《大猫是如何养成的》   作者:火狸   简介:【预收】星际穿越甜文:《帝国将军是演技派》对头到床头的故事,温柔薄情高岭之花(受)冷血强悍帝国皇帝(攻)。   《大妖师笔录》正式更名为《大猫是如何养成的》   【日更ing+每晚9点+日更到完结】   【1v1+强强】剧情+感情,前期养成,后期甜文,有反攻一次   【HE+亲妈】不虐!先苦后甜,主打一个逆袭!   本文文案:   李南落,华胥国相国府的二公子,一夜之间背上了弑父屠府的罪名,含冤莫辩,不得不跟着一只猫儿妖,走上逃亡之路。   猫妖传他妖力,带他迎敌,先是救了他,保护他,后来又调戏他,亲吻他,于是他的眼里再没有旁人。   “阿夜,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素衣少年一脸认真,面带期许,银发大妖挑起一双猫儿眼,“哼,愚蠢的人类,你的一生只是我的转瞬。”   说出这句话的猫儿妖,却在某一天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再见之时,李南落从昔日温润少年成为清冷侯爷,将妖物掌控于股掌之间,而那个妖孽竟成了夏栖国太子太傅。   那一日夏栖国使臣车马并列浩浩荡荡,城楼之上旌旗飘扬,华胥国群臣眼看着从未失仪的东野侯,神色巨变失声大吼:“夜苍穹——你还敢回来!”   此后,只见太子太傅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下太子,追着华胥国侯爷跑,接着大宴之上两人四目相对火花四溅。   以为要开打?却见太子太傅一把抱起酒醉的东野候,径自离席,留下两国君臣惊愕莫名。   “夜苍穹!放开我!你竟敢——”月黑风高,锦衣侯爷衣衫不整被缚双手,银发大妖挑起猫儿眼,目光深邃,“我的主人,你很不乖啊……”   这是野猫离家出走,最终被驯化的故事。   也是一个野猫养成家猫(舔猫)的故事。 第1章 楔子一夜血海(修)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沉寂,万籁俱静,明月高悬。   相国府从白天的喧嚣中沉静下来,门上的朱漆匾额被大红色的灯笼映的闪闪发亮,房梁廊厅里,红绸子还没被撤下,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   街坊四邻谁不知道,今儿是个大日子,相国府公子的生辰,办得分外热闹,门口有人抬着框的撒钱,只要经过说得几句吉祥话,都能得到一把铜钱。   酒宴、戏台、被邀请来的公子哥们或是射箭或是跑马,作诗饮酒,那更是寻常,作乐而已,也是看在相国的面子上,毕竟是相国府的哥儿,哪怕是个庶出,谁也不敢怠慢。   或真或假的寒暄道贺,送的礼更是一抬抬的直往里搬,相国府的下人们早就习惯了这等阵仗,直到散了宴,一切重归静谧。   卧房内,床上的被褥形成了一个纤细的轮廓,今天的主角,相国府二公子李南落阖眼躺着。   今天他喝了好些酒,睡得有些热,半梦半醒之间,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酒席间的笑声。   身为庶出的二公子,他自小身体孱弱,幸而有福,出生在相国府。   虽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能写几个字,算几本账,仅此而已,既不打算考官,学问更是做得一般,当不得什么大用,但也无人敢嫌弃他,谈不上受宠,却也绝不至于被人欺负。   旁的府里,那些个庶出的公子哪个不是过的战战兢兢,运气好的,主母心善些,也不过寻常度日,必不能超过了嫡出的公子去。   哪里像他,因为府里没有当家的主母,日常是少了些嘘寒问暖,父兄对他却都十分的关照。   若是生在穷苦人家,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吧。   胡思乱想之间,一股血腥气飘了进来,他皱着眉慢慢清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啪嗒落在他的肩头。   这味道一下子浓了起来,他再熟悉不过,上回病的厉害,咳血的时候口鼻间就全是这铁锈味,又热又粘,令人作呕。   血腥味?!   这下他全醒了,睁开眼,悚然一惊,月光被云层遮挡,朦胧的黑暗中有人正低头看他。   这个“人”,居然长的和他一般摸样!   月光下的脸,因为少见阳光而略显苍白,属于少年的瘦削的下颌,眼睛狭长而略微上扬,还有微微发白的嘴唇。   发白的唇边,有猩红色的血。   血正一滴滴的,落在他的身上。   屋外,丫鬟阿玲尖叫着,“少爷!不好了!”   李南落瞬间警醒,跳了起来,冲着床边的人面色一沉,“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门被撞开,丫鬟阿玲冲进门来,床边两个人同时转头,阿玲当下呆立住了,“两个少爷?”   两个少年相对站着,一个神情惊讶茫然,另一个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阿玲嘴唇发抖,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直直望着白衣少年身上的血,“相爷死了!相爷被人害了……相爷是被咬死的……”   随着她的话音,外面飘来的血腥气越来越重,浓的让人晕眩。   李南落眼前一黑,抓住那人衣领,厉声问,“是你干的?!”   那人诡异的笑了笑,用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作出一副叹息的表情,目光一挑:“是我,是我干的,我是相府二公子,我是李南落,你又是谁?”   李南落额边太阳穴突突直跳,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逆流。   那人见他不可置信的模样觉得有趣,“脸孔这东西,真的有意思,我变成了你,我便成为了你,你们啊,是不是只会认这张脸皮?”   说话间,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眉间和下颚在他的手里像面团似的,逐渐扭曲。   这不是一张属于人类的脸。   阿玲一下尖叫起来,脸上失去了血色,“少爷!它是妖物!”   妖物?传说中,为祸人间的妖?李南落耳边一阵嗡鸣,只觉得好像身在梦中。   妖怪忽然张大了嘴,扭曲的面容下,露出绝不同于常人,反而似同野兽的森森白齿,伸出长长的舌头,血色猩红。   “快跑!”他只来得及对阿玲大喊。   血腥气扑面而来,尖锐的牙齿刺破了李南落的脖子。   妖怪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湿润感从衣领到胸口逐渐蔓延,血腥味让人晕眩,和气血一起涌上的,还有血肉被啃食的痛楚和恐惧。   “从今以后,李南落,将成为——弑父屠府的罪人。”   一字一句,话音落下,妖怪抬起头,吞咽着他的血肉。   弑父屠府?!所有人都已不在了?   他,也要死了吗?   背负着如此罪名?   李南落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甘。   他从小身体不好,本来早就看淡了生死,却不想死于妖物之口,更不想这样死去。   “少爷!”有人冲进来。   刀光闪过,破开了最后的一丝黑暗,屋里瞬间亮起。   来的是个护卫,与那妖怪缠斗起来,忽然返身架住他,往他怀里塞了件什么东西,然后一把将他扛起。   一路冲了出去,他视线里看到惨淡的月光,还有在月光下一张张死白的脸孔,倒在廊下、屋门前的管事,伺候他的丫鬟竹香、负责洒扫的小厮……   俱都失了血色,像烟烛店里扎的纸人,纸人又被人故意撕碎那样,散落在四处……   府里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人,都成了——   他胸口一阵翻动,忍不住呕起来,整个人控制不住的颤抖。   重重的的铠甲摩擦声,兵刃与利器碰撞的声响,丫鬟阿玲的尖叫哭喊,相国外嘈杂的人声,所有的这些……   还有鼻腔里浓重到令人窒息的铁锈味,成为他少年时最难磨灭的记忆。 第2章 人心险恶(修)   落日时分,一片浓绿的村庄里响起鸟儿归巢的叫鸣声,袅袅炊烟徐徐升起,在村子的上空蒸腾,像是蒙上一层轻雾,美丽如画。   田地里的人不多,慢腾腾的往家走,孩童奔跑着,却也有不着急回去的。   “打它!”   “打死它!”沉重的石块砸向草丛里的黑色物体,一群孩子围着树丛。   “这奇怪的东西谁也没见过,说不准是啥子妖怪呢!”   “就是就是,俺爹说了,没见过的生人、没见过的畜生,都他妈不是好东西!弄死它!”纤弱的手指搬起石块,稚嫩的嗓音学着大人说话,竟也透出了几分戾气。   树丛下,一只浑身黑漆漆的东西发出微弱的叫声,呜咽着。   它原本有一身长毛,如今□□涸的血迹粘成了块状,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破开的伤口露出了里面的血肉,尖利的爪子已不能再动,角度十分古怪的扭曲着,只剩一层皮毛相连,显然是断了。   嘴巴大张,却不是为了露出尖锐的利牙,而只是为了呼吸。   微微睁着的双眼,失去了野兽的灵动,木木的,直直注视着眼前这群孩子,早已无力挣扎。   石块,树枝,纷纷朝它身上砸去、刺下,那黑漆漆的动物颤抖了几下,呜咽声成了悲鸣。   “别去,少爷!”树林后,护卫阻止了少年上前的步伐。   “他们才是垂髫之龄,怎么如此歹毒?!”少年紧握双拳,死死瞪着眼前这一幕,“我本以为华胥国子民皆丰衣足食,民风淳朴——”   他实在说不下去,眼前的情景与他所知相差太多。   “呵,民风淳朴,那也是以前了,如今妖物肆虐早已……”护卫忽然停住。   “华胥早已不是原来的华胥,就像李南落也早已不是李南落。”少年回过头,露出苦笑的眼神,居然有几分沧桑。   “没关系,殷迟,你不用避讳。”他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距相国府被妖物所屠,已有大半年了吧?”   护卫殷迟知道,他虽然是在发问,却并不需要回答,于是垂首沉默了。   就在他静默的当口,李南落已经从林后走了出去,“你们且住手,我问你们买下它如何?”   眼看拦不住,殷迟叹了口气,只能跟上,一手攥紧了口袋里的几枚碎银,默默数了起来。   几个垂髫小儿一起回头,像是受了惊吓,赶忙扔下手里的石块树枝,“你是哪里来的?是什么人?”   “这村子定是被妖物祸害过,这才如此草木皆兵。”殷迟在他身后低声说。   李南落点了点头,口上回答:“我叫南理,只是经过此地,这是我的侍从,你们几个,可答应把这东西给我?”   殷迟在他的示意下,掏出几枚钱来,在他们眼前晃了晃,“我家少爷就喜欢捡这些个畜生回去,你们拿了这大钱,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   大钱,那可稀罕,几个小儿伸长了脖子,只见那一枚枚白色的大钱,流转着贝壳般的光泽,煞是好看,那可比普通的铜钱值钱多了。   “好好,给你们换。”   华胥国以白色为尊,所谓的大钱,可不是寻常人家用的起的,最多也就是见过,一枚可抵得上寻常的铜钱五十枚呢。   “快把这畜生拿去。”一个孩子踢了踢脚下,冲上来把大钱一把抓了去,紧紧攥着,“要是死了,这大钱我可不还你们的!”   话音落下,又打量了眼前主仆二人一番,忽然变了个脸色,笑嘻嘻说道:“两位看着是贵客,要不跟俺回家坐坐?俺爹给你们炖肉吃。”   这是想赚钱了,殷迟也不意外,这些村里的孩子虽说没什么学问,但鬼心思不少,机灵得很。   两人跟随几个孩子进了村,李南落手里还抱着那不知生死的动物,看尖尖的耳朵,该是只猫儿了,只是比普通的猫儿大了一些,耳朵尖上一撮长毛,四个爪子都略大一些,看着是与其他猫儿略有不同。   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只是略有不同而已,便被如此对待,幼童不知轻重,却比大人下手还要更狠些。   看怀中的这只猫儿,伤可见骨,也不知还活不活得过今晚,他抚过结块的绒毛,微微皱起眉来。   那猫儿在他怀里,眼神望向他,木然之中似乎掠过一丝神采,他心里一阵欢喜,轻轻摸了摸它的下巴。   这样重的伤,如果是人,想必难熬,要是只猫,说不准就能活下来,不知道殷迟还有没有外伤的药。   实在不行,便得去镇上买些,只是需记得避人耳目,再不能像上次,险些被人堵在医馆里,被官兵拿了去。   走着路,心里还寻思了几回,只觉得怀中这只猫呼吸平稳,一时半刻应该无事,便想着一会儿该问这村里人要些水,先把这猫儿身上的伤口清洗一番。   那小童的家里果然正在做饭,一个大汉敞着衣襟斜靠在椅子上休息,屋里飘着饭菜香,见有客人来,大汉哈哈笑起来,摸着自家娃儿献宝似的给他的白色大钱,笑的合不拢嘴。   “两位一看就是贵客,贵客啊!”他把钱揣进怀里,“俺这就去宰头猪,给你们做肉吃。”   很快外面就响起了磨刀声,“有贵客上门!那谁,你们得空来片点肉去啊,吃不完。”   大汉在门外朝左邻右舍喊话,邻里们你一言我一语,都放下碗筷围拢过来看热闹,想是觉得稀奇,又不是过什么节,这是什么贵客上门了,要杀猪这么大阵仗。   “离开城里确实没错。”殷迟低低的说,“乡野之间消息闭塞,还不知道那件事。”   那件事。   李南落心里又是咯噔一下,无法控制的回想起那个夜晚,门外杀猪飘进一阵血腥味,猪的嘶叫声让他心口直跳,和那一夜的人声惨叫重叠起来。   外面喧闹着,杀猪放血,夜幕慢慢降临,茅草屋里也逐渐落入黑暗。   那一夜的月光,那一夜的血色,那一夜仿若浸入血海的铁锈味,又慢慢将他包围。   李南落顾不得怀里的猫,紧紧抓着座椅的扶手,黑暗中脸色煞白。   殷迟咒骂了一声,“快亮灯!”   破空声起,灯未亮,刀光先至——   匕首寒光,映出垂髫小儿一张狰狞面孔,方才也是他笑嘻嘻的,这会儿他手中的匕首被殷迟打落,就地一滚,“俺爹说了,没见过的生人、没见过的畜生,都他妈不是好东西!弄死它!”   门外,方才还在拉家常的村民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拢过来,目露凶光。   “他是妖怪,弄死他!弄死他们!”方才喊着杀猪的大汉瞪着眼,才磨好的杀猪刀,带着血,在黑暗中透着寒光。   和刀光一样生寒的,还有充满杀意的目光。   这是个陷阱,小小的茅草屋被村民围了起来,有人举着柴刀,有的提着耙子,生锈的铁器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和喧哗的人声一起越来越近。   李南落视线一扫,瞥见柴火堆旁的一页纸,叹息,“殷迟,离开城都也是无用。”   那赫然是一纸通缉令,上面画着他的人像,下面是一行写着赏金的赤红色的字,触目惊心。   “妖怪!”   “妖怪!他就是妖怪!”   “妖怪才会杀死自己的亲爹!”   “杀了他!”   “杀了他!拿赏钱!”   “杀了他!”   “拿赏钱!”   喊杀声,声声入耳,李南落的心一点点的沉下,世人所知,华胥国相国府一夜之间被屠尽,灭门惨案是由庶出的二公子李南落做下的。   如果他不是被妖物所惑,怎么会做这样失心疯的事?   再不然,他就是妖!   他一定就是妖!   哪怕他是人,弑父屠府,也已不配为人! 第3章 猫儿妖(修)   “少爷,我别无选择!”殷迟面沉如水,手紧握在刀把上,他知道李南落不想伤人,但此时要是再心慈手软,说不准他们就真要死在这里。   毕竟在不久之前,这还是一位不知人间疾苦,自小生长在将相之家的公子爷。他不得不出言提醒。   李南落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又白了几分,在黑暗中苍白如纸。   他紧紧抿着嘴,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   腿上有东西动了一下,那只猫儿,它还活着。   一双猫儿眼,瞳孔在暗色中放大,一团漆黑似的,带着点琥铂色的光,先前还呆木的神色,这会儿却幽幽的多了些别的味道。   猫儿眼直直的看着他,像是在探究他的神色那样,微微转动了下,便透出一丝诡异的神采来。   李南落一时间竟被这双眼睛看的定住了,都说猫有九条命,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天生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殷迟眼看他和猫儿对视,急了,来不及多说,先招架住村民的攻击,他又怕伤人,又怕这些愚民伤了李南落,动起手来束手束脚。   李南落却似不担心,怀里抱着猫儿,心里忽然定了一定。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这只猫儿还等着他救治。   他吸了口气,抚了猫毛,叹了口气,“对不住你了,才救你脱身,又要被我拖累。”   他声音压的低,抚着猫儿杂乱的毛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心里是不怕的,见过了被屠的相国府,还有什么可怕,却仍止不住手上的颤抖。   猫儿不知是听没听懂,呜呜叫了一声,勉强翻了个身,从他身上摔落到地上。   伤痕累累的它,一双滚圆的猫儿眼没看李南落,转头只灼灼注视着面露狰狞的村民们。   原本圆睁的瞳孔在黑暗中变作一道竖线,尖锐的像一枚银针。   已经直不起来的前爪勉强趴在地上,却依然露出了尖牙,一身毛发竖起,弓起了背,发出哈着气的嘶嘶声。   即便下一刻可能死去,也绝不向人示弱。   李南落看了看它,又看了看眼前的“人”,都说妖怪可怕,但“人”难道就不可怕?   人可怕起来,比妖怪要伤人百倍。   人群聚集,一张张充满戾色的脸用看妖怪的眼神看着他。   殷迟不好伤人,又恐李南落太迂,真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候还不肯对村人下手,心中焦急,且拦着村民,示意李南落往后头人少的地方走。   “我没杀过人,你们信是不信?!”李南落只得步步后退,却还是忍不住高声相问。   殷迟面露苦色,“少爷,和他们说不通的,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杀没杀人,他们只是想要钱财!”   果然大汉并不买账,“好个妖物,还想要迷惑人心!”   “不怕告诉你,这里被我们拿下的妖怪不在少数!你也不是第一个了,踏入我们福贵村的妖怪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拿下他的头颅领赏去!”   “领赏去!”   财帛动人心,是不是真的妖怪有什么要紧,只要是朝廷通缉的,拿下就有赏钱,傻瓜才会放过走路的大钱!   这已经不是这个村子第一次这么联手“操办”杀猪的家宴,只是杀的不是猪,而是途经此地的“猎物”。   赚了不少钱财,早已有人放弃了种地,一门心思的等着“妖怪”上门。   这次可是票大买卖,尽管惧于殷迟的刀,但还是有胆大的先动了手,一件件铁器招呼上来,见他不十分下杀手,更是窃喜。   “大伙儿上啊,别放过这妖怪!”   殷迟满脸怒容,手上长刀却挥的滴水不漏,“大胆刁民!你们明知他不是妖!”   离开相府也改不了官腔,李南落心慌之余也有些觉得好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自从那一夜逃离,这样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   “别杀人,我们走吧。”他轻声说了一句,去找跳到地上的猫儿。   他的语声轻若风拂,殷迟心里却重若万钧,“又是别杀人!少爷你再这样下去早晚死在这些愚民手里!你吃的苦头还嫌不够吗!你中的暗算还嫌不够多吗!”   显然是气急,怒吼着,一弯刀光像秋水划过长空,血光四溅,五六人捂着手腕倒在地上惨叫起来。   李南落只能当做没看见,弯腰之际露出衣襟里包扎的痕迹。   是啊,被小儿暗算,不是头一回了,被途径城镇的乡亲围攻,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从没想到过,人为了钱财能变得如此可怕。   可怕的还不如野兽。   猫儿似是知道他的意思,在他伸手的时候缩着那只伤了的腿,蹒跚的跳到他怀里。   李南落喜它听话,更是待它小心,抱着猫儿躲在殷迟的身后,殷迟的一把长刀舞得密不透风。   刀光后,村民们的面容扭曲,倒是让他想起那一夜的妖物来,此时此刻,眼前的人,究竟还是人,抑或是妖呢?   李南落有些心不在焉,紧张的同时,好像有另一个自己正冷静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自从那一夜过后,他就时常觉得自己身在梦中,这大半年的逃亡、颠沛流离的日子,都是假的。   等回过神来,怀里的猫儿嘴里已经咬着一个东西,原来是他怀中落出的火折。   “你倒是聪明。”眼下也只能借着火遁了。   一簇火苗落向屋脚的干草堆里。   大火马上烧了起来,猫儿却在这时候挣脱了他的手臂,一跃而起跳向火焰。   大火烧过它的皮毛,李南落大惊,却见火焰从它身上拂过,居然没有烧着一根毛发,它直冲而过,扑在人的身上。   一声凄厉惨叫,在大火中分外骇人,只见手提杀猪刀的大汉捂住了自己的咽喉,一手连忙扔了刀去拽脖子上的野猫。   四肢都受伤的这只猫儿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尖利的牙齿紧紧扎入大汉的脖子,仿若一头猛虎,撕咬着,喉咙里发出呜呜嘶叫声。   “这也是个妖怪!这声儿哪里是猫叫得出的!”村民们这下慌了,纷纷帮忙去拽那只野猫,试图把它从大汉身上扯下来。   嘴里是这么叫的,心里却也并不害怕,他们是惯常把想要抓了或是杀了的人和动物,按上一个妖物的名头。   这样既是名正言顺,又能去找官府要赏钱。   大火熊熊,堆着干柴的茅草房像一团烈焰,就要烧掉出路。   野猫撕咬着那大汉,村民慌乱,有继续追击李南落的,有上去救人的,烈火熊熊,掉下的房梁扬起一片灰尘。   被浓烟和大火包围,仿佛掉进了一个奇怪的世界,一切都更加不真切起来。   李南落呆立着,试图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殷迟已经一把拽着他从窗口翻了出去。   外面的人少,村民再是彪悍,毕竟不能和真正的高手比,几下就被殷迟打发了。   这下算是安全了,殷迟略略松了口气,一回头,“那是猫?怎么叫的这么瘆人?”   大火中,猫叫声可怕的像是厉鬼,李南落紧盯着熊熊烈火,没有回答。   眼见沾着火苗的村民连滚带爬的一个个从里面逃了出来,殷迟提醒,“我们该走了!”要不然就晚了。   李南落迟疑,瞥了眼身后燃着的茅草屋,本以为那是只寻常的猫儿,似乎并不是?要只是普通的猫儿,落在这群人手里,岂不是要丢了性命。   “不用担心那些人、那只猫。”殷迟怕他又心软,“你看,他们不都好好的出来了,再说被猫咬一下也要不了人命。”   话音才落,却听见一声哭叫,“爹啊——”   诱骗他们进村的小儿哇哇大哭,“妖怪啊!有妖怪啊!”他大喊着在地上打滚扑灭火苗。   茅草屋终于在大火中坍塌,落下的火焰像一场火雨。   一簇簇火焰纷纷扬扬的,在半空燃烧着,有股焦臭的热气,看着有些诡异,却也十分好看。   有光团就在这火雨下面,慢慢升起来,居然是那只野猫?!   它半空飘浮着,不仅毫发无损,受伤扭曲的四肢还在逐渐愈合恢复,一双眸子从琥铂色变作了幽绿,瞳孔呈一条银线,长长的胡须被染成了血色。   “他不是你爹,蠢货。”猫儿嘴里吐出一块皮肉。   它飘浮在浓烟和火焰里,一身原本黑漆漆被血污黏着的毛发,眼看着被火烧灼,却慢慢化作纯白。   “他就不是个人,是个魑魅,你们都瞧不出来?”野猫开口作人语,一张猫脸上浮现出如同人类般的讥笑的表情。   “愚蠢的人类。”它甩了甩长尾,带起一簇火。   真正的妖!这是真的妖物!   村民们吓得呆了,小童更是不敢哭叫。   殷迟回神,急道:“快走!”   真正的妖——   李南落掌心里还留着毛发的触感,一时间竟不能与眼前这只“妖”联系起来。   那猫儿浑身绵软,看他的眼神就像懂他心意,逃亡路上,这还是除了殷迟以外,第一个对他露出善意,肯相信他,直接跳到他怀里的生命。   它,怎么会是个妖物?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对妖物的印象依然第一时间浮上心头。   那一夜的血海,与眼前的火海逐渐重合。   那一夜的一团团血色,和眼前一簇簇火焰又合在了一起。   火焰的焦臭味成了鼻腔里浓稠的铁锈味。   何其相似。   “从今以后,我就是李南落,我就是——弑父屠府的李南落。”   那一夜,那只妖怪抬起头,吞咽着他血肉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   何其相似,就如同方才猫妖啃着大汉的脖颈。   明明脖间伤口已经愈合,痛楚却再次袭来。李南落发力狂奔,心跳声像要撞破胸膛,自逃亡以来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第4章 契约之始(修)   华胥国。   与相邻的其他几个国家比,以地大物博而闻名于世,备受他国子民的羡慕。   从地里种的到天上飞的,应有尽有,土地辽阔,所以很久以前,就有“生在华胥,不知饥馑,时无荒年,谓之天府”的说法。   但也有人用这话来揶揄华胥百姓不知人间疾苦,华胥国人听了却不会生气,只会对说这话的人一仰脖子一叉腰,咱家里头就是有粮啊!   华胥国国君魏吴央生性温良,子民安居乐业,又有相国李佑辅佐国政,所以生活在都城粱京的百姓,都颇以身为华胥子民而自豪。   直到出了那件事——   相国府上百口人,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   杀人凶手竟是相国府庶出的二公子。   弑父屠府的恶行,顿时在粱京传了开来。更何况出事的不是别处,而是身为国君左膀右臂的相国的府邸。   相国府二公子是什么人?此前居然没有多少人知道,只知道他自小体弱,是个文弱的少年公子,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全城为之哗然。   国君魏吴央震怒,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下了缉拿令。   辅佐大臣出了事,可不仅仅是凶案,还可能引起朝廷动荡,魏吴央匆匆召集群臣商议,背后是否有其他隐情。   就在这当口,身为被缉拿的要犯,李南落却根本来不及去想那么多。   那一夜月明如昼,将黑夜照的雪亮,亮的犹如身后追击他的刀光。   李南落被护卫架着,连拖带跑,才勉强跟得上,城门已关,他们只能往偏僻小道走,尽可能的躲开人群。   那一日是他的生辰。府内挂灯结彩,说要庆贺他过了志学之年。   旁人到了十五就开始学习各种大艺,他晚了一年,到了十六岁,身体状态愈加平稳,总算不时常病倒了,才终于得到允许。   身为相国府庶出的二公子,李南落从未觉得有丝毫的委屈。与兄长李况相比,除了因为他体弱,父兄让他尽量少出门以外,吃穿用度从未有缺。   他自出生以来,没有遇到过值得他费心的事,而就在须臾之间,他的世界整个天翻地覆,四分五裂。   充满惊吓与恐惧的叫声撕破平静的长夜,李南落全然不记得是怎么被护卫带出府的,“相爷被人暗杀,相国府大乱,少爷,大少爷要我务必保你周全。”他只记得护卫这么说。   “你叫什么?”   “属下殷迟。隶属影子卫。”   “影子卫?”传说中的暗卫,是贴身保护府内重要人物的,大哥怎会在这等时候,让影子来保护自己?他又知不知道,做下这一切的是妖,不是自己?!   李南落呼吸急促,突然站定,“他们呢?!我爹他们呢!”   护卫殷迟摇了摇头,在他意图折返的时候一把拦住了他,“少爷,晚了。回去只会被当做凶手拿下。”   李南落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这好像是一场梦,一场诡异的噩梦。   高山,树林,白昼,李南落不断跑着。   没有骑马,怕马蹄声在黑夜里太明显,便只能用两条腿来走。   心跳声震耳欲聋,脚上早已失去感觉,也只能不断的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周围的树枝像一个个奔跑袭来的妖物,来不及看清样子,在脸上身上抽打出火辣辣的印记。   他从贵公子,成为了一个叫花子。   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是迫不得已,殷迟虽然带了财物,却不敢在外头使用大钱以免引人注意被人怀疑,李南落出门之时外衣都没来得披上一件。   只有一本族谱,那是逃离之前殷迟塞在他怀里的。   “这是相爷最后捏在手里的东西。”   泛黄的书页上,有半本浸满了血迹,字迹斑驳,他捧着这本族谱,望着沉沉的黑夜,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殷迟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宽慰,“当务之急,我们先离开粱京,这里是都城,戒备森严,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少爷你养好了伤,我们再从长计议吧。”   自此,李南落开始了逃亡之路,城门走不通,那就从荒僻之处走,穿小道翻高山,总能走出去。   一路上,他逼殷迟教他用刀,用剑,但凡能用来作为武器的,他都逼着自己去学,不求伤人,只求保命。   只要有百姓之处,就有报官缉拿他的人,有人烟,就有耳目,粱京百姓恨透了这个“李南落”,这是华胥国天大的丑闻,更是毁了国之栋梁。   通缉令四处张贴,李南落选择往毫无人烟的地方躲藏,越偏僻越安全,晚上赶路,白天就在树丛石崖下睡觉,有个风吹草动,就像受到惊吓的动物般跳了起来。   殷迟纵使在旁看守,也改变不了他睡觉容易惊醒的毛病。   风餐露宿并不可怕,忍饥挨饿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无论你走到哪里,总会被人发现,无论身在何处,都有一支甚至几支追兵,在你身后追赶。   除了华胥国君发布的通缉令,还有民间自发张贴的悬赏,赏金的数目就连对钱财没什么概念的李南落都要为之咋舌。   幸而殷迟早年混迹江湖,对躲避追踪毫不陌生,但即便如此,带着李南落躲躲藏藏想要不被人发现,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粱京本就是个繁华的所在,荒野之处也有人垂钓游玩,想要离开粱京,除了出城以外,只有一条山道能避开城内守卫,通往相邻的城镇。   他们只有这个选择,追兵也都知道他们别无他法,这种情况下,两方人马只能比速度了。   而就在这关键时刻,李南落开始发烧。   连日来的躲藏,食不果腹,劳累和恐惧,终于在一夕之间爆发,本就体弱的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说不出,便不说,他勉强自己继续走,指了指前路,接连握刀拿剑,纤细的手指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茧,白皙的皮肤也晒的黝黑,身子更是瘦了一圈。   “少爷,休息会儿吧。”殷迟本来只是奉命行事,这会儿却有些佩服这个少年。   李南落摇摇头,黑夜中只有沉重的呼吸。   “要是你倒下了,我们前面的路岂不是都白费了。”殷迟继续劝说。   过了很久,传来少年嘶哑的声音,“那我就不让自己倒下。”   沙沙的脚步声在夜色下跌跌撞撞,李南落的思维已经停滞,双腿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步步往前。   要活下去,只能忘记一切。   身上衣物是路边捡来的,早已破损不堪,浑身的疼痛从未消除过,眼前昏沉,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全然不去回忆发生的一切,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倒下。   所以,在被追兵暗算之时,他一言不发,在发现追兵里竟有妇孺孩童的时候,他也不曾为自己辩解。   只有忘记一切,他才能活下去。   直到离开粱京,来到这个稍有距离的村落。三个月的路途,他们辗转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本以为一切会有转机,本以为装扮一番能掩人耳目,没想到依然逃不开噩梦般的“罪名”。   大火唤醒了压在心底的梦靥。   李南落昏昏沉沉的跑进林子,殷迟紧随其后,一道银白色的光亮越过殷迟,扑向少年背后。   “受伤、流血、发烧、骨裂、积郁成疾,”银白色的毛球飘浮在半空,扫视着少年的,“你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不放弃呢?”   妖!   殷迟赶上,横刀拦在李南落身后,他停下脚步,慢慢回头。   身后,飘浮在半空的猫儿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仔细看,它那模样与其说是猫,倒不是说是一只幼虎之类的动物。   长长的毛发雪白,一双耳朵尖尖,胡须很长,它虚浮在半空,细长的尾巴末梢,圆茸茸的,在身后悠闲的摇晃着。   只那一双猫儿眼睛没有变,琥珀色,带着点暗绿色的光,微微上挑着,眯起来的时候,有着猫儿独有的一股魅气和诡丽。   看过来的时候,还是那副神情。   这分明就是他先前还抱在怀里的那一只,经过了刚才那一遭,却再不像刚发现它的时候那般脆弱。   毛色变了,身上更是大了一圈,身上的皮毛看不出一点受伤脏污的痕迹。   腿脚上的伤,自然也全好了。   李南落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原本他是想救了那只猫儿,也想过要带在身边,但以他通缉犯的身份,那定是不能够,心里还很是遗憾。   府里曾经也养过猫,一只橘色花纹的猫儿,是府中的小厮养的,叫小虎,常在院中转悠,最是会讨人喜欢,他也时常去逗弄一番。   是以看到一只猫儿被顽童欺凌,忍不住出手,只没想到,这猫竟不是他想的那样,竟不是一只寻常的猫。   它是不需要人救治的,更不会需要他保护,也无需他担心,走了之后作为一只野猫是否能活下来。   也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他仔细看它,它也回望过来。   “你只是个人类,作为人类,你已经到了极限了。”大猫轻飘飘的说着,“你不过是在用意志力坚持罢了,毕竟你可是被蛊雕咬伤的。”   松开的领口,露出脖间的齿印。那个以他的面容,血洗相国府的妖怪,这是李南落第一次听说那个妖是什么。   “蛊雕?!”他的目光灼灼,盯视着这只猫儿妖,“那你又是什么?你的伤怎么好了的?”   “自然是灭了那只魑魅——”说到这里,它眼神一动又停住了,显然不想再多说,随即甩了甩纯白的尾巴,“至于我嘛,与你有何关系,反正你是快要死了的。”   殷迟心里一沉,“大胆妖孽,不要胡说!”   “胡说予我又没个好处,他身体根基不行,能坚持到如今已是不易,现在不过是看着没事,其实脏腑早就隐藏暗疾,最多还能活个半载吧。”金黄色的兽瞳平静无波。   说完,猫儿的一转眸子,“所以,到了这般程度,你为什么还不放弃呢?”   少年直直站在林子里,抬起自己瘦削的手,手指尖微微发麻,他并不是没有感觉到异样,只是没有想到,严重到这般地步。   “你可以救我吧。”让殷迟意外的是,李南落竟然这么问。   形如大猫的妖怪似乎也没有料到,歪着头,抖了抖耳朵,有些疑惑,“你不是恨着所谓的妖?我在你们眼中,就是这般异类,你是在求我?”   少年点了点头,承认了,“我恨妖物,像你这样的妖物。”   黎明前的黑暗过去,晨曦透过树林洒下光点,他奔跑中披散的头发狂乱的扬起,额前的一缕白发分外刺眼。   殷迟一怔,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经历了大半年的逃亡生涯,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年,在大半年时间里竟然有了白发。   只是一缕白发,也与他年轻的脸庞全不相称,上扬的眉宇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疲惫,令人看不出他未及弱冠。   少年眯起眼,注视着晨曦,平和的说,“我是恨妖。但是,我更想活着。”   那张憔悴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的好像星子,又似有一团火。   “我想要活下去啊。”他自语般的说着。   太阳升起,树林间,少年纤弱的背后黑发飘扬,在他对面,纯白的兽在半空漂浮着,长尾拖曳着妖异的光。   这就是最初,大妖师与他的妖,立下契约的日子。   也是一切的开端。 第5章 旧伤(修)   “你这伤可不是那么好治的,在帮你之前,你们应该有所表示吧。”一身纯白,似豹非豹,似猫非猫的动物趴在蒲团上,开口说着人话。   要是庙里的僧人见了,定是要吓得即刻把他们赶走的吧,这么想着,李南落打量了一眼合上的门。   门外,绿荫环绕,午后的林间已经吹来晚风,夜幕即将落下。   这是一处寺庙,自离开那个村落,他们就寻了个地方落脚,在这里已经歇息了几天。此地人烟稀少,除了庙里的僧人,一天也没几个香客。   这庙里虽说是冷清,其实倒也不小,前殿是斋堂,中殿供着佛祖像,他们所在的后殿就是僧人们休息的地方。   外头山门高耸,门前有两个石狮,寺庙内虽无香客,也总有僧人的供奉,香火缭绕,他们借住的也是僧人的起居之处,房间里自然是简单朴素的。   一间矮房,一张破床,一坐上去就吱呀作响的木椅子,地上还有几个蒲团,一只比猫大一些的动物,正一本正经的揣着前爪,趴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   “这里早就破败了,也没有什么人来,少爷可以放心。”殷迟环顾四周,他已是关上了门,也止不住夜晚的凉风,还是从各个缝隙里穿堂而来。   “果真像那和尚说的,破是破旧了点,但胜在空气新鲜,你看还真是——八面来风,空气清新的不得了啊。”他没好气的又掩了掩门。   李南落只是笑笑,“总比露宿荒野来的好,和以往相比,此地已是很好了。”   为了避开追兵,一路上吃了多少苦,这又算的了什么呢,殷迟听出他话中之意,想到相国府,神情一暗,在地上盘腿坐下。   也没什么可以说的,默默拔出了自己的刀,又拿出一块白色布帛来,细细擦拭。   刀光生寒,比月色更冷。   桌上还摆着几个空碗,里面的白面馒头早就吃完了,李南落许久没有好好用过一顿饭,刚蒸完的馒头又白又软,僧人自然清苦,他们来的突然,后厨里也别无其他,只一碗清粥,一碟酱菜,还有一大摞白面馒头。   可这对李南落而言,已是难得的吃食,风餐露宿,殷迟也只能打点野味,火里胡乱烤了,或是悄悄到街上买好些软饼,一吃可以吃上三四天,直到饼子发硬,要泡在水里才能咬的下去。   以往在府中的锦衣玉食,俱成过往。   这清粥和酱菜也成了山珍海味,一只大白馒头也吃出了绵软的香甜来。   李南落和殷迟分外珍惜这餐饭,仔细用了,那猫儿妖却一动不动,想是看不上这些,又或者妖物并不吃人类的食物。   后殿的居处虽是简陋,也还干净,住了几天,到了夜晚,有时候便能听见随风而来的念经声。   那是中殿传来的,李南落听不清念的是些什么经文,只是听着,心头逐渐平静,因为心里静了,身上的痛楚似也减轻了些。   看看天色,也该是上药的时候,他解开外衣,被掩在长发和衣领处的伤口,触目惊心的曝露出来。   那是个深而长的口子,失去了一块血肉,形成了一个血窟窿,尽管不间断的上药也有好好包扎,殷迟甚至用布团填进去,试图堵住伤口,那地方依然像个小泉眼似的,不断往外冒血。   “大半年时间,你就这么活着?”猫儿妖被这伤口吸引了目光,猫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愕。   “你不是因为闻出了血腥味,才那么说的?”李南落也感到意外,当时这只妖断言他只能再活半年,他以为正是因为这个伤口。   猫好像笑了,开始舔起了自己的爪子,“因为你身上有蛊雕的味道,谁都知道,被蛊雕咬过的人,终会被他所噬……看这伤口,显是说的不错。当然,你浑身的伤也未必再熬得过半年。”   殷迟闻言跳了起来,“你说过可以救少爷的,这几天却是推三阻四,你这个小妖,别是说了大话!?”   前一刻还趴着的猫忽然弓起了背,周围突然冷了下来。   “什么承诺,我们不过是口头约定罢了。”猫儿的瞳孔缩成了一根尖针,浑身的毛发竖起,尖锐的瞳孔,往李南落看过去。   “他恨妖物,恨的不得了了吧?即使是这样,也要求我,只为了活命,这样的人类我可见的多了,一旦治好了他,他就会用上刀剑水火,无所不用其极,想尽一切办法——只为了要我的命。”   兽瞳慢慢转动,像极了人类说话的声音,却渗出诡异的味道,像是苍老将死的老人和刚学会说话的幼童同时开口。   它从蒲团上立起来,用猫儿独有的脚步,慢悠悠的一步步往前。   前一刻还凉风穿堂的房间里空气停止了流动,李南落和殷迟无法控制的,本能的想要后退。   忽然想起,初遇的时候它是何等凄惨的模样。   原来它和他一样,也被逼上绝路。   “看来你也恨着人类了,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和我约定救我性命?”少年不肯示弱,忍住后退的冲动,站定了脚步。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求生的模样?还是因为他眼底的那团火?   猫儿突然凑近,用奇怪的眼神在他身上绕了几圈,“你身上,有我喜欢的味道。”   李南落一时语塞,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答案会是这个。   “你想吃人?”殷迟格外警觉,横刀而起,“你们这些妖物——”   “蠢货!”猫怒吼一声,声若虎啸,“愚蠢的人类!只有低级的妖才会做这种事!人肉酸臭无比,魂魄毫无灵气,只有最低等的妖才会去吃人!”   它的身体突然暴涨,房子也颤动起来,蒲团纷纷变为草屑,像是突然地震。   纯白的毛发周围生出一层暗光,李南落仰视着眼前的庞然巨物,脖颈上的旧伤刺痛起来,血如泉涌,浸湿了半边身体。   殷迟暗道不好,双手翻飞,在他身上几个要穴投入几枚银针,试图止血却收效甚微。   时好时坏的伤口再度溃破,伤痛袭来,犹如心痛。   李南落好像失去了知觉,只看着眼前的妖,“你说只有低等的妖才会吃人,那我身上的伤口,如何解释?”   “如果只有低级的妖才吃人,那我相国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是怎么死的?”   “你说人肉酸臭无比,那只妖却屠我相国府、噬我府中人,还变作我的模样!想要置我于死地!”   他按住颈边的伤,血水从指缝中汩汩流下。   他的眼睛里除了燃烧的火,还有别的在闪动,大半年的哀恸一朝之间迸裂决堤。   半身是血,眼中含泪,少年纤弱的身影摇晃了几下。   “少爷!”殷迟上前接住他倒下的身影,一条蓬松的尾巴却在他之前垫在李南落身下。   “哼,真是弱小啊。”妖物嗤笑着,尾巴轻甩,少年瘦弱的身体被安放到床上。   殷迟盯着它的一举一动,分外警戒,妖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巨大的头颅又凑过去,在李南落身上嗅了嗅。   “你要是还想说什么要挟我的蠢话,劝你还是闭嘴吧。”它没有回头,殷迟却听出了嘲弄的笑意。   “我若是要吃你们,早已吃了,在吞了那魑魅的时候。”   殷迟一惊,巨大的兽脸转了过来,纯白的绒毛上浮现出暗黑色的条纹,像一阵波光荡漾,在毛发飘动之时若隐若现。   “魑魅,是山野精怪所化,可惜就是味道差了点。”它砸吧了下嘴。   站起来如同成年巨虎的妖,看不出受伤时候的凄惨模样,殷迟后悔,当时如果早知道这是妖……   “所以,你把那个汉子吃了?”他假装不经意的和它对答,想要先稳住这只脾气捉摸不定的妖物,一边去查看少年的伤口。   “他是个魑魅,又不是你们人类,何必大惊小怪。”妖也探过头来,殷迟心下忐忑,却不敢阻拦,唯恐触怒这善恶不明的异类。   那一日在村落里,这妖早说了大汉是魑魅所化,“那其他村民呢?”   他们离开的早,也顾不上那群愚民后来如何,但李南落回头定是要问的。   “只有一个是魑魅,人肉我还看不上。”妖冷眼旁观,淡淡回答,微微露出的利齿已经在警告殷迟。   即便殷迟功力深厚也冒出一身冷汗,是了,这只妖并不喜欢别人试探于他,先前说他们妖怪吃人,就惹怒了它。   殷迟不敢再多话,李南落的伤口一度有所好转,近些天又开始流血,他本以为是他身体底子差才好的慢,眼下看来另有缘故。   他刚想开口问,妖怪的声音已经说道:“被大妖所咬伤的,是不会自己痊愈的,大妖与山野精怪幻化的魑魅不同,是不属于你们人间的东西,寻常人被咬了只有死路一条,伤口逐渐恶化,流血流脓,直到整个人都腐烂,最后才会化作白骨,痛苦而死。”   它顿了顿,“化作他的样子吃人的是蛊雕,正是一只大妖,而蛊雕更特别些,被咬的,死的更快些。”   “没有救?!”殷迟心一沉。   床上,李南落面色如纸,他的身体已经从里到外破败不堪,散发出死亡的气味。   同时散发的,还有另一种气息……   真是美妙的味道啊。妖陶醉的深吸了一口气,眯起了眼,“不用担心,反正现在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它眼神一转,“你不如担心蛊雕吧,被他咬过的猎物,循着味,隔着千山万水也会寻来……要知道,他可是会飞。”   “什么?!”殷迟震惊之际,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门前一个僧人,双手合十朝里张望,“敲门不见有人回答,小僧打扰了,这天越来越凉,两位施主可要再添些被褥?”   僧人自顾走了进来,看着里头,“哎呀——”   糟糕!那妖怪!殷迟脸色一变。   “好乖巧的猫儿。”僧人笑嘻嘻的,“这是你家公子的?原来他喜欢养这东西,前几天怎么没见着呢?品相真是不错。”   李南落躺的床上,身染鲜血的那一边不知何时团着一个毛球,尖尖的耳朵,纯白长毛像烟花般散开,将血迹伤痕遮的一点不露。   吁了口气,殷迟应付了几句,让僧人把被褥拿进来。   这和尚还没上年纪,在这也是难得见到客人,好不容易有人说话,问长问短很是热络,还又给添了些灯油,殷迟无奈,好不容易敷衍过去,这才关上房门。   终于恢复安静,屋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妖物现形,也没有少年悲戚,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下,唯有地上散落的草屑证明方才发生的的一切,孤零零的一张床上,少年抱着猫儿蜷缩着。   殷迟疑惑上前,只见李南落原来惨白的脸上多了一丝血色,伤口似乎不再流血了?   “是你干的?”少爷有救了!他心里极是高兴,问猫儿。   好像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猫,毛球动了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甩了甩尾巴,又调整了一下姿势,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它睡了。   少年也睡了。   往日容易惊醒的他,这次却没有被说话声吵醒。   少爷是身体不支,昏睡过去了吧,殷迟抱起了自己的刀,不太确定的想着。 第6章 妖的警示(修)   日上三竿,李南落才被晒进来的日光叫醒。   山林里有鸟叫,透过树林子传进来,叽叽喳喳的,还有些树叶的沙沙声,清风微拂。   初秋早晨的太阳,不热不燥,甚是怡人,总是疲惫的身上仿佛也轻松了许多。   是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睡一觉了呢?他睁开眼,像是自语般说道:“殷迟,那件事好像已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   语声转轻,他停住了。   床脚那头,殷迟正抱着刀,坐在那张破椅子上,发出微弱的鼾声。   以往躲在暗处的影子卫,如今破衣烂衫,不修边幅,与满脸胡渣满身落魄相反的,是那把已经用旧了,却依然纤尘不染锋芒毕露的刀。   李南落没有数过,一路上究竟有多少次,是靠这把刀保住了性命。   一无所有的逃离相国府,要不是有殷迟,他早已死了无数次,要是仅凭他一个人,恐怕早就落在追兵手中,生不如死,还要背负着被天下唾弃的罪名。   原本,殷迟只是府内的影子卫。而一切,只是因为兄长的一句话。   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何德何能……令人如此以命相救,他又要怎么还?   他闭起眼,心里很沉很沉。   如何还自己清白,又怎么找出幕后真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会发生的?有太多疑问,全然没有头绪。   “真是愚蠢的人类。这一夜他就这么守着,有什么用?说过多少次了,如果我要吃了你们,还用等到现在?我真要想吃你,随时都可以。”   是那只妖!李南落蓦地睁开眼,银白色长毛的动物正懒洋洋的伸展着四肢,转动的兽瞳扫过殷迟,掠起一丝诡异的光——   锋利的牙齿突然抵在了他咽喉上,快的容不得他反应。   “你敢!”铛——刀锋与迎来的利齿相撞,冒出一串火星。   殷迟瞪着眼,举着刀,像是从来没有睡着过,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这只妖似乎比当时初见的时候更强了。   妖怪退开,舔了舔嘴巴,仿佛在笑,“不过是想试试你的反应,看看你这小子的能耐。”   殷迟还是架着刀,看样子并不相信,李南落朝他摆了摆手,“我没有感觉到杀意,它说的不像假话。”   “对嘛,还是小东西明事理。”趴在床上,一只体型只比猫大一点的动物,正经的点着头,像极了猫儿的脸,看不出底下真正的心思。   “小东西?你才是小东西。”殷迟不敢掉以轻心,“身为妖,连名字都不敢示人,要不是不知道你怎么救治了少爷,我定会想办法把你砍了,免得为祸其他人。”   李南落揭开衣领,被咬伤的口子已经止血,也不见有什么药物,虽然还没愈合,但身上感觉舒服了不少,至少近些个月不用担心失血而亡了吧。   没有再多问,他若有所思的望着床上的“猫”。   “猫”也看着他,忽然说道:“其实我忘了自己叫什么。”   悠闲的甩着尾巴,它转头望着窗外,眼神好像看的很远很远,“我是个忘记自己身份的妖怪,但妖怪的寿命不是你们人类可以企及的,叫你小东西,不算过分。”   它说的轻描淡写,分外平淡,但越是如此,李南落越是心绪难平。   要是他自己,也失了记忆,忘却那一个晚上,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但要是他真个忘记了那一切,那他还是原来的李南落吗?   哪怕那一夜的血色和恐惧再是刻骨,也是他李南落的一部分,要是忘却了所有……哪怕只是想想,他也无法接受。   妖物,原来和人,也是一样的。   银白色的长毛随风飘动,分明是猫的模样,却从它身上察觉出一种近似于“人”的味道。   善恶混杂的人,拥有爱恨情仇的人,充满欲望的人。   人是什么?妖怪又是什么?   李南落望着“猫”的目光变得复杂,低低说道:“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谢你的。”   “是你求我救你,但不会谢我?”砸吧着嘴,这猫儿妖全不在意的样子,反而嗤笑起来。   “救不救你是我的决定,又不是为了换你的一声谢,我要你那声谢又有个什么用?只有你们人,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交换。”   “饿了。”它抖了抖毛,纵身一跃,消失在窗口。   空气里只留下这句话,它是去觅食,至于它吃什么,李南落和殷迟这才面面相觑的想起来,从未见它吃过东西,除了……   “魑魅?!”他们对视着,想起那个村落里发生的事。   “它吞食魑魅,究竟是为了泄恨,还是别的?”有一只妖物在身边,李南落虽然表现的很冷静,暗中却并不敢放松警惕。   “不知少爷留意了没有,自它吞食那个魑魅,身上就有些变化,一开始它只是个能被孩童戏弄的小兽……”   “但吞吃了魑魅之后,它的伤口便全部愈合,身体也大了一些。”细细回想,李南落起身捻起床上的一撮毛发,纯白泛着银光的兽毛,隐约流转着黑色的波纹,不细看,绝不会察觉。   一开始,它身上是没有这样的黑色花纹的。   殷迟见他沉吟,板起脸说道:“少爷,你可万万不能相信那妖物的鬼话,它救你定有所图,别看它形如猫儿……”   “我知道。”李南落一咬牙,接着叹气,“我知道妖物不是善类,不会平白无故的救我,就算它要害我,我也只能冒险一试。”   他何尝不懂其中的危险,“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条命。它要是救不了,也是死路一条,与其等死,不如一搏!”   华胥国,都城粱京。   深宫大殿,滴漏轻响,雕梁画栋飞檐翘角下,一弯明月将殿内人影照的发白,六角形的香炉里烧着龙涎香,袅袅升起的那一点香,在夜色里氤氲不去。   国君魏吴央穿着玄黄色的常服,一个人对着机案上的一壶酒。   酒杯还是满的,酒壶里有温过的酒,放了好一会儿,现下也已经凉了。   魏吴央终于端起酒杯,透过大殿的正门,一双细长的凤眼望向沉沉夜色,沉吟了许久。   “南宫,你说……他应该还活着吧?”像是思量了又思量,身为国君的男人,慢慢地、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在他身后的暗影中,有人回答:“是的,陛下。”   “你确定?”国君小心翼翼的又求证了一次,杯里的酒沾湿了手指尤不自知。   “是的,陛下。探子来报,他只是受了伤,看来并没有性命之忧。”黑影里的声音,语声淡淡的。   “这只是暂时,如陛下吩咐的那样,之后……将会生不如死。”   “那就好,那就好啊。”魏吴央满足的叹了口气。   身后的黑影停顿了下,接着说道:“毕竟人人都知道,他是杀了相国的凶手,毁华胥之栋梁,该当万死。是以,追杀的人也有好几拨,只看他自己,能活下来便能如陛下所愿——”   说到这里,幽幽的语声不再往下说,似是知道殿上之人不喜他将事情说尽了。   “谁能想到,我华胥也有这一天,居然要看一个少年的选择,来决定国运……”魏吴央却自己说了下去,面色深沉,压得低低的声音里犹如叹息,听不出半点不悦。   在他背后的黑影却知道,这是陛下心里不甘至极,只是不透出来,君心难测,他既不露,作为臣子,他便也不言。   过了许久,魏吴央指着殿外,“你看这茫茫黑夜……南宫,你说,它像什么?”   “臣不知。”   “像一个无底的黑洞,能将人吞噬进去,将整个华胥国吞噬进去的黑洞!”一口饮尽杯中酒,酒盏掷地,应声而碎。   “但愿!但愿苍天保佑——让我华胥能在这危难里挺过来,别被那黑洞吞噬。”   茫茫夜色,大殿正对的那头,是遥远的雷泽国。   要不是雷泽国,华胥何至于此,一国之君,何必做出这样的选择和决定来?百姓安居,对天下局势风云变幻全不知晓,更不知道他这一国之君,竟将国运,押在了一个才十多岁的少年身上。   而另一边的少年,对此浑然不知。   山中无日月,莲花寺在山里位置处的高,从黑夜到日出,走出去就能看到云霞满天,白日里还能看到山间水雾。   隔着几重高山几座村庄的地方,山路蜿蜒。   山岩上一座寺庙伫立,大树环绕,树冠像一顶华盖,撒下的绿荫里,一人一兽席地而坐。   身后庙门开着,殿里飘来香烛味,有香客来上香还愿,在中殿的佛像面前垂首虔诚低语,叩拜不止。   “可惜那跟屁虫不在,否则定要说教。”妖怪背对庙门,有些无聊的样子。   “是吗?”少年显然不想与它多话。   “要是平时,他哪里肯答应让你出来,你是少爷没错,他可比你高壮,比你有主意些,倒是像半个主子了。”   妖怪像个真正的猫儿一样,慢悠悠的舔着毛,低垂的眉眼看不出猫儿脸上是什么神色。   李南落怎么说也是相国府出来的,即便不理朝堂的事,做官的那些官腔和说话方式也早听的熟稔,一听它这么说,就哼笑,“你是想挑拨?”   “太无趣了,找点事做。”妖怪居然也不否认,“都说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容易被人蛊惑,我只是想试试,是不是真的。”   猫儿的脑袋忽然凑近了,像是要观察他的脸色,李南落想起上回它突然露出的利齿,不着痕迹的后退。   猫儿妖却依然凑近到他耳边,毛茸茸的拂在他脸上,“你要他出去打探消息,是相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们藏身在这偏僻的寺庙里已经半月。   李南落首要目的是为了养伤,这个妖并不时常出现,只是时不时会来“探望”,也不知它用的什么办法,只要有它在的时候,他的伤就会有愈合的迹象。   身体状态稳定下来,李南落就开始考虑起别的来,趁着此地清净,他们还没被人发现,僧人不理世事,他想要殷迟出去打探消息。   但有这个来路不明的妖物在,殷迟说什么都不答应,好不容易才说动了他,出去打探半日,毕竟无头苍蝇似的逃亡不是长久之计。   以前为了保护李南落,殷迟不敢稍有分神,不敢离开太久,打探消息更是不可能,这是桩大事,华胥国上下人人都在讨论,但哪里都是道听途说,要想知道眼下的形式,可不是茶楼书馆里拉长耳朵就能听来的。   “什么意思?!”李南落听猫妖这么问,心里一紧。   “还以为你有多聪明,结果还是个娃儿,还是天真的很呢。”妖怪分明在嘲笑他,却又在他耳畔亲昵的磨蹭起来。   靠的越来越近,声调却越来越危险……   “听说他曾经是你家的侍卫,那么,这种藏在暗处的侍卫,定是有自己的一套联络方法的了,人嘛……未必都死了,怎么说他们也都在暗处。这点想必他也知道,却从没有去联系其他的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李南落从未想过,忽然间整个人手脚冰凉。   “想要真正的情报就只能与其他影子卫联系,但在其他影子卫眼里,殷迟所保护的是屠杀相国府的凶手、是杀父弑兄的逆子,他成了凶手的帮凶,一旦被影子卫发现,给他的还会是情报吗——”   一双猫儿眼微微转动,瞳孔竖成一道线的眸子盯着李南落的反应。   他腾地站起来,抓住手边的妖怪,“我要你帮我,去救殷迟!”   妖怪满意似的眯起了眼,卷起尾巴,美丽的长尾延伸开去,从手臂到脖子,慢慢缠绕到李南落的身上,一双金色的眸子透出了笑意。   “那么,你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7章 兄弟相杀(修)   刀!   刀光,和殷迟一样的刀,发出相似的寒光,向他逼来。   长街上,人群熙攘,一个落魄汉子飞快的穿过人群,在他身后始终有个黑衣人如影随形,两人一追一逃窜入巷子。   巷子无人,是条死路,殷迟索性停步,回身。   几丈开外,黑衣人也止步,“为什么,你不将那畜生杀了,还维护他?”话音落,长刀出。   刀光凶险,刀刀致命,面对昔日同僚所问,殷迟却无法回答。   铛铛铛铛!刀刀相撞,黑衣人出刀毫不犹豫,刀光连绵,“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话可说。”殷迟架住来势汹汹的长刀,“老五,我如果告诉你,我也是听令行事,你信吗?”   “听谁的令?相国已故,相爷府不复存在,影子卫分崩离析,你还能听谁的令?!”影子卫从不感情用事,但事到如今,声音里也忍不住有了火气。   “你忘了影子卫的规矩,不可私论上令。”殷迟一弹刀锋,嗡鸣声随着刀锋割破空声从黑衣人喉咙口划过。   黑衣人与他排行差不多,功力稍有逊色,此刻并不甘心,却也只能后退,“六哥就是六哥,谁也不能在影六前讨得好处。”   疾退几步,他又定定看了殷迟一眼,见他如今落魄的样子,恨声说道:“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殷迟低头一扫破烂的衣衫,只能苦笑,躲在深山,可不是有钱就能花的。   影五痛心不已,“身为相爷亲信,你排行老六但大家都拿你当大哥,你从来都是我们兄弟敬仰的对象,但你现在呢?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还是相国府的影子卫吗?”   殷迟无言以对。   “那一夜,除了在外面出任务的弟兄,其他人都死了,唯有你突然失踪,再得到消息,你已经成了那小崽子的保护者,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影五连声发问,步步紧逼,殷迟无法回答,只能连连后退。   他越退,影五越怒。   “究竟是谁下令你这么做?是谁让你护着杀死相爷的凶手?你可知道!相爷一死天就变了?华胥即将大乱,陛下忧心忡忡,雷泽国在旁虎视眈眈……李南落杀的不止是相爷,而是华胥国!你护着的不是相爷之子,而是华胥国的罪人!”   巷子里回荡着这句话,破败之地一片萧索,他问到后来,忍不住哑了嗓子,目中似乎有泪。   殷迟掩面,痛苦已极。   影五几次欲提刀上前,又踌躇着放下。   殷迟终于长吸一口气,狠狠一握拳,抬起头,“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不能说。这是影子卫的规矩,这是我欠他的。”   “欠谁?你还好意思提规矩,我们都蒙了相爷的恩惠,相爷一死,你居然帮着凶手。”见他仍不知悔改,影五面色逐渐转冷。   “不是凶手,他也是相爷之子,这是妖物作祟!”   “妖物?没错,都怪他被妖物所惑,才会做出这种事,那妖物说不定就是雷泽国派来的奸细,这种已被妖物迷了心窍的人就该拿下治他个死罪!”   见影五听不进去,殷迟叹气,“算了,多说无益,来吧——你想知道,就先把我拿下,治了我的罪。”   刀对刀,招见招,曾经联手对敌的两个人,终究还是出了各自的杀招。   刀锋相撞,碰出刺耳的锐响,也将多年同僚情谊放在刀刃之间劈砍。   影五已经恢复冷静,不是寻常人的那种冷静,而是影子卫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不被任何情绪左右的冷静。   这种状态下的影子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殷迟丝毫不敢大意,只因他曾经也是其中之一。   日正当空,巷子里却察觉不出暖意,一股无形之气充塞于每一个角落。   要是李南落在这里,定会惊讶,这些招式他从未见过,殷迟也从没有传授给他其中的任何一招半式。   绝杀之招。   殷迟没有想到,竟有一天会对自己的同僚影五用出应对大敌的绝杀之招,但他别无选择。   影五看他的眼神里,再没有愤怒、疑惑、懊恼、痛心,什么都没有,没有丝毫情感的目光,不见一丝起伏。   “放下刀,跟我回去。”   “不可能。”   “那就为你做的事,付出代价。”   “你来拿吧!”脚下一点,殷迟忽然收招急退,气运全身,往身后撞去。   影五万万没有料到,只能眼睁睁的看他穿墙而逃,“堂堂影子卫,竟要学无赖溜走?”   殷迟头也不回,正要溜进人群,心下忽生警兆,“因为平日里你的话没有这么多,事出反常……”   他脸色一变,脚下骤停,“这是陷阱!目的是拖住我,用我引出少爷?”   “我就说,老六就是老六。”影五舞了个刀花,归刀还鞘,比了个手势。   悄无声息之间,角落里多出几个黑影,这里不仅是影五一个人,影子卫其他人可能都来了,他们早就等他多时。   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殷迟的心直直往下坠去,心知今天无法善了,“你们是可以拿下我,用我做饵,骗他前来,但我保证,少爷不会那么轻易让你们找到他,也不会轻易受骗。”   但愿那个妖怪能靠得住,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此。   听他还口称少爷,影五面色更冷,“我们十几个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一个,除非那小崽子听到消息就吓得独自逃走,要是那样倒是要费我们一番工夫。”   影五满怀恶意的说,提起李南落来,简直是咬牙切齿。   “十几人?如果剩下还活着的影子卫都来了,也就是说,曾经上百人的影子卫,如今只剩下你们这些?”殷迟听了,提着刀的手忍不住颤抖。   “你居然不知道,你逃出相国府后,就没有查问过弟兄们的情况吧?”影子卫里有人按捺不住,怒气冲冲的说。   “我不敢也无暇去查,也许……就是怕知道答案。”殷迟确实心中有愧,面露悲戚。   如今答案就在眼前,他心痛之余更为震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影子卫的实力。   以百人之力,居然没能挡得住那一夜那只妖物的袭击。   正在殷迟心潮起伏,顿生不安的时候,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到了影五身前,“五哥,我们还没放消息,目标已经来了。”   目标就是李南落,还没等他们去骗,他就来了?   “来得倒是快。”影五奇怪的看了殷迟一眼,似乎是在怀疑,那杀父屠府的孽子怎会为了一个侍卫自投罗网。   他们原本是打算,骗那李南落说殷迟和他们影子卫已经联系上了,有办法救他脱困。   殷迟听了个大概,心下更是焦急,十数个影子卫却渐渐露了身形,堵住了他所有去路。   细细一数,有十五人之多,他打量周围,想在这绝境之中找寻个出路,“影五,听我一句,少爷是无辜的,是妖物变成了他的模样在府内行凶……”   “然后就那么巧,只有他逃出来了?”影五没让他再说下去,“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是有妖,但他们都在荒僻之处,还不敢到都城里作乱的,要不是这样,相爷早就让你我带人剿灭这些小妖。”   “剿灭妖物哪里需要影子卫出手,自有——”殷迟说到这里话音一顿,“那些妖物,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见到他们你只能逃命!”   殷迟越说越响,高声大喝,影五微微一楞,随即明白了。   “你这大喊大叫,是想警告那个小崽子?老六啊老六,你忘了这是在长街上,这条巷子外面人声鼎沸,他是听不到的,而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也让弟兄们失望,相爷对你不薄,你应该和我们一起,拿下那个庶出的小畜生为相爷报仇!”   影五话音刚落,陡然转身,横刀而起,刀锋卷起一阵冷光朝他背后劈砍而去,他身后远处正有人影奔跑而来,脚下还有个动物。   “少爷快走!”   殷迟飞身跃起,想抢在刀光落下之前接住这一刀,但他动作再快也抵不住周围十几个影子卫的联手一击。   弃刀用掌,十几人合力的一掌结结实实地落在殷迟的身上,他整个人横飞出去,喷出一口血,半空洒下一片血雾。   “住手——”狂奔而来的少年头发散乱,脸色一片惨白,瘦削的身体像是支撑不住衣物的重量,近到殷迟身前,一下跌坐在地。   “殷迟?殷迟!”他按着他的心口,照着殷迟以前教的那样,默默运气,护住他的心脉,脚下的猫儿妖也探出头来。   “这个跟屁虫看着厉害,原来也是个绣花枕头。”猫儿妖伸出了爪子。   一团圆圆的白爪,粉红色的肉垫,和一只普通的猫儿没什么两样,圆爪子在他鼻端摸了摸,“命挺大,还喘气呢。”   奇怪的是,妖物的说话声,影子卫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李南落却顾不上这些,努力回忆着殷迟教他的做法探查伤势。   要是功力深厚之人,这时候定要小心翼翼,一个不慎就会让伤势加重,而他学的尚浅,根本没有多少内力,倾力而出,三脚猫功夫这时候却成了件好事,不虞有失。   他脑中混乱胡思乱想着,根本无暇顾及周围。   影五冷眼旁观,看他眉头紧皱,额前一缕白发被汗水沾湿,紧紧贴着额头,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找不到半分假意。   这还是影子卫第一次正眼看这个“李南落”,这个庶出的、曾经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二公子。 第8章 妖怪的蛊惑(修)   如今,从未入过他们眼的少年,已经成为所有影子卫的敌人。   影五冷眼相对,少年似乎忘记周围的威胁,居然并不逃走,也不试图讨饶。   “你砍我的那一刀,不是当真要我的命,只是为了引出殷迟的破绽,对不对?他为了救我,必然忘记保全自己。”他抬头,努力克制内心的焦急。   这个半大不小的崽子有什么魅力,让影六豁出性命?影五冷冷回道:“不错,可惜机敏老练的影六,全然忘记了平日里他是怎么教我们的,竟没有看出来,为了挡住那虚晃的一刀,全身都是破绽。”   所以他如今躺在这里,影五目光低垂,见殷迟半躺在地,人事不省,面如金纸,不由得转开了视线。   非常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某个“动物”的眼睛。   无视周围的影子卫,妖怪跳上殷迟的胸口,“与其担心他,你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它打量着周围的影子卫,像是在暗自计算究竟要分几口能把这些人吞吃完。   即使殷迟没有受伤,他一个人也无法与这么多人为敌,何况他已经倒下?   少年苦笑了下,没有回答。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已无用。   十五个影子卫,在影五身后各自站立,站的方向看似随意,隐隐之间却似有某种独特的联系,要是殷迟还清醒,必然一眼看出,他们这是将所有的退路都已经封死。   尽管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个少年、一只猫,和一个半死的人,也没有丝毫大意。   “五哥?”一个影子低声发问,问的是如何处理眼下的这两个人。   为首的影五不言不语,陋巷之中,听得见街上的嘈杂,却如同两个世界,一墙之隔,生死之别。   “你再护着他的心脉也没用,高手的内力也有耗完的时候,何况你这三脚猫功夫。”影五一眼就看出李南落并没有什么功力,最多也就是初入门。   “那就等……耗完了再说。”少年咬牙勉力支持,像是不知道正面对掌握他生死的人,执拗的没有抬头,只是用内力继续护着殷迟的心脉,任凭汗水滴落。   影五只知道他功夫尚浅,却不知道他除了内力即将耗尽,颈上被蛊雕咬的伤口正从逐渐愈合的皮肉下快速的溃烂开来。   剧痛从颈边传开,李南落却似浑然不觉,直到鲜血从他灰白色的袍子里慢慢渗出,火燎般的痛楚让他早就不支的身体摇摇欲坠。   “今天这么大阵仗,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还挺省事。”影五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影子卫上前架住李南落倒下的身体。   又瞧了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殷迟,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架住李南落的影子卫眼见他流血不止,“五哥,他这伤——”   “让他去,死不了,死了也是活该。”影五回答的毫不迟疑。   有影子悄声出言提醒,“但是上头命令是……”   影五冷哼一声,只能从怀里拿出一包药末,“给他抹上吧,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无论多重的伤势,多上个几次药也就好了。”   李南落也被平放在地上,还没有失去意识,却也疼痛的动弹不得,内力耗尽和失血过多令他此刻虚弱的好像马上就要死去。   “你说过……要帮我救殷迟……”努力睁开眼,他在视野中寻找那只妖怪的影子。   猫儿妖轻轻跃到他的胸前,笼罩下一片阴影,浑圆上挑的金黄色兽瞳里绿光流转,“你还没有付出你的代价。”。   “你要我取走一个人的性命,一命换一命,你就替我救下殷迟。”少年艰难的回答,兽瞳里映照出自己的面容,憔悴的连自己也辨认不出。   “是啊,一命换一命,多么公平。”美丽的兽瞳里流露出戏谑的神情。   人命在它的眼里,就像一棵树一朵花,有其价值,但也仅此而已吧。   李南落轻轻吸了口气,“我会做到……我要你现在就救他……”他用力抬头,与视线上方的妖怪对视。   上空,天色很蓝很蓝,蓝的诡异,在猫儿那双尖尖的耳朵周围,划出一圈清晰的轮廓,站在他胸口的这只妖,也在视野中变得很大很大。   他不知道,为什么影子卫好像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也对会说话的“猫”没有任何反应,妖怪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牵动嘴角。   “你们不都说妖怪会迷惑人心?虽然也是因妖而异,不过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不让人看到真实,他们只能看到,我想让他们看到的景象。”   所以,其实他要是愿意,也可以用这个办法,救下殷迟?   李南落发誓,他在这张猫儿一般的脸上,看到了邪气的笑容,那种狰狞与恶意,任凭谁看到现在的它,都不会认为它是一只普通的猫,但影子卫毫无所觉。   只有他,听得到,看得到眼前的一切。   原来,妖怪都如此强大。   他颤抖着嘴唇,记忆中的那一夜,属于人类的本能,对于未知强大力量的恐惧,令他气血翻腾,涌动的血液从颈边的伤口汹涌而出。   “对,你发现了,只要我愿意……”妖怪轻轻抬起爪子,踩上了他的咽喉。   柔软的粉色肉垫里露出一点尖锐的利爪,陷入他的皮肉。   平淡的语气陈述道:“只要我愿意,这些在你们人类眼里的强者,我能在瞬息之间让他们灰飞烟灭,很多妖怪都能。”   “怕了吗?”它微微眯起眼,好像在微笑。   “但是我要告诉你,世界上除了人类和妖怪,还有一种人。他们既不是人类强者,也不是妖,这种人被我们称为‘妖师’,妖师原是普通人,但与妖物缔结了契约,拥有妖怪般强大的能力,对,不是我们先前口头的那种契约——”   “你,要不要成为妖师呢?”它低下头凑近,近到李南落的视线里看不见其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双美丽而可怕的兽瞳。   昏昏沉沉之间,妖怪的声音如此美妙动听,妖师,那是一种强大的存在吧……   强大到能让他不再需要殷迟的保护,不再失去任何人……   但那是妖怪啊!   吃人伤人,蛊惑人走上歧途的妖怪啊!   两种信念在脑海中翻腾,李南落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世,这是一个陌生的属于妖怪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如此飘渺扭曲。   没有殷迟、没有影子卫、没有破陋的巷子,也没有白天黑夜,集市长街。   “他快昏过去了,给他上药。”影子卫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粗暴的扯开他的领口,呲啦一声,被血黏住的血肉和衣物分开,像是一片血肉被撕走的可怕伤口曝露在所有影子卫眼前。   能夺走人神智的剧痛袭来,李南落整个人剧烈颤抖着,疼痛没有让他失去神智,反而唤醒了他的意识,还有他从未忘记的事实。   “是妖!杀了我父亲兄弟!我和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我恨所有的妖物!”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他,他竟坐起身来,一把掐住胸前妖怪的咽喉。   “既然你可以做到,那就救殷迟——”他剧烈的喘着气,颤抖的身体半边带血,影子卫依然视而不见般,只对他的伤口皱了皱眉,把上好的药末一把敷上。   向来生死人而肉白骨的上等金疮药,像是投入大海的一把沙子,在伤口上消失不见,既没有止血,也不见伤势好转。   影五心里暗自惊异,他还从未见过这个伤药失效。   “你这是哪支追兵,哪批人马留下的伤?”他以为,李南落的伤定是为了悬赏追捕他的人所为。   眼前蓝的耀眼的天色逐渐消失,一切感知又重新回来,变成血人的少年艰难的转头。   那只妖怪像从未开过口,好像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手上没有妖,手掌上残留的触觉,也只是一种错觉。   “这不是人留下的伤,殷迟哪里容得我受伤。”他不看自己的伤口,也知道有多么可怕,惨笑道:“假如我说,这是杀我全家的妖怪留下的伤口,你信吗?”   影五第一次没有反驳嘲弄他的话,而是蹲下身仔细观察这个伤口起来。   影子卫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种伤不是寻常兵器所能留下,“要说是妖物所为,那它为何没有要你的性命,而只是伤了你?它杀了相国府内所有的人,唯独放过你,你觉得合常理吗?”   “这个谜团我始终没有找到答案,所以我始终不相信老六的话,也所以,我同样无法相信你的话。”   影子卫做事,从不感情用事,影五面无表情的站起身,“再给他上一次药,然后把他们绑起来,都带走。”   “是。”   “那六哥的伤呢?”   “现在他是要犯,就别叫六哥了,成何体统。老六不会那么轻易死掉的,我知道你们都悄悄留了力。”   他视线一扫,看的其他几个影子卫低下头,才继续说道:“兄弟一场,只要陛下没有下令要他的命,他就得活着……给他一颗药,先稳住伤势,把人押回去再说。”   要是影六不受伤,路上这押解之途,恐怕要时时提防,不会太轻松,眼下大概是最好的情况了吧。   把两名要犯带回去,这一路上绝对大意不得,影五安排完手下的任务,准备下令离开。   一名影子卫忽然惊呼,“他的伤口……在动!”   撒了两把上品金疮药,李南落的伤势不仅没有见好,反而像是吸收了某种力量,伤口骤然又扩大了两圈。   原先只是脖子到肩膀之间的口子,而今却有往胸口蔓延的趋势。   它竟像是活的,正在不断“长大”?! 第9章 妖的领域(修)   要不是亲眼见过伤口本来的模样,绝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三指见宽的伤口,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巴掌大小,还在不断往外扩张。   里头像是有什么活物,在蚕食着血肉,靠血肉之力生长。   伤口是在李南落身上,而他对这现象却没表现出半点惊异模样,像是事不关己,只是木然的看着。   即便是影子卫见多识广,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互相对视,心里都觉得古怪。   影五端详了半天,不敢置信,“听说有毒物致伤,伤口会逐渐溃烂,但那也要好些日子,不会在这短短片刻,何况我们这金疮药不是凡物。”   何止不是凡物,为李南落上药的影子卫听他这么说,小心翼翼的把剩下的药末贴身放好,掩不住心疼。   “上回被一柄长枪对穿了个窟窿,我以为自己完了,没想到把这伤药往上面一敷,伤口立马就好了,就像自己长了肉似的……”   只是现在,它的奇效截然相反,并不会自己长出血肉,反而像被吞食了血肉。   诡异的现象令在场所有影子卫惊异,从来是他们护身符般的金疮药,居然会失效,倘如不搞清楚原因,有一天在他们身上也发生这般情况……   影五察觉到他们的动摇。他自己的内心又何尝不是。   “我来给他上药!”一咬牙,他从怀里又取出一包药末。   上好的金疮药,出去执行任务只要带上它,就无惧受伤,影子卫最大的依仗——   一群人睁大眼看着影五亲自将那一整包药,整个敷在李南落的伤口上。   伤口并未愈合,血流也没有停止,和刚才一样,不但不见好,反而还愈加严重,就像烧开的油锅里被泼下一盆水,伤口骤然剧烈跳动,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不断扩张长大。   伤口已经从颈部“长”到前胸,这诡异的情景,谁都没有见过,众人心底涌上一股寒意。   影五拿着金疮药的纸包,即使再努力维持平静,也无法掩饰眼底的震惊。   李南落紧紧咬着牙关,疼的皮肉抽搐,脸色煞白,却不叫痛,只牵出一抹惨笑,声音微弱细不可闻,“我说过,这是杀尽我相国府的妖怪所留的伤,你现在可信了?”   影五还真信了几分,但依然不甘心,“信不信,且让我再试试再说——”   他阴沉着脸又取出一包药,“就让我看看,它能变成什么样!”   创口已经占据了半边前胸,正在往腰腹蔓延,要是再用药,李南落还能不能活命?殷迟受伤不省人事,狭陋的巷子里,一众影子卫无人开口阻止,大家都想知道答案。   眼看影五又一包金疮药就要撒上去——   “你要是敢,我保证你下一刻就会变成一堆碎肉!”   那只没被在意过的猫,腾空而起,竟开口说起了人话,“一群没见识的东西,他要是被你们弄死了,我就勉为其难,尝一尝人肉的滋味!”   这话里竟有杀意。   前一刻才比猫儿大一点,下一刻,一只如狮似虎的异兽已经张开巨爪,身体有一丈长,卷起一阵飓风,进入江湖高手之列的影五就在这瞬息之间被横扫出去,毫无还手之力。   “妖物!”影子卫齐声大喝,早就不是第一次见到所谓“妖”,立刻镇定下来,摆出了一个刀阵,如临大敌。   “你们这些把戏只能对付对付乡野的小妖,还伤不了我。”锐利的兽瞳里明明白白透着轻蔑,它跃到地面,拦在李南落身前,没有扬起一丝尘砾,就像它根本不存在于此时此地。   影五就地一滚,吐出一口血,往嘴里塞了粒内伤丹药,勉强站起来,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加可怕,嘶声说道:“李南落身边竟然还有妖物,此事要马上回报陛下!”   有影子卫立刻掏出怀中火折,一枚信号升空而起,白日烟花,红艳如炽,分外夺目,只要被宫内的眼线发现,定会派人来查看。   见妖物并未阻止他们报信,影子卫们暗暗松了口气,许是妖怪并不知道这物件是干嘛的吧,他们如此庆幸。   下一刻,却见那通红的焰火就那么在半空停滞不前,像是有什么阻挡它的上升之势,它还未升高,就在半空燃尽,颓然坠落。   而庞然巨物般的妖怪踱步走到少年身边,尾巴一卷,李南落便落到它的背上,身上可怕的伤口还在流血,将纯白色的皮毛沾湿了一大片。   它舔了舔带血的毛,像是品尝美味般的眯起了眼,又皱了皱眉,“所谓的影子卫也不过如此,还没发现此地已经被我设了禁制吗?”   “嗯,好像也有人叫它妖域。”它啧着嘴,不太确定的回想着。   妖域?影子卫从未听过,却立时明白其可怕之处,更令他们惊惧的,是眼前这个妖物嗜血的模样。   有个沙哑的声音在这时候说道:“妖域……那是实力强悍的妖物才拥有的能力……隔绝外界,专属于这个妖怪的领域,这只是个传说,没有人见过。”   殷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妖瞥了他一眼,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冷笑道:“你的这些弟兄,差一点就要了你家少爷的命,你这个跟屁虫关键时刻没个鸟用。”   巷子内这么大动静,却没人多看一眼,也没人注意到这里有个巨大的妖怪。   妖域。   影五早就知道妖物的可怕,却没想到,他所知的妖,只是许许多多妖怪当中某几个,展露于人前的一个轮廓。还有更多的妖物,更可怕的能力……   自信为强者的影子卫,第一次感受到实力的悬殊。   如果世上有许多个这样的妖物,他们要是作乱,要是伤人,要是想谋取整个天下,从此人只能臣服于妖——   只是想一想这个可能性,就让人不寒而栗。   影子卫们,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包括殷迟,所有人都感受到心里的恐惧。   “啊,忽然想起来,妖怪的妖力是不能随便显露的,免得吓到了人类,传出去可就不好了,毕竟谁也不想招致无谓的敌人啊,所有知道这些事的人类,向来都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仿佛嫌震惊来的还不够,妖怪甩着长尾,漫不经心的说。   妖物会灭口!影子卫从猎人变成了猎物,但他们并不是甘心受死的猎物,刀阵早已摆好,只等影五一声令下。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等等——”发出声音的却不是殷迟,而是在妖怪背上因为疼痛几近昏厥的李南落。   “别……别动他们……”他捂着不断吞噬他血肉的伤口,奄奄一息,仍不忘为影子卫们求情。   “他们是相国府仅存的力量了!你不能——”殷迟也情急之下想起身说话,却发现自己早就被捆上,动弹不得。   “啧啧,好像刚才你们才要被他们抓回去,这会儿就要为他们求情了,可他们会领情吗?”妖怪的话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你关心他们的生死,他们可不见的有多在乎你呢。”。   它歪着头瞅着背上的李南落,流血不止的他周围,甜美的死亡气息在空气中弥散。   影子卫们拿着刀,冰冷肃杀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殷迟却是回过神来,发现情况不对,“少爷!你的伤!”   李南落惨白到发青的脸,快要找不到活人的样子,殷迟想挣脱捆绑,无奈内腑受了众创,强行调用内力之下,逼的喷出一口血。   “是谁伤了你?!”他气急怒吼。   眼神往妖怪看过去,却听那妖怪不紧不慢的说,“要怪就怪你的好弟兄吧,他们蠢到把以妖力制的伤药撒到被妖所伤的伤口上。”   不知道它是不是故意,这话绕了半天,殷迟怔了一会儿才明白它的意思,影五则是脸色大变,“妖力所制的伤药?”   “我说的还不明白吗,这是妖力所制的伤药,所以才有你们以为的奇效,哪怕是被打了个对穿,也照样能治愈。”妖怪不耐烦的往地上一坐。   李南落随即陷入了妖怪的长毛,长而柔软的毛发将他包围,从骨髓里泛出的冷意被一种奇异的温暖抚慰,过于疲惫的他无法思考的合上眼,耳朵里听到他们的对话声。   “世上从来不存在什么药能让人濒死复生,白骨生肉,你们的药,不过是在寻常的药末里熔炼了妖力。所以治好你们的不是药,而是妖的力量。”   妖怪的声音里充满了嘲弄的意味,“一边喊打喊杀的想除去所谓妖物,一边悄悄的用着妖物炼化的伤药,人类也不过如此嘛。” 第10章 死亡印记(修)   “你只解释了伤药,还是没说清楚少爷的伤是怎么回事。”殷迟追问。   妖怪长长的叹了口气,满脸的嫌弃,“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他是被蛊雕咬伤的,这是蛊雕留下的印记,只要伤口一日还在,他随时都有被蛊雕找到吃掉的可能,至于难以愈合,那自然是因为其中有蛊雕的妖力作祟。”   “所以不是伤药失效,而是他的伤不适用?”影五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和妖物这么对话,暗自戒备不敢大意,直到妖怪慢慢转着眸子看过来。   “刚才,你已经发现他不能用这伤药,还是用了两次,还想用第三次,你是不是和我们妖怪一样,觉得人命不怎么值钱?”它直直看着他。   那眼神,即便是见惯了杀伐的影子卫都毛骨悚然。   “弑父逆子,咎由自取。”按捺住本能的战栗,影五平淡陈述。   “影五!住嘴!”殷迟暗自留意妖怪背上的少年,却见他闭着眼,也不知是生是死,有没有听见。   “我说的是事实,整个华胥国人所共知的事实,李南落屠戮相国府毁去华胥之栋梁,他就是华胥国的罪人,假如有一天雷泽兴兵而来……”   “我让你别说了!”殷迟被困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瞪着影五。   “今天,就算是死在这个妖物手中,这些话我也还是要说。”他直视着妖,不躲不避,身后一众影子卫神情坦然。   他们不是不知道妖物的厉害,相反,正是因为过于明白,而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妖怪背上的李南落,只觉得心里一阵苦涩。   他自然都听见了,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就连影五话里的气愤不甘甚至仇恨,都听的明明白白。   影子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华胥国,即便失去家主,也还是心系着相国府。   坚定、忠诚、无畏,这就是父亲一手建立的影子卫啊。   假若相国府还在,假若父亲还在,假若兄长还在,这些影子卫定能为华胥国做出一番大事吧……   他闭着眼,不自觉的攥紧妖怪的长毛,无法克制胸中的酸楚。   “怎么回事,这血也该止住了。”妖怪却不在乎那些影子卫的态度,回过头,背上被湿意浸透,它舔了舔毛发,是咸的。   泪水?它第一次品尝到人类的眼泪,感到奇怪的凑过去,“在哭吗?”   李南落揉了揉眼睛,低声回答,“只是太痛。”   无论伤口如何恶化也从未喊过一声痛的少年,忘记掩饰住眼角的痕迹,妖物伸出舌头,又舔了舔他的脸。   是咸的,尝在嘴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这个要强的人类少年,从没有示弱过,“他们冤枉你,觉得委屈?”   他微微摇头,说不出心里的那般滋味,只是摇头,猫儿妖再不通人情,念头一转,也有些明白了他的心思。   这少年的倔强,倒是有些像动物小崽,猫儿妖看他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本来它可是很有些看不上人类的。   李南落先前抬头的动作,让殷迟看清了他的伤。   “怎么会这样?!”他一声惊叫,大家都看过来。   少年伤口的恶化并未停止,像是被那一夜吃人的妖怪又咬了几口,而且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背后延伸。   “以前只要这妖物在,你的伤就会愈合得快些,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殷迟不自觉脱口而出。   在影子卫眼里,李南落和这个妖怪的关系是割裂不开了,影五冷眼旁观,对此情此景也是暗自诧异。   猫儿妖身子一甩,把少年放到地上,全身被鲜血染红的李南落,也不知是靠着什么还未昏厥,他的伤口已经变得惨不忍睹,身上布满了像被野兽啃食过的齿痕。   “啧,原来不只是妖力炼化的伤药,里面还有别的东西。”妖抬起巨大的爪子按在李南落胸口,又低头舔了舔他身上的血。   它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这些药末里到底有什么?”就连影五都能看的出妖物的脸上神色不对。   “有妖,入药的妖。”   妖怪布满白色绒毛的脸上满是嫌恶和狰狞,“不只是妖力炼化,这药里,还有妖。是用活生生的妖物,就像虫子入药一样,妖物也能入药,你们听说过吗?”   在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种事,只觉匪夷所思。   妖怪龇了龇牙,一爪拍上地面,碎石崩裂,“就像炼药一样,这叫炼妖,把我们妖物抓来活生生的投入炉鼎,等妖力炼化,和化成灰的皮肉一起炼做药丸,最终炼出的药具有奇效,听说在黑市上价格比黄金还贵,还一药难求。”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李南落颤抖的手捉住妖怪的前爪,忽然问,“抓住妖物……炼妖的是谁?”   妖怪龇开嘴,笑了,笑的怪异,低下头,以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是妖师。”   “他们与妖物缔结了契约,但还是会去抓妖物,奴役他们,驯化他们,残杀他们,妖师——可以与妖物同路,也可能互相猎杀,你要做哪一种呢?”   妖师。   你要做哪一种呢……   呢喃似的声音在耳畔不断放大,妖师……与妖怪缔结了契约,拥有强大力量,还可以炼化妖物的……妖师……   与妖物互相猎杀的……妖师……   纵是影子卫们运足了功力也没听见妖怪的回答,谁也不知道它到底和李南落说了什么。   殷迟却管不了这些,“影五!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药?究竟是谁给你的!我为什么没见过?”   “这是你离开后的事,你当然不知道。相国府巨变,这是陛下赐的药,只是为了保全我们影子卫,保全相爷留下的一点念想。”   国君给的药,难道宫内就有妖师?   李南落早已不觉得痛楚,浑身早已疼的麻木,他只觉得思绪很慢。   周围的一切像是梦境,也像是一条粘稠的河流,缓慢的流淌,而他隔得很远很远,被困在这厚重粘稠的河流里动弹不得。   终于,视野模糊,眼前开始变得黑暗。   “不好!这东西比我想的还要厉害,真是蠢货!”妖怪咆哮起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蛊雕咬的伤,还留有蛊雕的妖力,那东西有吞噬吸收的能力,吃的越多力量越强,更何况是送上门的妖力呢!你们敷上的金疮药等于都喂了蛊雕,这伤口吞吃了药里的妖力,变得更强了!这是会死人的,这真的是会死人的!”   妖怪愤愤的回答,懊恼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   这伤药不仅仅是用妖力炼化,而是蕴含妖力本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殷迟恨不得跳起来,“如果他死了,我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除去你这个妖物!”   “这是你弟兄的错,你们同归于尽去吧!给我让开,屁话太多不如给我滚开——”一爪子把被捆的殷迟踢到边上,妖怪居然也有些着急。   它明明不必着急,只是一条人类的性命罢了。心里却又觉得可惜,这人类小崽,与别个人类都不一样。   影五听到现在,心下也产生了疑惑,莫非真有那么一个“真凶”,莫非李南落当真不是凶手?而是那所谓的妖物“蛊雕”?   只要拿下他们,一切都能水落石出。   趁着妖物不注意,他背着双手打了个手势,身后影子卫们随着号令倏然围拢,收起的长刀再度扬起,刀阵已出。   殷迟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影五居然会在这时候发难,“你不要命了?!”   在他看来,有这个来路不明的妖怪在,影子卫绝不是对手。   “枉你身为影子卫,我们本就是死士,何尝怕过死,何况我们有这种药。”   “影子卫并不忌讳,只要能活命,就算是用妖物炼的药又如何?就算是用人骨炼的药,只要有用,我们一样会用。”   在他们眼里,只有完成任务这一件事。   这才是影子卫,殷迟何尝不知道,感慨万千又焦急万分,心潮起伏之下气血翻腾,受伤的脏腑隐隐作痛,暗自提了提气,他努力想挣开绳索。   “有人来了,很重的兵甲。”妖怪突然抬头,往半空嗅了嗅,“很多人,带着兵刃,上面见过血,有很重的血腥味。”   “也该来了,和你们耗的这些时间总算还值。”这显然在影五的计算之中,原来他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   “大内近卫?!”殷迟心一沉,想到那枚没有发出去的红色烟火。   影五笑了笑,“要对付的是同为影子卫的你,我自当多准备些手段,只要没有发出信号,近卫便会赶来支援。让我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妖域这等事,但就算再厉害,这也不过是一只妖,我华胥国有千万好男儿,我就不信,都豁出命去……还拿不下这只妖!”   影子卫倏然消失又再次闪现,黑影如同鬼魅,刀阵中,刀光隐隐绰绰,刀阵已起,如附骨之疽在他们身后伺机而发。   殷迟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和一只妖一起沦为猎物,“你的妖域还能撑多久?不让大内近卫发现我们?”   “你是要我先救他,还是先用妖域?”摆明了两者只能选其一。   妖只是强大,并不是毫无限制的强大,妖怪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所以殷迟没有犹豫,“先救少爷,我来对付他们。”   “恐怕你是自身难保。”在影五的授意下,影子卫的刀阵启动,刀光已当先往妖怪的双眼劈砍而去。   很多妖物的要害就在双目之间,殷迟并不担心妖怪的死活,但他唯恐他们耽误了妖怪救治李南落,“是不是自身难保,那我们就走着瞧!”   他双臂一挣,竟在这短短时间内,聚起仅存的功力挣断绳索,而代价是内腑再次重创,这次要是万幸不死,以后就算痊愈,也将功力大损。   “说我不要命,我看不要命的是你。”影五一挥手,“先拿下他!”   殷迟咬牙提气,脏腑的剧痛让他冷汗直流,妖怪学他问道:“你的力气还能撑多久?”   殷迟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也许下一刻就会倒下,狠狠一咬牙,“撑到撑不下去,撑到我死,到时候,少爷就交给你了!你要是敢对他不利,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远处,隐约有人声传来。   不再被妖域笼罩的后巷里,长街上传来的惊呼,空气里流动的杀伐之气,像狂风席卷着粗粝的砂石一般扑面而来。   “华——胥——”铁蹄声在地面敲打出隆隆的颤动,由远而近。   “佑我——华——胥——”铿锵有力的喊声,穿过街头人群嘈杂,在秋日肃杀中,飘扬在上空。   是大内近卫,终于来了!影五长长松了口气。 第11章 以命换命(修)   大内近卫,这是华胥国君手中的一支可怕的队伍,铁骑铁蹄,一身铁甲,只要他们出现必定先声夺人,出手时有雷霆之势。   如果说影子卫是相国府的一把尖刀,那大内近卫无疑就是华胥国的雷霆之箭—— 一箭离弦,见血封喉。   “影子卫已经够了,居然还把近卫招来,好!好!好!陛下果然重视这桩凶案,居然让近卫来对付一个孩子!”殷迟气极怒极,连少爷也不叫了,在他眼里这瘦弱的少年就还是个孩子。   重创之下哪里容得他分心,喉间一甜,一口鲜血涌出,被他硬生生的咽下,这口血吐出来他就再无站立之力。   此时影五却并不急着让影子卫们痛下杀手了,“等等,狗急跳墙,何况他是影六,大内近卫已至,不必来真的,只要耗尽他的力气,自然能手到擒来。”   但真到了功力耗尽之时,殷迟内腑重创,未必还能活。   影五到底是高估了他,还是低估了大内近卫,又或是想为他们再拖延片刻时间?曾经和他亲如兄弟的殷迟,此刻也一点都猜不出他的真意。   只是,即便能再拖延片刻,又能如何?   铁蹄声越来越近,街上的百姓何曾见过这种阵仗,纷纷尖叫躲避。   二三十骑疾驰而来,雷霆之势令人胆寒,就连原本悠哉趴在地上的妖怪都抬起头,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一墙之隔,透过残破的巷子,能看见大内近卫的铁甲在阳光下生着寒光。   就在这危急之时,李南落轻叹一声笑了。   从轻声的嗤笑,到放声大笑,虚弱的笑声断断续续,像一枚快要碎裂的满是缺口的玉珏,发出最后的脆鸣,下一刻就要从缺口崩开四分五裂。   “人生在世,不过活了十六年,就能让华胥国一暗一明的影子卫和大内近卫,齐齐出手,倾国之力,只为了对付我这么个毛头小子,我李南落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哈哈哈哈……”   李南落吸着气,笑中似有泪,“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那一夜……那一夜没有大内近卫,今天来抓我的这些人那天都到哪儿去了?你们要抓妖物,为什么不在那一夜抓住那个妖!”   少年的质问,嘶哑凄厉,影五无言以对,他又何尝不想知道,为什么那一夜不见大内近卫出动?以至于影子卫近百人之众,如今只活下一成。   影子卫们皆无言,铁蹄声中,少年的笑在正午过后的阳光下分外明晰而惨痛。   近处,已经能看到大内近卫的身影,浑身包裹的铁甲,头脸处在甲面之下露出一双双眼睛来。   “现在走还来得及!”殷迟只能一拼,“你带少爷逃走,我来拖延他们。”他对妖怪说,但妖怪并不理会,那双猫儿眼只看着李南落。   “你答应过我,救他。”李南落抓住妖怪前爪的手,已经越来越无力,语气却与之相反的格外强硬坚定。   “我答应你救他,是有条件的。”妖怪并不动容,似乎等待着他的反应。   “你要我杀一个人,才肯救一个人……”李南落牵动嘴角,“我怎么会忘呢?”   他艰难摸索着,从怀里找出一把短匕,“这是殷迟给我防身用的,现在,就还给他吧——”说完朝自己翻手一刺。   匕首进,鲜血出,干脆利落,直刺心口,没人来得及阻拦。   殷迟那口勉强咽下去的血涌到了喉头,目光发滞,“少爷?”   “你要一条命,我就——给你一条命。”李南落又去看殷迟,问他,“如果是其他人,早就死了吧,为什么……你们都要我活着……然后自己去死?”   “这一次,我不准任何人死。”他抬头对上妖怪那美丽而可怖的兽瞳,“说好的,一命换一命,我死——他活——”   妖怪看了他很久,神情分外古怪,这并不是它的本意,连它也没想到,他会这么选。   人,不都是惜命的吗?他本该杀一个影子卫,或是别的什么人,来换取殷迟活命才是。   “好,我答应你的要求。”终于,它还是点了头。   李南落放心了,拔出胸前的匕首,鲜血喷涌,缓缓倒下。   殷迟脑中一片空白,影子卫们也不禁齐齐动容,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子”,为了保全一个护卫的命,情愿舍弃自己的命。   尽管李南落也许本就命不久矣,但殷迟难道就能多活得片刻吗?   “给他服药,稳住他的内伤,不准他死。”影五下令。   对倒在血泊中的这个不过十多岁的年轻人,连他也不由另眼相看,“只要他死了,影六你就不会自寻死路,再去对抗大内近卫,你家少爷确实了解你。”   了解到情愿自绝于此,也要让殷迟活下去。   他已经对李南落改了称呼。   影五对李南落的态度有所变化,但那又怎么样?人死了还能再活吗?殷迟像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毫不反抗的让人往他嘴里塞了颗治疗内伤的药丸。   确实,只要李南落一死,他再也没有拼死抵抗的理由,他只要不带着沉重的内伤和人拼命,就能好好活着。   毕竟,无论影子卫还是大内近卫,他们的目标都是李南落。   而他明明是要保护他的。   殷迟握着拳,气到浑身发抖,“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影子卫?影子卫是保护主子的!不是让主子为自己去死——少爷你这么做让我如何自处?!”   殷迟以拳捶地,双目通红,却叫不回决意以命换命的少年。   影子卫们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但是没来由的,在场的人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愉悦和轻松,更没有半点大仇得报的满足,反而觉得不是滋味。   妖怪却是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伸出前爪,身子拉长,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凑过去闻了闻,咬起躺在血泊中的少年的后领,将他甩在背上。   “你要干什么?!”殷迟怒目而视。   “他已经死了,你管我对他干什么。”妖怪看也没看他一眼,高高跃起,在半空留下一道银白色的影子。   大内近卫已到巷口,与一道白光错身而过,为首之人似乎察觉了血腥气,倏然回头,一声大喝,一柄长枪追着白光破空而去。   没有人能躲的过这一击。   但妖怪并不是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白色身影一个转腾,身影毫不停滞,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大人!”随侍的近卫暗自震惊,刚才发生的事,还是第一次。   “李南落已死,尸首被妖物带走。”影五上前,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银色面甲之下,深沉的目光久久注视着白影离去的方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继续追击。”   李南落死了。   在殷迟,在影子卫的眼里,他必然死了。没有人能在心口被匕首刺穿的情况下活命。   但他偏偏还能知道身外之事,听见影子卫的对话,知道殷迟会活下去,知道自己被妖怪带走。   身体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分外敏锐,他能感知妖怪那身长毛的拂动,阳光下微风卷起他的衣摆,妖怪跃动的时候,强壮的四肢和皮毛下肌肉的收缩。   这就是死亡吗?他全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别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放在地上,坚硬的岩石在背脊上留下冰冷的触感。   “你还活着。”妖怪的声音回荡着,直到余音逐渐散去,李南落才渐渐明白它话里的意思。   活着?他没有死?他分明能感觉到匕首刺入心口的冰冷,那种彻骨的痛楚。   我为什么没死?他问,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才发现自己无法开口。   无法动弹,连眼皮都抬不起一下,他看不到任何,也动不了分毫,就像一具还留存着魂魄的尸体,只余下听觉。   “记得我说过,只要被蛊雕咬了,终究逃不过被蛊雕吃掉的命运吧。”在少年身边趴下,妖怪的声音四处回荡着,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只要被咬了,这就是你的死亡印记,你终将死于这块逐渐溃烂扩张的伤口,而不是死在一柄匕首之下。”   这里或许是个山洞,属于妖怪的与人类不同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响里更多了些诡异的味道。   “匕首只是死物,怎能与我们妖的力量相比,它要你逐渐痛苦而死,就容不得你死在凡铁之下……”   “现在支持你活下去的是蛊雕的妖力,让你痛苦万分,又求死不能,只能慢慢看着自己全身被伤口吞噬,最终溃烂而死。”   像是为了欣赏他听完这些话的表情,妖怪的脑袋凑了过来,近到李南落能感觉到它的呼吸,“你怕吗?”   带着笑意的话语,残留着可怕的余韵。   他想要摇头,无奈的发现自己依然动弹不得,也不知道妖怪是如何确认他的回答,自顾自又说道:“本来我以为你是个大胆的人类,居然并不怕我,不像你的跟屁虫,表面镇定,心里可是一直提防着呢,而你是真的不怕我,也许是恨我讨厌我更多一些,毕竟我可是个妖怪。”   “直到今天我终于确定,你不是不怕我,你是一直都不想活下去呀。”   嗡——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发出锐响,李南落的心脏剧烈的鼓动起来。   “总是很冷静,哪怕真的面对死亡,一点都不像少年郎,毕竟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呢,而你要和我签订契约的样子那么镇定自若,其实——那都是装的。”   “若不是装着强大,你根本活不下去,要不是有殷迟不断在前面开路,你早就厌倦了一次次逃走,无论你外在表现的有多坚强,其实你的心里一直都很想死吧?所以你才一遍遍的告诉你自己,告诉所有人,你要活下去,唯有这样你才有力气继续逃亡。”   这才是死亡的气息啊,妖怪陶醉的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你分明是受害者,却要被这整个国当做凶手?每一个认识你的人,再见你都会尖叫哭喊然后拿出兵刃,谁也不相信你,谁也不想接近你,你就像瘟疫,人人嫌恶又巴不得马上将你除去……”   “而你原本,什么都没做。”   它叹息着,低语声就像刺入李南落心口的那把刀,将他一点点剖开,翻动里面的一切,将赤裸裸的他一览无遗。   “毕竟只是个孩子呢。”妖怪的尾巴在他身上轻轻拍抚。   “一路逃亡,能忍着委屈和恐惧走到这个地步已属不易,强作坚强,抱着拼死一搏的勇气,就像点了一把火,但火也有烧尽的时候,等烧完了,也就把   自己燃尽了。”   妖怪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是愉悦还是平淡。   “可惜,现在你还死不了。你只会越来越痛苦,内心的苦和身上的苦加在一起,是了……就是这个感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李南落慢慢蜷缩起开,胃部抽搐着,吐出的只有苦水胆汁。   身体能动弹了,身上的痛楚和内心的痛楚却无法移除,他不想睁开眼,呼吸急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还在这个世间。   一只爪子按到他的脸上,肉垫粗粝的触感和锋利的爪子在他脸上拍打着,“不要想逃离这个世界,好好感受,你眼里的世界也是妖物的世界——对,你虽然是人,但你的处境和我们妖物一样,不容于世!”   不容于世……不容于世……回荡在山洞里的声音不断重复,一遍遍撕开这个世界的真相。   生和死是混沌的,求生与求死同样艰难,他是人,却被看做妖的同党。   世间的事,本就如此,黑白不分,是非不明。   想活,没有出路。想死,没有去路。   “啊————————”   少年发出痛苦的嚎叫,叫声在岩洞里回荡了又回荡,内心的痛让身体像被撕成两半,一半想就此沉沦,一半却不甘沉沦至此。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你们知不知道,我今日不死,他日必会百倍奉还!”   泪水与愤恨一同流淌而下,手指在地上抓出深深的血痕。   “——既然你们都说我被妖物蛊惑,那我就与妖为伍,今日害我欺我之人我必让你付出百倍代价!”他仰天嘶吼,浑身鲜血淋漓。   山洞之外,忽然乌云密布,天色骤然暗下,刮起飓风,闪电和雷鸣劈开白日。   李南落抬起手,黑夜仿佛被硬生生扯出天际,暴雨侵袭。   雷霆霹雳落下,妖怪眯起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转头看了看洞里的少年,神情微动,有一丝讶异。   李南落睁开眼,眼底泛起一阵幽蓝的光影,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终于缓缓倒下。   岩洞之外,黑夜渐去,白日高悬,又是一切如常。   妖物这才走上前去,一张猫儿般的脸上,那诡异狰狞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由死到生,人生不易。   “……但不死一次,又怎知道生的宝贵。”它低语着,是李南落从未听见过的平和。   野兽的舌头舔着少年的脸庞,巨大的兽爪轻轻碰了碰他,那满身伤痕,纵是身为妖物,也不禁咋舌。   人生不易,对李南落来说,又分外不易。   妖物又凑过去,闻了闻他的鼻息,随即像一只真正的大猫般盘成了一团。   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银白色的长长的尾巴勾起,将李南落围在身前,等又细细查了他的呼吸,这才合上了眼。 第12章 妖怪的名字(修)   还是那样的黑夜,还是一人独坐,大殿上的香炉里还飘散着淡淡烟气,人影寂寥。比起国君这个身份,魏吴央此刻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阶下囚,他失魂落魄的捏着手里的纸笺,愁眉不展。   李南落已死,尸首被妖物带走。纸笺上有字,也只有这寥寥几字,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但他已然翻来覆去,看了不知道几次。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他喃喃低语,将那行字,逐个的又看了一遍。   纸笺已经有些残破,在这数日里,他每个晚上都要这么看上一遍,思量一番,愁苦一番,毕竟,他全然没有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近卫已经传来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还会继续找下去。”魏吴央身后,黑影试图开解,“何况据说还有个妖物。”   一声长叹,魏吴央面色愁苦,“李佑是个贤相,辅国有功,他这一去,华胥国失去一大助力,雷泽国蠢蠢欲动,有所觊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妖物作乱……”   他忽然住了口,没有再往下说,然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罢了,此话不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定要把他给我带回来!”   一拍案,他站起来,拂了拂袖,“南宫,一有消息立刻报于我知道。”   “是,陛下。”黑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就像从未存在。   影子卫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便交予大内近卫。   找一具尸首和找一个活人,全然不同,但如果目标里还有一个妖物,那么事情又变得毫无差别了。无论尸首也好,活人也罢,只要找到那个妖,就能找到目标。   然而,大内近卫已经搜索了数日,一无所获。   山脚下,近卫首领叶墨槿负手而立,有人来报,“大人,这座山头也搜遍了。”   来人想了想又问,“属下不明,为何不查城镇集市,却在这深山老林里大海捞针。”   “你觉得妖物是狡猾还是愚蠢?”银色面甲下发出的声音,有种特别的冷意。   “自然是狡猾。我们绞杀妖物不知凡几,虽然也有弱小力孤的妖怪,但多数为恶者都分外狡猾,和江湖上那些作恶的老油子没什么区别。”   “那你觉得,一个狡猾的妖物会带着一具尸首在城镇集市里出现吗?就算它是个大妖,有幻化人形的本事,若非不得已,它也不会愿意变成人,只为了藏一具尸首。何况,就算变作平常百姓,要带着尸首隐藏踪迹也并不容易,那太过显眼了。”   “大人说的是,确实如此。”那名近卫点头,“妖物可真是不怎么喜欢人肉的味道,这个妖却偏偏把李南落的尸首带走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一个妖物要把人类的尸首带走?叶墨槿沉思不语。   大内近卫奉旨暗查各大城镇内妖物为惑之乱,早已不是第一次。   表面上大家都以为所谓的妖物只是在山野之间出现类似魑魅之类的东西,大部分人都只是听过,并未见过,若不往人烟稀少的山里去,这辈子也不会碰见。   而事实上,各城城主多少都上报过一些可疑的事件,疑似妖物作祟,只是并未与百姓明言,生怕民心不稳更易生乱。   大内近卫时常奉命暗查,平息祸乱可以说是成为了他们的日常。   就在叶墨槿思索的时候,近卫低声嘀咕道:“这次也是奇怪,我们奉旨前来捉拿的不是妖,而是那个李南落,陛下的要求也奇怪的很,既要我们不能对他太客气,逼他走投无路,又要我们不可伤他性命,我们可是华胥国的雷霆之箭,见血封喉,现在居然落得在深山老林里追一具尸首……”   “铿”只听一声脆响,长枪收起,鲜血落下,掉落地上的还有一截断指。   他抱手痛呼,“大人?!”   银色甲面后的目光冷若寒冰,“才提拔你升任随侍,你就得意忘形了,敢背后议论上令,这是给你的教训。今日起,华胥大内近卫军中,再没有你的名字。”   冷汗涔涔而下,那名近卫脸色惨白。   地上是一截拇指,从今往后,他这个手再不能动用兵刃,确实极狠,但他也确实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忘了他们的叶大人从不是一位好亲近的上官。   华胥国的雷霆之箭在他手中,始终都保持着箭在弦上的姿态,从不会有丝毫松懈。   “趁着其他人还没回来,你走吧。”   这就是叶墨槿最后的善意,为了保全他最后的颜面。   近卫按着伤口跪在地上,一个叩拜之后起身离去。   一截断指,地上撒满鲜血,叶墨槿注视着那摊血迹,微微出神,那一日听闻李南落伤口溃烂的极为严重,妖力和药物所致,半身是伤,再加上最后的那一刀……   但地上的血——   回忆当日所见的景象,叶墨槿有一个奇怪又荒诞的想法。   既然不能作为食物,那为什么妖物要把人类的尸首带走?除非,妖物带走的并不是尸首。   不是尸首。那又是什么?   叶墨槿慢慢勾起了嘴角,找妖物不容易,但要找一个活人,总不会太难。   人和妖物不一样,人是要吃饭的。   李南落并不知道,他身后的追兵已然怀疑他的生死,甚至已经准备了天罗地网,只为了确定他的下落。   他正躺在岩洞里,看着顶上垂下的钟乳石。   那些倒挂的石头,有的像山,有的像水,长短各异,相连成片。其下一潭山泉水与之相对,一上一下,互相映照,很是壮观。   “怎么样?景致可是不错?这可是我找的地方。”妖怪没有再变回猫儿的摸样,仍旧保持着巨虎般的大小,它正在水潭边,舌头一下下舔着水面,看似喝着水,又很是有些漫不经心。   哪怕是个妖物,这时候看起来也像只猫儿了,李南落暗自打量,那一下下舔水的样子,果然把胸前的长毛都给打湿了。   “美是美的,可惜也像剑,这一把把的,都是悬在我头上的剑。”他收回目光,带着些笑意。   自从那一日,他哭嚎发泄过后,偶尔就会像这样笑,像是释然了,又像是做了某个决定之后变得放松,心底不再被大石压着的那种轻松。   “不满意?那你自己找地方养伤去。”妖怪一甩尾巴,又甩起了脖子上的长毛,溅了他一脸水。   对这妖,他现在并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叹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你想方设法要我成为妖师,要是在如你所愿前我死了,你岂不是也亏的很。”   妖怪哼笑,“成为妖师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就算能成,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你要报仇,能忍得起,等得了?”   “不能忍也要忍,等不了也得等。”少年这一次没有笑,没有露出半点忧郁之色,平静说道:“我没忘记,我的仇人是个妖物。”   “那伤你之人呢?那些对你喊打喊杀的人呢?”妖怪走近了,湿漉漉的长毛有点乱,巨大的头颅凑近过来,一双兽瞳凑到眼前。   李南落与它对视,忍住摸一摸那长毛的冲动,“我——还不知道。”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也还不愿意去想,也希望你不要逼我去想……”他顿了顿。   “在说这些之前,你能不能先为我疗伤?这蛊雕所噬的伤口,被你说的如此严重,难道就没有解救的办法?”   “愚蠢的人类,要是没有救你的办法,你以为我带你藏身在此是为了什么?好玩吗?”妖怪瞪着眼,不满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像猫儿那样炸毛。   它似乎对他不信任它的能力感到生气,李南落心下也略有歉意。   无论再怎么记恨妖物,但眼前的这个妖并非他的仇人,即便它最终意图是什么尚不明白,但毕竟是它将他从困境死地中救了出来。   下意识伸出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摸到妖物的毛发,变成巨兽之后的毛发,和猫儿细软柔顺的触感不同。   这些纯白的毛特别的长,质感一样顺滑,却又是坚硬的,仿佛有一种韧性,无论他如何揉搓,总会恢复原样。   随即又想起来,是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摸到,在那几次因为伤痛而几近昏厥之时,他抓着手边所有能抓的物件,像是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在手中。   他抓的就是它的长毛。   有些蓬松的,温暖的长毛,躺在上面,人就会像要陷进去似的,被那种温暖包围。   回忆着那一天发生的事,等李南落回过神来,他已经埋在了还有些湿润的长毛里。   妖怪胸腹的毛发特别的长而密,不知道被他摸了多久的长毛,有些凌乱,而他的手正无意识的摸着它的脑袋。   就像它还是个猫儿的时候一样,他的手指在毛发里轻轻摩挲着。   想起这个妖怪的喜怒无常,李南落心下有些忐忑,想要收回手,却听见妖怪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   还有顺着他的手蹭过来的那毛茸茸的脑袋。   “真像个猫呢……”他忍不住低声嘀咕。   妖怪猛地抬起头,“你刚才说什么?”它在瞪着他。   猫儿大概都是有些别扭的吧,他忍住笑。   为了疗伤,上半身还裸着,伤口不知怎么止了血,露出里面的皮肉和血色,因为还没愈合而显得有些可怕,但裸露的伤口碰到妖怪的毛发,居然并不感到疼痛。   “没什么,我是想问你叫什么,妖怪是不是都有名字?”   它又趴了回去,舒服的半眯起了眼,“名字?也许都有,也有的没有。”   “那你叫什么?”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名字,你也一并忘记了?”   “为什么突然问我名字?”妖怪睁开了一边的眼睛,对着他的那一边,金色的眸子里有着幽幽的绿光。   “我以前从来没想起过这件事,也没问过你。”李南落认真道:“但你救了我,我应该谢谢你,自然也应该知晓你的名。”   心里一转念,却知道,许是因为,晓得了名字就是真正认识了一个妖怪,而这个妖,也就真的与他扯上了关系。   也许,他只是不想承认这一点。   他已经,与这只妖,扯上了关系。   “毕竟我的罪名便是——被妖怪所惑,才犯下的滔天罪行。”他继续摸着妖怪的毛发,“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他抬头,深深吐出一口气,就像吐出了所有的怨气,所有的冤屈,剩下的只有深埋在心中的某种决心。   这种决心像一颗种子,深深的埋藏下去,只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择机而发,誓要令人阻挡不及。   妖怪亲眼看着这颗种子被埋下,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亲手埋入心里,不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随即甩了甩头,不屑的露出牙齿,“我没有名字,名字那种东西,我早就不记得了。”   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少年也笑了,“那我就为你取个名字吧。”   看着他过分灿烂的笑容,妖怪不禁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第13章 野兽之道(修)   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应该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出生于大富之家的,过了十五便早早请了师父,每日随着师父背书习武,日日鞭策耳提面命,以期成为人中龙凤,将来继承家业。虽苦,但不愁生计。   出生于穷苦人家的,却不分什么年岁,更顾不得十五即可习艺的规矩,早早当了家,每日随着爹娘为生计而奔波。虽苦,但一家和乐。   而李南落,他的人生却走上了谁都不曾预见过的道路,仿佛掉入一个深谷,周围狂风四起,看不到出路,他想要前行亦是举步维艰。   他的身边既无亲人,亦无友人。   唯有一只妖物。   一只逼他认清现实,为他疗伤的妖物。   “你说,妖怪都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天闲来无事,李南落在水潭边耍着殷迟教的拳脚功夫。   他躲在这个深山的岩洞里养伤已经数月,胸腹的伤口正肉眼可见的缩小,也早已不再流血,披散着长发,身材变得精瘦,只穿着一条长裤,已经半点都看不出昔日公子哥的模样。   妖怪发出一声嗤笑,“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这还用问吗?”   “我是说,最早的妖怪是从哪里来的?”随着时日过去,在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岩洞里,李南落终于显露出属于十六岁少年的好奇心。   “你说人类是从何处来?”妖怪趴在一旁的岩石上,居高临下,长绒绒的尾巴,一勾一勾左右甩着。   “在有人类之时,就有了妖?”收拳,李南落有些诧异,习惯了收敛情绪的眼神,此刻倒是瞪圆了。   “愚蠢又自大的人类啊。”妖怪扯动嘴角,露出一点点尖牙来,发出嘲笑,“莫非你以为,只有人才是万物之灵?世上是先有了人?”   “告诉你,天地万物皆有灵性,你看外头的风,这里的水,山里的树木,地下的岩石,还有天雷之火,哪一样不是自然之力,哪一样不是亘古以来便早已存在,人类和妖物一样,不过是万物生灵其中之一罢了。”   说的兴起,妖怪跳下岩石,卷起一阵风,尾巴更是高高竖起,“要我说,人类还不如妖物,我们妖怪拥有近似于自然的力量,你们人类呢?”   人类畏惧自然之类,却将自己摆在万物生灵之首,更容不下异类的存在。   李南落在心底已有答案,却无话可说,无法反驳,安静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啊呜,那你说,我现在算是生还是死?”   “你叫我什么?!我说过不准再这么叫我!”   妖怪的胡须抖了抖,怒吼着,嗷呜一声发出虎啸般的叫声,尾巴毛都炸开。   它越是生气,少年笑的愈是愉快,“你刚才分明啊呜叫了,所以我给你个名字叫啊呜,岂不是非常贴切。”   妖怪显然并不满意,眼睛里的瞳孔缩成一条竖线,银针似的锐利,伸出爪子,一爪拍在岩石上,石屑四溅,“总之我不喜欢。”   “大白?”   “太普通,没意思。”   “那就小黑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黑色?”   看它吹胡子瞪眼的,少年笑了一阵,然后不笑了,认真思考起来,这是他在几个月里,不知道第几次试图为妖怪取名,只是尚未成功过。   终于,他思考了半响,一击掌,“旺财吧。”   他走到妖怪面前,一脸认真,“这可是个好名字,每个大户人家都有这么个讨口彩的好名字。”   妖怪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那是狗,你以为我是妖怪就不懂吗?”   它真的生气了,尾巴炸成了两个那么粗,本就犹如猛虎的身体骤然暴涨,地面震颤,巨大的利爪伸展开来,“愚蠢的人类——”   还未说完,少年脚下一点,一跃而起跳到它的脖子上。手指在它脖颈的长毛里梳理起来,一边梳毛一边揉,放缓了语气低声说:“我只是开玩笑的,你的名字我早已想好了,就叫夜。”   他指着岩洞之外。   妖怪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外面黑夜茫茫,星星点点,一轮明月隐隐发红,在树梢高悬,风吹过,吹起树枝摇曳,还有李南落的声音飘摇而来。   “这夜,就是我以后的路。我李南落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也再无家园,有的只是这像黑夜一样的路,我还不知道,我会去到哪里,也不知道,这条路会指引我走向何方,未来是生是死,是荣是毁……”   “一片漆黑全然未知,就像这片夜色。”妖怪接话,若有所思,“但你又知不知道,野兽也总在夜晚活动?”   它回过头,眯着眼,“人类早已安睡,唯有野兽才在夜晚活动,你选的这条路,在山里打猎的人称其为兽道,是没有人类会去走的。”   “如果只有化身野兽才能降服野兽,才能还我清白,那我就走一遭这野兽之道,哪怕粉身碎骨。”反正他早已孑然一身。   这并不是多么决绝壮烈的决定,而是退无可退,别无出路的办法。   所以李南落并不以此为荣。   他与妖有不共戴天之仇,弃他而去的是人,救他的却反而是妖。   人世间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阿夜,以后就叫你阿夜吧。”他还骑在妖怪的脖子上,手里下意识的揉着它的脑袋,遥望山林深处。   妖怪没有反应,既不表示喜欢,也不表达反对,而是问道:“还怕不怕黑?”   只要面对黑暗,他就会回想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犹如一场噩梦。   眼下岩洞里那些吊钟般的石头里有发亮的光点,还有月光,倒并不是漆黑一片,而以前,总是殷迟处处留意,为他留一盏灯。   “不知道殷迟怎么样了。”李南落料想他不会有事,但还是难免担心。   “小子,我是问你还怕不怕黑,你那跟屁虫有他的朋友在,死不了。”妖怪就任凭他骑在脖子上,慢悠悠走到岩洞口。   夜幕下的树林犹如一个大网组成的迷宫,枝叶交错,黑影重重。   “你确定他能活下去?”李南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妖怪的判断十分信任,就好像,野兽对生与死、善意与恶意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他相信这种直觉,至少他身边的这个妖怪的判断,从未出过错。   “他周围的那些人里,就是你们所谓的影子卫,对他没有恶意。这一闻就知道。”妖怪耐着性子作出解释,一边说着,爪子往前踏出一步。   他们所在的岩洞是在半山腰,这一脚踏出下面就是个陡峭的斜坡,虽有树木遮挡,但改变不了骤然下坠的事实。   李南落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像要被甩飞出去,只能双臂用力抱住妖怪的脖子。   妖怪奔跑起来,一重重的暗影由远而近,就像那一夜他的逃亡,在黑暗的树林里穿行。   树叶沙沙,风声如刀,划破黑夜从耳畔呼啸而去。   风很冷,血很热,身上的血液再一次汹涌而上,李南落紧紧闭上了眼,双腿往后夹住妖怪的背脊,立时感觉到身下的妖怪大步的跳跃,拉长的身体,发力的时候肌肉与骨骼的收紧与跃动。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谁能想到可以骑在妖物的背脊上,在夜间的山林里奔跑?   李南落稍稍睁开眼,这种新奇感令他不再沉浸于那一夜的恐惧中。   噬人的蛊雕虽然可怖,但这种像化身为飞鸟、野兽在林间行进的感觉,让他忘记了一切,假若此刻有猎人在山里就会看到一幕奇景——   一头巨大的白色猛虎,背着个上半身□□的精瘦少年,从山坡跳到平地,从树桠跃到岩石,他们在密林里穿梭,疾速的奔跑着从繁茂的枝叶下穿行,从宽阔的湖面上跨越过去,像一道白色的电光。   秋日的夜晚凉如水,在妖怪背上的李南落却热血沸腾。   他睁大着双眼,看着眼前景物一一倒退。   自出生以来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速度,好像下一刻他们就要撞上眼前的树木,但一瞬间就被妖怪巧妙的避开,树林里寻觅猎物的野狼、躲避追踪的兔子、伺机而动的鬣狗,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仿佛妖怪就是这个树林的主宰,而他站在妖怪的角度,睥睨着林中的一切。   他克制着想大声叫喊的冲动,紧紧抓着妖怪脖子上的长毛,双手因为兴奋而颤抖。   整个树林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好像不同的树木之间互相用枝叶碰撞,打着招呼,摇曳出巨大的沙沙声,风呼啸起来,落叶从地面被卷起,又从半空落下。   这种奇景里,妖怪发出一声虎啸,“不要和黑夜为敌,它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佳的隐蔽。”   虎啸声在夜色中回响,林子里忽然骚动起来,有几条黑影出现在奔跑的妖怪身边,像是一层雾气,慢慢凝结成了黑色的人形。   它们做了个行礼似的动作,又被风吹散似的逐渐淡去。   “山里的妖物可不只我一个。”妖怪算是做了解释。   李南落不确定妖物之间是否也分等级和阶层,如果是,那这个被他称为阿夜的妖怪算是哪一个层级?   “愚蠢的人类,不要想太多。”妖怪仿佛知道他的想法,回过头,金绿色的兽瞳里流露出微妙的笑意,“我只是让你知道,这就是你将获得的力量……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你在用力量诱惑我。”李南落好像知道了它的意图。   “那你觉得有用吗?”妖怪放慢了速度,终于停了下来,这是在山顶之上,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那颗发红的月亮。   李南落从它背上落地,在星空下,连绵的山崖像是一层层剪影,层峦叠嶂,往下看漆黑一片,而头顶上方云层里的红月光影朦胧,令视野中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如同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深夜时分,李南落不由有一种半梦半醒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人间。   还是说,这里已经是在妖物专属的世界?   “阿夜——”他迟疑的叫着妖怪的名字,“为什么我受了那样的伤,居然没有死?”   他问出长久以来的疑问,“你说被蛊雕噬咬之人,最终会伤口溃烂而死。但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经活了很久,我想知道,一般被蛊雕所咬的人,到底能活多久?”   已经有了名字的妖怪阿夜望着天上微红的月,巨大的头颅转了过来,若有所思的样子,“三天。”   “三天?”李南落忍不住重复。他活的可不止三天。   “第一天溃烂,第二天扩散,第三天全身腐败而死。”阿夜纯白的毛发在月色下隐约发红,它望着他的眼神满是兴味,“你终于想到这个问题了。”   李南落皱眉,他心底的疑问越来越多,从那一夜开始,一切都充满了疑问。   他像是被一个个谜团包围着,被某种力量推动着,走到了今天。   “你的身上一定有些不一样的东西。”阿夜下了结论,“能吸引到我这样的妖怪的,某种特别的东西。”   它的眼睛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在李南落还在思考吸引到它这种妖怪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妖怪的胡须从脸上划了过去。   它不知什么时候凑近过来,鼻息拂到他的脸上。 第14章 突来波澜(修))   金绿色的眸子,在黑夜里分外艳丽,李南落本该感到恐惧和厌恶的,但是并没有,于是也没有退后,任凭它凑到眼前。   为什么他被蛊雕噬咬,却又不死?这件事暂时被抛到了脑后,眼下谁也无法给出答案。   他不得不把所有心神放到眼前这个妖怪身上。   阿夜是他第一个给予名字的妖怪,也是除了咬人的蛊雕之外,第一个真正“认识”的妖怪。   它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息,倘若一定要说,那就是有一种类似于野兽皮毛,然后又混合了草木和寒风的味道。   有一点冷冽,有一些野性,他忍不住伸出手,再次触摸它的毛发。   细而长的毛,甚至可能比其他猛兽更柔滑一些,喷到脸上的鼻息是温热的,要是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这并不是寻常的野兽,而是一只人人惧怕的妖物。   只是印象中,似乎很多妖物有幻化外形的能力,不知道这就是它本来的模样?还是幻化而成的假象?   “你说像你这样的妖怪,指的到底是怎样的妖怪?还有,吸引你的,是我身上的将死的气息吧?”他一边抚摸着它耳后的毛发,一边发问。   漫不经心的,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远处的夜色,对自己的生死已经不在挂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指间的长毛,有时候还用指头绕一下,打了一个卷,再将长毛放开。   倒像是把这只巨大的妖物,当成个宠物玩物似的。   阿夜半伏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毛被这么玩,有一瞬间的皱眉,少年没有半点察觉,他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显出一片宁静来。   他时常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小崽,哪怕假装冷静,过后透露出的情绪却都很激烈,于是现在的这种宁静,便显得十分的难得。   眼神一转,“就是像我这样,很多事都不大记得的妖怪啊,不想守什么规矩,随心所欲的过活。”阿夜哼哼着回答。   它半眯着眼,很是舒服的样子,甚至还凑近了一些,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露出惬意的神情来。   “当然,你身上也不只是死气,还有些别的东西,和其他人类不一样的东西。”它含糊不清的说着。   它侧躺着,拿头蹭过来,两个爪子交叠着,喉头里发出低低的呼吸声和咕噜声,尾巴一甩一甩的。   真的很像是只大猫,或是大狗,所谓妖怪,有时候也不过是大一些的成精的野兽吧。   尽管知道妖物绝不仅仅如此,李南落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着。   手指继续在毛发间穿梭,有时候还拿指尖去挠一挠它的下颚,然后那毛茸茸的脖子就又伸长了些,凑近到他的手心来,拿一半重量搁在了他手里。   李南落的嘴角往上翘起,手掌托着这半个野兽脑袋的重量,觉得重,又舍不得放下,这一刻只当这真是个大猫,没有忍住,往它耳朵里露出的长毛吹了吹。   那尖尖的耳朵立时抖了抖,大猫不满的回头,作势要咬,尖利狰狞的牙齿,最后也只搁在他手背外面,碰了一碰,算是咬过,又收了回去。   夜风吹拂,身上的毛发被细细梳理,妖怪舔了舔嘴,眯着眼,把下巴放在他腿上,整个身体趴在地上。   粗大的尾巴在寒风中蓬松开来,像是一张巨大的绒毯,时不时的甩动着,喉咙里继续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   它的胸腹有节奏的慢慢起伏,散发着毛茸茸的暖意,像是寒夜里的一个暖炉,周围深沉的夜里,只有风声偶尔吹过,树木轻响。   李南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一次在一个妖怪的身边,无比安心的睡了过去。   他太疲惫了,自那一个夜晚过后,心弦始终紧绷着,从未有过哪怕片刻的放松,直到被逼做出选择,找到未来的路。   即便这条路并不好走,还漆黑一片。   妖怪似乎也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咕噜声忽然停顿,它睁开眼,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依偎在它身边的少年。   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在它的眼里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到就像一只才破壳而出的雏鸟,只要轻轻一捏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悠然甩着的长尾停下了,那条长长的尾巴缓缓游移,从岩石旁挪到了少年的脖颈边。   “真是脆弱啊。”它凑过去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件从未见过的古怪的东西,自言自语着,最终,用鼻头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背部。   长长的尾巴终于挪到了李南落的背上,轻轻的落下,像一条温暖的毛毯将他包裹起来。   “我才不是怕你着凉,小东西,我只是不想这么好玩的东西被弄坏了。”它嘟囔低语。   就像在守着自己的地盘,它这么对自己解释。   毕竟,这个雏鸟还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何特别呢,待他发现了,又会是怎么样的惊异呢,这件事真是想想就觉得期待无比,又有趣的很呐。   阿夜龇开了牙,眯起了眼,露出了笑,圈起的尾巴又紧了紧,将怀中的少年盖得严严实实。   夜已经过半,秋日凉意渐深,但李南落睡的格外香甜,他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香甜。   他在做一个好梦,梦里有父兄,有管家,有丫鬟阿玲,有殷迟,有影子卫,甚至还有大内近卫。   大家都对他微笑,让他不要担心不要害怕,相国府好好的什么都没发生,那只是一次玩笑,是因为他不听话,用来吓唬他的玩笑。   深秋已去,凛冬将至。   在世人眼里,相国府凶案的罪魁祸首李南落已经死了。   他死于大内近卫的追击之下,无路可逃,自刎而死。   粱京作为都城,自然是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百姓都无比唏嘘,但又暗暗放下心来,好像只要这个引发了所有不安和恐惧的源头死去,危险就离他们远去。   粱京还是那个粱京,是华胥国的国都,是整个华胥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妖物,没有血案,只要国君和他的大内近卫坐镇,京都的百姓就可以继续安居乐业,为别国所艳羡。   这就是华胥国的京都,又恢复了原来的繁华与热闹,就好比湖面被投进的石块激起一圈圈涟漪,但涟漪终会散去,最终了无痕迹。   又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山脚下,一座茅草屋,烟囱上冒着烟气,窗户口有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刚煮完饭,脸颊上还带着热出来的一片红,她擦了擦手,揭开锅盖。   里头飘出饭香,饭香又混合着草木清香,身后一个女童围着她打转,吸了口气,“娘,好香!快给爹爹装好,篮子呢?”   “云儿,不要跑远了,给爹爹送完饭就回来,乖啊。”妇人摸了摸女童的发顶,笑的温柔。   “知道了娘亲,云儿跑的可快啦,妖怪抓不到我,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可要等我一起吃饭哦。”努力提着篮子,小女孩的身形比篮子也大不了多少,圆圆的乌溜溜的眼睛,头上束着双髻,穿着红夹袄,双手提着篮子出了门。   妇人追到门前,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句,“别乱跑,可要快去快回啊!”   女童离开不多时,小屋前就来了一队人,有人上前一拱手,“这位大姐,你家附近最近可太平?”   那是十多个身穿铁甲的人,官兵的模样,又不像一般的官兵,清一色的铁甲覆面,不露真容,妇人顿时紧张起来,“敢问大人们有什么事?”   “大姐莫怕,我等是大内近卫,奉命前来查案,只是问问近来这周遭是不是太平。”探路的近卫抬起了面甲,露出半张年轻的脸。   往身后示意道:“我叫管风,这位是我们叶大人。”   妇人犹疑的打量了一眼,只见骑在马上的人,从头到脚被包裹在铁甲之中,朝她微微颔首,“听说这里最近有孩童走丢,不知是也不是。”   “回大人的话,确实听说隔壁村里有孩子不见了。”妇人不安的搓着手,“不过离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山头呢。”   话说着,不自觉的望了一眼自家孩子远去的方向,“要不是这样,我也不敢让我家云儿一个人出门给她爹送饭。”   叶墨槿闻言翻身下马,其他近卫都下了马,齐刷刷的站到了一起,管风会意,立刻上前追问道:“孩子不见了,是怎么个情况?”   “……就是,就是不见了。”妇人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心慌起来,把听来的和自己的猜测一股脑的说了。   “听说夜里见过黑影子,第二天孩子就从床上不见了,好几户人家,想必都是有钱的,被人盯上了,是要讹那钱财吧。”   她皱着眉,不敢直视,垂着眼睛直搓手,自言自语的说,“我家也没啥东西,我就让云儿出去了,她也知道周围不安全,不会乱跑,估摸着应该没事。”   管风吸取上一任随侍的教训,不敢妄言,回到叶墨槿身侧,“大人,莫非这就是你说的——”   妖物的踪迹。   叶墨槿沉吟不语,普通的妖物并不食人,但只要有妖在,就说不准会有人依仗妖物的力量,或是被妖物所迷惑,做出些恶事来。   山中不知时日过,他们按照李南落还活着的方向,追踪所有可追踪的线索,至今已经有三月有余。   秋日过的很快,寒冬已经临近,要想在山里躲过一个冬天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只要有活人,哪能不要吃喝,冬天也要避寒取暖,妖物自不去说,只要李南落活着,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所有的琐碎的线索,都已尽在掌握。   他伸手,暴露在空气里的手掌能感受到寒意已经越来越深,想必山中更是如此。   “发令,令其他几队人马于此地集结,带上干粮和过冬的粮食。”   “大人,这是?”   “封山。” 第15章 阿罗哥哥(修)   山林里,无人深处。   随着冬日到来,岩洞里虽然因为厚厚的岩壁,没有外头那么冷,但和秋天比起来,气温还是在逐渐下降。   李南落披上了兽皮,早已破烂的裤子外层也裹上了几层动物的皮毛,整个人看起来毛绒绒的,头发留的长了,就用干枯的树藤扎起来。   精瘦的身材,手臂肌肉微微隆起,看着瘦是瘦的,却不至于文弱,胸前也慢慢厚了起来,肩也宽阔了,整个人就再也不像原来。   每一天,他靠打拳来给自己取暖,这是殷迟以前教的法子,不知对敌怎么样,但至少眼前,能让自己在这个冬天活下去,不至于冻死。   一套拳打完,用殷迟教的法子,身上发热,额头上还微微有点见汗,收拳刚站好,就听见岩洞外有声响。   “娘……娘亲……”呜呜呜的哭声,这当然不会是阿夜的声音。   李南落犹豫了片刻,听那声音年纪幼小,走了上去,“谁在外面?”   岩洞外冒出一颗小脑袋,梳着双髻,黑葡萄似的眼睛,挂着泪痕,怯生生的往里面打量。   “你……你是谁?”   李南落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这么年幼的孩子,“我叫……你可以叫我阿罗。”   “我叫云儿。”小女孩看到他身上挂满兽皮的模样,顿觉稀奇,忘了自己在哭什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还有个……”李南落迟疑了一下,“还有个朋友,叫阿夜。”   往她身后看看,并无旁人,“你呢,为什么一个人,你的娘呢?”   “阿罗哥哥,阿夜呢,是不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云儿被他一提,想到自己为什么哭,又抽泣起来,“娘亲——我要找我的娘亲。”   这还是李南落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人类,竟然还是个这么年幼的孩子,想到万一她娘找来,不知道是否会暴露此地,有些心焦。   “云儿,告诉哥哥,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山里,你娘亲没随你一起来?”   “我不知道,给爹爹送饭,爹爹不见了,有妖怪追我,我把篮子弄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爹爹、娘亲……我害怕……”   云儿大哭起来,李南落心里咯噔一下,对着水潭擦了把脸,慢慢靠近,蹲下问道:“你说的有妖怪追你,是什么妖怪?”   “娘亲说,远远的地方,有妖怪会吃孩子……呜呜呜呜……”云儿圆溜溜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鼻尖通红。   她抹一把泪,委委屈屈的为自己辩解,“娘要我早些回家,不能乱跑不要走远,会被妖怪抓走的……云儿没有乱跑……”   云儿还小,但表达的已经很清楚,吃孩子的妖怪,那就不是阿夜了。   阿夜是不会去吃人的,更何况是吞吃孩子。   李南落小心翼翼的安抚这个女娃,心里断定不是阿夜,到底也还是有些不安。   这仿佛与世隔绝的几个月,他不用去面对外界的追兵,毕竟他已经“死”了,然而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他在这里停留是为了养伤,阿夜似乎有办法治愈这个伤口,只是从未透露过方法,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它都不曾透露半点。   它究竟是怎么为他疗伤的?   心里有某个不想深究的点,今天偏被触及了,李南落的不安逐渐扩大,回想起来,在他隐匿于此的这段时间,阿夜每过几天就会出去一趟,为他带来食物。   同时,他也留意到,它身上有隐约的血腥味。   “云儿,追你的妖怪,是什么样子的?”他深吸了口气,柔声问道。   云儿害怕的缩起了肩膀,微微摇头,抽着鼻子说,“有影子,好大好大的影子……黑的,我害怕,娘亲说遇到危险就快逃……云儿就逃走了……没有看清……”   觉得自己太没用,她又呜呜呜的哭起来,李南落听她这么说,却莫名的松了口气,也许并不是什么妖怪,也许只是山中的野兽。   “妖怪追我的时候说话了,妖怪有很长的毛。”就在他放心的时候,云儿突然说道,“妖怪叫我……人类。”   “还有呢?”他按耐住心口的狂跳,继续追问。   云儿扁着嘴呜咽着,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眼泪还是扑簌扑簌直往下掉,“妖怪会飞。”   李南落的心还是紧紧提着,拿出阿夜摘来的果子哄着云儿,一边安慰她。   并不是只有阿夜一个妖怪会飞,很多妖怪能开口说话,在这山里的妖怪多的是,他在心里说服自己。   几个月前,他骑在阿夜背上,在林中驰骋的时候,明明见过许多妖物的影子。   但那些妖物都对阿夜十分恭敬,若非得到阿夜的允许,它们应当不会伤人。   还是说,阿夜并不管其他妖物都做些什么?   李南落对妖的世界并不了解,更不知道他们的等级是如何划分,是否和人类一样,有上下级之分,还是有什么大家都遵守的规则。   他紧紧皱眉,这时候才后悔,他此前没有主动去了解过,他对妖物了解的太少了,而他竟然已经决心成为妖师。   李南落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要是不走这条路,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云儿还是孩子,哭累了,吃了果子就睡了过去,挨在他盘坐的腿边,像个猫儿一样蜷缩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在山林里逃跑,又迷了路,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人,消除了不安之后,就像小动物似的,不自觉的对他产生了信赖和依赖的感情。   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李南落自问,他对阿夜岂非也是一样。   他已经别无他法,只能相信这个来路不明的妖怪,只能选择去走那条未知的道路。   李南落缓慢的,深深的吸了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翻开胸前披挂的兽皮,曾经是伤口的位置,只留下暗红色的痕迹。   像是沿着血管和经络扩散开来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回到没受伤之时的模样,皮肤平滑。   唯一不同的是,这片光滑的皮肤下面,透出一片淡淡的,殷红的颜色。这一抹颜色沿着血管扩散开去,氤氲开来,像蛛网似的描绘出身体里的脉络。   他摸着这片皮肤,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小东西,今儿你可以加菜了。”山洞外的巨大身影挡住了光线,洞里瞬间一暗,阿夜透着愉悦的声音停顿了下,它在门口嗅了嗅。   李南落起身,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了云儿,“小声些,她睡了。”他的手往后指了指。   洞里又恢复了光亮,阿夜走了进来,甩下一只野兔,探头瞅了眼,啧了一声,“哪里来的小丫头。”   它听起来不太高兴,李南落三言两语把她说成了迷路走失的女娃,至于妖怪的事情则一语带过,只说遇到了山中野兽。   “你准备怎么把她送回去?”阿夜瞅了瞅云儿,又看了看他,表情有些微妙,李南落读不出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究竟是嘲弄还是冷淡。   “等她醒了,我便送她下山去。”他开始打理自己有些散乱的头发,只是身上这身兽皮令他颇为头疼,“我还有其他衣衫吗?”   “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虫,你穿什么难道还要我来负责?”   阿夜明显失去了刚回来时候的兴致,往岩石上一趴,揶揄道:“就算经历这么多,你骨子里还是要人伺候的少爷。”   李南落脸上发热,一路逃亡一直有殷迟为他打点,他确实习惯了被人照料,但阿夜并没有照料他的义务。   “对不起了,阿夜。”他走近过来,开始抚摸它脖子上的毛,表达着歉意。   它歪着头不看他,只发出咕噜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闷着声说道:“不就是几件衣物嘛,有什么大不了,我去山下为你找一套就是了。”   李南落笑了,它总是嘴上说的难听,但到了关键时刻,从未令他失望过。   这样的阿夜,绝不会是那个吞吃孩子的妖物,更不会放任其他妖物这么做的。   他这么相信着。   云儿睡了没多会儿就醒了,等她醒来的时候,洞里飘散的是烤肉的香味。   烤好的兔肉被撕成了小块,放在洗干净的枯树叶上,除了“阿罗哥哥”,洞里没有其他人。   这是云儿第一次在山洞里吃野味,新奇的围着李南落,“阿罗哥哥,你的朋友阿夜呢,还没回来,你要不要给他送饭去?我就给爹爹送饭。”   想到可能没吃上午饭的爹爹,她眼眶又开始红了,抖着唇忍住哭,“中午没给爹爹送饭,爹爹一定饿坏了,娘亲一定很着急。”   “不担心,吃完东西,阿罗哥哥送你下山找你爹娘。”拖延的越久,对他也越是不利,要是山脚下的人家为了找孩子报了官兵,反倒麻烦。   云儿得到许诺,十分雀跃,小孩子便再也没有其他担心的事,抓着烤肉吃起来。   洞内温度因为生火而上升,暖了许多,她的小脸睡的红扑扑的,直到看到洞口出现一只“大老虎”,顿时吓的脸色煞白。   “阿罗哥哥!”她一头扎进李南落怀里。   白色巨兽发出一声恐吓似的虎啸,满脸不高兴的走进来,把李南落要的衣物扔在地上,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   “云儿别怕,这就是阿夜。”他拍着云儿的背,悄悄观察她的神情,见她抬头看阿夜的表情并无异样,显然阿夜不是她见到的妖怪,顿时暗暗松了口气。   云儿大着胆子打量这个“大老虎”,还是不敢靠近。   孩子好像天生就能读懂眼睛里的友善或是不友善,她默默从李南落怀里钻出来,小口吃着肉,时不时观察“大老虎”的反应。   阿夜看她这么小心翼翼,抬着头,慢慢的在洞里踱着步,像是巡查着自己领地的山大王,最后在水潭边的大岩石上盘踞坐下,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们。   李南落暗笑,吃完东西用树叶捧了些水出来洗手,也为云儿擦了嘴,清理完毕,走到角落岩石后面换了衣物。   等他走出来,云儿瞪大了眼,拍起手来,大叫道:“阿罗哥哥真好看!”   已经过腰的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一身鸦青色长衣,简单利落,外头加了件牙白的外氅,衬着李南落愈发消瘦而显得深邃的五官,有些少年气,又透着些成年男子的俊逸。   “好看?”李南落捋了捋额前的头发,那一缕白发被他藏在束发里,免得被人瞧见,招惹了官兵。   “好看!”云儿用力点头,“跟着娘亲去赶集也见过粱京来的贵人们,他们都没有罗哥哥好看。”   粱京……京都。李南落心里五味杂陈,勉强对她笑了笑,又捏了捏她的小脸,“回去以后就对你爹娘说,我是山里打猎的,阿夜是我养的大猫,记住了吗?”   “云儿记住了。”她颇有些不舍的样子,又在他怀里蹭了蹭,直到“大猫”走过来,才乖乖的站定,被李南落牵着往外走。   到了洞口的时候,阿夜忽然停住了,“其实我可以替你把她送回去。”   它突然开口,李南落看了一眼云儿,果然她并没有听见,这又是妖物的异术。   “让一只猛兽送她回去,只怕会把事情闹大,住在山里的人家都知道妖物,你还是送我到门前,我来同她爹娘说明为好。”他低声回答。   阿夜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勉为其难,我也可以变成人类的模样。”   李南落感到意外,“你可以变成人?”虽然这语气听起来真的十分勉强就是了。   他知道妖物可以变幻外形,但并不知道是否每个妖物都能幻化人形。   蛊雕变成他的模样造成血案的那一夜他并没有忘记,那妖异的面容,即便是他自己的脸,也依然让人感到害怕和陌生。   “如果人类可以变幻外形,也不会想要变成牲畜吧,我们妖物也是这样,能变身的妖怪大都不屑于变成人类。”阿夜说完又补充道,“除非是妖师驱使,不得不为。”   所以它的意思是,蛊雕当夜所为也是受妖师驱使。   李南落已经无法去问父兄家中是否得罪了妖师,又兴许是别国的阴谋,只为了摧毁华胥的栋梁,而他们也确实做到了。   一瞬间涌上千头万绪,他只能暂时抛开这些猜测,打趣道:“我怕你就算变成人,看着也不像好人,反而引起怀疑。”   “我以为你是怕我对这丫头不利呢,毕竟我可是一个妖怪。”阿夜注视着前方,好像看破了他的心思,投来淡淡的一瞥。   他一手牵着云儿,另一只手拍了拍它的头顶,夸奖似的语气,“你和别的妖物不一样,你是阿夜。”   也不知道这话让它高兴还是不高兴,阿夜冷哼,又看了他一眼,半蹲下来回首示意,李南落顿时明白它的意思,把云儿抱了起来,一手捂住她的眼睛。   “云儿乖,闭上眼睛,哥哥变个戏法,等睁开眼你就到家了。”   尽管好奇,云儿还是听话的被蒙住了眼,只觉坐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面,耳边风声呼呼,不多时,听见声音说:“好了,我们下山了,睁眼看看,你认得家了吗?”   山脚之下住户不多,彼此都十分熟悉,云儿时常在周围玩耍,自然认得回家的路,李南落让阿夜暂时回避,本打算让她自己回去,想到山中追她的妖物,还是冒险把她带到自家门前。   云儿迫不及待的上前,开门的妇人满面愁容,见到女儿无恙,欢喜到流下泪来,对李南落千恩万谢,还要留他在家吃饭。   他再也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年,哪里还敢在农家用饭,为免生变,推辞了几句便急忙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妇人就悄悄出门,一路小跑到了山脚的驿站。 第16章 通风报信(修)   “大人,民妇有消息来报。”她也不知道消息有没有用,只是思来想去,那毕竟是个外人,这些官大人却是许诺了,只要给了些消息,都有钱领。   一边是外人,一边却是家里的生计,虽然感谢那年轻人,到底比不过赏钱。最近山里妖物为祸,寻常也不敢进山。   靠山吃山,像他们这样的,不进山去,以后靠什么吃饭?想到家里,她便顾不得其他了,大着胆子来试一试。   叶墨槿听到回报,示意手下放行,等妇人进了门,便问:“你有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我家云儿回来了,是个陌生人送回来的,不到二十的模样,他说是打猎的,但看着和我们山里人不一样……”云儿的娘到了这时候,才有些惴惴不安,那年轻人到底还是救了云儿的恩人。   “你继续说。”   叶墨槿的声调很冷,还有种无法与之抗衡的威慑力,她听见这声音,心里便抖起来,一咬牙,“……那人穿着普通,但那摸样气质,一看就不是山里人,倒像是——”   “像是什么?”叶墨槿站了起来。   “像是我们赶集时候看到的粱京来的贵人,往那儿一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云儿的娘狠了狠心,飞快的把话说完了。   “只他一个人,他身边还有没有旁人?!”   “没了,就他一个人,看着也不像歹人,想着大人让我们有甚消息都来回报,民妇就来了。”云儿的娘心里忐忑,但这时候后悔也是晚了。   搓着手,急急说道:“是他救了我家云儿,兴许和大人要找的歹人不是一起的,民妇不该来的,兴许是弄错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该打扰各位大人……”   说着就想往后退,立时要走。   “要紧,十分要紧。”随侍管风精神一振,看叶墨槿的眼色,命人给了一把大钱,把望着这么多钱发愣的妇人送了出去。   “不出大人所料,他果然没死!”   李南落。   他确实还活着。   这结果,是在叶墨槿的意料中,但他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大的胆子,敢下山露面。   “已经入冬,山下早已封锁,他逃不出去,要想找吃的,就要在山中觅食,多加派人手,在方才那妇人说的山头布下天罗地网,无论是妖是人,我都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是!大人!”   李南落对此一无所知,他送完云儿,再次翻身上了阿夜的背脊,妖物奔跑起来,犹如腾云驾雾,他感受着飞行似的速度,心里浮现的是云儿的话。   追她的妖怪会飞。   “阿夜,妖物之间是否会有联系?在这座山里,你知道有多少妖,他们平日都做些什么?”   “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阿夜的脚步不停,头也不回,“我们凭实力说话,各自为政互不相干,也没有妖想管别的妖在做什么,换句话说,别的妖做什么,与我何干。”   “那你可知道——这座山里,有妖物会掳孩子?”李南落伏在它背上,试探的问。   阿夜还没回答,抬头眼神一凛,不远处有一抹铠甲的反光,那是铁甲在山林里反射的寒光。   “是大内近卫!”李南落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他送云儿回家果然被人给盯上了。   见他慌张,阿夜哼笑,“只不过见了个大内近卫,看你吓的,等你成为妖师,纵使千军万马在你眼前,你的眼皮子也不会多抬一下。”   “千军万马?妖师竟然有这样的实力?”李南落被它所描绘的场景所震,压低身子伏在它背上,“还是说,其实是妖师驱使的妖,有这样的实力?”   “到底是我选上的人,还不算太笨。”阿夜的速度快如闪电,白影在丛林里穿梭。   另一边,大内近卫的铠甲反光被树林遮挡,时隐时现。   得到它肯定的回答,李南落心里的震动更大,他已经顾不得近在咫尺的大内近卫,脑中回旋的是一个问题——   倘若妖师竟是这样可怕的存在,为什么从未听父兄提起,更没有在民间留下过任何传说?   连妖物这样不同于人类的存在,都已经被世人所知,而身为人类的妖师,有着那样的实力,他们的存在却从未给世人知道,哪怕一星半点的传闻都没有。   是他们刻意隐瞒自己的存在?还是另有隐情?   “坐稳了。”阿夜提醒。   他收起了胡思乱想,紧紧抓住它的毛发,如同飞驰的速度突然改变,变得忽快忽慢起来,从高到低,从枝叶到岩石,弯折的路线随着风的角度,不断变化。   风声呼啸,飞快的速度让李南落无法张口,也怕说话声随风而去,让大内近卫有所察觉。   他们不是普通的追兵,他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影子卫出自相国府,又有殷迟这层关系在,而大内近卫……   如果落到他们手上,他们绝不会给他任何自我辩解的机会。   在风里眯着眼,他视线中的银色铠甲就像散落在山林里的钉子,隐藏着锐利的锋芒,只等他一脚踩上,且数量还不止一个。   “这里不能久待了,他们看样子是要封山。”阿夜这么说着,居然还有几分欣赏的意味。   他不禁感到意外,一直以来,阿夜对人类的态度,始终是充满不屑的。   “这个带头的,应该是干掉了不少妖物吧。”它回头,舔着尖锐的牙,嘿嘿笑了,“明知道山里有妖,还敢这么做,能有这个胆量的人类,活着的已经越来越少了。”   “别伤人。”他不禁开口提醒,尽量伏着身体在它耳边低声说:“我们还是避开为好,找不到我们,他们一定会退走的。”   他凑过来,低低的话语声和温热的气息,只往长毛的耳朵里钻,它抖了抖耳朵,身子一顿,爬到一半的树,生生往下滑了两步。   爪子抓破树皮,发出刺耳的声响,树上多了两道抓痕。   “你不想活了吗!”阿夜龇牙咧嘴的回过头,一边的耳朵还是压的低低的,时不时抖动几下。   原来大猫儿和小猫儿一样,耳朵里敏感的很。   李南落无辜的挑眉,安抚的摸着它的头,他是真的不知道,“对不起了阿夜,快走吧,趁着我们的岩洞还没被找到。”   现在可不是笑话它的好时机。   “那里有动静!”远处,大内近卫有所察觉,几个银色的亮点往他们的方向搜查过来。   “是那妖物,目标一定也在附近,快去回报大人,发现行踪!”   “得令!”   半空之上,一朵白日烟花陡然炸开,通红的颜色像在天上涂了一笔血。   很快,大内近卫就会派人支援,此地官府必定也不会坐视,如此邀功的好机会,只怕有人抢着来做。   紧接着,村民也会出动,毕竟谁都不想自家附近有妖物和通缉犯出现。   只随便想想,李南落就知道接下来事情将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他对于逃亡,已经算的上经验丰富。   没来得及笑话阿夜的“弱点”,也不用它再提醒,李南落往前紧贴在它背上,双手抱住了它的脖子,双腿紧紧夹着它的背部两侧。   他整个人陷在了它的长毛里,像是要变成这些长毛的一部分,也像是个紧贴墙壁的壁虎,让自己的四肢紧紧贴合着它,尽量不给它造成任何负担。   追兵已至,阿夜的速度也陡然加快。   危机近在咫尺,李南落的心跳如鼓,手脚在风中变得冰凉,于是更清楚的感受到阿夜的体温,透过毛发传来的温暖的热度,还有稳定的心跳。   这种感觉很熟悉。   在之前的数十个夜里,在寒冷的岩洞里,他时而会在半夜里醒来,感觉到这种温暖的温度和令人平静的心跳声。   那么大的一头猛兽,伸长了身体,那铺开的长毛将他隐藏了起来,蜷缩在野兽的身边,视线所及,只有密密的银白色长毛,高于人类的体温,在夜里如同一个暖炉。   他在这片暖炉似的温暖里,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他不知道如何打破沉寂的夜色,也不知道如何去感谢一个“妖物”,所以始终不曾开口。   也没有点破,他早已知道,半夜里这只“大猫”会躺到他身边,避免他冻死这件事。   而无论它是否有意,不仅是冬季的寒意,梦靥的侵扰也在它身边逐渐散去。   山上近卫的数量逐渐增多,可以藏匿行踪的路越来越少,阿夜低声咆哮,忽然一个腾跃,换了个方向。   这不是去往他们所住的岩洞,李南落怀着疑惑没有追问。   他开始一一观察着大内近卫的数量,还未过半,这应当只是探路,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他的行踪。   “李南落——你要是束手就擒,兴许还能活命,否则,冬日封山,你可以想想,自己能在此地坚持几日?”   山脚下,叶墨槿得到属下回报,向山上喊话。   说话声传到山上,风吹不散,在这样的深山里,听来也清晰的就像人在对面一样,功力之深可想而知。   这显然是大内近卫对他的警告,也是一种威慑。   “大内近卫二十余三十人不到,在这里的是十人有余,但他们每个人都有以一当百之力,对付一个妖物,还有一个人,当是绰绰有余。”他这次留意了,不再过于靠近阿夜的耳朵,只压低了声音说话。   阿夜慢慢停了下来,“那如果是十多个妖呢?”   它回头,纯白的毛发周围泛起一阵玄黑的暗纹,像在脸上泛起一阵墨色的涟漪,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笑意。   李南落还没来得及明白它的意思,林子深处就有一个声音响起,“你把人类引来了?!你究竟想做什么!你个该死的东——”   声音来自树上,话没说完就被一爪子拍到了树下。   阿夜的脚下踩着一个黑色影子,那是一个像鹰又像人的东西,有着长长的喙和宽大的翅膀,墨蓝色发着暗光的羽毛。   奇怪的是腿部,它有一双人类的脚,像卷起裤腿的樵夫似的,露出一双毛绒绒的小腿和宽大的赤足。   “唉疼疼……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它吸着气,唉唉惨叫着,再也不敢叫骂。   “这是什么?”这是李南落第一次见到这样古怪的“鸟”。   “它能帮我们?追兵就在身后,我想你不会无缘无故这当口带我见你的朋友吧?”   “嗤,朋友?它还算不上。”阿夜的爪子张开,把“鸟”往旁边一拍,“只是用来吸引追兵注意的东西罢了,它叫数斯。”   叫数斯的妖怪张开翅膀扑腾了两下,没来得及飞起,又被一爪子按在地上。   它不死心,又尝试着扑腾,阿夜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表情很认真。   就像捕猎一样,李南落的嘴角抖了抖,阿夜看了他一眼,等着数斯要飞起,又一爪子把它拍下来。   眼下实在不是发笑的好时候,但李南落又是真的觉得,这太像一只大猫抓到鸟雀来逗弄和邀功。 第17章 夜行游女(修)   数斯趴在地上讨好的对阿夜笑笑,“大爷,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座山头来的,不过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也都和你打过招呼了,你这是……”   把人类引来到底是想做什么?数斯惊恐的转着眼珠子,等待回答的同时,打量着李南落。   它知道他的存在,但它不知道,在他身后居然还有那么一串人类屠夫。   “猎人都被你们引来了,求求你们放我走吧!”它这么哀求着,眼神往山下直打转。   “猎人是指大内近卫?”李南落从未听过妖怪口中这样的称呼。   那数斯显然不想与他多话,却又不甘心,“你这小子怎么什么都不明白呢,这些追杀我们妖物的哪个不是自诩猎人,把我们比做畜生,抓了妖到什么官府还有赏金可领。”   阿夜不耐烦的一爪子按住了它,“闭上你的鸟嘴,给你机会让你帮忙。”   “你打算怎么让它帮忙?”这像鸟的妖物看起来并不厉害,但李南落想起云儿说的会飞的妖物,不由得又多打量了它两眼。   “既然他们要猎物,我就多给他们找几个。”阿夜注视着数斯,金绿色的眼睛里目露狰狞,“这山里,大大小小,也有十数个妖吧。”   话中之意,准备拿这山里十几个妖物去换一个让李南落逃走的机会。   数斯哪里见过这样帮着人类的同类,惊恐的尖叫起来,翅膀拼命扑腾,在它喉咙里发出声音之间,尖锐的利爪毫不犹豫的划过。   一爪子将它的脖子撕了个口子,又伤不致死,阿夜的尾巴横扫过去,数斯身上落下一大片羽毛,滚下山去。   李南落没有想到,也来不及阻止,“你用其他妖物做诱饵,帮我们引开大内近卫的注意?但它们不是你的同类?!”   “是又怎么样。”阿夜哼笑,“人类和妖物,不过都是一条命而已,眼下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还是说,你要我用其他人类来做诱饵?”   李南落语塞。   “你不是和妖物有仇?现在又要同情它们了?人类真是虚伪呢。”它转过来的眼神里,似笑非笑的。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为难,它们毕竟是你的同类。”   “借口。”它毫不留情的拆穿他,“你只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因为你还没做好杀戮的准备。分明厌恶妖物,却还没有下定杀戮的决心。”   那双艳丽的兽瞳像是看透了他,“你还没准备好,那就让我来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它朝他脖子上一咬,叼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甩在背上,“但是记住,总有一天,你会拔刀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感受到双手沾血的滋味,杀戮的滋味。”   声音穿过耳朵直达心口,平平说来,只是陈述,李南落却呼吸一滞,说不出话来。   “听说这座山里来了个横的,果然是真的。”一个暗红色的影子,突兀的出现在树干旁,好像自很久以前一直就在。   坐在阿夜背上的李南落,明显感觉到它的脚步一顿,空气里的风都停滞下来。   倚靠在树边的影子,一副人类女子模样,暗红色的长裙,墨黑的头发。   她的头上戴着个宽大的斗笠,长长的披散的黑发,斗笠外罩着黑纱,那一把长发就和黑纱融合在一起,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层黑色的薄雾里。   这个像是笼着黑雾的女子,之所以让李南落有种“生着人类女子模样”的感觉,是因为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强烈的妖物的气息。   以至于第一眼,谁都能感受到,她并非人类。   见识过蛊雕变身为自己的模样,他也并不太惊异,只是他一直以为,若没有妖师的驱使,妖物不会变身为人,那眼前这个人形的妖物,到底是本来就长成这样,还是被人所驱使?   阿夜却没多看她一眼,“什么东西,不要挡道。”   它转过身,没有给好脸色,但它背上的李南落能察觉到,它身上的肌肉正在逐渐收紧,这个妖物只怕并不好对付。   女妖倚着树干,掩着嘴,低头笑了,“真是从未见过呢,帮着人类对付自己人的妖,这孩子是你的什么人?还是你的新玩物呢?”   她掩嘴的时候,衣袖滑下,露出鸟羽般的一截,在本该是手腕的位置,是一双翅膀,她和数斯一样,是鸟类?!   李南落看不清黑纱后面的脸,但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云儿的话,那个妖怪会飞……   阿夜没有理睬她,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女妖一闪身,挡在他们面前,“数斯是我的下人,你随随便便把他扔到山下,难道不给我一个交代?”   隔着黑雾,透出一张惨白却艳丽的脸,从充满笑意变得满是戾气,“不如把你的新玩物留下,给我玩玩吧!”   与不见血色的苍白皮肤相比,愈加显得黑如浓墨的翅膀,透着墨绿色的暗光扑面而来,卷起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羽翅拍打声,夹杂着鸟鸣般的异响。   那声音分外诡异,李南落只觉没来由的陡然心慌起来,惊惧感来的如此突然,他就连逃亡之时也不曾如此惶恐。   这种恐惧穿透皮肤,从每个毛孔钻进身体,直达骨髓,令整个人颤抖,臣服在这种将人逼疯压垮的恐惧之下。   阿夜的一身白毛暴涨,泛起玄色的波纹,一声咆哮,“主意敢打到我的人身上了!”   它的啸声压过了鸟鸣,李南落只觉心口一轻,恐惧到发抖的身体恢复了正常,但依然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你把我的人扔到山下,那就用你的人来赔,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她扔掉斗笠,露出一张雪白美丽又诡异的面庞。   脖子慢慢转动,整张脸转到了背后,又从背后又转过一张脸来。   长长的黑发变短收缩,生出了长长的鸟喙,长在两侧的眼睛呈琥珀色,像鹰一般,分明是一副鸟类的面孔。   这张脸上长满了细细的羽毛,再也看不出人的模样,“她究竟是什么?!”李南落终于能开口了。   “夜行游女,生来就有好几幅面孔,有人说有九种样貌九个头颅,现在这鸟样,你姑且叫她姑获鸟吧,她最爱偷别人家的孩子,你那鸟人数斯想必就是用来看管孩子的。”   真是倒霉,阿夜龇了龇牙,面色不善。   李南落是第一次听说夜行游女这种妖物,她忽而笑忽而怒,令人恐惧的鸟叫声,又像极了婴儿的啼哭。   云儿遇到的就是她!他几乎能够肯定,眼前这个“姑获鸟”就是村里丢孩子的罪魁祸首。   “你如果也准备把她当做诱饵丢到山下,引开近卫注意力,那我完全赞成。”   “我看你是想借近卫之手,除去这个妖物吧?”   “近卫想必不会介意,他们原本就是用来除妖的。”只是自己也意外与妖物为伍,成为了猎物。   分明是人,却要沦落到与妖一起被同类追捕,李南落的心情复杂,这时候姑获鸟已经腾空而起。   曼妙的身材衬上丈许长的翅膀,凌空飞起,往上看去,只见那颗头颅,时而变幻为人脸,时而又扭转为鸟面。   “坐稳。”虎啸声起,阿夜长长的尾巴延伸出白色的光影,像是实质般往夜行游女的腰上缠去。   她居然也不躲避,腰上被白光缠绕,她顺势往下俯冲,这是自恃速度,在被截成两段之前,定然能用鸟喙将这四脚妖物的头顶戳个窟窿。   尖锐的鸟鸣声随着俯冲响起,李南落再次感受到令人绝望的恐惧,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一片漆黑,无数双可怕的眼睛朝他望过来。   就连阿夜的动作也是一顿,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一声细微的响动让两个妖物同时停下了动作。   李南落差点一个收不住飞了出去,只得牢牢抓住阿夜的脖子,“怎么回事?”他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   “追兵到了。”阿夜顾不上再管夜行游女,改卷为甩,将她扫向山下,而它跑向山的另一头。   “你简直是妖物中的败类,居然用同类来救人类!”夜行游女腾空停下,转过脸来,咬牙切齿,“这个人类究竟有什么特别,让你不惜这么做!”   阿夜根本没有理睬,就像没听见似的,李南落心里却始终有同样的疑惑,也有一丝不安,阿夜为了他背弃同类。   他对它而言算是什么,又值不值得它这么做?   “大人,饶过我吧大人们,我保证他们就在山上……”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半山腰传来,嘶哑的很,“我只是个小妖,小的平日也没有作恶。”   数斯喉咙被阿夜撕开扔到山下,居然还能说话,李南落忽然想起影子卫手里的伤药。   “糟了阿夜!影子卫手里的药,大内近卫不会没有,那数斯一定出卖了我们。”   “哼,我早就说过,妖物也好人类也罢,都不过是一条命。”言下之意,它也从未高看自己的同族。   “在你眼里,好像人类和妖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对你好的就是好,对你坏的就是坏?那如果对你好的人对别人做了恶呢?那算是好人还是恶人?”   长毛的妖怪头也不回,“嗤,什么好坏,不过都是活物罢了。”   尽管在逃命,阿夜的声音却有些百无聊赖,像是看透了一切之后的空洞,空的不存在任何情感,空的懒得拥有感想。   山下的追兵有数斯做引导,正在上山往他们的所在搜索而来,大内近卫一旦集结,山路被封,更难找到突破口。 第18章 迷魂姑获鸟(修)   阿夜不想与夜行游女纠缠,改往其他地方去驱逐妖物,来达到分散大内近卫的目的。   如它所说,山中确实有十数个妖,无论平日里究竟是否祸乱百姓,全数被它赶往山下。   “大人,山中妖物突然都现身了!”平日里拿个妖物还得想方设法找寻踪迹,这会儿一股脑儿都出现了,随侍管风禀报的时候满脸意外。   山腰间,叶墨槿仍是一身铁甲,在寒风里透着寒光,“可见我们这回找对了地方,那妖物也终于开始急了。”   山上传来近卫捉拿妖物的打斗声,虽然这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但大内近卫铲除妖物已是习惯,更是职责,遇到妖物无需命令,双方已经摆开阵势。   “不要和这些妖物浪费时间,下令绕行。”他指了指山头。   “不抓这些妖?”管风惊讶到第一次没管住自己的嘴,“但我们近卫的职责便是——”   “是听令。”叶墨槿眼神一扫,“大内近卫是陛下手中的剑,这次我们的目的就只有李南落。”   这个相国府从未有过存在感的二公子,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让以拿妖为己任的捉妖狂人叶大人下令无视妖物的存在。   管风压下所有的疑惑,不敢再追问,号令传下,山上的大内近卫不再追踪眼前的妖物,所有人加快速度往山顶追去。   官府听到风声,前来支援,很快,山脚下也围满了官兵,封山已成定局,就连山脚下的村民都不能随意出入。   山上,李南落也发现了自己面对的困局。尽管阿夜将其他妖物赶下山去扰乱视线,但也只仅仅拖延了片刻。   已经入夜,山风呼啸,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大内近卫和隐隐绰绰间观察着事态发展的妖物们,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黑夜的到来让阿夜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夜晚本来就是属于妖物的。   即便是它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与数十名大内近卫交战,何况还有李南落这个在它看来暂时还不具备任何对战能力的“幼崽”在。   大内近卫搜山的步伐不急不慢,但一步一步,切实的正在逐渐逼近,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仔细到可怕的程度,只要是能容人之处,必定要搜查一遍。   他们不怕等,黑夜对他们来说并无优势,反而更适合野兽。所以在黑夜里,他们搜查的更为仔细和小心。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内近卫。”李南落注视山腰正在挪动的火把,那星星点点有条不紊的移动着。   “现在可不是佩服他们的时候,别忘了这是冲着你来的。”阿夜奔跑了大半日,趁着夜色的掩护,在一棵枯树上休息。   “这时候害怕有用吗?倘若被他们抓到,我倒是有了机会可以问问,国君为什么要抓我,我父兄究竟是为什么而死,那一夜的妖物蛊雕,又究竟是受何人所驱使。”   他看着那片火光的样子,像是已经对逃脱不再抱有希望,这让阿夜非常不悦,“我答应过让你成为妖师,就不会让你在这里被这些愚蠢的人类带走。”   “不怕话说的太满,自己办不到吗?”有人在更高处的树上。   黑色的浓雾里探出一撮羽毛,“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敢说要让这个人类成为妖师。”   长长的鸟喙随着翅膀的尖尖一起转了过来,又在片刻之间转了回去,变成了皮肤惨白的妖冶女子的模样。   “夜行游女!”她居然就跟在他们身边,李南落有些担心,阿夜可能遇到了至今为止最强大的对手。   “不要那么惊讶嘛,我毕竟是一只鸟,要论上树,一个四脚的怎么能和长翅膀的比。”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微笑。   夜色中那张美丽柔弱又妖异的脸,笑的李南落头皮发麻。   “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生嚼了?”阿夜早已被大内近卫逼的上火,抬起头,金绿色的眼睛里酝酿着风暴。   “如果我告诉你们,这山里还有一条出路呢?”夜行游女的面孔转过去,姑获鸟的那一面转过来,伸着长长的鸟喙往下探了探脖子。   另一条出路?李南落心里一动,先去看阿夜。   它腾地跃到树顶,很干脆,“如果你敢搞什么花样,我现在就吞了你。”   阿夜从来不是个会吃妖物同类的妖,更对吃人没有兴趣,但它当下的威胁却实实在在。   姑获鸟笑意一顿,感受到了威胁,那张鸟的面孔往后转了过去。   夜行游女露出脸来,“哎呀呀,一个大妖居然和我们这些小妖一般见识,还说什么搞花样,擅自带来这个人类,还引来这些猎人的,不是你吗。”   口称大妖,但她似乎并不畏惧阿夜,她在树上观察着周围。   “你们要是在这座山里被抓了,这里所有的妖物都要受到牵连,那队猎人看起来不好对付,还是交给你吧,把他们带出山去。”   她眯起的眼睛上有一抹朱红色的暗影,瞳孔在黑夜里变成了一道竖线。   李南落没有忘记,猜测她就是在山中掳走孩子的妖物,本想开口追问,心下一转,又闭上了嘴。   “你是想拿我们对付猎人了。”阿夜的利爪抓在树干上,蓄势待发的模样。   “你们不也把这山里的妖物作为诱饵,来分散那些猎人的注意力吗?”夜行游女站在树枝上,风吹过她的衣袖,仿佛就要随风而起。   “这座山头是我们的,你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过一个大妖,还带着个拖后腿的人类,你想把山里的妖物当诱饵去对付猎人,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她的语调渐冷,“所以我劝你们,还是听从我的建议,这样对我们都好。”   李南落无言以对,阿夜利用同类是事实,但它这么做也是为了救他,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指责它的话。   长毛的妖怪却对夜行游女的话不屑一顾,“什么妖物人类,什么你们我们,废话少说,既然有路离开,谁想在这里和他们耗,你来带路。”   从未见过这样不分族类的妖,夜行游女一甩袖子,“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妖,真不知道是怎么当大妖的,哼!”   “那个……我想问问,究竟怎样的妖,才能叫大妖?”李南落轻声提出疑问,他有这个疑问很久了。   阿夜和夜行游女齐刷刷的看向他,“你居然不知道?”   “我是个人类,当然不知道妖物是如何去分这等级的。”他不好意思的摊了摊手,“虽然阿夜你总会说起大妖,但具体如何区分呢?”   “妖物以妖力来区分,妖力的深浅并不是像人类练功那样,靠自己努力就能改变,它是天生的,从出生的那天起,一个妖物的等级就已经被判定,谁也无法改变。”   阿夜盘踞在树枝上,李南落在它背上,看不到它的表情,只听它平静的说道:“一个小妖,无论它是什么族类,就算它再努力再勤奋活的再长久,这一辈子,它都只是个小妖,改变不了形态,也斗不过大妖。”   “可以说,妖物的世界就如同丛林,弱肉强食,虽不至于同类相食,但等级划分十分明确,小妖遇到大妖,只有退避和听令的份。”   “小妖自出生起,就注定了会被大妖差遣,毕竟这样才能保全自己。”夜行游女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你们把我的数斯给扔下山去,这下我又要找新的仆人了。”   她毫不掩饰的抱怨,李南落却震惊于她话中的理所当然,“小妖一辈子都只能听令于大妖,才能保全自己,那倘若不靠大妖庇护,又会怎么样?”   “被猎人抓去拿赏钱咯,或是被山野的农夫村民抓住围殴致死,人类可不知道我们妖物还有大小之分,真正有能耐为祸的都是些大妖。”她低头嘻嘻笑起来,“这点来说,小妖还真是好用呢。”   “你们不觉得利用同类十分可耻吗?让小妖为你们的所作所为背负骂名。”李南落忍不住说到。   “人类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呢?你们的世界岂非也是一样,那些成群结队的猎人,来自什么官府,他们不也可以任意处置山里的百姓?”   夜行游女满脸疑惑,“为什么在你们人类世界很正常的事,到了妖物这里,你却要指责我们的行径可耻呢?”   李南落语塞,人类确实如她所说,也早早被划分了等级。   庙堂之上和乡野之间,做官的贵人和普通百姓,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而贩夫走卒要想登上庙堂,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夜行游女,也就是姑获鸟,绝不是什么小妖。   阿夜不耐烦的从树上跃下,“再下去天都要亮了,趁着夜色,还不快走,你来带路。”   夜行游女并不想亲自带路,但数斯被大内近卫拿下,身边的小妖们都作鸟兽散,没有一个妖物敢带着这对奇怪的组合逃避人类猎手的围捕,无奈之下,她只能亲自领路,只为了送走这对瘟神。   这几座山,已经太平了十数年了,从未有过那么多厉害的猎人,这些被叫做猎人的捉妖人和妖师不同,妖师只是驱使妖物,这些猎人可是会直接要了他们的命呐。   “你为什么要掳走人类的孩子?”   忍了又忍,李南落在路上终是忍耐不住,脱口问道:“近日山中有孩童失踪,想必是你干下的事。那些都是幼童,你把他们掳走之后呢?”   前面带路飞驰的夜行游女停下扇动的翅膀,换成姑获鸟的面孔,背对着他们,头颅慢慢转了回来。   “吃了。”   姑获鸟发出像婴儿啼哭般的笑声,哇哇地笑,“自然是吃了呀,我要他们也尝尝自家孩子没了的滋味,那种痛彻心扉牵肠挂肚的感觉……”   她嘤嘤呜呜的笑,笑的像是在哭,又好似哭的同时在笑,“吃到肚里,就是我的孩儿了呀。”   她似哭似笑,翅膀拍动的声音和如泣如诉的笑声,带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李南落注视着那双浑圆的鸟类的眼睛,眼前一暗,像是要被那双眸子吸了进去,恐惧和心痛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   一张张婴儿和孩童的面孔从眼前掠过,鲜血、啼哭、恐惧、痛楚、执念、悲戚……不知是被吞吃的婴孩还是姑获鸟的情绪,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拖向更深的黑暗。   心口一窒,他捂住前胸,几乎已经愈合的蛊雕所噬的伤口突突的跳痛起来。   “愚蠢!她的妖力就是勾人魂魄迷人心智,你早就上过当,怎么还不学乖!”阿夜大吼,歪过头朝他肩上一咬。   这一咬,重却不见血,把李南落咬痛的清醒过来,眼前就是阿夜那双写满不悦的眸子,“看来谁要勾你的魂都简单的很呢。” 第19章 落雁峡(修)   要以人类的定力控制自己不被妖力所惑,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何况李南落不是什么高手,只是个寻常少年。   但他面对阿夜的不悦,莫名的心虚起来,自觉不该如此无用才是,否则还谈什么成为妖师。   “是我大意了。”他安抚的拍拍它的背脊,仍在为方才看到的景象后怕不已。   妖物,不是人类。   无论妖物的世界如何与人类相似,大妖的能力依然可怕到不得不忌惮,倘若他们没有半点约束,在人世间横行,那天下真的会大乱。   这些想法只在他的心里,没有说予和自己为伴的长毛妖怪。阿夜纵然与寻常妖物不同,但是,想必谁都不会喜欢自己被人忌惮提防吧。   他垂下眼,闭起了唇,一双兽瞳盯着他,忽然凑近过来,半眯着,好像要看透他,“身为人类,不要想在妖物面前掩饰自己的想法,你如果要提防我,或是害怕我,不如从现在起,就此分道扬镳也好。”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一把抓住它的长毛。   “没有吗?”那双眼睛凑的很近,近到鼻息也拂在他的脸上。   李南落忽然害怕起来,怕的却不是阿夜对他怎么样,而是怕就此之后,这大妖再也不管他了。   它本来也不欠他什么,说是契约,也并不能束缚它的来去。   要是阿夜一心要走,他没有任何留下它的办法。   “我不怕你,阿夜。”他攥紧长毛的手慢慢松开。   “没有就好。你要记得,在妖物里,只能相信我一个,其他的妖怪无论对你善还是恶,都不能相信,只有我是不会害你的。”它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头发,就像为幼兽舔毛那样。   他从未被它这样安慰过,只能点头,摸着妖物的毛发,手指在长毛里穿梭着,低低加了一句,“我只怕你不管我了。”   说的很轻,也不知道阿夜有没有听清,夜行游女却已经不耐烦了。   她从未被人如此无视过自己的存在,拍了拍翅膀,转过一支长长的鸟喙,变成了姑获鸟的模样。   “我可是吃了人类的孩子呢。”姑获鸟仿佛是有意挑衅,再一次重复,“身为人类,你不生气,你不害怕吗?”   李南落沉吟片刻,搁在阿夜背上的双拳渐渐收紧,“无论我有什么想法,我现在没有处置你的能力。”   他看着她。   “我不能让阿夜取你性命,因为它不是我的仆从,我也不能让近卫捉拿你,因为我还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会记下今日所见所知,记住你这个妖物,和你今天让我感受的恐惧——”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回来让你得到应受的惩罚。”   他语声淡淡,看她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执着的、绝然的光,看的夜行游女没来由的一阵心惊,眼前分明只是个少年不具备任何力量的普通少年,一定是自己糊涂了,才会感受到威胁。   一行人穿过树林,与大内近卫捉迷藏似的绕着路,逐渐往山顶接近。   天色也渐渐变亮,夜行游女终于停了下来,“到了,这里就是另一条出路。”   她指着山的另一面,阿夜探出身去,风里吹来山谷的气息。   它深吸了口气,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就是最后一条路?”   “不错,这就是最后一条路,就看你们敢不敢走。”夜行游女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往前走这条路,还是退后,面对那队猎人呢?”   李南落能从阿夜的反应里,感觉出这条路并不好走,他翻身落地,往下查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会让两个妖物都不敢轻忽。   阿夜没有回答,夜行游女停在枝头,也没有回答。   他们都看着山的另一边,那是一个峡谷,像被外力劈开那样,中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岩石高耸,山壁陡峭,峡谷之间,山风呼啸。   秋色已浓,感受到凛冬的寒意,在山脚之下,大内近卫首领叶墨槿望着手里的地图,手指在上头敲了几下,做了决定。   “把山下的人都撤了,在山头集合,我看他们会翻过山去。”他的声音和风一样冷。   “翻山?”管风往山头眺望。   “山的那头是条死路,这村子的位置就与那落雁峡相邻,谁都知道,落雁峡连鸟都飞不过去,常年刮风,地上寸草不生,水都没有一滴,能穿过落雁峡的,也只有那些妖物,要是人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要是他们以为自己能呢?”叶墨槿望向山头。   在面对绝境的时候,再不可能走的路,都会成为脚下的路。   李南落确实选择通往峡谷,他不想正面与大内近卫交手,真的交战,阿夜能不能胜过二十多个高手暂且不论,他首先就会成为一个累赘。   他不想面对大内近卫,也不想再听一遍强加于他的罪名。   所以他选择了逃走,听来有些可耻,不是相国府二公子该有的作为,但自那一夜过后,他已不是相国府的二公子了,更别说什么顾忌颜面。   翻山,山头背后便是峡谷。出了峡谷,就能摆脱近卫。   “人类总是那么自大,以为自己是万物之主,为什么没有想过世上万物皆有灵呢?”一只比寻常猛兽体型更大的如同虎豹的动物,在跃下峭壁的时候这么说。   “愚蠢的人类啊。”它从高处落到一块延伸出的岩石上,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李南落已经听它说了许多次,“阿夜你到底多大年纪了,有时候还真像老爷子呢,不断的重复这句话。”   他是认真的这么认为的,所以阿夜也分外的生气,“我们妖的寿命本就比人类漫长数百年,什么老爷子,你嫌我是个老妖怪?嫌我唠叨?”   “小东西!别以为我对你另眼相看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它身子一扭,在峭壁悬崖之间腾挪的身体将背上的少年甩了下去。   初冬连阳光都是清冷,清淡的日光照在峡谷峭壁上,突起的岩石被照射的如同一支支竖的笔直的长矛。   李南落本来骑在它的背上,只要闭上眼睛,缩起身子,埋入那长长的绒毛里,便丝毫察觉不到在这峭壁之间的腾挪。   陡然被甩了出去,他眼前一花,景物一转天旋地转,他的头冲着尖锐的岩石旁那深不可测的峡谷里直冲而去。   忍住破口而出的惊叫,他下意识伸手去抓身边掠过的树枝和岩石绝壁,手指在岩石上抓出刺耳的声响,指甲断裂,留下几道血痕。   “阿夜!”他终于大声叫道。   “哼,愚蠢的人类,希望你能学乖。”阿夜飞身往下一咬,提着他的衣领又将他甩回背上。   “如果学的乖那也就不是人类了,人类的想法,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一个声音像是看戏似的,悠闲的说道,“等你们到了峡谷里,更要小心,在那样恶劣的条件下,人类卑劣的内心可是会暴露无疑呢——”   “姑获鸟,好好带你的路,没人让你多话。”阿夜利爪一挥,寒光闪过,落下几枚羽毛。   姑获鸟冷哼几声,变做了夜行游女的面孔,拍打了几下翅膀,终于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被逼至山头悬崖,要求指明下山到峡谷的通路,心下十分不满,却又不愿在这等情况下与两人翻脸,要是山头毁了,坏的可是她的地盘,最后只得不情不愿的为他们带路。   要知道两个大妖的争斗,除非有人愿意损耗妖力去搞一个妖域减小对周围的影响,否则这座山头怕是保不下来。   “来路不明的小鬼,来路不明的妖,我这是什么倒霉的运气。”姑获鸟一边飞,一边嘟囔。   李南落惊魂未定,根本没有在意这只鸟妖在说什么,只紧紧抓住阿夜的长毛,也顾不得指尖的血把白毛染成了红色。   “我是一只不知道自己年岁的妖,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比你们人类活的久的多。”阿夜这么说着,李南落忽然醒悟过来,为什么它突然不悦。   他忘了,它曾说过,它不记得往事。   这是一个失去属于自己记忆的大妖。不记得过去,自然也不知道年岁。   “对拥有漫长生命的妖物而言,失去过往的记忆,一定是一件可怕,又令人不安的事吧。”他叹息,抚着长毛,“对不起了阿夜,我总以为……”   “所以我才说,人类总是自以为是。”打断他的话,阿夜显然还未消气。   还真是喜怒无常,李南落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再去招惹它,确实,是自以为是了,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妖物接近他的借口。   倘如是他——李南落失去了记忆,那他还是原来的他吗?   倘如失去记忆的他,听闻妖物所嫁祸的罪行,那些杀父弑兄的事,并且信以为真,那他又会如何自处呢?   不敢细想,他擦去白毛上的血,梳理着阿夜颈边的毛发,低语道:“我们之所以是现在的我们,正是因为过往的记忆。如果失去了那些,也等同于失去了自己,你是在找寻你的过去吗,阿夜?”   他的疑问并未得到回答,阿夜像是没有听见,或者不想在姑获鸟面前透露太多,只专心的找寻着峭壁之间的缝隙、岩石,小心翼翼的落脚。   李南落望了眼周围,如此险峻的地貌,他也不敢再出声,以免影响这个身上充满谜团大妖。   好不容易,在阿夜快速的腾挪跳跃下,终于落到了平地。   李南落从它背上跳下,忍不住感慨,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姑获鸟也变做了夜行游女的模样,一脸嫌弃,挥了挥衣袖,“终于到了,这就是落雁峡,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你们快些走吧,顺便把那些瘟神送走。”   “落雁峡?”李南落重复这个名字,虽然早就听姑获鸟说过这个峡谷的可怕,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有种不祥之感。   “对呀,落雁峡,因为这里寸草不生,常年刮风,连飞鸟都无法经过。”夜行游女笑着回答,“不过这里有大妖,也不是个问题,只要它好生护着你,想必作为人类的你,不会在这里死的太惨的。”   说完,她嫣然一笑,拍拍翅膀飞快的往山上飞去,“不过,要是你们死在这里,就更省却了我的一番麻烦了呢。”   姑获鸟发出婴儿般哭声的怪笑,很快消失在视线里,李南落直直看着眼前的峡谷,再也顾不上她。 第20章 退烧的正确方式(修)   这显然是一个陷阱,一个大自然摆在所有人面前,让进去的人再也无法回到人世的陷阱。   夜行游女不曾隐瞒她的杀意,这里既可能成为他们的逃生之路,也可能成为埋藏他们的地方。   而无奈的是,尽管早就察觉,他却没有其他选择。   飓风穿过峡谷,呜呜吹着,鬼哭似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一阵阵的寒风如同刀割,将人的脸拍打的生疼。   “走吧。”白色毛发随风飘动着,掠过一阵银光,不知年岁的大妖神色不变的往前踏了一步。   飓风很强,李南落艰难的踏出一步,又被推回了原地,没想到这里的风大到这般程度,他打量周围,只看到满目苍凉。   陡峭的岩壁直通山头,除此之外,稀稀落落的只有零星几颗枯草。   按照姑获鸟所说,他们翻过的这个山头,就是通往另一个城镇的峡谷,只要通过这个峡谷,就能摆脱追兵。   然而,穿越峡谷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   一人一兽默默前行,李南落不得不运功走路,否则就会被风吹回原地。所以他每一步都用尽全力。   峡谷纵深很长,两边的山高入云霄,极目远望,也只能看到刮来的狂风和沙砾,根本望不到尽头。   地上没有鸟兽的痕迹,连一丝绿意都没有,就连方才还能见到的枯草枯叶,也遍寻不着,除了风,只有沙。   眼前、身后、左右,无论哪个方向看过去,都只有风沙,要不是阿夜在前带路,他连方向都无法分辨。   再一次暗自痛恨起自己的无用,他不知道第几次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妖师,如果他已经是妖师,此刻就不必躲在阿夜身后,更不用成为一个累赘。   千回百转的念头,终究还是咬在齿间里没有出口,风沙扑面而来,他用外衣包住头脸,艰难往前挪动。   风很大,大到像是有一个巨人用手挡住他往前迈出的腿,扎起的发髻在狂风里早就散开,头发被狂风往后拉扯,扯的头皮生疼。   他只能弓起背脊,扶着侧面的山石,沿着峡谷的边缘,一步一步蹭着山石挪动。   他走的很慢,远远的看到阿夜的尾巴,那条毛茸茸的长尾巴,随着行路的姿势,微微摇晃着,有些悠闲的样子,像是在为他指路。   他试过骑坐在阿夜背上,但因为风沙过大,很快会被掀翻,所以只得靠自己的双腿,紧靠一侧的山石,避一避这可怕的暴风,以缓慢到如同爬行般的速度,慢慢前行着。   作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李南落并不属于健硕的类型,他过于清瘦了,本来无法在这样可怕的狂风里正常行路。   但到底也是习武的身体,衣服下面的肌肉已经能够一看,近一年的逃亡生涯也令他有了同龄人不曾有的毅力和执着。   包起的头脸只留下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他在铺天盖地的风沙里,直直的盯着前方的兽尾。   那是漫天沙砾里唯一的一点银白色。   阿夜的尾巴,毛发很蓬松,像是从来都不需要清理就能油光水滑似的,令他十分想在此刻埋进去,感受毛发的温暖和柔软。   喊不出声音,即便喊出也会被狂风吞没,他只能一步步往前,无法询问前面的大妖到底还有多远的路。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留下耳畔呜呜的风声,像是无数冤魂的哭喊,令人心悸。   眯起的眼睛周围一片火辣辣的疼痛,想必是被刮出了血痕,手指上的刺痛也一阵阵的,那种跳痛感在一次次和岩石峭壁的摩擦中逐渐变得麻木。   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变暗,或是风沙正在变得更大?李南落已经无法看清前方的兽尾,整个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心跳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血液仿佛加快了流动,心里的惶恐也在逐渐滋生。   如果他无法跟上前面的妖怪,是否,自己的一生就此完结?   咬咬牙,他摸着石头的手指紧紧抠入岩石的缝隙,为了让双腿能更稳定的踩在地面上,他甚至艰难的在自己的长靴里塞了两块石头以增加自己的重量。   李南落的手指在石头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延伸的血痕,风中有血腥味,前方的妖物凭着动物的嗅觉,回过头来。   “你可不要认输。”   脑海中听到这样的话,李南落心神一定。   对了,阿夜不需要开口出声也能与他交流。   生平第一次,他感激妖物有如此的能力。   他心下喜悦,却还是谨慎的很,生怕一个不小心被风吹走,到时候,只怕再也回不到现在站立的地方。   在人的精神高度集中的情况下,时间的流逝变得无法察觉,也变得毫无意义。   李南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更不知道前方还有多久的路,他的人生中,似乎只剩下顶着暴风往前走路这件事。   极度的疲劳令他眼前发黑,他闭着眼,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本能,双手依然紧紧的颤抖的抠住岩石,双腿缓慢的往前迈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倒下前,一团温暖的长毛拂过他的脸颊,倒下的身体被一只猛兽接住了。   真是险些被风吹走啊,阿夜投来的目光仿佛是在这么说,他朦胧中睁开眼,心里一下安定下来,整个人昏睡了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感受到来自妖物的柔软的怀抱。   阿夜像是保护自己的小兽一般,用爪子将他压在身下,让他免受暴风的侵袭,“睡吧,你已经走了两天了,就这样睡吧。”   最后残留的那一丝意识,听到了阿夜话音里的关切和温柔。   阿夜是一个妖怪。一个在关心他的妖物。   “妖怪都是难以预测的,凭自己的喜好行事,所以时常让我们人类头疼,那是因为它们从不遵守人类世界的准则,两个世界的碰撞,当然会有摩擦。”   华胥国的顶梁柱,李况在相国府里抱着怀中的幼童,一切都是曾经的模样。   “世界?”小南落坐在他怀里,睁大了眼。   李况点头,“对啊,这个人世间,除了你我所在的华胥国,还有雷泽国、孟柯国、夏栖国……还有一些,你最好永远不会知道的地方,这许许多多的地方,就是你我所处之界,每个人都不可越界,也就是不可逾越自己所在之处的界限。”   “那要是越界了呢?”   “一旦越界,不同的世界之间,就会产生摩擦碰撞,就会受伤流血,就会有人死。那是来自上天的惩罚。”   “天罚,会怎么样?”   “上天会让你经历磨难,让你流血,让你后退,让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就像那一夜,我们全家都被——”   眼前一晃,忽然变成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控制梦境里的情感。   父亲?!李南落想要在虚无当中找寻李况,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片黑暗和惨叫。   时光突然跳转到了去年,那血腥的一夜,那一切的开端。   李南落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感到浑身像被火点燃了,自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呼吸变得很快,快到下一刻就要窒息。   他在昏迷中喊叫,梦魇纠缠,梦呓的细弱声音,就像只小猫儿,阿夜低头,鼻尖碰了碰他的手心。   有些发热的掌心,它的鼻子一碰上去,就自动凑过来。   伸出爪子,肉垫在他鼻下探了探,呼吸发烫,看来是发烧了。   人类,真的很弱小,但这个人类,明明那么脆弱,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子倔强和坚韧来。   阿夜啧了啧嘴,发现自己竟开始担心一个人类幼崽的安危,要是死在眼前,似乎心里便会觉得难受起来。   张开嘴,去撕开李南落的衣物,带着倒刺的舌头,从他袒露的胸口上舔过去,不知道这样能不能降温?   阿夜有些头疼,它从来没有带过幼崽,在它的记忆里,也从未照顾过发烧的人类或妖物。   “散热,有用吧?”看似无所不能的大妖,也有不了解的事,只知道在天热的时候,长毛的兽类总是用舔毛的方式驱散热意的。   它自语着,像照顾小兽一般,把少年的衣服剥开,李南落朦胧间只觉得身上一空,双手全无力气推拒,迷迷糊糊、浑浑噩噩之间,身体被完全摊开。   一股湿漉漉的水汽贴了上来,从他胸前刷过,他喉头发出几声不满的声音,微弱的消失在暴风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略微清醒了些,感觉到一片湿润,在他的头脸之间舔舐,为他擦去风沙尘埃,长长的带着倒刺的舌头,从脸上刮过去,刺刺的微痛。   “阿夜——”他似醒非醒,还记得那个梦境,伸手紧紧搂住它的脖子,好像这样才能安心,而实际上他只是动了动指尖。   阿夜就站在他身上,把他藏在肚子下面来遮蔽风沙。   野兽腹下的这片空间周围,触手可及的只有丝滑的毛发,阿夜的大爪子牢牢踩在沙地里,上方传来有节奏的呼吸声。   一起一伏的腹部,他勉强睁开眼,视野很小,从他的角度看,这便是妖物最脆弱的地方。   没有力气伸手抚摸,他张着嘴呼吸,就像脱水的鱼儿,接着身下也是一凉。   “阿夜,我不是动物……”他厉声拒绝,发出的还是猫儿一样的声音,自己也听不分明。   阿夜根本不理睬,又或是没有听见,伸长了舌头,把他全身舔了一遍,又怕他被风沙和太阳灼晒,舔完一遍又把衣服给盖上。   看看他热度有没有退下,没有就再舔一遍,这么几次之后,李南落的身上已经全是它的气味,倒像是大猫舔自己的小猫崽一样。   “快些长大,小东西。”哼着歌似的大妖,嘴里嘀嘀咕咕,一个大爪子踩住他的衣领,还用身体护住他。   它这话是什么意思?再次失去意识前,李南落皱起了眉。 第21章 幼崽养成(修)   他就这么昏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醒醒!喝点水,给我醒醒,李南落!”   毛茸茸的爪子拍打在脸上,粗糙的肉垫和尖锐的利爪,那清晰到无法忽略的触感让他不得不挣扎着睁开眼。   “阿夜……”刺眼的光线下,熟悉的大猫似的脸,那双金绿色的眼睛里,是深切的担忧。   “嗯,你终于醒了。”它将进入峡谷前准备的一袋子水踢到他脚边。   也不知道它之前是将水藏在哪里,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李南落也不问,他想起了梦里父亲李况所说的话。   妖物都是凭自己喜好行事的,不会遵守人类的规则。   见他发呆,阿夜有些焦躁,“赶紧把水喝了,你才发了烧。”   “怪不得身子如此沉重。”李南落艰难的捡起地上的水囊,沾了唇才发现早已渴到嘴唇干裂。   冰冷的水滑过在火辣辣的喉咙,贪婪的猛喝了几口,他咳嗽起来,抹了抹嘴,似乎风势变小了。   不,并不是风变小了,而是阿夜正用它的身体为他挡住不断袭卷而来的风暴,而他正处于它和峡谷的山壁之间。   长而浓密的毛发挡住了风沙,伏低的身体将他抵在石壁之上,才让他免于被可怕而狂暴的风卷走。   “阿夜,你为什么要帮我呢?”他喝完水,忽然抬起头,凹陷的眼眶里,一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反而升起了另一种异样的光亮来。   大妖的回答,一如既往让人不知真假,“只是觉得有趣罢了,对于一个失去所有记忆的妖怪而言,你身上的味道是我喜欢的,仅此而已。”   “只是如此,就让你这么帮我?我是一个人类,而那些才是你的同类,你对同类都不曾有过任何的心慈手软,却不惜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只是为了帮助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小子?”   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终于像汹涌的水流找到出口一般,一泄而出。   “微不足道?那只是你自己这么认为。”阿夜低下头,巨大的野兽的面庞,流露出微妙的笑意。   “你绝不是微不足道的,总有一天,整个天下都会为你的所作所为而震惊,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人人敬畏的大妖师——”   “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他不让它继续说下去了。   未来似乎有很多种可能,但是……他苦笑,舔了舔干裂到发疼的嘴唇,“你为什么选中我,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在我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大妖看了他一眼,讳莫如深,“你们人类,做什么总要一个理由,我们妖物可不是这样的。你也说了,我们妖是随心行事的,哪有什么道理。”   看他表情,并不相信它的话,阿夜也不想再多说了,“太弱了,发个烧还能出现幻觉,看来我们得快些走出去,否则你的小命就要丢在这儿了。”   并不是幻觉,而是做了个梦,又因为这个梦而想到了一直以来的疑问,李南落没有辩解,又慢慢抿了一口水。   掂了水囊里的水,把它递给大妖。   “我可没有人类那么脆弱。”阿夜把水囊又踢回去。   它昂扬着那颗大脑袋,直直看着前方,判断着后面剩余的路途。仍旧是那人间一切都漠不关心,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它长长的毛发已经乱糟糟的,被这里的风沙吹的失去了光泽,脚爪上的肉垫也粗粝开裂,被砂石磨的厉害,大尾巴更加糟糕,长毛结成了团,好像拖地的拖布,只那双眼睛,变作竖线的猫儿眼,还是犀利的像尖针。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的毛就是这样的。”李南落忍不住用手指给它梳理打结的地方。   “那时候哪里能和现在比。”那会儿它的力量还残缺,连自保的能力都无。   阿夜想了想,“你总说为什么要帮你,这倒也算是个理由,那会儿因为你的缘故,吞了那个魑魅的力量,这才叫我有了恢复的机会。”   “那时候,我还想着养了这只猫,该怎么带着你逃命。”想到那时候的天真,李南落自己都想笑。   “如今有我在,以后你就没有机会再去想逃命这件事了。”阿夜的语气十分肯定,也十分的自信,它带出来的崽,绝不会有被人欺负到要逃命的那一天。   李南落几乎马上读懂了它的意思,它是真的把他当小猫崽了?哪里有对人这样的……想起不久前发烧,阿夜是怎么给他退烧降温的,粗糙带刺的舌头,那触感还留在身上。   整个人顿时发烫,有种羞耻感,他紧紧的抿着嘴,浑身不自在起来。   “害羞了?这是害羞吗?”阿夜稀奇的低头,“兽类不都是这么做的,有什么关系。”   “可我不是野兽。”李南落眉头皱死紧,低声反驳,想到阿夜这么做也是为了帮他,又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   他的眼睛下面一片青灰,整个人苍白无力,在这里生病,是真的会要人命的,阿夜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不是有什么打紧,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你给我打起精神,要是死在这里,我可不给你收尸。”   说的狠厉,拍他的爪子力道却很轻,好像生怕把他弄碎一样。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这么好了。   李南落心里忽然一片暖意,像寒冬里有人给了一碗姜枣茶,有些蜜蜜的又沁人的热力,让他心里也热了起来。   “我会好起来的,和你一起,活着走出这里。”他仍旧低声说,就是突然之间有了点鼻音,又掩饰的低下头,揉了揉眼。   阿夜拖着长音,满意的嗯了一声。   进入峡谷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行进的这么慢,夜行游女就更不会关照这一点,本来计划一天走出去的峡谷,已经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   他们还在峡谷之内,而食物和水,已经没有了。   李南落是退烧了,身体却还虚弱,心力交瘁,再顽强的毅力,也无法抵挡身体的困倦和疲惫。   极度缺水令他的皮肤失去弹性,眼神失去了光泽,凹陷的眼眶里,只有在诉说疑问的时候才会有神采。   作为一个妖怪,阿夜见过无数次人类的死亡,对它而言,死亡就像吹过的风,呼出的气一样自然,但这一次,这个正在迈向死亡的人是这个被它当初幼崽的少年。   它开始担忧起来。   少年满怀疑问,身体的虚弱令他时常做梦,或者那是白日的幻觉?他偶尔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今天是第几天了?”他的表情已经变得有些木然。   “第五天。”阿夜望了望周围的峡谷,“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峡谷的风也从来没有停过,该死的,看来我们是被那鸟人给坑了。”   “坑了?”李南落只会重复。   “这里不光是个峡谷,还是一个天障,就像海市蜃楼,眼前所见,都是假的!”阿夜面露狰狞,似乎想撕了那只鸟。   随即眼神一转,看着他说道:“不过凡有天障之处,都有好东西,这里一定藏着什么我们还没找到的去处,一定有什么天障需要保护的东西,那可是好东西,你不好奇吗?”   李南落没有如它所料的那样产生兴趣,这些话就像一些音节,从耳边流淌过去,他听到了,却并不理解,只是点头。   “见鬼,这鬼地方难道还能吸人魂魄?”用爪子拍打少年,依然没有太大的反应,阿夜面孔上的狰狞之色逐渐加重,“只是缺个水而已,人类就衰败至此,就算你也没什么两样,人类莫非就这么没用吗!”   少年失去神采的眼睛动了动,“水?”   “啧,真的是没用呢。”大妖气急败坏,“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那我就告诉你,因为我在你身上闻到了自然之气。”   阿夜的这个话题,果然让李南落精神一震,快要失焦的眼神落到了它的脸上。   “所谓自然之气,就是天地万物自然之力的气息,地、风、火、水,自然界每一样东西都有其气息,而你身为一个人类,居然带着自然之气,你说稀奇不稀奇。”   人类?自然界的气息?他是自然的一部分?   李南落艰难的理解着阿夜话里的意思,快要倒下的身体靠着山壁支撑着,“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区区一个人类,居然会有自然的气息,你自己知道吗?”凑过来的头颅,用期待的声音轻声的问。   他当然不知道,他早就对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应接不暇,深深吸了口气,他觉得眼皮无比的沉重。   “不准睡过去!”阿夜的声音又变得狂暴了,听起来有些可怕。   李南落无法开口,无法控制身上的困倦感,身上的肌肉抽搐着,好像每一块都不属于自己,发烫的身体却没有出一滴汗,狂风肆虐,他居然也不觉得寒冷。   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就连之前饥饿感都不再存在。   死亡,似乎前所未有的,令人觉得美妙。   “可恶!无论说什么,都不能阻止你走上死亡之路了吗?”庞大的野兽狠狠朝岩石挥舞着爪子,碎石纷纷落下。   李南落失去了倚靠和支持,也沿着石壁倒了下来。   沙砾和尘土扑面而来,要不是足踝还被大妖踩着,他可能已经随风而去。   “真是可惜啊,我以为可以从你身上找到有趣的东西,没想到,人类比我想的还要脆弱无用,枉费我为了救你,杀了那么多人类了呢。”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倒地的少年,妖怪的身躯显得更为庞大,落下的暗影里,少年的身体动了动。   “你说……什么?”   金绿色的兽瞳眼神一动,透出一丝喜悦,接着微微眯了起来,露出了笑意,“我说,为了救你,杀了许多个人类,不然你以为身上被蛊雕所咬的伤口,是怎么好的?”   “那是我,趁着你熟睡的时候出去狩猎,猎杀了你的同类,对……就是那些脆弱无用的人类——”   “我用他们的血肉喂饱了蛊雕的伤口,它可是挑食的很,足足吃了几个人的量,才满足的。你看,你的伤口最近是不是完全没有痕迹了呢。”   阿夜的说话声特别的温柔,又特别的平淡,描述着那副残忍的场景。   “每个你睡着的夜晚,或者——是我令你熟睡的夜晚,我都用人类的血肉和魂魄,供养你身上的死亡印记,因为唯有这样,才能救你。为了能让你活下来,可是有好些个人类奉献出了自己的性命——而你现在,居然要去死?!”   李南落直直的看着它,好像没有理解它在说什么,睁大的眼睛里一片空白,直到一幅幅画面像是被推到他面前,他眼前突然浮现出阿夜狩猎的模样。   那是在他们逃亡的路上,每一个夜晚,他以为睡在它身边伤口就能愈合一些的夜晚,都有一个人类死于妖物之手。 第22章 峰回路转(修)   阿夜不吃人,但它并不介意杀戮。   满目鲜红和血肉,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飘浮在半空,熟睡的李南落,胸前的伤口像是一张蛛网,交错着,交织出一个幽暗的黑洞。   死亡印记,那是蛊雕留下的伤口,也是吞噬血肉的入口,人类的血肉,令它得到了满足。   这伤口就像蛊雕的一张嘴,本来要将他吞噬殆尽,最终,阿夜狩猎到的属于人类的血肉,喂饱了它。   那些人,替他而死。   因他而死。   “看到这一切了吗?”阿夜的声音妖异又狂躁,厉声质问,“你还有什么资格死去?你可是背负着好几条人命,你的命,早就属于我!”   血腥而可怕的画面如同实质,飞扑过来,即使李南落闭上眼,也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那飞散的血肉,身上的伤口吞噬着一切的景象……   胃部抽搐起来,他蜷缩在地上,不断呕吐。   然而除了胆汁,他吐不出任何东西。   “我也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但是,既然你都要死了,还不如让你知道真相。”阿夜低头看他,“死,是件容易的事,活着才难。现在,你给我站起来!”   李南落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他试图越界,而妖物和人类的世界终于碰撞。   “你告诉我这些,是做好了让我恨你的准备吗?”   “恨我又怎么样?”阿夜的眼睛如同针尖,“只要你能活下来,尽管用你的仇恨来对付我。”   李南落紧紧咬牙,内心知道它为什么告诉他这些,又恨它,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在他已经将它当做最信任的,唯一的依靠的时候。   峡谷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   眼前只有望不到尽头的飓风和随着狂风刮来的杂草和砂石。   从白天到黑夜,在铺天盖地的风沙之下,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停止了变换。只剩下一人一兽继续向前。   为什么要救一个人类呢?   身为妖怪,不惜做到这般地步,只为了救一个人类小崽子的性命。   巨大的兽爪,一步步踩在地上,留下了凹陷的足印,大大的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它是真的忘却了很多过去,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现在被叫做“阿夜”的妖怪,晃了晃脑袋,在狂风里抖落满头的沙砾,身后,少年纤细到仿若纸片的身影,亦步亦趋的沿着峡谷石壁,缓慢而艰难的挪动着。   真像一枚即将破壳而出的兽卵。   只要轻轻碰一下就会破碎夭折般的脆弱啊。阿夜在心里这么说着。   而现在,这尚未破壳而出的幼兽,正在艰难的经历蜕变,可惜人类太过脆弱了,缺水脱水失去营养,就随时可能失去生命。   脆弱的像纸片一般的生命,叹了口气,它停下脚步,直到少年纤弱的身影挪动到身后,“你还能活下去吗?”它问。   从温润的贵公子,到逃亡的落拓少年,再到一脚踏入妖界,李南落的身份一层层剥离,现在这里,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纯粹的“人类”。   他缓缓抬头,干涸的眼眶里黯淡无光,失去思考的能力,木然的注视着眼前,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就渗出血来。   干涸的鲜血将他的双唇黏在一起,在开口的时候伤口再度撕裂,他也失去了对于痛楚的知觉,“我……”   满是铁锈味的鲜血被他抿到嘴里,也变成了甜美的甘泉。   大妖只听到他发出呜的一声,见他眼中再没有一点神采,心里知道,这已然真的是极限了。   即便它用蛊雕死亡印记的残酷真相刺激他的求生欲,也已经将最后一点生命的能量榨干。   “我陪你走的路,就到此为止了吗?”它看着少年慢慢倒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就好像本来要结出果实的大树,在还是树苗的时候就被飞来的恶鸟将果穗一口叼走了,再也盼不到开花结果。   不,似乎和那又有不同。   大妖朝着狂风砂石急促的呼吸,胸膛起伏,不明白心底的酸涩和愤恨,究竟从何而来,却怀着满腔的不甘和愤怒。   李南落倒下了,这一次他也许再也站不起来。   大妖在他身边趴下,看着风沙将他一点点掩埋,从来没有任何牵挂的妖,胸口有个地方像是被堵住了,引来一阵钝痛。   “你可是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低语着,明明脚下的少年不会听见,大妖依然不满的嘀咕着,不断的舔着他的脸,巨大的爪子,轻轻摇晃拍着他的肩。   “你睡着了,就再也不会有机会找到你的仇人,再也没有机会证明你的清白,你甘心吗?”它用力蹭着他的脸。   没有回应。   “你有着其他人类没有的自然之力,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你不是普通人类,你到底从何而来?连你自己都不清楚,你就这么离开了?”它拱着他的头,轻轻咬他。   “人类小子,小东西……这就是你的最后了吗?你甘心吗?”用妖物特有的蛊惑似的语调,令人心颤抖的声调说着。   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人类动摇。   周围的世界好像变得十分安静,没有风声,也没有少年在它身后注视它的复杂眼神。   作为一个见惯了生死的妖,阿夜忽然觉得失去了什么,从未关注过的人类生命的流逝,这种脆弱是作为妖物从未理解的,关于岁月和无常。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胸腔里酝酿了许久,终于化成一声咆哮。   吼声穿越了整个峡谷石壁,碎石滚落,狂风肆虐,李南落在风中眼看将要随风而去。   它一脚踩住他的胸口,少年纤弱的身体好似碰一下就会碎裂,凹陷的只剩下骨架的身体触感,令它皱起了眉头。   同时,还有一样东西引起了它的注意,在李南落身上,与沙砾混杂着的无数细碎的小点。   它们随着风沙盖到他的胸前、裸露的手臂上,若不仔细看,不会发现那些小点居然在动。   那不是沙子,是虫子!   阿夜一口咬住李南落的衣领用力甩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咆哮,“该死的峡谷!该死的天障!愚蠢,我真是愚蠢!”   它将生死不知的李南落像动物小崽似的咬在嘴里,他们都小看了它,这是一片天障。   所谓天障,不是人为所造,而是天然生成,有天险之势,必有天降之宝。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所有天障无一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险要之地,妖物或许能在其中幸免,但人类那是万万没有过去的可能了。   等它发现,告诉李南落的时候已经太晚,后来更是没有再深究过。   它的关注点,过多的集中于他的身上,忽略了周围环境的变化。   “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峡谷,这么多年来,死在这里的人类和妖物,都去哪儿了,那些尸骨,都去哪儿了?”自言自语的发问,大妖环顾周围。   要是能找到什么关键所在,说不定李南落还有救。   低头细看,沙砾之中,细细密密的虫子混杂其间,那是和米粒一般大小的白色虫子,闪耀着晶莹的光,在沙子里,犹如本是一体,丝毫看不出来。   世上有太多奇怪的东西,即便是大妖也没见过这个天障之中的这种虫,阿夜知道天障里的一切,未必都是真的,他们可能一直在峡谷里绕圈子,直到死去。   “这时候人事不省生死不知真是件好事呢,至少不用找理由再来安抚你。”低头说给少年听的话,还是一贯揶揄的语调,兽脸上却流露出落寞哀伤的表情。   出现在李南落身上的虫子,显然是峡谷里的,它们将死于峡谷中的尸体全数分解吞噬,所以整个峡谷里不曾见过任何一点尸骨。   “真的已经是最后了吗?你即将死去,是死亡的气息引来了这些该死的虫子。”眼看少年身上的噬尸虫越来越多,阿夜再次叼起他将虫子赶走。   “你身上的自然之气呢,当初我可是在你身上感觉到不一样的气息,你不是一个普通人类,绝对不是,你怎么能在这里死去!?”   它低吼着,满是不悦,“说要成为大妖师的人类也不过如此吗?”   也不知道这些抱怨说了又有什么用,但阿夜满心暴怒,眼看着噬尸虫越来越多,李南落只要被它们吞没,那就代表着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了。   这个从未关心过人类更不曾在意同类的大妖,不断的一次次的将噬尸虫赶走,将少年逐渐冷去的身体叼在嘴里,护在身下。   它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可怕的嘶吼,金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异光,扑向那些噬尸虫。   大妖的力量不可小觑,仿佛时间猛然停滞,一个个混杂在沙砾中的虫子停在了半空,与周遭飞扬的沙尘区分了开来,纷纷爆裂,化作了白色的尘埃。   骨粉吗?阿夜注视着那些白末,噬尸虫像是由人骨兽骨变化而成,莫非是死于峡谷的尸首化作了这些异虫?   遭到袭击的噬尸虫仿佛感受到了危险,纷纷散去。   仔细分辨,可以看见峡谷石壁、脚下沙尘里有细细密密的莹白色的小点,它们究竟是何时开始汇聚在周围,亦或是早已存在,只是他们从未留意,现在已经不得而知。   紧紧盯视着这些虫子,阿夜留意到它们都去往一个方向,峡谷石壁之间有一道非常不引人注意的缝隙,噬尸虫们正往夹缝里涌去。   它眼前一亮,飞身一跃扑向石缝,距离越近,可分辨的噬尸虫越来越多,像是一粒粒磨成粉的人骨碎屑黏在石壁之上。   它们细小如尘埃,晶莹雪白如同沙砾,定睛细看就能看到蠕动的前足,还有吸食人体的口器。   近到石缝前,它就感应到一股妖力,天障之内果然有些别的东西!   阿夜精神一振,将李南落叼在嘴里,往里直直跳了进去。   眼前一暗,又豁然开朗,如它所料,石缝后面的空间非常的大,看似狭窄到不容一人的缝隙只是个障眼法。   他们依然在峡谷这之内,周围还是谷内山墙,然而天蓝如洗,也再没有一点狂风和沙尘,钻入石缝的噬尸虫也像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隐没在山壁之间。 第23章 血肉相融(修)   “瞧瞧我们到了哪里。”大妖的尾巴高高的甩了起来,有些高兴,低头去探视人事不知的少年,好像他还活着那样对他说道:“你看,我早说过这里有天障,只怕这才是落雁峡真正想隐藏的东西呢。”   空旷的山谷之内,一团红色的火焰凭空在地面上燃烧。   山谷里没有风沙,却也感觉不出火焰的热度,那团红色的诡火,就那么摇曳着。   飘摇的红光印在阿夜的脸上,它皱起眉头,总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与其相关,却始终想不起来。   金绿色的眸子里也染上了红色,记忆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想到李南落还生死不知,它龇了龇牙,硬生生的闭上了眼睛。   这团火光艳丽夺目,确实非常有古怪,让注视它的人无法转开视线,挑起内心的本能,某种嗜血的冲动跃跃欲试。   这其中浓重的妖力让阿夜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小崽……”它回过头。   匕首寒光和血光一同闪过,它惊愕的睁大了眼,拔出匕首的少年映着火光的双目里盛满了赤色。   赤红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情感,也没有一丝犹豫,有的只是饥渴。   阿夜一下子想起临行前夜行游女的话。   等你们到了峡谷里,更要小心,在那样恶劣的条件下,人类卑劣的内心可是会暴露无疑呢——   身体极度的饥渴衰弱,让李南落成了“本能”的傀儡,失去意识丧失了理智的他,如今只是一具活着的“□□”而已,没有思考能力,更不存在恐惧。   他的眼前,并没有大妖,也没有“阿夜”,眼前的巨兽之于他而言只是一头兽,可以用来食肉喝血的野兽。   挥舞的匕首没有犹豫的,继续挥向沾血的白色皮毛。   匕首是殷迟给他防身所用,李南落至今为止用过两次。   第一次,刀刃穿透了自己的胸腔,而第二次,割开的是大妖的血肉,锋利的刀口带出一片猩红的血液,溅落在地发出呲呲的声响。   分明是沙地,却像有高温灼烧一般,飞溅的鲜血在地上瞬间干涸。   身为妖物,阿夜的应变非常的快,飞快的跃起,飞快的旋身,刀刃从它的侧腹掠过。   身为人类的李南落本应赶不上它的速度,然而他手腕一转匕首往前一探,不仅速度未落分毫,刀刃居然又出去了几分。   就这么几分之差,大妖居然再次见血了。   阿夜眯起了眼,舔了舔伤口,半点不恼火,反而兴味盎然,“本能吗?这就是你和普通人类不同之处吗,真是有意思,失去意识的你,终于显示出与普通人类不同的力量了。”   回答它的是再次扑来的匕首,李南落的脸上一片微红。   那团火光摇曳,他眼底的杀戮之火也在摇曳,人类对生存的渴望战胜了一切。   没有贵公子也不存在什么逃犯,这里有的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人,和一个无法对他痛下杀手,只能躲避的大妖。   要想杀死一个人类并不难,对妖物而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它如何能对他下手?在好不容易将他带到此地之后。   阿夜嘴里骂骂咧咧的躲避着,李南落紧随其后,脱水濒死的他挥动着纤细到仿佛随时会折断的手臂,像是一团即将燃尽的火,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力。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大妖心里明白,李南落此刻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是这该死的鬼东西搞的鬼吗!”它扑向空地上腾空燃烧的火团。   那团火有一人高,飘浮在上空半尺之遥,里面有一片白影若隐若现,越是靠近它,越能感受到浓重的妖力。   那是让魂魄都为之沸腾的灼热感,所有的情绪、情感、杀意、本能,被这团诡异的火光挑起。   大妖发出可怕的长啸,升起嗜血的渴望,硬生生忍住了将少年拦腰咬成两截的冲动。   面对这团诡异的火,连它都差点着了道,更何况是濒死失去意识的李南落。   匕首破空的声音越来越快,李南落被诡火控制,赤红色的眸子氤氲着一片血雾,脚下竟然没有沾地,像是个游荡的幽魂。   大妖纯白的皮毛上沾染着自己的鲜血,伤口并不深,它的神色却十分凝重,   “只要搞定你——”   它站在火团前。   李南落扑向它。   在诡火照耀的世界里,他一次次被迫重新经历逃亡的日子,一次次目睹无辜的人被他所信任的大妖所杀。   而他只是个无用的旁观者,被迫见证着所有的杀戮。   诡火跳跃——   恨啊——好恨——   曾经温润如玉不知世事的少年,在火光的照耀下懂得了杀意。   “总有一天,你会拔刀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感受到双手沾血的滋味,杀戮的滋味。”   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过。   手上的匕首削首而过,巨兽一低头向前蹿去,利刃从尾端划过,他手腕一绞,硬生生截下一段兽尾。   鲜血浸湿了手掌,对于一个极度干渴的人类而言,野兽的鲜血犹如甘泉。   倘若他是个绝境中的猎人,倘若它只是寻常的野兽,此刻又当是怎样的景象呢?   大妖看着少年呆立当场,仿佛被甘泉吸引般,捧着满手鲜血凑到嘴边——   兽血的滋味是如此甜美,对极度饥渴的人而言,它足够甜美到令人忘记一切,只剩下活下去的本能。   大妖巨吼着张开了利齿,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趴到地上,像是身体的能量被汲取,眼睛里有一丝光亮随着伤口血液的流失黯淡下去。   而少年满手鲜血站在原地,凹陷的脸颊逐渐恢复原样,就像干涸到龟裂的土壤被浇灌了甘霖,不止脸和身体恢复了,脸上还隐隐透出一种光华。   在逃亡中逐渐显露的肌肉线条变得更为明显,被风沙摧残的清瘦的面孔,轮廓愈加深刻。   他本就清俊的五官多了种别样的气质,空洞的眼神又有了神采,只是此刻充满了迷茫,“发生了什么?”   “已经吃了,就别浪费。”   当他回过神来,纯白的巨兽皮毛斑驳染着血,躺在一边,似乎有些疲惫,正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放心,你不会就这么衰竭而死的,在吃了我的血肉之后。”   血肉?他抿了抿嘴,满口的血腥味令他醒悟过来,还来不及吐出来,大妖用下颌比了比他手上的那截断尾。   “吃了它。”   “想要活下去,就吃了它。”   巨兽站起来,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上方,就像当初蛊惑他走上成为妖师之路一样,那声音动人心魄。   李南落胸中五味杂陈,眼眶发热,已经达到极限的身体诉说着渴望,有一种茫然,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想活下去,于是他张开嘴……   像是极度贫瘠的土地得到了滋养,血液逐渐沸腾,李南落察觉到自身的变化,大妖的血肉里充满了力量。   “知道吗,妖师们用妖物的血肉炼制丹药获取力量,而你——哼,看你的造化吧。”转开脸,大妖阿夜话里似乎暗藏玄机。   李南落很快感受到了这层玄机。   作为人类的躯体过于脆弱,庞大的力量随着血肉涌入四肢百骸,就像一个干瘪的皮囊瞬间胀大,他的经络里充塞着属于妖物的力量。   人类与妖物,本就是不同的两个族类,相斥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像是要冲出他的身体,回归大妖的身上。   “只要你扛过去,你就能成为真正的妖师!告诉你,迄今以来可没有人类敢生吃妖物的血肉,尽管很多妖师都知道,吃掉妖物可以获得力量,但是敢尝试这么做的人都爆体而亡了。”   巨兽低头看他,诉说着妖师与妖界的秘密。   “不过,我相信你和他们不同,还记得在山上的时候吗?突如其来的雷电,夜晚我带你疾驰时候的狂风,你以为那是我引来的?不,那是你自己的力量,你的身上藏着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它的眼睛里流转着金绿色的光,每一句话都让李南落感到震惊。   “所以,孤注一掷,既然已经吃了我的血肉,那便索性不要浪费。”   “好好感受我的力量,好好吸收我的力量,感受我和你融为一体——让我看看,你是如何成为令天下为之颤抖的大妖师吧!”   为那样的场面而感到兴奋,神情疲惫的大妖舔着舌头,圆睁的兽瞳里也像是有火焰在燃烧着。   “为什么……为什么想要我成为妖师?”双手支撑跪在地上,李南落额头的汗水一滴滴落在沙地,“我的身体……怎么会有引来狂风和雷电的力量?”   “帮你成为妖师,不是为了你,是我想知道为什么区区一个人类,居然有支配自然的力量,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很值得期待吗?”大妖卷起了尾巴,受伤的断尾已经不再流血。   看它舔着伤口,李南落神情复杂的咽下了更多的质疑。   “表情不要那么难看,只要活下来,你就能拥有支配妖物的力量,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毫不在意的甩着尾巴,大妖把李南落吃剩的那截断尾咬到嘴里,连骨头和皮毛,一起吞了下去。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会高兴的——”   他的身体仿佛被拆散,在地上翻滚着,太过于痛苦,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混沌。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叫嚣着,属于人类的与属于妖物的,两股力量不断冲撞着将他的五脏六腑撕的粉碎。   血液逆流,皮肤爆裂,极端的痛苦令早就习惯受伤吃苦的少年发出痛苦的嚎叫。   唯一让他坚持的只有一个信念——他要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爆裂的身体不断渗出鲜血,在李南落锁躺的沙地上印出一片暗红的血印。   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有的只是来了又去的噬尸虫,在嗅到死亡气息后无声涌来,又在感受到生命力的时候像潮水般退去。   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李南落像是经历了几个人世轮回,人生中的每一幕每一个细节,在他的眼前不断放大。   就像是一幅画卷,此前的人生历历在目,每一个他想再次观望的细节,都在他的意念中停顿下来,停留在那一副画卷上,由他随意翻阅。   终于,痛楚退去,现实归来,他睁开眼。 第24章 未知蜕变(修)   一切仿佛是一场噩梦,他正在从梦中醒来。   一身冷汗和腥臭味,那是干涸的血和汗混合的味道,头发沾着一片血水,他撩起头发,沾满秽物血块的发丝竟顺手脱落下来。   他惊讶的拉着那把头发,连带着竟又扯下一整片薄薄的头皮,继续撕扯,仿佛是在褪去一层壳。   沿着头部一直到面部、到胸部、到腰下……他不得不脱去结块的衣物,他的皮肤就像一个被胀裂的皮囊,在稍微碰触之后就剥落下来。   “所谓脱胎换骨,大概就是如此吧。”旁观着一切,阿夜语气淡淡,眼神却与之相反的异常狂热。   李南落顾不上理会,前所未有的感受带来巨大的震动和惊异感。   褪下的皮肤化成一滩血水,展露出的发肤,初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只要仔细感受,就能察觉到皮肤本来的光泽上多了一层蒙蒙的暗光。   雾气似的暗光,吸收了周围的光亮,令他整个人站在那里的时候,有一种与周围一切区分开来的明确的存在感。   身体里蕴含着力量,眼前的世界也变得不同。   他□□的双足踩在地上,闭上眼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能嗅到枯草的气味,仿佛稍一用力就能翻身飞起。   他还能感觉到那团诡异的火焰散发的浓浓妖力,其中还有生命的迹象,更微妙的是,他隐隐察觉到一种连接……   来不及感受更多,伸出手,熟悉的手掌骨骼从少年的纤细感,变得略有不同,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同,仿佛每一寸骨头都被好好的但是细微的淬炼了一遍。   每一部分他都能感觉到一股力量。   仿佛在皮肤肌肉之下,有一股不属于人类的力量。   那是妖力。   “作为人类,我居然拥有了妖力?”李南落的心跳骤然加快。   “恭喜你,成功了,知道过了多久吗?你再不醒来,我以为该帮你收尸了。”阿夜说的轻快,半句没有提及它这些时日以来片刻不离,生怕他脆弱的生命就此结束。   李南落自然也不知道这十日里大妖的焦灼。   “如果我死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的血肉。”他回头。   趴在地上的大妖显得有些慵懒,还有些虚弱、瘦削,皮毛不再充满光亮,就像当初它还是一只猫的时候,显得有些狼狈。   “是因为我……”吃掉了它的妖力?   “哼,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区区妖力对我而言不算什么。”它从地上站起,满不在乎的样子。   阿夜的虚弱,其实也是因为这十日里它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用自己的妖力护着他的心脉,片刻未停,不敢稍有懈怠和放松。   人类要融合妖力,到底太难了,哪怕他天赋异禀,拥有常人没有的自然之力,但身体还是太过虚弱了。   如果它不是个大妖,没有那许多妖力,兴许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阿夜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确认他确实已经度过了这一劫,用尽全力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李南落看出它的疲惫,阿夜的速度比原来慢了,眼神也失去了光彩。   “你依然令人意外,也依然没有让我失望。”即使再虚弱,大妖的存在感还是明显到让人无法忽略。   它趴在那里,愉悦的眯起了眼,慵懒的舔着爪,“这也算是一场赌局,我赢了,你也赢了。”   “十天了,你在生死之间挣扎了十天,这十天,我亲眼看着一个人类融合了妖物的力量——   世上唯一拥有妖力的人类,不是借助妖物之力,不是驱使妖物之力,而是拥有自己的妖力,那你现在算是人,还是妖?还是半妖半人呢?”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它虚弱以极,心里却欣喜,大笑起来,顺势一搏,看来赌赢了,而且赢大了!   “我居然经历了十日的折磨?这十日我的身体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   “不用慌张,等你学会如何用妖力,你会明白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是多么难得。”   它砸了咂嘴,“这过程是冒了点风险,不过你反正已经快死了,不如搏它一搏嘛,加上这次,你已经欠我两条命。”   闻言,李南落忽然想起它曾做过什么,心情复杂的难以言说。   “你这么对我,我应当感谢你,但你诓骗着我,让蛊雕的印记吞吃了那么多人,作为人类,我又当视你为仇,”他皱紧了眉头,“妖物行事,总是如此随意嘛……”   “所有的一切还不是为了救你,难道你情愿自己一死了之,也要放过那些该死之人吗?”大妖嗤之以鼻,“迂腐。”   “该死之人?”   “在你们人类眼里,山野之中潜行于暗处的,真准备伤人性命抢人钱财的,该算是居心不良之人吧,死了是不是就无妨了?”   李南落的心定了一定,复而又皱起了眉,没有说话,只是苦笑。   听说死的是该死之人,他就松了口气,因为欠了妖物的情,无法责难对方。看来他也不过是个自私的伪君子罢了。   所谓人类,莫非都是如此?   经历了如此的痛苦之后,他仿佛死了一回,觉得自己对许多事的看法又有了不同。   “不要再多想了,人类就是麻烦,定了重重规则,给自己设定各种限制,又在超出限制之时苦恼不已,这岂不是自寻烦恼。”   大妖转向不远处,那一团诡异的火焰还在徐徐的安静的燃烧。   “你已经拥有妖力,该学学妖物,不要被凡事所限制,心之所向便是吾之所望。”它盯视着火团的样子,像是下一刻就要将它吞吃下去。   “如果你只是拿诡火打比方也就罢了,你要去探个究竟就去,但你要是想教我如何行事,还是算了吧。”经历了生死的少年,眼神有了变化。   “人类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我们和野兽不同,有所为,也有所不为,要是像妖怪一样随心所欲,那不是人,是野兽。”   他堂堂正正的注视着眼前的庞然大妖,依然清澈的眸子里多了一种可称之为坚韧的东西。   “我恨妖物,是妖物杀我全府,但也是你这个妖物救了我,所以……妖物究竟是种怎样的存在,我会用自己的眼睛,亲眼去确认。”   殷红的火焰燃烧着,在他墨黑的长发上镀了一层金红色的光,他的眼睛里也有火,熊熊燃烧。   却不像原来那样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和仇恨,而是一种更深刻,更危险的东西。   大妖心里微微动了一下,能让它欣赏的人类不多,李南落绝对是其中之一,它不知道,自己亲手创造的年轻妖师,将来会走上怎样的道路。   “好吧,在你确认妖物是何种存在之前,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姑且叫阿夜吧,承认你我的契约,承认你——李南落成为我的主人。”   巨兽胸前的毛发徐徐飘扬,伏低了身子,在他的脚下,低下了它头颅。   要一只大妖俯首称臣谈何容易,他伸手轻抚它的毛发,笑了笑,“我知道,就算你认为我主,你也不会全都听我的吧。”   大妖还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起身扯了扯嘴角,长长的胡须一抖一抖的,“如果是无关痛痒的,听也无妨。”   “还好我也没有期待你真的能全都听我的,我还有很多要学。”   “向妖物学习本领,然后去杀妖物?还真是人类擅长的事呢。”大妖虽然这么说,却并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   “是啊,向妖物学习本领然后去杀妖物,这岂非再好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在经历了生死、获得了妖力之后,最初纯白如纸的少年开始有了些许邪恶的倾向。   大妖却满意的不得了,“好好好,好得很,有趣的很。”   “那既然你已经承认我与你的契约,承认我是你的主人,我现在就有个无关痛痒的要求,希望你能实现——”   在妖物等待示意的眼神里,他徐徐说道:“化作人形吧,既然你是大妖,当是能变化为人的。”   阿夜的兽脸明显皱了起来,“我说过,变作人形就好比让你们人类变身为兽,没有一个人类喜欢变成低等的动物,妖物也是。”   “是听你说过,但你早已与我订立了契约,却又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人,即便杀的是恶人,即便是为了救我,但你还是欺瞒了我,我要你化为人形,就当是对你的惩罚,不行吗?”   这是个借口,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这个被他称为阿夜的大妖,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是抱着戏耍之心,认他为主。   他的心思并不掩饰,而大妖也早就看透了他的意图,长毛微微甩动,巨兽叹了口气,骂骂咧咧的发出几声不满的咕噜。   “不过是变个身罢了,愚蠢的人类,我化作人形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帮助,不过既然你如此要求,而且是你的第一个要求,那我就满足你吧。”   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答应,李南落感到有些意外,忽然也有些歉疚,在阿夜如此不惜妖力救他之后,他却提出这样的轻率儿戏的要求。   正想收回先前的话,却见到白色长毛逐渐延伸,泛起一片银色的光亮,阿夜的人形究竟会是什么样,他不禁好奇的睁大了眼。   另一边,始终平静燃烧的火团,忽明忽暗的闪烁了几下,山谷里的温度,骤然上升。   这变化是如此突然又如此明显,李南落猛然回头,那团火光竟在须臾之间扑面而来。 第25章 人形大猫(修)   火焰给人的感觉,从温暖到危险,也只是距离之间的差别。   在冰寒之地或饥寒之时,看到身畔的火堆令人感到安心和愉悦,但是扑面而来的火球显然并不在此列。   燃烧的火球呼呼而来,灼热的空气似乎顷刻之间就要被点燃。   李南落匆忙之时无从抵挡,只能闪开。   本能的躲避,动念之间,他已在百尺开外,还没来得及为此感到惊异,那团火球竟紧追不舍朝他的面门直扑过来——   无法躲避,只能抵挡,顾不得火焰的灼热,他双手一挡往外拍去,却忘了眼下身上衣物早就废去,没有衣物遮掩,只凭着一双肉掌,向着那团火拍了过去。   烈火灼烫,他一掌拍去,只感到一阵烙印般的痛楚,火球歪了个方向又飞快的绕行而来。   “阿夜!”他急喊。   “愚蠢的人类,你忘了你已经拥有妖力了吗?”这个声音里绝没有半点担心,反而充满了看好戏的期待。   李南落心里叫苦,他虽说是拥有了所谓的妖力,但何曾学过如何使用,就像空怀着宝箱,却没有钥匙。   熊熊燃烧的火团在半空中划出美丽又危险的轨迹,时而爆裂出一簇簇火星,时而飘摇不定在他周围绕行。   峡谷里的温度正在变化,在这团诡火开始挪动起,地面上的温度逐渐攀升,枯草燃烧,在地面燃起一簇簇零星的火苗。   一咬牙,他伸出手,到要看看,有了妖力是否就像那只看热闹的大妖说的那样,出现什么奇迹。   空气里充满了灼热的危险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火烫的空气,仿佛下一刻就要让人窒息。   顷刻之间,这里化作了炼狱,在他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下,索性站在了原地,要是他被大火焚身,想必边上的某个妖也不会见死不救。   他是如此笃定,正在变化人形的大妖见状倒是有些担心起来,“啧,说实话,你现在能用几成妖力只能看老天造化,万一我救不了你,你可莫要怪我。”   李南落闻言一咬牙,妖物行事果真不拘一格,“事到如今,死亡已经不再让我感到恐惧了。”   双手合拢,迎向那团火,滋滋燃烧的声音,是火焰与空气摩擦的声响,在经历了这虽生犹死的十日之后,他居然并不对此感到畏惧。   甚至于,眼前的一切都有着一种不真实感。   这是真实吗?还是梦境?倘如是在梦境之中,那么,生和死都不再重要。   做什么,都无所畏惧。   “嗯?人类的虚无感吗?”大妖注视着少年的身影,低声自语着,表情有些凝重。   在那团火焰的烟雾和光影里,有一个轮廓隐约显现。   李南落紧盯着这团火,他没有忘记,曾在这团火焰中感受到生命的痕迹,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谁也不敢保证。   火球里传来噼啪爆裂的声响,诡异的开阖声,犹如断裂的树枝,从一簇火焰到一个火球,越烧越旺,紧接着撞近李南落的怀中。   他的双手本能的接住了这团火,灼烧的痛楚从双臂蔓延上去,整个人眼看就要被火球吞噬——   一双手臂拦腰一抱,把他从火球中拖了出来。   虎啸似的吼声带起一蓬火星,烟花似的炫丽背后,巨大的火球飘忽着往上飞去,不见踪影。   “真是愚蠢的人类!居然敢用肉身去对抗妖物引燃的火,你要是被烧死了,所有受的罪都成了白费。”   这声音?人声?李南落抬头,落入眼帘的是长长的银白色的头发,披散的发,长而柔顺,与之相反的是一双不驯的眉眼,里头好似翻腾着无数汹涌和暗影。   金绿色的眼睛,既冷淡又浓烈,像一壶埋在雪中的烈酒,说不清会令人冻彻心扉还是烈火焚身。   那双眼睛正看着他,“愚蠢的人类,你在看什么?要我化作人形的,不正是你吗?”   仿佛对他的惊异感到不满,金绿色的眸子里涌起了一阵海啸似的浪潮,李南落敢保证,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无限的未知和诡谲的危险,那是人类所无法触及的妖物的世界。   “阿夜?!”他这才回过神,打量这张脸。   “不是我,谁还能在这鬼地方救你?”高大的男人撇了撇嘴角,将他从怀里放了下来。   肌肤相触,李南落才尴尬的发现,他们两个在这里都身无寸缕,妖物尚且并不在乎,从小守着礼数,与人保持距离的他却有些不自在起来,脸孔微热。   “这就不好意思了吗?人类为何总是纠结这种无谓的礼节呢?”大妖阿夜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满不在乎的说,“在我还没化作人形的时候,你在我面前不着衣物也并不介意,为什么我化作人形,你就觉得不自在了呢?”   “我还是我,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坦然张开双臂,宽阔的肩膀,瘦削的腰身,匀称完美的比例,这幅高大健硕的身形,让还是少年的李南落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摸了摸鼻子,“没什么,只是还不太习惯。”   大妖所化的人形自带着一种孤高傲慢,但气质又有些猫儿般的沉静,似乎疏离,不想与任何人有交集。   但可以想见,这张脸和这幅高大的身形,无路如何也无法让他有半分低调,更做不到不让别人与他有交集。   不知道妖物都是以什么为参照来幻化人形的,他分心猜测着,并没有忘记眼下还身处险境,越来越灼热的空气,正在炙烤着周围的一切。   “这正是绝佳的训练场地,趁着你刚融合妖力,在这里练练手再好不过,只要不丢了性命,都是赚了。”人形的阿夜,用那张孤傲的脸,说着危险的话语。   “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适应现在的自己。方才你险些被火烧死,你自己知道吗?你以为获得妖力就可以不惧一切?蠢货!”   看来,他捉摸不定的脾气并没有随着变化人形而有所变化,李南落只能听着,“那么,你能告诉你的主人,如何应对这妖火吗?”   阿夜挑眉,小崽子这是在提醒他已经承认主人的身份,不可逾矩。   他勾了勾嘴角,“有什么不满吗?在你还未能完全驾驭我之前,你必须向我学习,为了主人你的性命和今后将经历的危险,我也会好好传授给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妖师。”   “就像刚才,你那不叫无畏,那是愚蠢,那是你身为人类在得到力量之后犯得蠢。太多人在一脚踏入妖界之后,分不清自己所处的现实,因此而产生梦境似的虚无感,因为无法判断危险而因此丢了性命。”   过分高贵俊朗的面容突然逼近,却面色凝重,“你要记住,这不是一件小事。”   “虚无感?”李南落重复着,眺望四周,若有所思,“确实……就算眼下周围如同炼狱,那团神秘的诡火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出现,我也并不感到紧张和害怕。”   “你应该感到害怕!”   柔顺的银白长发骤然飞散开来,散出一股煞气,阿夜腾空而起,一簇簇的火苗像是找到了目标,纷纷扑向少年□□的身躯。   火焰在他身上燃烧,被火灼烧过的李南落能明确感受到那种痛楚,张开手掌,那灼烧的痕迹还在,从掌心到双臂,像是一条条红色的藤蔓在他皮肤上留下鞭挞的印记。   “倘如你还未获得妖力,在十日之前,想必早就化为灰烬了。这团火来历不明,即便是我,也难免被其所伤,何况是你。”   阿夜盘腿坐在半空,一簇簇危险的火苗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个个红印,又在一阵蒙蒙的暗光之后,被妖力所治愈,皮肤又恢复了原状。   腾升在半空的高大的身影,白色玉石似的身躯,和他周围星星点点的火焰,还有那飞舞的银白色长发,在犹如炼狱的暗红色的世界里,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像是一尊天神。   即便是若干年以后,李南落也不曾忘记这个景象,当时的他并没有察觉,将一个妖物视作神祗,是何等荒谬的事,而他竟然没觉得有何不妥。   自然他也不曾察觉,早在此时,人间与兽道之间,他的脚步已经偏向了那条深不见底的野兽之道。   “虚无感……”李南落与面色慎重的阿夜对视,心里有了警觉。   相国府被屠之事,好像已经离他很远很远,就算他口中不断提醒自己,在那十天的蜕变之中不断以此来刺激自己的求生欲,然而事实是,他对那件事的现实感,已经越来越淡薄。   慢慢的,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   “这就是成为妖师的代价吗?我会逐渐变得不在乎人世间的一切?!”他咬着牙一拳挥向半空,击落一簇火苗。   “我感受到了你的愤怒,你是不是以为,成为妖师就意味着失去所谓的人性?”阿夜落到了地上,向他走来。   “放心吧,虽然我对你们所谓的人性不以为然,但我还是可以告诉你,这只是暂时的,只是你还未适应妖力,就好比你的身体虽然接纳了它,但你的心里还未给自己找到一个位置,等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人世之间,就会慢慢找回属于‘人’的感觉。”   手臂被阿夜抬起,那一道道烈火灼烧的红印,在他碰触之后逐渐变淡,肩膀上残留的痛楚,也在一个温热的气息拂过之后,变得不再疼痛。   等等?温热?李南落这才发现,在抚过他的手臂之后,阿夜的气息正在他颈边蹭着,一如他还是巨兽之时,正要舔他的脖子,为他疗伤。   他倏然后退一大步,想和这只人形大猫解释,有些事现在他已经不能做了,有个声音却先他一步。   “吾……等来……汝等……不易……”   “为何……为何……视吾为无物?”   犹如空气在刹那间被点燃,只听轰然一声,一寸寸火焰重重堆砌,筑起了一道高墙,熊熊大火,像是一种活的生物,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第26章 火焰之卵(修)   焱浪扑面,令人双目赤红,连发梢都开始散发焦糊味,李南落张望四周,“是什么在说话?你是谁?”   他对火墙高喊,却不再有应答。   “什么鬼东西,趁早出来为好,免得大爷动手,到时候我可不管你究竟是谁。”   阿夜这话里总有些别的意味,李南落不禁去看他的脸色,却见那张陌生的人类的脸上露出了他熟悉的神情。   这件事情似乎并不简单。只有与切身相关的时候,这个脾气古怪只凭自己喜好的大妖才会如此高深莫测、意味深长。   “你认识它?这火里的东西?”   阿夜冷哼一声,抱起手臂,“我也不确定,你忘了我失忆这件事了吗?”   听他说的暴躁,李南落却越发确定,阿夜一定知道些什么,正在这时,轰然一阵爆裂声响起。   “失忆……为何物?”   同时出现的还有像被大火灼烧过的嗓音,既苍老又诡异。   李南落有种奇怪的感觉,也不知道你这东西究竟在此地多久了,“你能不能放我们出去?然后我就告诉你,什么是失忆。”   “出去?!休想!!”   火墙骤然拔高,爆发出更骇人的焱浪。   空气在大火中发出滋滋的炙烤声,眼前的所有景物在高温下变得扭曲和模糊,它发怒了。   李南落初获妖力,哪里懂得如何运用,一切都只能凭着直觉,好几次险些被火焰吞噬,幸好阿夜及时将他从大火中拉了出来。   触目所及,无处不是大火,绚丽至极也可怕至极,空气凭空爆裂,一簇簇火星,绽放出灼烫的花火。   “它是个妖物,不是什么宝物!”阿夜气的破口大骂。   “这里烧的越来越厉害,温度也越来越高了,只相隔十日怎么会变成这样,莫不会是这十日里它也蜕变了?”   脱口而出的话,让李南落和阿夜两两对望,他自己也惊异不已,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话出口才惊觉莫非真是如此?   阿夜没想到是他先想到此中关窍,赞赏的点头,“这鬼东西定然是趁着你我分心,将你舍弃的血肉吞噬了,获得了你的力量,解开了某个封印。”   “封印?”这又是让李南落不解的东西,“我舍弃的血肉,难道是我的那层肤发?但我只是个人类,如何给它力量?”   “要不是检查过你的身体,对你里里外外外的构造一清二楚,连我都要怀疑你本来是不是个人类了。”   阿夜说的认真,李南落却满心的别扭,他这话说的……   心知他没有别的意思,只能若无其事的清了清嗓子,“什么里里外外的构造,既然你已经认我为主,说话之时也要注意分寸。”   “我哪里知道你们人类的分寸?”阿夜满脸无辜的样子,满不在乎的眼神却透露出他作为大妖对人类规则的不屑。   李南落不禁有些头疼,但眼下并不是为这种事头疼的好时机,没有衣物遮蔽的身体在灼灼高温下开始发烫,身体的水分也随之快速流失。   他再清楚不过,身为一个人,是无法在这种环境下坚持太久的。   随着阿夜的指引在火堆之中腾挪,他们眼下所处的环境,已经和刚进来的时候截然不同,他们被烈火筑起的高墙包围,能躲避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是一场要毁灭此地的大火。   “阿夜,我该怎么办?”他开始焦急,“为什么不用你的妖域?带我们两个一起逃出去?”   “你对我如此有信心我倒是很欣慰,可惜目前我还办不到。”阿夜站定,皱眉观察着周遭。   李南落闻言陡然醒觉,正是为了帮他,阿夜才会虚弱至此,虽然他方才半点都没有显露,但事实上,眼下正是他迄今为止最疲惫脆弱的时候。   他深吸了口气,“你已经救我太多次,这一次我来,告诉我怎么做才能帮我们离开这里?即便要付出一些代价,我也可以接受。”   “莫急,我正在回忆。”托着腮,阿夜凝神的样子,显然他是真的对这一切有所了解或印象。   “汝……居然……”一团火球冲着阿夜砸了过去。   更多的火球铺天盖地的袭来。   “你究竟想不想得起来,它更生气了!”下意识伸手拦截,李南落的掌心一阵锥心的灼痛,却死死的捏住那团火,不让它继续向前。   阿夜给予了赞许,“对,就是这样,感知你的妖力,感知你自己的手,区区一团火罢了,不会伤到你,你可是第一个真正拥有妖力的人类。”   “它要致我们于死地,为什么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呢?”李南落已经不确定这个大妖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失去了带他离开此地的能力。   “我说过,这是最好的练习之所,熟悉你所掌握的妖力吧,这是个难得的好对手。”阿夜索性抱起手臂,在旁看起了热闹。   要不是真的没有一战的力量,他现在早就把那个鬼东西给灭了,哪里还能放任这团诡火在这里上蹿下跳。   方才周旋的力量,已经是最后的妖力了。   他垂下眼,勾起的嘴角隐藏了心底的慎重,面上一点不露。   他不想让李南落恐慌,情况越是危险,他就越是表现的满不在乎,这样才能让初成妖师的少年放心。   李南落不得不一个人面对,如同在炼狱中寻找夹缝似的,不断在砸下的火球中寻找生机。   “无趣……无趣的人类……人世如你所言……无趣至极……”苍老的声音像是在对阿夜说话。   阿夜显然还没想起来,这团火球的来历,李南落却开始焦躁,封印、妖物、大火,太多不了解的事物扑面而来,事到如今,他已经失去了耐性。   感知着那股玄妙的力量,他突然站定,张开双臂,“既然你只是观望,可见这东西烧不死我,至少,你一定有办法能救我吧。”   说话间,最外围的火墙震颤,十数个火球随着他站定的动作,犹如天罚,一一坠落。   李南落无法分辨,那最初感知到活物迹象的火团究竟藏身在哪里,便用了最愚蠢也最有效的办法——   以身试火。   他撞向每一处熊熊烈火,浑身燃烧起来,在火墙内外横冲直撞,浑身肌肤灼痛,目不能视,他听见阿夜用缓慢而又蛊惑似的声调说着,“不要忘记你的妖力,感受它,感受我的存在。”   妖力?阿夜的存在?   李南落忽然想起,是了,那原是属于阿夜的力量,如果是阿夜,会怎么做呢?   那一夜他骑在巨兽的背脊上,感受到了风驰电掣的速度,光与影、山与风、自然的一切,都与他呼应着……   李南落忽然改变了想法,他不再将大火视为敌人,而将其视作自然界的一部分,不再抗拒,而是接纳,慢慢的,疼痛感变得不再那么剧烈。   前一刻还在身上燃烧的火,慢慢柔和起来,像跳跃的阳光,居然给了他一种温暖的感觉。   终于,他在一块岩石上感知到一个活物,那团摇曳的火苗,他冲了过去,那团火也朝着他袭卷而来。   胸前受到一下重击,强烈的撞击感和铁块烙印似的灼伤感,带来剧烈的痛楚,他咬牙闷哼,阿夜总算关切的飘来一句。   “主人,是否无恙?”   “你还是不要这么称呼我了,我听来总觉得那是嘲讽。”哪里有当主子的在战斗,仆从在一边看的道理。   他吸着气,“没想到我也会这么说……但还是要承认,幸好,我经历过生不如死的十天,这些痛已经不算什么了。”   阿夜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表面淡定的抱着手臂点了点头,“不要忘记那十天里你经历了什么,那是任何一个人类都无法经历的轮回,以后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宝贵。”   “现在我就有深刻体会。”李南落低头,在他的怀抱里有一团火,那团火将他整个人映照的通红。   其中到底隐藏着何种可怕的妖物?   “这是一颗蛋。”阿夜的话将他所有臆想的可怕场景瞬间打碎。   “这分明是一团火。”他捧起手里的火球,“但是我能感受到其中的生命力,这是一团活的火?究竟是什么妖物。”   灼烫的触感已经无法伤害他,阿夜从旁边探出头,“是妖物不错,但还未破壳。”   “汝……已忘却……”   燃烧的火团里又传出诡异的说话声,充满了遗憾,“汝……从不停留……”   啪,阿夜一弹手指,火球从李南落怀里弹飞出来,轻飘飘的落在了他的指尖上,“那你说,我是谁?”   “既然你记得我,认识我,你倒是说说,我是谁?”红色的火焰在金绿色的眸子里燃起一片危险的暗色。   火焰摇曳,在风中呼呼作响,一切归于沉寂。   阿夜啧了一声,十分恼火,一手就要将它扔出去,被李南落阻止了。   “且慢!我们还要靠它走出峡谷呢,既然这一切都是因它而存在,那只要得到了它,我们就能离开这里。”   “倒也没错。”于是大妖悻悻然的收回了手,把火球抛给了李南落。   “它被封印在此,没有什么力量,仅存的妖力也在刚才用完了,现在没什么危险,你收着它,我们路上再好好审问这个小妖。”   “以它的能力,还有它认识你这一点来看,只怕不只是个小妖。”   “既然它是靠你的血肉破除了封印,那它与你就有了牵连,无论如何,你路上要看好它,否则我可不管出了什么事,毕竟这是主人你要考虑的呢。”   浑身赤-裸的男人恭敬的行了一礼,居然并没有什么违和感,李南落移开目光,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又多了个麻烦。”   在他将火球收在身边的时候,大火顷刻熄灭,他们也回到了原来的峡谷。   飓风已经不再,横冲直撞的沙石正安静的躺在地上,一切都如此平静,仿佛落雁峡从来没有过可怕的狂风。   “封印被破了,这里不会再有将人吞噬的飓风,这里不再是险地。”   “不是险地,意思是指谁都能进来,阿夜,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他转头,忽然呆愣。   “你的头上……”   “头上?”阿夜挑眉。   “有耳朵。”   那双大猫耳朵抖了抖,带着一撮长毛,长毛在风中飘摇。   李南落定定的看着,俊美威武的男人头上,赫然出现的这双毛茸茸的尖耳,是他所熟悉的野兽的耳朵。   “我只是打算恢复原形,难道没有变化。”阿夜一番检视,摸着头上的尖耳皱起了眉,“我的妖力受损,恐怕暂时无法恢复原形了。”   李南落还在望着那对耳朵发呆,峡谷那一头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哪里来的狂徒?尔等竟敢毁去我族封印之地!” 第27章 神秘族群(修)   “有人来了。”李南落遥望远处,现在他光着身子抱着个火球,另一边某个长了猫耳的大妖也一样身无寸缕,不禁有些急。   “他们就要来了,我们去哪儿找身衣物?否则这样子怎么见人!”   阿夜还在皱眉摸着那一对不该出现的尖耳,“为何要找衣物?难道与人动手还要看穿着如何?人类的世界也真是古怪。”   “不穿衣物,难道就这样……”李南落打量自己,只觉从未如此狼狈。   “你可曾见过野兽穿衣?”阿夜反问,他倒是并不介意赤身迎敌的样子,但少年显然并不能适应,已经急的面色赤红。   “难道你就不能想个办法?你不是大妖吗?”   “愚蠢的人类,妖物并非万能,那些给人错觉的只是障眼法,最多也只能让来人以为你穿了衣物,让他们的眼睛产生错觉罢了。”   但是以他眼下的状态,他还真不敢保证能不能做到,毕竟浩浩荡荡而来的那些人数量还不少。   “倘若你如此介意被人看光了身子,那我不留活口就是了。”眯着眼端详,阿夜说话的样子叫人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认真提议。   “说什么胡话!在弄清对方来意之前不可乱来。”   虽说如此,但这样见人也不是个办法,李南落正在努力用火球遮挡住关键部位,却见阿夜不紧不慢的在半空虚画了几个古怪的形状。   很快,脚下有异物冒出,竟然是枯色的藤蔓,仿佛本该干枯断裂的草木不甘心就此枯朽下去,在春日再次爆出新芽,新与旧的颜色交错成铠甲似的片状,一层层覆盖在李南落的身上。   “这是——”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李南落用手触摸着身上的植物,惊异到无法言语。   “这是向地下的草木借的,它们以身成铠,护你周全,相对的,我助它们回到这地面之上,重获生机。自峡谷封印存在,飞沙走石,草木无处安身,它们也无路可去,几乎就要灭绝。”   “妖物都能与草木对话?”   “人类原本也可以,只是遗忘了,忘却这个世上,自然才是最强大的力量。”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的眼光又落到了少年的身上。   李南落正惊异的摸着自己身上的藤甲,犹如一件真正的铠甲,从双肩、胸部、双臂到腰臀,一直到膝盖,就连双足也被包裹,像是穿进了一双不那么柔软却充满了韧性的草鞋。   看看自己,再看看浑身□□却神色自如的大妖,李南落欲言又止,正在这时,那隆隆的蹄声近了,在满天的沙尘中,露出了巨大的鸟类的足。   那竟然是足有一人多高的巨鸟,鸟的头颅非常的小,足却异常粗壮,长长的脖颈被人栓着缰绳,骑坐于鸟背身上的人,个个背负弓箭,腰佩短刀,脸上都涂满了一道道和巨鸟的羽毛颜色相似的黑灰颜色。   李南落从未见过这样的巨鸟,以至于对方近到眼前,怒气冲冲的喊了几声话,他才回过神来。   “我族封印之地就是被他们毁去的!族长,你看那小子怀里的东西!”   队伍齐刷刷的在眼前停了,为首之人听了心腹的话,一双细小的眼睛在李南落身上转了几圈,又转向了另一边,视线最终落在那对猫耳之上。   “也不知你们是人是妖,无论是个什么东西,是你们毁去了我烈焱族封印之地,我要将你们带回去祭祖谢罪!”   李南落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一挥手,只听数十人发出一阵阵大喝,古怪的啸声此起彼伏,循着某种奇怪的节奏,巨鸟奔跑起来,骑在鸟背上的战士们弯起了弓箭。   箭如雨下,呜呜的破空之声犹如鬼哭,令人胆寒,   南落初得妖力,还未掌握运用之法,一时尚未反应过来,阿夜飞身而起,旋转的身影卷起一阵银白色的光亮,长发如链。   李南落再也顾不得手上的火球,朝那族长抛了过去,“这就是你们封印之地的东西,还给你们!”   他是为了脱开双手可以迎敌,没想到这随手一扔,却让那族长神色大变,骑行着巨鸟狂奔而来,郑重的张开双臂去迎那火球。   “啊——”一声惨叫,他捧着火球的双臂被烧的皮开肉绽,即便如此,却也不敢将那火球放下。   “焱族长!!”箭雨立刻停了,巨鸟奔腾朝那族长跑去,“交给我们!”   “赤炎,接好!”   夹带着烈焰的火球被高高抛起,落在了焱族长的左膀右臂赤炎的手中,他的手掌也立时被烧出了焦臭味,纵是族内有名的铁血汉子,也忍不住发出了痛楚的嘶吼。   “不可久持!”焱族长大声提醒,只是这一会儿功夫,他的双臂已是一片焦黑,再晚一些只怕会烧成白骨。   “快去找个铁匣来!”赤炎也知道其中的可怖之处,咬牙说完便将烫手的火球传给了身旁的兄弟。   “只有装水的皮囊,没有铁匣!”   火球便在空中不断起落,从这个人手中传到那个人手中,李南落招了招手,阿夜从半空落地,两人就在边上看着,这个族群的数十人,开始传起了球。   惨叫声此起彼落,火球忽高忽低,就在这忽远忽近的传递中,李南落隐约听见了里面传出的笑声。   “你说这是一颗尚未孵化的卵,那其中的妖物,对外界是否也有所知觉?”   “与其关心这个,不如我们趁此机会出谷才是正题。”摸了摸令自己不爽的面孔,阿夜又不悦的抖了抖耳朵。   他们对这颗东西并不存在那么大的兴趣,既然这个族群如此看重,李南落并不介意将它还给他们。   “焱族长,我们只是恰好经过,偶然得到,既然是你们的宝物,东西还给你们了,我们就此别过。”他拱了拱手,就要继续出谷。   “你们给我站住!”一颗火球扑面而来,李南落下意识的伸手一接。   将烈焱组一众族人灼伤的危险之物,到了少年的手中,却像是个美丽的装饰,静静摇曳的火焰在他掌心里照耀出一片红色光影。   少年平静的面容,在这片红色的暗影里镀上了妖美的颜色,他身上诡异的藤甲终于引起了烈焱族人的注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焱族长敷着伤药,眉头紧锁,看了看他手中的那颗本属于自己族人的宝物,又看了看他们。   “我们是烈焱族,我叫焱,是这一代的族长,两位似乎与我族有缘,不知是否可以请两位到我族内一叙。”   “从祭祖谢罪,到有缘一叙,你们烈焱族还真是懂得应变呢。”阿夜抱着双臂,示意李南落决定。   观察着烈焱族人的神色,少年稍一犹豫,点了点头,“正好我也想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似乎你们族内的宝物,与我身边这位……也有些渊源。”   停顿了下,他不知如何称呼阿夜,是师?是友?还是主仆相称?没想到就这一停顿,让焱族长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可言说,但也不算少见,焱族长和其他人在阿夜身上打量了一番。   李南落不禁怀疑他们是否误会了什么,却又无法解释,只能把尴尬窘迫压了下去,也装出些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两位请——”焱族长命人牵来两只巨鸟,显然是给他们的坐骑了。   从未骑过这样的大鸟,李南落新奇的牵住了缰绳,原来鸟背上竟比骑马还要舒服一些。   阿夜在骑上去之前,打量了一番那只巨鸟的羽毛,又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身体,弹了下手指,曾令李南落头皮发麻的噬尸虫不知从哪里涌了出来。   在光线下,只见一颗颗如细沙般的颗粒,连成了玉石般的一大片,附着到阿夜的身上,成了一层如同发光的石岩般的东西。   “那是蚀骨虫!”烈焱族人发出了惊讶的呼声,李南落这才知道这东西真正的名字。   “蚀骨虫是我族封印之地的屏障,不知有多少人成为他们的食粮,没想到在二位这里,倒是成为了助力。”焱族长说着这话的时候,显然不是滋味,眼神里那是赤裸裸的意外和羡慕了。   怎么自己世代守护的地方,反倒像是别人的地盘,自己这方却成了不相干的外人了?不是滋味的摇头,焱族长下令出发。   “带客人回家!”   “回家!”“回家!”族人吼叫着,驱策着巨鸟在地上奔行。   那鸟的翅膀短小,有着丰盈的羽毛,却并不会飞,粗壮有力的腿在峡谷沙地上奔跑着,朝着夹缝和山石跳跃过去。   峡谷之内,石缝之间,越走越昏暗,地势逐渐往下,要不是李南落亲眼所见,根本无法想象,这个峡谷之下还有这样的所在。   他手中的火焰之卵,在昏暗之处继续燃烧着,红色的光芒不断忽闪,凡是在他周围的烈焱族人,都忍不住暗中打量。   前路被这团火照亮,也点燃了所有人心里的重重疑问,阿夜抱着手臂骑在鸟背上,还在不断尝试恢复原形,李南落瞅着那对耳朵,也有些走神。   他想起了阿夜还是猛兽时候的模样,在山洞里总是它用温暖的毛发给他取暖,他也曾好几次将它当做坐骑,然而,一旦化作人形,他似乎再难把他纯粹的当成一个妖物,一头猛兽。   “焱族长止步!长老听说你带外人回来,已经赶来了。”   他们停在一个岩洞前,看守岩洞的族人面露难色,“请焱族长稍待片刻。”   堂堂族长,此时还被自己族人拦住去路,李南落料他定要不悦,不曾想焱族长却连连点头,“长老来的正好!我也正要命人去请他!”   “他们这一族不与外界打交道,没有你们那些高低贵贱,不用觉得奇怪。”阿夜到了他身边。   李南落点点头,只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揭开另一个世界的面目。   “来了,来了!这一天终于……”一位老者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   到了近前,他直直的盯着李南落怀里的大火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烈焱族久候的恩人终于来了,为了这一天……我族已等待了数百年啊!”他双手贴地,额头叩在了地上,声音颤抖。 第28章 妖灵守门人(修)   李南落没有想到,长老一出场就是这样的阵仗,叫他这个被人当做凶手不断追缉的“逃犯”一时有些不习惯,就在这一愣神间,长老已经跪在地上叩首。   其余族人虽然不明就里,可长老的话总是没错的,也跟着扑通跪了下来。   焱族长还没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但眼看着长老和大家都跪下了,他这个族长难道还一个人站着不成?于是也一脸茫然的跪了。   就一会儿工夫,李南落和大妖脚下已经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你们快起来,不知长老所言,究竟是何意?”李南落不是无知懵懂的少年,他们无缘无故行此大礼,必有所求。   “他们的意思,那封印之地只怕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一手摸着下巴,阿夜沉吟着,眼神微动。   李南落将老者扶了起来,老者拉着他仔细端详,激动之色不像假装,他让焱族长也起来,一行人随着长老进了岩洞。   烈焱族与世隔绝,居住于洞穴之内,岩洞里却是冬暖夏凉,所需所用一应俱全,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席地而坐,以兽皮为被。   只见桌案茶几摆放的井井有条,另一侧刀枪剑戟靠着岩壁,宽敞的空地上,一群闻讯而来的烈焱族人已经候在那里,神情各异。   这么多年来,只有亡命于封印之地的尸首进过他们的内堂,这回居然来了两个大活人,烈焱族人有的好奇,有的满怀警戒。   长老在堂内坐下,示意李南落他们也坐下,阿夜拿眼神一扫,抱着手臂在李南落身后站定。   焱族长拖了把石凳就坐下了,“长老,你说他们是我们等待多时的恩人?我怎么不曾听过我们还在等什么人?”   他还是满腹犹疑,那打量的神情,绝不像打算感谢“恩人”。   长老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年轻……你不明白,毕竟你接任族长不过二十多年。”   “我作为烈焱族族长已经二十多年,我自然知道封印之地内藏有一个秘密,那是我族至宝,是我族人的希望!如今就被这两个外人凭空给破了封印,取走了灵物,长老却说这两人是我族恩人,今天我就想问问长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焱族长面色阴沉,并不因为族人在场而有所避讳,而就在他说话之时,所有族人的目光不可避免的被李南落手中的那枚火球所吸引了过去。   李南落将它放在石桌上,忽闪的红色球状物体,像一团“活着”的火焰,摇曳的火光在岩洞里映照出忽明忽暗的光影。   见伙伴神情向往,立时就有吃过苦头的人举起了自己的手臂,烧焦的黑色痕迹立时让那些好奇的目光转变成了惊惧。   “焱啊——”长老叹息了一声,“你只不过任族长二十多载,你知道我族在此地,守护这件被封印之物,有多久了?”   焱族长皱着眉头,“一直以来我族都守在这封印之地,自我小时候记事起就是如此,倒也没想过这一层,莫非已经数百年?”   “所以我说你还太年轻。”长老捋着花白的胡子,感慨万千,深吸了一口气,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往地上一顿,“不是数百年,而是有上千年了!”   拐杖敲打在地上,坚硬的敲击声也打在所有族人的心口上,焱族长更是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我族已守护这封印之地上千年?!”   上千年?李南落忍不住侧首去看身边的大妖。   他没有忘记,这颗来历不明的大火球里曾经发出过语声,其中的妖物,似乎还于阿夜是旧识……   烈焱族长老突然之间将族内的大秘密当堂说出,全族哗然。   他们都是生在谷里长在谷里的战士,却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他们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千年之久,似乎一直以来,长老都回避这个问题,从来闭口不谈。   “千年封印之地,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焱族长目色深沉,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族长。   “我族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此地?千年之久,我族所守护的,所谓宝物,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桌上,火焰燃烧,将坚硬的岩石灼烧出一片黑灰色,跳动的妖火,似乎只要望过去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这不过是一颗蛋。”   用轻巧的语气,为这件被烈焱族守护了千年的珍宝做出注释的,除了化为人形的大妖阿夜,别无他人。   李南落连忙接着说道:“这是一颗妖物的卵,应该有一只妖物在其中。我们也曾吃过它的苦头,熊熊大火几乎能将一切焚烧。”   “那为什么你们分毫未伤?”显然李南落补救的说明并未缓和焱族长的情绪,“无论我族是为什么要守护它,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尔等毁去了我族的封印之地,也等于将我族与外界的屏障毁去。”   “烈焱族,再也不能于这乱世中置身事外。”缓缓说出这句话,焱族长沉重的话语声,终于说出了他最大的忧虑。   李南落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一开始对他们有敌意,原来不光是因为这颗妖物之卵。   “要是你把龟缩在此地看做躲避乱世,那我也无话可说,谁叫我们确实毁去了你们的屏障呢。”一耸肩,某个大妖就算化为人形,也丝毫没有收敛他的脾气。   焱族长紧锁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此时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一拍桌子,“看你的模样不是人类,身为一个小妖你不好好伺候你的主子,敢在我烈焱族撒野?”   “小妖?”阿夜嘴角上扬,眼底却没有笑意。   包裹在他身上的蚀骨虫如同晶莹的玉粒,开始快速游移,披散在背后的银白色长发无风自动。   与飞快移动着的蚀骨虫相反,徐徐扬起的发丝异常缓慢,这一快一慢之间,造成了一种诡异的情景。   李南落赶忙站起来,“各位,我们只是误闯,并无意破坏烈焱族的封印之地,这个东西就是其中的宝物,就此归还……”   他伸手示意,焱族长还没有所表示,长老的手已经接了过去,立时被火焰烧的缩回了手,又看李南落可以若无其事的将其拿起,苦笑着摇了摇头。   李南落和长老试图缓和气氛,焱族长却已经盯上了阿夜,“我请你们回来,待你们如客人,对你这个小妖也视若上宾,你却如此口出狂言,对我族不敬。”   阿夜不留情面,“你不过是羡慕我等能接近你们族内的至宝,想知道我们是何来路罢了,更重要的是,是否对你们有用。”   他连番几句话让烈焱族人沉下了脸,谁都看得到他那双尖尖的白色兽耳,这显然是个妖物。   “我们还没说你这个妖物什么,你居然敢对我们焱族长不敬!”族长的得力干将赤炎第一个站了出来。   “将这个妖物拿下!”   “拿下它!”   “拿下它!”   陆续有族人走到焱族长身后,眼看一场大战就要开始。   “都不要吵了!”拐杖在地上轰的一点,岩石崩裂,长老气的脸色通红,“别人可以唾弃妖物,可以将妖物视为敌人,唯独我族不可以!你们这些蠢小子!真是气煞老夫了!”   “长老,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清楚啊!”赤炎替族人站了出来,“焱族长只不过是维护我族,难道也有错吗?”   “刚才说了,这团火,其中有个妖物之卵,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我看你们都没往心里去,都蠢得没有意识到我族这千年以来到底在做什么。”长老摇着头,恭恭敬敬的请李南落二人莫要生气。   “二位,容我教训教训他们,他们这些人脑袋瓜子太直,还不知道我烈焱族就是守护妖灵之人。”   李南落感到意外,“守护妖灵?妖物我知道,妖灵又是何物?”   “顾名思义,自然是妖物之灵了,你也可以理解为妖物的魂魄。”回答他的不是长老,而是阿夜。   不再理会焱族长和一干族人的瞪视,阿夜往旁边一站,对他训起话来,“你已经拥有了妖力,却连妖灵是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令我汗颜,是我没有将你教好。”   看他不悦的样子,李南落知道方才烈焱族人已经触怒了这只大妖,只是眼下他不方便出手,更是无力出手,这才心里恼火。   说起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帮了他,才让他如此虚弱。心下歉疚,习惯性的想摸摸阿夜的头,看看高度,又踮起了脚。   这才终于伸手摸到他的发顶,银色长发的触感和兽毛不同,他这才醒悟,阿夜已经不是野兽的样子了。   他这动作,已是不妥,但那一双尖耳还是和原先一样,手感异常柔软,又让他找回了阿夜还是野兽时候的感觉。   忍不住拨弄了几下,又揉了揉。   带着长毛的耳尖猛烈的抖动了一下,阿夜的脸色突然泛红,气急败坏的避开少年的手掌,咬牙切齿,面露狰狞,“早和你说过,不要摸这里!”   莫非这就是恼羞成怒?李南落笑了笑,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听到他们对话,长老的脸色有些古怪起来,“拥有妖力?一个人类?”   他心里震惊,脸上便也露了出来,又皱眉直望着桌上那颗无人可碰触的火球,失态的样子让焱族长分外忧心。   “长老,人类拥有妖力又如何?还有这分明是我族的宝物,为什么会伤我族人,他们两个外人却毫发无损?就连蚀骨虫也成了这妖物的助力,能被他所驱使!”   其他族人纷纷应和,长老见群情激奋,想想自己这些年来的感悟,摆了摆手,“罢了,今天,我就来告诉你们,我们烈焱族最大的隐痛——” 第29章 千年囚徒(修)   忙着安抚族人,如今终于有机会说出秘辛,长老也是心怀激荡,感慨万千。   “千年以来,我们烈焱族所作所为不过是做一个守门人。封印之地是我族最神圣之处不错,但也恰恰是我族的牢笼所在。”   他顿了顿,看了焱族长一眼,“千年之久守着这一枚妖物之卵,我族上上下下自千余人到如今只剩下数百人,困居谷内,衰落至此,全是因为它。”   “牢笼?”焱族长不解,“但封印之地分明是护佑我族人的……”   “是灵物所在之处,是护佑我烈焱族人之地,是保护我族免于外界窥探的一道屏障,是不是?”长老打断他的话。   “我当然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要知道,这可是我老头子当年和老族长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才想出的法子,不这么说,你们这群年轻人,甘心留在这里?”   回忆往昔,长老长叹一声阖起了眼,“当年,我族已经看守这妖物之卵近千年,世道变迁,不甘心困居此地,守着这封印的族人都陆续离开了,剩下的这些人,我和老族长唯恐年轻人守不住,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我们商量着,从你们这些小子儿时起就告诉你们,那封印之地里有我族的灵物,更重要的是,是它令我族能够安于此地,与世道隔绝。”   听到长老这么说,焱族长恍然,“你们撒了个谎,将看守这枚妖物之卵,说成是它守护我族,将封印它的地方,说成是我族圣地,是保护我们隔绝外界的屏障。”   “正是如此。”当着所有族人的面,长老承认的丝毫不脸红,对于这个谎话,似乎还有些得意。   “其实事实并没有多大变化嘛,只不过这么一来——”   “年轻气盛的年轻人都会将看守灵物视作己任,因为保护它,就是保护族人。牢笼成了宝地,看守囚牢的人,成了看守宝物的人。”   看守犯人的狱卒是何等心境,坐在宝地,守着宝藏的人又是何种心境?知道自己族内有灵物宝物,岂会没有牵挂,哪里还会轻易离开。   焱族长徐徐接话,神情复杂,族人们都安静了,他们如此宝贝的封印之地,原来只是一个囚牢?   李南落和大妖面面相觑,没有料到是这个结果。   长老苍老的嗓音在岩洞里回荡着,描述过往。   “我族自千年起就奉命守在此地,看守其中的妖灵。千年岁月无比漫长,我烈焱族一代代延续,生老病死,世代交替,直到再也没有人知道千年之前,奉命在此看守的来由,再也没有人知道守在此地,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一代代的继续守着,守着,守着……”   岩洞里一片死寂,长老的嗓音沙哑苍老,话音徐徐,缓慢而沉重。   李南落忽而想起阿夜来。   千年岁月——这妖灵里的东西要是真的和他有什么渊源,莫非他也已经活了千年?   在他没有失忆之前,他究竟是如何过活,又经历过什么?   悄悄侧首看去,那张刀削似的脸,在烛火下半明半暗,烛火晃动,他脸上的阴影也变得晦涩不明,连面孔也变得模糊起来。   野兽的阿夜才是他熟悉的,这个人形的阿夜,在熟悉之中又多了几分陌生。   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那双熟悉的眼睛望了过来,微微上挑,原本琥珀般金色的眸子变作了一片墨黑,仔细看,又不是黑。   是一片深沉的绿,带着一点金光,除了妖异,还有些猫儿似的魅气。   他本来就是个猫儿妖。   不,那么大的个头,还有脖子间的那一圈鬃毛,当是狻猊吧……   在长老忆苦思甜,不住回忆过往的时候,李南落看着人形阿夜的脸走神了。大妖岿然不动,就像毫无所觉,只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笑意。   真是愚蠢的人类。到底还是个孩子。   当下凑了过去,好像是回应他的注视似的,侧过头,在他耳垂上舔了一下。   李南落猛的退后,抽了口气,瞪眼看他,大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用一种看着“小崽”的表情回应,目光柔和。   是了是了,他突然记起来,府中小厮养的那只黄毛猫儿,遇到其他小猫崽就是这么干的。   大猫儿总是爱给小猫儿舔毛,是宣示地位,也是一种关心爱护的表现。   他是把他当猫崽了?!李南落气愤起来,现在却不是和他分辩主从地位的时候,只瞪了他一眼,庆幸他们是站在阴影里。   桌上,红色火焰摇曳着诡异火色,殷红夺目,摄人心魄,在火焰的倒影下,族人们一个个拉长的影子也在墙上微微摇晃。   他们都被长老的话带去了千年之前,一个个神情专注,心无旁骛。   “烈焱族在千年岁月里,忘却了过往,但唯有看守之责不敢忘却,千年呐——”长老长长叹息,“千年,我族看守了千年,也将自己困于此地千年。”   焱族长负着双手仰起了头,深吸了口气,“所以长老才说,此地是我族的牢笼。”   “不错。”长老站起身,又朝李南落和大妖合掌鞠了一躬,“所以我才说,这二位如今解开封印,他们非但不是夺宝的敌人,反而是我族的恩人。”   李南落连忙避开,大妖却抱着双臂,面不改色的受了这一礼,“你们知道这其中是什么妖物?”   长老往外瞅了一眼,摸了摸胡子,笑眯眯的说道:“天色也不早了,二位不如在此地歇息,用过饭后,我们再慢慢详谈,你们看如何?”   峡谷之地,原本飞沙走石,根本辨不清天色,即便如今也是混混沌沌,哪里知道时光流逝天色如何,李南落心思一转,明白长老是不想当众再透露更多,于是点了点头。   烈焱族人纷纷散去,今天的这些事情已经足够他们心潮起伏了,大家都面色沉重,各怀心事。   焱族长对他们的态度也变了,再也不是客套中带着敌意,反而和气的很,还有一些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提防。   一个解开千年封印的人,究竟会将烈焱族带往何处?   第一个感受到这种变化的是阿夜,他抱着手臂踱步,走在焱族长身后,刻意散发的妖气令岩洞里的烈焱族人分外不安,焱族长自然有所察觉,侧了侧头,终究什么都没说。   烈焱族前途未卜,这二人眼前确实是他们不可得罪的。   李南落心里还有好些个疑问,不方便当下询问,只能憋在心里,手中捧着的大火球,就像个烫手山芋,所到之处都要被烈焱族人多看几眼。   因为无人可以碰触,他放也不是,捧着也不是,分外尴尬,身后大妖上前一步,轻轻一捻将那团火拿在了手里,不知怎么,它竟然缩小了几圈,成了可以握在掌心的大小。   李南落瞪着那团火,有些恼,“早说你能将它变小,我就不用抱着它走到现在。”   “早说有什么用,也要我能办得到,这可是我如今仅存的、可使用的妖力了。”那一双尖耳往后倒了倒,言下之意,他也只是刚好能保证人形而已,再也没有余力。   心下有愧,少年不再说话了,敛下了眉眼,将小火球攥在了手中,没有看见身后的大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狡黠。   焱族长带他们去了内室用饭,桌上多是些野味和植物块茎类的作为粮食,李南落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虽然东西简单,也吃的分外香甜。   大妖阿夜只是略微尝了几口就不再动筷,长老不知妖物喜好,也不敢多问,劝了几次酒,见大妖喝的面露愉悦,才放下心来。   席间无人谈论方才的事,大家只专心吃饭和酒,直到饭后,长老亲自领路,带两人去歇息的地方。   “困守千年,你们知道自己所守的究竟是什么吗?”仿佛不解人类行事,大妖出口探问。   “你说已等了数百年,也就是说,在这千年之间,百年之内,你们用某种方式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解开封印。”   长老停下了脚步,又在李南落和阿夜脸上打量了一个来回,“这位……”   “阿夜,他叫阿夜,是我的——”   长老想起听焱族长隐约提过,一副了然之色,示意李南落不用再说了,“夜大人真是心思缜密,确实如此。”   他继续往里领路,边走边说:“数百年前,那时候的族长留下了这句话,说将来会有人解开封印,到那时候我族即可获得自由。”   在长老的带领下,李南落走进一个宽阔的岩洞,令他想起和巨兽外形的阿夜躲避追兵时的那阵子。   “你怎么知道,这话不是那时候的族长说来哄骗你们族人,好让你们有个盼头的?就像你和老族长撒谎哄骗自己的族人一样。”   阿夜的话让长老的表情瞬间呆滞,在他们身后跟着的焱族长也是险些撞在石壁上,李南落只能当做没有听见,急匆匆的走了进去。   只见岩洞里铺着一张偌大的白色兽皮,不知是熊还是其他野兽,处理的干干净净的皮毛厚实粗犷,一旁的蜡烛已经点燃,加上李南落手里的这枚红色火球,岩洞里霎时温暖起来,像是点燃了红烛似的,甚至还有些喜庆。   长老还在考虑阿夜的话,失魂落魄的走进门,焱族长本就满腹心事,亦步亦趋的跟上,两人往石桌边上一坐,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夜哼笑,“愚蠢的人类,有时候心思也着实简单。”   李南落就差捂住他的嘴,只能眼神示意,让他不要再多说。   “长老,焱族长,我想知道你们曾说自己是妖灵的守门人,敢问,这话怎么说?你们可知道这妖物之卵究竟会孵出什么,这妖灵到底是什么妖物?”   这是他最最关切的事,这颗火球里,究竟藏着什么?如果与阿夜有所关联,那是不是只要等妖物孵化,就能知道阿夜的过去? 第30章 大妖的怀抱(修)   “我们所说的守门人,指的是通向妖界之门。”长老定了定神,终于回答了不便在族人面前说的话,焱族长也拉长了耳朵。   “只是,这妖界并非真的指另一个世界,而是一旦与妖物之卵内的妖灵扯上关系,便是踏足了妖物的世界,要知道,人类与妖物,各有各的规矩,本是殊途,走的不是一路。”   醒悟起李南落似乎拥有妖力,长老盯着他使劲看了好一会儿,又满怀忧虑的说道:“人类与妖怪能共处一世,靠的就是各自遵守各自的规矩,我族看守妖灵上千年,却连为什么要这么做都无可追溯,早已说不清了,恐怕被人知道了,会被划分为妖物一党。”   “怪不得长老说,别人可以唾弃妖物,将妖物视为敌人,唯独我族不可以。”焱族长恍然大悟,想到其中关键,神情阴郁起来。   长老明白他在忧虑什么,“焱啊,我族虽然是人类,但千年的岁月,早已将我们与妖物联系在一起,倘若之后出了什么事,是不用指望人间的君主厚待于我们了,唯有妖物,方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助力。”   说到这里,他转向李南落,“这枚妖灵,你尽管拿去,既然是你破除了此地封印,那它便是你的了。”   毕竟这是自家看守了上千年的东西,焱族长还在纠结,长老暗暗使了个眼色,焱族长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头。   “至于这其中是什么……”长老终于说到了李南落最关切的地方。   看着他手中那枚燃烧不止的火球,仿佛魂魄都要被它吸了进去燃烧殆尽一般,长老闭上了眼。   “传说,这枚封印的妖物之卵,只要其中的妖灵诞生在人间,就能毁天灭地,燃尽世间一切。”   足以有能力毁灭天地,燃尽一切的妖物,究竟是什么?一直到长老和焱族长离开很久了,李南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阿夜,你真的对这个……毫无印象?”犹豫着该如何称呼这个被封印了千年的妖灵,他谨慎的试探。   这个问题得到的只是一声笑,“就算我记得,但假如我告诉你对此一无所知,你又有什么办法?”   褪去了一身蚀骨虫铸成的铠甲,现在赤着身在岩洞内巡视的人形大妖,那一双毛茸茸的尖耳与充满力量感的男性躯体有着强烈的不协调感。   “好吧,总之长老将它赠予我们,带着它上路,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明白。”他对他的回答也不恼,只是身上这满是树藤绿叶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歇息。   正在伤脑筋,仿佛感应到他的思绪,缠满周身的藤蔓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缓缓褪去,李南落暗自惊讶。   “愚蠢的人类,这就是妖力,你在无意中以妖力告知了那些藤草你要什么,它们便能明白你的意思。”   这一会儿功夫,阿夜已经躺在了铺着兽皮的石床上,尽量伸展四肢,缓慢的伸着懒腰,充满力量与美感的身体躺在冰冷的岩石和粗犷的兽皮上,一眼望去充满了野性。   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皱起了秀气好看的眉毛,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一旁有长老命人留下的衣物,他连忙穿上,这才徐徐吐出一口气,石床上的大妖已经慵懒的闭上了眼,倘若他还有尾巴,此刻定然已经悠闲的摇晃起来。   想到这个画面,李南落嘴角微扬,尽管对阿夜的人形尚不习惯,但他依然能在他身上发现那头巨兽的痕迹,随即,又想到了方才他“不合时宜”的举动。   “还不过来睡觉?”阿夜拍了拍石床,“主人别忘了,明天我们可就要出谷了,那玩意儿会引起什么骚乱,你根本无法预测。”   “到底谁是谁的主子?还有你刚才……”李南落开始同他算账。   阿夜挑眉,显然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见他停住,一脸说不下去的窘迫,那一双魅气的眼睛也挑了起来,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可恶!到底怎么开口说方才的事?想到身后还有追兵,不知道他这番假死是否骗过大内近卫,李南落终于放弃和他理论。   等出谷之后一切难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随意的用水擦了擦身子,略微洗漱便睡下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有些冷,半梦半醒的睁开眼,眼前晃悠的是暗红色的火光,和一双墨绿色的眸子。   他缩起身子,一双手臂圈了过来,像之前的好多个夜晚那样,他习惯性的靠近了大妖取暖,没有触到长毛柔软的触感,心下隐隐掠过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困乏之时也无力多想,朦胧的又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只觉得周身温暖熨帖,好似被什么包裹着,身上适宜,心里安定,睡的越发舒坦。   直到清早,他被岩洞外隐约的暧昧笑声和窃窃私语吵醒,睁开眼,思绪慢慢归位,陡然想起来昨晚的不对劲是什么。   阿夜居然以人形抱着他睡了一整夜?!   “你给我起来!”他噌的下地,对着石床上懒洋洋躺着的“男人”低吼。   “是我忘了,你已经不是野兽的模样,这幅样子不合礼数,哪里有两个男子抱在一起睡的,不知道会被想成什么样。”他扶额皱眉,终于知道外面那些笑声和私语是因为什么。   昨晚没来得及让长老多安排一个房间,他也早已习惯和“野兽”阿夜共眠,忘记和人形的妖物共处一室同床共枕,会给人怎么样的误会。   “你们人类还真是麻烦呢。”大妖还趴在床上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半睁开眼,缭乱的长发铺陈开来,身上一件不穿,那一大片铺陈的长发就那么似掩非掩的。   要是这模样被人看见,那自然多的是猜测遐想的空间。   他对自己赤身露体不以为意,李南落自小在相爷府中处处守礼,哪里习惯得了“野兽”的行径,拍着脑门仰天哀叹不止,见一旁已经放着洗漱的物件,匆匆洗漱整理衣衫就要夺门而逃。   岩洞内传来笑声,作为“兽类”,阿夜确实无法理解“人类”的规矩和想法,“主人不再多歇息一会儿吗?”   “不……不用了,我去找焱族长说我们今日就告辞。”少年背着身子力图镇定的回答,尽量不去与路过的族人对视。   外头那些窃笑私语的烈焱族人交换着眼神,声音又放低了一些,显然早上有人送水和洗漱的东西进来,看到了些不该看的画面,又传出了些莫须有的揣测。   两个男人搂抱在一起,又是在床上,那个不穿衣服的……又是那般的光景,如何不叫人想歪,然后被当做了早间的笑谈。   那窃笑声,自然不是什么敬畏的意思。   阿夜半睁着的眼睛,一下眯了起来。   让人头皮发麻的蚀骨虫从岩洞里汹涌而出,围在李南落周围。   蚀骨虫,族群里谁人不知,想到这可怕的东西已经被这两人驱使,那些看热闹的立马一个个收了声,神情忌惮,不敢再笑,恭敬的为李南落引路。   “焱族长与长老已在议事厅,贵客请往这里走——”   李南落心里一转,看来,无论到哪里,实力才是一切,颇有感触的随着烈焱族人往外走,被引去一同用了早饭,就准备告辞。   临行之前长老、焱族长等一行烈焱族人将他们送到了门前。   “李公子走好,请记得,他日倘若有用得到烈焱族的时候,只管吩咐。”长老这话分量不轻,他微笑的样子显然别有深意。   李南落一时还没明白,身后大妖已经抱着手臂满意的点了点头,当先转了过去,“那我们走吧。”   目送二人离开,焱族长和李南落一样满腹疑惑,“长老,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你个傻小子,封印之地封印了妖灵,也将我烈焱族人一同封印在此地,好不容易有人解开封印把东西带走了,你还想追回来,继续守着这不毛之地,再过上千年吗?”   焱族长四十多岁的人了,被这么叫也只能点点头,“只是那妖灵不知何物,就这么让他们带走……”   “我知道你们都舍不得,这怎么说都是我族的宝贝。”长老拄着拐杖,朝族里这些年轻人脸上一一看过去。   “但是你们别忘了,那东西早晚会破壳而出,化为活生生的妖物,不是这一代,就是下一代,下下代,到了那时候,我们族人怎么办?谁能敌得过妖物?是能降服它?还是被它所吞噬毁灭?”   “与其担惊受怕的守着,不如让它走,再说封印之地已毁,我们也无可奈何,谁也碰不得那个大火球,倒是那个少年,拥有妖力,你想想一个人类拥有妖力,那他将来又会怎么样?到时候别说华胥国,哪怕整个天下都会震动。”   “长老的意思是……”焱族长总算回过味来,“趁早与其结交,顺水推舟示好?”   “你终于明白了。”长老颇感安慰的捋起了胡子,“事情已然如此,还不如争取最大利益,那个李南落,如我所料不差就是正在被通缉的那一个,他将来会怎么样,值得赌一把。”   “在他报上姓名之后,长老你让我对此事一字不提,装作不知外界正在缉拿他,原来就是——”   “装傻。示好。”长老笑着一敲拐杖,“抓他,对我族没什么好处,放过他,兴许将来还能给我们一个大惊喜,这笔买卖,不亏。”   烈焱族人围在一起,听了长老这番话,纷纷了然点头,焱族长是一族之长,但只要长老说的,那肯定不会有错。   李南落还年轻,一时并未理解烈焱族长老话里暗藏的深意,阿夜却了然于心,出谷的路上,将长老的用意说给少年听了一遍。   “居然还有这层意思。原来烈焱族是许诺我将来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少年叹息,“我在相国府,只知养尊处优,最苦也不过是念书学习,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一路逃亡,却连他人的好意都听不明白了。”   “他们对你抱有期望,正说明你的妖力已经令他们感到忌惮,你已经是各方势力在权衡利弊之时不得不考虑的变数。”   阿夜显然对自己“创造”的如今的“李南落”感到得意,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火球,在半空抛着把玩。   他现在身着一件玄色衣物,银白色的长发显得分外耀眼,更耀眼的是那一对令人无法忽视的尖尖的耳朵。 第31章 自然之力(修)   “马上就要出谷了。”李南落停顿了下,他的目的其实并不是说什么马上能出去,而是……   他的目光落在阿夜的头上,“你的耳朵还在,是不是妖力还没恢复?”   作为一个大妖,阿夜在他心里一直无比强悍,而当这么一个强大的大妖,居然无法保持完全的人形,不由得他不担心。   阿夜没有对他说过,是怎么会损耗那么多的妖力,他也不知道这只大妖曾经在十日之间不曾间断的守护着他的心脉,那不仅是消耗了妖力,对妖物本身来说,也是一种身体的消耗。   身体消耗了,妖力自然恢复得慢了一些。却也不是不能对敌,只是尚不足以对付厉害的角色。   “不用担心我,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阿夜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火球,转开话题,“变成人类好像也没有我想的那么无趣。”   “但是你这耳朵……”李南落面露难色,“如果出谷见了人,只怕会引起麻烦。”   “愚蠢,与其担心我的耳朵,不如想想你这个通缉犯该如何躲藏。”阿夜对他的顾虑嗤之以鼻。   这话没错,但这样出去总不是个办法,李南落一路上频频打量那对耳朵,突然脱口说道:“阿夜,你这对尖耳看着,着实可爱,能否让我摸摸?”   “可爱?!”大妖紧紧绷起了脸,斜眼看他,十分不悦的样子。   “真的十分可爱,还记得山下的云儿吗?要是她见了,定然不会再怕你,说不定还会十分欢喜。”为了表示自己所言不假,李南落坚定的点着头。   任何一头猛兽都不能接受“可爱”这种评价,大妖更不例外,李南落知道他不高兴,说的却愈加的起劲。   他的意图十分明显,不断拿言语来刺激他,阿夜果然逐渐面露狰狞,一股可怕的妖力扑面而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李南落身上涌出一股热力,这股热力瞬间通过四肢百骸,像是脱胎换骨一般的身体在这股力量的驱使下移动起来。   前一刻站立的地上,陡然间,岩石尘土爆裂,惊的他一阵冷汗。   “来真的?”他微怒,他本来只是想知道阿夜恢复到什么程度。   “试试?”阿夜还是那副傲慢的样子。   “试试就试试。”李南落认真去感知体内的那股力量,在他出手之前,阿夜的下一招已经到了眼前。   那是利爪。   化作人形的手掌带起锋刃般的锐光,他的指尖竟然伸出刀锋似的寒芒,锋芒直逼双目,李南落只能闭目后仰,连连后退。   他退,他逼得更近,近到他能感觉到他鼻间的呼吸,野兽般的气息侵袭而来。   强大的妖气瞬间击碎李南落作为一个“人类”的信心,人类是不能与妖物抗衡的,这个根深蒂固的认知令他第一反应就是逃。   “从那一天起你就在逃跑,你还要继续逃吗?在你拥有了其他人类连想都不敢想的妖力之?”   背后,阿夜的声音充满了轻蔑,那是妖物对人类的轻蔑。   “李南落!是不是人类就算获得力量也不敢与妖物抗衡?你们人类果真怯懦呢!”   他成功激怒了他。   李南落站定,回头。   阿夜勾起嘴角,“怎么,生气吗?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怒气到了什么程度吧。”   人影一闪,少年的身形已在眼前,阿夜目光一动,和方才一模一样的招式,双掌带着锋芒以闪电般的速度攻去。   这一次李南落不再躲避,双腿站定,双手合十往前一拍,一股气流随着这一拍撞在阿夜的掌风上。   “轰——”山石崩裂。   李南落被震的连连后退,即将摔倒之前被阿夜拽住了,“尚堪一击,还算不错。”   “不过还是要小心些,我可不想被说是弑主的妖物呢。”手指从他脸上擦过,一抹鲜血在阿夜的指尖。   李南落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还是被他掌上的锋芒所伤,“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阿夜将他的手指抓了过去,含到了嘴里。   指尖一热,野兽般粗粝带刺的触感从皮肤上划过,那是像猫儿一样带刺的舌头,原来除了耳朵,还有些地方依然保持着野兽的状态。   李南落又想起了他发烧的时候,还有在烈焱族的岩洞里,阿夜的“不合时宜”早就不是第一次,他因为窘迫,没有好好和他说清楚,变成人形之后,就不该这么做了。   心里转了几圈,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回来,只要想着阿夜本来就不是人,把他还当成那头大猫来看,心里就不觉得那么尴尬。   阿夜又咂咂嘴,舔了舔,“真是特别的味道。”   半眯着眼,他古怪的笑了起来,“拥有妖力之后,果然你连鲜血的味道也变了。”满意和陶醉的模样令李南落不得不怀疑他是否以鲜血为食。   他这次终于对自己拥有妖力这件事,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真实感,他居然能站在这里与一个大妖动手而不马上落败。   这是他以前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的。   “谢谢你,阿夜。”他看着他,郑重的说道,“让我今天还能站在这里,有资格成为你的对手。”   被如此感谢的大妖若无其事的抱起了手臂,“这样你就满足了吗?如果这样就要谢我的话,那等你真正用好妖力……”   好看到不像真人的脸上,还残留着血迹的嘴角上扬,“你会惊讶,甚至感到惊吓的,真是等不及那一天的到来啊。”   舔着嘴角,阿夜笑容里的暗光流转,似乎藏着很多他现在尚未有资格明白和看懂的东西。   进入这个落雁峡的时候,李南落还只是一个稍懂拳脚的落难公子,出峡谷的时候,无论从心理还是身体,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当下的他并未察觉。   唯一对此有有所了解的,也许就是与他同行的大妖阿夜,和此时正被阿夜拿在手中把玩的火焰之卵。   两人一直到了峡谷出口,阿夜忽然站定。   “还记得那群猎人吗?”他闭着眼,感受周围的气息。   “大内近卫?”早已不知道时间的流逝,李南落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居然有一种陌生感,被人追捕缉拿,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阿夜睁开眼,“这里居然没有他们的气息,他们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李南落领教过这些大内近卫的厉害,“要不是他们紧追不舍,我们也不用硬闯这落雁峡,兴许他们以为我们死在里头了。”   “对待敌人,可不能抱有一丝一毫的侥幸,主人。”转过眼神,金绿色的眼睛里那显然是一种苛刻的不赞同。   又被大妖教训了,好像每次被这么称呼的时候都会被训话,李南落也只能皱皱眉,下一刻心上掠过了两个人的影子。   “上一次听到类似的训话,还是父亲大人和兄长对我说的。”   伴随着落寞语调的是少年平静的表情,那份平静中有着一丝哀伤和隐藏在更深处的浓雾似的暗影。   不再说话,李南落走过了峡谷中最后的一段路。   在他身后,阿夜不紧不慢的跟上,一白一黑,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脚步互相应和着,在无形中形成了某种节奏,仿佛野兽的四足,步步前行。   峡谷之外,凛冬依旧,干枯的树杈上甚至还留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李南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刺骨的冷空气在鼻腔里唤起了一种冲动,他仰天张开手,发出一声长啸。   随着这声长啸,树杈抖动,积雪纷纷扑簌扑簌的往下飘落,随即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雪片没有往下落地,却飘飘荡荡的腾空而起。   有一股说不清的情感涌上,仿佛在刹那之间他感受到了这片冰冷天地里的生命力,他像是拥抱这片风雪般张开了双臂,感受到清冷的雪片落到脸上。   在他阖起双眼的时候,雪片在他周围形成了一股气流,以他为中心成为了一个漩涡,但李南落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他第一次与自然有了“交流”,他甚至能感受到每一个雪片落在树上,感受到风中的水汽,感受到被风雪拥抱。   在他周围的漩涡越来越大,转的越来越急,更多的风雪涌来,而他沉浸于自然之力的感知中,被这个新奇的世界所震撼。   “没有经验的人才会迷失,你的初体验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一个红色的火球弹射过来,还有阿夜戏谑的声音。   李南落只感觉手腕一紧,一股力量将他从中心拉扯出来,然后,火焰扑灭冰雪,体温将他唤醒。   他的睫毛上满是积雪,黑发一片雪白,阿夜将他抱在怀里,体温融化了积雪,等恢复了知觉,才发现身体几乎被雪片冰封。   “刚才……”他还残留着与自然交融的感受。   “大自然也是一种生命,你作为人类从未体验过这种感受,太直接太刺激,你太沉浸其中,所以差点迷失。”阿夜一脸你们人类为何如此愚蠢的表情。   “每个妖物都能与大自然这样交流?”李南落内心的震撼已经写在脸上。   阿夜回了他一个挑眉,“否则如何被称为野兽,如何被称为妖物?”   没想到妖物竟能与自然互通到这般程度,李南落一时不语,他却没想到,阿夜并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大部分的妖物并不能如此直接的与自然之力交流。   也全然不会像他那样,得到如此“热情”的回应。   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大妖若无其事的将火焰之卵举了起来,“这时候它倒是个好用的东西。”   李南落无言的看着火焰在他手里变大,阿夜居然将烈焱族的宝贝当做烤火的工具,要是被焱族长和长老知道了,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但是在身体变暖的时候,这番腹诽也早就被抛在了脑后,“既能成为武器,又能在寒冬取暖,确实好用啊。”   双手捧着火球,直到雪片化作雪水,又被烘干,李南落一抬头,才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人形阿夜那双毛茸茸的尖耳已经不见了。   “你的妖力恢复了?!”   “早就说过,那对我而言不算什么。”阿夜的话让人猜不出深浅,他身上本就充满谜团,李南落也不追问,至少现在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妖物。   “主人已然无恙,那我们就出发吧。”他放开怀里的少年。   李南落醒悟过来,暗自提醒,阿夜已不是猛兽模样,在外要留意距离以免被人误会,毕竟作为妖物,显然这位大妖是不会也并不在乎什么礼节和规矩的。   “幸好这里没有什么人烟。”他喃喃自语,四下张望。   这一张望,忽然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来,与落雁峡相邻的这篇林子里,除了风雪和枯树,竟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别说大内近卫了,他甚至察觉不到动物的存在,就连一只老鼠也没有。 第32章 佑我华胥(修)   “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到处都是妖物的气息。”阿夜已经察觉到异样。   李南落指了指前面,“我们走出去找人问问。”   令他们的惊讶的是,林子外面并没有人,和树林里一样,别说活人没见到一个,就连房屋都被烧成了灰烬。   在一片废墟中,一个女童呆滞的模样进入了李南落的视线。   “那是云儿!”他上前将她从废墟里抱了出来,女童既不挣扎也不哭闹,只是双眼呆呆的望着前方。   原本红润的脸上,满是灰烬和泥土,曾经被整齐梳理的辫子也是一片焦黑,身上的红衣变作了黑色,脸颊凹陷。   “那个迷了路跑进山洞里,叫你阿罗哥哥的小丫头?”阿夜托着下巴。   “就是她,她家分明在峡谷的那一头,怎么会出现在此地?”而且还变成了这般模样?   云儿不哭不闹,不言不语,眼睛里好像什么都不曾看进去,李南落仔细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外伤,看来她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两人在周围查探了一番,所有的房屋都被烧毁,没有见到人烟,也并无尸首,唯独云儿出现在这里,让整件事情透着诡异。   当务之急是找地方落脚,再找位郎中为云儿安神诊治,但此地距离城镇还有段距离,阿夜一声虎啸,熟悉的银色长毛再次出现在李南落面前,这只巨兽足以将他和云儿送往城镇。   李南落抱着云儿翻身骑上了他的背脊,“阿夜,靠你了,云儿也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是否还有其他急症,我们速速进城,尽量避开人多之处,免得惊扰他人。”   这失神之症还说不好会变得如何,云儿年纪尚幼,在她这个年纪夭折的孩童数不胜数。   巨兽狂奔,银光闪现,侧耳倾听便知道哪里是人多的地方,找到城镇所在的方向,但光天化日之下要避开人潮,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避开了城楼的守门人,大妖由墙头隐蔽之处翻了进去,城内虽然热闹,但隐约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在暗中流动。   让阿夜放慢速度,尽量寻找小道,李南落寻着医馆,尽管他们已经避开集市,但依然免不了被人发现。   只见一道银白光亮从人群里穿过,偌大的猛兽出现在人群中,顿时引起一阵阵惊呼。然后,这阵惊呼和叫嚷由小变大,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李南落一咬牙,“既然如此,那就不去管它了罢!阿夜!”   “好——”野兽一声长笑,“这才有几分样子!”   虎啸,自街头传至街尾,直上云霄,一直传到当地府衙之内,传到正与当地官府议事的叶墨槿耳中。   “他果然还活着。”   已是寒冬,上座之人还是一袭铁甲白衣,乍一望去只觉一股凛然的寒意,县衙知府不知他说的是谁,捻着胡须面露不悦。   “叶大人,眼下正是捉妖最关键的时候,叶大人可莫要为了外面那些杂事分了心。”   叶墨槿走到窗前,凝神盯着街上的某一点,徐徐说道:“赵大人要捉妖,那外面的,正是一只大妖。”   “什么?!”赵大人腾地站了起来,上前张望,“竟然有妖物胆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当街狂奔?!”   “一个还没解决又来一个,早前都说与落雁峡相邻占了天时地利,万一与雷泽打起来也是易守难攻,没想到啊没想到,这里哪里是什么福地?分明是个妖怪窝!”   赵大人这回是真的急了,拍起了桌子,“叶大人,朝廷内外都知道大内近卫厉害非常,可眼下那妖物是从你们手里溜走的,一个没抓到不说,这会儿功夫你和我说又来一个?再这样下去,我可要到陛下面前参奏你办事不利!”   随侍一旁的管风担心的瞅了一眼,他们的叶大人却并没有在意似的,正紧紧盯着街上。   李南落,那个少年……似乎有哪里变了。   叶墨槿凝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而下,在落雁峡里这个少年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   李南落感受到了落在身上的目光,甚至于他没有抬头看,心底就有了答案。   “是大内近卫。”他压低了身子伏在阿夜耳边,“是大内近卫首领,他们就在此地,一定很快就会追上,阿夜,速速!”   巨兽发出低吼疾驰而过,虎啸声引来一片惊呼,人群四散,让开道来。   李南落已然顾不得隐藏行踪,云儿在他怀里挣扎,咿咿呀呀的发出哭叫,他连忙抱住她发抖的身子,低声安慰,“云儿莫怕,你还记得阿夜吗,那天在洞里你见过的大猫。”   “她怕的可不是我。”阿夜回头,露出尖利的齿牙,令它微笑的样子分外狰狞,“你怎么不想想想,你还说过什么?”   大内近卫!   李南落心一紧,举目回望,远远的窗前有一个人影伫立,对上那森然的目光,身上的汗毛陡然立起,有一种本能的危机感。   “他们要来了!阿夜!”他咬牙,眼下的速度已经看不清景物,他只能抱紧了云儿,不让寒风吹到她的身上。   巨兽张开利爪,“那就让他们来吧,要叫他们知道,如今的李南落再也不是当日的李南落!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回荡,激起李南落心头的热血,他已经受够了逃亡。   “你为云儿找医馆救治,此地我来应付。”   紧紧捏住毛发的手分外的稳,少年平静的语调里有一股隐隐的煞气,阿夜回头,两人对视。   “愚蠢的人类,你才得到妖力多久,就以为一个人能对付得了大内近卫?”   “万能的大妖,我不是还有你吗?只要拖住一时,在我被抓之前,你能及时赶到的话……”   “倘若我赶不及呢?”金绿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赞同。   李南落笑了笑,“要是你来不及,也许是我命该如此。”   “蠢货,你们人类所谓的天意,不过是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那么,就不要给我机会找借口吧,放心,我还想活下去,弄明白这一切。”   他摸了摸阿夜的头,“云儿就交给你了。”脱下外衫将云儿裹住,他又将衣袖绕过阿夜的脖子,然后挽上一个结,将她固定在它的背脊上。   “云儿,你还能认出我吗?你叫我阿罗哥哥,那现在阿罗哥哥哥告诉你,你安全了,我们这就离开这里,让大猫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他拉过云儿的手,语调如此轻柔,却让云儿预感到某种不祥似的,紧紧抓住了他,眼泪啪嗒啪嗒不断落下。   终于看到她有了反应,李南落略微松了口气,捏了捏她苍白消瘦的小脸,让她双手抓住阿夜的脖子,“我会自己保重的,你们去吧。”   他尽量让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轻松一些,阿夜却从他平静的笑容里,又看到了当初那个逃亡路上的温润而隐忍的少年。   那个少年笑起来就像一潭平静的水,底下却在翻滚沸腾,那一次最终他“杀”了自己,这一次呢?   阿夜带着云儿走了,李南落注视着它远去的背影,站在街头。   很快他被百姓们围了起来,周遭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遥远之处传来的马蹄声,在一片嘈杂混乱的人声中,他站在这个人世间,却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   殷迟不知道怎么样了,被他过去的伙伴带走,应该不会有事。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忠心耿耿的影子卫,他居然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不知从何时起,阿夜已经代替了殷迟,成为他这一路上不可缺少的同伴。   又望了一眼阿夜远去的方向,他对周围的百姓笑了笑,“各位乡亲,一会儿这里就不太平了,各位还是回去吧,此地不安全。”   一个鸡蛋破空砸来,他没有躲,蛋壳破碎,在青色的长衣上留下一滩脏污的痕迹。   “妖怪!滚出去!杀人害人的妖怪——”   “小心!他是杀人的通缉犯!”   “把他赶出去——赶出去——”   人群吵嚷喧嚣,纷纷把厌恶和痛恨写在脸上,见他不躲,鸡蛋和菜叶从各个角落砸来,又掉落到脚边。   李南落就像没有感知到这一切,他回望四周,墙面各处都贴了人像,通缉令几个大字与画像上那张年轻稚嫩的脸庞,刺痛了他的眼。   那张熟悉的脸,像是自己,又好像是个陌生人。   当街而立,他任凭愤怒的百姓朝他扔来秽物,平静的面容下,有一团火在心底燃烧。   马蹄声渐进,在长街之上踏出隆隆的巨响,百姓们欢呼起来,“是大内近卫叶大人!是叶大人,带人来捉妖了!”   铁蹄震耳,银甲闪耀,疾驰而来的正是大内近卫,马背上的近卫首领举起手,“通缉要犯李南落在此——将他拿下!”   随着话音扬起的不光是叶墨槿的手,还有长枪。   枪尖从身侧擦过,李南落的身形如同鬼影,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恰好避过,双掌拍出,一股强大的气流撞击在一起,发出轰然巨响。   当先出手的近卫后退了几步,惊愕的握着手中断了的枪。   管风忍不住“咦”了一声,叶墨槿也皱起了眉头,那近卫颇感丢脸,以为是自己轻敌,这一次再不敢轻忽。   掉转兵刃,他一声大喝,寒锋凛冽,“佑我——华——胥——”   “佑我华胥!”   铁蹄声踏在心口,叫人气血翻腾,这一次不再是一道光,而是连绵不绝的十道寒光! 第33章 无形之怒(修)   十人之阵,长枪如雨,自高高的铁骑而下。   李南落身形飘忽,随着锋芒带起的风飘荡开去,似乎他整个人在这一瞬间失去了重量。   “莫要欺人太甚,我李南落从未杀人!”   他的话无人理睬,他也早已习惯,他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只要久一点,救治云儿的几率就大一分。   大内近卫半数在此,十余人之数,每个都是以一当百,这少年能招架这千人之力?没有人觉得他可以,叶墨槿也不觉得,所以他并不出手,只在马上观望。   所见情景却叫人不敢相信,原来只是粗通拳脚的少年,这会儿却能在大内近卫的包围之下还未见血。   青色身影一开始还略有些狼狈,逐渐变得游刃有余,慢慢的,他的身上多了   一层暗光,像是吸收了周围一切光亮,他所在之处似乎不存于这个世间。   暗光忽隐忽现,阵中近卫惊异的目光却泄露了他们内心的犹疑。   他们出招并未留情,从来一击必杀的长枪却像投入一片虚无,他们仿佛在同幽魂交手,这个李南落当真是在他们眼前?   “快看他的头发!”围观的百姓里有大胆的喊了一句。   束起的黑发不知何时散开,那层幽暗的光在发丝间氤氲,随着李南落的动作,黑色长发丝毫不乱,带起一片虚无的叠影,而他青衫上的污迹也不知所踪,世间正常的规则,似乎在这一刻对他失去了作用。   李南落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变化,与大内近卫交手,他的内心并无恐惧,只有一片平静,纵然闭上眼也能感知周围的一切,所有敌人的动作变得很慢,每一丝变化,都清晰无比。   叶墨槿脸色沉下,其余近卫越来越惊异,围观百姓虽然害怕,却也好奇。   大名鼎鼎的大内近卫就在这大街上捉妖,岂不是刺激得很,精彩的很!   只是没想到,十多个近卫居然拿不下一个少年,他们低声议论,令一边压阵的大内近卫颇为尴尬。   “听说你们还带着个女童,兴许是要找医馆为她查看?”   叶墨槿此时忽然开了口,“但据我所知,城门口便有一家医馆,那妖物过门而不入,莫非是为了诓骗你,好弃你而去?”   “要知道,妖物就是妖物,是不会与人类有过多牵扯的,没有羁绊,也没有信任,有的只不过是一时兴起。”   李南落身形一滞,拍出的双掌也是一顿,长枪立时在手臂划出一道血红的口子。   百姓欢呼起来,叶墨槿露了一丝笑意,击掌朝手下厉声喝道:“还在等什么?他只有一个人,你们有十人之众,还拿不下一个人类?!”   被李南落所惊,此刻又被点醒的大内近卫齐声大喝,“佑我——华——胥——”   他是人,并不是妖!有何可惧!   一股血煞之气自阵中透出,是长枪上的血腥味,也是阵中的杀意,就连看热闹的百姓都汗毛倒竖,满身寒栗,不得不连连后退。   铁蹄落下,围堵去路,李南落无处可退。   他本来笃定,他自然相信阿夜,但随着时间流逝,还是难免被叶墨槿乱了心神,阿夜还未归来。   他为什么迟迟没有找到医馆,偌大一个城镇,没有开张的医馆吗?还是当真有意为之,再也不会归来?   他双掌击出,心却乱了,本可以随心驾驭的力量,再也不能操控自如。   仿佛捉拿一头困兽,团团将他围住的近卫齐声大喝之下,长枪挥动密不透风,李南落已经成为他们即将到手的猎物。   伤口在他身上越来越多,逐渐染成一片,一身青衫终于成了赭褐色。   终于,一柄长□□中胸口,剧痛之中,李南落猛吸了一口气,而听见他痛苦的喘息,人群爆发出又一阵欢呼。   捂着胸口环顾四周,额头流下的血色将眼前一切涂抹成鲜红。   一张张陌生的脸庞,满是对血腥的热切还有见证死亡的期许,分明……他与他们一样是人……   如今看他,却似看妖。   而那个真正的妖物,一次次救他,此时却不见踪影。   紧紧握拳,李南落的心底升起一种愤怒,是对迟迟不见踪影的阿夜,也是对无能的自己。   十数个大内近卫,只听见强弩之末的少年忽然说道:“知道吗,与同类相比,反而是妖物从未令我失望。”   管风大喝,“李南落,你与妖物为伍,所有百姓都是人证,还有血洗相国府之罪,还不束手就擒!”   “杀了他!杀了他!”血红色的世界里,百姓叫嚣着,除了恐惧还有厌恶。   李南落冷笑,双手握住刺入胸口的长枪,心底的那团火终于彻底爆裂。   一咬舌尖,剧痛激起涌动的力量,血色由嘴角流下,“好——好——好,你们说我杀人,那我今日就杀给你看——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双掌合拢,长枪断裂,马背上的近卫被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推翻在地。   李南落双掌相对,周围骤然爆涨出一圈暗光,没有一丝空气流动,黑发却无风自动,周遭近卫脸色涨红,捂住了咽喉。   咽喉血管爆裂,飙出一股血箭,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再到第三个第四个,喷涌的血色终于令其他近卫感到了恐惧。   “妖力?!”叶墨槿摘下面甲,内心的震动粉碎了满面冰冷,飞快比了个手势。   管风一看,嘶声大吼,“撤!”拽起缰绳拉着他往后退去。   周遭的近卫纷纷后退,却发现无法挪动脚步,李南落掌心发热,血液正在沸腾,“大内近卫!你们要捉妖!那就先将我拿下试试!”   他腾空而起,一股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威压自上而下,那是自然之力——   从上而下,空气愈发稀薄。   被抽走的空气叫人窒息,浑身无力,最近的几个近卫都是血管爆裂,血溅当场,而后,停滞的空气忽然一震。   大内近卫也浑身一震,只觉浑身的骨头被强大的力量重重压下,几欲碎裂。   “是老天爷发威了……”百姓匍匐在地,抬头仰望,满是敬畏。   腾升在半空的少年发尾飘扬,往下注视的目光无喜无悲,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里,竟隐约透出金绿色的光点。   光点逐渐变大,琥珀之色愈加明显,那双人类的眼睛变得近似于兽类,李南落全然不知自己的变化,他只觉身上的血液在沸腾。   每一根发丝、每一个毛孔,都感应到那股强大的自然之力,那股涌来的力量在叫嚣着,喧腾着。   被压制被刻意遗忘的所有不甘委屈和愤怒,像一把干柴投入爆裂的火焰里。   “大内近卫,上前与我一战!”他大喝,话音如雷霆而下,房顶青瓦震颤。   “大人,他……到底是人类还是妖物?”管风的声音在颤抖。   “他只是个人类!”叶墨槿咬牙吐出几个字,脸色铁青,“众将听令——卸甲!”   大内近卫的能耐不止于此,在从不离身的铠甲之下还有一个从未显露人前的秘密。   还活着的近卫早就被掀翻在地,马匹嘶鸣无力,他们奋力站起,银色甲胄落下,露出衣衫和手臂,显露在外的皮肤上赫然显出一道道青黑色的纹样。   一比手势,五人跃上房檐。   李南落凌空虚踏,掌风落,如刀锋,撕开空气发出骇人嘶鸣。   双方骤然相对,长枪对肉掌,却爆如惊雷,横空而下,地面被劈开,百姓惊骇,方才还挤着向前看热闹的,纷纷哭着喊着,想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以剑易枪,五柄长剑从五个方向刺来,剑锋疾如闪电,但比他们更快的是李南落的手。   捏住剑刃的手指一拍一转,剑刃没在他手上留下任何痕迹,握剑的近卫却掌心剧痛,险些失手弃剑。   人影闪动,腾挪之间少年的身影犹如鬼魅,五个近卫不是没有对付过人类,却是第一次对付此等如同妖物的人类。   然而,李南落并不如他外表所见那般游刃有余,他的掌心发烫,涌来的力量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可怕,一旦找到目标便汹涌而出。   鼓胀的血管,像在烹煮着热血,不断突突跳动,沸腾欲裂。   心跳如鼓,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岩浆,要不是有这些近卫,他没有目标更无从宣泄。   不知是鲜血阻碍了视线,还是一切变成了红色,他摇晃着头,眼前人影依然一片血红,整个世界隐隐绰绰虚幻不实。   他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疾速的心跳,迎敌的动作成了一种本能,他早已顾不得对手到底如何,他将全部心力,都放在控制住每条即将要胀裂的血管上。   那种热化作了痛,身上的每一条经脉每一条血管都无比疼痛,犹如被烙铁直接烧灼,他嘶吼着拍出双掌。   阿夜——   他在内心狂叫。 第34章 夜苍穹(修)   脚下一点,房屋轰然倒塌,袭来的掌力如同无形刀刃,劈到近卫身前,近卫却毫发无损。   他们身上暗青色的纹样在一瞬间亮起,又恢复如常,那是如同符文般的东西,李南落根本无暇留意。   身体不像是自己的,脑海中只有他自己的声音不断响起。   阿夜!   “你们都退下。”叶墨槿远远观察,一声令下,五个近卫折返回来。   “大人?”管风不解。   “他已经失控,无论他是用何种方式得到的妖力,那都不是属于他的力量,他也终将付出代价。”   “大人的意思是?”   “不用我们出手,他也会因为自己的力量爆体而亡。”慢慢说出这句话,叶墨槿终于微微松了口气,他第一次如此忌惮一个人类。   管风和其他几名近卫也感受到了他的谨慎,但眼前所见确实令他们不得不将这个李南落视为大敌。   少年落到平地,周围早已是一片废墟,他握紧双拳,却依然克制不住那股狂躁的力量,双目流下血痕。   吓呆的民众眼睁睁看着那个比妖物还可怕的少年,看着他的双耳、嘴角、鼻间也开始流下血来。   力量快要失控。   “带他们——走!”李南落颤抖着,声音嘶哑。   “别急,此地乡亲们自会离开,但我们会留下见证,你因为信任妖物而落到何种下场。”   近卫驱逐百姓离开此地,百姓奔逃,大内近卫站立一旁,冷冷旁观的叶墨槿高坐马上,往下注视。   “李南落,你枉为相爷之子,居然沦落到于妖物为伍,真是太让人失望了。”叶墨槿摇着头,其他近卫也流露出鄙夷的目光。   “妖物从不会为人停留。”   “你等的妖,已经舍你而去了。”   “阿夜会回来的!再多说一句,我就将这里夷为平地!”少年双目充血,执意认定他所相信的,眼瞳一片血红,俨然已形如妖物。   “阿夜?你叫的这么亲昵,看来当真与它关系匪浅,你认定它会归来,但它为何还未归来?过医馆而不入,它只是想将你这个麻烦丢弃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还没有回来?!阿夜!   心里似乎有两个他,不断拉扯。   一个说,因为他也遇到了麻烦吧,他一定会回来的,一路上都是这么走过来,都是他在你身边。   另一个却说,你醒醒吧李南落,他是妖物,他总有种种理由,从未明白的告诉你为何要帮你,为什么一直在你身边,妖怪不都是这样的吗?他们出现祸害了人,某一天又突然不见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   自然之力汹涌而来,令他的经脉胀痛,被大自然可怖的力量充塞全身,胀裂的头脑再也无法维持清醒,他就像一个装满了水的皮囊,在下一刻就要爆开。   “你很快就会被这股力量粉碎,这也是那个妖物给你的力量吧,它只是将你当做一个有趣的游戏,只是想看看你会变成什么模样而已。”   “李南落,不是没有人得到过妖力,只是他们都死了,你也会死。”   “你和被妖物蛊惑的人类没有什么不同。”   “你会七窍流血而亡,而这都归咎于那个妖物。”   叶墨槿的每一句话都在动摇他的意志,李南落相对的手掌剧烈颤抖,黑发早已狂乱,血红的眼不知望着何处。   “你——给我闭嘴!”怒吼中他飞身而起,双掌连拍,飓风呼啸着发出嘶鸣,那股能将人压的粉身碎骨的力量再次出现。   “佑我华胥!”五把长剑交错,掌剑相对,五名近卫裸露的皮肤上那一道道暗青色的符文再次亮起。   从手背一直到脖颈甚至到脸上,那层符文透出诡异的光芒,也令近卫坚不可摧。   眼前再也不是轻易能取胜的敌人,李南落陷入了困境,他不得不借用更多的自然之力来应对眼前的大内近卫。   狂暴的风不知何时开始肆虐,倒塌的房屋和错乱的力量将周围一切破坏殆尽,再也没有半点温润模样,黑发红眸的少年陷入了狂乱的境地。   充塞于每一条血管经络的力量除了毁去眼前的一切,也像是要连他一同毁去。   “还差一点……”叶墨槿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涟漪,那是一丝微笑。   还差一点他就会死在自己手中,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加速这个过程,管风也放松下来,然后又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   “大人,我听说……陛下似乎想要活的。”他小心翼翼的开口。   “留这样的人在世上,是天大的隐患。”叶墨槿面无表情,继续观战。   管风立时闭嘴不再多言,看来,今日大人是要为华胥国除害,无论陛下如何决断,他都已将这个少年视为威胁。   这个时候李南落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的五官流出血水,皮肤里也开始渗出血来。   犹疑的内心被不甘填满。   “阿夜——”他终于嘶喊起来,穿过长街,穿过废墟,回荡在整个城镇里。   “它不会回来了,你只是又一个被妖物玩弄的可怜人类罢了。”叶墨槿用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   被妖物蛊惑,或为友人,或为情人,或为亲人,但最终妖物厌烦了游戏,突然有一天消失踪影,将人类舍弃。   被留下的人类,他们此生都会活在失去的阴影之中,而在他们被蛊惑的时候,无论做出什么有悖常理的事,都需要自己去背负后果。   无论如何,妖物是不会再回来了。他们要的往往不是人的命,而是为了一种趣味,就像猫儿逗弄猎物,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有趣。   叶墨槿等待着最后的结果,等待着李南落自己倒下,就在此时,天上忽然传来一阵惊雷。   一团艳丽而可怕的火焰由远而近,凭空燃起,天空被染成落霞之色,高温下一切都变得扭曲,不再真实。   随即,响起野兽可怖的咆哮,在火焰之中,一头巨兽横空而出。   是阿夜!   李南落心头一松,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忽然往下坠落。   一道银光闪过,带着血色,像破碎的人偶般坠落的少年,被一双手臂接住了。   巨兽化作人形,牢牢将他托在臂弯里,他在崩溃的边缘感受到一股温热,熟悉的气息靠近。   脸庞蹭着他的脸,带刺的舌头又舔了舔他的嘴角,舔去了血迹,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眉心。   总是带着些傲慢的声音,现在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似乎还有些冷意,“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睡吧,这里交给我。”   几近崩溃的感觉,和被自然之力塞满的失控感,像潮水般缓缓退去,李南落心神一松,陷入了黑暗。   银白长发,一身玄色长衣,将他拦腰抱住的男人正是化作人形的阿夜。他没想到,迟来的这些时间,李南落居然险些经脉爆裂而亡。   他小心翼翼守护至今的人类,只一个不小心,差点就此消逝,虽然这段迟来的时间,其中也有他故意的成分,一切凶险他早有计算。   只是,不该是这般模样。   衣衫破碎,浑身伤痕,口鼻都是鲜血,那身青色的长衣更是染成了暗色,干涸的血迹黏在他披散的黑发上,又贴在惨白的脸上。   气息微弱。   当他赶到,看到李南落好像已经死去那般,毫无知觉的从半空落下,他的心也直直坠落下去。   好像被什么剜了一下。   是愤怒于自己的失算,还是害怕失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样明明白白的牵挂,和……痛楚。   他先看了看怀里的少年,又抬头看了看叶墨槿一行。   “不错,能将他逼迫到这种地步,到底是华胥国的雷霆之箭,名不虚传。”他扬着嘴角转过身,看起来,居然有些赞赏。   与之相反的,他整个人慢慢散发出强烈的杀机。   “多亏了你们,让我的主人好好感受了一番实战,作为工具,你们表现的着实不错呢。但是……”他嘴角的笑容逐渐狰狞。   “除了我,谁也不能伤他。”上扬的嘴角,化为猛兽巨口。   一声可怕的咆哮,浑身充满妖气的男人五指一张,那股爆烈的火焰轰然而起。   “你们将要为此付出代价!”   像人又像兽的说话声,仿佛由天边传来,却在耳畔炸开。   管风耳边一阵剧痛嗡鸣,耳膜破裂,然后就是一股潮湿的铁锈味,叶墨槿从马背落下,“布阵!”   近卫们摆开阵势,眼见大妖到来,今日恐怕不能善了。   叶墨槿从未感受过这么纯粹的妖气,“你就是阿夜?想救他,那就先抵挡住我大内近卫的‘天罚’之阵!”   “阿夜这名字也是你能叫得的?”银发男人露出可怕的笑容,他忽然仰头望天,自语道:“天罚?不错,那我就来做天——将要降给你们天罚的天!”   “今日起,叫我夜苍穹——”   一个响指,红色火球骤然分成十个。   十个巨大的火球发出像要吞噬天地般,将上空烧成一片刺目的红。   “你们会像记住噩梦一样,记住这个名字的。” 第35章 沈家医馆(修)   对临岩县的百姓而言, 这应当只是一个平凡的冬日。就和往年的每个冬天一样,大家伙儿在屋里一边烤着火,一边闲扯着家长里短。   但这天发生的事, 却注定让这个冬日成为梦靥的代名词。   要将天地毁灭般的大火, 以连噩梦都想象不到的恐怖之势,从天而降, 人群哭喊奔逃, 大火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如火龙般席卷而过。   整条长街都化为焦土。   但奇异的是,居然没有一个百姓受伤。   在大火的中心,只留下了几道炭黑色的痕迹, 在这个痕迹中央,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脸色惨白, 带着身旁的侍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人群里。   “大人!”管风已经连表情都扭曲了。   他是在叶墨槿身边才保全了性命, “那夜苍穹究竟是什么妖物?!大家……弟兄们连尸首都没能保全,只有一片灰烬……”   从未怕过任何妖物的大内近卫, 如今竟然语不成声,叶墨槿没有回答他,“速速返京,将此事报给陛下。”   他带了半数近卫, 每个都可以一当百, 却有五人被李南落所杀。要知道纵然与一群大妖对敌也从未有如此折损。   而更没想到的是, 那妖物夜苍穹竟能在眨眼之间杀尽他所有人!   叶墨槿的右手臂一片焦黑, 他掏出怀中的伤药敷上,伤口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愈合, 却并没与如同他预期的那样恢复如初,仍旧留下焦黑的痕迹。   这可是妖物所炼的神药, 管风骇然色变,叶墨槿盯视着手里的伤药和手臂的伤口,久久无法成言。   长街之上。   接受了一场噩梦洗礼的百姓们像着了魔似的趴跪在地,眼前好像还残留着浓烈的赤红色的印象,令他们不敢动弹。   银发玄衣的男子自语道:“居然还真的能随心使用。”   捻着手里的小火球,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穿过人群,自语道:“是我来晚了,不过主人你自己也说过,要是赶不及,那就是你命该如此。”   说的冷漠,眉头却紧紧皱着,动作更是小心,为怀里的少年擦去脸上的血迹,眼睛、鼻子、嘴角、耳畔,这都是无法承受自然之力的证明。   “看来你命不该绝。当然,毕竟有我在,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死得了的呢。”   抱着李南落一路慢悠悠的走着,时不时的对怀中少年说着话,没有一个人敢阻拦他的去路。   夜苍穹自己知道,他的妖力本来就还没恢复,疾驰赶来是他计算之中,但李南落的状况却是意料之外。   他的出手,自然更不在原来的计划里,幸好有火焰之卵,只是用了部分妖力驱使就足够造成偌大声势,否则要他带着李南落与那群近卫交手,哪怕是他,也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县衙的赵大人后知后觉的带人赶来,眼见几个大内近卫都已经尸骨无存,识时务的很,不敢有多余的言行,生怕万一惹这个妖物不悦。   夜苍穹却似毫无所觉,大摇大摆的离开街市,七弯八绕的走进一处大宅门前,往墙头一跃而过。   墙内庭院秀丽,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看来便是花了心思的,他熟门熟路的走到一栋楼前,推门而入。   只见一名老者被捆绑在地,吹胡子瞪眼的朝他大骂,但无奈口中被塞了块破抹布,只发出呜呜的声音,在他周围,一圈细小如同磷火的幽光忽隐忽现。   一名女子正坐在床沿,细细为床上的女童擦拭小脸,听见脚步声,连忙回头。   见男人怀里抱着个人,也只多看了一眼,便温声说道:“我没有妄动,也没让家丁仆人接近此地,你现在能放了我爹爹了吗?”   “他若再多嘴一句,我便将他吃了。”他吓唬她。   女子连忙点头。   周围的幽光消失,老者被放开,张嘴就要大叫,被她一下捂住,“爹爹!听女儿的吧,莫要大叫声张,你想想,要是旁人知道我们家有妖物……”   她细声安慰,又是低声哄着,老人果然被她劝服。   虽然不叫,但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大胆妖物,居然敢闯入我沈府来,你可知道我沈寒三,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你若为非作歹……”   提举乃是太医局之首,夜苍穹本是妖物,哪里会理睬,示意怀中有伤患,“老头,为我找个地方让他歇息。”   沈寒三说到兴头上,见少年脸色发白、面留血痕,便立时停了嘴,下意识伸出手诊了诊脉,“奇怪,按他脉象,此刻该是满面通红高烧不退,怎么反倒面无血色气若游丝?”   “他……是个人吧?”他好像忘记眼前妖物不是善类,认真问道。   “当然。给我们安排一间房,他需要好好休息。”自顾自下了令,夜苍穹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吩咐。   沈寒三自诩医术,遇到这等奇怪之症,哪里容得他们离开,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催促着女儿快些安排,“绮珺快去,顺便把我的九针带来。”   女子匆匆去了,沈寒三正待再好好诊个脉,正在这时,少年悠悠转醒。   纯净白墙、横梁之下几幅书画,窗棂半启,窗外楼台小桥,恍如昨日。   眼前陈设与昔日家园如此相似,一切令他似如梦中,他已经太久没有梦到过当日的相国府。   “我……这是在哪儿……”   老人马上凑了过去,“少年郎,你怎么会和一个妖怪在一起?告诉你,这是我沈府,我沈寒三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门下弟子——”   “啰嗦。”夜苍穹一抬眼。   沈寒三顿时无法张口,这是什么妖术!   李南落逐渐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发现自己正被抱在怀中,虚弱的抬起手,“放我下来,阿夜。”   “你现在身体还虚弱,下来做什么?”阿夜一脸不赞同。   “这样成何体统。”到了这里,他仿佛又成了那个恪守规矩的相国府小少爷。   阿夜不以为然的低头蹭了下他的脸,“你们人类总是遵循一些奇怪的所谓礼数,以前你身体不适的时候,还不都是我这样抱着你陪你睡的?眼下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沈寒三顿时倒吸了口气,李南落知道这话听着像什么,脸上一热,有些恼火,“早就对你说过,化作人形之后就不要做些让人误解的事。”   “要不是为了救那小崽,我何必化作人形,就为了让这些愚蠢的人类明白我的意思,把小崽安置了才好赶来搭救你……”   李南落顿时记起来,“云儿呢?”   见她好好躺在床上,便放了心,心里却浮现出大内近卫首领说的话。   “听说……城门口便有医馆。”   “是吗?”   “你是有意来迟,只为了看我究竟能坚持到何种地步,是也不是?”   “那还怪我来晚了?要知道你可是自己说过,要是赶不及便认命的,结果呢?果然非我不可嘛。”夜苍穹半句也没提到先前的凶险,和他当时的愤怒。   “还是你是想告诉我,你们人类纵然得到了妖力,依然不过如此?”他笑的挑衅。   “混账!”一拳挥去,用尽了李南落全身的力气。   阿夜不躲不避,挨了这一拳,又舔了舔带血的嘴角,“我早就告诉过你,在这条野兽之道上只有弱肉强食,很多时候,你只能靠自己。”   “可我把你当做我可以信任的伙伴!”李南落抓住他的领口。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这句话的回声悠悠飘荡着,无法开口的沈寒三意外的瞪大眼,阿夜惊讶的扬起了眉,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你要相信,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你死在那群猎人手中的。”   感受到他的愤怒,夜苍穹握住他的手,“你想要变得强大?那就不要依靠任何人,相信我,我会让你变强。你要记住一件事,我依然是这个世上,你唯一可以信任的妖。”   暗绿色的眼眸里,金色的光芒流转着,深邃的像是能把人吸进去,自信的像是一切事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回想过往,哪次不是如这大妖所料,李南落露出一丝苦笑,慢慢松开手。   冰冷的手落到了阿夜温暖的掌心里,他不禁想到,这是人类的体温,还是妖物的兽血呢?   正在这时,沈绮珺匆匆跑来,“爹爹,街市着火了,全成了废墟!住在那条街上的百姓无家可归也没了吃的,乱了起来,赵大人正带兵在那儿守着!我们要不要准备些什么?”   火!李南落一把推开他,挣扎着落地,“阿夜!你告诉我,你在长街上做了什么?!”   “也没有做什么,我只是用火焰之卵将所有一切都烧了。”他轻描淡写。   “你杀了人?”   “杀了一些,杀了那些要你命的。”他笑的冷酷,“他们能要你的命,我就能要他们的命。”   “是那些大内近卫?他们都死了?!”   “大约死了吧,确实有些人类烧焦的痕迹,只是那首领身上似乎另有玄机,功力也是了得,被他逃过一劫。”   被接连质问,夜苍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李南落却不敢轻忽,“那百姓又如何?”   “你为什么如此关切,你难道忘了他们是如何对你?”   “他们对我,是他们愚昧,我要是和他们一样动辄言杀,那我和那些为祸的妖物又有什么区别?我就当真成了杀人凶手。”   阿夜笑了,“但你已经杀过人了,那些近卫莫非不是你的同类?”   那双带着魅气的眼睛又朝他望了过来,“记得我对你说过吗,你会拔刀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感受到双手沾血的滋味,杀戮的滋味。”   他附耳低语,语声渐沉渐缓,李南落随着他的话,回忆起了被力量充满,血脉膨胀的快意,他犹记得手中劈砍的风刃,和在风刃之下飞溅的鲜血……   “别说了!”女声打断了他,是沈绮珺。   李南落是第一次与她照面,清丽的脸庞薄施脂粉,晴空似的蓝色衣裙刚及脚踝,裙摆不大,很是利落,就如她束的光洁无比的发髻一般,垂肩的那一缕却是灵动的,整个人透着股清澈的透明感。   好像湖水天色。   沈绮珺生的很干净,那种干净,叫人放松,不由得就心生好感。   他怔怔的望着她,像是倏然之间被拉回了相国府,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直的打量,微微皱眉,转头冲着夜苍穹说道:“他是病人,你却令他情绪起伏过大,你若是为了他好,就该让他卧床静养。”   她又一指沈寒三,“卧房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你放了我爹爹吧。” 第36章 与野兽共浴(修)   卧房在另一座院中。   仆从只当是府内有了客人, 候在门前听令,门内一应俱全。   云儿有沈绮珺亲自照看,更有沈寒三诊治, 不必再担心。   李南落随意吃了些点心, 天色便已经黑了,他坐在窗前, 没有点灯, 窗外星星点点, 整个夜空是深深的墨蓝,分外明朗。   屋内安静了许久,直到一头巨兽悄无声息的接近, “你不用多想,街上的那些人都好好的。”   “我已经听说了, 谢谢你, 手下留情。”   巨兽跃上房内屋梁,落下一道长长的暗影, “是那女人告诉你的?”   “是沈寒三,沈医师说的,他说街上百姓啼哭推搡,混乱中有些人受了轻伤, 他带弟子前去看了, 并无大碍。”   “他还说你这个妖物还并不算太坏, 但烧毁房屋街道, 令百姓无家可归,还得重建, 所以要我们出借宿的房钱……”   四目对视,安静的夜里, 只剩下风声吹过,有些冷。   以前有殷迟为他打理钱财,虽然看似一身落拓,实则还留着一大包纯白的大钱,一枚也可以用上许久。   自从和妖物遵循野兽之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钱这个东西了,早就在落雁峡之前便不知所踪。   为自己倒了杯水,李南落慢慢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还要叹气,要不是因为你,我根本无需手下留情,如今那些人类无恙,主人还不满意,莫不是见了那女人……发情了?”   先前也是李南落,听了沈绮珺的要求,顿时应下,像个守礼数的客人那样,规规矩矩的退到房里。   喝到嘴里的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李南落被呛得脸色通红,“阿夜!”   “野兽见了心仪的雌性,时机合适便会发情,此乃天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房梁上的野兽一跃而下。   李南落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喘着气说道:“你不要胡言,以免坏了沈家小姐的名声。”   一颗脑袋凑了过来,“当真如此?你不想和她□□?”   说的直白,李南落脸上发烫,更是恼怒,头疼的扶额,一掌拍上它的脑袋,“不要胡说。”   他揉着掌心的毛发,解释道:“是这里的一切都太像相国府,令人心绪无法平静。”   他的手一下下的梳过去,将头放在桌沿的猛兽享受的半眯起了眼,嫌眼下的姿势还不够舒服,又将脑袋挪到了他的腿上。   大猫儿的脑袋,很重,搁在腿上,有着实实在在的存在感,李南落有时候很难将这只猛兽大猫与人形的阿夜联系起来。   虽然他和它,实是一体。   咕噜声慢慢响起,就像在岩洞里的时候,被抓的舒服了,大猫连爪子也举了起来,张开的爪子露出厚实的肉垫,他总是忍不住摆弄,抓挠几下。   变成人形的阿夜,总是冷淡疏离,有种天然的贵气和目空一切的孤高,眼神里的那一点魅气,又在眉眼上挑的时候让他露出十足的妖异和艳色来。   捏着手里的肉垫,李南落低头,把怀里的这颗大脑袋,想象成人形的阿夜……突然醒悟,怪不得阿夜变作人形的时候从来没有分寸。   也许正是因为他总是主动亲近,容许野兽的靠近,也纵得人形的阿夜在举止上还是和野兽一样,他根本没学过做人的规矩,看来回头还是要好好与他细说分明才是。   心里这么想着,又觉得眼下不是时候,他们两个都疲惫的很,他更是连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只放空一切,一下下抚着大猫的毛,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忽然,那双尖耳抖了抖,兽瞳转向门口,警觉的凝视着,果然,没过多久,门前有脚步声接近,然后响起了扣门声。   “热水已备,请贵客入浴。”   不见里面有动静,丫鬟好奇朝门缝张望,却见黑暗中一双野兽的眼睛陡然靠近,碧绿光芒闪动,吓得她倒退几步。   “不要吓唬别人。”开了门,李南落示意丫鬟带路。   一切都像是回到从前,候在前方浴池门口的仆从上前,低着头告诉他洗漱沐浴的热水已经准备妥当,请他入浴。   他心神恍惚的往前走,没留意到周围仆从丫鬟惊骇的模样,毕竟谁见到有人身后跟着一头巨大的猛兽,都会吓到面无人色。   没有什么比在冬日里洗个热水澡,然后泡进冒着热气的池子里更让人舒服的事了。更别提浴池边还摆上了泛着皂香的澡巾,换洗衣物和软榻。   把身上洗了一遍之后泡进池子里,那股暖烘烘的热度,从脚指头一直蔓延到头发丝,每一个毛孔都像是活了过来,叫人舒坦到头皮发麻。   李南落深深的吸了口气,蒸腾的热气里一切都是白色的,闭上眼,鼻间的香味有些熟悉,纵使他离开相国府已经很久很久,也依然不曾忘记这种味道。   木樨、丁香、桃花、麝香、旋覆花……用各种药草花草细细调了的香胰子,即便是洗完之后依然在身上留香不去。   家里讲究些的,多半都会使用这种加了香料药材的香胰子用以沐浴,但加些什么各不相同,除了外头买的,也会找医馆定制一些。   这些香胰子往往价值不菲,也很是特别,甚少会有相同。   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与相国府如此相似?   气味最是会勾起人的回忆,本以为忘却的过往,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缓慢却无比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   那时候,浴池边放的也是这样的香胰子,他在池水中昏昏欲睡,门外,阿玲喊着“少爷你再不出来可要沉下去了”,作势要进来,好吓唬他早些起身……   “你在回忆什么?”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想。   他猛地睁开眼。   金绿色的兽瞳直直看着,深沉的目光,有探究好奇的意味。   李南落抹去脸上的水汽,眨了眨眼,有些艰难的将思绪拉了回来,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不是要洗澡吗?”巨大的猛兽显然在池子边趴了好一会儿,只是池子的尺寸对于一头巨大的野兽而言,未免有些局促。   它把爪子探进水里,又飞快的提起爪子,嫌弃似的抖了抖,似乎对温度感到满意,看了一会儿,又把爪子浸了下去。   李南落无语的捏住了那只继续往池底探索的大爪子。   “阿夜,以你的体型,这里只怕容不下你。”   “我只是防止你一个人在此回忆过往,这很危险。”凑过来的巨大的脑袋隔着水汽也显得迷蒙起来。   阿夜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对过去的留恋会阻碍你对妖力的控制。别忘了在街上发生的事,若不是你失去掌控,根本无需我出手,你便能全身而退。”   街上的事。   李南落记起了整个身体将要爆裂的痛苦,“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失控?因为你还不能做到忘却自我,忘却自己是个人类。”湿漉漉的爪子按在了他胸口。   “你的内心还有太多障碍,那是你为自己所设的限制,你的恐惧、你的懦弱   、你的胆怯、你的不确定……”   “强大的自然之力可以为你所用,也可以将你毁灭,你要做的就是继续变强,直到能够自由控制它们。”   说话间,升腾的雾气里出现了相国府的样子,那白墙青瓦,那亭台楼阁,无一不是当初的模样。   就像一场梦境在眼前上演,李南落定定的看着,看着水雾如梦似幻的上演着那天的一幕幕。   手心慢慢收紧,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阿夜制造的幻像,而来自妖物的试探已经唤醒了他心底的仇恨和暗藏的恐惧。   闭了闭眼,他控制着内心的躁动,听见阿夜的声音继续说道:“水雾中的一切都来自你的记忆,总有一天,你也能做到我现刚才所做的事。”   “以人类埋在心底最深处最想忘却的一切,来制造幻象?”   “你感到被冒犯了?”一声轻笑,“真是愚蠢的人类啊,如果你始终遵守这些人类制定的规则,那你永远无法用好妖力。”   “如何才能算用的好?妖力毕竟原属于妖物,我只是个人!”   他在池子里,边缘趴着的巨兽与他额头相抵,他便抓住了巨兽的头颅,紧紧抓着毛发,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   对视的目光里潜藏着一种焦躁。   “你已经能感知到风,至于柔和的水,你总有一天会明白它们的力量,这和你是人类还是妖物毫无关系。身体只是一个载体,抛却陈见,你会做的更好。”   “你本就拥有感知自然的资格。”说着这句话,阿夜的目光意味深长,然而李南落并未从野兽的瞳孔中察觉到异样。   不想再谈论下去,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入了水中。   水里犹如世界的另一面,水汽声咕嘟咕嘟的灌进耳朵里,他展开了双臂,让自己飘浮在水面。   阿夜在池边歪着头,观察着人类这种奇异的行为,野兽是从不需要泡澡的。只会用水清理毛发。   “人类分明会溺于水中,为什么你们却又喜欢泡在水里?”   它过于无聊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李南落已经仰起头,平躺在水面上,枕靠在池边的后脑勺下被他随意的垫了快汗巾。   他又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温暖的将他包围的池水荡漾着,一旁装饰的瑞兽口中不断吐出新的热水来。   哗哗的水声里,他的内心逐渐平静了,双目微闭着,看到白茫茫的水汽里,阿夜在池边兜着圈子,长长的尾巴左右摇晃。   “是不是该回了?”   “让我再躺一会儿。”他嘟囔着,“你可以先回去。”   水流声继续着,很久没有听见阿夜回答,以为它已经离开,李南落扯散了束起的头发。   黑色的发丝在水面上蔓延开来,飘浮到池边,被什么拨弄了几。   感受到异样,他微微睁开眼,却看到阿夜姿态懒洋洋的趴坐在池边,伸出了爪子,正拨弄水面上的头发。   他的头发在它爪子里,先是被钳住了,然后会被水冲开,那只爪子猛的一捞,把发丝按在爪下。   好像捕猎那样,专注的睁大了眼,聚精会神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笑了起来,索性起身,靠在池边,拿起澡巾为这头野兽擦洗起了银白色的长毛。 第37章 姑获鸟之祸(修)   无论如何, 即便阿夜能变成人形,它依然是一头野兽,还是一头大猫。   水汽早就打湿了毛发, 澡巾和香胰子轮番在长毛上刷洗着, “大猫”舒服的眯起了眼,躺了下来, 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长长的毛发弄湿之后贴合在身体上, 露出野兽紧实而矫健的肌肉轮廓, 自然所赋予的优美线条感,令人回忆起它第一次化作人形的样子。   那腾跃在半空中充满力量与美感的健壮的雄性躯体。   真是令人羡慕啊。   在内心叹了口气,瘦削的少年虽然早已告别往昔的瘦弱, 但仍在成长的身体依然令他有所不满。   专心的揉搓着纯白的毛发,直到巨兽甩了甩脑袋, 飞溅的皂水被甩了一脸, 李南落无奈的抹去。   “阿夜,你是可以自己打理毛发的吧?虽然你是妖物, 但野兽可都是会自己清理毛发的。”   “我不知道别的妖物如何,我可以用妖力隔绝了一切污染。”   “所以你根本无需梳洗?”他捏着手中的澡巾。   阿夜睁开了一只眼睛,“清理一下也未尝不可。”   湿漉漉的尾巴甩了几下,“继续。”   李南落把澡巾一扔, 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愚蠢, 下一刻, 一只巨大的爪子探进了水里, 像是测量池子尺寸似的拨弄了几下。   察觉到它要做什么,他连忙按住它, “等等……”   野兽的力量不是人类所能阻拦的,阿夜一头扎进水里, 溅起的水花一瞬间甚至没过了李南落的头顶,涌出的热水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他被水呛到,狼狈的从水里站了起来,这头庞然巨物显然并不是这个池子可以容纳的,原本非常宽敞的浴池瞬间变得狭窄局促起来。   “阿夜!”他有些恼火。   “怎么?”大猫斜躺在水里,爪子拍着水面,“如果主人嫌这里太狭窄的话,我也可以化作人形——”   “不不,不必,就这样吧。”连忙阻止它,他不断摆手,顺势又抹了把脸上的水。   开玩笑,要是它在这里化作人形然后被人撞见……光是想想一下那个场面,他都恨不得马上从这里消失。   既然都已经进了池子,他破罐子破摔,就像以往那样靠在了阿夜的背脊上,再也不不用担心睡着之后沉入池底,这样倒也十分惬意。   终于避免了两个男人共浴的场面出现,然而,与一头猛兽共浴的场景,也并未如李南落所想的那么“平常”。   泡澡久了,就会口渴,当侍候沐浴的仆人轻轻叩门,询问是否需要一些热茶的时候,李南落没来得及思考,阿夜已经出声叫人进来。   门外的仆从没有多想,开了门,低头走了进来,斟茶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可避免的扫到了池子里的凶猛巨兽。   接着便听见茶盏打翻的声音,李南落背过身,按着眉心长长叹了口气。   “贵……贵客请用。”仆人语声微颤,飞快的往后倒退了几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茶水就在不远的桌上,长毛带着一身水,十分累赘,阿夜随心所欲的化作了人形,池水倏然往下一降。   眼看着□□的男人从池子里站起来,走过去,脑后银白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背后,热气袅袅之间若要说不让人误会他们之间有什么,李南落自己都不信。   尽管华胥国并不尚男风,同性之间兄弟情谊也无不妥,但再好的交情,也不会有两个男人共浴。   除了那一种。   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了不发出哀号,他从池子里站了起来,扯过干的巾子把身上擦了一遍,就要去取叠在一旁的衣物。   门忽然被推开了,门后的阴影下露出一张小脸。   “云儿?”李南落身上才刚擦干,匆忙套上衣衫,还没等系上腰带,女童已经一头扑进他怀里。   随后匆匆追来的是沈绮珺,踏进门里,她才醒悟此地所在,眼前却已经映入了少年袒露的胸膛。   将要成年的他,相较同龄人而言身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线条,已经变得宽阔的肩膀,水滴从黑色的发丝上滑落,又顺着肌肉隆起的胸口一直往下滑去。   脸色微红了一下,她便恢复了常态,背过身说道:“云儿夜里一直不肯入睡,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就是为了找你。”   被云儿抱住无法系上衣带,此情此景,他也有些尴尬,只能掩着衣襟,“她一定是还在害怕,我正要回房,正好带她回去。”   沈绮珺点头,正想说什么,只听见里面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看来这小崽是黏上你了。”   她诧异转身,阿夜一口饮尽茶水,浑身□□的站在李南落身后,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   对于眼前的场景,李南落毫无准备。   他衣冠不整,阿夜更是身无寸缕,而那只该死的爪子捏着茶盏喝完了不够,还顺势懒洋洋的把手靠上了他的肩膀。   “阿夜!”他脸上发热,不知为什么有种叫人窥探到隐私的窘迫。   他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拍下来,拿着茶杯的男人嘲弄似的挑了挑眉,其实人类世界的规则他未尝不知,只是从不在意,更不会让自己去遵循。   身为野兽和化身人形,对阿夜而言,毫无差别。   李南落意识到这一点,沈绮珺却并不知晓,在她眼里这一幕场景会演绎成何种模样?   而她只是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两个男人身上停顿了一下,就像什么都不曾看见似的,轻柔的将云儿从他怀中拉了出来。   “云儿乖,让你阿罗哥哥先把衣裳穿好,不然是要着凉的,着凉就会生病,你不想让你罗哥哥生病的对不对?”   云儿终于放开了手,被沈绮珺牵住了,她背过身说道:“你要是方便,晚上就陪她一起睡吧,她是受到惊吓,心病还需心药来医,她对你最信任,和你在一起,或许能好的快些。”   李南落系好衣带,闻言抬头,“但总归是男女有别……”   “这话你自可对她爹娘去说,在我这里,只有医得好与医不好,只要有用,为什么还要拘泥这些规矩呢?”   沈绮珺顿了顿,“何况你也不是什么歹人,否则她也不会如此信赖你。”   李南落只得答应下来,阿夜显然有不同的意见,正要开口,被他一把捂住。   于是不着衣物的某个大妖,被要求变回原形。   湿漉漉的大猫甩着毛发,心不甘情不愿的跟在少年身后,而少年牵着个女童,在仆人的注目下,一路折返。   穿过花园的时候,云儿指了指身后的“大猫”,做出害怕的表情。   李南落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背后的不爽,那种野兽喉咙里发出的低声嚎叫,也令大半夜偷偷好奇围观的仆从们心惊胆战。   回到卧房里,云儿很快就抱着李南落的胳膊沉沉睡去,一路骂骂咧咧的猛兽,却收敛了所有的动静,悄无声息的掠上了房梁,像一道暗光,匍匐在梁下的阴影里。   像极了相国府的房梁,就在李南落抬眼可见之处,这种热闹后的静谧也像极了那一夜。   只是,他睁开眼,就能寻到黑暗中属于阿夜的那双金绿色的眼睛。   这里不是相国府。   慢慢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有一种名为安心的情绪在胸口酝酿着,莫非是因为吞食了妖物的血肉,他的思绪也开始疯狂?   他居然因为有妖物在身边而感到放心。   捂住脸,无声苦笑,李南落的视线最终落到怀里的云儿身上。   这个曾经笑靥如花的孩子,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变成这样?她的爹娘如今又在何处?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沈寒三的医馆,被络绎不绝的伤者踏破了门槛,他本是声名在外的医局大夫,要不是脾气古怪又罗嗦了点,也不会被城门口的医馆抢去了大半的生意。   如今伤患过多,都是县衙的官兵,只要能医得了伤,哪里还顾得了大夫如何,互相搀扶着进来了。   医馆里从未有过这么多人,沈寒三站在药柜子前头,一手诊脉,一手提笔,颇有些意气风发,一边滔滔不绝的为他祖上三代宣扬医德,一边摇头晃脑的在纸上洋洋洒洒。   药方写就,伙计抓药,他又从怀里掏出九针,一气呵成的扎上几针。   看他平日絮絮叨叨,下手却是飞快,手指捻针的瞬间与平时判若两人,就像一个剑士握着他的长剑。   看他凝神出手的瞬间,李南落几乎要错觉眼前是一位武功高手。   就连将“愚蠢的人类”这句话挂在嘴上的阿夜,这回都没有说出半点不是。   扎完针,沈寒三又变回了那个啰里吧嗦的老爷子,沈绮珺则紧随其后,将抓完的药递给伤者,向其说明如何煎药,平日里又要注意些什么。   一个前厅,就这么被人挤的满满当当,李南落不便出去,见状正要向仆人打听,沈寒三一挑帘子,准备进来喝口水歇一歇。   没给李南落开口的机会,沈寒三已经狂饮了几口茶水,捶着背坐在椅上直摇头,“真是世风日下,好不容易请来了京里的近卫,几十号人没把那妖物拿下,自己倒是先跑了,这年头啊……”   “沈医师说的是大内近卫?那妖物又是指的什么?”那一天的大火已经过去了些时日,这些日子,城镇里讨论的似乎是别的什么事。   发现李南落感兴趣,沈寒三捋了捋胡子,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直往他身后比划,“你居然还不知道?枉你身边还带着个妖,居然不知道外头妖物作祟,把人给害死了不少吗?”   李南落身后,银白长发玄色长衣的男人正抱着双臂站着,透过帘子打量外面的目光,就像看着蝼蚁。   那是一个妖物注视人类的目光。   他闻言转过头,“此地还有什么妖物居然敢明目张胆的杀人,连那些近卫都拿不下?”   言下之意,除了他之外,哪里还有人能奈何得了那些大内近卫。   沈寒三还记着阿夜对他施妖法的仇,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嗓门,转开脸一脸神秘的对李南落说道:“听说那是个长翅膀的妖怪,还是个女妖怪。”   夜行游女?!   李南落没有忘记那只双面的姑获鸟,但她怎么会到这里?她分明在峡谷的另一端,那座山林才是她的地盘。   常年在林中不出的妖物,怎会突然之间到山下作乱? 第38章 万万没想到   两个人对视, 李南落眼里有着疑惑,阿夜的目光却逐渐深沉,野兽的杀意逐渐在脸上显现。   沈寒三见了, 张望了下两人的脸色, 正色说道:“妖物也是万物生灵之一,弱肉强食, 与人类互不干涉, 那妖物却下了山, 杀人防护甚至还吞吃人肉,实乃不可教化!你们要是愿意对付那妖物,只要能留住性命回来, 我保你们不死!”   “老头,你以为我对付不了那只鸟?”阿夜黑着脸, 简直明明白白写着“愚蠢的人类”几个字。   “我是说万一。”沈寒三一指李南落, “毕竟他是个人。除非你这妖物愿意为了人类去对付自己的同类。”   普通人类绝不是妖物的对手,这是所有人的常识, 沈寒三也是这么认为。后面那句话,他看着他们,更是说的意味深长。   然后他一击掌,“所以啊记得留下命回来, 别忘了, 我祖上三代可都是太医局提举, 想当年……”   “沈医师, ”李南落连忙打断他的话,“那妖物究竟做了什么?外面受伤的官兵莫非都是被她所伤?”   没把想说的话说完, 沈寒三砸了咂嘴,“正是啊, 自从大内近卫离开,赵大人只得自己带兵去抓那妖物,但就算官兵再多,又岂是妖物的对手。”   “死伤在那妖物手中的,少说也有数十人,在那之前她更是放火烧了山下的农庄,把住在那儿的人家都给杀的一个不剩……”   说到这里,他气急的一拍桌子,“更可气的是,她不仅杀人,还当着官兵的面吃人!”   “她到底杀了多少人?”   “落雁峡后头的那座山啊,山脚下住的人都死了,都是那妖物干的,她不光烧了房子,还把活人抓到眼前,就用那鸟喙啄掉人的眼球,再啄去脖子身子上的血肉,被它咬住的人,也不知怎么就像失了魂一样,任凭它一口口吃掉自己,直到不成人形。”   纵然是见过了各种可怕伤口的医师大夫,说起这些也是脸色发白满眼的火气。   吃人的妖物……   恍惚间,颈边似乎又传来一阵灼痛,李南落下意识的捂住脖颈,被噬咬的剧痛和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的恐惧感,在脑海中再次浮现。   “你怎么了?我看这脸色不大对啊。”沈寒三察觉他的异样,上前就想抓过他的手腕诊脉。   有人已经在他之前将李南落的手握住,“笨蛋!给我呼吸!”   李南落这才醒悟过来,深深吸气,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以为我已经好了。”   “愚蠢,你们人类总是擅长欺骗自己,这里如你所说,太像相国府,显而易见是唤起了你不想面对的记忆。”   阿夜提起相国府,李南落也没来得及阻止,要是被人知道他就是那个逃犯,这里恐怕又不能待了,幸好沈寒三神情不变,看来是正被外堂的伤者叫唤着,分神没有留意。   稍稍放下心来,李南落实在是不想被这老爷子赶出门去,这里实在太让他有家的感觉。   云儿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从后面一把将他抱住。   沈绮珺随后跟着,“外堂正忙,我也管不住她,还是让她跟着你们吧,外面妖物作祟,不可让她乱跑。”   转身蹲下,李南落端详云儿,却见她直直望着外面,外堂的伤者袒露着伤口,那是被鸟喙所啄伤。   在肩膀活生生被叼去了一块血肉,犹如一个被捻烂的番茄,留下一个窟窿。   云儿忽然捂着耳朵大叫起来,哭喊声直穿到外堂。   还带着伤的汉子脸色煞白跳了起来,拔出长剑短刀,“是它又来了!!”   “是里头孩子哭呢。”沈寒三挑了帘子出去安抚,“一个个五大三粗的,难道还怕孩子的哭声,丢不丢人?”   他们这才收起兵刃,心有余悸,“沈大夫,你可得确定啊!”   “不是我们胆子小,但那妖怪的叫声就像是孩子的哭声,听起来似模似样的,要不是我们耳朵里塞了棉花,我们就和那些被吃掉的人一样,只剩下骨头了!”   话音才落,翅膀拍动的声音,伴随着女子的娇笑,突兀的出现在了医馆门前。   “真是说的比干的漂亮呢。”还是那身暗红色的长裙,墨黑的头发,像是笼罩在黑色薄雾里的夜行游女落到地上,手上还抓着一个人。   “是赵大人!”   赵大人自然姓赵。   赵佑宁,取的是护佑安宁之意。   出身书香门第,赵大人自很小的时候起,就想着要像那些大人们一样,成为地方上的“大人”,苦读成才,终于如愿以偿。   身为“赵大人”,他未必是个有求必应的青天大老爷,却也不至于草菅人命,徇私枉法,所以上任以来,与百姓相处的倒也不错,颇有些“父母官”的架势,人如其名,一心想要保护地方安宁。   只是没想到,平白出现了一只妖物。   这妖物居然还是个大妖,居然还能飞,居然还敢伤人杀人,甚至还吃人,想他为官以来何曾遇到过如此猖狂的妖孽,自是又气又急。   除此以外,心里还有些隐隐的害怕。   但这害怕,是万万不能让人看出来的,更不能在手下面前流露半点,于是他整日里寻思的就是怎么拿下妖物,还不能伤了自家的官兵,否则以后谁还替他做事。   所以当大内近卫叶墨槿带着人出现的时候,赵大人喜不自胜,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恰逢其时。   万万没想到,那妖物还没拿下,居然又来了个妖怪,还将大内近卫弄得个灰头土脸。   “这可是大内近卫啊!”这一天他又在后堂冲着夫人抱怨。   “大内近卫,那是陛下亲卫,是捉拿妖物的一把好手,可以说是我华胥国最强的大内高手,可是你看看——”   他拍桌子拍的茶杯跳了起来,“也不知从哪又个跑来个妖物,只一个照面,交了一回手,就让大内近卫损失近半!”   “我也是不明白了,这是妖物太厉害?还是那叶墨槿有意放水!”   他气的在屋内来回踱步,赵夫人见状上前安抚,“别气了,喝口水,当心身体,与其担心这些,不如想想我们的女儿怎么办,明珠想出去,你不让,她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赵大人一摆手,“别说了,外面危险,不准她出去。眼下要紧的是想办法捉妖,那座山下死了这么多人都是这妖怪干的,要是妖怪在我们这儿也来这么一下——你让我如何对陛下交代!”   “你就知道陛下陛下,自己的女儿都不管了,你这个老头子,既然你想捉妖,你倒是去呀,别在府里待着了,自己带人去抓!”   赵夫人恼了起来,一把将他推了出去,门砰的就关上了。   赵大人来不及说话,对着房门摇头。   要不是妖物作祟,谁也没那心情,否则下人们早就偷笑起来,如今也只是让开了道,连忙把师爷叫来。   “大人,实在不行,我们还是上报陛下吧,能将大内近卫打伤打死的妖怪,早已不是我们能应付的。”   “刘师爷啊,你是不是傻,你想想,叶墨槿和那妖物交过手,他能不知道妖物的底细吗?还轮得到你我去上报陛下?”   “大人说的是。”刘师爷搓着手,“听说那天街上动静大的很,可见那妖怪不是普通的厉害。”   “那妖怪有名字,说叫夜苍穹,你听听,多大的口气,苍穹……”   赵大人长叹一声,“如今这官,不好当,都被妖怪欺负到头上来了,大妖可不比寻常小妖,想要保护百姓,凭我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仰仗京城里的近卫,但要是近卫也没办法呢?”   他愁眉苦脸,刘师爷也是长吁短叹,“可惜妖物都是一伙儿的,否则要是能让那夜苍穹去对付女妖怪就好了。”   “真是痴人说梦,妖物还能帮着人,对付他们同类?”赵大人背着手一路往外走,“走,跟我去瞧瞧,这回又伤了几个。”   要想把妖物拿下,那是不可能了,但至少要知道那女妖怪在哪儿不是?   所以赵大人每天命人出门打探妖物行踪,按时回来汇报,好让百姓避开女妖所在之处,手下官兵也知道自己只要能保住小命就是,只打个照面就逃也似的回来。   饶是如此,也有好几人丧命,被啄去血肉的已经算是轻伤。   赵大人早已没了往日的排面,轿也不坐了,带上几员护卫,骑匹快马,一路马儿小跑,去往各家医馆。   路上,他正暗自担心要是手下都挂了彩,地方治安无人维持,是否要上报京城求援,一阵翅膀拍打声,伴随着婴儿啼哭似的鸟叫声,让他吓的面无人色。   “是那妖怪来了!”   区区几个官兵哪里是妖物的对手,巨大的鸟爪从天而降,姑获鸟的头转了过来,望着下面冷冷一笑,只笑的赵大人头破发麻,下一刻肩上一阵剧痛,整个人腾空而起。   巨鸟拍打翅膀,姑获鸟发出的叫声随风而散,恐怖的气氛就像夜幕降临,一下子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   “妖物!”   人们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喊声,交错成一片混乱,医馆门前本来清净,这下更是逃的空无一人。   医馆大堂内受伤的官兵拔刀而起。   “赵大人!”   “大人!” 第39章 恐怖领域   赵大人被抓在半空, 肩头血红一片,姑获鸟转过脸去,夜行游女的面孔转了过来, 墨黑的头发垂在肩头, 早已不复往日水雾似的飘渺。   那身暗红色的长裙满是斑驳的血迹,暗褐的颜色飘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你们这些官兵, 封山杀了我的人, 那我也要把你们通通杀光。”   夜行游女语声幽幽, 她本就生的美艳妖媚,如今这眉眼之间微微发红,皮肤白的透出青色的血管脉络, 更是渗出一股子浓重的鬼魅之气。   她落在房檐上,鸟爪上的赵大人就悬在半空, 鲜血顺着房檐, 像雨水似的滴落,医馆里的官兵提着刀, 不知该上前还是退后。   “就是你这个妖孽?伤人杀人还敢吃人!”沈寒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冲出门去。   “爹爹!”沈绮珺来不及拉住他,连忙跟上。   几位受伤的官兵一看,自家大人在屋檐上挂着, 这会儿连医馆大夫也都出去了, 只要还能动的, 也跟着提刀冲出了门。   赵大人悬在半空, 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你们不是妖物的对手……快……快去找刘师爷把夫人小姐藏起来,妖怪来报仇了……”   官兵得令, 也算是有了借口逃走,却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耳边妖物的声音不断缠绕,一种莫名的恐惧让双腿失去了站立的力气。   “你们的人,杀了我的人,我就把你们杀了,天道轮回,有什么不对?”   夜行游女的脸和姑获鸟的脸,在说话之间不断变换,她的语调忽高忽低,诡异的模样叫人看的脊背发凉。   “完了,这下全完了,这就是妖物的妖法……”赵大人早就知道妖物厉害,却是第一次亲身体会。   莫名的恐惧感让他失去所有的勇气,连开口让手下留几个人保护他的胆量都失去了。   “大胆妖物,你可知道这是哪里?这是我沈寒三的医馆,你知道沈家吗?你知道我华胥国的太医局吗?”   沈寒三指着姑获鸟的鼻子大骂,“你那座山头是被大内近卫给移平的,你找他们去呀,平白无故——”   “爹爹!”沈绮珺从旁边一把捂住他的嘴。   姑获鸟歪着头,尖锐而长的鸟喙随着目光移动,似乎也在惊异,为什么这个不起眼的老头竟能无视她的妖域。   一阵如同哭声的鸟啼响起,让人心底发颤,沈寒三终于还是冒着冷汗,靠扶着墙壁才能站定,沈绮珺捂住耳朵,紧闭双眼。   “姑获鸟最擅蛊惑人心,没想到老头你居然还能坚持这一会儿,难得啊难得。”   用嘲弄的语气夸赞他人的,也只能是夜苍穹了,他跟在李南落身后走了出来。   少年神色镇定,并未受姑获鸟影响,身后一身玄衣银发的男人正是那天重创了大内近卫的妖物。   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走过来,一个是书香门第少爷模样,温文尔雅,清淡如水,另一个则是俊美的,美的有些妖气,特别的张扬,这种强烈的反差,形成一种奇怪的平衡感。   赵大人倏然想起刘师爷的胡话。   “大妖怪,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只要你们愿意……”沈寒三这时候比了比天上,“我保你们不死。”   他得到一声轻蔑的嗤笑作为回答。   “夜……夜苍穹……你要是拿下这个妖物,我就上报朝廷特赦你……赦免你身为妖物之罪……”赵大人颤颤巍巍的声音由房檐上轻飘飘的落下。   “身为妖物之罪?”夜苍穹的瞳孔骤然一缩,发出几声冷笑。   赵大人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正往他身上扯下皮肉,他缩了缩脖子。   李南落是第一次知道夜苍穹这个名字,“我怎么没听过你的名字,阿夜,你恢复记忆了?”   “只是随便取的名字罢了。”他听起来好像是不高兴了,夜苍穹莫名的心情不错,有些高兴,“其实那天你也在场,只是并不清醒。”   两人的话说到这里,姑获鸟发出怪叫,“是你们,你们还活着!”   “你这才认出我们,我们确实是旧相识了。”李南落神情复杂。   那时候他还没进落雁峡,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逃亡的少年,在得知姑获鸟吃了孩童之后……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回来,让你得到应有的惩罚。”   今天,他终于站在这里,短短时日,恍如隔世。   然而,夜行游女皱着眉,像是无法理解他的话,然后姑获鸟的那一面头脸转了回来,鸟爪按着赵大人,低头啄了一口。   随着赵大人发出一声惨叫,姑获鸟叼着一片血肉吞了下去,“什么惩罚?”   “她这是怎么了?以前的夜行游女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李南落记忆中那个狡诈凶残的姑获鸟。   “这是妖物入了魔,简单点,按你们人类的说法,就是疯了。”   妖物也会发疯?李南落挑眉。   “妖物,不是随便吃人的。”沈寒三忽然说道。   沈绮珺在旁拉着他往医馆里退,他边走边说道:“妖物虽有害人之心,但也不是哪个妖都吃人,毕竟人也没那么好吃啊,一般来说,他们吃人都是为了吓唬人。”   “沈大夫倒是了解的清楚呢。”夜苍穹抱着手臂,眼神微动。   沈寒三嘿嘿笑了,“你也不想想我祖上是干什么的,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治疗了太多被妖物所伤的人,当然对此也是知道一二。”   这话倒也没错,但眼下并不是听沈寒三追忆的时候,姑获鸟乍然见到他们,发呆了片刻后又目露凶光。   “人类!”夜行游女的面孔转换着,“你们要付出代价!!”   姑获鸟婴啼似的哭叫声响彻云霄,一层不祥与恐怖的气氛如同实质一般笼罩在上空,这是妖物的领域。   李南落不是第一次接触妖域,早已知道这妖域的厉害,“阿夜!我该怎么办?”   “在告诉你怎么办之前,不如先让我告诉你,姑获鸟的妖域究竟会造成何种后果吧。”夜苍穹不疾不徐的说道。   李南落哪里会不知道这是他有意拖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听这大妖继续说下去。   “这姑获鸟与夜行游女乃是一体,夜行为女,日行为鸟,不过到了她这里,看样子也是随意变换,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就以人类孩童为食,其实早就失控了,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你还是没说她的妖域到底会怎么样?”   李南落有些着急,眼见着血水自屋檐上流淌而下,赵大人已经无声无息,不知生死,那姑获鸟在屋檐上啼叫,恐怖的气氛逐渐浓郁。   提刀的官兵神情呆滞,如同失魂,就连虫鸟也不再鸣叫。   “你尝过她的厉害,她的能力便是蛊惑人心,她能挑起人心底最深最本能的恐惧,当这种恐惧将人心填满,当人类失去理智的时候……说实话,就连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夜苍穹一边说着,与他无关似的,一脸兴味盎然。   这一刻,李南落仿佛再度见到那头在耳边蛊惑着他,时常流露出恶意的凶兽,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阿夜。”他提醒他,“你既然已经认我为主,那你至少该让我知道事情到底会变得有多严重吧?我就要出手了,到时候你看着些。”   “我不想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变成令这个地方化作地狱的罪人。毕竟我的罪名,已经足够多了。”不再等待,他一跃而起。   赵大人半身是血,被姑获鸟像猎物似的踩在鸟爪之下,鸟喙之上不断滴落着人血,姑获鸟的叫声响彻天边。   最深的恐惧足以令人疯狂,人类陷入疯狂之后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南落一言不发,五指张合。   空气里的压力陡然暴涨,一股风刃破空而去,姑获鸟的叫声骤停,半空中张开一双巨大的翅膀。   那是超出普通鸟类的翅膀,巨大的阴影将整个医馆笼罩在黑暗中,暗黑色的羽翼泛着青蓝色的光斑,拍打的翅膀卷起一阵狂风,与袭来的风刃相撞。   屋檐上的瓦片纷纷碎裂,李南落倒退几步,被狂风吹的睁不开眼,更令他心焦的是,他已经发现赵大人脸色发青,恐怕再也坚持不了多久。   夜行游女发出可怕的尖笑,“人类小子,你变强了,但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莫非只有阿夜才能对付得了她?他咬牙,“可恶。”   “你只是比其他人强了那么一点,你也无法逃脱恐惧。”夜行游女的说话声像是钻到了耳朵里。   “你终究也会被恐惧支配,被我所制造的恐惧控制,最终等待你的是疯狂或者死亡。”   随着她发出怪笑的话落音,提刀的官兵已经失去了神智,开始用刀互砍,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狂暴。   眼下情况如此,那镇上其他人呢?那些在家的百姓呢?   李南落无暇细想,医馆里冲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云儿!”   她捂着耳朵,抬头对着半空的姑获鸟不断发出尖叫,睁大的双眼里只有惊恐。   稚嫩的声音尖大叫着,“杀……杀……”   一个小小的孩童,居然也受此影响,李南落惊怒至极,姑获鸟的妖域居然能令一个内心纯洁的孩子发出充满杀意的叫嚣?!   鸟爪放开了赵大人,姑获鸟张开的翅膀掀起风暴,她挥动翅膀在半空停留着,可怕的叫声随着狂风散开。   一群乌鸦不知从何处而来,仿佛感受到死亡的气息被召唤而来,在半空盘旋着。   乌鸦的叫声和着姑获鸟可怕鸣叫,唤起了李南落内心的颤抖,是妖域!   他正在逐渐受到影响,时间拖的越久,对他越是不利,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感受着空气中的自然之力。   真是令人感到嘲讽,他一个人类居然要用妖物之力去对付妖物。   睁开眼,他全力扑身而上——   “等等。”后领被人捏住,一股力量把他扯了回去。   “阿夜!”没有回头,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既然你不想帮助我对付你的同类,那就不要阻止我的行动!”   “不高兴了?”夜苍穹从他身后探出头来。   “我没有。”他矢口否认。   “有就有嘛。”他安抚似的贴过来。 第40章 小少爷的剑   李南落冷着脸, 难得看到大妖像要讨好他的模样,要不是眼下时机不对,他真想好好嘲笑他一番。   “倘若主人要求, 我自然不会拒绝。”只听夜苍穹不疾不徐的说,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对付同类。”   “我知道你不介意对同类出手,你只是更想知道, 人类被姑获鸟的妖域影响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吧?你虽说是站在我一边, 但你对人类从未有过好感。”   李南落没有掩饰语气里的焦急和气恼。   “这又有什么不对?在我眼里, 你和其他的人类并不一样,我只服从与你,只为你的安危考虑, 其他愚蠢的人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夜苍穹挑眉,说的是事实。   仔细想来, 以往阿夜对付其他妖物, 起因也都是为了保护他。   为了他这个人——为了保护他李南落,而出手伤了, 乃至杀了不少的同类。   “当然,如果你要求我,听你命令去杀其他妖物,我也不是不能做到。”夜苍穹放开他的领口, 抬头望向半空的姑获鸟。   徐徐问道:“但你要对我提出如此要求吗?”   要求一个妖物对付自己的同类, 来救助人类?   还是……   李南落忽然一阵茫然。   身后的声音说道:“这些人类将你视作罪人, 为什么你还要救他们呢?你说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有些事非做不可,其实, 我看你是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他们眼中的罪人吧。”   他回过头, 阿夜那张脸,像是看透一切。   “所以,就如此这般,让他们自相残杀怎么样?释放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和怨气,让他们背负上和你同样的罪名……”   他向他走近,蛊惑人心的耳语,像是醉人的酒香,令人放弃所有抵抗,由李南落耳畔钻入心底。   “砰——”在回答之前,他的手已经先动了。   夜苍穹意外的摸着自己的鼻子,李南落握着拳头,紧紧绷住的脸上有一种纯粹的愤怒。   “偌大一个相国府,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你可知道,可懂得,这种因为无能为力而无比内疚的感受?我只是背负罪名,但是那些被姑获鸟蛊惑的人呢?他们将会真正的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   他抬起头,姑获鸟的翅膀下的暗影越来越大,如同婴儿啼哭似的叫声在整个城镇响彻,与此相对的是远处传来的砍杀和嘶吼。   “我再也不想看见,有人失去自己的亲人和所爱。”   他转身,背影坚定的没有丝毫迟疑,他甚至没有开口要求夜苍穹为他出手,也不担心该如何对付这只姑获鸟。   他只是尽自己所能,阻止可能将要出现的惨剧。   夜苍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在他身后抱着手臂,歪着头,像是欣赏某种有趣又迷人的东西,看着他跃上了屋檐。   明明很弱小,却时常让人感受到他的强大。   他知道自己未必是那姑获鸟的对手,也依然决定这么做。   “真是愚蠢的人类啊。”夜苍穹喟叹着,话里却再没有半点嘲讽,嘴角逐渐上扬起来。   跟在这个人类身边,真的一点都不无趣,反而常常感受到惊喜。   “桀桀桀桀——”夜行游女在半空怪笑,没有将突然又出现的李南落放在眼里。   在她脚下,一场□□正在进行,被妖域影响的百姓都是两眼通红,因为恐惧而绝望,因为绝望而即将陷入疯狂。   手边一切可用之物都成了凶器,甚至是手指和牙齿,撕扯、撕咬虽不能致命,却让场面变得异常野蛮而凶残。   这场景太骇人,越来越多的百姓被姑获鸟的妖域所影响,人类之间血肉相残的场景让李南落不忍直视。   “大内近卫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如此仇恨人类?”阖了阖眼,他问,再睁开时,眼睛里已经无喜无怒。   姑获鸟仿佛已经陷入自己的世界,全不理睬。   李南落面无表情的站定在屋檐上,在他半人高的上方,姑获鸟那巨大的羽翼卷起一股暗红发黑的漩涡。   不去思考自己是否能做到,他扑身而上,风刃横扫而去。   拍打的翅膀再一次将他的力量震开,笑声和犹如啼哭的叫声,如同实质般穿过李南落的耳膜,直达心底的恐惧感比上一次更甚。   离的越近,这种影响越大。   所以离此地远的百姓,理当不至于完全失去理智……   李南落思考着种种的可能性,身后夜苍穹的声音如同以往,有些微的恶意与蛊惑,“我的主人,为什么要如此认真奋力的去救镇上的这些人呢?他们一旦知道你是通缉犯,是杀人凶手,可以想象的到,他们绝不会顾及你的生死。”   “闭嘴。”他哪里会不知道。   “不是你见死不救,而是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施救。你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的离开。只要离开这里,你就不会见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不用看见这些人类失去至亲和所爱。”   “我让你闭嘴,阿夜。”   就像箭法拙劣的猎手,想要抓捕最凶猛的夜枭,他一次次出手都被姑获鸟化解,无论是哪种形态,这只妖物的妖力都超过他太多。   李南落并不气馁,内心十分的平静。   无论那个旁观的大妖说些什么,只让他这种平静更加的坚决,和无法动摇,甚至在一次次的失败和夜苍穹的质问下,明白了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心下忽然一片坦然,一直以来的仓皇,作为逃犯的心虚和怯懦,在这片坦然之下消于无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做出决定后的从容。   他慢慢站定。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你?”夜苍穹仿佛能从他的背影读出他的心思,神色凝重起来。   “我不能每次都站在你的身后。”   直视着半空的姑获鸟,感受着自然之力的涌动,也感受到空气里姑获鸟的妖域的气息,里面掺杂着滔天的恨意。   “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因为我是他们的同类,我是个人。相国府出来的人,纵然未必可救苍生,但眼前的生死,不能坐视。”   “否则,我就枉为相国李佑之子。”   李南落冲了上去。   狂暴的飓风在他的双臂形成了如同实质的剑刃,破开姑获鸟周围的漩涡,翅膀碎裂,漫天的黑色羽毛像一场不真实的噩梦,姑获鸟随即发出可怕的鸣叫。   并不被放在眼里的力量,竟突然强大到割破了双翼,夜行游女的面孔在漩涡里骤然出现,那双血红的眼睛如同鬼魅般注视着。   李南落感觉到一阵晕眩。   他闭上眼,那对血红色的眸子却挥之不去,就像缠绕在身上的鬼魂,一双双鬼眼在黑暗中不断向他涌来。   心跳不断加速,每一下都让他愈加恐惧,那种能让人四肢发软的力量正在不断削弱他感应到的自然之力。   到了嘴边的名字,被他咬咬牙又咽了下去。   不能每一次都向阿夜求救。   夜苍穹眼见他身形摇晃,却根本无需他开口,飞身上前,“真是愚蠢的人类,竟不知道利用一下你身边的力量吗?”   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扯到自己身后,“见鬼的鸟东西,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大爷我可不会放过你!”   话音落,人形消失,一只巨大无比的猛兽如同挣脱了桎梏,挟着雷电般腾身跃起,巨吼之下尖锐的利爪拍向鸟喙,爆炸般掀起一阵可气浪般的漩涡。   这简直是人世间从未见过的场景,半空中气流涌动,骇人的漩涡里半人半鸟的妖物挥动着翅膀,一双血红的眼睛满是仇恨,而另一只面露狰狞的野兽正张开爪牙向脖子撕咬。   李南落不甘心旁观,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内心的恐惧是被妖域所影响,倘如阿夜能承受得住,为什么他不能呢。   按耐住心口的颤动,他任凭脑海中那片血红袭来,忘却了一切,只注视着正在与姑获鸟争斗的猛兽。   现在名为“夜苍穹”的这个妖物所教会他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感知着自然之力,放空了所有的思维,此刻他忘却了自己人类的身份,忘却了相国府的过去,忘却了眼下的处境,忘却了所有。   风刃再次成形,渐渐变化成一柄透明的长剑,剑刃逐渐延伸,周围的气流旋转着,像是能割裂一切。   从手掌蔓延而出的剑刃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发出了风声般嘶嘶的嗡鸣。   李南落睁开眼,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阿夜,这一次我不会再躲了。”   不再躲避朝廷。   不再回避过去。   不再隐瞒自己是谁。   “姑获鸟——就让我看看,你的妖域还能坚持多久——”   剑光如练。   挥向姑获鸟的长剑印出混沌晦暗的天色,翻滚的云层和猩红色的漩涡,直直穿透过去。   这是由空气、由风聚合到一起的自然之力,化作长剑模样,力量却有云泥之别。   破开一切阻碍,剑光直指姑获鸟的眼睛。   夜苍穹一个腾挪,咬住姑获鸟的脖子往剑尖甩去,可怕的叫声一顿,随即响起更凄厉的惨叫。 第41章 妖的悲鸣   脸上流着血的夜行游女转过脸来, 只剩下的一只眼睛充满了怨毒之意。   李南落跳上夜苍穹的背脊,巨兽的利爪扑向黑色的羽翼,被撕裂的翅膀还没来得及挣扎, 那碎裂的羽毛就如同灰烬般从天空纷纷散落。   四下纠缠的疯狂的百姓们, 慢慢停了手,都呆立着, 仰头望着天上的怪鸟和巨兽, 还有站在巨兽背上的少年。   少年手擎长剑, 那剑竟是半透明的,他转过身,朝底下瞧了一眼。   这一眼似是欣慰又有些不甘, 似是愤懑,最后又变成了释然, 只这么一眼, 竟能叫人读出这许多情绪来。   没来由的叫人想起,自家的孩子被人错怪, 受了委屈又不想再争辩的时候,便像极了这个模样。   无论是巨兽还是怪鸟还是这个少年,眼前的一切像是不真实的梦境,骤然清醒过来的他们, 充满了迷惑和惊讶。   李南落收起了手中的剑, “此地还有危险, 你们还不快走, 走的越远越好。”   百姓们作鸟兽散,四下奔逃, 屋顶上有人颤颤巍巍的举起一个手臂,“救……救命……”   赵大人侥幸还未死, 血肉模糊的他正在挣扎,“我夫人……还有我女儿明珠……”   “她们不在这里,就应该无恙。”最多也就是受妖域影响,担惊受怕一阵吧,李南落见还有百姓好奇停留,有些头疼。   虎啸声惊雷般炸开,夜苍穹那狰狞可怖的野兽模样,足够将百姓吓走,然而没想到的是,居然仍旧有些大胆的,还站在原地。   “赵大人!”原来那几人正是赵佑宁手下的官差。   “求你们救救赵大人!”尽管害怕,但几人倒也不曾忘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只要力所能及。”李南落不敢随便答允,却听医馆里头有个熟悉的声音扯起了嗓子。   “只要我沈寒三在,包在我身上,区区皮肉伤罢了,想我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   “爹爹!”沈绮珺拦住了他的话头,“都什么时候了。”   就在说话间,姑获鸟发出几声怪叫,居然还没死,振翅欲飞,残破的翅膀却让她无法逃离,她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夜苍穹朝李南落看了一眼,这时候容不得心软,他顿时会意,手中长剑逐渐亮起,风声呼啸和虎啸一起,霎时震响天际。   姑获鸟最后的惨叫声,令周遭还没来得及逃远的百姓纷纷捂住耳朵,每个人眼前似乎都有画面出现,来不及捕捉一闪而过。   李南落却在那一瞬之间,看清了那无数的画面,犹如他融合妖力之时那不断重现的过去,每一幕都无比清晰,如同亲历。   “怪不得这姑获鸟对人类如此怨恨,怪不得她竟能将妖域持续如此之久……”一瞬之间接受到如此多的景象,那些骇人听闻的场景叫他骤然色变。   还没走的百姓只是疑惑了一下,便惊叫着围拢过来,毕竟这么大的妖物还是刚被打死的,确实叫人感到好奇又振奋。   “就是这个妖怪,谢天谢地,它终于死了,这下我们这儿太平了。”   “还是这位小兄弟厉害,居然能把这妖怪打死。”   “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呀?看你是新面孔,莫非是专门抓妖来的?是大内近卫?”有好事者越说越兴奋。   “大内近卫那群混蛋……早就跑了……”赵大人在沈寒三的搀扶下慢慢走近。   他还活着,半边脸孔和肩膀一直到手臂,裹着层层布条,沈寒三已经手脚麻利的为他上了药,血水还是从布条里慢慢渗出来。   这模样既凄惨又有些吓人,官差却认得自家的大人,纷纷上前问候哭诉,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确实,这位小哥,还没问你姓名,今天你救了赵大人,怎么说也得好好谢谢你。”赵大人手下的官差们一边说着,目光在夜苍穹所幻化的野兽身上不断打量。   寻常人如何能差遣得了这么一头巨兽,更何况,看这巨兽的样子,多半还是个妖物……   “我是李南落。”   “相国府相爷之子李南落。”   “以杀人灭门之罪——正被通缉的李南落。”   他每说一句话,众人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一字一句,一句一顿,平平淡淡,落在周围每一个百姓的耳朵里,却掀起了一阵巨浪。   李……南落?   自那个事件发生以来,“李南落”三个字就蒙上了一层恐怖和魔幻的色彩。   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物。   甚至比寻常妖物还可怕一些,毕竟山野间偶然撞见的妖物不曾杀人满门。   好事者、争相围观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下意识退了几步。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在死一般的安静里,又忽然发出了一阵骚动。   李南落倒下了。   前一刻还站在巨兽背上与妖物大战的少年,说完那几句话,就慢慢闭上了眼睛,慢慢倒了下去,像是紧绷的弦终于松开那样,毫无征兆的倒向地上。   一旁凶猛可怕的野兽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一个邪气俊美的男人,在李南落将要落入尘埃之前,将他接在了怀里。   “愚蠢的人类啊……”不知是对谁而发,妖物变成的男人满怀嘲讽的朝周围望了一圈,凡与他对视的人,都不自觉的移开了视线。   他抱起李南落,往医馆后堂走去,包围着的人群不由自主的纷纷让出了一条道,看着他们消失在医馆里,气氛变得异常尴尬,没有人能说出一句话来。   沈寒三打破了僵局,满脸不高兴的朝赵大人挥挥手,“看什么看,还不带你的人回去?”   “我这伤……”   “最多破相,经过我的手就死不了。”   从来不忘炫耀祖宗三代的沈寒三这回似乎失去了兴致,摆着手,看也没多看这些人一眼,转头就跟了进去。   人群散去,悄悄议论的唏嘘声却隐隐传来,沈绮珺拧着眉头,望了望医馆之内,脸上多了几分忧思。   李南落病倒了。   昏睡不醒。   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住过于强大的妖力,消耗过度所以需要时间来恢复,这是作为妖物的夜苍穹给出的解释。   沈寒三则表示,根据他的判断,李南落是内腑受创,心神俱损,自己不愿醒来。   两人就在李南落的床边争论不休,却始终没有将沉睡的他唤醒。   沈寒三为他施了针,也用了药,确认他并无性命之忧,便去忙医馆里的事去了,自此一役,他医馆里的生意倒是好了不少。   夜苍穹又变回了野兽的样子,像一只真正的大猫那样盘踞在床边,只是体积大了一些,并且没少把进去送药的仆人吓走,不过见的次数多了,大家便也习惯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沈寒三古怪的脾气,他府上找来的丫鬟仆人与寻常人家相比也多了几分胆量。   自姑获鸟死后,镇上就太平了,然而因姑获鸟之死引起的风波还未平息,现在谁都知道,沈寒三的医馆里住着朝廷缉拿的要犯,相国府的二公子李南落。   医馆里来来往往的病人也有不少是来打听八卦,或是探问情况的。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整座临岩县里仿佛有一股暗流涌动。   医馆之内,无论是沈寒三还是沈绮珺,从未主动去询问夜苍穹关于李南落的过去,或是相国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维持着平静的时候,李南落像是抛下了所有担心和作为一名逃犯的顾虑,又像是忘却了时间一般的,深深的沉睡着。   其实,他一直在做梦,一个个画面场景,接连不断的出现。   只不过场景中的主人公并不是他,而是姑获鸟。   就好比姑获鸟那股不肯散去的怨恨执念,在死亡的刹那间无处可去,而这股怨恨飘飘荡荡,最终被他所接收。   那是大内近卫为了抓捕他而封山之后发生的事。   山间的魑魅,鸟身人腿的数斯……那些曾经存在于那座山上的妖物们,在封山之后被大内近卫一一抓捕。   也许对任何人类而言,妖物都代表着异类和威胁,是他们恐惧的源头,但在大内近卫眼里,妖物俨然只是他们的猎物。   这不是一场屠杀,也并不全然是死亡。却比屠杀和死亡更让人感到恐惧和绝望。   一个个形态各异,躲在暗处从未出现的妖物,都成了大内近卫猎取的目标,追杀、猎捕,将妖物逼入绝境,又逼迫他们服下某种药丸。   直到妖物疯狂,释放出所有的妖力,甚至失去神智自相残杀,大内近卫只是在旁观看,毫无感情的将妖物的尸首装入了一个个袋子。   那些妖物神情呆滞疯狂的模样,像极了姑获鸟发狂的时候,或者说,这才是姑获鸟发狂的原因。   这也是姑获鸟临死之前妖力爆发的来由,要知道就连夜苍穹也不能将妖域支持那么久。   那是以生命作为代价,即便最后姑获鸟不被他们击杀,也终将发狂而死。   一重又一重的噩梦,让李南落煎熬着,在被大内近卫不断猎杀的梦靥下,他的脑海中充斥着妖物们的悲鸣,还有姑获鸟充满怨毒的眼神。   这一切让他受到巨大的冲击,以至于他甚至在某一个瞬间,忘记自己是个人类,只有感同身受的,属于妖物的绝望。   “睡梦里都能皱着眉。”   床榻边,野兽发出嘀咕,巨大的爪子落在他的发顶,摩挲了几下。 第42章 沈寒三的秘密   李南落的眉头皱的很紧, 已经不再显得稚嫩的脸庞,开始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逐渐硬朗的线条, 眼睛的形状却生的柔和。   苍白的面庞上, 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落了一道阴影,看着有几分憔悴, 鼻梁高挺, 便又显得有几分傲气, 嘴巴紧紧的抿着,头发披散,额前的那一缕白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白的更明显了。   夜苍穹从来没有这么好好看过一个人类, 说起来, 好像他就从来没留意过人类的样貌。   原来,“人”也有强大的时候。原来, “人”也敢冲着他大吼大叫。   如今,这个“人”躺在这里,就像一开始遇到他的时候,虚弱的仿佛很快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身为一个妖物, 他忽然开始懊悔起来, 要是他不逼着他向前, 不逼着他变强大, 是不是李南落就会退却,不会一个人面对危险。   他分明, 只要把李南落教成一个狡诈的、善用心机,懂得逃走的人类, 就能让他免于危险。   但李南落不是,他好像天生就带着人类情感之中,高贵的那个部分。分明活的辛苦,也逃避过,软弱过,但最终,还是站定了,承受住了一切。   野兽凑近过去,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见并没有缓和他紧绷的表情。于是它盘踞在床尾的巨大的身体站了起来,跳到了床上。   就如同之前逃亡在岩洞里的时候,将他的身体揽在胸前,像是野兽护着小崽那样,将他包围了起来。   懒洋洋的闭起了眼,对于妖物漫长的生命而言,受伤和沉睡都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活着,终有醒来之日,而它的时间还有很多。   野兽均匀的咕噜声就在李南落的耳边,和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在他的梦境里,一切渐渐开始出现了变化,不断重复了又重复的猎杀,开始被越来越多的草木树叶所替代。   一层层的绿意,有阳光洒落,有月光朦胧,狂风呼啸时候的沙沙作响,还有悄无声息的静谧沉寂。   他被自然所包围。   紧紧绷住的心弦慢慢放松下来,他感觉到了安全,再也不是无休止的追杀,而是能让他真正阖上双眼,去感受这一切的惬意和安然。   这一次,李南落终于完全沉睡了过去,从噩梦中挣脱,他耗尽的妖力这才像是“醒了”一样,开始缓慢的,修复他受创的身体。   熟悉的力量在他周围流转,一切都是最刚好的状态。   他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眉头松开,平和的面容上,还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沈绮珺会安排日常饮食,至于换衣擦身这件事,本来打算找个小厮,但床头的野兽用一种好似侵犯了它领地的不悦眼神看着他们,以至于谁也不敢贸然靠近一步。   “他是个人,不是你们妖物,总是要沐浴更衣的,就算还没醒,再不济也得擦个身子,你这样,谁敢靠近呢?”   这一天,沈绮珺有些生气了,板着脸站在屋里,指着床边的野兽,认真的说着道理。   要是不明白情况的人进来,怕是要以为她失了智,竟一本正经的与一头野兽说起话来。   阿夜却是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背转着身,径自眯着眼,发出一阵阵的咕噜,只甩了几下尾巴,以表示听见了她的抱怨。   没想到平日里沈绮珺笑起来温婉的样子,生起气来却是雷厉风行的做派,冲上去就要解李南落的衣衫。   身为妖物倒也没有男女有别的概念,阿夜并没有因为她的行动而表现的惊讶,却依然一下子蹿起,将爪子踩在了李南落的身上,明确阻止了她的动作。   “现在说什么擦洗身体?蠢货,他正在恢复的关键时期。”   野兽开口说了人话,沈绮珺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却对它的话感到惊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夜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的甩了甩头,“你把这话给那老头也带去,这几天不用施针喂药了。”   沈绮珺还是满腹疑惑,“连我爹爹都不知道他何时醒来,为什么你能知道?而且还知道眼下是关键?”   像是盘踞在山头的山大王那样,盘踞在床上守着一个人类的妖物,用一种微妙的神情看着她,纵然不是人形,她也能看出它在笑。   而她根本猜不透其中的含义,只是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李南落和这只大妖之间,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联系。   这种联系并不关乎于相识时间的长短,甚至与情感无关,而是另一种,超出她这个人类所能理解范围内的东西。   沈绮珺离开了,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挤在床上的一个人,和一头兽。   如果殷迟在这里,一定会想起当初李南落被蛊雕咬伤,只要在这只妖物身边就会慢慢痊愈的事。   那一次,是阿夜以血还血,以杀人来救人。   那这一次呢?   然而沈绮珺并不是殷迟,李南落也还未醒来,没有人对这件事产生任何的疑问,这个被人类所驱使的妖物,和其他妖物是否有所不同,是否不会伤害人类,这才是大部分人所关心的事。   除了沈寒三。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一排排油灯逐一亮起,数量多到,足够将没有任何一扇窗户的四方形房间照的如同白昼。   这个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人蹲坐在地上,在他面前,一具巨大的尸首被肢解的鲜血淋漓。   “奇怪……实在是奇怪。”沈寒三手里拿着刀,左切一刀,又切一刀,嘴上嘀咕着,不断喃喃自语。   在他脚下,几片鸟类的羽毛浸在血泊里,鸟的内脏和骨架就摊在眼前,单独放在一边的头颅,却是一张女人的面孔。   那赫然是姑获鸟的尸首。   姑获鸟被李南落和夜苍穹联手击杀之后,百姓们围观了一阵便散去,尸首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沈寒三从后门拖了回来。   谁也不会在意一具妖物的尸首,他们活着的时候人们避之不及,一旦死去,更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   沈寒三用沾血的手擦着额头的汗,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念有词,一边切着尸首,脸上还溅着血。   这着了魔般的模样,倘若谁在这时候进了门来,定会吓到拔腿就跑。   肢解一个妖物?那恐怕是被更可怕的妖怪迷了心智。   所以他很谨慎,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正在皱眉苦思的时候,背后的门悄悄开了,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他侧了一下头,“都说了,我进了这里就不要给我送饭了。”   “但爹爹你都一天没出这房门了,叫做女儿的怎能不担心呢。”把提篮放下,沈绮珺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绕开地上的血。   “已经一整天了?”沈寒三挠了挠头,迷茫的抬起脸。   “一整天了。”她叹了口气,“这会儿已经是下半夜了。”   沈寒三这才站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腿脚,结果因为太久保持一个姿势,哎哟一声歪倒在地上。   他也不嫌弃地上的尸首和血迹,习以为常似的把姑获鸟的头颅挪了挪位置,在沈绮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绮珺啊,我猜的没错,果然这大内近卫抓妖这件事里头就藏着幺蛾子!”他疲惫的脸色下透出隐约的兴奋,拖过地上的篮子,抓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沈绮珺无奈的叹了口气,掏出怀里的帕子,为他擦去脸上手上的血迹。   “爹爹你总是这么偷偷摸摸的去偷妖物的尸首,是真的不担心被大内近卫发现吗?”   “那些近卫抓了这许多妖物,哪里还在乎跑掉的那一两个,找人跟着妖物,再偷偷把发狂而死的妖物尸首捡回来,就算被发现了又怎么样?我可是学医的,捡两具尸首怎么了,你别忘了我们祖上三代……”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这次幸好大内近卫走的早,又遇到李南落,否则啊——”   “别说其他的了,这回姑获鸟的尸首我可是有大发现……”沈寒三正要说下去,屋内的光线忽然一阵闪动。   有风吹过,光才会动。   有人?!   父女俩一起盯着门口,却只看到一条长长的影子,从墙上一闪而过。   沈绮珺跑到门前,外面不见任何人影,静悄悄的夜里,好像刚才的影子只是他们的错觉。   两人面面相觑。   密室外的屋梁上,一条黑影就隐匿在房梁的暗影之中,金绿色的眸子满是兴味,眼神转了一圈,巨大的兽爪悄无声息的落到地上。   黑影在无人的角落里穿行,最后停在李南落的房门前。   夜苍穹慢悠悠的回到房间里,却见到被沈绮珺带在身边,这几天都没在院里出现过的云儿,迷迷糊糊的又来寻她的“阿罗哥哥”,在床上找到他之后,心满意足的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野兽低下头,“啧”了一声。   “人类幼崽,这里可不是你的地盘。”它面目狰狞。   然而睡梦中的小女孩毫无反应,甚至还发出轻微的打呼声。   阿夜瞪着眼龇着牙,无可奈何。   第二天一早,当沈绮珺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李南落睡在床的正中,而他的一左一右被女童和野兽所占据,整个大床满满当当,没有留下一丝空隙。   少年只有头脸还露在外面,这让沈绮珺非常担心,“他要是再不醒来,怕是要被你们憋死了。”   夜苍穹显然不认同这句话,“我只是在看守我主人的安全。”   云儿抬头,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一脸茫然,看到熟悉的“大猫”,摸了下那长长的毛发,又抬头确认了李南落的存在,放心的又呼呼睡了过去。   野兽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把脑袋搁在了少年的胸前,也闭上了眼。   昨晚经过密室的,究竟是不是这其中的某一个?沈绮珺的目光从云儿身上掠过,又落到夜苍穹的身上。   正在她思量之间,床上响起一丝叹息,深深吸了口气,微弱的声音说道:“你是想压死我吗?阿夜。” 第43章 桂花糕和密谈   野兽睁开了一只眼,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把你弄死的话,那你被我压死也算了,也不可惜。”   李南落从孩子抱紧的双手和野兽的毛发中挣扎着伸出手, 勉力想要坐起来,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承认是通缉犯的那一刻。   然后发生了什么?他摇晃着头,“你好像对我有什么不满。”   夜苍穹斜了斜眼, “区区一个姑获鸟就让你昏睡几日不醒, 以后你还想当什么妖师。凭你的妖力, 你怎么和个普通人类似的,不中用。”   李南落听了,心下确是有些汗颜, 他应该更强一些的。不好意思的摸着阿夜的背脊,抓了抓它耳后的毛发。   阿夜享受的甩了下头, 这才满意的从床上跃下。   “你可算是醒了。”沈绮珺扶他坐了起来。   “我正担心你要是还醒不过来该怎么办呢, 看来夜苍穹说的确实不错,前两日是你醒来的关键。”   每当听到夜苍穹这个名字, 李南落就想到阿夜人形的模样,“真是谢谢你了,阿夜,没有在这段时间给我添乱。”   他的话意有所指, 还好阿夜没有以人形陪在他身边, 给大家造成误会。   夜苍穹不以为然的冷哼, “那就以更强大的妖力来感谢我吧。”   说完, 野兽化作了人形,旁若无人的随手拿了一件李南落的外衣, 随便往身上一披。   两人身形不同,外衣只堪半挂在身上, 勉勉强强遮住重点部位,他径自走向沈绮珺,她脸红的转开眼。   由妖物变成的男人直接拿走了她手上的食盒,开了盖子,愉悦的翻找出了他喜欢的东西。   桂花……糕?   李南落呆呆的坐在床沿,“我睡了多久了?”   肉食动物,居然爱上了桂花糕?是他睡的太久还是他在做梦?   夜苍穹半裸着往椅子上一靠,拿起一块点心塞到嘴里,“人类做的东西看来也有可取之处,这东西甜而不腻,你也尝尝。”   说着,把一块桂花糕塞到了他嘴里。   李南落下意识的咀嚼着,长时间的梦靥和眼前的现实,一时间让他有些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是当下,还是梦境。   “你昏睡的这些日子,夜苍穹一直都在床边陪着你,说是要保证主人的安全。不知妖物爱吃什么,我就把各种吃食都装了过来,没想到他居然喜欢桂花糕。”   沈绮珺忍着笑,毕竟谁都没想到这样一头猛兽居然会爱甜食。   夜苍穹满不在乎的大快朵颐,“桂花糕怎么了,我不能喜欢?”   沈绮珺还是笑,夜苍穹继续吃,李南落看着他们,一时间仿佛丢失了时间的局外人,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他站起来,心里说不出为什么不高兴,冲着夜苍穹皱眉,“还不快把衣服还给我。”   夜苍穹看了看自己身上,“只是穿了你的衣物就不高兴了?”眼神一转,似笑非笑的就要把外衣脱下。   已经脱到腰间,李南落连忙挡在他身前,“算了算了。”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心里不舒服,转移话题,麻烦沈绮珺再为自己准备一套外衣。   本来就身无长物,身上的衣衫还在与姑获鸟的对战中被血弄脏了,李南落寄人篱下,自觉要给沈寒三一个解释。   “请问沈大夫在吗?关于我的事,我想应该给你们一个说法。”   他站在那里,神情坦然,还是来时的模样,却在无形之中多了些其他的东西。原本的不安定感,被另一种气息所取代。   沈绮珺多瞧了几眼,微微一笑,“我爹和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问的,但你若是有话想说,我们也愿意一听。”   让李南落洗漱过后到书房再叙,她便离开了,顺便还抱走了被说话声吵醒的云儿,在男人在房里留下这么个小女孩,终究是不妥。   再次见到沈寒三的时候,李南落已经用过了早点,夜苍穹也衣衫整齐的站在他的身后。   书房里,沈寒三背对着他们,正在沉吟。   李南落正要开口,老人已经转过身来,面色憔悴,眼神却异常狂热,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子,“大内近卫有一个惊天的秘密,被我发现了!你想不想知道?!”   夜苍穹的眼神动了动,李南落意外的挑眉,“沈大夫,我是想对你解释,我……”   沈寒三一摆手,不耐烦的打断他,“我知道你是谁,相国府的二公子,李佑的儿子嘛,你想说屠府的事不是你干的,你是被冤枉的。”   李南落只能点头,他猜想过各种反应,唯独没想到沈寒三根本不在乎。   更没想到的是沈寒三会说出后面的话。   “我认识李佑,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沈寒三摸着胡子,瞪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会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收留你和一个妖物?”   “你家相国府刚建的时候,还是我给找的工匠,李佑那不要脸的东西还有样学样,你看看这砖这瓦……算了算了,不提那些。”   想起自己要说的重点,沈寒三一皱眉,正色说道:“我是要告诉你,要小心大内近卫。”   李南落惊愕的站在原地,他绝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一席话。   在他身后抱臂而立的夜苍穹,显然有着另一个关注点,“那些大内近卫所谓的惊天大秘密,不会是你老头儿自己瞎编的吧?”   沈寒三几乎当下就跳了起来,“你说什么?!我瞎编的?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妖怪我就怕你,我可是把妖物的皮肉分离都不在话下的人,比如那个姑获鸟不就不就……”   惊觉自己已经说的太多,包括本来不想说的部分,沈寒三一下顿住,指着夜苍穹,“你、你……你是故意的。”   化作人形的夜苍穹本就有五分的邪气,这会儿微微怪笑起来,更是十二分的妖异。   沈寒三虽然不怕妖物,但向来对这只大妖没辙,气的吹胡子瞪眼。   李南落连忙转移话题道:“沈大夫让我小心大内近卫,想必是有原因的。”   “原因自然是有。”神秘兮兮的左顾右盼了一阵,沈寒三终于叹了口气,沉下脸来,“不怕你们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一直在研究妖物。”   “怎么个研究?”听到同类被“研究”,不知心中有何想法的夜苍穹,表情不变,定定的问道。   李南落侧首悄悄打量,也猜不透这层不置可否的表情下隐藏着什么心思。   “我把妖物的尸首捡回家,检查他们的死因和异样,至于到底是怎么查的,你们还是不用知道太细为好。”捋着胡子,沈寒三掩饰住脸上的心虚。   这年头,还没人敢做这么惊世骇俗的事,要是被大家知道他是如何分尸切割妖物的,别说人类了,怕是活着的妖物都会找上门来。   “割开的血肉,最后你都怎么处理了?”夜苍穹似笑非笑的问。   “埋掉啊,不然还能如何处理。”沈寒三不明所以,却在无意之间承认了他是切割了妖物的血肉,才做的研究。   李南落不知道夜苍穹是怎么知道的,但从他的表情来看,听到这个回答,脸色如常,并没有露出不悦或者恼怒的样子来。   沈寒三一门心思想着妖物的事,对于自己已经透了底毫无所觉,见两人的反应“尚可”,于是胆子又大了一些。   “妖物都被大内近卫所猎杀,其中有一些我总觉得有古怪,就去偷偷把尸体带回来研究,这一查,就给我查出了不对的地方。”   说着,他邀功似的,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摸出个羊皮袋子来,袋子里有一颗小小的半红不黑的东西。   “这东西,是我从姑获鸟的身上取下的,这东西绝不是妖物自己长的玩意儿,你知道它在哪儿?”沈寒三继续压低了嗓音,凑近了。   “你一定想不到,这东西在姑获鸟的脑袋里!”   “脑袋里?”   “对,脑袋里生了个这东西,还能神智清醒吗?莫怪那些妖物会发狂,还有的性情大变,那都是这东西搞的鬼!”   沈寒三越说越兴奋,神情也越来越凝重,“那些大内近卫不知用什么法子刺激了妖物,头颅里还长了这东西,最终令他们发狂致死。”   “大内近卫,名义上是抓妖,也许一直以来他们抓的都不是妖,而是他们的试验品,他们正在用这些妖物,干其他的勾当。”   随着他的解释,李南落的神情越来越古怪,终于到了谁都无法不注意的程度,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夜苍穹都能察觉到不对劲。   “你有话要说?”   他终于开口,“我知道是什么。”   在沈寒三惊讶的目光里,他说道:“……那些大内近卫,如同狩猎,不断追杀妖物,令他们无法休息,直到将妖物逼至极限,而后强迫他们吃了某种药丸,正是这种药丸发生了作用。”   “它令妖物互相残杀,甚至自残,有些直接疯狂致死,临死之前还会妖力大增,而失控的,就会被砍去手脚,如同肉块一般堆在一起,生不如死,直到真正死去。最后,大内近卫就将那些尸首捆到一起,像货物一般带走。”   李南落一句一句缓缓道来,每一个字都让沈寒三凝重的脸色更沉一分。   分明是白日里,想象着那个场景,沈寒三的后脊还是慢慢爬上一股凉意,“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闭上眼,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梦境里的画面,那一幕幕梦靥似的场景。   “我看到了地狱。”李南落转过身,神情愤怒又悲悯。 第44章 感悟自然   “在那以前, 我从来不会对妖物有半点同情,除了你是其中的异类,我以为其他妖物都咎由自取, 罪该万死。”   他说的直接, 毫不掩饰心底的恨意。   “不如说些我不知道的?”窗口的光落在夜苍穹的眼睛里,暗绿色成了黯沉的琥珀色。   “但是这次, 姑获鸟死前留下的力量太过强大, 我感受到了——”   李南落紧紧闭上眼, 紧握双拳的手上青筋暴起,“我看到了大   内近卫对他们所做的事!”   “沈大夫,沈医师, 我是不是果然如大家所说的,是个被妖物蛊惑的人?”他睁开眼微笑, 虽然是打趣自己, 说的却苦涩。   “因为我身边有阿夜,他是个大妖, 我却可以信任他,我甚至还对那些被大内近卫所猎杀毒害的妖物感到可惜,他们虽然是妖,但也不至于被那样对待。”   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 这么直接的说出他信任夜苍穹这个大妖, 沈寒三感到意外, 当他发现李南落的挣扎, 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孩子。”他斟酌着语气,“你身为李佑之子, 家里还遭遇这样的变故,也不怪你会有这种想法。”   “但是你要知道, 万物生灵,无始无终,那是一个轮回的圈,我们人类不过是这个圈圈里的一环。”沈寒三伸出小指,比了一比。   “是有妖物为祸人间,但也有妖物暗中保护自己所亲近的人类,我不知其中好坏,我身为人类,也不会站在妖物那一边,只是——”   “万物有灵。”   沈寒三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半点唠叨时候的不着边际,正色的模样,居然有种令人无法轻视的威严和肃穆。   “世间万物,皆有其规则,弱肉强食,生老病死,无论是人类还是妖物,都逃离不了这个规则,我们都不过是这世间的沧海一粟。”   “我们当敬畏万物。既然妖物也是万物之一,必有其道理,无论好坏,已是其中一环,身为人类,难道还想颠覆这万物生灵的规则不成?”   沈寒三指着窗外草木,阳光、花朵、微风、露珠,李南落随之望去,一时间沉浸于他所描绘的世界里,心头猛然有一种说不清的震撼与明悟。   他似乎一下子从只属于他一人的相国府的世界里跳了出来,他站在了相国府之外,终于睁开眼看到了世间的一切,这个世上,除了他脚下的鲜血和仇恨,还有无数的生灵。   而他,因为拥有妖力,已经站在了部分生灵之上。   妖物能感受自然之力,能感应自然的馈赠,他为什么不能?   随着这份明悟,他微微动念之间,池塘里的水波荡漾,一串串水珠跃到半空逐渐形成一道彩虹。   风起,云动,不知被夜苍穹藏在何处的火焰之卵也凭空出现,在他周围飘荡跳跃。   “风、火、水……”夜苍穹并不意外的样子,却将目光定在了沈寒三的身上,“能在几句话之间,就点醒他对于自然之力的感受,你究竟是谁?看来你不是个普通的糟老头子,你还藏着什么没有说的?”   沈寒三像是没听见,瞪着那团火,吓的倒退几步,“这是哪里来的东西?那天就是它把街市给烧了吧?!”   他躲避着李南落周围环绕的火焰之卵,落荒而逃,狼狈逃窜的模样和前一刻判若两人。   李南落却再也不会像原来一样,仅仅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长者来看待,尽管他还没来得及问沈寒三与他父亲的渊源。   “他让我想起我爹。”   “人类死了,也会回归万物。要知道这风这火这水……都是万物,都是由死去的生灵转化而来,你想念的人,只是换了一种形态留存于这个世间,这又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夜苍穹像是看出了他此刻未曾表露的悲伤,用一种调侃似的态度嘲讽着属于人类的“自作多情”。   这是?李南落本应该生气,却扬起了嘴角,“你在用你的方式安慰我吗,阿夜?”   “愚蠢的人类,我只不过是在告诉你,对死亡的看法你应该换个角度罢了。”夜苍穹扭过了头去。   真是别扭起来,也和大猫一样啊。   李南落忍不住笑了。   窗外,阳光明媚,仿佛一切阴霾从未发生,凛冬将过,春日的气息正在到来。于是就连寻常的空气里,似乎都多了一种温暖的意味。   李南落就站在原地,感受着自然的变化,闭上眼,他眼前再也不是黑暗,而是各种充满了颜色的气息。   夜苍穹知道他在做什么,面露嘉许,忽然说道:“前面你对那老头说,信任我。”   李南落睁开眼,“是,那又怎么样?”   “人类时常口不对心、言不由衷,就这一点来看你已经有了长进,真是可喜可贺呢。”夜苍穹若无其事的转开头,神色如常,眼底的闪烁却泄露了他此刻的愉悦。   李南落本来就敏锐,马上就发现了。   “有时候觉得你像大狗子,现在这种时候才确定,你到底还是个大猫啊。口不对心的是你才对,你分明很高兴。”对猫儿的脾气有所了解,李南落伸手抚摸着那头银白的长发。   “蠢货!你才是狗,狗什么狗……”   沈绮珺不知沈寒三的谈话到底如何,正好走到门前,从敞开的门里看到那两个人在打闹,不知道大妖说了什么,人类少年哄着似的用手去顺那妖物的长发,化身男子的妖物享受般的眯起了眼,一边身子挨着墙,十足慵懒惬意的模样。   他们的关系看着不错,有一种奇异的氛围,叫人不想突然走进去,破坏那种宁静。   沈绮珺悄悄探头,没有瞧见沈寒三的身影,便也止步于门前。她半立于台阶上,眼神流转,最终将目光投向院墙之外。   墙外枝头冒出些许绿意,微风虽凉,亦带上了些春的味道,一些潮湿的水汽,沈绮珺久久的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回头再看门里边,终究没有进去。   临近春日。   即便是粱京那高高在上清清冷冷的宫楼顶上的雪,也已经化了。   方才散了朝,已近正午,文武百官捧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从大殿上退了出来。   那里又只剩下国君魏吴央一个人,他独自坐着,就像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   大半年光景,他原本保养得宜的面容不知为什么已经略显憔悴,自群臣退下之后,他朝殿内一侧的阴暗之处瞧了一眼。   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陛下——”   “你在来信上说,他显露了非常人之能,近卫折损近半,是真的?”   “确实是真,臣不敢有所欺瞒。”   垂手而立,银色铠甲之下露出冷冷的面容,如今更多了一丝慎重,正是带着部下撤离临岩县的叶墨槿。   这一遭损兵折将,他在寄出书信通报朝廷之后,本以为国君定会大怒,没料到,陛下却召他回朝。   “陛下,臣等已在外数月有余,一直以来收获颇丰,这一回确属意料之外,没想到那少年竟与妖物联手,致使我近卫……”从未给自己找过借口也从未失手的叶墨槿,这一次着实是吃了苦头,所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声调又冷又沉。   “妖物?那只来路不明的妖还跟着他?”魏吴央根本不在乎他的愤怒,打断他的话,对他话里的内容尤为关注。   顿了一顿,叶墨槿还是如实回答,“正是。”   魏吴央像是满意又像是有些担心似的,皱起了眉,微微吐出一口气。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叶墨槿的眼睛。   身为臣子,他从未见过国君有过这样的表情,这一次自下令追缉李南落后,便处处透露着反常。   一直被视为国之重器的大内近卫,死伤过半,国君居然没有半点怒意,反而关心的是……   “此事你不必再管了。”魏吴央忽然说道。   “陛下?!”即便是叶墨槿也无法再保持冷静,“大内近卫从未失手,这一次奉命捉拿朝廷要犯,岂能半途而废?”   “那我问你,你有把握将他活捉?”   “……臣以为,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是我华胥国最大的隐患!”叶墨槿的眼睛里像有一支冒着寒光的箭。   这是魏吴央没想到的,“你嘴里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那李家的孩子竟能让大内近卫之首的叶墨槿如此忌惮,不过听你话里的意思,除非击杀,否则大内近卫是没有能力将他生擒了?”   李家的孩子……听到这里,叶墨槿脸上紧绷的冷硬之色开始有了松动,他不得不对回答慎而又慎。   见他沉默,魏吴央一挥手,“你退下吧。”   叶墨槿正要开口,座上君王已经沉下脸来,显然让他不必再说,只能默默退出大殿。   大殿之外,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他举步跟上,那人果然是他所见过的。   尽管只是打过照面,但他绝不会错认。那是相国府的影子卫,曾跟随在李南落身边的殷迟。   殷迟竟会在这里出现,陛下究竟有多看重相国府,看重已经死去的李佑?叶墨槿站在原地,紧锁了眉头久久没有动一步。 第45章 被调戏了   李南落并不知道殷迟此刻身在皇宫。他只知道自己此刻很是尴尬。   这种尴尬, 是医馆上下都能感觉到的。除了沈寒三一心钻研医术不问周边事,医馆里上至沈绮珺,下到医馆里负责跑腿的伙计, 都知道。   这位正在被通缉, 却安稳住在医馆的少年,只要他的眼神一对上那个俊美的不得了的男人, 不对, 那个妖物化身的男人, 就会脸色一变,变得特别难看,露出一副恼怒的样子。   因为越来越习惯阿夜的存在, 甚至习惯了他时常在妖物与人形之间切换,李南落做出了让自己懊悔窘迫不已的举动。   “你也不用见着我一次, 就露出一次这种表情吧。”夜苍穹板着脸, 非常不满。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你当时是人形呢?!”李南落恼羞成怒的大吼道。   “有什么差别吗?”大妖不明所以的摊手。   “当然有差别, 差别很大。”李南落懊恼的仰头长叹,已经不想再对一个妖物解释,为什么他不愿意为人形的他“顺毛”,和这样看起来有多“不对劲”。   “那是对你有差别, 于我来说却无甚两样, 我为什么要为了你的羞恼, 委屈我自己呢?”夜苍穹好像和他无关似的斜眼看他, 分外的淡定。   看他不说话,紧接着就无所谓的说道:“只是靠在你腿上, 你为我抓个痒痒,顺一下毛, 被那小丫头在门外撞见了而已,你何必恼羞成怒,好像你对我做了什么事一样。”   “羞?”这下李南落更是要跳起来,“去你的恼羞成怒,见鬼的做了什么,沈家难得给我们一个容身之处……”   “这和住处无关,你只是不好意思被人看见,你这么亲近一个妖物。”夜苍穹似乎是不高兴了,一阵冷哼。   这个傲娇的大猫又误会了,并且重点完全错误。   “和你是妖物无关,你明白吗?也许你的人形是个女子还好些。”李南落试图解释。   “虽然我的本体是雄性,但你要是这么希望,我也可以试试,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子?”夜苍穹一脸认真。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李南落连连后退。   他这一退,反倒引起了某个大妖某种恶劣的兴致,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你可知道,也有普通人类豢养妖物,不是被妖师驱使,而是养来当宠物的?”   “宠物?”这时候李南落已经退到了墙边。   “对,宠物。”夜苍穹不怀好意的凑上前,一手抵在墙上,拖长了音调,低低地说,“用来——疼爱的那种。”   他有意戏弄,说到最后,那声调暧昧非常,李南落只觉耳边一阵酥麻传开了去,原来是夜苍穹说话的时候,声音和气息就落在脸颊和耳畔。   他自小被教导规矩,和人从未逾矩,哪怕是丫鬟也都是教好了规矩才能进门,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一时间对眼前的状况有些无所适从。   这是调戏?他愣住了。   以前也抱着大妖,还在那蓬长毛的怀里睡过,那会儿他还可以把它当成野兽,哪怕被当成小崽,被它舔了一遍,也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如今……   “怎么傻了?”夜苍穹见他面色发红,更觉得有趣,欺身上去,又贴的紧了一些。   李南落被困在墙角,退无可退,只能眼看着野兽化作人形的夜苍穹凑过来,那双上挑的墨绿色的眼睛里好像也带着野兽的攻击性,本来是张高贵冷峻的脸,偏又多出一种魅惑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热度。   “是听得傻了?要不要我也去替你找一个,毕竟妖物幻化人形,可男可女,无论出门还是在家,用起来……都方便的很。”那股湿热就在耳畔,若有若无的拂过去,有股好像草木露水似的气息,   李南落见过官宦人家的奢靡,自然知道有钱人豢养男宠的事,所以稍稍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到底还是年少,眼下如此情状,不由得脸上又是一阵发烫。   “什么找一个,胡说什么!”他想把他推开,却反而被抓住了手。   夜苍穹似乎还嫌不够,把他的手按在了墙上,用自己的身体定住了他,“你知道我说的,是怎么个——用法吧?”   他压低了嗓子,加重了语气,先是额头抵着额头,接着就又凑近了耳朵,舌尖更是故意从耳垂边滑了过去。   一阵烫热。   “夜苍穹!”李南落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一把把他推开,不知道是气恼还是羞愤。   夜苍穹大笑,见他窘迫恼怒,这么生气,反倒觉得得意,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装出一脸无辜,“我只是为主人解惑啊。”   可惜他装的一点都不像,李南落确定,他就是故意戏耍他。对很多大妖来说,人类的唯一价值,可能也只剩下有趣了。   就算阿夜这么帮他,到底还是个妖物,还有些毛病改不了。心里为夜苍穹找了解释,李南落让自己忘记刚才的一切。   现在不能慌乱,不能被他的戏弄吓住了,于是故作镇定,清了清嗓子,“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既然你提起了,我就问个明白,你说要为我找个妖物,这意思,现在竟然还有愿意被豢养做宠物的妖物吗?”   两个人说话没有在意外间,不曾想有人在外面听了这最后一句。   “做宠物,就一定是不好的吗?”这是个柔柔的女子的声音。   这并不是沈绮珺的声音,两人一起转头,便看到走到内堂门前的女子。   她生的并不出挑,清秀的面庞带着微微的笑意,倘如沈绮珺给人的感觉是明澈一如晴空,那么她更像是一朵小花。   开在湖畔,在风中轻轻摇曳的小白花。   “二位便是传说中的通缉犯吗?”她走上前来,抬头就问,还问的直接。   这么问,却不让人反感,因为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也直视着他们,里头没有半点不好的意思,也让人起不了防备之心,欺骗她似乎是一种罪过。   “倘若你是专程为见通缉犯而来,那我们便是。”不知为什么,对着她的时候李南落一张嘴便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说完自觉唐突,正想解释,夜苍穹站到了他的身后,“原来你也是会说这种话的,难得啊难得,一定是我刚才教导有方。”   他的语气令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登徒子,然后就想起方才,“阿夜!”心里庆幸,幸好,这女子进来的迟了一步。   那女子笑了起来,“传说中的通缉犯,原来便是你这样的,若早知道你们一点都不可怕,我早就来了。”   沈绮珺从后院走进来,看到门外的人一阵惊喜,“明珠?你怎么来了?赵大人肯放你出门了?”   “沈姐姐!”被叫做明珠的女子与沈绮珺看来很亲近,欢喜的叫了一声。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赵大人的千金,也是我的好姐妹明珠姑娘。”沈绮珺牵着她的手笑眯眯的说道。   这名字倒是并不陌生,姑获鸟发狂的那一天,那位赵大人心心念念的就是家里的妻女,原来这就是那个“明珠”。   二女关系本来就好,许久不见,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李南落自觉有些多余,从前相国府内有女眷之时他也时常回避,见二女说的热络,便准备回后院去。   他刚才就不该和夜苍穹在这里停留,还引得那个家伙——   “这次我不是来找沈姐姐的,而是为了见你。”他被赵明珠拦住了。   “见他?”夜苍穹先反应过来,唇边勾起一点笑,“见他做什么?你爹,要对他动手了?”   他笑着说,“只要那姓赵的一声令下,这地方就会被封锁,甚至被那些愚蠢的,对妖物感到恐惧的人类群起而攻之,现在的平静,不过是风雨欲来。”   他唇边带笑,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当一个妖物用充满怀疑和警惕的目光凝视的时候,被当成猎物般的紧张感,足以令一个普通的人类感到威胁。   赵明珠似乎想要后退,最终还是站在了原地。   谁都知道赵大人本来是打算缉拿要犯,那他的女儿又是因何而来?李南落本来打算阻止夜苍穹,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也想知道,此地官府对他和阿夜的存在,究竟是何种态度。   这虚假的平静,究竟能保持到什么时候呢?   “近日医馆周围似乎时常有人窥探,不知道和赵家小姐此次前来有无关联?”前一刻自觉唐突佳人的李南落,终于也问出了这一番话。   他问的温和,沈绮珺却从中察觉到一种和夜苍穹近似的气息,连忙打了个圆场,“我们不如去一边坐下说话,明珠才来,你们先让她缓缓可好?”   赵明珠却对她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这次是偷偷来的,时间不多。”   她并不介意两人的态度,柔声说道:“我这次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   “其实我爹心里对你们很是感激,是你们救了他的性命,但是身为这里的父母官,他不能亲自上门道谢,希望你们明白其中的苦衷。”她说道。   “理解,理解的很,身为父母官怎能屈尊向通缉犯道谢,不过说起来,被抓的救了抓人的,他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夜苍穹化作人形之后本就俊美的妖异,当他面带微笑却露出恶意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区别于人的违和感,叫人望着他的时候心里发怵。   赵明珠不由避开了他的眼睛,“为做弥补,我特意前来,是为了提醒你们……镇子里,不太平。” 第46章 人生烟火   人心难测, 遇到妖物为祸的时候,自然是希望有厉害的人来除妖,到了祸患除去了, 发现除妖的英雄, 一个也是妖物,另一个却是个通缉犯, 而且还留在这里不走, 这样天长日久的, 岂能叫人放心?   有人将他们看做英雄,便也有人视他们为灾祸。   这几天,总有人上门求见赵大人, 为的是什么,赵明珠多少知道一些, 将这些日子里的各种不对劲都说了, 最后才叮嘱道:“你们……要当心。”   李南落温和的笑了笑,“我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一次不会再逃走了。如果想要拿下我,那我索性就做一次真正的通缉犯吧。”   沈绮珺看着他的笑容,想到前不久镇上发生的一切,心里沉了一沉。以前的李南落不会让她有这种感觉。而现在, 纵然此刻他是温和带笑的, 她也察觉到这句话里的分量。   他真的会动手的, 不会再一味的隐忍躲避。   “替我感谢沈医师, 是他打开了我的心结,教会了我重新看待这个世间。”像是感应到她的注视, 李南落迎上她的视线,笑着说。   沈绮珺连忙答应, 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真正改变了他。   赵明珠不明就里,继续说道:“但是你们也不要过于担心,我爹还在平衡眼下的局面,因为还有一些镇上的百姓相信你们,你们杀了那个作恶的妖物姑获鸟,可是有不少人将你们视作大英雄呢!”   “大英雄?也包括我?”夜苍穹觉得匪夷所思,“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妖物也能被当做大英雄。”   “不好吗?你想永远成为通缉犯,还是继续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妖物?”李南落已经忘了不久前的气恼,拍了拍他的肩膀。   夜苍穹偏偏不乐意,“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成为人人都惧怕的,让每个人类都后悔自己为什么还活在世上的妖物。”他像是有意让人惧怕,露出了危险的表情。   “别别,你们还是做大英雄吧,别让人害怕。”赵明珠果然有些吓到,她咬了咬唇,还是决定说出来。   “你们闭门不出,不知沈医师有没有同你们说过,如今镇上分成了两派,有人想要你们死,觉得你们是这里的威胁,有人将你们奉为英雄侠客,想要你们长久留在这里,保护这个镇子不受其他妖物的侵扰。”   “这倒也说的过去,毕竟官府衙门里的官兵都是普通人类,根本不是妖物的对手。”沈绮珺皱着眉,没想到已经发展到这么严重了。   “沈医师对此只字未提。”回想最近的不正常,莫非沈寒三是知道了这些事,才对他说了那番话?李南落不禁沉思起来。   对这些,夜苍穹全然不感兴趣,“无聊的人类,要打就打,还商量什么,浪费时间。”   “是所有的妖物,都会对人类的争端都不感兴趣吗,因为他们对你们毫无威胁?还是只是你,对此不感兴趣?”李南落想要一个答案,他想到了屠杀相国府的那个妖物,他为什么会对相国府动手?   “也许是我活得太久了,只有特别的人和事,才会让我感兴趣,比如你。”夜苍穹回答的直接,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会造成怎样的理解。   李南落早已听过多次了,习以为常,赵明珠和沈绮珺对视了一眼,红着脸,抿唇微笑,李南落是见了她们的笑才反应过来。   想要解释也无从开口,毕竟别人也没说什么,难道他还能直愣愣的和她们撇清,你们两位姑娘别想太多?索性破罐子破摔,只当没有看见。   跳过这个话题,他直接问道:“这些日子,那些在周围打探的人,属于哪一方,赵姑娘可知道?”   “这我也不敢说。我只知道双方都想得到我爹的支持,我爹在这里代表朝廷,若没有得到准许,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这些日子我看我爹眉头越来越紧,怕是当地的那些豪绅逼得厉害,他也快压不住了。”   “所以我才来这一趟,你们还是小心为好。”   赵明珠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把消息送到,很快就告辞了。   沈绮珺去找沈寒三,打算好好问个清楚,屋里只剩下李南落和夜苍穹的时候,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微妙,对望了一眼。   “那位赵姑娘……”李南落欲言又止。   “怀了小崽。”夜苍穹摊坐在椅子上,“我以为人类的规矩是要举行一个仪式之后才能生产。”   李南落点头,也是满腹疑惑,“那叫成婚,虽然也有未婚女子偷偷产子的,但都是少数,还会被视作离经叛道,这赵姑娘,看她妆发还未出嫁。”   “你不过是打个照面就能感应到她腹中的胎儿,这是长进了。”夜苍穹的重点有些不同,显然是非常的满意,非常的高兴。   李南落被他一提,这才醒悟自己对妖力的掌控,“我只是察觉到她身上还有一个生命,就像你说的那样,感受自然之力……毕竟,人类也属于自然。”   “这次你表现的不错,不愧是我认下的主人。”重新站起来的夜苍穹站在墙下阴影里,忽然拢着手,屈身行礼。   玄衣宽袖垂落两旁,他对他低下了头,再也没有半点骄矜之色。   他突然来这么一下,让李南落有些惶恐,他被吓到了,还有些不解,“这算什么?可没见你这么认真给我见礼,你这样还挺吓人的,这算是犒赏我?”   “真是上不了台面,偏要我整日在你面前摆出教训的姿态,你才觉得舒服,一点夸赞都受不起?”夜苍穹抬起头,斜着瞥了一眼。   这一眼有些嫌弃,有些漫不经心,就像在看个傻子,李南落这才放心,这才是夜苍穹的常态。   夜苍穹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说你值得犒赏,你就值得。那一天,你在人前承认自己是谁,不再讳言过去。这是其一,值得犒赏。”   “今天,你知道自己成为百姓的目标,不再避讳,不再逃避,还能谈笑自若。这是其二,值得犒赏。”   这是李南落从未见过的大妖,这么认真的嘉许他,他反而不习惯起来,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脱口道:“你的犒赏就是行个礼吗?”   他错开话题,“不,等等,我既然是你的主人,为什么你有资格犒赏我?”   “那请问主人,你想要什么?”也就一会儿工夫,夜苍穹又摊坐回椅子上,“要知道即使是妖师,也需要被妖物承认,如若不然,一旦妖物起了异心,就算两败俱伤,也会让这个妖师从世上消失。”   李南落明白了,“换句话说,如果能得到妖师的认可,妖物才能被驱使,否则,以要挟的手段所收服的妖物,终有一天也会让妖师付出代价。”   “你说对了。不过还有一种情况。”夜苍穹停顿了下,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倘若,妖师无法收服他的妖物,你知道他会怎么做?”   他本来也不需要他回答,接着说道:“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物尽其用——”   “他们怎么做?”   “把妖物卖予炼妖的术士。”夜苍穹垂下了目光。   这不是李南落第一次听说炼妖,夜苍穹曾经提过,却是第一次告诉他“术士”这个词。   “莫非……”   他噌的站了起来,立刻想到了大内近卫,和他们的行径。   “真是可怕的人类啊。”夜苍穹双手枕着头,他的回答,肯定了李南落的猜测。   “大内近卫暗地里在干别的勾当,国君知不知道,我爹他又知不知道?我华胥国的大内近卫竟然和术士勾结,这件事要是被曝露出去,华胥泱泱大国,颜面何在!”李南落整个人扶着桌案,气愤之下,连手背都在微微发抖。   “如果是这样的颜面,只怕华胥国早就已经没有颜面了。”夜苍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李南落却没看他,他望着窗外,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不仅是没有颜面,还会有更严重的事发生。”   “妖物怕是没有国界之分,所以你不知道,近卫代表的就是华胥国,而我国的百姓素来自负,以身为华胥子民为荣。要是他们知道了大内近卫的行径,再加上一直对我华胥虎视眈眈的雷泽国,炼制妖物这件事一旦被揭破,一定会引起一阵哗然,雷泽就可以那这件事做把柄,命人挑唆华胥百姓闹事,往大了说,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往深处想,李南落一身冷汗,“沈医师这么小心谨慎,就是因为他在做的事,恐怕并不是世人所愿意知道的,而一旦被近卫发现,他已经知道真相,知道他们拿妖物做了什么……”   “他定会被杀人灭口。”夜苍穹露出了微笑,笑容却没有到眼睛里,他其实也是不讨厌这个糟老头的。   “一边害怕恐惧妖物,一边又利用和杀害妖物,所谓大内近卫,不过是朝廷的走狗,一旦失控,除了近卫,华胥还有其他可用的工具吗?”   他转过头,“说起来,这是第一次听你提起雷泽。”   “是吗?”李南落来回踱步,按捺住内心的焦虑,他闭了闭眼,“跳出了相国府,我才看到这个世间正发生的事,其实我爹时常会在府内提起雷泽,不管什么时候,他从来没有一刻将国事放下,更是时常提起雷泽国,举国上下都知道,雷泽是华胥最大的威胁。”   他闭着眼,慢慢说道,“……只是我以前不愿意去回想罢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个当儿子的一点都不称职,爹的身边只有兄长追随操劳,而他,只会拿身子不好来逃避责任,也是他爹故意放纵他,从不对他有什么要求。   如今,一切都晚了,他一直不愿意去回想家人,也是他的逃避,只是这些复杂情感,要怎么说,又能对谁说?阿夜,到底不是人类。   窗外有风吹来,分明夏日,他却觉得身上发凉,只觉得再一次,孑然一身站在这个世间。   夜苍穹听见他吐出一声叹息,看他站在那里,墨黑的长发扬起,更显得额前那一缕在逃亡时白了的发,在阳光下格外的显眼。   他站在那儿,好像整个人都要融进这片光里,在光的另一面是他身后拖的长长的暗影。   夜苍穹翻身而起,在暗影中伸出手,一把把他拖到阳光下,好像什么都没看出来那样,拨弄着那缕头发,“你的这一点白发,就不要藏了,你已经不需要再躲藏了。”   “看着和我的发色差不多。”他比了比自己头上的银白色。   李南落站在光里,身旁是夜苍穹,心慢慢定了起来,挺直了背脊,“确实,已经不需要掩饰了。”   他又说道:“何况也没人再帮我掩饰,殷迟生死不知,不过,我想影子卫应当会全力救他才对,只要不在我身边,他就是安全的。”   说着这番话的少年,像是历经了人世沧桑,这番自嘲有些悲凉。   “觉得苦吗?”夜苍穹的手放在了他的发顶上,轻轻摩挲。   笼罩在头顶上手掌很温暖,李南落仰起脸来,风过,除了太阳,还有青草的味道,从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街上巷口的叫卖声。   凭着感觉,去感受外头的一切,点心的香气、酒楼的吆喝、铁匠铺的敲打声,人群熙攘,烟火市井……他朝头顶上的温暖靠过去。   一声叹息,“我还活着。活着真好。” 第47章 当街求援   当一个人还有目标的时候, 他不会觉得苦,因为前方还有盼头。李南落的盼头就是解开相国府血案之谜。   如今,他已经知道大内近卫背后有隐藏的秘密, 那么相国府之事会否与其相关呢?   这背后所牵连的一切过于庞大了, 他不敢胡乱猜想,更不敢深想下去。   因为心中埋藏的事情太多, 沈家医馆已经无法再让他感到安心和平静, 时间久了也有些憋闷。   以前为了隐藏身份, 他尽量避免出门,如今他做好了准备面对一切,心里已无所顾忌, 便想出去走走。   用着早饭的时候,他就露出了这个意思, 沈绮珺对此并不赞成, “明珠特地上门来告诉你,外面有人已经盯上你了, 你怎么反倒更要出去呢?”   “一墙之隔,真要找我麻烦,难道他们就找不到我了吗?”   李南落的面前摆着一碗白糖粥,一叠切好的油饼, 几样咸食, 还有一屉包子, 他安然的笑了笑, 把白糖粥推给旁边的夜苍穹。   一边继续说道:“要是真的来了,在外面打起来也好, 我怕把医馆桌椅弄坏了,沈医师又要找我赔钱。”   沈绮珺正在沏茶, 闻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爹只是说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也只是说说,但我也是真的想出去走走。”放弃躲藏,不再隐藏身份,李南落的身上又多了点慢条斯理的沉静,浅笑的样子,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他挂心。   他确实变了,不像刚见面的时候还有少年的青涩,沈绮珺暗暗打量,夜苍穹已经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这个大妖,竟然喜欢吃甜的。李南落的嘴角微微翘了翘。   他方才有意把自己面前的白糖粥给了阿夜,他果然吃的满意,那双猫儿眼半垂下的样子,好像在笑。   夜苍穹只顾着吃早餐,喝完了李南落的白糖粥,又开始研究油饼,他这幅事不关己的样子,叫沈绮珺真的着急起来,把茶杯用力一放,“你不是要保护他的吗?这时候怎么不拦着些?要是真出事了怎么办?”   夜苍穹舔了舔嘴角的油,眼神一挑,“要是我告诉你,外面有一只蚂蚁想要等你出来,找你的麻烦,你会在意吗?”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玩笑,“对妖物而言,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啊,要是真的有什么,正好拿来给他练手。”   沈绮珺语塞,一个两个都不当回事,她自然拦不住,一闪神的功夫,李南落已经出了门去。   门外是另一重天地,一直以来,耳边听到的声音,那些属于人世间的烟火气,终于真正切切的落到了眼前,这一次,再也不逃,再也不躲,他坦然的走上了街头。   眼见着他从医馆里走出来,路上的行人神情各异。   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医馆里这个少年郎的身份,有些人是第一次见到他,因为无法把他和通缉犯几个字联系在一起,还一脸惊异和茫然。   街市上的气氛怪异,却并不妨碍李南落感受这一切,只要有行人,有茶馆,有点心铺子,有小贩叫卖,有着所有人世间的气息,这就足够了。   “我才知道,原来从相国府出来之后,我还没好好活过,好像我以前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那现在呢?又算什么?”   “现在,我是一个带着妖物上街的通缉犯,因为大家怕我,所以没人敢来惹我。”李南落回答的一本正经,脸上笑嘻嘻的。   “没错,说的没错。”眼见当日的少年长成如今的样子,夜苍穹心下大悦,两眼放光,“那你还会发现,被人害怕的感觉也不错。”   “尤其是怕你,又干不掉你的样子。”他眼神一动,忽然露出些古怪笑意,一声狮吼虎啸,他竟在大街之上由人形骤然变化为了猛兽的模样。   一只身长近丈长如狮似虎的异兽,陡然出现在长街之上,这还不够吓人的,更可怕的是它几声长啸,将周围屋顶的瓦片都吹了去。   百姓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也只有少数人,是见过长街之上的妖怪大战的,其他多半是口耳相传,这回亲眼见了,吓的马上就要作鸟兽散。   “都不准动!谁敢动我吃了谁!”巨大的兽爪往地上一拍,地面震颤。   果然没人敢动了,大家战战兢兢的站在原地。   夜苍穹满意的抬起头,往下看着这群“愚蠢的人类”,一步步的往前走,然后停了下来,往后看了一眼。   见它一副“你看,果然如我所言”的得意模样,李南落恨不得背过身去,装作不认识这只妖怪。   “阿夜!你给我回来!不要吓唬普通百姓!”他低吼,有些生气,这只妖,真是野性难驯!   正在夜苍穹准备再吓唬吓唬人的时候,在原地不敢动弹的人群里,竟然有一个人动了。   可怕的吼叫声,像是在下一刻就要掀翻整个街面,把所有人都吞吃掉,那人居然只是抖了抖,又继续冲着面目狰狞的妖物走了过来。   没等夜苍穹继续吓唬他,那人不知是想要下跪还是腿软,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大侠——”   正打算咆哮的妖物把一声大吼憋在了喉咙口,脸色古怪的僵在了原地。   那人脸色发白,不仅全身发抖,声音也发颤,“大侠……求……求求大侠,救救我家那婆子……”   人类向妖怪求救,还口称大侠的,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就连夜苍穹都傻了眼,一时间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李南落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也有今天。”   如今的人类都是怎么了?夜苍穹板起脸孔,“愚蠢的人类,你叫我什么?”   “大……大侠……”这中年汉子精瘦,一身短打,两条裤腿卷到膝盖上,只管趴在地上叩头,不敢抬起脸来多看眼前妖物一眼。   他还是很害怕,却又敢冲到人前。   夜苍穹满是兴味,俯视着地上的人类,“你知道我是妖物,你还叫我大侠?”   “我……我那天亲眼见了,你能对付的了天上飞的大鸟怪!我家的事也只有求你了!”一口气说完,那汉子才敢稍稍抬头,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在夜苍穹身后的少年。   他却没有对李南落开口相求。   “那天我也在场,你为什么不求我相助?”不问他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南落倒是对这一点有些在意。   “那东西可怕的很,你……”汉子上下打量着他,看来是不太信任他能对付得了。   “我看你年岁也不大。小小年纪,还是不要做那么危险的事,那东西真的吓人的很!”汉子一脸认真的劝诫。   李南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夜苍穹嘲讽道:“那吓人的是妖物?所以你求一个妖来对付另一个妖,倒是聪明的很,反正也不伤及人类。”   “那个……我……因为那东西太……”汉子一下涨红了脸,“但你们信我,一般人真的对付不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夜苍穹终于开始有点感兴趣。   那汉子偷眼看了看周围,人群围观,有的好奇、有的害怕,毕竟这种奇异的场景也不是经常能看得到。   人类的天性就是八卦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夜苍穹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李南落上前,“不如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你说的东西在哪里?”   那汉子见他们这意思是愿意相助,喜出望外,跳了起来就要带路,又被一个人拦住了。   沈绮珺一直跟在给他们身后,这时候拦在两人身前,低低说道:“你们是忘了我说的话了?假如这事——”   不好说的太明显,但夜苍穹和李南落都知道她的意思,假如这事是个陷阱,或许只是为了引他们过去的一个借口,如果那里早就设有埋伏。   “我们不会有事的。”李南落如今已经有自信说出这句话。   两人正要走,医馆里的沈寒三也从人群里站出来了,“我的话你们是不是也不听了?之前街上你们搞的破坏,还没赔钱吧,你们想出我的家门,先把赔偿的大钱付了再说。”   老人板着脸,隐藏不住眼底的忧色。   李南落看夜苍穹,这妖物甩了甩尾巴,“我没钱。”   李南落也没有。   沈寒三背负着双手,哼了几声,“没钱就给我回家。”一甩袖,往医馆方向去了。   一边走,还能隐约听到他一边嘀咕,“我就不信,想我祖上三代太医局提举,对付妖物无数,还治不住你们两个。”   李南落眼神一动,夜苍穹又变作了人形,“那老头儿刚才说——”   对付妖物无数。   两人对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汉子先着急起来,“你们要是不相救,那我家婆子怎么办?!再过几个晚上怕是要活不下去了呀!”   考虑了片刻,李南落问清楚了他的名讳,又打听了他家所在,再三承诺会前去相救,这才让那汉子回去。   一干百姓有认得他的,也纷纷议论起来。   原来那汉子名叫马前,是个种地的老实人,自小双亲相继亡故,幸好家里还有一亩薄田,他靠种田为生,后来娶了个老婆,好多年了,膝下无子。   终于,去年他家婆子大了肚子,马前是真正的小心伺候着,一天天过去,算日子也该生了,该去找产婆的时候却不见他老婆出门,也没人进去,整天大门紧闭,他也是失魂落魄的,丝毫不见欢容。   左邻右舍有人关心问起,他也只是摇头说没事,如今看来,不是没事,可能是出了大事了。   “我知道也拦不住你们,但总比你当下直接跟过去稳妥,你们若是要去,还是要小心,别让我爹知道了,你们不听他的,他定然生气,另外这些都是我打听来的,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   沈绮珺将外面打听来的,通通和他们说了。   “既然他和任何一方都不相干,只是个种地的,那我们总能去了吧。”听到她提起那马前之妻怀孕,李南落不禁想到了赵明珠。   于是试探的问道:“对了,那位赵小姐……”他停在这里,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听出这停顿古怪,沈绮珺一脸疑惑,眨了眨眼,“你莫不是看上明珠了吧?”   身为医者之女,她也擅医,却不知道手帕交已然有孕这件大事?李南落还想再问,夜苍穹对他摇了摇头。   在沈绮珺离开后,方才说道:“就算她尚未婚配,有了身孕又怎么样?她的事与你何干?”   李南落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心里记着这件事,无法放下。”   “先放下吧,不然你怎么当大侠。”夜苍穹掸了掸衣襟,“最近实在太无趣了,难得有事,晚上我们就去一探究竟。”   “你才是大侠。”李南落拱了拱手,忽然异想天开,“既然有妖师,那有没有妖侠这个称呼?”   夜苍穹似乎是对他翻了个白眼。 第48章 面鬼   月色皎洁, 将天空照的亮如白昼。   这个夜晚和李南落记忆深处的那一个异常的相似。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夜苍穹看出他情绪不怎么好,也知道过去那段记忆对他的影响, 但他显然并不打算像殷迟那样迁就和顾忌李南落的心情。   “怎么, 这就受不了了?想要回去的话就只管去,这事就由我来一探究竟吧。”夜苍穹走路的样子大摇大摆的, 这话听了就叫人生气。   “不要用你那瞧不起人的语气说话, 我还没那么脆弱。”李南落板着脸, “我不会回去的,好不容易溜出来。”   沈寒三命人将医馆前后的大门都守住了,但都是很普通人, 根本拦不住有意要出门的妖物和一个拥有妖力的人。   夜苍穹这才满意,“那就快走吧, 早去早回, 免得那糟老头子叽叽歪歪。”   黑夜与月色连接,被毁去又重建的长街, 直直的,一直延伸开去,又和远处的黑暗连在了一起。   万籁俱静,只有他们两个走在这条街上, 拉长的影子在屋檐下被扭曲成各种形状, 李南落忽然想起了以前。   “阿夜, 还记得吗, 那时候你背着我在树林里跑,也是这样的黑夜, 想想好像也就是不久前,但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夜苍穹忽然嘿嘿一笑,化作野兽模样,往李南落身后一撞,将他挑到了背上,“坐稳了!”   虎啸声在袭卷而来的狂风里恣意回荡,李南落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夜风,知道夜苍穹和他一样记起了那个山林间的夜晚。   在那一夜,他喊出了心中的郁结和悲愤,也是从那一夜起,他感受到了妖物的力量,感受到了自然之力。   那段藏身于山里的日子,他还在躲避追兵,是阿夜每日为他捕猎食物,也是阿夜,在他梦靥之时无声陪伴。   如今,他终于走到了这里。可以用自己的妖力相助他人的一天。   注视着前方茫茫的黑夜,他攥住了野兽的毛发,“阿夜,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夜苍穹哼笑,“愚蠢的人类,你的一生只是我的转瞬。这就是你的要求?”   “你的要求只是仅此而已?”妖物嘲笑着人类的无知。   李南落却不以为意,听到回答,只觉得心里安定,轻轻一笑,“是啊,只是仅此而已。”   获得了妖物承诺的人类,骑在妖物的背上,乘着风加入了吼叫的行列,长啸声飘飘荡荡,大喊着骑行在路上,胸口的烦闷为之一松。   等他想起此地并非山林的时候,已经有好些灯火亮了起来,“这么晚了,谁家鬼叫鬼叫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阿夜!难道你没有使出妖域让他人听不见?”   “我的主人,你可没有吩咐啊。”夜苍穹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回答,“要知道妖域也是要耗费妖力的。”为了这等小事,使出妖域?那岂非要被其他妖物笑死。   李南落懊恼的仰天长叹,无言以对。   他们正在去往马前家里的路上,事先也并未和马前说明时间,本来就是为了避开可能存在的危险和陷阱,早早就问清楚了地方,刻意选了晚上,要的就是个直接和突然。   如今,这么一叫,只怕谁都会知道他们的行踪。   “也只有速速过去瞧了再说吧!”他一拍野兽的颈子。   妖物奔跑的速度,自然比人类用双脚走的快,不多会儿就到了马前家门口,本以为,方才的虎啸嚎叫早就令他知道他们要上门,没想到依旧是大门紧闭。   “这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李南落问夜苍穹。   “我为何会知道?你且听听就是。”   “既然你现在不是人形,耳朵一定比人类灵敏,里面的声音你一定能听见。”   李南落的话,好像也很有些道理,夜苍穹龇了龇牙,只能上前凑了凑,结果还真听到了些什么,“里面有女人的□□。”   李南落一呆,想了想,有些尴尬,难不成自己大老远的过来,便是听人家夫妻床脚的吗?   “还有……妖物的味道。”夜苍穹终于把话说完。   “进去看看。”李南落当下决定翻墙,就在这一跃的功夫,夜苍穹又化作了人形,李南落早就习惯他时不时的变幻,却听身后远处隐约传来一声惊讶的吸气声。   他们后面还有人?!   正打算回头,却听里面传来恐惧的惊呼,还有马前的大喊,两人不再耽搁,快步冲了进去。   简单的砖瓦房内,一张大床上躺着个妇人,高高隆起的肚子,随着呼吸不断起伏,她嚎叫着,眼看是要生了。   “求求你们,放过我家婆子吧!放过我那孩儿,我求你们了!”马前对着床,一下下扯着头发,满脸的恐惧和焦急,又跪在地上不断叩头,地上已有血印。   在他面对的那面发黄的墙上,墙灰斑驳,上面竟然有一张巨大的脸。   李南落站定了脚步,只见一张巨大的面孔,从墙上浮现又隐匿,先是尖锐的鼻子,然后是扁平的下巴,硕大的铜铃般的眼睛,有着黑洞似的瞳孔。   这张像人类,又不是人类的脸,竟然有一个人的高度,硬生生的从墙壁里挤了出来,占满了一整面墙。   比例和位置都很是奇怪的五官,在每一次试图挤出墙面的时候,扭曲着,好像正在试图拼凑出正常的样貌,却在每一次扭曲之后组成了更怪异的面孔。   马前的老婆脸色惨白,眼神呆滞,隐隐的透着一股子癫狂。   墙壁上那张大脸开始往下探出半截,朝下俯视,与她相对,她瞪大着眼睛,瞳孔里印照出这张可怖的脸来。   “救救她!救救我老婆!”发现到两人的到来,马前连滚带爬的到了门前,抱住夜苍穹的腿哀号。   在李南落怔住的时候,夜苍穹皱起了眉,低头瞧了一眼,“你们是怎么招惹上面鬼的?这东西几乎没有人类真正见过,愚蠢的人类从不会发现自己家的墙面和镜子里还有别的东西。”   “这叫面鬼?它也是个妖物?”李南落无法描述眼前的场景,压下心底的惊异。   “不是妖物又能是什么呢?除人类之外的这类东西,除了妖物我可不知道你们还有其他称呼。”   假装没听见夜苍穹话里的嘲讽,李南落继续追问,“但它为什么和其他妖物不同?”   “确实不同,很多妖物都没见过它,这种东西无法独自存活,它们寄居于人类的家宅中,靠吸收人类的生气存活。   “就像现在这样?它是在吸食她的生气?!”   “双目是泄露生气最多的地方,所以它们喜欢在镜子里,但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亮如月盘的银镜,比如这里,它只能困在墙上。”   夜苍穹扬眉抬头,对这整面墙那么大的面鬼,表示出了某种赞叹,“能长成这么大也不容易,想必其中也有未出世的婴儿的生机吧。”   他接着摇了摇头,“最纯粹的,未被尘世污染的生命之气,果然力量强大。”   马前一听见这话,疯了似的叫起来,提起墙脚的镰刀朝墙面劈砍过去。   “愚蠢!”夜苍穹五指一收,劈向墙面的马前一个踉跄,一股力量拉着他往后连退,一屁股跌在地上。   李南落嘴角上扬,欣慰的说道:“看来如今我再也不是你唯一会出手相救的人类了。”   “救什么救,那是因为他太蠢,如果让他被面鬼吞吃了,面鬼的力量就会更加壮大,尤其像他这种充满了生机的壮汉,说不定这整个房间都会成为面鬼吞食生机的入口。”   “我是不会让你在我面前陷入危险的境地的。”双手环抱,他以“守护者”自居,结果救了这马前,也不是为了救人。   正在李南落感慨的时候,夜苍穹忽然伸出手往他背后一推,“不过这对你来说确是个不错的机会,去吧——”   被一股力量推到墙边,李南落的脸差点贴了上去,这才发现这个面鬼之后,竟还有无数个黑色的小点正在不断凝聚。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刚进屋的时候马前口中说的是“求求你们”!   这面墙上居然布满了面鬼!   他一阵头皮发麻,汗毛直立,连忙后退,一个声音说道:“还给我……”   “你会说话?”脚步一顿,李南落意识到这是面鬼的声音?!   马前的老婆在床上一阵惨叫,她要生了!   面鬼的力量也变得更为强大,那张面孔几乎要从墙上整个探出,黑洞似的瞳孔里,无数暗光在盘旋,如同一个吸收生机的漩涡,想要将所有力量吸收进去。   “还给我……还……”口中不断念叨着听不明白的话,面鬼扭曲的面孔朝着李南落不断的靠近。   “妖灵……妖灵……”   李南落心头一震,“你说什么?”   就在这恍惚之间,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对上了他,李南落脚下一软,只觉浑身的力气忽然开始变弱,人也要站不住脚,想起夜苍穹的话,连忙闭上眼睛,阻断了面鬼吸收生机的“通道”。   就在他闭眼之时,一声婴儿啼哭破空响起,几乎是在同时,一张诡异扁平的面孔终于从墙面上挤了出来,扑向李南落。 第49章 小少爷的怒火   这一次, 夜苍穹没有再袖手旁观,他比在场任何一个人类都清楚面鬼这东西的可怕之处。   双目阖起,在冲向面鬼之前, 人形化成了猛兽。   就像是一场自天地存在以来, 自然界最原始的争斗那样,张开的血盆大口毫无悬念的挟着凶猛狰狞之气向面鬼咬去。   李南落只听见一声吼叫, 猛然睁眼, 互相撕咬的面鬼和夜苍穹成为一黑一白两团光影。   他相信夜苍穹不会落败, 但心里还是着急,准备冲上前去,脚步才一踏出, 就听见一声叫骂,“蠢货!”   一面与面鬼缠斗, 夜苍穹还在分神注意他的行动, 狠狠咒骂,“别来添乱!”   李南落的脚步骤停, 醒悟过来,五指一张,只听缓慢刺耳的摩擦声,连人带床, 像是要挣脱和面鬼之前的联系似的, 床铺颤抖起来, 缓慢移向他。   这是面鬼的领域, 马氏所在的地方已经和面鬼所宿的墙面连接在一起。   李南落知道,只要还在面鬼的妖域中, 马前的妻儿就继续会被当做面鬼存活的食粮,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联系。   “马前, 还不趁此机会把你妻儿带走!”   马前哪里见过妖物之间这般原始又可怕的战斗,早就吓呆了跌坐地上,闻言惊醒过来,连滚带爬的去拽他妻子。   “我的孩儿——”许是离开面鬼远了,马前的妻子终于有了反应,她曲起了腿,咬牙发力,惨白的脸上满头是汗,咬着牙没有发出叫声。   马前吓的发抖,看婴孩冒了头,又从心里生出了力气,拖着床脚帮着用力把床拖过来,床上的马氏见丈夫就在身边,情况又如此危急,不知道哪里涌上一阵力气,深吸一口气——   只听她发出一声拖长了的凄厉惨叫,倒在了床上,马前见婴儿落下,伸手紧紧抱着怀里,顾不得脐带还未剪断,擦去婴儿脸上身上的血污,浑身上下看了看。   “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我马家有后了!”马前激动的双眼发直,往婴孩臀上拍打,听见一阵颤巍巍的哭声。   只哭过了这一声,再毫无声息。   “阿夜!不好,它还在吸收孩子的生气!”   “确实不好,因为它也在吸收我的妖气!”面容扭曲的夜苍穹咬牙说道。   他早就发现,在他咬向面鬼的时候,除了对面鬼所造成的伤害,他的妖力也在飞快的流失。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面鬼!该死的东西!”不断咒骂,咆哮的妖物原本巨大而威猛的身形正在渐渐萎靡,他对面鬼所造成的伤害也在变小。   “这个面鬼这么厉害?!”李南落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小妖,夜苍穹与姑获鸟对战都未如此凶险,心里着急,电光火石间想起火焰之卵当时攫取他褪下的皮肤毛发,顿时厉声问道:“你们还对它做过什么?!有没有让它沾过血?”   “我……我们没有,就是头一回出现的时候我拿斧子砍过,被蹭掉过一点皮肉,后来就再也近不了身了。”马前哆哆嗦嗦的说。   “那就对了,原来它早就吞吃过人类的血,这算是开了荤了,再也回不去,假以时日,它不光是吸收人类的生机,还能吸收气血!”夜苍穹咬住了面鬼,一阵撕扯,咬着牙说道。   面鬼就像一片影子,还有一部分和墙面联系在一起,唯有突起的五官组合成了近似面孔的东西。尽管被咬住,那面孔还在不断旋转,像一个漩涡,而夜苍穹的妖力就被这漩涡逐渐吸走。   “它的力量太强了,这样下去那个初生的人类小崽很快就会死去!”   李南落愈发焦急,看来即便是对妖物来说,面鬼这东西也不是寻常的对手,看了一眼马前,他眼前一亮,“脐带!它是通过脐带吸收纯净之力。”   “阿夜你再坚持一会儿!”李南落五指并拢,光亮凝聚,发出破空之声。   风刃。   就在即将砍向脐带的时候,夜苍穹说道:“不过脐带一断,这女人是活不了的。”   李南落将要落到脐带上的手掌倏然停住,“你说什么?”   “你以为她如今是凭什么活着?我们刚进屋的时候你见过她的模样。面鬼与她建立了联系,她早就被吸干了,但她还活着,那是面鬼通过她吸收婴儿的生气。”夜苍穹说的又急又快。   “换句话说,她和面鬼一样是靠吸这孩子的生气才活着。”李南落的手停在了半空,床上的马氏,早已经在生下孩子之后昏了过去。   夜苍穹给了李南落一个选择,“我可以在婴儿的生机断绝之前,切断两头的联系,想办法将生气留在这女人的身上,那这女人就能活,但婴孩活不了。”   “还有其他办法吗?”   “或者及时切断脐带,也断绝面鬼通过这女人吸收生气的通道,女人死,婴儿活。”夜苍穹继续撕咬面鬼,用自己的妖力拖延着时间,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这已不是李南落所能决定的了,他看向马前,“这是你的妻儿。”   “切断脐带!”马前咬着牙,跪在床边,手里托着着婴儿,几乎没有犹豫,“我的儿子一定要活着!”他的声音嘶哑,眼睛里一片血红。   李南落脸色一沉,“但她是你妻子,你不是心心念念要救她吗?”   “人类……真是不让我意外呢。”夜苍穹轻笑,笑的很冷,按住面鬼的时候,巨兽的身形不光萎靡,整体还小了一圈,眼神一扫,他忽然松开了嘴。   “没意思。”巨兽呸了一声,往地上吐口水,“就为了这东西,真是没意思。”   面鬼挣脱出来,吸收了太多的妖力和纯净的生气令它力量暴涨,墙面出现了几丝裂缝。巨大的面孔之后,无数个黑点逐渐变大,整个墙面上,开始出现无数张扭曲的脸。   吸饱了生机,黑洞洞的眸子和不断旋转变化的五官,像是在说同一句话。   这场景着实叫人头皮发麻,李南落却顾不上这些,上前抱住野兽的脖子,摸着它的长毛,“阿夜你怎么样?”   “不过是妖力损耗太大罢了,能有什么大事,只不过,人类的选择真是不让人意外呢。”夜苍穹兴味盎然的冷眼旁观,似乎不打算再动手了。   马前眼见和说好的不一样,顿时急了,“你们要救我儿子!”   “那就自己把脐带切断吧,这点事你还是做的到的吧?”变回人形,夜苍穹往边上一靠,就像挂在李南落的身上,汗水湿透了他银白色的长发。   “你为什么不亲手救你的儿子呢?”暗绿色的眼睛闪烁着金光,“只想让妖物为你杀妻,而不愿弄脏自己的手吗?”   马前的脸色涨的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面鬼巨大的脸孔盘旋着,大大小小的诡异五官在墙壁上如同山峦般起伏,昏暗的房间,仿佛这里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就在这时,马氏动了动,她醒了,无神的眼睛在周围寻找着,在看到马前怀里的婴儿的时候,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我听见你们说的话了……”她虚弱开口,幽幽瞧了马前一眼,不带丝毫怨怼,也不含任何感情,她好像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念想,轻声说道:“照顾好我儿。”   说罢,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坐起身,自己用牙齿把脐带咬断。   婴儿骤然啼哭,与此同时,马氏像一具早就枯槁的尸体,僵硬的倒了下去,化作腐朽,马前连忙把婴儿抱到怀里,看了马氏一眼,又惊恐的退了回来。   马氏做出了选择,即刻死去,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时间里,李南落没来得及阻止,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阻止,他知道,这是马氏的选择,哪怕他们要救她,她作为母亲也不会答应用孩儿的性命来换自己的命。   他忽然和夜苍穹一样,对这整件事情失去了兴趣,甚至觉得厌烦。   “我们走吧。”他扶着夜苍穹。   马前只顾着看怀里的婴儿,头都没有抬。尽管墙壁上的面鬼还在,但他手中只要有自己的孩子,其他的全不在乎。   李南落也已经不在乎了,“就让这面鬼留在这儿吧。”   “站住——”这不是马前的声音。   “又是你在说话?”回过头,李南落陡然间想起,面鬼先前说过的一个词,还没等到他问,夜苍穹已经眯着眼开口,“丑东西,你说过妖灵?什么妖灵?”   “烈……焱……”最大的那张面孔发出诡异的音节,像是在尝试说话。   “你要烈焱族的妖灵。”夜苍穹托着下巴,到这里,似乎又开始变得有趣了。   面鬼从墙上探出脸,方才吸收的力量足够它暂时离开原来的寄居之处,将整个面孔贴到门前。   黑洞洞的眼睛,塌陷的鼻梁,似乎永远不在正确位置上的嘴巴,扭曲的脸近在咫尺,李南落甚至能感受到每一个五官的细微颤动。   “归还——烈焱族的妖灵——”面鬼,所有的脸孔,同时开口说着一句话。   “归还妖灵——”   “妖灵诞生——毁灭天地——我族即可脱离此地——”   面鬼拦住了李南落的去路,无数个声音并成了一个。   “你们最初的用意,莫非就是将我们引来此地?所以让这人类去向我们求救?”夜苍穹的问话才落音,就看见马前正从院子后面逃走。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原来一切,都是面鬼的授意。   李南落心里忽然一阵说不上来的感觉。原来,并没有人真正寄希望于他。原来,并没有谁等待他来拯救。原来,他还是谁也救不了。   他和夜苍穹一样,嘲弄的笑起来,“你是想得到其中的妖灵,毁灭世间?那你又怎么知道,毁灭之后,你们就能脱离你们的世界,来到现实中?如果你们也一同毁灭呢?如果到头来你们还是在原地呢?”   面鬼的五官剧烈的扭曲着,“毁灭——不!毁灭的是这个世界!”   “你想毁灭这个世界,那就去吧!”冷下脸,他五指一收,又骤然一张,只见一团红色的火球飘浮在掌心之上。   “这就是你要的妖灵——火焰之卵!去吧,让它毁灭世界。”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随手把火焰扔了出去。   火球掷向面鬼,可以燃尽一切的妖灵之火刚一沾上面鬼,就发出呲呲的烤炙声,恍如无形的面鬼如同有了实质,发出剧烈的惨叫。   成千上万张鬼脸,一起尖叫起来。叫声震耳欲聋,几乎要刺穿耳膜,整个临岩镇的百姓都被这可怕的惨叫吓得在被窝瑟瑟发抖。   见李南落聚精会神的操控着火焰之卵,将面鬼压制的死死的,夜苍穹甩过被汗湿的头发,啧了一声,“早知道这样,刚才我还费什么功夫,浪费我的力气。”   李南落也没有想到,火焰之卵对面鬼竟有如此威慑之力。   “你们不过是住在镜像世界里的妖物,不在这人世之间,如果你们想要毁灭人间,那我就先毁灭你们吧。”他平淡的说道。   心下一片平静,李南落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会在杀戮之时,心中不起任何的波澜。   马氏死了,马前选择了自己的孩子,这一切好像没有错,又好像错了,他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什么堵住了嗓子,连呼吸都窒闷,眼前这一切显得毫无意义。   在火焰之卵的灼烧之下,整面墙壁燃烧起来,挡住他们去路的面鬼五官扭曲,仿佛在被炼狱里的地狱之火灼烧,一个个细小的鬼脸惨叫着消失。   最终,所有的面鬼都落回到了墙内,奇怪的是,为首的面鬼竟然并不惧怕,而是呈现出疯狂的表情。   黑洞洞的眼眶不断扩张着,“妖灵——你能操控妖灵——”   “你就是能毁灭世间的人——”   “主人!请让吾等追随!”千万张面鬼,同时喊叫着。 第50章 所谓妖师   李南落怔住了。   他想过面鬼可能冲出墙来, 想过面鬼会叫嚣疯狂,甚至设想过它们不敌这颗火焰之卵的灼烧,是否会退败求饶。   但唯独没有想到, 它, 它们……竟想认他为主?   夜苍穹的哈欠打了一半,停了下来, “你们要认一个人类为主?在没有契约的情况下, 心甘情愿的追随他?”   “为什么不可以!”面鬼愤怒了。   咆哮怒吼的面孔, 更加恐怖扭曲,“吾等……将追随!主人!”   “如果我不收你们呢?”李南落终于回过神来,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冷静。   成千上万个面鬼同时看向他, 看的他背后冒出一阵凉意。   “吾等,将追随——”缓慢的陈述着, 原本盘踞于墙壁上的面鬼, 开始四散,从墙面到房梁、又逐渐蔓延到地上, 像是无边无际的暗影,一点点的,占据了整个房间。   为首的面鬼,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的注视着李南落。   “只要妖灵在你身上一日, 吾等将追随。”慢慢说着如同誓言, 却让人不寒而栗的话, 面鬼的那张脸越来越大, 如同一片浮影,掠到了地上。   它就在李南落脚下。像是一脚下去, 便要被那张扭曲的嘴巴吞噬似的。他忍不住想到。   “如果你不愿意,离开就是, 用火把它们灭了也并不困难,这不是他们要的妖灵嘛,就让它们如愿。”微笑的夜苍穹,一如既往的,并不吝惜同类的生命。   又或者它们并非真正的“同类”吧。   李南落的心情有些糟糕,思考的时候却格外冷静起来,就像摸着大猫儿那样,他的手摸上了夜苍穹的嘴角,“它们如果毁灭,你会高兴吗?它们毁灭了,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嘴角的笑容被按住了,于是夜苍穹眯起眼,“如果说好处……”   眼神一转,“你把它们收下好处更多。要知道,面鬼也并不是常见的妖物,它们甚至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它们可以藏匿在墙上,镜子里,你只要控制了它们,就等于将每一个有墙有镜的地方,控制于自己的眼皮底下……”   夜苍穹说话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李南落甚至能听见他呼吸里漏出的笑意,“想想这些面鬼的数量,只要喂食他们活人的生气,它们将无限壮大。”   “只要将它们控制住,你就有了无数的耳目……当然,倘如你需要的话,你还将拥有一支杀人于无形之中的鬼魂军队。”   呢喃似的话音近在咫尺,李南落能听见自己心跳,随着他的每一句话,愈发剧烈,与低语声同样近在咫尺的,是唾手可得的力量。   他紧紧闭了闭眼,却无法按捺住鼓动的心跳,夜苍穹的手臂围了上来,圈住了他瘦削的肩膀,低声说道:“我们的路途还很远,想要揭开真相,除了我以外的助力,也是必须的。”   真相。   他睁开眼,脚下面鬼如同深渊,“我应允你。”   他凝视着深渊。   深渊也激动的回以凝视,“吾主,请赐予我名吧。”   赐名?李南落看向夜苍穹,只是取个名字,便算作订立契约了?他甚至不知道与阿夜之间哪一次才是真正的契约。   夜苍穹意会,附耳说道:“你要喂食予它,同时给它一个名字,它答应了,契约就算成立。”   “我怎么不记得我们以前有这么做过?”   “我又不是其他妖物。”夜苍穹转过头去。   李南落无言以对,但他没有忘记口中血肉的滋味。其实他和阿夜早就订立了更深的连接,不知道那是否会让他们之间的契约关系更为紧密?   要订立契约,就要给它们人类的生气或是血气,李南落思索了片刻,手掌就要向自己的手腕划去。   “你在干什么!”夜苍穹一把按住他的手,“喂食给它们人类的气血,不是叫你用自己的血来喂养它们!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耳边隆隆作响,李南落不得不偏了偏头,“既然要喂食人类的气血,这里除了我,难道还有第二个人类吗?”   “其实,你就是不想用其他人类的气血来喂养它们吧?你的老毛病,总不想伤害自己的同类,啧,还是年纪太小,心还太软。”夜苍穹那浓重的不悦所散发出的属于大妖的强大妖气,令等候的面鬼感受到了威胁。   它们不安的盘旋起来,空洞的眼睛里开始产生了某种力量,站在它们“脸”上的李南落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了这股力量的影响。   人类的气血生机,与存在于他血液中的妖力,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如洪水般向面鬼涌去。   “让它们住手。”夜苍穹提醒。   “既然要认我为主,竟然还敢僭越!”李南落指尖一点,一枚通红燃烧的火球如鬼影般飘向脚下的面鬼。   这是最大的一个,也是力量最强的一个,李南落有意让它知道厉害,火焰之卵袭向它的双目,地面马上燃烧起来,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面鬼也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李南落没有丝毫动容,平静注视着火焰之卵灼烧着周围的一切,小些的面鬼直接被这团火燃尽,从地面和墙面上消失得不留痕迹。   “这可比耗时耗力的对付它们方便多了。”夜苍穹倚着墙,在火焰中悠然的说道:“即使对于妖物来说,它们也是难缠的东西,一般不会有妖去招惹它们,正常情况下它们只食用人类的生气。”   “那这些就是不正常的了?”   “它们成为异类,不也正是人类所造成的吗?因为食用了人类的气血,并且尝到了最纯净的初生之气。”   两人如常对话着,注视着面鬼在火焰之下逐渐被烧灼消亡,无论最大的面鬼如何惨叫,李南落也没有收手。   终于,那成千上万个面鬼逐渐减少,没被毁灭的纷纷依附于最大的面鬼,又或许它们本来就是一体……   这一回它发出了清晰的说话声,“求吾主饶命——”这竟是小孩子的声音。   李南落一惊,手中火球撤了回来,夜苍穹只挑了挑眉,就明白了它的把戏。   “它们最后吸收的是那婴儿的初生之气,这是它们用他的声音在说话,因为你是人类,它也想借此示好。”   “是示好,还是保命的伎俩呢?”李南落心里有点不高兴。   “很好,你能看出它们的意图,终于有了几分妖师的样子。”夜苍穹连连点头,拍掌微笑。   大火、面鬼、正在燃烧倒塌的破陋房屋,还有一个在大火中大笑妖物,也许这怎么都不能算是个正常的夜晚吧。   李南落环顾周围,也笑了起来,“我居然已经有些习惯这疯狂的日子了。”   “疯狂吗?这只是妖师的一个平凡的日子。”   在夜苍穹说着话的时候,李南落手起刃落,用妖力所聚的风刃在自己手腕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血色落下,就在一滴血刚滴入面鬼那张“脸”上的时候,夜苍穹眸色一凛,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说过不可以!”他咬牙切齿怒喝,“你难道不知道你的气血与寻常人类的早已不同?”   话音落,面鬼诡异的五官在那滴血落下的时候,逐渐变得不再扭曲,黑洞似的眼睛里,开始有了些微的神采。   本来堪称“鬼”的面孔,也变得平和起来,那一滴血里的妖力与生机被面鬼吸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请主人赐名。”它乖巧的示意,声音还是像个孩子,与那张脸之间,有了一种诡异的反差。   任凭夜苍穹按着伤口止血,继续骂骂咧咧,李南落注视着这令人惊异的变化,没想到自己的血竟有这样的作用。   略一思索,他脱口道:“你就叫小鬼吧。”   “谢主人赐名。”鬼面缩在李南落的影子里,不敢轻易动弹,它还是忌惮夜苍穹,还有李南落手里的那团火。   周围早已被火焰包围,这栋房子很快就要塌了,因为周遭空旷,倒也不担心殃及无辜,李南落和夜苍穹的脚下是唯一大火不沾的地方,也是鬼面现在唯一可以栖身之处。   马前的房子烧毁了,但他可能再也没有胆量敢来质问。   在它彻底成为废墟之前,李南落和夜苍穹从大火中穿行而出,面鬼就隐匿在他的影子里,如影随形。   回去的路上,李南落没了来时的兴致,回首看了一眼,那悄无声息的在大火中倒下的房屋。   “我们是来救人的,但我们究竟救了谁?”   “这重要吗?”   “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让婴儿的生气留一半在他母亲身上?”   “一半?你是想要两个活死人吗?留一半的结果是他们都会死。人类的生命是无法共享的,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人类的生命很奇妙。”   不想让他再深究这个无意义的问题,夜苍穹瞥了一眼地上的暗影,“你叫它小鬼……”   “既然它叫面鬼,如今它说话又如幼童,所以叫它小鬼,有什么不对?”   夜苍穹若有所思的停了下来,“据我所知,人类有一句话,叫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不错。”   “所以小鬼,总是和阎王联系在一起的。”   “那又怎么样呢?”   “不,不怎么样。”夜苍穹笑了,躬了躬身,做了个让李南落先行的动作,在他半步之后徐徐跟上。   又徐徐说道:“这样很好,很好啊。”   尽管李南落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他下意识已经承认,只要小鬼出动,就可能成为“杀”的代表。   不再无意义的仁慈,而是考虑杀戮的可能性。   他笑着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妖异的光,“你终于开窍了,现在你已经是一名妖师了。”   “接受了送上门的妖物作为某一天可能用来杀人的工具,便算是妖师了吗?”李南落动了动嘴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妖师还真是容易当呢。”   在他这种近似腼腆的神情里,夜苍穹察觉到了和自己相似的嘲弄。 第51章 给点面子   在医馆里的日子, 平淡如水,也正是这种平淡,令人感觉时光飞快。   李南落每日沉浸于感受自然之力, 为了提升妖力, 他甚至试过睡在庭院中,只为了感悟天地。   这举动被沈绮珺侧目过, 也说了不知多少次, 他仍旧如常, 她也没了办法。   而沈寒三本就是医痴的脾性,他和李南落两个人,一个在庭院负手垂肩, 兜兜转转绕着圈子,一个躺在庭院里不知沉睡还是清醒。   这一动一静的老少两个,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情的人进来见了,怕是要以为撞见两个疯子。   边上还有个夜苍穹, 大模大样半靠在屋檐上,提着酒壶,吃着桂花糕,还时不时眯起了眼往下瞧上一眼。   这场景, 就是赵大人进来的时候看见的。   “你爹这是……”他招来沈绮珺, 指了指庭院里正绕圈子的沈寒三。   “魔怔了。”沈绮珺也不多解释, 无奈的样子, 只是笑了笑。   知道沈寒三本来脾气就很古怪,赵大人也不再追问, 皱起眉犹豫的看了一眼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李南落。   伤好之后,赵大人的肩膀到脖子、脸上都留了疤, 这一皱眉,便有些怕人,沈绮珺早就见惯了各种伤势,并不害怕,她看到的是赵大人眼睛里的踌躇之色。   “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找我爹爹?不过大人可别抱太大期望,我爹今天根本不搭理任何人……”   “我不是来找沈医师的,我找的是李公子。”   难道果真有人闹到衙门里去了?沈绮珺咬了咬唇,想到赵明珠说的话,“李南落一直在医馆内,未生事端,大人要是想让他离开临岩县,也要有个理由。”   “你误会了,不是那么回事。”赵大人连连摇头,然后有些为难的搓了搓手,“这个……主要是小女,将要过生日了,她想请李公子届时能够前来参加生辰宴。”   “只请他一个人?”沈绮珺诧异,明珠没有对她提过。   “当然不是,沈医师和你都在被邀请之列,请柬已经派人送出,说不定这会儿就在你们桌上了,只是李公子并不是沈家的人,而且上次也确实蒙了他的恩情,所以我特地登门,也是为了谢谢他。”   经历过生死劫难,赵大人破了相,却也可亲了很多,沈绮珺抿嘴微笑,“那请赵大人自己同他说去吧。”   她朝庭院中间指了指。   草木之间的地上,一位身材颀长的少年身着浅色长衣,也不管是否把衣物弄脏,一手枕着头,仰面躺在地上。   阳光照在他脸上,将他额前那一缕白发照的泛出了金光。他微微闭着眼,面色沉静,好像他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连风也比别的地方拂得慢些。   赵大人有些犹豫,正要走近俯身去看,眼前一暗,夜苍穹落到地上,一摆手说道:“时辰还没到,你想同他说话,就等着。”   银发,一身明显的妖气,这不是那个妖物吗?赵大人吓的险些后退,又故作镇定的捋了捋胡子,不悦道:“我身为朝廷官员,见个庶民,还要等一等?”   “你也可以不等。”夜苍穹又喝了口酒,满足的哈了口酒气,“不等就滚。”   竹叶青的酒气混杂着妖物身上独有的妖异之气,赵大人终于忍不住后退了半步,然后不甘心的站定。   “李公子要是醒着,定要他治一治你这个妖物!”在他看来,李南落可以驱使夜苍穹,定是拿住了妖物的软肋,两人便该是主从关系,却不知道事实并不完全像他所想的那样。   夜苍穹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眼睛里忽然精光四溢。   惊觉到危险,赵大人心里一抖,面色突变。   “他是妖,那从他那里学会本领的我,又算什么呢?”刚才还如同沉睡的李南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赵大人面前,好像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他拉住了夜苍穹,微微摇头,这里动手对沈寒三交代不过去,而且人家也没做什么。   夜苍穹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类型,对付这么一个普通人他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也不在乎沈寒三要他们赔偿,无非就是给钱了事,但李南落的要求,他还是要给点面子。   否则这小崽子说不定又要不高兴,念叨着他是他的主人,却一点威严都没有,在外面的时候,要给足面子云云。   “年纪不大,心眼却多。”他甩开李南落走到一边,放弃了给这姓赵的老儿一点颜色看看的想法。   李南落放下了心,再看赵大人的时候就有种看白痴的眼神,柔声说道:“赵大人,就算你觉得阿夜是听我号令的,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要是万一……有了危险,我又来不及阻止,你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我就算想赔也赔不起,也来不及了。”   赵大人的神情有些尴尬,连连称是,妖物都是随心所欲的,李南落这话倒是说的一点都没错,随即想起这次来的目的。   “李公子,这次本官前来,是想请你……”   “我已经听见了。”微笑着摆了摆手,李南落的言行神态好像和之前没有不同,只是多了一种自然放松的状态。   赵大人是做官的,本来就擅长察言观色,感觉李南落有什么地方变了,那种气定神闲的姿态,就像上位者自信于自己的手段……   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超出了人的能力,有了妖物的力量,真的再也不怕朝廷的通缉了?还是说,反而会坐实他被妖物蛊惑,进而杀人的说法?   意识到这一点,赵大人试探性的说道:“不知道李公子知不知道妖师,身为朝廷官员,我也曾听闻一些,当然,百姓都不知道妖师,这些妖师,就某种程度来说,甚至比妖物都要隐秘。”   “李公子你方才说向妖物学习本领,是不是说你成了一个妖师?据我所知,和妖物关系最近的,就是妖师了。”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南落神情不变,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按耐住心里的警戒,“赵大人这次来,就是想请我去府上千金的生辰宴,仅此而已。”   “正是。”赵大人看出他不想多谈,也不追问,正色点头,神情又谨慎了些。   李南落朝沈绮珺望了过去,眼神里有疑问,“赵家小姐是你的好姐妹,我也想问问你,我去是否合时宜?”   “赵大人请的是你,你又来问我?”沈绮珺收拾着桌上散乱的杯子和点心盘子,“我自然是一定要去的,你去不去,全看你自己。”   “身为被朝廷通缉之人,我怕给大家添麻烦,所以我也不知道,是否该出现在那样的场合。”微微垂下头,李南落淡淡笑着的样子有些无奈,试探着赵大人的反应。   “至少在我府上没人敢拿你怎么样。”天高皇帝远,赵大人受了他的恩惠,一心只有自己的宝贝女儿,便拍胸脯做了保证。   “说的好像真有人能拿他怎么样似的。”夜苍穹摇晃着空酒壶,慢悠悠说道:“算我好心提醒你,以他现在的能力,再加上我,你这老儿如果敢有什么不该有的企图,整个临岩都会为你陪葬。”   庭院里的虫鸟忽然不叫了,只有树叶沙沙,空气里的温度陡然下降。   “阿夜!”李南落喝止。   “我也没说什么瞎话,只是告诉他事实。”不以为然的放下空酒壶,有些遗憾的样子,夜苍穹翻身一跃又回到了屋檐上,翘起了二郎腿。   “不好意思,阿夜还不习惯人类的礼数,说话比较直接。”李南落不好意思的对赵大人笑了笑,似乎是还没适应自己不用再逃亡的日子,还被人当做客人,笑的有些腼腆。   “但他说的也并非假话。”话锋一转,那淡淡的笑容里多了不容忽视的锋芒。   赵大人心头一凛,也整了整衣衫,正色说道:“你们可以放心,我赵某人说到做到,这次真的只是为了小女的生辰,要是另有所图,又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破坏小女的生辰宴呢?”   他自证清白,因为他是真的不敢怎么样,也是真的感谢李南落救了他一命。   毕竟谁也不想毁了自己管辖的地方,他反而暗自想着趁着这个机会,让李南落能和此地的商贾搞好关系,也算是请他保此地平安的意思。   当然这个想法他还不能在此时此刻说出来,时机还没有成熟。   沈寒三就像没听见这里的对话,还在绕圈子冥思苦想什么问题,赵大人朝他拱了拱手便告辞回去。   到了医馆之外,他又停步抬头,心里有些许忐忑,门外久候多时的刘师爷终于有胆子从轿子里出来,迎了上去。   “大人?怎么样?”   “他答应赴约了,只是——”   “大人何故又如此担忧啊?”   “这个李南落毕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我这么堂而皇之的将他视为座上宾,要是陛下知道了,怪罪下来……”   “但是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就连大内近卫都走了,面对不可为敌的强悍之人,大人也只能选择交好,到时候和陛下解释,就说这是为了稳住他,不伤害百姓,要是还能顺便保了地方太平,那也是大人的功劳一件啊!”   “将凶刃化作助力,好好好,刘师爷果然是刘师爷。”赵大人心下大悦。   在登上轿子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医馆周围静悄悄的,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笼罩着一层妖气。   莫非是他的错觉?还是那个大妖太厉害?自从被姑获鸟所伤,有幸活下来,他就对妖气分外的敏感。   赵大人摇了摇头,“我们回去吧。” 第52章 佳人有宴   赵明珠, 人如其名,是赵大人的掌上明珠。对临岩的百姓而言,她也是最受瞩目的千金小姐。   谁都知道, 赵家小姐能书能画, 她不是那种明艳的大家闺秀,不是高高在上让人望而却步的高岭之花, 而是开在湖畔, 迎风摇曳叫人忍不住想亲近的小白花, 温柔可爱,令人一见就心生喜悦。   她的生辰宴,自然也就成了所有书香世家、名门商贾趋之若鹜的聚会。   这一日, 天气甚好,晴空万里, 赵府门口张灯结彩, 登门的宾客络绎不绝,各种装满了贺礼的盒子因为来不及递进去, 在门前堆成了小山。   唱喏的年轻公子也差不多在外堂排成了队,可见此次有不少人前来是抱有别的心思,但也怪不得这些年轻人,毕竟谁又能拒绝一位清丽可爱的官家小姐做自己的老婆呢?   生辰宴自午间开始, 会一直进行到晚上, 赵大人身为此地父母官, 想要与他结交的商贾也不在少数, 都借此机会前来套个近乎。   赵夫人在内堂,为自家宝贝女儿妆簪上最后一个发钗, 望着镜子里的少女,满意的点了点头。   对着镜中母亲的脸庞, 赵明珠却在发呆,赵夫人说什么,她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直到外头传来一声惊呼,仆人憋着气,好像不知道该怎么通报,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的说道:“前相国府二公子,李南落到——”   一瞬之间,外头的噪杂笑闹声没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朝着门外看去。   敢在这时候,如此光明正大的报出自己的来历名号,丝毫不把自己当成个被朝廷通缉的要犯,在场的客人都觉得这少年是失心疯了,不知天高地厚。   大伙儿窃窃私语,免不得在一阵安静过后又交头接耳,眼睛直瞅着门口,想知道这个屠杀相国府,有杀兄弑父之罪的李南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只见一个少年公子走进来,一袭宽袖锦衣,黑发高束,眉目如玉,初看有些有些不好接近的孤冷,垂眸之时,十分的淡漠里却又露出三份的温润来。   这种矛盾的气质,令人分外印象深刻,也分外的与众不同。这就是那个杀了自个儿全家的李南落?众人低声议论。   李南落知道这些人的眼光在看什么,他早就习以为常,以前在相国府,他还对出外见客有些不好意思,如今全然不同,面对这一双双眼睛,想到过去,他有一瞬间晃神,背后一根手指在腰上戳了戳。   是夜苍穹,这个大妖,这时候还要作妖。李南落往后瞥了一眼,警告他不要添乱,想到身后就有阿夜在,心里又镇定下来。   他像是一点都没察觉落在身上的目光,泰然自若的跨进门去。   虽说他被指为通缉要犯,但怎么看,这都是一表人才的贵公子,“还以为通缉犯都吓人的很,没想到,到底也是相国府出生,这气质就是和普通人不同。”人群中已经有人如此议论。   “以貌取人还真是人类的通病呢。”悠闲的在后面说话的正是夜苍穹,他还是无视了李南落的警告。   银色长发,这妖异的男人……就在大家惊异之间,就见这男人竟然变身为猛兽,许多人惊呼起来,隔着屏风的另一边,年轻姑娘那一桌家更是纷纷花容失色。   有正准备唱喏的年轻公子来不及反应,直接拔出剑来,“有凶兽误闯!大家快退!我来对付它!”   夜苍穹这一次有意恢复了本相,偌大一头猛虎在李南落身后走出来,占据了半个前厅,威风凛凛的纯白毛发,泛起一阵玄色暗光。   眼看人群就要奔逃,李南落在心里懊恼的哀叹,他怎么就会认为夜苍穹能听话呢?他怎么就相信了他会以人形乖乖跟在他背后,什么都不做呢?就在骚乱将起的时候,认命的回头轻叱,“阿夜,不要吓人。”   正要一声虎啸的猛兽,砸吧砸吧嘴,好像说了声“无趣”,最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跟在他身后。   李南落心里懊恼的很,脸上却不露出来,一人一兽,就这么从前厅穿行而来。   客人朝两侧潮水般退开,是惊讶也是恐惧,有好奇也有好心的,朝内堂喊了一声,“赵大人,你的客人到了!”   这等阵仗,赵大人哪里还会不知道李南落来了,只是没想到他会以如此高调的方式登门。   当下迎了出去,扫了眼宾客的神情,心里叫了声苦,脸上却是十足的笑意,有意哈哈一笑,高声说道:“上回有姑获鸟作祟,亏得李公子出后相助,救了临岩百姓,也救了本官,救命之恩不敢不报,此番小女生辰,能请李公子来,是本官的荣幸。”   他有意没有提起这头巨兽,这个妖物。   赵大人的意思,在场宾客哪有听不出来的,谁要是在这里闹事,那就是不给他面子,这“李公子”既然已经来了,就是他的座上宾。   这下倒叫刚才拔剑想要保护大家的年轻公子脸上没了面子,收剑回鞘,不悦道:“赵大人请了贵客,也不知会一声,这是想让我们有个惊喜了。”   “柳公子哪里的话,这不是妖祸来的突然,为了这事才请的李家公子,也来不及通知柳府了。”他笑着拱了拱手,“不知道柳大人近日可好啊?”   “家父早已告老还乡,不理世事,这才差我前来,赵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柳臻毕竟是晚辈,不好再质问下去,面色稍霁。   柳家乃是官宦之家,作为此地乡绅,颇有威望,素来与赵大人关系不错,柳臻身为柳家长子自然知轻重识大体,不再多言。   柳家已经表态,其他此地的名门望族也纷纷打起了哈哈,气氛很快又恢复如常。   无论是在粱京还是此地,看来只要有官场,哪里都一样。李南落耳闻目睹这一切,一瞬间又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觥筹交错的相国府。   跟着领路的仆人坐下,他对身后猛虎所造成的威吓毫无所觉。夜苍穹则是即便知道,也不会有半点收敛。   李南落一坐下,众人就见那头凶兽在他座椅旁趴坐下来,旁若无人的甩了甩脖子上的长毛,金绿色的眼睛在半边阴影里闪着光。   谁都知道这绝不是一只寻常的猛兽,经得这么一闹,李南落这个“通缉犯”反而显得平常的很。   再怎么通缉,那不还是个人吗?但这里可是有个妖物啊!和妖物坐在一个厅里,这还是个会变身的妖!还是个会抓妖的妖!   看这一人一妖好像不会做什么,暂时没什么危险,于是有人聊起了不久前的姑获鸟,还有马前一家遭遇的事,镇子上的事就没有能够保密的,只要知道一星半点,再自己想象一番,添油加醋,就是个谈资。   表面一片热闹的气氛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盯着这一人一兽,被注视围观的人却毫无所觉,李南落兀自沉浸于过去的记忆中。   他向来不喜欢过于热闹的环境,这次也是看在赵明珠的面子上,她毕竟先前曾经为他们报过信,另外,他也想看看官府如今对他的态度。   这些事,夜苍穹是从来不会去考虑的,以前还有殷迟为他谋算,如今一切都靠自己,他也似乎越来越习惯为自己的安危筹谋,毕竟他还要活下去不是?   腿上忽然搁上来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下巴就放在他的腿上,化作野兽的夜苍穹百无聊赖的闭着眼,好像刚才的恶劣行径就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李南落用手指梳着大猫的头顶,“你是故意的,是不是,这么一闹,他们的注意力就落到你的身上,再也不会用看怪物的眼光看我,你是怕我心里难过,是不是?”   “想的倒是挺美,你难过和我有什么关系?”野兽模样的夜苍穹张开眼睛,不肯承认,“吓唬这些愚蠢的人类本来就是件有趣的事,毕竟好玩的事情不多,是不是,小鬼?”   李南落的脚下,他的影子动了动,随即欢快的转起了圈,响应着夜苍穹的话。   这些日子,面鬼已经认识到夜苍穹的地位,除了李南落这个主人的命令,便是唯夜苍穹马首是瞻,眼看它转的速度越拉越快,影子里快要露出一张扭曲又欢快的鬼脸,李南落连忙脚下一踩。   没有出头露脸的机会,小鬼好像觉得可惜似的叹了口气,转悠着退下,李南落看了看周围,都是探究的眼神,这一桌的人他也不太认识,沈绮珺自然是坐在女客那一边,在屏风之后。   于是他索性闭起眼来,试着在这种环境下摒除影响,感受天地与他的关联。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闹声将他从忘我的境界里拉了回来。   原来是赵明珠终于露了面,本就恬静柔美的面庞,在盛装之下更多了些明艳之色,即将开宴,诸多年轻公子抓住这个机会上前攀谈,试图在佳人心目中留下个好印象。   “所谓众星拱月也不过如此。”李南落赞叹。   “你的话里听不出半点失落,这说不定可就要叫别人失落了。”趴在脚下的巨兽旁若无人的开口。   “真不知道你在胡扯些什么。”李南落摇头,没有再去看赵明珠的方向,他原本和她也并不熟悉,只是承她前来示警的情。   夜苍穹好像有些幸灾乐祸,继续开口说道:“这颗明珠可一直在朝你的方向打量。”   他想要看热闹的心情从眼睛里泄露出来,李南落只能装作没有在意。   但赵明珠周围的年轻公子们很快都发现佳人有些心不在焉,她显然并不懂得掩饰,以至于只要有心,都能察觉。   她的心思不在寒暄说话上,她的眼神时不时的会往李南落的方向打量。仔细想来,她出来的时机也巧的很,李南落到了之后,她才出现。   “她可别真的有那心思吧。”沈绮珺和沈寒三到的时候,正赶上这个当口。   作为赵明珠的闺阁姐妹,她对赵明珠的情绪再清楚不过,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搞明白,赵明珠为什么对李南落如此在意,他们分明就只见过一次面。   “到底是李家后人,相国府出来的男儿。”沈寒三喃喃自语,感慨万千,端坐在那头的李南落,那挺直背脊的样子,那温文的气质,像极了当年还未成为相国的李佑。   赵明珠的生辰宴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正式开席,叫人总有一种,有什么要发生的预感。 第53章 惊艳贺礼   酒席摆在临近花园的一个厅房里, 几排门扉全开,外间初春的绿意,趁着阳光正好, 洒落进一屋子的草木清香。   鸟语风拂, 春意盎然,杯酒交错之间, 令人酣然欲醉。午间的这一场多是年轻人闹腾, 平日里因为男女之别, 赵明珠也少有和外界接触的机会,赵夫人见她郁郁不乐,这才兴师动众兴办了这么一个热闹的筵席。   李南落不喜欢凑热闹, 席间只管吃喝,听各家公子夸赞赵家小姐, 也算是件有意思的事, 要不是相国府突然变故,他兴许也会在这样的场合里, 学着怎么去与人寒暄。   其实赵大人自己心里有个小算盘,今天邀请来的,非富即贵,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 他特意邀请年轻公子, 多少也是一点私心, 暗暗有种挑选女婿的意思。   这番用意不用明说, 年岁到了,各家府上都是这么操办的, 只是不好明说,聪明人心里都知道, 于是席间你来我往,那些年轻公子们各展所长。   有的写诗作曲,有的舞刀弄剑,一时兴起,便可转身出了门廊,在那院子里施展开来,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尤其是柳臻。   他早已属意赵明珠,双方府上又交好已久,本以为这次可以好好与佳人一叙,没想到她的目光却时常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李南落不是没有发现,去没有理会,他已是许久没有像这样坐在席间,喝酒用菜,看着周围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神采飞扬。   “我怎么觉得自己老了?怎么他们看着都……”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饮了口酒,又细嚼慢咽的把菜咽了下去。   “幼稚愚蠢。”夜苍穹的话向来不留情面。   “你在落雁峡所经历的一切,早已是几个人世轮回,哪怕你之前只活了十多年,加上落雁峡的,怎么算上百年都跑不了,你的心态去和那些毛头小子比?你和他们早就不在一个世界。”   匍匐在地的猛兽换了个姿势,又懒洋洋的舔了口就在自己嘴边的酒。   酒碗是上好白瓷的,赵大人知道这大妖的脾气,虽说见了面互相之间都不对付,却也不会在礼数上有所怠慢,特地叫人端了个大酒碗来。   上百年嘛,李南落摸了摸自己额前的那一缕白发,一口饮下杯中酒,等那热辣自喉间落入肚子里,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习惯了喝酒,好像就是被夜苍穹带坏的,他一边腹诽着,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姿态,和夜苍穹人形的时候一样,微微斜着身,有些个漫不经心。   其他人都在比文比武,争相表现的时候,他这纹丝不动兀自悠哉端坐的姿态便显得有些瞩目。   赵明珠坐的离他远,遥遥望去,终是没有说话的机会,垂首想了片刻,攥了手里的帕子,正想找个理由过去,一个锦盒忽然横到眼前。   “这是我特意觅得的生辰礼。”柳臻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跟前,恰好挡住她看李南落的角度。   赵明珠只得含笑接过,在大家的起哄声里打开,一时间眼前划过一道鸿光,盒子里赫然是一颗寸许大的明珠。   珠子硕大饱满,圆润晶莹,晕出一片五彩光泽,这珠光如此明亮,甚至白日间就在赵明珠脸上蒙上了一层盈盈的光华。   围观者一片哗然赞叹。   柳臻微笑的脸上隐藏不住一丝得色,尽量让自己平淡叙述道:“这是东珠,需在那极为偏僻的寒冷之地,在还没回暖的时候跳入冰冷的江河中采捕珠蚌,有时在成百上千的珠蚌中才能得到一颗上好的珠子,想在其中再选出这个头匀称浑圆,莹润夺目的明珠,更是要几百船,上千人之力,才能从上万颗里头挑出来这么一颗极品。”   “明珠赠佳人,柳兄好心意!”吴家公子先端着酒站了起来。   他家本是做珠宝生意的,最是知道这东西的珍贵,不断啧舌惊叹,并把这颗珠子的难得之处一一道来,采珠所费的功夫,找这么一颗珠子的难度,还有这硕大一颗明珠的价值……听得在座的无不倒吸了几口气。   柳臻会下这番功夫,可见他对赵明珠的心意,更是一种身份和财力的象征。其他本来有意与他竞争的,在心里暗暗比了比,纷纷打了退堂鼓。   这也是柳臻的用意,在大家的赞叹声里,他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李南落,“不知道出身相国府的李公子,带了什么生辰礼?”   李南落还在自顾着喝酒,没想到突然被柳臻点了名,席上的客人闻声停下了交谈,包括赵大人和赵夫人,都好奇他会如何应对。   在这些人里头,如果算上妖物的话,夜苍穹恐怕是最乐得看戏的。   “一直教我要知道人类礼数的某个人类,似乎并没有提前准备些什么呢。”野兽兴奋的直起了身子,眼睛里熠熠生光,“要开打吗?”   “你这是幸灾乐祸。”李南落看着它,没好气咬了牙,“给我坐下。”   沈寒三看出了他强装淡定之下的尴尬,站起身,“他是跟我们一起来的,我沈寒三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怎么说也要拿点特别的东西出来——”   他示意沈绮珺,她便从怀里取出个锦盒来,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这个盒子上,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玄妙。   “这里的药丸一共有三颗,第一颗,无论你受了多重的外伤,只要将药丸捏碎敷上,即刻就能愈合。”   “第二颗,此乃内服,无论你受了多重的内伤,只要吃下它,你内腑所受创伤即刻就能止血。”   “这是第三颗,这一颗,无论内外伤,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它就能保你不死!”   沈寒三豪气的抬手,锦盒啪的一声被拍在桌上。   众人探头出,只见盒中三颗药丸初看平平无奇,但只要细看,似乎隐约有种奇异的光泽,似乎和其他药丸还真的都不一样。   “沈医师,你说的可是真的?”赵大人略有些激动的站起来,这可是宝贝啊。   自从遭遇过姑获鸟的大难,他就对全家人的安危特别的担心,也可以说是分外的惜命。   沈寒三点了点头,严肃说道:“我拿祖上三代担保,绝不是假话。”   他本来并不想在这种场合下拿出这份贺礼,但为了给李南落解围,一时情急,便也顾不得了。   “这老头儿人还不坏。”夜苍穹对没有闹大大失所望,却不得不承认,沈寒三解围的时机正好。   “这样性命相关的东西,本是不该露于人前的。”李南落也猜到了沈寒三的用意,他皱着眉,有些懊恼。   他出身官宦,怎么会不知道这最简单的礼数,但他偏偏确实忘了,身为通缉犯,他早已将自己从这个正常的世界摘离出来。   一切,都不过是冷眼旁观,只是为了应付,他从未想过要加入这场宴会,所以他没有准备贺礼,这是他的疏忽。   而沈寒三,用这种方式为他打了圆场。   席上众人都被这三颗神奇的药丸吸引了过去,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了起来,啧啧称奇,一时间没有人再关心李南落的贺礼。   沈寒三的目的达到了,但有人非常不悦,柳臻冷着脸,他的那颗东珠还在赵明珠的桌上,早已无人关注,他周围的一干公子哥都在争相围观那三颗神奇的药丸,至于李南落还好好的坐在那儿,悠闲的喝酒。   柳臻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大家都忘了这是个生辰宴吗,在这种时候给人送药?沈医师你也是年纪大了,糊涂了,况且我记得医馆也不是相国府,为什么这李公子就成了同你一起来的人了?”   他满面嘲讽,众人安静下来,有些尴尬,但他的话也无人反驳,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赵大人不想得罪柳家,也不想难为李南落,这下左右为难的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沈寒三当场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一伸手就要拍桌子。   正在这时候,“只是一份贺礼罢了,柳公子何必如此激动。”李南落开口了,他云淡风轻的笑着,站起身来,身后妖物亦步亦趋的跟着。   硕大的一头巨兽,又像狮又像虎,巡视众人,似乎也在笑,笑的分外轻蔑。   柳臻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绷紧的脸色却泄露了他的敌意,赵明珠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紧张的注视着他们。   “李公子是我请来的客人。”她并没有再往下说,目光却转向了柳臻。   这是要他不要为难李南落?柳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勉强动了动嘴角,低声问她,“只是不知道,这个日子为什么要请他?他可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众人到吸了口冷气,纷纷转开头去。这事大家都晓得,但谁都不会在这里说出来。   “总有一天,我会证明我的清白。”李南落也听见了,他这一问。   “我会堂堂正正的回到粱京,让整个华胥都知道我李南落的名字,让所有与我为敌的人,都后悔他们的决定。”他站在那里,神情平淡,脚下的影子似乎动了动,就像有另一个“人”正从那片影子里向外界注视。   柳臻不知道为什么,从后脊上升起一阵凉意,眼睁睁看着他从身前走过,又穿过人群,众人让出了一条路,纷纷猜测,他是否恼羞成怒要就此离场。   李南落却不是要走,他站在了庭院里。   晴空万里之下,衬托的绿草如茵,院子里的草木已发出嫩绿的芽点,一阵风吹起李南落的衣袖,他半侧的身影看不清脸庞,抬首仰望之间,却有种即将飘然而去的味道。   “生日礼,要我说,送……就该送那最特别的,要足够特别,这一年的生日才会在往后的每一年回想起来,都与众不同。”   他的声音听来也有些飘渺,像是和风融为了一体,自言自语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   赵明珠望着他站立的方向,随着他的语声,眼神也变得迷蒙起来。   夜苍穹走近,似乎是不想打破此刻的静谧,咬着他的衣袖拽了拽。   生日。贺礼。   是了,怪不得他今天如此容易走神,怪不得他竟然连基本的礼数都忘了。因为那一晚,也是他的生辰宴啊——   在生辰宴后的那一夜里,在他酒醉酣睡之时,相国府所有人被屠杀殆尽,唯独他背负血债和恶名,苟活下来。   李南落仰天闭上了眼睛,脚下白虎拽着他的衣袖,诡异的金绿色的眸子里有某种波澜。   下一刻,白虎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变化成了人形,身穿玄色长衣的银发男人站在了他的身后。   夜苍穹走到李南落身旁,一起看着天边白云,“什么生辰,不过是愚蠢的人类在自我陶醉罢了,天地大,万物生,难道每一个都要纪念生辰?那都记不过来。”   “你是妖物,你不懂。”   “这是人类的规则,我确实不懂,懂了又怎么样。”他身子一歪,才想靠上去,想起李南落不喜欢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不合时宜的动作,便只凑近了些。   “我只知道,你现在有机会给别人一个难忘的生辰,所以已经准备动手了,只不过我要提醒你,量力而行。”   “这也瞒不过你,莫非你还能偷看我在想些什么。”   “你我早有联系。”   血肉和妖力?妖物的话一向真假难辨,故弄玄虚,李南落冲他摇了摇头,回看席间,那些人眼看着夜苍穹从白虎化作人形,都面露惊异,又满是好奇。   “让诸位久等,我就以此来作为赵家小姐的生日礼吧。”李南落展开手心,微阖双目。   话落音,风起。   嫩绿色的草木在他的吟诵间转为翠绿,鲜艳欲滴的翠色,充满了天地的生机。   他抬手,凡指尖所到之处,还在萌发的芽点,像是被人唤醒,慢慢的枝头吐蕊,煞那间繁花似锦。   一时间庭院之内,所有花朵尽皆绽放,无论四季。   春夏秋冬,一一看过去,每一季的花朵同时间在眼前盛放,赵明珠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就连做梦也想不到,她睁大了眼,掩着嘴惊呼。   花香悠悠,美景如梦,有人揉着眼睛,只疑眼前是一场梦境。   柳臻确实怀疑,他冲到了庭院里,凑近了去看,去闻那花香,一切却都是真的,他折了一朵下来,那朵含苞待放的芍药依然在他指间,仿佛下一刻就要盛开。   见他进了院子,其他人也纷纷效仿,赵明珠更是迫不及待的提着裙摆走到李南落跟前。   “这都是真的?不是幻境?”她惊讶的指着周围。   “是真的。”他笑着回答,“但还没有结束,这还不是给你的礼物。”   “这还不是?这已经太好了!”赵明珠一边赞叹,心里又有些着急,没有机会说出自己想说的事情。   李南落闭着眼伸了伸手,那支被柳臻折下的芍药花飘然落到他的手中,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朵被折下的花苞缓缓绽放,淡淡粉白之色,露出微红花蕊。   半开芍药,比盛放更为可人。淡淡幽香飘散,这支被折下的花像是又开在了枝头,在他指间娇艳欲滴。   “这朵花就是你的生辰礼,直到你明年生日之前,它都会鲜活如初。”他将那支半开的芍药轻轻插在赵明珠的发间。   又指了指这个院子,“七日之内,此间花香不散,此地花开不败。七日之后,花开花落,化作花泥,一切恢复如常,草木更替如常。”   赵明珠第一次收到这种“神仙般”的礼物,闻到自己发间芍药的幽香,一时间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更是惊奇到大呼小叫,就连赵大人和赵夫人也没想到,天下竟然能有这样的贺礼。   赵大人邀请李南落的本意,和对其他人不一样,并不是为了招婿,这时候却真的考虑起来,要是李南落能洗脱罪名,有这么个厉害的女婿,似乎也不错?   柳   臻傻了,各家公子都感到惊异,吴家公子最会捧场,一拍手里折扇,“妙啊!这才叫一枝独秀!这礼物一出手,前面那些还算的了什么?要说博取佳人芳心,还得是这一招!”   夜苍穹面色阴郁,怒极反笑,“知道你要做什么,没想到这么极致,你是不顾你自己的性命了吗?”他也不避人,直接冲着李南落咆哮。   “既然我的生日宴不如人意,那我就让别人的生日,开心一些吧。”他李南落还在无所谓的笑,只是笑声有些虚弱。   “开心个屁!你要是在这里力竭而亡,为了个生日礼就让自己完蛋,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这么不知死活,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救你!浪费我的时间!”夜苍穹气的暴跳如雷,简直想揍这小崽一顿。   “他怎么了?”赵明珠关切的问。   “怎么了?不过就是不顾自己身为人类,偏要学着妖物借用大自然之力,天地自然庞大如沧海,他只是其中一粟,却自不量力,好了,结果耗尽了自身的生命之力,就为了给你送个生日贺礼。”   这?!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柳臻,把事情闹大的,可是他。   “别说了,阿夜。”李南落声音微弱,拉了拉夜苍穹的衣袖,“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人无关。”   “耗尽生命之力,听来很是严重啊。”赵大人捧着手上锦盒,瞧了沈寒三一眼。   沈寒三点了点头,赵大人心一横,“这颗药丸一定能救他!你拿去吧!”   李南落的脸色已经发白,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夜苍穹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不必了,他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责任,轮不到你们瞎操心。”   说话间已腾身而起。 第54章 失去尊严   谁也不敢, 也没办法阻拦一个妖物的去路,何况还是一个能对付姑获鸟的大妖。赵明珠凝视着离去的方向,拿着帕子的手往下, 遮住了小腹, 若有所思。   “他不会有事吧?”沈绮珺自始至终都和李南落不在一桌,本意是想让他有机会融入此间环境, 通过这次宴会多结交些朋友。   “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居然能送出这样惊世骇俗的生辰礼。”沈寒三捻着胡须, 又喜又忧。   “爹爹你这是在担心他越来越像个妖物?”沈绮珺的眼光和沈寒三一样,眼睛特别的利,她留意到李南落流露出的气息。   “休要胡说!他刚才所做的事比大多数人都要‘人’的多, 怎么会像妖物。”沈寒三还是愁眉不展。   “那我看你一脸担心。”   “我是担心他的能力越强,锋芒越盛, 麻烦就会越快到来。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想当年……”说到这里, 沈寒三咳嗽了几声。   沈绮珺本以为他接下去说的必定是“我们祖上三代”,没想到,沈寒三咳嗽完喝了口酒,就像没提过这回事一般, 欣赏起了院子里的美景。   席间众人都被这一场震撼人心的生日贺礼所震慑, 沉静在这美轮美奂的景色之中, 执着酒盏在园子里或走或站, 喝酒谈笑。   赵明珠望着李南落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她身后,柳臻面色悻然, “他不会死的,他根本已经不是人类。”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想提。   赵明珠不置可否,没有接话。宴席还会继续,她还要继续应付这些人,回过头,她又露出温柔笑意。   赵大人自然不能让这件事破坏宝贝女儿的生辰宴,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开始招呼宾客。   李南落被夜苍穹抱在怀里,离开了赵府,也没注意去往哪里,心里只是觉得有些难堪,他已经十六了,还被人当孩子那样打横抱在身前。   “放我下来,阿夜。”他的声音听来有些不高兴,“我不用你这么抱。”   “这么抱有什么不好,你觉得不舒服?”夜苍穹仔细看了他,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我们去林子里,那里自然之气最是充沛。”   他自顾自往前,李南落却挣扎起来,一意要下地,夜苍穹怒了,一拍他的屁股,“坐好!”   这一下很重,李南落身体一僵,顿时有种羞耻感,也怒道:“你还当不当我是你主人,有你这样——”他咳嗽起来。   原来是身上没了力气,连气息都无以为继,被自己呛到,他知道这次自己确实有些过分,却不想被夜苍穹随意摆弄,他也是要面子的。   夜苍穹停步,看他咳嗽完了,托着他的身体,低头笑起来,“你要是再一意孤行,把自己弄成这种德性,你也别当我的主人了,就当我的玩物吧!我只要看着你犯蠢就够取乐的了。”   笑是笑,却分外可怕,那双野兽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和暴戾,他是说真的,夜苍穹这一次气的不轻,于是李南落忘记了自己的面子,顿时不说话了。   屁股上还火辣辣的疼,他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当的实在没有什么尊严,心里却知道,这是夜苍穹对他的关心。   上一次有人对自己这样关心,是什么时候呢?殷迟在的时候虽然也关心他,但又不太一样,殷迟总还是听他的,他的决定,哪怕任性,殷迟也不会有半点违抗。   就在他沉默之间,夜苍穹停下脚步,周围流水淙淙,湿润的空气里,耸立的树木被水汽氤氲,郁郁葱葱。   李南落被放在溪边的一棵树下,这时候他还浑身无力,低声的试图挽回一丝尊严,“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不严重?如果你还是原来的你,这会儿早就是人干了。你以后要是再这么逞能,在那些人类眼里,你就会是个异类,招来更多的麻烦和祸端,要是你真的想这样,我也不阻拦你。”   李南落又无话可说了,他确实有些太过招摇。   夜苍穹的面色不善,“山水之间,天地之气最是纯粹,你给我在这里好好休息。”他的语气听来似乎也没有其他商量的余地。   李南落只得点了点头,说了那么多话,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开口了。   “要不是你近日听话,一刻不停的吸收天地之气,熟悉运用的办法,现在你就算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夜苍穹挑着眉,不过显然他的话还没说完。   “我看你是以为自己翅膀硬了,所以豁得出去了,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小丫头也肯下如此功夫,费这么大的劲,我以为你只是意思意思,没想到弄出这么大阵仗的风花雪月来,这是不是你们人类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气的狠了,说话也狠,那嘲讽的语气快要变成实质戳到李南落的鼻子前面。   这是什么和什么,李南落只能瞪着眼,这句话是这么用的?   夜苍穹还没完,“你别忘了,那丫头肚子里还有个崽,你对她如此这般,怎么着,你是想当爹了?”   胡说八道!李南落气急,无奈这会儿功夫,浑身上下连动个手指头都困难,根本无法为自己解释。   夜苍穹变本加厉,更是拍起手来,极尽嘲讽,“不过你这豁出性命去的礼物,也着实抢了风头,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那些人类雄性哪里是你的对手。”   李南落心里气苦,这混账妖物明明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   “别和我说你的生辰如何,再怎么样,你也不该为了不相干的人冒这么大的风险,你知不知道,这次如果一个失控,没能控制好妖力,别说你自己有危险,现场所有人类都要为你的失手陪上性命!我是无所谓,你到时候怎么办?反正一起死了,以死谢罪?”   夜苍穹并没有危言耸听,李南落心头一震,自知理亏,也确实懊悔,只能垂下眼,歉意的笑了笑。   “你笑个屁,你是不是觉得有我在就不会有事?”   夜苍穹往他跟前一站,“是谁给你的信心,觉得我会在危急之时帮你救那些人类?”   暗绿色的眼睛笑的危险,“你忘了,对我而言,你才是我的责任,万一真有个万一,我救了你,没有余力再救其他人呢?”   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或是我虽然救了你,但你像现在一样开不了口,动弹不得,我怎么知道你想救其他人类呢?我不知道,你可不能怪我啊。”   他蹲下身,抬起他的下巴,“主人,敢问,你可考虑过?”   李南落的后背冒出一片冷汗。   夜苍穹的这声主人,像是在提醒他,作为一个能对自己同类见死不救的妖物,他只对他负责,全然不会去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我听命的人是你,假如你有个万一,我可就自由了,一个不高兴,可不敢保证会对其他人类做出什么事来呢。”   夜苍穹又露出了令李南落记忆犹新的那种独属于妖物的可怕的笑意。   战栗感就像有无数个细小的虫子从后脊爬了上来。   躲藏在李南落影子里的小鬼,因为恐惧而颤抖,颤抖的面鬼慢慢移动到了树影之下。   然后有些热切的声音说道:“主人,你如果死了,火焰之卵就成为无主之物,就可以将整个世界燃烧殆尽重新开始了吧!”   面鬼对火焰之卵的狂热再一次让李南落无言以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身负这样的责任,倘若他有个意外,没有了管束的两个妖物,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不要仗着有我在,就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我不可能无时无刻在你身边。而身为妖师,如果必须依赖你的妖物,那也就完了。”   夜苍穹不知从哪里扯来的树枝,在他手上瞬间枯萎,碎成了灰烬。   “妖师需要的是驾驭妖物的能力,一旦被妖物牵制,那只是妖物的傀儡罢了,我不需要那样的废物人类成为我的主人。”   他低下头,四目相对。   这双野兽的眼睛里,是怒火,也是关切,但是认主的妖物,难道都会如此告诫自己的主人吗?   见他神色不定,不知又神游去了哪里,夜苍穹眼神一转,“既然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就好好在此地休息吧,直到你有力气自己站起来为止。”   什么?!“你……”他不是没有意识到,是说不出话来!   “你这么厉害,看来不需要多久就能自己回去了吧。”夜苍穹好整以暇的在旁边盘腿坐下,顺手把树影下的面鬼提了起来。   就像一片和树荫连在一起的黑色布料,面鬼的脸孔被他捏在手里,夜苍穹眉眼一挑,把它扔了出去。   “你也不需要小鬼陪你解闷。”   等等!这是准备把他扔在这里的意思?李南落用尽力气,也只能勉强抬起手,朝夜苍穹转身的方向伸了伸,“阿……”   夜苍穹头也不回,径直向树林外走去。   如果下雨怎么办?李南落无奈的望着天际,他没有想到这次贸然会让夜苍穹这么火大,长久以来的相处,他确实早就习惯了阿夜的陪伴。   只要有他在,他相信自己不会有太大的意外。然而,这似乎也成了他的瓶颈。他对妖力的控制,就在够用的范围之内,这一次已是极限,稍有不慎,就会有失控的风险。   如果是常人,耗尽生命之力,定然力竭而死。   生命力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是一潭水,用尽就是终结,而对于他这种已能借用天地自然之力的妖师而言,用尽的生命力,还有恢复的可能。   就像湖泊一瞬间干涸,慢慢积攒,还是能缓过来。只是需要时间。   难道阿夜就准备一直把他丢在这里,直到他完全恢复为止?然而,就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多久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天空云起云散,不知不觉,天色逐渐变暗。   落入余晖在天边涂抹上一片火红,李南落眼前掠过无数过去的画面,耳边是树林之中虫鸟的叫声,甚至有鸟儿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个人,而落在他的胸前。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与孤独相伴的,是格外纯粹的天地之气,恍惚之间他和这片天地融合在了一起。   李南落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忘我的世界。他能感受到天与地的辽阔,能感受到落日和彩霞,那一抹惊心动魄的红,甚至比肉眼所见更让他震撼。   他也感受到了危险,有妖物正在靠近,而那并不是夜苍穹的气息。 第55章 巴蟒与恶蛟   妖物的气息并不强大, 所以李南落也没有慌张,甚至略有些好奇的期待,不知道会遇到哪种妖物。   自从夜苍穹在他身边以来, 很少有其他妖物敢接近, 那些妖总是像一个黑影般隐约的出现,又很快消失。   所以他判断, 在妖物的世界里, 大妖并不常见, 而只要有大妖在的地方,那些更第一级的妖物便不敢造次。   看来无论是人类还是妖物,对于强者的敬畏, 从来都没有变过。   就在李南落分神的时候,一个人影到了他附近, “我已经观察你许久了, 不能动弹是不是?这么落单的猎物,这么一副俊俏的模样, 想来应该十分美味吧。”   喃喃自语却又刚好让他听见,只见来人一头墨蓝长发,一双桃花眼,眉眼上挑, 明明是个男人, 却透出一股子媚气。   只可惜眼神不正, 让这种俊美落了下乘, 和夜苍穹妖异邪美比起来,气度上差了一大截。   李南落这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妖物准备做什么。   直到那妖物走近, 俯身对着他笑,下一刻伸出了猩红的舌头, 朝他脸上扫来,灼热又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脸上。   “俊哥儿,莫怕,让我好好疼疼你……”他喘着气,猩红的长舌在他脸上扫动,发出嘶嘶声,一股腥臭让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来人蹭在他身上的滑腻触感,叫人作呕,下一刻那分叉的舌头竟往他嘴里探了过来。   李南落猛的握紧了拳头。   那人嘻嘻轻笑,继续在他耳畔呼着气,低笑,“身子不要绷得那么紧啊,否则一会儿吃苦头的可是你的呢。”   李南落的眼睛盯着他,眼底怒火如炽,那人似乎对他不曾畏惧感到惊异,发出“咦”的一声。   朝他上下打量,也是有些顾忌的,但终是忍不住心底的邪念,不管李南落的眼神如何可怕,径直开始解他的衣襟。   而另一只手则直往他腰下摸去。   李南落紧紧咬着牙,发出一声闷哼,如果眼神能够杀人,此刻这妖物定然满身血洞,然而他不能动弹分毫,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躺在这里任人鱼肉。   无边的愤怒和懊悔涌上心头,为什么夜苍穹对他如此严苛,为什么他对他此次的冒险行径如此火大,为什么他要让他记住这次教训……   他已经深刻的明白。弱者一旦大意,会引来怎样不可预料的后果。   然而,并不能熄灭心里的怒火——夜苍穹那个混账东西就这么一去不回了吗!   咬紧的牙关沁出血来。   外衣被脱去,羞耻感和怒火一并蹿起,本已经消耗的力量竟有了些微的动静。   李南落惊喜的凝神,摒除外物的影响,他闭上眼,尽力忽略那双在周身摸索的手,半解开的衣物摊开在地,他修长的身体也摊开在日光之下,落日之前最后的一束光芒与晚霞交织着,从叶片枝桠之间往下投落。   “真是美丽的猎物啊——”这个妖物的声音颤抖,惊叹着,胡乱解开自己的衣衫。   “不要脸的东西。”轻蔑的说话声来自远处,来人却不是夜苍穹。   “没用的东西。”他又说了一句,却似有意无意的看向全然不能动弹的李南落。   一个身影就在不远处,湿漉漉的浑身淌着水,湿透的头发呈现半透明的灰色,像是水化作了实体,鱼鳍般的耳朵也是半透明的,他往前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湿透的脚印,足趾之间还有着蹼一般的连接。   “巴蟒,你下次在我的地头上再做出这等脏我眼睛的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泡酒喝。”   叫巴蟒的妖物也不生气,不慌不忙的放开李南落,笑嘻嘻的说道:“多少人巴望着要我的胆,要我的眼珠子,只怕还轮不到你呢。”   “不过——”他眼神一转,“凭什么这里就是你的地头?这里分明是我们大家伙儿的,你这条恶蛟还是莫要自以为是了吧。”   猩红的蛇信子伸缩着,猛然发出了嘶嘶声,一股叫人闻之欲呕的腥臭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被叫做“恶蛟”的灰发妖物哼哼笑着,湿漉漉的头发下一刻陡然绷直射来。   巴蟒的蛇信、舌牙都有毒,瘴气似的腥臭味在他扭曲成不可思议形状的身体之外,形成了一圈如同实质的毒雾。   这一场蟒与蛟的恶战,李南落万分庆幸,屏住呼吸抓紧这个机会默默感应着天地之气,希望能尽早恢复自己的妖力。   就在这焦急的紧迫感之下,空虚的经脉之中,终于有了一丝感应,他大喜过望,本已经在瓶颈的妖力又有了突破的迹象。   而此时,那头蛟的长发化为可怕的长针,对着巴蟒的七寸之处直刺而去。   发丝何等尖细,更坚韧无比,弹起的水珠当先射向巴蟒的眼睛,巴蟒虽说本性淫邪,妖力却并不弱,嘿嘿笑着,身体扭曲成了奇异的角度,便将要害避开。   “蛟鳞,你也不必在这里装模作样了,这俊哥儿身上可有宝贝,你不也早就知道,他从烈焱族那儿得了好处,你也是冲着那东西来的吧?不如我们联手……”   “闭嘴!那是你的图谋,谁要与你这等东西为伍。”   这头蛟倒是脾气火爆,也不打算虚与委蛇,李南落心里想着一边诧异,他以为面鬼是其中的特例,没想到那枚火焰之卵竟早就被其他妖物们盯上了。   转念一想,要是已经被很多妖物传开,却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追击,那一定是看到夜苍穹在他身边,这才有所忌惮。   其实妖物才是最讲究实力的,很少玩弄阴谋。   射开的发丝暴涨,终于有一簇将巴蟒的手臂洞穿,巴蟒哎哟叫唤,眼神往后轻瞥,李南落就在他身后,依然不能动弹。   他打算掳了人就走,回去慢慢享用,顺便还能挖出烈焱族那妖灵宝贝的下落。   李南落从他回头闪烁的眼神中发现他的图谋,心中焦急起来,却苦于无法动弹,就连开口发声都办不到。   而更叫人无奈的是,巴蟒放出的毒雾虽然还没对那蛟鳞产生影响,而他因为就在巴蟒附近,已经开始感受到头晕欲呕,他连忙闭住了气息。   被毒气侵染,光怪陆离的画面在下一刻像天塌了似的朝他压来。   倘如蛟鳞没有出现,倘如巴蟒确然得逞……身体被巨蟒摧残破败的他又被砍去了手脚,一息尚存之时终于等来了夜苍穹。   大妖的怒火催动了火焰之卵,妖灵被孵化,碎裂的火焰之卵里出现了无穷无尽的血红色的火,大火倾尽天下。   这是怎样的一场浩劫——   让整个人世为之覆灭。   如同亲历的梦靥让李南落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可怕的末日景象中,他的后背冷汗潸然,昏昏沉沉之间,妖力逐渐开始流转,而他全然不知。   “蛟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嘿嘿嘿……今天这里暂且让给你,可别把我的俊哥儿弄弄坏了,哼。”   几番交手,不敌蛟鳞,巴蟒按着掩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甘心的冷笑几声,识时务的退走,蛟鳞也不追赶,直到退走的巴蟒看不出影子,毒雾散去,他才扑通倒在地上,大口喘起气来。   原来刚才他一直闭着气息,因为本体为蛟,本就擅长闭气,呼吸更与其他妖物不同,这才在对战中占了点便宜。   蛟鳞从地上站起来,去看李南落,冷冷的瞪着躺在地上的年轻人类。   他的鼻翼动了动,闻到李南落身上残留的花香味,发丝骤然暴涨,刺向咽喉和心脏。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双手,手心一挡,手腕转动,抓住了蛟鳞的长发。   一抓,一扯。   蛟鳞头皮生疼,倒吸冷气猛然割断自己的头发退开几步。   只见一个明显也是妖物所化的男人银白长发,神色凶戾,往旁边看了一眼李南落,又看了看他。   “那不是我干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的感到了恐惧,为自己分辩。   “那不是你干的?但刚才想要他性命的是你。”   夜苍穹也并未如何露出凶狠的模样,大妖的威慑力已经让蛟鳞本能的退后,无法辩驳,他脚下一点飞身往后。   夜苍穹冷哼一声,五指一张。   蛟鳞就像被无形的力量拖住,身形骤停,倒飞出去,树枝从背后刺穿他的肩胛,将他挂在树上。   夜苍穹没有多看他一眼,走到李南落跟前,打量着他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沉下了脸。   “该死!”骂了一句,他一手捏开他的嘴,贴上嘴唇。   李南落的嘴唇柔软又冰冷,夜苍穹好像带来一把火,他度气给他,尝到他嘴里的血腥味。   他咬了自己的舌尖,为了让痛楚激发自己的能力,至少在危急时候能够动一动,同时也是梦魇太过真实,他知道是那毒气的关系,希望舌尖痛能让自己醒过来,除了这些,他还一直闭着气。   “你这个愚蠢的人类!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   伤口被夜苍穹的舌头舔过去,他吞了他的血,捏着他面颊的手很用力,李南落好像濒死的鱼,在夜苍穹的舌尖探进来的时候,感受到一股气息,他终于顺着那股气息,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活了过来。 第56章 情愫   李南落抽着气, 不住的喘,整个人咳嗽起来,身体因为极度紧张后的放松而颤抖, 他一手紧紧攥着夜苍穹的衣襟, 就像溺水的时候抓住一根浮木。   流转的妖力逐渐恢复,手脚已经能动弹, 而夜苍穹的嘴唇还贴着他。   “我好了……”他嘶哑着嗓子说, 于是夜苍穹慢慢退去。   尝着口中鲜血的味道, 也尝到少年又软又凉的嘴唇,夜苍穹看到白皙的身体上留下的指印。   李南落赤着腿,裤子被丢在一边, 那些腿上的手指印,在那片因为逃亡而少晒阳光的皮肤上, 留下几片艳丽的颜色, 在光线里,星星点点的深浅红痕, 衬着他因为窒息和咳嗽而泛出水光的双眼,散乱的头发,竟显得有一些……   香艳□□。   他舔了舔微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拉好李南落的衣衫, 脑海中印着刚才的画面, 寻思着这幅少年的身体他早就看过许多遍, 今天怎么就会有所不同?   他已经承认他是主人, 当然,曾经也有机会可以将他当做有趣的玩物, 但夜苍穹是个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的大妖。   在夜苍穹眼里,李南落分明只是个幼崽, 如今也只是长大一点,有一点能耐的小崽。   他怎么会对一个小崽发情?   夜苍穹总是不吝于用危险来促使幼崽成长,这一次也是,但是这一次过于凶险,也是李南落运气太差,在最虚弱的时候,遇到像巴蟒这样的妖物。   “怎么不说话?”夜苍穹神色如常,看他还坐在那里,“可是吓到了?这一次是意外,也是我大意了,我想要你记住,任何情况下都要保留几分实力,不要让自己成为刀俎上的鱼肉。”   “是,你说的对,你说的向来都不会错。”李南落回应的声音有些虚弱,有些敷衍。   他心里还是异常愤怒,梦境里的一切没有发生,但如果不是蛟鳞,也许真的会发生,然后呢,又会如何?让夜苍穹的怒火烧尽天下?   这只是个因为毒气而引发的荒诞的噩梦,没办法当成什么生气的理由,他却还是为那无可挽回的后果而感到后怕和愤怒。   夜苍穹见他整个人还没缓过神来,当然也听出他话里的怨气,便想转移话题,“醒了就给我站起来,只是两个小妖就让你这么狼狈,你……”   仔细瞧了他半天,然后眯着眼,视线停留在李南落的胸口。   他身上露出一点红印,那是巴蟒咬出的痕迹,那一片,一直延伸到胸前,白色内衫上还有一点血迹。   “怎么破皮了?”夜苍穹皱着眉头,他不说还好,一问,便引得一记拳头砸了过来。   “要不是你擅自离开,我怎么会这么狼狈?”李南落终于忍不住了,衣衫不整的紧握拳头,面色涨红。   夜苍穹没有躲,生生受了这一拳,转开眼,“我的初衷只是让你感知危险,否则你还不知道警醒……”   “警醒什么?既然你说好护佑我,那你身为我的妖物,就该时刻在侧!而你呢,弃你的主人于不顾,将我置于险境!一次两次三次我都可以忍了,我视你为师,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你可知道这一次,我差点被……差点成了……”   他说不下去了,到底还是十六岁的少年,遇到这样的事情,叫他又是羞愤又是懊丧,因为他发现离开夜苍穹,凭他自己的能力连自保也做不到。   这种认知,让他无比的恼火,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委屈。   他却说不出这种委屈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分明经历过那么多危险,遭遇过那么多次生死边缘,如今只是被一个淫邪的妖物亲了摸了,没有什么损失,只当被狗咬便罢了。   见了夜苍穹,心里却无比的委屈,委屈到鼻酸。   他咬牙忍住,大吼完了,身上便涌起一阵无力感,他感到自己很无用,夜苍穹却突然说道:“早知道这样,刚才就该把那条蟒抽筋扒皮。”   他拉开他的衣裳,盯着他那一片红,还有那破了皮的地方。   李南落慌忙掩住,“寻个水源,我要洗个澡。”   哪怕不在乎,心里也嫌那妖物恶心,“我身上都是他的口水。”   附近就有水,是他忘了,此时要洗澡,也走不了几步,夜苍穹偏偏要抱起他,把他放在水里,就差亲手帮他把身上都洗一遍。   李南落又是一番抗议推拒,并且严令他转过身去,一是不习惯让人看着洗澡,二是他实在不想让夜苍穹看到他身上那些痕迹。   以前夜苍穹是野兽模样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却是人形。   等他在河里洗完,随便擦干一下,正想上岸去,背后忽然伸出一双手,“那恶心的口水洗干净了?”   夜苍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下到河里,双手从后面抱住了他,在他胸口摸了摸,“要是还不干净,我来帮你。”   李南落几乎习惯了他时不时的“不合时宜”,差点要问出口怎么帮,又想起这大妖从来无所顾忌,正想拒绝,只听几下水声,眼前忽然一暗。   夜苍穹靠近过来,神情难辨。   “阿夜——”他推他,“你在干什么?!”   “我们兽类都是这样,有伤口,舔舔就好了,何必那么大惊小怪?”往上斜挑了一眼,夜苍穹的眼神似乎有些邪恶。   “放开我!”李南落一张脸涨得通红,“在落雁峡里是我发烧的时候也就算了,现在我没有生病!”   他的心跳的飞快,不知道是不是那毒气的作用,莫名的想起巴蟒说的那些个淫邪的话,还有手里的动作,夜苍穹就像知道他想到什么一样,“你不是说不干净,觉着恶心吗,既然有恶心的味道,我帮你舔了去就是了。”   平常的就好像在说洗澡一样,他当真把他抱在身前,银色长发在水里彷如透明,那张俊美到妖异的脸上带着点惯有的慵懒和傲慢,漫不经心的,舔着嘴角,贴了过来,舔去皮肤上流下的水珠……   就好像在准备吞吃他的猎物。   带刺的舌头,刮出一道道痕印,压在原本的印子上,好像要把那些红色都盖了去,想想身上还有哪些地方有红色印子,李南落一阵慌乱,想起什么,一下叫起来,“那个妖!你抓住的那个妖还在林子里——”   有些哑了的声音,叫住了正要埋到水里的夜苍穹,那只手已经摸到了他的腿,然后停了下来。   见他终于慢慢浮出水面,李南落也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他说要洗澡,夜苍穹就带他来了,而就在刚才的地方,蛟鳞还被挂在树上,生死不知。   那也算是救了他的妖物,李南落心下歉然,夜苍穹却还是不紧不慢的,“那今天就这样吧,算了,我们回去。”   什么意思?今天算了,明天还要为他“洗洗”?李南落不敢问,只觉得身上刚才被“洗”过的地方,皮肤都开始发烫。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阿夜,我会记住今天的教训的。”   “嗯。”理所应当的样子。   当他看到夜苍穹嘴角可疑的弧度,还是有点不悦,“你到底滚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才回来?”   “解决属于妖物的事务。”夜苍穹眼神一动,不紧不慢的回答。   妖物的事务,究竟是找个雌性?还是狩猎?杀戮?   李南落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夜苍穹去找别的妖这件事,也不想再问下去。   慢悠悠的,回到原来的地方,被挂在树上的蛟鳞见他们回来,连忙道:“他已经没事了,能不能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可以,但是我有话问你,你叫蛟鳞,为什么想要我的命?”口头没有多说,但其实李南落还是颇为庆幸,这蛟鳞出现的恰是时候。   “你等等。”夜苍穹阻止他,朝着蛟鳞挑眉,“我为什么要放开一个想杀我主人的妖物?区区一头蛟,我只要把你挂在这里一两月,你就会脱水失去妖力而亡。”   然后对李南落解释道:“这种妖物的生命力虽然顽强,甚至有自愈的能力,但只要离开水就会变得越来越脆弱,以他的能力,两个月已是极限。”   蛟鳞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却有个女声在远处急急喊道:“不要伤他!”   天色已暗,跌跌撞撞跑来的,竟然是赵明珠。   “不要伤他,他不是……”她急走到近处,喘着气,见蛟鳞的肩胛被树枝洞穿,半边带血的挂在树上,面露凄色。   李南落和夜苍穹对视,心里顿时都明白了,看来这蛟鳞就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人类与妖物?”李南落惊讶至极,忍不住把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方才想到雌性妖物,那是不是女的妖物,也会和人一样,怀孕生子?   赵明珠全然没有察觉,她的全副心思都落在蛟鳞的身上,天色已暗,蛟鳞的皮肤开始隐隐发光,仔细看去,竟有一层细细的鳞片。   鳞片透着青色,发出细细毫光,她显然早就知道,全然不觉得害怕,只是着急,“你流血了,蛟鳞你流血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连声发问,踮起脚尖也捂不住他的伤口,急的眼眶湿润,转身就朝李南落扑通跪了下来,“求求你们,他不是坏妖怪,他不会伤人,求你们不要杀了他好不好?”   “不要求他们!尤其是他!”蛟鳞咬牙切齿的大吼,并不领情。   赵明珠鬓边的芍药花还在盛开,树林草木的味道里,芍药那淡淡的清香显得分外明晰。   “哟,看来这就是蛟鳞想要你性命的理由了。一定是他也觉得这颗明珠确实对你另眼相看,这才起了嫉妒之心。”   夜苍穹说的如此直接,毫不掩饰,李南落窘迫,蛟鳞冷哼。   赵明珠回头朝蛟鳞急急解释道:“我对他另眼相看,还不是你要我关注他?你说他不是寻常人类,你亲眼见他收了面鬼,要我别去招惹,免得被他察觉你的存在。”   “哼,但我可没让你请他来什么生辰宴,还有你头上戴的那是什么?还有那院子里的……好一个倾尽全力,花开不败、花香不散,他要是对你无意,何必做到这个份上?”   “我想与他结识,就是怕你做出像今天这样的事,一旦你胡来,好有人来阻止你!”赵明珠挂着眼泪却气势汹汹的吼了回去,丝毫不惧怕作为妖物的蛟鳞,与平日温婉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这个笨蛋!何况,他们才是一对,他对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她又一指看戏的李南落和夜苍穹。 第57章 我们不一样   没想到自己忽然被这么“安排”了, 李南落错愕的看了看夜苍穹,“赵姑娘,你是否误会了, 我和阿夜……不是那种关系。”   话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赵明珠却善解人意的摇了摇头, “女子对情意最是敏感, 我都知道,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没有什么的,只不过我们心中所属意的人刚好是妖物罢了,你无需解释, 也不必想在我面前掩饰。”   “我没有掩饰。”李南落无处辩解,脸色却发红, 胸前那处破了皮的地方, 还在发烫,被夜苍穹的舌头“洗”过了, 反而更在意起来,好像被衣服摩擦一下都感觉得到那处的异样。   “李公子,我早已观察你们很久了。你对大家,对每个人都温柔以待, 和善的就像戴了个面具, 你甚至愿意为了我耗费自己的生命, 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好, 唯有对他不一样,是不是?”   她看着他们。   “你会直呼他的名字, 对他大呼小叫,威吓耍赖, 甚至发脾气,那才是你的真性情,你的委屈你的愤怒,只在他面前袒露,你们同甘共苦才走到今天,是不是?”   李南落每听她说一句,心里就抖一下,身上的几个地方更是一层层的热上去,面红耳赤,不受控制,只觉脚下一阵发软。   夜苍穹不置可否的摸着下巴,轻瞥过来,李南落感受到他的目光,浑身好像着了火,分明什么都没有,心里却是满满的慌张和窘迫。   这话对也不对,叫他从何反驳。就在刚才,他才对他“大呼小叫”过,还“发脾气”,还觉得“委屈和愤怒”,桩桩件件,竟然都对得上号。   他的惊讶和失措就写在脸上,再也不复平静,如此失态,倒让一旁观察的蛟鳞意外。   “看你表情,我是不是没有猜错?”赵明珠一脸的感同身受,“因为我也是这样的,方才所说,全是我也曾经历过。”   “我们真的,和你们不一样。”李南落低声辩解,说得没什么底气,夜苍穹在一旁笑起来,被他皱着眉瞪了一眼。   再看两人情状,蛟鳞信了,便很干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取你的性命了,把我放了吧。”   他是干脆,李南落没有意见,夜苍穹却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想走?没那么容易,今天要不是我,他已经死在你的手里,这件事你们想就这么算了?”   当夜苍穹这样的大妖露出可怕的表情,没有妖物敢轻忽,蛟鳞沉默。从他背后肩胛穿到前胸的伤口已经凝固,再给他一点时间,他有把握脱身。   然而,夜苍穹是不会给他时间的,何况这里还有她……万一她受到牵累……   “剥下你的一块皮,我就放你走。”夜苍穹不疾不徐的开出了条件。   “什么?”这下就连李南落也感到意外,反而是蛟鳞没什么表情。   在赵明珠惊骇的注视下,夜苍穹露出雪白的牙齿,“蛟鳞有自愈的能力,他身上的鳞片更有超强的防御力,等若穿着一身鳞甲,你应该早就知道吧?”   他的笑容在她眼里分外的可怖,她低下头去,“他为了我,已经在岸上一月有余,要不是这样,也不会轻易被你拿住,还受了这样的伤。”   夜苍穹就像没听见她的求情,只抓住一个重点,一拍掌,“怪不得,我就记得蛟鳞并不是这样脆弱的妖物呢,原来已经离开水源那么久,本来还担心他的皮妖力不足,失去效用,看来不必担心了。”   “阿夜,能不能换个惩戒的办法,要剥取他人的皮,这也太——”李南落皱眉。   “他们有再生之力,不必担心,用不了大半年,他的皮就会长回来,上面的鳞片一个不少,至于剥下来的皮嘛,用妖力炼化,正好给你做个鳞甲护身。”   免得再发生蛟鳞刺杀这样的危险,夜苍穹这么思量着,他面上不露,心里却后怕,怕要是自己真的来得晚了,怕要是蛟鳞没有先到一步……还有那条该死的长虫巨蟒。   这却不想让李南落看出来,否则还拿什么来教他,眼睛眯了眯,挑着眼梢,不着痕迹的去看边上的少年。   “我可以自保的!这次只是意外!”   李南落的脸上还有些发红,其实他也明白,这次有惊无险,但不能保证下次也有这么好的运气,要是夜苍穹晚来一步,也许他已经身首异处,还死的不明不白,被蛟鳞这一阵飞醋给冤屈了。   夜苍穹忽然说道:“妖物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异常专注,想要杀一个人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执着,那种执念下的杀意是很可怕的,要不是他已经在岸上一月有余,妖力减弱,就算是我,也别想一招将他拿下。”   李南落没有听出话里的意有所指,他只听出来,原来夜苍穹这么快拿下蛟鳞竟然多多少少还有运气的成分。   “你的运气着实不错,要是错过这次机会,也许你一辈子都再也遇不到这样的蛟鳞了。”夜苍穹凑到他耳边,低声提醒。   李南落让自己尽量忽略拂过耳边的微热气息,“趁着对方理亏以歉意做要挟,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真的好吗?”   “不好吗?大家都没有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呢,难道你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危险?你可是差一点就被捅了心窝子。”   李南落暗自思量,脸色变了几次,他真的很想要更多自保的能力,一咬牙,“那么,就这么办吧。”   一回头,便迎上赵明珠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打量的眼神,李南落下意识从夜苍穹身边退开。   不知道自己想掩饰什么,他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夜苍穹已经十分坦然又“光明正大”的说道:“就如我之前所说,你剥下一块皮,我就放你走。”   “没得商量,他已经受伤了,你还要折磨他?!”赵明珠就在他们做一个决定,这会儿便挡在了蛟鳞身前。   夜苍穹抱着手臂,一个手指朝蛟鳞身上点了点,“他只要回到水里,很快就能痊愈,剥去的皮也会长出来。至于鳞片,根本用不了多久,只要他不上岸,在水中恢复全部的妖力,剥皮听起来再可怕,对蛟鳞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赵明珠还想再辩,蛟鳞阻止了她,“明珠,不用说了,他也是妖物,对我的能力一清二楚。”   “但是我并不准备答应你。”话锋一转,蛟鳞接着说道,“你只是在威胁我,你们也不会真的要我的命,只要我撑下去,你们也只能放了我,你的主人,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你倒是看得明白。”夜苍穹忽然诡异的笑了笑,“我这位主人是不会要你的命的,他确实还狠不下这个心,尤其你还是这个明珠的心上人。”   赵明珠眼神一亮,想要感谢李南落,李南落仿佛早就看透了大妖的本质,对她露出了歉意的表情,摇了摇头。   下一刻,夜苍穹慢悠悠说道:“不过,我们不动手,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什么意思?”蛟鳞有种不好的预感。   “看来你还不知道呢,你的明珠已经怀了小崽,作为一个人类,怀了妖物之子,你说这是多么令人惊奇的事,要是这件事给其他妖物知道,或者给其他人类知道,你说会发生什么?”   “他说的是真的?!”蛟鳞脸色一变,又惊又喜。   赵明珠抚着肚子,红着脸点头,羞的声音像蚊子叫,“我也是近日才发现,又不敢给人知道,本想告诉你,但这几日家中为了我的生辰宴,人来人往,我也没找到机会和你说。”   夜苍穹抬着下巴指了指蛟鳞,“就算你自己能脱困,那也是很多时日之后了,在这段时间,她的事一旦传出去,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   既然事已至此,李南落也不矫情,“我不知道人类与妖物是否能诞生新生命,但赵家小姐未婚有孕一事,已经足够令赵大人震怒。”   要是说给赵大人知晓,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用说了!我给!”蛟鳞在树杈一挣,又是留下一行血迹。   “蛟鳞!”赵明珠痛呼。   蛟鳞看着她,柔声道:“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只是区区一层皮罢了,我给!否则要是你一个人出了事我该怎么办?你腹中的孩儿怎么办?”   夜苍穹便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脸色,点了点头,李南落合上眼,口中低语,指尖微动,一片虚影从树丛下钻了出来,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挪到了树枝上。   枝条上沾染了蛟鳞的血,在影子里消融,就像被什么吞吃了一样,随后那枝条也迅速枯萎下去,咔嚓断裂,蛟鳞落到地上。   他就地一滚,心里疑惑解开,“原来不光是大妖的力量,还有别的妖!是它吸走了我的妖力,怪不得,我只是被树枝洞穿,竟然就无法动弹!”   “你现在该知道,如果我们有心要对你不利,早就能取你性命,然后剥了你的皮,一样能达成目的。”   夜苍穹摆明了,要他一层皮就是想教训他,李南落想到自己的咽喉和心脏差一点就被蛟鳞刺穿,也就心安理得了。 第58章 行踪成谜   窗边, 光影斑驳,阳光透过枝桠洒下金色光泽。   春日里,就连光线也带上了树荫的葱翠, 而那片投下的光影里, 一层波光犹如湖水荡漾,随着光线折射出层层青灰的微芒。   那层波光来自一件软甲, 屋里几个人, 就这么围着一个圆几, 上面有一件软甲,看的目不转睛,另一边罗汉床上翘着腿坐没坐相的大妖, 提着酒壶和酒杯,倒是显得漫不经心。   “到底是蛟鳞, 看看, 这光泽、这颜色……极品啊!”沈寒三手里摸着新制的软甲,爱不释手, 又无比得意。   “这层蛟皮经过我特别配置的药水泡上,再让绮珺制成软甲,绝好的材质加上绝好的药水再加上绝好的针线,细细密密, 贴着里衣穿上, 一般的兵刃根本伤不了分毫。”   接过沈寒三递来的软甲, 李南落看出他的喜爱之情, 又将软甲送了过去,“沈医师如此喜欢, 不如送给你了。”   “不了不了,这东西我是用不上了, 你们能得到蛟鳞的皮,还能交给我来炮制,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沈寒三摸着胡子,心满意足,“这可是蛟鳞的皮,就算我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他们也没见过这东西。”   “蛟鳞的皮很是稀罕?”李南落好奇,毕竟他们得来也不算太难。   “何止是稀罕!”沈寒三一下站起来,动作太猛差点把自己的胡子薅了下来。   “听爹爹说,世上蛟鳞已经十分稀少……”   夜苍穹似笑非笑道:“他对妖物的了解倒是挺深呢。”   沈寒三瞪了自己的亲闺女一眼,有些尴尬,“二位也不是别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其实我一直在研究和妖物相关的事,妖物与人类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被妖物所伤之后如何治疗……等等。”   李南落想起了那一天沈寒三给他们看的,从姑获鸟头颅中取出的半红不黑的那一块,像石头似的东西。   他不止是研究,已然到了开膛破肚的程度,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等地步。   碍于夜苍穹的存在,沈寒三说的含蓄,不过被特别顾忌到的某个妖并未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接着沈寒三的话说道:“蛟鳞确实已经不多了,正好遇上一个,也是你的运气。”   他指的是李南落,能有幸得到这蛟鳞皮。   “也是我的运气!”沈寒三十分高兴,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可惜这块皮不大,只刚好护住胸前要害,要是还有大些的,制一件皮衣坎肩那是最好的了。”   “为了这软甲,爹爹特地配置了药水,只因蛟鳞皮上有他们天生的鳞片,平日柔软,一旦运起力来,却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所以要缝制这件衣服并不容易。”   沈绮珺也从未亲手用妖物的皮制成软甲,因此感到十分稀奇,兴致勃勃的讨论起来。   那一天蛟鳞手起刀落,割开皮肉,撕下了自己腿上的皮递给了他。皮上尤带血肉,鲜血淋漓。   李南落望着那片蛟鳞皮,久久无法伸出手,却知道这层皮对蛟鳞而言意味着什么,咬牙郑重接过。   他的手上至今还残留着带血的触感,忍不住说道:“我们在说的是妖物的皮,而并不是动物、兽类的吧?”   他似乎有些不确定的问,困惑的眼神里有一丝郑重,沈寒三和沈绮珺停止了热烈的讨论,静默下来。   夜苍穹倒是习惯了,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好像是在笑话他,“失望吗?这就是人类,在人类眼里,妖物和动物也差不了多少。”   李南落感到疑惑,“也许是我太迂腐了?蛟鳞于旁人来说是个妖物,但我见过他,和他说过话,知道他喜欢的女子,见了他们之间的情深……我很难,只把他当做一个可能引起祸乱的妖。”   “因为妖物和人一样,也分善恶。”沈寒三点点头,正色说道:“才和你说过,妖物存在即是自然,妖物也是生灵,这回倒是我自己过于钻研这医道,失了度。”   沈绮珺低声说道:“我以为……这是对你不利的妖物,已经死了,所以才……”   “他并没有死,我们只是做了一次交易。”李南落不想再多谈细节,更不能让沈绮珺知道那蛟鳞就是她手帕交赵明珠的心上人。   为了这,赵明珠很是心疼痛哭了一番,也气他们气的不轻,但谁叫蛟鳞确实有错,想要杀人在先呢。   何况还要靠他们为她保密,所以也只能认了,忍了下来。   在赵明珠的要求下,蛟鳞和她腹中孩子的事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不知道再过几个月,等她肚子大了藏不住了,她准备如何对赵大人说明这件事。   李南落将蛟鳞皮制的软甲收起,沈寒三和沈绮珺也各自去忙他们自己的事了,而就这会儿功夫,夜苍穹又不知所踪。   李南落沉思起来。   仔细回想,最近这些日子,夜苍穹时常像这样消失,离开的时间时长时短,他也无从知道他的去向。   他也试图询问,但夜苍穹总是转移话题,“你要习惯一个人面对危险。”有一次他这么对他说。   李南落皱着眉,眺望窗外,心里有些不乐,自语道:“你可是与我签了契约的……”   一旦习惯了一个人的陪伴之后,只要失去这种陪伴,心理上就会有一种微妙的落差,就好像一个人被善待久了,哪怕些微的忽视都会成为一种怠慢。   他是不是太依赖夜苍穹了?李南落反省自己,不禁有了这样的疑问。又或者,是因为上次赵明珠说的话?   那些话,应该只是昏话胡话,是她自以为是,擅自揣测,李南落这么下了定义,心里又莫名发虚,说不上有哪里不对劲,但总是觉得不对劲。   因为这种感觉,而引发了一种烦躁,是不是那只大妖也是一样?夜苍穹也不乐意被人误解?   但以他对夜苍穹的了解来看,他根本不会在意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一次过了整整两日,夜苍穹都没有回来。李南落决定继续练习妖力的运用,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日子如常。   只是医馆内的沈寒三和沈绮珺对此十分担心,要知道,一只大妖在人类的世界里简直等同于狩猎场,无论他想做什么,没有一个人类可以阻止。   唯一可能阻止他的人类,正在他们这里,而李南落似乎完全不担心那只大妖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人类的事情来。   “阿夜?他不会的,或者说,是不屑吧。”对于沈绮珺的担忧,李南落如此回答。   “他不屑于对人类下手,确切的说是他看不起人类,他并不想从人类身上得到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正坐在医馆后院的地上,在屋檐下席地而坐,春雨贵如油,淅淅沥沥的小雨之后,一切都会焕发生机。   沈绮珺手里拿着为他们准备的衣衫,一套素色,一套玄青,但是其中的那一个妖现在行踪成迷,她叠起衣裳准备替他们放到房里,边说道:“但是他选择了跟随你,与你结下契约,那么他对人类还是有所图的吧,至少对你是这样。”   李南落望着雨滴,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我曾经问过他很多次为什么,他也给过很多理由,但我想也许那都是借口。”   “那他为什么跟随了你呢?这次他会不会就这样离开?”沈绮珺问出口,便觉得不妥,抿了抿唇角。   “……我,不知道。”雨水打湿了李南落的衣衫下摆,他侧着头,看不出表情。   已经四天了。这是夜苍穹没有回来的第四天。   以往他出去总是会在一天之内归来,而这次他已经四天没有露过面,也没有任何曾回来过的痕迹。   日子分外的安静,这种安静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南落总觉得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情正在慢慢发酵着,酝酿着,山雨欲来。   这种感觉不是凭空而来,自从他拥有妖力,或许是因为血肉上的联系,他总能隐约感觉到夜苍穹的存在。   躁动的、狂野的、可怕的、危险感,这种隐秘的感应一度令他十分不适应,却又逐渐的开始习惯,开始因为这种感觉而感到安心。   而今,这种感觉告诉他,夜苍穹身上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这一天,已近黄昏,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李南落忽然感觉身上一阵发烫,紧接着的晕眩感令他不得不扶住了桌沿。   “什么东西?”他用力摇晃着头,心生警兆,一股燥热从下腹升起,脑海中浮现的居然是那一天巴蟒撕扯他衣物的场景,他摇晃着走近窗户用力推开。   心跳如鼓,伴随着危机感的是毫无来由的欲念。   有个声音嘻嘻轻笑,“不要抗拒了,俊哥儿乖,这就从了我吧,我保证会让你□□。”   这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正是巴蟒,李南落悚然一惊,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意愿,像是被巴蟒的话蛊惑了似的陡然热了起来。   “该死!”李南落用力咬下舌尖,剧痛之下他凝着神连忙屏息。   “已经晚了,我的乖乖,你可知道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半天,一点都没发现我的气息,这半天时间足够让你着我的道。”   窗外树杈之上,碗口大小的蟒蛇状妖物从枝干底下蜿蜒而上,一点点的露出了巴蟒那张充满媚态的脸孔。   “也不知你到底是在想着谁呢,本以为你会早些发现我,没想到你竟如此出神,也多亏了这样,你现在应该一点力气都没了吧。”   巴蟒的话语声分外勾人,李南落身上燥热,脑海中竟浮现出不堪入目的场景,而对象居然是巴蟒。   用力咬到舌尖剧痛,他吐出一口鲜血,手一抬,风刃应声而出,“你既然敢来,这次就别想走了!”   “哟,居然小瞧了你。”没料到他还有反抗的力气,巴蟒略显狼狈的避开,却不还手。   “别抵抗了,再过一会儿你就会臣服于我的双龙之下。”半人半蛇的模样从树杈爬入窗口,他落地化作人形,□□的身体上一层细密的鳞片,连那胯部也是一样,而且还有着蛇类动物的特征。   被他避开的风刃砍断了树干,巴蟒并未伤及分毫,但李南落的目的其实并不是他,就在巴蟒进了房间的那一刻,他从被风刃劈碎的窗口翻了出去。   四肢无力,他重重摔在地上,有个声音说道:“主人,我可以吃他吗?”   是面鬼!他怎么把他给忘了!李南落稳住发抖的嗓音,说道:“小鬼,如果你能办到,就去吧。”   “好的主人!”面鬼欢快的叫了起来,嗖的一个黑影从李南落脚下分裂而出,沿着墙壁挪动,很快就进了房间。 第59章 故人求援   面鬼与其他妖物都有所不同, 平日也并不会出现,所以巴蟒完全没有料到李南落翻窗而出之后,居然有一个小鬼将他看做了猎物。   当整面墙上出现一张巨大面孔的时候, 巴蟒吓了一跳, “面鬼?!”   面鬼一言不发,只见扭曲的五官各自为政, 分开挪动着, 一个个“爬”到顶部, 重新组成了诡异的面孔,居高临下的人脸如同巨大的罩子,遮挡了金红色的夕阳余晖。   面鬼这东西, 妖物们多少都知道却很少见过,巴蟒眼神一动, “真是厉害, 没想到今天能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面鬼。”   他一边露出谄媚的笑意,身上散发出瘴气。一旦让面鬼掌握了主动权, 他将再没有反击的余地。   面鬼却不答话,它与人类和其他妖物不同,甚至不能算是具有实体,巴蟒的攻击对它丝毫不起作用。   笼罩的暗影越来越大, 将巴蟒包围,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我和你无冤无仇, 你来对付我做什么?”他极力镇定。   黑洞洞的眼眶逐渐扩大, 诡异的面孔发出小孩子的笑声,“鲜活的生气, 极品的美味。”   巴蟒有些慌了,“别吃我, 我带你去吃其他人类好不好?这里有很多人,许多活人的生命之气!”   落日之间,房间里陡然暗下,面鬼狞笑,“你要对吾主不利,吃的就是你。”   “主人?李南落?”巴蟒意识到面鬼在这里不是巧合,他眼神一转,“我说面鬼,不如你我联手,将他拿下,一起得到他身上的宝贝,你看怎么样?”   “宝贝?”面鬼分散的五官在顶上盘旋着。   “对!就是那烈焱族的宝贝,我以为你也是为了那宝贝来的,难道不是吗?”对面鬼眨了眨桃花眼,巴蟒也不知道这鬼东西会不会被自己的魅术所影响。   “妖灵……终结世间的火……大火……”面鬼散乱的五官盘旋的越来越快。   “对!就是那还未诞生的妖灵,那烈焱族的宝贝!”巴蟒继续蛊惑,“拥有了那宝贝,就能将世间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我们联手——”   面鬼不断盘旋的五官骤然一停,巨大的黑洞似的眼睛如同漩涡直直的凝视着他。   看出面鬼和其他妖物不一样,脑子不那么好使,巴蟒再接再厉,“怎么样面鬼,只要拿下他,我们就一起分宝贝?趁着那只大妖不在,错过了机会可不会再来!”   他并不知道面鬼的停顿和反应全然不是因为他的话。面鬼想起了被火焰之卵灼烧的疼痛和恐惧,那是几乎将它毁灭的炼狱之火。   “它——属于吾主!”尖锐的叫声穿破屋顶,巴蟒也不得不捂住了耳朵,随之而来的是浑身的力气像水流被抽走那样的流失。   “不不不……我还有话要说……”他惊慌失措,失去妖力支撑之后身体迅速的恢复了蟒的原形。   只见墙面那么大的鬼脸之下,一片暗影就像漩涡,一条巨蟒在漩涡中翻腾扭动,试图脱离面鬼的掌控。   李南落就躺在院子里的地上,极力平息着体内的燥动,同时密切关注着里面的战斗,听到巴蟒蛊惑面鬼的时候还担心了一下,没想到面鬼竟出乎意料的忠诚,这让他颇感意外。   他却不知道,当时他用火焰之卵灼烧面鬼,令它多年来积攒的力量付之一炬,那种几近毁灭的烧灼之痛已经在它心里留下恐怖的烙印。   而后他又用自己的鲜血喂养了它,面鬼汲取了他的血液,原本充满执念思维简单的它不知怎么开了窍,除了吸收生气的本能之外,开始多了一些灵智。   它知道李南落和他所拥有的力量,不是它可以违背的存在,只要他愿意,他一个动念即可用那团火将它毁灭。   臣服于力量的绝对本能,令它产生了绝对的忠诚。   如今,送上门来的猎物,又让它多了一个追随李南落的理由——如果每天都有这样的猎物上门就好了!   拼命吸取着巴蟒的生气,面鬼发现自己吸收力量的能力比原来更强大了,它竟然能将妖物的妖力也一起吸收。   所有的血液、鳞片、生机、妖力,巴蟒身上的一切,在被它吸收之后都化作了它最喜欢的生命之力,回归于生命最初的本源。   从未这么爽快的“大吃一顿”,面鬼欢快的发出了满足的嚎叫,游移不定的五官在墙壁四处盘旋,如同鬼哭又像孩子怪笑的声音在房间里不断回荡。   李南落只听见巴蟒惊叫了几声,随后就再无一点声息,面鬼的笑声却是过于激昂癫狂,于是勉力站起往里探去,赫然看见一条巨蟒迅速干瘪下去。   那双惊恐的眼睛朝他望来,“……他们……会抓住你的。”   这是巴蟒最后的话,李南落想起了远在粱京的大内近卫,莫非这一切与大内近卫也有关系?   “如果是你们,我等着。”他拍了拍衣摆,回望粱京的方向,内心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回到那里。   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感恩主人的赏赐。”面鬼激动的转到他的眼前,不断的盘旋。   它的声音听起来比原先更活泼生动,像一个“人”,李南落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它吞噬了巴蟒。   “你做的很好,小鬼。”他给予赞许,面鬼也感到特别高兴,五官不断的转着圈圈,一会儿是个长条形的鬼脸,一会儿又是扁的鬼脸,就像个面团不断被扯来扯去,黑洞洞的一片,在晚霞里颜色诡异,又再度融入他的影子。   李南落第一次开始正视自己所拥有的力量,面鬼其实是他的一大助力,只是他从前并没有这样的意识。   他从来没有将妖物或是面鬼视作自己的武器,然而作为一个妖师,这是他必须考虑的事,驱使妖物,利用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   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沈寒三和沈绮珺都出诊去了,医馆内只有抓药的伙计还在,提前告知过大家,所以前来看病的人也不多,只有零星几个来取药的。   后院很安静,并没有什么人,否则这么大动静,要是把沈寒三或者沈绮珺引来,只怕会给他们带来危险。   “主人,有人窥探。”面鬼饱餐一顿之后,食髓知味,跃跃欲试,“我可以吃了他吗?”   窥探?李南落倏地睁开眼,围墙之外,树枝轻颤,他指尖微动,只听噗的一声,啊呀一声,有人从围墙上翻落下来。   “果然是你李公子,让我好找。”那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却也不恼,又是欢喜又是感慨,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他身上背着弓箭,腰上佩着短刀,脸上涂着几道黑灰颜色,看起来与常人不同,颇有几分异族的味道。   “是你?!”李南落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一个他以为不会再见面的人,“焱族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峡谷……”   “我早就来了,但是一直没和你说上话,也没找到你,是那夜苍穹不让我找你,他也不让我知道你在哪儿!”说起这件事,焱族长还有些愤愤不平。   落雁峡离此地其实并不遥远,只是地势关系,令它与临岩县之间增加了山林石岩的障碍,需要走很多弯路,绕很多道才能到达,李南落并没有忘记烈焱族的坐骑,那些巨鸟。   “不用看了,我们的骑行鸟不在这里,烈焱族与世隔绝,并不想被世人所知,如今已经走漏了风声,为了避免麻烦,所以我只带了赤炎和几个亲信,是骑马加走山路来的。”   “你们都来了,族里就只有长老一人了。”   李南落本想说,即使只有长老一个人也不必担心,没想到焱族长闻言脸色一变,沉声说道:“长老已经遇害。”   “什么?!”李南落大吃一惊,“长老是被何人所害?”   “我们……不知道。”焱族长咬牙,面容扭曲,一掌拍在岩石上,四分五裂。   “我也不和你客套,就是因为出了事,所以我才来找你,当时我们把烈焱族的宝物给了你,为的就是有一天你可以成为我们的助力。”   他直直看着李南落,“现在就是这个时候,我们烈焱族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我需要你作为妖师的帮助。”   帮?还是不帮?夜苍穹不肯告诉他自己的所在,想必就是不想趟这个混水,但烈焱族确实对他有恩。   要不是火焰之卵,他拿不下面鬼。其他很多次,都是这枚妖灵的卵救他于危难。   焱族长见他沉吟,知道结果未必如愿,正打算再游说,李南落一抬眼,“烈焱族在我落难之时于我有恩,我自然不能在你们限于危难的时候见死不救。我答应你,这件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好!爽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焱族长松了口气。   他多日奔走,从族里一直找到此地,好不容易能放下自尊提出恳求,这会儿心定了,不禁脚下一软,瘫坐在地。   “你和我说说长老是怎么回事?”李南落将他扶起来,当时壮硕的焱族长这会儿竟单薄了许多,甚至还多了些白发。   “那一日就和平常一样,我们分头出去巡视,长老带着人,去的应该都是平日里他常去的地方,但这一次他直到日落时分还没回来,我们就有些担心,但毕竟长老功力深厚,我们也没多想……”   “我实在后悔,要是我早些带人去找,长老是不是就不会遇到那样的事!不会被人开膛破肚,身首异处!”焱族长紧咬牙关,目眦尽裂,那惨烈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   “那你其他族人呢?他们还在峡谷之内?”李南落突然问道。   焱族长点了点头,被他问的悚然一惊,“你的意思是……”想到其他的可能性,脸色骤然刷白。   “赤炎!!赤炎!快集合弟兄们赶回族里——”他朝围墙外大吼,急的声调发抖。 第60章 寻找阿夜   要是这就是调虎离山之计呢?生怕有个万一, 焱族长带着赤炎匆匆离去,临走前也试图请求李南落与他一同去烈焱族看看。   然而李南落还在担心夜苍穹的下落,说明原因之后, 他仍旧留在了医馆内, 相约晚些时日和夜苍穹一同再回烈焱族。   这一番插曲,让李南落这些日子以来的预感更加强烈,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只是这风究竟来自哪里, 又是要吹往何处?   或许是因为焱族长的突然到来,加深了他心底的不安,这种不安让他决定不再等待, 不能在这里继续等夜苍穹回来了。   “小鬼,你说我们去哪里找他?”当机立断, 他思索了下问道。   “山上。”面鬼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能够被召唤出来,让它颇为欣喜。   “为什么你选择山上?”李南落没有旁人能够讨论, 只能找了小鬼,看脚下的影子在那里盘旋。   “因为妖物大多不喜欢人间,倘若他在人多的地方,吾等定然早就听到消息。他可是个妖物。”面鬼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把脸拉了又压扁, 它喜欢这种游戏。   不知道为什么, 面鬼听起来似乎对夜苍穹有些意见, 这话说的,好像只要夜苍穹在外头就一定会惹来祸端似的。   但李南落对此并无异议, 点了点头,“那我们就上山。”   妖物多在山中, 是因为人间不容,也是因为妖物有自己的野兽之道,看不上人间那些规矩。   有时候,也是因为妖物本身特殊,无法在人类之间多做停留,就好比蛟鳞。   李南落第一步先去找了赵明珠,对于他的到访,可以算得上是突兀,哪里有这样莽撞上门就找人家千金女眷见面的。   于是便由赵夫人做了接待,不明就里的赵夫人脸上的表情颇为精彩,因为李南落还是个通缉犯,她就有些心慌,但这“被通缉”的后生又生的一副好模样,还知书达理。   就像丈母娘看女婿似的,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里又有些欢喜,要是这相国府的公子,当真如他自己所说能洗脱罪名就好了。   李南落见了赵夫人的打量,还有时不时露出不明含义的微笑,也知道有什么误会,但他无心多做解释,只是略作寒暄。   没想到这样的态度也被赵夫人视作“大户人家”的气度,毕竟,即使是通缉犯,也终究是相国府家出来的少爷。   按照赵大人的设想,总有一天李南落的冤屈能洗清,所以赵夫人对他和赵明珠的交往也抱持着促成的态度,便吩咐丫鬟跟着,安排在前厅,给他们一次见面的机会。   “你能告诉我,哪里能找到蛟鳞吗?”她不知道的是,两人见面却在进行着这样的对话,李南落一开口,就是找蛟鳞。   “你们还要找他做什么?他在养伤。”赵明珠只维持着表面的礼貌,话里却听得出怨气。   “我知道他在养伤,但我有重要的事找他。我只问几句话,不会多做打扰。”到了这个时候李南落也顾不得她的态度。   “那你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赵明珠还记得他们逼蛟鳞自己割下皮肤的场景,冷着脸背转过身去。   “阿夜行踪不明,我想问问他或是其他妖物是否知道内情。”   “笑话,你不是个妖师吗,还需要求我来告诉你妖物在哪里?”她显然并不打算合作。   李南落不感到意外,只是现在他没有向她道歉的心情,“你不打算帮我是吗?”   “是又怎么样?你要对我不利?”赵明珠听他说的强硬,转过身,抬起头,明媚的眸子里也是满满的挑衅。   “不敢。你是赵大人的千金,与此事无关,实属无辜,更有孕在身,我岂敢对你不利。”他皱着眉摇了摇头。   随即又点头,忽然说道:“你说的对,我是妖师,我应当去找其他妖物询问,无论山上湖中、草木石岩,以我的妖力,将整座山翻个底朝天想必不是太难,大不了,我还有火焰之卵,反正阿夜也不惧大火,我一把火把山给烧了,烧尽了所有妖物,总能找到我要找的,赵大人兴许还要谢我。”   那许多妖物里,总会包括那只蛟鳞。   “你是在吓我?”赵明珠开始动摇,“你不会这么做的,你是不惜在我生辰之日险些要耗尽生机送我那样一份礼物的人,你……”   “我可以那么做。”他平静的打断她,“我会这么做,只要能找到他。”   这种平静,直接而锋利,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其他情绪,赵明珠从他身上一点也找不到那一天的温柔和隐藏其下的哀伤。   这不是那一天为她贺生辰的李南落。   他是认真的。   “你说,你是为了夜苍穹?”想了想那个大妖,她旋即释然,“是了,自然是为了他,否则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狠戾的话来,竟用所有妖物,包括蛟鳞的性命来要挟我。”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我?必要之时我可以牺牲其他妖物的性命?要知道我相国府被灭,就是妖物所为,我本来就有充分的理由恨他们入骨。”   “那夜苍穹呢?他不也是妖物吗?”   “他与其他妖物不同。”   “因为他是你心之所系?”   “这与你无关。”   笑的温柔又悲伤的少年,原来也是可以变得冷酷无情的。   赵明珠退让了,“蛟鳞就在半山腰的那个湖里,你将它投入湖中,他就知道是我让你来找他。”   她递给他一个空的胭脂盒,“当初我就是为了捡这盒掉落的胭脂,险些淹死在湖里,是他救了我。后来我总是往山里跑,被我爹训斥,不准我再时常外出,他才不得不上岸来找我。”   李南落接过,把胭脂盒收在怀里,推门而去。   他走的时候也没有和赵夫人多做寒暄,只问是否能借一匹快马,他要上山,到了山底下,他就会将马匹缰绳松开,让它自己回来。   赵夫人虽然不明就里,还是答应了,少年匆匆走过,翻身上马,点头称谢,素衣翻飞,带起一阵风,便疾驰而去。   这座山与落雁峡临近,山势陡峭,满是树木,是樵夫和采药人喜欢的所在,也是猎户们最爱去的地方。   靠山吃山,在这里总是能有很多收获,但也时常遇到意外,因此大家都知道,这山里还有不少的妖物隐匿其中。   运气不好的话,会受到妖物的捉弄,也会有惊吓,大部分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大事,人类和妖物在这片山头已经共同摸索出一种互不侵犯的相处方式,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李南落现在就站在山脚下。   他慢慢闭上了眼,面鬼对于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感到尤为新奇,从影子里冒了出来。   “主人,为何不上山?你要用妖灵之火将此地烧光吗?”它的那双黑洞似的眼睛一下子变大了,激动不已。   李南落甚至能听出小鬼这话里的迫不及待,无奈的睁开眼,“不,我在感应这座山,我能感觉到阿夜就在山里。”   “这片山头这么大,不如用主人先前所说的办法,定然很快能将他找到,烧山吧!”烧山!面鬼激动的建议。   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就能用小孩子的声音,说出那么血腥的话,李南落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起,若非我召唤,你无需多话。”   话落音,李南落周围就再无声息,面鬼也是听话,连回答也自动禁了声,转了几圈,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暗了一暗,不知道是不是在表示委屈,又缩回了影子里。   李南落不理会面鬼,再度合上眼,那种微妙的感觉告诉他,夜苍穹确实就在眼前所见的山林之中,只恨无法再感知更多,不知他到底在这树林里做什么。   “是他,是他来了,快去告诉蛟鳞大人!”从身后的树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李南落一转身,只见一个矮小的只有半人高,脸孔似如马面的妖物缩起身子将自己藏在树后。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装作不曾发现任何异样,果然那小妖探头张望几次,小心翼翼的溜了出来,直朝林子深处跑去。   李南落不着痕迹的跟随其后,放轻了脚步,走了一会儿,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想必这就是赵明珠所指的湖。   找到目的地,他不再收敛自己的气息,直接走了过去,小妖尖叫的跳了起来,眼看着他拿出一个东西丢进了湖水之中。   “保护蛟鳞大人!保护大人!有妖师入侵!有妖师入侵!”尖叫声传开,湖边起了一阵骚乱。   小妖们聚集,李南落却心无旁骛,直直看着湖面,很快,水面上漂浮起了一片半透明的青灰色,蛟鳞的脑袋从水中冒了出来。   见是李南落,并不是赵明珠的时候,蛟鳞本要展开的笑颜瞬间冷了下来,把那胭脂盒子收到怀里,“妖师上门有何贵干,还要我剥一层皮给你吗?”   “告诉我夜苍穹的下落。”李南落单刀直入,说明来意。   蛟鳞的眼神动了动,并不回答,但他的模样看来显然知情,知情而不说,李南落正待追问,却见蛟鳞看了看一个方向。   “同为妖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为一个人类做到这个份上。但想到明珠,我似乎又能明白他的决定。”蛟鳞似乎还有些佩服。   “到底是什么决定?他怎么了?做了什么?!”李南落只觉得心跳越来越急。   “这里有这里的规则,我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你既然来了,那你就自己去看吧,不参与其中,我已经仁至义尽。”   蛟鳞越说,李南落越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对于夜苍穹的信任又让他无法相信会发生什么大的祸事。   他朝着蛟鳞所注视的方向疾奔而去。   因为不知道目的地,他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树林之中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处都像是一个地方。   那个马面小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跟在他身后,忽然窜了出来,也不出声,朝一个方向轻轻点了点,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李南落内心对蛟鳞说了声谢,循着找去,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住了脚步,看到山岩之后露出一块带血的皮毛。   那是他所熟悉的纯白色,如今染上了血污,令那片银白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阿夜!   他冲上前,一头巨大的猛兽匍匐在岩石后,往日健硕的身体上遍布着伤痕,那是集合了利爪、噬咬和荆棘灌木等等各种形状的伤口。   伤口有血,更令他心惊的是,阿夜闭着眼,完全没有感知到他的到来。 第61章 丛林法则   “阿夜!!”他脚下一软, 几乎是跌过去。   扑到野兽的身前,控制不住手上的颤抖,占满血污的长毛, 被鲜血凝结成了块状, 伤口的皮毛之下,露出血红色的肌肉纹理。   他不敢去碰, 生怕弄疼了他, 咬着牙仔细去看……胸前还有起伏, 阿夜还活着,他慢慢呼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 眼眶很热,他揉了揉泛酸的眼睛, 警惕的观察了周围   李南落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夜苍穹在失去意识前选择了躲在岩石之后,想必周围一定隐藏着某种危险, 危险来自何处,他暂时还不知道,但他到底是由妖物所教授出来的妖师,对于妖物而言, 对于危机的感应从来都是一种本能。   李南落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 也拥有了这种本能。他不敢贸然搬动野兽庞大的身躯, 更不知何处才是安全所在, 所以他打算等待。   他专心致志的传递出一丝妖力,探查夜苍穹眼下的情况, 这感觉,很像他使用妖力过渡而脱力的那次, 他险些耗尽自己的生机。   莫非,阿夜也是?   有什么能让一个大妖耗尽妖力受伤至此?   “原来你就是那家伙拼尽全力也要保护的人类,看起来也不怎么起眼啊。”说话声满是遗憾。   李南落一眼望去,远处一抹红白相间的影子,在树上隐隐绰绰。   他等的果然出现了!   “现在和我说话的是谁?”用身体护住岩石后的夜苍穹,他探出半边身子。   一阵桀桀怪笑,“小子还挺聪明,知道能让那家伙受伤的一定不是普通角色,还知道不能一上来就太过莽撞,先查问底细……这都是那家伙教你的?”   一个庞然巨物轰然落地,原来红白相间的是它的肤色和毛发,只见这妖物似人非人,凸嘴尖耳,白首红足,身上穿着和人类一样的短褂,腰间还扎着一条布带。   这妖物竟有几分猿猴的模样,只是双目血红,从嘴里露出的獠牙和头上耸立的灰白色毛发,又满是狂躁的煞气,与普通猿猴截然不同。   “你和阿夜很熟?”李南落谨慎的问。   “阿夜?这家伙叫阿夜?”妖物不屑,“一个妖物,叫什么人类的名字,身为大妖,不惜为了人类做到这等地步,他说与你有契约?你?”   他那轻蔑并且加了重音的“你”,充满了怀疑。   “他是与我有契约,我并没有强迫他,你也能看的出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强迫他去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李南落慢慢从岩石后走了出来。   那妖物上下打量,见他红着眼眶,一身狼狈,“你确实没那个能耐,不过我听说……嘿嘿,巴蟒死在你的手里。”说到这里,那双血红的眼睛里闪动起了某种期待的光芒。   难道这妖物还要将他当做对手?李南落惦记着夜苍穹,表面上却不能露出来,平静说道:“他并不是死在我的手上,他是死于他的弱点,另外,我身边还有其他妖物的帮助。”   听到这些,那妖物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显然失去了兴趣。   “你还不够强大,我对人类也没兴趣。你把这家伙带走吧——”他指了指岩石之后。   李南落心下顿时一松,只要能把夜苍穹带走,其他都可以之后再慢慢问,什么都好说。   “等等。”有人从那妖物身后走了出来。   “朱厌,你不能让他走!他是华胥国君魏吴央通缉的要犯,是屠杀相国府的凶手!”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做事了?你们人类的事情,与我何干?何况那事是蛊雕那恶心玩意儿干下的,所谓投名状嘛,他要压过人类,翻了这天去,你们这些蠢货倒是只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   “投名状?那凶手不是他李南落?”   “干我屁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朱厌冷笑,“世上的争斗,我是不会插手的,越乱才越有趣。”   “你答应过我会……”   “闭嘴,你只是个剑侍,找你的主子去,再多嘴一句我就把你捏死你信不信?!”朱厌暴躁的抓起那个人。   那是个一身剑客打扮的年轻人,他的头脸脖子被朱厌紧紧捏在手里,五官扭曲了形状满是痛苦,激烈挣扎着,涨红的脸孔在要变白的前一刻,终于整个人被扔到地上。   他在地上发出嘶嘶的吸气声,然后是剧烈的咳嗽,在铺天盖地的咳嗽声里,李南落耳边回荡着嗡嗡的巨响。   蛊雕,投名状?!蛊雕是想投靠谁?竟要屠杀相国府所有人?这惊天血案,莫非背后是别国?   “带这家伙走吧,既然他能杀退我所有手下,我就遵守承诺,凡这座林中妖物,都不会在打那东西的主意。”   朱厌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南落来不及明白其中的意思,他的脑海中还盘旋着那个人说的话。   视野里的一切颠倒旋转着,脑袋里嗡嗡的声响令他晕眩,他下意识的抱紧了夜苍穹那副野兽的身躯,将自己埋入那层层带血的毛发中。   “朱厌,你遵守了你的承诺,但我并没有答应什么。”年轻人从地上爬起来,憋红的脸色未退,声音嘶哑。   他的眼神里有血光。   这也是朱厌收留他的原因。   “你要做什么我没兴趣,只要别在我的地头找麻烦。”朱厌笑着,无所谓的转身。   年轻人灼灼的目光盯着李南落,他早就收买了一些小妖,现在正是合用的时候,他把手指咬在口中,发出几声古怪的啸叫声,十多个黑影从几个方向涌来。   这是朱厌没看上的妖物,就不算是朱厌的手下,自然也不受朱厌所作承诺的约束。   年轻人眼神里的血光变成了杀机。   “李南落,我和你无冤无仇,要怪只能怪是炙手可热的通缉要犯,只要拿下你——”   李南落无意听他在说什么,他的脑海中还在盘旋着妖物朱厌所说的话。   这不是妖祸,而是阴谋——   相国府遭遇的一切,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   究竟是谁人指使?真的是别国另有图谋?国君又知不知道?下一刻,生存的本能让他一个激灵,不,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扑来的妖物们发出可怕的尖利叫声,在那年轻人的驱使下挥动利爪,杀机由四面八方而来。   李南落收敛心神,破空声起,风刃骤现。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左手拖着夜苍穹,右手拧成的剑刃灵活的阻挡着小妖们的进攻。   且战且退,心无杂念,每一个动作都成了身体的直接反应,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突然的真相与突然的危机,让他整个人一分为二,灵魂与躯体,分属在不同的世界里。   风刃刺透小妖,溅起和人类别无二致的鲜血。   飞溅的鲜血背后,一柄长剑悄无声息的直刺而来,年轻人的剑光竟有着雷霆般的锋芒。   看了一眼失去意识的夜苍穹,李南落不敢轻易试其锋芒,唯有后退,小妖们在侧紧追不舍。   没想到,剑光竟然比小妖的速度更快,而且直指夜苍穹。   “卑鄙!”李南落心口一阵慌乱,咬牙挺身格挡。   剑尖被一掌拍开,顺势从李南落的腰间擦过,带过一片血珠,年轻人冷笑,“你干嘛要护着一个妖物,你也可以把那妖当做挡箭牌,是累赘还是你的助力,全都在你。”   李南落闷声不吭,腰间火辣辣的,也顾不得多看一眼伤口,他根本无心恋战。   奋力拖动阿夜庞大的身躯,他用妖力探查周围,想到蛟鳞的所在,开始把夜苍穹拖向有水的地方。   就像那一夜的逃亡。他在迷宫般的树林里仓皇而退,但这一次他不再恐惧,他只想着一件事—— 一定要救回阿夜!   身后的小妖们锲而不舍,而那年轻的剑客犹如猎人驱使着猎犬,他则是他们的猎物,李南落头也不回的奋力逃脱,顾不得什么妖师的尊严,也不想尝试是否能取得胜利。   他只想救夜苍穹。   他唯一害怕的是,救不了他,从此失去这只大妖。   鼻腔里始终缠绕着干涸的血的味道,就像有一条蛇从鼻腔钻到胃里和肺里直达心脏,每一次呼吸都有铁腥味,每一次呼吸都令人作呕。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停下的,等他回过神来,已经颤抖着双手坐在那个湖边,半人高的马面小妖正胆怯又好奇的看着他。   “阿夜?!”他首先想到夜苍穹,转头发现大妖正躺在他身边,这才放下心来。   “你也不容易,去朱厌的地盘上抢人,一心二用,又要自保又要救人。”蛟鳞坐在湖边,朝他扔过去一个皮囊,里面装着水。   李南落却没有接,整个人还恍如梦中。   “不用想了。是我让手下小妖把你引到这里来的,这里姑且算是我的地盘,那个人类暂时还不敢进来,他没那个胆子,敢不遵守丛林法则。”   蛟鳞还记着身上那一层皮的恩怨,说话也没什么好脾气。   “丛林法则?”李南落身上有十数道血痕,头发散乱,他下意识护在夜苍穹身前,一只手还牢牢的抓着它颈边的皮毛,紧到拳头在发抖。   蛟鳞看了一眼,有些动容,放缓了声调,“夜苍穹是大妖,没那么容易出事,你可以放开了。”他掰开他发抖的手,把装水的皮囊塞了过去。   “所谓丛林法则就是妖物们的规矩,也是我们妖物的江湖。弱肉强食,小妖服从大妖,大妖也有各自的地盘,对了,就像你们的门派划分,各个门派谁也不过界。”   “打破这个规矩,弱者就要接受被杀戮或是奴役的结局。”他把一条小杂鱼扔进嘴里,漫不经心的咀嚼起来。   “这片湖泊周围都是我的小妖,哈,那个投靠了朱厌的人类哪里敢接近,除非他愿意冒着收服的小妖都被我接管的风险。”   李南落终于慢慢放松下来,这才感觉到左手的疼痛和控制不住的颤抖,紧紧按住发颤的手,他低声咒骂,没想到腰间被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圈住了。   “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不准咒骂自己没用,你是我的主人……你骂自己,岂不等于在骂我没用。”   夜苍穹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断断续续的开口,总是狂妄放肆或是嘲弄的声调,此刻显得虚弱,又格外的温柔。   “阿夜!你醒了?!你没事!”一直泛酸的眼,终于忍耐不住,眼眶一热,李南落连忙抬起头,用手捂住脸。   便没有发现,那双金绿色的眸子,深深凝望着他。 第62章 就是傲娇   放肆的带有热度的眼神, 在李南落睁开眼睛回望过来的那一瞬间,收敛了下去,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蛟鳞眼尖, 还是抓住了这一个瞬间, 疑惑的动了动嘴,选择了沉默。妖物和人类之间的感情, 没有旁观者置喙的余地。   李南落见夜苍穹醒了, 哪怕身上满是伤痕, 至少他醒了,于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心神终于整个放松了下来。   “阿夜——”他的声音还在微微发颤, 就像生怕声调再高一些就会把受伤的野兽震碎似的。   “我在。”   粗粝的舌头从他脸颊上舔过,带着些微的倒刺, 有些疼, 李南落却迎了上去,环抱住眼前这只大猫的脖子, 把自己埋进了那片沾着血迹的长毛里。   被血迹沾湿又干涸的毛发,又开始有些潮湿,李南落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眼泪,夜苍穹就像什么都没发现, 望着远处, 毛茸茸的长尾巴, 圈紧了他。   蛟鳞默默的把头转向了别处。   风吹过树叶, 沙沙作响,掩盖了被埋藏起的哭泣声, 直到李南落抬起头,打破了平静。   “……我从来没想过, 你也会受伤,可能会死。”他的脸上已经一点都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夜苍穹一扭头,“我只是妖力用尽,哪有那么严重,愚蠢的人类,早就说过了,你的一生只是我的转瞬,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怎么会死。”   “但是这一次呢?”   “这一次嘛,因为那是朱厌,那可不是普通的妖物。”说起对手,夜苍穹一阵冷笑,“朱厌是大妖之中数一数二的角色,他好战的很,简直是个疯子,巴不得这个天下都是他的战场,所有强者都可以与他一战。”   “那你为什么会和他打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和朱厌有什么约定?”   兽瞳微微转动,又转了开去,隐隐闪烁,“这是妖物之间的事,你不必知道了。”   李南落很不高兴,这种被隐瞒和排除在外的感觉,“如果我一定要你说呢?作为你的主人。”   其实他听见朱厌的话,只是没有细想,只是想让夜苍穹自己说。   野兽往地上一趴,拒绝回答,有一下没一下的甩动着尾巴,就像没有听见,李南落不免大感失落,但看到那一身伤痕,又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   在旁观望的蛟鳞忍不住插嘴,“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他指了指夜苍穹,“你呢,是不想他为这件事而觉得亏欠你,所以才闭口不谈,这是妖物的骄傲。”   他显然知道内情,李南落却并不是想听他说。   蛟鳞瞅了瞅夜苍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又看看李南落的脸色,“算了,我一个外人,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大不了你们互相生了嫌隙,互不信任。”   “不会的,哪怕阿夜不告诉我,我也不会怀疑他的用心。无论阿夜做什么,我都知道他不会害我,所以你不必担心,但是你知道什么,我也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一手护着受伤的野兽,目光直直盯着蛟鳞,前一刻流露出的脆弱仿佛不曾存在过,蛟鳞甚至怀疑风中泄露的哭声也只是他的错觉。   “没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背过身去,嘀嘀咕咕,“你们还欠我一层皮呢,我在这儿多管什么闲事呢我。”   “与其关心这些事情,不如说说你刚才是怎么把我带出来的?朱厌身边的那个人类你一定见了,你知道他是谁?”夜苍穹显然想转移话题。   尽管李南落不想让他如愿,但他的话确实成功的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剑客莫非有什么来历?”   “他不是你们华胥国的人。”夜苍穹的一句话就让他惊讶不已。   “那他是……”   “他是雷泽来的,投靠了朱厌,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但这个人有着一股超出寻常的执念,他作为人类,他的剑气,也算是有着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吧。”   “雷泽国?”听到这三个字,李南落的惊讶就写在脸上。   “朱厌不仅接收了雷泽国的人,还知道我相国府凶杀案的内情,听他所言,蛊雕是受人指使,算是什么投名状——”   他说到这里,夜苍穹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丝毫不见惊讶,不仅是他,蛟鳞也是如此,“……你们,早就知道?”   李南落站了起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蛟鳞,“是不是,妖物们早就知道蛊雕行凶的内情?夜苍穹你也早就知道,只是从不告诉我?”   “你不是也早就猜到蛊雕背后必有缘故,那我又有什么可以多说的呢?”夜苍穹面露无辜。   但李南落还是窥见了背后的闪烁,“那只是我和殷迟的猜测。我也知道背后必有缘故,但你们妖物呢?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却从来不说,于是我从那个朱厌口中知道这些。”   “我不能接受。这是和相国府,和我家有关的事,你们怎么能瞒着我?!”李南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说服自己夜苍穹隐瞒这一切是为了自己的安全。   过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说道:“前一刻我还庆幸你安然无恙,我这么信任你,下一刻,你却让我知道,其实你一直以来都知道内情,却对我隐瞒——”   “知道又怎么样?难道还告诉你让你返回粱京去找幕后黑手最后寻条死路?”夜苍穹带着浑身的伤痕站了起来。   “能让蛊雕那个等级的妖物出手的,有权或者有钱,是人也可能是妖,但无论是哪一种,你以为如今的你,有可以和对方匹敌的力量?”   夜苍穹的话无可辩驳,“无法反抗就只有承受,在你具备与之抗衡的力量之前,只能忍着,直到你变强的那一天!”   李南落抿紧了唇,牙关紧咬,夜苍穹又露出了他所熟悉的那种笑容,“不甘心吗?不甘心就让自己更强,丢掉人类的规则、人类的道义,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面鬼、火焰之卵、烈焱族,甚至是蛟鳞、朱厌,还有我——”   “只有丢弃身为人类的你,再不择手段一些,再狠心一些,你应该成为真正的妖师,让妖物为你所用。”满身血污的大妖,一如当时蛊惑他的那一天,每一句话都应和着他的心跳。   浑身的气血像是被一团火点燃,他要变强,他已经足够强大了,为什么还放不开手脚?!他不习惯驱使夜苍穹,也不爱使唤小鬼。   放弃人类的自己,将自己视作妖物的一员,成为一个真正的妖师?   李南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利用身边的力量,就好像在逃避这一切,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很远。   他沿着湖畔,不断兜着圈,这里还是蛟鳞的势力范围,所以并没有其他妖物前来找麻烦,他下意识的逃跑,也让他不得不面对,自己一直以来的不想面对的事实。   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他并不弱小,他只是依赖于夜苍穹。   他依赖一个妖物。   “人类……是不是都喜欢装模作样?”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大妖出现在他的身后,用他惯有的嘲弄的语调问。   “我有吗?”   “你既然已经选了成为妖师,为什么还不愿意接受拥有的力量呢?妖物的力量很可耻吗?虽然,确实没有一个妖师愿意宣扬自己的存在,他们是选择了野兽之道的人,喜欢在暗处。”   李南落皱眉,认真回答道:“我没有觉得自己的力量可耻,那是你给我的力量,我很感谢你,阿夜。”   夜苍穹却像是没有听见,“你是相国府的少爷,地位尊贵,能逃亡到现在已经不容易,还要你抛弃原来的自己,成为一个和妖物为伍的妖师,好像是有点为难了。”   “我没有这么想过!”   “你蒙受冤屈本来就心中不忿,要你放下身段,就好比让你承认和我们妖物是一路,承认一开始对你的指控都是真的一样,当然不愿意了。”夜苍穹冷嘲热讽的话语,刺着李南落。   他瞪着野兽身上的伤痕,又不知道怎么还嘴才好,夜苍穹好像知道他的软肋,知道他无法拒绝满身伤痕的他,慢慢走过来,神色渐渐多了一丝柔和。   “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怎么样都能咬牙忍受,可一旦有人关心,就觉得所有的苦都特别的苦,于是等着别人来替你安排一切,才好确认自己是被珍视的。”   “所以,你就算拥有可以利用的力量,也情愿让我来掌控这一切,让我为你安排、谋划,你是要我的忠诚,对你一个人的忠诚,是吗?我的主人?”   受伤的野兽让人无法忽视,暴戾的美感和危险感,随着每一步逐渐逼近,那双眼睛里却有一点宠溺似的笑意,李南落和这双兽瞳相对,一时间竟然无法开口。   “你是在对我撒娇吗?”夜苍穹的头蹭着李南落的脖子,一瞬间化作人形的大妖,袒露的身体上遍布伤痕,李南落想推开他,又不敢动手,怕弄疼了他。   “你是在对我撒娇吗?嗯?”夜苍穹继续追问,脸庞蹭在他颈边,拂过一片热度,托起他的脸好像要研究他的脸色。   李南落不知道怎么回答,更不敢看那双灼灼的眼睛,“……没有……我没有。” 第63章 控制欲   李南落不敢面对, 前一刻的纠结被夜苍穹的这番话弄的荡然无存,耳边只剩下他的声音,不断追问他的心意。   “你……你到底想要什么?阿夜?”他回答不出, 转开眼去, 树影里阳光晃晃悠悠,就像他忐忑失措的心情。   “想要什么吗?”夜苍穹似乎被问住了, 提醒了什么, 他本来不是这样打算的, 目光微动,“我只要你知道我对你的忠诚啊,我的主人。”   他对他微笑, 突然之间李南落不再感受到那种压迫感,夜苍穹没有退开, 继续抱着他轻轻蹭了蹭, 好像叹息似的自语着,“还是个小崽呢。”   有些遗憾, 有些庆幸。夜苍穹收回了充满侵略性的眼神,无法说服自己对一个小崽下手,是的,还不是时候。   转动的眼神里藏起了一些暗涌, 他忽然清了清嗓子, 正色说道:“其实最近一直都有妖物在窥探, 我解决了好几次, 但杀是杀不过来的,烈焱族的事早就藏不住了, 那些妖物都是朱厌的手下,我就和那个猿猴做了约定, 只要能打败他所有的手下,他就不再下令追缉你,不再打那个妖灵的主意。”   “宝贝,是说火焰之卵?朱厌到底有多少手下?”   “谁知道呢,”夜苍穹冷笑,“那个臭猴子,我赢了,他是守信诺不再打火焰之卵的主意,但他那个疯子,又找我比试。”   “所以你是和朱厌还有他所有的手下打了一架?”李南落抓住了重点,抽了一口气,“我听见朱厌的话了,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这座山头都是他的地盘,那有多少妖物?!你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朱厌也是个大妖,他手里的小妖少说也有上百,这才打了几天,否则我早就回来了。”夜苍穹本来是不想说这件事的,但不说,又怎么把刚才的失态蒙混过去。   李南落果然开始关注这件事,这才知道他失踪这些时日是为了什么,怒道:“他们如此卑鄙,竟然车轮战!”   “先是车轮战,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混战了,身上的伤也就是这么来的。”夜苍穹舔了舔嘴角的伤口,无所谓的说。   “我是想一劳永逸,为了让朱厌不找你的麻烦,你可知道,妖物多半都听闻了烈焱族异宝的事情,都有所觊觎,想打你主意的人不在少数。”带着伤,他往地上一坐,李南落连忙扶住他。   听他说出这一切,李南落的脸色又变了,“谁要你多事!你不总是抓住一切机会想测试我的能力,这回怎么不给我机会了?”   妖物大多做事有自己的一套自己的理由和方法,人类未必能理解,李南落与夜苍穹相处时日已久,一起经历的也很多,有时候却依然不懂他在想什么。   “此一时彼一时。”夜苍穹拔了几株草叶,不知道是什么药草,擦着伤口,露出了血迹下的皮肉。   这算是什么回答?   “你不是说我现在已经能自己对付妖物了?你不是让我学会独自解决危机?你不是要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妖师,那你为什么这次要自作主张,甚至都没有告诉我一声!”李南落生气怒喝,瞪着眼前这个为所欲为的大妖。   “对付小妖,你可以。朱厌?你还嫩了点。”夜苍穹露出了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别有一种野性的美感。   他舔去嘴角的血,满不在乎的指着身上,“看到这些伤了吗?对我来说这只是皮肉伤,很快就能痊愈,如果是你呢?”   如果李南落有这些伤,那意味着他已经被撕碎。   “你是人类,人类很脆弱,即使你脱胎换骨拥有了妖力,但在你还没有完全融会贯通,在没有拥有像妖物这样强悍的□□之前,我只会让你去承受那些你可以承受的凶险。”   当然,巴蟒那次是个意外,夜苍穹想起那次的凶险,还是有些后怕。   “所以你之前让我对付的妖物,都是经过你估算的?”   “那当然,不然你当我真会拿你的性命冒险?”夜苍穹也瞪着他。   “在你眼里我还是那个脆弱的人类?我没有半点长进吗?”李南落有些不满。   “当然有,但你的路还很长。”   “所以说白了,你还是认为我不够强大,你虽然认我为主人,却从没有认可过我吧?”明白了原委,不悦逐渐变做了落寞,李南落缓缓露出了个苦笑。   “这是什么愚蠢的想法?不认可你我为何要认你为主?只不过这次朱厌不是普通大妖——”   “那除了朱厌之外呢?其他打我主意的妖物,你都闭口不提,从来不让我知道,你是怕我不够胆对付他们吗?”他靠近他,四目相对。   “我可以接受你看不上人类的无用和脆弱,但是我不想你对我有所隐瞒。”他的眼神好像要看进夜苍穹的心里,“这才是我最难接受的,你可知道?”   “我讨厌隐瞒,讨厌欺骗,最受不了的是背叛。”一字一句,他说的很慢,然后看着眼前这双妖异的眼睛,闭上眼把头凑了过去。   鼻息贴着鼻息,叹息道:“我只有你了……阿夜。”   “所以,不要骗我,不准隐瞒我,任何事情。”他没有掩饰他的控制欲,和他想要掌控这只大妖的心思。   他还年少,但已经知道,得到手里的东西,就要紧紧抓住,绝不能放开。   “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妖。”他的脸贴着他的,像是宣示主权。   夜苍穹却觉得他像是从来没有得到关心的小崽,终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珍宝的,所以分外的紧张得失。   心里有一些刺痛似的感觉,有些怜惜,他抱着李南落,就像抱着一个小动物,轻轻拍他的后背。   “我明白了,我会对你坦诚,不会再隐瞒你。”顿了顿,“除非迫不得已。”   李南落挣开怀抱,皱起了眉头,“你这话算什么保证?你为什么不索性说,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总好过让我觉得你的隐瞒是看不起我。”   “那不过是你的错觉,好比这次,我只是想着,只要解决了朱厌的手下就能起到威慑的作用,如果三天两头都要离开你身边,去对付妖物的追击,也是麻烦的很,你还不是一样要担心?”   夜苍穹的话竟让李南落无法反驳,好像怎么说都是他有道理,他还想再说,夜苍穹忽然脸色发白,整个人虚弱的往后倒去。   “这几天大战,我的妖力损耗过大……”   李南落没有心思再和他斗嘴,连忙查看他的伤口,细看之下更加忧心,开始寻找身上的伤药,没有发现夜苍穹眼睛里笑眯眯的眼神。   从肩到腰腹到双腿,遍布全身的可怕伤痕,可想而知,那是怎么样的一场大战,夜苍穹身上的伤痕触目惊心。   李南落担忧着,又思考起来,妖物野兽的身躯本来就比人类要强大坚韧,还有妖力的加持,更是强悍无比,伤势也复原的更快。   那妖力对人类身体的作用呢?拥有妖力的他,是否也能如妖物一般让自己的身躯变得强韧?   寻思着这个问题,李南落让蛟鳞找了一些柔软的布条来,为夜苍穹简单的包扎伤口,再一起回医馆。   沈寒三对外伤颇有一套,更何况他还是个熟悉妖物的医师,说不定能有办法让夜苍穹的伤势早些痊愈。   一路上,那个问题始终在脑海中盘旋,李南落总算想起来,夜苍穹不久前确实说过“在没有拥有像妖物那样强悍的□□之前”类似的话,那是否就意味着——   “妖力可以让我的身躯像妖物一样强大?”李南落眼前一亮。   “你终于想起我说过的话了。”夜苍穹高高挑起眉毛,用一种看待还未成年的小崽的,怎么都能原谅你的眼神看着他。   李南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本以为在经历过落雁峡中的一切之后,我已经拥有了妖力和妖物的特质。”   蛟鳞一直跟着他们,以防朱厌出尔反尔,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所以李南落没有把话说的很明白,但夜苍穹知道,那指的是他褪去一层皮肤毛发,几乎“脱胎换骨”的那个痛苦的过程。   “那只是意味着,你的身体能承受妖力的加持,否则以你本来的程度,只怕承受不住,会死于自己的妖力之下。”   “原来如此。”终于明白其中的不同,李南落沉思起来。   然后想起一件事,“阿夜,为什么你不用火焰之卵来对付朱厌?它不是在你身上?”这是他始终没弄明白的。   因为最近一直被夜苍穹带着,所以受到巴蟒偷袭的时候他一时着了道,落於下风,否则早就拿出火焰之卵。   没想到夜苍穹沉默了许久,才说道:“火焰之卵,对朱厌无效。”   “什么?!”李南落失声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早就习惯火焰之卵的霸道威力,但是忽略了一点,它对我们也是无效的。想来,它对于一些大妖,确实无法产生效用,我们不过是去的时机正好,才侥幸得到了它。”   “如果是落在别的妖物手里……”李南落不禁一阵后怕。   “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是最可靠的。”夜苍穹下了结论,令人无法反驳。   说起这事,李南落也想起来,烈焱族的焱族长前来求援的事,简单讲了一下,联系到眼前妖物纷纷前来抢夺火焰之卵一事,夜苍穹也认为其后必有关联。   “关于这烈焱族和族内的宝物,只怕是有人放出了消息,他们这一族,这一回再也不能保持与世无争,独善其身了。”   “你觉得这么做的人会是谁?他们的目标究竟是火焰之卵,还是我?”   “也许是一石二鸟。”   到了山林出口,蛟鳞站定,“今天听到的看到的,我都不会和任何人说,唯一的条件是如果遇到危险,而我不在,你们一定要替我保护赵明珠,否则,你们还会多一个敌人。”   与林子里湖水边他放松的模样不同,出了自己的地盘,蛟鳞明显的更加防备,目光警惕。   李南落应承,“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个妖物朋友,我答应你。”   “第一个?”夜苍穹也站定,好像深可见骨的伤口都不在自己身上似的,傲然的神情依旧,只是多了些不满。   “你是我的妖物,也可以算是我的师父,我们之间,也是定义朋友二字吗?”李南落总觉得不对,面露疑惑。   “当然不是。”夜苍穹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径直走出了树林。   外面不远就是山脚下的住户,再过去些就能看到商铺小贩,距离街市还有一段路,他们的方向是医馆,却不知道,医馆门口正围着一大群人。 第64章 你要听我的   医馆一直以来生意还算尚可, 虽说因为沈寒三古怪的脾气,使得它比其他大医馆看着冷清了一些,但那也是因为找上门来的主要都是些习武之人, 或与妖物相关的伤势, 多半都不在白天来。   病患的行踪诡秘,使得医馆大堂平日里也冷清了, 但在这表面之下的来往和问诊, 可绝不在少数。   李南落也是住在这儿的这段日子里才知道, 沈寒三和他的医馆,在与妖物相关的圈子里十分出名,诊治妖物所造成的伤, 正是沈寒三拿手的。   当李南落和夜苍穹回到医馆的时候,只见门前被人群所包围, 大家窃窃私语, 指指点点,有的神色好奇, 有的充满担忧和恐惧,看样子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沈医师呢?”李南落急急上前,“出了什么事?”   见到是他,人群从两边退开, 神情闪烁。大家都认出这个名义上被通缉, 在此地似乎又被视为座上宾的少年。   无人回答, 李南落跟着他们的眼神看过去, 只见医馆大堂之上桌椅翻倒,满墙药柜都被人抽了出来, 各种药材洒落满地,一片狼藉。   有人闯入?   夜苍穹披了件蛟鳞找来的外衣, 款式奇怪,像个巨大的斗篷,令他的脸有一半被阴影所遮挡,他停下脚步,“这里有妖物的味道。”   他的话才落音,沈绮珺从里面冲了出来,见到他们,急匆匆说道:“李南落!我爹爹不见了!”然后看到了夜苍穹,知道他回来,却根本来不及细问。   她是从内室来的,不仅是焦急,更有一种潜藏的恐惧从她闪烁的眼神中透露出来。   夜苍穹和李南落对视了一眼,接着满不在乎的大声说道:“有人入室行窃,这药材难道还能卖多少钱财吗,看这翻得乱七八糟的,窃贼实在是愚蠢至极。”   “大约是个路过此地的,否则也不会挑这医馆行窃啊,真的是个蠢贼啊。”李南落接话感叹。   两人一唱一和,有意拔高了声音,沈绮珺刚想发怒,被李南落   一把抓到了内堂,外间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议论着,蠢贼之说算是给这场骚乱画上了名为闹剧的符号。   “先把外面围观的百姓弄走再说其他。”李南落压低了声音。   内堂也如外间一样,狼藉满地,被人彻底翻过一遍,这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夜苍穹抱着手臂,在内堂走了几圈,一圈比一圈慢,不知是在寻什么痕迹。   沈绮珺稍微冷静下来,咬牙说道:“天暖了,才给你们做了新衣,眼看夏天就要到了,我想再出去买几匹布料,只出门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这般模样。”   “少了些什么东西?你还发现什么?”李南落继续追问,沈绮珺终于露出满面担忧之色。   “我爹有一处密室,密室里都是被他开膛破肚用来研究的妖物尸首,如今那些尸首全都不见了!”   “全都不见了?那沈医师呢?”   “我爹也不见踪影。”   平日里沈绮珺从未露出这样惊恐的表情,“那密室没人知道,就连送饭也是我亲自去送,但我回来却发现不仅密室被打开了,而且毫无撬开的痕迹,里面所有的妖物尸首,哪怕是切碎了的,也都一件不留,全都不见了。”   李南落让她带他们查看,走到门前,里面的血腥味已经叫人望而却步,沈绮珺却习以为常似的径直走了进去。   “你们看,这里什么都没了。”她紧紧攥着手帕,朝里指了指。   里面堆满了书籍,还有一大片空地,那些残留的血迹能证明,可能不久之前沈寒三还在这里切开过妖物的尸首。   “这里有妖物的味道。”一直微阖着眼睛的夜苍穹忽然开口。   “这里既然是存放妖物尸首的地方,当然有妖物的味道。”李南落皱着眉,认真的问道:“阿夜,你是不是伤口太疼,把你疼傻了?”   夜苍穹瞪了他一眼,“这点疼算得了什么,我说的妖物味道,是活的,曾在这里停留过的气息。”   “难道有妖物来过,带走了沈医师和他的研究?”   “你们觉得我爹到底是被什么妖物带走的?是镇上树林里的那些?”林中有妖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沈绮珺只想确认这一定。   没想到夜苍穹摇了摇头,“不仅仅有妖,还有人。”   “你怎么样?本来想让沈医师为你诊治,可现在……”李南落为了不碰到他的伤口,牵住他身上那块衣服的一角,“还是先为你上药吧。”   “这些伤口又算得了什么?”夜苍穹若无其事的把衣服扯开,当下露出胸前血肉模糊的一片。   没想到沈绮君见到伤口,反而立刻冷静下来,这仿佛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能,一切外物和情绪都无法影响这种本能。   清洁伤口,上药,包扎,她无视夜苍穹的骂骂咧咧,直到把伤口包扎妥当,缓缓吐出一口气,双手这才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我爹是被妖物带走,那他们是想要他做什么?既然这里没有血迹,是不是他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夜苍穹就那么半裸着,继续踱着步,像野兽在森林里寻找猎物,他确实在找寻什么,一个能确认他心中猜测的痕迹或是证据。   终于,他停了下来,“有妖物,也有人,沈寒三是被妖师带走的。”   夜苍穹的这句话就像在这个死寂的房间里落下的一道惊雷,李南落的手指紧紧的抠住了身边那个被鲜血浸染发暗的桌面。   “妖师?此地竟然也有妖师?虽然你一直提起妖师,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在印象中,在大家的言谈中,妖师比妖物更少见,他们似乎隐藏在黑暗里,隐藏在妖物身后。   “你不就是一个妖师吗?”夜苍穹这时候竟然还有打趣他的兴致。   “在你告诉我之前,我都不知道妖师的存在。而自从我成为妖师,也没有遇到过其他的,我甚至有一度怀疑是不是你瞎编了这回事,直到赵大人和沈医师都提起妖师这两个字……”   “妖师为什么要抓我爹?”沈绮珺冷静下来,冷着脸孔。   “在你们出现之前,这里虽然偶尔也有妖物,但从来都没有惹出大的祸事。可自从你们到了这儿就没有太平过,李南落,你最好能保证我爹不是被你牵累!”沈绮珺急得狠了,说话便很直接,她本来也不是寻常女子。   李南落顿时沉默下来,随即低声道:“如果沈医师真的是因为我的原因而被妖师抓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难辞其咎。”   “阿夜,你再看看还有什么线索,无论带走沈医师的是谁,我们一定要找到他!先是烈焱族,再是沈医师,与我交好的两方都相继出了事,很难相信这是巧合。”李南落的脸色有些难看。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夜苍穹冷哼,“这些妖师是来找东西的,这里被他们翻成这样,兴许是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才会带走沈寒三。”   “来的不止一个妖师?”从未接触过妖师的李南落,好像被人一把抓起,突然丢进另外一个世界。   “从此地留下的痕迹来看,确实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个甚至可能是三个,那第三个妖师的气息已经与妖物的近似,不太寻常。”   夜苍穹行走之间绷带下的伤口狰狞,血色殷然,尽管此刻是人形,却有种野兽正在追踪猎物似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这间密室里的气氛也凝滞起来,正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候,这里却阴冷如冰窟。   沈绮珺一直在核对是否有东西不见,她打开一个柜门,一句话更是让空气骤然紧绷,“我爹上回在明珠生辰的时候,作为贺礼带去的那种药丸也不见了!”   “不是仅有三颗都送个人了吗?”   “是只有三枚药丸,但余下的药末总有些边角,我爹节约习惯了,也将其制成药丸,还戏称如果有人觊觎那些药又来找他,就可以把这些拿出去应付。”沈绮珺皱着眉回忆。   就在李南落和沈绮珺说话之时,夜苍穹忽然蹲下,指尖捻起了一点粉末,闻了闻,“你们说的是这个药丸?已经都碎了。”   沈绮珺急忙上前确认,确实就是。   “这药丸里有一味特别的药引,别的药里都没有,味道很特别,可以留很久,这药丸粉末一看就是刻意碾碎的,是我爹有意留下的!”沈绮珺又急又喜。   “那还等什么,我们即刻出发。”李南落整了整思绪,让自己冷静下来,“阿夜,你的伤还未愈……”   “你敢让我留下试试。”他笑着,金绿色的眸子,瞳孔骤然收缩成针一般的尖芒。   “说好的,你是我的妖,你要听我的!”李南落生气怒斥。   夜苍穹反而笑了,笑的眯起了眼,“不错不错,这样才有几分妖师的样子。这么说,你现在是以妖师的身份,命令我了?”   “对。”李南落板着脸,另一边夜苍穹继续微笑着,“好的主人,但我拒绝。”   “你——”   “哪怕我现在受伤,妖力受损,我还是有保护你的义务。”夜苍穹的态度,显然是没得商量。   “只是义务的话,我允许你不去履行,你可以不去的!”李南落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他分明是担心阿夜,但又对他生气。   “那,如果不是为了保护的义务,是不是就可以陪着你去了?”夜苍穹半眯着眼,眼睛牢牢盯着他,满是兴味,似乎就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看着那双眼睛,对着那种眼神,李南落偏偏说不出话来。   沉吟片刻,还含着些怒气,召唤道:“小鬼,出来,我准你开口。”   沈绮珺眼见着一道形状诡异的黑影从他脚下慢慢扩张蔓延,忍住惊叫,就见那片黑影像一团有生命的墨,墨色侵染,将整个密室的地面吞噬,一片黑暗。   “主人!”尽量让声调平稳的鬼面,一开口还是露出了孩子般的雀跃,一张鬼脸,五官不断拉扯,“吾主啊!是叫我开饭吗?” 第65章 救人去   这是李南落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显露面鬼。   面鬼也是第一次这样堂而皇之的被召唤出来, 还得到准许,能开口说话,激动道:“感恩吾主——”   突然停顿, 它的声音颤抖了, “啊……这生命力的味道!主人,请应允我吃了这一切……”   它迫不及待的在墙面上盘旋, 如果它的外形是狗, 此刻定然在欢快而急切的甩动尾巴。   然而它是由一片阴影暗色和几个散落的五官组成, 诡异的面孔欢快的抽搐起来,效果可说是扭曲和可怕。   李南落早就习惯,“我准许你净化此地。”   面鬼迫不及待的张开了嘴, 如同深渊里打开了一个黑洞,黑暗将周围的一切吞噬, 沈绮珺屏息闭眼, 双腿无法动弹,这东西要不是李南落召唤来的, 她早就尖叫起来。   面鬼与其他妖物不同,某种程度来说,面鬼并不全然是个妖物,它的存在更为特殊, 但是给人造成的印象却比妖物更加可怕。   无形的影子, 与光明相伴的黑暗, 最普通的东西, 一旦超出常理,往往最让人感到害怕。   面鬼将所有台面上和角落里的血液残渣吞噬殆尽, 转眼间不留一丝痕迹,前一刻还遍布血迹的密室, 此刻干净没有一丝血腥。   面鬼意犹未尽,巨大的脸孔盘又狠狠旋了几圈,终于归于沉寂。   李南落并不想用面鬼来吓唬沈绮珺,但确实有意让她知道,他并不只有夜苍穹一个助力,在这种关键时刻,他需要她的信任。   沈绮珺确实被震慑了。   从李南落脚下蔓延开的暗影,以他为中心,笼罩了整个房间,仿佛还能无边无际的延伸开去。   扭曲的脸孔出现在了地下,又游离到墙上,这片黑暗甚至还具有智慧和生命力,竟称呼李南落为主人。   “我认识你也算是还有段时间,却完全不知道你身边还有这个东西,你到底还掌控着什么力量?”   她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大内近卫退败之后没有再来,你如今的能力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妖物,他们如果要拿下你,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吧。”   李南落第一次得到夜苍穹之外的,某个人类的认可,心神终于没有那么紧张,徐徐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回去,但眼下,我们还是先来看看怎么找到沈医师吧。”   他召唤出面鬼还有一个用意,“小鬼,你要是还想吃到更多鲜美的生命之力,那就寻找吧,凡我所过之处,你来寻找和你品尝到的生命力同样的味道。”   “领命,吾主。”   面鬼恢复到影子的状态,但只要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李南落脚下的影子时不时的在移动。   以他的位置为原点,影子不断的扩大又缩小,谈寻着方才吃过的“生命力”的味道。   李南落叮嘱好沈绮珺,不要将沈医师失踪一事对外宣扬,同时暗中去找赵大人,城内官兵就算当不得大用,但还是可以拿来当眼线,巡查之时多留心几分,总比凭空等待来的好。   夜苍穹换了一身黑衣,遮掩住了身上遍布的伤口,就算妖物的体质再坚韧,伤口也不会在一天内愈合,李南落不想让他太过劳累,自然也不肯让他再变幻身形当成坐骑,只让他追踪这药末的味道。   面鬼和夜苍穹两者追寻着不同的气味,只要有重合之处,必定是沈寒三所经过。   一个是药末的气味,二就是姑获鸟血迹留下的气味,既然来人将姑获鸟的尸首也一并带走,那必然会有血迹留下,哪怕再少,也逃不过面鬼对食物的本能渴求。   这一步十分聪明,就连夜苍穹也点头赞许,如今他已经越来越少教导李南落应该怎么做,他想看看这个主人,能带给他什么惊喜。   已经入夜,李南落和夜苍穹随意吃了些东西,即刻上路,这些天有太多事情发生,回过神来,都感觉到表面的这片风平浪静,看来是再也无法维持。   沈家医馆,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   临行之前李南落神神秘秘,悄悄往怀里塞了一个油纸包,这才翻身上马。   夜苍穹有伤在身,妖力也受损,不知道是妖物的体质与人类不同,还是他太过擅于伪装,从外表丝毫看不出他有丝毫异样。   尽管如此,李南落心底还是暗自担忧,本能的感觉告诉他,夜苍穹这一次的伤势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   “阿夜,你需要好好休息,这次我可以带你上路一起去找沈医师,但如果遇到什么事,你千万不要马上出手,知道吗?”   他抓着缰绳,满脸严肃的对他说,“这是我的命令。”   “命令啊。”夜苍穹龇着牙,满怀笑意,“如果我不遵守,你又能怎么样呢?我的主人。”   “我——”李南落气结,“你如果不听我的话,那我也不顾及自己的安全,我就不要我的命了,看你怎么办!”   “你敢!”   “你要是敢,我就敢!”   两人对视,互不相让,长长的僵持之后,最终夜苍穹妥协了,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向一个人类让步。   “哼,不错嘛,只是一年时间,你已经敢用自己的命来要挟我了。”他虽然在笑,但眼睛里好像冒着点火气,龇牙咧嘴。   李南落笑的眯起眼睛,和大妖很像的那种,“我毕竟是你教出来的。”   “说的好!”夜苍穹心里一动,又若无其事一拍马腹,“走,救人去。”   “救人?不将人类性命放在眼里的大妖也有这一天。”李南落看着前面远去的那身影,自语着也笑了起来,拍马跟上。   黑色暗影从地上冒了出来,急急喊道:“吾主,等我。”面鬼老老实实在地上搜寻了半天,险些没有跟上二人的快马。   黑夜里,春天的味道随着风飘散在空气中,那是泥土的芬芳,带着些湿漉漉的初春的气息,马蹄踏过无人的街道,一声声敲打在寂静的夜色之中。   对于气味,夜苍穹身为妖物,比起人类来自然更为敏感,而且沈寒三的那一味药太过特殊,他没有对李南落说,那药引之中,有妖物的气息。   莫非那药引竟是用妖物所制成?   沈寒三究竟在捣鼓什么东西,他也和那些炼妖师一样?开始拿妖物炼制药物?   “有妖物的味道。”没想到他虽然没开口,面鬼却也在这追踪的味道里察觉到了异样。   “小鬼,闭嘴。”夜苍穹轻拍,将面鬼又摁回地上。   “它说什么?”李南落没有发现不对劲,他还没意识到面鬼说的是那个那药末。   “它找到了妖物的气息而已,继续追。”夜苍穹示意。   李南落不疑有他,面鬼却十足的疑惑,悄声质问:“为何不告诉吾主?”   “他现在还不需要知道。”夜苍穹的话当然只有面鬼能听见。   “你若是背叛吾主,我定然——”   “蠢货,我不需要向你保证什么。”夜苍穹打了个响指,黑夜中一枚诡异的红色火球,冉冉升起,如同幽冥鬼火飘浮着,随着马匹的速度飘飘荡荡的前行。   面鬼立刻禁声了,虔诚无比的注视着火焰之卵,狂热又小心的围着火光绕起了圈子,不知怎么福临心至。   “莫非,你是怕吾主失望?他对沈寒三……”   “闭上你的嘴。”   “原来你是在顾及吾主的感受,怕他得知实情会心中难受,但他早晚会知道,那药末之中有妖物的味道。”   “要你多事。”夜苍穹冷淡的瞥了它一眼。   因为李南落的遭遇,他对沈寒三总有些许孺慕之情,何况还得知沈寒三与他家是故交,所以对于这些猜测,夜苍穹没有透露分毫。   等拿到实际证据再说也不迟,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在乎这小崽的感受,对于人类,这一次,真的是……   “要是以往,我必定早早将猜测和可能性说予他听,早早将他那无用的孺慕之情撕个粉碎。”他像是在对面鬼说,又像是在自语。   “你在考虑到人类的感受,奇怪。”面鬼不是寻常妖物,它的思维方式也与妖物不通过,因为简单,所以直接。   “你为吾主改变了自己的行事风格,这意味着什么?”它发出纯粹的疑问。   夜苍穹望着前方的夜色,没有回答,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敲响。   面鬼也并没有想要等到他的回答。   李南落对这一切毫不知情,“阿夜,你说这会不会……嗯?你取出这火做什么?”   “是个陷阱?”夜苍穹自然的接话,“夜色太深,自然是用来照明了。”他晃了晃手上的火苗,面不改色的回答。   李南落早就习惯了,只要他说一句,夜苍穹总是会接下去,他总能明白他的意思,“我对你说过吧,总觉得这一切太过蹊跷,烈焱族被袭、沈家医馆遭窃、沈医师失踪,还有妖物不约而同的盯上了火焰之卵,这些事一连串的发生。”   “你觉得幕后有人操纵,所以担心我们此去正是对方所期望的。”夜苍穹勒马停下,敞了敞被血粘住的衣襟,“就算是这样又如何,你还能不去?”   “确实不能。”李南落叹气,“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大内近卫之后,这次又会是什么人在安排这一切,粱京的那位陛下是不是还不肯放过我。”   “此地到粱京,消息一定早就传了回去,谁也不敢轻易前来招惹你这个通缉犯,你可是我教出来的。”   说到这里,夜苍穹面露自得的微笑,李南落也不好反驳,很多方面,这个大妖都越来越像个人类了。   就在这时,面鬼忽然叫了起来,“报告吾主,此地有鬼!”   李南落抓紧了缰绳,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阵风,夜苍穹下了马,正在检视地上的药末,闻言慢慢站了起来。   阴冷的风左右飘忽,他们已走出长街,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此地人烟稀少,是城中一个荒僻的所在。 第66章 恼羞成怒   “人间哪里有鬼, 要是有,也只有妖。”夜苍穹不紧不慢的环顾周围,“这里倒是有个阵法。”   “什么阵法?又是落雁峡那样的?”周围风声呼啸越来越急, 让李南落有了这种联想, “焱族长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本来应该和你一起去烈焱族看看, 阿夜, 说真的, 我总觉得烈焱族长老之死,说不定也是因我而起。”   夜苍穹挑起了眉,“沈寒三失踪是因为你, 长老之死也是因为你,你怎么不说赵明珠与妖物相恋是因为你, 火焰之卵怀璧其罪也是因为你?”   又没好气的续道:“还有这现在刮风, 明天下雨,下回涨个水, 走个火,都是因为你,你要是愿意将所有的一切归罪于自己,那天地万物, 世间种种都因你而起, 好不好?”   “我不是这意思。”李南落无奈, “我在和你好好说话。”   “我难道不是在好好说话?”夜苍穹见他总是把问题归咎于自己, 有些生气。   “除非你想不管那老头了,否则你就给我好好看看眼前。”这大妖要是霸道起来, 就连李南落也没办法,只得按他所说翻身下马, 好好“见识”一番这个所谓的阵法。   已是春日,这冷风呼啸,却不知从何而来,荒僻之处寒风忽起,倍觉凄凉,李南落收拾心情,只当眼前是又一个试炼,站定之后细细观察。   “不要只用眼看。”一双手从后面捂住了他的眼睛。   夜苍穹的气息也随之贴近了,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从背后传递过来的热量,就像肌肉里蕴藏着无限的……   “你在想什么,不专心?”耳边的声音像是训斥,又似乎带着点笑意?李南落的双眼被捂住,很不确定夜苍穹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我……我在回忆上次遇到的阵法。”简直就像被发现了自己心里的胡思乱想,李南落脸上一热,幸好眼睛被捂住,夜苍穹又在身后,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你的脸怎么那么烫?你现在是个妖师,不会轻易风寒发烧的。”夜苍穹偏偏问个不休,那双捂住眼睛的手,几乎罩住李南落一半的脸。   发现手里皮肤发烫,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叫李南落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不好意思,却被问的更加窘迫起来,就好像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被人识破。   “你问东问西的,叫我怎么专心感受这个阵法!”有些恼羞成怒的,李南落低声吼他。   夜苍穹果然不说话了,他这才满意,而背后他看不到的角度,大妖的嘴角逐渐扬起,笑意酝到了眼睛里。   李南落顺着夜苍穹的提点,闭上眼睛用妖力来感知,顺着风的气息去感应其中,果然发现眼前不远有一个奇怪之处。那里是妖气最浓郁的地方。   是妖物?还是阵法?或是兼而有之?   扯开脸上的那双手,他没有再问夜苍穹,而是用心感受,仔细分辨。   这几天他早就暗自打算,从今往后再不能事事依靠阿夜,如果每次都想着有他在,自己恐怕再也不会有太大的长进。   在他身后的夜苍穹露出了嘉许的表情,嘴角笑意愈加明显,忽然又说道:“小心。”然后退了开去。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就在话音刚落之时一道劲风直劈而来,毫无征兆。   李南落往后一仰,一缕黑发飘扬堪堪被割下,他双手顺势往地上一拍,身形弹起,不后退,却反朝着那中心冲去。   忽而狂风大作,阵心一阵沙沙抖动声。   前一刻是风,这一刻便起了雾,这水雾迷蒙,好像到了山间氤氲的湖畔,雾气大作之下,就连视野也开始模糊起来。   这水雾看似毫无威胁,李南落心里却是一震,只因他已经感受到雾气的可怕。   就在呼吸之间,水雾一同被吸入,喉咙里竟似生了千万个虫蚁,一开始只是痒,紧接着喉头便是一紧,居然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夜苍穹还是抱着手臂站着,并不如何紧张的样子,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有一阵金芒闪过。   李南落察觉异样之后就马上屏息,这种反应仿佛已经是身体的本能,无比的自然和快速,被妖力重新改造过的人类的身体,终于让他感觉到了优势。   心下也不怎么紧张,或许还是知道有夜苍穹在身后,就算夜苍穹受了伤,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知道他在,他就分外的安心。   就在这瞬息之间,他已经到了迷雾的中心,一团黑影如同鬼影,影影绰绰摇曳不已,那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树。   确切的说是一棵树的影子。   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李南落身形一滞,夜苍穹不满意的说道:“只是这么个小妖,你就怕了?还是要等我出手?”   李南落不明白眼前到底是哪一种妖,竟然似有形又似无形,人类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总带有些许谨慎和畏惧,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这会儿听了夜苍穹的嘲弄,李南落一下子心头火起,“你看着就是了,不准动手!我说过这次我来保护你,”   话落音,一道无形剑气直劈而去,黑影之后的大树被一分为二轰然倒下,竟没有伤到那黑影分毫。   李南落一击落空也不感到意外,他的后手即刻已发,“既然风刃没用,那你就尝尝火吧!”   一弹指,一簇红光从夜苍穹身边倏然亮起,犹如鬼火般飘荡而去。   夜苍穹眯了眯眼,“火焰之卵?不对……是分裂体。”   看明白后,他不禁诧异的点头赞许,“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学习能力很快,你的想法也非常与众不同。”   李南落全不理会,那团水汽中的黑影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显出了慌乱的样子,因为向它飞来的火苗陡然之间一分为三,已然将它包围。   李南落做了个手势,三个火苗同时爆裂,合并成了一团大火轰然炸响,将周围的迷雾水汽蒸腾,霎时发出了一阵滋滋声。   好像有什么活物在水汽之中一起被焚烧着,尖锐的声音逐渐拔高,李南落想到方才吸入的水雾,如果是活物虫类……这么一想,顿时隐隐作呕。   迷雾渐散,黑影也不见踪影,李南落却不敢掉以轻心,只听夜苍穹在身后说道:“这才只是开始。”   心里开始有了某种预感,果然不一会儿,在那散去的水雾背后,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来。   “听说此地来了个人类,带着个大妖,一直以为是谣言,没想到是真的。”   这话说的极为缓慢,语调平和,甚至还很是温柔,这从黑雾中走出来的人影却穿着一身白衣,在这夜色之中分外乍眼。   李南落不知这算是个什么路数,却又不想事事都问夜苍穹,这次说好了他来保护他,怎可显得自己很无知呢?   于是仔细打量起了那个人来,那人也在打量他,两人相互对望着,一个满怀兴味,一个充满提防。   “他是个妖师。”最终,还是夜苍穹的话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李南落一怔,那人目光也是一定。   夜苍穹这话说的非常的微妙,谁是妖师?他是告诉李南落对方是妖师,不可轻忽,还是告诉对方,眼前这少年也是个妖师,不要同类相争?   也许他的意思本就有双重,无论如何,对方那个穿白衣的人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一身白衣,一头白发,李南落本以为对方是个老者,没想到等他走到亮出才发现,他的面容竟十分的年轻。   “并不是带着个妖物的,都算得上是妖师。”他缓缓开口,脸上带着笑意,李南落却感受到了其中的自矜和傲慢。   但他并不与这个人纠缠自己是不是妖师这件事,他只关心一件事,“为什么要挡住我的去路?”   “我只是听了传言想见识一下罢了,没想到,你身上带的东西确实有几分厉害。”那人微微展开双臂。   李南落这才发现,在他的白衣之上有隐约的柳枝纹样,那柳枝的姿态犹如活物,随着他的动作,摇曳起来,风起,一股水汽便随着柳枝的摇曳轻轻弥散开来。   “方才在水雾中的便是青青的柳叶。”他似乎不介意为李南落解说,双臂衣袂之上,柳树叶蔓婆娑,沙沙晃动之间,他的身形被水雾环绕,一个黑色的影子开始浮现在他的身形之上。   李南落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黑影依附于他,还是他已经与黑影合为一体。   “在下青柳。”他双手合拢,身形也如柳枝,就算站立也似若无骨,和衣物一样惨白的面容有一半隐藏在水雾之后。   自他出现,都是他在说,显得十分的随意,他显然并没有将李南落放在眼里,只有提到那个“宝贝”的时候,才显露出一丝谨慎。   “我叫李南落。”   从未与妖师交过手,李南落顿觉十分新奇,但也并没有太过畏惧,他捻动指尖,火焰之卵便如一团火球亮起。   “方才将你的妖物炸飞的,便是它,只是分裂的一部分,并非本体。”他也向对方解说,不疾不徐。   “你用本体来遥控分身,十分的聪明。”青柳赞许,接着说道:“可惜只是小聪明,不要以为你能掌控这烈焱族的宝物,就可以对付所有妖物了。”   他冷笑,“妖师没有那么简单。”   听他说到烈焱族,李南落面色一沉,“烈焱族的事也是你干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何事。”青柳微笑。   他的微笑看似亲切,不知为什么李南落却觉得十分生厌,“沈寒三沈医师,也是你绑走的?”   他失去了和他绕弯子的兴趣,单刀直入。   “我们只是请沈老帮着研究一些东西,没想到沈医师并不配合,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只能将他请回去做客。”   我们?听来他不止一人,莫非如夜苍穹所猜测,确实有二三人,还是更多?   李南落不动声色的回了回头,见夜苍穹正环抱双臂看着他,似乎还对他笑了笑,像是鼓励,于是心里定了定。   “如果只是做客,那也够久的了,我要把他带回去。”他上前一步。   青柳脚下不动,身上柳枝柳叶却无风自动,“方才,你已经吸入了青青的虫瘿,就算你屏息,虫瘿也早已进入你的喉间肺腔,我只一声令下,它们便会一起吃去你的肺腔。”   “你会慢慢感到无法呼吸,你的脏腑也不再属于你,最终窒息痛苦而死。”   他笑着描绘那个景象,露出了几分陶醉之色,轻抚身上的叶蔓,“青青,看来你今日又可饱餐一顿了。”   那枝枝蔓蔓的柳条摇晃起来,仿佛在回应他的话,发出了愉悦的沙沙声。   李南落并不感到害怕,却对吸入的那些所谓虫瘿感到作呕,“那就让它们试试吧。”   他的笃定让青柳意外,至今为止,还从未有人敢轻视他的威胁。   “李南落,回去吧,沈寒三我是不会让你把他带走的,他有我们需要的东西,在他说出实话之前,谁也别想把他带走,就算你身后的大妖也不行。”   这是青柳的试探。   李南落发现,青柳应该一直都是在顾忌他的身后,否则不会用这种要挟的手段逼他退去。   大妖就算变作人类还是会流露妖气,作为妖师当然一看就知道。   青柳并不知道这个大妖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妖力,只能勉强保持着人形,要是他知道,这时候一定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是我想要带走沈寒三,他是我的大妖,没有我的命令他不会出手。你如果想让我走,那你就打赢我,我们不驱使妖物,只你我交手如何?”   青柳笑了,轻蔑的笑意,“我说过,并不是带着个妖就算是妖师,你会后悔你的决定。”   李南落站在黑夜里也回以微笑,“你如此自负,看来值得你出手的人不多,看来你的地位不低,看来……只要我抓住你,也可以换回沈医师了?”   他看着青柳,那眼神就像猫儿看到了老鼠,笑的愈加满意。 第67章 就是这么猖狂   李南落自己不知道, 在别人看来,他现在的笑容也和某只大妖一样,在高傲的冷漠里带着些狡诈。   他几句话说的平平淡淡, 但正是这种平淡, 让人感觉到他的轻慢。   他凭什么有这种自信?不过是个初入妖师之门的通缉犯罢了,青柳皱了皱眉, 原本的不悦变成了更大的愤怒。   “想抓住我?你再等个十年二十年看看。”他身形骤然一晃。   就在这晃动之间, 他身上的黑影摇动起来, 一条条的垂柳像是一直在那里似的,突然从他周身散漫开去。   那十几根藤蔓犹如触手张开,他的身形便也如同张开了触手的鬼怪, 这一刻妖师已经不是人类,而是与妖物融为一体的异物。   李南落没有怕, 他的内心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的平静, 这青柳的每一个动作,乃至那些柳枝的每一丝摇晃, 在他眼里都清晰无比。   就连柳枝摇晃的时候,散播在空气里的那一个个细密的虫瘿,它们飞扬吸附过来的模样也都看的一清二楚。   “青青,吃了他。”青柳的手指在胸前比了个剑诀, 一点青绿色的翠光在黑夜中幽幽发亮。   蔓延开的柳枝倏然缠绕而来, 李南落只觉喉间一窒。   “青青养的虫瘿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你小看了它们, 只能说明你的愚蠢。”青柳满意的微笑。   “李南落,别想着当什么妖师了, 更别想救沈寒三,他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身上的秘密比你重要的多,你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公子哥,你的游戏,不如就到今天结束吧!”   青柳说着这些话,目光暗自掠到了李南落的身后,那个大妖的存在一直让他忌惮。   夜苍穹一动不动,看似冷眼旁观,眼神却一直跟着李南落,等他看到他捏住自己的咽喉,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要浪费时间,速战速决。”   李南落是有意想认识一下,这所谓的“虫瘿”,等感受到了喉间的窒闷,虫瘿在他的肺腔里翻腾啃噬,那细密的感觉让他回想起烈焱族的噬尸虫。   “别开玩笑了……就这些虫子,就想要我的命?”他自语着,“浪费时间,阿夜要生气了。”   “你在说什么?垂死挣扎想要求饶的话,现在也迟了。”青柳见他唇间微动,轻抚着身边的垂柳问道。   李南落被一层层的柳枝缠住,无法动弹,喉间肺腔里更是布满了虫瘿,从里到外,等待着他的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   但不知道为什么,青柳总有种哪里不对劲的感觉。   这种预感让他想要李南落尽快死去,然后就在这时候,眼见着已经穷途陌路的少年忽然睁开眼对他冷冷一笑。   “我说——只区区这些虫子,就想要我的命吗?”   青柳心下骤然生出警兆,只见从李南落身上渐渐浮现出一个黑影,和青柳召唤出柳妖如出一辙,那黑影从李南落身上飘飘荡荡的浮现出来,依稀是一个巨大的鬼脸的模样。   “小鬼,吃了它们。”本该无法呼吸更不能讲话的少年,清晰的下令。   黑影似乎雀跃的欢呼了一声,青柳的眼前瞬间多出一个深邃无比的黑洞深渊。   虫瘿也是生命,更吞吃了不知多少人和妖物,充满了生命力,面鬼贪婪的张开深渊巨口。   “青青——快回来!”   青柳急急召唤,但面鬼的动作并不比他慢,就在它一个张口之间,充斥在李南落肺腔里的虫瘿便像是被一股吸力卷起,瞬间被黑洞吞噬殆尽,而那一条条的柳枝,也如青草般被面鬼的大嘴生吞了一大口。   融合于青柳身上的柳妖发出一声惨叫,青柳的脸色也在这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你——熔炼了面鬼?”   “什么叫熔炼?”没想到,李南落居然一脸不知所以的反问。   青柳的冷静荡然无存,“不要在这里装模作样!你到底得到什么人的帮助,竟然能将面鬼这样的东西熔炼于自己身上?谁都知道人和妖不同,与妖物融合等同将生命融为一体,没有几个妖师敢这么做!就算敢,那融合的也是大妖,谁会把面鬼这种东西融入自己身上?!”   他破口大骂,再也没了刚出现时候的温文尔雅,李南落对他的反应感到意外。   “我不过是学着你的样子,把隐藏在脚下暗影里的面鬼,藏到身体里而已。”他淡淡回答。   “学着我的样子?”青柳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吐出一口血来。   “开什么玩笑!人与妖终究不同,我耗费十年之功,才终于想办法将柳妖融入己身,我与她命脉相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也无法分割,你想骗我说只是看了样子便学了?李南落,你未免太猖狂!太不把我们妖师放在眼里!”   青柳收回了自己受伤的妖物,脸色煞白,随后又浮上一层病态的殷红。   李南落见他气急败坏,心下也是诧异,融入妖物于己身,竟是这样困难的事?但他只是一个动念,学着那青柳的样子,召唤了面鬼,让面鬼潜入自己身体,吃了那些虫瘿而已。   想到青柳说再也无法分割,他连忙让面鬼回归自己脚下的影子里,面鬼饱餐了一顿,听话的乖乖回到了暗影中。   见情况并没有像青柳所说的那样,李南落放下心来。   心下隐约猜到,因为他早就不是纯粹的人类,这才能如此轻易的召唤面鬼融入己身吞吃虫瘿,而不需耗费青柳那般的功夫。   但此事当然不能对青柳解释。   他回头看了夜苍穹一眼,只见那双金绿色的眸子带着自负的笑意。   “你想的对,你和那些愚蠢的人类不一样,你和所有妖师都不一样,因为你有我。”夜苍穹看他回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抱着双臂对他笑了笑,自得的不得了。   李南落也忍不住笑起来,那家伙想必又在得意自己当日的决定,让他融合了妖力,这会儿在妖师的战斗里才能占尽了上风。   这是底子不一样,确然没有可比性,“阿夜,莫非你早就料到这结果?才会旁观的这么安心?”   “这种时候你还要分心?!”青柳喷出一口血之后竟不退走,他竟然还有后手,一道长锁如云如雾,悄无声息快如闪电。   长锁袭来,竟无一丝声息,这种反差让人难受至极,就是这一瞬的反差感让人动作有所停顿,李南落却像丝毫没有感受到异样。   长锁来,风刃出,在黑夜中,原本散发微光的风刃也浸染了夜色,变得无影无形,两人对阵,就像两个影子交错。   李南落并没有抱着杀人之心,他在学习。   这就是妖师的实力。   李南落第一次与真正的妖师交手,心下略有点兴奋,但这种感觉被他掩饰的很好,看不出丝毫端倪。   青柳却是胸闷不已,他本没有把这个初成妖师的少年放在眼里,没想到被他看不起的小妖师,竟然能伤了他,还让他的妖物本体受伤。   如果就这么无功而返,他的颜面何在?这才拼着受点内伤,也要将这个少年拿下,却没想到,越是交手,他的心越往下沉。   “你竟然能掌控自然之力到这种程度……”这是多少妖师修炼几十年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青柳看着李南落的眼神逐渐变冷,又逐渐疯狂,要是今日不将他拿下,到了他日,这少年不知会成长到何种可怕的地步。   夜苍穹当先感受到了杀意,“人心呐,为什么人类总是最是看不得他人比自己强呢?”   他嘲讽的语气直指青柳,冷笑诛心。   大妖一开口,青柳的杀意顿时动摇了。如果李南落和这个大妖联手,他绝不是对手。   于是他倏然后退,李南落紧追不舍,“你来抓我,就是你最错误的决定。”   他不召唤夜苍穹,也不差遣面鬼,更不打算取出火焰之卵,他就要凭自己的力量,试着拿下青柳。   夜苍穹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一直以来,李南落都觉得是凭借着外力,就算每次赢了,也总觉得是依靠他人,如果能凭自己的力量擒住青柳,那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证明。   他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他不打算出手相帮。   长锁如练,劲风呼啸,李南落沉下心,弹指之间,破空声去——   这是一次妖师与妖师的比试,并且谁都不召唤妖物。   只见人影翻飞,快如鬼魅,青柳到底是已经受伤,体力逐渐不支,李南落的动作却是越来越快,竟到了他无法看清他动作的程度。   他竟然在战斗中学会御气于行?一个人类为何能如此轻易的借用自然之力?   青柳骇然,“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个通缉犯而已。”李南落自嘲,并不知道自己这借用自然之力飘然欲飞的步法如何吓人。   他只觉得越打越痛快,夜色之中,他带起的微风在动念之间御气于脚下,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托着他行动般,气随意动,再不是凝聚成风刃那般霸道,而是细微处的巧劲。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只会用风刃,只会一味强攻,是浪费这些自然之力。   “住手,别打了,丢人现眼。”一声斥责飘然落音,几点墨色如雨,滴答落下。   奇异的是,那墨色落地之后竟然扭动起来,变成了几个古怪的字符似的东西,凭空在地上画出了几个圈。   青柳面色一变,“巡察使!”   他即刻收手,在圈内静默不言,竟是再也不敢言语。   巡察使?这又是什么东西?李南落疑问的目光落到了夜苍穹的身上。   “妖师也有门派,也是有组织的。”夜苍穹却不明白的回答,只是若有所思的看向那个黑影。   黑影走到他们身前,原来是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乍一眼看去,到有几分商贾的模样。   “李公子,你如果想见沈医师,可随我来。”他面容和煦,也不多看青柳一眼,只是温言询问,“不知李公子可愿意?可敢去?”   李南落听他言语温和,其下却有挑衅之意,笑了笑,“我原本打算拿下这个青柳,就是为了去见沈医师。”   巡察使不着痕迹的瞪了青柳一眼,“青柳自不量力,擅自寻衅,让李公子见笑了。”   自不量力,擅自寻衅?青柳猛地抬起头来,最终咬了咬牙,谁都知道这原本就是会里的决定,如今莫非是怕了这李南落?   巡察使客气的邀请,李南落只当不知背后的凶险,欣然答应。   这时候夜苍穹才从后面走了出来,“既然是邀请我的主人,那我也是要一起去的了。”   “这位是——”巡察使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一脸疑问。   “既然你们都知道我是妖师,这自然是我的妖。”对方演技不错,李南落也回答的一脸真诚。   “吾主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夜苍穹抱着手臂,眯着眼,打了个响指,一颗火球在他指上燃烧起来。   “吾主去哪里,小鬼便去哪里。”随着火焰点燃,面鬼从影子里飘了出来,它不知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只知道跟着这大妖说就没错。   一个大妖,一枚上古异宝,一个妖不妖鬼不鬼的力量体……巡察使神色微动,但他掩饰的极好,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青柳——”他示意。   青柳的面色更为难看了,不情不愿的上前,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来,又咬破手指,点了上去。 第68章 妖师大联盟   青柳怀中所藏的是一个类似铜镜的东西, 这镜子古拙破旧,看不出丝毫特异之处来,但当他手指按上之后, 一到微光泛起, 所及之处,遍是涟漪。   竟好像藏了一潭湖水一般, 李南落从未经过这样的东西, 心里又是好奇又是惊异, 脸上却不露分毫,这可不能让人看出他没见过世面。   便若无其事的用疑问的眼神看了看夜苍穹,不一会儿, 耳畔便听这大妖私语道:“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幻境领域, 就和你之前见过的差不多。”   妖域?或者该说, 是妖师的领域?   原来妖师也可以有妖域,不过要凭借外力道具。李南落好学的记了下来, 眼前那面铜镜又有了变化。   青柳将铜镜反手一照,只见一片黑夜中,凭空出现一片湖水,湖面平静无波, 幽蓝静谧, 在夜色之中潋滟无比。   “李公子请——”巡察使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往前一步, 踏足在了水面之上。   脚下泛起一圈波光,月色皎白, 他踏波而行,不急不慢的走到了湖中央, 原来,在那湖中水雾如烟之处,还有一个小小的亭台。   亭台之中有人,遥遥相望,竟有十数许。   李南落不知对方到底什么来路,更不知他们意欲何为,就在他思量之间,青柳像是嘲笑他胆怯似的,轻笑了一声,擦去嘴角血迹,掸了掸衣裳,也随着巡察使走上了湖面。   李南落知道这是对方有意威慑,也是想看看他的本事,不禁被激起了斗志,只是一潭幻境里的湖水罢了。   他正要上前,被夜苍穹一把拉住,“别小看了这领域。”   见他郑重其事,李南落也不得不谨慎起来,“阿夜,你是说其中有古怪?”   “说你聪明还是说你笨呢?你想想,这些妖师去的是他们自家的领域,自然风平浪静,波澜不兴,你这么个外人进去,能一样吗?”   假装没听到他语气里教训的意思,李南落顿时受教。   确实是这么个意思,妖域之中既然全凭妖物兴风作浪,那妖师的领域里,难道还能没点力量的影响和控制吗?   “他们也不怕我转身就走。”放了个这样的难题来考验他,李南落此时真有一走了之的想法。   “他们知道你想找到沈寒三。”   夜苍穹只觉得有些意思,李南落从未这样踏足过妖师的领域,却是谨慎的很,要不是夜苍穹提前告诉他这是领域幻境,他定然以为自己真的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果然,在他踩上水面的那一刻,原本平静无波的湖水骤然兴起风浪。   这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也并不惊慌,他在方才和青柳的交战中已经学会了如何御气,只要小心,他完全可以脚不沾水的走完这段路。   但这个领域显然并不会让他这么做,在他两条腿全都站在水面上之时,他只觉得所能驾驭和感应到的自然之力越来越少。   没有风,却有浪。   没有风就无法驾驭气,更打破了他原来的计划,无风起浪,水浪十分强悍有力,直欲将他掀翻,打落湖中。   这些狡猾的妖师!李南落屏息无法开口,心里咒骂着,全然忘了自己也已经是个妖师。   夜苍穹紧随其后,站上湖面,他受了伤,身形动作比往日更慵懒,于是便那么懒懒散散的随着颠簸的湖水忽上忽下。   李南落便有些着急,“口口声声叫我主人,这会儿怎么也不见你来帮个忙。”   “我早就告诉过你,要亲近自然。”夜苍穹话中有话,言外有意,他指了指脚下湖水。   自然?水也是自然之力,夜苍穹受伤压力大损,一样能平稳站在湖面上,李南落顿时醒觉,他曾经对风有过感悟,这才驾驭了风,那水呢?   他曾经对水也有些许感应,只是未到合适的时机,而且自然之力总是混合在一起,要想只去感应其中的一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眼前这个领域,除了水,其他自然的元素一概被隔绝,这倒是个好机会。   李南落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合上眼,他凭感觉行走在水波之上。   水的温柔,水的强悍,水的汹涌,在闭上双眼之后,对领域里的自然之力感受的更加明晰。   亭台里的人始终在关注他的举动,见他闭上眼,竟然是一派随波逐流的身法,不禁露出意外和几分惊异。   “青柳刚才说这李南落天资过人,要是入了歧途只怕会是日后的大敌,我还不以为然,没想到他这领悟力比青柳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长老说的是,况且他初出茅庐,才踏入妖师之境,居然敢走进我们联手打造的领域,我看这份胆色……”   “大长老、三长老不用夸赞他了,我看他不过是初生牛犊不知轻重罢了,不过确实有几分天资,居然敢把我们的领域当成了练习的场所。”   “五长老还是这么严格,但也说的没错,他虽然有了成为妖师的资格,但他身边那个大妖才是真正厉害的角色,李南落不过是借了他的力罢了。”   四长老面色冷淡,毕竟青柳是他的徒儿,成为妖师十多年,竟在这小儿手中吃了亏,也让他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青柳已经走到了亭中,巡察使比他早一步,也将几位长老的话听在了耳朵了,只是笑着,并不言语。   这时才和颜悦色的说道:“大家不必着急,且再看看,这回本来就是为了抓住沈寒三,这个李南落是意外的发现,好与不好,收与不收,做决定也不急于一时嘛。”   “那便听巡察使的,我们这些老家伙再看看、看看。”大长老点着头打着哈哈。   其他几位长老也不再言语,只是神情各异,各怀心思的注视着湖面上的少年,看着他从略见慌乱到如履平地,几人神色又是一阵变化。   青柳面上不见异样,却紧咬着牙关,他没想到,这个没有被他放在眼里的李南落居然又一次给了他意外。   短短时间,就将自己融入了这个领域之中,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测试,但他的表现还是叫人吃惊不已。   李南落聚精会神的感应着脚下的湖水,感受着水的温柔霸道,在他身后的夜苍穹却远远的就将亭台中的那些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眸色里泛起一阵冷笑,真是愚蠢至极的人类,只是这样就吃惊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个惊异法……   目光又落回到李南落身上,夜苍穹有些出神的想到,总有一天,他的这个主人,这个小崽长成之后,会让全天下的人感到震惊吧。   到了那一天,又该是何种光景呢?在他的看护下,逐渐长成一个出色的妖师……夜苍穹忽然又想到捂着李南落眼睛的时候,少年脸上的热度。   等他长大了,还会因为区区的碰触而脸红吗?还是会有另一种景致呢?只是想着,夜苍穹就忍不住眯起眼,露出了愉悦的笑意。   似乎是感应到身后大妖的笑,李南落心里更安定了些,泰然自若的走完了最后几步,查看周身,只是衣摆湿了些许,那是一开始慌乱造成的。   亭中,一众人都在打量他,李南落也将眼前这些人审视了一番。   都是人类,都有妖气,只是那妖物的气息并不来自于他们自身,而来自于他们身上或者身边所携带的妖物。   李南落忽然想到,自己身上一定也有妖物的气息,但到底是夜苍穹的,还是他因为融合了大妖的血,就算夜苍穹不在身边,也会散发出妖物之气?   走神想了一瞬,便将神智拉了回来,他任凭这些人打量着,拱了拱手,“我是来见沈医师的,不知他在哪里?”   那位商贾似的巡察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搓了搓手,“这五位是我们山海会的长老,他们想见见你,沈医师在我会中做客,只要能得到长老们的首肯,你出去就能见了。”   “说到底,这就是个骗我来见你们的幌子。”李南落恍然大悟似的,这话过于直接,显然是一点配合的意思都没有。   几位长老面色不愉,巡察使却不恼,“可以这么说,方才李公子这番显露,已经证明了你的实力。”   他这话,便是给下了个定义,大长老和几位长老眼神对视,都知道了巡察使的心思。   几人眼神交汇,或情愿或不情愿,都只能做出了同一个选择。   “山海会,便是妖师的结盟会,我们承认你已经是一名妖师。”大长老的手上有一个白玉扳指,他做重大决定的时候习惯摸着这个扳指。   他一边摩挲着白玉的细腻质地,慢慢说道:“所以,从今日起,你可以加入山海会。”   妖师结盟的山海会,等若是妖师的组织,是否就如同江湖中帮派的盟会?李南落这么猜想着,口中问道:“如果我不想加入呢?”   他问的随意,亭台中的一众妖师长老脸色顿时异样起来。   四长老早就因为徒弟失了面子,大感不悦,当先发难,“在这个世上,还没有哪个妖师敢如此对待山海会的邀请,被承认的妖师只会感到荣幸和欣喜,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的态度回应这个邀请。”   巡察使也收起了笑意,“李南落,你应该不知道什么是山海会,也不知道妖师在这世上是不可显于人前的,这些先不论,我只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加入,不愿遵守山海会的规矩……”   他似乎有些遗憾的继续说道:“那么,我们也只能除去你了。”   “除去他?”   有人一声冷笑,“如果你们敢,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的要了你们的命了。”   他们一齐看向李南落身后,那个妖异非常的男人,三长老皱了皱眉,“与你主人说话之时,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夜苍穹笑了,眼中金芒骤亮。 第69章 不准蹭我   “不能插嘴?那我动手如何?”也不见他如何作势, 只双指一挥之间,一阵寒光冲着几位长老扑面而去。   寒芒如刀锋,破空声起, 血色骤现, 在一众长老里,只有二长老好像反应慢了些许, 脸上出现一道血痕。   “二长老!”其他几位长老面色一沉, 转头低喝, “大胆妖物!”   那双眼睛里的金绿色光芒乍然显现,一瞬即逝,随着血色而起的强大妖气却冲天而起, 几乎要冲破妖师的这个领域。   夜苍穹身上伤痕累累,妖力早就快要耗尽, 这一出手其实也是虚张声势。   几位长老却不知道, 脸色都很难看,夜苍穹的强大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 更没想到的是他竟敢擅自出手,竟然不需经过李南落这个主人的同意。   “无妨无妨,是我大意了,方才在想别的。”受伤的老者好像才回过神来, 才知道自己在哪儿, 左顾右盼一番, 擦去脸上血迹, 摆了摆手。   从李南落和夜苍穹到来开始,二长老一直没有开过口, 本来就是有些走神,这会儿醒悟过来, 神不思蜀的冲他们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色又茫然起来。   “阿夜,别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还不回来!”   李南落大喝,脸色也很难看,他发现夜苍穹那身玄色衣衫又深了些许,显然是伤口又裂了。   妖物一招得手,长老们颇为不悦,尤其还是因为二长老的疏忽,顿觉丢了颜面,这会儿听李南落发话,都误以为是他有意约束这个大妖的行为,不想得罪他们。   于是几位长老脸色稍缓,却不知李南落初成妖师,根本不知道什么山海会,也不知道山海会在妖师里的地位,更没想过要讨好他们。   “答应你不动手罢了,难道你以为,我一定要动手才能取他们性命?”   夜苍穹其实伤势完全没有好,和朱厌的一战,不仅是妖力的损耗,外伤也只是被沈绮珺包扎了一下,如今伤口崩裂,血色都被外衫所吸收,变成深沉的玄色,他却像没感觉到痛楚似的,脸上只有狰狞的杀意。   “发起疯来怎么就拦不住呢!”李南落自语的叹了口气,忽然看着他说道:“你敢,我也敢。”   夜苍穹想起来两人出发前的对话,不禁有些头疼,他要是敢动手,他就敢不要自己的命。   李南落知道他想起来了,便神色不动的看着他。   两个人互相瞪视,直到夜苍穹冷哼一声,就像方才的杀意从不存在,又变成了懒洋洋的模样,“谁叫你是我的主人呢,有主子的妖物真命苦,一点自由都没有。”   听见他半真半假的抱怨,李南落这才松了口气,他实在怕夜苍穹不听他的。   山海会的长老们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但也都看出来,果然这妖物还是听命于李南落的,而且这妖物的实力,居然比他们所预估的还要厉害许多。   巡察使眼神微动,“今日已经太晚了,我们明日再叙,李公子,你加入山海会一事,不如也回去好好考虑一番。”   “我是来见沈医师的。”李南落没有忘记他此行的目的。   “那是,那是,此事我们已经着手安排。明日如何?我让青柳为公子带路,明日到我们山海会在此地的联络处一叙,到时候自然会让你见到沈医师。”   巡察使的态度转换的十分温和,李南落知道,这是山海会对他实力的认可,其中也少不了夜苍穹的功劳。   他正要答应,夜苍穹忽然抬起头,“为什么要明天?为什么不是今天呢?”   他目光灼灼,直指巡察使,大长老显然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悦,淡淡看了他一眼,“李南落,你当妖师还不久,看来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学会,你理当好好管教你的妖了。”   “阿夜既然说是今天,那就是今天。”李南落全然不理。   气氛顿时有些异样,青柳冷笑,“从未见过妖师对妖物言听计从的,这还是个妖师吗?”   “青柳——”没想到这时候发话的却是神游了半天的二长老,“莫要失礼。”   青柳垂着眼,对这位二长老不敢造次,于是退了半步,不再多言。   “今天明天,也没有什么差别,既然我们半夜将人家请了来,那我们就该安顿好客人,”二长老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大长老,你看我这么安排,是否可行?”   大长老略一踌躇,巡察使已经点头了,几位长老似乎都有什么顾虑,但形势如此,似乎别无商量余地,而二长老的话又起了些微妙的作用,于是几人都答允了此事。   从妖师的幻境领域中出来,夜色如墨,李南落一直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顿觉一阵疲惫,夜苍穹的脸色在这漆黑的颜色里也显得惨白如纸。   青柳授命要带二人去往山海会的联络处,即使是这深夜时分,也只能领命带路。   既然是要去人家的联络处,总不好让带路的青柳走着去,李南落就把自己所骑的马给了青柳,自己和夜苍穹共乘一骑。   他虽然讨厌青柳,但从小到大的学的礼数,不容许他在这种时候给对方难堪,并且是毫无益处的为难,青柳总能找到另一匹马的。   另一个目的,也是担心夜苍穹的伤势,怕他刚才逞能之后身体支持不住,并乘一匹马,虽然让马匹受累,但好歹他还能时刻关注他的情况。   对于他的这个决定,青柳显然有些意外,多看了他几眼,默不作声的把马牵过。   长夜漫漫,三人两骑在夜色中奔驰,李南落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凉风,有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他身后的夜苍穹沉默不语,靠在他背脊之上,只用双臂环住了他的腰,背后沉沉的重量诉说着伤势,要不是无力支持,夜苍穹是不会这么坐的。   他在马背上总是显得很悠闲,却又一副随时能翻身下马的姿态,好像下一刻就要冲杀出去,用尖利的爪牙撕开谁的喉咙。   “你没事吧,阿夜?”李南落悄声回头,背后湿热,那是夜苍穹的血,从衣服里浸透出来,他有些担心。   “还死不了。”低哑的回答,带着一些粗重的呼吸声,夜苍穹半阖着眼,抱着他的腰,下巴就搁在他的肩上,沉甸甸的。   整个人背负着夜苍穹的大半重量,李南落不敢策马飞奔,放慢了速度,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夜苍穹的依靠,不由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原来,好像无所不能的大妖,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有需要他的时候,也有……他能帮到他的时候。   “以后,要听我的话,不让你出手的时候,不准出手。”他还不习惯下命令,但是自从上一次夜苍穹逼他正视自己拥有的力量,他现在已经有了身为妖师和“主人”的自觉。   “嗯。”大妖的回答好像有些敷衍。   李南落对后面的大妖继续训话,“不要欺我才成为妖师,不懂规矩,从山海会的这些妖师的话里我就知道,别的妖物都是听命于妖师行事的,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没规矩。”   “你这话,听起来像我往日教训你的。”夜苍穹笑眯眯的,也不反驳,只是指出一点,就叫前面的少年尴尬起来。   “反正……反正不许自作主张,你要等我下令才能动手,尤其你还带着伤。”李南落就当没有听见,径直说下去,往旁边一侧就碰到夜苍穹的脸。   嘴唇从他脸上擦过去,他这才感觉到两个人的距离十分的近,近到他能感觉到夜苍穹的呼吸。   他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不在意的时候便不觉得,如今意识到了,只觉得浑身上下,好像无处不贴在一起。   夜苍穹从后面抱着他,腿便贴着他的,手臂在他腰上,因为前面的疾驰,也不得不抱紧了他,下巴搁在他脖子上,颈子贴着颈子,腰背之间更是紧密,一整片贴合在一起。   李南落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却不敢让马匹跑的太快,前面青柳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倒也不担心,山海会要招揽他,青柳总不会就此消失。   喉头有些发痒,他清了清嗓子,在这夜色和马蹄声里,显得特别的突兀,他自己先吓了一跳,随即背后的大妖突然把更多的重量加到了他的身上。   “遵命,我的主人。”夜苍穹这句过了许久才答应的话,答应的无比顺口,贴着他的脖子,慢慢蹭过来。   一下……两下……三下……   李南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下下的数着数,低斥道:“阿夜!别忘了你现在是个人了,不准蹭我!”   “你管我?我高兴!”夜苍穹大约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又懒洋洋的,好像故意使坏,抱着他的双手也往上挪动,亲昵的蹭他的脖子。   他就像个大型的猫儿,野兽的亲近感,都是用闻味道和磨蹭来表现,李南落一直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在意。   但怎么能不在意!   那种侵袭而来的感觉,从贴合的每一个地方传递过来,实实在在的侵略感,夜苍穹的存在感太强,李南落不得不让自己的坐姿更靠前,试图离他远一些。   只听一声长叹,“我妖力受损,遍体鳞伤,有人说要保护我,结果呢,这会儿就嫌弃我了……”   “我没有!”李南落不敢动了,连忙解释,“我是怕碰到你的伤口。”   “哦,好吧。”大概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夜苍穹又把全副重量压过去,看着少年强作镇定的表情,心头微热,微微垂下眼睛,遮住了可能泄露的狡猾的笑意。   还未成熟的果实,这期待和等待的过程实在美妙,就像捕猎,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近…… 第70章 我怎么办   青柳许久不见他们跟上, 又折返过来,李南落无暇再胡思乱想,跟着青柳奔跑在夜色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色渐白,等他回过神来, 已经在一座建筑物前。   这建筑物前一刻似乎并不在这儿, 只转了个弯便骤然出现, 这一定也是妖师使的障眼法了。   对此李南落感到十分好奇,但也不适合在此时询问,只想着以后找个机会, 问问夜苍穹是否也会这些法门。   才到门前,里面有个年轻人冲了出来, “青柳大人, 不好了那老儿快要……”   “闭嘴!”青柳压着嗓子,一鞭子抽了过去。   那人被抽的转了一圈, 捂着火辣辣的脸不解的抬头,这才发现青柳身后还有两个外人。   “他说的是不是沈医师?!”李南落急了,上前质问。   青柳翻身下马,把马鞭一扔, “不要觉得我们残忍, 你想救的这个沈寒三暗中研制妖邪之法, 今天就算不被我们抓来, 总有一天也会被妖物们抓去,到了那时候可就不是刑讯审问那么简单了。”   他们用了刑!李南落压着怒火与焦急, 再也控制不住,夜苍穹冲他摆摆手, 两人下马,下巴又朝里点了点,“再不带路,我们就在这里动动手。”   青柳得了命令,知道这两人今天不见到沈寒三是不会罢休的,便朝那年轻人一使眼色,那人捂着脸匆忙奔跑了进去,心底祈求老天爷,希望那老头别真的死了才好。   一间囚室里,壁炉里生着火,熊熊火光大亮,炙烤着一切,让吊在墙上的老人紧闭双眼,嘴唇干裂。   熊熊火光灼人,让人无法入眠,灼热,让体内水分蒸发,喉咙干涸,沈寒三浑身软绵的挂在墙上,汗湿的衣服结着一层白蒙蒙的盐粒子,紧贴着干瘦的身体,让他本就干瘪的身体看来更为虚弱和瘦小。   当李南落跟着青柳走进囚室的时候,早一步进去的年轻人已经在沈寒三身上浇了一盆冷水,他浑身正冒着白气。   水汽蒸腾,骤然降温,陷入昏迷的沈寒三开始哆嗦起来,抽搐的身体在墙面上挂着,从他蓬乱的头发深滴下水来,看来十分凄惨可怜。   墙边大火烧的正烈,室内一片窒闷,李南落已经感到呼吸困难,何况是沈寒三这样的老人。   想到沈寒三受了多少苦,如今生死不知,如玉般的脸上顿时一片铁青,他紧紧咬着牙,一字一句,“你们……怎么敢……”   青柳往后退了退,“我们也没有动大刑,他没有其他外伤。”   “他已经要被你们折磨死!你还对我说没有什么外伤?!难道没有外伤就不算用刑?!你们就能对一个老人下这样的毒手!”   他恨声大吼,一挥手,墙上的镣铐骤然断开,沈寒三本来是半挂在墙上,顿时身形下坠,夜苍穹早有准备,稳稳的将他接住,放在了地上。   “他暗中研制妖邪之物,私藏……”青柳似乎是想解释,说到这里却霎时住口。   “总之,这是他咎由自取,在他还未铸成大错之前,我们只是提前防患于未然,让他的研究不至于被奸人或妖物所利用罢了。”   “说的好听,我看,你们不过是想抢在更多人知道之前,想把他研究的成果据为己有罢了。”夜苍穹冷笑拆穿他,“这就是人类的处事方式。”   “站在你们的立场,我们是恶人,但要是有一天他所研究的事物,真的被人利用,造成了可怕的无法挽回的结果,那我们今天所做的事才是正义,你们就成了帮凶。”   青柳十分明白自己和山海会在做什么,回答的十分平静。   壁炉之内大火熊熊,将他的脸色照的一片火红,“但凡成大事,必有连带的牺牲,何况我们也没有想要他的性命,只是防患于未然。”   “他的研究落到别人手里就一定会造成可怕的恶果,被你们所得,却定然能用于正途,是为正道?”李南落面露怒容,眼神嘲讽。   不想青柳对于他的问题却不假思索,点了点头,“你并不了解山海会,我可以保证,只要你真正了解我们,就会明白,我们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人类,无不是为了正道之义。”   “如果是这种强取豪夺、不惜牺牲人命的正道之义,那不要也罢。”一弹指,壁炉轰然巨响,炸裂开来。   碎裂的墙面化作砂石坠落,将大火湮灭,李南落上前抱起沈寒三,“我今晚就要带沈医师走,看你们谁能拦我!”   囚室之内砂石大作,青柳警惕的看着他,“倘若你真要动手,你以为凭你们两个就能从这里杀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回答他的是夜苍穹,他从来不是个听命行事的妖物。   将沈寒三交给李南落之后,他已经摆开了架势,虽然他此刻其实没有多少妖力,但用来吓人也够了,这一次李南落没有阻止他出手的意思。   青柳见状面色一冷,整了整衣衫,“既然如此,那——”   “住手!”门外有人匆匆而来,着急大喊。   “在这里打起来,是想毁了这个分部吗?!”他的话显然是冲着青柳去的。   “巡察使。”青柳面露不忿指了指里面,“是他们挑衅在先,想劫走沈寒三。”   “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巡察使往里张往里一眼,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但你已经用自己的能力证明,李南落确实有这个资格。”   这才是青柳最不甘心的,“他不过是凭借着他的妖物!那个面鬼!”   “你不也是凭借着你的青青?”巡察使笑了,“青柳,我们妖师凭借的就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妖物,妖物便如我们的器物,就如剑客用剑,本是一体。”   青柳咬了咬牙,不再言语,只冷眼瞪着里面,“那巡察使难道要让他就这么带走沈寒三?”   “这个你不用担心。”说完这句话,巡察使缓步走进囚室里面。   “你们的话说完了?”夜苍穹的脸上写着不耐,“要么开打,要么放人,做个决定吧。”   巡察使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似乎在判断李南落和他这个妖物的关系,随即说道:“打是不能打的,但放人似乎这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到,已经是后半夜了,长老们也都休息了,李公子要是想带沈医师走,怎么说也要等到明天,需要和几位长老知会一声。”   不等李南落回应,更不给夜苍穹发飙的机会,这位巡察使和煦的笑道:“不如两位先去休息,到了明天再说,我保证不会让人再对沈医师用刑。”   “如果我们现在就要走呢?”判断着眼下的形式,李南落试探。   巡察使似乎有些遗憾的样子,叹息着说道:“那我们山海会此地分部一十六位妖师,只能一起出手,一起阻止李公子了。”   夜苍穹瞳孔一缩,就要动手,李南落却伸出了手,将他拦了下来,低低说道:“我没料到有这么多妖师,你要是动手,你的伤势怎么办?”   “瞻前顾后,怎么成大事?!就这一点伤难道还会死?”   “要是真死了呢?我怎么办?”   面对李南落直直看着他的眼神,夜苍穹往日狂妄嚣张的气焰像雪山融化,不见了踪影。   “你说过,不会让我死,那要是你先死了,我怎么办?你说要保护我,那你受伤了,又怎么护我周全?你要食言吗?”似乎是怕他还一意孤行,不肯示弱,李南落说的又急又快,一声一声的追问,问的夜苍穹脸色数变,绷着脸收起了一触即发的妖气。   “哼,这是看在你的份上。”夜苍穹不知道为什么,哪怕身上妖力衰竭,也敢与十几位妖师对上。   他敢,李南落却不敢。   就算夜苍穹拼尽全力,真的有胜算,他也不想冒这个风险。   安抚好他的妖,他这才转身面对巡察使,全不在意对方听到他们对话之后若有所思的表情,颔首说道:“多谢提醒,不过我们还是在这里陪沈医师吧,他年岁已大,经不起这番折腾,我还是在这里陪着他放心一些。”   话中之意是,如果他不在,山海会说不定就要食言,对沈寒三动手。   他也不在乎这番话说的好像撕破了脸,听起来虽然失了礼数,却是软中带硬,表示出他的不信任。   巡察使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脸色不变,“既然如此,李公子随意,不过可惜壁炉已毁,而天还有些凉。”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李南落抱着沈寒三走到壁炉附近,地上还有余温,他跺了跺脚,一团黑影从他脚下的影子里浮现。   “小鬼,把此地清理干净。”   “遵命,吾主。”面鬼像一抹幽魂在周围绕起了圈子,亢奋的欢呼起来,“能把它们都吃了吗?”   “它们?”   “此地有许多精气生机的碎片,许多,那是人死前最后凝结的气血与力量,充满了怨气,这是无上的美味啊。”面鬼雀跃的盘旋着,声音就像个看到甜食的孩童,说出的话却叫人毛骨悚然。   李南落心头一凛,无言的点了点头,让它一并清理。如果不是他找到沈寒三,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也会变成这样的结果。   巡察使神情微动,盯着面鬼看了一会儿,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踱步走了出去,末了走到门口,对守卫吩咐道:“将大门锁上,到明早为止,如果没有我和几位长老的吩咐,不得打开。”   铁门应声而关,还落了锁,李南落恍如未闻,待面鬼将一片尘埃的地方清理干净,这才将沈寒三放下,然后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垫在老人的身下。 第71章 标记表白   囚室在地下, 空气不通,日夜烧着火的时候如同炼狱,可火一旦熄了, 石块垒成的地面又寒凉入骨。   李南落想抬头想说话, 夜苍穹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手上有一簇幽红的火光。   “用这等被人觊觎的宝贝来取暖的, 也只有我们了, 不过,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阿夜果然知道他的想法,李南落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沈寒三的身上, “沈医师于你我有恩,我怎么能忘恩负义, 何况不过是取暖罢了, 至于什么至宝,既然是我的, 当然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再温润如玉的少年,在经历了这么多并且成为妖师之后,也不再一味的温润,而是多了几分凌厉。   火焰之卵终于又一次成了取暖的工具, 火光之下, 面鬼欢快的在囚室的四壁盘旋, 如痴如醉的注视着红红的火团, 再一次佩服自己的智慧,居然能想到拜于主人门下, 能时常看到这抹传说能毁灭尘世的火焰。   真是幸福啊!它痴痴的想着,旋转着, 诡异的五官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听到小孩子的笑声,门外的看守小心翼翼的探了探头,正对上面鬼在笑。   幽幽的火光里,照出一团黑影,上面漩涡似的,五官游离,和黑暗光影交错着,眼睛在墙的左边,鼻子在墙的右边,扭曲的嘴巴长得很大,落在地上,变成一个黑洞洞的深渊。   “鬼啊!”看守抖着嗓子嚎叫,吓的跌坐地上,他在山海会里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妖,里面的这到底是妖师?还是鬼怪?   李南落没有理睬外面的看守,那扇门关不关,对于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先检查了一下沈寒三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外伤,略微放下心来,又解下身上的水囊,给他喂了些水喝,见老人呼吸平稳,这才安心的叹了口气。   逃亡至今,哪怕他拥有了妖力,也还是没有办法及时帮到他所在意的人。   他穿着单衣靠坐在墙边,抱膝而坐,就像小的时候。   微微垂下双眼,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一片淡青色的阴影,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疲累而脆弱,就像当初那个逃离了血夜,惊慌无措的少年。   “你也累了,看来需要休息。”夜苍穹拍了拍他。   这言下之意,如果是□□足够强悍的妖师,此刻绝不会如此软弱?李南落无力的笑了笑,“我知道了阿夜,我会让自己变得更强、更强的,我答应你。”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夜苍穹的本意并不是这样,不知为什么,话出口就被曲解了,他皱了皱眉,摸着自己的下巴,“是不是平时对你训话太多了?刚才我说的,只是让你好好睡觉。”   李南落听出他的关切,将自己又抱的更紧了些,把头枕在了抱起的膝盖上,“我只是有些冷。”   下一刻,夜苍穹的身体贴了过来,手臂将他环抱,“这样就不冷了,我身上是热的。”   说起这句话,李南落即刻想到在来的路途上,在马背上,抱住他的夜苍穹,想到身后的热度,想到脖颈边的轻蹭,整个人又不对劲起来。   夜苍穹似乎毫无所觉,在他背后轻拍,好像在哄孩子,背后的手顺着揽过去,等李南落回过神,已经整个人被抱在怀里。   “阿夜!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不是小孩子,你不要总是对我这样搂搂抱抱的!”他挣扎着,开始抗议,来掩饰自己的不对劲。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是大人就不可以搂搂抱抱?”夜苍穹总是在“恰当”的时机,表现出他对人类的不理解。   “人类有规矩,要守礼仪……”   “我又不是人类,为何要守人类的规矩和礼仪?”夜苍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继续拍着他的背,脖子在他旁边蹭了蹭,“我想抱就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南落差点跳起来,“你还想干什么?”   “嗯?我没有想干什么,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主人,你的反应着实有些奇怪呢。”夜苍穹笑眯眯的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在探究他的心思。   那双有些魅气的猫儿眼,一笑起来,真是又妖又邪,看到他眯着眼笑,李南落的心口不争气的猛跳了几下。   “啊呀,主人,你的心跳为什么突然快了?”最先察觉的还是夜苍穹,他坏心的点破,一口一个主人,满面调笑,看李南落不知所措的样子,一双眼睛笑的更加眯了起来。   就像猫儿感到惬意,眯着眼,喉头也发出几声低低的声响,脸颊贴着他的脸颊,把他抱在怀里蹭起来。   “小崽,快些长大吧,不然我拿你怎么办呢?”埋头在他颈边,他好像呢喃自语似的嘀嘀咕咕,李南落闻到他的鼻息,伴着喉头低低的声响,有种正在被野兽“表白”的错觉。   他养过猫儿,自然知道猫儿表达喜欢就是这么闻一闻,蹭一蹭,就像磨蹭上自己的气味,做上了标记。   “阿夜,你喜欢我?”鬼使神差的,他脱口而出。   “自然是喜欢的,这算是什么见鬼的问题?”夜苍穹抬起头,一脸的匪夷所思,“你不会以为我那么无聊,随便捡一个小崽,就对他掏心掏肺,劳心劳力,还和他定下契约认其为主吧?”   “要不是看得上你,喜欢你,我何必费那么大的劲?”野兽的风格总是很直白,夜苍穹有使坏的时候,也有耍弄他的时候,但这一刻,回答他的样子,看起来分外的真实而坦白。   “你……喜欢我什么?”又是哪一种喜欢?   后一句话还没问出口,就被咽了下去,李南落不知道自己问了又当如何?他不知道妖物和妖师之间,本来应该是怎样一种感情。   “你,真的要我说?”夜苍穹停下了他的磨蹭,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分外的亮,又莫名的有一种暗色,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好像接下来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   这和他以前几次有意的戏弄完全不一样,李南落反而退怯了,他一下捂住他的嘴,“不是,我只是好奇,我开玩笑的。”   他干笑几声,不知道自己心里在害怕什么,他记得夜苍穹刚遇到他的时候就说过,他身上有一种他所喜欢的味道。   如今的答案是否一样?还是会有新的说法,他竟然不敢深入探究下去,他是个刚成为妖师的,背负着杀人罪名的逃犯,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他。   心头一下子沉重,捂住夜苍穹的手还没放下,掌心忽然一热,他烫的想把手缩回去,去被牢牢抓住了。   先是舌头刷过去,然后是嘴唇摩挲,再是轻轻的吮,就像一块好吃的点心……   顺着被抓住的手,热度蔓延到了全身,他整个人发烫,身体也微微发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蠢蠢欲动,他想把手收回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双眼睛亮了起来,“阿夜!”   “怎么?”夜苍穹见他神情有异,放开他,不明所以,明明方才还在问他喜欢他什么,这会儿浑然忘记了似的。   只见李南落小心翼翼的在怀里摸索了一怔,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快看看这是什么?”他的眼睛在发亮,满是笑意,又有些像邀功的孩子。   被油纸层层包好的,原来是几块桂花糕,是夜苍穹最爱的桂花糕。   细细白白的桂花糕,上面有几抹微微的金黄,那是洒在模子里的糖桂花,在进笼屉前,这几点糖桂花就沁了进去,上头还带着几粒细雪似的糖粉。   看着这几方洁白如玉的桂花糕,看着它们被小心叠在一起,又小心包好,如今一被打开,顿时满是桂花和米糕的甜香,夜苍穹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惜,有些碰坏了,也不那么新鲜了。”李南落闻到桂花糕的香味,平复了心情和奇异的骚动,取出一块,塞到自己嘴里,“但味道还是那个味道,你快尝尝。”   出发的匆忙,所以他临行前带了些点心,这会儿却正好用上了。   夜苍穹把油纸包接了过来,“愚蠢的人类,这时候还带这些没用的。”   他笑骂着,李南落却看出他很是高兴,催着他把桂花糕放进嘴里,但心里也知道,这桂花糕不是现蒸的,有些干,没有平日里那么绵软。   但那融进嘴巴里的桂花甜香却叫夜苍穹深深吸了口气,在这春日寒夜中,在这个囚室里,吃在嘴里,竟比平日里还要香甜得多。   甜的似蜜,进了心里,无比熨帖。   “好不好吃?”   “唔,嗯嗯。”夜苍穹又往嘴巴里塞了一块,无暇答话。   面鬼好奇的围观着,时不时的上前试探,被夜苍穹一个弹指打了回去。   几块桂花糕,两个人很快分吃完了,李南落满足的叹息,夜苍穹拍了拍他,眼神示意,忽然化作了野兽的模样。   巨兽将囚室占满了大半,银白色长毛里混合着血色,令那些伤口更为触目惊心,但披散开的长毛散发着热量和能量感,野兽的身体确实是寒夜中最温暖的依靠。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李南落不再多言,将沈寒三挪到身畔,自己则伸出双臂,环抱住了夜苍穹的脖子,把自己埋进了长长的毛发里。 第72章 一段秘辛   黑夜并不漫长, 天也亮的很早,昏沉中的沈寒三似乎感知到周围的变化,充满痛苦神情的脸, 脸色开始慢慢放松下来。   “我没有……我不知道……”睡梦中, 他念叨着。   “什么太医局……妖物……不知道……”   “祖上三代……我沈寒三……我沈家……绝不回京……”   李南落被沈寒三的梦呓惊醒,睁开眼的时候, 对上了一双兽瞳, “阿夜, 沈医师似乎有什么秘密。”   “这有什么稀奇,哪个人类没有秘密。”夜苍穹不以为然扯动嘴角,“他的秘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是让我别管其他人类的闲事吧, 但是,如果他的秘密可能与我有关呢?”不知道为什么, 李南落隐约中有这种感觉。   是因为沈寒三与他父亲李佑相识?还是因为沈寒三从不离口的那句太医局提举?   沉思间, 周围的温度让他又缩了缩身子,不知道沈医师这年纪, 是否能挺过这一劫,他摸了摸老人的额头,幸而没有发烧。   “……李家小子?”沈寒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样子, 感受到周围的暖意, 努力的抬头打量。   “夜苍穹?”他看到半明半暗之间的白色毛发, 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你们也被他们抓了?”身上的疼痛感随之而来, 让沈寒三哎哎的痛叫了起来。   李南落三言两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听到女儿为自己如此担心, 沈寒三也是叹息不已。   “多亏了有你们,拦住那丫头, 没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些人可不是她这么个姑娘家能对付得了的。”   他平静下来,沉吟片刻,神色凝重,忽然说道:“夜苍穹,你是个大妖,你能感知到外面有没有人类吧?就算你有伤在身,这对你来说应该也不是难事。”   夜苍穹闭眼片刻,“外面没有人类,也没有妖物。”   李南落意识到沈寒三准备告诉他们一个大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就是山海会不惜用刑也要从沈寒三嘴里挖出来的那一个。   “很好。”老人深深吸了口气,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这件事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是现在看这架势,已经有人盯上我了,就算我不说,早晚你们也会知道,只是到了那时候,不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李南落,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很好。”他徐徐说着,神情肃穆,和平日里说着祖上三代是太医局提举的模样判若两人。   “夜苍穹,你也让我感到很意外,你不像是普通的大妖。”他点点头,颇感欣慰的样子。   沈寒三说话的语气,好像这是他最后一次开口,又像是交代遗言,李南落的心揪了起来,“沈医师,我们会带你回去的,我保证你不会有事,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也要把你带回家!”   沈寒三笑了,蓬乱的头发颤动,“你这孩子,拿你的命换我的命,这买卖可不划算,可是亏了啊。”   摆手示意,阻止李南落开口,沈寒三继续说道:“今天我要告诉你的事,算不上什么秘辛,只是或许会对你有些用处,还有你家的事……”   李南落神色一紧,“与相国府命案有关?”   “或许有关,或许无关,这其中我也看不明白,我与你爹已经许久不联系,突然听说这件事,我也感到震惊,更多的,还有担心。”   “我把与我相关的事都告诉你,其他的,你自己去判断吧。”沈寒三轻咳了几声,又朝外张望了一眼,似乎还是不放心。   “阿夜。”李南落示意。   一股妖异之气渐渐在囚室里弥散开来,妖域张开,与外界的一切隔绝,尽管夜苍穹的妖力还未恢复,但眼下并不是他吝惜自己妖力的时候。   “小鬼。”李南落脚下轻点,让它在门口守着,“我允许你,吃掉一切擅闯进来的人类或妖物。”   “感恩吾主!”面鬼欢呼一声,偌大的黑影霎时笼罩下来。   沈寒三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意外,盯着面鬼看了许久,“这东西非人非妖,很是少见,你竟然能有这样的机缘将它收服。”   “也许是我的运气。”李南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骤然产生了一种疑问,既然面鬼如此少见,为何偏偏让他给碰上了?   真的是他的运气好?   按捺下心头疑虑,他的心跳逐渐加快,他有预感沈寒三所说的话,与他家相国府凶案或许有所关联。   “沈家,原是太医局提举之后,我们祖上三代,掌管太医局,对于宫中所有药物了如指掌,也掌管着华胥国的命脉。”   “命脉?”   “你是不是觉得,只是区区太医,为宫里的贵人们看看病把把脉,怎么谈得上掌管命脉?”沈寒三缓缓叹了口气,“有许多事是明面上看不出的,因为那些事摆不上台面。”   他沉思片刻,终于说道:“太医局擅炼妖之法。”   李南落一惊,“炼妖?!”他看向夜苍穹。   “何必那么惊讶,我早前和你说过什么是炼妖。”夜苍穹的神情复杂,几分嘲弄,几分冰冷,“除了妖师,也有炼药师。那些妖物被抓捕之后,有的如同养蛊,炼化最强大的那一个,有的,就投入炼妖炉,将妖物身上所有的力量熔于一颗丹药,或是粉末。”   “那效力,听说可是强大的很呢。”他淡淡说道。   “他说的不错。”沈寒三点了点头,沉声道:“这过程说来不过是几句话,但如果你亲眼见了,只怕正常人都没有办法淡然视之。”   “我老头儿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这种将活生生的妖物当做炼材和炉鼎的事,我也实在是做不来的。”他叹息。   “炉鼎?难道还……”   “有的妖物体质不同,与其□□能提升功力,虽然并没有明显的提升,但就算只是一点,也足够让那些为了实力不惜一切的高手们趋之若鹜了。”   “原来皇宫太医局竟是个藏污纳垢的所在。”听了沈寒三这一番叙述,夜苍穹的神色愈发的嘲弄。   没想到沈寒三并不反驳,“不错,太医局就是这么个地方,将妖物做为材料,想尽办法为宫里贵人们提供各种药材和方子。”   “要治疗外伤,有妖物炼制的顶级金疮药,不需片刻就能让伤口不见痕迹,要提升内力,有专门伺候的炉鼎,那一个个妖物也是精挑细选,有男有女,就像坊间的妓院,只等下一个恩主进来挑选,只不过,它开在太医局里。”   沈寒三面露不齿,李南落却神色一动,陡然间想起来,最初追击他的影子卫和大内近卫,那时候就用过那样的药粉。   “其他的,还有那些豢养妖物用做刑囚的,也有蛊惑人心叫人性情大变的,就比如姑获鸟,那就是太医局特别喜欢的妖物,有魅惑的能力,读取人心也能改变人心。可惜那夜行游女也难逃一劫,她后来不是突然变得疯癫吗?本来就是险些叫近卫们抓了去,那些事,我想你也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李南落想到姑获鸟便想起他梦境中所见的一切,深刻在姑获鸟脑海中的如同地狱的一切。   “后来姑获鸟被你们所杀,我也临时起意,想知道如今太医局究竟还在做些什么,那些大内近卫又有了什么新手段,我就肢解了她的尸首,发现了那颗脑袋里的东西。”   “那块石头似的东西?这就是山海会想知道的一切?”李南落问道。   “只怕不仅如此吧。”夜苍穹若有所思的扫了沈寒三一眼。   老人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苦笑道:“也怪我,都已经藏了这么多年了,看到你们就勾起了好胜之心,我总想着,自己决不能输给宫里那些个太医,不用妖物炼药也能做出好东西来,我一时技痒,在赵明珠的生日宴上送了那盒子药丸,这才惊动了太医局和山海会。”   “这么说,太医局的人也在找你,只是被山海会抢了先?”李南落心里庆幸,幸而是山海会,要是先被太医局的人找到,沈寒三眼下还不知道是生是死。   “太医局的人找过我,他们一直想要我的命,只是因为想得到姑获鸟脑袋里的东西,这才没有动手,而山海会,想要的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包括炼制丹药。”   老人眉头深锁,“这些事,绮珺都不知道,她只以为我平日里说的不过是玩笑话。”   “这么说,你很早就离开太医局了,他们如何肯放过你?毕竟你知道太多内情。”夜苍穹淡淡问道,瞧了眼天色,变回了人形。   他一边问,一边捡起地上衣物穿上,沈寒三看到了他的伤势,“你的伤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好,如果能要回我身上被山海会搜去的药,至少能提早半月痊愈。”   “多谢沈医师,我会去找山海会把药要回来。”李南落没有忘记方才的提问,紧紧盯着他,“阿夜刚才问你,是如何离开太医局的。”   “你果然不放过老头我啊。”沈寒三花白的头发散乱的披着,双眼望着对面空无一物的砖墙,好像这一眼就看尽了数十年。   似哭非哭的说道:“当年,是你爹李佑帮我逃出了太医局,逃出了京城。” 第73章 交换条件   那一年, 华胥国五谷丰登,百姓安居。   华胥国君魏吴央连施仁政,无论市井乡野, 连贼人都少有, 几乎到了夜不闭户的地步。   那时节,沈寒三还是个吊儿郎当的青年, 他爱喝酒, 更爱好与人比试医术。   自己家族之中满门皆医者, 耳濡目染,目之所及,都是那医者妙手仁心, 患者感激涕零的场景。在他的眼里,太医局就是那天底下最令他憧憬之处。   身为一个医师, 他满怀雄性壮志, 想在太医局内做出一番事业来,为百姓谋福, 也让宫内的大人们见识一番。   当他初入大内医局,心中着实有一丝丝的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雀跃。   只是,理想有多美好, 现实就有多残酷。当他亲眼见到太医局内的炉鼎和炼制妖物之处, 他整个人都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随着对宫内太医局的了解越来越深, 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 他的心就越来越冷,越来越厌弃这个原本是自己梦想的所在。   那一天, 他再次醉倒在城墙之下,他本以为没有人会来这里找他。   “沈寒三?”没想到, 头痛欲裂之时,却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他扶着城墙一边吐,一边含糊的大吼,“滚!这里……没有沈寒三,回去告诉他们……别再派人来找我!”   “第一,我不是你家派来找你的人;第二,身为医者却酗酒自伤,这是对医道的不敬;第三,以上两点其实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回城路过此地,看到个醉鬼,没想到是太医局的人,礼貌上喊你一声罢了。”   沈寒三头痛欲裂,捂着眼抬头,“你是谁?”   “李佑。”   说完,那人头也不回的转身,遥遥说道:“世上并不是只有是非黑白,喝够了吐完了,再想想你要的是什么。”   那是沈寒三第一次听到李佑这个名字,他甚至没有正眼见过这个人,但他真的开始考虑他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如此这般,因缘际会之下与李佑相识,没想到后来李佑被国君看重,成了相国。   不过因为太医局的人平日里不需参与朝会,此后两人并没有更多的交集,只是逢年过节之时才略有走动。   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一直感念李佑当时说的那句话,但此后他没有再找李佑谈及过城门下的事。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离开太医局,为此与家族长辈大闹了一场,不得不与整个家族切断了一切关系。   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太医局里干系之深,盘根错节,想要离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桩医案落突然在了他的头上,件件证据都指向他,因为他开错药方才导致患者死亡。   而患者乃是朝中大员之女,死前还怀有身孕,被指是与他有私情,他为灭口才下此毒手。   此女他虽未见过,但已无法申辩。   一夕之间,往日与他关系不错的官员们都开始处处针对他,暗杀者相继出现,他连家门都出不得一步,而此时,他的妻子也因此变故,大着肚子病倒在床。   他从太医局风头正劲的下一任提举备选人,变成了太医局的败类,直到他走投无路的那一天。   “沈寒三,你走吧,我已经安排了人手,护送你和你夫人出城,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要回京,如此,才有活的希望。”   李佑在夜里突然到访,突然说了这一番话。   沈寒三错愕的同时,也感到庆幸和感激,他根本无心再问更多,他的妻子已经有了早产的先兆,再这么下去只怕有性命之忧。   “只要我的家人没事,太医局的事我不会再过问,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一个字。”   沈寒三拱手抱拳,深深鞠了一躬,收拾行装即刻出城。   然而,已经晚了,他妻子在生产之时大出血,他虽为医者,却束手无策,最终,只留下一个沈绮珺。   沈寒三带着棺木,抱着幼女,几经辗转,才安定下来。此后,他再也没有回京一步。   “时至今日,有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李佑当年答应了太医局什么,这才让太医局的人放我一马?”   沈寒三诉说着回忆,脸上的皱纹里埋着沉痛和对当年的疑惑,“时隔太久,我不想再去深究,只是因为你的事,我回想当年,猜想你爹李佑定然是知道很多宫里的秘辛,他的死,也让我想起当年我所遇到的事。”   这是李南落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爹当年的故事,夜苍穹看他表情,诧异道:“你好像在听传奇故事,这不是你爹吗?”   “他是我爹,但我对他的过去也并不了解,我敬仰他,尊敬他,只是对他的事……说实话,并不熟悉,平日他公务繁忙,大多是堂上的教诲,私下里,我们之间也并没有太多时间去上演什么父慈子孝。”   “何况,我还是个庶出的二公子。”他笑着,“有我大哥去问候就是了,我母亲早亡,我在府中并未被亏待,大家对我都不错,这样就足够了。”   这是怀念往昔的微笑,尽管那些昔日的画面里并没有太多值得一提之处。   沈寒三忽然奇怪的看着他,“关于你爹李佑,有不少传闻,只是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太多妻妾,似乎只娶了一个。”   “而且李佑这个人,也不是个厚此薄彼的,他怎么从不在外提及你?时日久了,甚至许多人只知道李府大公子,不知道还有个二公子,你不觉得奇怪?”   “或许我爹并不喜欢我吧。”李南落垂下目光有些感慨。   “我觉得不像,他不是这样的人。”沈寒三断然的摇头,“这里头有内情。”   夜苍穹注视着盘旋的面鬼,神色微动,忽然说道:“如果说,是为了保护呢?”   “我爹为了保护我,所以从不在人前提及我?”李南落猛的抬眼,“但他为什么要这样保护我,我又有什么地方需要他这样来保护?”   因为你身上那些,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特别之处。夜苍穹眼神闪烁,默然不语,没有回答,只是流转的目光透露出一丝微妙的讯息。   这让李南落十分确信,他一定知道什么没有说出的,关于自己的秘密。   沈寒三的咳嗽打断了李南落的思绪。   经过这一阵折腾,老人的身体再好,也有些经不住了,医者往往不能自医,何况他随身带的药物都被山海会搜了去。   李南落正要大声喊人,门外有了动静,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是大亮。   囚室外的大门缓缓开启,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青柳垂首在侧,几位长老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正是那位巡察使。   “李公子,不知这一个晚上,你考虑的如何了?沈医师你已经见到了,他毫发无伤。”   “要不是我来的早,沈医师受了刑罚还不知会如何,这也叫毫发无伤?”李南落忍住怒气,回道:“不知道巡察使和几位长老要我考虑什么?”   这问话,也是明知故问,巡察使端详着他的脸色,心下也有些头疼。   这时候大长老适时发话道:“自然是要你考虑加入山海会。”他诚恳的看着他。   “李公子,以你目前的处境,多一个朋友,好过于多一个敌人,而且我们山海会还会成为你的助力,如此好事,你理当好好好考虑一下,切莫意气用事啊。”   “真是难得,连大长老都开了口,盛情邀你加入,在这之前可没有哪个妖师有这样的殊荣呢。”三长老就事论事,感到有些意外,不过想到李南落身边的妖物,心下也希望他能加入山海会。   青柳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没有人被这样邀请过,不禁冷眼旁观起来。   李南落感受到他冷冷的目光,知道他在不忿什么,心下一转,“如果你们放了沈医师,允诺再也不找他麻烦,我就加入山海会。”   话落音,有人欢喜有人愁。   “万万不可!”沈寒三第一个叫起来,“切莫为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做你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往后要是他们……”   四长老打断了他,“李公子,难得长老们意见都统一,你可不要错过如此好时机。”这话不咸不淡的,听来却是不怎么情愿。   “你是故意的!”青柳跟着自己的师父,瞪着他,目光如刀。   就是故意又如何呢?李南落目光回视,似笑非笑,青柳看他不顺眼,他自然也可以回礼。   夜苍穹注意到这些细节,摸起了下巴,颇感兴味,他这主人是越来越懂得妖师之道了。   其实几位长老早就连夜讨论,关于李南落去留,还有沈寒三的重要性,在收到囚室看守的回报,得知李南落还有面鬼傍身、烈焱族异宝在手之后,两项权衡,赫然发现这个年轻人的重要性,已经超过了沈寒三所知道的炼药之术。   药物只是辅助,而且太医局内定然也有其他人知道,实在不行,等李南落先入了山海会,至于沈寒三的丹药配方,大可徐徐图之。   “好,我们答应你。”询问了一番长老们的意见,巡察使站了出来。   “释放沈寒三,你即刻加入山海会,归入二长老门下。”   人群里,二长老垂着头,似乎在打瞌睡,闻言抬起眼,也不说话,点了点头,其他几位长老神色不动,似乎早已商定,青柳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此事落定。   李南落心里也有盘算,要是山海会让他做什么他不愿意的事,他大可以一走了之,在那之前,沈寒三的安危排在第一位,其次,先答应下来,也可免了一场大战。   藏着忧虑的目光最后落在夜苍穹身上。   阿夜的妖域和以前的比起来,小了一半有余,他的妖力是否已经衰败至此?沈寒三讲述过往秘密的时候,他的妖力又有损耗,如果再不休养生息,只怕是……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只要能救阿夜,暂且留下,根本算不了什么。 第74章 大猫撒娇   加入山海会是李南落的决定, 沈寒三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因为他很快就被收拾妥当,好像是个被打包的货物似的塞上马车, 马不停蹄的送回临岩县, 送回他的医馆。   山海会像是生怕李南落反悔似的急切态度,是从来没有过的, 青柳默默旁观, 始终无法认同。   “这个李南落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师父和几位长老这么迫切的让他加入山海会?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而且才成为妖师,他懂什么!”   “青柳,你在为师面前这么说也就罢了, 切莫在巡察使和其他几位长老面前这么说,懂了吗?”四长老的表情严肃, 甚至有些严厉。   “师父!连你也帮着他?!”   “住口!”四长老沉下脸怒骂, “像你这样沉不住气如何成大事?”   青柳低着头不再言语,但那愤恨不甘的摸样是无论如何无法压下的, 四长老瞥了他一眼,不疾不徐的整理桌案上的文书。   “李南落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但听说国君并没有下令要他的命,反而要大内近卫不要伤了他,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青柳绷着脸, 回答的生硬。   “说明他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或是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能在犯下这样的案子后还让国君留他性命,国君定有所图, 说不定也和太医局有关……”   太医局在朝,山海会在野, 两者所做的都是和妖物相关的行当,关系也十分的微妙。   太医局虽是朝中所用,所做的事却搬不上台面,隐于暗处。   山海会尽管是个江湖组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无论做了什么,都不必像太医局那样要顾忌朝廷颜面,自然更能放开手脚。   两者也有狭路相逢的时候,都知道对方一些隐秘的手段,都十分有默契的缄默不言,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需要对方帮忙的时候呢?   “又是太医局,那些吃朝廷俸禄做事比我们还要狠毒的家伙,难道他们也看重李南落?”青柳不以为然。   “这就不好说了,另外李南落身上那个火焰之卵是烈焱族的异宝,传说一旦孵化妖灵即可灭世,还有那个面鬼,也是少见的妖物,只凭这两样,他就已经够格被山海会邀请,何况还有一个夜苍穹。”   说到这里,就连四长老也露出几分嫉羡,随后沉沉说道:“这不是寻常的机缘,你给我记住,但凡有这样的人,他要么是运气太好,要么就是背后有人暗中助他,而世界上运气那么好的人,并不多。”   “师父的意思是他还有靠山?”青柳一惊,又嫉又恨,“就算是那样,我还是得说,这小子的未免运道太好了些。”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无论如何他不简单,这件事是我们所有长老一起商议出的结果,你不要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你多话的余地,你给我记下了!否则治你个不遵号令的罪名。”   青柳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点头领命。   因为这个分部本来安排的人就不多,眼下也只有他一个与李南落年纪相仿的妖师,又是四长老的徒弟,便由他安排李南落的住处等其他杂事。   堂堂四长老之徒,竟沦落到成为李南落的小厮,这又成了青柳对他大为反感的原因之一。   “这两间就是你们的住处,其他的我会让人给你准备,这里是山海会的分部,平时没什么人住,打扫之类的事我想也不用另外为你安排人了吧,小少爷。”   青柳背着双手,在院子里的一处站定,抬着下巴指了指门口的两间。   他有意叫他小少爷,嘲弄他曾经的养尊处优,李南落却被这两个字戳中了心口。   “他是少爷,那你算什么,小厮?”夜苍穹站定回头,在人类里混的久了,一开口就刺到青柳的痛处。   就像吩咐小厮那样,“你,找一间大些的房间就是了,我们不需要两间。”他在门口朝里看了一眼。   “一间?你们住一起?”青柳被这一句惊的忘了回嘴,“李南落,你敢让你的妖物随侍在侧,看来你真的很信任他,要知道,也有的妖师是半夜被自己的妖给吃了心口的。”   “阿夜不是那样的妖物,我们的契约,没有谁强迫谁……算了,我也不用和你解释。”李南落苍白的脸上透着倦容,回答的冷淡,他只想好好歇息一下,接连奔波一夜未睡,他的精神也已经到了极限。   “要间房而已,哪来那么多废话。”夜苍穹显然也没有什么耐心,青柳甚至看到了他嘴角的利齿。   既然不能在山海会的分部里和他们较个高下,那翻脸也没什么意思,青柳将他们带去了一间更大的客房,冷眼看他们走进房门,夜苍穹随即就把房门关上了。   房间里没有亮灯,屋里还是昏暗一片,这两人进去之后就没有半点声息,青柳不知道自己想探听什么,只是不甘心,便在门口徘徊。   李南落发现房间很大,屋后还有浴池,开启机关就会有热水徐徐而出,竟是比相国府还来的考究,而这仅是客房而已。   他解下衣衫钻进热水里,周身的温暖和舒爽让他叹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好好放松,外头发出一声撞击声。   他从水里跳出来跑到屋里,只见夜苍穹竟恢复了野兽的原形倒在地上。   那一声巨响,就是他倒下之时撞倒了椅子。   “阿夜!”他抚着黯淡的白色长毛,“是不是你的妖力已经无法支持你变作人形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很累。”夜苍穹眯着眼,眼神朝门外挑了挑,“要不是妖力不足,我早就撕了那个蠢货。”   李南落知道他说的是青柳,还在暗中打探这里的情况,“管他想干什么,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你怎么样?我拖你到床上休息?”   “好几天在路上了……”   夜苍穹的声音虚弱又无力,听着很软,在李南落耳朵里,竟然听出些撒娇似的意味来。   原来强悍的大妖,一旦倒下了,竟然真的像猫儿一样,让人想要好好疼爱他,李南落醒了醒神,收起不该有的心思,低声道:“那我先帮你洗个澡。”   也不知道   阿夜的洁癖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还是以前没有条件,如今有条件了,就连妖物也开始有了讲究。   把体型庞大的野兽拖到浴池,如今也费不了多少力气,李南落驾轻就熟的为夜苍穹搓起澡来。   “阿夜你瘦了。”热水浇了上去,蓬松的毛发顿时贴在了充满力量感的肌体之上,原本体型硕大的野兽,顿时有了猎豹似的瘦削感。   在那瘦削的身体上的,是一道道伤痕,结痂和未结痂的交错在一起,混在银白的发毛里,触目惊心。   夜苍穹舒服的闭着眼,发出几声咕噜声,任凭李南落用梳子细细的梳理毛发,有时候不小心没有避开伤口,就会感觉到肌肉的收紧和皮肤的颤动。   虽然疼痛,但野兽一声不吭,反而翻开了肚皮,四个巨大的爪子蜷缩起开,闭着眼睛,很是享受的样子。   李南落也没有说话,长久的奔波和疲惫在温暖的池水里逐渐化开,化作了慵懒和困倦,随着暖意慢慢袭来,他的眼皮很沉重。   “这段日子你不可浪费妖力,再变作人形,这是我的命令。”他用热水化开手里打结的长毛,认真分开那些打结的部分。   “如果我不遵令呢?”夜苍穹的声音低低的,呼吸好像从喉咙口哼出来,带着沉沉的震动。   “那我就不要你了。”半垂着眼,李南落回答。   “你才离不开我。”回答他的是夜苍穹的哼笑。   “如果你会在我眼前死去,那我情愿早点不要你,总好过你死在我前面。”他赌气地说。   “我有这么容易死?”夜苍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猛地睁开眼,露出了微妙的眼神,“不要轻易判定一个妖物……”   前一刻还虚弱的野兽陡然恢复了人形,身形一转,李南落已经倒在地上,双手被钳制,举到了头顶。   夜苍穹证明了他还有余力化作人形,有几分得意,捏住了李南落的下巴,“你看,我让你不要轻易判定一个妖物的能力嘛……”   等他说完,看到李南落湿了头发躺在那里,一点都不反抗的样子,仿佛是全然的信任,褪下了对着外人的倔强和自持,眼神里只有些困倦。   他甚至微微张嘴,打了个阿欠,薄薄的嘴唇在水汽里多了一丝血色微红。   夜苍穹的神色渐渐变了,变得深沉,冰冷的皮肤被热水浸的发烫,掩藏在眸底的目光氤氲在水汽里。   “你们人类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受伤的野兽是最危险的,告诉你,我的主人,你竟敢看轻我,这让我感到非常的不高兴啊。”夜苍穹叹息似的说着,隐藏了自己发紧的嗓音。   他的手指一下下的磨蹭着李南落的脸颊,声音很近,也很低,像抱怨一样发着牢骚,却又带着野兽的攻击性,好像在生气威胁,李南落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声音那么敏感,好像每一个字都有自己的意志,一个字一个字,都挠在心上。   脸颊开始发烫,浴室里的水汽蒸腾着,夜苍穹一直没有动,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一种古怪的气氛随着两个人的静默,逐渐酝酿,越来越浓。   李南落的手脚有些发软,热气和水汽,好像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蒸发了,这时候夜苍穹却压了下来,就像之前一样开始蹭他。   他一手抓住他的两个手腕,一手钳着他的下颚,凑了过来,脖子贴着脖子,胸口贴着胸口,吸着气,闻着他的气息,属于野兽的交流方式,却让李南落心头发颤。   本来就很累,一定是太累了,这只是阿夜对他表示亲近,他听见浴室里的水声,遮住了心跳,不敢看夜苍穹此刻的眼神。   里面似乎藏了一些,还不适合揭开的东西,太过深邃,太过火热,所以他别开眼,捏着他下巴的手却不许他转开头,夜苍穹的唇蹭到了他的下颌。   舔走了水汽,又舔着唇,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有什么一触即发,李南落咽了咽口水,浑然不知夜苍穹此刻正在天人交战。   等待了太久,却不好下手,本来也不是那样的存在,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像桂花糕,好像散发着香甜气,叫人想一口吃下去,夜苍穹脑子里胡乱翻转着,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在他想清楚之前,身体已经先动了。   “只吃一小口好吗?”亲近的讨好似的语气,不知道在询问什么,还是在自问?李南落没有听的太明白,耳边的呢喃就已经贴到了唇上。   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还有李南落惊讶的抽气声,最终全数被吞没了,夜苍穹吻的很深,就像那时候他们落雁峡里渴了很久那样,很渴望得到某样东西的吻,很渴很渴的吻……   不能克制的失控的亲吻,在夜苍穹尝到血腥味的时候倏然停下,少年浅淡的唇色变得鲜红,上面是鲜血的痕迹。   李南落脸上一片绯红,急喘了几下,舔了舔唇角,“阿夜你咬我?你的牙齿——”   他不问为什么吻他,竟先皱起了眉头,“果然就算你能变成人形,但还是留着野兽的牙齿,你的妖力已经衰弱到无法完全保持人形的程度,就像那次的兽耳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不完全是妖力的损耗,还有身体的伤口,血液的流失一定也加速了你妖力的流失。”他无视夜苍穹怪异的眼神,快速的把话说完了。   “那又如何?”夜苍穹也喘着气,舔着尖牙,“这不过是暂时的!”   李南落清了清嗓子,从湿漉漉的地上坐起来,“就算你这么说,但我只要没看到你好起来,就不敢冒险相信你的话……”   他不自在的转开眼,“还有,不要用刚才的方式来表达亲近了,人类的规矩不是这样的。”   “谁在和你说人类的规矩?我想吻你,就吻了。”夜苍穹似乎根本不懂得含蓄,低语叹息,“只是尝了一小口嘛。”   “你什么都不懂,以后不准这样了!你是妖物,太随心所欲,你呢,做什么都不考虑后果,我身为你的主人,要为你考虑,所以我才会情愿留在这里,至少这里有地方,也有药物能医治你。”   李南落对自己说,哪怕有所谓的喜欢,也只是妖物的一时兴起,就像妖物总是因为觉得有趣而去做一些事情,不可深究。   “先不说什么以后准不准,我想知道,你不是为了利用他们的力量?不是为了,让这些力量为自己所用?”夜苍穹眯起了眼睛,尝到一小口甜点的愉悦也被抛在了脑后,非常的不高兴起来。   “是,是为了利用他们的力量,但不是为了查明什么真相,那是太久远的事了,我现在只能考虑眼前,首先是治好你的伤。”李南落说出自己的打算。 第75章 骚动   考虑眼前, 先治好他的伤……吗……   夜苍穹意外的看着他,又有些高兴,“你这么说, 还真不像是个仇视着妖物的妖师呢。”   他一边说着, 又像没有力气似的靠向李南落的身上。   “仇恨什么的,我没有忘记, 但相比未知的一切, 不是眼前的事更为重要吗?”用力托住夜苍穹沉重的身体, 李南落分神想到,自己身体的力量似乎有越来越强悍的趋势。   “成为妖师,真是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低声喟叹, 他自语。   “现在就这么感叹还太早了,以后还有的是你想象不到的事在等着你。”夜苍穹这次索性整个人倒在李南落的身上。   “阿夜?”用力推着他的身体, 眼下两个人如此这般的姿势实在有些尴尬。   而下一刻他就被一头巨型的野兽掩埋。   夜苍穹昏睡过去, 以野兽的姿态,巨大的身体瘫软在他身上, 无比沉重。   “比起现在这样,不得不说还是人形的你挪动起来更方便些啊。”虽然光裸的状态让情况有些暧昧就是了。   喃喃自语着的李南落,一边腹诽着一边努力把自己从野兽的身体下挣脱出来,浴池里的水在这番折腾之下打湿地板, 弄的满地狼藉。   还不知道要被这里打扫的人编排成什么样, 虽然这么担心, 但他也无暇去顾及那么多。   取出火焰之卵, 半悬在空中的火焰像一个红色的幽灵,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游移。   视野之内皆是微红的光, 他把夜苍穹拖到火焰之下,烘烤着毛发, “不烘干,是会受凉的吧?虽然不知道妖物是不是会得风寒..…”   他好像越来越习惯自言自语了,夜苍穹的昏睡反而让他松了口气,刚才的气氛过于古怪,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随意洗漱了一番,做完这一切已经耗尽李南落所有的力气。   这一天真是漫长,漫长而混乱,把夜苍穹拖到床边,继续烘干它的长毛,他心里想着。   自从离开相国府逃亡以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不断闪现。谁又能想到今天他会成为妖师联盟想要拉拢的人呢?   瘫倒在床上的时候,他习惯性的看了看床尾,银白色的野兽蓬松的毛发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安心而温暖。   不是没想过夜苍穹也会受伤,只是习惯了他对他的保护,对于大妖的脆弱,他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同时,也因为强大的存在变得如此脆弱,而感到难过和怜惜。   夜苍穹是他遇见过的最强悍的妖物。   当然,这里面没有算上相国府血夜的那一个。   认真想来,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只大妖成了他不了或缺的伙伴,成了他最为信任的存在。   从最初的逃亡,到后来的并肩作战,夜苍穹是他的师父,是他的护卫,也是他的朋友,在那么多重身份里,这么久的时间里,再无他人。   在这个世上,他孑然一身。   如今,夜苍穹为了他伤重倒下,他才惊觉,倘若他不够强大,只依赖于别人的话,哪怕他依靠的是再强大的存在,也是可能受伤,甚至死去的。   即使夜苍穹说再多次,人类的生命只是妖物的转瞬。   但任何一种生命形式,也总有终结之时。   他忽然有些害怕了,一下下抚摸着野兽的背脊,“要说话要算话,你不能离开我的,我们说好了,倘若我的一生只是你的转瞬,那……哪怕只是这个转瞬,也是我的。”   “在你受伤的这段时间,就让我来守护你吧。”手指上传来夜苍穹皮肤的温度,还有些微呼吸起伏,他对着它继续自语。   “快些好起来,就是不准再胡来,不准再戏弄我了。”他捂住了脸,低低叹息,知道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别样的心思,只是这心思和夜苍穹的行径一样,不合时宜。   那是不对的,时机不对,对象不对,李南落已经发现了,在夜苍穹刻意撩拨他的时候,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   而他理性的将自己的骚动归咎于过于年少的身体。   想快些长大,快些变强,直到能保护夜苍穹的那一天到来,李南落哀叹着,埋入那片柔软的长毛。   静谧之中,只剩下酣睡的呼吸声。   在逃亡过程中养成了易惊醒的习惯,自从有了夜苍穹跟在他身边之后,又恢复了原来安心的沉睡。   而到了这里,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像是为了守护受伤的夜苍穹,又开始变得容易惊醒。   令他醒来的是鸟儿在枝头跳跃的细碎声响,他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刚刚泛白,想到自己睡下的时候还未入夜,这一觉也是很长久了。   他可以确定,睡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也没有人从门前经过,不是刻意,但他属于妖师的灵觉告诉他,事实就是如此。   这让他对于山海会多了几分好感,至少无人理睬,总好过被人监视。   起身的动静让不知什么时候睡到床上的猛兽半睁开眼,轻瞥了一下,又眯起了眼,继续回笼觉。   李南落从巨爪之下抽身而出,顺手挠了挠那蓬银白色的长毛,等听到咕噜声了,才笑了笑,开始穿衣洗漱。   早晨的阳光带着春天的气息,浓重的自然之气已经让他体内的妖力蠢蠢欲动。   梳洗妥当他就来到门外,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半倚在门框上,感受天地元气,成了他作为妖师之后习惯的功课。   妖物需要天地之气,但他是个后天养成的妖师,并不是妖物,为什么对天气元气有如此深的渴望?   莫非拥有妖力的妖师,也在本质上开始向天生的妖物靠拢?还是只有他是如此?阿夜的血,居然会有这样特殊的效果吗?   这是他一直以来怀有的疑问。   李南落并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也许只有此刻卧在床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顾着他的夜苍穹,这个大妖,才略知道一些。   无论如何,此刻他来到了山海会,成为了山海会急于招揽的对象,而他起身之后便有人即刻前去长老院通报。   他在回廊之下冥想,感应自然之力的细节也没有一点遗漏。   “他在感应自然之力?”大长老罕见的露出了些许惊讶。   四四方方的一间议事堂,几位长老围坐,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为了一个人或是一件事,这么慎重的聚在一起了。   巡察使负手望着屋外,远处一角,正是李南落安顿的院子。   “只有到了一定境界的妖师,才会像这样去感应自然之力,其他都是靠自己的妖物去感受,你确定他是自己在冥想?不是借助妖物?”   三长老捋了捋自己一丝不乱的胡须,探着头,再次慎重的确认。   “我的人是不会看错的。”巡察使转过身,把下属的回报又说了一遍,他也觉得惊讶。   “那晚上我们探了他的底子,当时他就能亲近水的力量,我以为是他本身不差,再借助他身边的那个妖,现在看来,竟然全是靠他自己感受的?”四长老实在并不喜欢这个李南落,却也震惊于他的天赋。   “我看是那个叫夜苍穹的妖物有古怪!”青柳在边上实在憋不住了,插了句嘴。   “青柳——”四长老正要训斥自己的弟子,被五长老拦了一拦。   五长老似乎也有些想法,只是需要有人印证,示意青柳说下去,“你说说,那个妖物有什么古怪?”   “这个夜苍穹无疑是个大妖,但是各位长老们,巡察使,我们山海会这些年几乎把所有的妖物都查了一遍,不管哪里有妖物出没,何曾能逃过我们的眼睛?偏偏这个夜苍穹,不知从哪里来的,横空出世,有这样的妖力居然没有被我们记入山海会的集妖册?还毫无理由的追随了李南落,这其中我怎么想都觉得有古怪。”   青柳说的激动不已,他本来只是找个由头,但话出口,越说越是生疑,顿觉自己猜测十分有道理。   四长老与五长老对了个眼神,其他几位长老也沉吟起来。   唯独二长老一言不发,还是发呆的茫然模样,大家对他这种态度都已经习惯,也正是因为他这种性子,才让李南落归于他的门下。   李南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讨论了许久,也不知道他挂名的老师很快就要来造访。   当他用过早饭,在园子里发呆感应天地之气的时候,二长老登门了。   “李南落。”二长老的语气平直,不见丝毫怠慢也没有半点亲近,只是那么直接喊了出来。   这是山海会分部的客房,小小的院子里草木茵茵,充满阳光暖意,让李南落感到十分惬意。   二长老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平躺到了地上,感受着身下的青草还有撒落在脸上的阳光。   他和二长老也只有过那么一面之缘,对他的出现感到不解,他甚至没能认出来这位就是山海会的二长老。   “还不快来见礼。”巡察使从二长老身后走了出来,“从今往后,这位就是你的师父了,他会教导你山海会的一切事务。”   “二长老。”李南落只是拱了拱手,算作行礼,并没有特别的欣喜之色。   这让巡察使皱起了眉头,没想到下一刻,这个年轻人竟然转头就走,径自回到了屋里,费劲的拖出一只体型硕大无比的野兽,将它放在太阳底下。   “多晒晒太阳才好的快。”他不知道是在对妖物解释,还是在对他们解释,这么说了一句。   夜苍穹在太阳下半眯着眼,眼神都没抬一下,旁若无人的将巨大的身躯伸展开来,懒洋洋的翻了个身。   李南落顺手帮他顺了几下毛,一个盘子放到树下,“这是我让这里的人去找的桂花糕,过了早饭的点,你就将就吃一些吧。”   做完这些,他才像是想起眼前还有两位客人要接待,转过身来,“不知道二长老和巡察使找我有什么事?”   巡察使笑眯眯的说道:“既然李公子已经加入山海会,当然要按照会里的规矩来。”   “还望告知。”   “我们山海会也分三六九等,不同等级的妖师可以接受不同的任务,李公子你如今算是二长老的弟子,就由他来考核你一番,合格后,无论是在分会里冥想学习,还是接了任务去其他地方,都由你自己决定,自由来去了。” 第76章 考核?传授?   巡察使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李南落, 满以为对方会感谢他的这番提议。   毕竟,山海会可不是一个谁都能进来的地方。凡有山海之处,皆有妖物之影。   山海乃是自然, 妖物便伴生于自然, 两者密不可分,而人类呢?   如果说人类处于光明的世界, 那妖物所在, 就是那光明的背面, 虽然见不得光,但谁也不能否认它们的存在。   山海会,是光明与暗影的交汇, 是人间与兽道的交界,更是人间与兽道的平衡点, 你很难界定它的所作所为是善是恶。   它是一个掌控着平衡的所在, 无论妖物还是人类,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有求于山海会, 所以没有人愿意轻易得罪。   李南落不明白山海会在所谓的江湖上的特殊地位,他只知道,才刚进山海会,就有人来进行什么考核。   “不知道考核些什么呢?”他负着手, 轻声问, 身后的野兽也抬起了头, 两双眼睛, 灼灼的目光一齐看向二长老。   他的姿态虽然平和,和妖物一同望过来的眼神却透露几分犀利, 一刹那的功夫,和巨兽的目光重叠起来。   二长老却毫无所觉似的, 简单的答道:“没什么难的,只是些简单的入门的道理,确认你有这个资格出去。”   “如果我没有这个资格出去,莫非就要我在这里老死了吗?”他开玩笑似的问。   巡察使和二长老对视一眼,同时缄默起来,巡察使随即笑了笑,“我想李公子不会无法通过,这点你不用担心。”   换言之,要是别人,能力并不足以通过考核,就有可能在此地被囚禁一生?   李南落的心头一阵寒意,这山海会表面客气有礼,骨子里还是个不讲道理,冷血无情的所在。   “担心什么,你会的比他们会的,兴许还要更多些。”高高在上,满是轻蔑的话自然出自夜苍穹之口。   他妖力受损,维持不了多久人形,不得不成为“看客”,这让他异常不悦,说出来的话也尖酸刻薄了许多。   巡察使的目光一转,“我们在和你的主人说话,你这妖物还是不要插嘴的好。”   李南落皱起了眉头,“阿夜虽然是我的妖物,但他也是我的师父,更是我的同伴。”   这么说出口的时候,那种心虚的感觉又涌现了,他想到和阿夜的吻……   “同伴?师父?李公子莫不是在开玩笑吧。”哪里有认妖物为师的,巡察使有些失望。   这李南落的个性比看起来还要倔强,似乎过于依赖这个妖物,并不是个容易掌控的妖师,如果不能为他们所用,留下他也是个麻烦。   “无妨,你们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来考核你的。”二长老曾经在除此试探李南落的那个夜晚被他所伤,这会儿却像是忘了,全然没有丝毫介意。   二长老的脾气也是长老会中的异类,巡察使摸了摸鼻子,退后半步,算是给了二长老一个面子,不再多说什么。   “不知道,怎么考核?”李南落回过神,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不是去想那些吻的时候……   “考核自今日开始。”二长老言简意赅,“自今日起,三日内,你要在这分部里,擒住十个妖物,无论大小,就算你通过考核了。”   “十个有妖师主人的妖物?”   “无论是不是有主人,或是外来的,或是里面的,不算你自己的这个,只要有十个之数,就算通过。”二长老和颜悦色,不疾不徐的说道。   但这是山海会的分部,这其中所有的妖物,不都是其他妖师的吗?李南落瞬间明白了所谓考核,真正的含义。   “所以,这考核真正的意思是,要么三日内,战胜十名妖师。要么,就想办法引山间的妖物进来,设法擒之,是吗?”   “这个考核,好像也不太容易,我可以放弃吗?”他笑问。   “这么简单就放弃?你对输赢无所谓?”二长老感到意外,好奇的看着他。   李南落还真的对所谓的输赢无所谓,他本来就不想在这里待着,要不是为了沈寒三,他早就不理睬这所谓的山海会。   夜苍穹发出几声怪笑,“也只有你们人类才会在乎什么输赢和面子,对于妖物来说,没有输赢——只有生死。”   正是春暖之时,他的话却让空气里陡然多了一丝残酷的意味,“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在世上各个角落,在贫瘠的蛮荒之地,很多妖物面对的,没有什么输赢,只有为了活下去而产生的残酷搏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血肉,只有生存的欲望!”   “人类之间的所谓输赢,太矫揉造作,就像那些唱戏的花架子,唱的人演的一本正经,但和真正的生死搏杀比起来呢,没劲透了,算个屁!”   他的话有一股肃杀之气,最后几个字落音,飞到草丛里的蝴蝶,扑簌一声跌落下来。   他说的正是大自然的残酷,能力越高的妖师,越能感悟自然,巡察使和二长老的面色都凝重起来。   “你这个妖物,不一般啊。”终于,二长老打破了空气里的窒闷和压迫感,指着眼前的大妖说道。   “他叫夜苍穹。”李南落理所当然的点头,而目光所及,他的大妖毫不掩饰的无视了二长老,吃了口桂花糕,继续在太阳底下半眯起了眼。   上挑的猫儿一样的眼睛,他很轻易的就能从中认出属于人形的夜苍穹的眼神。   此刻李南落的感情其实很复杂,他面对野兽形态的阿夜,才能稍微放松一些,一旦变作人形,他不知怎么的,就会紧绷起来,夜苍穹的一举一动,一蹙眉一勾唇,都叫他特别的在意。   巡察使还在那边絮絮叨叨,不知怎么来了兴致,问道:“你是如何收服它的?要知道妖师与妖物之间也讲究缘分,有的妖师可是花了数年时间,才找到与自己契合的妖物,而一旦妖物有了损伤,要想再找到一个替换的,也是件困难异常的事。”   巡察使说完,总觉得还差些什么,想了想怎么比喻更恰当,又补了一句,“就和称手的兵器一样。”   “兵器?既然你们妖师拿妖物当器具,当兵刃,那怪不得有的妖师会在半夜被自己的妖物捅了心窝了。”   李南落面带微笑,话里有嘲讽,他虽然不喜妖物,但在他心里,夜苍穹总是不一样的。   他不是其他妖物,更不是兵器。   “我本来不想说的这么明白,但你们对待妖物的态度,我实在很不喜欢。”   他客客气气的说,看着巡察使,又重申了一遍,“他也不是器具,不是兵刃,他叫夜苍穹。”   李南落走到野兽身旁,从那隐藏着伤口的毛发上轻轻抚过,郑重说道:“他教会我很多东西,他救过我的性命,是我可以交付生命的妖。”   “也没有什么收服,我们只是凑巧遇到了而已。”他低头,寻找巨兽那双在眼光下变得针尖似的兽瞳。   金绿色的光芒对上他的眸子,也将那片妖异的光映照到他的眼底。   一时间,作为人类的李南落身上也多出了妖异的味道,那片温润之下,仿佛凝结了一片锐利的妖气。   本来脾气不大好的夜苍穹笑了起来,看起来心情不错,然后从李南落颈边探出了一双野兽的眸子,对着巡察使和二长老露出了含义不明的笑。   这妖物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巡察使见了那可怕的笑容,居然有些发怵。   就像青柳曾经说的,他们集妖册里根本没有半点关于夜苍穹的信息,他就像凭空出现,只为了出现在李南落的身边。   最终,李南落还是答应了这次考核。   反正人已经在这里,考虑到还要拖延一段时间让夜苍穹养伤,他虽然答应,但心里其实并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做。   见他答应,巡察使略略松了口气,和二长老在院中与李南落讲了些山海会的规矩,什么山海会交予的任务要优先完成,什么遇到妖物要向所属的分部汇报,还有什么从妖物身上所得要与会内报备……   条条框框,林林总总,李南落听了几句就再也没有耐心听下去,巡察使还在滔滔不绝,二长老在边上负手站着,望着院中的草木,又不知神游去了哪里。   李南落也神游起来,阳春三月正好眠,趴在地上的庞大野兽发出了猫科动物独有的咕噜声,让他在不知不觉也犯起了懒。   仿佛感知到他的困意,巨大的兽爪把他圈了起来,李南落再自然不过的靠进那团长长的毛发里,自然到没有留意巡察使的宣讲停了下来。   一人一兽就这样在阳光下,夜苍穹趴在地上,他靠在他的背上,半眯着眼休息,姿态自然的好像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别的生命,好像这个世界,只有他们相依为命。   巡察使和二长老看着他们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   “到底是一起经历过什么,才会让一个家人被妖物所杀的少年,如此依赖和信任一个妖?”巡察使想不通。   当然,山海会怎会不知相国府凶案的内情,他们早就知晓这个少年并非凶手,真正的凶手是一个妖。   “也许是这个妖物有所不同,或者,是这个少年与众不同,总之……他们和别的妖师不一样。”二长老看着他们,神情有些微妙。   巡察使没有发现,只摇了摇头,“二长老,你又说了一句废话。”   李南落没有理睬他们的对话,这一天的早晨就在鸟儿的鸣叫声中如同流水般波澜不惊的度过,后来的日子,巡察使很少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发呆的二长老。   二长老一来就问,“抓住几个妖了?” 第77章 成为猎物   妖师之术对李南落而言并非一无所知, 但眼前所急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如何在三天里抓住十个妖物。   “昨天是第一天,你们是上午来的, 后来我们睡迟了, 也没来得及抓妖。”李南落如实回答。   回答的时候他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好像回到了相国府, 在书房里接受先生的考较, 这位二长老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这答案显然不能让二长老满意, “你这样怎么通得过考核?李南落,你是准备一辈子就在这院子里了?”   “我不知道,也许你们也关不住我呢。”时时和大妖在一起, 他身上多少也沾染上了夜苍穹那种自信,或者那也是可以被称之为狂妄的东西。   二长老负手打量, 总是打瞌睡似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要以为你有一个厉害的妖物就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你,你别忘了, 你是个人。”   他突然沉下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你走到今天是很不容易,不要浪费你的天赋, 如果你以为有个厉害的妖物就能对付所有人, 那总有一天, 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的疾言厉色让李南落十分意外, 他竟从这位二长老的语气里听出了关切?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死活,我本来就是要死的, 是阿夜让我活了下来,我相信他难道有错吗?”   “你没错, 但你的眼光如果只局限于他的身上,那你一辈子就只能是个依靠于妖物的妖师,你没了他,什么都不是。”   李南落的心里却像被投进巨石的水面,掀起了无数波澜涟漪。   这一次不正是因为阿夜受伤,他只凭自己的力量无法与山海会抗衡,才会为了救下沈寒三而被迫留在这里吗?他确实够强了,但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无所顾忌。   “比如这次考核测试,你如果没有通过,你想过结果吗?我们不会再对你有任何期许,你会和此前无数个空有潜力的年轻人一样,在山海会里孤独终老,这里是客房,也是牢房,你可明白?”   没想到二长老竟说的如此直白,把山海会的用意打算说的清清楚楚,李南落感觉到一丝异样。   “你为什么要在乎我的能力和死活?”他紧紧盯着他。   二长老又恢复了一贯的神情,“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山海会浪费时间,如果你是可造之材,就让我们看看你的能力吧。”   他似乎有些失望,返身往外走,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哦对了,除了你,也有其他人在参与这次考核,你们都有三日之期,你的大妖也是他人的猎物。”   “什么,是谁?!”阿夜竟然会成为猎物?   “是谁并不重要,那个年轻人也在我的名下,你们谁通过考核,谁才能真正加入山海会。”   “那另一个被淘汰的人呢?在这里被关一辈子?”   二长老一愣,“这我也不大清楚,你去问巡察使吧。”   他的回答显然有所隐瞒,但李南落已经顾不上了,他内心的笃定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变成了焦躁。   “看来,这些人还没有认清现实,他们错误的判定了你的重要性,又或者,是不知死活的想要再试探你的深浅。”   “阿夜!不用管他们怎么想。”他皱眉,认真看着他,“我不会让你成为别人的妖物的。”   一旦想到这种可能,他的心里就十分的焦躁。   夜苍穹笑起来,好像这句话让他特别的愉悦,“你当然不会了,另外,不要说的好像我能看上别的人类似的,做我的妖师?”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你是我的妖。”李南落又重申了一遍,“这个地方我不喜欢,但我更讨厌你会成为别人的妖物,这个可能性。”他无法接受。   “忽然间,我成了猎物?还是奖赏?”夜苍穹觉得匪夷所思,但是见了李南落紧张的样子,他又忍不住眯着眼笑起来。   “这是所有人类和妖物的本性,太过顺利得到的总不会被人珍惜,一旦需要竞争,果实就会变得分外香甜,而唯有竞争,才能变强。”   他一本正经的鼓励他,去竞争,“兴许这山海会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他们不正是想利用我,来刺激你展现自己的实力吗?”   “人类啊,这个游戏开始变得有意思了呢。”听到自己成为他人的猎物,似乎激发了大妖的兴致,李南落却开始焦虑。   当然,阿夜不可能成为别人的妖物,但是被当做猎物也不行。   “阿夜,要是你被人抓走了,你怎么办?”他忍不住后悔,要是早一点动手就好了,而现在,因为他的轻视,只有一天半的时间,他要抓住十个妖物。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被抓走吗?那就看看那个人是谁,然后出卖一下色相?在我虚弱的时候图个自保?倘若有用的话。”明显是在开玩笑,大妖拉长身子,伸了个拦腰。   李南落却跳起来,“不准!”   “不准什么?”大妖一脸无辜,伸完懒腰就拉成一个长条,懒洋洋的看着他。   李南落语塞,总觉得自己跳了个被夜苍穹挖好的陷阱,他是猎人,而自己是猎物,“不准出卖色相!”   最终还是板着脸说出口,并试图端起主人的架子,“我们是有契约的,你不能做别人的妖。”   “但是我要是被抓住了,没有办法呢?”猫儿眼笑的眯了起来,说出的话却叫人恨的牙痒痒。   可恶,这只大妖是故意的,“我可不认为谁有这个本事。”李南落试图不去想他们之间暧昧不明的亲密接触。   他一把摸上野兽的头,揉了揉,“我不会让你成为别人的猎物的。”   “谁是谁的猎物还不知道呢……”在地上慵懒的躺着的野兽忽然收起了笑容,坐了起来,转向了一个角落。   那是李南落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妖物。   如同猿猴的面容,似人非人,凸嘴尖耳,白色毛发和红色赤足,身上还是那件短褂。   “朱厌……”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没有忘记,夜苍穹就是在和朱厌对战的时候受了伤,到现在还没痊愈。   朱厌是个异常强大的妖物。   强大到,令李南落感到惧怕。   他怕夜苍穹与朱厌对战,那结局将无法预料。   “李南落。”另一个人的声音也在颤抖,那是因为兴奋,他从朱厌身后慢慢走了出来,“没想到是你。”   是那个年轻剑客!   李南落的瞳孔一阵紧缩,这是他最不愿意遇到的强敌组合,他从未忘记在树林里的那场追击,那把剑从腰间划过的冰冷感觉。   虽然是人类,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却时常闪耀着如同妖物的血光。   “我很高兴是你,李南落,只要赢了你,你的妖物就属于我,而你,则会成为我投效魏吴央的最好的礼物。”   他的话里有一股狂热,李南落皱了皱眉,“让你失望了,阿夜永远不可能属于你,他是我的。”   望向他的身后,那里至少有五六个妖物,不知被什么力量禁锢着,那显然是他的战利品。   而他还想要夜苍穹。   这让李南落对朱厌的忌惮变成了恼怒,“你不是个不听命于人类的妖物吗?”   “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合作关系,这里可是山海会,有机会和山海会里的强者对战,这是多好的机会,我为什么不答应?”朱厌大步走来,地面随之震颤。   他使用了他的领域。   这是李南落第一次真正见到朱厌动手,这头巨大的猿猴似的妖物充满了暴戾的力量,这是区别于夜苍穹身上力与美的,纯粹属于荒蛮的力量。   大地摇晃,如同地震,朱厌的每一步都让心脏剧烈鼓动,像是下一刻就要爆裂。   李南落大口吸气捂住心口,连忙运起妖力,从血管的每一个角落里升起一股热量,整个人顿时舒服了一些。   但是没等他缓过来,一把利剑如同早就在等待的幽魂,不知从什么时候来到面前。   “我叫子城。”剑光割破他的脸颊,“在你死之前记住我的名字吧!”   年轻剑客子城眼底的血光加剧,期待着下一刻的血花四溅,但李南落并没有如他所愿,身形顺势后仰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   他的动作如同流水一般,柔和的不带一丝杀机,但迅猛如电,右手运气凝成风刃,从下往上撩过,割破空气,在剑客腿上带出一片血光。   剑客急退,但李南落的风刃本不是实体,卷起的气流根本容不得他躲避,朱厌见他见血,露出兴奋的表情。   “夜苍穹,你的这个所谓的主人越来越强悍了,总有一天能与我一战!”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喝,“老东西,你的对手是我!”   “说我是老东西,你又比我年轻多少?你我这样的妖,难道还有什么年岁。”就像是在玩一个游戏,朱厌兴致勃勃的舔了舔舌头,巨大的拳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下。   夜苍穹不想浪费妖力和他抗衡,敏捷的跳上了屋檐,他还是保持着野兽的姿态,这可以最大限度节约他的妖力……其实,他也已经没有余力再展现人形了。   “滚下来,你这个胆小的东西!下来与我一战!”朱厌有意叫骂,猛烈的一脚踩在石砖上,地面随着他的跳跃不断震动,屋梁上不断落下灰尘和断瓦。   “有本事你为什么不上来呢?”没想到夜苍穹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就像是狡猾的豺狼,半眯着眼计算着最恰当的时机。   李南落一开始还担心夜苍穹与朱厌的对战,没想到他竟能无视朱厌的挑衅,这头骄傲的大妖用了最聪明的办法,先耗费朱厌的体力和妖力。   他略略有些放心,但同时心里也微微一沉,要不是夜苍穹的妖力已经弱到无法直接交手的地步,他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对战。   他在拖住朱厌,给他充分的时间对付那个剑客。   子城哼笑,他也发现了,“我好不容易让山海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又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加入山海会,不会让你阻止我的,李南落,你今天一定会落到我的手里,包括那个为了保护你不惜放下尊严的大妖。”   李南落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抽痛,厉声质问,“你为什么要加入山海会?你到底是谁!成为一个妖师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子城拿剑的手紧了紧,垂下目光看了眼腿上的伤口,“你已经成为妖师了,还有这样的大妖帮你,你当然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你也不知道山海会的力量,你也一点都不珍惜。”   他抬起眼狠狠瞪着他,“就算你背上了杀人的罪名,你还是有着最好的机缘和运气,你这样的人知道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有的人仅仅为了活着就要付出所有力气,付出一切代价!” 第78章 该死的温柔   话音落, 剑光过。   剑光如电。   剑客子城的剑,集合了极致的力量和极致的精准,绝不是什么花架子, 那是真正经历过生死的剑客的剑招。   就像殷迟。   殷迟的刀也是这样迅疾, 不讲什么招式,甚至没有什么花巧, 只求有效。   这时候李南落忽然想起殷迟,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子城的剑招里发现了和殷迟相似的感觉, 还有同样一心维护自己所追随的主子。   “生死攸关的时候,你还在想什么?李南落,你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我定要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妖师!”   他的分神被子城发现, 这一发现彻底激怒了他, 他冷笑一声,忽然站定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血色飞溅, 在门口被禁锢的妖物们,解开禁制挣脱牢笼。   在他们的嚎叫声中子城舞出一道剑光,“都滚出来吧,只要你们助我杀了他, 我就不让朱厌再找你们麻烦, 让你们回去——”   剑光向自己指来, 李南落目之所及, 全是妖物们打量权衡的目光,对这些妖来说, 眼前这个人类比起朱厌和子城这对组合,显然更好欺负些。   “相信我, 你们会后悔自己的选择的。”他有些无奈。   李南落自己也知道,他不是那种给人强者印象的妖师,此时此刻他分外懊恼自己的外形无法给人以威慑感,但他又不愿意将火焰之卵这么轻易的召唤出来,吓退这些妖物。   他没有忘记夜苍穹说过的话,火焰之卵对朱厌无效。   一旦将火焰之卵拿出来,万一落到朱厌手中,或是引来这个子城的觊觎,只怕会有后患。   心思一转,他慢慢往后退,后背靠在了院子里的树上。   几个妖物就在子城身后向他逼近,他的心提了起来,阿夜拖住了朱厌,这已经是最大的助力,其他的就要靠他自己了。   另一边,剑客子城站定,面无表情的站在空地上,双目微合比了个手势,在他的低语声中,六个妖物逐渐散开,赫然形成了一个阵式,将李南落合围在其中。   心跳加快。   李南落的身上无法控制的涌上一阵紧张、兴奋和颤栗,他试图用心念和夜苍穹对话,却发现他能感受到另一边夜苍穹和朱厌对战时的情绪。   那属于野兽的,充满杀意、狰狞、嗜血、暴戾、阴暗面如同浪潮一般,汇聚成一股不可抗拒而澎湃的感觉猛然向他涌来。   这是夜苍穹此刻的战意,他感受到他的感觉,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力量被这种感觉激活了。   血液在沸腾。   身上每一条经络,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强烈的战意就像活在他身体里的本能,被另一边的夜苍穹和眼前的困境彻底激活。   剑客子城眼很敏锐的发现,李南落看过来,本来属于人类的黑色的瞳孔,渐渐凝结拉长,变成了一道竖线,尖锐的犹如针尖。   “我不知道你真正的目的,我现在也不想知道了,什么有的人仅仅为了活着就要付出所有力气……去他妈的,你以为我活的就很容易?”   他说的很慢,很轻柔,随之蔓延开一股冷意。   看似文弱的少年妖师,分明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又和前一刻截然不同,这还是个人类吗?或者他原本是,但此刻是吗?   “动手!”子城不敢再拖延,断然下令,他突然有了种面对危险的感觉。   六个妖物也感受到了李南落的变化,但一个年轻妖师罢了,难道还能厉害到哪里去,还是朱厌更让人觉得害怕些。   “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理所当然,不要怪我们。”   妖物的呼啸声中,六个影子一起出手,这些妖物对于杀一个人类,那是丝毫没有心理障碍的。   李南落本该感到畏惧,但他的身体却有着另一种反应,不退反进,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迎了上去。   他从逃亡开始,从殷迟那里学会了用刀用剑,又从夜苍穹身上学到了妖力,但是一直以来,两者都是两种体系,他对付妖物的时候使用风刃妖力,对付人类的时候更多使用的是剑招刀意。   现在,他同时面对一群妖物,还有一个高级剑客,而这个剑客可能还是个初级妖师。   混乱,就是眼前的场景。   但也正是这种混乱和压迫感,让他一直以来逃亡的压力、被污蔑杀人之罪的怨气、对未来的恐惧、对那背后隐藏的阴谋的厌恶,全都汇聚到一起,引发了一种情绪上的爆发。   “我受够了。”他轻轻的说。   “这一次轮到我保护你了,阿夜。”他往后看了一眼。   缠斗的两个大妖身后院墙倒塌,战况不明,只觉满天的灰尘里弥漫的妖气令人窒息。   他收敛心神,回头,伸手。   一双雪白的手,握住了快如闪电的剑,子城甚至没有看清李南落是怎么接近,眼前一晃,他只觉剑刃一紧,心下警觉顿时将剑刃往外一抽。   剑锋并没有在李南落的手中留下痕迹,反而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就像刮在岩石上,冒出几点火星。   “好!”就连子城也忍不住夸赞。   李南落充耳不闻,几个妖物已经扑倒他面前,他们几乎能预见到下一刻的场景,被撕裂的人类碎块在这里从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然而,下一刻,毫无征兆的,那双白皙的手忽然消失了。   先是一双手,然后是手臂肩膀,直到整个人,李南落的身影竟然从他们眼前逐渐消失了?   这是残影!子城心头大震,他根本没有把李南落放在眼里,但现实却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李南落的动作竟然快到他们的眼神都无法捕捉,这是何等速度?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他只是个普通的妖师,一个普通的妖师是怎么做到这种程度的,要知道他只是个人类!   他应该还是人类吧?他莫名想到那双变得诡异的眼睛。   “人类都是要依靠妖物才能借用妖物之力的!他的妖物分明顾不上他,他怎能能用妖物的力量?他是个例外?不,他不可能是个例外!”   子城飞快的自语,却依然无法说服自己眼前这一切,于是看着李南落的目光变得更为深沉可怕起来。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仿佛有什么力量将他的气血在瞬间抽空。   而他手里的剑却在同时间骤然大亮,泛出血红色的暗光,他的脸上被映照出一抹诡异的暗色。   李南落却不管这些,既没有去担心夜苍穹的安危,也不在乎子城的杀招,更对妖物们的攻击毫无反应。   他只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感受着那股汹涌的妖力,然后凭着心意,出手。   如同握有流云的手,温柔的像是正在拂过情人的发丝,谁也无法形容这一拂的力量和角度。   就像这本是自然。   他的手就是自然,自然的如同天上的云卷云舒般抚了过去,自然的抚落下了一个妖物的头颅。   就好像摘了一朵花。   血花,在地上盛开,他的手上依然干净白皙,他甚至微微闭起了眼。   他的眼前有逃亡时的恐惧,有初遇大妖时候的惊疑,有为了钱财想要他命的孩童,有想要将他困在屋里燃烧的火焰,有鹰凖般牢牢盯着他的追兵,生死、鲜血、追击、逃亡……   所有的经历,所有他从中学到的一切,犹如一个个碎片,终于拼凑在一起。   脑中闪现的所有,不过是在刹那之间,那把闪着血光的剑携着雷霆之势破空而来,他睁开眼。   子城完全不知道在这片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正是他的出现和这些妖物,还有夜苍穹的伤势,将李南落的心境逼到了绝境,以至于他终于将人类这个身份和妖师这个身份之间的隔膜,以及对于除了夜苍穹以外的妖物的抗拒,全部打碎。   破而后立。   他终于真正接受妖师这个身份,和他拥有妖力这个事实。   他已不再是个人类。   他的一只脚,已踩在野兽之道上。   再无回头之路。   “原来,真的只有力量才是一切。”他喃喃自语,虽然夜苍穹和他说过无数次,但听到和自己悟到完全是两回事。   子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李南落看似不快的动作,竟轻柔的抚住了他快如雷霆的剑光。   他目光一凛,露出一丝冷笑,他的剑不是寻常的剑,剑上的血光跳跃着,简直像要沿着剑锋吞噬李南落。   果然,那只握住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子城心中一定,李南落再古怪还是个人类,“你们还在等什么,就是现在!”   他低喝命令,那些被惊骇的妖物们却瞧了眼地上的头颅,一时有些犹豫起来。   现在的李南落在他们眼里再也不是个普通人类妖师,他这古怪而可怕的身手,足够威慑这些小妖。   “愚蠢的人类,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只想依靠妖物的话,总有一天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番嘲弄,因为李南落轻柔的语调而显得分外刻薄。   子城皱眉,这一次轮到他问,“你不是普通人类,到底是谁?!”   “哼,能不能不要抢我的词?”另一边始终分神关注战况的大妖发了话。   这话虽是抱怨,却有笑意,李南落放下心来,“偶尔也让我试试不行吗?” 第79章 大妖千岁   说着夜苍穹“语录”的李南落, 似乎身上也带有了大妖的影子,他任凭子城这把剑上的血红色暗光不断跳动,握着剑刃的手纹丝不动。   他身形不退, 子城的剑跳的却愈发剧烈, 仿佛那剑刃里的东西正急切的想要破剑而出,而那张透着淡青色的脸更加惨白, 在阳光下白到几乎透明, 血管脉络却逐渐清晰起来。   惨白透明的脸上一条条的经络血脉仿佛正在扭曲流动, 明明是人,却有八九分看着像鬼。   这把剑里有古怪,李南落早已察觉, 眼下也无暇去多做探究,这个子城不明身份不知来历, 对于力量的渴求却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里透露出来。   只有吃过苦尝过痛的人, 才会有这样的渴求,一如他自己。   想到这一点, 他本来专注的心神微微一松,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剑刃上的红光暴涨,握住剑刃的手心骤然刺痛,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穿透皮肤钻进手掌。   “那是血附子!”从未忘记关注战况的夜苍穹分神提醒。   朱厌冷笑, “你是我看的起的对手, 看在你的份上, 我才和你在这里浪费时间,否则我早就把那小子撕成两半——你既然不好好应战, 那就别怪我不守约定了!”   “什么约定?不找他麻烦我就答应继续和你一战?那不过是为了拖延你罢了,你可以把我也撕了, 看你是不是能办得到!”猛兽伤痕累累的身上流出的血液,开始渗出一种淡淡的金色。   金红色的血?!朱厌腾地一下倒退几步,“夜苍穹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你所见,我是个妖啊。”夜苍穹随着朱厌的目光看到身上,也只是露出了一瞬的茫然,随即无所谓的哼笑。   “我都告诉过你有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你何必再来问我呢。”虽然遍体鳞伤,还是再一次扑了过去,厉喝道:“来吧,你的对手是我!”   “朱厌!你答应与我合作,为什么还不把这夜苍穹解决了?”子城惨白到透明的脸上血管暴起,大吼问道。   他的质问让朱厌分外恼火,“夜苍穹现在还不能死。”   “为什么?!”   “至今为止就这一个打的过瘾的,现在打死了,下回我找谁打去?而且人类小子,我们只是暂时合作,你还没资格命令我!”   夜苍穹拼着自己受伤也不让不让他去找李南落做对手,朱厌这一战打的分外难受憋屈,心里也很是不痛快。   子城语塞暗骂,果然妖物是靠不住的,朱厌不听他的命令他根本无法可想,幸好眼前李南落看来已经无法支持。   就差一点!   被李南落抓住的剑刃嗡嗡作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断裂,剑上跳动的红色已经从剑锋蔓延到李南落的掌心。   听到夜苍穹提醒他“血附子”的时候,李南落忽然明白这是种什么东西。   以人体血液为食,可以寄生在人体内的妖物,这种东西比起其他的妖,更像一种虫……   李南落心里一动,“小鬼听令——”   一团暗影从他脚下盘旋而上,像一团黑雾逐渐凝结成人脸的模样,“主人!”   面鬼的声音因为压抑着兴奋而微微颤抖,“吾主啊!终于等到你的召唤!”   它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李南落的手心。   确切的说,是盯着那团跳跃的红色光影,就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大汉见到了烤的流油的猪蹄。   李南落几乎能感受到面鬼似乎在流口水的样子,心里后悔似乎从来没想过面鬼要吃东西这件事,柔声说道:“我命你吃了它,不论它是什么。”   “感恩吾主!”面鬼稚嫩的嗓音充满雀跃,“那我就不客气了!”   它对着那团红色说了一句,黑色雾气骤然包围,子城只觉手中的剑一阵剧烈颤动,从剑上传来血附子的恐惧和颤抖,脑海中瞬间响起可怕的尖叫。   那是血附子临死前的惨叫声,从剑上一直传来,它们就像面鬼的大餐,三两口被吞吃了去。   余下还没被吃的血附子,疯狂的退后,从剑刃上一直退到子城的身上。   子城本就惨白的脸霎时间变成了青色,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原本清秀的面容瞬间凹陷下去,整个人干瘪下来。   “我早就提醒过你,凭你的能力还不够养活它们的。”不远处朱厌眼见他被血附子反噬,淡漠的收回了目光。   “不——我还不想死!我不甘心——”子城紧紧抓着剑,声嘶力竭的大吼,但无力的咽喉已经发不出更大的声音,他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被反噬的血附子吸干了一半。   “我……不能死……”干涸的声带,带出一片血沫。   他眼看着血附子回到自己身上,受创的血附子急需鲜血供养,而他这个被寄宿的人类,根本无法提供那么多的血。   他会死。   李南落看着不成人形的子城倒了下去,“是什么让你选择了这条路?血附子一旦寄生于人体,就和人体融合,再也无法摆脱他们,虽然它们可以为你所用,但你也成为他们的养分,你这么做,值得吗?”   “属下失职……”   子城失焦的目光对着半空,喃喃自语,“少主——还在等我——”   他的目光有那么多仇恨,那么多懊悔,最终……有泪滑落。   “小鬼,能把那些血附子都吃了吗?”李南落沉吟着问。   “自然可以做到。”面鬼根本没有吃饱,当然不会拒绝这道餐后点心,“不过吃了之后,这个人类也会死。”   “是啊,这么说的话,血附子早就成为养在他血脉中的虫,吃光了血附子,他的血液也没了,也无法活下去,说起来和你还有点像。”   “这东西怎么会和我像?吾主啊,它们只是低等的虫子罢了,我可是能活在所有阴影里的面鬼,离开了人类,对我没有丝毫影响。”   面鬼是独立的生命体,甚至与所以妖物不同,而这血附子,是一种寄生于人体才能存活的妖虫,怪不得面鬼一副鄙夷的样子。   李南落失笑,回头再去看子城,“小鬼,那我问你,你能差遣这些血附子吗?让它们留他一条命。”   “只是些虫子而已。”面鬼不屑的落到子城身边,不知做了什么,那些血附子竟不敢再吞噬子城身上的血液。   “我且留你性命。”李南落也不管子城听不听得见,随即去找夜苍穹的身影。   就在他张望的时候,几个小妖在边上旁观,见形势不对已经退到了院门外。   他们本来就是被子城和朱厌所擒,本来是受要挟,后来则是想趁火打劫,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处。   这会儿形式已经摆在眼前,谁还愿意当替死鬼,自然溜为上策。   李南落见他们想走,倒是记了起来,自己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你们还想走吗?”屈指一弹,一股劲气在远处炸裂。   一个小妖应声倒下,其他几个妖物见了,哪里还敢动弹,乖乖的被李南落捆了起来,被当做“任务物品”,准备交给山海会的几位长老。   这些妖物一共六个,距离任务要求的十个之数还差上一些,但他现在也顾不得去抓别的妖,要紧的是他没找到夜苍穹的踪影。   正在这时,兴许是打斗声传了出去,动静有些大,二长老疾步而来,“你的大妖闹到别的院里去了,趁着还没惹出大事,赶快把他们叫回来。”   一向神游物外的二长老这会儿居然有些着急,李南落也感到疑惑,夜苍穹就只有一个,那所谓的他们?   随着二长老的指点,他跟着去往别的院子,一路走去,他心里暗暗惊讶,没想到山海会这处分部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大的多。   停下来的时候,只见皮毛狼藉的猛兽正坐在墙头观战,院子里朱厌正与另一个妖物打的不可开交。   见李南落来了,墙头上的大妖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诡秘一笑,“朱厌想要对手,我就给他个对手。”   说着,翘着胡子,歪了歪头,往里指了指。   院墙内,不知是哪家的妖物,那么倒霉被朱厌看上了。   朱厌本来就是个好战的大妖,和夜苍穹是他打的最爽快的一次,这会儿夜苍穹受伤战斗力没有恢复,打起来不过瘾,那他和其他的妖物打上一架也是乐意的。   李南落很快明白了夜苍穹的狡猾心思,不禁叹气失笑,“朱厌是不是和你认识,有些交情?”否则为何帮他们。   “只是打过架的交情,他现在可以偏向我们,有一天如果他和我打厌烦了,也可能与我分个死活。”野兽的目光里一片淡然,似乎这本就是大妖的相处之道。   “在大妖的眼里,没有对错善恶,只凭自己心意喜好行事。这一点你记住了。”跃下墙头,夜苍穹看也没看二长老一眼,兀自往李南落脚下一趴,“我休息一会儿。”他坐了下来,不知是昏睡还是假寐,径直闭起了眼睛。   他很疲惫。他跳下来的样子很疲惫。   就算这次是朱厌手下留情放了水,但这场追逐战依然消耗了夜苍穹很大一部分的体力。   李南落不想让自己的心焦显得那么明显,但是他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看到夜苍穹受伤或是虚弱的时候所表现的担心。   当虚弱的野兽趴坐在地上,他的眼睛里就只有这只大妖,看他的伤口有没有裂开,看伤口裂开多少,又流了多少血。   每次以为夜苍穹已经无力再战,每次他都给他惊喜,李南落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持着他,不知是不是自己见的妖物还不够多,他总觉得,夜苍穹和所有的大妖比起来都不一样。   这么想着,他手上摸到了金红色的血。   区别于原来的鲜红,这金色的血液分外粘稠,李南落怔怔的看着,直到二长老在身后说道:“传说,妖物分为天地演化和血统传承。天地演化的妖物,是被天地自然之气所滋养,是最纯粹的妖,是最早出现的妖物,可能已经千年,如今也越来越少,已经几乎看不到了,而血统传承,便是那些妖物的后代,一代传一代,混杂了各种山精鬼魅的血统,生来就是妖物。”   “千年?你的意思是,阿夜是天地演化的妖?”李南落看着手上金红色的血渐渐黯淡下去,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夜苍穹有这样的血。   无来由的,他觉得一阵不安。   “我什么都没有说。”二长老捋了捋胡须,看着前方,朱厌已经拿下了那只妖。   “李南落,你还差三个就能完成任务了。”   这是把所有妖物都当成了他的战利品,李南落当然不会拒绝,他再一次肯定,山海会知道很多妖物相关的事,这里确实是阿夜疗伤最好的地方。   至于可能已经千岁的大妖,目前最紧急的反而不是探究这件事。   他不能再冒着失去阿夜的风险,一点点都不能。   “还有三个,还有一天时间,我会完成任务的。”他的目光落在的其他几个院子里。 第80章 少爷的决心   一直以来, 李南落所做的事,所去的地方,所有的经历, 无不是被外力推动着, 是形势所迫,也是随波逐流。   因为别无选择, 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下去, 除了往前走, 别无去路。   哪怕得到了妖力,和妖物战斗,哪怕是伤人杀妖, 都是在不得不为的情况下,毕竟他是一个逃犯不是吗?   当他还没有资格的时候, 所做的一切, 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但是这一次,他第一次觉得必须做什么, 而且要做好,他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为了让夜苍穹留在这里,他必须加入山海会。   “这里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算你觉得自己经历很多磨难, 说到底还是个公子哥罢了, 你哪里知道山海会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院落与房间的门廊上, 子城像一具尸体般躺在地上, 身下垫着一层被褥,气若游丝的说道。   李南落没有怎么理睬, 只是专心的清洗着夜苍穹身上的伤口,掩盖住所有的担心和沉重, 所有的心痛和怜惜。   他在怜惜一个强者,他知道,但他就是不能对夜苍穹身上的这些伤口视而不见,他做不到用平常心来对待。   而,对于那些混杂在鲜血里渗出的金红色血液,他没有多问。   就算问了,想必这家伙也只会挑着眉,无所谓的回答他,时间太久不记得了……他这么想着,将手上的棉布浸到水里,看着血水在盆里散开。   “你是真心想加入山海会?像你这样的人能和那些妖师一样去完成雇主的任务?能对妖物不择手段?”   子城还在不断的发问,像是为了让李南落打消念头似的,不断的说着,哪怕他的声音嘶哑,声调更是像要断了气一样。   任凭他怎么说,也没有人理睬,夜苍穹闭着眼,侧躺在地上,完全无视了这个人类的存在,李南落则有些出神,或者有些太过于专心,不知是否听见他的话。   面鬼很难得的从影子里挪到了墙上,接到李南落的命令,它的任务是看住子城身上的血附子,不让它们耗尽他的鲜血,留住他性命。   难得被“委以重任”,面鬼热情高涨的在墙面上盘旋着,也不管自己欢快扭动的样子看起来就是一张五官扭曲的鬼脸不断做出恐怖的表情,甚至还愉快的哼起了没人能听懂的歌。   子城真的不知道这种组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他紧紧闭着眼尽量不去看墙面上可怕的鬼一般的脸,但耳边还是传来面鬼充满违和感的孩童的古怪歌声。   这里简直像地狱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但是一想到远在异国的少主,他颓丧的心情又振作起来。   正要再次开口,李南落已经转向了他,“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你要让我把眼前马上要完成的任务,拱手让给你吗?”   “你有想要保护的人,难道我就没有?”拧干那块带血的布,他擦了擦手。   子城刷的睁眼,冷声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的过去!”   “我只知道你喊了少主,想必那是你要保护的人,听说你不是我华胥国的子民,那么你的主人理当是别国的贵人了,以你的身手和能力,不会去服侍普通的权贵。”   李南落淡淡说着他的推测,令子城意外的是,短短这半天的功夫,这个比他还小一些的少年竟然看起来老练了很多,甚至有些难测起来。   他负手走到他身侧,也不看他,望着远处,“我明明知道山海会背后有很多隐秘甚至黑暗,我也只能选择这条路,这一次是我心甘情愿。”   子城还要再说,他摆了摆手,“你不用再说了,这次是你败了,败了就要认,你是一个好的对手,别让我看不起你。”   他的手上传来血腥味,那是夜苍穹的血。   他的心里又烦躁起来,夜苍穹的伤势,让他的心很乱,他却不得不站在这里,耐着性子和子城这样的人说话。   “就算治好夜苍穹的代价是,从此以后他都不属于你,而属于山海会?”子城露出了诡异的笑意,好像想要欣赏着他听到这句话的表情。   李南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只是一瞬间,他恢复了平静,揉着自己的眉头,“阿夜是我的妖,这一点绝对不会改变。”   “希望如此吧。”子城一副准备看好戏的表情。   夜苍穹就像全然没有听见两个人的对话似的,完全没有开口,最近他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很长时间一直在睡觉,只有这次和朱厌对战,才又突然变得强悍起来。   对于这种变化,李南落并不觉得高兴,他凭本能感觉到夜苍穹的妖力正在衰退,以至于他只能靠睡觉来恢复,节约他的妖力。   心里很焦急,却不能让夜苍穹看出来,他不想让他担心,于是他更加轻柔的抚摸野兽的毛发,更加小心的揉着大妖的下巴,他喜欢他这么做,时常会毫不掩饰的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这在李南落看来,是一种能称之为可爱的时刻,却从来不敢对大妖说。   如今,这种可爱,令他有些心酸,要不是过于衰弱,夜苍穹此刻已经换做人形,又会用各种不合时宜的方式亲昵的蹭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露,于是忍耐着,只用一双眼睛牢牢看着夜苍穹,仿佛感应到他的视线,那双有些疲惫的猫儿眼对上了他。   带着些魅气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扬起,好像对他笑了笑,那目光深沉的叫人溺进去,这一刻,李南落甚至觉得他和夜苍穹是心意相通的。   通过目光,将他的感情和他联系在了一起,于是他凑过去,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捏着那双毛茸茸的耳朵,贴上了野兽的脸。   柔软的毛发贴在脸上,他像夜苍穹对他做的那样,轻轻蹭过去,“这一次,我来救你,我会治好你的,阿夜,我一定可以。”   “我相信你啊,我的主人。”回应他的话,好像有无限的包容和耐性,好像不是那个总是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的大妖。   巨大的爪子把他压在身边,夜苍穹贴近他,他知道自己正用一种信任又宠溺的眼神,看着他一手带出来的小崽。   这种感觉很新奇,并不讨厌,甚至令他感到愉悦。   李南落得到了鼓励,他只能相信山海会一定有办法,当一个人没有别的希望的时候,就只能抓住眼前的机会。   天色渐暗,夜苍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房门敞开着,直直正对门口的子城。   李南落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很久,在考虑怎么去捕获考核里还剩下的三个妖物。纯粹靠武力的话,他的时间未必足够。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哪个院落里有三个妖物,并且实力不要太强。”他在黑暗中开口。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就凭你现在在我手上,你看怎么样?”他轻声问,手指梳理着夜苍穹的毛发,野兽的头颅倚在他的腿上。   “我不过是一条命罢了,你如果要杀我,就不会救我。”子城笃定的回答,“我想知道你怎么逼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答案。”   李南落的目光转到他的身上,很奇怪的问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不忍心对你动手?”   子城一下子沉默了,他的内心有些惊讶和意外,李南落看起来并不是一个残忍的人,更不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他骨子里还是个贵公子,虽然也有强硬的时候,但大部分时候脾气都还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   所以他从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在他的国家,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人难成大事,所有的优柔寡断、温润宽仁,都不是强者的标志,只适用于弱者。   “面鬼,可以让血附子开饭了。”李南落轻声说了一句。   子城还没有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就觉得一阵晕眩,被面鬼吓得不敢动弹的血附子在他的身体里飞快的游动,本就失血过多的身体,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枯竭下去。   他会成为一具人干。   “就算你不回答,我也可以让面鬼为我打探,既然已经准备动手,我当然会物尽其用,除了阿夜,我还有火焰之卵、有面鬼,最多只是费一番功夫罢了。”   淡淡的说话声,还是温柔的,有些惋惜,甚至有些礼貌,这番礼貌的告知,却透着明明白白的威胁。   他并不吝惜他的性命。   “我想你低估了我的决心,只要我决定去做,就想要做到最好。”李南落垂首看着他,“我不想杀人,这是你逼我的。”   他是认真的!子城焦急的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失血的喉头已经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手指用力抓住身下的被褥,也只是让指节微微曲起,李南落就像没有看见,走了回去,轻抚着失去光泽的银白色长毛,低语道:“阿夜你看,我已经是一个妖师了,我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不会再心慈手软,你是不是该表扬我一下?”   这样的李南落是子城没有预料到的,他并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出现和这一系列的危机逼出了李南落的狠劲。   “我……说……”颤声开口,子城用尽仅有的力气大喊,也只发出了一个微弱的音节,他的眼前已经一片黑暗。   失血令他的五感正在逐渐丧失功能,他几乎已经是一件被吸干的尸体,要不是他的修为支持,他连求生的机会都没有。   “你说,我听。”声音就像从远处传来,就好像那个下令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个温柔的少年。   子城为了完成加入山海会的考核,早就将他所住院落的周围打探了个七七八八,有朱厌在,对于周围妖物的感知,当然没有人能超过他。   子城是一个有计划性的人,只是这次的计划中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错误是,他低估了李南落,如今他正在付出代价。   “本来想等到明天,但是夜长梦多,还是早些把考核完成了吧,我去去就来,这一次你就不要去了,我带上火焰之卵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附在大妖的耳边,又蹭了蹭那片柔软的毛发,他低声说完,看到金绿色的眼眸正对着他。   “要下手,就不要留情,优柔寡断是人类的毛病,你已经是个妖师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严格啊……看来你就算受伤也还是那个阿夜。”他故作轻松的笑着凑过去,挠了挠大妖的后颈。   “去吧,就让我看看,没有我,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注视着他的背影,夜苍穹眯起了眼睛,露出期待的表情。   对付妖物不是一件难事。   如果他愿意的话,大部分的小妖早已不是他的对手。   本以为自己会有些紧张,但李南落意外的发现自己内心无比的平静,他取出火焰之卵,黑夜里亮起了一片凄艳美丽的殷红火光。 第81章 通过考核   有些事, 并不是做不到,缺的只是一点决心。   李南落一直以来都知道,他是因为妖物而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讽刺的是他却必须依靠妖物才能活下去, 幸而,这个妖是夜苍穹。   是夜苍穹教会他如何活下去, 如何取得力量, 也是夜苍穹教会他如何成为一个称职的妖师, 也是他,一次次陪他度过危机。   事到如今,他再也无法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的人类。   他是妖师, 李南落。   院内有很多的妖师,自然也有很多的妖物, 有的是妖师所豢养, 有的则是用来作为工具差遣,或是山海会交予的任务。   因为此地是山海会分部, 所以从来不缺妖物,只要拥有力量,这个任务,其实一点都不难。   火焰之卵燃烧出耀目的红色火光, 绮丽魅惑, 又带有几分凄厉, 李南落缓步前行, 火光飘忽,如同拥有生命和意识, 跟随他的脚步。   面鬼在他的脚下盘旋,欢呼雀跃, 黑色的暗影像鬼魅,伴随着红色的火团,黑与红交错着,将李南落笼罩在一片诡秘的光影里。   院里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只要是妖师,都察觉到这股诡秘的力量。   交织的两种力量都不是寻常可见的妖物,非常罕有,却又同时被同一种妖力驱使着,被这股力量所操控。   山海会的这个分部里,本来还在睡梦中的妖师都同时被这股力量惊醒,警觉起来,做出了防御和迎敌的准备。   但这里明明是山海会的地盘,怎会突然有这样强大的力量闯进来?妖师们惊疑不定,各自的妖物也都骚动起来。   李南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只是顺着子城所说的方向,走到了一个院落前,这里至少有三个妖物以上,一次就能解决他考核的需求。   “三个妖物,又能有多难呢?”他笑了笑,面鬼不敢接话,火焰之卵继续飘忽着。   是了,阿夜不在身边啊。他有些感到无趣似的住了口,在门前略停,也没有抬头去看门前的牌匾,信步走了进去。   门没有关,似是在等候他到来,也像是根本不担心有人敢闯入,就这么大敞着,里面有妖物的气息,他随着自己的感觉,在门内的庭院里停步。   黑暗中,感应着妖物的气息接近,他闭起眼,细细感知,一个、两个、三个、   四个、五个、六个……居然有十多个妖?   “看来子城虽然说了实话,但也没打算让我好过呢。”他再次自语,心里却也不怎么紧张。   本来应该好好探查一番,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或者询问一声,又或是想好一个计划,如何对付这么多的妖物。   但这些个念头只是在李南落脑海中转了一圈,就被全部打消了。   他失去了拿妖物练手的兴趣,他只希望在短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他的考核,至于这些妖究竟是什么身份来历,为什么在这里聚集,已经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只能用你们来交差了,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要怪我。”歉意的自语了一句,话音落,无数个火球从天而降。   他甚至不需要动一个手指,落下的火球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瞄准了那些隐藏于暗处的妖。   惊叫声和嚎叫声同时响起,黑暗中蹿出的黑影携着凶戾的妖气,李南落恍如未觉,在黑影即将到了面前的时候,微微的侧了侧身。   也就是这寸许之间,刚好避过了黑影的袭击,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脚下的面鬼悄无声息的融入了那个黑影脚下的影子里。   云层移动,月光洒下,露出了一丝光亮,也照出了那个黑影的真容。   那是一个黑发如藤的女子,纤细到只有半个正常人类大小的身子,如同利箭绷直,倏然暴起,再次直击门面而来。   李南落身形不动,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那妖物心中一喜,又陡然惊觉,就在刹那之间,面鬼嘻嘻笑了一声,孩童的笑声伴随着恐怖的鬼脸在地上张开一个深渊似的黑洞。   只是眨眼的功夫,最快袭来的五六个妖同时踏入了面鬼的力量范围内,骤然身形一缓,随即坠落倒下。   “小鬼,留他们性命即可,其他的随意。”   “遵命吾主!”   李南落踏入那个院落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并不知道,在他从自己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一举一动便早已在长老院的监视之中。   长长的议事桌后,一个大水坛摆放其中,长老们围在这水坛周围,水里印照出那个院落的情景。   当那一片火球纷然落下的时候,就连巡察使都屏住了呼吸。   眼前所见并不能让他感到恐惧,但这样的力量出现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的时候,便不得不让人感到忌惮。   “这个园子,我记得是……”二长老努力回忆着。   “这里面可有好些是任务物品。”四长老沉着脸,他所说的“物品”指的是那些妖物。   “他这么做等于是把青柳他们的心血毁了,这些妖物还没来得及交给雇主,这下子要从头来过。”五长老看了四长老一样,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但分明是我们要求的,让人家抓妖物,这不是你们自己要他办到的吗?怎么,如今人家办到了,你又要怪他把妖物杀了?害底下小的们又要去抓一次?”   大长老颇为兴趣的看着水镜里的情景,听他语气,似乎只有欣赏,并不半点不悦,反而还打趣了四长老。   巡察使觉出味来,“大长老,你这是爱才啊。”   “你想想,他们几个在他这个年纪是什么样?你再看看这个李南落,你觉得再过几十年,他又会是何种模样?”   大长老一边说着,目光落到那满天而来的火球上,水镜里一片火光,但竟然没有一个妖物被火焰所吞噬,只是让他们惊慌失措,或是受伤而已。   最后,一团巨大的黑影吞吃了几个妖物的生机,他们纷纷无力的倒下,没有一个能近得了李南落的身,而在这个过程里,他连一个手指都没有动过。   长老欣赏的目光逐渐变得若有所思起来,沉吟着看了二长老一眼,二长老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这会儿抬了抬眼,两人目光对视了片刻。   巡察使自然察觉到两人似乎有什么话回避了其他几位长老,但想到二长老背后的身份,也不方便多问什么。   在他们这些长老之中,二长老代表着某一方的势力,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巡察使恰好是其中之一。   大长老摆了摆手,“年纪大了,实在熬不住了,今天就这样吧,后面也不用看了,我们的这个考核对人家而言,不过是个游戏罢了。”   长老们各怀心思的散去,只留下二长老,一个人注视着水镜,水镜之中的少年已经收回了面鬼,那个被人视作异宝的火焰之卵,也被收了起来。   一切又重回黑暗。   当日,那些妖物便李南落交了上去。   接待他的是二长老,李南落虽然并不介意和他多说几句话,但对于山海会这般的考核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一言不发的把几个浑身无力的妖物拖到二长老面前。   “恭喜你,通过考核。今日起,你就是山海会的妖师了。”二长老给了他一个牌子。   李南落看也没看,直接往怀里一塞,“那我的妖,是不是可以在山海会中医治伤势?是不是有专门供妖物休养的地方?是不是有药物可以专门医治?”   “这就是你加入山海会的目的。”   “我不想隐瞒,确实如此。”   “是巡察使对你说过这些吧,不错,山海会既然是个妖师汇集的所在,自然少不了供妖物使用的场所和药物、典籍,而且都是经年累月而来,哪怕是沈寒三,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拿不出那么多,认不了那么全。”   对此,二长老十分自信,“毕竟我们山海会……”   李南落打断他,“我不在乎你们存在了多久,我只在乎你们有多少东西可供我使用,阿夜受伤,时日已久,他是妖力受损,哪怕是沈医师,如果没有一些补充妖力的药物,恐怕也没办法。”   “所以你才愿意加入山海会,只是为了救一个妖物,这一点你说过了,我已经知道。”二长老对他如此看重夜苍穹,态度很是微妙。   “只是为了救一个妖物?”李南落摇头,他怎么才能对人说得清这种牵绊的关系?他无法说清,所以只简单的说道:“夜苍穹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妖物。”   “那他对你而言,是什么?”二长老似乎对此十分感兴趣,继续追问。   “他对我而言是什么,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李南落看了看深沉的夜色,“考核完成,我还要回去看他,明天再来听长老的教诲,告辞。”   没有回头看二长老的脸色,李南落直奔自己的院落,一进门就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夜!”当他看到房里熟悉的身影,收起了冷淡的表情,再也掩盖不住少年飞扬的喜意。   “阿夜,我做到了,我没有心软,我拿下了那几个妖物,我通过了考核,你可以留在这里直到伤愈……”   “可笑,我哪里需要什么疗伤的地方。”慢悠悠走出来的大妖,虽然说的嫌弃,目中却有笑意。 第82章 完全失控(修)   夜苍穹的步伐不快, 传递出一种疲惫的信息,不易察觉,却逃不开熟悉他一举一动的李南落的眼睛。   李南落笑容一敛, 又若无其事接道:“是是是, 你不需要什么疗伤的地方,是我想找个所在让你休息, 行了吧?”   上前摸着那身长长的银色毛发, 这时候, 紧紧绷住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一人一妖就在回廊上席地坐下,天色也逐渐亮起。   “看你这高兴的模样, 不过是个小场面,值得如此兴奋?虽然身为妖师, 可还是一身人类的毛病, 装模作样。”   “你要不是一直关注着我的行动,怎么会知道我在装模作样。”   “关注你,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的安危始终在我的保护之中,难道你以为我现在受了伤,就没有再战之力了?”   夜苍穹对于他的质疑感到不悦, 长长的胡须绷得紧紧的, 耳朵直往后倒, 李南落却早就习惯了他的“恐吓”, 笑了起来,挠着野兽毛茸茸的下巴。   一个声音很是煞风景的突然说道:“看这娴熟的动作, 你们是早就习惯这么相处了,不分尊卑。”   “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李南落没有停下手, 回过头去,倚靠在门前的子城面色苍白若纸,要不是扶着门框,恐怕马上就会倒下。   “死前想要说几句话,否则不甘心吧,人类皆如此,不愿面对自己大限将至的事实。”夜苍穹满怀恶意的话让子城的脸色更为惨白。   “我死了,你们又能开心多久,一个妖师不像妖师,一个妖物不像妖物,既没有上下之分又没有尊卑之别,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谁听命于谁!”   子城受创严重,努力提气拔高了声音,使他的话音特别的尖锐刺耳,李南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什么妖师?什么妖物?我只知道他是夜苍穹。   他的脸色变得很冷,“你们这些人,总是为别人操这些无谓的心,子城,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诓骗我去那院落,是因为那里妖物众多?”   “你不就要找妖物来完成考核?”子城扶着门框,勉强笑着,惨白发青的脸色却让他像一具随时要倒下的干尸。   “你说的也没错,小鬼近来一直没有吃饱过,看来是我对你太手下留情了。”李南落没有生气,反而微笑着说。   子城慌了,他的剑是厉害,血附子也厉害,但再厉害也架不住犹如血附子天敌一样的面鬼。   小鬼觉得听见召唤,飞快的出现,生怕错过露脸的机会,“主人!!”   子城立刻就老实了,李南落浅笑着看他,到底也不是想要他死,便又让小鬼回去。   小鬼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满满的失落,那张鬼面上变成无数个黑洞,黑色漩涡忽大忽小,喊着很饿。   子城已经落在他的手里,暂时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李南落见他不敢再造次,点了点头,“你回自己的地方休息去吧,如今你是我的阶下囚,只要我一声号令,小鬼就能差遣你身上的血附子,这一点你可别忘了。”   这是实实在在威胁,子城不敢露出一点不恭,如今已经不会把他当做软弱可欺的公子哥了。   “哼,往昔的贵公子,到底也还是变成不择手段的妖师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为了活下去罢了。”李南落神色不动,好像除了夜苍穹的事情以外,便再也没有能撼动他的事了。   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子城跌跌撞撞的出了门,回到自己的院落,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面鬼的监视之下,面鬼又操控着血附子,可以说,他的性命已经不算是他自己的了。   等子城离开,李南落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倒在大妖长长的毛发上,“我们也去休息吧,阿夜。”   夜苍穹刚才一言不发,这会儿才点头,“现在做事也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像个妖师了。”说话间一脸安慰。   李南落也点点头,一本正经,“不能给你丢脸。”   于是大妖笑起来,蹭着他的脸,李南落连夜抓妖,连夜上交,为的就是节约所有的时间,当然是为了早日治好夜苍穹。   “感谢我的主人,为我如此尽心尽力。”说的好像真的是一只依靠主子才能活下去的小妖一样,夜苍穹倚靠在床头,半趴半躺着,上挑的猫儿眼露出一点笑,满是诚意。   李南落这才知道,不用化作人形,他的这个妖也十分的妖,那眼神会勾人,那诚意好像又有别的涵义。   天色已经蒙蒙亮,屋里的灯还点着,灯下看什么都多了几分迷蒙,李南落一夜没有休息,如今也有些疲惫,匆忙洗漱过后准备抓紧时间补个觉,夜苍穹如今是野兽模样,躺在边上因为身形太大,一张宽敞的床被挤的满满当当。   惬意的咕噜声,就在耳边一声声的响着,迷蒙光线下,狰狞的巨兽也有了温顺的模样。   柔软的肚子,厚厚的爪垫,因为手感太好,李南落一时没有睡意,脑中许多事盘旋着,就下意识的揉捏着手里的巨大兽爪,整个人靠在夜苍穹柔软的长毛里。   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一切分外静谧,所有纷争烦恼都似远离,被温暖包围,李南落闭着眼摸到爪子的尖尖,又摸到爪垫之间也有密密的长毛,手指挠一挠,那爪子便撑抻开来,好像手指张开那样。   嘴边不禁露出一丝笑,眼睛还是闭着,捏一捏那厚厚的肉垫,又顺着爪子摸到胸前脖颈的长毛,威风凛凛的一圈,然后是长长的胡须,生气的时候会往上翘起来,气得一抖一抖。   “我的主人,你还想不想睡了……”当夜苍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南落正摸到那双尖尖的耳朵。   耳朵不能摸,想起来的时候,正对上夜苍穹睁开的眼睛,李南落的手一落到耳朵上,那双眼睛里的光亮就深沉下来。   李南落想放手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双尖耳朵抖了抖,又抖了抖,那双猫儿眼湿漉漉的看着他,野兽的鼻息变成深重急促。   好像烫手那样,连忙放开,夜苍穹已经凑过来,“和你说过吧,别碰我的耳朵?”他简直对他没有办法。   好不容易克制了,睡下了,这小崽又来这样撩拨,还这么直接又茫然的看着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的耳朵,最敏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夜苍穹用责怪的语气哼哼,牙齿咬得咯吱响,“我现在还不能幻化人形。”   这是他最懊恼的一点。   也是李南落最庆幸的一点,发现自己无意中又摸错了地方,连忙老老实实闭上眼睛,他是老实了,被撩拨的大妖却不老实起来。   一会儿闻闻他的脸,一会儿舔舔他的头发,咕噜噜的声响就在耳边磨蹭,两只大爪子趴到他的身上来,一会儿就叹气一声。   李南落根本不敢问他叹气什么,生怕得到什么“可怕”的答案。   还未大亮的天色里,夜苍穹已经失去了睡意,看着双目紧闭的年轻人,还是个小崽啊,他不断提醒自己,但身体深处还是有什么蠢蠢欲动。   继续磨着牙,他唉声叹气,李南落闭上眼睛之中,本来还紧张,不一会儿,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在夜苍穹身边,他总能很快入睡。   全然沉睡,全然信任的姿态,让心底转着无数念头的大妖更想做点什么。他盯着他瞧,越是静谧的时候,那股念头就越是强烈。   “我的主人,你还不知道吧,在野兽的世界,是没有规矩的,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呢……”他在熟睡的人耳边低语,夜苍穹说的并不是假话,有太多人类与妖物之间发生点什么的时候,为了追求刺激,保留了野兽的形态。   李南落确实熟睡了,他太累了,沉沉的呼吸,胸口慢慢起伏。   “你就这么信任我吗?”妖异的兽瞳微微转动,被心底不该有的念头染上了一片绯红。   绯红的湿漉漉的兽瞳,就紧紧盯在李南落的脸上,还有他颈边露出的那一截皮肤上,急促的呼吸像一股热流喷在李南落的耳边,而他,犹自熟睡,全然不知他的妖物正存着邪念。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正直呢,我的主人,妖——都是凭着喜好做事的,我现在想做的——”急促的鼻息终于落在李南落的颈边。   夜苍穹其实可以做到,只需要使用一点小手段,他的主人,这个小崽,就会落在他制造的幻境里,他会被他以野兽的姿态吃个干净,以各种夜苍穹想要的方式,然后醒来,只会以为是个过于淫-靡的梦境。   但是,那样的话,就会破坏他给予的信任吧,纯粹的,没有任何条件的信任。夜苍穹硬生生的吸了几口气,来压制自己的野性。   从来由着心意行事的大妖,也开始有了顾忌,其实在他发现自己最这个小崽有了不该有的情感的时候,就没有停止过这种念头。   想要碰触,想要亲吻,想要舔舐他,想要暴戾的将他扑在身下揉碎弄坏的冲动……   这是纯粹属于野兽的原始的欲望,喜欢,便想得到。然后用人类眼里,用最原始最放荡最肮脏的方式,染上自己的气味,留下记号。   只是蹭一蹭,是不够的啊,我的主人,大妖深深的,无奈的叹息。   天色终于完全大亮,黑夜过去,从现在开始,李南落就是山海会的妖师了,而这位妖师全然不知道,他的大妖,每一刻都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能陪他夜夜安眠。 第83章 妖孽阿夜   李南落想利用山海会给夜苍穹谋求一个养伤的所在, 也为了得到更多的灵药,但山海会诸位长老们也有自己的考量。   只不过隔了一天,四长老就来造访, 这时候还是中午, 长的像一颗栗子的小妖正提着食盒,哼哧哼哧的把几层吃食放在桌上。   四长老来的时候, 李南落看着小妖把东西一盘盘的拿出来, 心里正在思量, 不知道山海会是否向妖师们收伙食费,成为这里的妖师,完成任务又没有赏钱或者俸禄。   昔日不知柴米贵的相国府公子, 经历了这一遭,也开始变得市侩起来。   “人都是要吃饭的, 有你这个妖, 也总要买东西花用,你的衣裳鞋子, 你爱的桂花糕,竹叶青……哪样不花钱,还有沈医师,我们还欠着医馆的大钱。”仔细算算, 自从殷迟离开之后, 他简直入不敷出。   李南落长叹一口气, 脖子边上有些疼, 用手摸了摸,“阿夜, 你是不是半夜咬我了?”   “你觉得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古怪, 夜苍穹又趴在地上,继续把下巴放在李南落的腿上。   他问的随意,没想到夜苍穹的神情却有些诡异,李南落不明所以的正想追问,小妖进来通报,四长老来了。   “如今你是山海会的妖师了,便要听命于山海会。”   四长老一进来,见他们正要用饭,不多话,也不寒暄,直截了当的说道:“因为你闯入了羁押妖物的地方,有几个本该交给雇主的妖物已经不能正常交付,所以长老会讨论,决定提前让你离开山海会,去捕猎妖物,弥补这次的过失。”   “四长老说的莫非是考核之时的那些妖物?当时并没有告诉我,哪些妖物不能动,如今想凭这个……”   “只要你去,不仅是药物,还有机会得到疗伤的办法,那是我们山海会的秘宝,至今没有人能学会,它能彻底治好你的妖——”   “我去。”   这在四长老的意料之中,没想到李南落会答应的这么干脆,连问都不多问,眼神闪烁了下。   李南落答应后,四长老便告辞了,他本来也不想与他多话,有徒儿青柳的事在前,他对李南落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会有人通知你具体的时间和地点,这是你进入山海会的第一个任务,你好自为之。”   夜苍穹在旁冷眼旁观,直到四长老离开,满脸不悦,“就算没有那些伤药,我也死不了。”   “但你需要很久的时间疗伤,别以为我没发现,被朱厌所伤的地方,比你其他所有的伤口愈合的都慢,更别说还有你受损的妖力。”   李南落只能不断给他顺毛,摸着野兽的头顶安抚,“何况还有那本所谓的秘术,要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厉害,学了倒也不错。”   野兽的长尾巴剧烈的一甩一甩,“哪个妖物没有受过伤,只要还死不了,就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因为我的伤势而令你委曲求全,那简直是我身为妖的耻辱!”   “我根本不在乎,你也不要逞强,既然你现在是我的妖,就要听我的,我不允许你这样带着伤跟着我四处涉险。”李南落还是使出挠下巴的手段。   夜苍穹这下不闹腾了,眯着眼睛抬起下巴,发飙的野兽变得乖巧,“你是打算行动了?所以想让我的伤势快点好起来。。”   李南落捞了一块烧鸡塞到野兽嘴里,点了点头,“以前我没有自保的能力,只能逃,现在不一样了,这件事,我总要弄清楚。”   “你想回汴京,去找那些影子卫,调查你家的血案。”   “现在就算遇到大内近卫,我也不会逃了。”他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   夜苍穹不感到意外,反而兴味盎然,“果然人类只要一旦拥有了力量,就会拥有其他的想法和野心呢。”   仿佛嗅到了战意和杀意,并因此而感到愉悦,巨大的野兽张开了利爪,露出了利齿,伸了个拦腰。   “别急,快了,先养好你的伤。”把头靠在夜苍穹的脖颈边,他不断抚摸着他的背脊。   “真想变成人啊……”前一刻还悠然自得的大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非常不满的样子。   李南落有些疑惑,“阿夜,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喜欢变作人形,还是被我命令才变的。”   “你说的没错啊,我的主人。”大妖也不否认,眯着眼看着他,神情难辨,“但此一时彼一时。”   夜苍穹又用那种发烫的眼神看着他,意有所指,“这不是,我怕把你弄伤了?”   弄伤?哪一种弄伤?李南落觉得自己一定误会了夜苍穹的意思,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分明知道我的意思。”夜苍穹却不放过他,野兽靠近过来,在他身上闻了闻,好像下一刻就要把猎物吃掉那样,眼神里的意思昭然若揭,“我本来就不是个守规矩的妖……”   “不准变成人形!”李南落已经猜到他下一步想做什么,连声制止。   “你不愿意我靠近你?”野兽很生气,危险的发出低吼。   他不得不说明白,“你现在妖力已经很衰弱,不要再浪费在这等无用的地方!”   他几乎是在命令他,“听见没有,阿夜!不准你现在变作人形,你给我好好保存实力,这不是你教我的嘛,任何时候都要有自保的能力。”   他搬出大道理,夜苍穹竟无法反驳,这确实都是他教给他的,自己却办不到,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像那些低级小妖到了发情期一样,完全失控。   于是野兽长叹了一口气,只能继续克制。   夜苍穹自认还不会荒谬到要求李南落接受野兽模样的他的地步,他也不想过早暴露自己那龌龊的欲望,哪怕对人类来说十七岁无论如何不算幼小,但对于有着漫长生命的妖物而言,李南落还是太年轻了。   就算只是亲吻一下,他的利齿也会弄伤他的,何况其他。   郁郁不乐的大妖,只能让自己心如止水的趴在地上,枕在他主人的膝头,要求一阵抚摸和挠下巴,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之后的几天,李南落一直在急切的等待任务下发。   在等候期间,无法避免的是,他每天都要面对夜苍穹用各种方法诠释何谓野兽,何谓禽兽,其中细节不足为外人道,只有他这个妖师知道,并且不止第几次感叹,自己的这个妖,实在太“妖”了。   而他还不及弱冠,可能这才是这个大妖对他手下留情的真正原因。   他的年岁在夜苍穹的眼里,犹如初生小兽,想必这个妖孽依然还是有底线的,他在心里如此寻思着。   心里的感觉,说不上是庆幸还是遗憾。   因为大妖的刻意隐藏,李南落并不知晓自己有多少次徘徊在被吞吃的边缘,他只知道,他和夜苍穹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种种过分的仿佛越了界的举动而改变。   这也让他松了口气,他还无法肯定的回答,或是泰然的去面对,这种种暧昧之下的答案。   在他们所住的院落,是山海会分部的一处隐僻角落,院门前挂着写有无名居几个字的牌子。   这里没有专门的仆役侍候,但每天都会有小妖前来打扫,就好像是个客栈似的,唯一不同的是,这客栈内负责接待的妖物,每天都不一样,而且他们从不关心住的人是谁。   李南落其实并不在意有没有仆人伺候,离开相国府后已经习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在医馆里也没有什么侍候的下人,他在意的是这些神出鬼没的侍者小妖是否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更在意的是,他和夜苍穹之间的种种,是否被其他人窥视。   当他把他的担忧告诉夜苍穹之后,后者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颇有几分“小崽子也终于长大了”的意味。   这让李南落非常“愉悦”的在梳理大妖毛发的时候“不小心”拽下了几根长毛。   这里应是客房院落的一间,究竟住着多少妖师,又有多少妖物,像这样的院落到底有多少间,就算是夜苍穹也无法感知。   李南落认为,一定是山海会使了什么手法,隐藏了妖物的气息,想想山海会是干什么的,有这手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些仆从如同幽灵,神出鬼没,形态各异,好像无知无觉,又好像将一切收在眼底,李南落为此向二长老提出过疑问。   二长老倒也直接,“这都是些下等的小妖,用来作驱使最为适合,在不需要的时候,他们是最好的仆人,在必须的时候,他们也时候最佳的耳目工具和武器。”   李南落心里咯噔一下,考虑着大妖对他的纠缠,会不会全数落在了他人眼里,要是真的如此……   “李南落——我再重申一次,这一次只要你完成任务,我们就会将从未有人学会的功法给你,是不是能学会,看你的造化。”   二长老好像对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还是那副温厚的样子,“但我必须提醒你,一旦学会,那种功法会损伤你的妖力。”   “用我的妖力就能治愈阿夜,这买卖听来也不亏。”李南落好像看到了希望,要是夜苍穹的伤能痊愈,那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的来去。   夜苍穹思索着说道:“妖物之间彼此属性不同,连带妖师也有不同的技能,各属五行,并不互通,在我的记忆里,很早以前是有一种功法,可以不受妖物属性的限制,直接救治,但这种功法早就失传了,毕竟,有几个妖物或者妖师,愿意牺牲自己的妖力去救别的妖呢?”   “有这办法,你怎么不早说?”李南落忍不住抱怨。   “说了有用?”夜苍穹从来不吝于讥讽人类和同类,“妖力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获取的,不从自然之中汲取力量,无论是妖物还是妖师,都会变的很虚弱,获得妖力难,付出妖力可是一瞬间的事,我们妖物,都很自私,人类妖师也没有好上多少,这功法失传一点都不奇怪。”   二长老点了点头,“看来你们都知道一些,放心,山海会不会失信于人,今天我就是来交代任务的,只要你完成,就能得到那本功法。”   李南落本就已经答应了这件事,如今更没有什么好迟疑的。   “四长老已经对你说过,因为你考核之时,造成青柳他们此前所捕获的妖物有所损失,所以你要将数量补足。至于去哪里补足,这一次山海会将指定一个地方,你要去到那里,带回足数的妖物。”二长老平静的说着。   “是在何处?”夜苍穹留意到他的神情,生出了戒心,“如果这是一个陷阱的话,我会回来撕碎你的喉咙。”   “这怕是不能……”二长老别有所指的样子,看了他一眼,“夜苍穹,这一次,你不能去。”   “为什么?”李南落先表达了不满,“阿夜是我的妖,我在哪里,他就应当在哪里。”   “他要留在此地,以免成为你的负担,而李南落,你要凭自己的力量完成这次任务,我想你还有面鬼在侧,另外还有那异宝,要抓几个妖物算不上难吧?”二长老和颜悦色的走了过去,有意无意的站在了夜苍穹和李南落之间。   就像是要在其中划出一条界限似的,他站定,才看着李南落继续说道:“他若是去了,你还要分心照顾,而且要抓的是他的同类,我看,夜苍穹还是留在我们山海会养伤的好。”   二长老的言辞异常的温和,但传递出来的态度却异常的坚决和生硬,毫无商量的余地。   “不可能。”和二长老一样坚决和生硬的是李南落的语气。   他不确定,是不是山海会的这些人知道了夜苍穹和他之间的关系,尽管这种关系,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来得及下定义。   是不是他们有意要这么做,就为了分开他们。   这种猜想让李南落无法平静,有一种内心被窥视,那些言语纠缠的深夜被直接放在太阳底下叫人围观的不适。   “我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当然要和我一起去,至于他的安危,他是我的妖,我会照顾,不必长老们费心。”   “说的容易,但你可曾考虑过,倘若真的遇到危险,他又不顾安危来保护你,本就妖力受损的他,又会怎么样?”   “我不会让他遇到危险。”   “对于你自己也不确定的事,不要轻易做出保证。”二长老摇了摇头。   “李南落,我再提醒你一次,把他留在这里是为了他好,也是这次任务的条件,我不是与你商量,而是告知你,必须这么做,留下他,你独自前去。”   “不管你怎么说,他要和我一起去!”   二长老终于沉下脸,叹了口气,“听我一言,眼下你还没有实力能与山海会抗衡,我就算倚老卖老,给你一个建议,不要违逆长老们的决定。”   李南落哪会这么轻易妥协,尤其在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夜苍穹的时候,在他无数次警告夜苍穹不能变成人形纠缠他,可自己又一次次对这只大妖让步之后。   但无论他怎么说,这件事似乎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二长老竟然分毫不肯让步。   在这个双方都寸步不让的时候,夜苍穹反常的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较量,直到气氛僵持。   “人类老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打算。”终于,野兽走近落下偌大的一片暗影。   “你们这就是要用我做要挟,把我扣在这里牵制他,为了让他听话,不是吗?”就算力量损耗到无法一直维持人形,大妖的气息还是危险到让人无法忽视。   这是自然演化的妖物才会有威势。   二长老不退不避,有几分黯淡的眼睛里古井无波,“这是山海会的决定,是我们几位长老的决定。”   “决定用他要挟我?”李南落的语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染上了如同夜苍穹那般的嘲讽。   “你在外,他在内,也是山海会的规矩,为了安全起见。”   “安全,谁的安全?你们的安全,还是山海会的安全?你们把自己说的如何厉害,结果还担心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小妖师,一个通缉犯,逃出你们的掌控?影响你们的安全?”   本来温润如玉的少年,终于还是被磨砺成了一把剑。   他的目中带着冷笑,看来这件事确实触及了他的底线,而他的底线就是夜苍穹。   二长老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们要是这么认为,也可以,但正如你所说,山海会是这么一个庞大的组织,同时也存在了这么久,我们的存在靠的可不是运气。”   李南落眉头紧锁,却不知道能用什么办法说服这些长老,不由得看向夜苍穹。   “阿夜。”   “我必须保护他,我必须去。”因为受伤而导致这样的结果,夜苍穹内心的暴躁已经写到了脸上。   近来他已经无法控制这种暴躁,他的失控成了常态,他的克制和忍耐也已经到了极限。   但讽刺的是,他必须以李南落孤身犯险来做交换,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变成人形的能力。   他曾经不屑变幻的人形。   “你留下,我去,我来保护他。”   子城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又听到了多少,他看起来还是很虚弱,脸色依旧惨白。   惨白若纸的脸深深凹陷,凸起的颧骨在阳光里落下青色的阴影。 第84章 夏栖剑侍   对于这个子城, 李南落颇有点头疼,这个剑客从来都不友善,但他的所作所为又还没危险到让人必须取他性命的程度。   几个人都看着他, 不认同之色溢于言表, 子城倒也不退缩。   “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他展开手臂表示自己并未带什么武器,不具有威胁性, 就连随身的长剑也没有带。   “现在的情况就是, 山海会要用夜苍穹来作为人质, 让你李南落乖乖去执行他们交给你的妖师任务,尽管你不情愿,为了治疗自己的妖却又不得不遵从这个命令。”   “本来你就是为了他才不得不加入山海会, 没想到却也给了山海会一个足以要挟你的软肋。”子城因为虚弱而靠在门框上,直接撕破了李南落和山海会之间平静友善的表象。   二长老的再敦厚温和, 此时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   夜苍穹却不以为意, 还有些赞赏,“没想到你这个人类倒有几分妖物的样子。”   “阿夜。”李南落不认同的扶着额角, 希望这时候他就别再添乱了。   “我只是说出事实,反正他去不了,你一个人去,你的妖又不放心, 所以为何不带上我呢?我的身手你们也都见过, 我保证能成为你的帮手。”   “帮手吗, 我可不希望到时候除了对付敌人, 还要防备背后的剑。”李南落也不和他绕弯子。   “我和你无冤无仇,并不是故意要你性命。”子城那张瘦削的不成人形的脸望向了远处。   “我既然和你无冤无仇, 为什么你总是处处针对,朱厌的那片林子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也不为自己解释。”他收回目光,沉吟着。   “原来,我以为杀了你就能离目标更近一些,既然办不到,也许追随你,就是我的另一个选择。”   “你要追   随他?”夜苍穹对于这句话并不陌生,转头去看李南落。   他的主人,正在逐渐展露他的锋芒,而有些人已经开始围绕在他的身边,假以时日,又会是何等模样呢?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子城继续说着,“我本是剑侍,我活着就是为了找到我家少主。”   他本应该在血附子的蚕食下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但他站在这里,仿佛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而站在这里。   “剑侍子城,给我一个让你追随的理由。”听来这个子城背后也有一个故事,这样李南落对他的恶感稍减。   子城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斟酌从何说起,又像在犹豫,到底要说多少。   终于,他开口说道:“我家少主在雷泽国为质。我奉命前来华胥,收集妖物的情报,伺机行事。”   话落音,李南落一怔,他绝对没有想到,误打误撞竟拿下个雷泽来的奸细,更没有想到,这个子城竟这么将缘由和盘托出。   “为质?你家主子到底是哪儿的,三言两语就想让我相信你,可没那么简单。”夜苍穹并不满意,继续追问。   “我家少主乃是夏栖国皇子。”   “夏栖国有多少皇子,你主子是哪一个?”   “夏栖国数位皇子就那么一个在雷泽为质,世人都知道,朝廷都知道,你要问我怎么不自己去朝堂问个清楚?”   子城扶着门框,咬牙切齿,少主为质之事是夏栖国的痛,但为什么偏偏是他家少主。   “姑且不论他身份的真假,夏栖国皇子为质之事是事实,雷泽狼子野心,早就对夏栖国虎视眈眈了,要不是这个质子,兴许早已打了起来。”二长老叹了口气,徐徐说道。   子城一脸怨毒,“我追随我家少主到了雷泽,少主很快就被软禁起来,就连我也再也没有见过他,雷泽命我前来华胥,我便只能来。”   “就像你。”他直直看着李南落,“你又何尝不是因为夜苍穹,不得不听命于山海会?”   “为什么他身为皇子,你却称他为少主?”李南落不知道到底该信他几分。   “我这个剑侍本来就是夫人娘家的势力,并不归属朝堂,对于少主子,我们一向是这么称呼。”子城似乎下了决定,知无不言。   “那你为什么想要我的命,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对雷泽又有什么好处?”   “原本我指望能杀了你,然后将你的首级带回粱京,呈给华胥国君,取信于他,再不济也能投效某一方的势力,获取华胥国的情报,或者也可以从内部加以扰乱,只要我对雷泽还有用,能祸乱华胥,我家少主就能好好活着,他们就不敢过于为难他。”   李南落没想到他会对以前的这些打算这么坦白,更没想到他竟然是怀着这样忠诚之心,不由呆了一呆。   “你是想起那个殷迟了?”夜苍穹竟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错,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安好。”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不悦,李南落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自殷迟离开之后,只要他提起他,夜苍穹总是表现的有些不高兴。   果然,回答他的是夜苍穹的一声冷哼。   随即他便不再理睬李南落,转而质问子城,“这次你又是什么打算,你要是以为我不在,就会成为你的好机会,那你可打错了算盘。”   “我没有这样的打算。”已经做了决定,子城脚步蹒跚的往前走了几步,侃侃而谈道:“我发现不投效华胥国君魏吴央,投效于李南落也是一样,只要能让华胥国大乱,就能成为我的功劳。”   “投效我怎么让华胥国大乱?”   “你要查清相国府血案,魏吴央要抓你,山海会要你效命,从朝堂到江湖,你没有发现吗?你已经成为了一个焦点,许多人注目的焦点,有太多人在盯着你,可以预见,围绕你将有一场风浪,在这场风浪里,无论我跟着魏吴央,还是跟随你,都可以达到我的目的,并以此作为功绩,呈送给雷泽国。”   子城是一个剑客,一名很好的剑客。   一名好剑客必须有好的眼力,而他从朱厌给他的情报和自己所知之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从而做出了判断。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自信,认定我会造成华胥国内乱。”   “内乱嘛,其实也不是你造成的,而是你周围的势力,是你的身份和你身上的血债。”子城笑了,他疯狂起来如同一条疯狗,冷静起来却像他的剑。   锋利,尖锐。   李南落沉默。   其实一直以来他也有这样的预感,他始终感觉到一股暗流,血案背后隐藏的真相绝不简单,而一旦揭开,便是巨浪滔天。   心里忽然烦躁起来,他挥了挥手,“随便你吧,你要去就去,如果在路上你有什么可疑的举动,面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哪有这么简单!”巨兽突然站了起来,露出了獠牙。   “不要擅自做决定,我的主人。”他用可怕的目光看了一眼子城,随即转向了李南落。   每当他这么认真的称呼他为主人的时候,多半带有点别的意思。   这次明显是生气了。   “既然你都叫我主人了,难道我还不能做这个决定?”李南落半点不让。   夜苍穹不断踱步,“你可以做这个决定,我也可以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让他代替我保护你的安全?除非我死了。”   “不准说什么死不死的!”李南落特别不喜欢听见这样的话。   “那如果你在半路被他暗算,而我在这里被山海会禁锢呢?”好像故意刺激他,夜苍穹看着他的眼睛,目中似有血色。   “哪有那么多如果,你的伤已经拖延不了了,像你这样的大妖竟然这么久时日都没能恢复自己的妖力,可见有多严重!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你是我的妖,就要听我的!”   夜苍穹知道他对他的担心,却不习惯作为一个弱者,一个旁观者,“你是我的主人,我也要确保你的安全!”   他几乎吼起来,“我说了——我没事,我会好的。”   一人一妖,竟互瞪着僵持起来。   李南落气结,本来他还在犹豫是否要带子城同去,现在反而下了决心。   二长老没见过这个少年这般气苦的样子,有些意外的上前准备缓和气氛,子城却像要火上浇油。   “夜苍穹,凭你现在的伤势,就算你去了也只会拖后腿,不如留在这里好好养伤。”下一刻,响起了子城的惨叫声,还有夜苍穹的咆哮。   “就算我妖力大损你这个蠢货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不能对他动手,但你呢,只是颗草芥,我下一秒就能折断你的脖子!”   没等夜苍穹证明他自己的伤势和残存的妖力,李南落已经人影一闪,挡在了他的面前,双手往他脖子一抓。   “阿夜,就算我求你,好好留在这里好不好?”他长长叹了口气,环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了长毛里,软语相求。   他知道他的软肋,巨兽硬生生的停住了前扑的动作,静了下来,发出压抑的咕噜声,很是纠结,显然对于他扑来的拥抱和脖颈边的相求没有抵抗之力。   眼看着大妖前一刻的暴走,和下一刻的平静,子城摇头的同时,似乎眼睛还往上翻了翻,他实在看不下去,这算是什么妖师?什么妖物?   二长老捋了捋胡子,“好了,既然如此,那事情就这么定了,李南落,三日后,你去黑市寻回我们要的妖物。” 第85章 心痒难耐   到底是什么妖物, 为什么要去黑市寻找,李南落都有心要一一问个清楚,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阿夜生气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气。   他倒也理解, 是他利用了阿夜的软肋, 抱了他的脖子,又是抓痒又是顺毛, 虽说当场是安抚下了他, 但这并不代表他同意他的决定。   所以夜苍穹也做出了他的反应。   他不再于夜晚守护在李南落身旁, 也不再用他的长毛为他取暖,一头巨兽,居高临下, 伏于横梁之上,狠狠往下注视。   倘若李南落向他搭话, 夜苍穹只会回以嘲弄似的微笑。   “你不是我的主人嘛, 一切主人决定就是,还问我做什么。”说完, 似乎觉得还不够,还要补上一句。   “愚蠢的人类改不了自以为是的毛病,就像狗也改不了吃屎。”   也不至于说道这个份上,李南落无奈, “阿夜, 这时候了, 就别和我闹脾气了好不好?”   “不错嘛, 你也知道是这时候了,你马上就要带着一个随时可能放冷箭的小人一起上路, 到时候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是是是,是我没有听你的。”他承认, “可是眼下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的伤势,难道真的让你去冒险,何况借用山海会的力量,让你在此地恢复妖力,这本来就是我们最初的打算。”   他解释,“如果真的能将你的伤彻底治好,那区区抓几个妖物根本算不得什么,再说,事已至此,也不能退缩了。”   左右盘算,李南落觉得这一步是逼不得已,也是箭在弦上,对方确实抓准了他的心思,但假如一切顺利,结果也未必不好。   夜苍穹却不这么看,没好气的从横梁上跳了下来,“那个人类心思善变,不可轻信,别看眼下他许了什么承诺,下一刻说不定他就会为了他的主子对你不利,翻脸不认人。”   “既然他一心为主,也不算太坏,是不是?”李南落凑上去,笑了笑。   “不要嬉皮笑脸的,你身为妖师却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我,不嫌丢人吗?”夜苍穹转开身,别过头去,指控他用挠痒痒和梳毛的方式属于不择手段。   “近墨者黑,这都是和你学的。”李南落看准了机会一把抱住猛虎的脖子,亲昵的蹭了蹭。   “不准和我生气,否则就不给你吃桂花糕了。”他说的好像真的一样。   而且他扑上来的样子,居然还是这么毫无防备,夜苍穹的眼神落在他露出的脖子上,喉间动了动,敛下眉眼若无其事说道:“已经是个加入山海会的妖师了,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李南落根本毫无所觉,变本加厉直接整个人搂上去,叹息说道:“你以为我想带那剑客出去?只是眼下没有其他人选,我总不能让面鬼暴露人前,而且留那子城在这里,我其实也不放心,怕他对你不利。”   “对我不利?我希望你的本意是在讲笑话。”巨兽的脸色阴沉起来。   “就当是个笑话,但我也要防着这个万一,我想来想去,这个人留在山海会里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端来,而且你别忘了,他还与那朱厌相熟,朱厌又是个实力不弱于你的大妖,手下还有那么多妖物。”   他说着自己的考量,一脸严肃,夜苍穹挑着眉看他,没想到当初懵懂无知的少年,也有考虑这么周全的时候。   “是不是对我另眼相看了?现在我像个妖师的样子了吧?”   李南落的满脸严肃转眼成了兴奋,和希望被认可的期待,夜苍穹的目中似有笑意,却转过了头去,冷哼道:“差强人意,如果你现在还没个样子,倒不如索性被那些近卫抓去算了。”   “我知道你也就是说说,就是嘴硬罢了,你不舍得。”   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还是对他全心信赖,夜苍穹几乎觉得自己的想要的东西是一种亵渎了。   深沉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   李南落成长的很快,快的超出了他的预期,变得更强大,人也更沉稳了,但眼看着他一天天长成……   夜苍穹的心里有个地方,有一种异样,就像是不断被撩拨着,有一种快要满溢出来的情绪,一次次靠着一点点小小的亲昵,被他压抑下去。   这种如同牵挂的感觉,就像他的身上,有一部分落在了别处。   牵肠挂肚。   心痒难耐。   夜苍穹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在李南落的身上,像在探究自己总是失去分寸的原因,他是一个喜欢玩弄人心的大妖,但本来并不喜欢与人类亲近。   这个例外不该是李南落,但若已经是了,又怎么办?他一次次的在失控边缘试探,连自己都感到意外,还能等到现在。   李南落没有留意到夜苍穹隐藏的眼神,“很快我们就要出发了,我再为你查看一下伤口,我们带的伤药不多了,要是有大内近卫手里的那种就好了……”   他说到这里,想起那些药物都是用妖来炼制的,夜苍穹不知会不会介意,又不再说下去。   身为主人的自觉,让他非常介意夜苍穹的伤势,何况受伤也都是因为他,不等夜苍穹答应,他已经出去命人准备了。   山海会这些如同幽魂的小妖侍从,手脚倒是利落,很快便准备好了,这次是一个长得像一颗橘子的小妖,把东西拖进来。   李南落肩负起了为伤口上药的大任。   梳理毛发、清洗伤口,他的动作驾轻就熟,夜苍穹发出了惬意的咕噜声,用热水擦洗全身,盆子里的水汽缓缓蒸腾,巨虎湿透的毛发被丝丝缕缕的分开,再次露出可怕的伤痕。   李南落已经见惯,心里却还是沉重,“阿夜,如果我再强一些,能够不被要挟,就不用和你分开了。”   “如今倒是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了?”夜苍穹那几只巨大的兽爪慵懒的踩在水盆里,他已经很久没有玩水的兴致了。   “其实你已经很强了,这一次……是我成了你的累赘。”   让夜苍穹说出这句话很难,他不是个愿意示弱的妖,更是自负的很,李南落听出了那个停顿,心里知道,这个骄傲的大妖,必定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加的不甘心。   “我不怕你拖我后腿,这一次能让我来保护你,我很高兴。”一字一句,认真的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李南落不确定自己的心意是否能够传达过去。   “我可一点都不高兴。”夜苍穹转开脑袋,那条大尾巴不断的甩动,透露出他心底的不悦和焦躁。   用力揉弄他的毛发,李南落笑了,“放心吧,我会安全回来的,你总要相信你一手教出来的妖师吧。”   巨大的兽爪在水里拍了拍,“你要遇到什么事,我可不会去救你。”   李南落揉着那一团湿漉漉的大爪子,还有上面圆滚滚的肉垫,这种时候他才能放心和这头大妖亲近,不像他化作人形的时候……   想到一旦这头野兽化作人形,又会不知分寸、不讲道理,用各种借口贴过来,李南落明知不该,心口还是会火热,然后热到了脸上。   手里停了停,才又若无其事说道:“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你想让我明白,接下来只能靠我自己。”   “愚蠢的人类,总是自以为是。”夜苍穹笑骂。   李南落也笑了,手上继续为夜苍穹清洗伤口,小心翼翼的上药。   “我想试试一个人行动,我也有担心害怕,但你对我再好,我也不可能事事都依靠你。相国府的血案是我自家的事,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的了,阿夜,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你从来不欠我什么。这次是我,想为你去争取。”   他的话说的很轻,在水声里快要被淹没,夜苍穹野兽的形态给他一种安全的感觉,不能对人形的他,说出的话,此刻可以无所顾忌的说,而不用怕丢脸。   “只要有机会救你,我一定会去做,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他不看夜苍穹,好像这些话不说,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   “我一直以来都不愿意去探寻这个真相,我始终觉得身后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前进,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或者必定会发生那样,早就已经被人安排!”他说出自己心里一直以来的恐惧。   “阿夜,我觉得背后的那个真相,我——”   “你可敢去?探寻那个真相?哪怕最后结果你不一定喜欢。”夜苍穹忽然打断了他,躺在眼前的庞大的身躯,在李南落的视线里,好像漂浮在半空一样,有一种不真实的存在感。   “但我知道,我必须去。”少年的嘴唇抿紧了,露出一道坚毅的痕迹。   “就像这一次,哪怕这个任务是山海会的一个陷阱,哪怕等着我的,是什么不好的事,甚至我的手可能沾上无辜的血,我……也要去,我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和觉悟。”已经学会了深思熟虑,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李南落说的很艰难。   他露出一种近似痛苦的神情,“也许我爹会对我失望,我不是什么纯善的相国府公子,以前我会说,我痛恨无谓的牺牲,但牵扯到你,我如今……却觉得如果这种牺牲可以控制,如果不是无可挽回,倘若是必要之恶,是不是……就可以?”   他小心翼翼的袒露心迹,因为自己这种完全不属于“正道”的私心而感到痛恨和懊恼。   一直紧紧盯着他的,野兽的眼眸瞬间暗了下去,那一种快要满溢出来的情绪这一次再也控制不住,忽然决堤。   几乎失去幻化能力的大妖,不管不顾的又变作了人形,把李南落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咬在了齿间。   他本来不想这么做的,所以与其说这是一个吻,不若说是一种因为情绪失控而导致的意外。   因为是意外,而失去了原有的控制和分寸,失控的大妖用他一直想做的那种方式攫取李南落的嘴唇,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像是被洪水淹没失去了呼吸的能力,然后一点点沉溺下去,这个吻太热切,太……不可言说。   夜苍穹身为妖完全的随心所欲,唇齿之间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像是要拉他一起沉沦下去,成为欲望的俘虏,沉溺最原始的本能。   苍白的唇变的发红滚烫,胸口热的要燃烧,李南落的脑中一片空白,不是没有被夜苍穹突然的亲近和亲吻过,但这一次……不一样,好似下一刻他就要被拆骨入腹,被吞吃下去,被吃尽身上的每一寸。   “总有一天,我的主人……”夜苍穹沙哑的声音好像有某种属于妖物的不可抗拒的力量,那股力量里酝酿着一种甜腻的热浪,李南落所有的意识陷落进那好像要蛊惑他似的耳语中,“总有一天……” 第86章 情报收集   总有一天什么?后来听见的话, 变的迷离又不真切,直到在去往任务目的地的路上,李南落也依然不确定, 那一晚的吻是真实还是梦境。   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 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那个热烈到要把他燃烧殆尽的吻, 就像是一个过于荒诞又隐秘的梦, 却在梦醒之后, 依然在他的心里留下一团暧昧不明的暗影。   他和阿夜?   阿夜分明已经失去了妖力,几乎已经不能变作人形,又怎么能那样吻他?但假若是梦境, 为何他的嘴唇和他的腰上,都留下那种……暧昧的痕迹?   嘴唇还是发烫, 有点肿着, 腰上也有一圈被掐住过的勒痕,很浅淡, 一如曾经,阿夜用那条长长的尾巴将他卷起来的时候。   是他真的恢复了人形,残留了尾巴没有褪去?还是说——   “李南落,你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是不是怕了?”子城的一句话, 打断了李南落的胡思乱想。   二长老给了他三日时间, 让他准备。这三日与其说是给他的, 不如说是为了有更多时间打探情报。   原来,此行并不是李南落所想的, 去到一个地方,按照山海会的要求把妖物拿下那么简单。   “你说呢?听说只有害怕的人, 才会说很多的话,用来掩饰内心的恐惧。”收回不该有的想法,李南落逼自己专注在眼前。   “那些老头子尽搞些见不得光的事,谁知道他们要的那几个妖物,是用来做些什么。”子城抱着他的剑,因为他受制于人功力受损,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这倒也不用你我费心,总之继续赶路吧。”李南落无心与他多说。   一人一骑,他和子城于今晨上路,出发之前谁也没有告诉,这是夜苍穹的主意,他对山海会还是不太信任。   所以对于此行的各种安排和路线他半点都没有告诉山海会的人,哪怕是二长老也不知道。   对于他要做什么,二长老倒是仔细交代了一番,什么妖物,去哪里找,但是却也没有交代的太明白。   “说是个黑市,如何进去却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到底是买呢,还是动手抢呢,也不给指条明路。”   这会儿到了正午,他们准备找个地方吃点东西,马匹一慢下来,子城就满口抱怨。   李南落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尤其是和子城这样的人,索性闭上眼,感受身旁掠过的风。   离目的地还要走一阵,放慢速度,他还是端坐马上,君子六艺,身为相国府的公子,哪怕他自小身体羸弱,也没有荒废骑射的功夫。   自然之力,风的体悟他早就有了,如今并不需要如何努力,就随着风的方向,半梦半醒的如同入定。   子城面露惊讶,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类居然在马背上修行练功,莫非这就是妖师的特别之处?   而李南落身边已经没有夜苍穹这个妖,他又是如何感受自然之力的?妖物才是人类和自然之间的联系,没了夜苍穹,他也能冥想,感受自然?   子城满腹的疑惑没有说出口,他知道问了李南落也不会回答。   于是对李南落的一举一动更为留意起来。他做梦都不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初成妖师的年轻人,根本不需外力。   “你行走江湖,去过黑市吗?黑市是什么样的?”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练功沉默的李南落忽然开口发问。   子城在马背上歪了歪身子,面露难色,“虽然我很想回答你,但我眼下有个更担心的事,希望你也能帮帮我。”   “你说。”出门在外,面对这个子城,李南落一派淡然的模样。   子城却已经不相信这幅如玉的面孔,“我们先前就谈好了吧,我随行保护你,相对的,你让那个面鬼放过我,停止血附子每天的……‘用餐’。”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为了制约他,面鬼这阵子可没少差遣血附子,按照三餐定时定量吸子城的血,李南落一贯不管,只要不出人命,就由得面鬼去闹腾。   如今子城以这件事来相求,李南落其实一点都不意外,既然带了子城出来,他自然是准备放过他的,否则他等若是一个废人,起不了半点用处。   “小鬼。”李南落召唤,“我会找其他东西给你吃,那些血附子就算了吧,让血附子也算了吧。”   这两个算了吧,一个是指让面鬼放过血附子,放弃吸收它们,还有一个算了吧,是指让血附子放过子城。   面鬼跟着李南落时日已久,尽管平时不怎么出现,算下来倒是片刻不离身的存在,对他的意思自然领会。   “遵命,吾主。”黑影就像没吃到糖的孩子,盘成了一个圈,听来失望的很。   对于李南落如何差遣面鬼,子城连眼都不眨的看着,随即不可思议道:“对你手下的妖物,你差它们做事难道不需要用诀,或是什么令,就这么……说一声?”   这下轮到李南落不解,“什么诀,什么令,为什么要那么麻烦,本来不就是说一声的事。”   “你们没有缔结契约?凡是有契约的,不都要用一些方法……”   “契约吗,不需要。”   说完,想起二长老在他临出门前所教授的“常识”来,妖师们与妖物缔结契约,多半也会用上一些法门,每个妖师的法门各不相同,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妖物令行禁止,听其差遣。   在这个过程里,少不了用上一些厉害的手段,有的是掌握了妖物的命门,有的是以利益捆绑,少数与妖物关系不错的,也不会忘记加一道禁制,就为了防止妖物某一天对自己不利。   可以说,妖师与妖物之间的关系,复杂的很,也有各种模式,但无一不是有所牵制,如此才能保证妖物不会倒戈,又或是不听号令。   但这些,李南落从没有用过,无论是夜苍穹,还是面鬼,都是自然而然的跟随在他身边。   “像你这样随意的妖师,大概不多。”子城看了看他,若有所思的说。   李南落直视前方,淡淡说道:“不要打什么歪主意,面鬼不是你可以驱使的妖物,它甚至算不上是妖物,你要是用你自以为是的方法去招惹它,万一有什么后果,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子城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嘿嘿一笑,“哪里敢呢,如今我还在被血附子控制,哪里敢去招惹更厉害的这一位。”   “不敢是最好。”李南落又看了他一眼。   子城暗暗有些心惊,本以为李南落只是个公子哥,全靠他身边的大妖夜苍穹提点,没想到出了门来,做事竟然滴水不漏,连他一转念的心思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面鬼已经收回了对血附子的控制,而它对子城的话全然不感兴趣,也没有听入耳中,满心失落,才收的“小弟”,这会儿全没了。   血附子不再吸食子城的血,已经快成“人干”的子城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不再像个活死人,策马前行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   一路出城,李南落心里还记挂着伤重的夜苍穹,但城外扑面而来的春天的味道,还是令他的心情为之一畅。   天气好了,路上行人也多了不少,多是些做小买卖的,或是打猎砍柴的,也有出城探亲的,和做生意的商贾。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在道上走着,神情各异,他们对于什么山海会,什么妖物任务,全然不知。   李南落看着他们,想到自己当年也是其中一员,而如今却深陷这野兽之道,与寻常百姓比起来如同身处两个世界,不免感慨。   他的感慨并没有维持太久,身边的人不是夜苍穹,而是这个子城,令他不敢掉以轻心。   也正是因为夜苍穹不在,他自觉再无可以依靠的力量,凡事就只能靠自己,所以思虑变得周全了许多,同时,也更加的思念起那只大妖。   不知道阿夜一个人,怎么样……忍不住舔了舔唇,李南落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答应你的事,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吧。”子城的话打断了他的默想,他说的是黑市。   “所谓黑市,一般不在明面上,寻常人是进不去的,哪怕你有再多的钱,要是没有路子,一样只有听人说的份。”子城只是个剑侍,但流浪江湖多日,对这些事当然清楚。   “不在明面上又是在哪里,比如说,眼下我们此去的地方,你去过?”李南落身边少了个大妖,说话间却不自觉多了些属于那个大妖的味道。   “你这么质问我,我倒要说一声冤枉,这么多黑市,我怎么能够都去过。”   “既然没有去过,就不要说的好像对黑市特别熟悉的样子。”   “有人好像心情不佳,明明是你问的我,我不过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而已。”   李南落一愣,吐了口气,微微勒马,“是我的不是。”   子城谨慎的没有接话,这个李南落初看只是个贵公子般的少爷,狠厉起来也会拿人命做要挟,那一刻的冷血全然不像个不知世事的公子爷。   如今却又温文尔雅,谦和有礼起来。   他越是这样,子城越是不敢大意,“我去过的那个黑市,只是个做交易的地方罢了,见过许多的妖和许多的人,那个地方,人和妖分的没有那么清楚,一切都可以交易,有卖人类的,也有卖妖物的。”   “原来这两者还能同时存在。”   “世上什么你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有,去了黑市你就知道了。”剑客子城有些意外,李南落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知道你这个妖师是怎么当的,居然还能活到现在?”对于早早混迹江湖的子城来说,获取情报是必要的生存技能。   “事实就在你眼前,我这个妖师虽然很新,但还算过的不错。”   “何止不错,先是逃亡然后莫名其妙多了个大妖帮你,再然后你身边忽然多了很多奇怪的力量,每一种都厉害的叫人眼红。”   否则他也不会去找朱厌,想趁着这个李南落强大起来之前,先除了他,好向华胥国君邀功,来换取一个能获得更多利益的身份。   不过现在,什么都不用考虑了,子城斜着瞥了一眼这个对自己造成多大分风浪毫无所觉的新晋妖师。   “你不会也不知道,因为山海会主动要你加入,引得多少妖师嫉妒吧?” 第87章 身份认知   李南落回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要不是子城不敢,他险些就要用力摇他,“山海会从不轻易接纳新的妖师加入!你是特例!也是因为和大内近卫的一战, 还有姑获鸟的事, 在华胥国的那么多妖师里引起了一阵讨论,很少有人不知道你这个从天而降的妖师, 还有你的好运气!”   子城狠狠的说, 说的李南落一阵茫然, 他知道自己因为火焰之卵引来了一些无主妖物的觊觎,后来还是夜苍穹的威慑,让一些小妖不敢近身, 但妖师呢?   忽然想到,不知妖师里面是否有人也在打火焰之卵的注意?山野间的妖物, 和已经混迹在人类里的妖师, 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他们难道不讨论我是个逃犯?”这才是让李南落惊异的地方。   “逃犯算什么, 有些妖师被妖物所惑,做出过更出格的事,只不过你家是相国府,这才好像闹的大了点。”子城没想到他竟对自己如今的境况一无所知。   李南落本来只是相国府的公子哥, 活在官宦之家的世界里, 逃亡之后是逃犯, 一直躲避于深山, 最多也就是镇上住过一段时日,后来又成了个妖师, 被山海会吸纳。   可以说,他一直被夜苍穹“保护”的很好, 一直没有什么机会接触人类和妖物混杂的那个世界,对于很多江湖规矩,都所知甚少。   所以他就更不知道,早在他逃亡之时,和大内近卫在临岩的一战,还有见过他、听说过他对付姑获鸟的,口耳相传之下,很多人都知道,那个在通缉犯榜上赫赫有名的弑亲“魔头”李南落,很是厉害。   这个庶出的二公子,竟然逃过了大内近卫的铁血追踪,竟然还驱使着一个厉害的大妖。   在妖师所在的圈子里,都忌惮他身边的大妖。妖师的地位,能力的强弱,很多时候都依赖于身边的妖物。   因为夜苍穹的强大,李南落便在所有人眼里也成了个厉害的妖师。   一路上,子城都在叙述他所知道的各种情报,李南落这才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才知道被山海会认可,确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然后他对于这次的任务,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算因为他,而导致一些妖物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交给雇主,但是山海会有太多愿意出手的妖师了,为什么独独要他去这个所谓的黑市,抓一些可能并不那么重要的妖物?   并且黑市所在的距离也不远。   二长老给的黑市地址很妙,只需要出了城,到隔壁临县,然后找一家卖古董的店。   李南落站在门口,子城跟在后面,做足了侍卫的样子,“我去敲门?”   “不急,先看看吧。”他观望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子城以为他有什么顾虑,没想到李南落看了半天,皱起眉来,“这和说好的不一样,要是阿夜在这里一定会骂人的,而且一定骂得很难听。”   “原来你又在想那个夜苍穹!”子城说完才发现这话有些歧义,容易叫人以为他在影射这两个人的关系,没想到李南落听了竟没有什么反应。   反而坦然回道:“我此次就是为他而来,自然应该想他。”   正因为他态度如此坦然,子城反倒是有些判断不了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李南上前,他的手刚触碰到门上,一个人影骤然从身后冲了过来,像阵风似的直接撞开了大门。   那扇门本就年代久远,半边挂在墙上,岌岌可危,这么一撞之下顿时粉碎,漫天灰尘中那人一头冲进门内的黑暗里。   李南落身后的子城还在原地,那进去的人是谁?   室内一片昏暗,唯有窗门投入进来的几许光线,灰尘在那几缕光亮里上下四处弥散,别说看店的伙计,好像很久都没有过人迹。   冲进来的人四处翻找,不知在找些什么,本就不大的铺子里顿时满天尘埃,呛得人不断咳嗽。   那人一边掩鼻咳嗽,手里动作却不停,李南落在半明半暗之间看到了他的半边脸孔。   “焱族长?!”他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烈焱族的这位焱族长。   “李南落?”焱族长回了回头,面色阴沉。   他往日精悍的模样半点不在,一头灰白的头发,才是中年,眼角的皱纹竟然已经深入发鬓。   李南落立刻想起自己的失约,“焱族长,那一日你对我说的事,后来如何了?我和阿夜说过你们族内的情况,本想一起去一趟,没想到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焱族长不客气的打断,冷冷说道:“多谢你的好意,烈焱族担待不起。”   说起这件事,李南落心里很歉意。   当日焱族长前来求助,他为了烈焱族长老之死惊惧不已,本来是答应前去相助,谁曾想遇到沈医师被绑。   这就把烈焱族的事耽搁了,焱族长的不悦,对他不友善的态度,也是情理之中。   他并不介意焱族长的态度,子城倒真正的侍卫那样跳了出来,“这位说话还是客气点。”剑在背后,略微出鞘。   子城本来就是个厉害的剑客,他没有拔剑,但已经让焱族长感受到剑意,剑意逼人,剑气骇人。   但焱族长好像已经麻木,竟不躲不避,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他转过身去,径自翻找着,背后透出一种沉沉的死气。   李南落的心也沉了一沉。   “子城,回来。”他不知道焱族长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能让那个性格爽朗的焱族长变成这样。   子城收回了剑,李南落忽然有了个想法,“莫非焱族长和我一样,在找一个黑市的入口。”   焱族长的动作果然停了下来,“你也在找?看来真是躲不过你了。”   李南落只是随口猜测,没想到竟然被他说中,不禁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再追问。   古董店没有名字,甚至没有挂任何牌匾,只是破落的门面和门口柜子上陈列摆放的古旧货品,从铜镜到象牙梳子,书籍到字画,无一不在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三人就在这黑暗狭窄的古董店里翻找起来,但这个店堆满了各种古董和杂物,墙壁四周都被几人翻看过,怎么看都不像有暗门的样子。   “山海会那帮老东西,这是在诓我们。”子城已经摸了好几次墙面,甚至橱柜后也翻过了,一无所获。   “你加入了山海会?”焱族长这些日子四处奔波打听,听过山海会的名号,一副了然的样子。   “那也怪不得会顾不上我们烈焱族了,反正你已经得到了我族的宝贝,有了这个倚仗要加入山海会当然是不在话下了。”   李南落对他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子城内心惊讶咋舌,烈焱族的异宝,这个风声,外头传的不少,有些人是传说过在李南落身上,有些人却认准了烈焱族。   焱族长狠声说道:“黑市里有我的族人,李南落,你要当真觉得歉意,就帮我进去找到族人!”   “烈焱族的人为什么会到了黑市?你我分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至今日你还来装什么好人,要是当真关心,当时为什么不去我烈焱族救人!”焱族长突然激动起来。   从他的话里李南落也听得出来,那次说好要去烈焱族,却失约没去,烈焱族定然是遭了大难。   “究竟是谁对烈焱族不利,你的族人呢?长老之死有没有查明白?”   “托你的福,我烈焱族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下我四处去找分散的族人,你满意了吗!”   李南落一愣,有一种冷从四肢百骸散了开去,他万万没想到,当日的疏忽和失约竟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说起来,烈焱族本就是个与世无争的异族,听说是介于人类和妖物之间很神秘的所在,之前还真没人知道他们,不过近来传出个什么宝贝的事情来,之后嘛你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子城为了在华胥国“兴风作浪”,很是收集过一番情报,俨然是个紧跟实事的剑客。   李南落深知,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他打起精神,静下心神,仔细打量周围。   焱族长心里再多的愤恨也暂时收了起来,耐着性子和心中的焦躁,再次研究起这个破烂的店铺。   这家店里的陈设很多,各种杂乱的大小物件排列的毫无秩序,甚至都积上了一层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李南落发现了些许异样。   有一个架子特别的干净,他们试了试,那架子却不是个暗门,直到李南落打量那层架子上的几样东西,他的手在一副字画上停了下来,“就是它!”   “你怎么知道?”子城不明所以,也去摸了一摸,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哼,你是用了你的妖力,那东西上有所感应。”焱族长早就见识过李南落是如何驱使他们烈焱族的异宝的。   “正是。这幅画绝不简单,也许……”在他一个动念之间,周围的自然之力注入画卷。   异象顿起,只见画轴自动展开,像是要将所有力量吸入其中似的,吸收着周围的光亮,骤然一暗,以至于在他们眼里,那画轴像是突然收缩变小了。   随即又是一阵大亮,那画卷颤动了几下,渐渐展开,强光骤敛,就在这一亮一暗之间,李南落的身形竟慢慢淡去,好像随着光线一起消失在了画卷里。   子城急忙拽住一片衣角,他的身形也开始在光线里变淡,焱族长哪里还会不明白,赶忙紧随其后。   三人随着逐渐黯淡的光亮,一个个消失在了房间里。这家破落的古董店,又恢复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另一边,李南落眼前一花,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身在一片树林里。 第88章 黑市拍卖   早前到古董铺子的时候, 天色还是大亮,如今眼前却是落日时分,落霞如火将林子里染成一片火红, 像是下一刻就要烧起来。   这落霞红的灼目, 妖冶的不像真的,李南落眯了眯眼, 身后子城也进来了, 环顾四周, 赞叹道:“谁也想不到这黑市原来是这么进的。”   周围草木茵茵,水汽飘袅,到处都有人或者妖物, 或坐或站,有的在喝酒, 有的酣睡, 划拳声、吆喝声和鼾声皆而有之。   谁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酒肉飘香, 人妖混杂,云层像是烧在天边的火,大鱼在火色中游曳,耳边泉水叮咚, 却是在冰层下有游龙似的东西游过。   树上结着冰棱般的果子, 氤氲着一团团黑色的光, 脚下有草叶, 每踩一步,便发出吱嘎的声响, 流出血一般的颜色来。   “这座山,这处水, 这方天地,这么多古怪,全在画卷里,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地方,长老说过,果然是真的。”焱族长提起长老,神情一黯。   李南落观察周围,也是暗暗咋舌,要是阿夜来了,不知道会怎么评价这个地方,又或许,阿夜曾经来过这样的地方……   正在揣测之时,焱族长目光一定,他突然朝远处冲了过去。   李南落追着看过去,原来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放着好多个笼子,笼子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黑布,从一个笼子里露出一只粗壮的鸟类的腿。   李南落见过这样的足,那是烈焱族的骑行鸟,骑行鸟出现在这里,便是说明,此地可能有烈焱族人。   焱族长神情激动,一个披着宽大斗篷的人影从地底冒了出来。   “来到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巨大的黑色斗篷遮住了那人的头脸,鬼影一般挡住了焱族长的去路。   焱族长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停了下来,但也只是片刻犹豫,想到那笼子里的或许就是自己的族人,不退反进,直直冲了过去。   李南落想提醒他小心,焱族长已经冲到黑袍人身侧,黑色斗篷陡然扬了起来,本来正常的身形,刹那增大了数倍,竟有数人之高。   焱族长心下骇然,一咬牙拔出腰间短刀,往那黑袍人的肋下袭去。   短匕刺穿黑色长袍,焱族长却并无喜色,匕首那头空落落的竟全无实处,莫非这不是个人,竟真的是个鬼?   他不敢恋战,打算掠过黑袍人,前一刻空荡一片的黑袍之下,却倏然一紧。   观战的李南落和子城只看见焱族长一击之后正要掠过,便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   黑袍之下伸出巨大的足,从四面八方张开,子城抬头看着几人高的黑色长脚,连他都不禁白了脸色,“是蜘蛛!”   李南落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妖物,火烧般的天色下,黑色的巨蛛踩着冻结的土层,倒映出一片雾气似的黑。   眼看着焱族长被那团黑影卷了过去,李南落脑海中闪过夜苍穹的提醒,遇事首要就是冷静,深吸了口气,不敢冒进,皱眉细看,竟让他有了新的发现。   “不,不是蜘蛛。”他收起步子站定。   他不急,子城更不会急着救人,“不是蜘蛛是什么?不过依我看,你这个朋友要是就交代在这里,你也省了个麻烦。”   焱族长对他并不友善,子城也不是个一心为善的人,李南落对他的提议充耳不闻,“你再看看,到底是什么,是蜘蛛还是树藤。”   “你开什么玩笑,蜘蛛和树藤我会分不出——”子城嗤之以鼻,细细观察之后收了声。   那确实不是蜘蛛,而是一株巨大的树藤,藤蔓黑如玄铁,四面张开,像是蜘蛛的脚,焱族长就是被这树藤卷了进去。   李南落飞身上前,伸出手一拽一拉,只见一簇红光闪过,如同巨足的黑色藤蔓像是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烈焱族异宝。”子城低语,紧紧盯着那团红光,可惜一闪而过,根本不容他细看。   李南落本想把火焰之卵留给夜苍穹傍身,却遭到回绝,身为大妖根本不屑于用外物自保,何况李南落此次的黑市任务身边没有其他助力,还要提防子城的态度反复。   最终还是李南落带着火焰之卵和面鬼出了门,他也想速速完成任务,早些回去,便在一照面的时候就显露除了火焰之卵的威力。   黑色藤蔓缩了回去,巨大的黑影恢复成了黑袍人的模样,焱族长险些被黑色藤蔓勒断腰骨,心有余悸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一番动静早就吸引了周遭的瞩目,无论是人还是妖物,都开始观望,有些还围了过来,面露不善。   李南落本来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现下却也没有办法,与黑袍人相对,微微拱手,“初来乍到,还请指教,不知道这里是怎么个规矩?”   他掠过焱族长的莽撞不提,只是装糊涂。   黑袍人想也心存忌惮,竟也不提刚才的事,“拍卖还未开始,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他一指盖着黑布的囚笼,幽幽的话音不见喜怒,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李南落只知道黑市上有买卖,却没想过是所谓的拍卖形式,山海会要他来寻他们所要的妖物,如今看来都是要“买”的,他又凭什么来买?   子城也想到了这一点,看了他一眼,“你一个贵公子,身上不会没有大钱吧。”   李南落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讨论此行目的,没有回答,直等到围观的众人各怀心思的将他们打量了几遍散去。   才说道:“我只是一个逃犯,哪里来的钱。”   他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大钱这种东西,以前是不需要他携带,自有殷迟准备,后来带着个大妖,是根本没有钱了,开始寄人篱下,连衣裳都是别人准备的。   说起来,不知道别的妖师是以什么维持生计?李南落分神想起这个问题来。   子城眼神一转,说道:“那看来,我们只能靠抢的了。”   焱族长将短刀插回腰上,拍了拍衣襟上前,“不要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显然对先前的事并不领情。   “我并不求你感激,但是你要一个人救出你的族人,我想也并不容易,不如和我合作,你看怎么样?焱族长。”   李南落和记忆中的样子一样,但又很不一样,焱族长的神情复杂,终于,他看着远处囚笼,“我的族人就在这里,我很肯定,你要是能帮我救出族人,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没想到李南落轻声说道:“这件事,是我对烈焱族有愧,烈焱族于我有恩,永生不敢忘。”   火焰之卵本是烈焱族的宝物,被李南落得去,他确实欠他们的,所以这一份恩情,李南落认的心甘情愿。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李南落原本也没有大错,焱族长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迁怒,当下不再说话。   焱族长不敢再贸然接近,几人学着周围的人和妖物,找了棵树坐下,看似聊天,实则在商议如何“买”下拍卖的妖物。   这里的天色不分昼夜,天火似的晚霞一直在上头飘着,景色从来不变,李南落一行等着拍卖开始,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好像失去了意义。   在这期间,也有一些小骚乱发生,或是和他们一样初来乍到不知黑市规矩的“新人”,那黑袍人总是鬼魅般出现,维持秩序。   也有少数不讲规矩的人,趁着黑袍人不在,抢上前去,意图抢先一睹拍卖物,或是有些别的心思,但无一例外,没多久便被所有等候的参与者围住。   结果就是活生生被撕碎,不多时竟被地上冒出的草木吸收了去,李南落总算知道为什么这里的草地,踩下去会冒出红色的汁液来。   除此以外,等候期间林里时不时走出才半人高的山中精怪,长相各异,抱着果盘或是酒水,放在空地上供大家取用。   它们算不上正经的妖物,往往是草木或被人类用过、具有灵性的器物所化,有的能言,有的只会吱吱叫唤。   李南落与妖物倒是交过好几次手,如这般的精怪,也只在山海会里见过,倒是不觉得陌生。   终于,等到人声鼎沸,那黑袍人又再次出现。   他走到堆满囚笼的空地上,解下黑袍,那袍子下竟空无一物,一株半人粗的树藤从地底蹿出,伸展开的枝蔓如同触手,一一落在囚笼之上。   “到齐了,拍卖开始。”   李南落细细数了数囚笼,发现比原来多了一个,想必此间的主人就是在等这一个到场。   巨大的黑色藤蔓一一扩散张开,每一根腾缠绕住一个囚笼,十数根黑色藤蔓铺展开来,如同一张黑色的巨网,场面十分壮观。   “第一个,蛇形女妖。”黑袍之下的巨藤轻轻抖动,一个囚笼被举到了半空。   黑布落下,露出半人形半蛇形的妖物来。   黑发如瀑,□□的胸膛白皙如雪,由腰上蔓延开的鳞片往上堪堪遮住羞处,那层鳞片半透明,在火霞之下映出魅惑的红晕。   蛇擅魅惑,李南落吃过巴蟒的苦头,不敢多看,耳边只听有不少人呼吸急促,扯着嗓子开始抢了起来。   参与者多,有人只是来看热闹,有的却是有备而来,让李南落惊讶的是,这里的拍卖,不只是收钱。   或者说,大钱反而是最不稀罕的,用自己的妖物或是宝物,乃至于有异术的仆从,来交换拍卖物,这才是大多数参与者习惯用的方法。   子城也发现了这一点,略作观望,看了看李南落。   李南落便提议道:“不知道你的剑法算不算值钱,用你去换骑行鸟,他们会不会答应。”   这当然只是故意气子城的玩笑话,子城却不敢当玩笑,“还是别了吧,我总比一头鸟有用。”   蛇形女妖很快就有了买主,买家是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是用他怀孕的小妾做的交换,不知是谁在主持的这场交易,居然很快得到了卖家的应允。   “这个黑市只是个中间人,这里为买卖双方提供地方,和妖物有关的事情,官府也管不着,开在这等隐秘的地方,就不用担心大内近卫前来捣乱。”   子城生怕这个外表温良,实则不按牌理出牌的的公子哥当真拿他去交换,为了表示他是个有用的人,开始尽心尽力的为他解释。   李南落暗笑,面上不露声色,点了点头,“没想到人类也能换妖物。”他惊异于那小妾居然也不哭不闹,倒有些开心的模样。   “这里只是道手续,谁也不知道背后有什么故事,兴许人家是你情我愿,双方早已商量好了,不然你以为前面那么久,这些人真的只是在喝酒吗。”   子城解释的当口,焱族长的心早就飘到了场子中间。   眼巴巴的等着一个又一个拍卖品被人买下,终于,一个巨大的笼子落到了场中。   “烈焱族,骑行鸟一头,附骑手一人。”随着毫无感情的说话声落音,黑布被扯下,露出一人一鸟来。 第89章 公子无用   鸟的样子不陌生, 就是李南落记忆中那足有一人多高的模样,小小的头颅配上异常粗壮的足,还有拴着缰绳的长颈。   烈焱族的骑行鸟不是妖物, 却也不是寻常动物, 十分特别,很快便引来一阵热闹的议论, 更何况边上还有一个骑手。   焱族长直直盯着属于自己族内的那头骑行鸟, 和那个人。   那不是别人, 正是他的左膀右臂,他的亲信赤炎。   赤炎脸上涂着的,属于烈焱族标记的黑灰色纹样已经斑驳, 不知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整个人憔悴不堪, 与李南落记忆中强壮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的脖子上拴着和骑行鸟一样的铁质锁圈, 长长的链子,一直连接到笼子的顶上, 他全然没有发现焱族长,也没有发现李南落。   无神的双目望着远处,又或者哪里都没有望,只是睁着, 里面只有一片木然。   “不要冲动。”李南落按住了焱族长握紧的拳头, 尽管他自己也是脸色铁青一片, 却还是没忘记夜苍穹关照的, 遇事要冷静。   只是阿夜,眼前所见, 又让我怎么冷静?   李南落狠狠望着那个囚笼,一想到烈焱族正是因为他才被世人所知, 进而遭到了无妄之灾,他便觉得无颜面对眼前烈焱族人。   场上的拍卖还在继续。   以藤为本体,不见面目的“黑袍人”开口,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烈焱族骑行鸟,擅奔袭,不擅骑术不可驾驭,它只认烈焱族人,故而加骑手一名,一同出售。”   “骑手有什么用?再不听话的坐骑用着手段总能驯服,去掉这名骑手,我再考虑考虑价钱。”   底下有人朝场内喊话,是个公子哥似的年轻人,本来自诩这番降价很聪明,没想到话出口反而引来一阵嘲笑。   那年轻公子哥有些恼火,“你们笑什么!本……我说的难道不对?”   “哪里对了,你这个黄口小儿根本不知道烈焱族人的珍贵之处。”一个老叟皱起了他干瘪的嘴,摇头发笑。   先前那用小妾换了蛇形女妖的中年商贾显然是做过些调查,咪了口小酒,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想必对这妖物的世界还不熟悉,烈焱族是最近才被大家知道的,不出世的神秘族群,本来一直如同传说,近期才发现他们的踪迹,更难得的是,他们手里还有一件至宝……”   他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那年轻公子被他吊足了胃口,连忙追问:“什么至宝?得到这烈焱族人,就能得到宝贝?”   “至宝是什么,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中年商贾有意不想多说,说完这句便开始与那蛇形女妖调笑,不再理他。   越是这样,这年轻公子越是着急,忽然眼神一转,“你们不告诉我,我将他们都买下了不就知道了吗。”   “买下?说的容易。”老叟摇头,其他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那年轻公子却不觉得自己夸了什么海口,“这骑行鸟和骑手,我都要了,我拿水月洞天来换。”   “水月洞天?!”这下轮到老叟和那中年商贾惊呆了。   “你说的是那个自有洞天,其中可存万物的水月洞天?那个停滞时间,在其中修行千年,出来仍旧不过转瞬的水月洞天?!”   老叟的声音颤抖着,被这异宝给震惊到连说话都无法保持常态。   那中年商贾也好不了多少,斟的酒满溢桌上犹不自知,“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有那水月洞天?”   “是啊,这东西又不实用,索性拿来换那烈焱族骑行鸟和骑手,也不算浪费了。”年轻公子哥耸了耸肩。   其他人看那年轻公子的眼光顿时不一样起来,有的狂热,有的忌惮。   能有这样的宝贝,还毫不吝惜的用来换个不知道是否有用的烈焱族人,若非无知,要不就是身家不凡,根本不在乎。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中年商贾顿时慎重起来。   年轻公子一拱手,“好说好说,不用客气,我姓吴,名叫吴庸。”   “吴用?无用,还真是个好名字。”子城低笑,瞥了眼李南落,“要不是你遭遇的变故,眼下应当像这个没用的年轻公子哥一样,意气风发吧。”   是否意气风发,李南落并不在乎,横竖他在相国府也并不是那个风头人物,本该意气风发的是他那个大哥,而如今……   本以为李南落会感慨万千,心情复杂,没想到他不知走神去想些什么,似乎完全没有在乎他的话。   子城的那些许恶意落空,有些失望。   “你的小心思对有大智慧的人来说,什么都不是。”焱族长也在观望这场拍卖。   冷静下来他也知道,想要在这里抢走骑行鸟和赤炎,几乎没有希望,但要是落在这位年轻公子哥手里,对于一个连水月洞天都随便拿出手的人,兴许他还有希望求他将他们放走。   吴庸这个名字谁也没听过,不像是什么大来头,但能把水月洞天拿出手的人绝不是普通人,大家都不敢再取笑他的狂妄无知。   中年商贾秉持着生意人的本色,一改先前的傲慢,“既然公子这么大手笔,我就告诉公子其中的奥秘,也方便你判断到底要不要这么换。”   “我看你是不想有人横叉一杠子,用水月洞天换了你想要的烈焱族宝贝吧。”老叟一语戳穿,中年商贾却是面不改色。   “既然这位公子有这个意思,我总得让人家知道值不值得吧。”   清了清嗓子,他指了指笼中骑行鸟,“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那鸟不算什么,真正稀罕的是那烈焱族人。”   “你看那个烈焱族,定然是受了拷打,为的就是知道烈焱族异宝的下落。也不知道先前那拷打他的人,有没有问出个结果来。”商贾摸着下巴。   “烈焱族异宝到底是什么?”吴庸问的恰到好处,商贾像说书似的,也说得格外起劲。   将传说中的烈焱族如何与世隔绝,如何看守异宝,那异宝如何蕴藏着妖灵,那妖灵又是如何如何,传说拥有毁天灭地之能等等等等,娓娓道来。   这一番解说,才让李南落知道,原来真的如子城所言,烈焱族与火焰之卵的种种,早就被这个所谓江湖,传的人尽皆知。   而所有的传言中,唯独没有他已经得到火焰之卵这个事实。   他不禁看向焱族长,焱族长没有看他,只生硬说道:“本族异宝已经认你为主,这是本族内的机密,不会说给外人知道。”   “就算烈焱族因此被世人追击?”   “守住火焰之卵是我烈焱族的使命,既然它选择了你,我族就要保证它不会落到其他人手中。”焱族长平静的面庞下多了几丝痛楚。   他们倾尽一切守护火焰之卵,只是没想到,这代价如此惨痛。   “长老想对你示好,本以为能护佑我族,但是李南落,你看看如今,我们族人得到了什么?”焱族长惨笑问他。   李南落的喉头颤动,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心里却有了决断。   他身上有烈焱族异宝这件事,一定有人知道,但故意不说,只把目标引到烈焱族身上,好把目标分散开来,免得其他妖师来抢。   此事,不能让那些人如愿。   与此同时,那年轻公子哥听完了故事,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能问出异宝下落,也没感觉到大家的眼神变化,满不在乎喊了价,依然是要用水月洞天来换那骑行鸟和烈焱族骑手。   “这一人一鸟我都要了,想要和我抢的人,可得拿出更像样的东西啊。”俨然像个游戏,他兴味盎然的环顾全场。   那老叟显然是犹豫了一下,终于从怀里掏出个盒子来,“这一颗药丸,是祖上曾担任过太医局提举的医师,精心调配所制,无论内外伤,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它就能保你不死。”   “无论是被妖物还是人类所伤,都有这个效果?”有人发问。   “那是自然,哪怕是被妖气所伤,就算你身上穿了个大窟窿,它也能让你活下去!”   老人的话引起了李南落的注意力,这药丸听起来是沈医师所造,他不轻易炼制这样的药丸,最近的一次,当是赵明珠的生辰宴上送的贺礼。   这老人能有这颗药丸,可见也不是寻常人,或许还和沈医师有些交情?还是赵大人把药丸给了他?正在打量的当口,老人与那吴庸起了争执。   吴庸认为他的水月洞天更为稀有,老叟却认为,能无视妖物的妖力,保住性命的药丸才更加值得,一时相持不下。   老叟没了耐性,“你能拿出水月洞天来,可见不是普通人,反正有钱人什么都有,这烈焱族人和骑行鸟也不稀奇,还是让给我吧。”   焱族长已经等不下去,“我有个宝贝,来换他们。”   大家都不以为然,中年商贾更是不留情面,“哪里来的落魄汉子,口气倒不小,这要的可是真宝贝。”   “烈焱族,蚀骨虫,够不够?”焱族长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盒子打开竟是一块埋在沙砾中的腐肉,腐肉和沙砾之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小虫,犹如玉色。   蚀骨虫,李南落分神想到,夜苍穹似乎也带着蚀骨虫,尽管没有再召出来使唤过,但多少总能有些用处,他如今受了伤,要是山海会要对他不利,这蚀骨虫一定能派上用场。   想到这里,心里才真的安定下来。 第90章 烈火灼心   “烈焱族?蚀骨虫?”莫非又出现个烈焱族人?在场的人开始议论纷纷, 看焱族长的眼神也多了些别样的心思。   “你是烈焱族的?”   “你这宝贝是从哪里来的?”   “你身上是不是还带着别的宝贝?要不拿出来一起参加拍卖得了?”   异宝动人心,烈焱族这个神秘的族类所拥有的宝贝早已引得众人垂涎。   焱族长好像不知道那些人的觊觎一般,并不答话, 不承认自己是烈焱族, 却也并不否认。   他朝腐肉中间割了一刀,盒子里的小虫蜂拥而起, 甩手将盒子一倒, 那沙砾霎时铺满了他脚下整片空地, 还在不断往外扩散,仔细看去,沙子竟然在动?   原来盒子的竟不是沙砾, 全都是如同玉色的蚀骨虫,肉块很快便被啃噬殆尽, 蚀骨虫重新获得了力量, 一化二,二变三, 一盒子蚀骨虫,竟像是要不断扩张开去。   这场景看得人头皮发麻,一时之间,全场鸦雀无声, 就连方才随手把水月洞天拿出来的吴庸都看呆了眼。   他们不是没见过吃人的虫子, 但那些虫子绝没有蚀骨虫这般的数量, 更不具备如此繁殖的能力, 更别说这蚀骨虫形如沙砾,要是给它们一块地方, 让它们不断繁衍,若是有不知情的人走上沙地, 岂不是……   他们所想象的场景,本来就是烈焱族使用蚀骨虫的方式。   只不过这些蚀骨虫遇到了李南落,当时李南落和夜苍穹还用过这虫子,还成了他们的铠甲,为没有衣物蔽体的他挡了一阵的尴尬。   再见蚀骨虫,李南落的心情和他人全不相同,眼见焱族长要将蚀骨虫送出去,他本想阻止,但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   和赤炎的性命比起来,再多蚀骨虫又算的了什么。   “这虫子这么特别,是烈焱族如今仅剩的宝贝了,他就要这么送出去?”子城察言观色,见他有一瞬露出惋惜之色,有意在李南落面前这么说。   “你我都不是烈焱族人,没有资格在这里质疑焱族长的决定。”没想到李南落眼睛都不眨一下。   子城只得点头,“也是,也是。”   那一边焱族长展示了蚀骨虫,要用它来换骑行鸟和骑手赤炎,经过了这一番展示,哪里还会有人质疑他的资格,那商贾和老叟也早早闭上了嘴。   只是大家的嘴巴虽说是闭上了,眼神却并不单纯,多多少少已经有人打起了焱族长的主意。   展示的囚笼里,骑行鸟认出了昔日的主子,躁动不安的仰起了脖子,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铁笼,赤炎自然也看到了焱族长,一片木然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   张开嘴,他却没有发出声音,焱族长欣喜于找到自己的心腹,并没有留意,对赤炎点点头,示意他不要着急,他很快就能救他出来。   蚀骨虫被焱族长收了起来,主持拍卖的黑袍人对他点了点头。   “水月洞天一件,起死回生丸一件,烈焱族蚀骨虫一件,参与拍卖。”不见起伏的声音停顿了下,继续说道:“烈焱族骑行鸟和骑手的所有者,将会在这三件东西中选择其一。”   焱族长着急来,他没有参加过拍卖会,本以为烈焱族的蚀骨虫足以去换自己的族人,没想到还需要另外两位竞拍者放弃,才能让他如愿。   “这位老兄,你的蚀骨虫是挺厉害,可我的水月洞天也不一般啊,我自认不比你的东西差,你要是想换笼子里的那两个,不如等我将他们到手了,你再来找我吧。”   自称吴庸的年轻公子不知从哪里掏出把扇子,俨然是纨绔子弟的做派,他的眼神不经意的从李南落身上掠过,笑嘻嘻的走到焱族长面前。   “他们落到谁手里还不一定!”焱族长的脸绷得紧紧的,“等卖家选定了要你的水月洞天,你再来说这些也不迟。”   “这么说倒也不错,我们且看看结果吧。”吴庸不以为意,摇着扇子。   见焱族长无意和他多说,便对着李南落说道:“不过你们记住了,我刚才说的话一直作数,你们有什么事尽可来找我。”   “没想到吴公子还喜欢助人为乐。”李南落心中存疑,脸上也保持着微笑。   吴庸哈哈一笑,“我总不能说,因为这位老兄可能也是烈焱族的,我对烈焱族很好奇,也想打探烈焱族的宝贝,所以才主动助人为乐吧?”   他说的直白,丝毫不掩藏他的心思,李南落反倒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这纨绔子弟虽说乱来,直来直去却也比那些暗藏祸心的叫人放心些。   那位老叟、公子吴庸和焱族长,都提出了自己交换的东西,无论哪一件都足以交换笼子里的一人一骑。   场内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结果,黑袍人报出了几人的物品之后,接下来就是等卖家选择其一。   可左等右等,黑袍人再也没有反应,是卖家也在头疼,做不出选择,还是有其他变数?   这黑市之内不见日月流转,更不知时间流逝,所有人喝酒聊天等着,也总有个冷场的时候,嗡嗡的交头接耳之声弱了下来,不多时就有人不耐烦了。   “还卖不卖了,后面的东西还要不要进行下去了?”   “对啊,这都等了多久了!”   有人高声大喊,“快点公布结果吧!”   黑袍人本就是树木藤怪所化,并不受情绪影响,木然答道:“结果还没出来,诸位静候。”   焱族长的心高高提着,焦急不已,要是卖家没有选择他的蚀骨虫,而是选择了老叟的药丸,不知那老叟可愿意与他再做交换?   正在思量之间,黑袍人终于又开口了,“卖家没有看中你们的东西,决定收回拍卖品。”   话落音,引来一阵喧哗骚乱,这个结果谁都没想到。   “为什么还能收回?!”焱族长彻底急了。   子城不慌不忙的说道:“确实是这样了,据我所知要是买家提供的东西配不上卖家的东西,卖家也是可以选择不卖的,但是他要给黑市一点补偿,毕竟人家给他提供了拍卖的机会。”   “那要是有买卖双方避开黑市,私下再交易呢?”李南落还有很多疑问。   “那黑市可不管,反正只要参加拍卖,不管是买方还是卖方,只要出了价,就得给黑市好处。”   子城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一眼焱族长。   “你怎么不早说?”这么说来,无论结果怎么样,焱族长都要给黑市一点什么,李南落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担心。   这个黑市不知深浅,焱族长要付出什么?   “看你这个样子,与其担心他不如想想你的任务吧,山海会那几个老头子不是要你从黑市带什么特别的妖物回去?”   “我没有忘记。”他怎么会忘,毕竟那关系到夜苍穹的伤势。   就在他们说话间,这场子里的气氛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焱族长才发现自己的族人,便失去了救赤炎的机会,他怎么甘心。   “不行!不管背后的卖家是谁,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焱族长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来。   那是一种特殊的染料,他的手沾了一些,慢慢朝脸上画过去。   一字一句,他说的很慢,随着他的每一个字落音,一道道图腾纹样,出现在他的脸上。   那是烈焱族的图腾。   原本为了掩饰身份而擦去的图腾,如今醒目的出现在了焱族长的脸上。   “果然是烈焱族!”有眼尖的对比着囚笼里的赤炎,欣喜的大喊。   这一声喊,顿时掀起一阵议论喧哗,焱族长一步步上前,“我不仅是烈焱族,还是烈焱族的族长,你们不能——欺我族人——”   “今日,我就要把他们带走!”   弓箭、断匕,属于烈焱族的图腾,焱族长一样样拿出来。   无论是那商贾,还是老叟,还是吴庸,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目光都开始热切起来。   烈焱族就代表着从未出世的异宝。   “想抢夺拍卖品的,杀无赦。”黑袍人平平说道。   “那你们就试试看!”焱族长朝着铁笼冲去。   拔箭,射向袭来的小妖,拔刀,冲向铁笼的锁链。   他一动,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有人有妖,趁乱之间有不少朝他扑了过去。   “别啊,留他一条命!还没问出宝贝在哪里呢!”商贾急了,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站了起来,红着眼嚎叫。   眼看焱族长成为众矢之的,杀意和各种鬼魅的心思如同实质般,化作了一层黑雾。   地上的冰层之下,游龙似的暗影不断翻腾,半空之上火红的云朵像要滴下血来,不知道由什么变化而来的黑市,随着在场所有人的心思,开始出现了诡异的变化。   焱族长本就不安定的心思,更为狂乱起来,手中的匕首不管敌人是谁,只看到血色飞溅。   人的血也好,妖的血也罢,他的眼里只有那囚笼中的骑行鸟和赤炎。   烈焱族隐在世间千年,如今竟要在他手中覆灭,想到这一点,他的杀意就像火一般烧了起来。   烈火灼心,杀意肆虐。   他根本不顾身上受了多少伤,只管往前冲去,但是更多的人类和妖物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些别有用心的,本就不甘心烈焱族的骑行鸟和骑手被别人拍走,如今出了他这么个变故,或多或少,都有些趁火打劫的心思。   要是能拿下这烈焱族长,还怕问不出宝贝的下落吗?   更重要的是,是他不守规矩在先,拿下他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比拍下骑行鸟和那个骑手可方便多了。   眼看一场混战,子城跃跃欲试,“你不去帮帮他的忙?后面拍卖要是进行不下去,你的任务也完成不了了。”   李南落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腾空而起,落在场中央。   巨大的囚笼之上,他负手提气,扬声说道:“你们不用打了,也不用问什么烈焱族的异宝,因为它,已经在我手中。” 第91章 贪婪蛊惑   “你们想要的烈焱族的宝贝, 在我手里,一直都在我手里,我早就从烈焱族人的手里得到了这件异宝。”   李南落站在人前, 说的平淡, 整个黑市场子内却如同锅子里的水霎时沸腾,一股热浪轰然掀起。   “你说的是烈焱族的宝贝?”   “正是。”   李南落先前没有阻拦焱族长, 就是因为他已经做了决定。   烈焱族为了自己的使命和承诺, 已经付出太大的代价, 间接的也保护了他。如今,他既然在这里,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   “什么?!那宝贝……那所谓的妖灵, 到底是什么?”   “快说快说!”   “妖灵能毁灭人世,这可不是儿戏, 你要是真的有, 那我们也得知道你到底是谁吧?”老叟越众而出,一脸正色。   “不错不错, 老头儿这回你说对了。”商贾连连附和,“要不你把那宝贝给我们看看?”   他的脸上挤出了微笑,李南落也笑了。   虽然想要,却连它到底是个什么都不知道?李南落笑得格外的冷, 无论人类还是妖物, 都拥有贪婪之心。   人们的目光越是热切, 他的心越是冷淡。   他忽然觉得很无趣, 很落寞,很想念夜苍穹。   “我说了, 你们想要的烈焱族的宝贝在我手里,他们早就将它输给了我, 它到底是什么,似乎并不重要,告诉大家这件事,只是想请各位放过笼中的烈焱族人。”   他拱了拱手,有着十分的歉意,十分的诚恳,子城以他剑客的眼光却看得出,他的眼底没有一丝真实的温度。   “毕竟就算你们再怎么拷问,也得不到什么了。”他指着铁笼。   铁笼前,一身狼狈伤痕的焱族长愕然的站着,他万万没有想到,李南落竟会说出这个本可以让他置身事外的秘密。   烈焱族隐瞒火焰之卵的去向是职责所在,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事。   他记恨李南落没有救下他的族人,却并不怪罪他拿走火焰之卵,毕竟那是这枚尚未孵化的妖灵自己的选择。   他们的职责便是当它从未存在,继续守护这个秘密,他从未想过李南落会自己说出这件事。   烈焱族全族上下,早已决定此生都要对此事闭口不提。   李南落本可以不说的。   焱族长用极复杂的眼神看着站在囚笼上的年轻人,就算那个大妖不在,他也已经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妖师了。   他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回望过来,笑的极浅淡。   焱族长趁着这个当口,用匕首斩断了囚笼外的铁锁。   铛——铁锁断,囚笼开,焱族长径自把赤炎扶了出来,骑行鸟欢快的仰头跳跃,但这一切已经没有多少人关心。   前一刻还是所有人争抢目标的烈焱族人,此刻已经无人关注,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这个看似温润谦和的年轻人身上。   他说完就轻轻跃下,朝周围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打扰了大家,不知后面是拍卖什么?各位可要继续?”   继续?这种情况下怎么继续?子城有些兴奋,不知后面会发什么什么事,他捻了捻手指,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   黑袍人似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尚未得到指示,停滞在当场,其他人类和妖物慢慢的朝李南落围了过来。   公子吴庸毫不掩饰他的艳羡和好奇,“你说你得了那个宝贝,是否能让我瞧瞧,开开眼界?”   “正是正是。”中年商贾搓着手,笑眯眯的眼睛里目光闪烁。   “小兄弟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你看,你搅了这一桩买卖,就这么坏了规矩可不太好,我看你还年轻,不知轻重,你且把那烈焱族的宝贝拿出来,我们帮你出出主意,看看这东西到底有个什么玄妙。”   老叟摸着胡子,半眯着眼,和蔼的对他笑着。   李南落拱了拱手,“不劳老人家费心了,那烈焱族的异宝我早已得到多时,其中玄妙早已明白。”   他越是这么说,众人越是焦急,眼看传说中的至宝就在眼前,居然连看也没看到一眼,怎能甘心。   半空遍布红云,也让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色印出了一片红霞。   红霞如血,每一个或人或妖的脸色随着红霞变幻,暗如血色,写满了贪婪的欲望。   李南落不着痕迹的后退,但围拢过来的人群,亦步亦趋,追问着火焰之卵的下落。   脚下踩过的草叶,吱呀着碎裂,血一般的颜色也散发出犹如血腥的味道,李南落的头一阵晕眩,原本平静的心境竟有了一丝翻腾。   “早就听说黑市不简单,原来这天上的火烧云,地下的冰龙还有这古怪的草,都有问题。”子城晃了晃脑袋,他也察觉了异样。   “莫非几位还不知道,这黑市向来最擅长挑拨心底的欲望,加以放大,到了这里,无论是人还是妖,可都容易失去理智啊。”一合折扇,吴庸像是没有受到影响,点了点周围的人群。   “有人偷袭!”子城突然拔出了剑,挡住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暗器。   “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吴庸拉住李南落的手腕,“我知道怎么出去,跟我走。”   “吴公子,你可不能吃独食啊。”中年商贾不知什么时候挡在了他们面前。   “想要独吞宝贝,你想得美。”老叟也不甘落后,抓住了李南落另一个手腕。   人群如同被蛊惑,一个个靠拢过来,每一个人看着他,都像是看到了烈焱族的异宝。   “他还年轻,不知轻重,更不知道怎么好好使用那个宝贝,不如我们来代为保管吧。”老叟直直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贪婪。   这话一出,马上有人应和,人类拿出了各自的武器,妖物们也露出了狰狞的面容,但奇怪的是,掌控黑市的黑袍人毫无反应。   就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莫非这就是黑市幕后掌管者想看到的场面?   李南落的手腕突然一紧,老叟的手掌如同铁钳要将他的手腕折断,嘿嘿冷笑,“小兄弟,还不把那异宝拿出来,它不是你都能消受得起的。”   “如果我不呢?”他回以一个冷笑。   吴庸的折扇拍向老叟的手腕,老叟放开,手掌曲起如同鹰爪,一个擒拿抓向吴庸,吴庸轻飘飘的退开,那轻功竟然十分上乘,如行云流水。   “这会儿还不走,你要留在这里被围攻吗?”他退开之时朝他叫道。   李南落对他的好意摇了摇头,“我还不能走,我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完成了,才好回去救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是谁?你的女人?”吴庸这会儿还有闲情逸致八卦。   “一个大妖。”李南落回答,又想了想,“我的大妖。”   子城大吼道:“你有功夫聊天,不能动手帮帮忙吗?这些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要你的命!要抢你的东西!”   一场混战不知什么时候开启,像是一个圆阵,李南落就是其中的阵心,子城答应了护卫他,倒也说到做到。   只是他一个人,根本来不及应付不断涌上的人群。   其中有人类也有妖物,他作为一个功夫不差的剑客,除了对付人,还要对付那么多拥有妖力的妖物,着实勉强。   “这正是检验你是否说大话的好机会,你既然要当我的护卫,那就用出你的真本事,好好保护我。”李南落不慌不忙的避开脚下袭来的一根漆黑滕锁,悄无声息的摆了摆手。   风刃之下,滕锁寸寸断裂,子城一见,低声咒骂,“这还是个人吗,明明功夫不弱也不帮忙,就这么看我单打独斗,真是跟大妖处久了,连个人都当不起了,尽学些夜苍穹那没心没肺的……”   “你说太轻了,刚才说什么?”李南落回头。   “没什么,没什么。”想到那面鬼的厉害,想到自己身上的血附子,子城的嘴角抽搐了几下。   焱族长扶着赤炎,没有加入战局,犹豫了片刻,“李南落……”   “焱族长,不用再说什么了,是我欠烈焱族的。你带着赤炎先走,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失信,我以我自己的性命做担保。”   他的目光如此赤诚,焱族长一时语塞,点了点头,带着赤炎坐上了骑行鸟。   他们的去留已经没人在乎,但从未进入过黑市,要想找到出口并不容易。   这时候吴庸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朝地上一扔,“你们往这儿走。”   焱族长略一迟疑,最终还是驱着骑行鸟朝那爆开的亮光里跑去,临到眼前,停了一停。   “李南落,你什么都不欠烈焱族的。”   随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那片光亮之中。   “我们什么时候走?!”子城已经坚持不住,任凭他剑法再好,功夫再高,也挡不住这么多人的袭击。   他能撑到现在,全靠李南落在关键之时出手,但他偏偏不全力相助,而是总在子城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解决他面前的敌人。   为了这,子城不止一次暗骂过,李南落是越来越像那个坏心眼的大妖了。   “你们不知道吗,进了黑市,就要等拍卖结束,黑市关闭才能出去。”吴庸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失去理智被贪婪掌控。   “那你刚才……”   “哦,那是我带的一个东西,无论人在哪里,都可以通过它转送到当地的最中心的地方,一般来说就是那些集市啊大街啊之类。”   得到回答,李南落略略放下心,至少焱族长他们是安全了。   “那你还有吗?那个玩意儿?再来一个啊!”子城大吼,鲜血从他额头不断往下流。   “哈哈,不好意思,今天就带了这一个。”   如果在危急之时使用,甚至可以救人性命,看起来并不是随便就会送出去给人用的东西,李南落对这个吴庸的身份越来越好奇了。   “如果毁了这黑市呢?我们就能出去了吧?”他突然看着吴庸。   “那是自然,本来嘛,拍卖结束就会关闭这个所在。”吴庸眼神一转,惊讶道:“你是要……”   “对,我要毁了它。”   李南落有些心急,不知道夜苍穹一个人在山海会怎么样了,他不想再和这些被蛊惑的人类与妖物无谓纠缠。   “都给我住手!”他一声大喝,众人一怔,还要围攻过来,他慢慢举起了手。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边慢慢举起,一边露出了温暖的笑容,“既然你们都想看看我从烈焱族得到的异宝,那我就成全你们吧。” 第92章 火烧黑市   “这就是……”   “烈焱族的异宝?!”   “把它交出来!”   不再掩饰内心的贪婪, 那老叟第一个冲了上来,商贾眼神闪烁,不知在考虑什么还有些犹豫, 李南落却管不了到底是谁想要抢夺火焰之卵。   他只是知道, 不能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了。   隐隐之间他有种感觉,不能离开夜苍穹太久, 尽管他很清楚, 他所担心的是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大妖, 但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   这种超出自己预期的失控感令人倍感焦虑,李南落强压着心底的不适感,将火焰之卵投掷了出去。   “这就是你们要的, 拿去吧。”   火焰之卵从他手中呈一个弧线落到半空,人群被吸引过去, 如同被腐肉吸引的秃鹫露出狰狞丑陋的贪婪之色。   他由得那些人或妖为了半空飘浮的火焰之卵大打出手, 径自负手旁观。   “你这一招倒是厉害,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们自相残杀, 最后再把那宝贝抢回来就成了。”吴庸好像看戏那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边上。   子城提着剑也回来了,满脸是血,“你当真把那东西给他们了?!”随即皱着眉摇头, “不会不会, 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   李南落没有理睬他们, 只暗中打量了吴庸, 实在不知他到底什么路数。   在几乎所有人都被黑市之中的古怪所蛊惑,暴露出内心欲望的时候, 吴庸就像没事人一样。   就算是他,也是按捺住了内心的焦躁, 子城则暴露出杀性,唯独这个吴庸,仍旧轻松谈笑,除非他身上有什么凝心定神的宝物。   狂暴的人群围绕着那飘浮不定的火焰之卵打作一团,那商贾始终没有完全加入战局,但也身在其中,他忽然站定。   “各位莫要上了他的当,这年轻人不知什么来路,他说那东西是烈焱族的异宝,难道就真的是了?”   “小小年纪,他是怎么得到这异宝的,你说的不错,要把他一起擒下问个清楚!”老叟满眼血红,在他周围,树上冰凌果氤氲的黑芒逐渐浓重。   就在他们打作一团的时候,脚下的大片草叶都被踩出了血红的汁液,空气里开始弥散腥臭的气息,令人头昏脑涨。   “不好,接下来只怕他们要迷失本性,成为被欲望驱使的活死人了!”一直气定神闲的吴庸突然严肃起来。   在吴庸的担心成真之前,这些人已经将矛头对准了李南落,那中年动了动肚子,怀中竟跳出一个算盘,算盘珠子犹如活物,飕飕破空而来。   子城被那树上果子的黑芒所迷,一时没有反应,李南落已经一个甩手,衣袖霎时绷紧,算盘珠弹射而来撞在衣袖上,竟发出金石之声,碎裂落下。   吴庸感到十分意外,只见李南落面色不变,挥手之间手腕一转,一把有形无影的风刃顺势而去。   这一接,一转,一出手,犹如行云流水,万分流畅。   中年商贾飞快往后退去,脸上的横肉抖动着,很是狼狈,他没有料到,这么一个看似毫无江湖阅历不知来路的年轻人竟有这样的能耐。   就算他退的再快,李南落的风刃还是在他肩上留了道口子。   老叟睁着血红的眼睛桀桀怪笑,“看来,这个后生来路也不简单,以他这手功夫,说不准他交出来的真是烈焱族的宝贝。”   “别多说废话,把他和那东西一起留下!”商贾怒了。   “他到底是谁,你一门心思还想把人留下?”老叟和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见面,熟知商贾的为人,绝不会做赔本买卖。   商贾却有自己的打算,眼珠子一转,盯着李南落,有意不回答那老叟。   没想到,有人却回答了,“我就是被朝廷通缉悬赏的李南落,相国府的李南落。”   “李南落?!”吴庸失声叫道,几乎要跳了起来。   自承身份的人平静的点了点头,李南落回答的如此自然,就好像刚才说的是天气不错。   “我是李南落,抓到我的人,有赏。”他站在当场,不疾不徐的说:“那是火焰之卵,烈焱族异宝,存有妖灵。”   他的语气极淡,眼里却满是讥诮。   老叟叫了起来,“好你个奸商,我就知道其中有古怪,你是早猜到他是谁,想独吞赏钱!”   “哼,我进来这里的时候就知道。”商贾半眯着眼咬牙,露出了阴狠的模样。   李南落没有错过这句话,这里的人,有很多都知道他是谁,来做什么,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他直直朝人群走去。   子城回过神来,“你去找死吗?你要是死了我们的约定就作罢。”   李南落已经走到远处,手指比了个动作,原本飘浮在半空的石块陡然炸开。   就像到了岁末的时候,会放的那种最华美的烟花,火焰之卵炸成了一团,不可直视的绚丽。   灼灼燃烧的火团点燃了结着冰凌果子的树,妖冶的火色混杂着半空的黑芒,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   这里本来就不是真实的人间啊。   李南落就像忘记周围还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夺走火焰之卵,他皱眉望着半空。   他想快点离开这里,想要快点回到夜苍穹的身边,和那个大妖分开的越久,心里的焦躁就越是无法控制的翻腾上来。   不知道把这个黑市的世界烧成灰烬,需要多久?   子城察觉了他的异样,“怎么回事?”   “他们早就知道是我,这个黑市,也许一开始就是冲着我和火焰之卵来的。”   “是山海会那帮老头子干的?”   “还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很肯定,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火有着自己的意识一般,忽然开始朝人群吞噬过去。   无论是人类,还是妖物,凡是站在火焰之卵附近意图抢夺它的,都在沾上火焰的那一刹那,化作灰烬。   那商贾没料到这个年轻人竟有这样的能耐,面色煞白,只是这时候想要逃却晚了,他眼睁睁的看着老叟一眨眼功夫就被火烧成了灰,不留半点痕迹。   李南落穿过烧成落霞似的大火,毫发无伤,他一步步走去,还没被大火吞噬的人群和妖物,一步步后退。   子城这回却不敢再跟着了,只敢远远看着。   吴庸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李南落,本就有神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看着李南落在火焰之卵前站定,伸手招来那团火,略有一个停顿,接着他一挥手,弹指之间,火焰烧尽了整个天空。   凄厉的霞彩、散发黑芒的冰凌果、地上能踩出血色汁液的枯草,所有的一切都被可怕的大火吞噬。   李南落就站在那团烈焱里,平静甚至漠然的注视着一切。   子城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剑客的本能让他坚持住站立,不可后退,但任由谁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想要逃走。   吴庸竟然没有走,他看着李南落和那一片即将烧下来的火,目光没有移开分毫。   那团火燃烧着天空,就像是一层遮蔽的画布被扯碎了一个口子,被彩霞遮蔽的天空逐渐褪去颜色,露出了一小片深沉的黑夜。   李南落眼前一亮,“黑市已毁。”   吴庸没想到这么快,“不管掌控这个黑市结界的到底是谁,现在应该是无暇也没有力量来继续维持这个黑市的存在了。”   李南落再不犹豫,飞身而起,子城连忙跟上,穿过那片碎裂的口子。   永远天光大亮的黑市之外,已经是夜色深沉,李南落顾不上什么任务,急急的往山海会赶。   “你怎么突然这么着急?你的任务怎么办?”子城见他如此焦急,不禁奇怪。   “那中年商人早就知道我是谁,一定还有其他人也知晓。这个黑市就是个陷阱,一个冲着烈烈焱族异宝而特别为我设定的陷阱。”   “陷阱又怎么样?你现在一时半刻,难道还能找到设下陷阱之人不成?”   “我这里是陷阱,那阿夜那边呢?他受伤独自在山海会,要是也有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身形再次加快,连子城这样的剑客一时之间竟也追赶不上。   看来这个李南落真正的能耐,不止他显露出来的这一些。子城暗自忖度。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黑市所在之处窜了出来,破土而入,又从地下蹿出,一而化三,三又化六,十数条黑色暗影悄无声息的跟在了李南落的背后。   影子朝他后心倏然刺去——   “小心!”有人大喊。   李南落回头,黑影已经到了面门之前,就像蜘蛛的螯爪,一只巨大的黑色巨爪临空而下。   到李南落面门前的那一个,更是快如闪电,尖锐的前端直指胸腹。   吴庸心急大喊的同时一步上前,终究还是远了些,不及那快如闪电的一击,他倒吸了口冷气,却赫然见到——   李南落身形微微后仰,手起如刀,那螯爪似的东西霎时被劈的粉碎。   “好!”吴庸忍不住大喊一声。   “黑市终究还是等不及出手了。”李南落面色平静如常。   “这不是什么蜘蛛,分明就是黑市里那个树藤所化的黑袍人。”   “黑市要对付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破坏了交易?”子城也没来得及动手,李南落如今到底到了何种程度,他对他的深浅再次没了底。   尤其是他的神情,越发像那个大妖了。   在他不着痕迹打量的同时,李南落已经腾身而去,竟是半点时间也不愿意浪费,子城只能连忙跟上。 第93章 归心似箭   没想到黑市中的那树妖竟紧追不舍, 跟随其后,长长的枝条仿佛蜘蛛的螯爪,亦步亦趋, 凡被它触及的屋舍无不倒塌成为一片废墟。   “喂喂, 你们这是急着去哪儿啊,黑市的事情这就算完了?”吴庸大喊, 却无人理睬。   前方, 李南落在黑夜中头也不回的向前狂奔, 子城在后追赶,黑袍树妖形如巨大的蜘蛛,伸出螯爪扫落房屋紧追不舍。   吴庸算是个见过世面的, 却也从未经历过这般的场景,更让他意外的是, 这黑市中的树妖竟会从黑市中追出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其实, 这也是李南落所怀疑的,黑市应该有黑市的规矩, 就算他从来不曾参加过这里的交易,他也感觉的出来,这次参与黑市交易的人,未免对烈焱族过于上心了些。   或者说, 是对火焰之卵过于执着。   这些执着于火焰之卵的人, 被集中在一起, 拍卖品中还有烈焱族人和骑行鸟, 再加上一个拥有火焰之卵的他,和烈焱族长。   与烈焱族异宝相关联的人物, 不过几人,却都在同一天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   这个黑市的任务, 本来是山海会给他的。   这只是巧合吗?   夜苍穹说过,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于是李南落心中的疑惑几次转念,没有宣之于口,他不相信子城,当然没办法把这些猜想和怀疑和他商量。   而唯一可以信任的夜苍穹,却不在身旁。   李南落心焦的很,还有一丝火大,他回头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树妖,皱了皱眉,他有个冲动,差点就想丢出火焰之卵,烧个干净。   但理智告诉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不光树妖会烧成灰烬,那些无辜被牵连的百姓和房屋,更是无法幸免。   他还做不到像夜苍穹那样,能控制住火焰之卵的威力,让它伤妖而不伤人。   一转念间,他的背上冒出一身冷汗,要是凭着自己的好恶行事,只怕他会和那些随性而为不顾后果的妖物一样。   他便也成了那些害人的妖,他说过,也许会行必要之恶,但眼前明显不在此例。   这一警醒,他的思绪霎时变得清晰起来,眼神一转。   在他身后的子城只看到他回头,然后就古怪的笑了起来,不觉身上一寒。   那紧追不舍的树妖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停顿了一下,就是这一个停顿之间,一道人影飞快的朝它掠来。   树妖见是李南落袭来,心中一喜,又是一阵惊讶,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对他浑然不惧。   树妖扎根于地,身形无限延展,不知有多少根系早已贯通了整个城镇,虽是庞然巨物,移动速度却非常的快。   无数枝干犹如螯爪扑面而来,李南落眼睛也不眨一下,只轻描淡写的拿出火焰之卵,“如果这是你要的,那就拿去吧。”   烈火灼烧,树妖发出惨烈的叫声,李南落见他怕了,这才收起火团,“想活命的就听我号令。”   那树妖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本不具有太多的灵性,只是受命于黑市,只是一个维护秩序的,如今听令行事,没想到目标物件,居然是能将他焚毁的一团大火。   本能的恐惧之下,他不敢再动手,任凭李南落跃上他的枝干。   李南落看上的正是树妖的速度。   “等等我!”子城眼看着他驱使树妖飞速远去,在后面大喊。   “自己抓住树藤。”   任凭子城如何想象,他也没想到过,自己是用这种方式跟着李南落回到山海会的。   尽管两边离的不远,但黑市所在之处距离山海会,还是隔着城镇,树妖却在李南落的驱使下,像飞一般的前行。   黑夜的时候还算好,没有什么行人,只吓到了打更的,到了白天,蒙蒙亮的天色下,巨大的黑色树藤像是一只几层楼那么高的大蜘蛛,横穿集市。   黑色“巨蛛”之上,李南落专心控制着树妖的行动,尽量不损伤到街面上的行人和房屋。   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上,人群惊叫,面对如此可怕的巨物,还没来得及逃窜,黑影已经飞快离去,只留下地面的震颤和一片扬起的灰尘,还有张口结舌的路人。   如此奔行,比李南落自己回去那是快了许多,只是树妖被驱使胁迫,使出了浑身的妖力,到后面逐渐力竭,越来越慢。   终于,李南落收回了火焰之卵。   到了目的地。   门前看守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妖物,以为有人来闹事,正要出手,那树妖已经轰然瘫倒在地。   “没事,这妖物不伤人,已经快被累死了。”子城抱着剑,尽量平稳了气息从树干上跃下。   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速度,只是保持平稳,就让他的内力险些无法支撑下去。   而那树妖,更是用尽妖力昏厥过去。   “阿夜!”李南落下来就准备直冲他所住的后院。   有个人拦住了他,“李南落,你任务完成了吗?!”   又是青柳,他负手站在那里,一脸骄矜之色,似乎是觉得拿住了他的软肋,“你去黑市抓我们分部要的妖物,如今呢,你的任务物品在哪里?”   李南落根本没有在乎要抓什么妖物,救了烈焱族的族人和骑行鸟,就是他此行最大的收获。   “你让开。”他心急皱眉。   “我就不让,你又待如何?”青柳自认占了理,“身为山海会的妖师,你出行完成任务,却没有将任务的妖物带回来,该当何罪?”   “随便你定什么罪,让我过去!”李南落心里越急,面上越冷,“否则别怪我对你动手。”   “你敢对同门动手?还有你带来的这又是什么?你驱使树妖造成百姓恐慌,还暴露了我们山海会的所在,你该当何罪!”   山海会几位长老都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回来,听到门口守卫的回报,都感到意外,连忙赶出来,却见到青柳已经拦住了李南落。   青柳还在说,李南落面沉如水,一片冷意,“小鬼!开饭了!”   一片暗影从他脚下逐渐拉长,变成一个漩涡似的黑洞,一张巨大的鬼面裂开了个口子,“吾主!你终于召唤我了!”   他看了青柳一眼,“我不想再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小鬼时时融合在李南落的影子里,最是知道该做什么,当下欢呼起来,光天化日之下鬼影憧憧,引来山海会众位妖师的一阵惊呼。   青柳却像是被鬼附了身,一动不能动,眼看着脚下的影子被那黑影吞吃,然后身上的妖气和生机,就像大河决堤汹涌而去。   他面露惊恐浑身僵硬,一张脸已经面无人色,哪里能想到李南落此前都是对他客气,他却总以为李南落不敢对山海会的妖师动手。   “留他一条命,我不想给他收尸。”再也不掩饰对青柳的厌烦,李南落吩咐完小鬼,看也没看几位长老和其他妖师的脸色,径直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穿过。   子城抱着剑,再一次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李南落只是刚成为妖师,长此以往,不知道以后还会变得怎么恐怖法。   他跟着李南落不紧不慢的往里走,然后听见一声质问。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子城停下了回到自己房间的脚步,好奇转了个弯,那是李南落和那个大妖的院子,他实在想不出会有谁能让那个李南落发出这样的质问。   院内无人,再往里走,书房里一个软榻,朦胧的天色下有些昏暗,几许光亮里,一头巨兽横卧于此。   那是夜苍穹,而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一旁,有个少年倚靠在软榻一角打盹,被这声质问惊醒,抬起脸来。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模样,比李南落也就小了一些,十分清秀,但一双眼睛却熠熠生光,充满生机,叫人一见便心生欢喜,顿生亲近之意。   他慌忙站起,眼睛一垂,又是怯生生的,叫人怜惜,就连子城都觉得,这个少年十分特别。   但李南落留意的却不表示这少年的样貌,他看到他手里还拿着个梳子,梳子上有几根熟悉的银白色长毛。   他是在为阿夜梳毛。   李南落的笑意凝滞在了脸上,原本兴冲冲的脚步也停住了,当夜苍穹抬起眼的时候,看到他流露一丝恼怒。   李南落蹙起了眉头,“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少年看了一眼软榻上的野兽,见大妖没有反对的样子,这才答道:“我名苍陌,奉命在这里照料这位大人。”   “这位大人?”李南落想过很多种场景,想过再见夜苍穹的时候要说些什么,想过他要告诉他黑市的事,想过要抱住他的大妖,想过夜苍穹会不会又不合时宜的扑向他……   那些重见的喜悦和心下的思念,就像一盆火,一路上熊熊燃烧着,烧的他内心无比焦灼,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和夜苍穹分享这一切。   而他踏进这里,就像被泼了一盆冰。   “苍陌?苍穹的苍?”他的声调忍不住变冷了。   “正是。”二长老不疾不徐的走进来,好像解释那样说道:“这孩子脑子活路,做事也乖巧,恰好姓苍,也算是有缘,我就让他来这里照料夜苍穹了。”   是恰好姓苍,还是有意姓苍?李南落瞥了眼他手里的梳子,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点了点头。   苍陌上前见礼,露出乖巧的笑,“妖师归来,一定是完成了会里的任务,可喜可贺。”   子城抱着剑在后面看戏,这时候发出了一声笑,“会里要的妖物嘛,如果没有那么严格的要求,外面倒是有一个。”   “一个?我以为任务是……”苍陌惊讶,见了李南落脸色,便马上闭口不言,只是有些担心的看了看懒洋洋趴在一边的大妖。   夜苍穹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这时候才站起来,李南落与他对视,那双熟悉的金绿色的兽瞳里,多了些他不明白的东西。   他忍不住眉头更紧,忽然很是烦躁不悦。   “你怎么了?”夜苍穹好像什么异样都没发现,看着比原先更瘦削了些,银白色巨兽走到他跟前,凑到鼻尖,轻轻嗅闻。   鼻息拂面,还有他所熟悉的,野兽喉间发出的震颤声。   那低沉的咕噜噜的呼吸嘶鸣,让他慢慢放松下来,夜苍穹带着倒刺的舌尖舔了舔他的脸颊脖颈。   李南落的焦灼和烦躁这才平息下来,一种名为安心的感觉,慢慢从被舔舐的地方传到胸腔,又随着血液传遍全身。 第94章 罕见礼物   “阿夜——”他当着所有人的面, 抱住野兽的脖颈,再次埋进长长的银色毛发里。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无比熟捻。   然而, 被苍陌梳理整齐的长毛有他所不熟悉的味道, 他倏地抬头,抓住了巨兽的脖子, “我还是你的主人吧, 阿夜?”   “是的, 我的主人。”夜苍穹的眼睛也看着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心里还是不高兴,但李南落放开了手, 靠在野兽蓬松的毛发上,他其实很累了, 只是凭着一点牵挂, 急匆匆的赶回来。   一直以来,他都理所当然的认为, 夜苍穹是属于他的妖物。   他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可能性。   夜苍穹让他靠着,像怜惜一个小兽那样轻轻蹭他,苍陌在旁看着,注视着他们每一个动作。   他似乎是不敢相信, 像这样一个大妖, 这样一个倨傲的大妖, 居然要屈服于人类的驱使和命令。   他和山海会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一直信奉着,妖物本应凌驾于人类之上, 这也是他在山海会一直没有出头之日的原因。   而这一次,也是因为这个特质, 为了某个特殊的目的,被特地选了出来,又送了过来。   二长老这时候开口了,“李南落,我先不问你事情办的怎么样,总之,你先休息吧,晚些时候长老会再来喊你问话。”   李南落根本没有完成任务,因为他急着赶回来,但就算完不成,他也还是想要得到那个办法——那个能救治夜苍穹伤势的办法。   “在那之前,我正好也想请问二长老,为什么黑市里那么巧都是想要得到火焰之卵的人?为什么我有种感觉,这就是一个陷阱,为了从我身上得到烈焱族的这个异宝呢?”   他知道山海会不是什么单纯的组织,却还是讨厌背后有人搞小动作,这种情绪他本来可以按捺下来,本来可以忍住不问,至少保持表面上的和平。   但他不在山海会的这段时间,苍陌突然出现,夜苍穹看似还接受了,这让他突然不想再像以前一样,用相国府的教养来忍耐。   二长老早知道他要问,只是没想到他的态度会这么咄咄逼人,“你本来是个沉得住气的年轻人,怎么这时候这么……”   夜苍穹一反常态的什么都没有说,倒是那苍陌,看看李南落,又看看二长老,最后看着夜苍穹,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南落不喜欢他脸上的笑容,更不喜欢的他看着夜苍穹的眼神。   “二长老,几位长老让您过去,外面来了个生面孔。”传话的小妖从门外进来,躬身行礼。   “生面孔需要这么大阵仗,看来这个生面孔不一般啊。”二长老转头吩咐了几句,让李南落好生休息,回头他们再来找他。   苍陌是二长老差遣过来的,本应给个指示,到底是随他回去,还是留在此地伺候,但二长老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偏生没有一句话,也没个安排。   苍陌见二长老离开,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也没有问,便径自在一旁候着,显然是随时伺候着,等候吩咐的乖巧模样。   夜苍穹也习惯了似的,随口吩咐道:“给我去拿点酒来,还有……”   “我知道,桂花糕!”苍陌熟练的接口,便出去准备了。   李南落看着他的背影,站起来,左右踱步,深吸了口气,“看来这里已经不需要那些小妖了,你已经有你专属的下人嘛。”   “也算不上,不过是个可以差遣的人类罢了。”夜苍穹悠闲的躺着,让人十分火大的那种悠闲。   “是因为我总是在差遣你,所以你也需要一个人来差遣吗?毕竟你是个大妖,要是在外面,想必也是呼风唤雨,就差被人类供奉起来吧。”   “今天你的话有些嘲讽呢。”夜苍穹眯着眼,“那些村镇里被人类供奉的大妖,与其说是供奉,不如说是被力量所震慑,那些大妖,虽说压榨着人类,但同时也在保护着他们,可以说是各取所需吧。”   “听起来真不像是原来的夜苍穹,你以前对同类可以没有这么好的评价。”   “也许和人类一样,妖物也是会改变的。”   李南落停住了脚步,心底的不安再次扩大,“在我离开的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和山海会如此亲近了,由得他们安排人来伺候你?”   “几天?何止几天了,你离开已经一月有余。”   李南落一下盯住他,“你说什么?!一月有余?!”   “一月有余。”   看夜苍穹的脸色不像开玩笑,李南落一时脑中一片混乱,试图把一切奇怪的地方串联起来。   “怪不得你会接受山海会的安排,因为你不得不接受,我还在山海会要我去的黑市里……你不确定我的安危,山海会是不是用我的性命要挟你?你……”   “对了,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突然想起他的伤势。   “还死不了。”夜苍穹趴在地面,拉长身体,伸了个懒腰,依然是这句话。   “你每次都这么说。”李南落揉着野兽脖子上厚厚的毛发。   “大人,您的桂花糕——”苍陌手里端着个盘子,上面有一壶酒,一叠糕点。   他看到门里两个影子亲近的样子,脚步停了下来。   “进来吧。”一直暴躁狰狞的大妖,此刻居然平和温柔,苍陌却并不高兴,低头放下东西。   “李南落,外头有一位吴公子说是和你认识。”二长老和四长老联袂而来,脸色看来有些奇怪,似是谨慎,又像恭敬。   但他们无论如何,是没有道理对他恭敬的,之前从来没有过,李南落不禁有些疑惑,“吴公子?莫非是……”   “你要是认识,就到前厅来吧,路上正好细细和我们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四长老因为徒儿青柳的缘故,对李南落从不假以辞色,如今青柳更是在门外被教训了一番,被面鬼吞吃了生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正被曾经也吃过面鬼苦头的子城嘲笑,四长老不借机发难就算很好,这会儿却显得很是热络。   李南落有些疑惑,“阿夜,你还是在这儿休息,我出去看看。”   他所住的院子,到前厅还有一段路,一   路上四长老暗中示意,二长老便问起了这一位吴公子的来历。   思来想去,他所知道的吴公子,只有黑市中的那一位。   只是,能让几位长老这么另眼相看的……一定不仅仅是一个富家子弟。   不想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和山海会撕破脸,一路上将他和吴庸认识的过程细细说来。   “叫我一路好找!你果然在这里啊。”前厅里,果然是吴庸,摇着他的扇子,笑嘻嘻的迎了上来。   不用李南落开口,他便说道:“你放在我这里寄存的妖物,我给你带来了,我记得你说过,是为了救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他的眼神里亮晶晶的,有些闪烁,李南落正想问他什么寄存的妖物,根本没有这回事,他笑着对他使了个眼色。   “唉,当时黑市被毁,一片慌乱,我想着,可不能把你的东西给弄丢了,这不,好不容易找到你,终于给你送来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身边并没有带什么东西,几位长老都在,神色有些古怪,吴庸却径自从腰上解下一个锦囊似的袋子来,朝李南落一扔。   他下意识接过,只听他说道:“这个给你了,你的东西可都在里边,不过需要一句话——”   他突然凑过来,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口令,对他笑道:“记住了,这就是打开锦囊的密语,你照着我刚才说的默念一句就是。”   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李南落皱眉默念,手里的锦囊忽然一沉,里面滚出几个黑色光团来。   掉在地上,竟赫然是一群妖物。   有半人形的,也有巨大无比,占了半个厅堂的山魈,有山海会要求他必须带回的海妖,也有由金石所化的山妖。   “这锦囊可以装不少东西,装些许妖物更是不在话下,方便的很,你看看若是有用就留下,反正我还有水月洞天呢。”   吴庸一出手就把这种世所罕见的锦囊送了出去,还有随口说出的水月洞天,无不叫人质疑他的来处和身份。   李南落捏着手里的锦囊,对于这些来路不明的妖物,和这个显得过分的自来熟的吴公子,感到有些疑惑还有一些提防。   正在犹豫之间,大长老笑呵呵的说道:“既然吴公子如此帮忙,将我们山海会妖师的任务妖物带回,我们自当感谢,不如请吴公子留下喝杯茶再走。”   吴庸连声答应,李南落也不好阻拦。   他本不愿意领这个人情,但夜苍穹伤势如此严重,接受吴庸的馈赠,用他带来的妖物交差,换取治疗之法,确实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   “你们这些老头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好心了,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类也这么客气,看来这个人类不一般呐,你们这回又能拿到什么好处?”   夜苍穹一开口,好像已经在后面看了多时,吴庸睁大眼睛看着,眼底满是惊叹,他一出现,空气里就霎时充满了浓重的妖气。   他看着夜苍穹,夜苍穹也在看着他,眼神并不友善。 第95章 我只有你   被那么看着, 吴庸只觉得身上像是被剐了一遍,却又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让这个大妖这么看他。   这种敌意太明显, 以至于令他感到疑惑, 所以始终神态自若的吴公子,笑容微滞, “不知这位大妖如何称呼?”   “与你无关。”大妖的妖气, 让人想落荒而逃。   吴庸果然忍不住退了退, “那……那我就问你的主人好了。”   夜苍穹的怒意更甚,似乎是笑了,露出锋利的牙齿, “如果我不同意,你问他, 他也未必会告诉你。”   “哪里有这样不听话的妖物。”吴庸像是在抱怨, 去看李南落。   李南落想到那个苍陌,还有苍陌手里的梳子……口中径直答道:“他叫夜苍穹。”   野兽站定了, 发出不悦的低吼,耳朵直往后倒,连毛都要炸开,兽爪扑打在地面上, 这一次却没有让地面碎裂。   李南落这才发现, 夜苍穹竟然已经虚弱到这般地步。   “你这一个月来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竟由得自己变成这样?”顾不得几位长老还在, 他运起妖力, 就要查看夜苍穹的身体状况。   夜苍穹却避开了,走到一边, 似笑非笑,“我的主人, 你看来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忙,我区区一个妖物,哪里用上让你这么费心?”   “这便是你急着回来见的大妖吧?”吴庸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的样子。   李南落有些急,根本顾不上招呼他,只是点头,“没错。”然后想去查看看夜苍穹。   夜苍穹却根本不理他,绕着吴庸走了一圈,然后一脸鄙夷,“我的主人,这就是你这一月多来在黑市里结识的人类?”   那神情就好像在说,一个月不见,你就认识了这么个人,似乎并不怎么值得。   吴庸挑了挑眉,倒也没表现出恼怒的样子,而李南落感念于他带来的妖物,助他完成山海会的任务,此时此刻更不好多说。   于是他只能换了个话题,又问了一次,“我明明在黑市里不过一天,加上路上的时辰,怎会已经过去一月了?”   这也不是他随便问的,这个疑问其实也是真的。   吴庸被这么个大妖直勾勾的盯着看,心里有些发毛,好不容易有个话头,便抢先说道:“黑市里的世界与外间不同,时间流逝也不同,不可以用常理来算,你就当做……”   “那里的时间特别慢,这么理解就是了。”夜苍穹打断他的话,一跃又上了横梁。   “真是愚蠢的人类。”他闭起眼睛,长尾一下一下甩动,显然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李南落很想单独和他说说话,然而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另一方面,他也想尽快让山海会兑现他们的承诺。   他压下心里对黑市任务的怀疑,直接找上了二长老,“你们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这些妖物尽可收去,你们答应我的东西,是否也该兑现?”   四长老若有所思的看了夜苍穹一眼,“你倒是对这大妖尽心尽力。”   “他是我的妖,我不对他的安危负责,那谁来负责?莫非指望你们派过去的侍从吗?”   他总觉得发生了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并且这件事十分重要。他甚至觉得,夜苍穹往下注视的眼神里隐藏了一些不想让他知道的秘密。   就好像这一个月时间,他不存在于这个世间,而今天他回来,已经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二长老请示过大长老后,看样子已经打算说些什么。李南落连忙谢过了吴庸,然后直言送客,也不管他一副有话想要说的样子,将他送出门外。   然后他跟着二长老到了一个幽僻的所在,夜苍穹就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这里据说是山海会的妖物和妖师用来闭关的所在,平日很少有人来,但有专人看守。   李南落听说过这里,却从未接近过此地。   山海会的这处据点,背靠一座大山,这座山便是最好的隐藏,也是防守之地,而这个别苑,就在山脚之下。   别苑里十分宽敞,除了外面的草木庭院,里面就是一个宽阔无比的大堂,顶部呈圆拱形,周围摆满了各式兵器和各种第一眼根本瞧不出底细的东西。   因为顶部很高,人站在其中,视野十分开阔,李南落只觉得眼前一亮,而随着每一步踏出,除了脚步声外,似乎连尘埃落下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二长老慢悠悠的在边上找了个椅子坐下,沏了壶茶。   李南落来不及打量这个别苑里的特别之处和摆设布置,直接问道:“救治夜苍穹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别急,我们山海会说过会教你,自然不会食言,这里有很多种珍惜的药材,随你取用,那本功法,我也会教给你。”二长老不疾不徐,盖上茶碗的盖子。   “长老们既然这么想让我离开这里,为何又待我如此客气,要我留下?这段时间里阿夜的伤势——”   “你不在,他又受伤,所以我们这不是找了人照顾他嘛?难道不好?”二长老喝了口茶,一脸疑问。   李南落说不出话来,他说不出有什么不好,但觉得心里不舒服,他觉得夜苍穹似乎变了,变得有些冷淡。   “先不说这件事,你看那里。”二长老指了指远处的一个书架,“这个深色的架子上,最上面那排,最后一本,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李南落连忙上前,按照二长老所说,果然翻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册子。   要说黑色封皮,似乎也不对,这本册子上的黑色,竟然隐约有种光泽,并不是纯黑,一明一暗,如同活物正在呼吸。   “这里就是你要的办法。救治夜苍穹的办法。”   “这书册没有名字?”   “无名。这本书一直都没有名字,也从未有人学会过里面的功法。”二长老这话一出口,李南落倏地回头。   “原来你说的是交给我,而不是教。”   “不要这样看着我,山海会不会随便拿本东西糊弄你,这真的是救治的办法,只是流传下来,从未有人能学会,要是有人会,岂不是早就能帮你救治夜苍穹了?”   “你们是拿这没人能学会的东西来搪塞我,目的是为了诱我去黑市,得到烈焱族的火焰之卵吧。”   既然没人学会过,他又怎么能轻易学会?从满怀希望到失望,想到夜苍穹可能要一直这么衰弱下去,再也不复当初的风采……   “别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年轻人,你一向待人宽仁温厚,心怀善念,心性也坚定,为什么到了这时候,不去想办法试试呢?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救下你的大妖。”   二长老一改往日的木讷,竟有些为人师者循循善诱的模样。   说完,也不管李南落是不是听得进去,转身就走,他到了门外,砰的一声,大门已经自己关上了,一道暗光在门上闪烁了下,再也不会有人随意进出这里。   高高的穹顶之下,几个火把亮了起来,将这里照的亮如白昼。   李南落一一看过去,这一面面的墙上,摆满了各种书册,想必都是某种典籍。   他没有去翻阅别的书架,紧紧捏着手里的这一本,希望和绝望,原来能同时存在,“阿夜,要是我救不了你,怎么办?”   “你救不了我,我也不会死的,只是很虚弱而已,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吗,那时候的我,比现在虚弱的多。”夜苍穹确实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没有贴上来,没有显露出一丝激动,更没有说那些叫人不好意思的话。   这种平静让李南落分外的不适应,他想到那个不知是不是梦境的吻,想到以前大妖的胡搅蛮缠,想到他的戏弄,忽然对眼前的他,无所适从。   “我平安无事的回来了,我以为你应该很高兴,但好像并不是?还是你找好了新的主人,比如那个苍陌?”   分明不想这么说,但嘴里吐出的话语偏偏变得尖锐,李南落说完就后悔了。   夜苍穹好像笑了笑,用一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他,声调居然很温柔,“ 我不会有其他主人的,我只有你,我的主人。”   他没有走上来,但那双上挑的眼睛里分明有一种热烈的情绪,却又有什么,阻止了他表达热情的行动,李南落看不分明,“阿夜,到底发什么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你还是先看看这本功法是不是真的有用,要是这些老头竟敢骗你,我便去撕了他们。”夜苍穹恢复了常态。   当务之急是救治夜苍穹,李南落不得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压下一切的疑惑,他翻开手上的书册,这本无名典籍。   原来,这是一本将天地自然之气,凝练成妖力的功法,这妖力能催生妖物的生机,再将这股生机转给妖物,以此来治愈妖物的伤势。   每个妖物各有其不同的属性妖力,有的来自金石,有的来自草木,还有的,可能是执念所化,本就充满怨力。   来自不同之处,便自带不同的五行属性,妖力无法互通,除非是同一个属性,而这本册子里的功法最稀罕之处就是,习得它的人,能将自然之力演化作他想要的妖力属性。   只要他想,便能随心所欲。 第96章 真正的依靠   别苑之内, 仿佛高入如山峦的穹顶下,明亮的火把熊熊燃烧,昼夜不息。   李南落沉下心来, 将全副身心投入到这册无名典籍之中。   他不知道夜苍穹什么时候, 用什么办法,离开了别苑, 那扇门阻拦不住夜苍穹, 可能也阻拦不住他, 但他一点都不想离开。   他不想追出去,追问这一个月来在夜苍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那样吻过他之后……   他不想在现在这个时候, 去探究背后的原因,他眼里只有面前的这册功法, 只想学成这个本事。   夜苍穹教过他很多事, 他过往的经历也教过他很多事,所有的一切都在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与其指望别人, 不如靠自己。   唯有自己的力量,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东西。   至于受伤的夜苍穹……李南落敛下眉眼,呵,反正他有那个苍陌会照顾他吧。   他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个大妖, 尽管此刻的他全心投入全是为了那个大妖。   而李南落并不知道, 在他闭关的同时, 他的大妖始终在别苑外面的山石处守着他, 不吃不喝,不言不动。   “大人, 这一个月你都没好好吃点东西,这桂花糕……”苍陌手里端着那盘桂花糕, 微微皱眉苦恼。   夜苍穹一个人在院子里,树影重重,身边是一块山石,他就倚靠在山石旁,“拿走。”   “可是大人,再不吃东西你会更瘦的。”苍陌看着手里纯白的桂花糕,泫然欲泣,“好不容易,妖师大人也回来了,你总可以吃点东西了吧?”   “不饿,没胃口,拿走。”连多说一个字都嫌麻烦,夜苍穹闭着眼。   山石在月光下落着大片阴影,阴影里的野兽安静的趴在那里,苍陌不敢靠近,也不愿意离开,就这么一直站着。   “是大人自己要的桂花糕,如今又嫌弃。”他不敢高声说,只敢低声抱怨,盘子里的桂花糕已经被风吹得干了,再也不如原来的晶莹。   夜苍穹不理睬,苍陌打量着大妖的脸色,替他鸣不平,“那位妖师大人终于回来,也不关心一下大人你,他知不知道这一个月里,你过的如何,还……”   “闭嘴!”夜苍穹终于回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喉咙?”   他问的好像玩笑,但笑的无比可怖,苍陌吓退了一步,一个月里他按照山海会的命令想尽办法讨夜苍穹的欢心,都没得到过一个好脸色,李南落一回来,这大妖就软语温存。   他还是不甘心,此刻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夜苍穹望着那扇门,一个月的时间,李南落音讯全无,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这一个月,好像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失去了意义。   本来妖物也不像人类那样几天不吃就会饿死,他不吃不喝,是因为真的没有半点进食的心情。   一去就完全断开消息的李南落,要不是他们之间还有一丝隐秘的联系,要不是还有一点血肉相融的妖力,夜苍穹觉得自己真的会发狂。   一想到倘若李南落出了什么事,而这又是为了救他而起,他就觉得自己已经要疯了,而所有狂乱的思绪,全都被隐匿在状似平静的外表之下。   这里是山海会,他再自负也不认为能够以如今的状态战胜所有的妖师。   他由得苍陌近身,由得他梳洗,由得他侍候饮食起居,只是从不搭理,因为他需要一点外界的动静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他也知道山海会的人安排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只希望李南落能感觉到他焦灼的心。   如今李南落真的回来了,他只想将那小崽抱在怀里好好疼惜,却不得不按下所有激动的心情,也不敢靠近。   但愿李南落习得那功法,能真的顺利。   夜苍穹守在门外,任凭苍陌如何劝说,都不肯离开,苍陌注视着盘踞在了山石上的大妖,发现他一直看着的方向,是李南落闭关的所在,那扇门的方向。   想了很久,也依然没想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大妖,要认那样的一个人类为主。   甚至,因为他而受伤,更因为力量受损,连维持人形的妖力都失去了。   虽然他有疑问,但他只能按照长老会的意思,侍候这位大妖,并且,监视他的一切举动,回报上去。   天色渐暗。   一道亮光划过天际,是闪电,苍陌回过神,听到惊雷开始在远方响起。   这是要下雨了,吸了一口窒闷的空气,他打算找个理由试试,请大妖回到室内,就在这时,几个侍奉的小妖打开了院门。   大长老、二长老、三长老、四长老、五长老,甚至这几日都没见到的巡察使,鱼贯而入。   见到如此阵仗,苍陌匆忙行礼,却也满心疑惑,大长老淡淡看了他一眼,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垂首退下。   “夜苍穹,他回来了,他还在闭关,我们又宽限了你这么些天,你做好选择了吗?”   “什么选择?”石头上的大妖头也不回。   “你……”巡察使沉下脸,“别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本来就是那个地方出来的妖,被安排在他身边,如今他全心信赖你,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来去自由的大妖了?”   背对几人的大妖猛然回头,瞳孔一阵收缩。   巡察使竟有种要被眼神所杀的错觉,压低了嗓子斥道:“夜苍穹!山海会是奈何不了你,但你终究是那里来的人,你要是不肯听令离开他,便只能由我们告诉他这件事,你到底想好了吗?”   闷雷声起,半空的云层越来越低,空气也越发的窒闷。   长老们四散站立,隐隐之间却将这方石块上的妖物围了起来。   夜苍穹似乎毫无所觉,那双针尖似的眸子往左右扫了扫,哼声冷笑,“哟,真是好笑,这也叫选择?无论如何结果只有一个,你们就是要我弃他而去,不是吗?”   大长老自始至终没有言语,这时目光落在二长老身上,“你也是那里的人,你来说。”   二长老和颜悦色,“夜苍穹,你我都知道,此事无关你和他的关系,关系的是他的将来,你要是真的为他好……”   夜苍穹发出一声怪笑,“真是有趣,实在有趣,你们人类什么时候才能有些新意?无非就是为了他好,为了你好,再说了,我是从那里来又如何,你们是否想过,即便我从那里来,难道我就要听命于那里?”   “就算我是从那里来的,又怎么样?”   他一连几问,问的巡察使无话可说,问的二长老连连皱眉,大长老长叹一口气,也露出无奈的表情。   其他几位长老对于关乎“那里”的事,从来都很少发表意见,这时候更不会也不能说什么,当下也继续闭口不言。   闷雷声中,雨水终于下了。   倾盆而下的大雨瞬间浇湿了一切,几位长老纹丝不动,围住的这个圈子里隐约泛起一层毫光。   仿佛有一层看不的盖子,雨水落到这层毫光之上,就倏然滑落,就像里外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是妖师的领域。   和妖物凭借妖力打开的妖域不同,妖师们往往可以合力开启一个领域。   妖师的领域因为人数多而受到各种限制,还需要互相配合,但也正是因此,妖师的领域比起妖物来,往往能坚持更久的时间。   这是属于妖师的阵法。   在妖物的世界里,能让一群妖师合作的,那作为猎物的,必定是一个大妖,而且还是个他们不敢小觑的厉害的大妖。   “能用这个来对付我,还真是我的荣幸呢。”白色猛兽终于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几位长老不敢大意,夜苍穹却显得很是悠闲,“你们这样围住我,是想怎么办?我不离开他,你们就要将我生擒?”   “你们自信,能将我擒下?”锋利的獠牙,在领域外的雷电映衬之下,显得格外的狰狞。   “我们把他引开,让他去黑市,已经给你一月的考虑时间,这一个月里我们也讨论过无数次了,表达了足够的诚意。你若是想要人类作为玩物,我们给你人,你若是想要钱财,这里的一切由你取用,你若要治疗伤势,哪怕是奇珍异草,我们也可以为你去找——只要你开口,什么都能给你。我们不想与你这样的大妖结仇,也不想和那里闹得太难看。”大长老缓缓说道。   四长老却没有那么好的脸色,“实话告诉你,如今那里已经知道你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谴你回去,我们山海会只希望你也能识趣,你要是不肯离开,我们也别无他法,大家只能撕破脸了!”   “那里”究竟是那里,竟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口,像是一种忌惮,几位长老神色谨慎,巡察使也一脸头疼。   这一次,本来山海会只是想吸纳李南落,待追查到夜苍穹身上才觉出不对。   这一个月里,他们本可以早早出手,但都顾及夜苍穹背后的那个“来处”,谁都不想无缘无故得罪“那里”,为山海会找麻烦。   这才想用怀柔的手段让夜苍穹自己离开,没想到,二长老得到那边的消息,“那里”也对这个大妖十分不满,允许他们直接动手。   正要动手的时候,李南落却在这时候赶回来了。 第97章 细雨要人命   夜苍穹落到地上, 几位长老不敢怠慢,包围的圈子逐渐缩小。   野兽转动着眸子,想起李南落出发后的那一天。   那一天, 李南落走后二长老突然拜访, 一开口就直接挑明了身份,“我知道你是从那里来的, 因为我也是。”   他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他的惊讶, 却是头一次, 他感受到了人类所说的感觉,心口有什么陡然往下坠落,重重地沉了下去。   这个素来沉默木讷的二长老, 竟然是那里的人,那个他的来处——那个不可说的地方。   不可说, 也是世人不敢说, 他虽然敢说,却因为厌弃而不愿去说。   他恐惧, 不是因为二长老的来处,而是有人知道了他的来处,要是让李南落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会用什么眼光来看他?   在他如此信任他, 全心依赖他之后?   他怕被李南落知道, 怕他得知他的隐瞒, 怕他可能出现的反应, 和对他的恨意。   没有一个人类喜欢被欺骗。   而他从未忘记,李南落曾经认真的要求过他, 不可有任何欺瞒。   他当时答应了。   如今,万万没想到的是山海会里竟也有那里的人, 二长老传递那边的意思,感受到他正逐渐脱离掌控,而李南落却对他日益信赖……   他必须离开他。   这是那里的命令。   “当时我以为,离开一个人类是很简单的事,我应该感到轻松和解脱。”夜苍穹就像没看到逐渐逼近缩小的妖师领域。   他注视着李南落闭关的方向,自嘲的笑,“没错,在我的计划中,离开的这一天我应该感到轻松和解脱才是啊,为什么……”他想要笑,却扯不动笑意。   “夜苍穹,不要逼我们出手,你乖乖就擒吧,让我送你回去。”二长老比了一个指诀,上前一步。   “可别搞错了,我是从那里来,我却不是那里的妖,你又能送我回哪里去?”在场中悠闲的踱步,夜苍穹就像没有感受到此刻的危险。   他的笃定让大长老很是疑惑,顿时警惕,四长老在另一边冷哼,“我们出手吧,这厮是不会乖乖就范的。”   “要是出手动静太大,怎么和李南落交代?”五长老有些顾虑。   “无妨,我在那里下了禁制,他在里头一心学习那册无名典籍,是听不见外面动静的。”二长老沉稳说道。   “果然还是二长老思虑周全,也不枉我山海会将这册无名典籍拿出来当饵。”五长老这才满意。   “可惜啊,这册无名可不是谁都能学会的,李南落不会想到,在他无论怎么冥思苦想也学不会那册功法的时候,正是我们擒拿夜苍穹的时候。”   四长老一直看李南落不顺眼,此时终于感到出了口气,但还是忿忿不平,“不过说起来,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有这样的天赋,还被那里如此看重?”   “不要多说了!”大长老不接话,转头吩咐,“二长老,这个夜苍穹不好对付,我们五位长老包括你在内一起出手,是那边欠我们一个人情,你可要记下。诸位,我们动手吧。”   五人呈合围之势,大妖的威势仍在,几人十分谨慎,但失去妖力的大妖就算再厉害,又怎么能对付的了五名顶尖妖师的合力围捕呢?   所以几位长老并不胆怯,大长老一声长喝,那层毫光骤然发亮,几人同时出手,分别袭向夜苍穹的头部、胸腹、背脊要害。   山海会是由妖师所组成的联盟,几位长老都是十分厉害的妖师,在他们还没有完全加入山海会之前,便是让各地妖物忌惮的人物。   李南落因为初成妖师,对于这个由各方人马混杂的“江湖”还不了解,还不知道隐藏在暗处的妖师之间也分个三六九等,更不知道几位长老的江湖地位。   夜苍穹却是知道的,他无需知道他们确切的身份,只是作为一个大妖,他早就从他们身上察觉到那股力量,在这些长老眼里,要拿下一个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夜苍穹显然不是蚂蚁。   几位长老也知道他不是,所以当他们各显身手围拢过去的时候,唯有巡察使没有动手,按照计划,他在一旁压阵,以防出任何岔子。   尽管几位长老无比谨慎,慎而又慎,却依然错估了夜苍穹,在五人联手的领域之内,一起袭向夜苍穹的这一击——   竟然落空了!   就像握紧了五个手指捏成了拳,用尽全力朝一个目标打过去,却打在了一团空气上,这种感觉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一击成空,夜苍穹本来所站立的地方,巨大的岩石轰然爆裂。   他竟然突破了五位长老的领域!从这里跳了出去!   巡察使无比惊愕,拔高的声音甚至变了调,“他是怎么突破五行阵的?!”   五位长老,恰好各自精修一种自然之力,融汇成五行之力,也是自然之力,没有一个妖物,包括大妖,能在五行阵之中来去自如。   所有的计划,都依托于这个五行阵,五位长老想好了一切可能性,但从没有想过这个世上居然有妖物能离开五行阵!   夜苍穹的身影在阵外出现,巨大的兽爪割裂半空,卷起一片肃杀。   五位长老的全力一击落空,没料到居然有妖物能脱离无五行阵,无论从身体反应还是心理上都有一个停滞期,就在这个当口,他们的对手却当头落下这一记暴烈的扑袭。   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巡察使当仁不让,即刻迎了上去。   一道惊雷劈开云层,兽瞳里划过闪电,但利爪比闪电更快,巡察使竟然没有发现夜苍穹是怎么接近自己的。   胸腹剧痛,视野割裂,眼前的世界顷刻倾倒,然后他听见四长老惊呼,“你……你没有失去妖力?!”   暴雨倒灌下来,夜苍穹银白色的长毛被风雨吹的一片狂乱。   他嘿嘿笑了,尖利的牙齿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着寒光,“你们觉得呢?”   “愚蠢的人类啊——”野兽落到地上,踱步走近。   这就是巡察使最后的记忆,他倒在雨中,胸腹之间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露出血肉脏腑。   四长老面色煞白,“不可能,绝不可能,这一路上哪怕李南落陷入绝境,你也不曾出手相助,你分明和朱厌对战之后妖力大损!”   大长老阴沉着脸,先不说夜苍穹是怎么逃出五行阵的,要是他真的妖力未失,那今天他们的抓捕计划从一开始就写好了失败的结局。   “各位不要慌,要是他真的一直在演戏也不算坏事,李南落倘若知道真相,知道他的来处,我们一样能达成目的。”三长老冷静的说道。   “那也要我们能活着告诉他这个真相才行。”二长老还是皱眉。   “这时候还在说什么风凉话,你是那边的人,你就没有准备什么后手?”五长老丝毫不敢轻忽大意。   二长老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们不要忘了,我是那边的人,但我也是山海会的人,人类与妖物之间的平衡不能打破,我不过是用我的方法尽量让人类与妖物和平共处而已!”   眼看任务就要失败,二长老再也无法保持一贯的沉稳。   “什么和平共处,那不过是你们的想法,人类和妖物总有尊卑主次。”三长老抱怨着,和其他几位长老重新摆开阵势。   五行阵困不住夜苍穹,但五人哪怕车轮战,也一定要把夜苍穹拿下,然后有人要去告诉李南落,他身边的大妖来自何处!   大长老拥有的妖力属土,比了个指诀,脚下一顿,周围一片飞沙走石,夜苍穹所站立的地方刹那间陷落。   土地自然之力将他不断往下拖,他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啸,雷霆之下,毛发狂乱的野兽身上泛起一片暗黑色的光,伤口崩裂,流出金红色的血液。   “他果然还有妖力!”四长老惊呼。   夜苍穹倘若妖力未失,他们几人是否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几人的心都开始往下沉,但没有长老后退。   “夜苍穹,你也要做一个为祸人间的妖吗?”二长老开口问道,有些沉痛。   “凡是不听命于那里的妖,便是为祸人间吗?”夜苍穹反问,面露讥诮。   暴雨之下,一柄长剑忽然横空而起,五长老衣袂飞动,口中念念有词,夜苍穹心知这是金石之力,要是这五人配合默契同时出手……   “小心,他要走!”三长老提醒。   “你也有怕的时候!”二长老轻拍身旁的树干。   院落之中地面早已松动,树枝藤蔓破土而出,周围的树干也仿佛被什么力量压制着弯曲下来,拦住了夜苍穹的去路。   就像一个囚笼,一个由树木编织的囚笼。   “怕?真是笑话,你们以为这些愚蠢的把戏能拦住我?”树枝被利爪拍碎,枝叶碎片在风雨中四散横飞。   夜苍穹的身影几个闪现,三长老抬头看天,肃穆的合起了双手,三长老周围倾倒的雨水倏然停顿,诡异的向上飘浮起来。   就在这停顿的一刹那,雨水被拉成细长如针似的形状,嗖嗖落下——   混杂在碎裂的木片之中,夜苍穹的身上出现了血痕。   “好一招细雨要人命。”就算是平时嘴上不饶人的四长老也忍不住叫了声好。   同时间他掏出一截柳枝,那正是他的徒儿青柳所用的那种,柳枝上燃起一簇火焰,在雨水中燃烧不熄。   夜苍穹知道,这几个长老早就和所驱使的妖物融合,本身已不是单纯的人类,只要抓住他们身上的妖物,他们就再也无法使用自然之力,但他们本命的妖物不会轻易显露……   就在四长老要出手的时候,远处一声巨响,那是李南落闭关的所在。   “潜心别苑!”几位长老对视,都看到对方脸上的惊愕。   莫非李南落出事了?   “拦住他!”四长老高喊,在他的呼声里那道银白色的身影已经快如闪电的掠过。   夜苍穹朝着巨响的来处狂奔而去。   “还不快追!”四长老还没来得及出手,耿耿于怀。   “不用急。”三长老指着地上被雨水冲淡的血迹,“夜苍穹已经受伤,中了‘细雨’之后雨水会化为利器在他身体里爆裂,他的伤势只会越来越重。”   以妖物驱使自然之力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只是片刻,大长老已经面容憔悴,疲惫的声音说道:“马上召集人手,让在附近出任务的妖师都回来,顾不得遮掩这件事了,我们对付的是夜苍穹这样的大妖,不可大意。”   黑夜之中,雨越下越大,像天空被捅了个窟窿,雷雨交织,让这天色更黑的深沉起来。   潜心别苑。   李南落的心思全沉浸在无名典籍之中。   这本册子十分的古怪,除了开头说明了功法的奥妙之外,里面全都是深奥难解甚至看不懂的文字。   他自小在相国府长大,虽然不敢说看遍了天下的书,但什么珍稀古怪的本子都见识过一二,偏偏没有见过这样的文字。   翻来覆去不得要领,要不是想到学会之后就能为夜苍穹疗伤,他早已放弃。   直到他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人昏沉不已,就在这昏沉之间,那些文字如同一个个活物扭动起来,跳入眼帘。   它们就像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识,在他脑海中重新排列组合,他还是一个字都不懂,偏偏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身体里有一股力量随之游走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处在这半昏半醒之间,任凭那股力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完全不知道,在他周围形成了一股旋转的气流,气流已经将窗户掀飞,撞上了树干,周围一片狼藉。   他只知道在这物我两忘的世界里,这股力量有着自己的意识,无名典籍无风自动,越翻越快,那股力量也越来越强,而他的经脉隐隐作痛。   要是自小学过功夫的人,自然不敢对这般超出常理的状况如此放任,但李南落属于半路出家,他所会的东西大半来自于夜苍穹这个妖,更经历过蜕皮那般的痛苦。   他全然不觉有什么异样,只是忍耐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门被不断撞击。   咚咚的撞击声一下接着一下,还有爪子的抓挠声。   爪子?   阿夜?!他倏然醒来,那股力量便也陡然停止,胸腹之间顿时一片翻腾,他呕出一口血,随手一抹,在宽阔的穹顶之下奔向大门。   铜制的大门异常沉重,随着门缝打开,他看到倒在门外的……   猫?   李南落呆在原地,伤痕累累的大妖,竟又变作了当初那只猫儿,就像除见的那时候一样,圆睁的瞳孔变成一道竖线,尖锐的像一枚针。   也像那时候一样,已经直不起来的前爪勉强趴在地上,却依然露出了尖牙,一身毛发竖起,弓起了背,发出可怕的嘶声。   “阿夜——”他连忙抱起这只猫儿,连手也颤抖起来。 第98章 维护   猫儿的前爪上有伤, 是被三长老所操控的水汽所伤,伤口外面看着不怎么厉害,内里却爆裂开来, 让他每走一步都如刀割。   凄厉的猫叫声让人寒毛直竖, 那语气定是在骂人,那双眼睛更是比化身猛兽的时候更为野性, 妖气满溢。   但就算妖气再重, 这看起来还是像一只浑身被雨水淋湿, 打架受伤又在凄风苦雨中寻找主人的小猫,身上轻轻颤抖,分外凄惨。   李南落又气又急, “这是怎么回事?!”   他把猫儿抱到怀里,感受到那轻若无物的重量, 和之前的庞然大物对比如此鲜明, 在他心里,夜苍穹难逢敌手, 而这次竟然伤到这般地步!   猫儿在怀里没有说话,又或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李南落惊怒,“有人能伤你?是谁敢伤了你?!”   猫儿呜呜叫了几声, 好像在骂骂咧咧, 又像是在回答, 他再顾不得什么无名典籍, 连忙把猫抱到腿上,用衣摆给他擦干, 取出火焰之卵,给猫儿烤火, 先把身上的毛弄干再说。   “阿夜你就算再弱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退回到变成猫儿,还不能说话,告诉我,是哪个长老伤了你?!”一面给他擦干毛发,一面追问不停。   变成猫儿的夜苍穹趴在他的膝盖上,蜷缩起来,被抱紧的时候就顺势窝到他的怀里,看起来异常疲惫。   李南落住了嘴,揉着猫儿的头,轻轻的摸,小心翼翼,好像生怕重一点就会将他弄伤,夜苍穹眯起眼,喉间发出了享受的咕噜声,眼神却低垂下来,要是那些长老真的说出他为何而来……   不知他是被谁所伤,李南落面沉如水,摸那湿漉漉的猫毛,夜苍穹不说话,他也只当他是因为受伤太重,无法开口。   “你放心,只要我学会了那册无名典籍,就有办法为你疗伤了!”   为了宽慰怀里的猫咪,他连忙说出自己的发现,“阿夜,我刚才找到了学习的办法,那东西古怪的很,但我好像能学会,我和那本册子之间有种感应,等我学会将天地之力转化成妖力的办法,就能把你治好了!”   他的脸上写着明明白白的振奋,那种喜悦从他眉眼之间溢出,好像在发着光。他是真的很高兴,能救他,为他疗伤,为他做一点事。   猫儿低下头蜷缩起来,心里还是那一句,要是那些长老真的说出他为何而来……   “你怎么在发抖?阿夜,你怎么了?”李南落将膝头的猫儿抱紧。   夜苍穹闭着眼。他的妖力是真的受损十分严重,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修炼妖力,但依然赶不上妖力的损耗。   朱厌本就好战,见了他这样的对手,哪有放过的道理,一番大战之下双方都各有损伤,但他与朱厌不同。   自从他将自身血肉给了李南落一部分,他的妖力就再也没有以往恢复的那么快。   但这件事他不能让李南落知道。   要是完整的妖力像一个装满水的口袋,他的身体便等若是这个口袋出现了破洞,再也无法将它装满。   与几位长老的这一战,将他这些日子积攒的妖力消耗殆尽。   他装成还有余力的样子,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有所忌惮,吓唬吓唬人的罢了。   如今,也许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弱的时候,而该死的是那群老头子还紧追不舍,等他们到了这里,一定会将他的一切告诉李南落。   时间不多了。   猫儿的尾巴剧烈的甩动起来,无比焦躁,尖锐的爪子倏然张开,扎到了李南落的腿,引来他一声痛呼。   “阿夜你又怎么了?”   “你是不是想着,要去报复将你伤成这样的人?”他沉下脸,也生出怒意,“只要你告诉我是谁干的,我一定不会对他客气!”   “等你恢复了些,能说话了,就告诉我到底是谁,到底是哪个长老伤了你,还是他们所有人?”他抱着怀里的猫儿,一时间觉得,眼前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李南落如此紧张和关切,但他越是对他关切,夜苍穹就越是无法控制的会去想,当他知道一切后的反应。   不知情的李南落在低头在观察他的伤势,他前后腿上都有破裂的伤口,不至于深可见骨,但皮肉伤还是十分可怕。   他为他清理伤口,心里的愤懑也逐渐堆积,“我是为了给你治伤才来的,不是为了让你伤的更重!你既然无法开口,那就让山海会来付出代价!”   猫儿抬起头,喵呜了一声,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李南落却已经等不及了,他俨然是一个维护自家妖物的妖师,“上过药了,你乖乖的,我去去就来。”   小小的猫脑袋上被轻轻摸了几下,一双猫儿眼里仿佛满是隐秘,李南落放下猫儿,心里隐约感觉到这其中有他不知道的事。   刚要走,衣摆被猫儿咬住,猫儿没有说话,李南落却知道夜苍穹这是阻止他去,“你别急,我保证我去去就来,不会有危险。”   夜苍穹此时恰恰最怕的就是他去找那些长老,戳穿这一切。   李南落若有所觉,他看着猫儿,对上那双诡秘的眼,“自从黑市回来之后,我就有这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事发生,而弄明白了这一切,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到原来……”   “阿夜,这种感觉很微妙,甚至很奇怪,但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高耸的穹顶之下,火把的微微晃动,李南落回转过来,受伤的猫儿就端坐在书案上。   火把晕开一片暖黄的光影,四目相对,猫儿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窜起身子咬了他一口——   嘴唇很痛,有一道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他舔了舔唇上的血,顺势抱住扑向怀里的猫儿,“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去找他们?”   伤口有些痛,心里也很乱,但他总不能反咬回去,猫儿脸孔只有巴掌大,他只能看着夜苍穹,拿他毫无办法。   猫儿那长长的胡须边上,那副尖牙染着血,夜苍穹墨绿的瞳孔竖成了一条线,耳朵直往后倒,在他怀里弓着背,浑身的毛如同炸开,那双妖异的眼睛看过来,满是焦躁。   李南抱紧了怀里的猫儿,“阿夜,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吧……”   这一次,夜苍穹没有回答,那双猫儿眼挑着一丝不明的情绪,火把燃烧,爆出几颗火星,火焰之卵在半空飘浮着,将一切抹上了血红的颜色。   李南落心里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自从他拥有了人类本不该有的妖力,便总是会感受到动物才有的直觉。   这不是山雨欲来,而是暴风已至。   他察觉到四面八方涌来的妖力,在这个雨夜,这种汹涌而来的妖力只能说明一件事,“有很多妖师正在往这里来,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你到底是谁,阿夜?到底是为什么留在我的身边?”   他再次发问,得到的还是凄厉的猫叫声,夜苍穹此刻只想将那群长老撕成碎片,好阻止他们向李南落说出一切。   李南落被猫儿阻止了去路,夜苍穹的阻拦却没能打消他的念头,“好,你不说,但不管你说不说,你都是我的妖,谁伤了你,我就让谁付出代价!”   要是原来的夜苍穹,要阻拦他并不难,但如今他只是一只受伤的可怜的猫儿,就算再厉害,又如何阻止已经真正成为妖师的李南落?   人影一闪,掠过猫儿,李南落从破碎的窗户翻了出去,“阿夜,你给我留在这里,这是我的命令!”   这是妖师李南落,而不是那个逃亡的少年李南落,夜苍穹焦灼的同时,心里却又涌上无限的骄傲和满足。   他的内心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煎熬着,既想亲眼见证这一刻,又不敢上前,怕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夜,变成终结。   李南落飞身而出,外面的妖气更重了,这是长老们集结了山海会的妖师,已经向潜心别苑而来,他吸了口气,站到了潜心别苑外面的参天大树上。   “我不管你们为何而来,为谁而来,我只知道,今天有人伤了我的妖——”这一声大喝,随着风雨飘摇扩散开去,犹如朝湖里扔进一颗石子。   语声不断化作涟漪,在雷电暴雨之中互相碰撞,仿若金石之声,几位长老倏然止步,惊疑不定,“李南落的功力竟已到了这般地步?”大长老问的是二长老。   “他本就很有潜力,否则又怎么会被你我两方看重。”二长老此刻说的是那个不可说之地,他停下了脚步,“我看今夜行动可以取消了。”   四长老手上的柳枝在风雨之中燃烧不熄,照的脸色发黄,“你被这小子几句话就吓住了?要走你走!”   “好,告辞。”二长老竟真的就此离去,四长老险些要被气得吐出血来。   “他是不想得罪李南落,他发现李南落对这夜苍穹的感情比我们想的要深,也许,就算我们说出一切,也不会改变什么。”大长老紧紧攥着他的扳指,心思也和这风雨一样摇摆不止。   就在他们说话之时,李南落已经在树上站定,一身长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竟然沾水不湿,也是多亏的山海会给的试炼,让他有机会感受最纯粹的水之力,进而能感悟并完全掌控。   “是谁伤了他,你去吧——”他的手里捻着一抹雨水,和此刻倾落的雨滴不同,那一抹雨水莹莹生光,就是取自夜苍穹的伤口里。   细雨要人命。   爆裂的雨滴能在人的身体里爆裂,要是进了血管之中,那便是全身血管爆裂而亡,李南落在为夜苍穹疗伤之时就发现了这一种力量。   暴雨倾城而下,是最佳的练习场所,他噙着一丝冷笑,自语道:“你不愿意说,那便让我看看,是谁伤了你吧。”   那一抹莹润,在他弹指之间飞入雨中,仿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力量和归属,雷电之中只见成片雨水犹如雷霆,在一个闪电之中骤然停顿,李南落闭上眼,用所有的感知去感应天地间的水汽。   “去吧!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成千上万的雨水如箭,细雨已是要人命,而这是场漂泊大暴雨,携着雷霆之势竟往几位长老所立之处而来——   “他竟然!”大长老连话也没说完,“老三!快开启你的领域,那是冲着你来的!”   然而已经晚了,暴雨如箭又如针,当成千上万道雨幕如箭而来,夜苍穹受伤的那一幕再次重演,只是这一次受伤的并不是他。   由来处来,往去处去,来去合一,那一滴雨水找到了归处,在暴雨中发出破空之声,雷电轰鸣,三长老首当其冲,霎时浑身是血。   而三长老神情恍惚,竟不躲避,惊骇之下一片茫然,“他竟能完全掌控水之力,天地浩瀚,他竟然能驱动如此磅礴的水之力,这要多少妖力……他,真的是人吗?”   他是最懂水的人,如今却让他知道,他的领悟还不如一个年轻人,当下神魂不守,心若死灰,竟失去了抵抗的心思。   几位长老都躲避的狼狈,大长老连忙使出浑身解数,以土之力召唤出犹如泥塑的妖物,那是他本命妖物,开启了坚若磐石的领域,如同一个罩子,将大家护在里面。   然后才喘着气说道:“这李南落小小年纪,当真邪门,三长老的水之力已经对他无用了,也防御不了这一场雨,人家只是看看,已经学会了三长老的这一招绝学,怕是还升级了,这一场雷暴,不会停了。”   李南落是以夜苍穹伤口里残留的雨水的力量为线索,这点力量是谁的,所有的反击便全数落在谁的身上。   几位长老拼力抵挡,才终于挡过了这一阵,这下四长老不再说话了,谁也没有力气再质疑这个年轻人的能耐。   李南落微微闭着眼,感应到自然之水给出的回应,知道已经达到他的目的,便不想再耽误时间,返身直入潜心别苑。   “阿夜,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这是我答应你的。”他拍了拍身上不慎沾到的水汽,眼睛亮的如同星星,灼灼生光,“我没有去他们见面,也没有与他们说话,无论他们想对我说什么,都没有能成。”   “这样,你放心了吗?”他笑着慢慢蹲下,轻轻对着猫儿问道。 第99章 信任   他是这么信任他。   夜苍穹用极复杂的眼神看他,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李南落的疑问, 又或是质问。   所以他索性假作无法开口, 然后嘲笑自己,堂堂大妖, 竟也有这么一天, 再然后, 眼看着李南落冲了出去。   时间流逝,从未如此漫长,直到他又站在他面前。   “我本来以为, 一切就此结束的。”夜苍穹不再掩饰,猫儿的说话声在风雨飘摇的夜里也变得飘忽不定。   李南落对于他开口这件事, 愣了一愣, 没有再问,伸手把伤痕累累的猫儿抱起, “阿夜,你怎么样?”微湿的黑发贴在脸上,他显得很平静。   夜苍穹反而忐忑起来,他的小崽这一次掌握了主动权, “我没事, 我的主人, 看到刚才的战斗, 看来你真的是长大了。”   “怎么你听起来并不高兴呢?”李南落查看着猫儿的伤口,回想方才的冲动, 自己也有些后怕,但一点也不后悔, “阿夜,我不管你有什么秘密,是为什么而来,但是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抱着猫儿,捏着猫儿那只受伤的爪子,夜苍穹便如一只真正的猫儿那样,一动不动,看他笑着说:“你答应过,会一直在我身边吧?你说人类的一生只是你的转瞬?”   “我是说过。”猫儿的尾巴甩了甩动,李南落那双眼睛就像有一团火,“那你就要做到,而我,只要你信守承诺,只要你说到做到,我就勉强接受你有事瞒着我。”   “你明知道我对你有所隐瞒?你不在乎?你明明说过不喜欢欺骗。”夜苍穹无法理解。   李南落沉静下来,像是在权衡得失,最后说道:“和失去你相比,我情愿你有事瞒着我,总之,你不会害我对不对?”他无意识的捏着猫爪,他的平静只是装的,心里的惊涛骇浪就像外面这狂风暴雨,还没有平息。   “我当然不会害你!”猫儿发出一声长叫,李南落的手被他踩了下去,按在爪子下面,“我承认,我出现在你身边是有原因的,但我可以保证,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我的主人,这样你能原谅我吗?”一旦确定李南落对他放宽了界限,夜苍穹便像伤口完全好了一样,整个猫儿都活了起来,垂首舔着李南落的手背。   带刺的舌头湿漉漉的,舔完手背又凑过来,鼻息碰了碰他额前垂落的那一缕白发,猫儿的肉垫还踩在手上,李南落的手就这么托着他的猫儿,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我是说过,我最讨厌被欺骗,被隐瞒了,我也早就警告过你……但,真的到了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根本狠不下心,真的对你生气。”李南落对着猫儿,而不是对着人形的夜苍穹,这些心里的话变得不那么难以启齿,他眉头微蹙,揉着猫儿的毛发,有些无奈。   猫儿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从他的额头蹭到颈边,猫咪的耳朵蹭着李南落的耳朵,毛绒绒的,“那我的主人,你可曾想过,为何独独对我不同?”   如同蛊惑似的耳语,直入人心,就如他当初问他是否愿意成为妖师,李南落的心口砰砰直跳,这个家伙,就算变成一只猫儿也不放过他?   他一弹那只尖尖的猫耳,“因为你本来就不同啊!”他虚张声势,那砰砰的心跳却让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猫儿的耳朵抖了抖,夜苍穹发出不满意的呜呜低吼,伸出爪子一跃跳上李南落的肩膀,“我已经等不及了,既然你说已经找到了一些端倪,还不赶快试试,为我恢复妖力?”   “你是在命令我吗?”李南落虽然这么质问,却还是走到放着那册无名典籍的书案旁,“先前,我还差一点了,为此还受了些伤,第一次受这样的伤,原来是这种感觉。”   “你怎么受伤的?!”当夜苍穹知道他吐过一口血,不禁瞪大了猫儿眼,“你这小崽子好大的胆,竟在这种情况下还敢一个人贸然出去挑衅那几个妖师?!”   “为什么不可以?”李南落也瞪大了眼,任凭猫儿从他肩头走到案上,“本来就是一时意气,为了替你讨个公道,况且我根本没有打算与他们正面相对,外头又在下雨。”   他将如何对战,自己又是怎么想的说了一遍,当时站在树上感受天地之间的水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是你教出来的,怎会那么傻,用自己的短处去寻他们的麻烦?自然是借用外力,务求一击必胜,让他们不敢与我纠缠。”   强行停下对无名典籍的理解,令他的脏腑受了一些创伤,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就能痊愈,但当时他唯独缺的就是时间,于是便另辟蹊径,既能安了夜苍穹的心,还能隐藏自己,没想到收效甚好。   “我必须说,你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妖师,一个合格的徒弟。”以师父的身份自居,站在书案上的猫儿高高竖起了尾巴,左右踱步,踩到墨迹的爪子在摊开的无名典籍内页上留下一个个梅花印。   “阿夜!”李南落急了,从猫爪下抢过那册书,“这还有用呢,我还要为你疗伤呢!”   猫儿眯着眼,满不在乎的样子,胡须翘起,“要是区区几个脚印就能让它失效,那这玩意儿也算不得什么厉害的东西。”   他一脸踩它几脚是它荣幸的样子,李南落忍不住笑起来,翻开书,小心的用纸张印去墨迹,看猫儿骄傲的在桌上踱步来去,这样的阿夜,到底是隐瞒了他什么事?   唇边的笑容不变,李南落将疑问埋入心底,夜苍穹在桌上走来走去,他的主人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   有时候,他无法再一眼看穿他。这是值得庆幸的事,还是令人遗憾?   “好了好了,让我好好看看,早些替你恢复。”李南落伸出手,把桌上的猫儿抱起在怀里,“不要闹了,容我先试试好不好?”   他用哄猫儿的语气和他说话,夜苍穹瞪他一眼,忽然笑的很诡异,“我的主人啊,等你恢复了我的妖力,你说让我如何报答你?”   预感到他的坏心思,李南落一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报答不必,你是我的妖,我救你是应该的。”他连忙无比尊敬的抱紧他的猫,好像伺候大爷那样,小心翼翼,顺了几下毛。   端着书案前,然后李南落拿起那册被画了梅花印的无名典籍,深吸了一口气,他再次让自己的心神回到眼前这本书上。   外头风雨飘摇,那些因为长老们而聚拢的妖气再也没有聚集,李南落得以专心眼前,只是怀里抱着夜苍穹,哪怕只是个猫儿的样子,他却不得不因为在意,而分神过去。   “阿夜,你在边上等我,好不好?”他托起猫儿,郑重其事的看着夜苍穹,同他打着商量。   猫儿的身子拉的老长,夜苍穹的脸色也是一样,随即忽然露出好奇的神色问道:“为什么我在这里,你就不能好好用功?”   李南落回答不出来。   夜苍穹笑了,猫儿上挑的眼睛,笑起来像个狐狸,又是魅气又是邪气,李南落咳嗽几声,“我就是以防万一,你要是不肯动,一会儿误伤了你,可不要怪我。”   猫儿眼转了转,好像他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李南落索性转过头去,不与夜苍穹对视,终于等到夜苍穹笑眯眯的走开。   他松了口气,这一次专心的将所有注意力,投入这本无名的功法之中,物我两忘之际,体内的力量又再度流转起来。   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不可松懈,便将全部身心都投入进去,不多时,那隐约流转的某种从未感受过的奇异的力量,就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仿佛有什么东西,循着窗棂的缝隙一路游走,又被他体内的力量吸了过来。   天地之气。   李南落对这感觉再熟悉不过,那是大气、雨水的感觉。   外间正在下雨,水汽最是充沛,他引来的自然是水的力量,这股力量在身体里游走,和他刚感受到的奇异力量混合着,发生了某种玄妙的变化。   这股力量越来越快,他下意识的想要去控制,却根本拿捏不住,只能凭它自然变化,直到双手颤抖。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合成了一个圆,这个圆形之中气流旋动,发出细微的光芒来。   福临心至的,他双手一抖,将那股逐渐无法掌控的力量捧了起来,双掌挪到了夜苍穹的身上。   猫儿抖了抖耳朵,全然信任李南落的决定,于是没有躲开,那股力量便落在他身上,随即隐去。   李南落双掌不停,看见那股细微的光芒时隐时现。   夜苍穹惊讶的发现,他的妖力竟然逐渐充盈起来,就连被三长老所伤的地方,也快速的愈合。   李南落眼见如此变化,精神一振,继续运起这古怪的功法,外面的自然之力一阵阵的被吸收进来,又经过他的转换,注入夜苍穹的身上。   “阿夜!”等他睁开眼,看到猫儿化作了野兽,又化作人形。   终于心头一松。   他浑身乏力脚下一软,被熟悉的胸膛接在了怀里。 第100章 这一夜的吻   夜苍穹抱着他, 感受了一下充盈的妖力,就连他这个大妖都要摇头惊叹,“你竟然能做到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实在给我太多惊喜和意外!”   李南落有些发愣, 分明他曾经不知道多少次被夜苍穹这样抱住过,是很熟悉的, 此刻却又感觉到十足的异样。   夜苍穹的手牢牢的抱着他, 似乎有些太牢了, 他还没穿衣服……   “你确定没事了?”李南落的声音还是很虚弱,他想下来。   “自然没事了,你都用上了这等失传的功法, 我要是还没好,岂不是让你很没面子?”夜苍穹却没有把他放下, 就这么抱着他坐到地上。   李南落见他无恙, 放下心来,昏昏沉沉的看着他, “阿夜,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要是那些长老再来找你……”   “那几个臭老头联手对付我,才会弄的我这么狼狈, 他们要挟我, 要我归附于山海会, 要我离开你。”瑰丽的金绿色的眸子微微转动, 这一次是告状。   “我就知道!那他们到底有几个人对付你,他们还要你做什么?”先前急于出手, 根本没来得及问。   夜苍穹寥寥数语,将几位长老的阵法如何如何, 说了一遍,他说的过程都是真的,只是省略了其中关键的部分,和李南落有默契,谁都避而不谈的这个部分。   “就这些?他们用你的秘密要挟你,就要你加入山海会?”李南落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末了,问了这么一句。   夜苍穹看着他,“不是要我加入山海会,而是要我离开你。”   “他们凭什么这么要求!”李南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夜苍穹将他按在身上,“我的主人,我建议你还是别乱动,你为我耗费了太多妖力,现在该休息的人是你啊。”   落下的阴影遮住了夜苍穹的眼神,李南落知道其中还有别的什么,犹豫了片刻。   “你——到底隐瞒了我多少事,阿夜?”   “只是一点点细枝末节,我所说的都是事实,刚才的每一句话也都是真的,他们确实想方设法的要我离开。”他抬起眼。   目光相对,李南落想到自己答应过什么,最终,叹了口气。   “这是你说的,我就信你,毕竟……要是我连你也不能相信,那我还能相信谁,我身边也只有你了,小鬼可不能算。”   夜苍穹的眉眼微不可觉的轻跳了一下,忽然问道:“要是你猜的是真的,一旦你知道我隐瞒了什么,我就再也无法留在你身边呢?”   李南落猛地抬头,然后他听见自己格外冷静的声音问道:“到底是什么真相?会让你无法留在我的身边?是关于……”   他倏然住口,“我答应要相信你的,只要你信守承诺,我就不会逼你说出你不想说的事。”   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那双金绿色的眼睛里针尖似的瞳孔慢慢散开,好像有什么在翻腾,然后一声叹息,“那倘若,也有能说的部分呢?比如……妖物,不可以和他的主人有情,若生情,便只有离开——”   夜苍穹说的很慢,特别轻柔,分外暧昧。   李南落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什么叫能说的部分……我们,一直情如师徒,情如兄弟,照你来说都是不可以了?”   “我的主人,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一种。”夜苍穹将他固定在怀里,阻了李南落的退路,抬起他的脸,认真的看着他。   “那是哪一种?”李南落没有退路,只能回望过去。   “这一种。”嘴唇忽然贴了上来。   气息侵袭,夜苍穹的存在感包围了他,方才沉下的心好像又被提了起来,好像就在半空飘荡不止,失了规律,好像血液轰的一声被点燃。   然后感官才慢慢归位,李南落听见自己剧烈心跳,就和梦境般的那个吻一样,直接的,热切的,毫不掩饰,就连夜苍穹舌头上那属于野兽的倒刺也一样。   他从他唇舌上扫过去,又捏住了他的下颚,舌尖滑了进去,充满了侵略性和掠夺感,就像在拆吃猎物,李南落的后脊又升起那种颤栗,浑身滚烫犹如发了高热,双手紧紧抓住了夜苍穹的后背。   “阿夜……”额头抵着额头,唇贴着唇,他含糊的喊他。   “嗯。”胸腔震动,犹如珍藏许久的美味,终于按奈不住送到嘴边,李南落下意识的直接的回应让夜苍穹异常的愉悦。   什么失去的恐惧,对那个地方的不爽,对山海会的轻蔑……全数被抛到脑后。   此刻眼里心里,只有这个本来不应该现在触碰的禁忌,可一旦真的触碰了之后,从灵魂深处涌上的甘美令夜苍穹十分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触犯禁令。   若生情,就要离开自己的主人,当然不是真的,这不是什么规矩,但也算是真的,因为这就是事实。   有情,是真的,现在的这个吻也是真的,他早就应该这么做,先前的小甜点根本无法让野兽满足。   甚至,这些吻也不足以平息某些妖兽的野性。   夜苍穹的喉头溢出像吼叫的声音,又低沉又急切,两人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失控了,但他并不想控制最原始的兽性。   发烫的吻落到了脖颈,扯开李南落的衣物,似乎还要深入下去,李南落抓住了背后书案的木脚,才让自己不至于虚软倒下。   他的人往后仰,就这么靠在高起的地台上,背后是他学习无名典籍时候用的书案,书案上的一摞册子终于在他迷乱之下被手扫落。   “阿夜!”他醒悟过来,低哑的制止,“你——不可以——”   夜苍穹的动作定格了,慢慢的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涨红,用一种异常不满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是责怪他这种时候喝止。   但他还是听话的停了,然后他就紧紧抱着他,伏在他耳边喘气,过了许久,才慢慢退开,而李南落的身体就一直保持着后仰的姿势,满面潮红,不敢和他对视。   夜苍穹的人是退开了,一双眼睛却牢牢盯着他,就像盯着没有吃到嘴的猎物,李南落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和阿夜什么时候,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主人,你为什么连耳朵都红了?”夜苍穹眼睛里还有暗潮,捏住了他的耳垂,居然还笑话他。   指尖微凉,更显得李南落的脸颊和耳垂火烫,“你……”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你刚才这是在开玩笑吗?”然后他很快镇定下来。   “你要是觉得是玩笑的话,也可以是。”夜苍穹弹了下他的耳垂,语气听不出喜怒。   李南落知道他不高兴了,但对他的这个回答也升起一股无名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这个大妖不是一向随心所欲,从来不在乎什么规矩的吗?”   “是那些长老要我遵循这个规矩,不是我要这么做,否则我何必与他们动手。”他舔着嘴角,意犹未尽的品尝唇上残留的味道。   李南落不禁头疼的叹息起来,“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讨厌我吻你吗?”夜苍穹放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也不是。”李南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些别扭的转开了头,目光避开矗立在眼前的,变成人形之后就没有穿衣服的男人。   “那就是喜欢了。”夜苍穹一拍掌,下了这么个结论。   他这么直接,李南落反而不窘迫了,气笑道:“对人类而言,不讨厌就是喜欢?你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如再来试一试?是讨厌还是喜欢?”夜苍穹站在那里张开双臂,挑起的眉宇之间满是挑衅。   这个大妖从来不忘记挑起他的好胜心,李南落浑然忘记了自己前一刻复杂混乱的心情,“试试就试试。”   这对话,一如之前教授妖术运用那样的,他挑衅他,他迎接挑战,然后对战学习,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亲吻。   不就是亲吻吗?他走上前扣住夜苍穹的脖子。   起初只是一种赌气,一种年轻人的胜负欲,他想证明这不过是一个亲吻,夜苍穹和他之间的亲吻有好多次,但并不会改变什么。   嘴唇上还有被咬的伤口,在刚才加剧了疼痛,夜苍穹不是人类,从来没有分寸,那要是他来主导,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李南落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似乎这个理由足够的充分,充分到他可以去亲吻一个妖。   可是当他再次碰触到夜苍穹的唇,一切又变得不一样。   和他以为的不一样。   他以为自己会开始的很轻柔,他以为这只是一次尝试,但是在他触碰上去的那一瞬间,就像有一种奇怪的妖术,他变得和刚才那不知分寸的大妖一样……贪得无厌,想要索求更多。   李南落在学习方面,一向不差,在相国府之时便是知书守礼,好学好问,成为妖师之后,各项技能也是一日千里,今天也不例外。   夜苍穹有些惊讶,那双兽瞳的颜色更深了,他的主人学习的太好,让他不由得一把抓起他后颈的衣领,按着他的后脑加深这个吻。   李南落不甘示弱,他此前从未有过和女子亲近的经验,一切学习都来自夜苍穹。   便将那侵略性也学了个十足。   心脏就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如雷的心跳声压住了外间的暴雨,带着倒刺的舌头,在他的唇齿之间之间游走,夜苍穹的手还在往下——   只是吻还不足,反而又一次激起野兽的兽性,并且再次试探他的底线。   那他刚才喊停还有什么意义?李南落这才醒悟,夜苍穹只是换了一个理由开始,然后让事态再次发展到和先前一样……   这个狡诈的家伙!   李南落倒吸一口气,被陌生的感觉侵袭了所有的感官,他几乎想要逃走,而后颈的手掌控制住了他,让他不能动弹。   “刚才不是还很自信吗,试试就试试?”上方传来夜苍穹的低笑。   “放开我,算你赢了。”他仓皇的像逃一般往后退去。   “认输了就想逃?可没那么容易。”夜苍穹捏住了他的颈子,就像捏住一只小兽。   “我没说要试两次。”他反手一握扭转身体,从他身边转了开去,落荒而逃。   夜苍穹并不想放过他,李南落也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猎物,一触即发。   “李南落,夜苍穹是否在里面?你且开门,我有话要和你说。”门外伴随着雨声,是大长老疲惫苍老的声音。   大门被敲响,而不是撞开,夜苍穹眼神微动。   李南落也终于想起来此时此刻,并不是他们“学习”的好时机。   “你们要是想让阿夜离开我,那还是请回吧。”他深吸了口气,看自己衣衫狼狈,连忙整理,等恢复平静,准备上前开门,顺便兴师问罪。   而比他更快的是夜苍穹,他几步上前,将大门打开,毫不在意自己身无寸缕的样子。   作为妖物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属于人类的羞耻心,李南落只觉得头更疼了,连忙扯了一片帘幔,想遮在他身前,挡一挡某些不合时宜。   夜苍穹伸出手,却不是接住那块帘幔,他的手直接挡在了门框上,将李南落护在身后。   “诸位长老,你们想要我走,恐怕是不能了。” 第101章 小没良心的   一番暴雨雷电, 一番纠缠不清,在这潜心别苑里高高的穹顶之下,火焰之卵照耀着红光, 夜苍穹袒露着身躯, 李南落紧蹙着眉头。   这一番情境,即便是长老们, 一时间也有些呆滞, 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大长老身上还带伤, 三长老更是因为伤重而没有出现在这里,四长老匆匆处理了一下伤口,他们几个都算是轻伤, 李南落太出乎他们的意料,让一切计划都落了空。   “李南落, 恭喜你又习得了三长老的绝技。”大长老攥着扳指的手指发白, 蓬乱的头发也没来得及整理,苦笑说道:“你如此维护夜苍穹, 是我们都始料未及的。”   他们这次来,本意是告知详情,看看李南落的反应,但大长老在说话的时候留意到, 夜苍穹已经化作人形, 并且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一只手落在李南落的肩头, 一手扶着门框。   四长老还眼尖的发现李南落嘴角的伤口,还有脖颈边隐秘的红印, 这一桩自然又被他归咎于夜苍穹,猜想着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阴沉着脸接着大长老的话说道:“李南落你甘愿为了他与山海会为敌,但是可知道他……”   “等等!”他的话就被大长老急急打断了,然后生怕激怒李南落那样,解释道:“我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大长老对他使着眼色,四长老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再看其他几位长老的神情,都很怪异。   他们的目光又落到了李南落身后……那册在书案上的无名典籍,正大开着,有一层蒙蒙的毫光若隐若现。   这一册“无名”,居然被李南落练成了?!四长老顿时心头大震,否则,夜苍穹是怎么恢复如初的?看起来连“细雨”造成的伤害也全很好了。   大长老背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着痕迹的做了个手势。   潜心别苑周围,已呈合围之势的妖师们不明所以,却还是领命从隐藏的地方慢慢退了开去。   这次围捕夜苍穹的行动取消。   他们本来打算,要是李南落还不肯听他们的,不愿意和夜苍穹分开,就集合山海会其他妖师,至少要李南落知道夜苍穹背后隐藏的那股力量。   但如今,大长老改变了计划。   面对李南落,几位长老很快恢复常态,表示了问候,表达了关心,顺便还叫人带了些吃食过来,又嘱咐了下面的人,叮嘱了侍候的小妖,沐浴洗漱更衣的事宜,可谓是无微不至。   如此这般,长老们好像只是为了关照这些才来的,关照完了,很快就告辞离去,头也不回的离去,甚至连三长老受伤的事也一句不提。   李南落也不去说破,与长老们寒暄了一阵,目送他们离开。   夜苍穹早就慵懒的靠在椅背上,腰上搭着那块李南落无论如何要塞给他的帘幔。   “恢复力量的感觉真是不错。”他半眯着眼又伸了个拦腰,因为毫不在乎的伸展四肢,那块遮住关键位置的布幔就那么徐徐滑落。   李南落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滑过去,又醒悟过来,快速的收回,想起在几位长老来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就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   是义正言辞的教训夜苍穹一顿,和以前一样教他守规矩,还是将两人之间的这种情分问个明白?   他只能站到窗口,看着长老们离去的背影,最后还是清了清嗓子,背对着夜苍穹说道:“山海会别有用心,既然你的伤势好了,那我们也该离开了。”   “说的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身后的人,这话说的居然很委屈,夜苍穹竟然还会耍无赖。   “你这个大妖,明明是你先——”李南落转过身,夜苍穹就光着身子站在那里,眼前赫然是……他视线一落,呼吸一顿,连话都说不全,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连忙转回去,真真可恶,明明大家都有!   等身后的人贴上来,他扶着窗框,分明慌乱,却故作镇定,大妖眯着眼睛笑,坏心的贴得更近,故意顺着他先前的话说下去,“离开可以啊,你已经学会了?”   话题太跳跃,李南落身子一僵,“差……差不多了,还需几天,我就可以将这本无名典籍归还给山海会。”   脑子里却乱成一片浆糊,他对着外面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   雷电已去,云雨渐收,天上终于现出几丝光亮,不再窒闷的空气里,渐渐散开些凉意。   他收拢了一下衣衫,想让凉意驱散燥意,等看到胸口的痕印,不由回头看了夜苍穹一眼。   “瞪我作什么?”恢复了妖力的大妖,心情格外的愉悦。   “没有什么。”李南落努力的找着正常的话题,“我似乎……学会了什么不该学的,了不得的东西。”   “你才发现吗?”夜苍穹眯着眼笑,“越来越有意思了,弄巧成拙,那帮老家伙该后悔的正在捶胸顿足吧。”他摸着下巴。   与此同时,长老们在议事厅里,一个个眉头紧皱,不断踱步。   尽管是夏季,但此间商议的内容过于重要,门窗还是被紧紧关住,桌上摆着才沏上的好茶,只是谁也没有心情去喝上一口。   “要不是大长老拦住我,我就要说出那件事了!”四长老想想还有些后怕。   “幸好还没来得及说,否则,夜苍穹已经恢复妖力,甚至还有余力能维持人形,以他的能力,再加上李南落,集齐分部所有妖师的力量,恐怕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大长老说完,大家都想到了还在全力救治,至今生死不知的巡察使,还有受伤正躺在床上的三长老。   “夜苍穹与我们对战之时,可能也是虚张声势,但经过李南落这一救治,不论他原来有什么伤势,伤有多重,这下算是都好了,而李南落,是不会让他吃亏的。”   “夜苍穹既然已经恢复妖力,李南落又分明袒护他,二长老,不是我们不帮忙……”   “大长老不必再说,这件事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我明白。”   二长老要同时兼顾两个势力的平衡,自然不是个没有轻重的人,“要是在此时此刻告诉李南落,他那只大妖的来处,让他知道夜苍穹是被人放在他身边的,他一定不能接受,更不会告诉我们他是如何学会那册无名典籍的。”   “你明白就好,只是没想到啊,这本来只是让他加入山海会的一个办法,一个诱饵,谁能想到他竟真的将这功法练成了?!”五长老非常意外,只觉得匪夷所思,连连摇头。   “也许这就是那个地方不惜出动夜苍穹这种大妖的原因,李南落和常人不同,不知道怀着什么隐秘,所以有人想要铲除他,有人想要拉拢他,相国府的案子兴许就是这么来的。”四长老终于不再提他徒儿青柳和李南落的恩怨,心里念叨着,以后要关照他的徒儿,千万不要再去招惹李南落。   几位长老议论纷纷,这是第一次,有人以这样雷霆手段让他们毫无还手的机会,幸好,他们召集的妖师当时还没有来,没有见到三长老是如何被袭,没有见到几位长老们如何狼狈,否则他们几个还有什么颜面?   终于,大长老轻咳了几声,安抚道:“大家不要再多想了,事已至此,我们唯有改变计划,当务之急,先稳住李南落,不要再提夜苍穹的事……”   他转着手上的扳指,沉思道:“也不要去刺激夜苍穹,这个妖物性情乖戾狂妄,要是惹怒了他,还不知道他会撺掇着李南落做出什么事来。”   几位长老连连点头,都表示同意,谁也没想到只隔了这片刻功夫,形势居然全然不同了。   “那册无名典籍,本来以为它已经成了废纸,谁能想到——”五长老想到那本功法,心里也是又是羡慕又是惊讶。   “谁也想不到李南落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和机缘,也怪不得那边,要早早的将夜苍穹放在他身边了。”四长老若有所指的看向了二长老。   同时也代表着那边的二长老却不说话,只顾着低头喝茶,那杯子里的水已经续了好几回,喝完了随即就告辞离去。   大长老见他走了,手指才在桌上点了几下,“各位长老,我们都知道,学会那册无名,就等于拥有了救治所有妖物的资格,李南落本就资质不凡,这下误打误撞,我们等于拱手送了他一个大礼!虽说那边有夜苍穹,可毕竟这册功法是我们的,我们山海会以此来加深和他的关系,也是理所当然,不如趁此机会与他交好,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几位长老都点头赞同,看来有必要把李南落这个人的重要性,重新进行估算了。   李南落并不知道几位长老已经在考虑给他一个山海会里的重要职务,他正一门心思想将无名典籍练好。   自那一夜之后,他不断重复感知这册功法,几乎算是搬进了潜心别苑。   令他意外的是,山海会长老们丝毫没有一点不情愿,反而积极的很,一反常态,再也不复当初高高在上的态度,甚至有些过于热情。   无论是本就与他有挂名“师徒”关系的二长老,还是素来看他不顺眼的四长老,都对他关怀备至,连青柳被面鬼弄吃尽了生机的事,三长老重伤的事,都只字不提。   无论他需要什么,侍候的小妖们几乎不用他开口,便能很快为他备好。   他曾诧异的问夜苍穹,莫非山海会转了性,得到的回答却是大妖别有深意的笑。   但他并没有功夫去深究这件事,越是认真去感应这册无名,便越是能更直接的感受到外间的自然之力。   李南落从当初第一次感应之时,因为这浩瀚的力量而迷失,到如今已经能像鱼儿在水中游泳一般,自然惬意。   “人类如此渺小,而能与自然对话的妖物们,这天生的能力,又是多么的令人羡慕,但偏偏人类却将妖物视作低等之物,妖物们又凭借自己的能力为祸人间,莫非人类与妖物,就要一直这样相处下去吗?”   这是某一天,李南落的有感而发,而他的大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可能任何一个人类或者妖物,都无法回答。   当剑客子城得知李南落似乎又学会什么厉害功夫,则是长长的叹了口气,连怨愤的心思也起不了。   他什么都不怕,唯独怕死,怕再也没机会救出他的主子,李南落如今越来越厉害,子城早已没有最初想取他性命的心思,自己还想多活几十年呢。   李南落在山海会以妖师的身份安顿下来,就住在此前如同禁地的潜心别苑,引来山海会分部之中其他妖师的种种猜测。   而作为当事人,他没有一点自觉,也浑然不知,早在他驱策着树妖一路奔回山海会的时候,就已经将自己的存在显露人前。   有些人注定要走上一条不平凡的路,哪怕再遮掩,也掩盖不住那光芒耀眼,妖师李南落之名,在山海会有意无意的宣扬之下,成了会里面最不可忽视的存在。 第102章 夏至节   自从夜苍穹痊愈, 李南落就放下心来,打算再将潜心别苑里的各种书册翻阅一遍,他终究是要在妖师这条路上走下去的, 多学一些总没有坏处。   而自他们搬进潜心别苑, 侍候的小妖就再也没有出现,这里似乎有什么禁制, 让小妖无法靠近, 于是早晚侍奉的人, 变成了苍陌。   苍陌会在早晨送来洗漱用具和早点,无论夜苍穹是什么态度,他的态度始终如一, 永远恭顺谦卑,识得进退。   除了那一天, 在看到人形的大妖的时候, 他失神了片刻,没有马上离开, 化作人形的夜苍穹自然比野兽模样更加摄人心魄,他咬咬唇,发了一会儿呆,等夜苍穹不耐烦的瞥了他一眼, 才慢慢退下。   那一次, 李南落在旁见了那眼神, 便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后来便决定,还是早些离开山海会。   今天, 苍陌早晨按照惯例来送早点,呈上四种咸食、四样小菜、两大碗熬出米油的粥, 还有一叠酥香的烙饼,然后他恭恭敬敬,不经意的说道:“妖师大人有所不知,夜大人在那一个月都没有好好用饭,故而加重了伤势,十分憔悴,这回该好好补一补了。”   这告状看似是关切,那一双晶晶亮的眼睛却看着李南落,目光着实哀怨,好像在责怪他没有好好对待他的大妖,李南落呆了一呆,“阿夜,是真的?”   “就这点微不足道的事,值得一提?”夜苍穹坐在桌子边上,看也没看苍陌一眼,眼神只扫着眼前,挑剔的吃了几口。   苍陌微笑的脸色一僵,看夜苍穹那一双筷子挑着几样小菜,放到李南落眼前的碗里,“人类的吃食对于妖物来说不过尝个新鲜,你不在的时候我还有什么心思吃东西,我可不想浪费那个时间。”   还从来没这样被他这个倨傲的大妖侍候过,李南落受宠若惊,见夜苍穹确实瘦削了些,连忙给他几片鸽子肉,“你也吃,我可不想被人误会虐待自己的妖。”   然后他想到,“说起来,你们妖物要是不吃人类食物,又吃些什么?吸收日月精华?天地自然之气?”   “我吞吃过魑魅,那是天地之气孕育的精怪,还算不上小妖,但勉强说来……我也还是个吃自己同类的妖物呢。”筷子夹起那片被切的薄薄的鸽子肉,夜苍穹慢条斯理的嚼着,好像野兽嚼吃猎物那样。   “那是害人的东西,你吃的对。”李南落就差摸摸他的头,才抬起手,夜苍穹就顺势靠过去,在他脸庞碰了一下。   嘴唇擦过,看起来像是野兽的亲近,又像是情人的亲吻,苍陌垂下眼睛,隐约感觉到,夜苍穹是有意让他看到这些。   李南落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他没忘记那些个夜里,发生的那些个不合时宜,“你下去吧。”他示意苍陌。   今日苍陌倒没有看着夜苍穹发呆,只是穿了一身和李南落同样颜色的衣裳,玄青色的外衫,用同色的带子束着发,一片温润之色,衬的人也如水似玉的,确是个俊秀的模样。   李南落不确定他是不是有意,只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强烈,捏着筷子的手用了力,戳进米粥里,“等过完夏至,我们就走吧。”   夜苍穹看着他,眯着眼笑,“遵命,我的主人。”   李南落被他笑的红了脸,总觉得他和夜苍穹之间的有什么已经变了味,夜苍穹坦言过他们之间的“情”,因为妖物从来没有人类那么多的顾忌。   但是他从未和任何人有过这样的亲密,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情”,李南落这十多年的岁月里,都在相国府循规蹈矩。   他被教养成一个谦谦君子,哪怕那些想要巴结相国府的人,另辟蹊径找上他的门,直接将头牌花魁送到他的床上,他也只会告一声失礼,然后仓皇离去。   他不知道如何与人保持亲密的关系,尽管家中有兄长,有父亲,那也是名分上的东西,他并不时常与人亲近。   因为身体孱弱,他很少出府去,他始终是一个人的,本来这一次过了那个生辰,父亲答应他可以随意出府去,也许诺了会给他一个差事,只是后来……一切都开始偏离。   终于,到了夏至这一天。山海会也像普通人家的习惯一样,厨房里头开始为大家准备汤面等吃食。   这是自从离开相国府后,李南落再也不曾感受过的气氛。   住在医馆的时候,沈寒三钻研医术成痴,和沈绮珺父女二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更不怎么在乎什么节气,加之过节的时候反而是病患激增之时,两人忙里忙外,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在李南落的记忆里,夏至节的时候,相国府都会比平日热闹一些,官员休沐三日,这三日里相国李佑哪怕是留在府中,相国府门前也总是车水马龙,想要上门拜访的各路官员送来的拜帖,可以收上整整一摞,装进提篮里,要两三个小厮才能抬进书房去。   到了那时候,李南落也会被叫去帮忙,将拜帖一一分类,实在见不了的,不好得罪的,李佑就会让他记下来,教他做一些笔头上的事情,再让管家附上府里自己做的点心,再客客气气请人回去。   山海会不是相国府,规矩自也不同,因为汇聚了各地的妖师,还有不少的妖物,平日里有好些人外出办事,逢年过节的,要是正好赶上在分部,为了各位妖师能和睦相处,山海会也没少花心思。   夏至节这一日,早上天还不亮,厨房里早早就揉好了面,炖上了鸡汤,算好了时辰,盛出一碗碗汤面,摆在桌上,进来就能吃上一碗。   热汤上漂浮着绿油油的葱花,还有几滴香油,在这翠绿上,点缀着几抹金黄色泽,让人食指大动。   汤是新鲜熬煮的,只放几撮盐粒和葱花便鲜美无比,一大早,就有小妖探头探脑,不敢走到院落里来,却在外面躬着身,请李南落去厅堂领汤面。   这一次没有见到苍陌。   自己早饭要吃什么,那是各人自己事,但夏至的汤面,要去厅堂取用,趁着这个时候,也能和平日里见不到的妖师们打个照面。   厅堂分为几进,中间的堂上排满了一碗碗鲜香的汤面,几位长老也随意,找了地方,闲散的坐着。   这里好像忽然成了酒楼,不时有人进来吃上一碗汤面,和几位长老打个招呼,又和相熟的妖师同僚说上几句。   “你的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了?听说海里的鱼龙不好抓啊?”   “别提了,那东西把我的妖啃了一嘴,现在别的地方都去不了,在这儿把伤先养了。”   “哎?前辈好久不见,竟没有出去赚大钱?”   “大钱哪有那么好赚的,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一心只想着赚钱,既然做了这里的妖师,你就要有个念想……”   妖师们身形各异,有的样貌普通,有的面有异相,有些妖师随身就带着妖物,或是草木精怪,或是飞禽走兽,有的也作人形,有一些,显然是如同青柳那样,已经将妖物融入身体,这一部分,便是妖师之中的高手了。   李南落尽量不着痕迹的一一看过去,他从没有想到,山海会还有这样一面,在他将几位长老打伤之后,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他们的反击,不曾想,事情的发展却与他预料的相反。   不想引人注意,便找了个偏角落的位子坐下,夜苍穹理所当然的在他身旁落座,却是张狂惯了,学不会收敛,径直端起面汤碗来,喝了几口汤,点了点头,“这碗面倒是还行,可以吃一吃。”   他的话音不低不高,但足以被前后的人听见,李南落他,“这是夏至面,你吃就是了,不要多话。”   “还要顾及什么礼数?以你如今的能力,何必考虑他人的感受和颜面?”夜苍穹就事论事的说,顺便挑起几根面条吃进嘴里。   李南落有些头疼的抓起筷子,夹起用莲花瓣和米粉白糖做的莲花糕,径直塞进过去,“多吃东西,少说话。”   学了山海会给的功法,李南落自觉应该给对方些许尊重,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只是长老们要夜苍穹离开他,这一点他却一直记着。   他本以为自己并不引人注意,没想到周围的人,都对他微笑示意,他一时不知所以,只觉得万分莫名,见夜苍穹难得的对这碗鸡汤面感兴趣,也就顾不上其他,又去边上端了碗酸梅汤过来,“你总是吃不惯人类的东西,也不爱吃,既然觉得汤面不错,那再试试这个?”   用梅子、杏子、山楂、酸枣、陈皮熬制的汤,在冰窖里放过,上面飘浮着一层薄薄的冰渣,一眼望去晶莹剔透,衬着底下殷红,飘来一阵阵酸甜的香气。   在桌上吃饭的,都是妖物服侍主子,哪里有主子去伺候妖物的,正端着鸡汤、酸浆的妖物们,不由诧异的看着他们。   李南落却没有什么自觉,只是习惯性的把好吃的东西和夜苍穹分享。   夜苍穹目光轻瞥,将众人各色表情尽收眼底,古怪的笑了笑,叹息道:“主人,我正吃着汤面呢,虽然很想尝尝,但实在没有多出来的手了。”   李南落尽管疑惑,但下意识的配合,点了点头,于是一勺子酸梅汤,被送到夜苍穹的嘴边。   夜苍穹也不客气,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持着筷子,做足了样子,凑到李南落手边才把那一口酸梅汤喝了。   本来是做样子,没想到这酸梅汤确实酸甜爽口,夜苍穹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李南落顿时笑了,“怎么样,可还喜欢吧?我告诉你,这酸梅汤要是再加上点糖桂花,那更是一绝。”   他今天也是真的高兴,夜苍穹妖力恢复,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说是搬去了一块心上的大石。   那笑容过于明亮,周围的目光又过于明显,夜苍穹打量一圈,低垂了眼,“不过是碗酸梅汤罢了,如今你是妖师,就要有妖师的样子。”   还不是你要我喂你酸梅汤吗?李南落把碗推到他面前,“那你自己喝吧。”   没有多少人知道山海会转变态度的原因,毕竟这册功法本就是个秘密,也只有少数长老们的弟子,才略知一二。   青柳便是知道真相的其中一个,他已经不再被面鬼纠缠了,但整个人瘦得脱了相,面色青白,就像一只鬼魂,随着四长老一起走了进来,经过他这一桌的时候,瞥向他的目光又恐惧又愤怒。   李南落脚下的小鬼仿佛感到了他的注视,雀跃起来,“吾主啊,小鬼饿了!”只等一声开饭,就要挪到青柳的影子里。   青柳听见面鬼的声音,腿一软险些跪下,还是被四长老扶着坐在椅子里,李南落权当不知,挑起碗里的面条来,慢慢吃了。   他是真正的官宦子弟大户人家出身,言行举止自有贵公子的气度,自从拥有了妖力,便有了一种常人所没有的气质。   如今习成了无名典籍,对自然有了长足的理解,无形之中,更是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处在最令人舒服的状态,隐隐之间契合着自然。   如果说,学会妖力之后的他,如同风中的树枝,随风而动,那么现在的他,他的每一举手投足,便是风的本身。   只要是妖师,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就好像坐在这里的并不是一个真正存在的人类,而是一棵树、一株花、一阵风、一片雨。   寻常人类、普通百姓,经常会从妖师身上有如此感受,那是因为妖师凭借所带的妖物,与自然沟通,获取的自然之力会沾染在自己身上。   但妖师之间互相看对方,绝不会有这样的错觉,通过妖物感受过自然的浩瀚,就不会对妖师身上那一点自然的味道有什么大惊小怪。   但如今,他们却从李南落身上,看到了浩瀚的自然。   再加上山海会几位长老态度的变化,放出的风声,凡是有点脑子的妖师,都知道这个李南落绝不同于寻常。   许多个妖师都感应到与自己签订契约的妖物,在经过李南落身边的时候所生出的亲近之意。   青柳也是一样,感应到与他同生共死的柳妖见了李南落竟然欢喜的摇晃起枝叶,一口气险些没缓上来。   不少妖师一起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李南落,看他慢条斯理的举起筷子,细细吃下几口面条,端着汤碗,又慢慢饮了几口汤。   他们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人比人,气死人!   李南落只觉得周围的目光越来越古怪,但他自觉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山海会要留你,这些妖师又这么看你,难道他们都看上了你这个大妖?”   夜苍穹摇头,鲜少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主人呐,你似乎对自己的评价略有些偏差。”   李南落不明所以,如今他的全副心神都在那册典籍之中,“如果理解的没错,以后但凡是个妖物,我都可以凭借自然之力与他们交流,甚至是施以救治。”   这一点着实叫人振奋,没看夜苍穹的反应,他自顾着又说道:“阿夜,你说,要是我在沈医师的医馆挂个牌,救治妖物,那诊金应当够我回到粱京吧?”   夜苍穹看着他,“你成为了一个有能耐的妖师之后,想的就是这个?”   李南落似乎并没有成为妖师又如何的自觉,很自然的点了点头,一碗汤面吃完,也不打算再喝酸梅汤,只想马上回去,有人却叫住了他,“妖师大人,请等一等。”   来人竟是苍陌,李南落停在原地,苍陌先看了他身后的夜苍穹一眼,李南落盯着他,“你有何事?”   苍陌回过神,恭敬说道:“奉大长老之命,前来请李公子移步,还有四长老……”他看向另一边青柳和四长老师徒所坐的那一桌。   “前来请人,却不先和那个老头知会,而是先与你说,看来这事还是和你有关。”夜苍穹旁若无人的做了判断。   “阿夜。”李南落假意斥责。   “是的,我的主人。”夜苍穹也装模作样的微微低头。   四长老放下碗筷,带着青柳匆匆走来,“可是大长老召唤?”   “正是。”苍陌恭敬回答。   青柳总疑心长老们偏心李南落,问道:“知道是什么事?”   苍陌想了想,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含糊说道:“……有几位妖师出任务回来,抓了几个为祸百姓的妖物,其中有一个似乎认识李公子。”然后他看了看夜苍穹。   可惜夜苍穹毫无反应,李南落却诧异,“与我相识?”不由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李南落,莫非又是你在外面惹上的对头?”青柳虽然怕,又忍不住开口,说完就惊恐的看着地上,生怕影子里又多一个面鬼。   李南落根本没有理睬,几人随着苍陌到了外间,那是妖师们回来之后第一时间要去的地方,交代任务完成的情况,也是审问妖物的所在。   厅堂里很是宽敞,长长的通道尽头是一片方正的空地,上头坐着几位长老,两侧站着有十多个妖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同样的是他们都身穿着玉色的长袍斗篷。   看样子是刚回来,风尘仆仆,有的长袍上还透出血色,而在地上,有一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妖物,散发出强烈的妖气,显然不是什么小妖。   场内气氛很凝重,还有些怪异,似乎是那个妖物说了什么,令长老们难以判断。李南落只来过这里一次,那是他从黑市回来的时候,当时没有细看,这会儿心境又是不同。   只觉得整个堂上充满了一股别样的气氛,夜苍穹见他神色有异,低声说道:“这里是有些门道的,山海会一定是设了什么法宝,寻常妖物到了这里就会心惊胆战,生不出半点反抗的意思。”   李南落不禁挑眉,“我先前怎么不觉得?”   “那时候你的功力还不够,哪里能感觉的到,如今可不一样了。”夜苍穹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笑意。   “看你的样子,我现在算是够格当你的主人了是不是?”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你一直都是我的主人,以后也永远会是。”微微垂首的大妖表现出忠诚和服从的模样,等抬起头,手却摸上了李南落的后颈,轻轻摩挲了几下。   到底谁是谁的主人?李南落不禁斜着眼瞥他。   这是一种赞许和嘉奖,这是他们之间早就习惯的动作,落在别人眼里,又成了另一种含义。   四长老嘴角下垂,目中满是忧色,这妖物和李南落关系如此亲近,甚至主从不分,要是往后……   苍陌把人带到,停住脚步,忽然说道:“就是这个妖物,伤人无数,有人悬赏要他的命,不过他说,与李公子是旧相识。”   他的话落音,厅堂里很多妖师都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不赞同和愤怒之色。   这些妖师都是出门在外才回来的,还不知道李南落如今地位的变化,但无一例外的是身上都有伤,而且都是被这妖物所伤,听了这话,自然不会对李南落有好脸色。   “苍陌,这里没有你多话的余地——退下。”大长老放下茶盏,面露不悦。   苍陌脸色微白,静静退到了门口,目光微抬,余光朝里面打量。   只见李南落上前几步,“怎么会是你?”当他见了那妖物,果然显出惊讶的样子,看来确实是相识。   “是我。”那妖物憔悴不堪的脸上露出了苦笑,还有一丝激动,“救我,李南落,这是你欠我的。” 第103章 被压抑的渴望   那人被绳索捆的结结实实, 犹自强硬的抬起头,这态度和往日的他截然不同。   “我亏欠过你?”李南落本来还很关切,闻言反而疑惑, “虽然你确实算是个旧相识, 但没有的事我可不会随便认下。”   “当时你为了救夜苍穹只身涉险,我们相识至今我多少也算帮过你们的忙吧?”   李南落倒也不得不承认, “虽说如此, 那也不至于欠你太多。”   “那你知不知道, 你走之后沈医师如何了?沈家医馆如何了?沈绮珺、赵明珠又如何了?”来人显然急了,一连串的发问,终于让李南落沉默下来。   “他们如何, 和他有什么相干?他才是被通缉的那一个。”夜苍穹从李南落身后走出来,满是不认同。   “以他的身份, 本来就不愿意和其他人有过多牵扯, 为的还不是怕牵连别人?他们那几个人类莫非真的这么愚蠢,一定要说到这么明白才懂?”   夜苍穹上下打量着他, 眼底全是嘲弄,“蛟鳞,你也别把别人扯进来,你关心的无非就是赵明珠, 她又遇到什么事了, 让你落到这般地步, 居然还被人类抓了。”   蛟鳞果然一下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明珠她怀了我孩子的事还是没有瞒住,她爹震怒, 请了沈寒三去看诊,没想到沈寒三说……”   “妖胎与人类之躯互相排斥, 她会早产,兴许还会胎死腹中。”夜苍穹居然先他一步回答了。   他倏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夜苍穹一脸理所当然,“这有什么稀奇,不过是常态罢了,要是人类与妖物的小崽这么好生,这世间早就满是混血了。”   原来,蛟鳞与赵明珠的私情到底还是被赵大人知道了,赵大人爱女心切,和赵夫人商量下来,本是打算不要这孩儿,唯恐此事被外人知晓,这才悄悄请的沈寒三。   没想到,沈寒三却告诉他们,这孩子是妖物之后,人类与妖物本就不同,对人类而言,妖物之子便如那体内的毒瘤,人体本身不断的产生排斥,就算想要,也是很难保住。   这本来符合了赵大人的心意,赵明珠却不愿意,以死相逼,定要保住这孩子。   赵大人一怒之下,派兵缉拿蛟鳞,想要绝了赵明珠的念头,另一方面,又要沈寒三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保住女儿的性命。   蛟鳞自然是不怕什么官兵缉拿,却是怕赵明珠真的因为这胎儿而死。他也求沈寒三保住赵明珠,但私心里,多少还对那孩子抱有几分希翼,要是能两个都保住,那该有多好?   为了救赵明珠和那未出生的孩子,蛟鳞再也顾不得什么掩饰,命手下的人到处寻找能同时保住大人和孩子的方法。   要想孩子好好生下来,必须要安胎!要让身为人类的母体不排斥腹中的胎儿才好。也是因此,往日平静的山里不再平静,住在山脚下或是附近村庄的人类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骚扰。   还有不少商贾,家里的珍稀药材被盗,还有几位颇有名望的郎中医师,纷纷不知所踪,突然被人掳走,可说是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实在是不堪其扰,这才花钱消灾,找上了山海会。   山海会的妖师们,就是去擒妖的。   蛟鳞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捉拿他的妖师们你一言我一语,将不忿之处一一补充,多半就是指责蛟鳞使得百姓苦不堪言,人心惶惶,还有他纵容手下行凶。   “就算这妖物和你有旧,我想你也不至于偏袒于他吧?”有妖师站了出来,他身上的血色分外显眼,质问的当然是李南落。   蛟鳞垂着眼,连连冷笑,却也不否认,“不错,那些事都是我干的,只要能保住明珠的性命,哪怕要其他人类都死,我也能下得去手——”   “住口!”李南落无法认同,“蛟鳞,我们是有旧,但你别忘了,我终究是个人类。”   “但夜苍穹可是个妖物!你应该知道人与妖物之间本就不容易!你为什么还能站在妖师这边!”蛟鳞抬起头大吼,发红的眼眶也不知是杀意还是焦急。   李南落不想纠正他话里的意思,见他半透明的灰发已经没有一丝光泽,看来离开水有好些时日,鱼鳍般的耳朵也无力的往下倾斜,足间的蹼已经裂开,露出白森森的指骨。   想必,要不是他脱离水源太久,这些妖师还不一定能这样将他拿下。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只知道,明珠她……快要不行了……”低下头,蛟鳞紧紧咬牙,手指在地上留下抓痕。   “我连保护自己心爱的人都做不到!”   他恨!   “李南落!让他们放我走!让我去救她!”   蛟鳞剧烈的挣扎起来,一旁的那些妖师们听了来龙去脉,听说他与人类女子有私情,神情各异,听到他提起李南落和夜苍穹,面色更加古怪起来。   李南落顾不得他人是如何揣测的,既然知道赵明珠有难,他就必须要做点什么。   “你不必开口了,按照山海会的规矩,这妖物是不能随便放走的。”大长老慢慢捻着手上的扳指,说道:“我们要将他交给下了缉拿令的雇主。”   “不知雇主是谁?”   “按照规矩,雇主是谁,也不可轻易透露。”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李南落的脸色很难看,二长老见了,徐徐说道:“但是你要是愿意,可以和他们一同押送他。”   一同押送,就等同于可以直接见到雇主,一路上还能看顾蛟鳞的安全,二长老可以算是换了种方式帮了他的忙。   李南落松了口气,“多谢二长老。”   其他几位长老互相看了看,虽然有些想法,但最终还是看着大长老,果然大长老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办法也是可行,只是你如今对我山海会而言,身份已经不同,要是一起去,我看最好再让一位长老同行,这才放心。”   “他现在是何身份?”夜苍穹面露警惕。   “莫非二长老还没同你说?”大长老笑着捋了捋胡子,“因为巡察使已无法履行他的职责,我们想请李公子出任巡察使之职。”   夜苍穹笑起来,极尽嘲讽,“你们这些个老狐狸,果真是趋利之辈,看我家主人学会了那本无名的功法就当他是宝了,自己受伤的事提也不提,这一路上恐怕不会放过他,再派个人,是想问出学习的法子?”   在场的长老都是老狐狸,谁还没点私心,没想到遇到夜苍穹这个从来不顾忌人类的所谓规则的大妖,竟将这点大家心照不宣的想法直接就说了出来,还揭穿了他们被李南落所伤的事。   事关颜面,一时间,就连大长老也只能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几声,拿起茶杯来,干笑几声,“切磋而已,只是点皮外伤,我等自然不会怪罪李公子。”   其他几位长老面露尴尬之色,这些才回来的妖师们也是不明所以,但有一点,谁都看出来了,能被几位长老如此笼络的,定然不是寻常的妖师。   唯独蛟鳞听出了门道,心里明白,李南落定然是又有了什么际遇,就连山海会也对他另眼相看,要将他收入麾下。   李南落对那巡察使并没有什么好感,连带对这巡察使之职也兴趣缺缺,但二长老表示,要想一同押送蛟鳞,就一定要成为巡察使,否则他便没有这个资格。   其他几位拿下蛟鳞的妖师,也是不会同意的。   为了还蛟鳞一个人情,更为了赵明珠,权衡再三,再加上巡察使似乎也不用做什么,李南落只得先答应下来。   “反正我已经是个通缉犯了,还怕当个巡察使嘛。”回去的路上,他轻声自语。   “反正你已经是巡察使了,不如多带一个人保护你?”有个声音从高处飘了下来。   “你为何总是要跟着我?”李南落无奈的抬头,屋梁上一个人影抱着剑,正是剑客子城。   “不用理他。”夜苍穹连眼都不抬,子城见他们当真不理睬,在屋梁上便有些发急,剑客的尊严却不允许他暴跳起来叫骂。   李南落不习惯和人过多寒暄,对这子城多少还有些不放心,果然不再搭理,只和夜苍穹一路往回走。   “阿夜,等护送完蛟鳞,我们就回粱京!”回到潜心别苑,关上沉重的大门,他做出决定。   夜苍穹一步走到他身前,“回去,你不怕?”   李南落在书案前坐下,双手扶着桌沿,直视前方就像直视不可预知的将来,“如今该怕的人,不是我。只是我心里一直有一种疑惑,似乎这一路上,很多事太过理所当然。”   夜苍穹笑问,“是因为你习得这无名的功法也很顺利,所以你有些不敢相信?”   他靠的很近,银色长发在李南落的眼前垂下,就像抚摸野兽的长毛,他习惯性抓住那一缕,“确实如此。”   “因为我早已习惯,一切都不可能按照我的想法发展,这世间有太多的变数,越是关切的事,我就越是害怕——怕不如自己所愿,又觉得这一切犹如早已被安排好了,我只是在循着那道痕迹,一直往安排好的路上走去。”他只能对夜苍穹说出心底的犹疑,一面说,一面心不在焉的用手指绕着那缕头发。   “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很幼稚?”李南落有些苦恼的样子,在半明半暗之间,那已经逐渐长成,又犹带着一丝少年气的忧愁,攫取了某个大妖的视线。   在他的指间那缕垂落到书页上的银发,在纸张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这里很安静,安静到夜苍穹怕自己逐渐变重的呼吸,会暴露他此刻不该存有的心思。   李南落脸上这种不带一丝防备的神情,让人想要弄碎他,想要让这张暖玉般的脸上露出哭泣似的表情。   属于野兽的欲望,不断被压抑下去,越是压抑,越是渴切,但夜苍穹的脸上还是维持着笑,“无论如何,总之有我在,怕什么。”   用漫不经心   的神情来掩饰,那双猫儿眼却压不住内里的温度,李南落察觉到那眼神,竟然不敢相对,只得站起来,把目光挪到别处,入眼却是那个书案,那副桌角。   当时就是在那里,夜苍穹问他敢不敢试一试……嘴唇和脸颊开始发烫,不就是一个吻嘛,不,最多不过是两个吻嘛,他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这时,夜苍穹伸出了手,他下意识往后仰去。 第104章 可爱   那只修长好看的手停顿了下, 然后抚上了他的发,将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抚平,“你这捋头发可是越来越白了, 说不准也是受妖力的影响。”   认真帮他捋着头发的大妖, 语气听来很是平静,他平静了, 李南落却越发的不平静起来, 随口答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的头发还是全白的呢。”   “但我是妖,你是人。”一句话,道出夜苍穹真正的意思, “是你教我,人类和以妖物的规矩不一样, 所以, 作为人类,你一直在遵守人类的规矩, 然而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妖师……”   妖师就该无所顾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南落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再躲避夜苍穹的手, 转而认真的看着他, “妖师又如何, 是妖师, 也是人类,我的眼里心里, 也许已不存在原来的规矩,但我总有自己的计划, 先做什么,再做什么……也许算是自私,在我心里,哪怕灭门之仇如今也并不排在第一位,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改变既有的结果。”   “那在你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是什么?”知道答案之中并不会有他,夜苍穹还是兴致勃勃的问下去。   “是你教我的,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无视一切的威胁和障碍,取得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想要的,一直是变强。”他与他对视,这一次是他伸出手抚向夜苍穹,就像看一件还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仿佛还有很多没有说尽的话,藏在这句话背后。   “等你变强之后,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夜苍穹继续追问,那答案似乎指向某个令人欣喜的回答,但他的主人,这个将很多情绪掩盖在温润温暖之后的年轻人没有回答。   “还早着呢阿夜,我要变得和你一样强才行。”他如何能说出心底的想法,变强到底为了什么?   “你的目标很远大。”夜苍穹似乎满足了,终于往后退去,那缕垂落在李南落眼前的银发也飘然而去。   “多谢老师教得好。”李南落装模作样的站起来拱手为礼。   “哪里哪里,是主人够听话,自己学得快。”夜苍穹满嘴胡说八道,脸上却露出满足的表情来,而脚下,不经意间又拉开了些距离,何止李南落想要等待,他也想,只是时常不受控制。   “学得快,是被逼的。”李南落摸了摸自己头上那一缕白发,那是逃亡的时候留下的痕迹,“我应当将妖物视作仇人,但讽刺的是一路走来,帮我最多的反而是妖,理当施以援手的同类,却……”   他勾起嘴角,“既然他们会说我沦入野兽之道,那我就真的沉沦吧,如此,也算如了他们的愿不是?”   夜苍穹靠在那高高的书架旁,像是欣赏一件珍宝一样看着他,有些得意,露出些隐秘的笑意,还是懒洋洋的,李南落却知道,这大妖是欣喜的,欣喜于亲手缔造出了他这么个妖师。   “我学了这功夫,是不是代表我再也不用担心你受伤了?一旦你有什么事,我都可以为你疗伤。”想到自己是如何治好了夜苍穹,李南落已经学会往深一层去想了。   前一刻还极力冷静自持的年轻人,此刻目光炯炯有神,夜苍穹对着这双眼睛,有意沉吟了半响,直等到李南落有些焦急起来,这才笑着缓缓点头,“说的不错,你已经是一个拥有治愈妖物能力的妖师了。”   “这样的妖师,不多。”他笑着,顿了顿,“甚至可以说是前所未有吧,席间你说的其实没错,你的能力足够去诊治妖物,收取诊费了。 ”   李南落却没有注意那么多,一拍掌,“那就好办了,至少我能保证蛟鳞这次回去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   “你已经学会了感受自然,对于金木水火土这五行的理解应该会更加深刻,掌控的更为自如。就凭这个,那册无名功法对妖师来说就犹如至宝,山海会正懊恼呢,你小心些,被被那些老头儿当做枪使了。”   夜苍穹的判断从来不会偏差太多,李南落还在等他说下去,没想到他就说到这里,伸了个拦腰,往的横梁一跃,枕着手臂,伸长了腿。   那长长的衣袂从梁上垂了下来,从来穿的松散的衣衫,露出了半边胸膛,李南落的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在上面,口中问道:“你觉得山海会不甘心之下,会让我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要你自己去小心,难道事事都要靠我吗?别忘了我的伤也是才好,正要好好休息呢,我的主人。”猫儿眼露出犹如幽怨的表情。   夜苍穹本来就是个妖这件事,李南落真的很难忘记,那双猫儿眼,和那在光线下袒露的胸膛,让他微微屏住了呼吸。   潜心别苑的房梁很高,那穹顶之上横梁的结构也很是特别,没有那么多横生的梁木,却有很多个仔细寻找才能发现的楔子,将整个略带拱形的顶部牢牢的榫在了一起。   夜苍穹就在那数量不多的横梁上躺着,仿佛摇摇欲坠,又好像是随风晃动,好像一只猫儿,只是懒得挪动,于是顺着窗口的微风,感受这夏天的暑气。   猫儿到了天热的时候,总是比较懒的,没想到和大猫儿沾亲带故的大妖也是这样。   李南落暗自发笑,却不敢在脸上表现出分毫来,要知道大猫不止在夏天的时候发懒,还很爱记仇。   难得伤势好了,就让他懒散一些吧。   这么想着的李南落浑然没有发现,从最开始将夜苍穹当做自己的靠山、当做依仗、当做师父、当做可以信赖的唯一朋友,到如今——   李南落心里想的是,夜苍穹,也是需要人保护的。   他想要变得强大,才能保护他的妖,既然他是主人,护着自己的猫儿不是应当的吗?   然后他才有资格,和这只不听话的猫儿谈条件,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做出一个定义。   这么想着,却没有宣之于口,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册无名典籍,虽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册这么厉害的东西会在山海会积灰,最终落到他的手里,但这并不妨碍他为习得这册功法而感到庆幸。   所以趁着这本东西还在自己手中,他抓紧机会感受其中的玄妙。   可惜的也是正因为这其中的内容过于玄妙,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办法去默记其中的内容,更别谈什么摘抄了。   翻开这本东西,李南落只觉身体里血液中有一股力量涌上,和这本册子里的内容呼应着,自然而然的就能感应到天地间的每一点细微。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的感知延伸开去。   随即他看到这本册子上,后面几页,还有几个猫儿的爪印,墨色点点,小巧的梅花印,很难和梁上那个身材修长健硕的男人联系起来,但又分明是他留下的。   有些可爱,手指在那几朵墨色的梅花印上摩挲了几下,李南落嘴角扬着笑,忍不住用感知去“瞧”那个闭着眼小憩的大妖。   蝉声阵阵,夏日微风里带着一股窒闷的热力,夜苍穹在高处的横梁上靠着,手臂枕在脑袋下,斜卧着屈起一条腿。   窗口落下的阳光,一丝细微的风送进一阵荷香,要是以往,这么细微他不会感觉到,如今却好像他“看”得见,那一缕荷香飘散进来,夜苍穹的鼻间动了动,露出了惬意的表情,妖气绵延,随着荷香散在空气里。   李南落还看到整个穹顶之下,无数源自自然的力量,以某种奇异的形式飘散着……有些力量便像流动的河水,慢慢在夜苍穹身上流连往复,他散了头发,敞开了衣襟,晒到阳光的皮肤变成了淡金色,胸前的汗珠循着肌肉的纹理,慢慢滚落下来。   喉间颤动,李南落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不好,却控制不了心底的渴望,于是放任自己的意识落在夜苍穹的身上,落在那一滴往下滚落的汗珠上,落在腰间松开的衣带上,落在起伏的腹部肌肉轮廓上——   忽然鼻子里感受到一股温热,李南落不敢置信的连忙按住,他竟然流鼻血了?!   这么一慌乱,夜苍穹感知到他的“视线”,突然睁开眼,一道锐光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李南落的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李南落捂着脸,低着头坐在那儿,面前那本书一页页飞快的翻动着,要不是亲眼看到他就坐在面前,恐怕任何一个妖物都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应和自然。   夜苍穹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惬意的合上眼再度打起了盹儿,好像并没有发现到什么异样。   李南落松了口气,幸好已经不是常人,要让自己不留鼻血,他还是能做得到,于是打算结束今天的“练功”。   正在这时,他感知到窗外有一个人影走来,近到窗前站定,朝里面张望。   那人探头,只看到里面半明半暗,似是不甘心就此回去,再探出了半边身子。   “苍陌。”李南落忍不住皱眉,他一向不喜欢这个人。   半掩的窗口忽然开了,窗外探头的苍陌一惊,随即又镇定下来,“李公子,哦不,巡察使大人,大长老差我来问问,可有什么需要安排的事。”   “是来问问,还是来查探呢?”不需要他开口,横梁上的那位就已经先开了口。   说来也怪,被这么嘲讽,苍陌反而有些喜悦的样子,老老实实回答道:“回大人,只是问问,苍陌哪里敢随意窥探。”   “从大门进来说话吧。”李南落阖起那册书,“我不在的时候,还是你照顾的阿夜,我还得谢谢你。”   潜心别苑的大门很重,但能在这里留下的也不是普通人,苍陌平日除了送来早点,从不会进来停留,于是显得有些拘谨,小心的开了门,进来先行了礼。   “照顾夜大人是长老的吩咐,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你谢他什么,不过就是端茶送水罢了,算什么照顾。”夜苍穹靠在梁上支着头,连眼神都没往下瞥一眼,苍陌连忙说是,只是那眼神里颇有几分怨怼。   然后他对李南落说道:“听说很快就要出行,巡察使大人要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对我说,我命人去准备。”   李南落随便说了些换洗衣物,马匹之类的东西将他打发走,回过头问道:“我回来的时候就匆忙,后来一直觉得苍陌的态度有些奇怪,他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夜苍穹从梁上跃下,“这也是山海会刻意造成的,那个大长老——”   他摇头啧啧有声,李南追问道:“那个苍陌,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也没什么,不过是的派了个可以伺候人的过来,想要改变我的立场,让我听命于山海会罢了。”他避重就轻。   “这些你都说过了,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派这个苍陌?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李南落负着手,难得的想要问个明白。   “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还不想说的太明白呢,因为他可以予取予求,哪怕我是野兽模样,他也愿意在床上服侍。”夜苍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一点不变。   “山海会既然能留住那么多妖师,除了本身的实力,总也有些外面没有的,比如苍陌这样的,因为你的关系,他们以为我偏好如此,就特意给我送来,以示诚意。如今嘛,见你学了这册无名,成了这山海会里炙手可热的重要人物,就改了拉拢的方向,再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了,这苍陌便从玩物成了个伺候的下人。”   他说的无遮无拦,直白到李南落已经不用再问其他,其实他早就隐约察觉,听到夜苍穹说“予取予求”,想到苍陌那张脸,想到他穿的和他一样的玄青色衣衫……   “我的主人,你可不知道当时那小子到底有多用心,这山海会背地里,恐怕没有少到勾栏院去讨教魅惑人心的手段,还有那些擅长蛊惑的妖物,一定也出了不少力呢。”   “阿夜,难道你们——”李南落噌的一下站起来,脸色很难看。 第105章 暧昧关系   “什么?”不知道是装的, 还是真的不明白,夜苍穹挑眉。   “你分明听见我问的是什么。”李南落板着脸,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夜苍穹和苍陌两人在房间里, 在床榻上……甚至夜苍穹还是野兽的模样。   夜苍穹见他脸上因为怒气而发红, 一双手攥的紧紧的,坏心的笑起来, 吊足了胃口, 这才说道:“问这种问题之前, 你自己想想,除了你以外还有哪个人类能被我放在眼里过?”   李南落神色缓和了些,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 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身去。   身后夜苍穹语声淡淡,“这么一个寻常的人类, 只是空有一副皮囊, 大约有那么几分,有你的味道, 就想让我对他另眼相看,真是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夜苍穹从未掩饰过对人类的轻蔑,甚至对同类,他也不曾高看过一眼。   “所以你对那个苍陌不感兴趣?哪怕他学了妖物的魅惑之术?有几分我的味道是什么意思?”李南落忍不住追问。   夜苍穹从背后环住他的肩膀, 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 “我要是有兴趣, 自去找那些懂得魅惑之术的妖物就是了, 何必找他?只这几分味道又如何,说到底, 不是你啊,我的主人。”   这一句主人, 叫的这么暧昧,李南落侧首问他,“因为不是我,所以你不感兴趣吗?如果是我,就可以吗?”说完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话听着,好像在挑引我。”夜苍穹语声带笑,呼吸就拂在他耳边,“如果我说是,你又该怎么办呢——”   那一声轻问,尾音上扬,像猫儿的爪,挠在心里,李南落侧首看过去,便又被那双猫儿眼缠住了目光。   他想避开,又不愿意真的避开,视线便如被什么勾住了,与夜苍穹相对,只觉得他的眼神,他的笑,他嘴角的弧度,有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有些个……   诱人。   明明是猫儿妖,怎么偏生得像个魅人的狐狸似的,心里嘀咕着,他知道夜苍穹对他不同,他对夜苍穹也不同。   他并不排斥这种变化,甚至心底有几分不愿意承认的窃喜,就像一件已经发生了的隐秘的事,令人欢喜的事,但他又不愿意马上去承认这种变化,他只是觉得……   他已经背负了太多需要面对的东西,何必再多上一桩,况且,无论怎么变,他总是他的大妖,他们总是在一处的。   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关系?   夜苍穹似乎看出了他的回避,没有急于表示什么,眼神一转,退了开去,李南落松了口气,又怅然若失。   夜苍穹随手拨弄起了书架上的几本书,“先不说那苍陌了吧,山海会也就是人类自以为是的产物罢了,自以为可以平衡妖物和人类之间的关系,殊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厢情愿。”   “妖物和人类之间不可能有所谓的平衡?”说起正事,李南落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我不知道。”夜苍穹回答的很干脆,“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妖,就算是有所谓的平衡,又能保持多少年呢?人类的寿数和妖物不同,就算现在一时平稳,谁又能保证以后。”   “是啊,谁能知道以后,兴许以后我也不再是通缉犯呢。”他兴致不错,笑着问道:“到时候我们就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挂块牌匾,找个什么营生。”   到了那一天……夜苍穹敛下眉眼,李南落没有瞧出异样,寻了张纸,写下自己想做的事,一边勾画,没等到回答,又追问道:“阿夜,你说我成了妖师,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这次大妖终于笑了,“自保、杀人,你都随意,有我这个大妖在,做什么不可以?”   李南落也笑起来,此时的他全然不知,大半年后很多他以为理所当然的事,会变成心底不能碰触的一根刺。   一心一意,混在人类与妖物之间的夹缝中,没能找出凶手,没能还自己清白,李南落自觉汗颜,但他回首从逃亡之后到现在,从一个无用的官家子弟,脱胎换骨,眼界和实力,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他已经有能力保护他所想保护的人,他也不怀疑,自己一定能找出真相。   到了出发之日,因为押送的是个大妖,山海会不曾轻忽。   其他参与抓捕蛟鳞的妖师们,如今都知道李南落习得了堪称绝世的功法,看他的眼神,对他的态度也别的和先前有所区别起来。   有些恭敬,有些羡慕,还有些不会轻易显露的嫉妒。   一同上路的妖师一共六人,都是参与过抓捕蛟鳞的,加上李南落、夜苍穹,共计八人。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苍陌和子城也出现在了队伍里。   “这是大长老的意思,你们路上也要有人照应,住店也好,吃个饭也好,有人跑跑腿,比自己出面方便一些。”二长老看出他的疑问,临行前指了指那两个本不该出现在队伍里的人。   “路途并不遥远,根本不必这么麻烦。”李南落一身利落的白衣,面如冠玉,在白日之下风采翩然。   “苍陌只是个跑腿的,不会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二长老打量着他,仿佛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低声说道。   李南落实在不愿意在这事情上和山海会再多纠缠,而且越是显露出他的不喜,就好像越是在昭告所有人,他和夜苍穹的关系一样。   尽管现在,他们的“关系”还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但是或早或晚,总会有那么一天,而因为是自己的私事,所以李南落不愿意过于张扬。   这时子城背着剑走了上来,十分急切,“巡察使大人,我说过已经投效于你,你出行,怎么能少了我呢?”   李南落对他当日的那一番言辞记忆犹新,尽管没有怎么当真,但是心里念头一转,“既然路上已经带上了苍陌,难道还怕多带一个你吗,别担心,何况你的剑法确实不错。”   “一起去吧。”他翻身上马。   夜苍穹没理会其他人,径直策马到他身旁,“出发吧。”   李南落对二长老点头示意,二长老随即颔首,对所有人说道:“你们都是山海会的人,此次出行,当听候巡察使的吩咐,不可擅自行动,谨记。”   巡察使便是李南落,其他几个妖师各怀心思的领命,一行人准备上路,而最后出现的,才是关押蛟鳞的马车。   经此一役,蛟鳞早已不复当日的风采,因为长时间离开水源,显得萎靡不堪,他身体的脆弱肉眼可见。   蜷缩在只有一个小窗的马车里,车厢四下封锁,如同囚牢,那张惨白的脸在窗口边形如鬼魅。   自从他被押下去,李南落再也没见过他,山海会几位长老都拒绝了他探视的要求,直到现在。   想着不过一两日,蛟鳞本就是个大妖,应当不会有大碍,他也就没有坚持,没想到如今看来,这伤势竟是愈加恶化了,“你怎会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凭他的能力就算受伤,应该也不至于虚弱至此。   蛟鳞白着一张脸摇头,答道:“山海会的妖师确也有厉害的,是我妖力受损,又因为离开水源,没来得及恢复。”   “我的锁妖之法,隔绝了他和外界的联系,他想要恢复妖力哪有这么容易。”六名妖师之中,有一个人站出来,对于这样的结果,脸上不见任何得意之色,却是十分的自信。   “竟然还有这样的办法。”李南落对妖师的事情,其实知道的不多。   他成为妖师不久,来山海会也不久,自然也没有装模作样摆出巡察使的谱来,这一点令其他几位妖师看他顺眼了很多。   “不知道我的办法是不是能让他好起来,容我试一试。”   没想到他下一句却说有办法让蛟鳞恢复妖力,众人都面露惊讶,那锁住蛟鳞妖力的妖师,更是十分愕然,“你的意……巡察使的意思,是不是要我解开这锁妖之法?”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李南落对于巡察使的身份还是不太习惯。   “不敢,我叫叶若延,擅锁妖之法,只是就算解开,这被锁住的妖物还是无法自己恢复妖力,需要些时日。”   “原来如此,多谢叶师的解答。”李南落点了点头,再看看囚车里的蛟鳞,心下有所计较。   “你要为他恢复妖力?”夜苍穹问的直接,也问出了众人心底的疑惑,随即又轻描淡写的说道:“既然你能办得到,不如一试,毕竟这一路上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要是他死在这半路上也是麻烦。”   夜苍穹说的随意,但这话里的意思却叫所有在门前送行的人震惊莫名,几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有人站出来。   “叶若延的锁妖之法,我是见过的,那是用他的秘术隔绝了妖物和自然之间的联系,失去自然之力也失去妖力,妖物只能逐渐衰弱,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算解开,就连自己去恢复的力气都失去了。”那六名妖师之一这么说道。   他的表情,他的话,都在表达一个意思,这锁妖之法是十分厉害的,要想解开是不太可能的。   其他几人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碍于李南落如今这巡察使的身份,不好直接说出口,全都用充满善意却不认同的眼神,劝他放弃这种尝试。   才当上巡察使,就丢一个大脸,怕是难以服众,又怕是会打了长老们的脸,毕竟是长老们把他送到巡察使这个位置。 第106章 一显身手   叶若延也感到有些意外, “巡察使,锁妖之法是我师傅所传授的独门秘法,我虽说可以解开, 但我也说过, 就算解开他也无法恢复,至少短时间内不行。”   二长老眼神微动, 没有制止他们, 只是在一侧旁观。   门前守卫互相递着眼色, 倒是十分好奇,这新来的巡察使究竟有什么本事,居然说出这样不知深浅的话。   妖师叶若延这独门秘技, 在山海会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无人不知。   李南落是新来的, 他却是真的不知道, 也不觉得这秘法有何特别,他只是纯粹想让蛟鳞在这路上舒服一些。   如今遭到这么多人的劝阻, 反而有些气恼,加入山海会似乎只有更多的束缚,除了那无名功法,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好处。   他自己并没有发现, 他的想法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像夜苍穹, 当初那个对一切都懵懂的少年, 已经开始学会衡量利益得失。   “就让我试一试, 好吗?”他笑的很有礼,笑着问叶若延。   叶若延一愣, 往后退了几步,让开地方。   李南落说要救治蛟鳞, 这是蛟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见眼前这般情况,不由恢复了几分往昔的洒脱,调侃道:“什么时候你有这样的本事了?就算你真能救治得了我,难道就不怕我半路逃脱?巡、察、使——”   这几个字,被他说的尤其的嘲弄。   李南落翻身下马,不以为意,夜苍穹却朝他轻笑,眯着眼说道:“你要是敢半路逃脱,让他白费功夫,我就直接把你撕成两半,也省了这一路上看管的力气。”   蛟鳞没有忘记这个大妖的厉害,何况他本就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敢言语。   其他几名妖师都在一旁看热闹,不知道这李南落究竟有什么本事,能破得了叶若延的锁妖之法。   叶若延微微皱着眉,心有些沉,要是他的独门秘技就此被破解,那他在山海会的地位将大不如前。   李南落没有想那么多,也不曾有所顾忌,他想的是蛟鳞以往对他的帮助,如今蛟鳞有难,他没办法马上把他放出来,至少要让他好过一些。   哪怕是他好过了,有人马上就要不好过,也在所不惜。   本来要走,却在门前耽搁到现在还没出发的一行人,引来了山海会其他妖师的关注,听闻新的巡察使要破解叶若延的锁妖之法,便有好事者前来围观。   李南落没有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他开口要恢复蛟鳞的妖力,但除了夜苍穹以外,他还没对其他妖物施用过那无名典籍上的功法。   甚至,夜苍穹当时的恢复,他也是顺着那本功法的力量顺势而为,回想起来,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如今话已出口,真到了要出手的时候,他自己也有些忐忑,但表面上没有露出半分,只是一贯的平静。   这时,肩头落下一片温暖来。   夜苍穹的手揽在了他的肩头,手指顺着脖子往上捏了捏他的后颈,轻拍了几下,“心无旁骛,顺其自然就是,担心什么,有我在呢。”   李南落当下心里一松,也是,就算失败了,那又怎么样呢?   经历过灭门血夜,经受过被追杀的人,难道还还怕功夫不到家,怕救不了一个妖吗?哪怕救不了蛟鳞,至少夜苍穹已经无恙,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本来,学这个功法,只是为了救治夜苍穹而已。   李南落示意打开囚车,叶若延看向二长老。   二长老点了点头,摆明了想看看他的功法,其他几位妖师不再阻拦。山海会里面,有人陆续围拢过来,原来大长老竟然也被惊动了。   蛟鳞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山海会巡察使的,更不知道他如今到底有什么依仗,竟让山海会如此看重,不动声色任凭他施为。   人群越聚越多,有妖师低声议论,当然也不都是看好李南落的,“这姓李的妖师,据说是个逃犯,正被官府缉拿……”   “缉拿又算个甚,不还有妖师身上背着人命一样在我们山海会里好好的。”   “不一样,是那是相国府的案子,是那个李南落……”说起相国府,诸位妖师都放低了声量,哪怕一脚已经站在妖物的世界,到底还是个人类,是受官府管辖的。   “原来是这个李南落,这事大家都知道,里面不简单。”妖师们议论纷纷,又开始说起已经成了旧闻的相国府血案,没想到这个巡察使李南落便是那一个李南落,对眼前所见,更加兴起。   看来只要是个人,都有一颗八卦的心,李南落听见了周遭的窃窃私语,心里居然没有太大的波澜。   他摒除了心头的杂念,只一心回忆那册无名典籍里的功法,那股不可言说的力量,恍惚间仿佛那册无名功法又在眼前。   无形之间书页翻动,周身之外,自然之力像潮水般向他涌来。   就在刹那之间,他浑然忘我,感受到自然之力的浩瀚和包容,天地之间别无他物,唯有风吹、树动、花香、鸟鸣……   土落尘埃、如水归海,无论人类或妖物,不过是这自然之间,瞬息一念。   没有试图去破解什么,他的意识落到蛟鳞身上,便看到被切断与自然联系的妖物,就如断根的草木,只能逐渐走向衰亡。   他伸出手,犹如拂去尘埃那般在蛟鳞身上虚拂而过。   就在这一拂之间,天地间忽然充满了湿润的水汽。   就像身在湖畔,像雨后的清新,那种甜润的感觉朝所有人涌来。   蛟鳞分明没有接触水源,更无法吸收自然之力,他却觉得呼吸一阵舒畅,再也没有缺水那般的窒息感。   他脸上的惨白逐渐褪去,周围充盈的自然之力将他包围,犹如鱼儿归水,婴儿被母亲怀抱,那种全然放松和安全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满足的叹息一声。   就在这声叹息之间,早已枯竭的妖力竟然像涨起的潮水,逐渐恢复。   “他好了?!”围观的山海会妖师们发出惊呼,只见蛟鳞褪色的鳞片竟然恢复了光泽,而他如枝叶枯萎般毛糙的长发竟也沁出一股水汽来。   他分明没有接触水源,分明被锁住了妖力,而李南落竟让他恢复了?!   只在那虚虚一拂之间!   这说明什么?说明世间竟然有妖师能无视一切力量属性,直接吸收天地间的自然之力!   不用凭借妖物,更不需要什么法器。   就像从海水里取出一瓢水来,浇在妖物身上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妖师们看他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起来,露出一种狂热。   谁都知道,妖师有两种,一种与自己所选择的妖物签下契约,妖物听命于妖师,妖师也可以驱使妖物,间接使用自然之力。   只不过,一旦超出掌控,妖物反噬,妖师也可能死在妖物手中。   还有一种,妖师与妖物融合,可凭借妖物的特质,直接使用自然之力,此时,妖物与妖师为一体,两者密不可分,互为守护。   后一种十分难得,也很少有妖师会这么做,只有与妖物关系十分亲近,才有可能,妖师也才愿意这么做。   山海会中妖师众多,两者都有,而与妖物融合的妖师也不在少数,比如青柳就是其中之一。   许多人只知道李南落学会了厉害的功法,却不知道实际是什么,当下可算是亲眼目睹,原来山海会里竟有这般厉害的功法,却叫这李南落学了去。   二长老见众人神情各异,朗声说道:“数百年来,没人学会过这个功法,没想到巡察使有此机缘,也是难得。”   不远处,旁观许久的大长老忽然发了话,“要是有人觉得自己也有这个机缘,大可以去试一试。”   在他身后,其他几位长老神色各异,看来也围观了一阵子了,几位长老互相示意,似乎做了个决定。   “自今日起,潜心别苑开放一个月。一个月之间,如果有人能感悟无名典籍,潜心别苑将为他开放。”   大长老高声宣布,众人顿时哗然,跃跃欲试。   这个决定也是刚才讨论出的,既然这本册子有一个人能学会,说不定还会有第二个呢?为了山海会,也为了安抚山海会里的妖师们,几位长老方才商讨出了这么个决定。   倘若有别人学了,那李南落便不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特殊性就会降低,对山海会的影响也会减少。   李南落根本不在意是不是还有旁人有这种机缘,低声询问蛟鳞,得到了一个点头和感激的眼神,不由放下心来。   精神一松,顿时一阵预料中的天旋地转,他往后倒去,夜苍穹早有准备伸手一捞,把他接在怀里。   “这一次你太放任自己去感受自然之力了,天地之气何其浩瀚,你只是个容器,竟敢不加节制?还说什么救别人,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吧。”   嘴上训斥,托在背后的手却格外轻柔,李南落勉强扯动嘴角笑了笑,任凭夜苍穹将他抱在身前,侧过头对周围几位妖师说道:“上路吧,我不想因为自己耽搁大家的时间。”   他如此轻描淡写,竟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也不介意其他人去学那本厉害的功法,几位妖师心下的感觉十分复杂,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是敬佩还是畏惧。   还是叶若延先回过神来,领命而去,吩咐马车出发。   车里,蛟鳞感受着充盈的妖力,为了不给李南落造成麻烦,没有半点抗拒。   众目睽睽之下,夜苍穹却不管会不会造成什么误会,径直抱起李南落,翻身上马,为他调整了姿势。   待他舒服的靠在胸前坐稳了,这才说道,“你们几个人类先走吧,我的主人他还没有恢复,我们随后自会跟上。”   这语气,何等的傲慢。 第107章 路途漫漫   山海会确是与妖物打交道, 但本质上来说还是个以人类为主导的组织,哪里有妖物对人类下命令的道理。   其余五位妖师都露出了别样的神色,才动身的马车顿时放缓了速度。   叶若延显然在这几个妖师之中非常具有威信, 当先皱眉, 没看夜苍穹,而是对着李南落询问。   “巡察使, 请问这可是你的妖物?”言下之意, 是让他好好管教他的妖物, 现在并没有夜苍穹开口的余地。   山海会一众本要散去,见还有好戏可看,有不少人又留了下来, 驻足围观后续。   李南落没想到只是夜苍穹一句话,就让这些个妖师反应这么大, 本就晕眩, 这会儿更是胸口窒闷不已。   “这是夜苍穹,夜大人。”没想到这时候有人比他先开了口, “正是与李公子一起的大妖。”   夜大人、李公子,这称呼,李南落不用睁开眼,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苍陌好像一直不变喜称呼李南落为巡察使, 此刻他身上斜背着个包裹, 一身出行的装扮, 另一边子城两手空空, 却是在身后背着他的长剑,一脸旁观看好戏的表情。   夜苍穹牵着缰绳, 连带把李南落的马匹缰绳也攥在手里,根本没理睬, 这何止是傲慢,俨然是视其他妖师为无物。   “阿夜。”李南落睁开眼叹了口气,对其他几位妖师说道:“这是我的大妖夜苍穹,各位妖师不要介意,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他开口态度十分和缓,叶若延的脸色也缓了下来。   没想到接下来李南落话音一转,“阿夜的脾气不好,如今我身体不适,那他的话就等于是我的话,既然他说让各位在前面先走,那就行各位先行吧。”   几位妖师互相递着眼色,看来传说中这两人关系非同寻常,此言不虚。   叶若延几次三番被驳了面子,自己所擅长的锁妖之法被他所破解,这新的巡察使还如此纵容自己的妖物……   他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巡察使没事吧?”   “无妨,只是绕过了叶师的禁制,颇费了些功夫。”   叶若延闻言一阵惊讶,立时到了马车旁对蛟鳞进行了一番检查,“巡察使,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南落这番救治,奇异的是居然没有动他的锁妖之法,直接无视了那锁妖的屏障,直接为蛟鳞恢复了妖力。   “你锁住的是他与自然沟通之力,而我并不需要他自行获取力量。如今他的妖力是我给予的。”   李南落虚弱的话音从夜苍穹怀里传来,“所以,你的锁妖之法并没有失去作用,我也没有破解你的术,如果他妖力再次受损,一样无法自行恢复。”   听他这么解释,叶若延原本难看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如此一来,并不代表他的锁妖法被人破解,也丝毫不影响他在山海会中的地位。   这也算是为叶若延留了几分面子。   叶若延当下明白过来,不再多话,心里对这位新的巡察使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兴许是有意让山海会其他人听见这些话,直到说完,夜苍穹才继续往前走,此时马车早已走了不少路,几位妖师三三两两的,也将队伍拉开了距离。   在山海会大门前看戏的围观群众们,直到车队走远了,这才逐渐散去。   自从李南落来到山海会,总是能给大家带来些“惊喜”,这次近距离见了他的行事风格,众人对于长老会的决定也不再有所怀疑。   李南落并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已经为他在山海会留下了一个“特别”的印象,他只是不想无端生事,逃亡生涯令他十分的谨慎,随着功力渐长,行事也愈加周全起来,还有全然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那种沉稳。   “夜大人,这么赶路想必十分不便,不如让我来照顾巡察使吧。”在沉默行路的队伍里,有人放慢了速度,等着他们。   “不用。”夜苍穹一口回绝,甚至有些嫌弃似的朝他瞥了一眼。   苍陌失望的叹了口气,“临行之前大长老有交代,要我好好侍候各位,尤其是照顾巡察使大人。”   “他的事还轮得到你来费心吗?真是多事。”夜苍穹抖抖缰绳,他对别人的语气向来不好。   苍陌神色微黯,子城冷眼旁观,心里想到,别说有夜苍穹了,那李南落还有藏在影子里的那鬼东西,他可差遣的人可不缺你苍陌一个。   事不关己,子城一眼不发,只是抱着剑默默运功,他既然决定追随李南落,就不会半途而废。   李南落的进步之快,出乎他的意料,他再次庆幸自己的选择,也许有一天,他真的能得偿所愿救出他家少主。   一行人除了六位妖师,还有李南落、夜苍穹,苍陌和子城是最后加入的,加上赶车的车夫,和车里的蛟鳞,这一段押送的路途,一共是十二个人。   可见山海会对蛟鳞的看重,又或者是对于雇主的重视,才会如此谨慎。   夏日炎炎,在这天气里赶路并不好走。   几位妖师即便不同于寻常人,也依然没到寒暑不侵的程度,这一路也就走的不快。   官道之上树荫不多,火辣辣的太阳直射下来,马车里的温度直线上升,蛟鳞半闭着眼与这股热浪对抗着。   马车是被加了禁制的,蛟鳞受困其中,要不是李南落先为他恢复了妖力,作为一个离不开水的妖,只怕眼下已经要昏倒过去。   一行人汗流浃背,后来只得在午后的时候找个树荫休息,等太阳下山了再继续赶路,李南落与夜苍穹共乘一骑,走的最慢,远远的落在后头。   夜苍穹似乎感受不到这太阳的威力,不紧不慢,李南落半靠在他怀里,因为空气里的热浪,忍不住松了松衣襟,汗珠从脖子上滑下来,有些潮湿的头发就黏在颈边,脸色也被晒的有些发红。   夜苍穹低头,看到李南落发红的脸色,还有半湿的头发,鼻尖的汗珠滚落到唇上,浅红的唇上也湿漉漉的……他的喉头动了动,分明天气炎热,他却又往李南落身上贴了贴。   李南落马上察觉不对,同样身为男人,他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下连耳朵的红了起来。   “还是让我自己骑马吧,总好过热到一处去。”他忍不住低声提出了抗议。   “你先前用力过猛,险些昏倒,在这太阳底下一烤,还想自己骑马?你要是在马背上昏过去,我可来不及接住你。”贴着他坐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要是我真的一个人在马背上昏倒,我相信你一定能把我接住。”   “既然到时候都是接,和现在一样,还不如省了那番功夫,你就好好躺着,听我的话就是了。”   这哪里是妖物和主人说话的语气,李南落又大大的叹了口气,无奈,可能真的是初学无名功法,自己还无法控制,以往也有过类似的经验,确实不可硬撑,于是他无法反驳夜苍穹的这番歪理。   马儿继续往前走,微微颠簸,越是颠簸,两个人靠的越近,背后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越是明显,李南落的耳朵就越是红,他又生怕被前面的人看见,不敢吭声。   前方不远处,苍陌和子城停下等候他们,一个目光平淡,另一个却充满探究的意味,李南落有些心虚,只觉得嗓子发紧,舔了舔唇,“我也没虚弱到动不了的程度,你还是带我快些赶上去吧。”   “不急。”夜苍穹万分悠闲伸的朝他腰间伸出手,摸了几下,不知道在找什么。   身子有些僵,李南落只觉得他的手沿着肋骨往下,在腰间摩挲了一阵,没有多停留,一直往下。   “你在干什么?”被那只手摸过去,他的腰控制不住的有些发颤,忍不住问。   “难道还怕我怎么了你?”夜苍穹笑的很邪恶,让他只得闭上了嘴。   那只手终于抓到了什么,从他腰间扯了下来,原来是此前吴庸给的那个锦囊,李南落松了口气。   夜苍穹早就问过打开的办法,于是不疾不徐的说道:“看来还是有些用处,我装了东西进去,眼下正是时候。”   他不明所以的看他从锦囊里拿出一个壶来,又倒出一些冰块,不一会儿,一壶冰镇酸梅汤就举在了他眼前,然后坐姿终于往后退了一些。   青瓷壶身在灼热的阳光下冒出了一颗颗水珠,沿着瓶子滴落在李南落身上,激起一阵凉意,他忍不住伸了伸脖子,身上一阵舒爽。   “冰镇酸梅汤!”他惊喜的坐直了,把壶接了过来。   “喝了就不热了。”夜苍穹敞着衣襟,看他抬头灌了几口,眼露笑意。   “没想到我家大妖居然这么细心。”李南落摇了摇瓶子,大约还剩下一半,递给了夜苍穹,“你也喝。”   “彼此彼此,你不也记得给我带桂花糕。”大口灌下,品尝着残留的桂花香气和酸甜口味,夜苍穹砸了咂嘴。   想起那时候的情景,两人相视而笑。那一夜为救沈寒三,他们一起被困在山海会的囚室里,当时的几块桂花糕似乎也分外香甜。   冰凉的酸梅汤安抚了身体里的燥热,李南落惬意的呼出一口气,一种困倦感随着清凉的香气逐渐袭来。   “你累了,睡吧,有我在。”手掌在他背上轻拍着,熟悉而令人安心的话音从上方传来,李南落放任自己靠在这熟悉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夜苍穹抬眼看着不远处等他们的车队,视若无睹般策马到了一棵树下。   树荫洒下片片凉意,马儿站定原地休息,似乎也不想再走进那片日头底下。   抱着怀里的少年,夜苍穹半阖着眼,一动不动,直到怀里传来有规律的呼吸声,他低头注视,目光渐沉。 第108章 煎熬   没有人知道夜苍穹的煎熬。   这种煎熬隐藏在心底, 像一颗深埋的种子。   这颗种子一点点扎根,一点点长出脉络,一点点扩散开去, 直到越来越深, 越来越广,直到破土而出的那天之前, 任谁也看不出纹丝不动的表面之下肆意扩张的生长。   就在不经意之间,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何时开始, 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等他发现和醒觉的时候,种子已经在他的心里生了根,甚至隐隐发了芽,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妖物的本性,野兽的欲望, 终于长成, 终究会破土而出,能预见到总有一天, 他再也隐藏不住,到那时候,失控的欲望说不定真的会弄坏他精心培养的果实。   人类的身体,终究没有妖物那么强悍, 哪怕李南落的身体已经得到过淬炼, 但只有夜苍穹自己知道——   大妖很少发情, 而一旦发情, 是如何不知餍足……   眼神微微移动,他的目光落在怀里, 李南落闭着眼,呼吸轻缓, 夜苍穹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不让自己用利齿咬住那段白皙的脖子,让快要无法克制的欲望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喉间颤动,最终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无奈。   “……该……拿你怎么办呢……”   阵阵蝉鸣声里,隐约有人叹息,李南落睡的并不安稳,朦胧之间听见这样一句话。   是真实还是梦境?他半梦半醒的感觉到自己的行进,马蹄声悠悠的敲打在地面上,烈日酷暑被什么遮挡了,留下一片阴影,随着行进摇晃,有一种热度,从未消退过。   一行人押送蛟鳞,去往雇主所在的地方,说是随行押送,但李南落丝毫不知道目的地是在哪里。   叶若延显然是那六名妖师里面话事的那一个,他一定知晓目的地,但他偏偏没有告诉李南落,李南落便也没有去问。   虽说他如今被任命为山海会的巡察使,但一来他自己对山海会并没有任何归属感,并不在乎这巡察使的名头,二来他也明白,要想让其他妖师接受他这个巡察使,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   所以他对妖师们的态度并不怎么在意,相对的,他的态度便也因为这种不在意,而显得异常从容。   苍陌再一次收回暗中打量的目光,眼底的不甘之色被他掩饰的很好,但依然有人发现了。   “我劝你别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子城面无表情,直视着前方,没有看他,但苍陌知道他是在对他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笑着轻抚身下马匹的鬃毛。   “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妖物有这样的执念,和我也没关系,我只劝你不要多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李南落不是你想的那么弱,与他为敌,你还不配。”   在子城看来,他好不容易在华胥国找到一个深埋在暗处的重要人物,隐隐之间很多事可能都与之有所关联。   李南落说不定就是他救出自家少主的关键,他怎能容许有人在其中增加变数?   苍陌被他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剑客子城,我和你无……”   “我们无冤无仇,照理来说你看上谁是你的事,但是最好别是夜苍穹,你要是打他的主意,结果会让你失望的。”   他说的如此直白,苍陌的脸色又是一阵通红,不知是气愤还是羞窘,冷哼一声策马赶到前方。   子城回头看了后面的李南落一眼,对方点了点头。   让子城设法弄走苍陌,正是李南落的授意,他不知道子城是怎么办到的,也并不感兴趣,他只想去看看蛟鳞。   苍陌一直找借口在他们左右,为了提防他是长老们派来的眼线,他还是多了个心眼。   马车里,蛟鳞靠在窗口,落下的车窗隔绝了外面的光线,里面一片昏暗,不见天日,车窗忽然打开,他抬手遮住光亮,抬头。   “巡察使……你是要审问我吗?”其实除了妖师们在暗中观察着李南落,马车里作为阶下囚的蛟鳞也在暗暗观察。   如今的他,心系赵明珠的安危,不知道她还她腹中的孩儿是否安好,但就算再心急,此时也只能耐着性子,暗自做着另一个打算。   李南落如果是前来审讯,正中他的下怀。   “我又没什么想知道的,能审问什么?”窗口之外,清澈的眸子因为强烈的阳光而微微眯起。   蛟鳞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影子,那只能是夜苍穹了,“你和他怎么样?”他随口问道。   “什么怎么样?能怎么样?”李南落似乎有些意外,回答的很快,好像要掩饰什么异样,脸上却不知是因为烈日高温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泛起了薄薄的红。   蛟鳞并没有心情关心别人的事情,只是找些话来说,闻言耸肩,随即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一字一句的说道:“明珠,不太好。”   他转向那个窗口,“所以我求你,如果我有什么事,一定要替我告诉明珠,让她好好活下去。”   “你觉得自己会死?”李南落并没有马上答应。   “这一路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算不问我也知道,雇佣山海会抓我的人,肯定是被我伤害过的人,我也不怕告诉你,为了救明珠,我掳过医师、要挟过无辜百姓,抢过别人救命的草药……以前不做的事,我都做了。”   “这一路,就算我不死,等你们把我送到雇主手中,我最后还是一条死路。”蛟鳞说起自己的生死显得很冷漠。   “唯一不甘心的是,我还没有救明珠。”他倏地抬头,目光如炬。   “李南落,看在我过去还算帮过你的份上,你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要想办法帮我救下明珠!”   “我怎么……”   “你新的功法可以救我,说不定也能救她!”蛟鳞的手紧紧抓住窗框,直直看过来的目光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一条浮木。   李南落看了他许久,“你是用自己的命做交换?”   “对!我不会让你难做,你把我交给雇主,我不会有半点抵抗,就让我偿命,在我死后你一定要救明珠!”   蛟鳞说的飞快,脸上写满了希翼,就好像自己并不是在送死的路上,而是走在救赵明珠的路上那般充满了希望。   “你答应我?!”见外面的少年没有回答,他着急起来,低吼着。   李南落不置可否,身后有个人走了上来,冷笑似的说道:“赵明珠是你爱的人,她的命当然由你救。想要别人替你背负你的责任,想得倒是美,你凭什么呢?”   “夜苍穹!”蛟鳞咬牙怒吼,要不是马车里有禁制,定然已经冲上去。   李南落深深看了他一眼,“蛟鳞,我可以试着救赵明珠,但前提是你要活着。”   蛟鳞直直看着他,“为什么……”   “你是我为数不多的,算得上是朋友的人,我不希望你就这么死了。”李南落与他对视,他说的很慢,眼神分外的认真。   “你要活着,活下来。哪怕很难。”他对他笑,笑容里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亮的甚至有些耀眼,蛟鳞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和他之前见过的又有些不一样。   是更自信,还是更强大?   不,不是那样攻击性的东西,而是更自然的,好像他说的话,就像天地雨雪,像花谢花开,那样理所当然。   心头有一种震动,他竟然无法说出半个字的反对,感动于李南落的情谊,同时也很惊讶,“你竟然已经到了自然之境?!”   “什么自然之境?”李南落自觉刚才并没有刻意做什么,怎么蛟鳞一脸震惊。   “你自己没有感觉吗,你在不经意之间,将自然之力融入了你说的话语里,可以令听你说话的人下意识的感到,你说的话便是真的,便是对的,而无法质疑,除非有意反抗,否则便会加倍的觉得信服。”   蛟鳞心有所感,这实在是李南落的好意,他也没有刻意去反抗这股随着话语声而来的力量。   李南落这是无心做到的,自己也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厉害,“阿夜?!”他习惯性的去问夜苍穹。   “他说的不错。”在李南落背后,夜苍穹露出一个妖异的笑,“你将会是前所未有的大妖师。”   前无古人,后亦不可能有来者,夜苍穹的陈述里,有着这样的自信。   蛟鳞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说出这样的话,他深吸了口气,“那便请大妖师,助我活下来吧,我想这一路上,不会太平。”   蛟鳞的担心事出有因。   他在所做的一切,违背了他当初的一切原则,为了救治赵明珠,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便有许多的仇敌。   李南落也料到了,否则也不会想要亲自押送蛟鳞,果然,这场对话发生没多久,意外就发生了。   “留下那个妖,否则,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   这一日,一行人拦住了车队的去路。   这条路并不宽,车队被拉成长长的一条,两侧树木茂密,山头林立,这样的官道最是适合打劫。   只不过今天来的这些人,并不劫财。   来人只有三个,全都是衙门差役的打扮,高头大马,身负长刀,在路中间横刀一站。   “尔等听着,你们押送的,是我们大人要抓的要犯,是个犯了事的妖,你们把那个妖物留下,我们就给你们一条活路,不治你们的罪。”   刀尖在他们面前指了几下,也不问他们的来路,只是吆喝着,只管下令,一开口就要左右他们的生死。   领队的叶若延许是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面不改色,拱了拱手,暗自从袋子里摸出几个大钱来,上前打招呼。   山海会一直以来行事低调,也是不想和官府有冲突,有些当官的,还是他们的雇主客户,打交道的时日久了,双方都知道对方的行事,搞定几个差役绝对不算什么问题。   那几个差役眼神闪烁,似乎有些心动,只是碍于这是上头的命令,不知怎么交差,所以还是抬着头,沉着脸,与叶若延在说着什么。   见到这些当官的差役,李南落心头感觉有些复杂,毕竟他本身也出自官宦人家,只是却不曾见过底下这些差役这般嚣张的嘴脸。   “真是好大的官腔啊。”他低语,叹息。   没想到,这句话却给其中一个差役听见了,“你——就是你,这个小子,你刚才说什么?好大的官腔?你竟敢对官爷不敬!”   那差役刀尖一转,指上了李南落。   以李南落的出身,他自小见的都是达官显贵,他们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脸上都是满面笑容,哪里遇到过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动辄要人性命的差役。   不过自离开相国府成为逃犯以后,他早已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并没有因为这些差役的态度觉得惊讶,只是心有所感,一时有所感叹罢了。   被这差役听见,他也不怎么惊慌,心里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莫非他们不知道,他其实是个通缉犯?   那差役见他居然没把他当回事,更是大怒,“和你说话呢小子!”   长刀一转,当头劈了过来。   李南落等长刀劈砍到眼前的时候,身形微动,白色人影就如一阵清风,顺着刀风方向,飘荡开去。   那差役只觉得眼前一花,李南落召唤了一声“子城”,便有一把长剑带着冰寒剑光迎了上来。   “要不要留活口?”   “这样的东西留他何用?”夜苍穹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留他一条命吧,不要与官府为难。”   “还念着你的身份呢,小少爷。”子城冷哼着取笑他,手下还是收了六七成力。   差役共三人,看见同伴被人袭击,其余二人哪里会干休,一个人冲了上来,另一个却往一旁蹿去。   叶若延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见状压着火气质问道:“他这是要去喊人了,巡察使!要是闹到官府去,你来收拾残局吗?”   其他几个妖师都站在马车边上,没有离开半步,这才是他们的任务,但几人都对李南落招惹了差役这件事心生不满,便没有上前相帮。   山海会押送妖物,向来不会与这些差役多话,更不想多事,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哪想到这个巡察使刚上任就如此随心所欲,嘴上说着不要与官府为难,手下的人却已经和差役打到了一起。   “既然这一路上你们要听我差遣,那便由我全权负责,也没什么不可以。”李南落一概往昔温和模样,淡淡说道。   李南落这幅样子,落在其他妖师眼里,就是不知轻重,让叶若延为首的几名妖师心中大为光火。   “子城,将他们拿下,问问清楚,为什么要拦截马车,为什么要抓蛟鳞?”要想差遣其他妖师,是别想了,李南落将这件差事留给了子城。   子城领命,与那两个差役打在了一起,夜苍穹抱着手臂作壁上观,只当看戏一般,这两个人类在他眼里视同蝼蚁,全然不值得他出手。   马车里,蛟鳞仿佛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透过窗户望着远处。   忽然窗前一暗,他回过神,那张大妖的脸出现在阴影里,有一种别样的冷酷和妖异,“先同你说好,要是因为你而导致这一路上有太多麻烦,最后使得他受伤的话,不用别人出手,我可是会先要了你的命。”   “那还真是谢谢你的提醒,好像我有的选一样。”蛟鳞狠狠咬着牙说,最后却变成了苦涩的表情。   他在担心赵明珠,不知道她可还好?她腹中的孩儿可还好?   无论这两者之间哪个出事,对他而言都是不可承受之重,“要是我早知道明珠有孕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又怎么样,就算你不让她受孕,难道她就甘心吗?人类的心思我看得太久了,既然她心系于你,就总会有这么个念想。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和我说这些没有用。”夜苍穹拂了拂衣袖,就要走。   “夜苍穹。”蛟鳞叫住他。   其实他并不是想和这个大妖讨论出个结果,他只是需要倾诉,他想把心中的苦闷说出来。   只是他可能找错了对象,这个家伙难道还会关心他的心情吗?   想到这一点,他在夜苍穹回头的时候,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你应该感到庆幸,你和李南落之间没有这样的问题。你们也是幸运的,没有什么能让你们分开。”   夜苍穹理所当然的说道:“我们都是雄性,无论做了什么,当然都不会有像你那样的烦恼。”   “不过……”他顿了顿,“我和他之间没有那么简单,而且分不分开,有时候也看命运的安排啊。”   他抬头,那双金绿色的眼睛对着强烈的阳光眯了起来,蛟鳞只听到前半句,就已经感到无比的诧异,夜苍穹的表情不像是玩笑,“发生了什么?你这个向来无法无天的大妖,竟会也会说出命运这样的话?你们难道不是已经两情相——”   “不是什么?”李南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了近处,不知道听见多少。   蛟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夜苍穹,决定不蹚浑水,“我只是想说,无论是作为妖还是作为人,能遇到一个肯为之付出一切的对象,不容易。”   他说的意味深长,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像平日里的自己,一拍大腿,身子一歪,倒在马车里闭目不再开口。   李南落面色如常,心底却不如他表面那般平静,他能感觉到夜苍穹和以往不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几天夜苍穹总是避开他似的,不会对他过分亲近。   坦言对他有“情”的大妖,开始变得“正常”起来,不再逾矩,还是说,因为他自己的过分在意,才会觉得有所不同?   李南落从未经历过□□,只觉得所谓感情实在叫人头疼。 第109章 把妖请进门   “问完了, 是他们的官老爷有礼物送给一个老太婆做寿,没成想被那蛟鳞给劫了去,这下眼看寿宴就要到了, 那官老爷就急了, 想抓他回去审讯,让他把好不容易找来的礼物给还回来。”   子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问话, 毕竟那两个差役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可以走了吧?”叶若延沉着脸, “要是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 又要耽搁时间。”   “没想到叶师还怕官府的人。”李南落的心情似乎变得有点差,说话不像原来那么客气。   再怎么说他都是巡察使,叶若延不敢造次, 耐着性子回道:“与官府为敌不是上策,山海会再庞大, 我们的总舵毕竟还在华胥国境内, 避免与官府的冲突才是长久之计。”   言下之意,树大招风, 得罪朝廷并没有好处,李南落也知道自己是迁怒,却还是觉得一阵气闷,不由瞥了夜苍穹一眼。   “阿夜, 你说要是官府的人来了, 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全听主人的安排。”笑着回答的大妖, 恭恭敬敬的, 李南落却只觉得更为火大了。   就在说话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狂奔而来,地上被子城百般折磨的差役面露喜色, 却不敢表露的太明白。   叶若延心下一沉,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官府的人来了。”   “来了就来了。”一贯不将人类放在眼里的大妖并不如何担心,反而显得有些期待。   李南落拉回注意力,打起精神,遥望远处,算了算这边的人手,要是与官府的人对上,似乎也不会落到下风。   “你不怕和官府作对?”夜苍穹显然是在打趣。   “我本来就是被通缉的要犯,连大内近卫都已经交过手,莫非还怕这些普通差役不成?”李南落在马背上拽着缰绳,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摆。   如今官府的人,也已经不能撼动他的心神了。反而是夜苍穹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叫他心里乱的很。   叶若延等一干妖师,面露愁苦之色,心中有些怨愤,眼睁睁看着几十骑扬起漫天烟尘。   远远的,箭矢如雨,在嗖嗖破空声里疾射而来。   地上的差役大声惊呼,“大人,别放箭!别放箭啊,我们还活着!”   几位妖师摆起架势,准备迎敌,李南落面对箭雨神色不动,“你们都住手,让我来。”   他上前,翻手之间,只听一声气浪轰鸣,朝那箭雨过去,那一枝枝羽箭竟不知被什么定在半空,就像遇到了一块厚厚的无形的墙。   不多时,耗尽力气,纷纷落地。   叶若延为首的一众妖师,看李南落的眼神又是不同,只知道他学成了会里最神秘的那册“无名”,没想到……   “巡察使大人,不知成为妖师有几载啊?”有妖师忍不住问。   “满打满算,大约才成妖师吧。”自从峡谷之内的经历。李南落早就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唬人呢吧?这功力可不像才成为妖师的,还是说本来就习武,内力深厚?”如此才说的通。   没想到李南落摇头,“我以前只会习字,并未习武,哪里来的内力。”   叶若延眼看其他几个妖师像是没见过世面,连忙阻止他们继续丢脸,“巡察使有天人之资,哪里是你们几个能比得了的,别胡扯了。”   李南落只是用自己对风的理解,以自然之力掀下箭雨,全然不知这对于妖师或者高手来说,要么驱使妖物借力去做,要么是自己有深厚内力,无论哪一种,看起来都不会像他这么轻描淡写。   “看来现如今,都没有我出手的余地了呢。”夜苍穹摸着下巴,半真半假的抱怨。   “不过,巡察使大人,要知道最麻烦的还是官府的人,哪里都有,要是他们知道你是通缉犯,只怕又会多生事端。”   叶若延的担心也并不是没有道理,李南落略一沉吟,“不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就是了。”   说话间,那几十骑已到近前,地上灰头土脸的两个差役顿时大叫起来,“知州大人!给小的做主啊!这小子是朝廷要犯!”   原来那两个差役听了几人的谈话,一直按捺着,这会儿抓住机会大叫起来。   这时候已经阻拦不及,那几十骑来到近处,满天飞尘之下,为首的一个中年人勒马停下,眼神一扫。   “那个掠走我东西的妖物在何处?你们几个胆子倒是不小,敢私藏犯人!”   知州也称太守,要是在以前相国府那里,还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已经是比知县大老爷还要大的官爷。   这一行人却是镇定的很,看着并不怎么惊慌,这位刘知州早就习惯百姓的顺从,没成想,今天居然遇到不怕他的,不禁有些意外。   “你们说,谁是朝廷要犯?”他没有急着要抓人,而是先问那几个被打倒在地的差役。   “回知州大人,就是他——”浑身已经不能动弹的差役拼命朝着李南落的方向示意。   “就是这个小子!”   刘知州见这一行人不像普通人,就没有马上发令要人捉拿,看他态度微妙,李南落便也不急着出手。   “你为什么要私藏妖物?”刘知州居高临下的问道。   “回大人,我们是替人抓捕妖物的,这会儿正在押送的路上,并非私藏。”叶若延上前见礼,见这刘知州似乎还不算太不讲道理,试着解释。   “哦?抓妖的?”刘知州的官级不算大,但眼界不小,山海会的存在他隐约听关系不错的同僚提过,当下多了一丝考量。   要是那个组织的话,趁此机会如果能好好结识一番,以后自己管辖的区域内一旦有了妖祸……   妖物为祸,却不好明着喊打喊杀,免得引起百姓恐慌。所辖地区要是民心不稳,谁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各地官员多多少少都有些类似的苦恼,遇到妖物为祸,也只能暗中解决。   但是那一边,也不是好交代的,怎么说也是位诰命夫人的寿宴,到场的达官显贵哪个不送上贵重的贺礼,他丢的东西要是找不回来,一时半会儿,要找到能替代的,也不是那么容易。   刘知州不停盘算,正在衡量得失之际,想到那差役说李南落是朝廷要犯,不禁朝他多看了几眼。   “他是个朝廷要犯,怎么,想抓他吗?”这是夜苍穹的声音。   好像有人在对他心里说话,像要蛊惑他动手那样,还带着点笑意,这太过诡异,刘知州立时后脊一凉,“你也是个妖?!”   别的妖物都伪装成人类,收敛气息,这个男人却有浓重的妖邪之气,并且丝毫没有收敛。   一个朝廷要犯,一个化成人形,似乎还不怀好意的妖物,还有一个关押在囚车上的,那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妖,他的贺礼还能要的回来吗?   这样一行人……刘知州眼神飘忽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件东西。   “咦?”他脸色突变,有一瞬间的古怪,然后神色一松,忽然哈哈一笑,翻身下马,对着李南落一拱手,“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是否愿意到我府上做客?”   李南落挑眉,他不是不记得官场的众生相,如此变化,许是因为权,又许是因为钱,而他李南落,有什么?   正思量间,发现刘知州的眼神在他腰间转了一圈。   锦囊?   夜苍穹也想到了,和他对视,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这刘知州是突然失了智了?叶若延一行感到莫名,本来以为要大打一场,他还在头疼,没想到转瞬之间形式就不一样了。   李南落和夜苍穹,显是知道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径直答应了这位刘知州的邀请,叶若延在旁也不好说什么。   只要不用和官兵交手把事情闹大,他倒也无所谓,只是,“要是这是官府的陷阱……你们怎么个打算?”   他低声问,李南落只是笑了笑,“不会的。”   他轻描淡写,叶若延阻拦不住,只好不再多话,不知道是不是和妖物走的太近了,这新上任的年轻巡查使,待人处事越来越叫人捉摸不透。   被打的差役本来指望自己立个功,没想到这事态发展急转,被通缉的成了贵客,那他们几个,这算是立功了,还是给自己找死了啊?不禁额头冒汗。   一行人莫名其妙的跟着到了知州的府上,到底是从三品的官,府衙气派的很,高高的牌匾下,两个衙役一左一右,衙门口种的柏树郁郁葱葱的,在涂成黄色的墙面上映出一片树影。   树上虫鸣声声,正是天热的时候,门前的衙役抱着手,头一点一点的,正在瞌睡,马蹄声一近,立时就醒了。   衙役是见惯了世面的,机灵得很,绝不多问一句,何况自己在当值的时候打了瞌睡,在自家大人面前更不敢拿乔,对一行人客客气气。   李南落丝毫没有被通缉的自觉,把缰绳递过去,仿佛又成了那位相国府的贵公子,神情自若。   夜苍穹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一身妖异气息,惹的衙役们心里七上八下的,这是自家大人把妖物请进门了?   不应该啊,这不是去捉拿妖物追讨贺礼的吗,几个衙役互相使着眼色,也不敢开口问,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把一行人请进去。   刘知州的府衙很大,往里好几进,有的是会客用,也有居住的所在,处理公务的官署、囤放粮食的仓署,还有存放兵器库房,有一排兵丁把守。   如今的李南落只要眼神一扫,就能看个大概,心里对这位刘知州也有了个评断。   进了衙门,刘知州就没再和他们多说什么,他自己也对这番决断有些忐忑,终归是一群妖物,请进门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此地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叶若延却是记得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刘大人,敢问——”   刘知州摆了摆手,“你们先在这里安顿,过些天有个寿宴,还想烦请李公子,能不能问问那个妖,当初拿走了本官准备的贺礼,如今那东西可还在?”   他问的十分客气,又说道:“那是孙将军的娘亲,还是陛下给的诰命,如今要过六十大寿,本官从去年就准备着,好不容易寻来的一株一人高的珊瑚,又可辟邪又可入药,没想到……”   被个妖物半道截了。   这妖胆子也大,接连抢了几家药铺,几个商贾的库房,要不是闹得太大,也不会这么容易被他打探到他的所在。   “此事我会去问问李公子。”叶若延有苦说不出,要算起来,巡察使的地位在他之上,李南落又护着蛟鳞,那株珊瑚怎么样了,还真不好说。   刘知州点了点头,也不强人所难,让他们自便之后即刻回了自己的书房,叫来心腹,低语了一番。   “放心吧大人,我一定速去速回,那位要是有什么吩咐,马上来报给大人知道。”心腹是个做事稳妥的,疾步走了出去。   刘知州才放下心来,又开始担心要是贺礼,要是找不回来,该用什么去赴寿宴?   孙将军那边,老夫人年事已高,身体一向不好,这六十大寿也是为了给老人家冲冲喜。   上品珊瑚不是那么好找的,他早就透出口风要送这株珊瑚,一是为了表示诚意,二也是为了和同僚知会一声,免得有人送的重样了。   如今可好,这下算是进退两难了。   刘知州捋着胡子,心里猜测,不知道那位贵人和这李南落究竟是何关系,他盼着手下心腹此去能有个回报,也好给他一个方向。   这边刘知州为了贺礼头疼,另一边李南落也正觉得难办,蛟鳞还是个囚犯,就算是到了府衙落脚,叶若延也不肯放他出来。   蛟鳞自己倒是无所谓,李南落见了心里却不舒服,“哪有朋友落难,自己却好吃好喝在一旁看着的。”   刘知州安排了酒宴,自己虽然没有出席,却叫人好生款待他们这一行,当中自然不包括蛟鳞。   “难得你能拿我当朋友,我已经知足了,你的恩情我记在心里。”蛟鳞在囚车里,心中感慨。   “要不是你,眼下我生死难料,更别说想救明珠。”蛟鳞心里其实被油煎似的,却别无他法,时时皱着眉,熬的眉间几条深深的印子。   一双眼睛发红,想求李南落放他,却又分明知道,他已经救了他,已经不欠他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安慰自己,明珠再怎么危险,总有她爹护着,就算孩子没了,只要她在……只要她能活着。   蛟鳞对于自己被关在哪里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全副心神都牵挂在赵明珠和她腹中的孩儿身上,别人怎么对待他,又有什么关系。 第110章 无力招架   “让苍陌给他送点吃的就是了, 为他费什么神,别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夜苍穹倒在窗边的横榻上,翘起了腿。   这是刘府的管家为他们准备的客房, 里面陈设齐全, 窗开在南面,白天阳光浓烈的时候整个房间都照的通透, 又被一个博古架给隔开, 遮挡了些许。   架子上头陈列的瓷器就在日光下半透出天青色来, 另一边,隔出的是个读书的所在,一侧是书架, 一侧罗汉床横榻临窗。   锦格式样的窗门大开,外头种着一排竹, 到了夏季, 竹青色投进窗户来,洒下一片绿意。   横榻是黄花梨的, 雕着山水,上面摆着隐枕,中间的矮几被夜苍穹摆到一边,这会儿他正半躺在那儿, 吃着管事让人准备的水果。   青翠色的葡萄, 还带着水珠, 李南落正坐着, 嘴里忽然被塞了一颗。   “进了这屋子你就不对劲,怎么?这刘知州有问题?”夜苍穹提着葡萄串, 又往自己嘴里扔了一粒。   他早就暗中查探过了,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李南落摇头, “我只是在想,看到这官府衙门的感觉,我也算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却对这府衙陌生的很,回想那时候,我父亲也绝少让我往他府衙去,反倒是我大哥,总是在那里。”   “不是说你那会儿身体不好,所以很少出门?”夜苍穹走到架子旁,往那里一靠,手里提着那一串青翠,一颗一颗的往嘴里扔。   葡萄很甜,在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把那葡萄籽都嚼吃了,连带葡萄皮,一边吃着,在李南落脖子后头,用力揉了揉,好像安抚小动物似的,又轻拍了两下。   “我没事,我只是回忆起一点过往,现在想来,也许是我爹不想让我接触朝堂吧。”李南落的嘴里还有葡萄的甜味,学着他的样子,连皮带籽一起吃了,嘴里又泛出些苦涩来。   有血缘的一家人,未必真能亲如一家,李南落一点都不怨恨他的父亲,但也很难回忆起什么父慈子孝的场景,记忆中,李佑对他,总有些冷淡。   看他吃葡萄吃的皱眉,夜苍穹哈哈笑了,“世间的果子有甜有苦,也有酸有涩,哪里能像人类想要的那样只有甜的,人有百样,果子亦然,你不都尝一尝,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哪一样。”   “纯粹的歪理,葡萄我就喜欢吃甜的。”他的舌尖还有那股苦涩的味道,倒了杯茶,一时又不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路押送蛟鳞,不知目的地,但显然离粱京都城越来越近,而越靠近京都,李南落就越是沉默起来,夜苍穹看了看他,忽然拉他起来,一起坐到横榻上。   窗边竹叶发出沙沙轻响,李南落望着窗外,看到满眼的绿,接着闻到一丝甜味,那股甜清透可人,水灵灵的递到他唇边。   “吃。”   是一颗剥了皮的葡萄,他怔怔的咬住了,夜苍穹近日很少对他如此关切,这又是转了什么性?   见他咬住发呆,夜苍穹失笑提醒,“葡萄籽可得自己吐了,吃下去觉着涩了,我可不负责。”   李南落慢慢含到嘴里,慢慢的咬开,葡萄的汁水在唇间溢出,带着一丝青葡萄的爽脆,分外甘甜。   光线落在夜苍穹的侧脸上,那一半边像是发着金光,他靠在那里,一副又放松又懒散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着,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这只大妖从救他,保护他,到情挑于他,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又是怎么会……突然变得疏远?   “就我所知,妖物真的对人类好是很少的,都说,是另有目的,是觉得有趣,是当个消遣。”他忽然这么说,夜苍穹一下抬起头,目光深沉的看着他。   李南落说了一半,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让他怎么问,难道问夜苍穹,为什么你近日不与我亲近?莫非你也只是将我当做玩物?如今失了兴趣?   他真是想扇自己几巴掌。   分明他们曾经生死与共,只是到了如今,他和夜苍穹之间,回想起来,脑海中竟全是那些亲昵的抚摸,那些热烈的亲吻,还有那些不该有的耳鬓厮磨。   直到最近,夜苍穹又突然开始和他保持了距离,让他措手不及,不知道这只大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自己简直和那些被妖物蛊惑的人类没什么两样!   李南落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嘲弄了自己一番,也不等夜苍穹开口,话锋忽然一转,“等有一天我去粱京,不知道又会遇到什么,兴许大内近卫又要抓人了。”   对于他突然的转变,夜苍穹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怕什么,以你的能力,那些近卫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何况还有我呢,大爷在此,还担心他们?”他是有资格说这些话的,除非来了更厉害的妖物。   他嚼吃着葡萄,顺便继续投喂李南落,斜倚着罗汉床,银白色的头发就在窗口吹进来的风里,随风拂起。   “谁说我怕了,只是觉得麻烦,到底往后还想还自己清白,我也不想和官府闹的太僵,不是总得给自己留点后路?”李南落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也开始考虑自己的将来,总不能一直混迹江湖,混在妖物和妖师之间。   从被大内近卫追缉开始,他就知道官府的能耐,到了山海会之后,连叶若延这样的妖师也不想与朝廷作对,华胥国毕竟还是个强盛的大国,身为华胥子民,自不能甘心一直作为逃犯逃亡下去。   “我不甘心,不是我做的,我不会认下,等我洗清罪名,我要么做那人上之人,要么索性开个医馆救治妖物和妖师,总之,不会再被人动辄喊打喊杀。”   李南落一边说着抓住了那缕银色的头发,等发现看过来的眼神不对,他也立时顿住了。   “不可以摸吗?”他口中问道,却有意试探,看看夜苍穹的反应。   “我怎么记得,有人叫我遵守人类的规矩。”夜苍穹说着许久以前定下的规矩,然而这根本说不通。   那是许久以前,他很久没再提起,没想到夜苍穹反而又在这个时候旧话重提起来,李南落有些诧异,心里很有些不适意。   下一刻夜苍穹忽然打横一躺,枕在他腿上,“既然你喜欢为我梳理毛发,那就来吧。”   一副勉为其难,纡尊降贵的样子,李南落也板起脸,“要是有人进来看见,像个什么样子?”   “该像个什么样?”夜苍穹闭着眼,曲起了腿,“你如今有了不畏惧他人的力量,那自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随心所欲?”手指穿过那头银发,李南落想了想,“妖物可以,人却不行。”   “只要你愿意,就没有什么不行的,只是你们人类,总是自己给自己定上许多规矩,就好比这做寿送礼,简直多此一举。”   夜苍穹颇为瞧不上过生辰这件事,隐约想起李南落就是在生辰那天遇到变故,还有那一次赵明珠的生日,而与赵明珠有染的蛟鳞就在外面的囚车里,不想再提起这个麻烦货色,于是他说到这里就闭了嘴。   李南落却果然记起了蛟鳞,还有他本来要说的事,“蛟鳞不知道怎么样了,一会儿记得让人送些吃的,去关照一二,至于那个刘知州,他前倨后恭,一定是见了我腰上的这个锦囊。”   “要不是这样他哪里会这么客气,哼,没想到啊,那小子还是个显贵。”夜苍穹说的也是这个锦囊,他们都知道这是谁给的。   “其实我早就怀疑吴庸的身份,他随手拿出来的东西,都不是寻常显贵能见得到的,那些他们提醒名字的异宝,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过。”李南落的在那头银白色长发里穿梭的手指停了下来。   “在想什么呢?那个吴庸?”夜苍穹想起那个叫人看不顺眼的贵公子,冷哼起来,“他送你的东西倒是舍得,也不知道算是多大的情分,就能送得出手这样珍贵的东西来?”   “我是不是,一直没对你详细说过黑市里的事情?和他,也算是有几分生死之交的意思吧。”李南落察觉到夜苍穹话里的不高兴,想起自己为何没有来得及说。   是因为苍陌,当时他回到山海会就见了房间里的苍陌,很多事都没来得及细讲。   “你不也是之后才告诉我,苍陌是长老送给你的……”玩物两个字,李南落还是没说出口。   夜苍穹没吭声,感受着头上的手指慢慢滑过去,就像心里被挠了一下,只碰了碰就像点了一把火,从发麻的头皮一直窜到全身。   感觉到他的身体忽然紧绷,李南落停下手。   “阿夜,你怎么了?”视线下方是夜苍穹闭着眼的面孔,眉目高挺,落下的阴影在脸上增了几分妖孽的味道,很有些魅惑。   银色的发衬的睁开的绿眸更为深邃,好像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如此炙热,仿若邀请,既然夜苍穹不来亲近他——   李南落就像被魅惑了一样,慢慢、慢慢的,低下头,手指从发间一直描绘到额头,又从鼻梁往下,落到勾着弧度的薄唇上。   天气很热,潮湿的手指没有停下,他神不思蜀的勾勒那片嘴唇的形状……   喉咙有些发紧,颈边出了汗,一直滑到喉结,夜苍穹就躺在他的腿上,视线正对着,看到那滴汗一直往领口滑下去,看到那喉间颤动,还有那一片优美的颈间弧度……   他一下咬住唇上的手指——   李南落的手一抖,就像被什么撕咬住,夜苍穹的舌头勾着他的指尖,牙齿却在用力,又是痛又是热,李南落耳边轰鸣,说不清楚这会儿是什么感觉,像发了热一样,一片晕眩。   只是被咬住了指节,他就浑身打起颤来,夜苍穹那双妖异的猫儿眼像是看出他心底不可告人的希翼,看透了他眼睛里流露的渴望。   “人类果然是虚伪的,明明想要却装作拒绝呢。”夜苍穹含糊的声音,低哑的指控让李南落猛然想起之前的推拒。   “所以你最近冷淡我,是因为我拒绝过?莫非你在记仇?”   他试图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手指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没有收回来,反而是另外几个手指顺势捏住了夜苍穹的下颚,在那张过于俊美妖异的脸上不断摩挲,任凭发烫的唇舌在他指间流连,看着那双暗绿色的眼睛逐渐变得深邃如墨,而回答他疑问的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还有再一次的无声问询……   可以吗?   他口中径直说着,“不可以的,阿夜,不可以……”像是想要说服自己,他不断摇头,眼前一片迷蒙,发烫的指尖轻颤,摸到倒刺,夜苍穹吸着气,一双眼睛就像盯着猎物那样盯着他……   “冷落你不是我的本意。”夜苍穹捏住他的手腕,哑着嗓子。   “我和你拉开距离,就是为了克制,却又见不得你这样不高兴,都是你,是你的错,让我这几日的努力功亏一篑。”   他散开李南落的头发,人形的夜苍穹却发出野兽般的呼吸,眼睛开始氤氲上一片诡异的红,空气里飘散出一股奇异的味道。   奇异的味道似檀非檀,令人醺然欲醉,李南落只觉浑身发软,脑中一片空白,夜苍穹的身影就在眼前,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一勾,把他拉下来。   衣衫渐褪,夜苍穹对于李南落的主动根本无力招架,直到齿间尝到血腥味,他猛然醒悟过来,往后一退。   看到眼前血痕在散乱的黑发之下,触目惊心,夜苍穹发出一声虎啸般的低吼,等李南落回过神,他的大妖已经从窗口一跃而出,而他倒在床上衣衫凌乱。   颈边湿润,他摸了摸,是血迹,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只有心口狂跳,然后才慢慢醒悟到,差一点就……   他深深吸了口气,外面虫鸣一声高过一声,夏日的热浪,从窗口一直卷到房间里横榻里,空气里弥漫着的那种奇异的味道慢慢散去。   夏日酷暑,热的谁也不想出去看着囚车,一行人都在刘知州的安排下待在各自房间修整,那辆囚车就停在院落里,一个谁都能瞧得见的地方。   押送蛟鳞这件事,叶若延分毫不敢大意,他是有意这么安排,将这个要犯放在眼皮子底下,反而安全,不论是谁要接近,四面八方都看得见。   对于这位新上任的巡察使,叶若延始终保留自己的意见,对待蛟鳞,他依然万分的谨慎,不敢奢望他能出什么力。   就在这微妙的局面下,第二天,李南落被请去见一位贵客,或者说,是刘知州急急忙忙命人去通风报信,等来的贵客。   刘知州心里惊骇不已,他只是送了个消息,本来以为会得到那位贵人的回复和示意,比如只言片语的一张纸,或是传来一句话。   万万没想到,才命人传话,当天晚上就有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赶来,骑的是快马,连手下的随从也带的少,竟然是赶来的。   “他人呢?”翻身下马的年轻男子一袭天青色锦衣,头上束着金冠,眉眼之间有些迫不及待的喜色。   刘知州本待睡下,闻讯赶来迎接,正想恭迎见礼,就被他这一句拦了回去,“呃……下官安排了他们休息,如今应该在……”   “叫人带路!”年轻男子一丢缰绳,让人把马牵走,连一点时间都不愿浪费,脚步已经直往里走去。   刘知州满头是汗的跟在后面,庆幸自己见机行事,果然押对了!然后便寻思着没有得罪过这一行人,于是放下心来,他没想到,这位贵人居然会自己亲自来,还是这样的大晚上。   说是朝廷要犯,却能让太子殿下如此兴师动众的赶来见面,还很是期待?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111章 信物和小气   李南落和夜苍穹都没想到, 会那么快见到这位“故人”。   当时在黑市,他和李南落熟悉一些,后来也是他找上山海会, 送了那个锦囊, 如今一走进前厅,眼神一扫就冲着李南落一脸惊喜的走上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 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笑的毫不掩饰, 看起来很是高兴, 于是夜苍穹有些不高兴。   那人走到一半,便被大妖挡住去路,“我家主人, 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到现在你也没说出个身份来历?”   吴庸只见过野兽形态的大妖, 如今见了夜苍穹, 只从这神态就认出来,“你就是他的那个妖, 是不是?那天我们见过。”只是这大妖的脸色很难看,要他来说,就像是欲求不满的那种。   在山海会见过,夜苍穹哼了一声, 全不理睬, 跟在后面的刘知州惊出一身冷汗, “大胆, 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行礼,还敢出言无状——”   “刘瑞昌, 我还没发话呢!”吴庸没想到这个刘知州那么沉不住气,一下子叫破他的身份, 瞬间沉下脸。   直呼其名,显然是动了气,刘知州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连忙认错,告了罪,浑身冷汗,被吴庸不耐烦的挥退。   太子殿下。   李南落很诧异,他听见吴庸这个身份,竟然并不吃惊,也是意外的,只是这种意外再也掀不起他心里的波澜。   他心里还在回忆昨天,脑子里有些乱,为了遮掩脖子上的伤口,还特对用衣领和头发挡住了,于是听说太子的时候,显得格外冷静,神色不变的找了个椅子坐下,夜苍穹抱着手臂,站在他旁边。   李南落霎时的注意力,都挪到了身旁的大妖身上,那种奇异的味道已经没了,但只要夜苍穹在他身边,他就像随时都会情动那样,心里骚动不已。   怎会如此?他表面上一片平静,朝里的那只手重重的掐着自己,然后才能勉强提起精神,听这吴庸说话。   “其实我叫魏无雍,当今陛下魏吴央是我爹。”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魏无雍也不再掩饰。   先把身份说明白了,然后解释道:“我也没想隐瞒,我们不是在黑市认识的嘛,我总不好让人知道,华胥国的太子居然去那种地方吧?”   他说的直接,往身后椅子一坐,苦笑道:“我要是作为太子去了,有损皇家声誉,也怕遇到什么歹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李南落的态度显得特别热络和亲近。   “你的身份是太子也好,是公主也好,和我家主人有什么关系?”夜苍穹今天显得分外的暴躁。   李南落心里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突然之间,他和粱京的距离一下子拉的很近,“我是个被通缉的逃犯,难道太子不知?”   “相国府大案谁人不知道,不过你放心吧,通缉文书上画像已经撤了,现在你家的影子卫正在想方设法的为你证明清白。”魏无雍的一席话,瞬间把李南落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这是真的?莫非是殷迟?”确实很久没有百姓拿着画像前来暗算,李南落顿时涌上千头万绪,直想马上回到粱京,找殷迟问个清楚。   “是谁我不知道,总之这段日子朝廷并未对你狠下杀手,近卫也早就已经召回,那一纸通缉令,名存实亡,不用担心。”魏无雍一席话,就将李南落心头的大石搬去了一半。   他不禁呆愣了片刻,魏无雍见他发呆,继续说道:“不过这事也不是那么简单,朝堂之上还是有很多官员认定你就是凶手,要为你爹讨个公道,不得不说,也是因为相国太得人心,如今反而让你举步难行了,这事还要你自己去想办法,我言尽于此。”   一番话之间,魏无雍似乎另有深意,李南落心知因为自己一直在这野兽之道上打转,没有去和官府接触过,更无从知道朝堂上的变化,如今魏无雍这一席话,就如久旱甘霖,让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站起来,抱拳行了一礼,诚心诚意说道:“无论日后是否能洗清冤屈,找出真凶,今日我都要谢谢你。”   他把魏无雍视作吴庸,言行如一,并没有刻意礼遇对方,魏无雍反而觉得舒坦,对这一礼也格外重视,站起来连忙托住他的手臂,“不必不必,你毕竟是相国府出来的,是李相国之后,我父皇当时下得通缉也是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眼神一闪,魏无雍哈哈一笑,接着说道:“你能逃过大内近卫追击,就已经证明你有这个资格继续活下去,往后你来粱京,记得找我。”   “要是逃不过,就算死有余辜是吗?”夜苍穹瞄着魏无雍那双手,神情难辨。   “怎么会。”魏无雍打了个哈哈,放下手。   李南落想起他的来意,“不知道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何事?”   “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上次见面,道别的也匆忙,想着总要找个机会来见见你,那个地方……那个山海会,妖物实在太多,也不好总是贸然前去。这不是巧了,刘知州说他这里有位客人,身上的锦囊像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来通报了我才知道,你居然到了这里。”   魏无雍说的都是真话,神情也十分坦荡,以至于连夜苍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李南落则记着,人家不仅带来这消息,还送给他过贵重的礼物,这个不知什么名字的锦囊,“你可是在那锦囊上有什么标记?否则知州大人怎么会知道我与你相识?”   “也没什么,只是这锦囊用的穗子,是宫里的东西,而离这里最近的宫里出来的人也只有我。”魏无雍哈哈一笑。   “多谢了,为我解惑,相识一场,等我回了粱京,定会找机会还这个人情。”李南落端起茶,“以茶代酒,先敬你。”   “唉先别急,我想问问你,听说你们这次押送一个妖物去京都?”魏无雍这话一出口,李南落一怔。   他一路上都没有问过叶若延目的地,只是隐约有种感觉,也知道自己确实距离京都越来越近。   京都流血夜,相府灭门时。   猜测此行去往粱京,和真的知道目的地是粱京,原来感受完全不同。   “是又如何?”夜苍穹上前一步,挡在了他面前,替他回答道:“只是完成个任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们去京都要是有什么不便,我可以提前为你们安排,毕竟还是有些人想要拿你为相国报仇呢。”魏无雍言行坦率,风度翩翩,让人很生好感,李南落不禁点头。   “多谢,如果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自会来找你的。”   “不要同我客气,这块玉佩给你,当个信物。”魏无雍说着,解下腰上的随身佩玉,递了过去。   李南落伸手,夜苍穹却先一步接了过来,随手收起,魏无雍若有所思的看着,只是微笑,然后干脆的告辞。   临走之前忽然停了步,转头说道:“近日还有个寿宴,听说刘知州为了贺礼很是动了些脑筋,你们要是能帮他,等于帮了你们的朋友。”   李南落又一次真心实意的对他拱手称谢,魏无雍笑着摆了摆手,径直去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看他离开,李南落不得不怀疑,他就是为了来告诉他们这两个消息,“我该不该信他?尽管这么问你,但我其实已经信了。”   只是他还是习惯性的想问夜苍穹的意见,然后又不可避免的想起昨天,手指摸向了自己的脖子。   夜苍穹想要说什么,然后视线一顿,“这是你该判断的事,我的主人。”他头也不回的往里面走,“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都没有用。”   看他就这么走了,李南落追上去,“阿夜,你在不高兴?要是能救蛟鳞,这是好事,还有那个消息更是大大的好事。”   夜苍穹脚步一停,“确实,值得好好高兴,那你便去谢谢你的太子殿下就是了。”然后便继续往前走了。   这算是什么?李南落站在原地,怎么觉得这话里有些酸味,意识到夜苍穹的别扭,他的嘴角忍不住有些上翘。   跟上去走在前面说道:“既然你一口一个主人,那你就该乖乖跟在我身后才是。”   他要他相信自己的力量,那他就信,李南落昂首阔步走在前面,“明天问问那刘知州具体什么情况。”   也许是因为有了救蛟鳞的方向,也许是有了替自己洗清罪名的机会,他的心情不错,当先回房间去。   夜苍穹一声不吭跟在后面,只一双猫儿眼,盯着前面的背影。   视线的存在感过于明显,李南落的后背上灼灼的,他没有回头,心口突突直跳,而到了夜晚,夜苍穹并没有如他猜想的那样找借口与他在床榻厮磨,而是变回了野兽的原形,又去了顶上房梁。   关于那种亲近,李南落拒绝过,后来又没有成,这几日便怅然若失,翻来覆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看到衣裤上被自己弄上的痕迹,不禁面红恼火。   年轻人自有年轻的烦恼,中年人担心的却是自己的仕途。   魏无雍来过之后,刘知州态度大变,本来就客气,这回则更是毕恭毕敬的,还有些惶恐,一大早就来问候,就差亲自端茶送水。   其实刘瑞昌对于他把李南落当座上宾迎回来这件事,先还是忐忑的,后来发现自己押对了宝,内心则是无比得意,尤其是太子殿下竟连夜赶来,如此在意这位“贵客”,他好像已经看到升官发财的路,就在自己眼前。   别人找还找不到机会讨好太子呢,这机会却偏偏掉在他头上,叫他险些连晚上睡觉也要笑出声来。   叶若延一干人,全然不知道其中缘由,只觉得这刘知州,客气的有些过分,还当是给山海会的面子。   但是,随即他们就发现这位刘大人,只是对李南落特别的客气,与对他们截然不同,于是恍然大悟,原来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对他们如此礼遇?   于是几个妖师都在猜测,“不知道这位昔日的相府公子,用了什么办法,能让官府的人对他如此恭敬?他不是还在被通缉?”   “要不是知道他是个通缉犯,简直要以为他是刘知州的上官。”   “但你们也别忘了,那些个传闻,据说他逃亡的时候就遇到过大内近卫,还一个人杀死过姑获鸟,还有些什么妖啊……怪啊……手里还有个烈焱族的宝贝……”   “那突然出现的烈焱族,后来不是突然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   “都给我闭嘴,再怎么说,他也是巡察使,不可私下议论!”叶若延对李南落的看法很矛盾,但确定的是,巡察使这个身份,不容会里的其他妖师随便非议。   “等你们有他那样的妖力的时候,再来编排不迟。”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   是了,李南落在出发时候就露过一手,只是一路上再也没有过什么惊人的表现,他们便都忘了,这个才成为妖师的少年,可有着旁人不可及的实力。   李南落不是不知道其他妖师们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但他已经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先是关照了蛟鳞的吃穿,也想办法让他进入水里泡上一泡,恢复些许体力。   其他,便是给刘知州一个答复,关于他的贺礼,“我已经问过了,你的贺礼,那株罕见的珊瑚,已经被送去医馆入了药,怕是已经拿不回来。”   “什么?!”刘知州脸色一变,脚下发软,要不是扶着桌沿,险些瘫坐下去。   李南落也十分无奈,听说寿宴还有些日子,他在刘知州的盛情挽留下,就住在了他的府衙,前些天便特意找机会问过了。   叶若延一行是要继续赶路的,可刘知州是苦主,罪魁祸首又是蛟鳞,还在他们的囚车里。   说起来,作为官府,又是失主,刘知州要留他们,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占了理,所以叶若延等的十分焦灼,站在山海会的立场,不好得罪刘知州,只能眼巴巴的等着结果。   李南落知道刘大人求的是什么,于是前些天在看望蛟鳞之时,就找了机会,问了个明白。   蛟鳞本来对于抢东西这件事,根本无所谓,但如今,这事却搞得有些大了,他心里还是急着救赵明珠,便央求李南落,“那株珊瑚是为了入药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全都给了沈医师,就算还完整,去取也来不及了,何况估计已经被磨成了药粉……当时我就说,不管救不救得了,这珊瑚都是送给沈医师的,如今这样,你替我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现在你知道急了?”李南落扯回被抓住的袖子,和蛟鳞熟了,也少了客套,一边让人抬水到囚车里,一边讽刺他,“珊瑚既然拿不回来,要不把你交出去?”   “你怎么如今变得和那个夜苍穹一样,说话这么刻薄!”蛟鳞叫起来,跳进水里,“真是近墨者黑,你不想想明珠还在等我?你想办法救救我,让我离开这里,去找明珠,李南落,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谁要你的报答。”他摇头作出不屑的样子,蛟鳞泡着水,从囚车窗口往外瞧,看了他一会儿,“果然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变得相像起来。”   李南落神情一僵,说什么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越来越在意夜苍穹的一举一动,但相反的是,自那一日过后,夜苍穹最近只要确定是没有危险的,不管他去哪里,都不会跟在一旁了。   不愿意去深想这件事,看蛟鳞差不多了,他让人把水抬下去,蛟鳞只能从水里起来,“这只要一生气就会变得气量小,也是一样一样的。”他叹气。 第112章 情挑   如此这般, 李南落确定那株珊瑚已经没有救了之后,便只能如实回复了刘知州,见刘知州如丧考妣, 倒是有些可怜他。   “那寿宴, 只能送珊瑚?知州大人府上,难道就没有第二件送得出手的东西?”   “普通金石古玩, 哪里能送得出手, 那位做寿的是孙将军的娘, 老妇人六十大寿,孙大人又是陛下看重的将军,如今雷泽在旁虎视眈眈, 陛下正要好好练兵,是用人之际, 孙将军在朝中也是数得上号的武将, 他家那位老夫人寿辰,我提早了一年, 在去年就开始张罗……”刘瑞昌苦着脸。   原来老夫人身体不好,他便想着珊瑚的用处,可入药可观赏,如此这般, 将自己的考量一五一十同李南落说了。   要是别人, 刘知州一定不会透露的这么彻底, 对着这位太子的“贵客”, 他却巴不得把自己说得惨一些。   “李公子,能否请你同殿下打个商量, 也替我想想办法?只要有适合的贺礼,我出三倍的价钱买!”这时候重要的不是钱财, 而是能找得到别出心裁、独树一帜的礼物来,这里头颇费功夫,更需要时间。   而眼下恰恰是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你看这样可行吗?”刘知州眼巴巴的望着李南落,“过两天,就是寿宴了。”   李南落沉吟,一个声音忽然说道:“那你就答应他,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送人生辰礼。”   夜苍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就好像他一直都在一样,旁若无人的负着手,“只是这一次,莫要自己弄得那么狼狈,正好看看你控制自然之力到了何种程度,是不是能过关。”   “这么说,这是对我的考核了?阿夜?”李南落挑了挑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考核他了。   “你敢吗?”   “有什么不敢,反正还有你在。”   “这话你倒也好意思说?想想那一次,要是到了现在你再掌控不住,把自己弄到脱力,我就当真把你扔给别的妖物去,就当没你这个主人。”夜苍穹也不过来,就站在李南落三步距离之外,不远不近。   他这话说的颇有些挑衅,李南落也不甘示弱,想到那次被巴蟒占了便宜,一拂袖,“那一次,那个你所谓的别的妖物,最后还不是被我做成了一张蟒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吾主!又有东西可以吃了?!”一直缩在李南落影子里的小鬼听见巴蟒这个名字,知道是上次那条巨蟒,便想起那一次的美味来,没等召唤就冒出头来邀功。   “是我,是我吃了它,面鬼可以再吃一回!”它作势吸了吸口水,黑洞洞的嘴巴像个漩涡,忽然变大,占了半个鬼脸。   黑影超出了李南落脚下的影子,露出一张鬼脸,五官不断的转着圈,十分高兴的样子,眼睛嘴巴,都在动。   刘知州方才还听的一头雾水,等听到夜苍穹说有办法,还在庆幸,这会儿突然见了面鬼,大为惊骇,脸色一阵发白,整个人晕了过去。   夜苍穹摇了摇头,“无用的人类。”   李南落只能叫人来,把刘知州搬回他的房间去,家仆眼见自家大人面如土色昏倒在地,惊恐的看了看这两个人,知道是贵客,见自家大人好像只是昏过去,便不敢问他们什么,连忙照做。   祸是蛟鳞闯的,却要他来补救,李南落想到赵明珠,想到沈绮珺,再想到欠了沈寒三的人情,还有对他算是不错的赵大人,也只能叹了口气。   待刘知州醒来之后,李南落便和他商定,这份贺礼便由自己来准备,且还必须他亲自在现场展示。   刘知州醒来才没多久,人还有些恍惚,隐约想起他和那个大妖的对话,明白他的意思,但终究还是心里没底,“这贺礼,一定要你亲自展示?”   “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临岩县赵大人的女儿生辰宴……”   “听过!听过!听说那天花园里四季花开,花开不败,似如仙境,也就是那天的事传出来,让他这个小小父母官,大大的露了一把脸,只是也听说他被妖物弄得破了相,只怕对仕途有些影响。”   刘知州听他这么一问,自己这么一答,回过味来,心里也不怕了,脸色也不白了,反而有一片兴奋的红晕,“那片花园子,是你做的啊?”   “正是。”李南落看着刘知州好像有些过于热情的眼神,连忙自谦了一番,刘知州却顿时明白,为什么李南落这个所谓逃犯,到了赵佑宁眼前,那姓赵的也当做看不见。   谁会和一个厉害的妖师过不去,就算他现在是逃犯,能保证他一直是吗?何况人家背后还有一个太子爷。   刘知州眼神一转,便和李南落约定,寿宴那天,务必一定和他一同去赴宴,好献上一份独一无二的贺礼。   为了准备出席酒宴,刘知州还吩咐人为他们重新做两套新的衣裳,毕竟是他府里出去的,又是代他呈贺礼,总不能太寒酸。   其实这本来轮不到他来操心,原来是刘知州的夫人,听说有这么个和太子殿下关系匪浅的公子在府衙住着,贴心的想到了这一茬。   于是就要在两天的时间里,加急量体裁衣,李南落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又有些小了,那还是在医馆里,沈绮珺为他们准备的。   “穿红的吧,还没见你穿过红色,难得有件新衣裳,就试试看从没穿过的颜色,既是做寿,也算是喜庆。”逐渐习惯了人类的规矩,量衣的时候夜苍穹在旁边凑趣。   李南落不确定他是不是开玩笑,张开手臂任由布庄的缝衣匠摆布,说道:“寿宴上也许那寿星老夫人就穿着红色,你这是要我失礼吗?”   “她穿了,你就不能穿?什么道理?”夜苍穹也站着,他身后放的是一卷紫色织金的衣料,一层层的云纹里又带着黑色勾线,往身上一比,衬上那双暗绿色的眼睛,那一点眼角上挑的魅气,十足十的妖气,也不知道那天能不能进得去。   李南落移开眼睛,顿了顿,又忍不住把视线又落回去,口中答道:“这就是人类的规矩,主家请客,客人怎么能和主家穿同样颜色的衣衫,寻常青黑色也就罢了,红色却是万万要小心的。”   红色太醒目,李南落还不习惯如此高调去祝寿,他们这一行,主角应当是刘知州,他只想作为一个陪衬,到时候按照给赵明珠过生辰的样子,再来一遍就是。   “就穿红的。”夜苍穹却打定了主意,要他站在人前,第一眼就能让所有人看见他,“这个红,不算过分,你要是连这点胆子都没有,还当什么妖师。”   他手里掂起一匹暗红色的衣料,   那红不是正红,却比正红更衬人一些,衬的李南落肤色如玉,眉目如星。   他是贵胄出身,相国府的教养比之一般的官宦人家,又更严些,一举一动,一坐一站,都有规矩,李南落为了不被兄长比下去,从来不曾懈怠,久了也就成了习惯,这是刻在骨子的斯文贵气。   眼见这身贵气就在这匹暗红衣料下渲扬出来,衬着衣料上金红色的暗纹,他站在那里,头戴玉冠,不需要任何动作,便叫所有人知道,这绝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公子。   更何况,他的举手投足还合着自然,无比悦目,夜苍穹为他选了红色,自己也没有想到,只是一匹衣料在他身上一放,就叫人恍恍然如沐春风,若临秋水。   只听有绣娘吸了口气,显然是极为赞叹,李南落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了眼,像这样打扮,上一次似乎还是他自己的生辰。   没想到红色很衬李南落,甚至,过分相衬了些,夜苍穹忽然把手上衣料一放,“红的是不错,不过,其他颜色也很好。”   他好像忽然不再对选衣料感兴趣,但作为一个本来就随心所欲的大妖,这也是平常,李南落也不在意,随便选了一匹天青蓝的,低调一些,便算完成任务,但依然记得吩咐,夜苍穹这一身就选紫色的。   总共来了七八名缝衣匠人,也有绣娘,亲见了两个人的样貌,心里便知道该用什么纹样,该配什么衣饰,方才那个吸了气的,年纪最小,许是因为年纪小,失了礼数也没有被领头的责备,一路出去,她还在回头张望。   “果然人靠衣装,这么会儿功夫,又得了一片芳心。”夜苍穹的嘴角在笑,眼睛里的神色难辨。   这是他一贯的嘲讽,李南落没有在意,动了动胳臂,准备把头上的白玉小冠取下来,有一只手比他快。   夜苍穹横过手来,去拔开发冠上的簪,他一靠近,李南落的心跳又快起来,连忙去接,“我自己来。”   心如鼓擂,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这耳朵灵敏的大妖听见,自那一晚过后,只要夜苍穹一靠近,他就控制不住心里发颤,身上发软。   他不亲近他,他怅然若失,如今走近了,又叫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是不对的,这不正常,这不应该。   他收起玉冠,不知道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是一片乱,那只手似乎还嫌他不够乱,忽然摸到他的脸上。   夜苍穹的手,像只猫儿的爪,在他心上撩动,口中说道:“那身红,还是太耀眼了,看看那些人类的眼神,像个什么样。”   “不是你要我选红的,这又反悔了?”李南落已经越来越有年轻男子的样子,脱了些少年气,因为夜苍穹突然的靠近,脸上有一瞬间的失措。   夜苍穹眯着眼,龇了牙,“一个不留意,便有男的女的通通为你丢了魂,先是那魏无雍,再是这小绣娘,往后还会有谁?”   摸在李南落脸上的手一直没有放下,就像在感受皮肤的纹理那样,细细的摩挲过去,好像李南落才是那只猫儿妖,需要被挠痒痒。   “没有的事……”李南落的心跳的更快了,只觉得什么妖力、什么自然之力,屁的用处都没有,他半点控制不住,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妖物听觉异于常人,何况离的那么近,夜苍穹果然发现了,挑了挑那双好看的猫儿眼,眸色更加深暗下去,露出了一丝笑意,“喜欢我靠近?嗯?”他凑在他耳边细细吹气,“还是怕我靠近?”   李南落整个人没有支撑直往后退,“是——”他咽了咽口水,咬牙承认,“喜欢。”   夜苍穹有些惊讶,“到底是我带出来的小崽。”他靠在李南落的肩上吸着气笑,胸腔震动,李南落贴着墙角,浑身颤栗。   他试着伸出手,贴住夜苍穹的背脊,身体在微微发抖,他发抖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羞耻,经过那一个险些越过雷池的夜晚,好似身体有什么被唤醒了,现在整个人是因为兴奋而不受控制的轻颤。   手指顺着夜苍穹的脖子往上,指尖穿过发缝,滑过颅顶,又落在耳朵上,夜苍穹忽然停住了笑,发出一声急喘,然后猛然退开。 第113章 侍奉   李南落想起来, 猫儿的耳朵不能摸,但摸都摸了,又能怎样?眼见夜苍穹退开,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阿夜——”   “夜大人好, 巡察使大人好。”苍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转角处, 见两人在墙边回廊处拉扯, 犹如相拥,神色暧昧,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   “叶若延大人正在寻你。”苍陌对着李南落说。他确实是来传话的, 不是有意偷听偷看,但远远的就能看见这两个人相依在一起。   他一双眼睛盯着他们, 李南落就算脾气已经和往昔不同, 也不愿意在人前和夜苍穹露出什么亲密的动作,便往后退开, 没想到这一步后退,却惹怒了某个大妖。   夜苍穹冷哼,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斜瞥,低语道:“你现在要是敢走, 哼。”   “你是要挟我?”李南落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拿住了把柄似的, 也压低了嗓子, 心里想的却是, 要是今夜他当真下了决心,是不是会和阿夜——想到这里, 不由眼观鼻鼻观心,连忙不敢再想下去。   见他不出声, 苍陌也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又和以前不同,自己在这里似乎成了多余,便只低声说道:“巡察使大人,叶大人那里,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很是急切。”   那意思,便是那里等不得,李南落知道,又怕夜苍穹生气,如今夜苍穹果然生气了,他反倒冷静下来,“叶若延可曾说了是什么事?”   “好像是关于黑市——”苍陌盯着他抓住夜苍穹的手,李南落若有所觉,却没有把手放开。   “阿夜,你同我一起去吧?”以前都不用他询问,夜苍穹总是会自觉的跟着,如今还要他特意邀请。   夜苍穹却说道:“那些个妖师,我可不耐烦应付他们。”   还是生气了,李南落想到夜晚,这个傲娇的大猫儿定然还是会远远盯着他,不会近身,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苍陌将李南落请走,夜苍穹便一个人回房歇息,到了属于他们两人的居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差一点,险些又沦陷在小崽手里,他方才要是真的拉住他,说他愿意,只怕这朗朗白日里就要发生些什么不合时宜。   李南落以前总是教训他不懂人类的规矩,人前亲近是不合时宜,化作人形还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是不合时宜,就因为他是个妖物,而且还是个雄性的妖物,便都成了不可以。   直到时日慢慢过去,所有的不合时宜都成了夜苍穹的随心所欲,他反而不敢真的如以往那般随性,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兽性。   长长叹息一声,他倒卧在床上,上面还有李南落的气息,于是强悍的大妖化作了原形,嗅着枕上残留的味道,又是一声叹息。   野兽的喘息在窗幔之后听来分外分明,门外的人站定,似是下定了决心,推开门走了进去。   “夜大人——”苍陌还是那乖巧模样,脚步不停,直往里走,眼睛直直盯着晃动的窗幔。   野兽在床上喘着气,毛发凌乱,床铺也凌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味,一双眼睛看过来,里面全是赤裸裸的兽性,苍陌脸色一白,又是一红,“夜大人……你这是何苦呢?他根本不懂啊!”   他上前两步,面泛潮红,“李南落不知大人的苦,不知大人的煎熬,而我本就是山海会各位长老送给夜大人的……”   “这次命我继续追随,便是长老们有顾虑,但凡大妖当然是不会和那些低贱的小妖一样轻易发情,但要是遇到了令大妖心动的人,妖物的兽性本能便会占了上风,那妖越厉害,那情势便越厉害……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有大妖因为欢好而失去理智将自己爱人弄死的事。”苍陌口中说着,开始松开自己的衣襟,走到床边。   “长老们不想让李南落死,便还是命我跟着大人,时刻关注大人的动向——”窗幔里飘散的气味越来越浓,苍陌的脸色也越来越红,已是情动,忽而冲上去,手足缠在野兽的身上。   “夜大人……若是能为你解一时之苦,哪怕死,我也愿意。”他本性乖顺,对夜苍穹确实一心一意,长老会便利用这一点,他自知被利用,却心甘情愿。   “我不是李南落,大人恐怕也不会失去理智,说不定我也没有性命之忧。”他面对野兽模样的夜苍穹也浑然不惧,反而更贴上去,低低喘息道:“这件事,我不会告诉李南落的,不会有人知道,往后大人忍不住的时候,便来找我,好不好?”   他本就是个俊秀少年,如今宽衣解带一心一意想要侍奉夜苍穹,露出纤细单薄的身体,更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面色发红双目含情,“只求大人轻些个……留我一条性命,往后才好侍奉。”   夜苍穹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要用李南落的衣物和他的气息来安慰自己的地步,正在难熬的时候,苍陌就这么闯进来,还是那身青色衣衫,混着房间里属于李南落的气息,就好像李南落真的就在眼前。   夜苍穹又变作了人形,苍陌眼看他如此转变,心中一喜,口中发着低喘,纠缠的更加急切,抖着手取出一个玉瓶,他生怕李南落回来被撞破,又盼着李南落回来撞见……   李南落对卧房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叶若延是真的寻了他,为的是山海会传来的消息。   “和巡察使说实话吧,那黑市背后的人,是山海会不可轻易得罪的,确实是因为听闻烈焱族的异宝才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但是山海会也是不得不和他合作,还望巡察使恕罪。”叶若延是个思虑周全的人,收到了会里的消息,就知道这件事情不能遮遮掩掩。   索性说开了,“如今那黑市幕后之人,想要问问,当日有一只树妖,不知道巡察使可曾见过?”   李南落何止见过,还驱使过那树妖,一路送他们回了山海会,“见过,又怎么样?”   “树妖好像是那个宗族的秘密,传了几代,一直养着,没想到会在这一次遗失,想要问问,巡察使是否见过,是否能归还?”叶若延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透露出宗族两个字。   李南落看了他一会儿,“我们都见过那树妖,就在山海会门前,之后我进了门,树妖如何,那是树妖自己的事,我哪里知道?不在我手上,又哪里谈得上归还?”   “不知道当然是谈不上归还了。”他们站在廊下说话,子城从房梁上垂下半截身体,还是抱着剑,“李南落,他们这是想要讹你一个树妖。”   “剑客子城,休要胡说!长老只是想问问。”叶若延心里也有些苦,这个剑客刚来的时候分明是要给李南落好看的,如今倒是马首是瞻起来。   “你也问过了,还有什么事?”李南落的语气还不算太差,那两个字已经算是给他交代了个底,抬头又去看子城,“你这些天又在做什么?不要给我惹事才好。”   不知不觉,他已经是主子的语气,子城倒也不排斥,身子一转落到地上,“打探消息,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   他神色黯淡,自然是没有打听到什么,又或者,甚至可能是些不好的消息,李南落想到过两天要去参加寿宴,生怕子城惹出什么祸事,便说道:“让面鬼帮你吧。”   “是帮我,还是管着我?”想到面鬼那个样子,子城抖了抖,一名像他这样的剑客,竟会害怕起一个不算妖物的妖物来。   “都是。”李南落说起面鬼,脚下虚影便冒出一团浓墨似的颜色,叶若延没有见过,惊愕不已,听他继续说道:“就当是用被管束,换取面鬼的帮助,如何?”   “面鬼可以融入镜中,若是深夜,更是神鬼不知,平时是我拘着它,也实在有些浪费,不如你带去,探探消息。”脚下的面鬼发出一声欢呼,大白天的,鬼影和小孩子咯咯的笑声,笑的子城起了一层寒栗。   “好,我知道了,自会好好用它。”子城记着面鬼的厉害,心里发怵,却不舍得放弃这大好的助力,只有吃过面鬼苦头的人才知道,这鬼东西确实厉害,确实有本事。   叶若延身为妖师,关于面鬼还是知道一些,“这面鬼,听说有分身之能?”   面鬼早就想显露自己的厉害,不等李南落回答,一整个鬼影里划出无数个小小的鬼面来,像影子化开成了墨水,一直扩散开去,不知多少个鬼脸,看得人心头发麻。   子城却眼神微动,他知道李南落肯借给他面鬼,怕不仅仅是为了让他探听他夏栖国质子皇子的消息。   临近京都,李南落知道,自己不能再毫无准备了。   子城身为剑客,却对朝堂之事十分敏锐,让他带着面鬼去查探京都的消息,再适合不过。   等和叶若延分开,子城踌躇了一下,干脆的说道:“方才我过来,见到那苍陌朝着你们房间去了,夜苍穹是不是在里头?”   李南落一愣,就算夜苍穹在又如何,苍陌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行事,但终究是不放心,子城见他神色变化,忍不住笑话,“想去就去,还怕撞见什么?”   他是有意的,李南落狠狠瞪他一眼,却还是往他们房里疾步而去。 第114章 恍然大悟   床幔之后, 苍陌自己抖落衣衫,将大妖那双发红的眼睛当做对他的回答,拿着怀里取出的玉瓶, 脸色也更红了, 夜苍穹分明变作人形,却吼了一声, 眨眼的功夫, 苍陌眼前景物倒转, 狠狠跌到门外。   “滚!”   当李南落走到门前的时候,刚好看到苍陌狼狈的起身,衣衫半解, 一个玉瓶滚落在地,摔碎了, 一地粘稠的药液, 飘散出一股旖旎的异香来。   李南落知道那是什么,相国府也有下人会去那些烟花之地, 这种东西,自不是寻常的药,而是那些青楼里惯用的脂膏,用来避免楼里的姑娘或是小倌受伤。   他看了苍陌一眼, 从来温和的目光变得特别的冷, “我会让叶若延把你送回去。”   “巡察使!”苍陌没想到被撞破之时并不如自己所想, 颇有些恼羞成怒, 拉起自己的衣服,“这是长老们的命令, 我只是奉命行——”   “收起你那些小花招,惹怒我对你并无好处, 你我之间谁对山海会更有用,我想你心里明白。”李南落停了步,微微侧过来的脸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   苍陌咬唇沉默,长老本来是以防万一,生怕夜苍穹发作才命他跟着,但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于是……   “知道这会得罪我,还依然这么做,是觉得我好欺?”李南落转过身,苍陌发现那双眼睛竟如妖物一般,瞳孔变做了一道竖线,“不要因为我没有对你动手,就以为我是个宽容的人,不要试图试探我的底线,尤其是在关于夜苍穹的事上。”   瞳仁如针,被那双眼睛盯上,苍陌竟颤抖无法成言,白日之下,从来温润的人好似换了一副面孔,苍陌从骨髓里冒出一股刻骨的冷意,忽然明悟,“你的温和有礼都是假装的?!”   “你说呢?”李南落没有再停留,径直往里走去。   待他走远,跟在后面看热闹的子城对着苍陌嘿嘿冷笑,“能跟着大妖当上妖师的人,你觉得能简单到哪里去?”随即跟上李南落去,摸着手里的剑,问他,“要我替你解决了吗?”   “你是剑客,不是杀手,不要随便杀人,弄脏自己的剑。”李南落越往里走,越是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撩的人心里燥热,但那显然不是苍陌手里药瓶的气味,然后他在门前站定,准备把子城打发走。   他一站定,子城也不用他打发,乖觉的停了脚步,“你没有把我当杀手,就凭这个,等我找回我家主子,万一夏栖和华胥为敌,我也保证不会对你不利。”   子城杀伐气重,剑即是性命,尊重他的剑,便也得到他的尊重,李南落却没有心思回答他,“说得好像你能对我如何一样,如今你且先保住自己吧,一旦到了京都,想想你的身份还藏不藏得住?”   子城诚心诚意说了这些话,闻言险些厥倒,“好心当作驴肝肺!”心里一想,却也是事实,摸摸鼻子走了。   李南落迈进门去,窗幔之后的人形的夜苍穹就坐在那里,除了衣服有些许散乱,头发有些散乱,其他没有什么异常。   但这本来就很反常,“你坐在那里干什么?苍陌是怎么回事?”李南落问的语气生硬,夜苍穹看他站在那里,便伸出手。   “他想干什么是他的事,我不是已经把他扔出去了吗?”他把李南落的手抓到手里,好像安抚一样,把他不自觉攥紧的指节握到手里,揉了揉。   不曾干过粗活的手指,哪怕经历过那段逃亡的日子,也还是皮肤光洁,骨节匀称,夜苍穹不敢和他太亲近,只能这么摸摸手,心里不甘愿,却有没有旁的办法。李南落却被他挠的手心有些痒痒,他和夜苍穹之间,好像就差一层窗户纸,这种若即若离,暧昧至极的关系,叫他心里也很有些发痒。   “我让叶若延把苍陌送回去,以后你就少一个侍候的人了。”半点不提他吓了那苍陌一回。   “送就送吧,谁还少一个伺候的了?此处刘知州,这个人类还算识相,这么多仆人供我差遣。”他把苍陌说的,好像只是个服侍的下人,小厮。   “他要是真心对你呢?你就把他一片真心踩在脚下了?”李南落的话里很有些酸味,他自己也不想这样,便补了一句解释,“我是你的主人,你的事,我有权过问的。”   他不加这一句还好,多了这一句,夜苍穹笑起来,“嗯,我的主人,自然有权过问的。”   李南落被他笑的有些恼火,却听夜苍穹不疾不徐又说道:“真心又如何?谁给我真心,我都要回以真心,那我的心怕是不够用的。他的心是他的事,我的心是我的事——”   说到这里,李南落那只被他捏着,揉着的手,就被放到了心口。   心跳声,扑通扑通,竟也跳的十分的急促,夜苍穹是个大妖,还是叫他怎么做妖师的大妖,更可能是个已经经历了千年的大妖。   “我以为……没有什么能叫你失了冷静……”但夜苍穹这心口的跳动,分明急促,他抬眼看他,满怀疑问。   “让我失了冷静的人是你啊,小崽。”许久没有这么叫他,夜苍穹的回答就像叹息,满是无奈。   “好歹我是个大妖,居然栽在你这么个小崽子手里。”他说的平静,心跳却又剧烈起来,李南落摸着夜苍穹剧烈跳动的心口,自己的胸腔里好像也涌上一股热血。   眼见气氛又要不对,夜苍穹怕自己失控,连忙放开他,李南落本来想追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坐着。   本来一切都好,如今一个不敢太亲近,一个又年纪还小,还不到能扑倒对方的份上,就这么翻来覆去想着,不明白夜苍穹忽热忽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夜苍穹先前闻着这枕头的味道都受不了,才会化作野兽的样子,变作人形才是清醒过来,如今其实也是硬装着淡定,见他茫然又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只能清了清嗓子,想起了个由头,问问他以后什么打算。   “你这个大妖,也开始关心人间事了?那些不过是人类自己划分的规矩,自己去遵守,不是你说的吗?”没想到夜苍穹忽然问他以后,李南落醒悟过来,哪怕太子已经告诉了他如今的情况,但距离他洗清冤屈,也还有一段距离。   于是心头又沉重起来,“我没有想得太过长远,但首先要找到殷迟,他跟着影子卫回去,应当养好了伤,以他的为人,定会暗中打探,哪怕能知道一些线索也好。”   “你不去求那魏无雍?”   “最多能求他重启这个案子,然后抓到那祸首大妖蛊雕,否则如何证明那天的人不是我?”两人并坐,说着话便往后靠过去,变成了李南落靠着夜苍穹的姿势。   这对夜苍穹来说又是一种折磨,却又无法抗拒这种甜美的折磨,想要对李南落透露为何不敢与他亲近,但说了并不能改变什么,要是这小崽真的狂起来,不管不顾的勾引他……   他自认是最了解李南落的,当初这小崽分明弱的好像马上要倒下,却还能那么顽强的活下来,甚至决绝到能捅自己一刀,他平和的外表下,有一股狠劲,只是没有被引发出来。   要是真的爆发起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样,自己吻他,他就敢有样学样的吻回他,要是知道他这所谓的发情期,和苍陌一样敢扑上来,他到那时候怎么办?   他能把苍陌丢出去,对他又怎么动得了手?更何况他怕自己那时候根本没有理智控制……   夜苍穹忽然想起蛟鳞来,这家伙现在倒是对他有些用处,趁着夜晚李南落睡去,一个大妖如同做贼的,悄悄的到了关押蛟鳞的马车旁。   这里始终在叶若延等一干妖师的监视之下,从未间断,这个夜晚正是叶若延当值,见夜苍穹现身,如临大敌,“夜苍穹,你要劫囚车?”   夜苍穹眼睛一翻,“真是愚蠢的人类,我要是劫车还用等到现在?”   一路上机会是太多了,叶若延大喝出口之后,也醒悟过来,却还是怀疑这大晚上的,他一个人悄悄过来是为了什么?便不肯走开,哪怕蛟鳞也瞪着他,叶若延也只当没有看见。   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的蛟鳞,一脸憔悴,囚车再宽敞,还是辆囚车,幽魂似的惨白着脸从窗口探出头来,“大晚上的,你不找李南落,找我什么事?”   “千年岁月,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发情期。”夜苍穹也不绕弯子,直接又直白,蛟鳞在窗口的脸色一变,“千年岁月?你记起来了?”   他知道夜苍穹不记得以往的事,如今自承千年,没想到夜苍穹摇头,“想起什么想起来,不过是碎片似的一缕缕记忆,飘忽不定,又有何用?”   “你是个千年大妖,这可稀罕的很,说不定便是什么传说中的妖物,只在书画上才见过,你怎么没占个山头,自己也立个宫室,自有小妖来三跪九叩。”   “最烦那些鸟事。”对着蛟鳞,夜苍穹没有太多耐性,语气也不大好,在一旁有人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们是否搞错了重点?”   叶若延第一次听见两个大妖之间的对话,不知不觉插了嘴,也想到自己的妖物,“千年岁月和发情期有什么关系,和我定契的妖不是飞禽走兽,不知禽兽又是如何,正想赐教。”   “你这书呆子还做什么妖师?谁要教你?滚一边去!”蛟鳞对于看押他的叶若延当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只继续和夜苍穹讨论起来,“我们大妖是不会轻易发情的,除非找到心仪心动之人。”   “所以我想问你和那赵明珠,你是怎么没把她弄死的?她难道不是让你动心的人?”大妖问的一点都不避讳,蛟鳞一下子愤怒起来。   “她当然是!你要是问她为什么没死,那是因为我不是你这样的大妖,只有你们这种集合自然之气,天地精华孕育为妖的妖,才会有那种把人弄死的本事!”   想到夜苍穹面对的问题,蛟鳞难得有这个机会嘲笑他,也不生气了,抱着手臂往囚车里一倒,“哼,想来你也是当妖当的太久了,你忘了越是强悍的妖物才越难自控吗?到了那个销魂时刻,被野性掌控,你心爱之人除非也是个妖,拥有无比强悍的身体,否则定会脱力而死!要么便是被你们这种禽兽之类,忘情之下咬的血肉模糊,说起来这一点上,倒是草木精怪化作的妖,没有这样的苦恼。”   听见两只妖讨论销魂之事,叶若延面色尴尬,妖物对这种事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羞耻,说话竟十分直白,且还不避人,夜苍穹见了他一脸呆滞,摇摇头,“愚蠢的人类,兽类本就遵从自然,有什么不可说?”   叶若延却觉得自己听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之后两天,面对李南落的时候眼神闪烁,直接联想到夜苍穹和蛟鳞的对话上,也忽然明白,为什么李南落要让他把苍陌送回去了。   原来夜苍穹和李南落竟是一对!他恍然大悟。 第115章 晕轿   “老夫人寿比南山!”   将军府门前, 抱鼓形石狮子立在两侧,不断有官轿落在轿厅里,有些没来得及进来的轿子, 就在门前落下, 官阶低一些的已经与管事寒暄起来。   “哟,是陈大人来了?大人里面请!”管事不敢怠慢, 今儿是老夫人的寿宴, 前来祝贺的都是冲着他们孙大将军的面子。   将军大人此刻该当在里头迎客, 管事得了孙大将军的吩咐,一门心思在门前候着,不能叫人觉得怠慢了客人。   正厅, 里面堂上大摆筵席,许是还未开宴的关系, 主位上还是空的, 孙望义的两个儿子举着杯,与落座的客人寒暄, 在他们身旁的随侍手里托着个盘子,上面放着厚厚的礼单,两个人却没有心思,时不时对一下眼神, 都看到对方眼里的焦急。   “还不见祖母落座, 别真的有什么事?”   “有爹爹在呢, 我等还是先应付客人。”   孙望义的两个儿子都二十许, 还是第一次这样,要在自己家假作镇定, 原因无他,就是他们的祖母, 今日的寿星,孙章氏身体抱恙,本该已经开席,这会儿却眼看要误了时辰。   轿厅里的,一台台官轿停在那儿,都在门帘处有徽记,方便辨认,有几台轿子一进来便被管家认出了,“刘大人——”   知州刘瑞昌落了轿,笑着朝管事的点点头,身后是他带来的妻女,管事连忙见礼,这一家三口都已经在这儿,那还有第二抬轿子,却不知道是谁。   轿帘掀起,当先出来个身着锦衣的年轻人,玉冠红袍,涂金束带,脚上一双皂纹靴,也不见如何作势,偏就给人一种举手投足间,行云若流水的感觉。   管事先行礼,然后才看那年轻人的样貌,待看清,不禁惊叹于眉宇之间的贵气,正在寻思是哪家公子竟有这般风华,这个年轻人却无奈的叹了口气,朝轿子里张望。   “好些了吗?”李南落没想到,最后成衣做完,竟还是这一身的红,也不知是谁最后拍的板,更没想到的是,夜苍穹居然晕轿?   “你是真的难受,还是看我这一身不顺眼?”往里探头,他问的很轻,实在是这话要是被旁人听了,怕是要被笑死。   夜苍穹就靠在里头,像是软得没了骨头,紫袍窄袖,头上没有冠,只用发带轻轻系住,一身懒散,那双猫儿眼挑过来,“确是好看的,就怕好看的太过了些,这会儿已经叫人丢了魂,一会儿啊……”   “阿夜!”李南落连忙不让他往下说,“慎言,刘知州就在外面,夫人和小姐就等你了。”   “嗤,你们人类那句话叫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哪里是在等我,分明是在等你,说是携家眷祝寿,其实是那小丫头片子发了痴了,想要与你赴宴才是真。”夜苍穹身形懒散,那双猫儿眼却锐利。   临行之前,刘知州身边多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正是那一日前来为他们量衣裳的绣娘之一。   李南落也有些印象,那天的绣娘里有个年纪小的,只是跟着观望,当时失了规矩,发出了一声吸气声,他没在意,未曾想,这竟是刘知州的女儿,刘锦儿。   正要上轿出发,刘锦儿偏不肯先坐进去,偏要等李南落从府里出来,要她爹将她正式介绍给这位李公子。   要是真把李南落当成通缉犯,刘知州是无可论如何不会答应的,但他分明和太子交情匪浅,那又是不一样了!   “小女锦儿,年纪尚幼,喜爱玩闹,好奇心又重,本官也实在拿她没办法。”刘知州生有短须,一张国字脸,愁起来的时候,那一张脸真有几分苦大仇深。   他夫人冲他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瞥了眼自家闺女,却见刘锦儿正睁大着眼睛,眼神直往李南落身上飘。   “锦儿!”刘知州板着脸,“你看看你,谁家闺秀像你这么没规矩!”   刘锦儿脸蛋圆圆,眼睛也是圆圆,眼神飘忽却不叫人讨厌,那双眼睛里满是好奇,“听说,你就是我爹爹请来的妖师?”   一片懵懂少女心,正是爱幻想的时候,对妖师好奇,李南落年岁也不比她大多少,样貌更是俊逸非凡,那天跟着绣娘混进去,只一眼,便先多出几分绮思。   “正是。”李南落认下妖师的身份,便要介绍夜苍穹,“这是我的妖——”没有等他说完,那一身妖气的男人已经直接坐进轿里。   “还走不走?”要大妖识得人类的礼数还是太难,夜苍穹显然不打算将这场寒暄走完过场,李南落继续说道:“这是我的妖,夜苍穹。”   刘锦儿没有见过妖,但有些怕妖,她显然还是更喜欢能驱使妖物的妖师,刘知州不得不让妻子拽着女儿先上轿子,刘锦儿根本不怕他这个老爹,他总不能在门口把老脸丢得太彻底。   一路上刘锦儿都在叨念她所知道的妖师,这是寻常闺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旁人不知的,她偏知道,更有种掌握着秘密的优越感,只是道听途说,到底不如亲眼一见,这才有了混进绣娘的那一出。   刘锦儿才刚及笄,还有些小孩子心性,一身水红色衣裙,衬的一张粉面灿若桃花,在轿子里就不住的发问,问的刘知州无话可说,被问烦了,便说道:“你要是有心,怎么不多问问太子殿下?总是问妖师做什么?”   刘锦儿怎么回答的,夜苍穹没有再听下去,收回了探查的妖力,他在轿中一手支着头,双目微阖,随着轿子摇晃,人也一晃一晃的,面色不愉。   李南落已经许久没有坐轿了,掀开窗口帘子看着外头,听到身边一声叹息,“愚蠢的人类,就这么些路,坐什么轿?”   “总不能让你化作原形,我骑坐在你身上过去?”回头去看夜苍穹,却见他皱着眉头,脸色很是难看,不禁关切的询问,“阿夜,你这是怎么了?”   “总之不大舒服。”猫儿眼一挑,言外有意,偏生那意中之人并未领会,“你莫非是晕轿了?”   晕轿?墨绿色的眸子微微动了动,慢慢眯了起来,“是呢,正是晕轿,还不如你骑坐在我身上过去。”说完,还肯定的点了点头。   化作野兽原形时候是一回事,如今却是高大健硕的人形,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李南落眨了眨眼,清了清嗓子,面上多了一丝可疑的红,夜苍穹眯起的眼睛又弯了弯,靠近了过去。   轿子不小,却也不大,两人本来是对坐,夜苍穹身形高大,弯着身子一凑过来,他的气息就骤然鲜明,有一种好像草木混合着动物的气味,似苦非苦,似麝非麝,糅杂在一处。   李南落喉间动了动,不敢看张那逐渐靠近的面孔,闭上眼,嗅觉却又敏锐了,只觉得腿间跳动竟不能自控,不禁痛恨起自己还是少年的身体。   怎么以前竟不觉得阿夜身上这么香?香的这么……叫人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他却不知道,夜苍穹身上的气味,正是发情期的大妖特有的,夜苍穹自己也从未经历过,却也感知到这种变化,一靠近,就看见李南落闭上眼睛假寐,双手却抓着厚厚的坐垫,浑身紧绷。   “我的主人,你这样真的让人很想将你弄哭。”好像野兽嗅闻猎物那样,阵阵鼻息落在耳畔,一声比一声急促,李南落感觉到夜苍穹从他发顶开始,闻到耳边,然后微热的气息从耳后拂过……   凡是他呼吸所过之处,连汗毛都竖起,李南落不得不抓着垫子,手攥的更紧,低声警告,“阿夜,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   没想到越是见他如此,越是想要试探他的底线似的,夜苍穹尖尖的牙齿一下咬住了他的耳廓,李南落睁开眼抽了口气,退无可退,头顶上好像炸开似的,双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抓住夜苍穹的衣领。   大妖此时此刻反而不敢贸然行动了,先用吻堵住李南落的嘴,辗转反侧的吻,随着晃动的轿子逐渐升温,但这里地点不对,时间也不对,李南落再冲动也不敢在这样的地方真的放纵自己沉沦于一个妖物的挑弄,于是整个人更为焦灼起来。   紧紧抿着唇,双目因为忍耐而泛出湿润的泪光,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而且还是这样的轿子里,与之相对的夜苍穹呼吸急促,太阳穴突突直跳,另一个跳动的地方更是难以自控,正是因为这个场合不适合做其他的,他这才放任自己去调戏他家这位主人,谁想到小崽已经有了主人的自觉,竟敢扯他的衣领……   “阿夜——”李南落不知道该怎么办,焦急,又觉得羞耻,夜苍穹却根本不敢与他的眼睛对上,直觉自己的兽性将要爆发。   “我的主人,我好难受。”他倒向身后的靠垫,于是李南落被他拖到他的那一头,看着他闭着眼,呼吸起来好像要渴死的鱼儿,然后恍惚的想起,他的大妖前一刻似乎说自己晕轿?   夜苍穹却已经直接把他往下摁去,手指捏开他的唇……   轿子是四人抬着的,微微摇晃,轿帘是一层轻纱,天气还热,微风顺着帘幔吹进来,还有一路上小贩的叫卖声,幼童的嬉笑声,全不真切,李南落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上方传来的急促呼吸。   不知道还有多少路途就会到目的地,要是轿子此刻落下又会怎么样?李南落全然不记得,整个人竟然浑浑噩噩起来,耳边只有外头嘈杂的声音,膝头就在轿子里铺的地垫上,随着轿子摇晃,直到夜苍穹拉起他,吻上他的唇,对他说,“呼吸!”   他大口喘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这样的地方做了什么,也直到这个时候,外头的声音才渐渐变得真实起来。   “你——”他瞪着夜苍穹,声音嘶哑,嘴唇湿润,头发微乱,连发冠也歪了,于是夜苍穹一言不发替他正冠,理好衣裳,再让他坐回原来的位置。   等李南落要发难,他又倒回去,可怜兮兮的叹气,“我是真的晕轿,也是真的难受啊。”   然后他抓起李南落的手,还是放在心口,“看他们都喜欢你,我就这里难受。”所以才如此放肆,就为了平一平气。   “分明是我的主人呢,却被人觊觎。”所以他才失了度,只为了留下自己的痕迹,好像这样就能在人前证明。   李南落怔怔的看着他,“阿夜——”   他的大妖仍是皱着眉,脸色本该发红,此刻却有些白,露出有些痛苦似的表情,半真半假,看他的眼神,说话的姿态却真的不能再真。 第116章 妖里妖气   “他们是他们, 我是我,何况我也没什么什么地方叫人念念不忘的。”他宽慰他的妖,见他脸色还是不好, 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哪能没事?哪儿哪儿都有事, 夜苍穹却不好明说,免得将自己对他发情一事说漏出来, 徒增小崽的烦恼不说, 还怕他会主动“以身试法”, 要是真的发生了,弄伤了他,甚至是……无可挽回, 那又该怎么是好?   于是他靠在那里,摇摇头, 叹了口气, “好一些吧。”   “既然晕这轿子,你刚才就不该——”李南落的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 舔了舔唇,忽然垂着眼,低声道:“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也不知……到底算怎么样?”   好是不好?他对他眨眨眼, 纯粹的疑惑和胜负欲, 却直看的夜苍穹在心里哀号起来, 再下去, 叫他怎么忍得住?不得不蜷起身体避开眼去,“好, 好的不得了。”   夜苍穹的痛苦煎熬李南落不得而知,他正在庆幸轿子还没落地, 否则要是方才停下,不知道该有如何慌乱。   一阵后怕,再不敢乱来,所幸没多久,到了地方,一落轿,孙家的管事就在门口迎接,他先走出去,又回身去看夜苍穹,忽然想起,是否便是自己这身红衣,惹得他家这大妖突然发作。   问了,也没个回答,夜苍穹好像没了骨头那样靠在那里,终于慢腾腾的起来,走出轿子的时候,这管事一眼望去,看那一头银发,那一双眼睛,哪里还看不出这是个妖啊?   哪儿哪儿都是妖气,简直妖孽的不得了,管事心里那叫一个抖,小心翼翼的看着刘知州,“知州大人……”   话不能说尽,但要表露出意思来,官场上都是人精,刘知州即刻领会,“无妨,这两位是太子殿下的朋友,交代我好好招呼,我是特意带这两位前来为老妇人祝寿的。”   一句话撇清了关系,又点出是太子的朋友,要是万一有什么事,这不还有太子殿下顶着嘛,管事的这才舒了口气,自然不敢怠慢,连忙笑脸迎人,恭敬的给请进去。   孙大将军名叫孙望义,四十许的年纪,算是武将的鼎盛之时,曾为华胥国立下赫赫战功,在朝中深具威望,曾经雷泽国屡次在两国边界进犯,都是孙望义带兵平息,很是为华胥国君魏吴央所器重。   这样的孙将军,自然是朝中各级官员争相结交的对象,只是身为武将,与文官之间有种天然的隔阂,文官一系为了自己的名声和面子,不好与武官过于亲近,但若是孙大将军的老娘做寿,便不妨碍面子了,长者寿宴,还是位诰命夫人,去了也算是全了个礼数。   另一方面,最近雷泽又蠢蠢欲动,说不得国君又要重用孙大将军,此时来示好,总比到时候人家凯旋而归,再锦上添花更好看些不是?于是不少人都觉得孙章氏这个六十大寿,实在是过得好,过的正是时候。   到了正堂,男女分开落座,见刘锦儿终于被带去女宾那一边,她怏怏不乐,李南落却暗自松了口气,刘知州便领着他们二人先见了孙大将军的两个儿子。   大儿名唤孙守德,二子名唤孙守正,与李南落二人见了面,听刘瑞昌介绍,只说李南落和夜苍穹这两位是自家远房侄儿,可李南落也就罢了,夜苍穹那副样貌,如何也不像是个寻常人类,叫孙守德和孙守正一阵惊异,只是这时候却无心深究。   时辰已到,还未开席,只有冷盘一一端出来放着,酒水不少,但谁也不敢这时候喝酒,要是主人还没来,客人先喝醉了,那像什么样,只好喝茶。   一杯杯茶水灌下去,却不见今日的寿星出现,孙大将军也始终不见人影,这终于叫所有人都疑惑起来,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如李南落这临时来献礼的,还眼巴巴的等着老夫人现身,好完成这次的任务。   只有夜苍穹,眼神望着四周,自顾自的斟了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屏风隔开的堂上,依着山石靠着池水,夏莲开的正好,女宾们久等不见开席,已经热闹起来,女孩儿家家,自是要临池顾影,尚未开席不敢高声,于是喁喁私语夹杂着几声嬉笑,倒显得很是和乐。   那边内眷不需要他们招呼,这头却是朝堂上的同僚,其中也有些往日里关系不怎么样的,已经没了笑脸,“再等下去怕是要糟,爹怎么还不出来,真是急煞人!”孙守德连忙叫来管事,管事擦着汗,答说已经差人去请。   孙守正年纪小一些,却是个有主意的,“不如先让戏班子唱起来,热闹热闹,就说爹去请祖母了,老人家做寿高兴,还在挑衣裳?”   “也只有这样了。”孙守德一听可行,连忙吩咐下去,于是戏班子唱起了“富贵长春”的戏码,这是讲得仙人自蓬莱而来,带来四季鲜花,视为富贵长寿之兆。   四季鲜花为祥瑞,这怎么看,都叫人想起临岩镇赵大人家千金的生辰宴,刘知州的眼睛立时就亮了,换了个称呼,“贤侄——”   “刘大人,我记得家父似乎未曾与你有旧。”李南落已经看出他打的什么主意,他捏着手里的茶盏,点点台上,“这戏在唱,可今日的寿星还没来,我可以趁着戏文给你献上四时鲜花美景,可也要那寿星在才行,否则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刘知州想想也是,只能望而兴叹,李南落却在留意夜苍穹,见他一言不发,若有所思,不禁靠过去,“阿夜,你怎么了?还在难受?”   “倒是还有个地方还在难受。”他接了话,意有所指的看着他,李南落一口茶没咽下去,险些呛到。   夜苍穹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不过已经习惯了,如今是有另一桩事……”   他的话尚未说完,另一边席上传来一阵惊呼和尖叫声,随即是桌椅翻倒,女眷们花容失色仓皇逃出,连屏风都被人推倒在地,可见这混乱程度。   孙守德见状,连忙差人去看,但其实已经不用看了,没了屏风格挡,一眼便能望过去。   只见池塘边站着一个女子,一身水红色的衣裙湿淋淋的,浑身无处不在滴水,黑发覆住额头,眼睛直往上翻,眼球不断颤动,脚不沾地的立在那里。   刘知州傻了眼,又惊又惧,“锦儿?!”   要不是李南落见过刘锦儿,定会以为这是个妖物,一层黑气将刘锦儿团团围住,她整个人就这么飘忽的过来,像是醉汉看不清方向,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偏偏脚不沾地,就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提在半空拖着游走。   堂上登时混乱,唱戏的一声尖叫,往日掌管民生的官员们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纷纷往外奔逃,有两桌恰是武将,胆子要大些,惨白着脸色举起手里的刀剑。   “不可!不可!那是我的女儿锦儿!她不是妖物,她……她一定是中了邪!”刘知州拦住那些武将,不让他们上前,终于想到一个理由来解释眼前。   “不是中了邪,这是魍魉,居于弱水。”夜苍穹站起来,好像就在等这一刻,指着那荷花池,对李南落说道:“你看那儿。”   荷花池边,有一道明显的水痕,就像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留下一道长长的湿迹,李南落也站起来,已经准备好动手,“该怎么办?”   “你自己想想?”这时候夜苍穹倒又成了一丝不苟的严师了,李南落朝他叹了口气,说出四个字,“水火不容。”   人群四散,眼看已经要逃出门去,几扇大门“砰砰”接连关上,从门缝里,从地上的砖缝里,冒出一缕缕的水来。   之所以说一缕缕,是因为那水如同活物,竟不流淌扩开,却像一条条蛇,由低到高四散而去,竟是要将这一整个厅堂里的人都困住,连房梁也不留一丝空隙。   “妖怪!有妖怪!是妖物!妖物作祟!”管事前面才亲迎的陈大人是这里的地方父母官,乡野之间遇到妖物的事听得最多,一声惊叫炸开,四下响起更多尖叫惊呼。   “妖物害人啦!”于是有人哭喊,有人大叫,但大门已关,哪里能轻易出去,近百人趴在门前拍打,有的人正准备砸窗。   眼前亲生女儿变成这样,刘知州煞白着一张脸朝周围大喊,“我女儿不是妖!她不是妖!”然后又拦着刘锦儿,直喊她的名字,却又不敢走近。   刘锦儿就像失去了意识,根本认不得亲爹,刘夫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刘锦儿在在半空飘浮不定,从门缝各处渗出的水从房梁上一滴滴落下,滴落在人的身上,那人立时浮上一层黑气,和刘锦儿一样变得双眼上翻,扭曲了一阵,半浮在空中。   一个人接一个人,好像被提了起来,一团团黑雾包围,飘浮在半空的人越来越多,哭喊声尖叫声立时响彻,李南落把刘知州拉过来,又让夜苍穹把孙将军的两个儿子和管家带来。   “阿夜,开启你的妖域吧!至少保证房梁上的那东西不要害人。”他做出了要求,这时候刘知州已经焦头烂额的站在他边上,还有孙大将军的两个儿子和管事。   “那东西就是魍魉,居于弱水是为鬼,这姓孙的也不知道怎么招惹的魍魉,这种等级的连妖物都算不上,缺乏灵智,害人倒是有点本事。”抬指之间,妖域开启,夜苍穹看起来游刃有余。   但这话说的像是在夸魍魉的厉害,李南落不得不用手肘提醒他,考虑一下孙家的心情,夜苍穹挑了挑眉,李南落却寻思着,似乎他和过生日这件事犯冲,从自己到赵明珠,到这孙大将军的娘亲,竟没有一次生辰宴是平静过去的。   其中赵明珠那里,兴许还算是过的不错的那种,胡思乱想之间,他一跃而起,“诸位不要踩到脚下的水,方可避开灾祸。还有,这不是妖——不要把任何邪祟都归咎于妖物作祟。”   淡淡语声,在他的刻意之下,被风激荡着发出回响。 第117章 感应   他是凭空立在那里, 神志清醒,和那些丧失了意识的客人又不一样,只见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红色的东西, 仔细看竟然是一枚火球。   火球由小变大, 熊熊燃烧,在半空不断旋转游荡, 凡是有火光照耀之处, 那可怖的水流便一阵紧缩流向别处, 人群之中爆出一阵惊喜大叫,朝他围拢,“我们有救了!”   涌来的人群里, 当官的,不当官的, 男的女的, 此时此刻都只是受到惊吓的人类,李南落发现自己正以一种超出人类范畴的眼光看待这一切, 心头无比平静。   既然要众人听话,该有的威慑不能少,他立在半空指挥若定,此时此刻便分外的让人觉得可信, 众人无不听其号令和安排, 李南落接着朝夜苍穹指了指, “阿夜, 替我看好他们,我有话要问。”   滴到魍魉弱水的人, 被黑雾侵袭都飘荡在半空,像是游魂, 不发出半点声音,但不断上翻的眼珠和不断滴水的身体,已经足够让所有人厌恶恐惧,孙守德眼看一个银发的男人,带着满身妖气悠然而上,接过那枚红色火球,“不错啊我的主人,今天特别的有妖师的样子,是不是我在这一路上教导得好?”   一眼挑来,叫人连腿都要酥软,李南落硬生生站稳,回他一眼,满是警告,看得夜苍穹反而更加兴起,发出一声狮虎般的长啸,越是充满危险和暴戾之处,越是激起野兽的凶性,还有另一种不可言说的兴致。   李南落越是沉稳若定,展露出风采,夜苍穹越是不敢再撩拨这个小崽,要是弄巧成拙就不好了,他的自控力越来越差,不能再出格了,今天在轿子里已是失了度,十分的冒险,赌的就是忍不忍得住。   他专注的操控着火焰之卵,漫不经心的去看那被控制的刘锦儿,感觉到什么,眼神一定,忽然皱起了眉。   另一边,李南落无暇一一应付围上来求保护的人群,教他们站在桌椅上,可以避开地上渗出的弱水,孙正德一直在听在看,于是等人群四散躲避,便问道:“弱水究竟是什么?”   “弱水可沉舟,也可溺人,这个魍魉居于弱水,便如水鬼……”李南落的话被回过神来的孙守正打断,“我爹!还有祖母,他们还在后院房间里,要是他们一会儿过来可怎么办!”   “正好,等爹来了,带兵把这里的妖物解决了?”孙守德极力保持镇定,但说出的话自己也不信,于是直盯着李南落,“你是刘知州的客人,你是谁,你有办法?”   刘知州急得团团转,根本没有留意他们在说什么,“你是妖师!求你救救我女儿!”   “你是妖师?!”孙守德、孙守正兄弟二人几乎要跳起来,“那我们有救了!快想办法把那妖物拿下!”   “妖师不是近卫,并没有驱逐妖物的义务,何况那也不是妖物,而是魍魉。”李南落口中回答,分神看过去,夜苍穹对付这样的场面,大概可以算是杀鸡用牛刀。   然后不等两兄弟开口,他先问道:“你们谁近日去过水边,不是这种水池,而是天然湖泊?”   这件事管家最是清楚,小意上前,“近日老夫人身体不适,去过天灵寺祈福,天灵寺后山就有一条湖,那天的轿撵还是我安排的。”   “问题兴许就出在这里,不知怎么回事你们把这魍魉从山里带回来了。”李南落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可能,正在说话间门外响起兵丁的喝叫。   “是爹来了!还带了人!”孙守正微微松了口气,又开始担心,“要是连侍卫也对付不了魍魉,我们该怎么办?”   孙守德一起担心起来,刘知州却顾不得这些,也浑然忘了自己的官身,他也是有兵丁的,但那些人定然不能对付这诡异的东西,他想到李南落的来历,“李公子!救救我家锦儿!锦儿是无辜的啊!他们要是带兵进来伤了锦儿,本官……我……给你跪下了!求你救救锦儿!”   李南落连忙拉住他,但刘知州不起来,“孙大将军就算真的把人救出去也救不回锦儿,你一定可以!你还有一个大妖,你是妖师你能救人,是不是?!”   孙家两兄弟见刘知州如此,显得李南落确实不同寻常,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门外孙望义闻讯而来,带了人手,然而大门紧闭,哪怕他手下的侍卫用力砸门也没能将门打开,不禁焦急万分。   他们的撞门声明显刺激到这只魍魉,刘锦儿本来还在半空飘荡,躲避着火焰之卵的威慑,直到外头撞击越来越强,她整个人忽然剧烈抽搐,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的尖叫,四肢扭曲飞快的爬向屋梁,屋梁被夜苍穹的妖力封闭,她无法遁走,又沿着墙壁绕了一圈。   刘知州眼看自己闺女成了这般模样,哭嚎起来,孙正德当机立断,“李公子,倘若你能保证今天所有的客人都没事,我就代我父亲答应你一件事,任何事,只要我等能够做到!”   孙守正点点头,认真说道:“这事在我们孙家发生,我们就要对此负责,你要是能救下所有人,我家欠你一个大人情!我们孙家的人,说到做到!”   管家在旁连连点头,“老爷在话的定然也会这么说的!”显然是孙家家风如此。   没想到只是这么等待片刻,便换来孙家的许诺,李南落不禁意外,“不必如此,我本来也没打算袖手旁观,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我想知道这个魍魉究竟要什么。”   夜苍穹已经不耐烦,频频向他看来,“这东西没有再对谁下手,看来所图之物不在这里。”   “它在找一个出去的契机。”李南落点点头,夜苍穹立时撤下妖域,神情一松这让李南落不禁有些后悔,看来就算是他这样的大妖,要保持这么大范围的妖域,也并不是太轻松的事。   “抱歉阿夜,是我有欠考虑,经验不足。”他上前招呼,收起火焰之卵,没了威胁,附着在刘锦儿身上的魍魉顿时穿破屋顶,轰隆一声,瓦砾四散。   “我去追它。”夜苍穹跟随刘锦儿飞身而起,李南落心知,要不是为了他的意愿,这大妖对救人可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人群尖叫,大门被砰的踢开,侍卫刷刷地冲进来,孙大将军孙望义提着刀双目圆睁,急的眼睛冒火,来不及细看,朝里大喝:“妖物在何处?!可有人受伤?我儿在哪里?”   他先问客人,再问亲儿,当地父母官陈大人慌忙跟着侍卫往外走,只来得及拱拱手,朝里指了指,“妖怪跑了,有人被那妖怪害了,你儿子没事在里头呢。”   孙守德和孙守正连忙迎上孙望义,“爹!这几人都被妖物给害了,不,不是妖物,说这是魍魉!爹来了这里那祖母呢?!”   “还未起身!我听说这里出了大事才赶来的,这位是……”孙望义发现儿子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冷静安然的样子,神色与所有人不同。   “孙大人,听说老夫人身体不适,我猜测怕是和这魍魉脱不了关系,眼下我的妖已经追上去,看它为祸到底所求何物。”李南落一拱手,指了指穿破一个大窟窿的房顶,刘知州正失魂落魄怔怔望着那里。   “那魍魉附在刘家小姐身上。”孙守正对他爹解释,孙望义看了看周围,再听说这句话,脸色一沉,“那就糟了,要是刘家小姐出了什么事,这些宾客出了什么事,叫我有什么面目再见自己的同僚!”   “还有得救。”李南落不放心夜苍穹一个人追那魍魉,哪怕对大妖来说那根本不算什么,“这些人还没有死,待我回来再想办法,此地就交给孙将军,我去看看那魍魉。”   他看看魍魉,就是看刘锦儿,刘知州惨白的脸上多了一丝光亮,回头看着他,“救我锦儿!”   李南落点点头,也朝着屋梁上的窟窿腾身而起,身形不带一丝烟火气,孙望义本是武将,却从未见过寻常人有这样的一手功夫,便开始问起儿子,这个年轻人的来历。   李南落站在房梁上,一时没看到夜苍穹的身影,但他想起和夜苍穹之间妖力的联系。因为时常在一起,也用不到这种感应,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感受夜苍穹的所知所感,如今却是恰好。   不需要怎么作势,只是心中认真去想,便感知到夜苍穹的存在和方向,也不太远,只是后院的附近,且没有移动,但同时还有另一种被压在深处的浓入墨色的情绪令李南落十分好奇,考虑到有夜苍穹在那里不会出什么大事,他便放任自己去感知此时此刻的夜苍穹。   那一抹墨色仔细辨认,原来是深深的暗红色,暗红如墨,浓如血色,仔细探究为什么要被压抑到这么深,李南落不禁猜想,不知道此刻的夜苍穹是否感应到,他在感觉他?   被自己的这种疑问而勾起笑意,下一刻这抹笑意就没了,他甚至险些跌下房梁去。   他感受过与朱厌对战时的夜苍穹,那喷薄的战意,狰狞的杀意,可如今蕴藏在这深处的却是兽性,提醒他夜苍穹不是人类,而是野兽,是自然天地所演化的最纯粹的野兽,和最纯粹的兽性。   那是雄性野兽的本能,是侵占和掠夺,欲望浓郁如血,就像最原始最直接,最叫人沉沦的召唤,李南落没有感应到任何画面,但他察觉到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直触心魂深处的,磅礴的,侵入的欲望。   因为太过直接和汹涌,他在一瞬之间甚至无法站住在原地,整个人似乎要被这种原始的欲望所吞没,直到他逐渐抽离自己的意识,不去感应夜苍穹,才慢慢扶着瓦片,定下神来,慢慢站稳。   “阿夜——”他的手掌覆住了脸,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感应到夜苍穹压抑在最深处的那股浓烈的情-欲,那是对他的吗?那种可怕而充满独占,好像要把他撕裂开来的欲望?   这种因为妖力而产生的连接真是太可怕了,李南落直到定下心神,也还记得自己灵魂深处共鸣般的颤栗。 第118章 暴露   夜苍穹追着魍魉冲向后院, 后院是内眷所居之处,也是丫鬟侍女最多的地方,厨娘小厮来往于外堂和后院之间, 采买的下人还推着一车果菜, 在偏门等候着清点货物然后卸下车来。   陡然之间,一条黑影好像被拽着的风筝一样, 跌跌撞撞飘忽不定的冲进来, 见了刘锦儿那副浑身滴水的模样, 丫鬟们在尖叫声中四处奔逃,魍魉似乎有自己的目的地,毫不犹豫的往里闯进去。   “老夫人!”四散奔逃的丫鬟之中, 有个嬷嬷突然停下,看那魍魉所去的方向, 毫不犹豫的又返身冲回去。   夜苍穹带着一丝懒散的表情, 百无聊赖的抱着手臂,直到刘锦儿到了院落门前, 才动了动手指,有一股力量猛然一扯,魍魉发出刺耳的叫声,进退不得, 嬷嬷被吓得面无人色, 趁着这个机会逃命似的冲了进去。   对付这样的魍魉, 着实无趣, 夜苍穹分神想着,不知道他那可爱的主人何时会来。   嗯, 还未长成却已开始显露沉静模样,他的掩饰, 他的强装镇定,他的所有思虑和迟疑,在夜苍穹的眼里一览无遗。即便是那暗藏于一切表象之下的,他以为没人发现的小心思,也没逃过大妖的眼睛。   夜苍穹继续神游,摸着下巴,警告自己不可反复无常,既已经决定不可逾矩,以免失控,今日在来的路上,便不该对小崽这样和那样。   但是一想到在轿中的情境,夜苍穹又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后悔没有做的更彻底,这简直是一种折磨,一种终极的考验,没想到经历过千年的大妖,最终依然和最低等的小妖一般,逃不过被最原始的本能所控制的命运。   夜苍穹无声叹息。   魍魉又发出一声尖叫,不似人的叫声换来一声回应,回应来自院内,夜苍穹再次皱了皱眉,他又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魍魉是从天灵寺后头的湖边引来的,这个魍魉身上有一种他熟悉的气息。   当李南落赶来的时候,正听见院内回应的叫声,又看到夜苍穹站在那里发呆,“阿夜?”他从未见过夜苍穹这样出神。   “嗯?”他回神看他,还是那副懒散模样,李南落忽然开口说道:“我看见你隐藏的事。”   夜苍穹的眼神骤然难辨,顿了顿,方才笑着问,“哪一件?”   “也是,你对我隐藏了太多事情,连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说哪一件了?”李南落凝视着他,“我无法用言语描述,但是我看到你想把我撕碎的欲望,以——”他面色发红,难以启齿,“那样的方式。”   没有画面而无法描述,但那确确实实是感应到的情绪,李南落想起那种感应,忽然不敢看夜苍穹的眼睛,逃避似的视线去看那魍魉,刘锦儿已经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双目只余白色,整个人开始有些浮肿发胀。   “先不说了!救人要紧!”他一拂袖准备拦下不断在院外盘旋的魍魉。   “那不过是我的发情期,天地自然,这本是最原始的欲望。”没想到自己纠结隐藏的事,竟然以这种方式被知晓,夜苍穹见李南落已经上前,也跟了上去,心头掀起巨浪,又隐含期待,知道这事情之后,李南落又会怎么做?   魍魉本来就连妖物也算不上,只是一种居于水中的恶念有了实体,刘锦儿被这魍魉附身,便如被恶念借走了躯壳,神智还留在她自己的身上,李南落上前,一道柔和的风随着他的动作袭卷而去。   犹如水鬼的魍魉被卷住不可动弹,挣扎之间,那双翻成白色的眼睛狂乱转动,“刘锦儿果然还没有失去意识,她还醒着。”李南落做出了判断。   夜苍穹没有回答,只是用又深沉又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好像在等待他一个反应,一个对于那件事的反应。   李南落读懂了野兽的眼神,但他能不能当做不懂?他在内心哀号,“我知道了,是你的发情期,不要那样看着我,阿夜!”他不能专心了。   幸而魍魉实在不算什么,他就算没有全神贯注也没什么太大危险,正在这么想,刘锦儿不断翻转转的眼珠定住了。   “救……我……”短暂的恢复了人类的神智,她直直的注视着李南落,慢慢留下两道泪痕,“放我回去——”   柔软的尾音陡然拔高,如同要刺破耳膜,尖利的叫声让前厅里的人也捂住了耳朵,那是魍魉又获取了身体的控制权才说出的这句话,夜苍穹终于为此匀出点注意力,“听这话,这个魍魉是要找到什么才能回去啊。”他轻描淡写。   “那它要找的东西,一定在这个院子里。”李南落松了口气,以为可以继续魍魉的话题。   “你是如何感应到的?”没想到夜苍穹忽然话题又是一转,转了回来,隐藏的事被揭开,而他的疑问只是,“你我之间妖力的联系,没想到竟然这么深厚?”   他哼哼着,倒是看不出有多不开心,所以,莫非这大妖只是碍于面子不肯说出实情?不是有意隐瞒?李南落没有忘记感应到的,那深深压抑的情绪,心里腹诽着,看来无论大小,只要是猫,那都是傲娇的。   另外,原来这叫发情期?对于一面和自己的妖物讨论发情,一面对付一个魍魉这件事,李南落心想,这绝对不是他当上妖师后所期待的场景啊。   魍魉被他不费吹灰之力的从刘锦儿的口鼻耳朵逼出来,其实也不难,以火克水,有火焰之卵在手,这种等级的魍魉不足为惧,而脱离了魍魉控制的刘锦儿,头脸手脚,身上露出的部分都如一具落水许久的尸体一般惨白。   李南落把她接在怀里,正赶上刘知州在听见那声尖叫之后赶来,见刘锦儿这副模样,以为遭到不测,整个人瘫软在地,直到他听见李南落对他说,刘锦儿没死。   “锦儿没事?我女儿还活着?”生怕自己听错,他问的小心翼翼。   “还活着,你带她先离开此处,找个医师看看,除了身体损耗大了些,应当无妨。”李南落把她交在刘知州手里,然后看到刘知州身后还有闻讯跟来的孙大将军等一行人。   被驱除的魍魉像一滩黑水,黑雾环绕,就被李南落困在半空,飘浮在他眼前的黑水不断伸缩,像是怕极了周围飘荡的火焰。   一滩水,一团火,就在李南落指间沉浮飘荡,他神情自若,其实也是因为这确实不费力,但在孙大将军和其他人眼里,这说明如此可怕的邪祟轻描淡写的就被李南落解决了。   “李公子!李师!”孙大将带着两个儿子,还有数十个侍卫都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他,“堂上还有客人尚未清醒,还请李公子施以援手,我儿的承诺不变,我孙望义定会还你这个人情!倘若公子另有条件,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下官也无不答应!”   “要救那些人不难。”夜苍穹先回答了,他只想快些解决眼前的问题,回去和他的主人好好讨论“重要的事”,一弹指,火焰之卵分出几个火球。   “去吧——”五指一张,几蔟火焰如同流星坠向前面厅堂。   正堂之上,那几个被魍魉所慑的客人半吊在空中的身形一晃,被那几簇火焰环绕,不多时口鼻之间流出水渍和雾气来,然后昏厥在地上。   几乎只是几个呼吸,孙望义就见火焰带着一阵阵烟气,呲呲直响的回来了,与此同时,本来飘浮在半空的那滩黑水,上面环绕的黑雾顿时散去不少,那是魍魉分散在外的力量,被火焰吞噬驱逐后,变得更弱小了。   “水火不容,外头那些魍魉的影响已经消除了。”夜苍穹把玩着手里的火焰,李南落点点头,“孙将军,还有件事,兴许不该说,但我也必须说了。”   他不等孙望义反应,指了指院落之内,“老夫人可安好?魍魉尖叫之时,里面有回应。”他的目光落到院子里。   他是陈述事实,但是此时此刻哪怕他是睁眼说瞎话也没人会怀疑,孙望义心急之下连忙叫门,来开门的便是李南落先前见过的那个嬷嬷。   “老夫人还是老样子,不进食,不醒来,其他没有什么异样。”这位嬷嬷是一直侍候老夫人孙章氏的人,见了方才的魍魉,脸上仍有余悸,她让开门,极力保持镇定,走在最后,低声回答。   一行人进了老夫人的居处,听了这位嬷嬷的话,李南落总算知道为何寿宴开始,也不见寿星,“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今早?”   “对,就是今早,前些天家母还只是没有什么精神,但她身体不好也有一阵子,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今日早晨,她一直没有醒来,找医师看了,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孙望义额头见汗,那张国字脸上满是沉重和焦虑,外面有客人要安抚,而床上躺着的是自己的老娘。   一进入老夫人的居所,漂浮在半空的那滩黑水就剧烈的翻腾起来,像湍急的河水要冲去下一道河流那样不断的冲向她的方向,都被夜苍穹以妖力束在了一个范围里,火焰之卵时不时的烧灼,它滋滋冒着水汽,逐渐变得虚弱,但依然往那个方向挣扎着。   见此情景,谁都知道这魍魉的目标竟然就是孙章氏,孙望义上前探看,孙章氏面色晦暗,躺在那里人事不知,若非胸前还有起伏,任何人看了都会以为这是一具尸首。   “娘!”孙大将军一下跪在床头地上,抓着孙章氏的手,只觉得指节僵硬,浑不似个活人。 第119章 求一个承诺   李南落冷眼旁观, 那老夫人五六十的年纪,看得出原来的样貌保养得宜,只是此刻, 脸上的细纹在晦暗的面色之下显得尤为醒目, 就像耗尽了气血,生机渐失, 哪怕如今还活着, 但过个几日就不好说了。   “她快死了, 人类果然脆弱,只是被魍魉压制了生机,就成了这幅样子。”夜苍穹只看了一眼, 就看出这魍魉还有一部分在孙章氏身上,“咦, 她竟然不是被附身, 而是她困住了魍魉?”   “有意思,能做到这件事的人类, 并不寻常啊。”夜苍穹兴味盎然的走近,李南落闻言顿时惊讶不已,“老夫人有如此神通?”   他问的是孙望义,孙大将军一脸茫然, 还有和他同样的惊异, “我娘只是个寻常的老妇人, 从未听她说过什么妖邪相关的事。”   孙守德和孙守正也同时茫然, 在他们眼里祖母只是个寻常的老人家,什么困住魍魉,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于是几人对夜苍穹的话产生了怀疑, 然而李南落绝不会。   “这位是我的妖,夜苍穹,如今已经历了千年的岁月,见多识广,他的话应当不会有错。”李南落虚指身后的大妖,他身为妖师,有人怀疑夜苍穹,便如怀疑他,于是面色微冷,恰到好处的表现出妖师应该有的样子来。   “千年岁月?”孙望义惊愕了片刻,随即低下头,神色间又恭敬不少,“世上妖师本来就不多,今日得见,实是幸事。”口中说着,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孙望义眉头锁起,一脸愁容。   既然看出孙章氏与众不同,李南落便换了一种思路,“假设老夫人是在去寺庙祈福的时候遇到了魍魉,并出于某种原因困住了它一部分的力量,其后昏迷不醒。   那么,在外堂上害人的魍魉便是逃脱的那部分,无法独自回到藏匿的水边,便想寻回被老夫人困住的那部分,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没有直接找上她,而是必须附身在人类身上,才得以进门。”   他边说边走,走出房门去,开始观察这座院落,夜苍穹站在房内,用一种微笑和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而其他几人惴惴不安的站在门前。   后堂本就是家眷所居之处,院子里按照老夫人的喜好,种着大片的花草,仔细分辨,其中还有很多可作为药草的植物,而不是寻常富贵人家所爱的牡丹芍药。   “老夫人确实不同寻常啊。”李南落行走在园子里,其他人不知道他究竟想找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句话从何而来。   “小姐出自名门。”忽然有人这么说道,不是称呼为老夫人,而是旧时候的称谓,孙章氏还未出嫁之前,李南落回头一看,是那个管家。   “章管事,”孙望义顿时一愣,“你我记得你爹是章家府上的老人,后来你被老夫人要来,才当了管事,莫非你知道什么?”   老夫人还生死不知,这位姓章的管事面色凝重,和接待来客时候那笑容满面揶揄奉承的样比起来,判若两人,用一种追忆似的神情说道:“小人也不知道太多,我只知道我爹将我送出来,是为了躲避灾祸,那时候章家府上并不太平,我爹说,小姐嫁出来才安全……后来没过多久,章家举家迁移,搬家之后便不知所踪了。”   在章管家说话之时,李南落终于找到特别之处,门前屋梁上,有一个垂挂的事物散发出古怪的气息,令人有些不舒服。   “阿夜,你来看看这是什么?”浑然忘记了前一刻从自己的大妖心里发觉了什么,李南落有些兴奋的指着屋梁上,那是一个驱邪模样的瑞兽。   “这东西是用妖物的骨头做的,还带着妖物的力量,是个厉害的妖,里头还有别的驱邪的事物,炼到一处,再以炼药师的妖力雕琢成这个瑞兽模样,这里面的气息连魍魉也惧怕。”夜苍穹看了一眼,目光转动,“如今谁还要说这这个人类只是个普通的老妇人?”   普通的老妇人哪里会在自家门店挂这么一个炼妖师制作的东西?自从和沈寒三告别之后,李南落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炼妖师这个称呼,但他并没有忘记,太医局里的黑暗和龌龊。   “炼妖师?”章管事似乎被这个词勾起了什么回忆,他的年岁和孙望义相当,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颤声说道:“我被送到孙家的时候年纪也还不大,对于章家的很多事,记忆都模糊了,但炼妖师这个词,我记得,还有……宗族。”   “宗族。”这是李南落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上一次是在叶若延的口中,“叶若延问我讨要一个从黑市逃脱的树妖,便说黑市背后有某家宗族的力量,不可轻易得罪。”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妖师从不为普通百姓所知?”夜苍穹的目光从屋梁上的瑞兽上转到了李南落的身上。   “莫非就是因为宗族?!”李南落眼神一亮,脑中思绪转的飞快,很多事情豁然贯通,“妖师都被宗族所收买笼络?不,或者妖师便是这些宗族为保证自己族群的力量而培养的存在,所以除了山海会这样的组织,百姓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妖师!”   很久以前他就怀疑过,为何普通人都不知道妖师的存在,就像有人刻意隐藏妖师的力量,就连朝廷官府,要对付妖物派出的也是大内近卫,而不是妖师。   “那不是能在明面上让人知道的存在,妖师……一直以来,我们这些为官的,很多人都知道妖师,但从未有人提过妖师。”孙望义忽然插言,正色走到他身前,行了一个大礼,“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李公子,我还有一件事求你——”   “你放心,解决魍魉并不难,老夫人会好的,我只是想先弄清楚这件事,以免莽撞救人,反而弄巧成拙,如今弄清楚了,我这就去救醒她。”李南落以为孙望义要说的是这件事。   不曾想,孙望义竟摇了摇头,慢慢说道:“我娘的事既然已经知道缘由,便不用担心了,一时片刻应当无妨,孙某想求的是另一件事。”   李南落面带疑惑,想起孙望义得知他是妖师,得知夜苍穹是个千年大妖之后,就一直面色深沉略带愁苦,不由走到他身前,正色相对,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日头正浓,孙望义却不引他们走进去说,反而如坠冰窖一般,面色苍白。   “孙某一个粗人,带兵打仗,刀口舔血,在官场里不太懂得说话,我们武人都比较直接,今日孙某就再直接一回,想求公子给一个承诺。”孙望义神情肃穆,抱着拳朝李南落躬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一个一品大将军朝他行礼,还不知所求为何,李南落连忙让开。   “从我两个儿子口中,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历,方才也见识了你和这个大妖的手段,李公子名为李南落,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是相国李佑之子,这些我都知道了。”   他做了个手势,阻止李南落解释,继续说道:“相爷一心为国为民,没想到遭此横祸,陛下失去左膀右臂,心痛之下,一时失察,才会通缉你,心里未尝不抱着期望,希望将你拿下之后,弄清事情的真相。”   “这从陛下后来再也没提过通缉一事可以看得出来,当时只是一时气急,或是权宜之计,大内近卫铩羽而归,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也很庆幸,这些,身为臣子,自然都能感觉得到。”孙望义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南落才恍惚的想起,眼前的这位将军,也是个在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人,知道一些内情。   “你到底想说何事?”夜苍穹眯着眼,有些不耐烦的松开衣领。   “孙某只是想说,朝廷并非有意害你,这个庞大的权力机构,不过是在按照它应该有的规则,不断的运转下去。”孙望义终于说出他心里的隐忧,“我与李相也算是同朝为官的同僚,托大叫你一声贤侄吧,你身为相爷之子,希望你能承诺在下,往后不要记仇,不要与我华胥国为敌。”   午后的阳光照在孙望义的国字脸上,他额头见汗,下颌的胡须蓬乱,却目光如电,“哪怕陛下错了,哪怕华胥子民错了,哪怕你确实受了很多冤屈,受了很多苦,才成为如今这样的妖师,如今你已经拥有了足以复仇的力量,在下想恳求你,不要用这样的力量,来与华胥国为敌。”   “为何你以为,我会那么做?”   “你受了冤屈,总要讨回公道,不是在今日,便是在明天,而雷泽国虎视眈眈,他们的密探谍报上下活动,只要看到机会,绝不会放过,尤其是以你的身份,若是能让你倒戈,对华胥国就如当头劈了一刀,雷泽国则声势大涨,你今日没有遇到,那是他们还没有机会接近你,又或许他们已经在关注你,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   “为了避免明日之灾祸,今天我孙望义就厚着脸皮,恳请贤侄听我一言。”孙望义紧蹙着眉头。   “之所以百姓无人知道妖师,是因为曾有妖师参与过两国争端,那是一场屠杀,妖师已是非人,当妖师带着妖物参与到人类的战争中去,我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后妖师便背上了屠戮的罪名,任何大小战役都不可让妖师参与,这已是各国不成文的规矩。”   他摸了摸胡须,看着远处,好像看到了过去,“那是记录在数百年前的战役,如今少有人知,但身为将领,孙某不可不知,更不能眼看着一个对华胥国可能存在威胁的妖师,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而一言不发,当做不知。”   “所以你就要以自己的权势,以公理大义,逼我承诺,不找当今陛下的麻烦,不找华胥国的麻烦?”李南落负手而立,面露讥诮。   “是!就算这种手段显得老夫很皮厚,很不知廉耻,看着很像逼迫一个含冤待雪的年轻人,放下他的仇恨,好像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也要说。”   孙望义的话在烈烈阳光之下铿锵有力,说完,当着管家和自己两个儿子的面,抱着拳扑通跪在李南落的面前,“孙某恳请你,能为华胥子民放下仇恨,切勿被别国蛊惑,切勿理会雷泽国的挑唆,切勿上到战场,挑起更大的灾祸,倘若他们还没那么做,你也没想这么做,那么,便是我华胥之幸事。”   孙望义是朝中一品大员,更是曾领兵数十万的大将军,杀伐果断,他这么一跪,便是表达了他的态度,他的两个儿子闻言知其意,顿时也跪在他身后,管事也没有一丝犹豫,跟着主家跪下。   “你们……”李南落心潮汹涌竟不知该说什么,“孙将军,那你有没有想过,假若我真如通缉所言,是一个被妖物所惑,做下弑父之事,还屠杀了府中上下所有人的祸害,你该怎么办?你这一番话又有什么用?”   “不会的。”孙望义抬起头,哈哈一笑,凛然不惧,“孙某是在尸山血海中走过几遭的人,看人不会有错,就当下注,赌上这一把,要是真的错了,不过丢掉性命,要是不说,我怕真有一天会后悔,后悔今天不说,反而害了千万百姓的性命。”   这一家几个人,都是华胥国的子民,今日言行,令李南落忽然生出一种骄傲,一种身在华胥,和他们一样身为华胥子民的骄傲。   “有你这样的大将,才是我华胥之幸。”他扶起孙望义,“冤有头,债有主,我李南落可以告诉你,这一路确实不容易,我也确实曾对华胥国心生失望,但无论如何,我此生不会做出对不起华胥国,对不起百姓的事。”   说完这些,李南落不禁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相国府,身为相国的李佑定然会欣赏这样的武将,也定然会希望他这个儿子不要走错路,不要因为仇恨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说得好!相国之子,当是如此!”孙望义神情激动,拍着他的肩膀。   夜苍穹一直没有再开口,没有嘲弄孙望义,也没有讥笑代表朝廷的这番话像是欺软怕硬。   他只是看着,那好像突然之间拥有了成年男子气度的少年,立在烈日阳光之下,锦衣红袍,红的仿佛要夺去太阳的光辉,如此耀眼。 第120章 不可以   孙望义得了李南落的承诺, 便放了心,这才感觉到日头晒的正烈,一行人连忙进去, 李南落以妖力和火焰之卵逼出孙章氏身上的魍魉, 夜苍穹心头一动,将两摊黑水黑雾汇聚到一起, 困在了掌中。   孙章氏很快便苏醒了, 但是精神十分倦怠, 醒来之后便寻找着周围,有些焦急,苍老的声音低低说道:“望义, 去看看我门前挂的东西还在不在,快去!”   “已经没事了, 娘。”孙望义一身衣服已经湿透, 心里却安定,笑着安抚。   “对啊祖母, 没事了!被你困住的那个妖邪,已经被抓住了,你看。”孙守德指了指夜苍穹手里的那团黑雾。   孙章氏这才松口气的样子,看周围那么多人围着, 皱着眉, 也不问是谁, 直接闭起眼睛,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我这个老婆子实在没甚可说的, 不过是去水边的时候察觉有妖邪,便用小时候家里人教的法子做了……”   她说的急, 气力不济,缓了缓,才又漫漫地自语似的说道:“人老了,反而以前的事都记得清楚,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怎么装作无知无觉,怎么把妖邪困住,不让它去祸害别人……”   她低低呓语,松弛衰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少女似的得意,“我果然还没把过去学的给丢了,这东西果然被我困住了,只是怎么化解它,我实在记不得了。”   她叹了口气,像是不甘心承认自己的记性不行,想要起来,孙守正连忙上前按着她,“祖母不记得也无妨,反正如今解决了,你还要好好休息,不要伤神。”   根据李南落的判断,这是用自身气血压制了魍魉,本来年长之人气血不足,孙章氏这是用自己的寿数在困住这只魍魉,如今她人没事了,但损耗的气血回不来,想要养回来,便要花上成倍的功夫,只可惜沈寒三不在这里,否则说不定能有什么特效的药物。   孙望义听了他这番话,连忙命人去准备吃的,准备药材,一通忙活,等定下心来,便对李南落和还没走的刘知州刘瑞昌十分歉意。   一场宴席,弄成如今这样,这是谁都没想到的,所幸刘锦儿没有大碍,也是气血亏损身子衰弱,总算没有人死在他家,这实在是万幸。   刘夫人和刘锦儿被安置在了客房,凡是今日受伤的客人,都被好好安顿起来,章管事忙里忙外,时辰很快就过去,夕阳西下,留在这里还没用过午饭的人,都饿得头昏眼花。   于是厨房里也忙活开了,本来就有一桌子菜等着上呢,便把中午的席面改成了晚上,已经离去的客人暂且不提,留下的这些,可得好好招呼,以表歉意。   在等待的期间,茶水点心自是不断,李南落也有些饿了,在孙望义为他们准备的客房里休息,下人们不光端茶送水,还送来了一大桶热水,让客人擦洗,中午出事的时候,一番慌乱,可有好些人衣衫不整形容狼狈。   他随便吃了几块糕点,又示意夜苍穹也吃一点,便去屏风后面解开衣裳,里衣都被汗水湿透了,黏在身上十分难受,怕一会儿束冠太麻烦,他没有解开头发,只打算随意擦洗一番,看到搁在边上的一叠里衣,如此周到妥帖,不禁在心里对孙望义一家又多了几分好感。   解下里衣和腰上的汗巾子,松了衣物,他拧湿了沐巾开始擦洗,水声和衣物摩擦的悉悉索索声,隔着屏风传来,夜苍穹放下对他而言淡而无味的茶水,茶杯“笃”的一声,落在桌上。   “我的主人,你是否忘记了,我正对你发情这件事?”前阵子分明才有意隐瞒,这一刻已经无所顾忌,夜苍穹噙着一丝笑,隔着屏风,眼光描绘着后头的光景。   屏风后面,能看得出李南落的手一顿,“我没有忘记,阿夜,只是,我们真的要在别人的府上讨论这件事?”   “回到刘瑞昌的府上,难道不是别人家?我们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你若想以此作为借口,可是会让我看不起的。”慢悠悠的拿起一块点心,夜苍穹一手支着头,把一整块点心咬到嘴里。   “什么借口,我可不曾找借口。”李南落只能看到屏风后的人影,但他偏偏觉得夜苍穹的视线似乎无所不在,好似穿透了这座屏风,就看着此刻的他,擦拭的动作变得缓慢了,“这就是你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是你疏远我的原因?”他问的很轻,动作停了下来。   “既然你已察觉,我也只能告诉你了。”夜苍穹在屋里转着圈,不知道找着什么,边走边说道:“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异样,毕竟还从未见过有大妖遇到这样的事,只有小妖才会那样……失控。”   他站定,找了一个词来描述,“不错,这便是失控,毕竟大妖和真实的野兽不同,而一旦妖物对交-合的欲望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这段时期,便被称之为发情期。”   已经被察觉,于是夜苍穹说的很坦然,一点都不带玩笑的叙述,“这发情期,对象便是你,我的主人。”他寻到一个酒盏,拿在手里,一声叹息。   这么直接的吗?李南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空气一时间凝固,然后他才呼出一口气,找了块沐巾,接着问道:“那就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在你感知到那样的危险之后,你还能在这里问我这样的问题,不愧是我的主人呢。”夜苍穹笑眯眯的,目光流连在那屏风后的人影轮廓上,落日余晖将那抹身影描绘出了一圈金红色的光晕。   “有什么办法吗?”李南落又绞了一次沐巾,水声在他的话音里滴滴答答,好像他的声音也蒙上一层水汽,“倘若,我让你如愿,是否你就不用再辛苦的克制,濒临失控?”   夜苍穹的瞳孔骤然收缩,猫儿眼变作了一道竖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听出他的声音变了调,李南落勾了勾唇,方才的紧张消散了,忍不住有些坏心的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说可以——”   “不可以!”夜苍穹的声音又快又急,“你不知道这对大妖意味着什么,并不如你想的那么简单,并不只是你愿意,就可以的事!你会因此而死,我会失控,甚至你未必是死在我的身下,也可能死在我失控的嗜血冲动下,会被我咬碎喉咙……”   “那倘若是我在上呢?”李南落一句话,噎住了夜苍穹后续所有还未出口危险可能。   他松开手,放下裤子,轻瞥一眼,有些满意,慢条斯理的把身上都擦洗了一遍,“你是否也会失控,还是说,没有人……不,没有妖物试过?”   嗯,夜苍穹这次没有马上回答,李南落又多了几分自信,嘴角扬起,尽管他和一个可能活了千年的大妖比起来,还……   “你真的想试试?”陡然响起的话来自身后,夜苍穹走到屏风后面,手里端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酒,眸色深暗。   “我既然是你的主人,那便要对你的一切负责,你遇到的事情,我自然要替你想办法。”他伸手揽住夜苍穹的脖子,也以一种坦然的姿态,亲吻上他的嘴唇,这是新的尝试,他吻到酒香,那是夜苍穹喜欢的竹叶青,这里有他喝惯了的酒,还是他从那锦囊里偷带了?他分神这么想到,下一刻便被他的妖夺去了主动权。   夜苍穹没有急于攻城略地,反而好似撩拨似的,又退开了,捏着李南落的下巴轻轻的,一下下的,啄吻在他唇上,气息微拂,“尽管我很高兴你的心意,但从另一方面也勾起我的记忆,我的主人,你此前的拒绝,还有一直说想要变强,除了为了自保,不会也是抱着如此的心思吧?”   他要变强,他想在上。   李南落被揭穿了,比了比身高,目前正到夜苍穹的肩膀,心想本来要再等几年,口中回道:“既然你认我为主,是否便该顺从我的意愿?我说不可以,那是我尚未准备好,如今既然是为了救你,本来我打算足够强大的时候……”   “哼,胆子倒是不小。”一把抱起李南落,夜苍穹把他扔在罗汉床上,气势汹汹的压了下来,“我承认你,你才是我的主人,还真的敢没大没小起来了?”   李南落骤然倒下,拉住了夜苍穹的手腕,他手中竹叶青也被打翻在他身上,激起一阵凉意,淡淡琥珀色洒下,夜苍穹呼吸骤然一顿,“别试图挑战我的底线,等我真的控制不住,不会像那你想的那么轻易解决。”   “就好比喝下了令人不可控的□□,你莫非真的以为,想要在上之人喝了药,便神志大失,万夫莫敌金枪不倒,甘心在下之人喝了,却只会浑身酥软让人为所欲为?自己动不了一个手指头?”   “□□不会因人区别药效,妖物的发情期便如那□□,只会让妖物失去理智,被最原始的冲动控制,而不会因为上下有何区别。”夜苍穹接着贴在他耳边,吹了吹气,“你是从哪里找了画本来看,嗯?学坏了心思?”   “我没有。”   绝对不能让夜苍穹知道,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便想办法偷偷让小鬼去寻了一些书册画本,过后就用火焰之卵给烧了。 第121章 品尝   苍穹发出一声轻笑, 好像对他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李南落大感失了面子,抓住他的衣袖, “要试试吗, 阿夜,看我能不能解决你的发情期?”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 终究还是忍不住放低了声量, 从未对□□有过任何经验, 他所有的经验来自于画本之上,还有夜苍穹对他做的一切。   “你还嫩着呢,小崽。”大妖对他笑起来, 笑得他十分恼火,于是眯了眼, 手掌探进夜苍穹那敞开的衣襟里, “既然你嫌我经验不足,那便该履行你的职责, 好好教导我啊!”   教导这方面吗?夜苍穹呼吸一窒,因为克制着,而让嘴角的弧度有些扭曲狰狞,“不好好教训你, 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了。”   李南落眼前一暗。   之后的时间里, 他充分领教了大妖的“教诲”, 并为此十分后悔, 他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会以为自己有能耐挑衅夜苍穹的。   身体很热, 罗汉床很凉,他辗转反侧, 而他的大妖终于还是喝到了那杯被泼翻出来的竹叶青,他也终于明白到,为何夜苍穹会说他还嫩着,对于还年轻的身体来说,任何一点撩拨都足以燎原,更何况他的对手还是像夜苍穹这种据说经历了千年的妖。   夜苍穹的过去定然十分丰富和精彩,否则为何他忘却前尘还依然有这样的手段,教他生死两难?   李南落在高热似的迷蒙之中思绪紊乱,胡乱思考着,忍不住因为这个结论而皱眉,而眼前一片白茫,那些泼了的竹叶青早就被吃的一滴不剩,甚至连酒壶里的残酒也被吃了个干净,以另一种方式。   他视线里残留的全是夜苍穹忍耐到发红的双眼,闭上眼睛,耳边就听见他克制的呼吸。克制的、忍耐的,反而充满了仿佛要溢出的情感,他听见夜苍穹含着他的耳廓,叫他“小南落”,宠溺的、无奈的,甚至饱含着一种惆怅和不甘,他品尝了他,却又没有动他。   是的,品尝,夜苍穹以一种既然不能吃尽,我就小小尝一下的方式尽情的品味了他的主人,嗯,充满了与自己十分和谐的妖气的人类的味道,充满了无尽的可能,和令人期待的将来。   夜苍穹深吸一口气,在他以为自己要爆体而亡的时候,终于跳进了那桶已经微凉的水里,把头也一并埋入水中,似乎试图用这种方式冷却那过度沸腾的欲望。   他在水下很久,不知在做什么,水波荡漾,泛起阵阵涟漪,发出轻轻的水声。   当李南落回过神来,想要反驳他,按照自己的年纪在人类之中也算不上有多小,已经算是成年的时候,视线挪动过去,看到夜苍穹终于从水里站起来。   湿透的银白色的头发贴在脸上,仿若半透明,他整个人都在滴水,他的脸,他高挺的鼻梁,和微薄的嘴唇都湿透了,他敞开的衣襟,他那身紫色的衣袍,狼狈的贴在身上。   他用一种慵懒的又恼火的表情看着他,“我的主人,以后不要再玩火了,在我没有想到办法之前,我们最好还是保持距离。”   夜苍穹的声音有些沙哑,李南落也想起来,自己方才的声音是不是已经传出去,而这里是孙望义的将军府,“阿夜……”   “对我有点信心吧,我岂会让你那么好听的叫声被别人听去。”夜苍穹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他从水里出来,撩起湿淋淋的头发,火焰的光亮骤然亮起。   一边烘干头发和身上衣物,他勾起嘴角补充,“只是当时,我用妖力维持领域也十分的辛苦就是了,没想到平日越是守礼的人,放纵起来越是叫人惊讶呢——”   拖长的尾音似乎带着意犹未尽的余韵,夜苍穹的话让李南落尴尬的清了清嗓子,起身穿衣,背过身去。   夜苍穹在身后沉沉注视,李南落险些就成功了,但也险些让自己丧命于他的利齿下,这一次的尝试,只是让他的耐性越来越差了,他会越来越无法忍受在他的身边,而不能碰他。   否则,失控之下,危险的就是李南落。然而这些,如何告诉他?夜苍穹的眉头紧蹙,将还带着些湿意的脸庞贴到了他的脸上。   他从后面抱住他,“关于此事,我有一些想法,也有解决之道,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莫非他还是只能顺从于“那边”,那个谁也不愿意提起的所在。想到这里,夜苍穹敛下了眉眼,李南落并没有瞧见,他的心跳方才平复,看看外面夜色,竟不知过了多久。   “让人送点吃的来吧。”经历了这一番,肚内早就饥饿,想必外面的酒席也已经散尽,李南落顾不上孙望义会怎么想,此刻他只想祭祭五脏庙。   妖师,也是要吃饭的,当李南落吃完了最后一个虾,夜苍穹已经喝起了酒,这次送来的酒不是他喝惯了的,但也可以一试。   这一晚上分外平静,孙大将军忙活了一天,收留了不少客人留宿,府中的小厮丫鬟都忙得脚不沾地,孙望义为了安抚今日到场的宾客,给他们压惊,自是好酒好菜的招待,本来是收礼的,这一晚却送出了好些礼去,只为了叫人不要记恨。   带兵打仗,他是好手,但辎重粮草都需要后方支持,谁也不想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时候,还要担心后方是否会给一记背刺,只要略动手脚,便能叫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连兵器都要担心会否有问题,这样的仗,还没打就先输了。   幸好,华胥国还没有堕落到这般田地,而孙望义也是个少有的,算是会做人的将领,官场之上礼尚往来,人情打点,从未有半点疏忽,不敢有丝毫大意。   当刘知州准备带着妻女回去,已经是第二天,刘锦儿还是虚弱,但已经神志清醒,刘夫人也无大碍,刘知州感激之下,简直要将李南落和夜苍穹像供祖宗似的供起来,等他们一行人告辞,在孙望义门前,还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刘大人,慢走不送。”孙望义拱拱手,回过头,郑重对李南落说道:“贤侄若是在刘府有所不便,不如到我府上……”   刘知州连忙拦住他的话,急切到:“孙将军!孙大人!下官是同李公子二位一起来的,自然也是一同回去,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孙大将军可不能让下官难做啊。”   到了这时候,他不得不把太子搬了出来,孙望义一听见太子,不禁意外的看了李南落几眼,倒是有些放心了,“尽管朝中对相国的事还没个定论,但既然太子已经与你结识,往后也不用太担心了,太子殿下年纪轻,行事有些跳脱,可在大事上却从来没含糊过。”   孙望义是出自关心,刘知州却怕他半路截胡,摆摆手,“你还敢背后议论太子殿下?快快闭上你的嘴,孙大将军可以放心,这二位,既是太子交托的贵客,更是小女的救命恩人,跟我回府,绝不会有半点怠慢,反而是你这里,还要照顾老夫人,又要去校场练兵,哪里有时间招呼贵客,还不如在我府上做客。”   这二人本来关系尚可,并无恩怨,经过昨天,倒是熟稔起来,李南落左右看了看,“不管在谁府上也待不了几天,我们马上便要启程,我还有事在身。”   “押送妖物嘛,不用担心。”刘知州拍拍胸脯保证,“待我一纸号令,找人护送你们去,路上不会再有任何万一了。”   在这一点上,孙大将军还真没有什么好说的,尽管他手握兵权,但也正是因为掌管兵权,轻易调兵去京都便让人有很多文章可做,刘知州却没有这般的顾虑,地方官员手中的兵丁也不过是衙役差役,并不是武将,职责不同,将人送到京都门外,通报给太子殿下,这便是刘知州的打算。   李南落与孙将军作别,与刘知州一同回了知州府衙,叶若延等几位妖师知道这位刘大人带着他们的巡察使出了门,没想到一天一夜才回来,正在纳闷,待一行人都回来了,又发现这刘知州简直将李南落当菩萨似的供了起来。   “李公子,不知今日的饭菜合不合胃口啊?还想吃什么,我差人去买。”   “李公子,这是你要的酒,上好的竹叶青,我让人给你们抬来,什么?买了多少?不多不多,也就几十坛,还不够夜公子润润喉的。”   “李公子,这是为您二位定制的新衣裳,各色都有,全给您装在箱子里了,这个小厮也随你们过去,路上好差遣,跑个腿什么的,方便,若是用的不顺手,随时把他退回来。”   “李公子,不知道这次出门,需要多少人手合适啊?给个数,包你们路上不会有官府的人和你为难。”   不需要开口,刘知州竟将一切都打点的妥妥当当,叫一路上习惯了官府气焰的叶若延,看得目瞪口呆。   待出去打探消息的子城回来,见了这态度,直接问道:“你是把刘知州解决了,换了个妖物假冒他?还是他被什么妖邪控制附身了?就算之前客气,也没现在这样,对亲爹怕是都做不到这般地步。”   李南落只是摇头,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经过了孙大将军的一席话,他的心里似乎有什么蛰伏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我想尽快回到粱京。”当他对叶若延说出这句话,叶若延激动的表情好像快要哭了。   “是该启程了!” 第122章 隐秘的愉悦   粱京, 华胥国的京都,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这一次押送蛟鳞的目的地。   李南落的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个地方, 当初他在殷迟的帮助下, 好不容易逃出此地,如今又在夜苍穹的陪伴下, 随着骏马囚车, 带着一批官兵, 光明正大的回来了。   “人生实在处处充满了意外和惊喜,实在是……不讲道理。”骑在马上,李南落环顾周围, 城门高耸,人群熙攘, 挑着担的小贩不断吆喝,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讲什么道理,人类从来就没有道理, 倘若讲道理,还会把你当做通缉犯吗?倘如讲道理,你如今就该鲜衣怒马,站在那皇帝老儿的面前, 而不是如今这般, 回到自家还要小心翼翼。”夜苍穹身上穿着刘知州为他们准备的新衣, 衣裳是新的, 但他讲话的语气没变,连坐在马背上的姿态也还是那么随性。   “谁让我是通缉犯呢。”李南落不无自嘲的说, 轻轻动了缰绳,让马小跑得快些, 在他身后,子城还是抱了他那把剑,自从这几天他带着小鬼出去查探消息,回来之后就很少说话。   李南落没有问缘由,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提及的话题,对于子城而言,他的主子,那位身在雷泽的质子,还有夏栖国的过去,大概便是他的禁忌。   因为有刘知州派来的官兵,一路上他们走的十分顺利,在这段时间,李南落也终于好好打探了一下关于自己的消息。   相国府的血案,在经过最初那一阵子的哗然之后,就如一颗石子丢进水里,待涟漪扩散,到后来便渐渐没了波澜。   他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国君陛下的授意,还是人类就是这么健忘,前一刻才对相国府的血案,对他这个“凶手”恨的咬牙切齿,过了不久,便将一切抛到脑后。   当然,其中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对他的赏金悬赏已经被撤下,哪怕还挂着通缉,要是没了赏金,除了官府,谁还来在意?   李南落就像个普通人,在人群之中,缓慢进了城门,他本来以为门口守城的官兵定要拿着画像查问,没想到刘知州给的那个小厮,这时候跑上前去递出了一个牙牌,守门的官兵就放行了。   “到底是上面有人,就是不一样。”叶若延苦笑着,他起初还担心这位巡察使惹出乱子,如今却是靠这巡察使,被官府奉若上宾了。   子城望着城门,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华胥的京都,城门开阔,可以看到城内繁华,百姓穿行于街道上,衣饰比之夏栖国又是不同的华美,卖吃的,卖用的,货郎和店铺随处可见,不由赞叹,说出了那句人所皆知的话,“果然是华胥,不知饥馑,时无荒年,谓之天府,天府之国的国都,就该是这样的。”   李南落第一次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打量粱京,心境不同,看待事物也是不同,如今他对于粱京,心态已经很平和,但很快,目光便落在了夜苍穹的身上。   在他们出发之前,夜苍穹曾经离开过片刻,他先是询问了天灵寺的所在,随即说有事要出去,离开了半日之后,才赶在出发前回来。   李南落很想问他,究竟是为了何事离开,但始终没有机会,想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等到夜苍穹到了边上,才悄声问道:“你是去过天灵寺了?”   夜苍穹也不隐瞒,点点头,“去了,去找一件东西,那魍魉身上有我熟悉的感觉。”   “很重要的东西?为何不叫上我,帮你一起找?”李南落总觉得,夜苍穹身上还有许多的秘密。   见他目光直视前方,身子端坐的样子,夜苍穹轻笑,“不高兴了?那件东西我也不确定是什么,带你去兴许也是白跑一趟,我只是去看看,这不是很快就回来了?”   “那东西,找到了吗?”他既然不说,李南落便也不再问,但心里把这事记了下来,加上这一件,阿夜已经有两件事,没有告诉他。   另一件,便是关于他的来处,关于他为何会在他的身边。   想到这里,终于能正视自己情感的李南落生出了一种惶恐,他还记得,夜苍穹说过,一旦他知道,也许他就要离开。   这时候,夜苍穹微阖了眼睛,回答道:“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李南落等了等,夜苍穹然后便没有再说下去。   双手捏着缰绳,他深深吸了口气,“阿夜,你是我的妖,你要记住,无论你隐瞒了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妖。”   “哪怕我记起了过去,记起了千年的岁月,然后和现在的我不同?”夜苍穹抬起眼看他,那双他所熟悉的暗绿色的眼睛里,有一点金芒在跳动,李南落忍不住停下马。   “你记起了过去?!”   “还不曾呢。”夜苍穹想起他去天灵寺的时候,在魍魉藏身之处找到的东西。   叶若延和几位妖师押送着囚车,找了一个酒家住下,为了安全,也为了不太过惹眼,他们是装作商人,那辆囚车已经被改成了货车的样子,他们包下了一个院落,准备休整一下,便去找那雇主交差。   哪怕李南落时时留意着,蛟鳞在路上的状态也依然不佳,这时候终于能出来泡进水里,一行人各司其职,李南落终于有机会抓住夜苍穹,把他拖到角落里。   “阿夜,你要是记起过去,会不会忘了我?”他站在树下,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落下一片阴影,他蹙了眉头,白皙的脸上被晒得有些发红。   “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夜苍穹轻轻碰他被晒红的脸,断然否定,“我是个大妖,又不是脆弱的人类,要是我真的忘了你,你便打我一顿出气,直到我记得你如何?这样,我的主人可还满意?”   “我又打不过你。”李南落叹了口气,“哪怕我如今学会了这么多,但我还是不如你。”   “你这么想变强,要强过我,真的没有其他的心思?”夜苍穹的手抚在那片晒红的皮肤上,挑起了眉,李南落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除了为自己昭雪,当然也有别的心思,只是他尝试过一次,就被夜苍穹这样那样的折腾,直叫他后面几天看到他便心里发怵,手脚发软,要是承认了,岂不是又要被吃干抹净。   尤其,还是他一个人被翻来覆去,夜苍穹始终衣衫整齐,为了惩罚他,竟能压着自己的发情期,这个大妖的胜负欲,竟然强到这样可怕的地步……   “我不过是为了有一天,也能保护你,毕竟我才是你的主人。”换了一种说法,李南落眯起被太阳晃到的眼睛,黑色的眸子变成了一道竖线。   大妖呆了一呆,贴在他脸颊上的手顺着往下掠去,托起他的下巴,“你越来越像我的小崽了啊……”   “我才不是!”拍开他的手,逐渐沉稳有男子气的李南落这时终于又显露出少年的样子,气急败坏的否认,让夜苍穹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远处正在整理行李的叶若延,听见动静看过去,正瞧见李南落为了证明自己主人的地位,扣住了夜苍穹的脖子,总是淡淡温和样子的人竟也能热烈的像一团火。   他的手抓住了那个大妖后面的衣领,另一个手贴住了他的背脊,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压下来。   尽管两个人是站在一棵树背后,被树影遮掩,但叶若延还是看清了他闭着眼,侧过头,嘴唇贴上夜苍穹的样子。   夜苍穹这个总是习惯对人冷嘲热讽的大妖,竟然很顺从,听凭他有些强硬的把他压到树干上,一手撑住了树,一手搂在了腰上。   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这一切,叶若延感觉自己窥视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眼神像被烫到一般连忙挪开,但脑海中依然印出了方才的画面,因为亲吻而发红的嘴唇,在李南落那张清秀俊美的脸上,微微张开,那样子竟然显得有几分艳丽和诱人……   他摇摇头,甩出不该有的错觉,这个巡察使,据他观察分明是个做事沉稳的,还算冷静的年轻人。   只是和妖物搅合在一起,才会有那样的的气氛吧,叶若延不知不觉停了手上的动作,直到被子城拍了拍,“你看到什么了?一直盯着那处?”   “没,没什么。”叶若延倏然吓出一身冷汗,然后看着子城,试探的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被妖物所惑的人,自己也变成了妖?变得惑人心神的?”   “怎么可能,人类岂能变成妖物,最多也不过是通过自己的妖物,能借用妖力罢了。”子城顺着叶若延方才看的方向,只看到李南落负着手,一脸严肃的和夜苍穹说着什么。   树影之下,遥望远处,看妖师们各司其职,李南落收回目光,为自己方才的放肆感到一丝隐秘的愉悦。   “阿夜,说真的,你要是记起过去,会不会记得你曾经喜欢的人?”他舔着唇,微微喘着气,很认真的问出这个问题,探讨这一种可能性。   “毕竟千年岁月,你不可能,没遇到任何感兴趣的人类,或者妖物……”他转身靠在树干上汲取凉意,口中说着,但并不喜欢这种假设。   “毕竟,你好像对那回事,很是熟悉,手段高明。”他补充说道,想到夜苍穹对他做的一切,兴许也曾经对另一个少年,或是少女做过?又或者,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   夜苍穹看着他说出这句话,看着他沉下脸色,看着刚刚才因为亲吻而红润的嘴唇抿成了一个不悦的弧度,于是笑意忍不住一直上扬上去。   他靠在李南落肩头,对着树干笑起来,什么都没说,却笑得李南落万分的恼火,狠狠瞪了还在笑的夜苍穹一眼,推开他直接转身离去。 第123章 破腹杀子   李南落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谬, 千年岁月的大妖,倘若真如他所猜测,夜苍穹是那天地自然之气演化而来的妖, 那就是最初的那一种妖物,   何止千年岁月,而他是个人类, 又如何去与大妖比那一个千年。   千年岁月, 人世几多轮回, 就算夜苍穹遇到过不知凡几的男女,也不是如今的他可以置喙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一想到这些, 李南落就只能闷闷的走向几个妖师,他没有忘记正事, 先查看蛟鳞的情况, 再询问叶若延,接下来如何安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叶若延看他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好像心虚,李南落回想方才,他已经有意把夜苍穹拉到树后, 应该没有人看到他们的情状, 猜不透叶若延算是怎么回事, 索性不再理会。   本以为回到粱京, 自己定然感慨万千,没想到心中竟然平静的没有任何起伏, 李南落问好了明日的去处,便自顾着去房间安顿洗漱, 从头到尾,没有再看夜苍穹一眼。   夜苍穹一直在笑,猫儿眼眯得弯起,只觉得自己看上的这个小崽,无处不可爱,哪里都可爱,这翻拈酸吃味,竟吃到了千年之前,倒叫他心里发热,比什么都更能挑起他的心火。   连忙收敛心神,不敢再想,随后亦步亦趋的跟着李南落,他既然不理他,他便也不说话,只那么跟在后头,看着李南落收拾行李,让刘知州给的那个小厮整理衣裳,又让店家准备吃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有条不紊。   他已经看不出逃亡之时失措的样子,反而贵公子的气度随着衣物和装扮的改变,变得愈加明显,夜苍穹第一次这样,什么都不插手,什么都不开口,只是在一旁看着,往日里不察觉的地方,都开始的变得明显起来。   李南落长高了,身量渐长,少年的稚涩已经半点都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渐长开的身形,因为练功而愈加宽阔的肩膀,细窄的腰身,束起发冠之后,那张清秀俊气的脸又多了疏朗之气,只有他半眯起眼看过来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一丝近似于妖的魅色。   这种魅色,兴许就来自于夜苍穹自己本身,李南落本来就是因为他的血肉而成为妖师的,当夜苍穹有了这种发现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奇妙又兴奋的感觉。   某种意义上,李南落确实算他的崽?   正在喝水的李南落,察觉到一股炙热的视线,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夜苍穹,但他决定忽视这道目光,径直走过去用饭。   随即,夜苍穹也跟坐下了,还是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他受不了的放下筷子,“阿夜!你到底在看什么?明天就能见到要抓捕蛟鳞的雇主,今天吃完,我们就要早些休息了。”   “我又不动你,看看也不行吗?”夜苍穹状似可怜的叹息。   最近他叹气的次数特别的多,多到李南落无法忽略的程度,每一次叹气,都是他想要接近他,又不得不让自己保持距离的时候。   “吃饭吧,今天的菜不错。”他给他夹菜,然后低语道:“你也可以不只是看的,只是你不敢冒险。”在饭桌上讨论这样的问题,李南落心里想到,他被一个大妖带坏了。   “怎能拿你的性命冒险,放心,我在想办法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将两人之间的□□,说的好像是李南落急不可待似的,大妖这番话叫他对面的人红了脸。   “分明是你着急,我急什么?”李南落胡乱往嘴里塞了一口菜,也没有吃出到底是什么来。   夜苍穹还是含笑看着他,确是千年的大妖,脸皮够厚,还能接了话,继续说道:“是是,是我着急,想要好好对我的主人,表达我的心意。”   他说到后来那一句,对他眨了眨眼,那双勾人的猫儿里酝满了情意,哪里还找得到半点野兽狰狞,李南落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确实便是如外界说的那样,是被妖物蛊惑了。   否则,他到了京都,怎么会一点都不急着找那蛊雕,证明自己的清白,一点都不担心蛟鳞和赵明珠的将来。   还有父兄的血案,相国府那么多条人命,还未有个结果——   而他,只想着夜苍穹。   嘲笑着自己的无用,他记起了身外的一切,记起了自己的职责,和那些应该做的事,李南落渐渐冷静下来,不再与夜苍穹调笑,吃喝洗漱,一夜无话,如今为了避免自己的失控,夜苍穹都是化作野兽的样子,在梁上看他入睡。   第二天,叶若延准备出发,带着蛟鳞去往雇主所在的地方,李南落也一早就起来,整理了一番,想知道这个要抓蛟鳞的人究竟是谁。   “要是我向那个雇主求情,不知有何种办法,可以把他救下。”路上,他就在思索这件事。   “知道了那个人是谁之后,你让蛟鳞恢复妖力,他自己便会逃走,对山海会这些妖师而言他们已经完成了雇主的任务,其他的又何必操心。”对夜苍穹而言,很多事就是那么简单。   李南落很羡慕他这种简单和直接,闻言点点头。   他自然是要考虑山海会的,既然成了所谓的巡察使,便不能浪费这种权利,已经到了粱京,要查相国府的事,他确实需要一些人手。   有山海会这么好的助力,他何必浪费?在路上又想着,既然回了京都,便该去找殷迟,问问情况,正思量间,地方到了。   这是一处距离街市中心有些距离的宅院,李南落对粱京自然不陌生,知道此地多是商贾住的地方,离闹市有距离,又不会太偏远,采买日常所需,拐一条街就到。   大宅白墙青瓦,门前栽着一大片蓝色小花,顺着墙根一直攀爬,在阳光下盛开如海,叶若延上前敲门,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人站在门前。   那人面容有些可怕,一边脸上曾经受过伤,伤口已经愈合,但还是留下明显的疤痕,他开了门,往外看了看,发出一声惊呼。   这人李南落一点都不陌生,“赵大人?你不在临岩镇,竟然来了京都?”   这人竟然是赵佑宁,那赵明珠岂不是也在这里?囚车中,蛟鳞听见外面的对话,本来已经心若死灰,陡然之间又燃起希望,“明珠!让我见明珠!”   他剧烈挣扎起来,顾不得自己妖力衰竭,只想拆开这囚车冲进那栋宅院,夜苍穹走到犹豫的叶若延面前,“还怕他跑了吗?既然雇主是他,你们这就算是交差了。”   他拍拍囚车,车门打开,蛟鳞从里面跌了出来,又跌跌撞撞朝里走,叶若延也知道些蛟鳞的事,一行妖师纷纷让开,没有人阻拦。   赵佑宁站在门前,也没有阻拦,看蛟鳞冲进去,他的脸色和蛟鳞差不多憔悴,面如死灰,然后一双无神的眼睛抬了起来,“李公子,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你,我雇佣的是山海会的人,你加入山海会了?”   他问得几句,李南落便答了,他听了点点头,又好像没有听见,似乎对这一切都不在意,最初的惊讶过后,他就又恢复了一身暮气,转身往里走,走了几步想起来,返身回来,拿出一包大钱。   “这是说好的,完成之后,给你们的钱。”他好像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把那包银白色的大钱递给叶若延,便又回转过去,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好像身上有千钧重担,每一步都走的很艰辛。   “赵大人,是什么让你从临岩镇来了京都?雇人抓蛟鳞,莫非是为了赵明珠?”李南落不得不叫住他,问的也很直接。   就在此时,里面传来一声蛟鳞的嚎叫,撕心裂肺,李南落一抬眼,赵佑宁赵大人已经踉跄的往里跑去,“明珠!明珠!”   他嘴里一直叨念,李南落心里有一阵不祥的预感,紧跟在他后面,疾步往里走,随着赵佑宁到了房门前。   房里一阵药味,一个药炉就放在窗台下,有个丫鬟正对着药炉打扇,炉子上冒着热气,显然是还在熬着药,蛟鳞一声惨嚎,那丫鬟吓得连扇子也拿捏不住,掉在地上,她想去捡,手一抖便碰翻了药罐,药渣和烟气混杂成难闻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是卧房,李南落放缓了脚步,绕过门内的屏风,只见后面的床榻上,窗幔半掩,露出一个躺在那里的女子的半身来,她大热天还盖着被子,腹部高高隆起,除了肚子,整个人就像快要不存在般,干瘪下去,仿佛所有的气力,所有的生机,都留给了那个肚皮里的生命。   李南落想起被面鬼吸了生机的村妇来,面鬼被他教化管束不再害人,但他仍有遗憾,当时未能救下那个妇人,而如今,相似的场景就在眼前,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村妇,而是记忆中那如明珠般娇艳的少女。   “沈医师和沈姑娘都说了,妖物之子,会排斥人类的娘亲,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它都不想认这个娘亲啊!”   赵佑宁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它要杀了她!它会要她的命!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妖!是你害了明珠——还我儿的命来!她要死了,你也别想独活!”他突然大叫发狂,那张被姑获鸟所抓伤的脸上,血红的疤痕狰狞若鬼,提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长刀,砍向蛟鳞的后背。   这就是他抓蛟鳞的目的!李南落指尖一动,赵佑宁冲上前的身形顿时被什么绑住似的无法动弹,他手里的刀不断震颤,嗡嗡直响,人不能动,一双发红的眼睛还瞪着蛟鳞的后背。   蛟鳞在发抖,他根本没有理会背后的赵佑宁,他整个人趴在床沿,整个心神都落在床上如同已经死去一般的赵明珠身上。   赵明珠面容枯槁,气若游丝,本来光滑的乌发变作一把稻草般毫无生机,眼睛下泛着青黑,嘴唇干裂,整个人干瘦的又像一把骨头,唯有那个肚子,在她瘦弱的身形之下,看起来大的出奇,蛟鳞不敢用力抓她的手,跪在床边哭的撕心裂肺,涕泪纵横,“我不要孩儿了,我不要了!我只要你,明珠,明珠……你等我!我现在就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儿,换你回来,你等我救你!等我救你!”   他返身从赵佑宁手里抽出那把长刀,刀光一闪,毫不犹豫朝赵明珠的腹部劈下——   “你疯了?!”李南落上前一步,一手挡住长刀,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的手凭空捏住了刀刃。   “我是疯了!我今天就是要亲手杀了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儿!换回它娘亲的命!既然是这个混血之子排斥人类的身体,那我就先除了它!明珠还有一口气,她会活过来!”   夜苍穹上前,也捏住那把刀,见李南落手上多了一道浅浅的伤口,马上沉下脸,“愚蠢的东西!要剖腹杀子,但她是个人类!她的身体这般脆弱,经不起一点点伤口,你到时候准备怎么办?看着她因为你的这一刀流血而死?不错不错,这下她是不会死在自己的孩儿手中,但要死在你的手里,而且还是一尸两命!”   “他说的不错,蛟鳞,你实在是个蠢货!”这一次是李南落狠声大骂,把长刀一甩,扔了出去,摇了摇头,“你怎么没想到,我学了什么功夫,我能救你,恢复你的妖力,我就不能救赵明珠吗?” 第124章 毁于一旦   刀掉在地上, 发出一声脆响,蛟鳞呆呆的看向李南落,“你能救她?”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一下扑上来抓住李南落的肩。   肩上一痛, 李南落也没有避躲开,曾经蛟鳞和夜苍穹一样, 也是那么不可一世的大妖, 如今却如此狼狈憔悴, 好像走投无路,进入绝境,他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目光中充满了恳求和惶然的男人, 和当时初那个强悍的妖联系起来。   “我当然能救他,只要她腹中的孩子是人类与妖物的混血, 我就能救她。”李南落把蛟鳞的手从肩膀上抓下来, 同时这句话也刺激了赵大人,他们两个人都用一种不敢置信, 好像在做梦的表情看着他。   “怎么救他?什么时候救他?你怎么能救得了他?”赵佑宁写满绝望的脸上又了一种希翼,“但是我问过沈寒三沈医师,连他也没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你是要现在听我回答, 还是现在让我救人?”李南落冷静镇定的表情, 让赵佑宁平添几分信心, 蛟鳞似有所悟, 方才的悲戚渐渐成了一种狂喜。   “当然是救人!”赵佑宁和蛟鳞异口同声。   夜苍穹指了指门边,不耐烦的吩咐, “那就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他对着李南落,关切说道:“还有你, 这一次要好好控制,千万不要像之前那样了。 ”   “放心吧,不会了,我的本能告诉我,这一次不会再让你有表现的机会。”能救人,李南落的心情不错,他对夜苍穹笑了笑。   赵佑宁听他们两人对话,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好像这都不是第一次,不禁又多了几分信心,将还在房里的丫鬟和外面候着的婢女都赶走,让他们不要叫人进来打扰,这才匆匆的回到房里,抹了抹汗,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   “好了,接下来你要怎么做?”蛟鳞好像失了魂,就站在床边,一瞬不瞬的盯着赵明珠,“人类和妖物的寿数不一样,她跟了我,总说有一天会先我而去,要为我留下点什么……明明她自己还那么年轻。”   “是我不让给她和你来往,她才想给你留下个孩子,谁想到,这孩子会要她的命!但就算是要命,她也不愿意把孩子拿掉!”赵佑宁悔不当初,又气又急,但一切并不能重来。   “保护小崽是娘亲的本能,不管是妖物,还是人类,甚至是禽兽,都是一样,你敢让她拿掉孩子,她就敢不要自己的命。”   听见夜苍穹隐含赞赏的话,李南落走到床前,赵佑宁和蛟鳞连忙为他让开地方,他低头细细查看赵明珠,见她只有浅浅的呼吸,好像一具尸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为了一股执念,没有散去。   腹中孩儿就是她的执念,她似乎感觉到有人的目光和别的不同,赵明珠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睛还未张开,已经用尽全力伸出那双细弱的手,护在肚子前面。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儿……这是我和蛟鳞的孩子……”她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念叨着这句话,气若游丝,没看到一边站在那里捂着脸无声痛哭的蛟鳞。   “哪怕你的孩儿排斥你的身躯,不断搅碎你的生机,只要它出生,你便会死去,你也要它活下来?”李南落看着这个脆弱至极,又坚韧至极的赵家小姐,这么问的时候,想到了那个村妇。   “让我的孩儿活下去。”赵明珠说的很艰难,十分虚弱,她甚至没有听出李南落的声音。   她做出了和那个村妇同样的选择。李南落的心里微微震动,是否如夜苍穹所言,身为娘亲便会变得强大?   然而他自己,关于母亲的记忆却是模糊的,相国府中似乎从来没有过一位相国夫人,他的记忆中只有奶娘和那些照顾他的婢女丫鬟,幼时听见下人的议论,他的娘早就亡故。   “女子的执念,有时候比男人强上不知道多少倍,愚蠢的人类啊,倘若世间一切都要毁灭,只能活下一个人,那一个一定是女人。”夜苍穹这么说着,伸出腿踢了蛟鳞一脚,“人不醒来你大哭大闹,人醒了,你倒是站在一边了,还不快去让她为你活下来!”   哭的满面狼藉的蛟鳞,就这么闯入了赵明珠一片模糊的视野中。   “明珠!是我!”   因为身体过度衰弱,赵明珠几乎哭不出眼泪,眼皮不断颤动,干裂的唇间吐出了一声悲泣,伸手去摸他,蛟鳞却不敢碰她,只是跪在床边不断的对她说着,“我来了,你会好的,你会好的,李南落会救你的……”   此情此景,李南落感慨万千,“此刻我真的十分庆幸加入了山海会,又忽然十分感激那些长老们。”   “哪怕他们原本把那本无名给你,并不出于好心?”夜苍穹看起来并不怎么同意他的话。   “哪怕他们把那本无名给我,并不出于好心。”李南落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下胸口激荡的情绪,“只要它有用。”   “蛟鳞,放心吧,一会儿有的是机会让你和她说话。”他干脆的阖起眼,双掌虚抬,蛟鳞的妖力属于自然界的水,嗯,他恰好还比较擅长水之力。   蛟鳞让开半个人的位置,牢牢盯着李南落,就算他信他,也要以防万一。   房门外,叶若延和其他几位押送蛟鳞的妖师们正在外面徘徊,巡察使和那个大妖都在里面,他们也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离开。   正在踌躇之间,叶若延忽然惊觉天地之间有一股自然之气从外面涌来,起初这股力量还有一些稀薄,随着时间的流逝,这股力量逐渐壮大,像是被什么拖拽着,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自然之力?妖力?”这种感觉,他们曾经有过,几个人齐刷刷的朝窗口探头,只见巡察使李南落站在房中,双手虚抬微微仰头,那股盘庞大的力量就汇聚在他身上。   他直接的接受了那股汹涌的自然之力,不带一丝犹豫,让叶若延啧舌,这股力量太庞大,以至于叫人心生恐惧,而李南落直接接受了,就好像他是一个容器。   只见他下颌微抬,他的手轻轻的放到了赵明珠凸起的腹部,几乎是刹那之间,这个混杂了人类与妖物血统的孩子,平静下来,仿佛是感觉到安心,不再排斥和攻击自己所处的之地。   “这混血的小崽,已经能察觉自己所处之地并不利于生长,它觉得不舒服了,便不断的抗拒母体,因为它的抗拒,也引起人类身体的反应,如同对待毒瘤一般开始排斥它的存在,最后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人完了,它也未必能好好活下来。”夜苍穹做好了一个称职的大妖该做的事,为在场所有人解惑。   “竟有这么凶险?!”蛟鳞现在后悔也晚了,“要是早知道,我就不会让她有这个孩子!”   “本来混血就少有,会爱上人类的妖物也不多,这也是你的运气和不幸,在我记忆中,人类与妖物很少能产下混血,本来受孕就不易,想要平安生产更是如同搏命。”夜苍穹侃侃而谈。   李南落分神想到,不知这是否是他找回的失去的记忆,还是本来就记得这一切呢?   自然之力化作了属性为水的妖力,安抚了赵明珠怀中的混血之子,他又刻意留了一部分力量在赵明珠的腹中,那是最纯粹的天地之气,人类对他们并不排斥,就如人们不会害怕微风,不会畏惧流水。   “孩子没事,而这股力量会保护赵明珠的身体不再被腹中的孩子排斥。”   做完这一切,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身体因为控制过多的力量而有一瞬间的短暂晕眩,他闭了闭眼,神色如常的说道:“接下来好好让她休息,等自然之力消耗了再叫我,一直维持这个状态,直到她能平安生产为止。”   赵大人见赵明珠安静睡过去,再也不像原来那般辛苦的模样,欣喜若狂,快要对李南落拜倒下去,蛟鳞查看了她的情况,知道确实有效,更是对李南落的话如奉纶音。   他强烈要他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里,替他看着赵明珠,“不管你要求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看着她,让她平安无事,哪怕要我一条命,我也不说二话!”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李南落失笑摇头,他感到疲惫,正要找地方坐下,身形方才一动,已经被夜苍穹抱了起来。   “我这次可还没晕呢阿夜!”自觉方才已经让人觉得他是个厉害的妖师,没想到下一刻便被夜苍穹搅了,李南落低声斥道:“快放我下来!”   “这是以防万一,你还是不要动了,免得半路上昏过去更丢脸。”夜苍穹问赵大人要了一间可以休息的房间,随即低下头看了一眼。   “我的主人,我是说真的,你最好不要乱动。”微笑的嘴唇上扬着,仔细看过去,还有一些紧绷,好像在忍耐着什么,李南落瞬间想起他家大妖的“发情期”。   “什么时候会发作,你自己不能控制吗?!有时候你靠近我也不见你有什么样啊!”李南落果真不敢再乱动,眼看着那几个人目送他离开,感觉自己全新的妖师形象很快就要崩塌。   他看到蛟鳞欣慰的目光,又看到赵大人从一脸茫然到震惊,又变成了恍然大悟,看到叶若延和其他几个妖师们窃窃私语,终于确定,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威信,就在刚才毁于一旦。 第125章 夏日蝉鸣   视线里的一切倒退, 那几个人的表情还历历在目,李南落想想自己已经十七八岁,分明也是个厉害的妖师了, 还要被自己的妖物当个孩子似的抱在身前, 不禁气急。   “你就一定要在别人面前这么做吗!”他咬牙切齿,等察觉到夜苍穹在碰触到他之后, 身上开始散发出一阵奇异的香味, 并且这种香味正在隐隐撩动他的时候, 他又立马噤声了。   “哟,怎么不训话了?”夜苍穹明知故问,抱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   走廊里地上铺着石砖, 一侧白墙绿瓦,墙垣上的漏窗后面, 透出另一边的紫薇舒展, 影影绰绰,花香袭人, 混着夜苍穹身上的香味,叫李南落只能把目光放在远处。   心神不定间只觉得这个园子造的极为雅致,其他全然无知无觉,只晓得抱着他的手臂格外的有力, 靠的很近的鼻息若有若无的拂过来, 贴在夜苍穹身上的那半边身体, 好似已经不是自己的。   这该死的发情期!这该死的香气!他想要挣扎下地, 又唯恐惹了不该惹的,碰了不该碰的, 只能一手抓住夜苍穹的肩膀,落在他肩上的手抓的死紧。   这是一栋大宅, 是赵大人临时买下的,还未整理收拾好,下人倒是准备齐了,为的就是打扫采买煮饭都有人能伺候,赵夫人这会儿还在外面奔波,为了救女儿早已顾不得官家夫人的体面,带着侍女走街串巷,去寻那些闻名的医师,甚至已经做好了求到宫里找太医局的准备。   因为做了长远的打算,甚至不再奢望还能做官,赵大人在京都买这栋宅院的时候不惜重金,只为了寻个地方大的住处,要干净,还要安静,所以这里的回廊特别的长,园子也特别的大,院落之间都离得远。   夜苍穹抱着李南落,走的不疾不徐,好像就是为了让他看看景,散散心,这期间却也让他们自己成了景,这一路走来,引来不少下人窥探的目光,当然那些窥探的眼光并无恶意,只是好奇。   客房和主家所在,当然不是一个院子,夜苍穹甚至问了好几次路,怀里抱着个人,他一点都不尴尬,一双猫儿眼看人的时候,暗香浮动,直叫那些丫鬟红了脸,才在他不耐烦的冷哼之下指出方向。   对于一路上被丫鬟下人看见他这么被人抱着,李南落一开始还抗拒,后来已经麻木了,直等到夜苍穹终于找到客房,推门进去,把门合上,他才松了口气。   “我的主人也长大了,知道何谓面子了,这是人类,尤其是成年人类的通病。”夜苍穹的声音压得低,还有些笑意。   你没有这所谓通病?那就换我抱你在人前走一圈试试?李南落在心中腹诽着,并不敢说出来,目前他和他家的这个大妖相比,还是太弱了。   夜苍穹终于把他放下,却不让他走,沉吟半天,把他圈在自己身前,好像想要抱他,又怕靠的太近,终于放弃了抵抗似的,轻轻搂了他一下,忽然就着前面的问题回答道:“关于那个问题,很遗憾我是真的不能控制呢,要是我自己能够自控,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你知道我花费了多少力气,才忍耐住不去碰你吗?”   他用那种令人无法承受的眼光看着他,捏起他的手,仿佛是哪怕就这么摸一摸也是好的,就这么牵住了他。   分明只是牵个手,李南落竟有些控制不住,也不知道是自己太年轻,还是因为夜苍穹太妖孽,那抓住他的手指,在他掌心里描画,他停步想要抗议,被夜苍穹硬是抓着,一步步走到床边,让他坐到床上。   李南落几乎不敢和夜苍穹的目光接触,等到床沿坐下,才哑声道:“你是怎么能够做到的,说出这些话,还说的如此直接?直接地让我不知道该如何答你,阿夜……我对你而言,算是何种存在?”   他停顿了下,“不,你不用回答了,我既然和你订立了契约,那你我就是主从关系,只要我不同意,不舍弃你,你就永远是我的妖。”   他拉着夜苍穹,也让他坐下,“是我方才被蛟鳞所触动罢了,不用管我胡乱问的。”   夜苍穹盘起双腿坐了,又支了手臂撑着下巴,噙着笑,看他一眼,“胆小鬼。”   李南落不敢看他,但还是忍不住看他,看他没有规矩的弓着背盘坐在那里,脑海中映出猫儿团坐的样子,兴许确实是耗费了心神和气力,心思飘忽不知道去了哪里。   片刻,却听夜苍穹那低沉的声音忽然说道:“你一定以为蛟鳞是一个痴情的妖,但是倘若我告诉你,这在妖物之中十分平常,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平常是指什么,爱上人类之后,如此痴心?”他终于回过神。   “妖物爱上人类并非常态,我说的是妖物对情意的态度。”夜苍穹的手指支撑着自己的下颌,低着头,眼睛往上一挑。   “对情意的态度,都如此坚持?妖物竟是比人类还要长情了?”李南落确实感到意外,本来半靠下去的身子,坐了起来,“我原以为妖物都擅玩弄人心的。”   “玩弄人心,自是因为那个人并非心之所系,不在乎的,自然不会有多少在意,玩物而已,这是妖物对人的态度,确实有很多妖物以此为乐,我不否认。”   夜苍穹的眼神在李南落身上打转,“但你可知,和人类相比,妖物很少动情,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动情,可只要他一旦动了心,便如烙印,此生此世,哪怕他有千万年岁月的生命,在他的生命中,他也始终会带着这个人留下的烙印,绝对不会,忘却自己所钟爱之人。”   感受到夜苍穹说着这番话的时候,流露出的神情,李南落仿佛读懂了他背后的意思,他是想说,他钟情于他?   这种时候,这个大妖又太过隐晦暧昧,是出于骄傲还是有意的坏心?不再像以前那么直接,着实可恶。   “那你的过去,那些被你遗忘的过去里面,可有这么一个不可忘却的存在?”他无法控制的问。   “没有,我保证,从未有过。”那一点蕴着的笑意放大,“只有你啊,小南落——”支着下巴的手抬起来,挑起一缕他的黑发。   骨节分明充满力量感的手指,在黑发上缠绕着,打着圈,李南落很自然的联想到这双手对他做过的其他事,呼吸变的有些重,“阿夜,我不小。”   “嗯,是不小……”意有所指的重复他的话,夜苍穹的笑意变的有些邪恶,眼神往下转到了别处,墨绿的眼睛里逐渐泛起一片红。   合拢的门扉里头半明半暗,还没来得及种上翠竹或其他的草木,日光便直接从窗棂打进来,又被窗框隔成好了好几道,斑驳暧昧的光影里,夜苍穹眼睛里的那片红雾迷迷蒙蒙,银发垂落,衬着那张过分妖孽俊美的脸。   李南落盯着他看,听见外面有人走来走去,洒扫的丫鬟和小厮们正在为要留宿的客人整理床铺,这一间还是提前备好的,只是今天人多,这不在赵大人的计划之中,于是床铺被褥,酒杯碗盘,统统从还没整理的库房里搬出来,动静很大。   嘈嘈切切的声响隔着一扇门断断续续,屋里头没人说话,更显得空气静谧,流转着夏日的暑气就这么随着蝉鸣声,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接着一阵。   那种奇异的勾人的香味逐渐浓重,随着暑热飘散开去,李南落的呼吸也一阵阵,视线里那只灵巧的手缠住了他的头发,把他一点点的拉近,蜻蜓点水般的吻先是落在他的头发上,然后落在他伸过去的手上。   夜苍穹吻着他的手背,从手指尖到掌心,两个人的手交握着,一个个吻,先从手上开始,又落到耳边和唇上,勾着唇舌吸着气,李南落退开呼吸的时候,就看到夜苍穹的眼底红雾氤氲,他有些挣扎,直到他的手终于被李南落握住。   他引着夜苍穹的手往下——   门扉紧闭,有人走到房门外,那是想再问问关于赵明珠情况的蛟鳞,正要拍门,在听见一种声音之后停下了,神色尴尬,拍门的手转而摸了摸鼻子,他闻到了那股香味。   “也不看看地方,禽兽!”低声骂了句,才想到自己也属于其中之一,这是连自己一起骂了,不禁摇头,看到廊下来往的几个丫鬟,还有正在为客人准备吃食和用水的仆役,蛟鳞想了想,抱着手臂站在了门前。   “里面最好不是我想的那样,否则李南落会有性命之忧。”骂归骂,蛟鳞还是深想了一层,最后决定做一做守门人,时刻留意里头的状态,要是真的发展成自己担心的那样,他兴许还来得及救一救李南落。   幸好他本来就擅长闭气,不至于被这股浓郁的香气所蛊惑,为了避免周围其他人受到影响,蛟鳞甚至耗费自己不多的妖力,勉强支持着,开启了一个领域。   这两个人……不,一个人类,一个大妖,就没想过别人的感受吗?!蛟鳞竖着耳朵关注房里的动静,又记挂着还在沉睡休息的赵明珠,门里门外两厢一对比,心里的滋味就像吞了十几把黄连芯。   这还没完,待他不经意听见里头低声叱骂和拔高了又突然压抑下去的呻\\吟,是个雄性都知道里头在做什么事情,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帮人看门,他再也不想听人的墙角了! 第126章 真是要命   门里的动静时有时无, 蛟鳞不去理会,只想着赵明珠,时间倒也不算难熬, 只是来往仆从下人有些多, 他用妖域隔绝了声音,却隔绝不了下人们打量的眼神, 而他就像个保镖一样杵在门前, 实在有些丢人。   府里的下人都是赵大人临时买来的, 极少自己带去的人,还没来得及教礼数,打量过来的眼神也毫不掩饰, 这妖师几个字,多少还是传出来了, 谁也没见过, 都觉得稀奇。   今日李南落救了赵明珠,赵大人大喜之下要留他们所有人吃酒宴饭, 就连蛟鳞也成了座上宾,听赵大人的意思,京城如今不比之前,国君陛下是顾不上相国府的案子了。   雷泽国这些年一直屡次用兵在边境试探, 这次是有了大动作, 华胥国的重心已经挪到了如何应对这件事上, 蛟鳞本来对这些不感兴趣, 但叶若延为了山海会的安危,问的便是这些, 妖师再怎么厉害,到最后还不是一个国的子民?   想了半天有的没的, 里头还是没人出来,原还觉得李南落是个稳重的年轻人,怎么跟着夜苍穹那个家伙,也变得这么随心所欲了?   还是他其实本来也是这样的人,只是被人类的规矩束住了手脚,这才看起来温润守礼,其实骨子里和那个家伙一样离经叛道也不以为意?蛟鳞胡思乱想着,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滑下来。   这夏日对于他这样的妖物而言,并不好过,他的妖力属水,此刻最想做的其实是跳进河里,让自己干涸的快要冒烟的身体恢复过来,然而赵明珠还在昏睡,她的安危,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如今就算要他走,他也是不肯走的。   等到蛟鳞渐渐支持不住他的妖域,也担心里面真的搞出人命,正准备上前敲门之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潮湿热气随着一道人影,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来,夜苍穹的一双眼睛血红,他的头发凌乱,衣衫自然也不整齐,面目狰狞双拳紧握,像是快要被什么逼疯了一样,敞开的胸前剧烈起伏,喘着气,好像完全没有看到蛟鳞,嘴里不断咒骂出一阵听不清的话语,身子不断发着抖,就这么冲了出去,就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失去了理智。   蛟鳞没有错过他唇边的血迹,莫非是李南落的血?   他冲进房间里,没来得及屏息,那一阵热力带着香气就这么直冲过来,那股香甜旖旎的气息,几乎要让他以为一切都来不及了,若是夜苍穹真的因为自己失控的欲望而害死李南落,怕是要疯!   里头静悄悄的,床榻是新的,床头雕着花,那些雕花上遍布抓痕,一直蔓延到床幔上,那一截床幔半边挂着,半边被撕破,垂落在地上,枕头早已不知所踪,兴许便是床上被撕破的那一堆东西,和床褥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床边的地上还有李南落的衣物,上头红红白白,层层斑驳,有太多可疑的痕迹,这一片好像战场似的混乱,叫蛟鳞才屏住的气息险些乱了,别是真的出了人命!   这个认知和猜测叫他心里狂跳,要是李南落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代表明珠也危在旦夕?他连声叫喊李南落的名字,走近了看,等寻到呼吸,看到躺在那里的人,终于松了口气。   “李南落!”他上前叫他,见他的脸埋在破碎的枕头和撕烂的红色外袍之间,发冠落地,头发散了,潮湿的黑发贴在脸上,嘴唇发红,红的妖异,那张脸上也浮着一片红。   他躺在那里,睁开的眼睛里神色迷茫一片空白,蛟鳞顺着血迹掀开那件破碎的衣裳,看到他的颈边和胸口有着又深又长的伤口,血迹殷然,看起来已经上过药,止了血,但露出血肉的伤口还是触目惊心。   伤口周围的吻印就如淤痕遍布周围,还一直延伸下去,那是亲吻,还是被野兽啃过了?即便是蛟鳞这样的大妖,也从未见过同类发情到这般地步。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骤然庆幸,也只有那些天地自然诞生的妖物,才会有这般骇人的发情期,而像他这样的并不会落到如此可怕的境地。   若是换了明珠,要是他不能碰她,不能亲吻她,只接近便会失控,兴许还会把她弄死,只想一想,就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里更是痛的不得了。   “你没事吧?”他不知道还能问什么,本来撞见人家的□□应该避开,但他这时候又走不得。   李南落就像失了魂,胸膛还在起伏,也还呼吸,但蛟鳞根本不敢动他一下,一眼看去,下身盖着,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夜苍穹真的做尽了,还是没有?   他只敢猜测,仔细看去,周围星星点点,都落有血迹,这哪里是相爱,分明是要命,他摇摇头,继续轻喊李南落的名字,怕他是被弄过了头,一时失了意识。   “我没事。”没想到还在他犹犹豫豫,小心翼翼之时,李南落终于开口了,嗓子是哑的,声音很轻,但气息还平稳,神智也清醒。   万幸万幸,蛟鳞终于放下心,“你还好?能不能起来?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都上过药了?”   上药……李南落被这个词触动,慢慢回忆起来,是了,他和夜苍穹都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能承受他的失控,而夜苍穹以为自己能控制得住这一阵的发情,期初只是一个亲吻,后来只是抚摸,是一些曾经有过的互相安慰,然后就渐渐就偏离了。   在逐渐浓郁的异香里,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只隐约记得是他主动回应夜苍穹……舌尖交缠,呼吸相对,高热席卷而来……再后来,衣裳被扯碎,亲吻变成噬咬……   他和夜苍穹在妖力上的连接让他的感知数倍于常人,他根本经不起撩拨,那双手仿佛有一种邪恶的能力,那双唇更是能让人发疯,还未进入正题,他便已经失控了好几次。   后来,痛楚和热烈一起落在他的颈边的胸前,血腥味浓烈起来,李南落是不抗拒和他的大妖做到最后的,却并不想以生命作为代价,他还有很多没有做的事,还想和夜苍穹做一些别的事。   他以为自己不会脆弱到成为野兽的猎物,但事实告诉他,倘若不够强大,他连和夜苍穹将那事做到最后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身上的伤痕过于惨烈,夜苍穹被鲜血唤回了神智,这也是李南落没有想到的,他以为伤口和鲜血只会更刺激到妖物的□□,不曾想,夜苍穹却清醒了。   那一刻他的表情,就好像他已经失手弄死了他,脸上失了血色,他从未看过夜苍穹那样失措,他为他上药,方才还百般挑弄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跑了,看起来吓得不轻,我差点还以为你——”蛟鳞也不想咒他出事,便住了嘴,没往下说,扶着李南落慢慢坐起来。   “还死不了。”这句话很熟悉,夜苍穹受伤的时候,他一问,他便这么回答,李南落好像停滞的思绪终于缓慢的流动起来,先想到的还是夜苍穹。   “替我叫人准备点热水吧。”这样怎么见人,他记得赵大人说要留他们用饭的事,赵大人还想让他们住进来,住进来他才安心。   李南落这幅样子实在不适合给别人看到,蛟鳞不是细心的人,也知道要是他现在敢走,敢把这样的李南落交给随便哪个下人,等夜苍穹冷静之后回来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被记仇报复。   “我这就到外面说一声,你别动,别动啊!我给你拿衣服先。”等蛟鳞手忙脚乱的去吩咐人烧水,再找衣服给他,李南落已经慢慢从失神的状态恢复了。   “我真的没事,只是这般丢脸的模样让你看见了。”他说到这里,很有些不好意思,从地上捡起黏糊成一片,再不能看的衣衫裤子,马上用火焰之卵把这些东西都给烧了,脸上才没那么烫。   下人们抬了水进来,蛟鳞便立时出去了,身上的痛楚对妖师而言不算什么,李南落进到水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十分冷静。   只是受伤罢了,其实真的算不了什么,相比夜苍穹的反应,他自己反而很是镇定,既然真的承受不住,那目前还确实不能再想这件事了。   兴许,真的要和夜苍穹保持距离?心里这么想了想,便觉得一阵难受。不知道跑出去的大妖去了哪里,李南落擦洗完自己,检查了一下伤口,都集中在颈子和胸前,腰上也有一些,脚下还有些发软,就算年轻,到底也还是放纵得太过了。   夜晚酒宴上,自然菜肴丰盛,酒水准备的也充裕,赵大人大着舌头,“今日!最感谢最佩服的就是你了,李公子!李师!”他今天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实在是因为高兴。   “替小女感谢李公子,没有你,怕是我也活不了了。”赵夫人抹着眼泪。   本来女眷不该露面,但今天不一样,她都已经带着贴身丫鬟去街上找名医了,哪里还在乎这些礼数,当她失魂落魄的回来,发现女儿竟然状态稳定下来,还有可能痊愈,甚至生下孩子之后,简直快要欢喜疯了。   “既然我有这个能力,总不能见死不救,二位不必如此。”李南落举起杯子,和赵大人喝了好几杯。   欢喜的喝酒,忧愁的也喝酒,一个是女儿有救,开心得喝多了,另一个却别有心事,夜苍穹到了夜晚还没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127章 自负   席间, 赵大人不断劝酒,叶若延等一干妖师也得了实惠,才搬来不久, 厨房人手不足, 来不及准备,便在知名的酒家叫了席, 叫来的席面不过十几人用, 却足要几十枚大钱, 足够寻常人家花用几个月,好酒好菜,叫他们吃的异常饱足。   妖师也不都是有钱人, 尽管有特殊的能力,还要有人雇佣他们才有钱赚, 是以很多妖师加入山海会, 或是受雇于一些名门大家,为的不过是有个靠山, 背靠大树好乘凉,没有一点人脉,除非去干些打家劫舍的事,或者本来就是富家子弟, 否则妖师靠什么吃饭?   这是听起来很荒谬, 但又很实际的问题, 所以李南落才早早的打算以后要做些什么, 要是能够洗脱罪名,他便真的要开始自己养活自己。   酒席上, 赵大人因为高兴,又喝多了, 当李南落问起他粱京的现状,他也没有怎么避讳,就接着话头,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的案子,等时间久了,大家也都有些回过味来,但不能直说啊,难道指着上头那位,说陛下你错了?这案子恐怕有内情?”   这正是李南落想问的,赵大人其实也到京城没多久,知道的也有限,但身在官场,谁还没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僚,他当时接触到李南落,也曾唯恐惹祸上身,特意写了书信去问过。   自从大内禁卫铩羽而归,国君魏吴央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不再催着近卫统领叶墨瑾缉拿这个“通缉犯”,更重要的是,后面陆续又有几位官员被杀,只是因为官阶不高,相国府的案子又太过受人瞩目,那几个官员的死,竟没有引起外界太大的注意。   “当时很多当京官的都慌了,也有传言这其中有雷泽的手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顾得上相国府的血案,也只有相国的门生还在坚持。”赵大人喝的醉眼迷蒙,他说的事情都是妖师们不感兴趣的,叶若延却在听见大内近卫的时候抬起头来。   蛟鳞随便吃了几口就已经离席去照看赵明珠,赵夫人敬了酒就走,根本没坐下过,在这吃饭的全是山海会出来的妖师们,他们本来颇有些质疑这位信任巡察使的能力,倒不是质疑他的妖力,毕竟一册无名已经叫所有人心服。   可到底是年纪还小,要说江湖阅历和人脉,总归不能和资历老的妖师们相比,这一路上很多时候便都是听叶若延的,可没想到,先是刘知州,再是赵大人,这个朝廷通缉的要犯,竟是山海会有史以来最受官府欢迎的一个?   什么江湖阅历,什么人脉,人家根本不需,自有办法叫这些当官的奉若上宾,实在叫人不得不羡慕佩服,于是几个妖师向赵大人敬酒,又向李南落敬酒,也不欺他年少,都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李南落来者不拒,落落大方,没有半点失措,更不拿一点架子,于是先前不看好他的,心里又赞叹起来,果然这才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酒过三巡,李南落还是没等来夜苍穹,捻着酒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记得沈寒三沈医师,当时送过一个锦盒里面有三颗药丸,这次怎么不让赵小姐服药,若是早些用了,兴许这一胎还更安稳些,也不至于如此凶险。”   “别提了,树大招风,就算是官场也是一样,有宗族在,听说你有好东西,哪个都想分一杯羹,到手还没多久,便有人来问,也只能当做打点前程,给送上去了。”赵大人先前还多话,这会儿酒醒了,提起宗族,似乎不愿意多说。   送给了宗族的人?李南落想起黑市里遇到的那个老叟,他手里的那三颗药丸,想必就是来自于赵大人,这么说来,那个老叟便是某个宗族的人了。   还有黑市里失踪的树妖,也是来自某个宗族,仔细回想,许多事情背后,也许都有宗族的影子,只是宗族行事隐蔽,不被人所知。   李南落曾经也听其父李相提过,那些被称作宗族的因为祖上在开国之时立下过功勋,便有一批论功行赏的官职落在那些人头上,但凡得到好处的,都会想方设法的为子孙后代谋求更多的好处。就这么一代传一代,就像一棵树,逐渐根深叶茂,一个家族便是一方土皇帝,唯一堪称庆幸的是,如今这些宗族都还安生太平,没有闹出过什么大事来。   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是一个叫人觉得奇怪的地方,这样的家族,竟能相安无事,竟能听从于朝廷的号令,没有忤逆过当今国君的决定,没有为了自己的私欲干涉朝堂,没有试图损害过华胥的利益。   华胥国到底有什么依仗,来控制这些宗族?还是说,其实也有过那些事,只是被摆平了?在华胥国表面的平静之下,一切都在暗中发生,华胥国并没有表面看来那么安稳?   可惜,他以前并没有太过于关注朝堂的事,没有更多的细节可以推敲。   心里转了几个念头,李南落笑自己杞人忧天,这些不是他一个通缉犯该考虑的,眼神往外扫了扫,只见一片月明星稀,别无其他,更没有半个人影,该散席了,他一口喝完了杯中酒,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到了夜晚,躺在床上,他一直无法进入睡梦,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夜苍穹回来了,李南落这才放了心。   才到粱京,夜苍穹还没有放心到让李南落一个人面对可能遇到的未知危险,只是,回来是回来了,却再也不见原来的恣意张狂,他站在那里,没有点灯的房间里,半边脸上是月亮的光华,另一半便落在阴影里,还敞着的衣襟上有些酒渍,满身颓废,散着酒气。   “我根本没有怪你啊,阿夜。”李南落从床上起来,头发披散着,只着了一间里衣,白色的衣衫上隐约透出里面的血迹,他的伤口上了药,但还没完全结痂,夜色在他身上蒙了一层诱人的暗影,才从床上起来,他双眼还有些迷蒙。   他下了地,上前想抓夜苍穹的手,面前的人却不着痕迹的避开了他,“你不怪我,但我会责怪自己。”他差一点就失去了他了,夜苍穹深吸一口气,以手覆面。   本以为他护着的是个还未长成,还没来得及让所有人见识到他耀眼光芒的小崽,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到了能叫他为之忘却一切,失控尤不自知的存在。   “是我,是我过于自负了,以为自己能控制得住。”原来李南落对他的影响和吸引,比他以为的还要大,还要强烈。   夜苍穹知道再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却又不愿意与他分开,于是两个人约定,每天见面,不能有太过亲密的动作,在问题还没解决之前,他们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   李南落没想过,有一天会如此这般,认真讨论床笫间的话题,他还没活成夜苍穹这样的千年大妖,脸皮还没厚到那样的程度,幸好这个话题并未讨论太久,既然目前形势如此,他自然答应。   其实,眼前最该考虑的,是来到京都先要做什么。   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找到殷迟,问一问后来怎么样了,但殷迟自从被影子卫带走,杳无音讯,也不知从何找起。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位太子殿下给的佩玉来,到了粱京,不去拜见那位储君,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只是以他的身份,光明正大上门便有些不妥了。   国君没有再下狠手追缉是一回事,他大模大样跑到储君门前,让人知晓他们相识,那又是另一回事,要是还想光明正大的做客,那简直是脸皮太厚。   思来想去,李南落决定让一直跟着他的子城跑这一趟,虽说这个子城身份很是经不起推敲,但算来算去,竟是他身边唯一可以用得上的普通人类,其他要么是妖物,要么是妖师,要不就是面鬼这种,连个妖物都算不上。   想要在京都有所作为,没有人手,事事自己出面是不行的,他迫切的希望能找到殷迟,殷迟的忠心早已得到了肯定,在他逃亡期间,除了夜苍穹之外,只有殷迟是他毫不怀疑,完全可以相信的人。   还有那些影子卫,本来属于相国府的这股力量,如今不知是否被国君收回,李南落考虑这些的时候,并未发现,他已经完全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冷静的为自己眼下的处境进行分析,并很快做出了判断和决定。   一个已经成长的妖师,不……甚至已经接近了妖物。在李南落与之保持距离的这段时间,夜苍穹便如一个影子,时时跟在边上,但总是保持一段距离,也因为离的远了,原来不曾留意的细节,变得突然清晰起来。   李南落的能力早已超过了他预期的程度,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承认。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了。   “他的伤怎么样了?”这一日,蛟鳞从赵明珠的房间里出来,遇到等在不远处的夜苍穹。   “应当好的差不多了。”夜苍穹站在廊下,对着外面,夏末的空气里多了一丝风,吹得他那头披散的银发飘拂起来,他负手站着,方才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蛟鳞的这句话才回过头。   房间里,李南落正在用他的无名功法继续稳定赵明珠的情况,知道自己的孩子有机会出生,赵明珠欢喜的掉过几次泪,对李南落自是感谢非常,直说以后孩子出生要认他做干爹。   “你们……没事吧?”蛟鳞自己看到了希望,便也很想让自己的友人能有个好的结果,“你刚才一直在想什么?解决那个问题的办法?”   那个问题,便是不太好直言的问题,作为源于自然诞生的妖物,强是够强了,但所要面对的问题相对也更为麻烦,若是个小妖,哪怕遇到发情期,也不至于这样啊!   蛟鳞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天在那间房里所见的情景,看到夜苍穹眯起来的眼睛,他连忙甩甩头,“我那天就让人给他打水,他什么都没对我说,只看那胸前的伤口,着实有些危险。”   “以后不会了,我最近不会近他的身。”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夜苍穹是咬着牙的,“我正在想法办解决。”   蛟鳞敏锐的发现,夜苍穹其实并不想和别人分享他的李南落的事,于是很快换了个话题,“等明珠生下孩儿,你们有什么打算?总要找个落脚地方,这里我那未来的岳丈大人是不会赶人的,巴不得你们就此住下,你们也可以考虑考虑,还有前些天李南落让那个叫子城的去了巡城司……”   “这些和你没有关系,你就不用多事了。”夜苍穹瞥了他一眼,一开口,还是那副样子,直气的蛟鳞一甩手。   “行!和我没有关系,枉我看在相识一场把你当做朋友,以后你那心尖子上的人要是有什么事,你可别来求我!”蛟鳞气愤之下就想走,一想不对,他分明是在明珠门前,要走也是夜苍穹走。   “走走走,别碍了我的眼。”他有意气他,在蛟鳞想来,这大妖定然不会甘休,没料到他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竟不多言,就这么走了。   “这家伙,不对劲啊。”蛟鳞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摸着下巴,妖物的直觉告诉他,夜苍穹隐瞒了一些事情,他在打算什么,李南落又知不知道? 第128章 不可违逆   巡城司, 是负责京城治安的所在。倘如说,大内近卫是华胥国的雷霆之箭—— 一箭离弦,见血封喉, 那巡城司便如那看守门户的盾, 抵御着一切可能对这个皇城造成的危害。   李南落本来以为,那位皇储魏无雍在他来到京都的时候, 便会派人来接触, 但兴许当时的邀约只是场面话, 又或许他在魏无雍那里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总之,自他到了粱京已经半月有余, 一直不见动静。   所以为了以最快的方式找到殷迟,李南落让子城拿着魏无雍给的佩玉, 去寻巡城司的人代为通报, 一是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麻烦,比如巡城司发现他是相国府血案的“嫌疑人”, 突然全城搜捕,二是想以这种隐晦的方式,告知魏无雍他有事想要找他。   子城兴许是因为出身于夏栖国皇庭的关系,对于朝廷的行事方式自有一套自己的见解, 对于朝堂上一些变化的嗅觉之敏锐, 甚至连李南落都自叹不如, 让他去做这件事, 李南落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的身份。   不过幸好,如今夏栖国和华胥国之间, 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争端,甚至隐隐交好, 为的就是共同抵御野心膨胀的雷泽国。   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朋友,夏栖国因为有质子在雷泽,并不敢在明面上做些什么,但暗地里,始终想要争一口气,先要回自己的皇子,最好还能在雷泽嘴边活下命来。   和雷泽这样的国家毗邻,便有这样无法避免的危险,李南落身为华胥子民,在听到这些之后也不免忧心,终于明白,为何孙望义孙将军,会在第一次见他的情况下,哪怕下跪恳求他,也要他答应不可做出背叛华胥的事。   雷泽在侧,华胥国看似强盛,其实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了。这些消息,本来作为妖师的他,是全然不知的,一路上已经和他熟悉的叶若延,从来不与他讨论国事,这些消息全是子城带着面鬼去打探得来的。   为了他的主子,那位质子殿下,子城特别留意华胥国对夏栖国的态度,雷泽以他的主子做要挟,要他到华胥国做探子,最好引起一些风浪,子城却趁着这个机会,想要多拉一个可能成为盟友的华胥国,目前看来,李南落既是妖师,有夜苍穹这么一个大妖作为助力,身后还有山海会,甚至和官府的关系也十分不错,再加上这位太子,这简直是超出预期的角色。   子城的剑很利,眼光更毒,早在他投效李南落之前便直言过,他认定他一定会牵动华胥国的风浪,甚至可能就处在风浪正中,所以才跟在他身边,为的就是寻找机会,为夏栖国谋求一点利益,甚至,可能是一个从雷泽国嘴边全身而退的可能。   他所打探的都是华胥国王孙贵胄,或是上层官员才知道的事,少不得让面鬼多出了几次力,李南落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用自己的气血做过代价和报酬,最近看他多少有些憔悴。   他跑的那一趟,只是拿出太子殿下随身的佩玉,给巡城司的人看上一看,巡城司所属,全是在这个京城里的老油条,街上到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没有点眼力见,是不能在这里混下去的,一眼瞥见上面的字,一句没有多问,马上把他带到巡城司首领蒋启的门前。   蒋启四十多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和和气气的样子,不像个当官的,倒是有几分像员外郎,他笑呵呵的把子城迎进来,笑眯眯的请他喝茶,“不知这位大人怎么称呼啊?”   “不敢不敢,我也只是带个话,我家主人与这一位有约,麻烦代为传个话。”子城抱着剑的样子,俨然是个剑客,他知道这个巡城司的首领不可能就这么相信他,也不急着走,吃起了摆在桌上的点心。   “这个……若是不说清楚,下官也怕传错了。”蒋启看似和善,还是微笑着,却一步不让,定要他说个名讳出来,子城早有准备,直接说道:“名讳不便相告,要是你不放心,便告诉那位,我家主人近期都在赵大人的府上,嗯,赵大人只是个地方小官,还不敢对那位殿下不敬。”   守门户这件事,既不能做的太滴水不漏,又不能大意错过真正的危险,蒋启将这分寸把握的十分精准,否则也不能在这个位子上留下来,皇城的巡查司,上到皇城安危,下到鸡零狗碎,都在其职责之内,蒋启抓大放小,十分懂得让诸位大人时刻记得他的重要性。   又打量了子城一圈,掂了掂那枚佩玉,知道确实是太子殿下的那块,他自然不敢不报上去,这番不过是想看看来人的态度如何,于是点点头,“既然如此,你放心,下官定会叫殿下知道此事,之后如何,可就与我不相干了。”   “那是自然。”子城眼睛一扫,便将巡查司这前后几栋房子打量了个清清楚楚,这是他的习惯,无论在哪里,总要先找好安全离开的路线,只是这一打量,叫蒋启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在心里记上了。   这个人不简单,如此锐利的眼神,看的出身手不凡,太子殿下能送出去这块佩玉,此人的主子定然十分重要,蒋启心里念头一转,等子城一走,马上就有人跟在了他的后面,同时下令,叫人近期要特别留意城内的动向,加派人手巡查。   见下属候卒领命去了,房门又重新合上,蒋启想了想,拿出一个信封来,在上面写道“宗长亲启”几个字,随即将不久前刚写好的一页纸,放了进去。   子城知道,自己一出门,巡城司的人就会盯上他,看他去哪里,回何处,但他心里坦荡,并不掩饰,直接就回了赵大人的地方。   门前,李南落正在与叶若延等一干妖师道别。   赵大人不想掺和到山海会的事情里,没有露面,这些妖师在他眼里,只是他花钱雇来的人,给他们面子叫了酒席,吃的喝的不曾少过,还让他们住了些日子,已经是仁至义尽,妖师是厉害,但他已经结交了李南落,其他妖师便不能再让他看重了。   叶若延拿了任务的尾款,也觉得不该再逗留了,准备启程回去交差,一行人在门前作别,这条街道安静,住的人也不多,敞开了门,他们在门里站着,马匹都已经喂过了,几个妖师在赵大人府上歇了这一阵,脸上都开始有些圆润。   夏末初秋,天气已经不热了,李南落穿着赵夫人为他准备的一身竹绿色杂宝纹暗花绸织的外衫,没有戴冠,只用同色系的带子在发顶结了发髻,长身而立,那贵公子的气度,哪怕不是明眼人,也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往四周看了看,有些心不在焉的听叶若延告辞的话,不知道在找寻什么,等叶若延说完,他淡淡颔首,“我就先不回去了,替我同几位长老说一声,我在京城还有事情未完。”   “巡察使可以放心,长老早就交代,若是巡察使要留在京都,自可便宜行事,巡察使这个职位本来就是巡游四处,到各分部巡视,发现问题,解决难题的。”叶若延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朝他笑了笑,然后也往四周看了,不明白他到底在找什么。   “巡察使若是有空,可以拿着令牌,去我们在粱京的分部看看,不过,巡察使只有巡查之责,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不可轻易召集调用会里的人手,大家平时还有其他任务,分部里留的人也不会太多。”   叶若延的这番话叫李南落有些意外,他以为山海会另有图谋,毕竟他们抓过沈医师,但目前为止,他们给了他那册无名典籍,还让他有机会在关键时刻调用妖师,可以说,是真的让他担任巡察使这个职位,俨然是示好,看起来完全没有恶意。   “要是有必要,我会去的。”他答应下来,至少手里多一分力量,总比什么都没有来的强。   “怎么不见夜苍穹?”叶若延这话一问出口,就见李南落脸色一沉,他本来站在那里,淡竹绿的衫子印着身后院子里的白墙青瓦,似如朗月清风,这会儿已经变了个神色。   “他有事出去了。”这话李南落也没有瞎说,夜苍穹是有事出去了,只不过没有说去哪里,何时回来,去做什么。   叶若延总算知道,方才他们这巡察使左顾右盼是在找什么了,见他脸色不好,想起这一个人和那一个大妖,关系匪浅,顿时不敢再细问下去。   其他几个妖师却不知道其中内情,“巡察使大人,这妖物啊还是不能让他们太随心所欲,要知道妖物若是不约束,谁知道会去哪里闯下什么祸事,到时候我们这些与之签订契约的妖师,也要被拖累。”   这个妖师一派关切,说着他的经验之谈,其他几人连连点头, “说的对啊!妖物和人类不同,什么都要做到极致,爱恨情仇,从不计较后果,若不好好看住了,还真不定会出什么事。”   什么都要做到极致,李南落联想到夜苍穹对他所作所为,那些克制了还是从眼神,从动作,从每一次微小的碰触里泄露出来的欲-望,不禁认同了这个妖师的话。   “你们说的对,我是该好好约束他了。”不着痕迹的收起那些让人浑身发烫的联想,李南落神色淡淡,一派温润。   几人没有发现异样,只是觉得这位巡察使自从出了山海会,这一路上到现在,越来越有巡察使的架势,越来越有贵公子的派头,不知不觉,便升起一种他的话不可违逆的感觉。   李南落自己也不自觉,其实这是他日常练习无名功法,习惯感受自然之后,身上带有的天地自然之气,叫人不自觉的便认同他的言行想法,不自觉的便对其产生好感。   没有人不喜欢亲近自然,没有人能抗拒自然。 第129章 一场交易   夜苍穹寻了一片林子, 一片无人的林子,林子很大,就在粱京城外十里地的东边, 对于一个妖物而言, 这点距离,不过是瞬息之间。   妖物生来便亲近自然, 这里可以算是粱京周围, 最贴近自然又少有人烟的地方了。他寻了一个密林深处, 郁郁葱葱的枝叶甚至要将天光都挡住,这样的地方放,寻常百姓是不会来的, 仿佛是感应到大妖的威慑,林子里沙沙的响起树叶晃动声, 有数个影子胆战心惊的贴近。   不论是树精还是山妖, 寻常妖物若是没有大妖驱使,便都各自为政, 谁也不愿意搭理谁,这片林子在粱京之外,因为总是有厉害的人类和妖师在城内晃悠,此地的妖物谁也不敢作乱为祸。   如今见了一个大妖, 纷纷胆寒, 生怕是来搞事的, 不管是想收编他们, 以供驱使,还是没有任何理由就是想把他们凑一顿, 乃至叫他们直接从这个世上消失,他们都毫无反抗的能力。   大妖对于小妖的压制, 那是天生的,小妖惧怕大妖,那也是刻在骨子里的,见了夜苍穹,一个不到半人高的东西大着胆子上前,它浑身笔直,仿佛不可弯曲,一蹦一跳的到他脚下,眨眼间变作一个侏儒般的人形。   “大人——”那东西颤着声,声音仿佛有种韵律,十分悦耳,“小的是玹琴,大人要是有事需要个跑腿的,小的十分愿意为大人效劳。”   “替我找一个地方,不会有人经过,不被任何人发现打扰的地方。”夜苍穹还是不放心这片林子,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而言,不被打扰,无人发现,十分重要。   玹琴颤着声答应,“好的大人,这里……这里不远处就有一个地方,希望大人满意。”满意了就不要回来最好,可千万不要留下来,千万不要带着他们做什么大事!   生怕自己惹上太高层面的事,牵扯进大人物的斗争,小妖玹琴这才大着胆子跑到这个大妖面前,才变出来的双腿直发抖,就这么一路抖着,把夜苍穹引到一个瀑布前面。   “大人,这瀑布后面,有一个石洞,人迹罕至,十分安全。”玹琴抬着头,吃力的又迈了几步,人形隐约露出个小童的模样,他本来是一具琴,还未修炼到家,只是个半吊子,所以连路走都不好。   夜苍穹没管他是个什么,对他寻的地方还算满意,命令他找些小妖来,看好附近,若有异动,即刻叫他。   “若是看到一个十分好看,让你十分想亲近的年轻人过来,你就用最快的速度来报告我知道。”想了想,他又补了这句。   玹琴点点头,完全不问为什么,这不是他这种小妖该关心的事,只考虑着带上哪些听话的小妖,要机灵的,还要跑得快,保命的时候跑得快才是最重要的。   夜苍穹腾身冲进瀑布,那后面果然有一个洞穴,就和当初他带着李南落藏身的地方很像,这又勾起了他的回忆。   生怕李南落会循着他们之间妖力的联系找过来,他不敢耽搁时间,准备速战速决,于是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来。   那东西竟然是一片小小的骨头,尾巴尖那么大的一段骨头就在他的手中,森森白骨在洞穴里发出盈盈的光芒,熠熠生辉,看着并不可怕,他将那一节白骨放在手中,白骨瞬间被碾成粉末,又被他手掌一挥,洒在地上。   犹豫了片刻,他终于伸出手指,在指尾上划了一道口子,带着金红色的血液,滴落在那边白色骨粉之上,完成了这些,他吐出一口气,露出一种嫌恶似的表情,死死看着那片地方开始开始酝起红雾。   红雾里隐隐绰绰,慢慢凝成了实体,就像有什么投射在红雾之上,夜苍穹毫不惊异,“何时把答应的东西交给我?”他不耐烦等那虚幻的凝成完全的实体,只想快点把话说完。   红雾中的人影发出几声轻笑,雾气氤氲盘旋着,“这么快便等不及了么?我记得你这个大妖当初还是十分自信的,有没有那东西,你都不在乎,不过是个碎片罢了。”   “我不知道你们使用什么手段得到我的魂魄碎片,如今它对我有用了,我想把它要回来,可以考虑接受你们的条件。”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对这个组织有种厌恶感,也许起因于他们意图掌控他。这意图太明显,令他分外警觉,同时产生了一种嫌恶。   其实夜苍穹对这个组织并不熟悉,很多妖物都对这个所在有所忌讳,但她从不想了解更多,当年他睁开眼醒来,对一切都失去记忆,只有这个地方的人,告诉他,他是一个大妖。   很快,妖物的本能,部分的记忆,就慢慢恢复过来,但他感知到自己的魂魄不全,可能这才是他忘记很多事情的根由。一个妖魂不全的妖物,如何能记得所有过往岁月?   是在战斗中受损了,还是被人暗算了?甚至可能就是这个组织做的?夜苍穹全不记得,不记得便不在乎,魂魄不全的妖物,对很多事都没有什么执念,妖物顺从自己的内心而活,夜苍穹也是,因为魂魄不全,他在起初的时候,只能维持猫儿的外形。   那个地方便对他说,手里有他的魂魄碎片,交换的条件是要他去传授一个少年成为妖师之道,一旦有成,他就可以回来换取这些魂魄碎片。   谁在乎那几个碎片?夜苍穹本来不想去,缺失妖魂又如何,他还是一个大妖,失去的记忆,便让它失去好了,何必要想起过往,倘若那些过往是他想忘却的呢?心里仿佛有个声音,阻止他去要回自己的妖魂。   他决定顺从这个声音,于是从来没有打算过要做这样的交换,直到——他在百无聊赖之下,去看了那个少年一眼。   只是那一眼。   似乎有种可以称之为命运的东西,在这时候开始了它前进的方向。夜苍穹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是个猫儿妖,让自己受伤被他抱起,他竟然觉得少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吞吃了附身在村民身上的魑魅,他意外的发现那魑魅身上竟然沾着他魂魄的味道,于是循着魑魅的气息,找到了一个碎片,原来,这魑魅便是因为沾了他魂魄,才演化出灵智,做出恶事来。   他恢复了部分的力量,也开始展现出不同的外形,而越是补全他的魂魄,那种熟悉的感觉便愈加强烈。这个少年身上,有他无法抗拒的味道。   至此,他答应了和他们的合作。待到少年真正成为妖师的那一天,他便要离开,完成这个交易。然而,等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却又后悔了……   他已经不愿意离开。   倘若让李南落知道,一切不过是起源于一场交易,他只是利用他,换回自己的魂魄,会怎么样?   红雾翻腾激荡,那个人形露出点五官轮廓来,“夜苍穹,你已经做了选择,放弃你的妖魂,选择留在李南落身边,怎么,又后悔了?”   夜苍穹站在那里,一双妖异的眼睛没有一点温度,“是又怎么样?”   “让我瞧瞧,咦……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大妖也会有发情期?!”那红雾上下翻滚,一下子沸腾起来,“发情期的大妖,几百年了,好久没有再看到过遭遇发情的大妖……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形红雾不断震荡,狂笑声刺耳尖锐,“遇到我们的时候,你的魂魄就是不全的,那些个碎片,也只有一部分在我们手上,就算给了你,你又打算怎么样,控制自己的发情期,和那李南落双宿双栖?”   不等夜苍穹回答,人形翻腾,“交易可以继续,你的魂魄碎片还在我们手里,只要你离开他,就可以得到它们。”   “成交。”这一次,夜苍穹毫不犹豫的答应,目光闪烁,其实这并不算太过分的条件,只要他的魂魄一全,就可以更自如的控制自己,如今应该是他妖魂不全的关系,才会导致无法克制自己的发情期。   这一次水鬼魍魉身上也有他魂魄的味道,果然让他在天灵寺附近寻到他的魂魄碎片,吞吃了这个碎片,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融合。   只要魂魄完整,他可以再回到李南落身边,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什么问题能阻碍他们。当然,他也预料到,只要他一回去,定然会落入这些人设好的禁制之中,想要让他为他们所用,不过,这都是可以接受的风险。   只要他魂魄完全,想必妖力也会有一个提升,到时候那些手段是否还能对他有用,那就不好说了。   夜苍穹发出几声笑,红雾翻腾,也发出几声笑,双方的笑声在石洞里激荡出一阵诡谲的尾音,外面的玹琴听见了,本就伸不直的腿又是一个哆嗦。   李南落坐在凉亭里,面前的圆几上摆着桂花糕和洗好的葡萄,微风轻拂,夏末的空气里有种秋天即将到来的味道,以前他不会留意这些细节,如今时过境迁,他竟对这股风里的味道感到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来。   终于到了粱京,他反而觉得一切都不真切,京都的一物一景,都没能勾起什么波澜,甚至不如身边的这些人,带给他的牵挂。   看望赵明珠已经成了他日常要做的事,赵大人一如既往的客气,赵夫人想起过去还盘算过要李南落做女婿,如今倒是有几分好笑,见到他除了客气,还有一种歉意。   真的不必歉意,本来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李南落很想这么同赵夫人说。心里想着这些,拿起一块桂花糕来,这是赵府的下人见他每次都吃这一种,便很是乖觉的在呈上点心的时候,特意做了准备,咬到嘴里,吃到那一抹桂花味,倒是比以前吃过的还要香甜。   京都到底是京都啊,他咀嚼着糕点,习惯性的往身边寻找,也不出所料的,依然没有见到那个身影。   说好的,只是日常不要太亲密呢?如今却是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了,李南落蹙起了眉头,脚下影子慢慢延展。   “吾主啊!”面鬼盘旋着,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一张鬼脸,“好饿——”小孩子的声音,听来叫人分外愧疚,李南落这才想起来,不让面鬼为恶,也等同于让它挨饿。   “可惜了上次的魍魉,倒是忘记,应该给了你才是。”说起来,那个魍魉后来去了哪里?李南落记得最后是在夜苍穹的手上。   想起夜苍穹,他看了看手里的桂花糕,把那咬了一口的糕点放下了。其实,他本来并不特别喜爱桂花糕,甚至他本来并不嗜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习惯也慢慢改变。   身后悄无声息的伸出一只手,把那块被咬过一口的桂花糕拿了去,“别浪费了。”   吃剩的桂花糕,一口塞到嘴里,伸过来的手摸摸李南落的发顶耳廓,好像还当他是那个在近卫手下逃命出来的失措少年,身后的人不是夜苍穹还有谁。 第130章 没意思   李南落心里慢慢舒了口气, 拿着茶盏的手却一动不动,夜苍穹见他端坐的样子,也不说什么, 忽地扔出几团黑色的东西, “给小鬼吧。”   那几团黑影一看便是山野深处为祸的恶念,将要化作实体, 面鬼饿久了也不挑剔, 欢呼一声, 飞扑过去,鬼脸上成了一个漩涡似的黑洞,那些恶念也知道逃命, 却哪里能逃得过面鬼制造的深渊,一口被吞了个没影。   “你是去给小鬼找吃的了?”李南落有意这么问, 想知道的其实是夜苍穹去了哪里, 分明前不久才缱绻不已,这会儿开口倒像是个陌生人。   “生气了?”夜苍穹走近低下头问他, 呼吸有意无意的吹在他的耳边,虽然靠近,又不敢多碰他,只能这么说话, 算是克制了自己, 然而哪怕只是听见他的声音, 李南落就觉得身上一阵酥麻。   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发现似乎哪怕多靠近夜苍穹一分, 心里的悸动都会泛上来,他知道其中也有他们之间妖力的牵引, 令夜苍穹那妖物独有的所谓发情期,似乎也投射在自己身上。   吸了口气平息那种骚动,他看小鬼一下吞了那几团恶念,犹觉得不足,左右盘旋着,想要找到更多吃的,夜苍穹之前从来没有为小鬼找过食物,这次是怎么了?   “我只是一介普通的妖师,还是个通缉犯,哪里敢对你这样的大妖生气。”他捏着茶盏喝了一口,今天一身宝石蓝的外衣,衬着晴空万里,束起的发髻让他整个人显得利落沉静,同色发带就垂在他颈边,那段露出来的白皙的颈子,在光下好似白的透明,夜苍穹的目光一下就盯了上去。   那一下眼神,李南落装作不知,也不敢再撩拨夜苍穹,夜苍穹的手指却蹭了过来,在他颈子上摩挲着,皮肤的温度,指节上的纹理,就那么一下下蹭着,低笑起来,“只是离开一下,为以后的事做点准备。”   不敢过分,只敢这么摸一摸,夜苍穹摸着他的颈子,又摸到耳垂,手指捻着,摸着那块软肉,继续说道:“等赵明珠生下小崽,就让面鬼用它的方式去找城里的妖物,它对于妖物的气息和气血十分敏感,只要找到那个蛊雕,便能还你清白了吧。”   “如今既然没有了赏金,我倒也不急,想先找到殷迟再说。”李南落感到意外,夜苍穹从来不是一个考虑现实和俗务的妖,他总是随心所欲的,好恶全凭心意,对他的事都是从旁协助居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如此详细打算。   是有什么地方变了,李南落察觉到一丝异样,在他颈边摩挲的手指又到耳廓上流连,终于往下,在捏到他锁骨之后猛然停了下来,“你的伤……怎么样了?”   “自从成了妖师,如你所说,身体也会和常人不同,受伤之后好的很快,已经没事了。”李南落低声回答,那一次失控谁都没有忘记。   因为前几次都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所以都有些大意,这一次,谁都没有料想到,如今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可越是克制,心里的那种骚动就越是强烈,越是想要平息,就越是像一团烈火一样不断烧上来。   “那就好。”夜苍穹心不在焉的回答,一时间好像再也无话可说,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沉默却变得越来越暧昧,他不敢坐下,不敢靠近过去,于是就站在李南落的身边。   李南落不用转头,也可以感受到身边的人从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热力,他无法克制全身的感官都去感受夜苍穹的存在,这好似是一种本能,一种天生的吸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这样敏感,李南落神不思蜀的又喝了一口茶。   冷茶入腹,试图浇灭燃起的热情,他不敢站起来,怕自己身体的变化露出丑态,脸上有些发热,那只方才还摸着他耳朵的手,偏偏这时候碰到了他的脸上,夜苍穹的手指微凉,更显得那片皮肤微微发烫。   夜苍穹看着那片泛起的薄红,心头发热,偏偏不敢近身,往日还敢轻薄一二,如今却害怕,哪怕碰一下,都会一发不可收拾,心里纠结了许久,到底忍耐不住,弯下腰,抬起李南落的脸来,像着了魔一样,眼睛盯着这两片嘴唇,低哑的声音满是辛酸无奈,“只是亲一下……亲一下可不可以……”   不可以也要可以,他根本没有打算等到回答,已经压了下来,李南落张口含住了他的舌尖,唇舌交缠,克制了又克制的情感,早就一触即发,他的呼吸一下急促,双手扶着背后的凉亭栏杆,夏末的那一点阳光晒在他的后颈上,热的好似要把他融化。   小鬼还在边上盘旋,它不是个人类,也不是个妖物,它的本能只是存活,但看惯了人类之间的行事,也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   吞吃完食物之后就好奇的兜着圈子,看到那个厉害的大妖压在自家主人身上,想了想,应当没有危险,它便盘旋到凉亭的柱子上,想要凑近去看,那双妖异的眼睛就一下子看过来。   墨绿的竖瞳叫它心里打颤,那声“吾主”没有叫出口,见那靠在栏杆上的主子环抱住大妖不放手的样子,和这个厉害的大妖一般无二,真不懂得,嘴巴有什么可啃的。   远远的听见丫鬟的嬉笑声,时浓时淡的阳光下,小丫鬟们正捧着衣箱走在回廊里,他们要去洗晒衣物,这一片院子本来是给客人留的,平日里侍候的人手已经不足,丫鬟们便只能两边兼顾。   这会儿正是她们从后院过来的时候,眼看就要到这里,李南落撑着栏杆的手紧了紧,夜苍穹还不放开他,只略略退开,朝小鬼瞥了一眼。   连一句话都不多说,所以人类的嘴唇真的很好吃?面鬼领会到夜苍穹的意思,觉得挺没意思,盘旋着向丫鬟们接近,让自己拉长了身影,黑暗霎时笼罩,不出所料的,听见惊恐的尖叫声。   远处尖叫声四散而去,李南落平复着呼吸,夏末的阳光先是晒在脖子上,又从夜苍穹耳畔撒下斑驳的光影。   他眯起眼,看不清夜苍穹此刻的表情,夏末最后的蝉鸣声一阵接着一阵,他坐在这里,心里反倒安定起来。   太子魏无雍的人,在子城找上巡城司之后很快便登门了,也许是考虑到在赵府见面不太方便,来人给了一个地址,要李南落赴约。   对于他的邀约,李南落甚至可以说是等候多时,而对于这个地址,他特意询问了赵大人,赵大人虽然也是初来乍到,但竟然很是了解京都之中各处玄妙,甚至比李南落这个出生于粱京的人,还来得了解。   据赵大人所言,此地是太子在外置办的别苑,用的是他手下人的名义,但熟悉京都的官员都知道,这里便是太子殿下的地方,时常有文人墨客出入其中,想必也是他的幕僚经常聚会的地方。   既然如此,太子魏无雍约他在这里,也就说得通了,一旦确定不存在太多的风险,李南落即刻准备赴约,这一次没等他问夜苍穹,这个大妖就十分顺理成章的表示会一同前往。   子城抱着剑,用那双灼灼生光的眼睛看着他,既然是华胥国太子之约,那便是李南落离权利中心又近了一步,距离救他的主子又近了一步。   李南落经过一番考量,还是拒绝了他同去的要求,子城是一名剑客,并且还是一名十分高明的剑客,但他并非华胥国的子民。不是他不相信他,但这一次见魏无雍和之前几次都不一样,他不想冒任何风险。   于是这一天午后,他带着夜苍穹去赴约,要求子城留在赵大人府中,不得违令,同时让面鬼一同留下,看守住他。面鬼恰是子城的克星,几次三番他都栽在面鬼手中,可以说他只要能救他家主子,可以什么都不怕,但对于面鬼,没有特别理由的情况下,他绝对绝对不想惹它。   安排了这一番,李南落才放心出门,留下子城气苦不已,心里直骂娘,嘴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以后他还是要靠李南落,才能在华胥混下去,混到能见到希望的那一天。   蛟鳞这些日子一心一意守着赵明珠,终于让赵大人和赵夫人对他有所改观,这时候是无论如何不敢离开赵明珠半步的,于是在李南落出门前关照他,倘若太子要对他不利,千万记得叫他帮忙。   不利?已经是朝廷通缉,除非有个抓捕的陷阱在等他,否则还能如何不利,李南落失笑,也只能对蛟鳞的关切点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蛟鳞实在是出于关心。   不知不觉,当初孑然一身,除了殷迟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自己,竟也有这么多人在牵挂着了,李南落在路上想到这里,忍不住扬起嘴角,脸上柔和的线条叫夜苍穹的视线又停住了,他知道,李南落的心里除了他,还装了好些别的东西。   将要上轿的李南落突然觉得手腕被捏得紧了紧,夜苍穹也没看他,只是牢牢抓了他的手,待上了轿,他想问他方才怎么回事,却听夜苍穹哼声说道:“等你洗清了罪名,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李南落险些从轿子里跌出去,匪夷所思的看着他,“你是何人,你把我家大妖藏去何处了?”   夜苍穹笑起来,凑过来亲吻他的额头,似乎生怕自己又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真的只是轻轻的吻,嘴唇碰过去,手指摸到李南落的手腕,然后又是掌心,在他逐渐骨节分明的手指之间,掌心相贴,辗转了几次,慢慢变成了十指交缠。 第131章 太子别苑   轿子是赵大人准备的, 这些日子他是借着述职的借口来的京都,早就做好了丢乌纱帽的准备,要是女儿好不了, 往后怎么样, 他自己都说不好。   如今有了希望,他便也做了另外的打算, 对李南落分外客气殷勤, 虽说是为了感谢他出手救人, 但未必没有借着他向太子示好的意思。   太子殿下是储君,向太子示好,一点风险都没有, 只要不是太过分,不让陛下猜疑, 正常的站队也是顺应圣意, 李南落自然明白赵大人的打算,所以对于赵大人表达的善意, 并不怎么抗拒。   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来自赵大人,李南落救了赵明珠,这些便当做是他给的答谢, 他穿上新衣的时候, 没有感到太意外, 和人命子嗣比起来, 只是几件换季的衣物,他接受的并不心虚。   因着今日是要去拜访太子殿下, 赵大人也格外用心,为他准备了一身靛青色宝珠纹的衣裳, 领口密密绣了山水,许是京都里新上的布料,这纹样颜色,李南落长久不居于京城,竟从未见过,结成的发髻上戴着白玉冠,他靠在身后的软垫上,恍惚之间,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相国府的日子。   已是初秋时节,天气开始转凉,轿子轻轻摇晃,一阵阵秋天里独有的味道随着轿帘飘散进来,街上小贩开始叫卖热食,各种现蒸的糕点带着甜香味,蜜饯果干和各种丝线香包,都有小贩推车出来卖。   各位气味混杂在一起,人群熙攘,处处繁华,这是李南落所熟悉的京都,又是已经感到陌生的京都。   轿子在经过街市的时候,他从被风吹起的帘子外,瞥到了一座府邸,门前的石狮子还在,但朱门颜色脱落,显得无比暗淡,斑驳的墙面还残留着暗褐色,那一场血夜,仿佛就在昨天。   夜苍穹的手掌干燥而温暖的,握紧了他变冷的手,李南落的表情平静无波,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目光柔和,“我想问陛下,把宅子要回来。”   一处有过血案的凶宅,没有官员愿意接手,也没有百姓喜欢靠近,这里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夜苍穹看了看,知道这就是他曾经的家,点点头,也不问他要回来做什么,柔声说道:“一定能要回来的。”   膝头相互挨着,因为夜苍穹身形高大,而显得轿子局促,不过也不是第一次坐轿,他们都十分默契的,不敢靠得太近,这时候却不能不近了,他凑过去轻轻拍着李南落的后颈,手心里的温度便一下下的从逐渐发冷的身上慢慢酝进心里。   京都里骑马的少,纵马狂奔,在京里是容易出事的,无论市集还是街坊,达官显贵都是选择坐轿,坐轿还更安全,除非你在门帘上绣上徽记,否则谁也不知道这轿子里是谁。   李南落坐的轿子,是赵大人府中安排的,特意做了徽记,就是为了让他到太子别苑的时候,不会被人错认,另一重意思,也是叫人知道,他赵家的轿子去了太子的别苑。   所以当轿子落地的时候,门前很快便有几个小厮上前行礼问候,掀起帘子,验看了徽记,又偷瞧了两人样貌,如他们这样的,世上兴许没有另外两个,不会错认,于是有小厮将他们往里面引,让轿夫在轿厅里休息。   李南落前几次见魏无雍都像见个普通人,这里却又不一样,处处显出太子的气派来,别苑之中景致非凡,也没来得及细看是如何排布,只觉得一路走进去,各有各的意境,原是按照四季顺序安排的,这一路是秋景,开满芙蓉木槿,衬着晴空,只觉天高云阔,心旷神怡。   “你来了!”还没进到堂上,魏无雍就远远的喊起来,带着笑先迎了出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带路的小厮心里一颤,躬着的身子又往下低了点。   是你来了,不是你们来了,夜苍穹眼神一转,不着痕迹的牵起了李南落的手,当先走过去,“太子到底是不一样,不登门怕是还见不到你了。”   这话暗含嘲讽,魏无雍好像没听出来似的,看了这两人握着的手一眼,摇摇头,一脸苦笑,“最近外面也不大太平,我爹不让我四处乱跑,我只差被禁足了,只能让你们上门。”   他没有叫魏吴央父皇,而是如寻常人家称呼,这一点叫李南落有些意外,却不能否认,这么听见的时候,对魏无雍的印象又好了一些,上前行礼的时候,考虑到在人前和夜苍穹这么亲密,有些不合时宜,便又不着痕迹的把手收了回来。   魏无雍没有让李南落行大礼,在他要拜下去的时候托住了他的双臂,顺势把他往里迎,一脸笑意,“走,里面坐,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夜苍穹沉着脸,抱起了手臂,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看着魏无雍回头,又不失礼貌的招呼他,“你也来。”   如此明显的厚此薄彼,这家伙定会不悦,李南落有些担心的回头,却发现夜苍穹笑的古怪,跟了上来,低声回道:“他对你还有用,又明显想要试探你我关系,我岂能让他如意。”   李南落目光一闪,一旦知道魏无雍的身份是太子,那么先前在黑市里遇见他,和之后他的提点,便都不能再当做是巧合,他不相信,华胥国的太子会是一个只知道玩乐的纨绔,只是在巧合的情况下去了黑市,又出于好玩提醒了他许多事。   走到里面,李南落还在揣测魏无雍说的惊喜会是什么,甚至悄悄做好了应对意外的准备,没想到,一个人影冲了上来,在他面前三步之远的地方扑通跪下,“少爷!主子!”   殷迟抬起头,一脸激动被他强压下来,看着比原来憔悴一些,一双浓眉扬起,但还是那副精悍的模样,叫李南落一阵惊讶,又是一阵欣喜,问魏无雍,“这着实是真的惊喜,你怎知我找你就是想要见殷迟?”   魏无雍哈哈大笑,对于他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示意给他们些时间,负着手一摇三摆的避了开去,这里是主从相认,无非要谈相国府血案的事,他如今不好插手,便不如当做不知。   李南落让殷迟起来,好好端详了一番,殷迟也在看他,只觉得他家少爷和原先判若两人,尽管样貌上变化不大,人高了些,样子长开了些,可第一眼,就能叫人觉出不同来,原先的平静温和被一种暗藏犀利的雍容气度所替代。   这种雍容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仿佛他在遥不可及的云端,俯身注视你,又不让你觉得你们之间疏离,这是一种强者的从容,殷迟曾经将这位小少爷当做一位需要保护的弱者,如今他以武者的直觉,知道如果他和这位主子动手,死的人一定是他。   李南落感受到殷迟在打量他,他也由得他打量,这位昔日肯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他的护卫,可以说是除了夜苍穹以外,他最信任的人,能在今天就见到他,他不得不赞叹这位太子殿下的智慧和体贴。   殷迟也是一阵感慨,起来之后李南落让他落座,他坚持要站着,“有主子在的地方,影子卫必须站着,这是影子卫的职责。”   影子卫,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相国府里出来的,是由李相亲手打造的一把尖刀,这把刀只能对着外人,不可对着自家人。   当时殷迟受了重伤,影五将他带回去,将交给了国君魏吴央,魏吴央竟没有对他多加责罚,而是命他进宫而后问了他整整一天,关于李南落的一切。   若非那张榜单上还有着通缉,殷迟几乎要以为,陛下这是想要对他家少爷委以重任,然而,少爷分明还年少,还背负着那样的罪名。   殷迟不明白,这一切都显得太没道理,后来,宫里赐了药下来,是那种能快速治疗伤处的药物,那些近卫用的药物。   事情愈加诡异了,殷迟只觉得影子卫一直以来被推着去抓捕李南落,就像是早就被安排了一样,而等他回到京都,仿佛一切终于落幕,再也不需要他们登场,他和影五和所有的影子卫一起,被安置在一处宅子里。   他们被允许出门,但是必须在晚上天黑前回来,否则监视他们的近卫便会通报上去,影五当时便被这种安排气的不轻,他们一心为国为君,为了相爷,就算抓李南落不利,也不至于被当成犯人。   一样没讨到好处的大内近卫,还有那近卫统领叶墨槿,可没见被人这么看管,影五气急之下却依然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他毕竟是个影子卫,听令才能行事,这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因为能自由行动的时间不多,所以调查的进展十分缓慢,他们能做的事情都是在暗地里,为当时的血案找一找其他的可能性,可能性多了,李南落就不再是唯一的嫌犯。   慢慢走动,慢慢散播消息,为李南落诉说冤情,殷迟本来已经很着急,没想到太子的人突然把他带来这里,他竟然见到了他家少爷。   殷迟说话的时候他忍不住去看夜苍穹,这个大妖竟然还在少爷身边,不知是何居心,仿佛感受到他的揣测,夜苍穹目光转动,抓起了李南落的手,他的动作太理所当然,李南落一时间竟没有来得及反应。   掌心在夜苍穹手里,他牵住了他的手,挑衅似的放到唇边亲吻,一双猫儿眼看向殷迟,唇边带笑,那笑容看着就叫人生气,殷迟倏地拔出刀。   “大胆妖物!”他的刀光如电光,看来伤势早就痊愈,夜苍穹不疾不徐的伸出两个手指夹住了刀刃。   “你这个跟屁虫,当时可没现在这个胆子,敢用刀对着我?愚蠢的人类。”手指一弹,刀锋剧烈颤抖,殷迟几乎拿不住自己的刀,整个人跟着颤抖起来,李南落不得不站出来。   “好了你们两个,又不是三岁孩子。”他知道夜苍穹是故意的,他早就看殷迟不顺眼,殷迟也因为夜苍穹是个妖物,对他多有防范。   他把夜苍穹和殷迟分开,有些好笑的摇头,要是自己的妖物和影子卫打起来,那还真是成了笑话,因为太过于习惯,而并不觉得夜苍穹亲吻他的手背有什么不得了的,李南落的神色如常,叫殷迟从这两个人的态度里觉出点什么,却没有多问。   他是个影子卫,并不是少爷的家人,他的职责只是保护他家少爷,对于主家的言行和决定,没有置喙的资格。   殷迟的反应叫夜苍穹感到满意,他就是有意刺刺他,李南落这么久以来,始终不曾忘记当时忠心护主的殷迟,如今可算是找到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欢喜。 第132章 夜奔   李南落和殷迟叙旧, 夜苍穹就在边上,也不说话,也不打扰, 只是那么看着, 含笑的目光只落在李南落身上,殷迟一开始不在意, 后来是怎么都忽略不了了。   但这是主家的私事, 再怎么惊异也开不了这个口去问, 殷迟只能一面让自己冷静镇定,一面回答李南落的话。   “少爷,影子卫如今已经知道事有蹊跷, 都在找寻当时真正的凶手,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我和影五一直在暗中寻找那个叫蛊雕的妖物, 也许他已经不在京都, 我们正想到别的地方打听,只是身为影子卫, 自从相爷走后,不好擅自离京……”   殷迟选一些好的消息与他说了,心里却有些茫然,就算知道那行凶的妖物又如何, 他们怎么才能抓到那个蛊雕?难道要指望夜苍穹?少爷虽说回来了, 也学了厉害的功夫, 可蛊雕那样的妖物, 总不会自己走出来,叫人来抓他。   “无妨, 不用你们去找,我已经想到办法。”李南落坐下来, 也不勉强殷迟坐,一手扶着座椅,手指轻点,“小鬼,该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一个比面鬼小上一圈的鬼脸,从李南落的影子里慢慢平移出来,就像一滩水,不断往外扩散,它没有面鬼那般灵活,神色有些呆滞,却大张着嘴,好像要吃尽一切那样,不断开阖。   殷迟咽了咽口水,不敢乱动,他见过的妖物也不算少,但妖物大多有人形,又或者有个像人的轮廓,再不济,总归该是个实打实存在的东西,可这黑影,就是个影子,没有实体,要是敌对,竟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样的敌人是最难对付的,身为影子卫,殷迟首先想到的便是应对的办法,这才警惕不已,待见了自家少爷将这团鬼影差遣的如臂指使,便收起了警戒,心里只剩下高兴了。   “自从分别至今,少爷是不一样了。”他缓缓舒了口气,发出这样的喟叹,眼看着那面鬼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对上了他,不禁屏息。   “这不是本体,只是一个分身,面鬼能化身千万,当时我也没想到,它竟有这么大的助力,用它来寻找妖物或是寻人,再好不过。”对着殷迟,李南落没有隐藏什么。   他就坐在那里,淡淡叙述,把收了面鬼的过程说了一遍,又告诉殷迟,这面鬼有食人生机的本能,这对他而言,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他身为妖师,如今在经历的事情,但对殷迟而言并非如此。   少爷,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妖师了,殷迟的心里开始有了一种希望,希望相国府能再有相爷在的时候的辉煌,希望他和其他的影子卫,能再像原先一样,成为一柄尖刀,被少爷握在手中的尖刀!   他心潮起伏,却不敢说出口,然后突然问道:“少爷,可还保存着我带你出府的时候,塞给你的那本册子?”   “那本册子很要紧?我记得,当时你让我好好保管。”李南落没有忘记过,当时的很多细节,只要他愿意,都能回想起来,这是他在峡谷内经历变化的时候获得的能力。   “很要紧,少爷若是缺少人手不如看看这本册子,当然,我们影子卫,始终是少爷的助力。”殷迟的话若有所指,他的眼神也在说明,他这番话里还有别样的意思。   只是不好在此地明说?李南落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殷迟见时辰差不多了,告了声罪,他必须回去了。   李南落见他出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负着手,静默的站在那里,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午后阳光的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并不见半点喜悦之色。   夜苍穹对他挑了挑眉,他与夜苍穹对了一下眼神,依然没有开口,默默把面鬼的分身收了起来,不多时,门外有人走进来。   魏无雍还是那副贵公子的做派,手里摇着折扇,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嘴角含笑,邀功似的问,“怎么样?和影子卫一年多快两年没见了,还能与你府中忠心耿耿的护卫见面,这可是我求了父皇好久,他才答应的。”   说完,也不当他们是外人,就站在哪里,喝起了甜汤,炖得起了沙的绿豆,去了壳的,粉糯香甜,他朝外面喊了一声,立时就有两位侍女端着托盘进来,里头放了冰块,描着金的碗上还挂着水珠。   李南落也不客气,端了一碗,小口喝着,叹息一声,“若非是你,我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到殷迟,大恩不言谢。”   “哪里哪里,称不上大恩,一个护卫罢了,要是我能找到相国府的真凶,才算是大恩呢,只可惜,此事我不好干涉,毕竟朝堂上文武百官都看着我这个太子身份。”魏无雍难得说的十分直接,半点都没有皇子的架子。   国君魏吴央并非只有一位皇子,只是其他皇子相比魏无雍而言,谈不上出色,甚至可以说十分平庸,那不是伪装的平庸,而是人人都显而易见的事实,所以魏吴央很早就定了储君之位。   只是有时候,平庸也是一种好处,至少对于朝中某些大臣来说,一位平庸的帝王,更容易被朝堂掌控,更容易听取大臣们的意见,所以也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位储君。   聪明人,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了,不好糊弄,而魏无雍生性跳脱,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皇子,在一些老臣子的眼睛里,这样的皇储,还不如平庸一些,方才安稳。   而这些,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朝堂之事,魏无雍斟酌再三,没有说他是为什么对李南落如此殷勤,想着这些事,他喝完了绿豆汤,露出灿烂的笑脸,却见李南落也正对他笑。   “太子殿下的位子,看来也坐的不是那么舒服。”   他语声淡淡,一眼望来,若有所思,竟是一眼就看出他心里的事,魏无雍不由得一愣,那过于灿烂的笑脸也逐渐收敛下去,多了几分苦涩。   “多日不见,你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看着又比原来更厉害了。”他拿起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只是我原来没有愿意去想罢了,总有人替我安排考虑。”李南落说话的时候看的是夜苍穹的方向,今日他特别的沉默,似乎成了一个旁观者,既不调笑,也不讽刺,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倾听。   “如今你是个真正的妖师了,是你要站出来的时候了。”夜苍穹一手端着碗,还在慢慢的喝着绿豆沙,那碗上的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上,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味道。   李南落的妖力逐渐敏锐,从这句话里听出些别的意味来,夜苍穹却对他微笑,妖异的笑容有种别样的温度,李南落却不由得深想他那句话背后的意思。   李南落拒绝了太子的设宴,回去的路上,还是一语未发,这很反常,经过相国府旧宅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抬头多看一眼。   临近夜晚,微风袭来,少了白日里的喧嚣和骄阳,将要初秋的晚上已经不太热了,李南落微阖着眼,静默的样子让夜苍穹拧起了眉头,“你发现了什么?”   他竟能看透他的心思,李南落倏地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就像要看清楚他是谁,慢慢说道:“阿夜,你替我去取一件东西,用你最快的速度,行吗?”   “你的吩咐,哪有不从之理,无论多远,我都给你取来。”夜苍穹没有多问一句,回答的很快,李南落点了点头,让他附耳过去。   谨慎到这样的程度,夜苍穹不禁也屏住了呼吸,听到了耳边低语,连面鬼也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出了一个地方,那是离京都有些距离的山里,那是他和李南落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以猫儿的模样。   也是殷迟带着李南落逃出相国府,逃脱追兵的地方。   夜苍穹的身影忽然从轿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暗影,野兽矫健的身躯像一道闪电般蹿了出去,消失于黑夜之中。   李南落闭上眼,靠在了轿子里的软垫上,慢慢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眉头紧锁,神色黯沉,心里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涩。   直到回到赵府中,他深沉的表情和紧蹙的眉头,直叫等候多时的赵大人心里发慌,这位爷去见了太子,回来便是这般神情,这叫人如何不有所联想?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不敢问,只急得一脑门子汗。   客居的院子有专门的厨房,晚膳就等他们回来,马上就能用,才是秋日还有暑气,菜色多半偏清淡,却熬了一锅酸汤,李南落本来食之无味,就着汤吃了一碗饭,也没等夜苍穹,独自用完就坐在房中。   黑夜逐渐深沉,直到天色微亮,夜苍穹带着晨曦和朝露,出现在他面前。   李南落还没有睡,他还坐在那里,姿势和几个时辰之前一样,几乎没有动过,直到夜苍穹站在身前,他这时候才动了动脖子,一双眼睛盯在了夜苍穹手里的册子上。   “谢谢你,阿夜。”一夜未合眼,他的声音沙哑,脸上有种茫然似的空白,“给我吧。”他伸出手。   夜苍穹偏没有给他,带着清晨的寒意弯下腰来,冰冷的手指抬起他的脸,“你是为了那蠢货难过?”   他的手指带来一阵冷意,李南落连忙抓住他的手,暖在自己手心里,“我不是难过,我是气愤,竟没有想到过殷迟在我身边,也可能是有人刻意安排。”他把夜苍穹拉过来,坐在他在身旁。   可李南落自己在这里坐了一夜,身上又能暖到哪里去,夜苍穹的手指也只摸到一片清冷,就如李南落此刻的脸色。   于是夜苍穹摸了摸他的脸,似笑非笑的,把他想要的那本册子往桌上一扔,“你为了区区一个护卫,竟能让自己在这里坐一宿,这么伤害自己的身体,好像对我也不曾这样呢,怎么,这个护卫,比我还重要了?” 第133章 有我在   清晨的露水带着潮气, 夜苍穹化作野兽疾驰一夜,身上全是潮湿的水汽,那股子冷意从他身上传出来, 李南落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时候才觉得困顿,但脑海中偏偏翻腾不息。   见夜苍穹生气, 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 连忙为他倒上茶水, 只是茶已凉,李南落捏着茶盏,又不知该不该给夜苍穹递过去。   他难得这么神不思蜀, 夜苍穹摇摇头,也放软了语气, “算了, 谁叫你是我的主人呢。”   他拿过茶盏,一口喝了, 从李南落手里把壶接了过去,自己又倒了一杯,像是安慰似的,摸摸李南落的后颈, 触摸到他温热的皮肤, 便把自己冰冷的手又缩了回来。   李南落见他头发也潮湿, 脸色有些疲惫, 显然是妖力损耗得厉害,心里觉得歉疚, 拉住他缩回去的手,放在自己手里, 两只手叠在一起,都没有太多热度,偏偏都想温暖对方,于是李南落又想到了他初见夜苍穹,一起在山洞里依偎着互相取暖的时候。   此刻万籁俱静,府里上下除了值夜的下人还在候着,其他人都已经安睡,院子里虫鸣声也轻了,倒好似世上只有他们两个。   夜苍穹亲吻了下他发凉的指尖,本来还想借题发挥,假作生气,可李南落看起来连哄人的气力都没有了,他不禁又心软起来,于是原先的打算也作罢。   见李南落面容憔悴的坐在那里,显然还是为了殷迟,这又让夜苍穹有些不高兴,最后却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叹了口气,“你有什么想说的,趁着我还能控制得住脾气,不如说给我听。”   李南落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晓得先安抚他家大妖,“殷迟当然不是你,不能和你相比,我只是很失望,我以前从未怀疑过殷迟为什么在我身边。如今想想,他这次出现提醒我这本册子,也该是他任务的一部分。”   听他果然说着关于殷迟的一切,夜苍穹拧着眉头,忍了忍,终于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李南落想了想,又苦笑道:“其实他早就说过,是奉命救我,但相国府的人都死了,身为影子卫,还有谁能差遣他?他既然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救我一命,那么他背后之人,便有影响朝堂的能力。”   有影响朝堂的能力,知道他并非凶案的凶手,却不为他澄清,而只是躲藏的幕后,让殷迟护卫他的性命,这样人,或者说这样的势力,到底图谋着什么?   李南落从殷迟出现,到殷迟诉说过往,到殷迟提醒他这本册子,慢慢回想起很多曾经在眼前,却从不留意和怀疑的细节。   影子卫百人,最后只剩下十余人,而其中唯有殷迟仿佛早就知道了一切,在关键时刻现身救他,若非得到消息,如何能赶得如此及时?   影子卫其他人,包括影五在内,所有人都视他为敌,而唯独殷迟,仿佛知道真相,从不怀疑他是凶手。   他一路带他逃走,护卫他的时候看着不像作伪,那便不是存心害他,只是隐瞒了一些真相,没有告诉他。   而那时候的他,只是个庶出的二公子,所思所想,全是在相国府被教导的一切,他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带他逃命的护卫殷迟,毕竟能为了保护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这样的影子卫是相国李佑一手创立,他怎么能怀疑这样的殷迟?   即使现在,他也不该怀疑殷迟,哪怕幕后之人是另有所图,殷迟护主之心是真的,他不是那种能把自己伪装得那么深的人,但李南落已经不是原来的李南落了。   如今他用一种超脱于相国府二公子李南落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用妖师的判断,来看殷迟,只觉得先前的感觉,那种被推着走,被安排好了一切的感觉,再度变得明晰起来。   最初的一切,便是从殷迟救他开始。   他将自己的发现,慢慢说了出来,夜苍穹就坐在他身边   ,听他没有表情,没有起伏的声音,淡淡叙述着自己的发现和怀疑。   这几乎已经不是一种怀疑,而是妖师的直觉和判断,李南落一直以来都在各方面展现了他的天赋,他本该更早的发现异样,只是身为人类的身份叫他时常只看到表面,而妖物,经常以直觉作判断。   这是妖师的感觉,一旦发现危险,便会触发妖力的感应,这些时日,夜苍穹有意淡化自己的存在,让李南落自己解决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而事实证明,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存在,影响了李南落对于妖力感应的控制。   他下意识地,将所有的感觉都集中于夜苍穹的身上,所以他甚至会同步感受到野兽发情期,但是他自己对周遭危险和细节的感应,却变得迟钝模糊了。   这不是一件好事,夜苍穹身为大妖,明确地知识这一点,却又自私地没有去提醒,直至今日,李南落终于察觉到殷迟背后的力量。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李南落说完,感受到夜苍穹异样的沉默,陡然看向他,一夜未曾合眼,他的眼睛里泛着淡淡的血丝,晨曦透过窗棂将他的脸上划出了几道割裂的阴影。   夜苍穹那双墨绿的眼眸动了动,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我的主人,我是否该提醒你,就连我出现在你的身边,也是有原因的?”   李南落忽然表现出一种恍然和失落,他知晓夜苍穹是因为某些原因而出现在他身边,然而出于自私的情感,他接受了夜苍穹的隐瞒,却无法接受殷迟的……因为这是夜苍穹,而那是殷迟。   他苦笑起来,搓着自己的脸,让僵硬的面孔重新感受到温度,拿过夜苍穹手里的茶盏,像喝酒那样一口饮下冰冷的茶水,“我不能对殷迟太过苛责,是不是?”   “是你不要对自己太过苛责,倘若你有什么觉得自己没做好的地方,想想你本来只是个普通人类,”夜苍穹摇摇头,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我们又能对人类抱有多大的期望呢?”   这种时候夜苍穹也没忘记展现他一贯以来的刻薄自负之处,他是有意的,李南落的嘴角不禁也扬起一点弧度,一面笑一面摇头,“你啊……”   他让夜苍穹去取回的,正是殷迟带他逃离相国府的时候,塞给他的那本册子。当时无处可藏,他就将这本册子藏在了农庄的祠堂。   祠堂这样的地方,不会有人擅动,算是比较安全,若非殷迟提起,他也要忘记这回事。细细翻开,里面写的全是人名,这是一本族谱,却不是相国府李佑这一脉的族谱,不是李家的族谱,而是来自李南落的母亲——朱氏一族。   李南落的娘名唤朱书容,除了这个名字,相国府上下似乎从未留下过这位相国夫人的半点痕迹,从他出生起,没有人谈论过夫人,亦没有人对李南落说起过他母亲的事。   所有人似乎都有一个认知,因为相爷不愿意再提伤心的过往,便从来不准府里人提起这位主母,就像被尘封的记忆,成了一个禁忌,不准任何人开启或追忆,哪怕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行。   所以李南落对自己的娘,从未有过半点印象,而除了女主人之外,相国府也从未有过什么小妾或是受宠侍寝的舞姬,都说是相爷长情,思念亡妻,从不对其他女子假以辞色,若是有大胆的丫鬟敢做出勾引主子的事,当下便会被赶出门去。   如今,这本朱氏一族的族谱,就在李南落的手上,他翻看名册,隐约间有了一种猜测,殷迟是否就来自他娘朱氏一族?之后才加入的影子卫?这一刻他有种冲动,想把殷迟抓过来,问个清楚。   “你真的如此看重那个人类?”在李南落若有所思的时候,夜苍穹已经叫人打了水,赵府的几个下人睡眼惺忪,揉着眼睛把热水抬进来,看也没看里面一眼,眼睛都快要闭起,放下之后又像梦游似的打着哈欠走出去。   有时候人类确实不如妖物,李南落想起来山海会里侍奉的那些小妖,十分懂得礼数,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夜苍穹开始宽衣解带,就在他眼前准备洗漱,想起什么来,瞥了他一眼,又叹息似的挪过了一个屏风。   鉴于夜苍穹此刻的不稳定状态,李南落对于他的遮掩没有什么意见,没想到,屏风之后久久没有水声,夜苍穹宽了外衣,只着长裤,走出来牵他的手。   他被夜苍穹带到屏风之后,被他脱下了衣物,又被他按到水里,他没有动一个手指,夜苍穹便已经将赤着身子的他放进水里,温暖的水将他包围,他霎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夜苍穹自己站在水桶之外,解开李南落的发冠,又用手指按着他的头,直到这个时候,李南落紧绷的情绪才真正放松下来。   他忍不住又慢慢呼出一口气,发呆似地看着夜苍穹靠近的眉眼,他拿着沐巾为他擦洗,神情认真而专注,于是李南落的思绪开始混沌起来,紧绷的情绪一旦放松,整个人变得十分困乏,浸在热水里,呼吸着蒸腾的水汽,夜苍穹有力的手掌,落在他的后颈和肩背上。   坚定的力量,微微施力,李南落闭起了眼,整个人陷入了昏沉,他湿透的头发搭在浴桶边上,夜苍穹揉着他僵硬的身体,默默与自己的本能抗争着,野兽低垂的眼睛不敢与眼前带着水汽的身体接触。   直到李南落在水中昏睡过去,夜苍穹才将他从水里抱起,在他迷蒙睁开眼的时候,亲吻了他耳垂上的水珠,低声轻语,“有我在。”   于是李南落放心地继续睡了过去,夜苍穹这才草草洗漱,穿上衣裳,坐在床沿,取出了火焰之卵,绯红的光亮将床上的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他用热度为他烘着头发,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的睡颜,直到天色放明。 第134章 明珠生子   华胥国, 朝堂之上。   今日早朝,国君魏吴央看着又比前些天憔悴了些,这也是没有办法, 雷泽国大兵压境, 再次试探起边境的守备力量。   看守边境的将领是孙望义的子弟,一时间还能抵抗得住, 但长此以往, 国力必受影响, 雷泽国这就是在温水煮青蛙,朝堂上有武将破口大骂,誓不甘休, 要与雷泽一战。   文官却不愿意马上开战,眼看要入冬, 老百姓要屯粮吧?辎重粮草总要先准备吧?本来冬天就不是个打仗的好时候, 还要打这没有准备的仗,难道是要去送人头?   魏吴央冷眼看着文武百官各抒己见, 心里烦乱,有的事就连这些大臣也不知晓,只有身为国君才会知道,华胥国面对的并不仅仅是雷泽的大军, 还有雷泽背后那些力量。   想到这里, 便又想到先前的布置, 那时候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究竟是对还是错?可无论如何,已经没有退路了。   文武百官的争执声中, 高高在上的君王轻轻咳了一声,于是大殿上便安静下来, 魏吴央问起了大臣相继遇害的案子来。   一时间,鸦雀无声。用兵的事人人争论,真到了身边的事,却没人开口了,朝中有大臣遇害,这莫非是雷泽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   大臣们互相看着,揣测着,愁苦着,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于是有人想起前年相国遇害的事情来,那是一切的开始,是第一桩震惊朝野的案子,只是此后,陛下对这个案子的态度开始变得暧昧起来,凶手至今未能抓捕归案。   其后,大臣遇害的事便相继发生,这难道也是那庶子李南落所为?可那李南落,分明被追缉之后不知所踪,流落于江湖,并未听说他回到京城。   另外,遇害的大臣死得太蹊跷,看着便不像是人类所为,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开始揣测,是否妖物为祸,该叫近卫出马才是。   这事大家心里其实都知道,只是谁也不愿意先开这个口,妖物之事,本来就是个忌讳,朝堂之上勿言妖事,既指妖物,也是妖物带来的祸事,这样的事情,是不好放在台面上说的。   但这一次,被祸害的全是朝中官员,虽然还不是什么大官,但谁能保证下一次不是?故而京城之中,官员们纷纷在和大内近卫拉关系,更知道些内情的,则与太医局频繁联系,求的就是一个心安,希望真遇到什么不对的时候,对方能出手相助。   这件事,是群臣之间心照不宣的,不承想,这会儿竟在堂上,有人这么说了出来,莫非这是陛下所授意?朝堂之上,没有庸人,眼看着陛下问案,又眼看着陛下震怒,最后听着陛下悬赏捉拿凶徒。   只听高高在上的君王徐徐说道:“谁,若是能缉拿住那凶徒,将事情查明了,西街上最大的那栋宅子,就是他的。”   话落音,朝堂一片哗然,西街最大的宅子,那岂非就是相国府?相爷李佑身故之后,宅子无人接手,便被朝廷收回。   宅子是好的,无人敢要,一方面是怕妖物作祟,更重要的是,那是相国府邸,真有人去买,也要看自己够不够资格。可如今,若是陛下赏赐又不一样,能从陛下手上得到相国府邸,那是否有点别的意义?   自相国一去,相国之位无人接任,国君陛下将其所司之职拆分开来,安排给了六部,六部顿时忙碌起来,没有了相国这一顶头上司,六部须直接回报于国君魏吴央,确实做起事来,要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但权柄也比之往日更盛。   要是六部之中,有人能得到相国府的旧宅,是否说明,陛下有意在其中找一位继任相国之人?   吏部、户部、刑部、工部、礼部,几位尚书神色不动,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兵部尚书反而泰然处之,执掌了军政,也就不可能再被提为相国,相国要平衡六部,权柄却不能过大,免得对皇座上的人产生威胁,这是谁都能想得明白的。   这一天的早朝,便在这一片哗然之中结束了,魏吴央一脸倦色,对着帘幔后的阴影淡淡说道:“南宫,已经开始了,替我留意吧。”   已经开始走的路,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帘幔后的黑影俯首领命。   赵府之内,赵佑宁赵大人在门前打着转,负手来去不知道多少次。早就已经秋凉,他身上便穿了厚一些的常服,如今背上一片汗湿,他那张被姑获鸟所伤的脸,那道可怕的伤痕在白日下红得刺目,更显出他脸上的焦急来。   今天本来还好好的,用过早膳,李南落算着日子,要去赵明珠的房里为她安胎,才走了几步,还没到后院,便看到丫鬟惊慌地跑到后厨,要熬煮的鸡汤,要一些红糖做的茶点,嘴里直嚷嚷,小姐要生了。   待他赶去,赵大人已经不知道走了几圈,蛟鳞则与他相反,就像变成了一个石头桩子,直直地戳在门口,一动不动,好像动一下,就要把里面的人惊碎了似的。两个人,一个着急上火紧张得满脸发红,一个好像脱了水的鱼儿,脸色苍白得仿佛即将生产的人是他。   蛟鳞化身石柱,也没抵挡住赵大人的一通骂,骂他不知廉耻勾引他的女儿,骂他身为一个妖物竟敢让他女儿有孕,骂他不知后果,才会导致今日赵明珠生死一线。   赵大人骂得脸上皮肉一抽一抽,状若厉鬼,蛟鳞却好像被取了魂魄,任由他骂,毫无反应,他的心神早就陷在屋里,听到赵明珠低弱的惨叫声,直听的心都揪了起来。   “怎么还不来?”他失魂落魄地,终于问出一句话来,问的是沈绮珺。   自从李南落第一次为赵明珠以妖力安胎,便知道她生产之时不会太容易,而他身为男子,就算蛟鳞不介意,他却从来没有接生的经验,普通的产婆,怕是也无法为这人类和妖物的混血之子接生,那天思量片刻,当即决定让赵大人派出马车,将沈绮珺和沈医师接来。   路途遥远,想到沈寒三曾经被山海会所掳,李南落谨慎的派出了子城,只要不是相关朝堂之事,子城的身份便不用担心,作为一名剑客,只要不是遇到妖物,让他保护沈寒三和沈绮珺,那是绰绰有余。   世上没有那么多妖物,那么巧的与他相遇,即便遇到,还有他的血附子,这么考虑过后,子城便被李南落任命为了车夫。   子城不想当这个车夫,但面对赵大人一家,他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用了李南落的面鬼去查探消息,如今他这名义上追随的临时主子有事吩咐,他总不好拒绝。   于是子城去过了巡城司,即刻便驾着马车,被迫当了一回车夫,启程去接沈寒三和沈绮珺,算着日子,希望能赶上赵明珠生产。   本来这几天他也该回来了,可没想到,赵明珠却在算好的日子之前有了要发动的迹象,当下整个院子的人都乱了起来。   李南落本来还打算,等今日为赵明珠安了胎便去问问赵大人,是否知道朱氏一族如今的所在,关于殷迟刻意提醒的这本族谱名册,他认为其中总有些特别的缘故。   眼下却不是时候,他不知道赵明珠如今怎么样了,上前几步,就被门口的丫鬟和产婆带来的中年妇人挡了回去,男子不可入产房这样的道理,继赵大人和蛟鳞之后,又给李南落说了一遍。   “这是哪里请来的?如今赵姑娘到底怎么样了?”李南落没有接生的经验,却知道这产婆应付不来眼下的状况,他也像赵大人一样开始来回踱步。   “是夫人请我们来的,你们爷们儿可不懂这些,也不要进去了,进去也是添乱。”那中年妇人俨然一副行家的样子,指使着丫鬟们端茶送水,水要热的,吃食要软和的,距离生产还有时间,她不疾不徐地安排,倒也有几分像样。   那赵夫人和请来的产婆就在房间里面,她亲自抓着女儿的手,看着相比身形而言大的叫人担心的肚子,眼泪直往下掉,问产婆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她自己生养过,可这会儿神不思蜀,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产婆见这户人家显贵模样,不敢怠慢,只瞧着这床上的年轻闺女一应装扮全是未出阁的样子,不像个出嫁的妇人,再看外面,几个男人围着,也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爹,神色间便有些显露出来。   “看这样子还有的等,一会儿才是我出手的时候,夫人莫着急。”产婆和赵夫人说起话来,眼神闪烁,笑得那画的细细的眉毛也挑了起来,心里想着回去可得和外头的儿媳好好说道,看看生下的娃儿到底像谁更多些。   赵夫人在后宅这些日子,哪里看不出产婆这笑容里还有看热闹的意味,偏偏此刻少她不得,更不好明着解释,不由心里发苦。   “蛟鳞!你给我滚进来,就跪在明珠的床边!”她气愤之下,拍了桌子。   赵夫人少有发脾气的时候,这一刻是被产婆给气到了,蛟鳞却求之不得,急急冲了进去,里面备着热水,全是热气水汽,床上赵明珠的身形也显得迷蒙起来,他还没来得及上前,就被赵夫人瞪了一眼。   蛟鳞连忙跪在地上,一点犹豫都没有,那产婆心道,原来这才是正主,张着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去打量,赫然发现这男人竟是一头灰色的头发,耳朵形状古怪,半透明的好似鱼鳍……   “有妖怪!!妖怪啊!!”产婆大叫一声,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那像极了妖怪的男人方才还跪得容易,这会儿竟冷着脸看过来。   “收声!干你的活,要是她出事,我拿你赔命!”蛟鳞在府里的时候,都化作平常人的样子,看不出妖物的本形,如今一点都不顾忌地露出本来面目。   妖物的气息与人不同,他也不再掩饰,有意吓唬吓唬,这产婆看着面相就像偷奸耍滑的,要不是沈家父女还没回来,他绝不会让这老虔婆近明珠的身。   外面的妇人听见里面一声惨叫,连手里的水盆都险些端不住,那可是她的婆婆,平时她都看她的脸色,这么凶悍的老婆子竟能吓得叫出声来,于是连忙要进去看个究竟。   “别去了,只管做好你的事。”夜苍穹冷眼瞥了一瞥。   那妇人顿时吓得不敢动弹,只觉得今日这份接生的活计,比平时难了不知道几倍,去别的府上,哪家不是大鱼大肉的伺候着,哪个敢得罪她们,这里怎么全都反了!   夜苍穹吼完了,摇了摇头,没想到像他这样的大妖,居然也会有守在人家门前,等人类女子生产的一天。   李南落也想到这一茬,要不是此刻气氛紧张,他真要笑出声来,和夜苍穹视线对上,两个人都勾起点笑意,然后夜苍穹的手指也勾了过来。   小指勾上了他的小指,夜苍穹只用眼睛看了看他,他就知道,这是在打趣他呢,夜苍穹在保证不会让他有这一天?   老天爷,他是个男子,自然不会有这一天,他回了夜苍穹一眼,不经意间眉目微动,璨若流光,叫夜苍穹看得眼神一定。   外头这时候忽然热闹起来,子城大叫的声音远远传来,“大爷我回来了!” 第135章 朱氏宗族   一声大喊, 让门前等候多时的赵大人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好像孩子已经生下来似的,松了口气, “这下好了, 这下可好了!”   马车停在轿厅里,子城把马鞭一扔, 跳下马车, 拍了拍身上的尘埃, 沈寒三和沈绮珺来不及细看自己的所在,跟着他就往里走。   他们这一路赶得飞快,唯恐耽搁了赵明珠生产的日子, 沈寒三在路上不停催促,祖上三代的名号快让子城听得耳朵起茧, 要不是有沈绮珺在, 还能稍稍控制下沈寒三,子城快要忍不住拔剑相对, 就为了让这老儿少说几句。   “李南落——我来了——你们放心,有我在,我以我祖上三代之名保证,一定让赵小姐平安无事!”沈寒三人还没到, 声音已经先传进来, 叫起来还是那么中气十足。   李南落想要问沈医师, 不是说好了绝不回京城, 这会儿怎么来了?看着那头,老人被沈绮珺搀扶着, 疾步而来,头发蓬乱, 皱纹里也满是汗水,焦急关切的样子,打趣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这样的沈医师,一点没变,李南落松口气,来不及叙旧,连忙让开路,“正等着沈医师,赵明珠腹中的胎儿,我已经用特别的办法先稳住了。”   待沈寒三走近,李南落凑上前低声说了,如何救治的赵明珠,如何用的自然之力,如何让那混血之子安心,沈寒三脚步一顿,眼睛一亮,摸着胡子连连点头,“还有这样的办法?!好!很好!非常好!”   一扭头,“李南落,你小子,每次都给我惊喜,这办法兴许能让人类与妖物的混血不在母亲腹中就夭折,这个思路好!”   李南落不确定,沈寒三是否有其他办法,用类似的手段让怀上混血的孕妇如赵明珠一般,不用在失去性命或失去孩儿之间做选择,所以才会如此高兴?无论如何,只要是新的法子,他总是充满了研究的热情。   沈绮珺布衣钗裙,神色镇定,接替了那中年妇人的工作,继续准备热水和沐巾,沈寒三正要往里走,房内又是一声惊叫,那产婆连滚带爬的从屋里逃出来,摔在台阶上,吓得面无人色,“妖怪!肚里的是个妖怪啊!”   中年妇人也就是她儿媳,上前搀扶,产婆哆嗦着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赵夫人跟在后面,神色惊恐,厉声呵斥那产婆,后悔方才就不该将这婆子留下,如今还不知会朝外说出什么来。   “先把她们绑了!”赵大人护女心切,先下了命令,准备晚些再吓唬她们一番,不准说出今日之事。   而沈绮珺已经顾不上其他,先进了房门,看见许久不见闺阁姐妹,只觉赵明珠瘦得脱相,那高耸的肚皮上,撑起一个婴儿的手掌形状,竟能隔着皮肉看出轮廓。   那手正在抓赵明珠的肚子,试图抓破血肉直接从肚皮里出来!   即便是沈绮珺也没见过这般场景,赵明珠泪眼婆娑痛得快要失去知觉,嘴里是赵夫人塞的软木,蛟鳞在她边上,脸色比她还白,紧紧抓着她的手,“明珠,我们不要这个孩儿了吧!”   赵明珠的一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盯着沈绮珺,一边摇头,一边哭泣。   “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哪怕它要撕破她的肚子出来,她也要生下它……让我们不要阻止孩子出来!”沈绮珺咬着牙,忍着泪,读懂了赵明珠的意思。   赵明珠的目光霎时柔和了,眼睛里有一片欣慰,她已经做好了离开这个世间的准备,只是还舍不得蛟鳞,正在她感到肚子一阵剧痛的时候,几个人影从外面走进来,说来也怪,那身影走到身边,那即将要撑破肚子的小手,竟仿佛害怕似的,缩了回去。   “你敢动一下试试?”说话的人,原来是赵明珠许久没见过的夜苍穹,他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她的肚子看了片刻,那腹中的胎儿霎时乖巧得似乎从来没有试图撕开她的肚子。   蛟鳞的泪水还挂在脸上,一脸呆滞地抬起头,“为什么,不怕我?怕你?”   “我是大妖,他是小妖。你是他爹。”已经感知到腹中胎儿是个男孩,夜苍穹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蛟鳞。   身为大妖的威势,已经能被这腹中的混血感受到了,既然是蛟鳞的血脉,便有妖物的血统,小妖对于大妖,那是全然的臣服。李南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让出地方给沈寒三和沈绮珺。   至于为什么不怕蛟鳞,便是因为有血脉的关系,他与他自有一种亲近感,和全然的信任?和人类一样,总是在最亲的人面前撒泼,遇到厉害的外人,眨眼间就做出乖巧状。   李南落将这番猜测问了沈寒三,果然得到了沈寒三的支持,甚至觉得他十分有学医的天赋,眼见他似乎产生了收徒的兴趣,李南落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几步,恰好赵明珠的阵痛又开始了,这次是正常生产的情况,于是沈绮珺和沈寒三都忙碌起来,夜苍穹则和李南落一起被蛟鳞赶了出去,和赵大人一起在外面等候。   兴许是被夜苍穹吓住了,或是感受到李南落身上自然的气息,情绪稳定,后来的时间里,那混血再也没有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情来。   沈家父女给人接生过,对待这位特殊的孕妇,便加倍地小心,沈寒三还带了金针,这是防止混血的婴儿在被生下的时刻无法自己控制,防止他伤人,也防止赵明珠痛晕了没力气生孩子用的。   终于,在晚一些的时候,赵明珠还算顺利的生下一个男婴,男婴身上竟带有鳞片,柔软的鳞片好似半透明,贴在细嫩的皮肤上,在胸前和肩背处都有一些,最叫人意外的是,他的耳朵继承了蛟鳞的样子,也是长得如同鱼鳍一般。   沈绮珺好奇地看了几眼,把他交到蛟鳞手中,蛟鳞看着那粉嘟嘟的笑脸,前一刻才信誓旦旦说要杀了亲儿的他,这会儿只会露出一脸傻笑。   赵明珠生下孩子,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累的昏睡过去,沈寒三为她把脉,写着药方,沈绮珺在一旁收拾医箱,丫鬟们进进出出,清理的清理,送汤水的送汤水,热水拧了沐巾,为赵明珠擦汗,然后盖了被子。   赵大人这才终于被允许进了房,上前看自己的外孙,赵夫人正在房里命人把窗户打开,让房间里的血腥气飘散,随着打开的窗棂,初秋晚风送爽,带来一阵秋意。   李南落和夜苍穹站在门外,看里面点了灯,昏暗中亮起一点金黄,那一个个身影,一张张笑脸,在欢笑声里形成了一个圆满的世界,暖黄色的光,仿佛一道赤金色的纱,将里面的世界描绘成一幅奢侈华美的画。   树影随风摇曳,吹起李南落月白色的衣袂,他注视着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张笑脸,问道:“还觉得,人类是愚蠢的吗?”   夜苍穹笑了笑,也看着里面,勾着弧度的嘴角柔和了脸上的神情,“怎么不蠢,除了人类,还有哪个会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自己孩儿的性命。”   “你说过,娘亲都会。”李南落一句话,让夜苍穹无话可说。   那确实是他曾经说过的话,他这主人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夜苍穹从对话里忽然寻觅到了某种情感,他恍然,“你准备去找朱氏一族了?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需要什么准备,我只是想去问问,我母亲是怎样的人。”看着房间里这圆满的一家,李南落为他们感到高兴。   他的眼底好似印出了月光的颜色,这一刻看起来,显得清冷又落寞,夜苍穹看着他的侧脸,看那长长的睫毛洒下阴影,看那微微抿起的薄唇,喉间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将这个于此刻显得分外单薄的身影抱在怀里。   “你去哪里,我都陪你。”他控制着自己的手脚,不去靠近,不去拥抱,看李南落对他微笑,月白色的发带像一道光在月华之中飘拂,他看着他,好像他就来自月上,是月上的神祇。   朱氏一族,这是李南落以前从未刻意去了解的家族,但隐约也记得,朱家,似是开国之时就有的姓。   他的母亲,朱氏,因为门当户对之类的原因,被赐婚给了当时已经是相国的父亲,母亲在生下他之后不久,就因病而死。   从此,朱氏一族和他家再也没有任何往来,否则,他不会没有半点记忆。   他从未将朱家和宗族联系到一起,可他记起了孙望义将军府上那位老夫人,老夫人的娘家,章家,在嫁出她之后,迁了住处,杳无音讯。   两相比较,和他母亲朱书容的情况何其相似,而那老管家,分明记得“宗族”,如果章家是宗族之一,莫非,他母亲的娘家,也是?   李南落为自己这一大胆的猜测而感到惊异,却偏偏觉得自己猜的与真相很接近,这兴许也是属于妖师、妖物的直觉。   这一天,他正与夜苍穹坐在院子里,晒着早晨的太阳,说起这件事,对面的山石之后,看到子城的身影。   他还是抱着剑,但目光并不犀利,反而充满了疑惑,绕过山石,一脸莫名地走来,“巡城司的人找我,送来了一封请帖,面上署了名,姓朱。” 第136章 真实与虚假   姓朱?李南落霎时坐直了, 夜苍穹对上他的眼神,两个人心里想的都是,才说起这朱氏一族, 就来了一封请帖, 竟然这么巧?   “赵大人这里,看来也没少为你宣扬啊, 不知道说你是太子的幕僚?谋士?还是客卿?你看, 这就有人慕名而来了。”子城环臂抱着剑, 剑在怀中,手上却有个请帖匣,如今也只有特别讲究的人家才会在请帖之外装上红封, 再放入木匣之中。   打开木匣就看到那个信笺红封,上面写着一个朱字, 李南落放下手里的茶, 连呼吸都快要忘记,就那么看着那个朱字。   殷迟的背后, 是不是这个朱家,若不是,怎会来的这么快,时机这么巧?若是, 他们又想要做什么?邀请他是为了什么?   巡城司的人把这个木匣送来, 只是因为受人所托, 还是巡城司的首领, 也与朱家有关?   一时间李南落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个念头,直到眼前的那个木匣被夜苍穹接过去, 才恍惚着看向他。   “不过是一户姓朱的人家,不过是一群可能和你有关或者无关的人, 你在怕什么?”他摇晃着手里的木匣,好像这不过是一个摆设,然后拿出那张请柬,把盒子随手扔在了桌上。   打开请柬,不过是寻常名帖加上邀请,仿佛李南落是一位新搬来的邻居,这户人家正想与他走动走都,彼此认识一番。   李南落拿着请帖出神,仿佛在追寻记忆中可能存在的线索,子城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一封请帖如此在意,抱着剑靠在身后的山石上,露出探究的表情,夜苍穹不想在这时候让子城知道太多内情,坐在石椅上,朝他看了一眼。   子城立时接收到他的意思,哪怕一个字都没有说,那眼神也足够让他学会什么叫“自觉”,于是随便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和李南落说了一声就走了。   李南落根本没有在乎他的借口,也根本没有发现他已经离开,他拿着那页纸,坐在那里发呆,就好像这一页纸触动了遥远的过去,而那个过去里,他寻不到半点关于他娘亲朱书容的记忆。   “不想去就不去。”夜苍穹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的柔和,柔和到不像一个妖物,李南落这才怔怔的看向他,好像在做一场梦。   李南落是个已经成为妖师,对很多人而言都已经足够强大的存在,当然,在夜苍穹眼里这还不够,可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李南落的成长惊人。   可眼前,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失去一切,无所依靠的少年,让夜苍穹恨不得连呼吸都放轻。   “不想去就不去,没有人逼你。”夜苍穹又说了一遍,牵起李南落的手,他分明是贵公子出生,却总给他一种孤零的感觉,因为孤零无所依,才会在一个护卫对他好的时候,倾尽全力的相信他,甚至曾经不惜为他牺牲自己的性命。   相国府,就算被屠,也不叫人觉得可惜啊,在夜苍穹心底的某处角落,偶尔会有这般阴暗的声音如此诉说着,但这只是一种迁怒,因为他所珍视的人,未曾被家人珍视,而产生的迁怒。   李南落只是追忆,却没有找到回忆,闻言点点头,叹息似的说道:“我想不起我娘亲的样子,据说我出生没多久她就病倒了,而她离开人世之时,我还没有记事。”   “有我陪你,我也不记得自己的娘亲,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不也一样过的很好。”夜苍穹捏了捏他的手。   李南落知道他是要安慰他,确实,仔细想来,一个记不得自己千年岁月的妖物都毫不在意那些过往,他这区区才活了十多年的人类,又有什么资格哀叹自己从未有过的记忆,这未免太过矫情。   “我和你说说我小时候吧。”既然已经说起,李南落索性找了个舒服的角度,一手撑着石桌,一手捏起茶盏,示意夜苍穹为他倒茶。   夜苍穹笑着照做,听他说起儿时,那是一个天生体弱的小少爷,如何在后院成长的故事,没有任何的惊喜,平静的如同流水,每一个平淡的日常堆砌着,他在这些平淡之中,学习诗书礼仪,向身为相国的父亲请安,请教课业的问题,晚上一个人在院中用饭,他的兄长和父亲则在书房讨论政事,他是庶出,他的兄长李况则早早的随着父亲学习朝堂之事……   “等一等。”夜苍穹忽然打断了他,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之前没有留意,但你刚才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既然你是庶出,你娘怎会是宗族的嫡女?我不懂人类的规矩,但据我所知,大户人家的嫡女不会轻易与人做妾。”   夜苍穹只是个失去了很多记忆的大妖,不确定人类的规则,但李南落是个熟知高门规矩的官家子弟,闻言一愣。   夜苍穹又问,“你娘若是朱书容,那你大哥李况为嫡长子,他的娘亲又是谁?谁是相国府的夫人,谁又是妾室?若没有妾室,你娘是朱书容,是相国夫人,既是主母,你为何一直记得自己是庶出?”   话落音,一片静默,只有院子里的鸟叫声和树叶沙沙的响动,一滴冷汗从李南落的颈边滑落。   他的眼瞳不断收缩震动,他盯着夜苍穹的眼睛,刚才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直到变成一片嗡鸣,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坍塌了,那些记忆中的一切,霎时成为一片沙砾。   李佑、李况、李南落……   李南落……究竟是谁?他是朱书容之子,朱书容是朱家嫡女,是开国功臣之后,是宗族之后,是相国府主母,那李南落怎会是庶出?   相国府没有妾室,哪里来的庶子?   所以,李南落是朱书容之子,是相国府的嫡次子?!那他的记忆从何而来?他为何一直记得自己是庶出的二公子?   他的背脊慢慢爬上一阵冷意。   “你想起来了?怎么回事?”夜苍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南落只觉得一片眩晕,他的记忆是混乱的,是矛盾的,好像有人往他的脑中塞进去不同的画面。   “小南落?”夜苍穹的声音听起来更关切了,有些紧张,而他只能紧闭着双眼,感受着那片令人作呕的眩晕,耳边的嗡鸣声如同要把他的魂魄撕裂。   然后李南落整个人被抱起来,夜苍穹把他抱在怀里,把浑身颤抖发着冷汗的李南落抱在身前,把他的头按进自己怀抱里,他揉着他的太阳穴,不断拍抚着他的背脊。   李南落的背后被冷汗湿透,一片冰冷,哪怕在秋日还有些热度的阳光下依然冰冷,夜苍穹就不断轻抚着他的背,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可他还是觉得冷。   这种冷意从手脚蔓延开去一直到四肢百骸,一直浸透骨髓,他一把抓住夜苍穹的衣襟,漆黑的眼睛变作了竖瞳,“阿夜——我究竟是谁!”   “你是我的主人,我的小南落,无论你是谁,你是你。”夜苍穹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可李南落的那种狂躁和不安慢慢缓和下来,就好像飘荡在半空的心忽然有了着落。   夜苍穹继续轻轻拍抚着他,直到他慢慢冷静,然后回到房里,叫人打水让他沐浴,在热水里暖了身子,再换上干净的衣衫,顾不得丫鬟们好奇的窥探,他亲手为他擦干头发,又继续用火焰之卵将头发烘干。   茶点就摆在桌上,夜苍穹面对着好像失了魂似的李南落,考虑了片刻,叫人换了热牛乳来,因为赵明珠才生产完,赵府上下眼见她消瘦的模样,时刻都准备了各种滋补的吃食,这才有牛乳备着。   牛乳可安神,又不用咀嚼,最适合此刻的李南落,夜苍穹把他当个脆弱的婴孩那般,亲手用勺子刮开上面的那层乳衣,把牛乳递到他的嘴边。   “阿夜……”夜苍穹近来愈发的温柔,李南落张开嘴,把牛乳含到嘴里,慢慢咽下,他看着夜苍穹,让自己受到震动的心神稳定下来。   夜苍穹噙着笑意,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微微抬起的下颚,和他往下注视的眼神,让他显得有些高傲,挑起的眉眼,目光转动,透着股妖异的味道,而此刻,他看着他。   “怎么,你的记忆可是被篡改了?”他就像讨论牛乳是否好吃一样,寻常的问他。   “看来,是吧。”牛乳带着一股甘甜的味道,李南落并不爱甜食,但此时此刻,这股甘甜却恰到好处,他抓住夜苍穹的手,舔去勺子上的那一层乳衣。   白色的乳沫在发红的唇上,夜苍穹盯着那一抹颜色,看到一截舌尖把唇上的乳白舔了去,拿着勺子,被李南落触碰的手不禁发起颤来。   “这种时候你也有心情吗?在我这般凄惨的时候?触发了你的发情期?”这两种情境如此违和,李南落几乎要笑起来,为当下这种荒谬。   至少他笑了,夜苍穹注视着他的笑意,盯着那双嘴唇,“若问我,可有为你难过?那是自然,可哪怕你此刻心碎欲绝,哪怕我能感知你的痛,而我的本能,依然会让我看着你——”他的手指从他唇上擦过。   “想起它们能为我做的一切,和你曾带来的欢悦,想着如何撕破你的衣衫,把你放到床榻上,想着你会为我而失去理智,狂乱的张开你的双——”   李南落捂住了夜苍穹的嘴。   夜苍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矛盾的情绪,野兽的本能和对李南落的怜惜交织在一起,而野兽的悲哀就在于,哪怕心中痛楚,他也依然被本能所驱使。   勺子掉在桌上,溅起一片乳白,夜苍穹抓住了他的手,他用双手捧着李南落的手掌,仿佛用一种信念来克制着不当的欲望,一下下的,谨慎的亲吻,小心翼翼的落于他的手心上,又一下下的,带着一种虔诚,落于他的指节上。   错乱的记忆,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在这么一个瞬间,李南落再也听不见外面的风声,听不见鸟儿的叫声,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夜苍穹。   虚假的记忆里,只有夜苍穹是真实的。 第137章 羊肉酸汤   晚霞发着赤色金红, 如同燃烧在天边的火,于青蓝天空上划出一道绚丽的边界,使得合起的门扉也涂上了这样的一抹金红, 这抹金红一直延伸到地上, 延伸到拉长的影子里,那是两个身影相依着。   临窗的罗汉床上, 李南落半靠在夜苍穹的身旁, 他摘了发冠, 衣衫松散,夜苍穹也是一样,只是更狼狈些, 几刻之前,被他捧着亲吻的手, 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对他的感激之情。   李南落没有因为上一次夜苍穹的失控而畏惧与他亲近, 他无法坐视他备受折磨,便试探着, 不超越让他失控的程度,毕竟,完全保持距离,那实在太难了。   夜苍穹曾经赞叹过, 李南落学什么都很快, 如今看来, 任何事情上皆是如此, 月白色的衫子和一袭青衣并到一起,上好的料子连摩擦声都悦耳至极, 肩膀挨着肩膀,李南落半靠在罗汉床的扶手上, 夜苍穹的手环抱住了他的腰身,夕阳西下,没有点灯的房里安静到可以听见呼吸,每一丝声响都被放大。   彼此的吐气声里,是外头鸟儿归巢,翅膀拍飞的声音,又到了院落厨房里烧火的时候,丫鬟们要准备晚膳,有时候也会来问他们想用些什么。找不到两位贵客,走动的越发勤快,叽叽喳喳的谈论着这两位贵客与众不同格外俊秀的模样,和传闻中所谓的妖师,妖物一一对照。   有个小丫鬟觑着眼,往周遭一溜,见除了她们没有旁人,便一面说着外头听来的异事,一面看着夕阳落下,这说的便是山野间的妖物,此时说来分外应景。   临着竹影,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暧昧的光景,边说边走,经过客房的时候停了下来,见了阖起的门,犹豫着上前敲了敲,叫了用晚膳,又报了今晚厨房准备的菜色,想问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等来等去,里面也无声无息。   几个小丫鬟对望着摇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但客人的房间,不好随意,否则便是不守规矩,便驻足于门前,又在那扇被晚霞涂上了金红色的门前惊叹不已,此地景致过于美丽,小丫鬟们索性停了下来,打算躲懒片刻,就等叫饭。   于是道听途说的故事,在夕阳落日之时,被说的煞有介事,偏巧这时候,好像听到了屋子里头传来几声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吓得说故事丫鬟也停了下来,一群小丫鬟瞧见她神色有异,都安静了,在逐渐转暗的天光里,小心翼翼瞧着周围,慢慢屏息。   一窗之隔,外头静默,屋里头的两个人不禁也停住了呼吸,昏沉里两双眼睛对望着,好像要在黑暗中点出火来,几乎要疑心被外面听见心跳如鼓的声音,就算如此,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   身子站立不动,竹影映着人影,在逐渐暗下的金红色晚霞里,人影交错,只撩起了下摆,眼睛闭起,咬住了嘴唇,呼吸停滞到身子发抖,外头的几个小丫鬟没有再听见奇怪的声音,面面相觑,笑着对方多心,等厨房那头远远的叫了几声,便顾不得再说故事,连忙往那方向跑了去。   屋子里流动起初秋的燥热,压低了的呼吸在外面的笑闹声里骤然急促,这一次的动静再没有引起半点注意,阵阵摩擦的衣料声好似撕开的绸缎,手指发力,还有另一种声响叫人面红耳热,李南落半眯着眼,互相抵着的肩膀都在用力,背上出了汗,这次却不是冷汗,而是一股股的热气,才擦洗完的身上又是一阵粘腻。   散下的发贴着脖颈,黑色和银白的发丝在彼此的肩头披散着,夜苍穹的另一个手紧紧搂在李南落的腰上,隔着衣物也烫的如同烙铁,在逐渐暗下的余晖里李南落的眼神仿佛印着霞彩,夜苍穹将他往墙上抵。   不可以再继续,李南落错开了身,夜苍穹懊恼的咽下口中的喘息,整个人跟着贴近过去,好像要把李南落揉进自己骨血那样紧。   擦身沐浴的水又有了用处,待两人把手洗了,让所有痕迹湮没在水中,又打开窗户,让味道散去,在罗汉床上休息了一阵,丫鬟们没有找到人,厨房便将饭菜都留着,只等着叫菜。   李南落整个人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也有了吃东西的胃口,点了一锅羊肉酸汤,要人煮了面来吃,却不敢就这样衣衫狼狈的出去,趁着夜色,叫丫鬟只把吃的放在外厅,敞了衣衫,吃起了酸汤面,只觉得羊肉鲜嫩,酸汤爽口开胃,夜苍穹却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和他分吃了一碗,又要了一叠烙饼,泡在汤汁里,吃的很是畅快。   李南落吃得饱足之后喝了些茶,又是一声热汗,两个人再洗漱了一番,这才睡下。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可无论怎么拖延,收到的那封请帖还是摆在那里,在李南落的眼前,他端详片刻,终于还是把它拿了起来。   夜苍穹说,不想去就不去,可面对想要知道的过去,李南落根本做不到把请帖丢在一边,当做不曾收到。尤其,是在发现自己的记忆居然混乱,很是可疑的情况下。   问谁,谁都知晓,他是相国府的庶子,似乎谁都不曾真正在意他的娘亲究竟会是谁,谁也没有质疑过他庶子的身份。   也正是这一夜,夜苍穹和他躺在榻上休息的时候,讨论过这样的可能性,“你爹,相国李佑莫不是有意的,只为了把你藏在府中?所以才少让你出门,对外也说你病弱,尽量不引起外人的注意,庶子身份,岂不正合适。”   “我确实在府里过的也不像个庶子,吃穿用度,从来不比大哥差上分毫,其实仔细想来,这原本就很奇怪,我爹那个人,最是讲究礼法,上下有别,嫡庶之分,要是按照他的为人,我的生辰宴,一个庶子的生辰,就不该请那么多人,以前也从来没有请过那么多人,就好像,他正准备让我出现在众人眼前,不再隐藏……”   然后就出了事。   仔细回想,竟然从那个时候就早有异状,只是李南落从前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如今再看,竟是处处都有违和怪异之处。   知道不对,再去找不对,处处诡秘,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在相国府的日子全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般平常。   而他手上的这份请帖,上面的这个朱字,这位递了请帖来的人,他的姓名是否就在殷迟给他的那册族谱,姓朱的族谱名册里?他还没有来得及去翻看,又或者,只是他还不愿意去知道。   放下这份好似重若千钧的请帖,李南落无声的叹息,夜苍穹在他身后说道:“这个姓朱的,你不如先去问问姓赵的?”   “是赵大人。”习惯性的纠正夜苍穹的称呼,李南落点点头,理了理衣衫,出了门去。   自从赵明珠生下孩儿,赵大人就很少露面了,多半时候都去逗弄他的外孙,若没有急事,根本找不到他的人,他总是在赵明珠的院子,把蛟鳞都挤的无处可去,连自己亲儿的衣角都快要摸不到一下。   李南落找他的时候,赵大人正抱着自己的宝贝外孙,生怕伤疤的那边脸上吓着小娃,只没有伤口的半边脸对着,侧过身来扭着头对奶娃娃笑,对着外头的那半边脸便在阳光下扯开了一片猩红色的丑陋疤痕。   找来服侍赵明珠的丫鬟低着头,不敢乱看,心道也只有胆子大的才敢留在此地当差,这一家子,老的半张脸的伤疤面目狰狞,小的还未成婚就生下妖物之子,还有什么妖师妖物,医师医女,使剑的剑客,真真吓煞人。   李南落来的时候,丫鬟才抬头,瞧了一眼,又在心里默默吐了口气,罢了罢了,管他什么妖师妖物,横竖祸害不到自己身上,饱饱眼福长长见识也是好的,眼神又是一溜,嗯,这所谓妖师,莫非都生的那么好看……   待要再看,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满是妖邪之气的男人,那男人生的好看至极,简直不像个真人,只是这种好看叫人浑身发冷,心里发怵,根本生不出半点绮思,归根究底,是他看她的眼神太可怕了,就好像她要偷他的宝贝。   “阿玲,还不给客人沏茶,还站在这里作甚!”赵大人发现自家丫鬟一直对着客人发呆,心说还是太急了,临时买的丫鬟就是不如原来的合意。   小丫鬟竖着双丫髻,十三四岁的年纪,专是跑腿做杂事的,连忙低下头应了声,李南落却多看了她一眼,夜苍穹发现了,便也多看了他一眼,轻咳了一声。   阿玲这个名字,和原来照顾李南落的丫鬟同名,如今回想起来,他的阿玲也是这般圆圆脸儿,李南落陷入了回忆,看着这个丫鬟跑开的方向,一时竟没有留意夜苍穹已经露出了古怪的笑意。   “看上了这个小丫头?”他当着赵大人的面,抱着手臂朝远处抬抬下巴,指着阿玲跑开的方向。   李南落知道,这是他家大妖不高兴了,微微摇头,无限唏嘘,“和我以前的丫鬟同名,当时我让阿玲逃命,不知道她可有逃走,如今过得好是不好。”   听他说起从前,夜苍穹好像猫儿收起爪子那样,立刻静默下来,李南落垂下眼,掩住了一丝笑意,上前和赵大人打了招呼,又问候了赵明珠。   沈绮君正巧从里面端着空的药碗出来,与李南落打了照面,抬眼看他,神情微动,往边上再看一眼,果然见到夜苍穹,她低着头走上来,若无其事的笑了笑,“与你们许久不见,这一回亏得是你们,明珠没有大碍。”   夜苍穹没有忘记,李南落最初见到沈绮君之时,颇有些少年人的意动,这会儿见了沈绮君神色,竟也暗藏着一丝波澜?   他不着痕迹的站到李南落身边,“你不是有话要问那赵大人。”   夜苍穹很少这么称呼,没有直接说那姓赵的,看来多少也学会些人类的规矩和礼数了,李南落暗暗松了口气,要是当面被人听见,定要惹人不快。   不过这也是他的多虑,赵大人如今有了这个金孙,全靠他们二人,别说夜苍穹稍微失了礼数,哪怕不给他好脸色,他也能对他们笑出花来。 第138章 初乱   赵大人见两人神情, 似是有正事要谈,便把蛟鳞叫过来,小心的把奶娃递到他手上, 蛟鳞连眼神也没给李南落和夜苍穹一下, 露出了一脸傻笑,小心翼翼的把亲儿抱在怀里。   看来以后, 这傻女婿, 蛟鳞是当定了, 李南落心里这么想着,面色柔和了些,随着赵大人一起到了他的书房。   书房里, 赵大人听了他的疑问,关于朱家的疑问, 不禁也表示出了疑惑, 他的记忆中有关于朱家的事,但也仅止于外界都知道的那些, 朱家是在本朝开国的时候就存在的,身为世家却很少露脸,从不干涉朝堂。   而对于朱家的风评,一直以来, 都还不错, 他们就如其他几个还在朝的宗族世家一样, 恰到好处的表达出当今陛下的忠诚之心, 很多时候显示出豪门望族自身的骄傲,绝不会轻易与朝中某个大臣走得太近。   也可能是为了避嫌, 用这种方式表达出宗族的态度,告诉当今陛下他们只想当一群富贵闲人。   李南落从未涉猎朝堂之事, 但听赵大人说来,并不觉得难以理解,最后,他用一种奇异的表情,问道:“赵大人,你可知,我娘亲是谁?”   这个问题显然把赵大人难住了,他愣了一愣,“你娘……”   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很是回忆了一番,“相国从来不提家事,我们都只知道相国夫人娘家姓朱,至于你娘,大家都知道相国府中,似乎没有什么妾室,也没有歌姬,更没有听说过有侍女有孕之类的传闻。”   他也露出一脸疑惑,“被你这么一问,也是奇了,好像还真没人去追究过,庶出的次子之母是谁,当时似乎有人猜测,是不是当家主母的身边人,比如贴身侍女之类,这在很多大家族里也并不少见,不过相国这个人,太过方正,要是真有这么一回事,定会给个名分……”   赵大人也想过往上爬,年轻的时候对于京中之事,打探的很是勤快,就好像多知道一些,就离那个朝堂更近一些,离京城更近一些。   如今,他人是来了京城,但以述职为借口,也呆不了多久,幸好,女儿没事,还有了个宝贝外孙,如今他也没有太多的念想,只要一家平平安安就好。   李南落闻言并不意外,果然,所有人都不知道妾室的存在,却都接受了他是庶次子的身份,这是他爹相国李佑有意为之?那他记忆中的混乱,他自己对于娘亲的认知,以及庶子身份的认知,又是什么时候存在于他脑海中的?   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记忆都不能相信,他还能相信什么?   李南落第一次如此直接的感受到,夜苍穹这个失去了千年记忆的妖物,对于自己的过往是怎样一种感觉。   那是模糊的,未知的,充满了不确定,甚至因为对过去的不确定,而无法肯定自己该是谁。   他朝着身旁伸出手去,抓住了夜苍穹的手,夜苍穹回握住他,手心相贴之时,就好似两个迷失于夜色中的人,彼此有了一个依靠,一个能让自己寻得归途方向的依靠。   又问了一些,再也没有得到其他有用的消息,李南落准备告辞回去,却被叫住了。   赵大人想起一件事来,“贤侄,近日打听到一个消息,说京城里面发生了血案,有好些个当官的,不知怎么就被人害了,为了此事,陛下悬赏,要是有人能抓到凶手,便将相国府旧宅做奖赏。”   这事,关系到的是那栋老宅子,赵大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李南落说一声,果然话说完,就见这年轻人呆愣在那里,随即神色似乎黯淡了不少,想来也是,那栋宅子,似乎是他和相国府之间,如今唯一的关联了。   “你把那凶手抓住,也可以得到奖赏,兴许还能趁此机会洗清身上的罪名,如果背后凶手就是蛊雕呢?”夜苍穹一直没开口,此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李南落和赵大人顷刻间一起看向了他。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叫人惊骇的话,手指在李南落掌心挠了挠,噙着笑的眉眼往上挑着,“怎么?这不是你的意愿?得回相国府的宅子,找到当时的那个凶手?”   “你怎么如此肯定,如今血案的背后便是那个蛊雕?妖物之间有这样的消息流传?”李南落一下捏住他不安分的手指,报以疑问。   “我不确定,最近也没听见什么消息,不过凡事都可以试试,哪怕这凶手不是蛊雕,只要能让你得回旧宅,便是个可行的办法,为何不试试呢?”夜苍穹积极的鼓励着他,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都看到他。   明珠美玉,不可蒙尘,早晚会绽放出光华。   夜苍穹一直以来都希望他带出来的小崽能立于人上,只是后来出于私心,才变得有些不想让更多人看见他的非凡之处,但如今……他知道他想得回那套老宅,既然无法阻挡未来的光亮,便索性,让他亲眼看到这光如何绽放吧。   追查凶手,这对于李南落而言其实并非没有办法,仔细想来,他还没有去联系过京城里的山海会分部,他这个巡察使要是需要的时候,多少也能差遣一二。   另外,既然殷迟给了他朱氏一族的族谱,那是否代表着朱氏一族对他释放的善意?他仔细考量,排除自己内心的情感,朱氏一族未必不可结交,至于娘亲的母族为何要与他联系,所图到底是什么,可以到时候再说。   还有影子卫,殷迟既然表示出影子卫的态度,那么那十数个影子卫,便也是可以一用的。   仔细算算,山海会、影子卫、打探消息有一手的子城、面鬼,还有赵大人在京城的些许关系,这些零散的力量,分开看不觉得如何,但放在一起看,从朝堂到江湖,从妖师到妖物,竟然都包含了进去,只要他想,都可以作为助力,去查查那些个案子。   李南落这么一盘算,便定下心来,决定试一试,不管凶手是不是蛊雕,只要有机会显露出自己的能耐,或许真的能得到机会,洗清罪名,至于相国府老宅,只要当今陛下说话算数,定然会到他手上。   当然,前提是他能查出凶手是谁。   打定了注意,他也不再耽搁时间,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赴朱家之约,如今却觉得多了个好的由头,哪怕是为了这件事,也该去一趟。   做了决定,心里这才安定了,李南落准备第二天就去一次朱家,回到自己院中,亲自写了回帖,写明了日期,也不打听朱家在哪里,贴子里已经写了,但他偏叫子城去送信给巡城司的人。   既然朱家为了避人耳目,让巡城司来送信,那么他也这么做,只是子城在拿到回帖之时,很是停顿了片刻,“你当知道,我不是专门来给你送信跑腿的小厮吧?”   他抱着的那柄剑,已经多日没有开启,整个人的锐气却如剑那样,反而更加凌厉 ,见他瞪着眼看过来,李南落只是淡淡回视,“那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就走。”   言下之意,他也不缺这么一个跑腿的小厮,子城的一口气憋在胸口,硬是没能吐出来,留也是他自己要留下,如今觉得不甘心了,那也是自找的。   狠狠咬了牙,他接过回帖,掉头就走,往外面走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没有想到的人,本该已经回去的山海会妖师叶若延,竟找来了这里,他脚步匆忙,神情焦急,还没走到李南落眼前,已经喊着“巡察使”。   李南落有些意外,他还没去找此地的山海会分部,这叶若延倒是来了,见他神色慌张,不由站定,等他到了眼前,问道:“何事?”   “还记得我先前问过你,是否见过走失的树妖吗?”叶若延神色未定,他自己也没想到,才离开没多久就又回来了。   “树妖怎么了?”夜苍穹回过头,他就站在书房的角落,手上拿了本书悠闲翻看,“京城到底是京城,城里就连个小妖也看不见,山野之间的妖物也少的可怜,看来天地自然之气,在这里也要避着官威呢。”   这话显然又是在调侃京都的繁华,和与之相比几近枯竭的自然之力了,李南落仔细想了想,确实到了粱京之后就很少遇到各种妖物,更别提祸害人类了。   所谓官威,太医局和大内近卫就在京都,要是还有妖物不长眼,也只能说是自寻死路,他摇摇头,想起大内近卫,不知道那个叶墨槿是否知晓,他想抓的人此刻就在他眼皮底下,还是说,碍于太子的颜面,知道也装做不知道。   “那个树妖最近被发现了,受了伤,一路奔逃,你也见过那个妖物,据说体型巨大,要是在城中闹出事情来,怕是掩饰不过去,长老们让人传信,我回去的半道上就被拦住了,让你在粱京留意此事,千万不要把山海会牵扯进去。”   “我记得先前曾经说过,树妖属于某个宗族,那黑市背后的势力亦是宗族……”他回忆之前山海会给的说法。   “这不正因为是宗族么,树妖背后的人给了这个委托,要我们找回走失的树妖,毕竟要是动静闹的太大,也无法和上面交代。”叶若延点出了其中的关键。   要是树妖在粱京闹大了,让人知道某个宗族世家其实背地里并不安分,还不知道座上那位会给出什么反应。   李南落想了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让子城和面鬼留意。”   叶若延还想再说点什么,犹豫片刻,没有开口,李南落也不催促,他已经越来越有妖师的气度,和叶若延这样的妖师又不一样,也许,这便是那一边选中他的理由,是他该有的样子。   心里这么想着,夜苍穹站在博古架前,手里拿着书,已经很久没有翻动,他的眼睛对着书本,眼神却落在李南落的身上,他的小崽已经长大了。   说不出是惆怅还是欣慰,是骄傲还是酸涩,要是他早一些放手不管,不时时看顾,要是他没有生出旁的心思,是不是李南落早已经成为耀眼的人上之人,得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阿夜?”那一头,李南落的喊声拉回了夜苍穹的思绪,他若无其事的勾起一抹笑,“何事?我的主人。”   “明日陪我去一趟朱家,可好?”知道答案是什么,但李南落偏偏要问一声,直到夜苍穹上前捧着他的脸,低声含笑,“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幸好叶若延已经走了,李南正要靠近过去,门又被打开了,正是去而复返的叶若延,他一开门,门内两人靠的那么近,又是他记忆中那样的姿态,一个抱着另一个,还没等李南落如何,他先尴尬起来。   背过身去,飞快说道:“想起来长老还有关照,近日会里的妖师接任务的频率都高了不少,各地都有妖物为祸,好像被什么激发了似的,比起以往,今年秋天似乎特别不太平,要巡察使留意京都的态势。” 第139章 树妖求救   多事之秋, 这是长老们的提醒,特别提醒,意思是要特别注意。   叶若延说完, 飞快的离开了, 对于很有上下尊卑概念的叶若延来说,方才的情景不是他该看的。   可说是不该看, 脑海中依然印着那双人影, 曾经见过的, 巡察使环抱着他家大妖的姿态,再次浮现于眼前,那种充斥于两人之间的气氛, 想到这两人之间的种种,叶若延不确定, 妖师和妖物之间, 一旦有别的牵扯,会有何种结果。   这样的人类和妖物在一起, 是会更强,还是会多出些旁的妖师没有的弱点?毕竟情感一事,太容易发生变故,他记挂着长老们的嘱咐, 心里对于粱京莫名担忧起来。   李南落听了, 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粱京有大内近卫, 有巡城司,何况本来就是个妖物不多的地方, 按照夜苍穹的说法,但凡是妖物, 简直快要绕着经过此地,其中少不了太医局的“功劳”。   想起太医局,不可避免的要提起沈寒三沈医师,他自从为了赵明珠而不得不来到京都,除了起初忙于救人接生,后来便沉默下来,粱京于他而言,还是太过沉重了,这里有太多他的过去,他的梦想,他的失去和痛楚,若不是为了赵明珠,他此生应当不会再踏进粱京半步。   方才想起沈寒三,隔日,沈寒三便来向他告辞,“赵小姐无恙,我也该回去了,这里不是我这个老儿该呆的地方,我在这里也开不得医馆,与其偷偷摸摸的,不如早些回去,也好多救几个妖师妖物吧,再不济,多捡几具妖物的尸首也是可以的,我倒要看看,这里头还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本誓不回京,如今真的到了京都,沈寒三再也没说那句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的话了。   沈绮珺就站在他身后,安安静静,感觉到李南落的视线,方才抬头对他笑了笑,笑容一如往日,李南落却察觉到一丝失落,沈绮珺没有来过粱京,这里还有赵明珠,想必她自己并不急着回去。   李南落并未阻拦,颔首答应,第二日定为沈寒三送行,今日他则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去那传说中的朱府见一见朱家的家主,或许又该称之为宗长?   就在李南落出神之时,夜苍穹已经在轿边等候,子城抱着剑,靠在门上冷哼,几次三番不带他同行,叫他失去许多收集情报的机会,可谁叫他身份尴尬,身为一个夏栖国的子民,李南落还没有心大到能带着他在京都里到处乱跑的程度。   “要知道,我没有报于巡城司,说你是夏栖国的奸细,已经是对你不错。”李南落站在轿子边上,回首望来,今日他一袭青绿,绣着浅色青竹的直身外衫映衬着晴空朗朗,眉目之间一片淡然。   神色虽淡,子城却不敢大意,他还记得当初李南落正是以这幅淡然的表情,用面鬼来要挟他,使得他险些被自己身上的血附子吃成人干。   只能继续冷哼一声,子城抱着剑回转过去,剑在鞘中,发出铮铮嗡鸣,一如他内心躁动,身在粱京,可偏偏被李南落所限制,不可妄为。   “走吧,不要与他多话了,浪费时间。”轿子里传来夜苍穹的催促声,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那朱府算是李南落娘亲的母族,不知是哪一种人家,就连他也有些好奇起来。   上了轿,轿夫熟门熟路的到了街市之上,遇到贵人的轿子,寻常百姓都会避让,不敢冲撞,赵大人算不上什么大官,轿子也是寻常模样,在人群之中到不算是太过显眼,李南落反而觉得安心,他还没忘记,自己说到底还是一个通缉犯,哪怕没有人来抓捕他,他也仍旧有些心虚。   一路上夜苍穹都没有说话,这叫李南落心里觉得有些怪异,近来他家大妖,和刚认识的时候相比,有了好些变化,不再那么不讲道理,不再罔顾人类的规矩,就好像从一个不讲道理只看喜恶的老顽童,变成了懂事的大人?   眼神在对面打了个转,他暗道,这个比方可千万不能叫夜苍穹知道,千年岁月,对人类而言确实是很老很老了,可要是让夜苍穹知晓,还不知会怎么生气。   对面的夜苍穹不知在瞧些什么,一手撑着头,一手挑起轿帘,正往外看,李南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觉他神色忽然一变,尽管细微,但日夜和他相伴,哪能分辨不出。   正要开口问,他也察觉到某种异样,远远的地方有一阵强烈的妖物的气息,正在快速的接近。   “就在这大街上,就这么狂奔而来,这是要招来大内近卫?还是想引起太医局的注意?”夜苍穹摇着头,放下了帘子,他不想为李南落惹祸,“实在是个愚蠢的妖物。”   察觉到他的体贴,李南落没想到夜苍穹竟会有为他而让步的时候,要是按照这个大妖的常性,定会热衷于看这场热闹,别说放下帘子回避可能存在的窥视,以免被大内近卫发现,相反,他甚至可能纵身一跃,跳出去看这场热闹,笑话这奔逃而来的妖物,或是挑衅可能出现的近卫。   “叫你受委屈了。”不知为什么,李南落想说这句话,“你本来可以为所欲为的,如今什么都为了我……”   “为了你,你是我的主人,为了你又有什么不对,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啊。”感受着狂奔而来的妖气,夜苍穹的手指从李南落的唇角掠过。   就好像当这是个吻一般,温热的指腹轻轻擦了过去,李南落忍不住跟着那手指凑近,挨着他的手,轻轻碰了碰,脸颊贴到了掌心,夜苍穹的手顺着耳廓往下,捏住了他的下巴。   就在这时,轿子一停,外面忽然一阵骚乱,人群尖叫,“妖——是妖物!”   竟有一个妖物,当真敢在粱京的当街狂奔?!还没有何隐藏身形?!   这是什么大胆的妖物啊!总不能还有第二个夜苍穹?在李南落的认知里,敢于这么做的,也就只有他家这个大妖了,无法无天,敢作敢为,又全凭喜恶。   当然这都是原来的他,如今只要自己不允,夜苍穹多半时候都会克制自己的妄为,也就是在一瞬间,李南落脑中闪过这些想法,同时间他探出头去,远远的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的身影。   莫怪人群奔逃,连轿夫也扔下轿子跑了,街市之上一片混乱,除了少数几个胆大的人类躲在屋后门内观望远处,叫卖的小贩连货担都没有来得及带走,远处那个黑影如同巨大的蜘蛛,朝着四处张开的螯爪在地上拍打出一次次震动,身形有些快速的移动过来。   这是……李南落的视线凝住了,“树妖?”   “旧相识了,说它跑丢了,这不就是?该叫叶若延来把它弄走。”夜苍穹从轿子里探出头,朝外望了望,只见那树妖仿佛有着明确的方向,蹬-蹬-蹬-逐渐接近。   叶若延曾说,这是某个宗族世家所豢养的妖物,就连那个黑市也与之有关,李南落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朱家,但朱家既然已经和他有约,想必不会在这时候在这里弄这些花巧,要是想对他不利,知道他在赵府上,早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就在他思考的这片刻,那树妖已经由远而近,巨大的树干像蜘蛛的螯足踩碎矮小的房屋,躲在里面的人霎时被埋在废墟之中,见此情景,李南落顾不得可能被大内近卫发现,闪身跃出。   “不可再往前!”街市之上,混乱奔逃的人群之中,只见一个年轻人从落地的轿子里一跃而出,身形竟隐隐升腾,就这么站在半空,拦住了树妖奔逃的去路。   百姓多看了那升腾的人影一眼,那人身上没穿近卫的铁甲,不是他们所熟知的近卫,也不是巡城司的人。   那人看着年岁不大,看不清面容,却能看到他一脸平静,就那么站在半空,负手而立,神情平静,往下注视的目光彷如微风拂过,被他一眼扫过的人群,都觉如沐春风,浑然间竟然连自己此刻深陷危机都要忘记。   树妖见到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鸣叫,李南落这才知道树也会叫,就像被人劈砍树枝,被人剥去树皮一般,发出刺耳的撕裂般的叫声,尽管他听不懂,但他骤然间听出了其中的恐惧。   “他在求救!”随之而来的夜苍穹,他的一句话肯定了他的想法,他和李南落一起站在半空之中,对面就是有几人那么高的树妖。   如同蜘蛛的树妖,在黑市之中就是一个可怕的存在,李南落是靠火焰之卵这个异宝才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它控制住,如今不知它怎么出现在这里,他刚想把火焰之卵拿出来,那树妖停顿了片刻,继续嘶叫着,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逐,再顾不得向他求助,打算朝另一个方向狂奔。   螯爪方才走了几步,将房舍踩踏碎裂,人群哭喊,他们都是粱京子民,何曾见过如此可怕的东西,但凡妖物,那在京都是无法存在太久的,巡城司负责城内治安,时常有近卫轮值,遇到些许妖物作祟,只要瞧见异样,上报巡城司,用不了多久,妖物就再也不会出现了,还能得到赏钱。   故而,京都里的子民对妖物的印象,都停留在寻常妖物之上,停留在它们终究会被巡城司拿下之上,更有大内近卫护住京都安危,这里的百姓,从来没有经历过其他城镇之中的恐慌。   被妖物所惑,那是乡野小民才会遇到的事,在粱京,在都城,天子脚下,那是不会有妖物的,可今日,天子脚下的百姓们头一次见了闹事的妖物,还是这般偌大,这般可怕。   如今这发狂般的树妖,又打算继续奔逃,李南落身形一闪,只用手掌,一手顶住了树妖的头,那是最粗壮的一个枝干,同时他几乎要猜测,这莫不是被太医局喂了药,就如那姑获鸟一般,最终会疯狂而死。   但想想又觉不对,太医局再疯狂,也不会在京城里,自己的地盘之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的思量只是片刻之间,那树妖方才疾步走来,螯爪之下的房屋一片垮塌,奔逃的百姓也有被踩踏受伤的,李南落让夜苍穹去救人,也就是在这片刻之间,他看到树妖背后——   那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仿佛被什么撕咬过,一个大到可怕的伤口,就像一棵树,被人从上到下,撕去了一块。   树妖的背后,树干汁液横流,而那伤口仿佛一个黑洞,正在扩散,这伤口……竟好像是活的?   李南落和夜苍穹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动。   蛊雕! 第140章 妖祸   李南落初遇夜苍穹的时候, 他的身上就有这么一个伤口,这个伤口难以愈合,不断扩张, 仿佛有着吞噬的本能, 渴求着更多的血肉。   这个伤口是蛊雕留下的标记,无论猎物逃去何处, 终究会被他吞噬殆尽, 除非以更多的血肉做代替, 喂饱这个伤口,否则,即便是炼妖师以妖力提炼的药物, 也无法令伤口痊愈。   这个发现,将李南落的记忆拉回到那个被蛊雕噬咬的夜晚, 那个血夜。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就是这个瞬间,树妖从他身边走过, 一脚又要踩下,被夜苍穹以一团火光阻止了。   火焰之卵,树妖的天敌,对火焰的畏惧让树妖的动作顿了顿, 李南落听见夜苍穹对他大喊了什么, 下意识的转过去, 看到他眼神里的担心, 然后声音才由远而近,慢慢传来。   “大好的机会来了, 真正的凶手终于出现在你眼前,你将洗清自己的罪名, 我的主人,抓住这个机会!”夜苍穹一手抬起操控着火焰,阻止了树妖的前行,朝他望过来。   犹如曾经问他愿不愿意做妖师那样,一双猫儿眼里满是诡秘,蛊雕这个妖物激起了夜苍穹的嗜血野性,那是大妖之间的敌意,也是因为其中还有李南落的血仇。   李南落醒悟过来,毫不迟疑的点头,这一刻心下竟没有半点畏惧,示意夜苍穹把树妖往人少的地方引,他落下地来,也顾不得被百姓看到什么,抬起手,一股飓风在他手中成形。   “妖物为祸,速速避让!”奔逃的百姓只听见这么一句大喝声,就像惊雷炸开,一阵风起,硬生生在巨大的妖物身前开出一条道路,还没来得及逃走的,都被那阵风托起,移了开去,从树妖的螯爪之下避过。   一片混乱之中,手托飓风的年轻男子,不疾不徐的前行,在仓皇失措的尖叫声里,他镇定又平静,微微抬头凝视那高至半空的树妖,一手控制着飓风,将摔倒在必经之路上的人群挪开。   “谁在此地为祸?!”巡城司的人得到消息,蒋启带着手下一路赶来,眼前便是街市上一片混乱的场景,那巨大的树妖犹如一只可怕的巨大蜘蛛,占据了中心。   “为祸者就在眼前,愚蠢的人类,难道看不见?”半空之上,一头银发的男子眸色妖异,手指虚空,一团火光飘浮,他似乎正驱逐树妖去往城外方向。   蒋启上下一看,心里一惊,半空的男子显然是个妖物,那地上的这个,莫非就是驱使他的妖师?!   “还不命你的人救助百姓!”那被怀疑是妖师的年轻人回过身,一身青绿长衣不断飘拂,他手中的飓风叫蒋启如临大敌,果然是个妖师!   蒋启命手下巡城司诸人疏散百姓,慢慢捏住刀柄,心里对此人有了一个猜测,口中却问道:“你是何人?”   “李南落,通缉令上的李南落。”那年轻人回身之后站定,回答的很是从容,只见他容貌俊逸,眉宇间满是疏朗之气,甚至对他笑了笑,好像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说了一个笑话。   岂非正是个笑话,分明是被通缉的嫌疑犯,却要在这里,站在人前,还要和巡城司自承身份,李南落却不知道,他的笑在蒋启眼里又是另一个含义。   李南落!相国府庶子,血案的凶手?蒋启倏然之间想起很多,巡城司早已得到太子的密令,不可与他为难,太子既然这么说,岂非背后便有陛下的意思?还有那个宗族也同时下令,只要这个李南落出现在城中就要即刻告知他们。   这确实是通缉令上的年轻人,看起来气度又全然不同,他的笑容显然是笃定他不会拿他怎样!   蒋启还真的不敢怎么样,他还想在巡城司统领这个位子上待久一些,他不想丢了自己的乌纱帽,他的手下听令行事,疏散人群,奇异的是在此之前居然也没有人在混乱之中受伤或者死亡。   是这个李南落的干的?蒋启冷眼旁观,见这年轻人十分沉得住气,就这么和他的妖物一起,引着树妖出了城去。   城门之外他淡然回头,“你不用跟来了,之后的事我们来处理,让百姓都尽量回家去,稍后恐怕还有异事发生,免得引起恐慌。”   分明是个通缉犯,但蒋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李南落的命令,竟然起不了半点反抗之心,甚至还心悦诚服的躬身行礼,欣然领命,就好像他的话不可违逆。   看着巡城司统领带着手下返回城里,看守门户,李南落的目光又落回到树妖身上,树妖痛苦至极,发出嘶叫,曾经感受过同样痛楚的他,不由伸手安抚,树妖如同蜘蛛的身形抖了抖,竟从它身上传出委屈和恐惧的情绪,就像一个孩子对大人哭诉那般。   “蛊雕本来吃人,如今竟然连同类妖物也吃了。”根据从树妖身上传来的感觉和情绪,李南落有些惊异的看向夜苍穹。   “大妖一般是不会吞吃这样的东西的。”夜苍穹的手里还有火焰之卵,树妖不敢靠近,又不敢离去,在原地无限焦灼,恐惧着蛊雕的到来,它被标记了,蛊雕正在追逐它。   “我当时也被标记,如同这个树妖,要是没有你,是否也会被蛊雕吃掉?”李南落看夜苍穹把玩着火焰,继续往前走去,没有问去哪里,在后面跟上。   “也许会,也许不会,蛊雕这东西,当时他的所作所为恐怕都是被指使,如今拿下他正好问个清楚。”夜苍穹越走越快,前方的路他并不陌生,这里还有小妖的踪迹,要是等不及蛊雕到来,也能抓几个小妖喂了树妖身上的伤口。   默默做着这样的打算,从夜苍穹身上洋溢出浓郁的妖气,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此地的小妖对这样的存在并不陌生,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颤抖着双腿扑通一声从暗处摔了出来。   “大……大人……”小妖滚到李南落脚下,是一个弯折了腿的童子,像是人形又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这小妖见过夜苍穹,如今出来就是以为又要听令,夜苍穹神色不变,一个弹指将它丢到远处,李南落目光一顿,直觉其中有什么他不知晓的事情。   “阿夜——”想要问个明白,话才出口,那树妖颤抖的更为剧烈,李南落倏然回望,只见树影深处一个人影,在明暗之间露出半张脸来,脸孔扭曲了一阵,停了下来。   李南落再次看见了他自己。   瞳孔骤然收缩,变作竖瞳,他只觉得血液慢慢上涌,一时间竟不能动弹,就在他震动之时,夜苍穹也看到了树影间的那张脸孔,和李南落一模一样的脸孔。   “你倒是很敢!”好像只是看到一张普通的人脸,夜苍穹飞身而起,五指如爪掠过一道道冷光。   树影后的蛊雕身形微动,树上枝叶碎裂飘拂而下,而他的身形倏然几个闪烁,袭往李南落面门。   李南落的眼前,又一次看到了,瘦削的下颌,眼睛狭长而略微上扬,还有微微发白的嘴唇。   这是他的脸。   这一切,就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张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逐渐放大,同样的脸上露出了自己从不曾有过的妖邪之色,逐渐嗜血,他站在原地,就像当年的血夜再现,他再一次不能控制自己,只能站在原地。   蛊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蔑和喜悦,夜苍穹一击落空,见李南落不动,他要追击的脚步也停了,蛊雕张开了利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就是此刻!李南落方才震惊的表情归于平静,就像从未出现过,一只手就像亘古以来便一直存在那般,捏在了蛊雕的颈间。   蛊雕被扼住了咽喉,就在这顷刻之间,就在他喜悦的瞬间,他不敢置信的抬起眼睛,整个身体被提了起来,这个他并没有放在眼里的李南落立于空中,一手就那么随意的捏住了他的咽喉,手指逐渐收紧。   “阿夜,我很难相信,我以前曾被这个东西吓到连夜噩梦。”面对着和自己同样的脸孔,李南落皱着眉,一脸嫌弃。   夜苍穹大笑着击掌,“我就知道你可以,这样的妖物也就只是堪堪算个大妖,根本没有多大的能耐,他的本事都在变幻自身形态上了,如今的你,拿下他绰绰有余。”   蛊雕眼前昏沉,听见两人的对话,才知道自己竟根本没有被看在眼里,他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开始发笑,李南落察觉到些许异样,不禁手间一松。   “你在笑什么?”他知道蛊雕就是等着他发问,但既然蛊雕已经落在他手里,他也不担心他使什么诡计跑了去,他如今已经有这个自信,再次把他拿住。   “我,在笑,你在此地抓我——却不知道——更大的麻烦不在我身上——而在城中,在这个——”蛊雕就用李南落的脸孔露出一脸诡秘,好不容易喘了一丝气,一句一顿,颤着手,指着李南落的背后。   那是京都城的方向,如今他们在城外,城内又会出什么事?李南落看向夜苍穹,不知道是否该信蛊雕的话。   “你让他把话说完。”夜苍穹示意,李南落便将蛊雕又放开了了些,有他的大妖看着,他不信蛊雕能从他们两个人眼前溜走。   蛊雕落到地上,一阵咳嗽喘气,然后不等两人发问,呵呵怪笑起来,“我不过是听令行事,你家的血案也不过是一个命令!那本来是个投名状,可没想到那都是假的!假的!他们要的就只是我变化的能力!”   他抬眼看着李南落,满目的怨毒,“他们根本看不上我这样的妖!既然如此,我就索性干一票大的,让所有人类,所有妖物都知道我的厉害!我蛊雕——可不是只会变幻吃人——”   他的脸孔逐渐扭曲,长出片片羽毛,再看不出一丝李南落的模样,逐渐变作一张似鱼鹰的脸孔,身上又是羽毛又是鳞片,头上还伸出一对螺旋状的角枝来。   他嗬嗬喘息怪笑,笑声犹如婴啼,“我变幻外形,进入了宫中,什么太医局,原来也不过是群炼妖师,还有那许多妖物……对了,京都城内没有妖,妖物都被锁在太医局……京都也不过如此,太医局也不过如此……我把他们都放了!都放了!哈哈哈哈哈——”   “看谁还说我只会变幻!只会吃人!不,我不光吃人,还能吃妖!吃了那些妖物!我便能吸取他们的妖力!”蛊雕那张满是羽毛的脸上逐渐多了疯狂之色,这样子哪是吸取妖力,分明真的是如同姑获鸟,已经逐渐失去理智。   蛊雕将自己所作所为都说了,狂笑声中,鸟羽层层疯长,妖力竟然也真的不断涌现,他真的靠吞吃同类获得了他们的妖力?!李南落一惊,但此刻已经来不及再多问。   “阿夜,你解决他,我去城里!要是真的如他所说妖物都从太医局被放了出来,城内恐怕要乱!”李南落自己也没想到,他当时让蒋启留意城中,本意只是提防蛊雕,没想到,如今事态竟比他所想的还要严重。   “你去吧,这里有我。”夜苍穹点点头,一手捏住了蛊雕的脖子,就像捏住一只小鸡。   李南落的目光顿了顿,本来想要夜苍穹小心,最后决定还是不说了,这蛊雕怎么着也还算是个禽鸟,在猫儿妖手里,难道还能落得好去。 第141章 封侯   飞身回到城中, 李南落一刻都不敢耽搁,他取出怀中的令牌,先依叶若延所言, 赶往山海会的分部。   幸好叶若延还没走, 有他在,巡察使的身份用起来丝毫也没有障碍, 遇到此等大事, 分部的妖师们齐声领命, 十数名此刻就在山海会分部内的妖师四散而去。   然后是影子卫,李南落顾不得被人看到会对太子造成什么影响,直扑太子别苑, 太子并不在院中,但他留下了亲随。   亲随得到消息, 片刻不敢耽搁, 立时就去回报,李南落不愿在此浪费时间, 但要是没有魏无雍,他也不知道哪里去找殷迟,只能坐立不安的等着。   事关京都安危,哪怕只是有一丝可能, 李南落也不敢冒险, 心里思忖着, 巡城司已经在城中巡视, 要是发现不妥,定能第一时间回报宫中, 只要大内近卫控制得好,当不会引起太大的混乱才是。   对于座上那位君王, 李南落的情绪有些复杂,他之所以遇到这些,全是拜那位陛下所赐,但要说陛下为何会这么做,也全是因为对于相国的看重。   算来算去,他除了蛊雕背后的势力,竟不能真的怪责当今陛下,身为华胥子民,身为相国之子,除非他能做出叛国之事来……   就在李南落脑中思绪纷杂之时,一行人跟着太子亲随走到面前,为首之人正是殷迟和他曾见过的影五,此刻殷迟的打扮和影五他们几个一样,一身黑衣劲装,腰佩长刀。   “影子卫,见过主上!”一行人拜倒下来,拜倒在李南落面前。   李南落没有想到,太子魏无雍再一次知道他要什么,并将他们一起送到了他的面前,在这些影子卫里,殷迟的身份成疑,但此刻他没有时间再纠结他的身份,他背后的人。   “你们都是自愿跟随我去?要知道,你们面对的可能是变异的妖物,是已经疯狂的妖。”他当着太子亲随的面,低头发问。   跪在他脚下的影子卫中,以影五为代表,大家依然有许多疑惑,但对于保护京都安危,谁都没有半点犹豫。   “我等愿意——”十数人齐声回应。   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李南落带着影子卫走上街头,走向宫城,他希望自己只是多虑,希望蛊雕的话只是危言耸听,但城中已然混乱,妖物横行,果然如蛊雕所言,他将太医局的那些妖都给放了出来。   吃过药物的妖,状若疯狂,也有还没疯的,浑身妖力充盈,逃脱了囚笼,在街市上奔逃,这些还是已经出了皇宫的,太医局就在宫内,宫内要是混乱起来,还不知会怎样,大内近卫当是在宫中对付那些妖物才是。   李南落一路往前,此前他已经安排叶若延带领山海会分部的妖师们,从街市上由西向东抓捕从太医局逃出的妖,如今影子卫已经在了,便命影五和殷迟带人由东向西。   宫城位于南方,定有近卫,他便从北方开始,定下搜捕的方式,影子卫在他一个手势下散开,李南落分神想到,不知道夜苍穹在城外如何了,他要他看好那蛊雕,为的就是不想蛊雕在混乱中逃走或者死去,他还有事想要问他。   混乱果然逐渐从太医局开始扩散,宫中大乱,大内近卫铁蹄声声,也阻不住疯狂的妖物们,太医局成立多年,无人知道他们究竟抓了多少妖,甚至是否在繁殖着妖物,只为了作为炼妖制药。   叶墨槿在心里咒骂着太医局,追赶着妖物出了宫门。   宫墙之外,京都城内,还有许多官员的宅邸,妖物闯入,院中的护卫也不是妖物的敌手,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在这场混乱之中完全的平等,每个人都面临生死关头。   只有躲藏,逃亡,才是唯一可能获救的办法,于是太多的人从家里冲了出来,向大内近卫求救。   叶墨槿带着人马,已经忙不过来,而另一边,隐约之间恐惧的尖叫声似乎有所减少。   他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李南落,这个从他手心里溜了的少年,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他带着手下近卫于宫城之下与群妖混战,而那一头,慢步而来的少年已经隐隐长成了成年男子的气度,指挥若定。   他的周围有飓风围绕,面鬼发出欢快的啸叫,巨大的暗影不断扩散,吞吃着妖物们的生机,没有妖物能够近身,那一个个或是癫狂或是流脓的妖物在经过他身边之时,无一不被他击倒,或是被他脚下的鬼影吞噬,妖物的灭亡只是眨眼之间,而他如闲庭信步,游刃有余。   混乱之中,曾经的猎物与猎人,两两相望,叶墨槿习惯性的去寻找周围可能存在的那个大妖,李南落知道他在找什么,对他笑了笑,“他不在。”   “你要趁此机会,抓我吗?”曾经仓皇逃跑的少年,含笑相问,围绕的飓风带起他的衣袂飞舞,火焰不知从何而来,在他周身环绕,风与火,不断跳跃,脚下鬼影憧憧。   叶墨槿一声叹息,“看来,如今我已经没有抓捕你的资格了。”   “那就抓妖吧。”李南落说完这句话,用火焰烧尽了一个失去眼球,浑身皮肤溃烂的妖物。   其实这些还在眼前的妖物,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只是活着的尸块,而那些还没陷入疯狂的,定然早就趁乱逃走,根本不会还在街上晃悠,被他们拿下。   太医局那些人究竟做了些什么啊……在又一次用火烧尽一个把自己面孔抓烂的妖物之后,李南落不禁有此疑问。   他记得沈医师做的研究,也记得姑获鸟为何陷入疯狂,一切都围绕着太医局,而太医局分明是在当今陛下的允许之下开设的。   一面维护着华胥的安稳,建立一个人人向往的天府之国,一面在暗中允许这些东西的存在,仿佛光与暗的两面,这便是真正的华胥国吗?   而当光与暗之间再也无法维持平衡,就会像眼前。   李南落想了很多,然后想到了夜苍穹,他已经不那么想做一个好的妖师了,他只想在这一切事情了结之后,去找他的大妖,和夜苍穹一起,扔下所有这些混乱,这些人类疯狂之下的产物。   不知道杀掉第几个妖物,李南落手中的飓风割去一个双头妖物的头颅,一个头颅抛飞而起,另一个还在尖声发笑,笑声能叫人肝胆俱裂而亡,幸好,他还有掌中的飓风,飓风吹散叫声,在两声尖啸的空隙里,割去了剩下的那颗头颅。   他的身上早就被鲜血染成朱褐色,从未杀过这么多妖物,直叫他双手发酸,心头麻木,妖力流逝,他便用无名之法吸收天地之力,充盈自身的妖力,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杀死妖物,也是平常,李南落这一次有意没有依靠夜苍穹的力量,他想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他想向他证明,他终会强大。   等到那一天,他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夜苍穹身上的问题,他不会再在关键之时,只能成为被噬咬的猎物,他会有强健的身躯,他不会惧怕夜苍穹的失控,他们会一起把想做的事情做完,而在等待的时候,在愿望达成之前,他希望他的大妖多一点耐性。   心里这么想着,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个家伙不知此刻在做什么,蛊雕是否还安好?他等不及想要解决眼前的麻烦,和夜苍穹一起审问那个蛊雕,那只禽鸟,等他到的时候,希望蛊雕的羽毛还在自己身上。   李南落记挂着城外的那个大妖,想尽快解决,便御风而行,指挥着影子卫的行动,以及山海会的妖师们,大内近卫竟也在这期间,若有若无的配合着他的行动。   谁也没有料到,当年的敌手,今日竟成为帮手。   当然,这些自太医局逃出的妖物,绝大部分都是大内近卫提供的,他们其实也这次祸乱的罪魁祸首之一。   当一切尘埃落定,大内近卫开始收拾残局,把妖物尸首收拾起来的时候,李南落顾不上休息,飞身往城外而去。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城外的那片地方只留下昏厥的蛊雕,看守蛊雕的树妖和一个名叫玹琴的小妖。   小妖很伶俐,颤颤巍巍的用自己身上的琴弦绑住了只剩下半口气的蛊雕,不知经受了什么折磨,蛊雕就像被人抽了筋那样虚脱在地,人事不知。   而周围不见夜苍穹的身影,李南落茫然的注视着密密的树林,只觉得眼前空无一片,耳边嗡鸣,他的魂魄在感应,在告诉他,夜苍穹已经离去。   夜苍穹走了,他走了。   不是离开片刻,不是去休息,不是有事稍离,不是马上就会回来,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后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他走了。   他和夜苍穹之间,那妖力的联系和感应,也完全断开。   李南落看着方才夜苍穹站立的地方,脑海中一片空白,远远听见叶墨槿的声音,听见殷迟的声音,还有谁,那是影五,还是太子魏无雍?   他们有的在问他是否安好,有否受伤,有的在说,陛下召见,他一一点头回应,微笑相对,就像一具失了魂魄的傀儡,只剩下躯壳,随着人的话语,给出反应。   他好像从很高的地方往下看,看到自己入了皇宫,看到他见了当今国君魏吴央,看到座上之人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听见群臣叩拜,听见满朝文武的感激。   蛊雕被扔在大殿上,在太子魏无雍的做保之下,他的罪名被洗清,他不再是杀父屠府的罪人,但就算没有这一出,也没人还能追究一个救了全城百姓,甚至救了皇城之人的罪名。   有功,当大赏。   然后国君魏吴央对着朝堂群臣说道:“……封李南落,为东野侯,赐万鸾殿,掌太医局。”   群臣叩拜,李南落也叩拜下去,在不断回响的人声里,拜倒在华胥国的大殿之上,满是血腥的衣衫化作一片红,有一滴湿迹慢慢化开,那是一滴热泪。 第142章 旧梦老宅   不知道第几次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   梦中是狂乱的妖物, 是被妖物祸乱的京都长街,是长街上劫后余生的百姓,不远处, 叶若延和山海会的妖师们, 殷迟和影五带着的影子卫们,巡城司、大内近卫, 齐齐叩拜在他脚下。   而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之中, 茫然站立, 失魂落魄,不知归处。   京都的冬日,干燥而冷冽, 宫殿之内,雕梁画栋, 地上铺了金线绣织的厚毯, 窗边燃着宫内特制的焚香,火盆里的炭火还未燃尽, 发出炙热的红色光芒,宽敞的卧房内,一张雕花大床摆在正中,床边帘幔锦绣, 无处不是宫内匠人巧手所织。   躺在床上的人阖着眼, 黑发披散, 在帘幔的阴影之下露出半边深邃的轮廓, 他微微抿着的唇,在那一片冷白之中显得略红, 为这张冷峻的脸上平添了一丝诡异的艳色。   睁开眼,他没有起身, 眼前仿佛还盘旋着几年前的画面,梦中那妖物祸乱京都之日,也是他被封侯之时。   嘴角无声地扬起,露出几分讥诮,想了想今日要做的事,终究还是慢慢坐起来,织有暗纹的纯白丝质里衣,摩擦出几声悦耳的声响,空气中微微颤动。   一个童子打扮的小妖,穿着宫里制式的衣裳,就好像一直等在边上似的,从无人处慢慢显出轮廓来,低着头,抬了眼打量,然后小意上前。   “侯爷今日起得真早。”小妖学着人类谄媚的样子,十三四岁模样,手足俱如人类,只是手脚都短上一截,好像从身体里硬是挣扎出来一段,姑且当做手足。   他走路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动作却快,上前服侍穿衣洗漱,就在这会儿工夫,响动也把外间的侍女给惊醒了,连忙在门前问了安,得到回应之后方才低头进来。   这是来抢他的活计的,小童眼珠一转只做不知,不肯让开,继续扣着眼前这位主子的衣扣,双手够不着的地方,却不用踮脚也不用踩凳,只需用自己的妖力半浮起来,很快就把衣扣扣上,又小心在腰带上系上佩玉。   侍女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不见半点惊异,送来热水,服侍洗漱,这却是小妖不会的,于是便在边上默默看着,趁这机会,也暗暗打量起他家这位大人来。   洗漱完毕,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手,身穿红衣锦袍的男子坐在那里,让侍女将他一头黑发束起,额前一缕白这些年有些扩散的迹象,那片白发越来越多,这位大人身上的自然之气和妖气也越来越重。   他本是一个人类,如今却有些看不出他是人类,小妖直愣愣地看着,思绪停滞,只会看着那张神色冷淡的脸,在晨光照射下如同将要透明的白玉,露出不似人类的朦胧微光。   那双狭长的眼睛,目光微动,向他望来,“玹琴,去告诉影子卫,今日随我出门。”   照理来说,影子卫该时时刻刻在暗中护卫他的安全,但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他拒绝了这样的保护。   淡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一下点醒了小妖玹琴,他立时跳起来,“遵令,大人!”   他时常分不清,何时叫大人,何时称侯爷,李南落微不可觉地皱了眉,没有纠正他。   只有对着大妖的时候,小妖才会叫大人,而他是个妖师,李南落把玩着手里的火焰之卵,那团火在他指尖跃动,腰上佩着万鸾殿的令牌,想到太医局去看看,又打消了念头。   今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不想让任何失控的妖物来打扰他的兴致。   冬日里,落雪在地上积起了厚厚一层,宫人们正在扫雪,结了霜的树枝上,只剩下干枯的枝丫,不远处,山石边的水潭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印照出红色身影,这座宫殿的主人在这样的天气,没有拿手炉,亦没有披上狐裘,就这么徐徐走了出来。   他出万鸾殿,一路上的宫女侍卫都躬身行礼,不敢抬头直视这位贵人。   关于东野候的传闻,这些年有很多,都说他身为妖师,已经不是寻常人类,更接近妖物,不知是真是假,更有传言说,他能驱使一个大妖,只是却没有人见过那个大妖,不知是不是躲在暗处。   远远地,宫人们瞧见司礼监的陈大人带着他的人来了,方才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陈恩是御前听令的,也是国君魏吴央最信得过的内廷官员,倘若皇宫是一个大家族,那陈恩便是这个庞大家族的总管,将当今陛下的一道道口令,传达到宫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陈恩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着很是普通,没有任何特色,但他对宫内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坛子酒,迎上远远走来的东野候李南落,还没到跟前,身子已经先弯了下去。   “侯爷这就去了?陛下有令,让下官把这坛子酒送来给侯爷。”陈恩将酒坛子轻轻递过去。   东野候是三年前被当今陛下亲口御封的,经历了妖物祸乱京都之日,一跃成为陛下面前的红人,赏赐万鸾殿,掌管太医局,甚至连大内近卫偶尔也要受其调遣。   谁也没想到,当年的通缉犯,竟有一天变得炙手可热,要知道,在这位侯爷之前,也只有太子殿下住在宫中,而其他两位皇子,在成年之后早早就搬出宫去,陛下却将宫中的万鸾殿赏赐给了他。   这东野候的待遇,竟比皇子还高,叫人不得不怀疑,陛下是在那次妖物祸乱之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于是才想让这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厉害的妖师,就近保护皇城的安危,皇宫的安危。   李南落接过酒坛子,没有多说,点了点头,美酒祭亡魂,还让司礼监的陈恩亲自送来,这是魏吴央的心意,他将酒坛往边上一递,不知从哪里落下一个人影来,把酒接了过去。   “你怎知道我就在你附近?”剑客子城一手抱着剑,一手托着酒坛,随着夏栖国和华胥国逐渐交好,他在李南落身边的活动范围也大了许多。   李南落看了他一眼,似乎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径直离去,子城掂了掂手里的酒,有些可惜的啧着嘴,不紧不慢的跟上,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李南落。   和过去比起来,有了明显不同的李南落,作为剑客,尤其是一个经常跟在他身边的剑客,子城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的李南落比过去更让人忌惮。   他给人的感觉很危险,就像介于妖物与人类之间,他的力量在这些年不知又进展了多少,很多人会畏惧这位大妖师的能力,但奇异的是没有人会讨厌他,反而都想与之亲近。   畏惧的同时,又忍不住靠近,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可怕。   他的名声早就在妖物之中传开,他曾经救活很多妖物,也曾经杀死很多妖物,对于妖,他的态度似乎全凭个人喜好,生死转瞬,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万鸾殿在宫内,而宫外,今日是李南落接收相国府旧宅的日子,华胥国内被暗杀的官员,果然也是妖物所为,甚至隐约牵扯到了雷泽国,李南落手中有山海会,有影子卫,要找线索并不困难,他号令他们行事,在凶手行凶之时将其拿下,以此作为交换,得到了相国府旧宅。   街市之上,僻静之处,一栋因为无人维护而如同荒废的旧宅,安静矗立。   这里本来就是个好地段,闹中取静,是朝中贵人最爱的一条路,这里住的,不是尚书就是将军,凡是在朝为官的,手里有钱的,几乎都住在这条街上。   落雪的天气,路上行人不多,做小买卖的,也要看天,人多了方才会出来叫卖,路上静悄悄的,李南落乘着轿子来,一路也寂静无声,就好像这只是平常常常的一天。   他的轿子就落在门口,他一出轿,住在周遭的,开了铺子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了过来。   他的轿子上徽记所有人都认得,那是好几团旋转的火,寻常达官显贵也就罢了,这可是传说中只侍奉于陛下的妖师!还是位侯爷!   随着这些年妖物的出现,在李南落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之下,妖师的存在再也不是秘闻,许多百姓都见过,都知道,只有这样,一旦真的有妖物作乱,百姓才不会在惊吓之余慌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这位传说中可驱使万千妖物的大妖师,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门前,一身朱红锦袍,在阴沉的天气里,那身如火的颜色仿佛带来了一抹红色的光影,镀在了那扇已经褪色的朱门之上。   李南落就像没有察觉到或明或暗之处,那许许多多的目光。   这个宅子,就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当再一次站在老宅之前,李南落注视着斑驳的朱红色大门,耳边仿佛又再次响起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候的他,正坐在轿子里,外头的景致一一倒退,在一片繁华的街市上,他注视着这栋老宅远去,“我想问陛下,把宅子要回来。”   “一定能要回来的。”身旁那个温柔的声音如此回答。   飘散的思绪骤然被拉回,李南落的目光一顿,浮现出一片冷意,和他俊美又冷峻的面容,糅成了一种尊贵的,仿佛超脱于尘世间的气质。   “你们出来吧。”他往一旁的空气淡淡说了句,便有十数个黑影落于周围。   “主子。”殷迟扶着刀单膝跪地,其他影子卫也随即跪了下来。   “你们本该在暗处,但今日,我准许你们——”下颌微微抬起,李南落的示意叫殷迟按捺不住激动,在他身后的影五和其他影子卫,也露出同样的神情。   相国府旧宅,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是影子卫从集结到受训到领命守护的地方,是他们其他数十个兄弟倒下的地方。   里面流过太多的鲜血,以至于殷迟和影五再也保持不了影子卫的冷静,李南落并不意外,他收敛心神,不让过去过多的影响自己,推开门,当先走了进去。   旧宅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草木枯朽,其他的一切仿佛只是染上岁月尘埃,染上了沧桑的气息,其他就和记忆中的一样,就好像是昨天他才过了生辰宴,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十多岁的少年。   宅子里有很多他儿时的记忆,哪怕这记忆错乱,真假参半,但他此刻并不想追究,从子城手里接过那坛子酒,他将烈酒倾倒于书房门前,国君想祭拜的,是他爹相国李佑。   影子卫一个个,全都跪在了地上,无声祭拜,神情肃穆,在静默的气氛里,子城抱剑而立,低下头去,相国李佑此人,在华胥国君眼里,定是肱股之臣,他这一走,近些年来华胥国才会有了如今的乱象。   李南落没有在书房待太久,他循着记忆,慢慢往里去,去往他所住的院落,一个人影忽然从角落冲了出来。   看清了来人,他站立着没有动。   “少爷!”一声大叫带着哭音,跪在李南落脚下的人抱住了他的腿,竟然是阿玲。   他当年的丫鬟阿玲,已经是妇人打扮,她手里方才还拿着扫帚,这会儿就掉在她的脚边,她抱着李南落的腿,哭哭啼啼,又是激动,又是伤心,“阿玲以为再也见不到少爷了——”   李南落皱起眉,阿玲出现的太奇怪,太突然,不得不叫他怀疑,“我记得你,阿玲,你为何在此,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他只是平平常常地提问,阿玲听了这冷淡的声音,却觉得陌生,抬头看去,见昔日俊逸温润的少爷,已经长成一个面容瘦削,双目深邃冰冷的俊美男子,她抱着他的腿,从他身上若有若无地飘散出一股血腥气。   很淡,很淡的血腥气,就好像这件红色锦衣是由鲜血染的,阿玲面色发白,一下子松了手。   “我……我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会来,三年前,有个长相妖里妖气的男人,让我来打扫老宅,他说没人会来这里,没人会发现我来打扫,让我不要害怕,要是想见你,就在这里等你。”   她回忆着那时候的事情,“他说,你家少爷想你了,你家少爷……总有一天会要回相国府上的旧宅,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对我说,你若是也想见他,就在这里等他,吓他一跳,给他个惊喜。”那一天,那个妖里妖气的男人说完,不知道想到什么,对她笑起来,有些邪气,有些恶劣地笑。   却叫她听了进去。   于是,她相信了,她来了,只要出门,就来这里打扫和等待,等着吓一吓她家的少爷。   阿玲说完抬起了头来,果然见到她家少爷神色巨变。 第143章 囚禁   他扶着门框, 脸色煞白,捏紧了门框的指节也紧到发白。   丫鬟阿玲、影子卫殷迟、剑客子城,一起看到他整个人忽然僵在那里, 煞白的脸色就好像猝不及防之时, 被人往心窝里捅了一刀。   “少爷!”   “主子!”   “李南落!”   几人想要上前,李南落抬起手阻止了, 他低下头去, 所有的表情都被隐藏在阴影里。   “回宫。”   听到这冷得要破碎的声音, 谁也不敢上前多问,影子卫的影五,在三年前的京都见识过这位主子的能耐之后, 对他的指令再也没有半点迟疑,甚至比殷迟的动作还要利索。   蛊雕已经被擒, 一位能力出众的主子, 总比庸人来得叫人心服,影五带领的影子卫们, 本来就是相国李佑一手栽培,在李家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效忠的对象毋庸置疑。   “主子——”回去的路上影五欲言又止,殷迟对他摇了摇头, 他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关于那个大妖的话。   “阿玲, 你见着的是不是个妖物?”子城却没有那么多忌讳, 胆子也大, 这会儿工夫,已经把丫鬟阿玲拉到边上, 低声探问。   阿玲与他并不相识,满是戒心地瞧了他一眼, 没有言语,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担忧,朝那门前看着,少爷长大了,却更叫人放不下心来了。   李南落很快就从老宅离开了,在子城看来,这更像是落荒而逃。   三年了,三年里那个大妖毫无音信,却在这个时候,通过一个李南落曾经信任的人,以一种如同鬼魂的方式,提醒了他曾经的存在。   三年前,夜苍穹突然消失无踪,李南落则被封侯爷,还被赏赐了东面的一块封地,称东野候。手上握有了权柄,他就带着所有他能动用的力量,带着所有的影子卫、山海会分部妖师、带着借用的大内近卫和巡城司上下,将皇城里里外外找了个遍。   不出所料的,没有寻到夜苍穹半点踪影,后来,这种寻找又扩张到京城之外,又驱使了面鬼,但依然没有获得半点消息,山海会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分部,都在为他们的巡察使找一个大妖。   可一无所获。   就这样,过了数月,有一天,李南落在万鸾殿中将自己关了三天三夜,谁也不知道这三天里他做了什么,谁也没有能敲开房门,待他自己开门出来,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过夜苍穹几个字。   “叫人去查一下,阿玲如今的住处,她嫁于何人,过得好不好,若好,便不用再查探她的事,若不好,谁对她不好,便将那人提来见我……不,还是丢在太医局吧,那些炼药师们,如今还缺打杂的下人。”   万鸾殿中,李南落一身锦衣坐在殿上,火盆燃烧着,殿内氤氲着一股热气,火焰之卵在他周围飘忽不定,就如有了自己的意识,在半空盘旋着,如同一团燃烧的红色鬼火。   宫灯也没有这团鬼火那般耀眼,剑客子城瞥了眼座上之人,今天李南落的话算是说得多了,他正靠着椅背,一手拿着太医局呈上来的医案,一手拿着朱笔,时不时会在册子上圈上一笔。   “我知道了。”子城和影子卫们不同,他自认并非李南落的下属,回答的也更随意些,“今天又要弄死几个妖物?”他指了指那本医案和李南落的   朱批。   “这群炼药师,若没有人管,真要无法无天了。”前后翻了翻,李南落把册子放了下来,与其说是医案,不如说是记录。   太医局分内外二署,对内是宫中贵人的各种诊治,对外,便是从他们的角度预防妖物为祸,甚至利用妖物,为贵人们谋求更多的利益。   此处的贵人,指的是所有手握权柄,或是钱财的人。太医局,早已腐朽堕落了,炼妖师门如同失控的妖物,同样对周遭造成了巨大的祸患。   李南落不得不怀疑,国君魏吴央是因为已经控制不了太医局,才将他封侯,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了他。   子城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件事,他犹豫了下,瞧了瞧地上,担心着面鬼不知何时会从何地出来,自己会不会又成为它的食粮……   “不用看了,它在。”李南落冷漠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子城眼神一转,视线落到了小妖玹琴身上。   这是夜苍穹当年留下的,李南落能将这个小妖怪留在身边,是否说明他还没忘记那个家伙?可惜啊,他不敢问!   面鬼就像个会吃人的鬼魂,一旦他问了什么它觉得有所僭越的话,吃他的生机气血,它可一声招呼都不会打。   子城犹豫的功夫,李南落已经批完了手里的医案,很显然他没有耐心也没有心情在这里陪他说话,一拂袖,便命人准备往太医局去。   太医局就在宫外西面,为了随时能够听宫里的召唤,距离皇宫并不远,李南落掌管太医局,其实管的并非全部,对于太医局内署的部分,他从不插手,除非有人是被妖物所伤,寻常太医无法治疗,他便会寻来沈寒三,全做外援,临时出诊。   这些年,沈寒三被种种理由牵绊着,一直没能离开京城,这三年间,他眼看着李南落从一个丰神如玉的少年,转变成一个冷峻淡漠的妖师,说不担心是假的,他只好用这种方式,试图给这个叫人心疼的晚辈一点帮助。   另外,太医局也是一个叫人无法放心的地方,当年驱逐并且陷害沈寒三的人,早已经在李南落淡漠的注视下,一一驱除,太医局始终在疯狂边缘试探的外署,如今时不时的也会出现沈寒三的身影。   如今,大内近卫还是会去抓妖物供太医局做各种试验,对此,李南落露出过满是自嘲的笑容。   世上之事,没有完全的黑白善恶之分,更多的时候,是灰色的。他如今在做的事,竟和当年的太医局差的并不太多。   太医局,子成跟到门前,李南落停步,“在此地等我。”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要求。   子城知道,这是他还在防范他接触到华胥国的秘密,对于炼妖师,还有各种可以好好利用的妖物,生怕他泄露,毕竟他是夏栖国的人。   早已习惯,于是点了点头,其他的侍卫和暗中保护的影子卫,都会在这里停下,李南落进入太医局,从来都不带任何人。   凭他的能力,也不用担心遇到什么危险,要是真的有妖物发狂,只需要他一声令下,门外的人也很快就能进去支援,所以如今这样,无论是子城还是影子卫,都已经习惯。   李南落一个人进了太医局,太医局里也分内外二署,内署当值的医师行了大礼,这位东野候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定所有医师的生死,谁也不敢得罪这位身份特殊的上峰。   李南落对见礼的医师点点头,问了有没有什么特别棘手需要帮忙的案子,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便往后面外署走去。   外署之内,哪怕是白日也拉着窗帘,将白日光线完全遮挡在外,里面分着一间间的屋子,屋内,有的人影晃动,有的漆黑一片,那些炼妖师们习惯了在黑暗中寻找妖物的特性,并将之提炼成药物,一个个因为久不见阳光而脸色死白,形如幽魂。   李南落并不喜欢这些炼妖师,却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存在,从某种角度而言,沈寒三做的也是一样的事,只是他并未着魔,他需要沈寒三将这里的炼妖师们牢牢看住,不至于走上邪路。   没有多看这些炼妖师一眼,在旁人眼里,他早有去处和方向,那个方向是一间囚室,一间除了定时打扫,不能有任何人靠近的囚室。   囚室之内,四面灰色墙壁,一面墙壁上锁着个人形,那人头发蓬乱,衣衫破旧,他的双手都被锁在石墙上,只有一尺多的锁链,让他能在咫尺之间移动,也就是这咫尺之间,放着如厕的恭桶,和进食的碗筷。   囚室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李南落却像失去了嗅觉那样,神色没有一丝的变化,他站在墙的另一面,负手而立,只是那么看着那个人。   那人终于在长久的注视之下抬起头来,石墙高处的铁栅栏外,投入一束光线,就照在这个人的脸上。   他发色银白,身形高大,一双墨绿的眼睛,斜挑的眉眼,用痛恨的目光,猛地看向李南落的方向。   “李南落,你好狠的心,把我囚禁在此,到底何时才会放过我?今天你又要如何折磨我?要问我什么!”   站在那里的锦衣侯爷一声不响,直勾勾地看着他,和往日的冷淡模样截然不同,气息深沉,用妖力压制着某种情绪的爆发,那眼神仿佛要看透什么,从他身上看到了别处。   那人仿佛嗅到了什么契机,神情微动,就在这时,方才一动不动的李南落忽然皱了皱眉。   “蛊雕,我劝你不要在这时候试图做什么,我今日,没有耐心。”   擅长察言观色的蛊雕不再试图用言语挑衅,转动着那双墨绿的猫儿眼,“那么今日,发生了什么?”   这眉眼,这面孔……李南落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蛊雕这样的试探,以为他早已在这张面孔之前麻木,可今天,心头忽然涌上一种烦躁。   于是蛊雕面对着李南落得一言不发,感受到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目光,看得蛊雕不得不收敛了夜苍穹的模样,面皮扭曲了一阵,他不再以夜苍穹的样貌示人,然后他顿时觉得压力减轻了。   “今天我还是要问你,是何人指使你,屠杀相国府?”看着对面蛊雕又扭曲了脸皮,逐渐变成一个不认识的模样,李南落继续着从未变过的提问。   三年前,蛊雕被擒,被丢在大殿上,李南落以妖力激发蛊雕,让他变换了模样,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之后蛊雕便要被斩杀,他暗中设法将他调换,悄悄安置到了太医局内。 第144章 那三个字   太医局如今已经全在李南落的掌控之下, 蛊雕的存在,除了沈寒三,几乎没有其他人知晓。一是因为他信任这位长辈, 二也是因为蛊雕已经失控, 也只有沈寒三能令他不至于疯狂,若是蛊雕变得和姑获鸟一样, 那他很难再审问他。   在他还没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之前, 蛊雕还不能死, 也不能疯。   黑色的暗影在囚室里蔓延开来,那是面鬼不断扩散,它像一个从内部吞吃着猎物的幽魂, 慢慢的和蛊雕的影子连在了一起。   蛊雕不是第一次经历,身体还记着那种被蚕食的无力感, 他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李南落冷眼旁观,看着蛊雕的影子被面鬼吞噬, 看着他发出惊恐的惨叫。   每次面鬼控制的都很好,吞吃一部分的蛊雕,就像这只是它的食物,不存在任何其他的价值。   面鬼对它的食物很满意, 定期喂养, 如今的面鬼已经可以化身千万, 只要李南落愿意, 面鬼甚至能吞吃人的魂魄。   蛊雕感受到自己逐渐虚弱,而那盘桓在他影子里的面鬼愈加欢腾, 他知道只要再熬过些时候,今天的审问就算是完了, 李南落怕他就此死去,格外的小心,他也很有耐心,似乎等着一个他能开口的时机。   但是今日,他发现自己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一开始变化成那个大妖的样子,惹恼了这李南落,今日面鬼吃了他的生机,竟不离去,竟然还在不断地吞食。   蛊雕内心有一瞬的慌乱,但总体还镇定,只觉得整个人不断虚弱下去。   “今日我想要一个答案,你是受谁指使?”李南落就站在那里,眼神比起平日更冷,蛊雕抖了抖,脖子后吹来的冬日寒风,叫他瑟缩了下。   蛊雕身为大妖,也是有自己尊严的,他更加坚信,李南落还未对他失去耐性,只要他等待,总有机会——但显然他错了,他错得离谱!   在淡漠的注视里,李南落表示自己失去了耐性,轻唤了一声面鬼,灵魂被噬咬的痛楚便向蛊雕席卷而去。   在痛苦之中,听见那个淡漠的声音冷冷说道:“你只是粮食,也是面鬼练习能力的材料,如今它已经获得了我想要的能力,你已经没用了,若是不想说,那你就永远不要说了罢。”   蛊雕还抱着期望,李南落只想了片刻,便决定将他的期望打碎,他背过身去,走向门外,留下面鬼在囚室之中,听见囚室里传来不似人的吼叫。   灵魂被撕咬的蛊雕,会变成何种模样,李南落有些失神的猜想着,心思还有一部分不在这里,飘忽到了相国府旧宅之中。   那是他不愿意再提起的,偏偏在今日,以这样的方式,和那栋相国府的旧宅一起重新回到他的眼前。   耳畔是蛊雕的惨叫,他继续维持着他的领域,让里头的声音无法被外间所知,一边看着囚室之外,正对的窗棂,没有帘幔,已经被风刮破的窗户不断的涌进一阵阵刺骨的寒风。   随着这阵风,他感觉到一阵冷,“取我的手炉来。”   声音由里而外,不断回荡在太医局内,又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被风送进了门前守候的子城耳中,不禁诧异,早已不畏寒暑的这位侯爷,今儿个竟然要手炉?   子城摸了摸鼻子,他在华胥不是为了做传话之事的,但有什么办法,这位爷如今捏死他就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只得招了招手,找侍卫去取手炉。   李南落拿到了手炉,披上了他的狐裘,手炉的暖意不断从掌心传来,身上的狐裘是今年新制的,银白油亮,他拥住了狐裘,摸到那丛厚实的长毛,手指在那银白色的长毛上停住了。   然后他整个人缩进了这身狐裘之中,双手紧紧握着手炉,早就已经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鬼使神差的,随着今日的旧宅,随着蛊雕变幻出的面容,随着这一身狐裘银白的长毛,一下子翻涌到了眼前。   当他发现之时,他已经在心里默念了那三个字。   夜苍穹。   随之涌上一阵无法形容的酸涩,他神色不动地将这种酸涩感,再次压回到心里,就像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   “主人,他招了!”一道暗影沿着墙垣不断蔓延,面鬼发出咯咯的笑声,在冷冽的空气里回荡,邀起功来。   李南落早已习惯这种强烈的反差,看着面鬼回归到自己的影子里,“说。”   面鬼便絮絮叨叨将自己如何吃那蛊雕的魂魄,如何吃出花样,如何让蛊雕生不如死,如何恐吓他,用充满了激动与喜悦的童子声调,叙说了一回,最后才终于告诉李南落,蛊雕当初想要拿这份“功勋”,投靠一个叫归梧栖的地方。   投名状。   李南落从未忘遗忘过,曾经在朱厌的口中听过,也曾听蛊雕自己提过,但是谁都不曾说出这个地方的名字,仿佛它是一种禁忌。   任何妖师或者妖物,都未曾提过这个地方。   这些年,他至少表面上一直是个安分守己的侯爷,对于蛊雕的审问,也始终都在暗中进行,他在等待一个时机,等蛊雕足够清醒到能够感知到痛楚,能说出那个地方,同时,蛊雕也可以算作是面鬼的食粮。   背后操纵一切的究竟是谁,他在心里不断排列出名单。   魏吴央,也在他的怀疑名单之中。   而那朱家,他错过那次机会之后,再也未曾接触,哪怕那是他娘亲的母族。   在调查清楚这整件事之前,他不打算和朱家有进一步的接触,朱家后来又再递过请帖,他也未曾赴约。   当时,京都的祸乱发生得太快,时机又太巧,恰好就在他要赴约去见朱家人之前,无论是不是巧合,他都决定谨慎行事。   整理着思绪,他踩着厚厚的雪,走出太医局,子城和万鸾殿的侍卫无声地跟在他身后,他们都知道,这位侯爷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并不需要他们时刻跪下见礼。   雪又下大了,一行人就这么默默地行走在风雪之中,朱红的锦衣在雪中异常醒目。   站在门前的女子,直到李南落走近,才收回了目光,踮起脚,动作娴熟地解下李南落身上的狐裘,拿在手里抖了抖,“落雪了,又跑去哪里?听说你没有用早膳就出门了,这会冷不冷,午饭总要用吧?”   子城和一众侍卫都在抖落自己身上雪片,进了烧着火盆的房间才不会弄得一身潮湿狼狈,李南落对着女子看了一眼,“这些事,让侍女做就是了。”   和前两年比起来,沈绮珺行事又自如了些,犹如大家出来的名门贵女,自有种处变不惊的安然气质,她拍拍手里的狐裘,交给赶忙出来迎接的小妖玹琴,“仔细叫人把雪清理了,等天好了,要再晒一晒的。”玹琴哪敢不听,连忙点头。   沈绮珺这才跟着李南落往里走,边走边说道:“那位太子爷又给你送礼来了,大约是前几日,三皇子送的歌姬被你收下了,他想必是有些着急了。”   李南落挑着眉想了想,这才记起那被直接送到了他寝宫里的那一双歌姬,“那魏无雍送了什么?”   沈绮珺目光半垂,“一位精壮的年轻男子,据说原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舞得一手好剑……”   李南落发出一声嗤笑,没有接话,兀自问起午间吃些什么,玹琴连忙回了,想起沈绮珺说的主子没用早膳的话,乖觉得又呈上两三碟子点心,就在他放在桌上的一瞬间,他发现他家主子的眼神,一下子定住了。   那是一叠放在角落的桂花糕,雪白莹润。   桂花糕呈半透明,里头压着豆沙做的细蓉,外头有几朵金黄的鲜桂花,才从蒸笼里出来,还带着一层湿润的水汽。   桂花和豆沙,混着米香,在这冬日里飘散着叫人无法抗拒的甜香味,玹琴暗自咽了咽口水,准备回头便央厨房的婆子给他尝上一块,或者等大人吃剩了,撤下的时候便是他的了。   沈绮珺也看着桂花糕,她隐约知道,这对于李南落而言有种特别的意义,和那个大妖之间的意义,轻笑一声,她先拿起来,咬了一口,当李南落看过来的时候,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瞧什么?你这儿的点心,总是比外面更好吃些。”她捏着那块雪白,细细咀嚼。   李南落不清楚沈绮珺这些年在想什么,在她分明可以当上大小姐,却还帮着沈寒三继续看诊,帮着他处理太医局的琐事,甚至帮着他打理万鸾殿的事务。   “让人把太子的礼物送去我那里。”他这么说的时候,看着沈绮珺的脸色。   她点头,继而又叹息,“我会的,但是这些年你男女不忌,什么人都收到万鸾殿里,早晚会把自己的名声弄坏,你又没有把那些人放在心上,何必……”   “我有什么名声?我不过是一介妖师,曾经还是个通缉犯,连弑兄杀父都做得,男女不忌又如何?”满是冷淡的脸上露出一种沈绮珺所熟悉的嘲讽的笑意,只是她所熟悉的这种神情,原来并不属于李南落。   沈绮君蹙着眉吩咐人安排了那名剑客,随即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这个万鸾殿并不是她的住处,哪怕她在这个殿中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可是,她并没有一个与之相衬的合适身份,让她留下。   只要李南落不提,她便无法开口相问。   沈绮君在万鸾殿的身份很微妙,她既不是女主人,又不是女官,她与李南落有旧,可以自由出入,在他生病之时会照顾他,在他低落之时鼓励他,她与他关系很近,但又仅此而已。   再近,也不能更进一步。   厨房呈上了各种菜色,还有热气腾腾的锅子,李南落正想问沈绮珺是否留下一起用膳,她似乎没什么胃口,已经走到了门前。   “你自己可知道?你和他越来越像了。”她在门前停步,打开的门外吹来一阵阵的雪片,沈绮君从侍女手中接过斗篷风帽,穿戴着回过头,“都说念一个人久了,就会变成他的样子。”   她没说那个“他”是谁,但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那个被翻腾着念了许多次的名字,又一次翻腾上来,李南落注视着沈绮珺离去的背影,忽然也失去了用膳的胃口。   “去看看太子殿下送的礼。” 第145章 替代品   寝殿之中, 有一个银发披散的人,身形健硕,眉目俊秀, 嘴角噙着一丝笑, 很有几分魅气,他坦然的半躺在李南落的床榻上, 见到此间主人进来, 也只是点了点头。   这份倨傲, 让李南落倏然间明白了太子殿下的用意,这是要送他一个替代品。   能被太子殿下送来,那便都是自愿的, 或是因为太子的权势而来,如这般原因入了万鸾殿的, 一年也不知道有多少, 李南落从未相拒过,这才有了东野侯男女不忌的说法。   而这个人,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李南落不禁多看了几眼,上前抬起那人的脸来,“你的名字?”   “侯爷想叫我什么, 我的名字就是什么。”他的头发不知是用何种方式变作了银色, 抬起头的时候气势竟也不弱, 这话中之意不难理解。   是一个知道自己将成为替代品的, 替代品。   李南落的嘴角微微扬起,当一个有天人之姿的侯爷, 露出这样的笑,谁也无法拒绝, 这个被太子魏无雍送来的替代品,也不能。   他被李南落引着,走向另一个院落,一路之上,他的视线都没能离开眼前的这袭红色锦衣,那神情悠然的侧脸,那瘦削深邃的眉眼轮廓,淡淡往前注视的目光,似笑非笑,叫人看不透喜怒。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便会跟着东野侯李南落,心中猜测着他的心思,同时又有些讶然,自己并不是一个会轻易心动的人。   他跟着这位东野侯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房里燃着香,烧着火盆,从外间走来,一下子就暖意融融,叫人只想躺在那横榻上,不愿起来,李南落到房里便解下那身狐裘,他下意识的双手接过,从未如此服侍过人,这会儿居然顺手得很,他又是一怔。   “坐。”李南落指了指另一头的椅子,在横榻上靠着,有些慵懒的样子,“往后你就住此间,左右都是和你差不多来历的人。”   “侯爷这话说的,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他将狐裘放在一边,忍不住提醒,“我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岂能与那些人一样。”   “这话说得倒是不心虚,什么时候你是华胥国的人了?你几时叛了夏栖国?礼部侍郎韩昭炀。”李南落撑着额角,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好像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样,说得随意。   韩昭炀却是一震,这和他预先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李南落的注视下,他打消了装傻充愣的念头,索性哈哈笑起来,“不知侯爷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你们太子说的?不对,太子也不知道,他找的那人是临时被我所替换的,除了我这里的人,无人知晓。”   李南落没打算告诉他,是子城识破了他的身份,一眼认出这是夏栖国的礼部侍郎,韩昭炀却只觉这传说中的东野侯,比传说的还要神奇,还要叫人意外。   他对李南落产生了明显的兴趣,起初他只是好奇,本来只是想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的大妖师,这位名声在外的东野侯,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人。   身份被揭穿,不再有任何掩饰,韩昭炀用露骨的眼神打量着对面的东野侯,座上之人却依然不紧不慢地,“你为何会是银发?为何会做这副打扮?”   “这是你们太子安排的,既然他这么安排了,我想定有他的道理,便按照被他安排的那人一样,照做了。”折腾出这头银发可不容易,这还是请了炼妖师用特别的药物染上的颜色,韩昭炀见他果然感兴趣,眨了眨眼。   “是不是我如今的样子,就是你心悦的那一种?”韩昭炀敏锐地从这样的安排里察觉了什么,心里想到,要是这位东野侯真有那样的意思,他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愚蠢。”李南落站起来,杯盏被掷在地,“都以为我还记挂着那个家伙,便弄成了这副鬼样子,实在可笑。”   “不是?”韩昭炀站起来,捋了捋发,向他走去,“既然并未心系任何人,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东野侯既是妖师,定有非凡之能,是否考虑与夏栖国合作一二?”   李南落在他上前之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韩昭炀一惊,人已被拽到李南落眼前,深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若果然心悦于这样的人,如今却得了一个冒牌货,你说我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韩昭炀不敢与之相对,听到那不疾不徐的声音又说道:“我若并非心悦于这样的人,那你们这一番做作又算是什么?一个笑话?”   李南落一甩手,韩昭炀往后跌去,有个小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突然出现,颤颤巍巍地把他接住,居然还挺稳。   韩昭炀惊呆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礼部侍郎成了个笑话,夏栖国的情圣在华胥国东野侯府里,竟不能让他多看他一眼!   “你分明男女不忌!收了那许多男宠女姬!怎么偏偏见我碍眼?这没道理!”   “华胥国与夏栖国两国交好,韩侍郎就算再闲,以后也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你是要我为你叛国?还是你愿意为我叛国?近日夏栖国使团便要抵达粱京,韩侍郎要是实在无事,那就在我殿中住着,倒也无妨,到时候,你就以这副模样,去见你家主子吧。”   李南落对他笑了笑,韩昭炀心里就跳了跳,也说不上来是因为这张脸靠得太近,还是因为给他的话太过吓人。   韩昭炀干笑起来,有些心虚,正要说话,李南落已经沉下脸去,叫了个侍卫进来,“将今日之事,报给太子殿下知道,让他以后不要什么人都往我这里塞,更不要多事,否则,我便去他兄弟府上做做客。”   太子之位虽然稳固,但也架不住其他两位皇子时不时地出来膈应他一下,太子之所以这么笼络着,无非就是想要讨好他。   虽说这些年,他们之间交情是不错,但交情这种事,还是需要用别的来稳固的,所以太子便想当然地以为,送上一个气质模样像那大妖的人来,便能安慰某人一二。   却不知道竟引起某人那么大的反应,得到消息的时候,太子魏无雍也是一惊,一是惊讶于李南落的反应,二是惊讶于这夏栖国的侍郎竟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调换了他准备的人,自己去撩拨那个越来越妖孽的李南落。   “谁能想到,李南落也有被人这么形容的一天?可熟悉他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改变,他越来越不像个人了,好像再也没有什么牵绊,这也怪不得我总想着如何能笼络住他吧?”魏无雍捏着鼻梁,觉得有些头疼。   他实在搞不明白,李南落对那个大妖是种什么感情,说他长情,念念不忘,他也时常招那些男宠和歌姬去侍寝,说他无情,他又分明在各种时候流露出破绽,那些破绽又无不落在夜苍穹三个字上。   相国府旧宅的事,阿玲的事,自有人向魏无雍回报,他便知道,李南落还是没忘记那个大妖,只是,如今他却要怀疑了,那种不曾忘,究竟是情,还是恨?   魏无雍觉得很头疼,因为他才想起,挂念一个人除了情意,也可以是仇恨,并且后者往往比前者来得更长久,更刻骨。   因为曾经有情,所以恨意才会刻骨铭心,魏无雍嘴巴里有些发苦,“南宫,此事是我错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父皇。”   “是。”   “虽然你答应了,但你还是会告诉我父皇是吧?”   “是。”   魏无雍回过头,看着暗处的影子,只觉得嘴里更苦了。   夏栖国礼部侍郎韩昭炀被扣押在了万鸾殿内,所在的那一栋院子,竟然全是男宠之流,让他十分气愤,而另一边则全是歌姬,两个院落分为左右,有侍卫看守,叫他只能想着,是否需要用武力的方式在使团到来之前离开这里。   否则,岂不是要被使团同僚给笑死?他可是堂堂夏栖国礼部侍郎,花名在外,朝野上下,无人不知的情圣,没有哪家千金能拒绝他的微笑,也没有哪家的公子能拒绝他的情谊,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栽了跟头!   华胥国和夏栖国,这些年为了抵御雷泽,已经渐成联盟之势,连横合纵,是目前几个国家唯一的自救之法。   夏栖国为表诚意,将由太子带着使团出使华胥,共商大计。   韩昭炀便是打前站的,他是先到的第一批礼部官员,为的便是摸清华胥国的态度,并且最大限度地笼络官员,摸清他们的喜好,争取在这次合作之中,谋求最大的利益。   虽说是两国合作,但谁也不想吃亏,谁都想在接下来的联盟之中,争取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成果,所求的,无非就是在粮草辎重和兵马器械之上,互通有无,并且在某些交战的关键之时,得到一些额外的援助,更重要的是,要让雷泽知道两国之间的合作联盟,不敢妄动。   华胥国群臣上下,在这件事上态度统一,至少表面上,谁也没有露出半点不情愿,两国结盟,这是值得昭告天下的大好事,只是若是没能处理好,便有一国成为另一国附庸,只为求得保护的嫌疑。   这便是夏栖国想极力避免的结果,毕竟哪怕妖物横行,但就从国力而言,华胥国还是大家眼中的天府之国。   说起妖物横行,也并非只有华胥,各国都有,只是因为华胥地大物博,便显得妖物更多了些,就连妖物都知道要去好地方,也是因为妖物并没有人类那般明显的地域概念。   就在这样的情势下,夏栖国使团抵达京都的日子,终于到了。 第146章 太子太傅   冬日落雪连绵, 到了这天,竟难得的是个好天气,雪收云散, 天空中露出了久已不见的阳光。   朝中上下, 便借着这个由头,又将此次夏栖国的到访和即将的结盟吹嘘了一番, 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对当今君王魏吴央的歌功颂德。   李南落冷眼旁观, 就像一个与朝堂毫无关系的人, 但因为他有侯爷的身份,同时还在不久前得到了魏吴央赐予的相府旧宅,这显然代表着什么别的含义, 所以哪怕六部尚书都对他的存在充满了质疑,也丝毫改变不了, 魏吴央点名让东野候迎接使团的诏令。   被点名迎接夏栖国使团的成员, 无疑都是经过了当今陛下魏吴央的考量,才在朝中选出的, 对方是太子出使,这一边自然也要太子相迎,这才不算失了礼数,故而魏无雍也在迎接使团的名册之上。   这一天, 迎接使团的官员们都在城楼上等着, 旌旗飘扬之下, 听见手下将士传令, 夏栖国使臣车马已经入了城来,众位大人纷纷摆出了架势, 不想弱了国威,人群之中也有李南落的熟人。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孙望义孙将军, 孙将军也看见了他,数年之间偶尔也曾碰过面,但从未有过太多交集,如今连他也要称呼李南落一声东野候。   两人点头示意,李南落至今未曾忘记孙望义当年那一跪,如今他一眼望来,李南落就明白,孙将军是提醒他切勿忘记自己当年答应的事。   孙望义也明白,对方一定懂了他的意思。只是如今的东野侯,再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一个人,一旦站在高位,手握权势,他是否还能遵守当年的约定?   这是孙望义心里最大的不安。   谁也想不到,这位举国上下无人不知的大将军,最忌惮的竟然不是雷泽国的进犯,而是朝中这位进退得宜,从不陷入权势争夺的漩涡,凭借陛下圣眷而拥有特殊地位的东野侯。   在妖物横行的今日,妖师的力量,被很多人下意识的排斥着,因为未知而产生畏惧,而孙望义绝不是其中之一。   “来了来了!”随着楼下看热闹的民众的呼喊声,迎接使团的一行人都张望过去。   只见那远远的,马车和马匹形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坐在马车里的,想必就是夏栖国的太子了。   “这位太子听说身体羸弱,但是备受夏栖国皇帝的喜爱。”太子魏无雍就站在李南落旁边,低声嘲笑,“能不喜爱吗,那是他最喜欢的贵妃所生的,非嫡非长,只要出身好,也能当上太子。”   同样是太子,魏无雍显然看不上自己的同行,李南落不予置评,这样的场合其实和他关系不大,他是魏吴央摆在台面上的“威慑”手段之一。   随着近些年妖物频繁扰民,甚至出现在边境的混乱之中,很多人都开始怀疑,妖物将不甘于藏匿山野,毕竟这样的力量,任何一国都不想将之放弃,倘如能使用得当,将能成为战场上最可怕的凶器。   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敢这么做,便是因为一旦真的牵扯进了妖物,那么人类的战争将成为妖物和妖物之间的疯狂厮杀,那结局恐怕谁都不能控制。   妖物的存在是一把双刃剑,就算想用,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所以妖师的存在便显得格外重要了。   李南落直视这城楼之下马车徐徐而来,脑中思绪纷杂,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先下来的是一个银发男子。   他长身而立,一身玄色绣金锦袍,身披纯黑貂绒斗篷,银发在阳光之下好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肩膀宽阔,神情自若,抬起狭长上挑的眼,朝着左右一番环顾。   那双墨绿色眼眸深邃至极,也熟悉至极,好像所有人都被他收到眼底,又好像一切都没有被看进眼里。   李南落的心跳骤然一顿,看清了那个站在下方的人是谁,瞳孔一阵紧缩。   那人仿佛感应到这道强烈的视线,往上抬头。   他看见城楼之上那一抹耀眼的红色,背着阳光,好像身后背负着烈阳,神情却与之相反的呈现一片冰冷的男人。   城楼之上许多人都感觉出气氛不对,就连马匹都定在原地,似乎这冬日难得的阳光不再温暖,忽然之间都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股寒意来自东野侯,东野侯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情绪,这让他第一次给人感觉像个真实的人类。   孙将军的手,下意识的握住了身侧的刀柄,魏无雍也整个人呆立在那里。   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才还晴空万里,忽而之间天色阴沉下来,那从来一脸冰霜的东野侯李南落神色震动,厉声大喝:   “夜苍穹——你还敢回来!”   话音从城楼之上传下,城楼上下所有人都听见了,夏栖国使团全部愣在原地,一起看着马车前负手而立的太子太傅夜大人。   华胥国六部官员胆战心惊,迎接使团的这群官员做出过各种设想,却无论如何没想到,竟是东野侯李南落在这时候出了这幺蛾子。   双方人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出,顿时陷入了尴尬,本来要热闹迎接的,阳光却被突然出现的乌云遮挡,风雪再次袭来,呼啸而过,吹得人脸上生疼。   这时候,马车里下来了第二个人,那是个衣衫华贵,面色苍白,松松挽着发的少年,说是少年,也已经十七八岁,正长出些成年男子的气概,许是身体羸弱,这才显得年幼。   夏栖国太子赵崇云,躲在暗处关注使团的子城心口狂跳,双目圆睁,就是为了他,太子赵崇云!他的主子,那位皇子殿下,才以长皇子之尊,去了雷泽国做质子!   夏栖国太子赵崇云,见侍从都呆愣在那里,只能自己下了马车,对那高高的身影抬起头,“太傅,发生了何事?”   身形高大健硕的银发男子没有回头答话,他抬首看着上方。   那一边的官员队伍里,对他大喝的那人身着朱红锦衣,身披狐裘,一双漆黑的眼睛灿若星辰,黑发之上有一抹叫他感到熟悉的白,冷厉的眼神里有许多他不懂的情绪,一时间他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太傅?”夏栖国太子赵崇云有些不悦的皱起眉,又喊了一声。   这一声,叫夏栖国礼部的官员都回过神来,也让华胥国的官员都恢复了正常,他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按照原先的章程,继续把后头的事安排下去。   两边将士簇拥,夏栖国使臣在华胥国诸位大人的迎接之下,进了皇城的大门,又坐上了宫内派出的轿撵,一路往大殿上送。   表面谁都若无其事,暗地里已经互相打量,可看到的都是对方的疑惑和担忧,不知道东野侯今日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一会儿晚上还有夜宴,到那时候,可千万莫要再出岔子才好。   知道缘由的,在场不过数人,太子魏无雍自然知道,还有一个便是孙望义,太子和大将军同时面露疑惑和忧色,又同时把这种担忧给强压了下去,至少先过了今天再说。   无论夜苍穹的出现会带来何种变数,至少,先过了今天。   不错,那个被介绍为太子太傅的男人,看着就是夜苍穹,那头银发,那副身形,那张妖孽似的俊美面孔,那身收敛了也依然不断从身上散发出来的野性,那双上挑的猫儿眼,那不是夜苍穹还能是谁?   那分明就是夜苍穹!   但他没有回应李南落,他只看了他一眼,如果这真的是夜苍穹,这又怎么可能?!   魏无雍没想到,在他想来,只是走走过场的迎接仪式,竟能出现这样的变数。   夏栖国那位皇帝知不知道他们的太子太傅和华胥国侯爷,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过往?   倘若知道,他们这是有意?意图为何?   倘若不知,那莫非是夜苍穹故意为之?可他既然来了,为何又装作和李南落不认识?   魏无雍只觉得今天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竟要站在这里,亲自迎接这赵崇云,还要面对夜苍穹,还要忍住不问他,为何不与李南落相认。   一场迎接仪式,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开始,李南落自从在皇城楼上发问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位太子太傅一眼。   但赵崇云在看他,看这位名声在外的东野侯。   就连夏栖国上下都知道,华胥国封了一位妖师做侯爷,这位妖师在华胥国地位特殊,不仅在宫内有自己的殿宇,还继承了曾经的相国府旧宅。   众所周知,华胥相国之位,仍旧虚悬,分别由六部尚书同时回报于当今陛下。   而李南落,是那位已经故去的华胥国相国之子。   赵崇云在去往大殿的路上,神色变幻,暗暗捏紧了手。   近些年,华胥国的行事方式越来越难测,国君魏吴央到底是真心想要结盟,还是有别的企图?是图谋着夏栖国,以求增强国力,来应对雷泽的攻势,又或者,他们会不会已经暗中与雷泽有约,想要一同吞并相对更弱小些的夏栖国和孟柯国?   还有这位东野侯,他的存在,他对妖物的驱使,又会不会让华胥国君增加不该有的野望,进而对夏栖国造成影响?   想到这些,赵崇云只觉得此次出使,身上肩负重担,但要想朝中上下对他心服,他又不得不走这一趟。   幸好,他有太傅,他的太傅身怀异术,能得到太傅这样的人才,拥有这样的强者,他终有一天能名正言顺的登上夏栖国的皇位。   赵崇云半垂着眼,掩住了眼底燃烧的野心,旋即笑了笑,对身畔随着轿撵慢行的银发男子问道:   “太傅,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第147章 殿上失仪   “阿夜,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哼,愚蠢的人类,你的一生只是我的转瞬。”   耳边似乎回响起这样的话, 是谁, 曾经这么问过他?他又是在何时何地,对谁这么回答过?太子太傅夜苍穹陷入了一种未知的记忆, 因为无法追忆而无比焦躁。   “太傅。”赵崇云又催促了一声。   他的太傅没有他的问话, 目光投向了某个方向。   那里有一抹朱红色的身影, 一身冰冷的气息,正是那个东野侯,夜苍穹的目光宛若实质那般, 毫不掩饰的投射在那背影之上。   夏栖太子面带微笑,神色之间依然流露出几分不悦, 太傅向来倨傲, 不爱理睬别人,本来只勉强听他一人的号令, 如今竟连他的话也不理睬了。   赵崇云掩起了心底的杀意,在还没摸清楚那东野侯的底细之前,先将这笔账记下了。   夏栖国礼部尚书郭晓之也在队伍里,近五十的年纪, 已经在礼部尚书的位子上多年, 这次他其实才是主使, 只是碍于太子之尊, 不得不屈居副手。   他在行进的队伍中暗自纳闷,夜大人才来不久, 由颇受太子看重,向来不把别人看在眼里, 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可是今日先是被那东野侯骂了一句,没有反应,这会儿又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人家瞧,听起来两人认识,莫非曾经有什么过节?   那东野侯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茬,可千万莫要因为这两个人的私怨,影响结盟才好。   说起来,韩侍郎早一步到华胥国,不知道如今人在何处,真是,这么关键的时候这小子竟然不露脸……   心里暗骂,郭晓之寻着熟悉的脸孔,在队伍里发现了韩昭炀的侍从,暗中上前,问起了究竟。   “什么?!男宠?!”一声陡然拔高又像被捏了脖子的鸡那样倏然低下去的叫声,让这支队伍里许多人都开始侧目。   郭晓之的脸都要绿了,只觉得自己就要当场被气厥过去。   韩昭炀就算再不着调,也不至于去当了那东野侯的男宠啊!   郭晓之愁眉苦脸,也不由自主地望向前方那个朱红色身影。   此人看着孤冷的很,怎么竟然会看上韩昭炀那样的风流浪荡子?   郭晓之顾不得大殿就在眼前,趁着马上要到了,飞快追问起缘由,韩昭炀的贴身侍从也飞快的回答。   两人都压低了声音,在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前后官员的寒暄声里,其实寻常人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有个人偏偏听了进去。   东野侯李南落的男宠,夏栖国礼部侍郎韩昭炀被留在了宫中,留在了那座万鸾殿中……   夜苍穹本来对这些事完全不感兴趣,但不知为何,听见这东野侯的名字,听到了这些话,偏偏从心底升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就好像属于他的东西,被人窃取,又好像还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他遗忘,以至于刹那之间涌上一种无法遏制的怒火和悲伤。   这两种情绪如此截然不同,叫人不知所措,夜苍穹就像着了魔一样,目光再次不受控制的落在那抹红衣之上。   他的视线太强烈,以至于其他人纷纷察觉到异样,自然也包括那个一直被注视的人。   李南落知道身后的眼神,但他没有回头,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淡漠的脸上多出一丝涟漪,就好像他的情绪起伏已经在方才的皇城楼上用完了。   他没有坐撵,不疾不徐的走在队伍里,像一道赤红色的光,夜苍穹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追随着这道光,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闪现,有许多种情感在胸口翻涌。   他的异样太明显,以至于连太子赵崇云都瞪着他,毫不掩饰的露出了不悦之色,其他使团官员,更是满腹疑惑。   大殿,华胥国君魏吴央高坐其上,群臣叩拜。   夏栖国使团之中,只有太子赵崇云可以免于跪拜,只需行礼,而他身后的太子太傅竟也傲然站着,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座上之人一眼。   他视华胥国君为无物,竟只看着东野侯!   群臣哗然,不知道他们陛下要定下何种调子,他们才好借题发挥。   夏栖国礼部尚书郭晓之急的一脑门子的汗,只能频频抬头,对着这太子太傅使眼色。   但他的眼色算是白使了,夜苍穹连华胥国君都不会看,何况是他,到了这时候,李南落不得不转向他,须臾之间,许多个画面从眼前闪现而过……   那是他在山野之间初遇猫妖,订立契约,那是猫妖化身野兽,他们相拥而眠,那是山间的疾驰,是峡谷内的共度危难,是他初获妖力的兴奋雀跃……   那是大妖在水中倾身而来,玩闹戏弄之间,某种依赖逐渐向另一种方向转变,那是囚牢里桂花糕的香味,那是不知不觉间的拉扯,一次次的试探之后,他的理智逐渐失守沦陷;   那是失控后床榻上留下的伤口和血色,是午后静谧的房间,门外的小丫鬟嬉笑玩闹,门内的他们衣衫交错人影相叠;   那是他带着妖师应对京都妖物祸乱之后,再回到那里,面对的无人旷野……   当一切散去,只剩下他,孤然而立。   李南落阖了阖眼,将所有这些画面泯灭,再睁开眼时,对眼前似熟悉又似陌生的人,微微点了点头,“久违了,夜大人。”   他叫他夜大人,就如夏栖国其他官员一样,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大殿之上都暗自确认,他们果然相识,只有太子魏无雍不动声色的等待着那个大妖的反应。   他叫他夜大人?夜苍穹先是眯起了眼,随即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这种称呼是一种天大的谬误,他的眉心突突直跳,仿佛有一个个画面不断涌上,有一个个人影正要显露本来的面貌。   眼看着他突然向那东野侯所在的位置走去,许多人露出了期待和看好戏的表情。   要阻止,还是不要阻止?魏无雍只觉得突然面对着一个此生最大的难题。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位太子太傅,要说这两人没有什么旧怨谁也不信。   在所有大臣都默契的开始等待后续的反应时,东野侯还是那波澜不惊的样子,他看着夏栖国的太子太傅,好像看一个陌生人,看他就要走到眼前,然后被夏栖国太子拉住了。   “太傅——”太子赵崇云在夜苍穹经过之时,抓住了他的手臂。   “太傅若是要叙旧,也该在见过陛下之后,等此间事了,本宫允你两日的假,与旧友一叙。”   说到最后的时候,赵崇云有意无意的看向了李南落,他的这一番表态顿时将今日有些走偏的议程又拉了回来。   身为华胥国太子,魏无雍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是少数知道那两人之间关联的,反而因为知道内情,而踌躇起来。   眼前的夜苍穹和他记忆中的大妖也有所不同,魏无雍考虑的是如何利用李南落将这个大妖拉入自己的阵营,不知对面的那位太子,是否动的是同样的心思,若不是……   魏无雍又露出了他纨绔子弟的做派,在殿上哈哈一笑,“不错不错,今日主角可不是你们,你们要叙旧的,不如等晚上夜宴,有酒有菜有歌舞,到时候你们,还有你们,可都得给我出席。”   他一面说一面点着殿上几位大臣,又点名了几位夏栖国的官员,将话题又扯了开去,大殿之上国君魏吴央看不出神色变化,眼神却在李南落身上多停了一下,又掠过。   于是华胥国君如常的接见了夏栖国的使团,使团也如常的捧着夏栖国陛下的诏令对两国的情谊称颂了一番。   这只是第一日的接见,正事还在后头,在诡谲的气氛中,一切都按照原来既定的顺序进行着。   自始至终,夏栖国的太子太傅都用一种无可名状的表情,凝视着东野侯李南落,使得华胥国的大臣不得不怀疑,分明是要结盟,怎么感觉竟像是要打仗了?   他们的敌人不是雷泽国吗?夏栖国的这位太子太傅,莫不是奉命来惹事的?   很快,大殿上群臣散去,东野侯李南落也在群臣担忧的目光注视下返回万鸾殿。   这些大臣们对这位妖师始终保持着戒心,因为他的圣眷,也因为他的能力,可如今,所有人都出奇一致的开始关心起他来。   可以说这就是华胥国的特质,也许对内各有心思,可一旦有了外来的威胁,那么所有人都会暂时放下不同的政见,忽然一致对外起来。   李南落回到了万鸾殿,小妖玹琴看他表情就觉得有些不对,只继续乖觉跟在身后,侍女们端茶送水,吃食点心都给奉上,无论主子是否需要,当下人自己先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阵长久的静默之后,突然响起几声巨响,笔、墨、砚台,书册,账目,所有呈现在眼前的事物被横扫而下,纷纷摔碎在地上,小妖玹琴心里一抖,他眼看着从来冷漠的侯爷竟好似愤怒已极。   在他拂袖之间,靠在墙边的博物架碎成了一地木料,上面的青瓷碎裂,器物纷纷掉落,玹琴敏锐的察觉到汹涌的妖力,抱着头蹿了出去,把门外的侍女丫鬟们也一起带着跑的远远的。   这绝对不是对主子不敬!这是小妖保命的能力,正要再跑远些,却听一声冷笑,“玹琴,你真正的主子回来了,还不滚去复命!”   玹琴一惊,没来得及反应,一句话脱口而出,“夜大人回来了?!” 第148章 夜宴   李南落继续冷笑, 他猜测得果然没错,这个小妖当年就留在蛊雕身边,说是为了看住蛊雕, 但小妖显然曾经见过那个家伙, 在他要带走蛊雕的时候自愿跟随。   玹琴其实当时看起来并不情愿,他简直是哭丧着脸要求的, 若非某个人的要求, 或者说是命令, 他根本不愿意跟着他,唯有大妖,对小妖有绝对的威慑力。   这是无法抗拒的, 天然的威压。   话出口,玹琴自己就先呆住了, 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人!饶命!小的是奉命行事,可夜大人没有命令小的做别的, 只要求小的跟着大人,小的绝没有做过对不起大人的事!”   玹琴的胆子本来就不大,他哭丧着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搅和进了大妖和妖师的纷争之中, 虽然是被迫, 但这些年他也是真心真意的跟着侯爷大人啊!   于是他哭哭啼啼地认了错, 将当年的事说了一遍, 这全在李南落的意料之中,这件事他早就知晓, 只是在今天才突然发作,他的火也不是冲着玹琴, 这么一个小妖又能做些什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发怒的对象是那个妖孽!   “滚!”   玹琴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也不敢当真去找那位大妖夜大人,这些年他在万鸾殿,很是开了眼界,早已不是当年躲在山野之中,一心避祸的小妖了。   李南落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殿内,这座魏吴央赐予的万鸾殿,就如一个监视着华胥国境内妖物的中枢,在他的示意下,由山海会将各地分部的消息,一一传来。   无论妖物还是妖师,其实都已经在他的督管之下,也等于是在华胥国最高统治者的视线之下。   这才是魏吴央给他权力的原因。   除了朝堂,身为山海会的巡察使,他的权力也早已超越了长老们,除了日常不参与会内事务,他实则已经是山海会实际的掌控者,而他一直没有得到过那个妖孽的消息。   原来,他竟然身在夏栖国。   也不是没有做过猜想,但李南落所拥有的势力全在华胥国境内,就算有所怀疑,也无法将手伸得太长,否则若是挑起战乱,那又是他所不乐见的。   晚上还有夜宴,又要面对那个人,李南落左右踱步,再不复大殿上的平静,他在满地疮痍之中来回徘徊。   那张脸,他并不陌生,甚至早就在蛊雕的一次次挑衅之中,让自己习惯见到这张面孔,是的,那个妖孽似乎并不记得他了,无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都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   夜苍穹。   咬着牙,在齿缝中一字字地说出这个名字,李南落忽然站住了,失去记忆的妖孽,又一次开始了他的旅程?这一次,莫非他的主人,便是那夏栖国的太子赵崇云?   他笑了起来,为了这种轮回似的相似,捂着脸,大笑不止,指缝间多了一点潮湿,手指后的面孔逐渐扭曲。   那个妖孽,终究也不过是个棋子。   而自己,也不过是个过客。   砰!从虚掩着的门里传出更大的巨响,不知是什么碎裂,又是什么倒下,里头的怒火如同实质,地面都在发颤,宫灯的碎片就掉在门口,接着又是碎木屑,侯爷这是要拆了万鸾殿啊?   远远地站在外面不敢靠近的侍从丫鬟们,胆战心惊,都看向那个小妖玹琴。   玹琴看到大家投来的目光,一下子摇起头,他才不要去找死,反正殿内的东西坏了还能换新的,哪怕万鸾殿被毁,也怪不到他们这些小角色身上。   夜幕降临。   夜宴开始,宫灯被一一点亮,如同繁星,点缀在摆宴的大殿上,早就燃起火盆的大殿里,酒香在热气里飘散,各种御厨准备的精美佳肴,被宫人们一一呈上。   这是为了欢迎夏栖国使臣的宴会,并不算作那么正式的筵席,皇帝陛下魏吴央开场说几句那是题中之义,之后便会告辞离去,好让使团的人放心吃喝,歌姬舞娘左右穿梭,若是有心的,想要带走其中的一个,只要你情我愿,也不是不可。   夏栖国使团内,只要是重要的人物都会出席,有些有任务在身的,不方便的,就在特别为他们准备的驿馆内用膳休息,一切似乎都安排妥当,谁都以为这不过是吃饭喝酒,大家开心的事。   直到东野侯李南落带着他的所谓男宠出现,一般而言,此类场合,除非是准备要献艺的,甚至是准备献出去送人的,其他情况下,谁都不会将自己家里的歌姬宠妾带出来。   所以东野侯这是要把这男宠送人?殿内筵席摆成长条形,两排对坐,两国大臣都停下了交谈寒暄,在歌舞声中看向那个东野侯。   夏栖国礼部尚书郭晓之看清了那个男宠,脸色唰地就白了,那个男宠看清了郭晓之,脸色唰地就红了,此刻他还是那身被送去万鸾殿时候的打扮,衣衫半开,只穿着薄薄的一层,一头银发,掉了些颜色,显得半是银白半是黑。   要是早知道是跟着来这样的夜宴,他哪怕一头撞死也不会来!韩昭炀此刻巴不得自己就是个死人,最好谁都没看到他。   可事实上,所有人都看着他,看他跟在东野侯李南落身后,一步步走到了前方的一个座位。   李南落坐下了,还一把把他拉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朝他眼前递来一个酒盏。   “斟酒。”   韩昭炀下意识地拿起了酒壶,顺从地添了酒,然后一身冷汗地停住了,他竟然一点都起不了反抗的意识。   这就是大妖师的能力?!所谓的自然之力?他面色煞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面对同僚和他的顶头上司,他竟然是以华胥国东野侯男宠的身份出现的!而他还没有抗拒他的命令?!   “郭大人,你们礼部侍郎的诚意我已经见到了。”捏着酒盏,东野侯坐在那里噙着一丝笑,酒盏朝韩昭炀示意,让他继续满上。   他在火上浇油,郭晓之冷汗涔涔,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那就是韩昭炀有意接近图谋不轨,往小了说,也不过是他个人的爱好,是他的私事……郭晓之脑中灵光一闪。   “说起来也是下官的错,韩侍郎一直以来都仰慕侯爷之名,心驰神遥不可自控,才擅自做出了这等荒唐事,下官御下不严,惭愧,惭愧啊!”郭晓之把韩昭炀说得如同一个犯了相思的蠢货。   宴上的很多人都笑起来,有些是真的笑,有些只是在配合,只有夏栖国太子太傅没有笑,他目光阴鸷,捏着手里的酒杯,一口都没有喝,视线在韩昭炀身上顿了顿,又落回到东侯爷的身上。   李南落根本没有看他,只继续叫韩昭炀斟酒,“过了今晚你就回去吧,可惜了韩侍郎的一片深情。”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捏了捏韩昭炀的下巴,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男宠。   韩昭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断给李南落斟酒,其他同僚投来的目光叫他只想钻个地洞,再也不要出来。   席间一切如常,歌舞声中,两国的大臣都放松下来,喝着酒互相认识寒暄,又少不了男人间的一些笑话,交流些两国的不同风俗,这个晚上,至少表面上,谁也不谈政事。   魏无雍一直都没怎么开口,他在观察赵崇云,这个在他看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夏栖国太子,似乎一直都在关注夜苍穹,就像守着宝藏生怕被人窃走那样,对周围一切充满了提防。   而夜苍穹,他的视线便没有离开过上首之处,那一袭朱红锦袍的身影,没有戴冠,束着发,散在肩上的黑发如墨,更显得那张脸冷白如玉,唇红如妖。   李南落坐在上首,很少与人交谈,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他的眼前全是一个个人影,觥筹交错,却不辨面目。   对他来说,这些人便如一个个官位,全没有任何意义,他微微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就好像身边那个韩侍郎真的只是个男宠,递过空了的酒杯,再次让他满上。   韩昭炀只能照做,他当自己已经死了,根本不敢想象回去之后如何面对同僚的质问和嘲笑,他听话地坐在这里,用他的恭顺取悦身旁的东野侯,以期能早点脱身。   李南落的脸上浮出一丝微醺的红,瞥了他一眼,“怎么,不甘愿?没有在这里叫你献上剑舞,你就应当感谢我。”   “没有没有,我哪里敢呢。”韩昭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怵这个东野侯,他甚至挤出了些谄媚的笑,倾靠过去,“不就是男宠吗,今晚我就是侯爷的人了。”   破罐子破摔,他索性说些好听的话,他话中的今晚指的是这场夜宴,李南落却笑了,好像有意吓吓他那样,把手伸向他敞开的衣襟。   对面伴随着冷哼响起酒杯碎裂声,清脆的声响,一下子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循声看去,夏栖国的太傅夜大人脸色阴沉得吓人,是他捏碎了手里的酒盏,碎片掉落,也洒下一地酒水。   在旁上菜的宫人不知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吓得跪得瑟瑟发抖,他却看也没看一眼,半眯着眼看着对面东野侯的样子,就好像当场看到自己的老婆背着他红杏出墙。   莫非,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情仇?东野侯这么冷淡的一个人,却有一屋子的男宠女姬,还无人肯离开,就算他没做过勾引他□□妾的事,也架不住别个自己来投怀送抱呢?   毕竟这太子太傅,看着实在妖孽,不像个人类,要当真是个妖物,谁还愿意委身于一个妖。   李南落的手伸了回来。大臣们捏着酒杯,在魏无雍打圆场的笑声里若无其事地继续饮酒作乐,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夜苍穹却不能,他坐在这里,整个人整个魂魄,都被对面那个东野侯李南落牵动着,他看他喝酒,看他用冷淡的表情注视着所有人,看他往后仰去,露出黑发之下的那段脖颈。   他看着他端酒的姿势,看他唇边的弧度,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他绯红的唇上,落在他微微滑动的喉结上……   就像有什么将要破茧而出,每多看他一眼,神魂深处便涌上一阵骚动,仿佛受着什么感召,整个心魂都要不顾一切地被他牵引而去。   当他看到李南落对身边那个愚蠢的人类伸出了手,他便涌上一阵捏断那人脖子的冲动。   “太傅!”赵崇云唤了三次,才唤回他太傅的一个眼神。   夜苍穹挑眉,暴躁又不耐地看着他,“何事?” 第149章 臣服   “你与那东野侯相识?”赵崇云觉得自己应当问个明白。   “与你何干?”夜苍穹漫不经心地拍去手上残留的酒盏碎片, 直接拿起了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   “你身为本宫的太傅,若是与华胥国侯爷有旧, 自该……”   “赵崇云, 你不过是恰好遇到一个失去记忆的妖,想要利用这个妖的能力, 我不过是恰好需要一个地方安身, 顺便借用你一些我的能力, 各取所需,没有旁的,你不要搞错了。”夜苍穹打断了他, 脸上挂着嘲讽,不留半点情面。   太子赵崇云不能让周围的人看出异样, 他是凭借着这个大妖的能力才得到夏栖国许多大臣的支持, 他不能让使团的人发现,这个大妖根本不是他所能驾驭的, 否则他便要失去那些已经获得的支持。   他继续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眼神却透露出他的怒火,装出笑意,他若无其事地看过去, 斜对面那位东野侯很随意地坐在那里, 若有若无间, 眼神似乎往这边扫了一下……   有心试探这二人的关系, 赵崇云端着酒盏靠向夜苍穹,状似亲昵, 有心窥探,眼角余光只见那东野侯目光一顿, 对着他露出一丝看穿了一切似的嘲弄笑意。   和太傅的笑容竟如出一辙!   就在赵崇云咬牙生怒之时,只见那东野侯身边也出现了一个人,那是献舞的歌姬,削肩细腰,身段妖娆,一双美目顾盼生姿,双手捧着一杯酒,盈盈拜倒在他脚下,东野侯笑了笑,接过酒盏一口饮尽,又将那歌姬拉入怀中。   他不笑之时冷峻如山,笑起来却叫人如沐春风,若临秋水,一时间也不知该看那绝色歌姬,还是该看那风姿绝代的东野侯。   那歌姬也自忘情,痴痴望着他,李南落一手捏着酒盏一手支着下颚,那悠闲的姿态,叫赵崇云知晓,他的试探在那人眼前就如小孩子的把戏,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赵崇云倏然侧首,身侧的夜太傅仿佛丢了魂,目光灼灼,那边也似有所感应,回以凝视,却神色淡淡。   视线相对,宛若实质,夜苍穹的目光像一团烈火,毫不掩饰那见到猎物般的势在必得,李南落的目光却如水深沉,也未对视太久,便如觉得无趣那般转开,唯有手边的酒盏,从未空过。   他一杯一杯的喝酒,从未喝过那么多,魏无雍知道,李南落并没有他表面表现出来的那么若无其事。   一侧是歌姬软若无骨的柳腰,斜身依偎,一侧是状似男宠的韩侍郎,侍酒相伴,在两国大臣的眼里,这东野侯的做派就连太子都有些比不上,可见他在朝中的地位。   再看那夜太傅,他往东野侯那处望了一眼,便怒火冲天,两个人的眼神在半空相对,就好像有剑在劈砍,就差冒出火星了。   殿中歌舞升平,暗潮汹涌,李南落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很少喝那么多,酒意上涌,面泛潮红,歌姬依偎在他怀中,还有意无意地对韩昭炀瞪了一眼。   韩昭炀知道这是争宠,他竟沦落到和歌姬争宠的份上了?瞠目结舌之间,见李南落已经酒醉,不禁好意地上前,“侯爷要是喝多了,不如我扶你回去?”   这回歌姬的目光里多了怨怼之意,气他争宠手段下作,韩昭炀只好当做没看见,他想要扶起李南落,那歌姬却软倒在李南落的身上,勾着他的脖子,就要送上香唇。   在座的大人们身边都有歌姬舞娘,这样的宴会上,有些香艳的接触也只是风流,文人墨客皆风流,若没有些投怀送抱的故事,那便是没有面子,更别提在这种场合下,若还是正襟危坐要装那君子,反倒叫人笑话,故而也无人觉得有何不妥,反而嬉笑起来,笑东野侯艳福无边,男女都为之倾倒……   笑闹声中,李南落斜靠在椅上,酒醉之后唇色更红,已经略有些松开的衣襟,露出锁骨,他斜睨着众人,似笑非笑,至于那视线从未离开他的夜太傅,他看也没看一眼,捏着怀中歌姬的脸,便要吻住她凑近的香唇。   平日只见东野侯冷淡模样,何曾见过这般风流魅色,华胥国大臣们纷纷起哄,夏栖国使团则凑热闹的大声叫好起来,推杯换盏,趁着这个机会与华胥国这些重臣交好。   笑闹声中,众人只见夜太傅沉着脸,起身把酒壶一扔,朝着东野侯走去,那样子好像下一刻就要闹出人命。   礼部尚书郭晓之生怕他得罪这位侯爷,连忙想要阻拦,却根本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正在献舞的歌姬,一把拽起东野侯,抱在怀里……   抱在怀里??!!郭晓之按着心口,只觉自己心跳骤停,那边韩昭炀韩侍郎还举着酒壶,呆立着,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夜太傅便是一头银发。   夜苍穹终于把自己神魂都为之颤栗的人抱在怀中,这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归了位,李南落却骤然目色泛冷,往后退开,“夜大人何意?这就是夏栖国的礼数?”   歌舞都停下了,一片哗然,郭晓之正要上前转圜,太子赵崇云已经站起身来,所有人都看着他,看他如何调停。   可没等他开口,夜苍穹竟又上前一步,骤然将东野侯李南落抱起,没等他反应就一个闪身,只见一道流过,离席而去。   殿内再次哗然,这一次是华胥国太子魏无雍摇头叹息,他站起来,当众指责一名太傅竟如此无礼,这是没将华胥国放在眼里,要知道那可是华胥国掌管妖物生死的东野侯。   这话叫郭晓之又是一阵心虚,据太子所言,这太傅岂非就是个妖物,还是个有能耐的大妖,能为夏栖国带来威能的大妖。   但这会儿他没看出威能来,只看出了麻烦,看来这礼部尚书的位子是不能坐了,这是随时都要掉到太子给挖的坑里。   太子赵崇云终于忍不住咬牙拂袖,桌上的盆碟杯盏霎时碎了一地。   夜色之下,月色皎白,细雪纷纷。   李南落在夜苍穹怀中,一个弹指,风刃在夜苍穹一个侧首之时划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血痕。   熟悉的金红色的血液,叫李南落怔了一瞬,夜苍穹根本没管伤口,就在疾驰之间忽然停下,无法等待地吻上眼前的嘴唇。   辗转反侧地吻带着酒气,带着熟悉的掠夺的气息,李南落以为已经全然忘记的那些记忆,再次死灰复燃一般向他席卷而来,夜苍穹吮着他的唇,又吸住他的舌尖,分明已经不记得他是谁,竟还能用他熟悉的方式吻了上来。   李南落抓着他衣襟想要将他扔出去的手逐渐收紧,终于在夜苍穹的唇舌稍稍挪开给他喘息之时将他推了开去。   “夜大人!请你自重!”他抹去唇上的痕迹,就好像那是有毒的东西。   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冷白的脸上和此刻分外殷红的唇上,夜苍穹就像中了一种名为“东野侯”的毒,想要吻去这些细雪,想要靠近他想要占有他,无法克制。   记忆深处有什么再次涌动,他脱口问道:   “你究竟是谁?”   李南落笑起来,嘲弄的笑意在风雪冷得叫人发颤,他背过身去一言未发,走在枯朽的树下,那一身赤红耀眼夺目,黑发如墨晕染,像是一幅熟悉的画卷印入夜苍穹的眼底。   夜苍穹哪里能容许他就这么离开,上前将他一把拉住,压在树干上,“在我想起一切之前,你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不容拒绝,一如往昔,李南落对着这双野兽似的眼睛,忽然发现蛊雕根本从未真正变成过夜苍穹的样子,哪怕模样再相似,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如同要将他吞吃入腹那般,炽烈又狂热。   “你忘记是你的事,既然你已经忘记一切,那我便是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必为了一个陌生人兴师动众,夜太傅。”李南落被困在一棵树下,风雪吹起他的发,脸上犹如笼罩了月色。   这里是皇宫的庭院,日常有人打理,此刻宫人们都在为夜宴忙碌,又不是打扫之时,落雪天,更是空无一人。   空气里无比冷冽,夜苍穹的手却发烫,他双手环绕,将李南落定在那里,用身体的重量压制着他,呼吸在空气中蒸腾着白气,他看他靠在树上,看他微微抬头,傲慢又冷漠,脸上有着酒醉的熏然,眼睛却亮如星辰。   夜苍穹想要好好看清楚这张脸孔,记忆深处,仿佛也有一张面容。   那是微笑的?稚嫩的?好像湖水,平静而温和,很能吃苦,很能忍耐,却也有发狠之时,就如一头被惹急了的小兽……   小崽……   夜苍穹摇了摇头,脑海中涌现出熟悉的画面,又在他想要捕捉之时一闪而过。   李南落冷眼旁观,权衡再三,忍耐住没有用妖力,夜苍穹就算不记得一切,他也是个大妖,妖师和大妖之间若是真的拼尽全力,那将会是一场恶战,而他此刻没有这样的心情。   今日心神不定,他喝得太多,此刻酒意上涌,哪里还有力气和这个妖孽纠缠,推开他就想走。   夜苍穹却想和他纠缠,他定住他不让他离开,扣住他的脖子,手指在他脉搏上摩挲,“无论你是谁,我只知道,我不想看见你和那些愚蠢的人类纠缠不清……你应当是属于我的?”   他贴着他的耳朵喃喃低问,亲吻吮吸着他的颈子,在那片露出的锁骨上留下痕迹,李南落被他按在树干上,只听见衣物和树皮摩擦的声音,往昔的记忆再次翻涌而起,眼前白雪飘落,而夜苍穹目光逐渐痴迷……   “哪怕你不记得我是谁,你也想得到我?”他扬起嘴角,好像在问一个笑话。   夜苍穹想到席间听说的那些男宠女姬,想到眼前之人早已左拥右抱,神魂深处涌上强烈的嫉意。   “你原本属于我,是也不是?”他又问,用力扯开这身赤红锦衣,袒露出一片如同玉石般的胸膛。   冷冽寒风中,细雪落在胸前那抹微红之上,落在漆黑如夜色的发上,落在殷红的唇上,李南落舔了舔唇,倚着身后树干,看着他笑了,“是你,原本属于我,是你,臣服于我,称我为主。” 第150章 白日梦境   话落音, 李南落等着这个妖孽露出震惊的表情,可他只是皱了皱眉,为了自己错误的猜测, 随即也笑了, “只要称你为主,便可得到你吗?”   “那么我愿意。”夜苍穹扬起衣袖, 大手往下一抓, 李南落的衣衫被彻底撕开, 丝帛落下,风雪席卷,让他怒意顿生。   “夜苍穹!你不要欺人太甚!”手中划过一道风刃, 同时火焰在夜苍穹眼前骤然爆开,逼得他不得不后退。   “时过境迁, 你做你的太傅, 我做我的东野候,你我已不是同路人, 在你当年离开之后就不是了!”黑夜之中朱红色的人影如同鬼魅般往另一个方向退去。   哪怕离得再远,夜苍穹也依然看到他在他的锁骨上留下的那一点痕印,只这么一点,便让他沉寂如水的心神沸腾, 好像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   “告诉我, 我们以前。”身影闪现, 夜苍穹的动作竟然比李南落印象中还要快, 他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李南落本来往前的身形一滞, 往后倒去。   夜苍穹顺势将他搂在怀里,将他的双臂困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我究竟是谁,你又是谁……”   墨绿的眼,在月下无比深邃,披散的银发无比狂乱,夜苍穹投来的目光,竟有祈求的意味,李南落从未见过这样的夜苍穹,不,也许曾经见过,在他失控之时,在那险些令他死去的床榻上。   喉结微动,酒后昏沉的脑海中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他主动吻了过去,咬住那双微薄的唇,舌尖只碰了碰,便迎来了狂热的回应。   月色之下,风雪飘摇,两个人影纠缠着,夜苍穹把李南落紧紧抱在怀里,紧到仿佛要把他揉碎,唇舌纠缠,他的手伸进他敞开的衣襟,□□的胸膛在清冷月色之下似在发光,他的手拧动在冷冽中战栗的微红,如愿听到一声闷哼,早就熟悉彼此的身体反应,夜苍穹从回应中寻找着记忆……   身体发烫,头脑发热,酒醉熏然变成了另一种沉醉,李南落惊讶的发现就算三年未曾亲近,他们之间的默契也依然没变。   喉间变得干渴无比,他听见剧烈的喘息,不知道是属于他的还是属于夜苍穹的,在这无人的御花园里,月光如昼,将这一切照得如同白日梦境。   “谁,谁在哪里?”随着说话声,侍卫的脚步由远而近,巡查的时间到了,在无人之处只听见喘息,没看见人影,由不得叫人有些心慌。   一队侍卫走近御花园,环视左右,怀疑方才是错觉,风声呼啸,谁会在此地大喘气,却不知树干之后,借着树影,有人站立。   李南落背对着侍卫,躲得仓促,想到要是被人发现,该是何种尴尬的境地,不由懊恼地皱起了眉,他有几丝黑发贴在脸上,敞开的衣衫几乎半裸,脖间和胸膛的几点红印,衬着那张冷峻深刻的脸,叫夜苍穹看得心头一热。   他的手朝李南落伸了过去,被他摸索的人面色一沉,又是一阵细微的颤抖,“你——”   “侯爷大人,既然有那许多男宠女姬,为何这里的反应这么大?他们都没有侍候好你?不曾将你喂饱吗?”贴着耳廓讲的话,又轻又热,李南落耳边一阵发烫,克制不住地轻颤,听见侍卫还没走,他咬牙瞪着夜苍穹。   这个家伙!竟然还是这么乱来!分明失忆,恶劣却一如以往,他竟敢——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妖孽对他露出邪气的笑,然后慢慢俯身蹲下,沿着他的胸口一直亲吻下去,一直亲吻下去——   衣下的绸裤落地,他吸着气往后靠向树干,死死咬住唇间的呼吸,空气里蒸腾起了一阵白雾,他手指紧紧地抠住了干枯的树枝,却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有一点动静就会惊动巡查的侍卫,此时此刻,要是被人看见,他的名声算是完了……   他,东野侯,在月下赤着身和夏栖国的太傅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夏栖国太子若是知道不知是何表情,魏无雍知道又不知该如何取笑,还有数不清的大臣,那些山海会的妖师……   夜苍穹不知做了什么,李南落险些失声大叫,他咬牙切齿地往下看,那个妖孽正舔着唇,无声对他控诉。   你不专心。   李南落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夜苍穹跪在他脚下,那张熟悉的脸孔噙着他熟悉的笑,仿佛这些年从未离开,从来没有那三年的岁月。   李南落忽然面色一冷,好像方才放纵的人不是他一般,将衣衫一拉,整个人化作一道电光般投往风雪中。   夜苍穹注视着他的离去,几乎没有任何耽搁,朝着那个身影直追而去。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卷起一阵寒风,月色清冷,皇宫深处巡守的侍卫眼前一花,看到眼前有黑影闪过,但是太快,快到怀疑是否自己眼花,再去看周围,哪里有什么黑影,若不是眼花,莫非又是妖物作祟?   不会不会,自从东野侯入了万鸾殿,哪里还能有什么妖邪作祟,巡查侍卫和同伴又互相张望了一眼,眼角余光果然瞥见一前一后两个影子,去的正是万鸾殿的方向。   报,还是不报?几人互相看着,小声商议,既然有侯爷大人坐镇,如果是妖,那也是自投罗网,不会有事,该担心的是闯入的人,当下谁也不愿意多事,只当没有看见,继续巡视过去。   李南落回到万鸾殿内,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物,掩起散乱的衣襟,希望自己身上的异样不至于被侍候的人看出来,暗中庆幸,幸好今日夜宴他同沈绮珺知会过,她今日没有来。   小妖玹琴十分仔细,见自家大人回来,好似卷着一层雾气,以为是外头太冷,连忙送上茶水。   李南落一把接过,连饮几杯,酒意上涌,只觉口干舌燥,头上眩晕,喝了几杯茶也浇灭不了心头的那把火,便挥挥手,“去备水。”   卧房边上,池子里已经放起了热水,热水是从外头引进来的,烧水的地方连接着灶房,玹琴只需要命人将烧好的水引入就是了,并不如何麻烦,他取出干净的衣衫,放在水池边的屏风之后。   心里暗自觉得,今夜大人回来的有些早,听说朝中正在办宴席,如今正是酒过三巡,诸位大人玩闹的最放肆之时,大人显然是提早回来了,莫非今夜是准备招院子里的哪一位侍寝?   想到这里,玹琴认真思考起来 ,侯爷大人究竟是喜欢院中的哪一位?揣摩主子的喜好,已经成了他新的保命法门。   李南落进了水里,在下水前早就挥退了服侍的下人,他先前脱下衣物已经查看过,胸口和颈侧骨头上的痕迹,绝大部分都在衣物遮掩之下,只要掩饰得好,平日并不会被人发现这些吻印。   禽兽还是禽兽,只是亲吻就能弄成这样,他面无表情地靠在池子边上,脑中昏沉,一手将长发梳往脑后,眼前雾气蒸腾,让他的脸色也逐渐迷蒙起来。   今夜还是喝多了,他本不会喝那么多酒,如今除非用妖力,否则便要维持在这样的状态,他神思混沌地想着,却懒得动一下手指头,热气将酒气熏出,他慢慢吐出一口气。   那个家伙竟然没有追来,他在心里冷笑一声,也并不觉得如何失望,夜苍穹不过和三年前一样,不值得叫人期待罢了。   不,他并没有在期待他。   在内心纠正,李南落刚准备从水里站起来,屏风后有人影闪动,他目光一凝,“玹琴?”   那人影走了出来,银发碧眼,身形高大,一袭玄色锦袍,身上的细雪在热气中融化成水汽,银发披肩有些狂乱,如野兽般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夜苍穹。   “为何不能是我呢?”好像这里也是他的地方那样,他直接扑进水里,池子里霎时泛起一阵水浪。   在冲击下,李南落感受到不断朝他涌来的池水,他没有料到夜苍穹竟真的会跟来,且不是马上出现,还能等到其他人都退下的这个时候。   要是三年前的夜苍穹,定然不管不顾,甚至大摇大摆的从宫人面前走过,毫无顾忌,而如今的他,似乎不再那么肆意妄为了。   他没有起身,冷眼看着,夜苍穹穿着衣衫在池子的那一头,溅起的水珠从脸上滑落,眉目更为浓烈,妖异俊美的脸,在水汽氤氲之后。   他向他靠过来,李南落伸手推开,然后他的手便被握住了,潮湿的手,沿着他的指缘摸索而来,夜苍穹吻着他的手指,吻着他湿漉漉的掌心——   这动作太过熟悉,李南落一震,“你想起来了?”   “你猜。”妖孽的脸,露出了妖孽似的笑容。   李南落眯了眯眼,这个动作在夜苍穹眼里如此熟悉,就像他自己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记忆深处那一团汹涌的记忆愈加清晰,他几乎能肯定,眼前的人是他恢复记忆的关键!   “别想利用我成为你恢复记忆的工具。”与之相对的,李南落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那般,他忽然以决绝冷酷的姿态,一下子从水里站了起来。   无数水珠从他身上,一一滑落,身上的线条在暖黄色的光线下轮廓分明,他很瘦,是那种精悍的瘦,细窄的腰身叫人忍不住想象他伏低身子的样子。   夜苍穹浮想联翩,口中悠然说道:“这么了解我,那我猜测得不错,一切的关键就在你身上,自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   李南落没有理睬,他擦干身体,就像旁边没有另一个人那样,神态自若,夜苍穹看他穿上里衣,看他连外衣也套上,这是要待客的架势。   “将我当作你的客人?”夜苍穹不想看他如此陌生,他喜欢他如先前那般凶狠,或者如先前那般放肆,唯独不想看到他冷静克制,如对一个陌生人。   但李南落依然没有多看还浸在水中的他一眼,因为这个妖孽,他的身体还在躁动,于是他扬声吩咐,“找个身姿窈窕的来。” 第151章 妖孽   门外玹琴并未发现里面多了一个大妖, 那对于他这个层级的小妖而言太难了,于是他只听见了自己主子的吩咐,暗自嘀咕自己料想的不错, 今夜果然传召侍寝的……身姿窈窕, 不知道会歌舞的算不算……他一路小跑去了北边的院子。   听见李南落的吩咐,夜苍穹站在水里眯着眼, 这是什么意思, 当着他的面, 要召一个侍寝的女子?   李南落才与他相识之时,谁也没想过之后会将对方看做那般重要的存在,那时候的李南落还是个少年, 夜苍穹就像在读一页白纸那般,看透他对沈绮珺的好感, 看出他对赵明珠的惊艳。   这是少年之时的他, 出自本能的对美丽事物的喜爱,夜苍穹那时候忍不住调侃了他, 便已经是察觉了自己对这少年的不同。   后来,沈绮珺成了好友知己般的存在,赵明珠更是,少年时的李南落自一开始便只是欣赏她的纯粹和美丽, 仅此而已。   再后来, 李南落心中再也放不下旁人, 夜苍穹嘴上不说, 心中却感到满意,可如今, 听听这话……他还是更喜欢雌性?   他感到很不高兴,怒火夹杂着嫉意冲上头顶, 然后恍然发现,方才所思所想全是自己忘却的记忆。   记忆……夜苍穹眨了眨眼,又挑了挑眉。   李南落是有意当着他的面说那句话,想看看他的反应,谁知前一刻他还面露狰狞,这会儿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那一双猫儿眼微微转动,不知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不,眼下不是被这家伙吸引的时候,这个该死的东西!李南落穿好了全身的衣物,除了披发未束,锦袍在身,返身往外走。   “太子太傅夜大人,夜色已深,你该走了。此地不是驿馆,我也不是你家太子。”李南落开口送客,拢得密密实实的衣衫遮住了胸前和锁骨的吻印,而衣衫之下皮肤还在发烫。   “我不走,你又待如何?”夜苍穹从水里走出来,池水荡漾,那朦胧水雾在视线里笼罩了一切,将所有的事物都覆上了一层湿热的水汽。   他湿透的衣衫就那么贴在身上,毫不在意,深色衣袍绣着繁复的银线,披散的银发在湿透后泛着奇异的光泽仿若透明,这场景又勾起了李南落的回忆,他看他的眼神好像穿透了他,看到过去。   夜苍穹不喜欢,“看我,看眼前的我。”   他站到他面前,湿透的脸,水珠滑落,从他高挺的鼻梁上,落到开阖的嘴唇上,又被他含进嘴里,李南落真的如他所言,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丝冷笑。   “眼前的你和过去的你,又有什么分别?别以为一句失忆可以解释一切,我们之间在你离开之时就已经完了。”   他继续往外走,如同要丢弃无用的东西,脚步坚定,穿过那一片水汽,经过那一扇屏风,远远地他继续问道:“人可到了?”   今夜,一定可以。   谁会想到堂堂侯爷,居然不曾碰过自己后院里的男女?   不是他不想,他也想,却一次次的,觉得身边这些男女索然无味,哪怕已经解了他们的衣衫,到了最后一步,他依然进行不下去。   欲念膨胀的同时,却无处慰藉,他的身体没有问题,却时常在招来侍寝之后一个人空想到天明。   而他不想深究原因。   卧房之内,身着单衣薄纱的女子露出纤细腰肢,原来是宴上见过的歌姬,能歌者也善舞,果然是身段窈窕,宴上献吻的红唇已经抹去了口脂,显然是事先了解了他的喜好。   “奴家秋巧见过侯爷,侯爷万安。”身子微斜,盈盈一拜。   “起来吧。”李南落不想浪费时间,牵起她的手直接走向床榻,那歌姬秋巧顺从的低下头,方才坐上床沿,身上的衣衫就被轻轻挑开。   秋巧有些意外,东野侯比起他的外表来,在这件事情上竟显得热情,他的手指带着体温,碰在她的肌肤上,便引得她一阵轻颤。   她不是没有经验的小姑娘,顿时放下心来,看来东野侯就算是个有各种传闻的可怕妖师,也依然是个正常男人。   只要是正常男人,就不会伤害他,不像有些贵人,表面温文甚至有些怯懦,床榻之上却如疯子,什么恶劣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她就受过伤,身上伤痕累累,还有的姐妹险些就死在那贵人手中,叫她如今想来依然后怕不已。   而若是服侍过东野侯这么一位地位特殊的贵人,至少会在他这里留下些印象,要是那一位再召她献歌舞,想必不敢再对她如何。   一介歌姬,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来保全自己,秋巧素来懂得安身立命之道,本来酒宴是个机会,可惜被那个韩昭炀给搅了,这会儿再有机会,她为了能来侍寝,还塞了宫人一只赤金镯子。   一面暗自盘算,一面露出娇柔笑意,秋巧在动作之时,总觉得有一道强烈的视线注视着她,令她身上不断起着寒栗,她顺势靠在东野侯身上,“侯爷,奴家好冷……”   “我会让你热起来的。”最后一件衣衫落地,她被搂入宽阔的胸膛,才发现唯独自己宽衣解带,东野侯还是穿戴整齐,他抱着她揉着她的身子,她喘息着双腿勾住了他的腰身……   忽然一阵寒风袭来,房门无风自开,砰的巨响声中,秋巧眼前一花,整个人掉进了风雪里,她被狠狠掷向地上。   李南落用手一托,她虚浮了一下,滚落在积起的雪堆里。   “侯爷大人!”秋巧惊叫一声,冻得浑身发抖。   抬头朝里看,只见一个妖异俊美到极点的男人,如同鬼魅般湿淋淋地站在那里,他朝她望过来,那眼神好像要她立刻马上去死。   她的心口顿时有种无可名状的颤抖,然后颤抖变成剧烈跳动,不断鼓动的心跳声好像下一刻就要迸裂,她喘不上气,整个人赤身露体地躺在雪堆里,觉得自己下一刻真的可能会死。   “夜苍穹!你要是敢妄害无辜,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门内东野侯的表情深沉得可怕,他朝她看了一眼,她忽然能喘上气了,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胸口剧痛,她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胸膛,整个人瑟瑟发抖地蹲下,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素来心思灵巧的她也茫然失措起来,身上忽然多了一件衣裳,那是东野侯今夜穿的朱红色锦衣,是他换下的衣衫?   她紧紧抓住衣裳,踉跄地站起,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团火光,火色飘摇中,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秋巧觉得自己不那么冷了,抬头望去,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妖异的男人竟一把搂紧了东野侯。   “你叫我夜苍穹,好,很好!你继续叫,叫我的名字,你要是再叫我一声夜大人,我就在这里要了那个女人的命。”他一手搂着东野侯的腰,一手捏着他的下颚,就像想要好好看他那样,虽然笑着,却让人觉得可怕。   “你这个妖孽!三年时间你不止失去记忆,莫非连做妖的分寸都忘了吗!你若是真成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妖,那便让我亲手了断你!”   秋巧只见鲜少露出愤怒情绪的东野侯脸色一阵变幻,他对那个妖异的男人不止愤怒,还有些别的,不容她再看,那妖异的男人眼神朝她望来,她下一刻忽然觉得浑身发烫,仿佛血液都在沸腾。   李南落眼见歌姬秋巧浑身泛红,整个人迅速因为高热而脱水,知道她命在旦夕,心念一动,他以水之力将她包裹起来,刚做完这个动作,便听见夜苍穹的笑,“如此怜香惜玉,你是不知嘛?你越是想要护着她,我便越是想要她去死。”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决定要一个人类去死,这又成了那个初见面时淡漠人类生死,罔顾一切的猫儿妖,李南落无法判定眼前的夜苍穹究竟是个什么状态,他退开身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我对谁好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夜苍穹噙着笑,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在生死间挣扎的歌姬,“是你让我看见的,看见你与她亲热,这不是你有意为之?你不是在试探我的反应?你看,这就是我的反应——”   他伸出手,这一次是真的准备要让这个歌姬死去,李南落忽然觉得一阵荒谬,“突然离去的是你,突然回来的也是你,失忆的还是你,你却要求我同三年前一样,一成不变,在原地等你?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你凭什么要求我不可与他人亲近?!”   他忽然冷静下来,平常地,平静地看着夜苍穹,一声叹息,“我不是当初的少年了,你也不再是当年的大妖,为何不放过彼此,就当我们方才相识。”   他们两个站在那里,目光相对,门外细雪渐消,只剩下风声呼啸,无比萧瑟清冷,月光被吹来的云层遮挡,方才亮如白昼的天色变得昏暗无比。   夜色之中,门外雪地之下,秋巧忽然身子一颤,从冷热交替中恢复过来,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身冷汗,在风中颤抖着咬住了发白的嘴唇。   一个十三四岁童子打扮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地走来,和她一样不敢出声,轻轻拉扯了下她披着的衣摆,在他的示意下,她连忙随着小童往外走。   两人走到一半,远远地只听见那扇门边那个妖异的声音说道:“你真的要与我了断?可要是……我此刻已经想起了一切呢?” 第152章 口是心非   夜苍穹的记忆深处早就存在一阵阵的涌动, 随着和李南落越来越深的接触,随着他们之间的吻,他的记忆不断涌现。   想来, 他只是在融合魂魄碎片的时候引起了一阵的错乱, 这才会忘记了那几年的记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这段记忆忆, 就好像放置一样东西, 放错了位置, 而并非不存在。   在初见这位东野侯之时,夜苍穹便不断地受到牵引,直到他吻上他, 触摸他,熟悉的一切终于让这段记忆隐隐绰绰的浮现出来。   然后, 当他看到他在酒宴上与旁人亲近, 看到他在卧房中与那歌姬亲热,有种强烈的不悦和震怒, 于是一切模糊的记忆如同从黑夜到白昼那般,在脑海中骤然明晰。   听见夜苍穹承认自己想起一切,李南落倏然看向他,有一霎的震动, 然后他又冷静下来, 摇了摇头, “想起了一切, 又如何呢?”   他抬手轻拂,门外那片空地上, 积起的那片雪在秋巧摔倒又爬起的挣扎之下呈现一片杂乱,在他一下轻拂之后恢复了原样,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就像也拂去了那几年的岁月,仿佛他和夜苍穹之间的种种,从未发生过。   他负手往里走,深刻冷峻的面容在火焰之卵绯红的光芒下,有种冷淡的艳丽感,矛盾又吸引,夜苍穹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在那双漆黑的瞳孔注视下,慢慢展露出一个笑。   “我的主人,看来你果然长大了。”   这是李南落所熟悉的语调,甚至连那微妙的起伏都一模一样,他脚步一顿,终究没有停下,“看来你确实想起了一切,但——如我所说,那又如何呢?”   他抬了抬手,挥退了暗中守卫在万鸾殿之外的影子卫,他和夜苍穹之间要是真的动了手,影子卫起不到任何作用,徒增几条可能被消耗的人命。   影子卫本来就不会监控寝殿内的情况,但他们都注意到有一个妖物在此现身,直到夜苍穹出现在门前,暗中守卫的影五也是陡然震惊,随即领命退下。   李南落捏着鼻梁两侧,有种疲惫的无力感,当心中的那三个字,经历了一次次的失望和落空之后,那三个字也只是一个习惯而已。   即便压在心底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也仅仅是习惯。   “阿夜,再说一次,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李南落了。”   他仿佛放下了某种执念,在见到夜苍穹真正的归来之后,发现自己早已过了那种整个世界就此坍塌的阶段。   “你的存在曾是我不可碰触的回忆,毕竟,我整个记忆中除了那段血案,其他都是你。”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你是我的大妖,也是我的师父,是我的友人,亦是我曾经心悦之人。”   李南落承认的很直接,夜苍穹却并不感到高兴,因为那个“曾经”。   眼前之人明明站得很近,又似乎离得很远,好像在顷刻之间,在他和他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但是那些都过去了,自你离开之时起。”李南落继续说着,他的身上有着侯爷的尊贵,还有着大妖师的威仪,他确实不再是当时的少年。   夜苍穹却并不气馁,“我离开,那是因为我的魂魄不全,我去补全我的妖魂,避免失控,记得吗,我说过,我会解决那个问题。”   夜苍穹冲他挑眉,让他又想起那种“失控”。   早已经成为记忆尘埃的那一幕幕,像鲜活的昨天方才发生的事情那般,陡然清晰的浮了上来。   床榻帘幔后的纠缠,午后门扉后的相拥,那自灵魂深处涌上的共鸣……在夜苍穹因为发情期而面临失控边缘之时,无知无畏的他一次次有意无意的撩拨,一次次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却始终不曾后悔当时的决定。   他在夜苍穹的控制下,又回忆了一遍当初的记忆。   “你大妖的能力又有了提升?”他眼神一转,就明白了夜苍穹就和他一样,在这几年间对妖力的控制有了质的突破。   “既然魂魄完整,当然能力也会完整,完整就意味着你会拥有一个超越以往能力的大妖供你驱使。”如同当年蛊惑他成为妖师那般,夜苍穹身后的银发在夜色中无风自动,四散飞起。   “既然你不想提过去,那抛开过去,如今的你,要成为我的主人吗?用你自己来交换?”玄色的身影带着巨大的暗影笼罩过来,他单膝跪地,一双墨绿的眼睛朝上望来,摄人心魄。   李南落险些就要答应,然后忽然笑起来,“你忘了吗,你已经有了主子了?夏栖国的太子赵崇云,你打算将他置于何地?一妖侍二主?”   他提出这个问题,无比嘲弄,夜苍穹却高兴起来,跪地的身形往前倾靠,专注的看着他的表情,“你在吃味嘛?为了那个微不足道的人类?”   “真是可笑!怎么可能!”李南落矢口否认,然后开始懊恼自己回答得过快,这会让他显得口是心非。   果然夜苍穹满意的笑起来,笑得眯起了眼,犹如一只狡猾的狐狸,不,是发现猎物的野兽,他骤然扑了上来。   “我的主人,既然你不愿意承认,那我就用别的方式来验证心中的猜测了,这可是你逼我的呢。”   这话里听不出半点被逼迫的为难,反而兴致勃勃,跃跃欲试,他扑身而上,因为方才两人还在说话,李南落从骨子里也从不认为夜苍穹会对他不利,于是有些猝不及防,就在卧室门外的内堂被他扑倒在地。   因着冬日,地上铺着红色的绣金厚毯,两人倒在地上,夜苍穹钳制住李南落的双手,压在他的头顶上方,他的膝盖定住了他的腰身和腿根,停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李南落越是挣扎,越是尴尬的位置。   “夜苍穹!放开我!你竟敢——”窗外夜色深沉,李南落被缚双手之后,那眼神宛若实质,好像下一刻就要让这个不知死活的妖后悔此刻的作为。   但夜苍穹显然并不畏惧他可怕的眼神,一双猫儿眼微微挑起,目光深邃,“我的主人,你很不乖啊……分明是你逼我这么做的,为何还要挣扎呢?”   他明知故问的俯下身,银发垂落在李南落耳边,一阵轻微的痒之后是强覆而来的唇,不容拒绝的,野蛮猛烈的,有着细雪和凛冽的味道。   “既然你拒绝,那我便用我的方式让你答应就是。”妖异的话语声仿佛预示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两个人在厚厚的红色绣金厚毯上翻滚,李南落试图挣脱,而夜苍穹纠缠不休,用力的手背上浮起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又在纠缠之中与对方十指紧扣,挣扎之中,衣衫逐渐凌乱,顶上的宫灯落下昏黄的光,光线之外,在阴影中衣物逐渐散落。   夜苍穹就如一名狂徒,突然出现,试图用他的欲望将高高早上的东野侯拖入同样的漩涡,为此他无所不用其极,在某种默契之下,谁都没有动用妖力或是旁的能力。   完全散乱的长发,在红色绣金毯上,黑色和银色交错,方才悄无声息的黑夜,在夜宴散去之后传来隐约的人声,筵席散了,群臣慢慢走出,弥散在空气里的,那是魏无雍的大笑,是郭晓之的谄媚,赵崇云在寻找太傅的踪影,朝着万鸾殿大喊夜苍穹的名字……   李南落的手猛地抓住夜苍穹的背脊,收回了被紧紧吸咬的舌尖,喘着气,“夜太傅,你的主子在叫你。”   敞开的衣衫下他的皮肤已经在摩挲下泛红,黑发铺陈,往上注视的眼睛满是嘲讽,夜苍穹朝他臀上用力拍了一掌,清脆的响声让李南落脸上涌起一阵怒红,“你当我还是那时候的——”   “我是惩罚你,竟敢揶揄起我来了,还真的和我越来越像了,就像我的小崽,从魂魄深处到行事方式,都有我的味道。”评价着多年不见的他,夜苍穹重新认识了他,并油然而生了一种骄傲和征服的喜悦。   “我不是过去的小崽了!”李南落一口咬上夜苍穹的脖子,也化成了野兽,简单而直接。   野性和欲望逐渐抬头,夜苍穹发现长大成人彻底成熟的李南落,比他所想像的还要出色,还要勾人,仿若自己亲手栽种的种子终于长成果实,马上就可采摘。   他对外头的叫喊声充耳不闻,哪怕那些人直接走进这个万鸾殿,也没人能阻止他此刻要做的事,   李南落的内心还在挣扎,这种挣扎对大妖而言却是一种无声的撩拨,他已经发现身下的人对他触摸的反应有多大,他对这种反应感到满意,并毫不手软的尽力取悦着他。   发烫的唇舌,亲吻着每一寸,比记忆中还要美好的味道,夜苍穹抬手灭去了顶上的宫灯。   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在月色的掩映下,李南落呼出的热气喷涌在夜苍穹的颈边,厚毯上的金线摩擦着皮肤,那突起的绣花和金线粗粝的在他们的身上留下微热的痕迹。   事已至此,哪怕是李南落自己也已经无法停下,既然无法改变结果,便试图修正过程,他早已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这些年虽然不曾真的临幸过任何一个男女,但对于□□也并不陌生。   他试图掌控夜苍穹的反应,试图主导这一场晚来了三年的“较量”,身为妖师,他想要握有所有的主动权。 第153章 小南落   夜苍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无声的黑夜之中,月色在飘过的云层之后露出皎白的光亮,李南落的眼睛里也发着光。   夜苍穹看到这抹光, 便想起所有的过往, 他竟让他等了他三年,三年岁月让温润少年长成为冷情的侯爷, 仿佛隔绝了情感就能保护自己不再失去, 他几乎马上看穿了他的伪装, 却没有揭穿他。   就好像要将失去的那几年弥补回来,夜苍穹的动作温柔得能要人的命,又猛烈的无从拒绝, 李南落试图反抗,也尝试主导, 但总是让这妖孽用更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 忘记原先的坚持。   夜苍穹调整他的姿势,抚摸他的脊背, 脱到最后一件的单衣就挂在他的腰上,和肩膀相比显得紧窄的腰身,还有李南落皱着眉不满的回头望来的眼神,他顿时心里发热, 头脑也发热, 把他搂过来又是一阵亲吻。   吻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如今夜苍穹恢复记忆, 便如当年没吃到嘴的猎物终于又有了吃进嘴里的机会,心头越着急, 动作却越是小心起来,生怕一个不对, 又惹了他这小崽生气。   他捉着李南落的腰,贴近他耳边,一遍遍喊他“小南落”,他知道他受不住这个,从他的反应里他就知道。   夜苍穹发出了满意的轻笑声,李南落一脚朝他踹过去,却被一下子捉住了脚踝,没有亮灯的内堂,本来丰神如玉的侯爷,如今像被捕获的猎物一样,被人捉着脚拖了过去。   最后一件衣物落在了地上。   夜苍穹表达情感的方式又猛烈又直接,李南落整个人往后仰,紧绷得如同一张弓,待到一切尘埃落定,眼前又是荡漾的金色,织金的厚毯上,那一片淡淡的金色光泽,一下下的晃动着,引来一片片眩晕,毯子底下的红,红得沁入他的眼底,在他的视野里不断蔓延,好像一把火,连成一片,不断烧灼。   李南落咬住了夜苍穹抓在他腕上的手,在无法承受更多的时候,狠狠地咬下去,齿间尝到了血腥味,他依然没有放开,好像唯有如此才能一解心头的恨意。   夜苍穹根本不在乎这点伤口,此时此刻哪怕被咬下一块肉来他也甘之如饴,他亲吻那片光滑汗湿的肩膀,一阵阵的热气喷在李南落的颈侧,眼前的红色厚毯好像烧起来的火,一直不熄。   风雪再次袭来,外头卷起的寒风只让这间内室显得更加火热,没有燃火盆,空气还是充满了湿暖的气息,喘息声和某种压抑的声音,渐渐从内室转到了卧房。   不知餍足的野兽似乎也多年没有吃上过肉,如今尝到了肉味,便食髓知味不肯放下,被当做食物被啃食殆尽的妖师,尊贵的侯爷,已经无力咒骂,分明听那意思已经补全的魂魄,解决了发情期,这妖孽竟还是和发情期没什么两样。   “够了,你给我滚出去!”不知第几次的纠缠之下,李南落声音嘶哑的发出训斥。   将近凌晨,他脑中一片空白,哪怕作为妖师的身体已经无比强悍,也依然有些经不起野兽的攻势。   “不,还不够,我的小南落,我的主人……”夜苍穹的声音压的很低,有些发颤,那是极致的愉悦和亢奋,“三年不见,只是这样怎么能够呢?”   他的手划过李南落潮湿的腰身,被一掌拍下,“你是禽兽吗!”   “我本来就是禽兽啊!”他毫不在意的承认。   李南落看着他扯开已经不成样子的床褥,随意丢在地上,“我本来就是个毫无节制,不知餍足的野兽,你忘了吗,妖物只会遵从自己的欲望。”   明天打理这里的宫人要是见了这一床狼藉……不知会怎么想?李南落思绪有些迟钝的想到这里,嘴边被灌了几口茶水,冰冷的水入了腹,他打了个冷颤,夜苍穹不失时机的凑过来。   “我会让你再热起来的。”他又吻上他的唇,李南落这才想起这句话前不久他才对那歌姬说过。   “你在想别人。”心思敏锐的大妖仿佛抓到了他的把柄,“是我不好,让你还有余力想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接下来我会让你真正忘记一切的。”   仿佛是一种惩罚,又像是一种确认,夜苍穹用更狂野的方式叫他无法思考,李南落的喉咙在发烧,哪怕喝下冰冷的茶水,也浇灭不去炙热的温度,他吐出的每一口呼吸都发烫,整个人浑浑噩噩。   一天一夜,李南落昏沉在夜苍穹的怀抱里,只有小妖玹琴进来送饭的时候,他才恢复些许神智,用野兽的方式,夜苍穹充分让他回忆起当年所有的过去,弥补每一次未能如愿的遗憾。   当年的他还是太天真了,竟然会以为自己能承受得起发情期的大妖?哪怕是如今的他,也应付不了未曾失控的夜苍穹,卧室后方的浴池里,热水一直放着,当某个妖孽需要的时候,便会带他过去洗去一身的汗水。   也有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只是浸泡在池水里的时候,那时候夜苍穹便会温柔体贴的为他擦背,为他捏肩,还故意的做作了一番要替他揉腰。   只是揉着揉着,那手的位置便不对了,又美其名曰是他弄脏的,便要由他负责为他清洗干净,每到这时候李南落就会整个人红成一片。   显然大部分时候,那个浴池都未能正常的被当做一个沐浴来用,这可苦了玹琴,他忙里忙外,差使人烧水引水。   唯一能进两人卧房的便是玹琴,小妖迈着短腿,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这两位大人青眼有加的赋予了这样的使命,他要进去收走弄脏的床单被褥,要负责送来吃食,要收走餐盘,要负责将浴池清理干净,再引入足够的热水,一天还要换上几次。   要是只是做事也就算了,他还要尽量避开卧室里可能出现的不该看的场面,要识趣的懂得随时闪人。   小妖玹琴只是一具琴变的,没有那么多心思,却也知道那副旖旎的样子,那种叫人脸红心跳的□□味道,不能叫旁人看到,知道,思来想去,这事情还真的只有他干得了。   他好累,他只是一个运气不好的小妖,遇到了夜苍穹这么个大妖之后,就被迫走上了攀附权贵的路,跟着侯爷大人,总算衣食无忧,过的还算滋润,可这夜大人一回来,他的事情又多了。   玹琴无声的叹了口气,也只有他能做这些了,要不是他拦住外头的人,还不知道里面的两位大人会如何火大,尤其是夜大人,惹怒了他,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太子殿下请回,我家侯爷真的不在。”玹琴站在万鸾殿前,睁眼说着瞎话。   太子魏无雍领着几个人,站在万鸾殿前,皇宫之内,能让他也进不去的,也只有这个万鸾殿了。   魏无雍身边站的是夏栖国使团的副使,礼部尚书郭晓之,他搓了搓手,有些为难的样子,“可是下官奉命前来,据殿下所言,太子太傅是来找侯爷叙旧来了,这……”   他说的太子便是夏栖国太子赵崇云,前一日晚上筵席未散,太傅夜苍穹就抱起华胥国的东野侯,两个人一起不见了,这是在场诸位大人都见到的。   “叙旧嘛,也不一定要在宫里,也许他们两想到什么地方,和以前有旧的地方,两个人一起去了呢?”魏无雍也知道自己在睁着眼说瞎话,宫里有人出入,都有牌子,哪会没有记录。   要是那两个人当真避开别人耳目,是用妖力离开,万鸾殿里没有人,那这小妖玹琴又何必站在这里,挡住他们?   魏无雍笑嘻嘻的站在那里,心里一阵猜测,表面上却不露,笑着稳住郭晓之,两国正在商议结盟,这时候不可徒生事端。   “可是已经快要两天了,一直不见夜太傅,我们太子要找人也无可厚非,既然东野侯不在,可否寻他一寻,问问侯爷可知晓我们太傅的所在啊?”郭晓之也觉得难办,可再难办也得办,这不是那位太子爷的命令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怕太子还未登基,但身份摆在那里,郭晓之既领了命,只能跑这一趟。   但他这一趟注定是白跑,玹琴只是个伺候人的,一问三不知,万鸾殿的主人东野侯不在,谁也不敢随意进入,就连华胥太子魏无雍,也就是摆出个配合的姿态,根本不像是要认真帮忙找人的。   将这个结果回报给赵崇云,自然又是一通大发雷霆,不过郭晓之已经习惯了,这位太子爷的野心太大,什么都想自己抓在手里,可惜并未拥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哪怕他用来做底牌的那个大妖太傅,看来也并非如他所言已经完全掌控。   夜太傅看着倒像是与东野侯更熟悉些,否则也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就那样……   这次结盟还真的只能靠自己这把老骨头,带着韩昭炀那个浪荡子,想起韩昭炀,郭晓之又是叹了口气,分明是个浪荡子,怎么到了这儿开始充情圣了,这几天念叨的全是那东野侯。   也亏得他,现在整个使团对东野侯李南落的事迹快要如数家珍,此人确实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只是他和华胥国君魏吴央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   郭晓之身为礼部尚书,既然这次能来出使,当然还是有些手段和眼光,他敏锐的察觉到其中的可能性,并将之报给了太子赵崇云,在他想来,只要利用的好,东野侯便可能是他们结盟之中能为他们带来利益的关键人物。 第154章 赏赐   万鸾殿内, 因为小妖玹琴行事乖觉,并无人闯进来,一切如旧, 李南落终于能衣衫完整的坐在桌旁, 好好的用一顿午膳了。   午后,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 难得有一丝阳光, 外堂上, 李南落的头发只是用发带系着,没有束起,一身浅红常服, 被阳光落上几点光斑,更是红的得有些晃眼。   他左手拿着碗, 右手举箸, 不紧不慢的用饭,十分慵懒。   夜苍穹对于人类的吃食, 向来挑剔,只吃自己喜欢的,动筷子的时候少,看的时候多, 不过他的看, 不是看菜色, 而是看李南落。   恢复了记忆, 便知道确实有几年没见,想要把那几年补回来似的, 他的视线时不时落到对面,看几眼, 才吃一口,惹的李南落挑眉。   夜苍穹便正色道   :“人类有句话,叫秀色可餐。” 然后他就继续看着他,笑眯眯地看。   李南落无可奈何,哪怕是他这样的妖师,如今身上也有些酸痛,要是再这么没有节制,不知他会不会有一天要去找沈寒三求药,想到这里,闷声说道:“用完膳你就走吧,下午沈绮珺会来。”   他的本意是不想夜苍穹再留在这里,万一两个人又忘情,耽误他的正事。夜苍穹听他的意思,却是不想让沈绮珺见到他,看到他们又在一起了。   “好。”大妖很听话,听话的有些诡异,一口答应之后,甚至没有问别的,只端起一个白玉盏来,“这是我让玹琴调的蜜水,你喝了,嗓子会好一些。”   李南落的声音还有些哑,就像刚起床的人,很久没说话突然开口的那种哑,沙哑的声音莫名有种勾人的味道,想到是怎么哑的,他尴尬的轻咳几声,一句也没有多话,接过蜜水,慢慢喝了。   这是不好意思了。夜苍穹盯着他看,又怕看久了让某人恼羞成怒,于是看一会儿便收回目光,过了片刻,又忍不住看过去。   新鲜剥的虾仁,炒成晶莹,本来的甘甜,如今咬在嘴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李南落没想到一顿饭也吃的那么辛苦,他和夜苍穹不是初相识,只是第一次真正拥有彼此,之后的感觉居然和以前又不一样。   许是太久未见,一切都像重新来过那样,哪怕是夜苍穹的一个眼神,都让他无比在意,在这样的注视下吃饭,他真的怕自己会消化不良。   “那里还难受吗?”   当李南落慢条斯理的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的时候,听见这么一句话,险些被自己呛死,看他涨红了脸咳嗽,夜苍穹贴心的又递了水过去,特别无辜的样子说道:“我只是关心一下我家主人罢了。”   几年不见,这妖孽更不是个东西了!李南落一如以往,还是在心里腹诽,然后忽然想到如今已不是以前了。   “你既身为夏栖国太傅,就要尽忠职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他拿出侯爷的威仪,又要让他离开。   夜苍穹偏不走,他吃饭慢,喝茶也慢,然后找了个衣物已经弄脏的由头,要玹琴去给他准备合身的衣衫。   李南落身形长开,比之几年前更要高挑,但是比夜苍穹还差一些,他的骨架子生来就是修长的,夜苍穹的身架却更宽阔些,不会显得魁梧,但整个人还要大上一圈,这是李南落在这两天里早就知道的。   当他被捉住脚踝拖走的时候,还有夜苍穹整个人压向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在体型上,他终究还是赢不了这个大妖。   玹琴去找合身的衣裳没那么快,李南落这里的全不合身,在等候的时候,夜苍穹就给他梳头,显然魂魄补全之后,他也有了些不同,只是李南落还说不上来有什么不一样。   还是那么霸道蛮横,还是任性妄为,从他全不理睬夏栖国使臣几次来寻人就可以看出,他根本没将那边的太傅之职放在眼里。   但他似乎没有以往那么冲动行事,更有城府,更耐得下性子,哪怕是梳头这样的小事,他也愿意尝试,他让李南落坐在那里,拿着梳子开始摆弄起他的头发。   束发这事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有些手生,但夜苍穹拿着梳子的动作轻柔,既然不熟悉,动作就慢上一些,李南落不得不怀疑他是有意,因为在他慢慢替他梳头束发的过程中,某个妖孽又对他上下其手了一番。   然后,终于在发现一个发青的指印后,夜苍穹放弃了原先可能有的打算。   那个指印是掩在衣裳里的,就在腰侧上方,李南落也不知道梳个头是怎么让他穿的好好的衣裳又散落到腰间的,总之夜苍穹发现了那里有他留下的几个手指印。   那是他忘情之时用力过猛造成的,而李南落虽说在当年逃亡时吃过很多苦,但身居高位之后,过的全是养尊处优的日子,长久居于万鸾殿,其他时候不是去太医局就是偶尔拜访沈医师,并不时常在外奔走,便养成了一身细白。   这身细白衬上他平日里的淡漠冷峻,衬上这种孤傲,有种矛盾的魅惑感,夜苍穹根本无法抵挡,在他看到那几个在细白上越发显得青灰的指印后,就跪在了地上。   李南落坐在那里,他就跪在他的脚下,从侧边抱住了他的腰身,腰上的玉带还系的好好的,只有上半身的衣物被人从两边扯开,在寒冷冬日里袒露出胸膛,也露出了李南落并不想让人发现的吻印。   胸前的绯红点点,叫他自己都觉得尴尬,而腰上的青色指印,让夜苍穹懊恼,他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胸前,发热的嘴唇碰在他的胸口,又落到他的腰间。   他吻上那几个指印,先是轻吻,甚至是轻舔,直到李南落阻止他,他便用更深的吻印来覆盖那青色的痕迹,好像想要毁灭证据那样。   那只会让这痕迹更严重,李南落很想提醒他这句话,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想的是夜苍穹这番归来,他该以何种态度与之相处。   不知怎么,时辰就到了下午,李南落这才发现,夜苍穹那口口声声答应的离开,只是说说而已,所以他根本没有打算避开沈绮珺。   在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沈绮珺到来从不需要通报,当她听说李南落还在内堂的时候,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小妖玹琴恰好出去找夜苍穹的衣裳了,没在门前看守,其他侍女则不知内情,也根本不敢阻拦。   当沈绮珺推开门,就看到李南落靠在椅上,衣衫穿的很随意的样子,有些慵懒,他的头发披散在脑后,有人正站在他背后,小心的为他束发。   那个人不是玹琴,身形高大,那一头银发叫沈绮珺吸了口气,“夜苍穹?!”   转过头来,果然是那个大妖,他看起来和三年前毫无变化,冲着她笑了笑,“你也是个大人了。”   那语气,有些居高临下,沈绮珺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习惯性去看李南落,李南落对她点了点头,“就放在那里吧。”   沈绮珺手里有一叠医案,那是太医局的,需要沈寒三出手的病人,都会有详细的记录,便由她来两边沟通,她定期会去太医局,也会到万鸾殿打理殿内的日常安排。   她把那几本医案放在边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别的,来的路上,想了一路,本来还想打听夏栖国使臣的事,如今忽然觉得无法开口。   李南落的黑发在夜苍穹的指间,就像当年一样,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就会形成一种旁人无法靠近的氛围。   沈绮珺一直以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当年并未将李南落看得如何重要,只是惊讶于这个少年的身份,还有他身边的妖物,时日久了,便如对待家人那般,将他当做了亲人。   可慢慢到了婚配的年龄,她也不得不开始物色夫婿的人选,在沈寒三的催促下,暗中瞧过一个又一个适婚人选,才猛地发现,竟没有一个人她能看得上。   反而是这个将之当做亲人的李南落,在逐渐拥有了威仪之后,让她变得越来越在意他的存在。   人心便是如此善变,才发现自己的心思,她也并没有做什么,她知道那个大妖的离去,在这个人心里留下一道口子,她原打算一直守着,守到那道口子结痂痊愈,可如今看来,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掩住了所有的心思,沈绮珺不想让自己在这两人面前露出任何失态,她对两人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夜苍穹这时候才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点了点头,“倒是识时务的。”   “不要胡说八道,你可以滚了。”李南落听出他的意思,只作不知,这样他才能和沈绮珺继续像原来那样相处。   “侯爷大人就这么无情?”夜苍穹松开手,端详着自己小心翼翼束起的发髻,示意李南落自己看看。   李南落根本不在乎束成什么样,他站起身来召唤玹琴,小妖迈着短腿捧着衣衫急匆匆的进来,“夜大人!你的衣裳”   “再给夜大人取一百大钱来,和衣裳一起给他,送他出去。”李南落挥了挥手,又给玹琴安排了任务。   “这是什么意思?一百大钱?”夜苍穹接过衣物,玹琴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   “你不是说我无情?那加上这一百大钱,可不算是无情了吧?这是给你打赏赐,还不接着。”李南落站起来,打开门,看玹琴速度飞快的疾走而来,这都已经用上了小妖的妖力,只为了跑的快些。   一百大钱的赏赐到了夜苍穹手里,太子太傅看着手里的钱,愣了愣,玹琴准备的那么快,好像早就放在那里,好像这是个惯例,他忽然觉得这可能便是李南落惯常用来打赏那些男宠和女姬的。 第155章 不知餍足   夜苍穹将心里的猜测问了出来, 问话的时候,玹琴不敢吱声,可那低头垂目不敢回答的模样, 已经是答案。   夜苍穹掂着手里的纯白大钱, 朝李南落看过去。   “怎么,莫非是嫌少吗?”李南落衣衫整齐的站在那里, 已经恢复了侯爷尊贵冷漠的样子, “我这里都是给这些, 太傅大人要是还嫌少——”   “是按次数给的?”没想到夜苍穹居然没有恼怒,他举起钱匣,“那可不止这些呢, 让我算算,内堂一次……”   他居然真的在计数, 玹琴还在一脸迷茫的领会其中的意思, 李南落人影一闪,捂住了他的嘴, “住嘴!给我滚!”   看他脸上赤红一片,快要急红眼的架势,夜苍穹见好就收的往外走,“既然是主子赏赐的, 哪里敢不收, 我会好好珍藏的, 以后就可以慢慢计数了。”   又是计数, 到底记什么数?玹琴为人类世界这种打哑谜的说话方式而感到头痛不已,李南落则只想把这个补全了魂魄, 恢复了记忆之后更加恶劣的妖物给丢出宫去。   一脸怒气的转过身来,李南落一个人站在万鸾殿里, 想起这两日没有翻看的医案,还有一些账册,摇了摇头,只希望接下来华胥国和夏栖国结盟的事,不要再来找他了。   事实上,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使团的夜苍穹,是将他看做自己的妖,还是看做夏栖国的太傅?   太医局署内还关着蛊雕,他口中说的归梧栖,不知又是个何种所在,看来需要问问山海会的几位长老,他有种预感,这个地方,几位长老并不陌生。   想到正事,李南落决定将这两天抛到脑后,幸好他也无需上朝,两天不露面也不会引起什么猜测,否则若是被人知道他这两天和夜苍穹关在殿内是在做什么……   那个妖孽,他真的是禽兽!   不知又想到什么,李南落脸上浮现一片可疑的红,但撇开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不谈,他并没有打算就此原谅那个家伙。   这两日的细节不足为外人道,余韵未消,同时一直以来紧绷的情绪得到纾解,有些疲惫,又神清气爽。   但他绝不会承认,这是因为那个妖孽终于出现了。   侯爷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嘴角居然还挂着笑,玹琴还是没明白刚才两位大人在打什么哑谜,决定不再去想它,见李南落去往书房,连忙跟了上去。   去书房的路上,撞见收拾房间的侍女,她们都手里抱着东西行礼。   平时只需要一人,今天居然来了几个,这是要把里头东西都换了的意思?   见她们手里抱着的是几层被褥,而且低着头偷觑,脸色通红,玹琴忽然发现自家大人脚步一顿。   然后弦琴想起来,虽然他换了被褥叫了热水,可后来就再也没进去过,在门外隐约听见夜大人用威胁的语气问侯爷大人说不说……再然后,那些动静就不是他能听得了,为了小命连忙退避。   李南落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一顿之后就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侍女们是特意等他不在之时才去收拾的,这位大人平日里偶尔也会叫些人去,但从来都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没有谁是特别喜欢的,北面那个院子,还真没谁能跳出来说自己受宠的。   可没想到这一回……几个侍女抿着嘴笑,脸上羞红,互相递着眼色,连外堂上织金的地毯子都要换,何况是卧房里的,冬日里被褥垫得厚,这回没想到都弄脏了,那一整床可都要洗换,眼见着是不能用了。   昨天召得是谁来着?那名歌姬?你看看,别说咱们侯爷大人平日里看着冷情,没想到遇到自己喜欢的,竟能关上房门两天才出来。   那歌姬怕是功夫了得,不过再了得,这会儿怕是也起不来床了,毕竟大人如此勇猛。   皇宫内院,各种事情都见得多了,曾经还在宫里的三皇子传出过更荒淫可怕的事来,这些宫人侍女见多识广,并不觉得有什么,三三两两的嬉笑着,捧着痕迹斑斑的床褥,又把散开的被褥卷了一卷。   贵人们的这些东西是不能露出来的,她们收拾东西的下人也绝不能私下议论,不过暗地里谁不爱八卦,东野侯又俊美又能干,可比服侍那些脑满肠肥的皇亲贵戚要好得多。   李南落继续往前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咬牙切齿,就是方才骤然一停下的时候,腰上隐约泛出酸痛来。   想到那些宫人背后不知会怎么议论,他的腰好像更酸了。   本来以为夜苍穹比以前要知道进退,没想到还是老样子,分明已经那样放肆过了,竟还不餍足。   还有那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脂膏,弄得他……   想到这日夜不分的两天,李南落也免不了想到夜苍穹逼问他关于北面院子里的那些男女。   在大妖眼里,那些玩物只是些东西,可想到自己的人可能碰过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就连东西都不是了。   李南落当时没有回答,硬撑着没回答,如今只能不着痕迹的揉了揉腰,忽略腰下快要麻痹的残留快意,在书房慢慢坐下。   京都驿馆。   这是专用来接待外地来粱京的官员的,也可作为接待别国使臣之用,这些时日,因为夏栖国使团到来,驿馆里已经不接待华胥本国官员。   凡是回京述职的,都给发一笔大钱,自己可以去找酒店入住,也可以借住自己亲友家中,要是风流些的,住在花街柳巷也是可以,只要回头不怕被人弹劾。   驿馆之内,太子赵崇云独居一栋,自那日夜宴之后,他回来就没有给过几位使臣好脸色,对韩昭炀更是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韩昭炀也只能受着,谁叫他理亏,干什么不好,偏一时兴起去招惹那东野侯,如今可好,东野侯一笑置之,他在礼部也成了个笑话,在太子面前,更是抬不起头来。   这天他正在门前犹豫,想找郭尚书诉诉苦,想想办法,远处看见一个人影晃晃悠悠走来,手里掂着个匣子,竟是太子太傅夜苍穹。   在使团到来之前,韩昭炀没有见过这位太傅,他先一步来了粱京,这位夜大人似乎是最近才被太子所信任,听说这太傅是个妖,当下犹豫,不知是否要避开。   正在纠结,那身影一闪,竟已经到了眼前,用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朝他身上一扫,“我家那主子如今是有些惹眼,但你下次要是再敢招惹,可莫怪我把你的胳膊卸下来。”   “主子?太子殿下?”韩昭炀一脸莫名,他哪里敢招惹太子殿下。   “东野侯,李南落。”夜苍穹没什么耐性和这愚蠢的人类多话,今天是心情不错,这才敲打一番,没有下次。   说完,穿着一身簇新紫袍的人影就进去了,晃着手里那个匣子,发出好像大钱碰撞的声音,韩昭炀一脸呆滞,只觉得这太傅笑的好像偷了腥的猫儿,一脸的心满意足。   赵崇云在找了两天之后,终于在午后见到了他这位太傅,当下就是一脸怒意,但夜苍穹根本不在乎,他靠在门边的廊柱上,摆弄一个匣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甩手走人。   于是赵崇云压下了火气,“太傅不知去哪里了,这些天不见人影,倒是叫本宫有些担心。”   “当初不是你在殿上,说要给我两日假期,好让我去叙旧?”夜苍穹拿他的话还给了他,也就是现在他心情还不错,否则哪里会浪费时间与这无知小儿废话。   “那太傅就是去会友了,不知是哪位友人,若有机会也让本宫认识一下?”赵崇云端起茶,话中意有所指,“那日殿上见你那样带走东野侯,本宫还担心惹怒华胥国,有碍结盟之事。”   “不是友人,是所爱之人。”夜苍穹说得直接,摸着下巴想了想,“是多年未见的深爱之人。”   赵崇云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还发烫的茶水洒在手上,他放下茶盏,手上一片发红,他的脸色却白,“就是那东野侯?!”   “此间事了,等你们两国结盟之事商定,你们回夏栖国,我就不走了。”夜苍穹不想回答,他并未将赵崇云放在眼里,也并不怕他弄什么手段。   如今的李南落也根本不是他这样一个无用的太子所能撼动的,至于两国结盟之事,哪怕不成,他相信李南落也并不在乎。   他从他在迎接使团的态度上就看出了这一点,他还知道,李南落在暗中做一些事,至于是什么,他早晚会知道。   赵崇云没想到这么一问,竟问出这么个结果,当下坐不住了,“夜太傅,你先前说过我们是各取所需,你爱谁与我不相干,但本宫已赐你太傅之位,你就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否则叫我如何与朝中大臣交代!”   情急之下,他连自诩身份的自称都忘了,夜苍穹见他神情激动,不想与他多谈,一个弹指,赵崇云便往后倒去,昏厥在椅子上。   这是他的态度,就算李南落一句都没有问,他也不能不将此地的事解决干净。   而那天一时冲动,他在宴上就那么带走了李南落,如今他也不能一走了之,总要在其他人眼前再出现几次,充当几回太傅。   否则,在他人眼里看来,便是他带走李南落后再也未曾出现,就此消失了,要是赵崇云借题发挥,又不知会给他那位主子带来什么麻烦。   夜苍穹再也没看赵崇云一眼,也没留在驿馆,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万鸾殿书房。   李南落正在写一封信,他要将它交给京都的山海会分部,主要目的便是问一问那几位长老。   归梧栖。   当写下这三个字,李南落忽然脑中一阵抽痛,似乎有什么闪过,才写下的那三个字竟扭曲起来,他忽然想起长老们有提过一句,不可说的地方,   不可言说,因为说了会遇到古怪的事?就像他写下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便在他眼前扭曲起来,如同有了生命,不让他直视。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再看纸上,三个字并无什么变化,仿佛刚才不过是他的一个幻觉。   这其中有什么不对,李南落非常的肯定这一点,要是这三个字连写都写不得,提都不能提,那告诉他这三个字的蛊雕……   “子城。”他站起来,看向门口。   子城抱着剑,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的神情郁郁,显然是赵崇云的到来勾起了他对于自家主子的担忧,作为质子身在雷泽的夏栖国大皇子,不知如今是否安好。   “夜苍穹如今回来了,我试着问问,能否通过妖物去打听雷泽的情况,既然要开战,这件事也是早晚要做的,若有消息,我会告诉你。”想了一下,在下令之前,李南落先说了这么一番话。   “没想到你也有安慰我的一天,不枉我这些年为你当牛做马。”子城眼中的火光还未熄灭,他还没有放弃救出夏栖国大皇子的希望,这番话被他听了进去,立刻精神一振。   “你要我做什么?”   “关押蛊雕的地方,你知道,虽然你没进去过,但我相信你一定偷偷瞧过,你不像影子卫那么听话。”李南落之前没说,是因为没有必要。   子城也不否认,李南落便让他悄悄进去,找到关押蛊雕之处,看看蛊雕的情况如何,这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事,他要他每天都去看看蛊雕,观察他的情况。   “你是名优秀的剑客,我相信只要有异样,你一定会发现。”   子城也不问怎样才算异样,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就像个影子那样消失在门外,看来这些年,他也从影子卫身上学到不少。   把事情安排完了,李南落松了口气,哪怕他已经身居高位,但在这个皇宫里,他依然没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   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能有通灵还魂之术,能直接问问他爹李佑,问问他的兄长李况,当年的血案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的记忆,为何会有那样的错乱。   还有他现在做的事,到底对不对?   为了一己私仇,他坐上侯爷之位,拿着俸禄,坐视太医局继续用妖物试炼药物,就算在他插手管束之后那些妖物都是做了恶的,但最终结果,和以前的太医局又有什么分别?   他这么做,就是想从太医局所炼制的药物背后,找出被掩盖的东西,就他所观察,皇宫之内,还有大内近卫,并没有那么大的用药需求。   那么太医局大部分的力量,又是在为谁服务?国君魏吴央是不知,还是默许?想到这里,李南落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已经花了三年时间,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个不愿意参与任何朝堂斗争,只想继续走那野兽之道的大妖师,对人世浮华不感兴趣,早就亲手抓住当年血案的凶手,也已经将所有事情放下。   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可急躁。   他神色不动的将桌上的信笺装了起来,让玹琴在跟着出宫采买之时,将这封信亲手交给留在山海会粱京分部的叶若延。   三年前,京都妖祸发生之后,叶若延便申请留在了粱京,那一次妖祸来的来突然,许多妖师在毫无准备之下,于大战之中丢了性命,粱京分部损失惨重,叶若延便自请留下,得到了长老们的同意。   这对李南落而言也是一件好事,他差遣起来,更顺手些。   做完这些,看看外头天气竟然不错,在冬日里十分难得,李南落推开门,准备出去走走。   他时不时会在宫里转悠,让别人看到他这个东野侯的存在,他想知道这个宫里,是否还有别的秘密,魏吴央让他留在宫里,赐他万鸾殿,是否还有别的用意。   这也是他住在万鸾殿内,而没有搬回相国府旧宅的原因。   虽然只是一种猜测,但李南落还是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了,这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要是能因此发现什么,那便是意外之喜。   一路上的宫人们都低头行礼,李南落早就习惯,地上积雪都在阳光下化去,被踩过之后,地上一片脏污湿迹,宫人们都在打水擦洗,到底还是冬天,那凉水打上来便带着冰渣。   这些在打扫的,都是年纪有些大的侍女,说是年纪大,也不过和阿玲差不多,只比李南落大上一些,未曾出宫去的,便留下做些杂事。   经过她们的时候,她们都要低头,不可直视贵人,脚就踩在积雪泥泞里,只盼着贵人快些经过这里,好让她们活动下手脚,再快些把这里打扫干净。   至于东野侯是何等尊贵样貌,她们都是不知的,远远看见,便要马上避开,最熟悉的怕就是贵人们脚上的鞋。   薄底绣金靴从眼前走过,想到方才瞧见的人影,想来就是东野侯,东野侯之名谁人不知,好奇想要看一眼,终究还是不敢抬头。   只等视野中的赤红衣袂掠过去,几名宫人方才站直了身子,正要用冻得发红的手去握住扫帚扫那污雪,眼前一花,好像有一层水光流过,方才还踩着潮湿的脚下竟一片干爽。   积雪没了,被踩脏的泥泞也没了,竟如神迹一般,她们惊讶的抬头,是东野侯的所为妖力?远去的贵人已经转向了御花园,还没来得及赞叹感谢,宫人忽然想起来。   皇子殿下就在园子里,叫她们看好,别让人去御花园! 第156章 三皇子   “三殿下——”秋巧捂着自己的胸口, 唇边挤出笑容,一双美目却已无法掩饰的流露出一丝惊惶。   今日停了雪,她到御花园中想折一支梅花来插瓶, 难得好天气, 便没有让丫鬟去折,想着出来走动一番, 谁料竟在这里撞见这一位她最不想见的贵人。   “见了本宫为何不跪?”面对她的男子身形瘦弱, 气势却足, 一把捏住她的手,放到手里揉了揉。   御花园的一处假山石洞边上,秋巧背靠石壁, 头梳堕马髻,侧插着花钿, 白绫袄配蓝织金裙, 本就姿容出众,惊惶之下更露出楚楚可人的姿态来, 叫本来只想挑弄她一番的三皇子魏子彦心中发痒。   秋巧被三皇子送出去,已经算是东野侯的歌姬,她本来就打算着,若是哪一天再被送走, 至少侍候过东野侯, 不少当官的都极愿意养着这样的歌姬, 她也能谋求一个好的出路。   谁料, 还没等出了万鸾殿,竟遇上这位贵人, 上一回受的伤才好,记忆中的畏惧还未消散, 秋巧下意识的露出了惊惶之色来,吓得不能动弹,哪里还能见礼下跪。   华胥国因着国力强盛,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只要不是太穷,府内多半有那么一两个歌姬舞姬,招待客人之时用来献上歌舞。   红袖添香夜读书,这在读书人眼里视做风雅,歌姬之流也并非专用来侍寝,你情我愿,若是不从,自可求去,可在宫里,畏惧于权势,也有好些歌姬不敢轻易拒绝,比如秋巧眼前的三皇子。   三皇子在人前,在朝堂,从来不争不抢,许多人对他的印象便是好说话,守礼数,同时也有些怯懦,作为皇子,他早就迁出皇宫,自有封地,这几日是回来看望当今陛下魏吴央的。   “这副吓坏的模样做什么,不见礼也罢了,这御花园内不会有人来,本宫已叫人守住了,你我在此,正好……”魏子彦对她笑,笑得秋巧身上发颤。   “你可伺候过那东野侯了?他比起我如何?”   他笑的时候温柔至极,秋巧却整个人抖了起来,哪怕在万鸾殿被丢进雪堆里,被扼住呼吸,也没有此刻那么害怕,东野侯和那位太傅并未针对她,而这个三皇子,是个疯的,秋巧后悔当初没有听姐妹的话,竟只看表面以为这位殿下是个和善的人。   她本来是个只想献艺的歌姬,当三皇子提出那样的要求,她是不从的,可她不从又有什么用,三皇子自有他的办法,她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吃亏的终究是自己,只换来满身伤痕,日日折磨,许是腻了她,她终于被送走,以为自己已经逃出魔掌,可谁想到……   秋巧退无可退,背后已经是假山石壁,她要是往里躲,那更如了他的愿,山石之内还有一片几人可立的空间,他就是要逼她进去,他就是有意选在这种地方。   秋巧面露凄惶,魏子彦已经撕下温柔的伪装,露出狰狞笑意,她被他逼着往假山石里面去,她不肯去,便整个人贴在石壁上不动弹,魏子彦反而更兴奋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把她裙子翻了上来,一把扯碎她的绸裤,准备乘着四下无人,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成就好事。   秋巧的尖叫声被他一手捂住,三皇子正要销魂,只听背后有人轻问,“三殿下,好久不见,不知近日在忙些什么?”   魏子彦本想将这歌姬弄到假山石下的山洞里去,反正这么做不是第一次,皇子之尊,哪怕真有宫人路过,谁也不敢扰了他的好事,没想到竟真有人不长眼,一惊之下连忙把秋巧放了。   “李南落?”魏子彦看清是谁,心也提了起来,什么人不好,怎么偏偏是他,这歌姬名义上已经送给李南落了。   秋巧连忙喊着侯爷万安,躲到李南落身后。   李南落也没想到竟会撞破这一幕,他先前就发现秋巧身上隐约有淡淡乌青,那是身上伤痕好了之后残留的颜色,若非掀开衣衫,不会发现。   他一开口,就像什么都没看见,魏子彦却有些心虚,太子与东野侯交好,这谁都知道,他这次就等若是自己送把柄到了太子手上,而且已经送出去的人,又要染指,总归是有失颜面。   当下想要说几句场面话,又不知说什么好。   王孙贵胄纨绔起来,染指一位歌姬又算什么,哪怕玩死了也不过花钱了事。   李南落没想到魏家人里面还有人有这样的癖好,三皇子送他歌姬,便是想要交好的意思,这会儿是自己又忘了?   魏子彦没有忘,只是在他看来,东野侯不会将一名歌姬看得太重要,他毕竟是皇子,送出去的歌姬既然又撞上来,玩玩也算不了什么,反而更刺激,谁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他不知道,怎么就头脑发热,平时这么做的时候他会更谨慎的,至少还要叫上几名侍卫帮他望风。   被撞破此事,叫魏子彦十分羞恼,当下找了个借口就溜走了,心中却记着李南落不给他留颜面,要是旁人,直接当做没有看见。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三皇子魏子彦气冲冲走了,宫人们远远瞧见,不敢议论,心里却叫了好,这位皇子自从搬出皇宫,大家可松了口气,却不知他出宫之后府邸又有多少女子被欺负了从后门抬出去掩埋。   魏子彦走的匆忙,险些撞上一个人,此人却是夏栖国来使,礼部侍郎韩昭炀。   韩昭旸在那一晚的夜宴之上,是如何出了丑,被李南落戏弄当做男宠,所有人可都看见了,就算其后郭晓之极力掩饰,说是他倾慕东野侯之名,也无济于事,让夏栖国大失颜面。   韩昭炀因此在使团之中地位一落千丈,他本来是被委以重任,先行一步只为早些试探华胥国的口风,谁能想到他会让自己变成个笑话。   魏子彦见了韩昭炀,眼神一动,若无其事上前寒暄,韩昭炀今日是作为使臣进宫面圣,想到那一夜之后再也没有东野侯的消息,不知为何莫名牵挂起来,他在驿馆见过了那位夜太傅,也没来得及问个究竟。   魏子彦那一日也在宴上,看得明白,与韩昭炀寒暄之后,有意无意的提起些东野侯的事,果然叫韩昭炀听住了,不经意间就打听起东野侯的事来。   于是魏子彦便将大家都知道的事,一一说了,说那相国府,说那满门被屠的血夜,说那一路逃亡,一直说到“通缉犯”如何力挽狂澜,解决京都妖祸,中间他不知晓的,便直接略过,只捡大家知道的最多的,最是传奇的部分说予他听。   然后有意无意间透出李南落与朱家关系尴尬的事来。在魏子彦口中,早在当年,朱家就想笼络这位妖师,没想到还没来得及下手,人家就飞黄腾达成了东野侯,东野侯没有给朱家脸面,朱家想要与之结交,却连面都见不上。   宗族一直隐于背后,知道了这样的古老家族,韩昭炀不知道这些家族势力如何,对于结盟是否会有助力,便将此事告诉了自家太子。   赵崇云听了,本来不耐烦的脸色渐渐变了,很是夸奖了韩昭炀一番,随即招来了郭晓之。   李南落并没有将这日御花园的事情放在心上,三皇子对魏无雍而言并无任何威胁,他也懒得将这样的事捅到对方面前,毕竟是他手足,还是那么个东西,任谁都会觉得有失脸面。   只是没想到,李南落不去找魏无雍,魏无雍却自己找上门来,他为的不是别的,正是夜苍穹。   “他就这么回来了?不走了?这回算是夏栖国的人,还是华胥国的人,算是那位太子的太傅,还是你的大妖?”魏无雍走进万鸾殿,熟门熟路的往书房走,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   他平日里嘻嘻哈哈,犹如纨绔,认真起来,却单刀直入,也是这几年他和李南落已经十分熟悉的关系。   “我不曾问他。”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李南落居然显得很是淡然。   “你不怕他忽然又不见了?!那时候你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我可都看在眼里,别说什么他对你不重要,我可不信。”   李南落一下语塞,仔细想来,距离夜苍穹出现,到他和他……如今过去也不过几日,却好像做梦一样。   “其实我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回来了。”终于,在长久的静默之后,魏无雍等来了他的回答。   他落了座,手里翻着沈绮君送来的医案账册,书房里没有烧炭,窗棂虚掩,寒风冷冽,也叫人头脑清醒,除了卧房以外,李南落并不那么喜欢过于温暖的环境,过于温暖安逸,叫人太放松,容易懈怠。   书桌上放着手炉,隐隐散发着热力,他也没有拿,就坐在书桌后的那张黄花梨木的椅子上,一脸平静。   “他要是再一次消失,你打算如何?”魏无雍有意无意的试探他的反应。   “可一不可再。”李南落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到时候,无论他是否还回来,都和我无关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哪怕他回来了,他也不会再接纳他?魏无雍之所以对两人的关系这么关切,也是有些私心的,这也是他今日来找李南落的目的。   他刚想开口,那扇虚掩的窗被人推开,一个人影鬼魅般闪现,轻轻落地。   “不会再有下一次的,小南落。”夜苍穹像没有看到站在边上的魏无雍那样,认真回答。   自从那天之后,这是李南落第一次在白日之下见到夜苍穹,这个伴随着自己最重要的成长期,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烙印的大妖。   “最好如此。”李南落没有动容,深深看了他一眼。 第157章 心满意足   夜苍穹不止一次的有这样的感觉, 他错过了他家小崽最大的蜕变期,而此番蜕变无疑也正是他的离去带来的。   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超越了那一步,比以前更亲密, 他却反而觉得距离被拉得更远了。   这两个人的视线一对上, 就是一阵长久的静默和眼神纠缠,并不压抑, 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其中。   魏无雍身为旁观者, 非常肯定自己的存在已经很碍事, 但他这次来,不只是闲聊的。   也顾不得李南落和夜苍穹之间气氛如何,自己是不是很碍眼, 他直接开口说道:“我来找你其实是有事相求,顺便也连夜苍穹一起求了吧。”   “何事能让你这么位太子殿下出言相求?”李南落的注意力马上被拉了过去。   以往魏无雍对夜苍穹这个大妖并未如何看重, 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刻意的忽略, 李南落一直没有问过他原因,如今魏无雍忽然态度转变, 也令他感到意外。   “我答不答应,看你求为何,你要是求我离开我家小南落,哪怕跪着求我, 我也是不会答应的。”夜苍穹走到李南落身后, 双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俨然是一副独占的姿态。   小南落?魏无雍愣了愣, 在李南落恼火地瞪视夜苍穹的时候,哈哈大笑起来, “幸好不是,我说的事对你们而言说难不难, 说容易也不容易,说白了,就是个立场和态度的问题。”   他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李南落从他身上看到了类似魏无央那样的神情,此时此刻说话的这个,不是他所熟悉的魏无雍,而是华胥国太子殿下。   “其实,华胥国并不安稳。”他用这句话作了个开头。   华胥国百姓由来自信,天府之国,谁人不知,国富民强,从未考虑过要打仗,也从未考虑过打仗会输,更不会去担心,有一天打仗输了,是可能流离失所的,甚至有的百姓可能被战火波及,丢了性命。   但其实,华胥国一直在打仗,小仗不断,都是应付雷泽国,大仗似乎也在所难免,雷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已经将孟柯国控制起来,从上到下,整个朝堂都在雷泽国的股掌之间。   四国之间本来并不平衡,华胥国和雷泽国同样是强国,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一个国力强盛藏富于民,另一个则是全民皆兵,民风彪悍。   雷泽国就如一头野兽,多年来对其余几国虎视眈眈,不知是否忌惮几国联手之力,一直蛰伏没有大动作,最近终于出手了,在将孟柯国收于囊中之后,开始大举进犯华胥国边境。   “雷泽国和我们之间就那么一小片地方是交界的,你们也是知道,另外那两个才是真的与他们接壤的地方。”魏无雍说着,拿手指沾了杯子里的茶水,在桌上画起图来。   华胥国和雷泽遥遥相对,中间的一左一右,夹了个孟柯和夏栖,真正头疼的是这两个国家的人,夏栖国也正是因此才会将自家的大皇子给献上去做质子。   如今雷泽大举进犯,这一回看起来不是闹着玩的,魏无雍表面嘻嘻哈哈,其实内心也开始焦躁起来。   他这次来就是告诉李南落,大将军孙望义已经被急召去边界支援,这次不只是和雷泽相邻的那一点地方,还有原先与孟柯交界之处,都有大军进犯,如今算起来,那些都可以看做是雷泽的地界。   临行之前,孙望义作为大将,建议太子殿下,事到如今不可再迂腐,必要之时,想麻烦妖师助力一二,这代表着华胥国可能要作为第一个打破那个不成文规定的国家,让妖师加入战局。   哪怕到时候可能掀起更大的争端,让各国之间的妖师和妖物都被牵扯进战局,引起更大的混乱,也比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来的好。   孙望义的这个想法很大胆,很果断,不愧是华胥国第一猛将,李南落前些天才见过他,没想到他已经出发征战去了,想到几年前孙望义对他的那一跪,不禁感慨万千。   “孙将军果然不是常人。”对于孙望义,李南落还是很钦佩很敬重的,他也明白了魏无雍此来的目的。   “你想让我在必要之时,带着夜苍穹和山海会的妖师为国出征?”   “不,你们不需要加入战局,只要在必要之时作为奇兵进行突袭,就足够扭转战局了。”魏无雍还没有蠢到让妖师和妖物加入大军之中,这些与常人不同的人,不适合与普通官兵一起作战。   和聪明人不需要说太多,李南落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在此时,一直都没说话的夜苍穹忽然说道:“你们真的确定,自己会是第一个在战场上利用妖物的吗?”   魏无雍闻言猛地抬头,夜苍穹就站在李南落旁边,那眼神似乎有别的含义。   “夜苍穹,你这话何意?”   “愚蠢的人类,我似乎和你不熟?”夜苍穹看来还记着呢,他和这位太子的关系从来算不上太好。   “以前我就是觉得一个妖物不可信任,果然你不告而别,如今你回来了,既然李南落他原谅你了,那我也没有道理和你过不去,还请你把前面的话说个明白吧。”有求于人,魏无雍之当没听见他的布景,不得不放缓了语气。   “我何时说过要原谅他?”李南落站起来,淡淡看了夜苍穹一眼。   夜苍穹的手臂一直撑着他身后的椅背,好像要将他揽在身前那样,他站起来,看着等若是从他怀抱中走开。   魏无雍看到夜苍穹懊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哪怕此时心系战事,也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大妖也有今天,该!”   夜苍穹对李南落可以忍耐包容,对别人可没那么好脾气,眼神一扫,魏无雍想到大妖的厉害,想起来自己还有求于人,马上收起了笑意,不敢再幸灾乐祸。   毕竟关系到正事,李南落也不会容许夜苍穹卖关子,夜苍穹如今魂魄完整,竟然也开始懂得轻重缓急了。   将两个人的事情往旁边放了放,先回答魏无雍关心的那件事,“照你的说法,雷泽能这么快拿下孟柯国,实属意外,既然意外,你们人类便不会多想一层?”   他目光诡谲,意有所指,魏无雍脑中轰然一声,只觉得那句“愚蠢的人类”竟然还真没说错,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你的意思是说,雷泽早就用了?!”   夜苍穹似笑非笑,李南落闻言一惊,觉得这也不无可能,否则雷泽如何能将整个孟柯国这么快拿下,而且是没有费上一兵一卒的那种拿下。   相比他们的反应,魏无雍简直要跳起来,他神色巨变,直接告辞,看来是要去商讨对策了。   魏无雍走了只剩下李南落和夜苍穹,两个人在书房里四目相对,一时间空气里安静下来。   李南落忽然分神想到,幸好不是在他寝居的外堂,不是在他的卧房之中,否则当他看到地上那副新换上的厚毯,就会想到原先那张金红色毯子是因何种缘故被撤换的,还有卧室的被褥,想到当时那些宫中侍女的表情……   不,他已经在想了,李南落脸上有些恼怒,“你来做什么,未经允许,不得进入万鸾殿。”   “小南落,你在羞恼什么?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我可还什么都没做。”夜苍穹无辜的望过来,唇边含笑,站在那里的样子却有十足的侵略感。   李南落语塞,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想到上一回,还有其后收拾残局的尴尬,“几日不见,太傅居然还能出现,实在叫人惊讶,我以为一别又需要三载呢。”   他嘲讽的样子和夜苍穹如出一辙,夜苍穹又是欢喜又是无奈,“小南落……”   “叫我主人。”衣袖一甩,李南落坐在书案后,翻起手里的账目。   这是他出资与沈寒三在京都建的医馆,可以看作是太医局的延伸,久居宫中,与山海会联系不便,这个医馆除了能帮他处理些太医局处理不了的疑难,还有个作用便是传递消息。   账目是沈绮君在管的,他并不在乎经营的如何,但她非常认真,沈寒三也是个不愿意欠人情的,在京里开医局不比在外面,人脉、权势、钱财,缺一不可。   就算有钱也要买得到好地段,有了好地段还得没人找你的麻烦,托东野侯这个爵位的福,巡城司一直以来都还很是给面子。   至于巡城司背后,是否有朱家宗族的影子,李南落此刻并不愿意去探究,还不是时候。   翻翻手里的账册,他发现这医馆居然还挺赚钱,看来沈寒三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   在李南落沉浸于其中的时候,夜苍穹并没有走,他不知第几次感慨与他的小崽长大了,这种心情特别的复杂,既欣喜,又有些哀怨。   因为李南落自始至终就再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他认真的模样也让夜苍穹无法开口,哪怕他是看着他成长的,也依然会惊喜于眼前的他长成的模样。   夜苍穹看他坐在那里翻着书页,看他皱眉,偶尔落笔,有账目,也有山海会让医局转交的文书,其中多半会汇报些各分部遇到的问题,或是难搞定的任务。   时间慢慢流逝,静谧的书房,只有偶尔翻页的沙沙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玹琴在门前轻叩,“侯爷大人,该用午膳了。”   李南落这才抬头,然后发现夜苍穹方才一直等在边上,他什么都没做,就那么坐着半靠在椅上,一手支着头,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只是陪在边上等着,光是看他就能心满意足。 第158章 混账东西   发现李南落的注视, 夜苍穹笑了笑,“看我做什么,这次我不会再消失不见, 不告而别的。”   那个时候, 为什么会呢?李南落已经不想去追问这个问题,已经发生的事, 问了也毫无意义。   但夜苍穹想说, “我当时做了一个我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我去补足我魂魄的缺损,也让你有机会真正强大起来,对于你的成长, 我从未怀疑,你定会成为最耀眼的那个, 你毕竟是我选中的人。”   “只是因为我的存在阻碍了你的成长, 尽管不想承认,但他们确实说的不错, 我不存在,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这个发现,让当时的夜苍穹十分恼火。   李南落看着他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回到手里的书册上, “我知道了。”   就这反应?夜苍穹并不气馁, 接着说道:“将你忘记并非我所愿, 只是补全了魂魄, 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冲击太大, 便忘了很多事。”   所以他们以前初相识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夜苍穹忘记了过去?李南落再次点点头,“他们是谁?”   他对于两人之间的纠葛只是一带而过,问的却是那个他们。   夜苍穹终于有些着急起来,可要是问他,他也并不全然后悔当时的决定,他站起来,想朝着李南落走去,却被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口中说的那个他们,那个说你不存在对我而言才是最好的,那个他们,便是你背后的组织?他们是谁?”   李南落继续追问,他的眼神叫夜苍穹无法回避这个问题,“这个名字本来不该说,不过也无所谓,他们也不敢如何,那个地方叫归梧栖,在夏栖国。”   他说的随意,李南落一怔,这三个字他并不陌生,才从蛊雕口中得到,山海会长老还未回信,但他几乎能够肯定,山海会知道归梧栖的存在。   山海会知道,骨雕知道,夜苍穹知道,那夏栖国是否知道?华胥国君又知不知道?李南落心里有了一个个猜想,但是只在心中,并未说出口。   他在出神思考,眼里心里,全然没有旁的,当然也没有他,夜苍穹终于失去耐性,当李南落回过神的时候,一个身影已经笼罩在他上方。   夜苍穹俯下身,双手撑住了座椅的扶手,把李南落困在了椅上,“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当年不告而别?”   他的气息有着毫无疑问的存在感,熟悉的侵略性,李南落微微后仰,“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纠结于过去,你也无需这么做。”   “叫我阿夜,哪怕对我生气也好,把我痛骂一顿,像之前那样。”夜苍穹倾下身来,试图如同前几日那般亲吻他。   但李南落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因为一旦他接受他的靠近,就再也无法阻止他的下一步,于是他侧过头去,避开了夜苍穹的吻。   这一刻夜苍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眼前的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全身心信赖着他,依赖着他的少年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一瞬间,李南落感受到夜苍穹的失落,当年那么嚣张,那般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大妖,竟然显得很无奈,很痛苦。   他几乎就要心软了,但是如果退让,那三年又算是什么?就在他犹豫的瞬间,一个不容拒绝的吻已经掠夺而来,李南落只来得及吸了口气,唇就被堵上了。   这个吻没有半点的无奈,不带一丝的茫然,只有不容抗拒的侵占,野兽是不怕挫折的,他就在等他那一霎那的犹豫。   “你心里还有我,你还是我的,小南落。”咬着他的唇,夜苍穹把他压在椅子里,没有一丝一毫逃避的空间,贴着他的嘴唇低声说话,两个人的气息就缠绕在咫尺之间。   他紧紧压着他,把他困在椅中不可动弹,“你没有碰过别人,因为那些人都不是我,如你这般表面看来温文有礼的,其实内心最是挑剔,你已经有了我,哪里还能看得上别人。”   “你就这么自信?”该死的妖孽,他在摸哪里!李南落整个人剧烈的颤动了下,却被牢牢禁锢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你的反应早就告诉我了,但我就是要你亲口承认,那天你不说,那今日呢……”夜苍穹露出一点李南落无法抗拒的笑意。   这该死的妖孽!李南落一下扣住夜苍穹的脖子,本来就贴得极近的唇立时又贴到了一起。   他和以前不同了,夜苍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不变的是他们之间那种默契,只沾一沾就如烈火燎原。   舌尖碰一碰,整个人就要克制不住,李南落不愿意记得那么清楚,但他的身体早就留下夜苍穹的烙印,早在三年之前。   妖力之间的联系放大了每一丝感觉,也如三年之前。夜苍穹几乎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他把他从椅子里拽起来,两个人就靠在书桌边上,越亲吻,越往下倒去,夜苍穹的手顺势摸到了他的腰上。   当弦琴扣开书房门的时候,他家侯爷大人往后倒在书案上,拽着身上的夜大人的衣襟,不知是想要推拒还是想要拉近,听见声音望过来,眯了眯眼,玹琴刷地关上门。   “大……大人,用膳了。”玹琴的腿直打哆嗦,侯爷大人已经够可怕了,这回又加上个夜大人,大妖的威压在方才简直好像能要了他的命!   玹琴往脸上扇了一巴掌,怎么就大意了呢!就算不是卧房,那也不是能随便进去的!可谁知道夜大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玹琴在自己心里小声嘀咕。   迈起小短腿,连忙叫人晚些传膳,可里面已经传来轻咳的声音,叫他把吃食安置到外堂去,听起来侯爷大人倒是不怎么生气。   等两个人走出来,玹琴就知道要糟,因为夜大人看着就像能把他生吞活剥了,玹琴哪里敢抬头,一路哈着腰跟在后头,摆膳的时候更是小心仔细。   “你下去吧。”没等他好好把这桌吃的介绍一番,夜苍穹就发话了。   玹琴哪里敢逗留,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李南落挑了夜苍穹一眼,不管这妖孽要做什么,他这次不会再对他心软。   夜苍穹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温柔的为他夹菜,挑的还都是他喜欢的,放到他的碗里,也不多说话,也半点不提方才被打断的事,倒是叫李南落不好开口了。   看他吃饭,夜苍穹不着痕迹的打量,看他身上有些歪斜的衣襟松开了领口,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便能看到锁骨和颈窝之间那一点凹陷。   那一片阴影就落在那片冷白上,夜苍穹的喉结微微滑动,视线不可避免的落了上去,李南落自然知道,却装作不知,端起酒盏喝了一口。   竹叶青。他愣了愣,又继续饮下。   夜苍穹也喝了,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李南落对上他的眼神,“这只是巧合。”   “嗯,巧合,这些年你都没有在想我。”夜苍穹点点头,很是理解的样子。   李南落啪地一声把杯子放下了,“这些都是后厨准备的,与我的喜好无关。”他继续解释。   “嗯,后厨哪里会知道自家侯爷喜欢什么,都是胡乱准备。”夜苍穹继续点头。   李南落捏着酒盏,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再解释只会越描越黑,索性不再说了,夜苍穹就坐在哪里,一面看他,一面吃饭,这情景似乎前些天也有过。   要是以前的大妖,定然不会这么有耐心,等他给出反应,等他点头答允,他一直都是个肆意妄为的家伙,可如今他学会了忍耐,似乎没有以往那么霸道了,却反而变得更狡猾和难以应付。   李南落吃软不吃硬,他曾经就是个在受到要挟的时候,敢于直接给自己一刀来以命换命的人。   所以他对于夜苍穹如今的温柔攻势,有些难以抵御,想到自己本来如何坚决,如何冷淡相对,最终依然逃不过沦陷,心口就有些郁闷,瞪着微笑的大妖,猛灌了一口酒。   夜苍穹还是笑眯眯的,为他添了些菜,还为他斟酒,也不再提求他原谅的话,更不说之后会如何,姿态这么低,叫李南落还能如何呢?   他只能喝酒,吃菜,为了掩饰自己,不去对上那灼灼的眼神,不断的一杯接着一杯,等他发现之时已经吃的半醉。   那一次夜宴毕竟是在大殿上,他喝酒之时还用妖力压制着醉意,这会儿却是在自己的地方,哪里还会提防,等他醒悟过来着就是夜苍穹的目的,便对上那双绿色的兽瞳。   “你这个混帐东西……”他捏着酒盏,朝夜苍穹扔过去。   酒盏被轻巧的接住了,残酒溅在脸上,被夜苍穹抹去放到嘴里舔了舔,“我可什么都没做,酒是你自己饮下的,也要怪罪于我吗,小南落?”   “住口!叫我主人!”李南落有些酒醉,怒从心起。   “遵令,我的主人。”夜苍穹求之不得,正中下怀,站起身来扶他,“你吃醉了酒,不如我扶你去休息片刻,去里面躺一会儿?”   李南落不想答应,一下站起来甩开他的手,力道太猛,酒意上涌,天旋地转,正是没站稳的时候,被夜苍穹一把抱住。   “这种时候就不要逞强了。”他把他打横抱起,直接往里面走,李南落不想在此时此刻又失去自己的立场,不断推他,“放我下来!”   “你要真的不愿,此时此刻也可以和我打一场,然后你告诉我,你是真的厌弃我了,我之后定然不会再纠缠你。”夜苍穹站定了,垂首看他,神情很是认真。   他又要走?!李南落一下抓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吼道:“你敢!”   “嗯,我不敢。”夜苍穹低头轻啄了一下他酒醉发红的脸,脸庞在他脸上轻轻蹭了蹭,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既然是主子的命令,自当遵从,小南落,要记得,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要当我这个大妖的主子,这辈子可就不能改了。”   为何会扯到这辈子……李南落的思绪就像缓慢流淌的河水那样,一点点的流淌过去,根本无法好好停下思考,很快便不记得回答,他很倦,很想就此睡过去。   夜苍穹眼见还差那么一点,微微摇头,可惜了,这特制的竹叶青酒,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契机不让他怀疑,看来有些太烈,要想让他这位主子再次打开心门,又要等下一次机会。   他抱着怀里半醉半醒的人,慢慢走到内室,把李南落放到床上。 第159章 酒后真言   房间还在那里, 床褥却是新的,经过内堂的时候夜苍穹眼尖地发现了地上那块毯子被换了,顿时想起那个晚上。   嘴角勾起弧度, 他轻轻地把怀里的人放到床上, 勾了勾手,不知被李南落收在何处的火焰之卵漂浮到了半空。   房间里顿时温暖起来, 酒醉的东野侯迷迷糊糊躺在床上, 拉开自己的衣襟, 隐约中感觉到有一双手到他头上为他松开发冠,头发披散下来,他睁开眼看到夜苍穹温柔注视的目光。   “有哪里难受吗?”夜苍穹的手落在他的额头, 拂开额前的发,看起来没有一丝醉意。   “是你做了手脚?”李南落混沌的思绪在这时候清晰起来, 双眼快要冒火, 他的酒量不至于差到这种程度。   “不愧是我的主人。”夜苍穹居然不否认,俯身轻笑, “放心,我不会乘火打劫的,当然……要是你想要,我也愿意在再收一次钱匣子, 这一次里头可要装满。”   “你个无耻的东西!”李南落整个人暴怒了, 但他浑身无力, 醉意之下想要坐起身, 一阵晕眩。   “不要生气,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他又落到那熟悉的怀抱中。   夜苍穹在抱住他的时候又在耳边亲吻了下, “该做的都做了,就算再等不及, 我也不会趁着你酒醉对你如何,我还是更喜欢你清醒的时候,会主动抱紧我,回应我的小南落,不如下次我们再试试别的……”   他贴着耳廓又说了几句,说得李南落脸色更红,唇上更是艳如滴血,狠狠朝他挥了一拳。   夜苍穹一掌接住,把他的手捏到自己掌心里,揉了揉,又放到唇边亲了亲,“喝醉了就不要乱动,打也打了,气也气了,告诉如何才肯原谅我?”   气过了,人又昏沉起来,李南落根本不想思考,夜苍穹后悔起来,他发现,就算再怎么气他,李南落依然对他没有太多防备,喝酒之时也没有用妖力控制,他是真的醉了。   在他面前,他从未设防。   这发现叫夜苍穹又是欣喜又是自责,他自责方才还是让李南落喝太多了,就算他的目的是让醉酒之人对他吐露心声,如今却心疼犹豫起来。   躺在床上的人半睡半醒,衣衫半敞,散下的头发铺枕上,他半眯着眼,终于找到夜苍穹的身影,绯红的薄唇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不要以为你得到我了……”   他对着夜苍穹摇了摇手指,醉眼迷蒙,“就算你睡了我,我也是你的主子。”   “是,你是我的主子,你说得都对。”夜苍穹顺着他,看他脸上醉成一片酡红,挺直的鼻梁下面,薄薄的唇微微张开,有些喘息。   分明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却控制不住了,低头吸住那露出一点的舌尖,只碰一下就迎上来,主动和他搅在一起,两个人之间那点空隙里,唇舌纠缠,干冷的空气里开始有一阵阵湿润的水泽声。   齿间满是酒气,但在夜苍穹这里,李南落哪里都是好的,酒气一点都不熏人,他吸着他的舌头,咬着那发烫的嘴唇,又埋首在颈窝里,在他颈上留下深红的吻印。   李南落身上无力,气息急促,脑中更是一片混沌,眼前似乎是再次出现的夜苍穹,又好像是三年前的夜苍穹,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努力想看清眼前的这张面孔。   “你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他捏住这个男人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眼前,“走了就不要回来!”   “我当然会回来,我和你有约定,会永远在你身边的。”夜苍穹的气息也急促,他抚着他的发,抚着他的面颊,凑上去轻蹭,李南落捏着他颈子把他扯开。   “要不是这个约定你就不会回来了?你可以走的!夜苍穹!我不稀罕!我李南落没有你一样可以还自己清白,我会抓住那个凶手!我会封侯拜相,会有高官厚禄,我会让相国府重回辉煌!”他红着眼大吼。   他一下坐起来,酒醉之下声音有些弱,听着发怒,却带着点鼻音,好似撒娇,夜苍穹的心里一片柔软,看他吼完了睁着眼,一片茫然,心里不知为何又有些难过起来。   李南落的脑中一片嗡嗡的声响,整个人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往后倒去,夜苍穹接住他,知道他方才说的是醉话,那是三年前就想说,而无处去说,无人可说的话。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夜苍穹不断安抚他,上次夜宴之时便发现,李南落喝了酒才会有可能撤下心防。   可之后呢,袒露出的全是他对他的信任,还有这种信任在他不告而别之后的,逐渐坍塌。   “你给我滚,我不需要你了……只有力量……力量才是一切……”他握紧了拳头,眼睛里好似多了杀气。   “我知道,你要变强,变强是为了什么?这三年,你过得如何?”夜苍穹拍着李南落的背脊,把他抱在怀里,不断拍抚。   “过得如何?哈哈……”李南落笑起来,那笑声,笑得夜苍穹心里发涩。   这几年他看似光鲜,如他所言,高官厚禄,圣眷非常,可在这一切背后,他如今拥有的这一切并非他唾手可得。   他一直以来都是个通缉犯,哪怕抓住了蛊雕,洗清罪名,但是仅凭着解决京都妖祸,他能得到一个爵位,却并不能得到其他。   影子卫是相国府的,交回到他手中,但他明面上仍是一个庶子,如何能让影子卫完全效忠?   太医局牵扯到太多皇族的利益,甚至宫廷之外其他组织的利益,大内近卫动手,以职务之便提供妖物,炼妖师将其炼制成各种药物,一部分流入黑市,获取巨额钱财,另一部分供给皇族,便无人再敢动太医局。   黑市背后有其他宗族的影子,皇族与相国府血案又隐隐约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是还不知道真相为何,李南落这些年除了开头那几个月还痛很夜苍穹的言而无信,之后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想他。   他看似拥有圣眷,有魏吴央的支持,可事实上,是魏吴央将难题都扔给了他。   而他年岁才多大?他成为妖师才多久?他发现自己的身份有异,记忆错乱,曾经信任的殷迟也有所隐瞒,他倾心依赖的大妖又在这时候离他而去。   孤立无援。   那一阵子的焦灼是李南落此生都无法忘记的,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甚至比他逃亡之时还要煎熬,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每个人都是敌人,或者可能成为敌人。   许多贵人给他送人,男的女的,歌姬乐师,应有尽有,哪一个背后都不简单,为的不过是在他院里放钉子做耳目,他却要装作不知,一一收下,哪一边都不能得罪。   隔三差五的,还要召唤几个,选几个来历背景都简单的,放到床榻上虚以委蛇一番,本来也想假戏真做,却总是到不了最后一步,便只能用妖力给这些男女造些梦境幻觉。   他变得很难信任一个人,也不知自己是谁,是李南落,还是东野侯。   这时候,是沈绮君鼓励他不可失去信心,沈寒三也留在京城,只因为不放心他,山海会的叶若延也留下了,他与叶墨槿竟然是兄弟,山海会看重朝廷权势,不愿与之为敌,李南落的身份恰好是他们所需要的。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山海会帮助他度过那些个难关,大内近卫在叶墨槿统领之下,也对他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睁眼。   叶墨槿是一个忠于朝廷的人,以往所作所为,是因为朝廷默许,如今既然圣上表明了态度,他便也顺势而为,无论太医局背后是什么势力,看来圣上已经不想坐视了。   太医局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牵扯太多,李南落唯有快刀斩乱麻,趁着如今他还是当红的侯爷,趁着京都妖祸来自太医局,抓住这个把柄,给予致命的一击。   太医局的地位超然,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被他连根拔起,只后的一段时间里,他迎来的报复也是空前的。   暗杀,偷袭,他受过很多次伤,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每一次他都会想到峡谷里经历的一切,想到他是如何成为妖师的,和那样的痛苦比起来,这些伤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李南落的敌人发现,无论他受了多重的伤,最终死的都不是他,这位侯爷哪怕变成一个血人,也始终站在那里,目光冷冽,看着敌人倒下。   影子卫便是在这一次次的行动中,终于承认了这位主子的地位。   李南落很强,并且越来越强,他可以驱使鬼影吞噬你的气血生机,可以用烈焰灼烧你的□□灵魂,他可以和大妖一样调遣无数妖物,让妖物俯首听令,也可以在妖物垂死之时,翻手之间让他们重获生机。   山海会甘心追随,影子卫再无二心,太医局也在一次次的清洗之下,逐渐掌控在李南落的手中。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于李南落所掌握的力量之上,唯有强者,唯有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一切阴谋都变得毫无意义。   绝对的力量是用一次次的练习换来的,李南落白日里是侯爷,晚上便隐藏了身份,一次次去完成山海会内无人能解决的任务。   那是纯粹属于妖物的世界,是黑暗中的野兽之道。   而他,是一个没有妖物的妖师。   李南落醉酒,在夜苍穹有意的追问下,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时常会颠倒错乱,可每一句话都能够被听懂,夜苍穹越是听得明白,就越是难过。   他当时未必不能猜到后面的一切,可当年的他,本就魂魄不全,他以为自己选了一个对的方向,以为一切都能过去,却忘了这个过程中李南落会经历什么。   不,也许他是知道的,只是大妖的傲慢令他觉得这是个必经的过程,一个想要成长的妖师,必须经历苦难,然后才能获得蜕变。   他看重结果,便轻视了过程,这个充满苦难的过程,都要李南落一个人面对,如今夜苍穹坐在这里听他痛骂,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醉话也是真话,他知道,李南落心里依然有他,也还痛恨他。   如今魂魄完整的夜苍穹听了这些,回想过去,要是再来一次会如何?他还是会走,这是为了他们双方的未来,但他一定会好好安排,不会像如今这样。   醉酒的话,直戳心口,隐隐作痛,夜苍穹低头吻去李南落额头的细汗,他会好好补偿他。   李南落的这一觉睡的很长,睡的很深,这一次没有梦魇,似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为他擦去身上粘腻的汗水,换上干净的衣裳,轻轻拍抚着他。   半梦半醒之间,他摸到记忆中熟悉的毛发,银白色的长毛将他包围,他投入那厚厚的毛发里,抓了抓毛茸茸的尖耳。   “阿夜——”   “嗯,我回来了。” 第160章 失望   这一觉睡得很长, 等李南落醒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他从睡梦中醒来时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似乎被一团长毛包围, 那是许久不曾触摸到的温暖。   半空中,火焰之卵慢慢漂浮, 暖红色的光, 不需要宫灯, 便将卧室照得一片暖阳,视线上方出现夜苍穹的脸,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饿了吗?”   李南落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什么时辰了?”   “该用晚膳了。”夜苍穹回答他, 又招手让玹琴去准备吃的,这次特地关照了, 不要备酒,那姿态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此地的主人。   李南落终于醒了,隐约记得自己酒醉之时那些话,看着夜苍穹, 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他。   其实自从夜苍穹出现, 他就一直很矛盾。   “发什么呆, 跟我一起去吃点东西, 要是还难受就先喝点汤水。”夜苍穹上前要扶李南落起来,他犹豫了一下, 拢住散开的衣衫坐了起来。   赤着足,黑发散在肩上, 嘴唇还有些肿,他的眼神已经恢复清明,但露出的脖子上有几点深红色的印记,分外显眼,夜苍穹的视线马上停住了。   “嗯?”李南落顺着他的注视看过去,这个位置似乎连衣物都遮不住,当下懊恼起来。   “明天就淡了,没事的,不要束发就是了。”夜苍穹摸了摸他的头发,用黑发来遮掩,这也算是个办法。   跟着夜苍穹去漱了口又把衣衫理了理,李南落这才去往外堂用饭。   这顿饭终于吃的没有再起什么波澜,李南落却觉得这几日心潮起伏,好不容易养成的冷静心性再也无法保持。   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容易,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终于能做一个表面上不理会朝堂风起云涌的闲散侯爷,只把分内的事做好,他在尽量隐藏自己,可偏偏这时候,夜苍穹回来了。   平静又被打破,这个妖孽,最能惹是生非。   李南落吃饭之时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不自觉的落在夜苍穹的身上,夜苍穹发现了对面的注视,他没有开口问。   如同对待一只充满警惕的猫儿,他所需要做的便是保持态度和耐心,只要李南落心里还有他,那一切都好说,都来得及。   用完晚膳,玹琴犯了难,又不好开口问,总不能直接走上去问侯爷,夜大人是否留宿?   他知道自己不算太聪明,但他也绝不是个愚蠢的妖物,自寻死路的事他是不会干的。   李南落却并不希望夜苍穹留下,在他还没理清自己的心绪之前,他怕夜苍穹待太久又会让他忘记原先的坚持,不论他的心里怎么想,他的身体碰到夜苍穹的时候可是诚实得很。   他也不能否认,他们之间在那件事上是如此契合,那是几年前就早已知晓的,夜苍穹和他之间有妖力作为连接,他甚至感觉到在那一刻他的妖力通过夜苍穹又回到自己体内,犹如一个循环。   这应当是错觉,并且太过羞耻,所以他没有向夜苍穹求证他的感觉,他甚至能想象得到,那家伙定会一本正经的回答他,他们确实连接着。   夜苍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他家这位主子突然有种恼羞成怒的样子,赶他出去。   走就走吧,令李南落意外的是,夜苍穹也没有多坚持要留下,就被他这么赶跑了,顺利得叫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那个妖孽走了,李南落也恢复了冷静,万鸾殿内忽然也冷清起来,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实际上和原先并未有什么差别。   但李南落还是叫人烧了火炭,直到他能感觉到周围的暖意,将一室的冰冷驱散。   第二日,夜苍穹没有再出现,好似前几日的纠缠都是假的,李南落没有在意,这几年他早已学会把所有情绪收敛起来。   他知道他对夜苍穹说了很多抱怨他的话,甚至将一切怪罪于他,但事实上他也知晓,若是没有夜苍穹,他连经历那一切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年,他没有空闲去想他们之间,他以为他已经放下,对夜苍穹这个名字,他只是有点“介意”,并且这种介意成了习惯。   直到夜苍穹出现他才恍然发现,这种介意就是想念,并且早就刻入骨髓,融入了骨血,他想念他,他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好像每个人都要呼吸,那么自然而然,不可或缺。   李南落理清了思绪,却不打算就此承认,除了夜苍穹,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费心,比如眼前,沈绮君的到来,就带来了一个麻烦。   “有人要针对医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巡城司一直以来都和医馆的关系不错,他们的人有时候受了伤也都到医馆来求药,我们从来不会收取诊金,伤药也是白送。”   沈绮珺来到万鸾殿是为了正事,但开口之前还是用余光看了一遍周围,没发现那个大妖的身影,就好像他从未出现过。   但她发现了黑发之下露出的一点红印,在李南落的颈侧,被掩盖住,又在不经意间露出的红印。   就算沈绮君还未出嫁,她也知道那是什么,目光暗淡下去,又若无其事抬起头。   “巡城司,我知道,蒋启此人还算配合,我记得是与医馆关系不错,这次莫非有什么缘故?”李南落坐在书房,他手上拿着医馆的账册,近日还救治了几个妖物,那都是山海会的妖。   “我看像是冲着你来的。”沈绮珺看着他说道。   她年岁越长,行事越发稳妥,将医馆交给她打理,李南落很放心,她的判断,应当八九不离十。   “既然如此,我会去看看的,不知能不能引出背后的人,说起来也有些日子没去医馆了。”李南落点点头,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只是希望事情并非像自己所想的那样。   世上之事,若想要事事如意,那是不可能的,李南落一路走来,更是经历颇多才有了今天。   他早就做好准备,早晚会有事找上门来,沈寒三的医馆表面上与他无关,但只要稍微调查便可知晓,医馆背后是东野侯。   医馆已经关门歇业,这是沈绮珺的意思,这一次巡城司找上门来,说有人举告,医馆出入的妖物太多,有碍城内治安。   这实在是个笑话,妖物都是山海会所管辖的,更在李南落监管之下,那里会妨碍治安,不过是出入的妖物多了些,惹眼了些。   拿这种事来找巡城司,却是找对了,蒋启的人到了医馆,态度强硬,要他们自己想办法,只要有人去举告,医馆就不可开张。   这显然出自谁的授意,沈绮君已经想过办法,寻过那举告之人,对方只是个混子,收钱办事,这一番做作,摆明了就是让李南落心里不痛快。   李南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他堂而皇之到了医馆里,然后让人去找巡城司的人,这回,蒋启终于亲自出面。   “蒋统领。”医馆待客的后堂上,李南落坐在上首处,沈寒三一脸怒容坐在他左侧,沈绮珺这回没有露面。   “见过侯爷大人。”蒋启还是很客气,只是这种客气和以往又不一样,适当的保持着距离。   “明人不说暗话,不知蒋统领意欲何为?”李南落这次很直接,直接的不加任何掩饰。   “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问问这街坊四邻,谁说医馆妨害治安了?谁妨碍了?!告诉你,我沈寒三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我的医馆,谁敢说三道四!有本事你这辈子都别生病,别遇到疑难杂症!到时候你别来求我!”   沈寒三吹胡子瞪眼,当年连大妖都不怕,哪里还会怕区区一个巡城司。   蒋启被喷了一脸唾沫,脸色也变了,想要发火,看了眼李南落神色淡淡的模样,默默地擦了一把脸。   “既然侯爷大人亲自出马,下官只能说,此事下关无能为力,只要有人举告,巡城司只能……”   “这些虚的,蒋统领就不要在我眼前说了。”李南落的态度很平和,“这件事你我心知肚明,只不过我感到很奇怪,这么些年,朱家都很客气,怎么突然之间——”   蒋启猛地抬起头,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既然侯爷知道,就不要为难下官了,那些个大家族,不是下官能应付得了的。”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蒋启没有把话说透,但彼此都是官场上的人,东野侯也不是蠢笨之人,当知道他的意思。   李南落自然知道,却抱着那么一丝希望想要问个明白,确定果然是朱家,不禁垂下目光,“那便烦劳蒋统领替我传个话,我可以在医馆见一见那位朱家人。”   就蒋启所知,三年前朱家就想要见一见当时还不是东野侯的李南落,帖子给了,也就要见面了,却遇上京都妖祸,此后,无论朱家如何邀约,东野侯都未曾答允一见。   这次的事情不是宗长所托,但朱家近些年也正是新旧交替之时,蒋启作为巡城司统领,一直以来会和各宗族搞好关系,朱家要换宗长,他自然要提前押注,拜托他这件事的,便是最有可能继任新宗长的人选之一。   得到这个答案,蒋启心满意足的离开,这一次朱家用这种方式逼东野侯相见,不知会说些什么,他本来以为不会那么顺利,没想到东野侯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李南落也很意外,朱家竟然会用这种方式逼他相见,这让他着实有些失望。   朱家,是他母亲的娘家,若不知他的身份,当年就不该约他相见,若是知道,那如今就不该用这种方式,逼他相见。   母亲这个词,对李南落而言很陌生,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儿时回忆,可至少他是有记忆的,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记忆掺杂了假象,他便再也分不出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假的。   他好像失去了根本,不知归处。   曾经的他,以为和夜苍穹在一起的地方,便是他的归处,后来他失望了。   如今朱家再度出手,以伤害他所在乎的人为要挟,要与他一见。   这不像寻亲,更像寻仇。   这就是他母亲的娘家,与他还有些关联的地方,他曾经抱有希望,如今也失望了。   李南落坐在万鸾殿内,捏着手中茶盏,他知道影子卫就在不远处,暗中守护,也知道整个皇宫有很多人,宫人各司其职就在外头走动,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   但殿中只他一人独坐,殿外飘雪,那些雪片和寒风好似都刮到身上,一阵阵的叫人发寒,然后他看到了雪中的白色身影。   银色长毛的野兽像一道不存在的暗影,从关起的殿门之外穿门而过,到了殿内,抖了抖身上的糖粉似的细雪,看了李南落一眼,就向他走来。   一面走,野兽一面化作了人形,夜苍穹甩着潮湿的银发走上来,一把将殿上坐着的人抱到怀里。 第161章 很想你   “这么大的殿上也不烧个火, 冷不冷?”夜苍穹把他拉到怀抱里,轻轻拍着他。   分明夜苍穹的身上湿冷,李南落却感到一阵热, 伸出双臂环住夜苍穹的背脊, 夜苍穹也紧紧搂住了他。   李南落没有问他为何而来,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他需要在又一次失望的时候有个人可以拥抱, 夜苍穹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 没有发问。   他抱着他, 拍着他,什么都没有说,李南落本该将他推开, 但此时此刻的他,特别渴望他的怀抱, 很显然, 对于夜苍穹,他的抵抗力已经越来越薄弱。   “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来自何处。”在熟悉的怀抱中,李南落自语,就像当年那个话题的延续,夜苍穹抱着他低低地笑, “真巧, 我亦然。”   “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 我醒来之时就已经不记得过往, 哪怕说我是什么千年大妖,我也一概不记得。”夜苍穹贴着他的耳朵, “当年我也说过,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没什么大不了,我还记得你,你也不曾忘记我,就够了。”   “可我还记得我的母亲,所以我总对朱家还抱有一丝期望。”李南落不是不愿意见朱家的人,只是在他还未确定那段错乱记忆的真相之前,他不知道以什么态度去见。   夜苍穹把他又抱得紧了点,温热的手掌在他脖子后面轻抚着,“你试图把他们也视作亲人,但他们的做法叫你失望了,用那种手段逼你见面,你很难过。”   “我没有难过,我只是失望。”李南落矢口否认,夜苍穹好像总是能看穿他。   “嗯,只是失望。”夜苍穹完全顺着他的话,李南落感到不悦,“你跟踪我?”否则怎能对他和朱家的事那么清楚。   “我的主人,我想那应该叫做保护,既然我是你的大妖,难道没有保护主子的职责?”夜苍穹一脸认真,总之他是不会承认的,他根本没走,他看到沈绮君来了,更是不会走了。   隐藏在暗处,他知道了事情的因由,也听见了蒋启的话,这才会在这时候出现,他知道李南落此时此刻需要什么。   “你的主子已经另有其人,据我所知,夏栖国使团出席的名单上就有你,太子太傅夜大人。”李南落想起魏无雍给他看的名册来,那是要参与商讨结盟的人员名单。   “醋了?那不过是个名单,我根本没见过,管它的。”夜苍穹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呆在夏栖国使团里,倒是对李南落此时此刻的反应更感兴趣。   “醋什么,本侯爷还没有原谅你。”李南落捏了捏夜苍穹的下巴,他虽然对朱家失望难过,但很快已经恢复过来,他毕竟不是当年的少年人了。   在他要退开的时候,夜苍穹拉住了他,“小南落,我很想你。”他把他拉过来,靠在他的肩头,突然这么低声说了一句。   李南落毫无防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夜苍穹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就那么牵着他,两个人站在万鸾殿空旷的大殿上,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袅袅飘散。   门外投进几丝光亮,雪收云散,淡淡阳光洒在夜苍穹银色的长发上,李南落忍不住沈伸手摸了上去。   和野兽长毛不一样的感觉,银色的长发在指尖缠绕。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从表面上看,原谅或者不原谅,似乎完全失去了意义,只有他自己清楚,心里的芥蒂依然顽强的盘桓在那里。   “陪我喝几杯吧。”他松开手,命人上酒,好像只有喝醉之时,他才能坦然面对心里还未斩断的牵绊。   夜苍穹岂会不从,施施然席地而坐,李南落见状,也从容地坐在了地上,两个人就在大殿上,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   酒是好酒,但不是竹叶青,李南落没有多言,喝得脸上发红,夜苍穹是陪他喝,却也没有收着,喝到整个人往后倒去,往后撑着手,半躺在地上。   李南落躺在他边上,两个人在大殿上首的座椅后倒成一片,没有召唤,宫人不敢进来,只有小妖玹琴,奉命给送酒进去。   他不知道两位主子这是怎么了,也不需要知道,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大殿后头,两位有意想喝醉的大人似乎已经如愿。   李南落身上发热,心口也发热,这些年的一切是为了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但另一方面似乎又是为了向某个人证明,没有他,他一样能做得很好。   “阿夜,我可有让你失望?”他半醉举杯,心里芥蒂还在,却想得到肯定。   酒盏碰上去,“从来不会,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夜苍穹一口饮下自己的,又喝了李南落酒盏里的,他不想让他太醉。   但是李南落已经醉了,他想过很多次,倘若夜苍穹出现,他要如何冷静地对待他,可当他真的见了,却和想好的全然不同。   他侧身过去,潮湿的嘴唇贴上了夜苍穹的,气息急促,拉着夜苍穹的手往下,挪到一个地方,挺了挺腰,用命令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让我舒服。”这一眼氤氲着迷蒙星光,醉酒的人失去了理智的桎梏,越发放肆,夜苍穹巴不得他再放肆一些,俯身一手撑在李南落身侧,一手往下探。   唇上不停,只稍稍退开一些让他呼吸,李南落的唇被吻到发烫发疼,一片水色,他的头脑也在发烫,夜苍穹是最懂他的,从来如此。   他被夜苍穹勾在怀抱中,两个人在大殿上的椅后抱成一团,错乱的衣裳叠在一起,披散的发也铺陈在地上,每一次呼吸中交错着龙涎香和酒气。   身体相贴,夜苍穹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亲吻他抚慰他,又在他耳边说了很多叫人面红耳热的话。   他一次次勾起李南落的冲动,又一次次故意冷却它,直到李南落实在无法忍耐地释放在他手中,夜苍穹始终克制着,他要的不只是李南落的身体,他还要他的心,他要他的一切。   当李南落冷静下来,并没有对这样的状况有多少懊恼,他让玹琴备了水,带着夜苍穹一起去洗干净满身粘腻,在这过程中,他很理智的要求夜苍穹参与到夏栖国与华胥国的结盟商讨中去。   “我想知道夏栖国对结盟的诚意,还想知道你那位太子殿下究竟想做什么。”他将湿发梳理得整齐,恢复了理智的脸上一片平静,和方才带着情潮的面庞截然不同的神情。   “要我查探夏栖国的内情?”夜苍穹似笑非笑地看他,“那你可要保证,到时候莫要对我生气。”   “生气什么?”李南落好像听不懂他的意思,对他挑挑眉。   夜苍穹还要开口,忽然凝神,殿内有人,李南落拢好衣袍,能这么进来的都不是寻常侍卫,敢这么进来的也定然不是寻常的事。   他一路走到外面,殿上站的是子城,自从李南落命他盯着蛊雕之后,他就再没有出现过,如今突然现身,可见有什么变故。   “怎么样?”李南落没有和他废话,夜苍穹就跟在他身后走来,子城看了一眼,也没有多问。   “蛊雕死了。”他直接开口说道,脸上写着惊讶和不可置信。   蛊雕在说出归梧栖之后,日渐衰弱,就好像他的妖力逐渐衰退,再也无法支撑他活下去,因为有李南落的关照在先,这一次子城没有去找沈寒三,他一直等到结果出现。   结果就是蛊雕无声无息的死了。   李南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正是怀疑归梧栖这三个字所带有的力量,而让子城监视观察蛊雕,没想到蛊雕果然死了。   一切在他意料之中,又叫他意外,再怎么说蛊雕也是个大妖,竟然如此轻易就死了,只因为他说了那三个字?   “你想知道归梧栖,不如让我来告诉你。”夜苍穹听见他说的这三个字,停顿了下,然后对上李南落望来的眼神。   “归梧栖就在夏栖国,我对你说过,我失去的魂魄碎片在他们手中,我失去记忆之时,便在归梧栖。”夜苍穹这一次又提起归梧栖。   “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我并非他们的人,但他们确实有几分能耐,当年之事我还未和你细说。”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上回还未说完,夜苍穹将几年前因为归梧栖的要求而去接近李南落,到后来动了心,与归梧栖闹翻的过往一一说来。   其实夜苍穹对归梧栖也了解的并不多,但他是一个大妖,能感知到归梧栖所拥有的力量,那个地方和山海会不同,就连山海会都要忌惮对方的存在,归梧栖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凡事提到他们的,都会被那股力量所感知。   李南落马上想到他写给山海会的那封信笺,那三个扭曲变形的字,似乎就是归梧栖那股力量的体现,他已经被归梧栖所感知?   想到对方早在多年前就让夜苍穹到他身边,可见对方早就知道他,看来他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了,要是真要对他不利,也早已经发生。   蛊雕之死,很大的可能是因为最初他想要投效归梧栖,却被当作棋子,最后丢弃,可能早在那时候归梧栖便在他身上动了手脚,否则李南落想象不出,是何种力量,能从夏栖国一直投射到华胥国,作用于蛊雕身上。   夜苍穹也认同这种猜测,子城则一直沉默,他就来自夏栖国,他的主子,夏栖国的大皇子被送去雷泽做质子,其中会否也有归梧栖的力量?皇族与归梧栖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任何事都没有动摇过子城的决心,但归梧栖的可怕,让他忽然不那么确定,他是否能将大皇子安然无恙的从雷泽国救出来。   要是从一开始,大皇子就如蛊雕,是一枚棋子,一枚弃子,又当如何?   子城整个人都消沉下来,既然有归梧栖这么厉害的地方,要说夏栖国君毫不知情,他绝不相信。   李南落拍了拍他,也不知如何安慰,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然而夏栖国质子毕竟是别国之事,连他也很难插手去做什么,如今夏栖国与华胥结盟,必要惹怒雷泽,那位大皇子怕是凶多吉少。   也许这就是如今这位赵崇云太子想要的结果,通过结盟,他要大皇子再无生机。 第162章 搬救兵   无论子城心里怎么想, 夏栖国与华胥国的结盟还是按照计划有条不紊的推进着,这涉及到华胥国的利益,更与百姓息息相关。   倘若战事真的扩大, 哪怕最终取得胜利, 对华胥国也并无好处,更会有许多人在战事中流离失所, 谁也不会是赢家。   李南落希望魏无雍先前的请托不会有成真的那一天。   魏无雍其实也并不希望看到那一天, 然而他身为太子, 对于眼前战局的把握比朝中很多官员都来的准确,有很多前线来的消息,并未声张。   他看得比大多数人要更远, 因为他是华胥国太子,是国君魏吴央亲手培养的下一任君王, 他的每一次出宫都是有目的的, 从不做无谓之事。   他去黑市自然也不是闲逛,他那次就是想见一见那位关系到华胥国命数的人, 李南落。   侍仪司内。   夏栖国使团和华胥国诸位官员对坐,司职本次结盟事宜的,主要还是太子魏无雍和礼部尚书及侍仪司的大行令。   侍仪司顾名思义,专职礼仪祭祀, 本次接待夏栖国使团, 衣食住行便都由侍仪司负责, 大行令是实际掌控侍仪司的仲孙尧, 年岁已经不小,脸上都是细细的皱纹, 头发稀疏,却小心翼翼的束着冠, 一脸诚恳的模样。   华胥国和夏栖国的结盟,势在必行,谁都想在和雷泽对阵之时多个盟友,但是谁也不想冲在前头被当做枪使了。   结盟最终不过是个仪式,是两国的一纸诏书,但在诏书之前,总也逃不过坐地起价、讨价还价的一个过程。   自从结盟这个议程正式开始,就连夏栖国太子赵崇云也无暇再顾及别的,礼部尚书郭晓之更是忙得焦头烂额。   原因无他,华胥国不是吃素的,那说起来不正式参与的大行令,从礼仪脸面说起,总是云山雾绕,能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浪费了他们颇多时间。   而时间对夏栖国而言,是最要紧的,否则他们也不会让自家太子直接跑到人家地头上去谈结盟。   从一开始,夏栖国就站在弱势,如今正面对雷泽威压的还是夏栖国,他们不急谁急?就算想装,也实在装不出气定神闲的样子。   在这个过程里,因为韩昭炀早就摸过华胥国的底,对几位参与结盟事宜的官员都不算陌生,多少都打过些交道。   唯一让他们意外的是华胥国的仲孙尧,出乎意料的难缠,在拖延时间上,他可算是高手,相比之下,本来被他们视作棘手人物的华胥国的礼部尚书于宏溪反倒很是低调。   而对华胥国而言,最让魏无雍头疼的竟然是夜苍穹。   他万万没想到,夜苍穹竟然真的参与到夏栖国的国事中去了?!他不是一心追回李南落吗?怎么就能站在夏栖国的立场,帮着他们呢?   太子魏无雍愤怒了,还感到很匪夷所思。   议事开始不过是打嘴仗,互相扯皮一番,华胥的大行令仲孙尧已经将扯皮发挥到了极致,前面几次商讨全是拖延时间,拖得越久,夏栖国越急,对华胥国越有利。   没想到后来夜苍穹竟然出现了,赵崇云尽量保持着平静,也压不住脸上透露出的喜色,那是真正的放心。   魏无雍是忌惮夜苍穹的,然而那是出于对妖力,对大妖的畏惧。要说让夜苍穹作为太子太傅,在结盟中为夏栖国获取利益?那简直是个笑话,魏无雍并不看好。   妖的力量和官场是两回事,哪怕华胥国的大小官员再无能,也不至于输给一个对官场一无所知的妖物。   魏无雍对自己的结论很自信,非常自信,然而眼前偏偏就发生了叫他的自信崩塌的事。   就在大行令仲孙尧又开始扯百多年前的规矩,从两国的地理位置、风土人情、兵力国力等各方面展开,掰扯着大国地位,提出华胥国该占据主导地位之时,夜苍穹竟然开口了。   他出现已经令魏无雍感到惊讶,一开口更是叫他震惊,夜苍穹竟然也懂得古时礼节,竟然还能引经据典,竟然有好些他举出的例子,连大行令仲孙尧都不甚熟悉,偏偏还拿捏住了其中的关键。   仲孙尧拖延时间的打算彻底泡汤,夏栖国这一招奇兵谁都没想到,对华胥国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可做什么都讲究个气势,就在华胥国占据优势的时候,夜苍穹这一搅局,顿时又让夏栖国士气大振。   赵崇云的声望无形中也在夏栖国使团内又往上了一步,是他坚持要让夜苍穹出席,否则这个失踪了多日的太子太傅,不被降罪已经算是不错,哪有机会参加这次的议事。   局面开始僵持,双方人马翻着老黄历,找依据让自家占据上风,其实结盟之事除了开局的气势,其他需要商议的都是细务,比如若是对阵雷泽,何种情况下对方愿意出兵,何种情况下给予粮草支援,哪些是别国可以插手的,哪些不可干预……   华胥国从不是纸上谈兵的国家,要结盟也不只是一纸空话,否则大可摆摆样子,肯坐下来谈已经是表达了诚意,这点夏栖国郭晓之也知道。   可惜,太子赵崇云并不是这么想的,他要利用这次结盟,让朝中大臣无话可说,不是长子又如何,华胥国太子魏无雍是嫡长子,也不见得做得有多好。   他的野心不止于此,有夜苍穹这个大妖在,他想要得到更多。   只有他知道,夜苍穹并不仅仅有着可以倾覆一国的妖力,还有着人类无可比拟的学识和经历,毕竟妖物都可活上百年,寻常大妖更是能有数百年的寿数,数百年的学识,比之人类几十年,谁能占优势,一目了然。   侍仪司的议事大殿上,赵崇云一身月白,今日他穿着夏栖国的常服,发束金冠,他很少开口说话,微微含笑,任凭双方唇枪舌战,好似对其下的暗涌一无所知,那平静之色就连魏无雍看了也不得不有几分赞叹。   这样的角色,怪不得能当上太子,用夜苍穹来对付他们,手段是恶心了些,但只要有用,人家似乎也不介意。既然对方太子不出面,魏无雍也不说话,他只做个缓解气氛的摆设,只是眼神朝着对面看了过去。   夜苍穹接收到对面的视线,对于魏无雍宛若实质的目光,只回了一个笑,微勾的嘴角露出一点白齿。   简直是禽兽!魏无雍这一刻只想把他提出去问个清楚,他怎么敢帮着夏栖国呢!   这一回是华胥国的礼部尚书于宏溪出马,话锋一转,不再纠结于双方地位,结盟主导,而开始计算两国粮草军备,这是将话题往战事上引。   对面郭晓之松了口气,第一关算是过了,至少两国是站在平等立场上谈结盟,而不是被看做附庸,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不敢掉以轻心,端起茶来慢饮了一口。   相比郭晓之的如释重负,夜苍穹神色平淡,好像戏耍猎物的猫儿那样扫了对面华胥国大臣一眼,魏无雍立时打起了精神,赵崇云见对方如临大敌,不由心中越发满意。   “太傅果然是太傅,叫本宫大开眼界。”他亲自为夜苍穹面前空了的茶盏续上了茶水。   姿态从容不迫,在他人看来确是夏栖国太子风范,叫郭晓之等一众使臣欣慰不已。   夜苍穹端着茶没有喝,若有所思的样子,也没有接话,赵崇云并不觉得难堪,他早就习惯了夜苍穹冷淡的态度,但是只要夜苍穹还在他这里一天,他无论怎么笼络都不觉得过分。   这位大妖能为他所用,便是他的天命,只要夜苍穹继续听命于他,他有把握通过这次结盟得到更多的好处。   在赵崇云看来,夏栖国的大臣们都太胆小了,只能想出结盟的办法来对付雷泽国,若是换个角度,不对付雷泽,而是反过来呢……   他低垂了眉眼,掩住眼底的野心,唇边笑意不变,其实眼下还不用考虑的那么长远,他需要的是更多的机会。   “怎么不见东野侯?”就在双方你来我往的对阵中,夜苍穹的一句话突然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郭晓之脑子里还在回忆方才说到哪里了,华胥国的礼部尚书于宏溪也正翻着手里的册子,上头全是户部这些天整理的账目,两位尚书对上了,自是一番你来我往,正在绞尽脑汁,让手下得用的官员一一记录,想着下次要叫户部的一起参加,夜苍穹突然的一句话横空出现,叫双方都愣住了。   “东野侯只是迎接使团,并不参加后头的议事。”一片诡异的静默中,还是太子魏无雍先开了口,他表现的比其他人都要镇定。   夜苍穹放下茶盏,叹息一声,“可惜了,本来还想趁着这机会找东野侯叙叙旧。”   赵崇云不着痕迹的看了他一眼,可还没忘记夜苍穹当他的面承认的,他和东野侯之间的关系,不知华胥国这些大臣是否知道?看了对面几人的脸色,赵崇云心里有了数。   礼部尚书于宏溪皱了眉,若非对方先前一番表现叫人刮目相看,他简直要拍桌大骂过去,没看见这里正在谈正事吗!   虽然没有开口,但于宏溪的脸色已经黑了,夏栖国这是没将他们放在眼里,魏无雍却好像知道了点什么,连忙出言安抚,从一脸严肃中恢复过来,又开始笑嘻嘻的。   “夜大人不用急于一时,这不是还有机会嘛,后面我们还要商量好些天呢,今日是于大人出面,牵涉到战事,过些天我们兵部尚书也会来讨教一二。”话里有话,魏无雍真正想说的意思已经在里面了。   这是小两口吵架了?见不到李南落了?别急呀,我来让他出面!你先在这儿悠着点!   “我自然是不急的。”夜苍穹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喝茶,却忽然拿过了郭晓之手里的册子,点着夏栖国的将,开始算起华胥国的兵马来。   论兵力,自然是华胥国强盛,如今夏栖国要的也就是战力,但他们还不敢要华胥国做援军,要的是他们的战马和战铠、兵器。   战马、兵器、战铠,都是要花钱的东西,还比要钱来的更直接,这是本次夏栖国使团出使最大的目的。   其实夏栖国想要什么,华胥国朝堂上早就有过各种猜测,都是八九不离十,重要的是怎么交换自家想要的东西,一番讨价还价是少不了的,这才是刚开始呢。   但要是夜苍穹打这个头阵,魏无雍还真有些心里发怵,经过方才他已经不敢有丝毫小瞧的意思,赵崇云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夜苍穹眼看着就不是个寻常的妖物,他的心智比起常人只高不低。   看夜苍穹随手翻阅着夏栖国自家的文书,对华胥国目前人马、粮草、铠甲数目侃侃而谈,哪怕看样子只是猜一猜,魏无雍从礼部尚书疯狂翻着账册的行动来看,也知道被夜苍穹猜得八九不离十。   于宏溪脸上不敢露出来,大冬天的,额头的汗却流了下来,不知道这位夜太傅究竟从哪里来的,要知道华胥国的兵马粮草铠甲数量,这全是机密,就连朝中很多大臣都不清楚具体数目。   莫非是东野侯?可东野侯根本不理朝政,于宏溪脸上乌云密布,被人看透的感觉并不好,而对方只是个夏栖国,还不是雷泽,要是这些机密被泄露给雷泽,后果不堪设想。   李南落说的一点不错!这家伙真的是个妖孽!魏无雍已经无法维持脸上的笑,他一下子站起来,合掌一拍,“啊呀夜大人,本宫想起来了,来之前我已经邀请了东野侯,只怕他是被事情耽搁了,我这就去催催。”   夜苍穹看了他一眼,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然后闭上了嘴,开始饮茶。   夜苍穹不开口,双方的拉锯又开始向华胥国倾斜,魏无雍冲出去的时候根本不敢用走的,他怕夜苍穹等得不耐烦,真的帮着夏栖国把华胥的利益踩到脚下。   “你们侯爷大人呢!”魏无雍一路快马回宫,路上不曾停歇,满头大汗,冲到万鸾殿。 第163章 本性难移   这一路上见了太子如此模样的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万鸾殿的宫人们也是如此,哪里见过贵公子似的太子爷如此狼狈,连忙送上热水和面巾子, 玹琴端来热茶, 好让他歇息。   魏无雍根本歇不住,心里火烧火燎的, 左右踱着步, 一个劲的催促, 他没想到李南落不在万鸾殿,不知是出宫去了医馆,还是就在太医局, 两头都叫人去找了,今日要是他不出面, 只怕夜苍穹真的会站在夏栖国那一边。   结盟也是谈判, 首战失利,对后面的进程很是不利, 正在盘算,殿外不远处有人不疾不徐的走来。   今日暖阳,李南落背后好像披着一层金红,正午未至, 他在太医局趁着蛊雕的尸首还未腐烂, 邀沈寒三一同前去看了个究竟。   没有外伤, 是心脉衰竭而亡, 蛊雕的心脏就如活了百八十年的人类那样,腐朽不堪, 外表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对于这种诡异的死亡,李南落不知道归梧栖是如何做到的, 他也没有问沈寒三,因为沈寒三一样不可能知道,这不是药物之类的方式能做到的,这不是毒。   才将蛊雕的尸首处理了,将一切痕迹抹去,就传话来太子殿下在万鸾殿等他,很是急迫的样子。   于是李南落又赶了回来,才都到殿门口,魏无雍就冲出来,将他往里一拽,压低了嗓子吼道:“你和夜苍穹到底算怎么回事?你原不原谅他和华胥国无关,可怎么着也不该把两国结盟之事扯进来!”   李南落脚步一停,“怎么回事?”他挥退周围的宫人,只留下玹琴在侧照应。   魏无雍见了他的人,心里也定了一定,这才从玹琴手里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一口气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着重讲了夜苍穹在其中的作用。   “我知道了。”与魏无雍强压的怒意相比,李南落显得很平静,他显然是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这太子当的顺遂,自从你李南落成了东野侯之后,更是将太医局给治理的服服帖帖,也算是清除了华胥国的毒瘤,要论这些,我该谢谢你。可一码归一码,这夜苍穹的事算是你招惹来的吧?他要还是你的妖,这件事你就得负责。”   李南落皱了皱眉,“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胡来,我不过是让他出席两国结盟的商讨,他不情愿,我就有几日没有见他,我本意是让他摸摸夏栖国的底细。”   原来如此!魏无雍就差惨叫了,哀嚎叹息一声,“我的侯爷大人,我说你们吵架能不能别把国事带上?那个大妖一向任性妄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他去应付那赵崇云,他哪能不生气?一不高兴,这不就拿我们来撒气了?”   李南落听着魏无雍抱怨,答应会安抚夜苍穹,以免真的祸及国事,但其实他也并没有全说真话。   他这几日都避开夜苍穹,其实还有个原因,那一日听夜苍穹又提起归梧栖,免不了再次想起过往来。   想到当时夜苍穹全然是因为归梧栖的安排而来到他身边,要说不生气是假的,哪怕夜苍穹并不算是归梧栖的人。   少时的李南落很简单,他认定夜苍穹对他好,便一心一意的回报于他,可结果只换来他的不告而别。   曾经如此牵念,又如此记恨,最终在夜苍穹再次出现时,李南落却发现自己竟毫无抵抗之力,溃败的如此彻底,如今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处理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他和夜苍穹又日渐亲密之后。   他需要时间想一想,故而不愿意见夜苍穹,没想到那个妖孽竟用此等方式逼迫于他,也连累了一干大臣和魏无雍。   他对两国结盟之事持观望态度,也并不代表他乐意见到夏栖国将华胥国踩在脚下,他毕竟还是华胥国子民。   跟随魏无雍去往侍仪司,李南落在魏无雍的要求下骑了马,一路狂奔,到了侍仪司的时候刚过午后,双方都才用了饭,正在歇息。   说是歇息,可两方官员的眼睛都盯着手里的各种书目账册上,魏无雍只对礼部尚书于宏溪使了个眼色就冲了出去,是要他尽量拖延,可上午结果并不是太好,双方对于铠甲马匹兵器等的数量仍旧没有定下个范围,还在讨价还价中。   但是被夜苍穹一语揭破,夏栖国咬定了一个华胥国能给得起的数字,形势对华胥国并不有利,双方匆匆用了饭,都铆足了劲要在下午扳回一城,为自己的国家取得更大的利益。   李南落就是这时候到的,两匹快马直接冲进侍仪司,听闻太子归来,华胥国群臣也放下了手里的事,从糊住的窗户往外看,就看到寒风中两个人影翻身下马,口鼻间都冒着白气。   天还是太冷了,室内烧着炭,外面可是天寒地冻,本来该喝酒取暖,可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喝酒,怕误了下午的正事,也怕被热气一催,酒劲上涌,关键时候犯困。   所以侍仪司就没有准备酒水,还得去库里取,眼见太子殿下一路赶来被寒风吹得满脸通红,他们也只能拿出烫好的热巾子,擦个脸,热茶管够。   从马上下来,李南落出来的匆忙,不曾穿上他的那件银白狐裘,幸好今日没有下雪,可寒风刮在脸上还是刮得生疼。   魏无雍有些歉意,是他考虑不周,李南落摆了摆手,他也没有那么娇贵,身为妖师,要是连这点寒风都受不起,他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太子归来,大臣们总要迎一迎,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门前,还没等他们走出去,有人竟然比他们更快,竟然是从另一边夏栖国来的。   礼部尚书于宏溪瞪着眼,对面走过去的竟是那位叫他们吃了苦头的夜太傅,他手里托着个手炉,经过他们脚步不停,直接往外面去了,走到门外寒风里站定。   李南落正往里走,两人打了个照面,他继续往里,夜苍穹却拦住了他的去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抓起了他冻得冰冷的手,把手炉塞了过去。   “同我生气,也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李南落接住了手炉,可夜苍穹也并没有放手,他的手掌很热,直接把他另一个手握住了,李南落挣了挣,夜苍穹抓得却紧,知道他不喜欢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牵着他就往里走。   这么一来,许多人倒是想起来,使团刚来的那会儿,晚上夜宴,可不就是这位夜太傅直接把东野侯抱走了?   那会儿大家都喝着酒,赏着歌舞,虽然也惊讶,可当天实在混乱,回头倒也记不真切究竟算是怎么回事,眼前这可是摆明了的。   这两人有交情,还交情匪浅,于是多少有人开始怀疑起来,那夜太傅方才所说的,关于华胥国的机密,莫非便是从东野侯口中所知?   魏无雍眼睛一扫就知道有人心里在想什么,这群蠢货,他心里叫了声要糟,连忙上前,朗声说道:“东野侯平日不理朝事,今日却要劳烦你出马了。”   也不说为何要劳烦,重点却在前面,提醒几个当官的莫要急着找替罪羊,东野侯根本接触不到这些朝廷机密,除非是他这个当太子的告诉他的,你们莫非想要把罪责推给太子不成?   魏无雍这一番作态,也是给几个不明内情的提个醒,于宏溪是个聪明人,可架不住万一有不长脑子的胡乱攀咬。   李南落对于这些官场上的事看得分明,却不愿理会,夜苍穹已经牵了他往里走,他要是此时给他脸色,反而叫人看戏,便一路往里走不曾拒绝。   于是夜苍穹得寸进尺,似是知道他此刻不会翻脸,又殷勤的把他引去休息的偏殿。   李南落这时候的脚步慢了下来,等看到夜苍穹带他去的不是夏栖国的地方,而是一个无人的房间,这才跟了过去。   桌上早就备好酒菜,房间里烧着火盆,上好的银霜炭,填得很满,上头罩得铜丝盖也被熏得发红,这是魏无雍安排的,李南落一看就明白了,这是要他在这里好好“叙旧”,不让夜苍穹出去搅局。   “还没用饭吧?这里有温过的酒,菜也是热的,你看这个锅子里头闷着羊肉汤呢,吃了再给你煮碗面条正好。”这会儿夜苍穹伺候起人来,竟然熟练得很。   拆了羊肉骨头,把肉放进碗里,烘得香软带脆的饼子撕成小块,在   热汤里一泡就拿出来,直接送到李南落嘴边。   李南落只能吃了进去,细嚼慢咽,又喝了一碗热汤,夜苍穹对他避而不见只字不提,只一味照顾他吃饭,倒是叫他先前积攒的一点怒气消散大半。   “你不见我,我只能出此下策。”瞧准了时机,夜苍穹低声解释。分明是他用这办法逼李南落见他,这么一说,却显得他很是委屈无奈起来。   其实相比以前,夜苍穹骨子里根本没变,一样的霸道妄为,只是披了层温柔的外皮,叫人错觉他有所改变。   “我只是几天不见你,你就帮着夏栖国,要是我以后说再也不想见到你,你是不是就要拿整个华胥国的安危来要挟我?”李南落还未完全消气,话里满是讥诮。   没想到夜苍穹竟真的考虑起来,半响说道:“若真有那一天,你可以试试,如今叫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说的平淡,噙着点笑意,李南落心里却咯噔一下,不敢将他的话等闲视之,这个妖孽本来就不能按照常理来揣度,还真不能随便挑衅他。   “我听说了,早间这里热闹得很,原来你不仅妖力非凡,学识也是非凡,到底无愧于太傅之名,那位太子眼光不错,我竟不知道这些。”李南落放下碗来,慢条斯理的拿起手边的巾子抹了抹嘴。   “我怎么又听出酸味?”夜苍穹笑了,见李南落吃了几个菜,笋鸡脯和炒菌子也动了一半,不想再吃面,羊肉汤却还有剩,捧起碗来,大口喝了。   李南落心中还有气,“随你怎么说,要是你真的站到那一边,我只能……”一杯酒直接递到嘴边。   “有你在此,我何必再去趟那浑水,至于你说的学识,你忘了我活了有千年?记得一些也足够用了。”夜苍穹半是强迫的把那杯酒灌到李南落嘴里。   “只喝这一杯,去去寒意。”他这么解释着,又摸了摸李南落微热的面孔,这才满意似的放下酒盏来。   吃喝完了,李南落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忘了他还不想见夜苍穹这件事,这个妖孽似乎每次都能掌控好步调,叫他忘记其他。 第164章 诱饵   这一边两人用着午膳, 另一边两国的大臣都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再战一场,只不过这次夏栖国少了一员大将, 夜太傅牵着东野侯走了, 两人说是去用膳,可一直都没回来。   太子赵崇云发了脾气, 他没想到只一会儿工夫没盯着, 东野侯就这么把他的太傅拐了去, 竟没有人能拦住他们吗?   太子用膳是用的单独的屋子,并不和使团其他人在一起,赵崇云吃完了才发现夜苍穹不见了, 听韩昭炀描述,竟一点不避着人。   要知道这是两国结盟, 哪怕认识, 也都要避嫌装作不熟,这两人倒好, 不怕各自上头发落个里通外国的罪名?   郭晓之发现了这位夜太傅的能耐,自然是不会这么做,华胥国那边,于宏溪也不是个傻子, 何况还有太子的提点, 下午这一场, 东野侯一来, 对方就少了个夜太傅,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顿时华胥国这一方士气大振。   李南落没有在乎结盟的最终结果,只商讨一两次也不足以得出什么结果, 他只是不愿意看到赵崇云脸上那种暗藏得意的表情。   夜苍穹是他的妖,哪怕他不要了,也轮不到旁人拿夜苍穹来耀武扬威。   所以尽管用完了膳,李南落也没有把夜苍穹赶走,魏无雍要他拖延,他便拖延,只是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之时气氛就会变得微妙。   那一点热气慢慢熏上来,分明没有喝酒,李南落也被夜苍穹的目光看得面红耳热,好像他还是那个十多岁的少年,只一点撩拨和暗示,整个人就要冲动地失去理智。   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走到窗边,开了一点窗户,让外面冷冽的空气卷了进来,扑面而来的寒风让他整个人清醒了。   “怎么个打算,你就一直在使团里,充当他们的幕僚?”他问得直接,回过头,脸上已经不带一丝异样。   夜苍穹无辜的耸肩,“分明是你让我去的,如今却要怪我做的太好吗?我的主人,这可不公平呢,记得我提醒过你,到时候不要后悔。”   “我是让你摸清夏栖国的底细,不是让你打压华胥国。”李南落一时有些后悔,当时他的决定还是太轻率了。   让夏栖国发现夜苍穹的能耐不止于妖力,岂不是更不愿把他放走。   “放心吧,不会让你难做的,我真的要走,谁也拦不住我。”夜苍穹上前,把打开的窗又合拢了些,双手顺势从后面抱上了李南落的腰。   背后霎时贴上一股热量,李南落没有动,“你若是一走了之,赵崇云定会来找我,如今夏栖国定然已经将你当做救星,更是一大助力,你成了他们的底牌。”   这话里并不带有任何情绪,只是一种陈述,可李南落越是这样,夜苍穹越是肯定,这是不高兴了,“果然后悔了?”他低笑。   背后贴着的胸腔震动,低沉的笑声就在李南落的耳边,他侧首,呼吸就轻拂到夜苍穹的脸上,夜苍穹很快偏了偏角度,嘴唇凑了上去。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结盟,更不在乎夏栖国的利益,他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李南落曾经那般要求过他,而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这位主子,他不乐意。   若非李南落的要求,夜苍穹根本看不上夏栖国,哪怕是一人之下的太子,哪怕结盟之事对两个国家都很重要,对他这个妖物而言,都不过是转瞬消逝的浮云。   唯有自己所喜爱的,才是重要的。   贴上去的嘴唇能尝到茶的清香,夜苍穹弯了弯嘴角,嘴唇一舔,“小南落,你是将自己当做诱饵,让我留在这里?”   “你不情愿?”自从夜苍穹那么叫过他,之后无论怎么都不肯改,李南落只能作罢。   “你是诱饵,那我就是自动上钩的猎物,哪能不情愿,我可一点都不介意,还满意的很,感谢太子爷给我这个机会。”这本来也是他要的,抱着李南落的手臂又紧了紧。   身后紧贴的部分,似乎有什么变化,李南落自然察觉到了,可他今日的计划可未曾包括这个部分,偏过头,亲了亲夜苍穹的嘴角,他伸手拉开夜苍穹环抱的手臂。   可背后的大妖纹丝不动,双手用力,李南落一挣未曾走开,反而整个人往后一贴,被更加紧密的抱在夜苍穹的胸前。   他的脖子被一股热力贴上,夜苍穹的呼吸就在颈边,他蹭着他,低语轻笑,“只亲一下可留不住我,我的主人,你知道,我贪心得很。”   一只手从他腰上往下挪动,把他整个人按在怀里,偏偏那只手掌还落在那个地方,李南落快要站立不稳,夜苍穹却顺势把他往上一托,李南落已经生的很高大,夜苍穹还是轻而易举的把他托在双手臂弯里。   衣摆垂落,只剩下绸裤,双腿分开,有几丝风从窗棂缝隙窜进来,腿上一凉,李南落紧紧抓住夜苍穹的手臂,这姿势过于羞耻,“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里不过是一间用来休息的厢房,还会有侍女小厮进来端茶送水,夜苍穹这是疯了!李南落整个人紧绷起来,腿上一用力,挣脱他落在地上。   “想做什么,你不是很清楚么。”好似拿捏了他的软肋那样,夜苍穹也不急于把他抓到身边来,饮了口冷茶,平息了一下方才的冲动。   李南落冷笑,这家伙倒是会抓时机,“你真的敢要挟我,我也顾不得太子的恳求,你自回到夏栖国那边去罢。”   他算准了,夜苍穹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过去,不过是借着机会撩拨他,一闪身,他已经走到门边,手才摸到门上,背后就袭来一道人影。   李南落早有准备,回身闪避,夜苍穹却凶悍模样,身形快如闪电,五指如爪,朝他胸口袭来,又被李南落带着风声的一掌劈了回去。   当外面送茶水的小厮叩门进来,就看到两道人影快若鬼魅,正你来我往的打在一处,小厮哪里敢看,低着头飞快地把一壶热水放在茶炉上。   心道这哪里是叙旧,分明是寻仇来的,可得快些报给大行令,夏栖国的夜太傅和咱们东野侯打起来了!   热闹谁都喜欢看,八卦无人不爱听,小厮一路往外跑,把亲眼所见又绘声绘色描述给了负责洒扫的。   侍仪司,议事殿上,下午的战局已经铺开,两国双方严阵以待,礼部尚书于宏溪对上了夏栖国的郭晓之,寸步不让,结盟自然还是强势的那一国更占优势。   夜苍穹不在,夏栖国郭晓之哪怕再用尽全力,依然节节败退,赵崇云脸上阴云密布,已经掩饰不住,他不知道关键时刻夜苍穹又去找那东野侯做什么,既然他能在此时此地出现,便是打算帮他,帮夏栖国不是吗?   可夜苍穹一去不复返,就好像这里对他无足轻重,他这个太子,竟不如一个别国的侯爷?就算他们相识有旧,如夜苍穹所言,是他所爱,但爱是什么,不过是夜苍穹这个大妖图一时新鲜,那毕竟是华胥国的侯爷。   传言华胥国东野侯掌控妖物,手中握有常人所不知的力量,夜苍穹毕竟也是个妖,他定是为了那东野侯作为妖师的力量。   赵崇云脑中想了各种可能,在他眼中,妖师与妖物之间的关系,定有一方掌控了另一方,只不过要他相信夜苍穹是被掌控被命令的那一方太难,但作为一个妖物,玩弄一个身居高位的妖师,听来很像是他那位太傅的风格。   “还没回报吗?夜太傅人去哪儿了!给我把他叫回来!”回过神,趁着台面上双方正讨论的激烈,赵崇云朝身边低声呵斥。   被遣去找人的正是倒霉的韩昭炀,他摇了摇头,“听下面的人说在那头厢房打起来了,打得厉害,谁也不敢过去。”   “下人不敢过去,你也不敢吗?夏栖国可不养废物。”赵崇云耐着性子,面上温文含笑,说出口的话却毒。   韩昭炀扬了扬眉,终究不敢对太子如何,压着火去了。   循着小厮说的方向,韩昭炀一路往东厢房走,路上听不出动静,应是打得不那么厉害,可心里又有点疑惑,那两人的关系,似乎不该打起来,除非那一日夜太傅对他说的话,那番警告,是一厢情愿,东野侯与他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想到这个可能,韩昭炀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心里头好似升起一种希翼。   那位东野侯那般气度,哪怕明知他对自己并未另眼相看,可韩昭炀总也忘不了那一夜他在宴上对他笑的模样。   越想,心头越是荡漾,要是那东野侯那一天真将他当做了男宠,他兴许真的也就认了,若是真的那样,如今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胡思乱想之间已到了东厢房,隐约听见一声怒骂,门被打开了一些,一瞬之间见到一片赤红色就要冲出来,那是东野侯常服的颜色。   他连忙上前,门却已经砰地关上了,就在那开阖的瞬间,他觑见那片赤红很是凌乱。   这是打得衣服都乱了?心里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可韩昭炀惯于□□,本就是个浪荡公子,哪里会不知道这种凌乱是什么。   心口怦然,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他咽了咽口水,左右找了找,直接往外走去,那里有一扇窗,窗口朝着院子,栽着几株腊梅,枝干上结着霜,点点晶莹就落在绽开的红梅上。   窗棂有一丝缝隙,堪堪虚掩着,韩昭炀走上去,脚下踩着冻硬了的泥,鼻间全是清冽冷香,眼前所见却一片赤红,浓艳的似要把他烧尽,他心头狂跳,看着里头两个人抱在一起。 第165章 偷窥   两个人抱得很紧, 纠缠在一处,那一丝缝隙里只见东野侯满面绯红,夜太傅贴上去说了什么, 东野侯竟朝他劈了一掌。   双方继续纠缠着从桌边打到窗前, 夜太傅的手总是不断撩拨,东野侯低声怒骂, 却也不急躁, 他们确实打了起来, 只是这种“打斗”看得韩昭炀面红耳热,这根本就是打情骂俏。   继续瞧下去,还是走?韩昭炀犹豫起来。   知道这么做不对, 他岂能做这种偷窥的小人行径,韩昭炀回过神, 明知自己这般偷窥很无耻下作, 想到方才所见,又克制不住心头的那团火。   他从未见过东野侯露出那般模样, 鬼使神差地,又走上前,眼睛又寻到那窗边的那一丝缝隙。   只这片刻,两个人又靠近了, 互相抵了额头, 不知说了什么, 就在韩昭炀眼前。他下意识地屏息, 眼睁睁地看到东野侯半推半就,两个人影继续抱到一处, 好似一个人,夜太傅搂着他不知摸出了什么, 里头两人又贴在一起亲吻了许久。   夜太傅的手一直在动,伸到了东野侯的衣袍下面,蜡梅花香一阵阵飘散,韩昭炀却不敢呼吸,他眼前的那片赤红越来越亮,随着动作,织着的金线闪烁出一阵阵细密的光,那是东野侯的衣摆,金红色织着锦绣图腾,好似一团火。   远远的看,在那一丝缝隙里看什么都影影绰绰,他看到东野侯的脸,那清冷的面孔竟露出冶艳的魅色,半张着口,唇色殷红,在窗户卷进去的冷冽空气里不住吐出一阵阵的白气。   他被夜太傅抱在身前,抓着夜太傅的手臂,整个人被举得腾空起来,分开了腿无处可依,朝着韩昭炀的脸上双眼迷蒙。   他应当什么都没看见,但韩昭炀还是被自己剧烈的心跳吓得一惊,立时闭了眼,可眼前浮现的还是东野侯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的魅色,好像在勾着他再看一眼。   再一次靠到窗前,韩昭炀浑然顾不得自己竟做出这种下作的行径,眼前所见只叫他耳中一片嗡鸣,心跳如鼓,东野侯贴在夜太傅身前咬着唇,有一双手就在他衣摆下,绸裤已经被褪下一半,赤红色衣摆偏偏这时候滑落,遮住了所有。   他被半架在那里,昏暗的厢房里茶炉上一点火星摇晃着,晃得那人影也摇摆不止,身体悬空,他伸出手抓向窗边的帘幔,他的手伸过来的那一刻,韩昭炀连心跳都停滞,生怕被发现,整个人往后仰去。   视线中全是一片金红,东野侯就在他眼前,那个冷傲俊美的侯爷,就在夜太傅身前摇晃着发出急促地呼吸,在他身后夜太傅紧紧贴着他,贴着他的面颊,两个人磨蹭的面庞和脖颈之间有汗水流下。   夜太傅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多了一点金芒,仿佛是极致的愉悦令他发出野兽般的声音,满是侵略性和冲击性,那幅活色生香浓烈如春宫似的画面一下扑面而来,叫韩昭炀一阵天旋地转。   心头的那一把火腾地烧了起来,竟忘了屏息,倏然间闻到房里的湿暖味道,那双暗绿色的眼睛也朝外望来,韩昭炀脸色煞白,脚下一个踉跄,往后退去。   想到自己方才看到什么,他拔腿就想逃走,但里头并无要追赶的意思。   韩昭炀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那扇窗户里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叫他哪怕这一刻就要死去,也想再多看一眼。   忘却了所有,韩昭炀只踌躇了片刻,眼前晃动的东野侯那副满是魅气的模样,叫他不想离去,他小心翼翼的矮着身,窗户竟没有合拢,那一丝缝隙还在!   隔着窗他听见里面叫人面红耳赤的声响,他知道那是什么,心头更热,看到不住摇动的身影还在那里,探头张望,夜太傅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眼睛,目光一顿,笑得无比邪气。   狰狞中还有尚未餍足的野性,他望着他,好像炫耀那般,贴在东野侯颈边的嘴唇,流连在那片脖颈上,然后一下吞没了那双殷红的唇。   说不清是嫉妒还是震动,韩昭炀脑中一片空白,就连他自己都还辨不明白对东野侯的心,就已经毫无指望。   夜太傅是有意的,在明知他的存在之后,有意让他看见。   相拥交叠的人影动了动,韩昭炀心虚地往后躲,再看之时两人已经靠在桌上,往后倒下的东野侯露出修长的颈,那上面全是深红色的吻印,他那身赤红锦衣松散地披着,映着眼前的红梅,韩昭炀不再屏息,倏然间萦绕而来的梅花香气和那阵暧昧暖香混到一处,浓烈得叫人晕眩。   他神不思蜀,却再也看不到东野侯动情的眉眼,只能听见难耐的声响,夜太傅低着头好像攫取猎物,却在那一瞬间抬眼望来,被欲望渲染的眼睛。   可怕的眼神。   韩昭炀这次猝不及防,腿下发软,吸着气往后跌了几步,里面立时响起东野侯低哑的声音,“是谁?”   一道风刃卷来,韩昭炀心神失守根本来不及闪避,只能硬生生往树后偏了偏,咔嚓,一枝腊梅落地,韩昭炀的发冠也被打了下来,也是他脚下发软,跌在地上,正巧避开,否则这一击刀风便是落在脖间。   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他飞也似地跑,腊梅香气醉人,眼前却还是灯影晃动,还有那片摇曳的金色赤红,赤红之下,东野侯眉眼魅惑,叫人失魂落魄。   东厢房里,李南落平复着呼吸,正要去窗口一探究竟,夜苍穹把他抓过去,“还没完,我的小南落,不准走。”语声急促,满是不耐。   李南落跌落过去,像掉进一个不断将他吞噬的漩涡,被掌风劈开的窗棂之外,红梅绽开,扑鼻香气随着寒风席卷而来,房间里满是说不出的潮湿暖意,他的视野顷刻间一转,后背抵在了又被阖起的窗框上。   “有人。”他不知窗外的人是否还在,夜苍穹却似乎一点都不意外,用嘴堵住了他的唇,好像要把他的魂魄都吸走,才喘着气告诉他,“已经走了。”   阖起的窗口,背后不断卷进一丝丝若有所无的腊梅香气,送进些清冽冷意,李南落却浑身发热。   外头的院子里,蜡梅依然绽放,在逐渐散发热力的阳光下,那一颗颗冰霜化水,从蜡梅花蕊中一滴滴流淌而下,窗棂不住晃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东厢房外,韩昭炀站在走道里,失魂落魄,披头散发,面色颓败,有小厮要过去换茶水,却被他拦住训斥了一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回到这里,更不知道为何要拦住旁人,厢房里的那两个人胆子实在太大,莫非真的不怕人撞见?   可是私心里,韩昭炀自己知道,那样的东野侯,他不想让旁人看见,更勿论是这些小厮,他们都不配。   而他看见了,看见了那样的东野侯,夜太傅为何竟没有要他的命?不,他是有意留下他的命,他就是要他看见,看见东野侯在他的怀抱中露出那般动人模样。   只有他能做到,也唯有他能那么做。   午后的这一场,夏栖国失利了。两国结盟也如战场,凭的就是情报,夜苍穹随口所说,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判断,妖物的眼睛,和人的眼睛,看到的全然不同,一个千年大妖有的是办法。   夜苍穹始终没有露面,只能由郭晓之挑起大梁,他确实不是于宏溪的对手,两国的礼部尚书各有所长,但在结盟谈判之事上,于宏溪背后还有六部所有人的力量,还有个大行令仲孙尧。   而夏栖国除了夜太傅,礼部侍郎韩昭炀也不见了,说是寻人,却一去不返,太子赵崇云压着满心怒气,还要维持太子的威仪,魏无雍知道自己的谋划算是成了,心中暗笑,面上也是淡淡的,双方在天黑之前结束了今日的商议。   后面还有很多次讨论要进行,魏无雍摸了摸下巴,寻思着是不是该把李南落加到名册里,只要夜苍穹出面,他就让自家这位东野侯来会一会夏栖国的夜太傅。   等李南落回到万鸾殿,已经是该用晚膳的时候,他忍着身下异样的感觉,一脸镇定地让玹琴去备热水。   还未用膳,就要沐浴,玹琴一贯乖巧,没有多问,不过垂首领命的时候,闻到奇怪的味道,鼻子轻轻嗅了嗅,李南落的脸色腾地红了。   夜苍穹太过胡来,幸好那个东厢房无人进来,后来又被他从里面落了锁,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妖孽更加肆无忌惮,没有床榻竟叫他想出那许多花样来,害得他双腿酸软,腰也不像是自己的。   衣袍之下,那身绸裤更是见不得人,他严词拒绝了夜苍穹的陪同,又发了好大的火,这才叫那妖孽乖乖回去,一路上骑马回来,他又后悔了,早知道该坐马车。   “侯爷身上好重的腊梅香,真是好闻。”玹琴的一句话,叫李南落终于放下心来,幸好还有蜡梅香,不是那见不得人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身为妖物的关系,说白了就是头野兽,夜苍穹的那些东西……总是特别的多,他沐浴之时洗起来也要费大半天的功夫,那过程实在叫人难以启齿。   那个禽兽!   “一会儿换下的衣物不用洗了,叫人直接烧了吧。”   “是。”玹琴备了热水,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家大人咬牙切齿的模样,吩咐完了,好似和谁有仇,然后脚步特别缓慢地走向后面的浴池。 第166章 人生苦短   秋巧想要感谢东野侯, 于是亲手做了点心,作为一名舞姬,她在北面院落有一个住处, 也有侍候的丫鬟, 做什么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   但她就是想亲手做,毋庸置疑, 东野侯是她到如今遇上的最好的男人, 从来不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 甚至还帮过她。   在这个皇宫里,在权贵之中,无人会无缘无故地伸出援手去帮一名歌姬, 为此还得罪了三皇子,秋巧是第一次这么想为一个人做点什么。   小妖玹琴没有拦住秋巧, 为她放了行, 侯爷的书房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不过秋巧也只能进到书房的外间, 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东西,这些规矩,玹琴还是懂的。   秋巧提着食盒,身后跟着个丫鬟, 为她捧着斗篷, 她薄施脂粉, 并未作出如何的盛装, 自从那一夜见过东野侯和那位夜太傅之间的纠葛,她便知道自己入不了侯爷的眼。   既然不用奢望, 便做好自己能做的,她请安问好, 就如一个想要讨好自家主子的歌姬那样,本分又恭敬。   但李南落知道,秋巧是有话要说,“是为了上次的事谢我?”   他说话很直接,不像那些拐弯抹角的大人们,总是装作一本正经,心里想的却截然相反,秋巧低下头,“奴家此来是为了谢谢侯爷,还有三皇子殿下,怕是会记仇的,侯爷还请小心些……以后若是再有那样的事,侯爷大人不用再管奴家了,为此惹怒三皇子,并不值得,我只是一介歌姬罢了。”   李南落并不在乎什么三皇子,在华胥国,谁都知道太子才是下一任君王,魏无雍在这件事上也做得很好,无人质疑太子的能力。   “我并不是为你,只是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坐视罢了,倒是你,以后少去御花园,要是再撞见,吃亏的还是你。”随手拿了一个秋巧亲手做的点心,像是个螺儿,一层层的纹理,纯白如雪,这是带骨鲍螺,宫中御厨才做得出的新鲜样式。   见李南落认真品尝,秋巧满足地笑了,细声说道:“这是用乳酪、蜂蜜和白糖霜做的,侯爷若是喜欢,只管吩咐,也只有宫里才什么都有,想做就能做了。”   “过几日你可以再呈上一份。”取了一个吃了,入口即化,李南落满意的点点头,他与秋巧说话并未摆出侯爷的架子,叫秋巧更为倾心,可如她这样的人,怎能配得上侯爷,不过能尽上一份心意,便已经知足。   “没想到侯爷喜欢甜的,这甜度可觉得还合适?”因为李南落姿态随意,秋巧不自觉也放松下来,也自然的捏起一个放进嘴里,用帕子掩了口,细细咀嚼起来,她一心赶着送来,只在调馅儿的时候尝了味道,自觉还能拿得出手。   层层酥皮都有乳酪,香气浓郁却不甜腻,李南落并不爱用甜的,可万鸾殿内的厨房灶上总备着能做甜点的各样东西。   “可以,他应当会喜欢的。”秋巧问的是李南落,一抬眼,东野侯却笑着说起旁人,微启的门扉之外投进冬日暖阳,那一点光亮好像就落在他的身上,叫他笑起来的时候,好似在发着光。   东野侯的冷情,谁都知道,那个让他笑的,是谁?秋巧眨了眨眼,心中了然,定然是那夜太傅喜欢甜的吃食。   原来,过些天再呈上,是为了给夜太傅享用的。   秋巧心里也并不失望,对方至少不是个女子,只不过夜太傅是夏栖国的人,侯爷与他如此亲近,真的无碍?心里绕了一圈,暗笑这些也轮不到她操心。   李南落这些天如常的做着自己的事,他把夜苍穹又赶了回去,他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还敢去参加下一次的结盟商议,要是参加,还敢不敢胡来。   至于那赵崇云,李南落有种复杂的情绪,他看得出,赵崇云是真的很需要夜苍穹的帮助,他也有野心,若夜苍穹真的相帮于他,兴许夏栖国真的会逐渐强大起来。   李南落对夜苍穹的能力,有一种本能的信任,他相信夜苍穹能做到一切,甚至是帮助一个国家再次强盛。   这种信任毫无理由,甚至可以说是盲目的,哪怕夜苍穹曾经不告而别,也未能削弱他的这种信任。   这些年来,他见过不少妖物,妖物确实很强大,也有各种奇异的能力,但也仅止于此,妖师的存在,约束了妖物的行为,让他们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尽量不要影响百姓的生活。   但夜苍穹这个大妖,是不一样的,知道的越多,李南落越发确信这一点,千年大妖,本来就少见,记忆中那个朱厌,已经算得上是个厉害的大妖,能与夜苍穹打个平手,但那时候的夜苍穹魂魄未全,定然未尽全力。   无论从哪一方面,夜苍穹都独一无二,可归梧栖却让这样的夜苍穹来到他身边,帮他成为妖师,难道自己身上有何特别之处?   李南落一面与秋巧说着话,一面想起了自己那混乱的儿时记忆,他一直在考虑,是否该从朱家身上着手,但朱家前不久的动作,已经让他有些犹豫,若是这一次双方见面,他到底该以何种身份?   秋巧见他若有所思,知道自己不便再久留,已经说了想说的,也再次关照让李南落小心提防那三皇子,秋巧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去。   她的丫鬟香儿却有些可惜地看着她,自家姑娘这么好的机会,竟不懂得抓住,作为一名歌姬,能与东野侯这么对坐交谈,侯爷显然没将她当做一个玩物,怎的就不知道把握机会呢?   玹琴将秋巧和香儿送了出去,到了门前的时候瞪了那香儿一眼,“你主子才是个聪明人,你要是自作聪明……”摇摇头,懒得再说。   秋巧也对香儿摇摇头,谢过玹琴的提点,又摸出几颗金相思给了他,算是谢过。   金相思是足金的,打成了相思豆的模样,也有人串成一串戴在手腕上,这么一颗也值好些个大钱,秋巧这是连上次一起谢了,玹琴将她从雪地里带出来,又给她一件斗篷,送她回去,她一直没忘。   小妖玹琴没想到她如此大方,摇头晃脑地笑起来,快步回去,又有一件好事在等他,侯爷赏了他带骨鲍螺吃!   万鸾殿真的比林子里好,幸好听了夜大人的话,玹琴感叹着吃了一口带骨鲍螺,奶香从嘴巴里化开,他快感动哭了。   点心要吃新鲜的,下一次要是夜大人来,兴许又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于是玹琴大意了,“侯爷大人,夜大人下次何时再来啊?有几日没见他了。”   一个冷眼望来,“谁是你的主子?你若想见他,我把你送去夏栖国如何?”   玹琴不吱声了,缩了缩脖子,扯开话题,“大人,新做的衣裳好了,内务府问上回被烧了的衣裳,不知是有什么地方没做好的,他们会改……”   落到身上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玹琴的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慢,缩了缩脑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侯爷了,不就是烧了一身衣裳吗,不满意,还不让人问了?   玹琴哭丧着脸,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了,以后可怎么在万鸾殿里混下去,后头可还排着好些个,等着抢他位子的呢。   想起前些天,李南落表面冷静,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当时窗外有人,不知是谁,不知看到多少……   不多时,沈绮珺来了,她定期会来万鸾殿,大家早已习惯,有个令牌让她出入自由,但也只能走一个固定的宫门,毕竟万鸾殿在皇宫大内,不是想进就能随便进的。   “医馆都正常了吧?”见她到来,李南落就料到是为何事,被举告的医馆自从他见过蒋启,答应见朱家的人之后,应当无事了。   没想到,沈绮珺竟摇摇头,“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巡城司送来消息,朱家不想见你,他们好像只为了出一口气,让医馆不能经营。”   这出乎李南落的意料,他本以为朱家用这一招是为了逼他相见,看来是太高看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了,他冷冷一笑。   医馆是要继续经营的,无论是为了那些山海会的妖师,还是为了控制太医局,医馆的存在都十分必要,安抚住沈绮珺,李南落让她放宽心,尝尝点心。   沈绮珺知道这种点心,但也未曾尝过,乳酪这东西,要新鲜,还要保存,寻常人家都没有,宫里即便有,李南落也不会叫人去做,他的心思从来不在这上面。   那便是有女子送的?出于直觉,沈绮珺一下子就发现了真相,点心很好吃,心里的滋味却不好受,分明知道没有机会,李南落心里只有夜苍穹,可一旦他身边出现其他女子,她还是会难受。   “以后,你和他,怎么办?”她口中的他是谁,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不用挑明。   “什么怎么办?”李南落没有吃点心,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一顿,“顺其自然吧。”   “可他毕竟是个大妖,妖物的寿数和我们人类不同,总有一天你我都会老去,而他,还是那个大妖。”拿着手里没吃完的点心,沈绮珺终于把一直以来想说而没说的话,说出了口。   说完,看到李南落脸上刹那间的苍白,她立时就后悔了,再没有半点吃点心的胃口,若非知道有其他女子,她也不会如此失态,当下用笑声掩饰。   “是我想太长远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如今担心还是太早,据你所说,你还未原谅他呢,哪里还能考虑得了以后。”   李南落反而沉默下来,人类比起妖物,确实寿数有限,他如今身为妖师,也有妖力,不知会否不同?   他没有问过夜苍穹,自他重新出现,便始终未曾完全接受他,可岁月无常,人生苦短,他是否已经浪费了两人之间所能拥有的时间?   等他回过神,沈绮珺已经走了,李南落想着过去种种,忽然有种冲动,“玹琴,备马!” 第167章 狭路相逢   自从夜苍穹回来, 都是他来找他,但是这一刻李南落忽然很想见到那个妖孽,甚至等不及他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今日有雪, 玹琴却阻拦不住。   身披狐裘, 策马出宫,一阵阵寒风刮在脸上, 李南落心里却热, 热到发烫, 他也不曾想到,只是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竟让他又冲动得好似回到了过去。   他却并不后悔, 只是更加急切,冬天的空气是冷冽的, 冷到叫人手指发麻, 风雪扑面,他抓着缰绳, 默默运起妖力,妖力就是他和夜苍穹之间的连接,他一直以来都拥有着他的一部分,从未失去。   黑马神骏踏雪狂奔, 身上狐裘亦纯白如雪, 一袭赤红常服, 在街市上划过一道浓烈之色, 无人可以忽视,沈绮珺坐在轿中捧着手炉, 听见人群赞叹,挑起帘子。   正瞧见那远去的背影, 他没有带任何人,随着纷扬白雪,孤身而去,在风雪中那一道身影如诗如画,叫她不由得看痴了。   于是苦笑起来,放下轿帘。岁月流转,过了些年,也不过同当年一样罢了,她在外头痴望,终究成不了画中人。   李南落避开人群,穿过街市,忽然不知去何处找夜苍穹,心头一动,想起夏栖国使团所居的驿站,据说是侍仪司安排的住处,那个驿馆如今已全是夏栖国的人。   驿馆之内,夏栖国使团群臣各自在忙自己的事,与华胥国结盟是重要的一步,如今看来要从中获取利益,并不是那么容易。   赵崇云已经恢复了太子的雍容,淡淡微笑,正好声好气的和太子太傅夜苍穹谈话,看着是谈话,其实都是他在说,夜苍穹坐在那里,七平八稳纹丝不动,神情淡漠,不知道是听了还是没在听。   房间里还有礼部尚书郭晓之和侍郎韩昭炀,郭晓之捋着胡须,对太子如今的长进有些满意。   侧首想和韩昭炀讨论过几日如何应对那于宏溪的招数,却见韩昭炀失魂落魄,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一样,木木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偶尔朝着夜太傅看一眼,又眼神闪烁地避了开去,好似不敢与其视线相对。   郭晓之不明所以,暗自摇头,这侍郎还是年纪太轻,指望不上,太子倒是出乎意料,能找来夜太傅这样的帮手,这一次若想为夏栖国谋得利益,还得靠夜太傅。   赵崇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哪怕夜苍穹对他十分冷淡,也依然含笑相对,这样的大妖,无疑需要笼络,无论他要什么,他都打算给他。   可夜苍穹想要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却要他摸摸夏栖国的底细,这叫他有些恼火,却又不能发火,他那位主子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还记仇,显然是有意如此,竟叫他有些束手无策。   赵崇云见他心不在焉,心思一转就想到了那位东野侯,若说谁能让他的夜太傅如此伤神,怕是只有那一个人,于是忽然提起上一回,“太傅,那一日我们好不容易占了些上风,可惜你一走,郭大人他们就束手无策了。”言罢叹息一声。   用地位压制,这个大妖全然不惧,根本无所谓,所以赵崇云换了种方式,示之以弱,夜苍穹听他提前那一次,果然眼神微动。   侍仪司的那一次。   夜苍穹的嘴角勾起点笑意,那一天到了后来,其实两人都有些狼狈,另一边还在讨论正事,他们不敢动静太大,可越是知道此地不可放肆,越是想要放肆,折腾一下午,真到了要紧处,李南落连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他的肩头都被咬出了印子。   他固然是得偿所愿,但后果也是弄得他家那位主子衣衫上有些不好见人,那里到底是侍仪司,不是万鸾殿,也不好莫名其妙叫人去烧热水,更不好把厢房弄脏,留下痕迹来,只得都留在李南落身子里,有的也在外面,毕竟弄了好几次,里外都是,没有水,李南落还只能将就着把衣衫再穿回去。   那黏糊糊的东西贴在身上冰凉,然后干结了,滋味如何能好受,里头也有李南落自己的,只能压着火气,勉强用外袍遮住,至少还能走得出去,只是上马的时候动作没有往日利索。   夜苍穹要扶他,他哪里能肯,又羞又恼,再不复先前冷峻模样,那一眼横来,叫夜苍穹险些又把马上的人再拖回去,总算他还不是真的禽兽,也确实已然足兴,这才罢了。   李南落坚持要自己回去,不肯要他作陪,夜苍穹这才欣然回转,若无其事又出现在韩昭炀面前,唇边那一丝餍足笑意,不言而喻。   有的人自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还懵然不知,还敢在他面前显得坦荡,他便索性叫他看个分明,从此再不能抱有其他念想。   幸好,当时心中急切,根本没来得及解开那身衣裳,不至于那这愚蠢的人类窥去风景,不过想到自家主子那克制又动情的模样兴许已经叫人看了去,不由得又后悔了,有种想要把这人类捏死的冲动。   韩昭炀闻言却心神恍惚,仿佛又置身于蜡梅花树之下,眼前红影摇动,那浓郁的赤金色和蜡梅香让他心动神驰不能自已,但夜苍穹的目光已经掠了过来,看得他遍体生寒,如临深渊,再不敢有半点遐思。   赵崇云发现韩昭炀陡然色变,但他根本不在乎原因,他关注的是夜苍穹的反应,若无其事问道:“太傅,不知那一日是何原因耽搁了,下一回可不要再突然不见,本宫这次全靠太傅了。”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夜苍穹的手臂,表示亲近,但夜苍穹避开了,赵崇云身为太子,礼贤下士,自认谁都该感激,没想到夜苍穹如此不给面子,就在尴尬的时候,外头有人报,有客上门。   赵崇云一怔,心里有了猜测,让郭晓之前去迎客,他回转过去,又换了一身衣裳。   这一次头戴金丝翼善冠,赤袍窄袖,腰束玉带,肩覆织金蟠龙,还换上一双皮靴,穿戴起来,霎时挺拔不少,气宇轩昂,再不复初到之时的文弱模样,满意得点了点头,这才往外去了。   驿馆门前,庭院便是轿厅,有一行人到门口,才刚落了轿。   坐轿的自是贵人,随行不少,有带刀的侍卫,也有跑腿小厮,轿帘子上印着家族徽记,好大阵仗,方才停下,人还没出来,便有一骑疾驰而来。   那人座下黑骏马,身披白狐裘,唇红似血,目若点漆,发未束冠,黑发上落着白雪,丰神如玉,矗立门前。   两边相遇,谁先进去?还未等上前去问,此人竟只扫了他们一眼,径直策马越过轿子往里去了。   竟敢走在前面,还连招呼都不打,不用吩咐,已有小厮上前呵斥,单人匹马,不见随从,这显然是无名之辈,但凡有些身份,谁出行不带个随从。   李南落只看了一眼徽记,已经知道来人是谁,没想到朱家不见他,竟主动来见这赵崇云,此刻见下人拦路,不由冷笑,“所谓朱氏宗族,原来就是如此行事的,还未结盟,已经开始结党,不知要与夏栖国交换何种好处?”   他在马上质问,人就在门口,虽然只是冷嘲热讽,没有高声宣扬,可条路上人来人往,已有行人驻足看热闹,轿子里的人顿时有些狼狈,怒从心起,“住口!你是何人竟敢信口开河?!来人呐,给我把他拿下!”   这些人不知李南落的身份,但已经敢动手,拔出刀来,显然不能轻易了事,李南落本是来见夜苍穹的,哪里能想到竟在这里见了朱家人,心中有气,还手自不会留情。   对付这些人,根本用不到妖力,他手腕一抖,手里的鞭子就好似长了眼睛,只听啪啪几声,然后是长刀落地,几个侍卫背后一凉,脸上身上手上都见了血,碎了的破布随风飘落,就像打在朱镇熙的脸上。   朱镇熙是朱家人,更是有望继任宗长之位的嫡子之一,这次是有意端着身份来见夏栖国太子,此刻丢了脸面,哪能甘心,侍卫不是对手,亲随却趁此机会看好了那人的样貌,还有那一袭侯爷穿的赤红常服,连忙来报。   听闻是东野侯,朱镇熙顿时不急了,真是冤家路窄,“哪能就用这些下人伺候东野侯,他不是妖师嘛……”   他轻笑几声,勾了勾手指,亲随立刻上前,俯首听令,“少爷?”   “可以把那东西放出去了,来都来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也给夏栖国这些人开开眼,让他们知道能与小爷我合作,是给他们脸面。”   “可那些妖……宗长意思,非危难之际不可把它们放出来,那玩意儿……”亲随想到那些东西,不寒而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镇熙嘿嘿冷笑,“怕什么,既然东野侯身为妖师,自然有能耐,那就让他品鉴品鉴,也让我看看这个大妖师之名,是不是名副其实。”   朱家的轿撵里没有人下来,那些带刀的侍卫也退回去了,李南落翻身下马,把缰绳朝驿馆的小厮手里一扔,就要进去。   远远地,有人匆匆赶来,巡城司蒋启接到消息,直接骑着快马就来了,这里有夏栖国太子和使团,有朱家可能的未来宗长,还有一个东野侯,竟凑到一起了,要是打起来,圣上怪罪,他找谁去!   朱镇熙便是那个命人举告了医馆的人,朱家宗长年事已高,正是新旧交替之时,意思已经露出来了,只是人选还没确定,朱镇熙便是候选之一。   蒋启趁此机会,在朱镇熙找上他的时候,顺手帮了一把,他以为他是想见东野侯,毕竟朱家已经邀约很久,东野侯避而不见,如今人家用这法子,虽然有一些过,但不算太过。   谁曾想,东野侯真的答应了,而朱镇熙竟然避而不见,蒋启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小爷就是想出一口气,专等在这儿准备打东野侯的脸面。   这是朱家的意思,还是朱镇熙自己的意思?蒋启根本来不及揣摩,眼见着要结怨,他本来不想插手,只想作壁上观,装一装傻,谁想到今天不知什么犯了什么冲,这两人竟狭路相逢了!还是在夏栖国使团的驿馆门口。   叫他不出面都不行,只能眼巴巴赶来,才见到门前这一行,没来得及开口,一阵嗡嗡轰鸣,竟从轿子后面飞出黑压压一群东西来。   大小如鸟雀鸳鸯,一双凸眼,腹鼓如蜂,黑黄色绒毛环状交错,有一尾长针坚硬如铁,尺许长,发出一阵诡异光泽,看着好似有毒,那一双羽翅更是仿若透明,看得到其中骨骼脉络,拍飞之时发出令人恶心的嗡嗡声。   钦原!这东西蜇人一口,人便腐烂而死,蛰草木一口,草木也枯朽而亡,奇毒无比的妖物,这还不是一个,是一群!   一群钦原毒妖,朝着李南落飞扑而去。 第168章 一出好戏   妖, 多有智能,并非只是飞禽走兽,只是妖的思考方式和人类并不相同, 喜恶也不互通, 妖物被驱使,要么是畏惧于强大的力量, 譬如小妖畏惧大妖, 要么便畏惧于能力强大的妖师, 最后一种可能,才是因为兴趣。   但没有哪个妖物,会只因为觉得有趣而听人类的号令, 就连夜苍穹一开始接近李南落也是混杂了各种原因。   那这些钦原毒妖又是因为什么呢?   没有时间犹豫了,李南落脑中思绪一转之间, 只这刹那, 钦原毒妖已经飞扑而来,他有好几种方式应对, 但在外人看来,他站在那里,一动未动,朱镇熙放出这群钦原之后, 已经按捺不住地掀起帘子, 等着看一出好戏。   蒋启带着人赶来, 正赶上这一幕, 没想到朱家一动手,就召出了妖, 这可不是小事,当下命人去找叶墨槿。   巡城司负责日常, 大内近卫负责妖乱,朱家这回是想把事情闹大啊,就算是最擅长和稀泥的蒋启,也有些恼了。   李南落见钦原毒妖来势汹汹,并不惊慌,抬了抬手指,冲在前面第一个的钦原陡然被一团火焰包围,后面的那一群便被吓住了,停在半空,只有嗡嗡声不断。   朱镇熙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烈焰在半空熊熊燃烧,细雪压不住火势,第一个钦原先是被烧成一团火,接着就成了一团灰,只是几次呼吸之间,就和雪片那样落到了地上,只留下几点黑色痕迹。   “就这?”李南落露出一点笑,那笑容完全学到了夜苍穹的精髓,所谓近墨者黑,他扯动嘴角的这一下,叫朱镇熙气得脸皮都抖了起来,忍不住从轿子里下来了。   “好一个东野侯!”这可是朱家好不容易豢养的妖物,竟这么毁了一个,朱镇熙朝着半空还在盘旋的钦原毒妖吹了一声哨。   “少爷不可!”他的亲随大惊失色,“他们对付不了敌人,就会反噬饲主!”   但已经晚了,那群钦原身子抖了抖,感受到面前站着的人类身上被一股庞大的自然之力所包围,那不是它们可以对付的力量,凸起的眼珠转动,朝着朱镇熙发出几声刺耳的低鸣,腹部下的那枚长针不住抖动,一齐调转了方向。   朱镇熙本来并没有那么冲动,但看到李南落就忍不住,他知道宗长几次三番邀东野侯见面,都杳无音信,他们可是朱家!这东野侯又是什么东西!   就算是个侯爷,是个妖师,那也是近些年才得了势,朱家却是个庞大的家族,在朝中也有势力,谁不给他们面子,偏偏李南落就敢。   所以朱镇熙有意逼他见面,再将他晾在一边,他就是要让宗长和族里的长辈都知道,不论宗长是为何一定要拉拢这个人,他有能耐让逼此人就范,他才是下一任宗长的最好选择,他是那个能拿出魄力的人。   可现实是,钦原毒妖朝他飞来,朱镇熙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闪现,直接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捞到扔到一边。   竟然是李南落?!朱镇熙在地上跌了个嘴啃泥,不敢置信,那群钦原毒妖的毒针已经无法调转方向,幽幽寒光已经触到李南落的身上,直接撞了上去。   一道黑影好似飓风卷来,所有人甚至听见空气里嗡——的一声,飘飘荡荡落到半空的雪片停滞,诡异地浮在半空,那群钦原毒妖也和雪片一样,好似被什么禁锢了,这一刻仿佛时间都静止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悬浮在雪色中显得分外丑陋的毒妖,在半空狠狠振动了一下,好似重铁那般轰然坠落。   支离破碎。   那一群钦原毒妖,像陶土被砸碎那样,在地上四分五裂,肚肠骨头,好似被拆开,素白雪地上一片血污。   夜苍穹沉着脸收回手,面色阴沉得可怕,转身一把扯开李南落的衣袖,李南落的手臂很修长,修长而有力,肌肉轮廓起伏,一个黑点在那片冷白之上触目惊心,被蜇的口子有毒,毒素还在不断扩散,周围伤口逐渐溃烂。   这场景,有些熟悉。   “我怎么好像和这种伤特别有缘呢。”此时,李南落居然还能开玩笑。   “闭嘴!”夜苍穹的眼神好似能杀人,吼了一句,直接抓着他的手臂吮了上去,一口毒血吐出,李南落皱了皱眉。   “我没事。”他能感觉到周围落在他和夜苍穹身上的视线,各种眼神,各种揣测,而其中最明显的,便是不远处门口的那一个。   赵崇云站在门前,遥遥望来,神情难测。   他等了半天,客人没进门,郭晓之出去迎客,也不见踪影,他便只能亲自前来看看,没想到刚好看到这一幕。   李南落被钦原毒妖蜇了的时候他也看见了,那一瞬间,他的心头涌上一阵窃喜,要是这个东野侯死了,夜太傅是否就不会再留恋华胥?是否就会随他回夏栖?   可接下来,夜苍穹出现了,只须臾之间就将那群钦原毒妖毙于掌中。   李南落是被蜇了,可瞧着夜苍穹那要发狂却硬是压着火气的模样,就知道,事情还未到他想要的那个程度。   叶墨槿带着大内近卫赶到了,不过已经没有他的事了,命手下将地上钦原毒妖的尸首收拾起来,他从蒋启口中知道了来龙去脉。   他对着面色如土的朱镇熙摇了摇头,就算他曾经有过接任宗长的希望,如今也算是没了,所有大家族,都不会想要这么一位不开眼的宗长。   这里一团乱,也引起了一些围观,毕竟这里是夏栖国所在的驿馆门前,多少眼线、多少人盯着,朱家人、巡城司、大内近卫,京城里好久没有那么大的动静。   认得的,少不了指指点点,东野侯在迎接使团那一日曾在城楼怒喝,如今被他呵斥的这个夏栖国夜太傅,看来倒是与他并不生熟,还十分亲近。   众目睽睽,李南落想要缩回手臂,夜苍穹哪里能肯,毒还未清,他生怕又和当年一样,这伤口又扩散开去,叫李南落又吃苦头。   “不准乱动!”他用了点力气,制止李南落想要挣脱的动作,抓着他的手臂,又低下头去。   伤口一阵烫热,是因为毒素,也是因为夜苍穹的唇舌,他用力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含糊,李南落趁着他吐出毒血,看到手臂上扩散的伤口和被吸出来的红肿。   血污混着红印,在寒风中他这条手臂好似被落了烙铁,李南落本来不想站在此地被人围观,可见到夜苍穹如此紧张,心中又一阵发热,“我是来找你的。”   他突然这么低声说了一句,夜苍穹还在观察他的伤,猛地抬起头,眼神简直发烫,要不是此地不适宜,他一定已经吻上他了。   李南落也是一时冲动,可眼见夜苍穹目光灼灼,显然是高兴的,心里也轻快下来,似乎连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夜苍穹只是应急救治,吸出伤口毒血,可这伤没那么容易好,当下就把李南落抱了起来,“不是有意让你站在此地被人看,这毒进入血液,你还是先不要动为好。”   他说得严肃,直接往驿馆里面走,李南落也不敢妄动,只得任凭他抱着,门前赵崇云还站着,想要迎上去说些场面话,可夜苍穹已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他根本没看见他,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在李南落身上,赵崇云才挂起的微笑僵在嘴角,眼底阴云密布。   郭晓之却已经忙活开了,命人备水,请大夫,夜苍穹知道此地有沈寒三的医馆,直接让他去接沈寒三来看诊,这样他才放心。   宫里也是要报的,到底是侯爷,受了伤,还是因为朱家这位少爷擅自驱使妖物,李南落无论怎么看都是受害者,大内近卫替钦原毒妖收了尸,就该去宫里禀报此事了。   这时机也是巧,宗族一直以来都是朝中痼疾,陛下恰好拿此事做文章,叶墨槿也不得不佩服,李南落这一步步走来,似乎每一次都恰好挠到陛下心中的痒处。   蒋启带着巡城司的人疏散人群,大内近卫也很快离去,钦原毒妖未曾上报过,是私下豢养,这些尸首就是证据,还得带回去。   朱镇熙已经被家仆带着回去了,本来想要见夏栖国太子,如今却变得尴尬,更是不知如何应对族里的质问,正是焦头烂额之时。   李南落被夜苍穹抱到他的房里,没怎么住过,但确实是归属于他的房间,房间里陈设齐全,也十分宽敞,却一看就没什么人气,十分冷清,连一杯茶水都没有。   夜苍穹并没有将此地当做住处,只是个落脚的地方,将李南落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他想要倒水才发现没有茶,连忙要人去准备,门外热水已经来了,郭晓之的安排,还是很及时。   清洗伤口的时候,李南落让夜苍穹也漱了口,怕他吃进去毒血,然后一起等着沈寒三,其实这毒虽然厉害,但夜苍穹已经为他救治过,他又用妖力逼过毒,伤口扩散之类,与蛊雕相比,已经算不得什么。   但夜苍穹还是一直绷着脸,这不只是关切,还有些别的情绪在里面,李南落不吭声等他开口,终于夜苍穹叹息一声,带着点火气。   “你分明能避开,也能在瞬息之间灭了那群钦原,为何不动手?为何偏偏要挡那一下?朱家人不会谢你。”   “谁说我要他们的感谢?”李南落抬起眼,那平静的模样里,有一丝深沉。   他是要给他们找麻烦,要是他挥手之间灭了这群钦原,那也不过是让那个朱家人更生气罢了,但他偏偏在他危急关头护住了他,还为此而受了伤,事情的性质便又不同。   那个朱家人,无论地位高低,他都险些死于自己豢养的妖物手中,李南落救了他,让朱家欠了个人情,还将此事闹大,于情于理,只要看到今日的场景,谁也不会说东野侯做错了,还会赞他以德报怨。   错的是朱家,被拿住软肋把柄的,也是朱家。   他们既然选择了并不友善的方式与他相见,那么他也不会客气。   夜苍穹抓着李南落的手臂,手指紧了紧,只是转瞬,便从他微妙的眼神中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狡黠地笑了起来。   “到底是我的主子。”他凑上去亲吻他,心里得意非常,便吻得分外动情,吻得自己也心猿意马起来。 第169章 野心   夜苍穹本来没有在意, 什么有客到访,与他何干,但终究是答应了李南落, 要摸摸夏栖国的底细, 哪怕是有意刁难他,他也只能迎难而上, 只要他家这主子满意就好。   和当年相比, 夜苍穹无疑也改变了, 并不只有李南落一个人在前行,他的魂魄齐全之后,野性得到了一定的控制, 他更有耐心,更愿意等待, 只要确保他所想得到的, 终会是他的,他就一点都不觉得这种等待漫长。   何况, 李南落值得等待。   至今,夜苍穹依然不敢大意,这些年他不在李南落身边,可能存在太多变数, 以往他不记得也就罢了, 可一旦记起来, 不由得一阵庆幸。   若是这些年有旁人出现, 乘虚而入,安慰了他家主子, 是否如今又是另一种情形,夜苍穹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性, 幸好,李南落本质上与他一样,眼界太高,更是挑剔,还非常的执着。   当时赵崇云盛装模样,准备去迎客,夜苍穹便留了心,本意是去查探,没想到竟看到李南落出现在门前。   这是最大的惊喜,接着却是惊愕,那一群钦原毒妖朝李南落扑去,当他站在那里不动之时,夜苍穹的心都提了起来,再也无法冷静。   要是当年,他一定能忍住,不插手,只旁观,把这群毒妖当做试炼的机会,他知道李南落一定能解决这些小妖,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如今,他忍不了,在让李南落一个人经历这么多之后,他再也不想让他受到任何一点无谓的伤害。   心猿意马,唇舌纠缠,拥着李南落的手臂一直圈着他的腰身,夜苍穹小心避开了他受伤之处,搂着他的手却一点都没有留力,越收越紧。   他不想让李南落受伤,李南落自己反倒无所谓起来。   从欣喜满意到情动,只是片刻之间,从心头发热到生气,也就是片刻之间,夜苍穹想起来,李南落毫不在意地将自己置于险境。   “手段是不错,可你救了那么个东西,却让自己受到这样的伤,哪里值得?”那蠢玩意儿根本不配。   “你驱使我留在此地,还不如让我做些别的,我会让朱家人后悔他们的决定。”夜苍穹一百种一千种办法,叫朱家好看,可李南落并不愿意。   “他们确实不值得,所以也不配让你去花费脑筋,做到今天这般,已经够了。”李南落靠在床头,伤口还未好,他不乱动,只是躺着,这里毕竟是个驿馆,并非夏栖国的地盘,使团只是暂住,所以他暂时歇息在这里也并未觉得尴尬。   只怕心里有芥蒂的是别人,李南落还记得赵崇云看他的眼神,在他眼里,自己兴许就是那个抢夺了他珍宝的恶人,而珍宝毫无疑问就是夜苍穹。   “朱家人来这里,是另有目的。”又有几日没见,夜苍穹坐在床沿看着李南落,看他心不在焉,知道他在想什么。   “嗯,他们来见的是赵崇云。”朱家是如何与夏栖国亲近起来的,李南落发现自己有所疏忽,明面上他安排的夜苍穹,但他还需要一个人暗中盯着夏栖国这群人。   最合适的人选应当是子城,他这名剑客,已经越来越像影子卫了,自从夜苍穹出现,子城就经常自觉地消失,令人几乎要忘记他的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撞见过一些不该撞见的?陡然间李南落想到他和夜苍穹曾经有过好几次失控的时候,还有侍仪司那次……   怎么一见到这家伙,就容易头脑发热,李南落发现自己这些年引以为傲的冷静,在夜苍穹再次出现之后,仿佛被喂了狗。   他们在驿馆里,等着沈寒三上门看诊,外头却已经鸡飞狗跳,赵崇云没想到到了门前的朱家人,竟然就这么回去了,运气差到这般地步,也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夜苍穹自从来了华胥国,好似整个魂魄都被勾了去,那个勾了他魂魄的人就是东野侯,赵崇云压根就不信,夜苍穹口中所谓的深爱,能爱到何种地步。   一个妖物,和一个人类侯爷?哪怕他们有过曾经,那也不过是旧情,旧情可以复燃,却未必长久。   传言万鸾殿约束着华胥国境内妖物,维持着人类和妖物之间的平衡,这样的东野候,便该保持中间立场,若是和妖物纠缠不清,说不定就要被人看轻。   当然,兴许他也是打算利用一个大妖的能力?   而妖物对人类,多是一时兴趣,他相信夜苍穹不过是又对几年未见的玩物产生了兴趣。   夜苍穹是他的利器,他不容许他被其他人掌控,至于夜苍穹自己的想法……不就是想要玩弄位居高位的人类吗,倘若夜苍穹够听话,他也不是不能做出一点牺牲。   这太子身份,应当足够满足这个大妖了吧,赵崇云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想到夜苍穹可能有的掠夺,可能残暴的撕开他的太子常服,只为了将他的身份践踏在脚下,然后百般折磨玩弄于他,他整个人忽然涌上一阵难言的兴奋。   这种兴奋的滋味比他将自己的兄长,那无用的大皇子送去雷泽之时更加美妙,也比他去丞相府邸赴宴,趁着机会将丞相之女骗到柴房堵住她的嘴破了她的身更加美妙,只是期待,便叫他忍不住从心上涌起战栗。   赵崇云的手在发抖,因为实现野心的路上可能需要付出的一切,而感到由衷的亢奋,他维持着唇边的笑意,走近夜苍穹的房间。   房门关着,但窗门微启,房里隔断之处,帘子没有放下,一眼便能望到底,李南落半靠在床上,夜苍穹坐在床沿,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牵起了手,手指相叠,然后渐渐握在了一起。   夜苍穹在对着他笑,笑得温存无比,笑容里竟然还有几分宠溺。   他的太傅夜苍穹在夏栖国之时,从来懒洋洋的,对很多事都不感兴趣,在赵崇云的记忆中,夜苍穹不是在练功,就是在睡觉,又或是随手翻着书页,眼神却未落在书上,而是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从未见过夜苍穹别人这么笑过,对他也没有,哪怕他身为太子,是夏栖国最受宠的皇子。   他的太傅夜苍穹是高傲的,没有把任何人类放在眼里,没有人能掌控和影响他的意志,连他也不能。   可如今,夜苍穹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为那东野侯李南落擦干头发,又将被雪落过的狐裘挂了起来,他甚至亲手去点燃火盆,还加了几块炭。   赵崇云站在门前,看着里面好似全然陌生的夜苍穹,恍然想到,原来他的太傅不是没有把任何人类放在眼里,而是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类。   要是有一日,夜苍穹也能这么待他,是不是只需他一句话,他便会为他得到夏栖国,甚至毁灭雷泽国?哪怕他要整个天下,是不是他也能为他去夺来?   和人类不同,妖物一旦对一个人好,便可将所有一切都奉上,这样的妖物,若还是个有能耐的大妖,那就更加宝贵,叫人想要得到这种宝贵。   赵崇云并未嫉妒,他只是更期待了,他要得到这个大妖,不惜一切代价。   朱氏祠堂。   朱镇熙跪在祖宗牌位面前,朱家如今的掌舵者,最实际的掌权人,朱氏宗长朱伯坤满头银发,手里握着藤条,胸膛不断起伏着,一脸盛怒。   朱镇熙背上满是血痕,这种家法他以为此生都不会落到自己身上,毕竟他是族内最优秀的子弟之一,没想到今日竟落到可能被逐出家门的地步。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他只是要那东野侯丢脸罢了,可惜连钦原毒妖也丧命在他手里,擅自动手,到折损族内秘密豢养的妖物,朱镇熙这次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可叫他从天之骄子,到将被扫地出门,他受不了如此落差。   “宗长!为何要对那东野侯这么客气!我不服!我们朱家几次三番邀他见面,对他示好,他呢?我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教训!有圣眷又如何?我们朱家……”   “你个蠢货!”朱伯坤被他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巴掌扇了过去。   朱镇熙不服气,宗长朱伯坤便要打到他服气,还把族内其他长老都叫来,不知为什么长老们都满脸严肃,看他的眼光都像看一个愚不可及的蠢货,像看一个仇人。   分明他才是为了朱家好啊!   宗长对他用了家法,要他说出为何这么做,是受了谁的挑唆撺掇,朱镇熙本来确实是族内被看好的后辈之一,本来做事也没有那么激进,突然之间这么大动作,看着便不大正常。   朱家是开国之时跟着皇太祖的,这么一个庞大的家族,能维持到现如今,靠的绝不是运气,朱伯坤听到下面的人回报,立时察觉不对,把朱镇熙提了来。   朱镇熙经过了一番敲打,仔细想了想,他本来也不是个蠢笨之徒,事情为何会到这种程度,也确实有迹可循,脑子清楚了,于是这才说了,是夏栖国的太子,不知怎么知道他们和东野侯有些纠葛。   事情就发生在夏栖国所住的驿馆门前,两相对照,便知道朱镇熙没有撒谎,是夏栖国想要拉拢朱家,可为何偏偏要挑唆朱镇熙对付东野侯呢?   “熙儿,不是爹不帮你,此事你实在大错特错!”朱镇熙的爹在族内是长老之一,他也知道内情,此时倒是有些后悔,该早些告诉他这傻儿子。   “你可知道,东野侯的娘是谁?”   “哼,谁不知晓他是庶子出身。”   “蠢货!那都是做戏,是给外人看的,是保护他的手段!他娘便是宗长的嫡长女,是族内的圣姑!东野侯李南落自出生起就是圣子,他才是能继承朱家的人!”   朱镇熙被他爹的一席话劈头盖脸地说得懵在当场,想要说这莫非是个玩笑,却见周遭叔伯长老一个个神色肃穆,宗长更是好似一下苍老了好几岁,慢慢长叹了一口气。 第170章 发烧   李南落算好了的距离, 哪怕被钦原毒妖蜇了一口,中毒也并不严重,他毕竟已是妖师, 身体强度与常人不同, 并未出现大部分人所害怕的惨状,溃烂而亡是不可能的, 可身体受创却是真的。   毒素未能要了他的命, 却令他开始发烧, 沈寒三匆匆赶来之时,他已经面色发红,烧了起来, 夜苍穹在一旁着急,对于许久不见的沈寒三, 也只是点了个头算作打招呼。   沈寒三早就听沈绮珺说过, 如今见了他也并不意外,救人要紧, 立时取出药箱,一番查看,再出手施针,夜苍穹就一直站在边上, 不错眼地看着, 就算知道沈寒三的医术, 相信他的为人, 他还是放不下心。   李南落发烧了,可还没丧失神志, 不由笑话他,“要是你看着我, 我就能好,那沈医师也不用做医师了,你用瞧的就能治病。”   “我在边上瞧着不是治你的病,是为了我的病。”夜苍穹也不怕他笑话,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回答得认真。   倒是叫明白了他意思的李南落不知如何接话,毕竟这里不是只有他们二人,于是抿着薄唇,忍住了一丝笑。   沈寒三也明白了,可他装作不明白,年岁大了,他的手脚不如原来麻利,本来要叫沈绮珺一起来,可他这女儿问清楚了之后,却推脱要照看医馆,不肯前来。   在夜苍穹回来之前,她可不是这样的,任何关于李南落的事,她都抢在前面,尽管她尽量表现得很自然,可沈寒三还是慢慢发觉了女儿家的心事。   尽管知晓,却也不管这些,他已经尽量寻觅些年轻的儿郎,要她相看起来,其他的都看天意,随缘分吧。   沈寒三本来就是个执着于医道的狂人,对于这些俗事并不太关心,若非如此,沈绮珺也不会拖到这个年岁还未嫁人。   施了针,写了药方,准备回去抓药,末了拍了拍李南落的肩膀,“这些年你做的很好,如今吃得苦也都过去了,好不容易得回了相国府的旧宅,可别让我这老儿笑话你不通人情,多少双眼睛盯着那栋宅子,你倒好,就空置在那里?”   相国府旧宅,在他心目中是他曾经的家,在旁的人眼里,代表的是相国,是李佑,是一种地位,尤其是如今华胥国相国之位仍旧空着的前提下,要是六部任何一位尚书得了它,便是代表了陛下的一种态度。   可魏吴央将相国的宅子还给了李南落,还师出有名,是他查出那作祟杀人的妖物,又本就是相国之子,一时间竟无人能说出反对的话来。   相国府一直被锁着,从未被查封过,也无人打理,那一个血夜发生的太快,里面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也就是说,相国书房里的所有机要信笺,都还在。   这对许多人而言,这就是一份宝藏。相国经营多年的人脉来往,他手中捏着的官员把柄,是不是都被他藏起来了?   其实这些年也有人密探相国府旧宅,却发现一直被大内近卫看守着,要是一栋空宅,为何还要如此看守,不得不说,魏吴央的这一番布置,拿捏住了所有人的心。   李南落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对那些机要信笺不感兴趣,只是曾经的记忆在他眼中再不是简简单单的,充满了各种诡谲的可能性。   他还未做好探索的准备,才得到这栋宅子,夜苍穹就出现了,他忙于应付他,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别的。   李南落不得不承认,妖物确实有惑人心神的本事,他还未正式原谅夜苍穹,却已经步步沦陷,两个人什么都做尽了,要说不原谅,还有多少底气?他只是还不愿承认,他心里从未放下,也不愿承认自己依然想和他在一起。   “你是不是怕我再离开?”李南落发了烧,喝了药,夜晚睡的不太踏实,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一双熟悉的兽瞳,蹲在面前的猛兽上前蹭他,低声轻问。   熟悉的鼻息,熟悉的咕噜声,叫他内心无比安稳,他抬手摸着毛绒绒的耳朵,看见野兽的目光越来越深暗下去,除了别的地方,这里便最敏感的位置,他知道,却不放手。   他就是要让夜苍穹难耐,此时此刻,他还发烧躺着,夜苍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凭他揉搓,柔软的长毛和威武的胡须,尖尖的猫耳,和尖耳里伸出的长长绒毛。   夜苍穹有些悲哀的发现,他的人形还不如他野兽的原貌更让李南落信任,当他化作野兽模样,他这主子就更愿意敞开心扉,无论是发泄怒气还是表达喜悦,都更加的直接。   “戏弄我你就高兴了?满意了?我的主子,哪怕你病了,我还是能让你欢喜到哭出来的。”猛兽被惹毛了,凑近过去,热乎乎的鼻息贴着耳朵,卷着威胁,还有一种皮毛的气味,充满了侵略性,糅杂着记忆中那种充满原始野性的味道。   可惜李南落全然无惧,他继续搂着野兽的头颅,抚弄那双尖耳,直到夜苍穹的呼吸越来越重,整个身子发起颤来,真的快要受不住他的抚弄,他才慢悠悠停下,“你不会的,你不敢动我,因为我还病着。”   嗓子还低哑,声音还无力,却说得如此笃定,夜苍穹竟无言以对,他确实不敢,要是真的放任,他根本不敢确定自己收得住,可李南落还受着伤,还发着热,他这时候动他,那就真的是禽兽了。   于是夜苍穹只能趴在床沿,好似一头被驯服的猛兽,无比听话乖巧,黑暗中,李南落略有些苍白的脸上泛着一丝发烧的红,披散着头发,躺在枕上,看着虚弱,虚弱中又有种仿若破碎的魅力,叫他想要一直看着他。   午间沈寒三走后,赵崇云便来过,那时候天色还亮,只是雪越落越大,天上阴沉沉的,李南落在夏栖国使团门前受伤,又暂时落脚在这里,于情于理,夏栖国都要有所表态。   于是赵崇云带着郭晓之和韩昭炀就来了,其他人都在外间等候,但也都露了脸,一整个使团,都表达了关切之意。   赵崇云更是显得与夜苍穹无比熟稔,用对待客人的语气问候了几句,然后才笑着对夜苍穹说:“夜太傅,东野侯受伤,需要人照料,怕医馆内的下人伺候不好,本宫身边有几个还合用的,不如调来伺候,如此你也好放心,你的友人,便是夏栖国的朋友。”   听来,显然是看重夜苍穹,还显得自己尤为有礼,李南落就坐在床沿,夜苍穹不让他起来迎接这位太子,也坐在床沿,还按着他的手。   “多谢了,不过不用那么费事,我来照顾他就好。”夜苍穹保持着表面的礼数,但心思已经全在李南落身上,根本没有看赵崇云。   “照顾病人可不是寻常事,还是该让专门伺候人的来做,太傅乃是本宫的太傅,怎能做得好这些事,不若还是让人安排……”赵崇云还穿戴着一身太子衣冠,赤袍窄袖,他如此郑重其事地站在房里,可夜苍穹还是没有多看他一眼。   莫非太子的身份无用?其实赵崇云也不是为了夜苍穹才穿的这一身,本意是用来镇一镇那家姓朱的宗族,没料到事态急转直下,朱家人不知所踪,鬼使神差地,反倒叫这东野侯登堂入室。   事情和他想的不同,让赵崇云有些恼火,面上却半点不露,已经做了打算,便处处都留意起来,不敢叫人看破,在他身后,郭晓之说着客套话,韩昭炀还是失魂落魄,这些天他一直如此,叫郭晓之不明所以十分头疼。   赵崇云是来炫耀太子身份的,他做得不算明显,又要叫人知道他,记得他是夏栖国的太子,这分寸之间,就连李南落都有些佩服,可花了这些心思又有何用,夜苍穹还能因为他的太子身份而留在夏栖国?做他的太傅,幕僚?   李南落并不介意赵崇云的作态,只是觉得十分无趣,可夜苍穹还是要应付赵崇云,因为这是他给夜苍穹安排的,是他的意思。   看着夜苍穹终于分出几分精神,敷衍赵崇云,站到门前说了几句话,李南落把目光移了开去,是他的意思,如今却叫他心里不舒服。   他用这种方式来刁难夜苍穹,难为的却是自己。可夜苍穹本就是从夏栖国而来,哪怕他不那么安排,他也在赵崇云身边有这么个太傅的身份,被这个少年太子所信任依赖。   一如当年的他。   落在床沿的手慢慢用力,抓住了那层羊皮做的厚褥,手指陷了进去,李南落头上发热昏沉,心思便也不如平日冷静,他垂下眼,掩住了其下的翻涌,忽然重重呼吸了几下,夜苍穹果然立即回过身,摸了摸他的额头。   “又更热了,你快躺下,我替你打水擦擦身子。”根本没有顾忌这里还有别人,夜苍穹已经开始吩咐下去。   这是底下人该做的事,他却抢着去做,赵崇云往昔事事都顺着他这位夜太傅,也换不来一个满意的笑容,只有越来越多的苛责和难题,可他对李南落却不一样,原来夜苍穹除了冷嘲热讽,不给好脸色之外,居然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郭晓之叹为观止,韩昭炀继续失魂落魄,何止温柔的一面,他连其他面都看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站在这里只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无耻偷窥的小人,根本无法久留,当下就告罪先出去了。   郭晓之也和赵崇云一同告辞,赵崇云是有些不情愿的,可他没有理由留下。   夜苍穹拿着绞了水的巾子,不顾李南落的阻拦,就合拢门窗,解开他的衣裳,为他擦了起来,这是为了散热,也是沈寒三教的法子。   这法子好,夜苍穹眼底含笑,李南落好似待宰羔羊,只不过羔羊还有伤在身,容不得他放肆,沈寒三的“好法子”反而成了对夜苍穹的考验,他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心猿意马。   可李南落就躺在那里,伤口被包了起来,手臂上缠着布帛,里衣下面露出的皮肤因为发热而露出淡淡的红,他的呼吸有些快,眼睛潮湿,因为喝了药正有些发汗,颈子也是潮湿的,黑发贴在那里,那一段优美的颈子,白的愈加眩目。   这不是好法子,这简直是受刑,夜苍穹深深吸气,却闻到李南落身上的气息,他的野兽嗅觉比人类何止强了几十倍,发了热的人,本来的淡淡气息变重了,混合了腰上佩的香囊,还有汗水的味道,可夜苍穹却觉得那味道好似叫他发-情的药,满是馨香。   他忍不住俯下身,一下子吻住脆弱的病患,李南落无力反抗,似乎也未存在反抗之意,张着口仰头,鼻翼翕合,也搂住了夜苍穹的腰,蹭在他身上的那处,叫他知道夜苍穹的忍耐,可惜他本身并没有挑引他的意思。   “别胡来,我如今可受不住。”他示弱起来,半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被吻得更红的唇,本来还因为发热而干涸,如今被舔得湿润,夜苍穹的手指从他的唇上摸过去,声音似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就是故意的,先逗弄我,再让我无可奈何。”   李南落笑了,毫不掩饰,并不否认,他比当年坏得多,再不是那个无知少年,很多事造就了如今的他,再也回不到过去,可夜苍穹一点都不讨厌这样的他,反而爱煞。   他们都变了,会更加契合,夜苍穹用大妖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的兽性,没有对眼前的羔羊做什么,随意用了点晚膳,让李南落喝了米粥,用了一些好消化的吃食,药力发挥之后,李南落才终于睡了过去。   原来先前他只是强撑着,想要与夜苍穹说说话。 第171章 致歉   东野侯被朱家人袭击, 谁也不曾想到,朱家低调已久,不显山不露水, 倒是还听说有意结交东野侯, 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   朝堂之上,做官的谁没有几个眼线, 何况事情就发生在驿馆门前, 好多人都亲眼所见, 很快就传开了。   此事往小了说是私仇恩怨,往大了说,那就是朱家私下结交别国, 另有所图,至于东野侯为何在驿馆, 哈, 谁不知道,他与夏栖国太傅有故交, 人家去看望朋友,并不算什么吧?   一个是万鸾殿侯爷,手中只有妖物,有一半算是管着京都的安危, 从不染指朝堂, 另一个却是盘根错节的大家族, 若说二者之间谁可能想从结盟中取得好处, 答案明摆着。   这调子已经定下了,且还是从华胥国君在朝堂上的言辞里定下的, 在早朝之前,众位大臣等着上朝的之时, 便都知道此事,一个个早有盘算。   朱家是躲在后头有些时日了,可朱家根深蒂固,朝堂上很有些能耐,有不少人都是朱氏子弟,或是亲族弟子,朱家要是不动也就罢了,要是妄动,等他们的就只能是一顿敲打。   魏吴央这些年老了许多,高高坐在殿上,须发微白,威严却盛,这一日早朝一上来就有人参凑此事,魏吴央从善如流,一番震怒,当场就草拟了诏书,要朱伯坤好生看管自家弟子,又将本来要新官上任的几个朱家子弟的乌纱往下压了一压。   官还是能当,可这些年好不容易爬上来的品级,立时又掉了下去,还从实权变成了虚职。   这一番打压,毫不避讳,魏吴央似乎一点都不掩饰他的怒火,君王喜怒本不形于色,这一次却好似有意,除了打压朱氏宗族,一反手就是给了东野侯一连串的赏赐,东西多贵重都是其次的,显露出态度才是重要的。   本来以为东野侯的恩宠是因为他是相国之子,后来又以为是因为他管束妖物手段了得,如今却不知道,他到底是凭什么又叫陛下青眼相看?   东野侯圣眷依旧,甚至还更甚往昔,可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恩宠,有好些心思长远的,比如礼部尚书、兵部尚书,不由得想到了远在边疆的孙望义孙将军,他就一直对东野侯推崇备至,莫非雷泽……   太子魏无雍站在阶下,眼观鼻鼻观心,没有露出半点异色,本来就要好好笼络李南落,如今还多了个夜苍穹,这是老天给华胥国的机会,圣上的这点恩宠算什么。   相比其他人,他是知道内情的,只觉得朱家这回是下了一招臭棋,好好的筹码本来可以捏在自己手里,凭那一点血缘,李南落无论如何不会对朱家弃之不顾,可他们倒好,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然后把自己给埋了。   只能说,朱氏宗族的运气真的不好,眼光也差,这样的宗族,果然走到这一代就差不多了吧。   可朱家宗长朱伯坤不是这么看的,他不能就此放弃,小辈做错了事,他不能就任凭这个错误定性,他要做点什么,至少要补救。   将近冬至,天气愈加阴沉,驿馆门前,自从闹出过一场大戏,此后就平静下来,而除了殿上说的赏赐,还有一车车珍贵的药材,被宫内的总管陈恩亲自送到。   陈恩亲自出马,来的时候阵仗不大,却足可以感受到魏吴央的重视,从马车上取出的药材,叫来看诊的沈寒三双眼发亮,欣喜若狂。   “这……这灵芝雪蟾……还有这个,蟒牯朱蛤……优昙花……以为世上已经没有了,原来在皇宫,好!很好!”沈寒三欢喜得好似三岁孩子,抱着那堆药,想起来并不是给自己的,眼巴巴的朝着李南落看过去。   “贤侄,这些都能给我吧?”他问得小心翼翼,叫李南落失笑。   “只管拿去,我收了这些,横竖也放在库里。”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哪怕之前赏下来再贵重的金银珍宝,也只是在万鸾殿的库里落灰罢了。   想当初,他还曾经担心生计,后来一朝封侯,每年俸禄一千五百石,还有封地田庄的产出和租赋,另外魏吴央时不时还有些赏赐,可以说,李南落早就不需要为生计发愁。   普通百姓,一年能得个十五石粮食,便能养活一家五口,李南落的俸禄养活万鸾殿这些人绰绰有余,他又没有那些收集字画古玩之类耗费大钱的喜好,另一边还有宫外各种想求好处的,想求安稳的,送来各种冰炭孝敬,这便是一笔很大的收入。   李南落对万鸾殿伺候的宫人并不吝啬,每到时节,新衣新袄、时鲜玩意儿从来不少,月钱也从不克扣,到了冬日,宫人们用的炭火也按需供给,未曾有过短少,所以东野侯的名声在宫里一向不错。   早些时候,他才入主万鸾殿,宫里调拨人手过去,许多机灵的一早就躲得远远地,谁也不愿意,后宫主子娘娘们好歹是正经主子,哪怕没有出头之日,至少在后宫内院,距离陛下近些,油水足一些。   没人想去的地方,最后还是挑了些口舌笨拙的,在各处都不会讨好的,一起塞到了万鸾殿,不足之数,又去宫外买了几个。   只是没想到,当初无人想去的地方,如今竟成了宫里最叫人羡慕的地方,事情不多,油水却足,东野侯还是个好主子,直叫那些自作聪明的,连肠子都悔青了。   也正是因此,万鸾殿里伺候的宫人,反倒是最清白简单的,等发现这东野侯地位不一般之后,想再塞人,可没那么容易,逼不得已,这才变了法的把各色男女都给送了进来,李南落便辟出了北苑,专门安置这些耳目。   除此之外,他还有太医局,太医局本来领的就是朝廷俸禄,不需要他养活,可太医局还有一笔收入,那些个炼妖师提供的药物,供给皇族,也时常卖出宫去,这一笔收入十分庞大可观。   他自清理了障碍,真正掌管太医局起,便每月都能收到一大笔银两,他对魏无雍提过这笔银两,对方只叫他放心收下,想来其余的部分,定然收归皇室。   原来的太医局太过失控,李南落让它走上正轨,此后每一笔银子都是给他的酬劳,可尽管如此,太医局依然是一个叫人感到诡异的存在,李南落很早便怀疑过,为何一个皇宫里,会有如此的太医局。   沈寒三没想到这一次能收获到这许多自己梦寐以求的药材,喜得不知怎生是好,忍不住笑得眯起了眼,连连点头,“你叫我高兴,那老头儿也告诉你个好消息,让你高兴高兴。”   夜苍穹一直在边上,李南落已经在驿馆休息了三日,三日里,烧退了又起来,不断反复,今日看着又好些,于是放下手里的早点,“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毒已经清了大半,只要不劳累,也是可以行房的,已经不会发烧了,如今只剩下外伤,也就无碍了。”沈寒三点点头,捋了捋胡子,说得云淡风轻。   李南落才送到口中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夜苍穹倒是很淡定,果然面露喜色,却又平静下来,“还是等他的伤好了再说,要是太过劳累,怕又反复。”   沈寒三身为医者,百无禁忌,他什么不知道,什么没见过,当下把夜苍穹叫过去,讨论起用药的问题。   男人和男人之间行房,本来就需要注意,各个方面的注意,否则等以后年岁渐长,有的地方用得多了,是会出问题的,沈寒三谆谆教导,夜苍穹居然也很是受教。   他想知道如何才能让李南落的伤害降到最低,到底该用何种脂膏,频次又该如何,两个人在边上讨论,全然没发现,床上的病患已经面红似火。   一把椅子飞了出去,撞开合拢的门扉,“都给我滚出去!”李南落怒吼。   夜苍穹把沈寒三捞了出去,免得老头儿被误伤,李南落定要愧疚,可想问的还是得问,只不过不好在外面问,正在思量,却见驿馆的下人都朝着门外指指点点。   门前雪地里,跪着一个人,正是朱镇熙。他犯了错,便要承担后果,朱氏宗族已经受到了来自魏吴央的打压,牵一发而动全身,朱镇熙这一番自作聪明,将整个形式搅乱了。   朱家与李南落虽然未曾正式接触,可一直都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关联,长老们知道他是圣姑之子,本来是想等一个机会,等待一个李南落需要他们的机会,伸出援手,表达善意,未曾想,却被无知的晚辈给破坏了。   朱家在华胥国,就如其他几个宗族一样,虽然辉煌过,可那都是以前,毫无疑问他们在走向没落,他们需要一个人,带他们重新走向辉煌,这个继任者需要有那个能耐,不被皇权颠覆。   他们不甘心只享受被赐予的富贵,随时可以被取代,他们要的是宗族的传承。   李南落就是他们的人选,只是魏吴央比他们更快出手,封侯拜相,似乎就是铺在李南落眼前的路,所以朱家的人迟疑了,李南落避而不见,也表达了一种态度。   就在他们等待契机之时,一切忽然朝着不可控的发展,夏栖国太子先接触了朱镇熙,这蠢货自作主张导致眼下的局面,叫长老们气了个仰倒。   所以朱镇熙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了驿馆门前的雪地里,下跪认错。   积雪很厚,寒风呼啸,冬日肃杀,可朱镇熙跪了下来,化开的雪水从他的袍子里慢慢渗透,彻骨冰寒,一如他那一日听见宗长所言之后的感觉,李南落才是族人的希望,其他人,任何人,都没有继承宗长之位的机会。   李南落在里面,听说了朱镇熙这一跪,这是要求他原谅,这是朱氏宗族传递的歉意。   他放下手里的米粥,蒸腾的热气在他脸上笼上了一层薄雾,窗棂外,阴沉了一会儿的天上略微亮了些,可雪又下了起来,落在远处那几株山茶上,积起的雪压在枝头,显得山茶愈加娇艳,可人呢,经得起多久的风雪?   李南落的身上穿着玹琴送来的衣裳,夜苍穹本来就很随意,此地他也没当做是个家,什么都没有,玹琴扛着一大包衣服来的,有李南落的,也有夜苍穹的,知道这个驿馆里的下人,他家侯爷一个也没用过,玹琴不由喜上眉梢。   侯爷大人果然还是想叫他来伺候的,果然还是他合侯爷的心意,玹琴喜滋滋地自己留下了,半点不用人吩咐。一位夜大人,一位侯爷大人,都不是好伺候的主,何况两人这般那般,都不好给外人瞧见,他留下才最是方便。   玹琴来的时候经过门外,也瞧见了那跪着的人,听了外头八卦传闻,知道就是此人害得侯爷大人受伤,如今看他跪在雪里,脸上冻得发青,倒是有些可怜他,在他面前摆了一碗酒,可以驱寒。   可朱镇熙没有喝,他一动不动,跪在那里,身上的热气化了雪,雪水把他半身都浸透了,又在风雪里慢慢结了冰,他就被冻在那里,好似冻成了冰雕,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本来他在事情当天就要来跪的,可背后被藤条打得皮开肉绽,到底还是亲生的,他爹终于求得宗长的允许,让他伤势好一些,皮肉不流血了再来,可如今他发现,还不如流着血来,兴许就能晕在雪堆里,总好过跪着受罪。   朱镇熙知错了,朱家知错了,这是一种态度,姿态不得不说,确实放得很低,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会知道朱家的歉意。   只是李南落又是否愿意接受这种歉意?窗外墙下的山茶,无比娇艳,在雪中盛放,李南落就对窗坐着,手里的茶盏空了,捏到手指都冰冷,也没有动一下。   夜苍穹开了门走进来,不知从何处抓来的一把栗子,全都撒到火盆里,小心分开,摆在炭上,然后把李南落手里的空茶盏给抽走了,放了一个手炉在他怀里。   “外头的,你有何打算?”李南落才刚恢复,脸带一丝倦容,夜苍穹看他坐在窗前,在边上坐下,顺势就把他拦在自己怀里。   李南落捧着手炉,身子一斜就靠在夜苍穹肩上,这些年都没有病过,是因为身体强健,也是因为他有一口气憋在心口,不让自己倒下,不容许自己病弱,如今这么一中毒,就好像给了他一个机会,倦怠起来,就连脾气都见长。   他斜靠在夜苍穹身上,去看那外头风雪里的山茶,“这一招,朱家确是用了心的,我若不原谅,就让他这么跪着,难道还能叫他跪死冻死在我面前?他们这是在逼我原谅呢。”   语声含笑,却带冷意,夜苍穹知道,这是道歉这一场做得过了火了,于是摸了摸了摸他的脸,“我不逼你原谅我。” 第172章 烤栗子   李南落哼笑起来, 斜觑了他一眼,“你已得了好处,原不原谅有何差别。”   病才好些, 脸色有些憔悴, 在夜苍穹眼里又成了另一种叫人动心的颜色,可再动心, 还是动不得。   他听了沈寒三的话, 知道眼下是可以动一动的, 只是不可大动。   可他们之间,如何能不大动?哪一回不是天雷地火?夜苍穹承认,是他有些贪得无厌, 可也要他这主子能配合得起,如今看李南落这病弱模样, 着实勾人, 可也着实不敢太过亲近了。   “你不逼我,我也还未原谅你呢。”李南落回答得不冷不热, 时移世易,他如今确实当得起夜苍穹叫一声主人,至少不能叫这妖孽予取予求。   朱镇熙还跪在门外,朱家要表达出诚意, 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胁迫, 许是自视太高, 觉得只要展现出诚意, 对方就该全盘接受,感恩戴德。   朱伯坤未必是这么想的, 但朱家的姿态却给人这样的感觉。所谓大宗族,那就是日积月累, 枝繁叶茂,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底气,时间久了,这底气就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刻进了骨子里,已经成了一种思考的本能,好似只要他们道歉,所有人就该接受。   李南落不喜欢这种态度,想到这是自己娘亲的母族,心里头的那种失落感更加强烈,他没有说,可夜苍穹察觉得到他的情绪。   “可要我替你把人扔远些?这些愚蠢的人类不值得你费神。”大妖是没有血缘概念的,毕竟很多大妖是天地灵气所演化,至少夜苍穹是,所以他没有这种牵绊,可能他唯一的牵绊就是李南落。   李南落摇摇头,还那么靠着,他不出声,房里就静下来,用过的早膳撤了下去,玹琴在外面候着,火盆烧久了,房里也闷热,原先开着的窗又被李南落推开一些,一阵寒风卷进来,人倒是精神了。   夜苍穹却怕他病中体弱,把他的白狐裘拿了来,搂着李南落坐在罗汉床上看窗外雪景,白狐裘往身上一卷,把两个人裹了起来。   呼吸里都是白雾,外面风雪飘飘,房内却才散了一阵热气,火盆被风一刮,炭火一下旺起来,用慢火煨的栗子,在火盆里散发出一阵阵烤熟的香气,李南落动了动鼻子,看看夜苍穹。   夜苍穹也看了看他,角落里,那炭上火头一旺,栗子砰地裂了,火盆上雕花的盖子险些盖它不住,一个个炸开的栗子,就在火红的炭上,舍不得放开李南落,于是叫了玹琴。   小妖屁颠颠地进来,火中取栗,这事人类做不了,对妖物而言却不难,一个个圆滚滚的栗子落到夜苍穹手里,还是那一把,热腾腾的冒着烟气。   栗子外面有些地方烤得焦黑,却闻着就香甜无比,夜苍穹一个大妖,哪里还能被烤栗子烫了,手从白狐裘里伸出来,把李南落裹裹紧,手指一捏,烤脆了的栗子壳就碎裂剥落,热乎乎的栗子塞到李南落嘴里。   粉糯香甜,就连李南落这样不爱甜食的人,也吃得点头,栗子的甜香和烤过的焦香,在口中融合成美妙的滋味,很快这些滋味里又多了一种,夜苍穹的唇舌加入进来,卷了一个他才放进口中的栗子,缠住了他的舌尖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退开去,像在品尝猎物。   李南落的栗子吃下去,又想起还跪在雪地里的朱镇熙,“按照他们的说法,此事和朱家无关,这桩错事是朱镇熙一个人做的。”   所以这是要原谅朱家?夜苍穹没有接话,静待下文,看着李南落拥着白狐裘坐起身来,“既然是他错了,那就叫他继续跪着吧,人要先知错,才能改。”   招了招手,又把玹琴叫进来,“你找驿馆里的人,叫巡城司带话给朱家,叫他们自己来把人领回去,要是晚了,人死在驿馆门前,影响两国结盟,问他们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玹琴点头领命,快步离去,李南落披着狐裘把窗户合上,自始至终一脸平静,他没有把事做绝,可也不会受此胁迫,这是他的态度。   朱家最终还是把人给领回去了,那时候已经快到正午,朱镇熙看到族里人来接,终于心神一松,昏了过去,浑身被雪水浸得冰寒,小命没丢,可回去必是要大病一场。   朱镇熙是被抬走的,就在驿馆门前,从他跪在那里开始,就有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关注着事态发展,就连驿馆里,夏栖国使团的这些官员,也有拿此事打赌的,外头更是可想而知。   一出好戏,就此散场,东野侯绝情起来,可不管什么宗族不宗族,他本就是受了无妄之灾的那一方,理亏的是朱家,谁也不能说出他的不是来。   李南落没有原谅朱家,远近亲疏,越是亲的,越是严苛,无法再用平常心去看待,夜苍穹忽然想到一件事,“要是朱家这回不犯错,直接来寻你,你会不会去与他们相认?”   李南落沉默片刻,“他们如今寻我,已经晚了,要是真的认我,当年为何不露面?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孤立无援,他们又去了何处?”   那时候出现的是夜苍穹,陪着他一路走来的还是夜苍穹,所以哪怕他令他失望过,他也依然愿意给他机会,那是他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日子。   夜苍穹听得出他话里之意,忽然无比庆幸,甚至有些感谢归梧栖那群老妖怪,若非如此,他也遇不到李南落。   可后来,他也错过了一段要紧的时期,看来他这主子还是很记仇的,他贴近过去,朝着李南落耳畔轻轻吐息,“朱家,你是不会亲近了,那我呢,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呢?”   李南落错开身,披着白狐裘站起来,好像裹着一层白色光晕,他站在那里似笑非笑,“迄今为止表现尚算不错,你可以继续,是时候了,我自会同你说。”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还不全在他的一句话?夜苍穹看出他的刁难,也早就知晓这是他的刁难,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反而兴致盎然,“表现不错,是哪一种表现不错?”   他也站起来,一步就走到李南落身前,连人带着白狐裘一起拢在怀里,李南落被他这一步撞得往后退去,恰恰靠在窗前,想到那一次在侍仪司也是这般站立,又听见夜苍穹问的话,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主子还未回答我,是哪里表现不错,嗯?”偏偏夜苍穹锲而不舍,不光凑过来,还含住他的耳廓问,问上一回有否受凉,问回去路上骑马是否受得住,越问越细,拢着白狐裘的手不知何时探了进去,落到他的后腰上。   腰间一片温热,夜苍穹的手在他腰上掐了掐,又往下挪,手指抓着他的臀,好像描绘形状,捏紧了又放开。   李南落按住他那双作妖的手,呼吸相接,“不准再问。”他让夜苍穹继续留在夏栖国使团里,做一个探子,其实还有一层深意,他没想到,除了妖力,夜苍穹竟还有如此的本事。   如今倒不是他用夜苍穹来试探夏栖国了,而是想看看夏栖国能让这妖孽发挥出多大的本事,他想看到更多面的他。   对于这位东野侯留在驿馆内养伤,夏栖国使团岂能说半个不字,还生怕被人觉得自己怠慢了,赵崇云虽然说不上日日探望,但每日差人问候总是有的。   夏栖国本来就想在这次结盟中获取好处,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好机会,就算东野侯不理朝堂之事,可到底占着个侯爷的名头,更是圣上宠信的万鸾殿之主,在此地休养几日,那是老天爷给的好机会。   郭晓之带着韩昭炀,日日前来探望,李南落的毒已经解了,可按照沈寒三的说法,身子还弱,便只能暂时栖身于此,只奇怪韩昭炀,每次见了他,眼神都躲躲闪闪,面色发红,不知何故。   韩昭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习惯了流连花丛,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些官家小姐们含羞等候的人,怎么如今……他只要一见到东野侯李南落,就忍不住心头的骚动。   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一日他窥见的情景,欲念难捱,去了青楼也不见有任何用处,曾叫他心痒的花魁,竟然半点都不再意动,他不会是……不会是萎了吧?!   夜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冬日夜里本来该觉得寒凉,他却满身的火气,无处宣泄,眼前翻来覆去,还是东野侯。   韩昭炀慌了。   莫非他真的喜欢了东野侯,可就算他不排斥男人,也不该犯了相思似的,心里的那把火燃起来,他不想女人,不想别的男人,专想他一人。   要是叫夜太傅知道,该怎么是好?那番警告可还在眼前。   正在思量之间,朦朦胧胧,房里多了一个人,背后窗外圆月高升,那人身上的白色狐裘灿若银光,长发垂肩,唇红似血,薄唇微扬,自有一股风流,东野侯李南落就站在他床前。   韩昭炀的心跳骤然加快,快得连呼吸都要忘记,他看着他坐到床沿,连忙想要坐起来,却被那双手按了下去,他猛地倒在床榻上,那双微扬的薄唇就压了下来……思绪霎时混乱成一片,东野侯的手又像那晚夜宴之上一样,从他的中衣里伸了进去。   韩昭炀发出一声长吟,眼前的李南落魅色如许,就如同那一天窗棂里窥见的模样,如今触到真人,比起只用眼睛看,还要勾魂,还要魅人,他浑身发软,用渴望的眼神看过去,“侯爷……夜太傅那里……”怎么能容你过来?   他的声音被压在喉咙里,又想问,又怕问,怕一问出口,眼前的人立时就要走,却听一声轻笑,“我与他又不在一个房里睡,他不会知道我晚上来找你的,怎么,你怕了?”   韩昭炀仅剩的理智再也半点不剩,勾着床边的人倒了下去,哪怕只得一个晚上,哪怕会要他的命,无论要他如何,他都认了。 第173章 朦胧夜色   当李南落终于要离开驿馆, 回转万鸾殿的时候,诸人心思各异,夜苍穹自然最好他不要回去, 赵崇云却暗暗松了口气。   自从这位东野侯暂居驿馆, 夜苍穹再也没有理会过夏栖国的事务,就算平日他本来也不会过问, 可自从李南落来了, 就连夜苍穹的人影也很少能看见。   这两人不是待在房中, 就是在驿馆的院落里不知叙着什么旧,那个凉亭,在如今这季节里, 不是落雪就是窜风,夜苍穹偏能叫驿馆里找出屏风来, 把三面围起, 又烧起了火盆,还有一枚不知来处的妖灵, 火球也似,在半空盘旋,已是寒冬,周围花木竟被热气暖得仿若回春。   此物分明是数年前引起轩然大波的某族异宝, 一经出世, 不知多少妖物跃跃欲试, 最后不知所踪, 那异族也不知何故从此隐世,当年赵崇云心生向往, 还曾想过,要是得了这宝贝, 是不是就能让夏栖国一统天下。   不承想,这东西竟落在李南落手里,还如此暴殄天物!只用它来取暖?!   饶是赵崇云已经暗中有了打算,平心静气看待那东野侯,当见到那枚异宝妖灵的时候,也被一口气堵住了,险些摔了手里杯子。   如今他终于要走,赵崇云总算不用再装,郭晓之只是平常心,韩昭炀却在李南落要回去的这一日,没有出来送行。   李南落根本不在乎夏栖国诸人如何,除了赵崇云有些碍眼之外,这些时日也算是少有的清静。   沈家医馆重新开业,一切如旧,巡城司蒋启见了朱家的反应,哪里还会不知道朱家的意思,再也不敢刁难,倒是太医局琐事繁多,听说大内近卫也有事相询,只是碍于此地不便,没有上门。   终究,还是要回万鸾殿的,终究,是要和夜苍穹分开的。李南落说不清心里是否舍不得,身体已经接受夜苍穹,可心还未全然放下,他不过是个人类,不过是遵从了身体的意愿。   当年因为夜苍穹魂魄不全,那失控的发情期叫两人吃了苦头,未能如愿,却也让他尝到了□□滋味,经过了夜苍穹,确实再也看不上旁人。   如今夜苍穹魂魄完整地回来了,再也没有那样的问题,两人也已遂了愿,身为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他亦无法不承认,妖力相通,确实让那事的欢愉加倍,每当有那种想法,他只会想到夜苍穹。   那妖孽应当也是这么觉得,否则便不会在他病中,三番几次,哪怕只占些口舌的便宜也好,就是对他纠缠不休。   只能看着,却不能吃,这对夜苍穹而言是个巨大的考验,也不是说他非要如何,只不过越是不能,越是会去想。   有一晚夜半时分,李南落睡得朦胧,偏被背后的磨蹭给弄醒了,背后股间被什么抵住,他本来还没醒,这会儿也醒了。   “把你弄醒了?”贴到耳边的声音好像也带着一股子热气,夜苍穹的声音发紧,一手搂住了他的腰身,“本来不想吵醒你的,可是这也太难捱了些。”   哑着嗓子的抱怨,竟有些委屈的意味,好似猫儿爪,挠在李南落的心上,他的呼吸一下也重了,于是背后发出一声沉沉低笑,“我家主子也还年轻。”   年轻极好,哪怕寒冬里被窝也是暖的,更何况两具身子贴着,李南落身后窸窸窣窣,“医师说了,可以的,不要大动就是了。”耳语声在静谧的夜里好像梦呓,卷着热气,生怕他拒绝似的。   昔日妄为的妖孽,到底也有今天,竟还知道解释了,李南落有些满意,可不要大动?哪里能够?他醒是醒了,人还有些迷茫,背后忽然贴过来。   这下彻底醒了,环在腰上的手越收越紧,昏沉的帐子里,只听见粗重的鼻息,本来被窝里就暖和,这下更似被点了火,帐子上印着人影,人影深深浅浅,床榻摇动起来又吱吱呀呀,李南落没想到驿馆的床榻这么松动,这声儿还不知会不会传出去,耳朵都烧红起来。   “你的妖域呢……”他的声音发抖,夜苍穹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咬住他的耳垂,“夜深人静,都睡了,浪费这些妖力作甚?”   床榻摇动越来越重,还有夜苍穹一下下的闷哼,李南落分明知道他所在的院子和其他人不在一处,可还是想到,不知夏栖国的那些人会不会听到。   可听到又如何呢?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顾忌有些可笑,此处并无需要顾忌的人,万鸾殿里他放肆得,此处莫非就放肆不得了?到了今日,谁还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与妖物纠缠不清,不知廉耻不成?   权势地位的好处,原来不仅是左右他人生死,就连口舌也一同左右了,已经身为侯爷,手里握着权柄,哪怕心头压着再多的事还没有答案,却已经有了底气,李南落半眯着眼,鼻息急促,浑身全是烫的,就好像前几日发了烧那样。   身上汗湿,床上褥子也被汗水和热气熏得发潮,腿叠着腿,纠缠在一起,那褪到一半的绸裤揉成了一团挂到脚踝上,李南落腰上的手臂把他箍在怀里,耳边一下下全是发烫的呼吸。   夜苍穹不敢动作太大,力气却用得重,李南落抓着床上被褥,剧烈摇晃的床榻叫他担心下一刻会不会散架。   床帐里熏了安神香,盖在身上的被褥里却全是一股子情糜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到底不曾真个销魂,这一口气便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夜苍穹咬牙难耐,“小南落——”   他低声喊他,声音发急,李南落也咬着牙,未曾想,如此这般滋味确实不同,只叫人更加难熬,闷声说道:“不能大动,又不是不能动……”   这便是允了他。夜苍穹一口咬在他颈子上,终于如愿以偿,李南落整个人一震,抿住了唇,溢出一丝闷哼,抓着夜苍穹的手用力,好一会儿,他才吐出一口气,夜苍穹把湿漉漉的手往他后头抹了抹。   李南落想要拒绝都来不及,只觉得身上无处不是潮湿黏糊的,不由一肘往后打去,夜苍穹分明在这时候,可居然也生生受了,还颇为受得住,吃了这一下,更加用起力道来。   在外面的时候怕磨破了皮,还收着力气,这会儿得了允,自是兴起,抬起李南落的一条腿来,四面架上挂着的床帐不住摇晃,四面雕花的拔步床都似要塌了,李南落抓着夜苍穹的一只手臂,抓得手指发白,面色发红,直要喘不过气来。   “你……你到底有完没完……”妖物和人类差别就这般大?   “快好了,再等一等。”夜苍穹气息也急,贴着他汗湿的颈子吻了吻,正是得趣的时候,哪里肯就此放下,却也怕李南落身子才好,经不起太过,终于又稍稍控制了些。   即便如此,也折腾了大半夜,期间李南落又被他挑起一次,少不得又是一番纠缠,最后的时候,夜苍穹搂着他软语温存,想到李南落过几日将要回去,再也没有这样日日相伴的日子,不禁又问了他一次,何时才肯原谅,好让他常伴左右。   李南落心头燃起的火才又纾解一回,毕竟身子才好,已经困倦,对于这样的疑问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夜苍穹却根本不要他回答,只要他心软,见他语塞,目光含笑,寻了一方帕子来。   最后要紧关头,他没有在里面,已经半夜,要是烧水叫人,也是太过明显了些,此处毕竟不是李南落的万鸾殿,夜苍穹也不想叫人看见那些□□后的东西,便用沾湿了茶水的帕子,为李南落仔细擦了双腿股间,擦的时候还非要扒开去看,叫李南落险些把他踢下床去,好不容易等那些都擦干净了,帕子被扔到了火盆里,两人这才睡下。   自从这一晚之后,李南落就不允许夜苍穹在与他睡在一间房里,野兽不知收敛,身为主人自要做出规矩。   夜苍穹毫无办法,他也可以在晚上悄然进去,可如此一来,还是惹怒他家主子,他本身也不是强求之人,况且,如今李南落这般偶尔约束,偶尔放纵的方式,让他颇觉兴味,既然主子还是他一个人的主子,他也不怕再多等些日子。   李南落一回万鸾殿,太子魏无雍送的礼就来了,东野侯因为朱家而受伤之事,朝野皆知,因为驿馆里多了一个他,夜苍穹完全没有心思加入本次结盟的谈判,结果自然可想而知,整个利益眼见着向华胥国倾斜。   华胥国的礼部尚书于宏溪面上不露,可只要见了魏无雍一次,就夸一次,就差没有直接说,东侯爷这次受伤,受得时机真真是刚刚好。   这一次去见夜苍穹,李南落也不是没有收获,除了某一日腰上酸痛,腿间险些破了皮以外,其他都好。在告辞之日,他终于想起来问出沈绮珺那日的话,在得知妖师的妖力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能与小妖一样,拥有很长的寿数,这一点叫他稍稍放了心。   夜苍穹站在门前看出他的担心,回答了他的疑问,又笑着看了他许久,好似李南落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已全部了然。   李南落不怕他看出来,口中却也不会明说,忽然觉得两个人便这样也不错,不用说太多,对方便能明白你的意思,两个人变得好似一个人。   万鸾殿的主子一回来,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随着魏无雍的赏赐,还有一个人也突然前来求见,正是大内近卫统   领叶墨槿。 第174章 雌雄同体   大内近卫与万鸾殿的关系, 一直以来始终有些微妙,叶墨槿无疑是个纯臣,魏吴央要他抓李南落, 他就抓, 魏吴央要放,甚至要封李南落为侯, 他也不会有异议, 臣子听奉君王之命, 别无二心。   如此纯臣,当年让李南落很是吃了些苦头,回头来看, 却也要佩服叶墨槿。   其实他这个人很简单,正因为简单, 所以只要认准一个目标, 便心无旁骛朝着目标冲杀而去,若非如此, 大内近卫也不会在他的带领下,拥有华胥国雷霆之箭的威名。   只不过当年大内近卫没能抓到李南落,令李南落冲出重围还抓住了清洗罪名的机会,一朝翻身, 朝堂之上好些人都等着看这两人的好戏, 东野侯必要记仇, 叶统领为了拿下他, 也折损了好些手下,岂能不带着怨气?   可惜, 那些想看好戏的并未如愿,李南落不是傻子, 叶墨槿不过是朝廷的一把刀,他对叶墨槿并没有什么仇怨。   难得的是,叶墨槿看待他,似乎也是如此。也或许曾经是有过怨恨的,但山海会的叶若延与之是兄弟,不知叶若延是否说过什么,总之,李南落从未在叶墨槿身上感受到敌意。   不曾有敌意,但也并不亲近,叶墨槿若非有事,不会轻易上门,万鸾殿在皇宫大内之中,寻常外男若要进宫,还需提前通禀,叶墨槿自是有腰牌的,今日前来,就他一人。   万鸾殿,书房内,李南落没有让叶墨槿在殿上等候,他既然孤身前来,定有要事,“坐。”   他指了指桌上的茶水,“也想与你客套几句,问你饮何种茶,不过想来叶统领并不喜欢绕弯子。”   赤红色常服在身,发束金冠,李南落如今举手投足,早已有王侯的气度,加之身上所怀有的自然之力所带的那种气质,整个人仿若行云流水,这种感觉是旁人学不来的,再是世家公子,也不会是眼前这般。   好似天人。   叶墨槿有许多年没有这么近与李南落相对,殿上虽也见过,到底隔着距离,如今看在眼里,一时惊讶,当年的少年竟已长成如此模样,听他开口,随即想起正事来,“确实有事,可还记得暗杀朝廷命官的妖物?”   “被山海会妖师擒下的那一个?”李南落自然没有忘记,当时为了得回相国府的旧宅,他与叶若延好生计划了许久,才在行凶现场将那妖物抓了。   “那妖物不知何时逃逸,我仔细想过,此妖落网得太轻易,兴许只是计划,只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达到旁的目的。”叶墨槿口中说着“我们”,并不觉得难,李南落当年既然能从他手里逃出去,那就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好的对手如今成了同僚,便是助力,只要能达到目的,叶墨槿完全不介意与当年的对手合作,更何况,他听叶若延所言,这李南落如今所掌握的力量,怕是以人类之力早已不能抵挡,也怪不得陛下会如此厚待。   叶墨槿神色一贯的冰冷,说起那妖物来,却多了一丝慎重,能让他慎重的,定非寻常,李南落也认真起来,“你交过手了?这个妖物有何不同?”   提起那个妖物,叶墨槿那张冰霜似的脸上竟有一种躁动,一时间竟然没开口回答,随即才慢慢看向李南落,“那是九尾妖狐。”   李南落瞳孔骤然紧缩,他知道为何叶墨槿会来了。   九尾妖狐,亦是天地自然之力演化的大妖,就算他当妖师不久,也知道九尾妖狐不仅是个大妖,还是能与朱厌其名的那种大妖,甚至要让夜苍穹对上,也不知鹿死谁手的那一种。   朱厌好战,九尾狐擅魅惑,烛龙能驱使恶鬼,仅是这几个最出名的,任何一个但凡出现在世间,已经能将人世搅得翻天覆地。   这还不是大妖的全部,还有许多妖物,妖物行事全凭喜恶,有些常年在山中,有些根本不为人所知,就如人类不会去在乎蝼蚁改朝换代,妖物对人亦然。   可九尾狐竟然插手了朝堂的事?!李南落在霎那间明白了叶墨槿的担忧,还有叶墨槿在说出九尾狐之前,脸上一闪而过的那种躁动为何而来。   九尾狐,最擅惑人心神,叶墨槿本来也没有想到那是九尾狐。   拿下的妖物,直接便会关押进地牢之中,地牢每时每刻都有人看守,四人轮番替换,可看押囚牢的几个近卫竟为了谁去看守而打了起来。   那妖物只是寻常女子模样,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她是利用歌姬的身份接近朝中官员,一旦近身,想要取人性命半点不难,山海会的妖师正是守株待兔,在她动手之时把人抓住的。   大内近卫关押人的地方是刑狱司,刑狱司就在皇城之中,皇城中高手如云,光是李南落知道的,暗中便有不知多少如同叶墨槿那一级的高手,除此以外,他也察觉到妖物的气息。   既然各个宗族都豢养妖物,皇城岂会例外,太医局本身就是个例子,暗处的妖物不知有多少,都在皇室直接统辖之下,这也是李南落当上侯爷之后才知道的。   能看守刑狱司的,那都不是寻常近卫,却在几日之类为那女子打了起来,不止打,还互相砍杀,满目嫉恨,那状似疯狂的模样叫叶墨槿想到当年姑获鸟的疯狂。   可姑获鸟是因为太医局用药催化,试图炼药,大内近卫也是帮凶,皇命如此,叶墨槿未置一词,而这被抓的妖物就好像为了给他一场现世报,叫他手下的近卫互相残杀而亡。   囚牢之内,那女子竟然还没有走,笑得面若桃花,叶墨槿从来不惧女色,也不沉迷女色,见到她的第一眼竟然恍惚了。   前一刻还是中人之姿,在他望过去的那瞬间,女子面容逐渐变化,眉目之间滟光如水,长眉若柳,红唇微启,竟是一派媚色天成,黑发如瀑流泻而下,一眼望来,似悲似喜。   叶墨槿不知见过多少妖物,多少绝色,那一瞬间竟然不可自控,心驰神遥不能自已,就在这恍惚之间,那女子微微一笑,似有得色,身后逐渐显出蓬松九尾,摇曳之间,竟也勾人心魄。   满面冰寒碎裂,叶墨槿控制不住自己,伸出手去的刹那间,灵台一片空明,陡然回过神,拔剑出鞘——   那女子面露惊讶,忽然一声娇笑,身形一晃,化出九尾妖狐原身模样,银白长毛,尖尖双耳,细长狐狸眼,斜斜轻瞥,一眼过后,从窗口飞身而去。   九尾妖狐,在宫中消失不见。   她被抓捕,就是为了混入宫中,可以混过那许多看守皇宫的眼线。叶墨槿终于发现了,却也晚了,李南落听他说来,不由产生一个疑问。   “这是何时的事,你为何不早些来找我?”   叶墨槿无言以对,他日日梦境都与那妖狐缱绻不已,那一眼媚意,已经在他心口种下一颗欲望的种子,他生不起半点抗衡之心,才拖延了好些时日,好不容易才挣脱那叫人沉迷的梦境。   再难堪,也要说,当叶墨槿承认自己着了道,李南落并没有半点笑话他的意思,反而很是沉重,若非叶墨槿,旁人定然挣脱不出,隐瞒下来。   “连你都无法抗拒,还有谁能抗拒她?”   “在我梦中,她是男子。”叶墨槿似难启齿,紧紧皱眉,这是妖狐对他的作弄。   李南落一时无言,只能看着他,“据我所知,九尾妖狐乃雌雄同体。”   叶墨槿捏着茶盏的手抖了抖,脸上的冷酷碎了个干净。   李南落见他愣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又回想起梦中,险些就要问出口,在叶墨槿的梦里,九尾妖狐所化男子是何模样,谁是掌控在上的那一方?   看着叶墨槿好似还无法接受,无法面对的模样,他有些好笑地想要安慰,“毕竟只是梦,莫要去想太多了,早些拿下那妖狐才是。”   两人商量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要是妖狐就在这几日在宫中留下标记,要为祸起来,只怕早就已经下手了,如今再查,根本查不出究竟。   只不过九尾妖狐竟然插手华胥国的朝堂,说不定便是雷泽暗中使力,否则孟柯国也不会那么轻易落入雷泽的手中,这一次兴许就是雷泽国想要故技重施。   叶墨槿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就会和李南落生出同仇敌忾之心,不过至少拉到一个盟友,有这个妖师在,再加上夜苍穹那个大妖,要抓九尾妖狐,总算多几分胜算。   九尾狐妖为祸,李南落在送走叶墨槿之后,也好好思量了一番,若是妖狐就在宫中,凭那蛊惑人心的力量,并不好发现,兴许早就动过什么手脚,看来要查一查,有谁在近些日子里行事古怪,不似往常,兴许就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夏栖国落脚的驿馆内,郭晓之为首,边上坐着赵崇云,召集了使团所有成员,只为了应对第二日与华胥国的结盟谈判。   已经进行到如今,其实很难再争取更多利益,华胥国本就比夏栖国要强大,谁强大,自然有更多话语权,郭晓之也不过是尽责,想再争取一二。   赵崇云身为太子,坐镇在此是为了表示郑重,此次真正掌事的是礼部尚书,不过这一次礼部侍郎韩昭炀又没有出现,如此重要场合,他居然不在,赵崇云目光投过去。   郭晓之低下头来,暗骂韩侍郎不知好歹,给了他这么个好机会出使华胥国,本来大有可为,如今可好,眼看前程是毁了,不禁也面露愠色,下一刻赵崇云皱皱眉头,命人前去喊他。   一群人也不能只等他一个,议事如常进行,所有人都盼着夜太傅能有所表示,可夜苍穹抱着手臂坐在那里,只听不说,好似和他全然无关,赵崇云心中不悦,却又不敢强逼他,惹怒了夜苍穹,他直接走人也有可能,实在无人想冒这个风险。   经过那一次,夜苍穹身为太傅的威能无人还会怀疑,他绝对有这个能耐,教导太子更是绰绰有余。   赵崇云很满意那一天夜苍穹的表现,可惜东侯爷一来,一切都被毁了,到了如今,东野侯的存在已经是眼中刺,若是此人不存在就好了。   议事堂上,两排对坐,正说着话,去喊韩侍郎的侍从回来了,一脸欲言又止,急匆匆地跑来,想了想,还是低头冲着郭晓之回了话。   命令是太子下的,他却回报尚书大人,不是他对太子不敬,实在是唯恐所要回报的事,污了太子殿下的耳朵。 第175章 春梦   “什么?”郭晓之简直怀有自己听岔了, 可这侍从本来就是跟着韩昭炀的,自然不会胡言,目光一下落到太子身上, “殿下……韩侍郎他……”   想了想, 终究不适宜在此地说,于是议事暂缓, 先和太子赵崇云到了一边的厢房, 其他十多位使团大小官员, 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郭晓之也不想如此兴师动众,到了厢房里, 这才面露难色地说道:“实在是我朝不幸,在如此要紧的时候, 韩侍郎竟不知检点, 昏睡在卧房里,叫医师看过了, 说是——”   “是什么?”赵崇云本来不感兴趣,见郭晓之这副样子,倒是有些好奇起来。   郭晓之一脸怒其不争,怒道:“房事过度, 精气外泄过多, 过度疲惫睡过去了, 简直是无耻!”说完, 也一阵摇头,韩侍郎本就花名在外, 可也不能过分到这个地步。   赵崇云一愣,韩昭炀他见过, 是有些风流模样,可谁做官不是小心谨慎,敢在驿馆里荒淫无度?夏栖国的臣子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了?   “本宫去看看。”心里觉得有些不对,赵崇云忽然这么说,郭晓之也没料到,想来房中必然不堪入目,岂能叫太子殿下目睹,连忙命那侍从先去打理一二。   韩昭炀的卧房里,散落的衣衫已经收拾了一遍,不过还是能瞧得出原先的凌乱,床铺,桌椅,好似都被外力碰撞过,他倒卧在横榻上,只着中衣,盖的被褥还是他的侍从床上扯过去的。   他脸色发青,又透出一种诡异的亢奋红晕,唇边露出的那种笑容,是个男人都懂,与他缠绵之人不知是谁,但显然叫他意犹未尽,无边艳色令人忘却一切,他兀自沉睡,口中喃喃低语,不知说着什么。   赵崇云思忖片刻,行步上前,郭晓之唯恐韩昭炀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来,想要阻拦,却见太子已经俯下身去,耳朵贴近,待韩昭炀再次开口,听了几句,赵崇云神色一变,突然露出一丝古怪笑意。   “让他好好歇息吧,这次的议事就不用他参与了。”挥了挥手,赵崇云什么都没有多说,也没阻拦郭晓之上前听那梦中胡言。   见太子殿下神情莫测,有些兴味笑意,郭晓之好奇不已,也凑上前去,韩昭炀这混账东西,莫非没有吐出什么污言秽语?   “……想煞我……”他抱着被子,昏沉痴笑,郭晓之的胡子气得抖了抖,却又听见下一句,“……侯爷。”   侯爷?东野侯?!郭晓之双目圆瞪,耳旁听见韩昭炀不住喊着“南落”,又是“想你”又是“还要”,又是“那里酸痛”,又是“用力些”,竟是梦中还在胡天胡地。   郭晓之只以为是歌姬之流,或是教坊司出来的舞娘,再不济,兴许是南风馆出来的小倌,唯独没想到竟会从韩昭炀口中听到东野侯之名。   东野侯在这里不过暂住几日,怎么会与韩昭炀勾搭在一起?郭晓之闻此秘辛,心中大为震惊,直接往韩昭炀脸上泼了一杯冷茶,要把他叫醒问个清楚。   外间,赵崇云缓步慢行,强压下心中喜意,没想到那东野侯竟然也是个高手,这面拉拢了夜苍穹,那一面就和韩昭炀勾搭成奸,这东野侯是要利用利用韩昭炀,那对夜苍穹又如何会是真心?   既然不是真心,一切便简单,总有法子叫东野侯露出真面目,让夜苍穹与他离心,才好放手相帮他们夏栖国。   驿馆长廊里,夜苍穹百无聊赖倚着栏杆,将近冬至,外头已经热闹起来,风雪渐消,走动的人也开始多了,都在采买节日所需,冬至节,朝廷祭天,百姓祭祖,如今夜苍穹已经记起很多人类的习俗,对此一点都不陌生。   “夜太傅……”赵崇云从远处走来,欲言又止,夜苍穹却微微挑眉,看出这副神情似乎暗含得色,又有些许怜悯。   “有些事,本宫不知如何劝慰太傅,还请太傅不要太难过,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无论当年你们如何相知,如今人家已是侯爷之尊,不一样的,华胥国高高在上,我等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介小国罢了。”   赵崇云蹙着眉头,一声叹息,拍拍夜苍穹的肩,仿佛感同身受,将与他站在一起,随时给予助力。   夜苍穹抓开他的手,“胡言什么?”   赵崇云面露为难之色,终于还是摇摇头,指了指韩昭炀的房里,“此事本宫不好明言,你且自己去问吧,这桩事情要是叫大家知道了,恐怕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华胥国的东野侯暗中勾引夏栖国礼部侍郎,为的若非是情报,还能是什么,此事要是被宣扬出去,丢了华胥国的脸面不说,还能让夏栖国群臣激愤,同仇敌忾,不过是片刻之间。   冬至节将近,皇宫里要进行祭天仪式,却出了妖狐为祸这种事,李南落也有些头痛,开始查问宫内情况。   九尾妖狐在宫中逃脱,此事不可能不告知魏吴央,可也不能大肆宣扬,免得人心惶惶,魏无雍身为太子,知道其中利害,得了魏吴央的令,命万鸾殿和大内近卫一同查探个清楚。   此事要查起来,还可能涉及后宫,都是君王的妃嫔,怎么查?怎么查都可能遭到诟病。   大内近卫都是男子,本来也只有叶墨槿能够自由出入,如今要查探这种事,莫非还能到后宫之中,让嫔妃们一一站到眼前,让人查验是否九尾妖狐所变化?还是孤身入宫,去娘娘们那里,亲自验看?   叶墨槿自认没有这个办法,找上李南落也有这个原因。   李南落没想到,这么一个面罩寒霜的统领,原来也会算计人,他去查宫外,倒要他查宫内,不由摇头失笑,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都不会是简单的角色。   皇宫内院怎么查,李南落其实也并不如何担心,面鬼已经放养许久,只要召唤回来,对于寻找九尾妖狐这么一个妖力强大的大妖,就如在猎犬面前放一块骨头,那是明晃晃的在眼前。   他不急着找出九尾妖狐,却担心妖狐已经动过手脚,狐类本就狡猾多智,必定不会只露个面就走。   不需要妃嫔一一站在眼前查验,李南落召唤出面鬼,近些年面鬼也成了万鸾殿的一员大将,捉拿为祸的妖物,吞噬之间还能壮大自身。   吃妖物的生机多了,如今的面鬼早就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只不过嗓音还是那小孩儿般的嗓音,与它可怖的力量十分不般配,十足的诡异。   “吾主啊,开饭了吗?”鬼面笑嘻嘻的,难得被召唤,十分积极表现,黑影将整个万鸾殿笼罩,玹琴颤抖着腿,缩在李南落背后,他怕极了这个似妖非妖的东西,它简直能吃掉一切,有一次险些就把他一起吞了。   “若是你能找到,就能开饭。”手指虚点,指着整个皇宫,李南落神色如常,眼看着面鬼越来越大,白日之间,整个皇宫逐渐被一团黑影铺满,行走的宫人、洒扫的小厮、看守的侍卫、后宫的侍女……   所有人脚下都看到有一层黑影,将他们的影子包裹进去,众人不明所以,只听说今日不论发生何事,都自管自做事,不用管其他,可这哪里能不管?人人胆战心惊,看着脚下黑影越来越大。   面鬼就如一头猎犬,嗅到了妖力的气息,不过皇城之中妖力来源众多,它还要一一分辨,还是李南落想到了,让叶墨槿速速入宫,只要面鬼能从他身上尝到九尾妖狐的气机,便能知道那妖狐的踪迹。   叶墨槿知道此事要紧,也没有耽搁,赶到皇宫里,也被眼前所见这铺天盖地的黑影所震慑,若非魏吴央早就下令,宫中定要大乱,而陛下竟如此相信李南落,看来二人之间似有什么默契。   早在当年,叶墨槿就察觉当今圣上对李南落态度不同,相国之死固然让陛下沉痛,但他似乎更关心李南落的安危,这么一个少年,从那时候就已经展现他的不同,却不知他身上到底藏着何种隐秘。   叶墨槿没有来得及多想,面鬼从他身上感知到九尾狐的力量,很快便从皇宫之内寻到了同样相似的气息。   竟然是在三皇子曾经所居的承恩殿。   殿内已经无人居住,只养着些宫人婢女,歌姬舞娘,三位皇子们小时候都在承恩殿西侧的撷芳殿住着,大了自己开了府,这才搬出宫去,除了太子还在宫中,原先住过皇子的宫所,都还空着。   皇子们年岁渐长,若回宫其实不便久留,但也有例外的时候,这种时候便会住在撷芳殿,两人一起回来的时候,三皇子便选了就近的承恩殿。   也有一说,是三皇子不愿叫人知道他见不得人的癖好,这才另择一处宫所,无论是宫人婢女,瞧着了便弄上手,也不管身份如何,只管玩些新鲜花样,闹出人命来也不是没有。   李南落并非不知,他便撞见过,可如今想来,那真是三皇子本身的癖好?还是被蛊惑心神,才会做出那些事来?   “你不知晓,这位皇子殿下,自小就是如此,不是一朝一夕。”知道狐妖曾经去蛊惑过三皇子,叶墨槿本来就冷的脸色更冷,冷哼道:“还真是会找地方,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妖狐显然在逃脱之后,就混迹在皇宫之中,还找上了三皇子,李南落想起来,那一日正是三皇子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要秋巧。   秋巧便是一名歌姬,可李南落并未从她身上察觉到妖力,更别说什么妖气。至于承恩殿,既然有妖狐的气息,怎么都要去看一看。   收回面鬼,李南落正要与叶墨槿同去查探承恩殿,就见书房之外人影闪现,定下身形疾步走来,玄衣银发,一双绿眸一片深沉。   “夜苍穹?”叶墨槿脚步停下,夜苍穹正站在门前,挡住了去路。   李南落还在想着狐妖之事,不由意外他的到来,“找我有事?”夜苍穹这副模样,看着不似平常。 第176章 无中生有   叶墨槿察觉两人之间气氛有异, 自己夹在其中颇为尴尬,于是抢先一步说道:“我先去查探,你既然有事, 晚些无妨。”   说完, 也不等这两人的反应,当先走了出去, 这二人的关系, 他当年就知晓, 如今不过是更加确认罢了,不过再怎么也与他无关。   留下李南落和夜苍穹在书房相对,夜苍穹一直没有说话,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他看他的样子, 说不出的怪异, 有些审视,又有些愠怒。   李南落心中不解, 温言问道:“怎么突然来了?”其实分别也不过几日,但对于夜苍穹的突然到来,心里倒是欢喜的。   夜苍穹目光深沉,长久注视, 看着李南落雍容气度, 看他带着疑问挑起的眉眼, 看他拿了一个空盏, 白玉在手,为他斟茶, 茶香袅袅,热茶递到手中, “外头冷不冷?”   李南落问的关切,夜苍穹把茶盏往边上一放,先贴近了去,抓住了他还未收回的手腕,“除了我,小南落可还关心过旁人?”   他扣紧了他的手,直接在这里这么叫他,李南落不禁偏了偏头,有种异样的感觉,引得心中一阵酥麻。   这称呼,总是在床笫之间,夜苍穹在他耳边一声声这么唤他,好似他还是当初的少年,那声调里透着一股子怜惜宠溺的味道,动作却与之相反的异常凶猛,这种强烈的反差叫他无所适从,偏又容易沉沦。   “你在胡说什么,何来关心旁人?”他不明所以,全然不知夜苍穹此次突然前来到底是为着什么,问得如此古怪。   夜苍穹捏着他的手放到胸前,两个人贴得很近,额头相抵,搂在李南落腰上的手臂却紧到好似要将他勒死在怀里,“果真没有?”   夜苍穹的异样叫李南落心生疑窦,略感不悦,“我这里的北苑你见过,先前你也问过,我也告诉你了,不曾碰过他们,今日你又来问些什么?”   夜苍穹轻声发笑,“我的主子自然看不上那些东西,眼界太高。”他虽然在笑,笑声里却并无笑意,反而有种嘲弄。   充满阴鸷的眼神在李南落的脸上不断巡视,好似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当年那个狰狞的、狠戾的野兽又回来了,用一种探究和审判的眼神,似要看到李南落的灵魂深处。   “你来就是想问我这些?你无事可做了吗?是那赵崇云又说了什么?”被这种眼神盯视着,李南落面沉如水,他拉开夜苍穹的手臂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蹙紧了眉头。   这一走,仿佛点燃了某种压抑的情绪,夜苍穹一把拽住他,“你在驿馆之时去见过韩昭炀?”   这是一种质问,李南落不会错认,他觉得可笑,“你几乎每时每刻与我在一起,我有那个时间,去见他?”   夜苍穹听见了他的回答,满目狰狞却并未和缓,反而变本加厉,缓缓说道:“你晚上可没有与我同寝。”   他如今的样子,就好似一个无理取闹的妒夫,要不是此刻笑不出来,李南落简直想要嘲笑这个大妖,竟然去嫉妒一个他根本没有说过几次话的人,还无中生有了?   “你今日到底怎么回事?韩昭炀怎么了,我又怎么了,我与此人毫无干系,你是怀疑我与他有染?”李南落本意是嘲弄,夜苍穹的脸色却骤然一变。   竟然还真的是?李南落不敢置信地看着夜苍穹的反应,怒极反笑,“夜苍穹!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夜苍穹沉默了下,有所收敛,“我知你不是,可那韩昭炀言辞凿凿,甚至能描绘出你身上特征,那是你宽衣之后唯有亲近之人才能见到的,我的小南落,你倒是说说,要我如何去想?”   他的一字一句似从齿缝中挤出来,嘴角微勾,全无笑意。   驿馆内韩昭炀叙述那些细节之时,好似还在美梦之中,李南落是如何挑弄他的,他是如何内心挣扎,最终铸成大错,却也不后悔,既然已经得了一个晚上,那再多几个夜晚,又有何区别?哪怕会被杀了,他也要在死前得偿所愿。   所以他每个夜晚都等候李南落的到来,每一次纠缠都是抵死缠绵,什么姿势都无所谓,如何羞辱都叫他甘之如饴,他沉浸在那无上的欢愉之中,不识白日,只盼黑夜。   他也曾怀疑这一切只是一场美梦,可床榻被褥上的痕迹,那些欢愉后的气息,无不在告诉他,这全是真的!   韩昭炀对着夜苍穹全说了,等着他的也许就是死路一条,但他还是想说,带着一丝优越感,一丝窃喜,哪怕是夜太傅,也未能让东野候全心相付,而对他,是东野候主动的。   所以他说的毫无保留,知无不言,夜苍穹的脸色越是可怕,他越是说得细,说李南落情动时的模样,说那捏住他腰身的手臂如何有力,说那夜色里叫人疯狂的撞击,说着白狐裘之下,好似神祇般走来的身影……   他告诉夜苍穹,李南落的腰腹之间,有一颗痣。   夜苍穹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一张脸上再无任何表情,没有表情却比任何表情都可怕,那双眼睛深处似乎已藏了疯狂,大妖的妒意和怒火转变成失控的妖力,让整个驿馆里所有的人都感觉到死亡从未如此之近。   连赵崇云都开始害怕了,哪怕眼前的局面是他乐意见到的,可要是所有人都死在夜苍穹的手下,还谈什么其他?   夜苍穹可以不相信韩昭炀的话,可韩昭炀所说的那颗痣确实是真的,莫非李南落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他那位内心无比孤高的主子,会去挑引韩昭炀,只为了夏栖国的情报?   他对他,也只是逢场作戏,只是为了利用大妖的能力?   一派胡言!   狂暴的妖力之下,韩昭炀整个人被踢到半空,喷出一口鲜血,然后一如钦原毒妖那般在半空诡异地停顿了一刹那,轰然坠地。   夜苍穹没有耐心了,他直接避过所有耳目和看守,一如往日那样来到万鸾殿,一如往日那样站在李南落面前,却已不是往日那般的平静。   “我此来,就是想问一个答案,想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想看看我的主子是不是还属于我。”他的脚步很慢,却一步一步,裹挟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这不是夜苍穹寻常的样子,李南落往后退去,他不欲与他在此处纷争,身形一动,扑出窗外。   可身后却有一只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脚踝,已经飞扑出去的身影被硬生生往后一拖,“我的主人,既然你不喜欢此地,那我们换个地方如何?”   夜苍穹抓起李南落,身形飞快闪动,不一会儿便如虚影一般在天地之间穿行,没有扑面而来的寒风,也没有冬日的冷冽,这是妖力运用到了极致,他已经不是走在凡尘之间,而是穿行于自然的夹缝里。   天地自然归于五行,五行之力运用到了极致,就已不再是某种单一的力量,而是回归最纯粹的本源。   他真的只是个千年大妖?千年大妖竟有如此妖力?李南落本以为自己的妖力已经臻于化境,能自如掌控自然间的一切,可夜苍穹几年不见,补全了魂魄的他,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妖的理解。   眼前一花,听见一阵水流冲击声,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夜苍穹把李南落放在地上,熟悉的洞窟,那是他当年与归梧栖做交易的地方。   也是在当年,夜苍穹消失不见的地方。李南落当然认得,这附近便是他当时丢下蛊雕的那片城外树林。   玹琴曾经带他寻过这个石洞,这个地方还是玹琴替夜苍穹寻的,人迹罕至,就在瀑布之后,石洞里有猎物烤炙的痕迹,有简单的床铺,用甘草堆砌,铺了几层衣衫。   怪不得夜苍穹在夏栖国的驿馆里,没有住宿的痕迹,李南落想到这么些时日来,他没有让夜苍穹住在万鸾殿,也不准他相伴左右,将他赶到夏栖国驿馆去,他却独自一人住到了这岩洞里……   方才积满的怒火忽然消减,李南落叹了口气,“我真的没有招惹过韩昭炀。”   “那他为何知道你身上的隐秘之处?”夜苍穹以手作爪,李南落腰带落地,衣襟一下散开。   几乎是被撕开的中衣之下,露出平坦的胸腹,腹部肌肉形状完美,那一片白皙的腹肌起伏,在昏暗的岩洞里落下一道道暗影,夜苍穹俯下身,以指作笔,描绘着那颗痣的方向。   冰冷的手指从下腹划过,“他窥视过你我,但他不曾见过这里,我不舍得,不愿意让你被旁人瞧见的地方,这里……你给他看了?”   “住口!夜苍穹!你胡说八道也该有个限度!”李南落一下站起来,拽住了夜苍穹的衣襟,怒意丛生,“不过是一颗痣,也许他是听伺候的下人说的,也许是他偷窥看见的,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就凭这个,你来质问我?!”   “不错,知道了也不如何,但他还知晓你的所有反应,知晓你被摸到这里的时候会露出愉悦的表情……”夜苍穹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抚着他的后腰,李南落身子一僵,腰上的手指又慢慢的挪到肋下,“知晓这么做会叫你情动难耐。”   他的手不住摩挲,就在肋下和后腰这里,李南落脸上的怒火突然出现了裂痕,夜苍穹就盯着李南落的脸,手指的抚摸触动了已经与他有了默契的身体。   人的身上总有几个敏感之处,李南落身上的,夜苍穹自然知晓,可要是韩昭炀也知晓了呢?这才是夜苍穹受不了的,嫉妒叫人疯狂,“你看,你分明忍受不住。”   李南落愤怒至极,不住冷笑,“你是这么看我?!”   他抓开他的手,一拳挥去。 第177章 惩罚   夜苍穹应声往后退了几步, 他受了这一拳,擦了擦带血的嘴角,扯起嘴角, 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南落, 身形一动扑了上去。   李南落勉强站住了,两个人纠缠扭打起来, 起先只用身体的力量较量, 跌跌撞撞, 好似下一刻就要动手将对方掀翻在地,可每一次都变成了一种拉扯。   终于,李南落倒在地上, 夜苍穹扑身上来,在他的脖子上留下带血的吻印, 散开的衣衫应声而裂。   夜苍穹粗暴的撕开那袭绯红常服, 他的吻和手指的动作,热烈又疯狂, 他要在这里再次宣示他的主权,他的腿分开李南落的膝盖。   李南落扯起松开的常服,趁着双腿张开之时一击侧踢,“夜苍穹!你到底发什么昏!”   外面飞瀑如练, 轰隆而下, 岩洞里一片静谧, 于是震起一片回响, 夜苍穹避开那一击侧踢,顺势捞住李南落的腿, 身形逼近。   他被推到石壁前,挣扎不开, 夜苍穹阻住了退路,捏着他的下巴,恼怒又充满希望地靠近,“亲口对我说,向我保证,你不曾做过。”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多说无益。”李南落一掌劈开他的手,脸上尽是冷笑,被捏住的腿一震,身形反转,他攥住夜苍穹的腰封,把他从眼前摔了出去。   两个人狠狠瞪视,夜苍穹满眼妒火和欲念,李南落却不打算坐以待毙,他突然消失,身形闪现。   手掌如刀,如刀的风刃,翻腾的火焰,可以将人翻覆沉溺的水,礴然而至沉沉向下威压的土之力,酝酿着一切生机也可以夺走生机的木之力……   他怒极,一出手,半点不留情,天地自然之力磅礴而起,夜苍穹哼笑,要说妖力,这还是他传授于李南落的,一个大妖的妖力,岂会弱于一个人类。   可李南落本就不是常人,那五行自然之力在他掌中融合,竟隐约之间也接近于夜苍穹带他穿行于空间的纯粹本源之力。   天地自然,似乎与他之间隐隐应和,就在岩洞里,他们两人的咫尺之间,竟有风雷之声。   夜苍穹感到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李南落从来不是个寻常的人类,他早有操控天地五行的能力,随着一次次试炼,终于到了今天——   “我的主人,瞧我一直怎么说来着,你从未叫我失望,但是今日我必须寻到那个答案,再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说,我便信。”   对于李南落的日渐强大,夜苍穹又欢喜又恼火,已经退让一步,不会再退,随即身上散发出一种威压,满是戾气,他的脑中有种执念,被嫉妒蒙蔽了双眼。   比李南落的自然之力更磅礴,更深沉的力量从夜苍穹的手中形成一道暗影,李南落从中感觉到一片虚无,好似能将一切吞噬的力量。   暗之力……   夜苍穹这回出手不留余地,他就是要让李南落再也不能兴起半点反抗之心。   “你信我?那就不该再来问我,夜苍穹,你可知我最恨你什么?我恨的不是你不辞而别,言而无信,而是你偏偏在我最信你之时,最需要你之时,离我而去!在我眼中那与背叛无异!   好,如今你回来,我也接受你,你可见过我对旁人如此?对一个背弃过我的人……本以为你我之间根本不缺那句原谅,我已经对你这么……”李南落突然住口,狠狠咬牙,他不知道夜苍穹为何要破坏这一切。   “对我如何?”夜苍穹追问,五指一张,想把李南落抓到身前,可对面的抗拒太明显,两股力量互相抗衡着,黑暗一点点吞噬,自然之力却不断从天地汲取新的力量。   “如何?我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或是任何一个妖物如此倾尽所有,我能给的情感都给了你,我没有父兄没有亲人,唯有你是我在世上仅存的意义……你却如此疑我?我说过没有,就是没有,你到底要我如何——”   李南落用尽全力,那股磅礴之力和他的嘶声怒吼一起朝着夜苍穹狂卷而去,岩洞里轰轰震动,不住地回响,夜苍穹好似一惊,又是一喜,紧接着挟着那股庞大的力量在他身上轰隆炸开。   李南落捏紧了颤抖的手,浑身发冷,眼看着石壁动摇,碎石掉落,山瀑倒灌,夜苍穹不见踪影。   “阿夜?!”不由着急起来,冷汗潸然而下,忽然觉出不对,夜苍穹是小心眼,对他身旁的人看得紧,但今日还是太反常了。   “既然这么关心我,为何还去勾引他人?”从一片碎石中走出来,满是飘荡的尘埃里,夜苍穹满身狼狈,那双发红的双眼却还是盯着李南落。   “我没有。”李南落心里一定,他打算好好与夜苍穹分说,找出他不对劲的原因,可夜苍穹心中只有一件事。   “你有。你既不承认,就要受到惩罚。”他双目隐隐发红,和平日全然不同,叫李南落升腾起强烈的危机感。   方才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妖力,但夜苍穹还有余力。   黑影一动,倒灌的山瀑顿时停歇,恢复正常,碎石残骸之中,夜苍穹弹指间闪现在李南落身前,没等他开口,一团黑影就将李南落包围。   李南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他怎么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这本来不是会发生的事,夜苍穹怎能疑他,岂会疑他?   可夜苍穹偏偏那么做了,那些听入耳中的话,韩昭炀的那些炫耀,那些细致入微的描述,那些床榻上的细节,无不刺激着夜苍穹的内心,狰狞的野兽被唤醒,所有的耐心和等待,在那一刻起化为乌有。   野兽露出了爪牙,夜苍穹解开衣衫,慢条斯理,李南落被他用妖力束缚在地上,布满了碎石,满是狼藉的地上,他曾经独自睡去的那个地方,用细草铺成的床铺,几件衣衫铺陈其上,衣衫狼狈的李南落也铺陈其上。   发冠早在打斗中掉落,黑发如墨,那一缕白被汗湿了贴在额头,他狠狠瞪着夜苍穹,喘着气,四肢被无形之力定在那里,无法动弹。   “你不承认,我信你,可我听见的那些事,也是真的,韩昭炀不曾说谎。”一个人类,说的真话假话,夜苍穹绝不会错看,无论是怎么回事,他胸中已经因为那些话而燃起一把火。   他等不及李南落说原谅了。   “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可我还是想要细细验看,看你是否背着我做了不该做的事,看看你有否被那韩昭炀榨干了。”嘴上说着相信,夜苍穹的行动却与之相反,他不急着挑开所有的障碍,隔着衣衫摸了过去。   李南落无法动弹,哪怕觉出不对,无奈却无法开口成言,夜苍穹好似失了理智,如此极端妒意情绪叫他猛然想起一个妖物来——   九尾妖狐。   这妖物最擅惑人心神,叫人在不知不觉之间陷入迷障,莫非夜苍穹就是着了妖狐的道?还有他说的韩昭炀,李南落自然确定那不是自己,既然不是,那与韩昭炀缠绵之人会是谁?到底有没有此人,是他梦境,还是妖物所幻化?   李南落心思转得飞快,却抵不过夜苍穹已经咬上他的耳廓,往下摸索的手一如既往的叫他抵挡不住,腰上颤抖起来,他眯眼看着夜苍穹,不知接下来会怎么折腾自己,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夜苍穹,他如今一心想要查验……   这如何查验?怎么查验才能叫他相信他不曾做过?李南落已经放弃说服夜苍穹,只希望这蛊惑的力量能早些过去,让夜苍穹清醒过来。   横竖不过是身体上的查验罢了,他们之间早就过了那一步,李南落并不觉得难堪,反正此处也没有旁人。   可接下来他就发现,原来之前那几次,夜苍穹居然已经是对他手下留情了?   原来夜苍穹以前说的将他弄哭,是真的。   李南落没有想到,这妖孽竟有这许多花样叫人既受折磨又觉得欢悦,好似一座不断往上攀登的山,欲生欲死,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他想喊出声来,却被束住了嘴,鼻间喘气,几近窒息,他浑身无法动弹,夜苍穹便如品味无上的美味,一边品尝,一边翻看,他好似记住了他身上的每一寸,每一寸都要被他检视确认,是否有他人留下的痕迹。   李南落起初还不断地试图汲取外界的自然之力,只是收效甚微,后来便只能感知到夜苍穹的手,他的唇,他的一切,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能一次次承受野兽的侵袭。   思绪好似被烧热了沸腾了,被禁锢的身体被夜苍穹随意摆弄,他在某些时刻感受到屈辱,又在夜苍穹失去理智的脸上感到了痛惜和挣扎,夜苍穹显然并非全完失控,他还残留着些许理智,他知道这么做不对……   不对,却依然想这么做,平日里被约束的野性,被强压下的侵略性,在外力的影响之下不再有任何掩饰。   李南落还抱着一丝希望,只要夜苍穹还未完全失去抵抗,而他只需要等待,但等待也是一种煎熬,他只能被摆弄,被强制做出原来不会做的姿势,羞耻感叫他浑身发红,脑中一片混乱。   不知何时他能发出声响了,因为无法克制住喉头溢出的声音,只能咬住在眼前垂落的银发,李南落感觉自己也化成为野兽,不顾廉耻,不惜一切,直到不知何时出现的倒刺换回了他的神智,他整个人重重的一僵,倏然想起夜苍穹本身便是个猫儿妖……   这该死的东西!禽兽不如!   李南落的齿间咬出血来,倏然瞪大了双眼,如同要渴死的鱼儿,整个人挣扎起来,伸长了手臂抓在地上,他的身体能动了,但他已经无力挣脱,夜苍穹一把托住了他,将他汗湿的身体抱在怀里。 第178章 魔障   李南落的视线再也无法注视夜苍穹, 周围是岩洞石壁,破碎石块,但他仿若不见, 眼前只剩下一片空白。   夜苍穹偏偏在这时候问起他来, 问他可有碰过那韩昭炀?问他心里可有念着他?问他疼不疼……又问他想不要更多……   李南落连摇头回答的力气也无,齿间只有咒骂声好似呓语, 咒骂声半停半歇, 直到发不出声来, 李南落的妖力被控制,使不出半分,只能全凭夜苍穹摆布。   瀑布声遥遥传来, 在岩洞里好似另一个天地,李南落感觉自己发了热, 喉咙里似同火烧, 紧紧抓着地上的手只能抓住破碎的滕草,被抓在手里早已不成形。   如同废墟的岩洞里, 纯白的中衣染上了尘埃,赤红色的常服早就碎裂,他愤恨不已,一口咬上夜苍穹的肩——   鲜血横流, 他也依然没有松口, 既然他不让他好过, 那么他也别想好过。   夜苍穹只停顿了一瞬, 依然故我,李南落的力气尽失, 他不知道夜苍穹是已经清醒,还是仍旧被九尾妖狐的力量所控制。   事到如今, 他已然确信,这其中定有蛊惑人心的妖力在作祟,否则夜苍穹本身绝不会罔顾他的感受。   李南落的声音已经嘶哑,瀑布飞溅,外头照射来几许光亮,折射出光斑点点,好像整个人笼了一层星光,夜苍穹的手捉住那些光点,也捉住怀里的人湿透的黑发,缠在手上。   碎石遍布满地狼藉之中,李南落仰起了头,好似从水里捞上来,耳中只有如鼓的心跳,还有夜苍穹贴在颈边的吻。   每来一下狠的,他便轻吻他一下,“小南落……”   “是我的不是,可谁叫你如此出色,勾得那韩昭炀失魂落魄?”他咬上他的颈子,又咬又舔,“你以后……还敢不敢了?”他的话也断断续续,又凶狠,又嫉妒。   李南落回答不出,除了喘气声,发不出一点声音,谩骂过了,也解释过了,但毫无用处,他甚至也提了九尾妖狐。   可夜苍穹还在自己的心魔之中,他的世界里,他好不容易,眼见着就要失而复得的珍宝,却被旁人勾了去,无限觊觎。   心魔重重,叫夜苍穹无比暴戾,那是独属于他的世界,他隐约知道有什么不对,这似乎并非真实,于是半梦半醒,半真半假地由着自己坠入重重黑暗里。   不是真的,便不需要有任何担心,于是比往常还要激动,还要放肆。   满是碎石的岩洞里,倒灌的水流在凹陷积成水滩,夜苍穹双目发红,颈边脉搏不住跳动,发了狠一般。   李南落已经往后仰倒在水里,脸上的绯红似同火烧,看不清夜苍穹的表情,汗水迷蒙,脑中嗡鸣,只听见夜苍穹又问他,“还敢不敢了?”   岩洞里声音不住回响,李南落咬破了唇角,不住摇头,是不敢了,还是不肯顺从,夜苍穹不在乎,发热的头脑再无其他,舌尖刮着李南落颈边的汗,听见一声气若游丝的声响。   “……阿……夜……倘若我……死了……”   夜苍穹倏然一顿,整个人如梦初醒,停在那里,仿佛变成了石块,死了?怎么会?这一惊吓,脸上失了血色,他神魂不守的抱着怀中人,不知身在何处。   待清醒过来,定睛去看,李南落浑身许多处青紫痕迹,在那片冷白之上触目惊心,唇上带血,身上也有血,衣衫早已成了碎片,面带绯红,那红却红得病态,好似手足俱是无力,瘫软在他怀里。   夜苍穹再看到李南落身上斑驳痕迹,哪里还会不知是怎么回事,当下失了血色的脸上出现一片恐惧。   “小南落!!”他的心直直往下坠,整个魂魄都似被抽空了。   脑中回想起先前那些个荒唐,哪一样不是禽兽行径,夜苍穹从未如此慌乱,叫人窒息的恐慌让他的手也发起了颤,抱着李南落,好似他已经失去了他。   “你……该死……”李南落想要抬起手,却连个指头也动不了,他头上发烫,整个人浑浑噩噩。   夜苍穹害怕到极点,本来一伸手便可拥抱在怀里的人,若是因为他的胡来而失去,他还留在人世做什么?   仔细查看李南落的身上,更是整颗心都颤抖起来,朝着自己脸上狠狠连甩几个巴掌,“我真的是禽兽不如!”他话中一片苦涩。   李南落见夜苍穹确实清醒,他终于不用再担心,整个人一松懈便昏厥过去,夜苍穹不敢耽搁,抱起他就回万鸾殿,而后连忙召唤玹琴去把沈寒三接来。   沈寒三匆忙赶来,刚赶在宫门关闭之前,见如此紧急,一路上都提着心,早就做了各种假设,只听玹琴说是侯爷受了伤,还以为是和妖物动了手,没想到见到的是这般光景。   这伤势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些运道不佳,姿色却好的小妖,被买卖去做了娈宠,若是遇到一个暴虐的主子,便会有这样的伤。   可眼前这是谁?这可是圣眷正隆的侯爷,是本身有不凡妖力的李南落,沈寒三看了夜苍穹一眼,也只有他能伤他至此。   “不是才同我讨教如何不伤了他?怎么这会儿竟会出这样的事!”沈寒三只有闺女,没有儿子,已经将李南落当半子看待,当下气得胡子直抖,劈头盖脸地朝夜苍穹打去。   夜苍穹一言不发,直直盯着躺在床上的李南落,任凭沈寒三又打又踹,最后跪在床边,低低说道:“是我的不是,是我太小瞧了九尾妖狐,中了魔障。”   他已经想起李南落说的话,也明白了原委,可是已经晚了,他中魔障,却要李南落受连累,枉他平日百般小心,不愿意伤到他,可结果又如何?   只是被韩昭炀刺激,便轻易中了九尾妖狐的计,魔障并不难破,只是他一时大意,却害得自己心爱之人……   夜苍穹眼眶发红,跪在床边,心里无限歉疚和懊悔,抚着李南落憔悴的面容,触手一片滚烫,他还是发了热,身上伤势清洗过了,是夜苍穹亲手上的药。   上药之时,李南落根本毫无知觉,夜苍穹却悔到恨不得杀了自己,揭开衣物之时,起先他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怕看到那伤口,怕李南落就此不再醒来。   手指头不住颤抖,从未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身为妖物,才会有在中了魔障之后做下这样的事来。   从为李南落清洗沐浴,擦洗伤口开始,夜苍穹的心就一直揪得紧紧的,面色发白,从清醒过来一直到这时候,他几乎没了思考之力,沈寒三如何说,他便如何做,整个人便如丢了魂,而那魂魄系在李南落的身上,他皱一皱眉,他就痛上一痛。   “活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这大妖是怎么当的?莫要以为人世上就你一个妖物厉害,也别以为世上只你二人,眼睛里总要顾着点别的,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初被人陷害,不得不离开京城的沈寒三,很有些资格这么教训人,拿出长辈的样子来,戳着夜苍穹的鼻子又是一通骂。   夜苍穹沉默听着,心里却知道沈寒三说得没错,是他大意。   千年大妖本来不多,却也不是没有,李南落如今身在华胥贵为侯爷,身上还有旁人不知的秘密,本来就在旋涡中心,夜苍穹是可以将夏栖国的使团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在他将眼睛盯着夏栖国的时候,便被雷泽国抓住了机会。   其实这手段一点都不新鲜,甚至一点都不高明,偏偏他就是中了计,只要涉及李南落,他就失去了大妖的手段和机敏,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猫。   李南落的伤处不可对外人言,夜苍穹也不会假手他人,故而从每日沐浴更衣到换药,都是他亲手来做,玹琴和沈寒三是唯二可以进卧房的一妖和一人。   自李南落昏厥过去,夜苍穹就没有休息过,不饮不食,差不多也不眠不休,只有极累的时候才会在床榻旁边睡一会儿。   那是丫鬟守夜睡的地方,好在晚上守着主子,随时起来伺候,李南落没有这个习惯,他的卧室内从未有其他人睡过,也从来不用什么人伺候。   夜苍穹就睡在这里,睡在床边,他才能安心,如此一来,只要李南落醒了,他就能立时知道,可李南落一直没有醒来。   沈寒三说,这是妖力用得过了度,身子极虚弱的时候,又耗了精元,说白了,就是两样事都过了头,人才支持不住,这不是退烧便能醒来的,还需时间好好调养休息。   等李南落醒了,自己能调动天地之气了,便可滋养亏虚的身体,妖力补充了,身子好了,什么地方的伤都好得快,不过在此之前,伤药还是要继续用,否则那伤处愈合得不好,也影响以后。   沈寒三说这些的时候,一面说一面摇头,他是见过伤口的,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夜苍穹难得地露出了羞愧之色。   他无所顾忌,面皮也从来不薄,可这一回,他在沈寒三眼里,确确实实成了个禽兽。   这次李南落着实被折腾得不轻,他从来很能忍耐,这回因为他本没有错,便不肯认错,直等夜苍穹清醒了,他才终于倒下。   沈寒三知道了,沈绮珺岂会不知,问了原由,也不禁微红了脸儿,嘴里难得骂了几句,身为医者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过了一日,她听闻李南落昏厥,一直没有醒来,也来万鸾殿探望,手里还是拿着账目,这是她的习惯,既然来了,便将要做的事情做了。 第179章 认错   沈绮珺到了卧房门口, 就看到李南落躺在床榻上,床帐阴影里,夜苍穹一个人坐在地上, 靠着床沿, 握着李南落的手。   房间里火盆点得旺,十分暖和, 开了一丝窗户, 雪霁天青, 外头蕙兰、山茶微开,淡淡花香顺着风送了进来,吹散一室的药味。   夜苍穹一脸憔悴, 看了沈绮珺一眼,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沈绮珺也不窘迫, 她已经听沈寒三说了此间情况,不以为忤, 还将账册捧在手里,好像李南落还醒着那样,站在床边,对他说了一番话, 将那账册的名目都说了一遍, 才把东西放在了案头上。   然后她就站在那里, 好似缅怀她逝去的少女情怀那样, 将李南落昏睡的面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记在脑中, “你要是对他不好,我会来同你抢人的, 这一次是有妖物作祟,但你可记住,没有下次了。”她回过头,对着夜苍穹,第一次如此直接,毫不掩饰,语带威胁。   夜苍穹还坐在地上,抬头看她,颓丧的脸上一双眼睛骤然锐利,“不会再有下次,你也不会有机会。”   握着李南落的手,夜苍穹苦笑,只这一次就险些一同要了自己的命,哪里还能有下次,心里这么想,手里的力道就握得重了,床上的人隐约皱眉,他连忙松开手,细细握在掌中,揉着李南落打他时候发了红肿的指节,又轻又缓。   “你要是真的喜欢到不得了了,就该死皮赖脸地守着他,求得原谅,而不是听他的话去夏栖国,伴着那个太子赵崇云。”   夜苍穹以为沈绮珺已经走了,没想到她却突然开了口,斜靠着床柱,站在那里望着帐子,说得很突然。   “你懂些什么?”夜苍穹知道沈绮珺的心意,看她便总有几分不顺眼。   “我是不懂你这样的妖物,我只知道,要是我喜欢一个人,他也喜欢我,而当年是我先做错了事,伤了他的心……我定会叫他知道,我知错了,不会再犯,而后日日见他,好好补偿他,叫他再信任我,而不会去另一个不相干的人那里。”   “这是他的意思。”夜苍穹不想多作解释。   “他以前想同你在一起,你不也不顾他的意思,突然不见了?如今却来说什么他的意思?你不过是身为大妖,太傲,不愿意拉下脸来,要是你早些死皮赖脸地赖上他,哪里还会有这次的事情。”   正是他患得患失,才会有如此心魔,夜苍穹从来傲气,除了李南落,他看不上旁的人类,可这会儿对着沈绮珺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守着那夏栖国太子,叫他看了,若是心里难受,嘴上却不说,你以为遵照了他的意思,实际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沈绮珺还意犹未尽似地,继续说下去。   夜苍穹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要是真的如沈绮珺所言,死皮赖脸的每日赖在万鸾殿,不去赵崇云那里,难道李南落还真的能与他翻脸?   他不会的,熟知他这位主子,夜苍穹确信,要是他早些如沈绮珺所言,表现出心中急切,向李南落讨饶,哪怕日日来缠着他,他口中不说,心中定然欢喜,也许早就接受他,原谅他了。   而他也不用掩着心中的急切,装模作样,在夏栖国驿馆那里想尽办法的只为了见李南落一眼,连进宫看他,入万鸾殿也要偷偷摸摸。   已经错失了这些年,本该用许多的时光来补上。   他还不能再次信任他,他要是够坚决,就该不顾一切地赖在他身边,叫他放心。   见夜苍穹脸色一阵变幻,忽然颓丧的以手覆面,显见是被她说中了,沈绮珺笑了笑,“你也有今天。”忽然一阵神清气爽,虽然抢不过这个大妖,但叫他心中难受,也算是出了一口气。   待回过神来,沈绮珺已经走了,夜苍穹叹息一声,朝着李南落的手背上轻吻,他对他低语,希望李南落都听得见,“是我的错,从今日起,我日日都会缠着你,哪怕你打我骂我,踢我赶我,我也不会走了,管什么夏栖国,妖又没有国界之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他低声保证,用帕子沾了茶水,沾湿李南落的嘴唇,日夜相守,他总会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如今这样也好,多了这许多的时间,让他陪着他。   其间夏栖国使团的人来过,寻的是夜苍穹,绝口不提韩昭炀出事的事,只要求太傅回去,被魏无雍下令拦了回去。   魏无雍只知道两人遇到了九尾妖狐,李南落还受了伤,并不知晓他怎么受伤,连大妖师都拿不下那个狐妖,魏无雍正在头疼,当然容不得夏栖国的人再来宫里添乱。   皇宫大内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万鸾殿宫门关闭,在太子魏无雍的命令下,不见任何客人,暗中又命大内近卫时常巡守,生怕九尾妖狐趁着这个机会来搞事。   也是他太过小心,此时此刻,要是九尾妖狐当真出现,夜苍穹第一个就会动手宰了她。   夏栖国,赵崇云还是瞒住了韩昭炀的事,不让其他人传出去,韩昭炀这次险些丢了性命,叫医师瞧过,说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不好好将养个几年,小命就要不保。   在他眼里,夜苍穹的价值显然不是韩昭炀可比,韩昭炀不过是个礼部侍郎,夜苍穹却是厉害的大妖,孰轻孰重,他一眼分清。   夏栖国此次来结盟,结果并未讨到半点好处,其实这也在郭晓之的意料之中,只是对于夜苍穹,他不如赵崇云那么看好。   他是见识了当日事件发生的,夜苍穹对东野侯李南落,那简直是眼里容不下旁人,如今韩昭炀做了那样的事,他夜苍穹岂能不迁怒于夏栖国?一旦迁怒,还会不会管夏栖国的死活可就不好说了。   雷泽国的战事在即,哪怕夏栖国和华胥国联手,也不敢说一定会赢,何况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打这一仗。   思来想去,竟束手无策,郭晓之心里叹息,太子要是将所有希望放在夜太傅身上,怕是只能落得一场空。   东野侯与妖物交手受伤之事,通过魏吴雍的口中传递了出去,朝上无人不知,可那妖物到底是何妖物,谁也不清楚。   魏吴雍怕引起恐慌不曾透露,却早就下令,但凡身上察觉异样的,定要马上上报大内近卫,否则要是被妖物所害,到时候谁也来不及救人。   小命谁都想要,谁也不敢大意,朝中上下顿时一阵紧张,对着不知哪里来的妖物,草木皆兵,叶墨槿知道事情底细,自也不会透露,只是在后来去探望过李南落,见他没有醒来,便也没将查探承恩殿的情况说与他知道。   其实也是因为一无所获。   什么都没查探出来,还有什么可说的,叶墨槿平日里的话就不多,面色冰冷,眼见从李南落身上得不到太多情报,便回去继续安排人手,继续找那九尾妖狐。   如是过了数天,李南落终于醒了,听到他醒来的消息,除了沈寒三先知道之外,就是北面院子里的那些个男女,消息也自是灵通。   旁人不知如何,但秋巧十分欣喜,放下心来,亲手做了点心,一层层的纹理细腻的带骨鲍螺,装在翠色的碟子里,更显得纯白如雪,甜香诱人。她提着食篮,披着斗篷,亲自将点心送到万鸾殿门口。   本以为宫人定不会让她进去,没想到,玹琴看了她一眼,竟让人放行了,秋巧十分不解,却也高兴,脚步不停,往里走去。   她是去过李南落的卧房的,还被搂过,想到那个时候,秋巧还会露出几分含羞微笑,这回提着篮子来,带的点心,就是想给醒来的病人闻闻香的,记得李南落说过,不嗜甜,她知道他未必会动,可她并不介意,这些东西做了一下午,哪怕只做个摆设,她也心满意足。   秋巧只能进万鸾殿,还入不了卧房,东西留下,人便走了,走之前谢过了玹琴,又说道:“前些天答允过侯爷,这几日再呈上一份点心,这是才做好的,不可久放。”   玹琴听她关照,点点头,难得的满脸认真严肃,这吃的想必是侯爷为夜大人准备的,侯爷事事都想着夜大人,可夜大人呢?   点心放到了案头,玹琴看也不看夜苍穹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沈绮珺的账簿才拿走,甜点就来了,葱绿碟儿上几个雪白的带骨鲍螺,李南落半靠在床头,见了那点心,苍白冷淡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异样,想起他曾经对秋巧的话来。   这异样被夜苍穹捉住了,“送点心的是谁?你很在意这个人?”   李南落看了看他,不说话,夜苍穹竟不敢追问,这回是他理亏,无论李南落怎么对他,他都甘之如饴,“是我的不是,我不问了,只要你好好的,怎么都好。”   他当下捧着点心送到他面前,“要不是我嫉妒心起,也不会如此容易着了那妖狐的道,要是清醒,我哪会疑心你,哪会这么不知轻重伤了你,是我蠢,是我的不是,你要打要骂都好,莫要自己生气,气坏了不值当。”   李南落哪里能这么轻易张口吃他送到嘴边的点心,摇摇头,依旧冷着脸。   夜苍穹也不恼,手里那一个,放进了自己嘴里,李南落眼角余光瞧过去,见夜苍穹眼睛一亮,果然如他所料,看来十分喜欢这款点心,不由嘴角微微松动。   夜苍穹每时每刻关注着他,一丝表情都不错过,于是恍然,“这点心是你叫人特意为我准备的?” 第180章 家猫   李南落只着中衣, 拥着锦被,夜苍穹怕他受凉,非要点了火盆再召出火焰之卵, 房间里暖得好似回春, 带骨鲍螺上的那层奶酥,微微发软, 放到口中就完全化了。   李南落见他吃的香甜, 想起这次受伤, 听他这么问,不禁又恼怒了,“给我滚, 吃你的东西去!”   他的嗓子完全哑了,嘶声喊出来, 叫夜苍穹心疼的皱了眉, 正色说道:“这次你怎么赶我,我也是不会走的。”   他不想走, 李南落却不想见他,故而没给半点好脸色,身上还痛着,心里知道这事实在是妖物为祸, 可作出事情来的到底还是夜苍穹。   身上受伤, 心里便不快活, “现下我不想看见你。”   夜苍穹见他坚决, 怕他人还伤着,不想叫他动气, 原来还想凑过去,顿时又缩了回来, 想了片刻,化作了大猫的模样,蹲在床边。   蹲下来也有半人高的野兽大猫,低眉顺目,耷着双耳,猫儿眼流露出难过的表情,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拖在后面,一动不动,这回一点都不神气了,还有些可怜巴巴。   李南落对人形的夜苍穹还能板起脸,对这样的大猫却无力招架,夜苍穹是故意的,他捏住了他的软肋。   既然他不想见的是人形的他,那变作原形野兽模样,也就不算是他了,这回能留下了吧?大猫儿不说话,但那双金光流动的碧绿猫儿眼,一瞬不瞬的看着李南落,好似在等他发话。   长长的胡须,茸茸的尖耳,一双猫爪子挨到了床沿,搭在床上的锦被上,见李南落没有反应,爪子又搭上来一点,这次是软乎乎的肉垫。   肉垫就在李南落的手背上,又软又暖,在他手背上碰了碰,大猫粉红色的鼻子里发出几声呜咽似的声音,李南落努力紧紧绷着脸,“你不是个大妖吗!用这种方式求我,你的脸面呢!”   夜苍穹这回学乖了,还要什么脸面,再下去他的主子都要跑了,算准了李南落对他猫儿的模样拒绝不来,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不光爪子搭上来,下巴也放了上来。   猫儿哪里有不端着的,哪里有这样谄媚的,李南落忍着不去捏那猫爪,不去挠那猫儿下巴,磨着牙骂他,“你用这法子逼我就范,你无耻!”   猫儿还是不出声,只继续摆出可怜模样,下巴贴着他的膝头,爪子软软搭着,蹲坐在床边,不管李南落说什么,都不肯走。   玹琴来送茶水,见了夜苍穹的模样,两条小短腿险些被自己绊倒,这可是大妖啊,夜大人可是个千年大妖啊,当下倒抽了一口气。   诡秘的冷眼顿时扫了过来,不是旁人,还是那方才还可怜兮兮的夜大人,玹琴心头抖了一抖,连忙当做什么都没看见,把热茶放下,立时猫着腰出去了。   闲杂人等不在,夜苍穹彻头彻尾成了妖界之耻,他觉得沈绮珺说的有道理,骄傲能值得什么,如今可不是慢腾腾等他主子点头的时候。   李南落躺着,大猫儿就蹲坐在床边守着,李南落起身,大猫儿立时跟在边上,也不敢变作人形搀扶,有一次他试过了,李南落脸上那层寒霜还有怒容,一句话都不用说,就知道他走路时候牵动了伤口,又想起夜苍穹做下的事来。   哪里能不恼怒?李南落简直怒极,可伤口在那里,每日还需要夜苍穹来上药,叫他又是恼火又觉羞耻。   那一天,李南落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已经是在自己的卧房里,沈寒三怕他脸皮薄,没有多说,夜苍穹却面色铁青,满脸羞愧,紧紧抓着他的手,披散着头发,喃喃自语,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   守了四日,终于见他睁开眼,夜苍穹的眼眶都红了,手忙脚乱的凑上来,竟不敢碰他一下,缩在边上,又是欢喜又是自责,哑声说道:“你哪怕要杀了我,我也没半句怨言。”   李南落还没回神,一片茫然,慢慢回想起发生了什么,眼神也复杂起来,人还虚弱着,动了动嘴角,“那你怎不去死?”   夜苍穹也不恼,坐在床边地上,好看着他,“我死了,你怎么办?”   “只要你好起来,随你怎么差遣我,怎么折磨我,我都认了,只要我家主子别扔下我,怎么都好。”一双眼睛看过来,墨绿深沉,再也没有半点桀骜。   本是个野猫,被吓得成了家猫,夜苍穹一点都不掩饰,他被吓到了,吓得魂不附体,吓得连心跳都要停住,要是李南落因他而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李南落不说话,其实知道此事怪不得夜苍穹,可是也没想到,这妖孽发起狠来……是那么狠的,如今想来心里还发颤。   无缘无故的想起当初来,年少无知,还妄想在这家伙的发情期亲近于他,如今算是知道了,为何当时夜苍穹会说他受不住。   那时候还是少年的他,若是经此一遭,说不准真的便要死在野兽身下,李南落喝了一口夜苍穹送到嘴边的茶水,无声叹了口气。   夜苍穹一点不敢问他,是为何叹息,茶盏送到唇边,只让李南落的手挨着边缘,自己来捏着茶盏,最好他碰都不要碰一下,一点力气都不用花才好。   他把他当成了件脆弱的瓷器,小心翼翼,伺候喝茶,伺候用膳,茶汤定要温度适宜,浓淡正好,用膳则要清淡,而且如今还只能喝米汤,为的就是那伤处能早些养好。   除了那处伤,身上的青紫淤痕,夜苍穹都小心的抹了药,先把药膏子化在手里,而后按在淤青的地方,慢慢揉开。   只这样还不够,还要伺候他宽衣沐浴,怕他牵动伤处,连走路都不让他多走一步,抱着李南落去浴池里,哪怕李南落起先言辞拒绝,态度十分绝情,夜苍穹也毫不退让。   这时候他又强硬起来,半点不肯妥协,李南落又赶不走他,没有办法,只能由着他把他放到池子里。   一路上没有旁人,可李南落被这么打横抱在夜苍穹怀里,还是觉得丢了面子,本来受伤心绪不佳,如今什么事都要靠夜苍穹,面色更加难看。   夜苍穹却当没看见,一味温柔,任打任骂的姿态摆出来,李南落也无话可说,衣衫被解开,夜苍穹抱着他进了池子里,也不让他坐在水里,还是把他放在怀中。   还轻声解释,“池子底下坐着太硬,对你伤口不好。”   他还不如不说,李南落一张脸上霎时通红,深深吸了几口气,咬牙道:“我自己洗,你滚出去。”   “不可,我还得看看伤势,替你伤药,这是沈医师交代的。”夜苍穹直接搬出沈寒三来,义正言辞,理由充分。   “我自己洗完,你再上药。”   “不可,伤处也要清洗,你看不见。”夜苍穹一脸认真,劝说道:“不用害臊,你身上没有哪里是我没见过的,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也是我为你清洗的……”   越说越是心虚,洗伤处之时,他亲眼见了自己对他做了什么,流血之处,红红白白,伤口又淫靡又狰狞。   回想起来,夜苍穹的兽性又被触动,连忙收敛心神,李南落就坐在他腿上,立时觉出不对,“你——”   夜苍穹满面羞愧,靠在他肩上,痛苦说道:“妖物,本就是禽兽,我也是。”   妖物本性,如何避免,妖物本来就比人类多更多的兽性,也拥有更多自然给予的天赋之力,要和夜苍穹在一起,就要做好准备,兴许什么时候他又兽性大发。   李南落叹了口气,夜苍穹的眉头立时皱了起来,保证道:“我会克制的,不会再伤你,这回是心魔作祟,要是再有下次,你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   “我杀了你,要我如何独活?”李南落脱口而出,抬起头来,就对上夜苍穹的目光。   泄露心声,好不恼怒,他避开夜苍穹灼灼目光,当做没有看到他的震动和笑意,低下头去,池水温热,包围在他们身边,暖意融融,一下下的水波荡漾,冲在心口,叫心跳也一下下的快起来。   当年两情相悦,却没有说过什么承诺此生的话,本来以为什么都不用说,只是喜欢就够了。   原来,说出来又是不同。   李南落低头不言,夜苍穹含笑看他,不敢有半点调笑,生怕他恼羞成怒,手里拿着魏无雍差人送来的香胰子。   只宫里才有的稀罕物,调了山茶的花油进去,不仅洗的干净,还有淡淡山茶花香,轻轻在打湿的澡巾上抹了,然后才在李南落身上擦洗起来,动作也是轻之又轻,缓之又缓,何止当做是瓷器,简直将他当成一块白玉豆腐,碰一碰都怕弄碎了。   看来是真的吓到他了,夜苍穹这么小心翼翼,倒是叫李南落有些好笑,却也不阻止,就让他这么小心下去。   夜苍穹果然一直很小心,半点都没有旁的心思,只细心为他擦洗,连长发也一并洗了,最后洗到伤处之时,李南落却要趴在池边,等夜苍穹上了手,他终于忍不住哼出声来。   “疼吗?我再轻一些。”夜苍穹沉着脸,眉头紧蹙,好似痛在他的身上。   李南落不吭声,俊脸染上一层红,想要骂人,又怕喉间发出别的声儿来,一双手紧紧握拳,抵着着池子的边缘,眼前水波晃荡,琉璃宫灯照出池水一片光亮,直晃的眼睛发花。   身子僵硬,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好不容易洗完,上完了药,夜苍穹抚着他的臀,终于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在李南落瞪过来之前,为他擦干身子,穿衣烘发。   半湿的头发在他手里,轻轻冒出热气,薄雾之中,夜苍穹从后面搂上来,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你若杀我,你不独活,你要是出了事,我也是不能独活的,那我们就说好,生死都在一起,好不好?” 第181章 心甘情愿   李南落的心霎时软了下来, 却不肯点头。   他不想回答,有意刁难般回道:“这话说得不吉利,你这大妖多久的寿数, 说这些还太早, 再说,谁要与你同死。”   他口中还是这么说, 夜苍穹却已经不会当真, 要是还慢慢腾腾地等他点头, 不知要等到何时去,眸色顿时深幽。   李南落眼看着他转过来,“唔——”猝不及防, 嘴上便被堵住了。   夜苍穹这时候没有一点歉疚的意思,顺着腰抱住了他, 将他抱起, 唇贴着唇,一路走, 一路亲吻,嘴唇轻碰,时而贴紧,时而分开。   到了卧房门口的时候, 夜苍穹的舌尖试探性的碰了碰, 李南落立时习惯性的缠住了他的, 手臂圈住了他的脖子, 想起自己原是想要驯服这头野兽的,顿时又退了开去。   夜苍穹意犹未尽, 舔了舔唇,却不敢有半点抱怨, 只叹息一声,“我是猫儿妖,你便是猫儿崽。”有时他这主子比他还要傲气。   李南落只当没有听见,嗓子哑了,不欲多言,可心里还转悠着夜苍穹的那句话,这意思,便是要与他此生此世了,心里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越嚼越泛出一丝别样滋味来。   不想承认,他竟然也同那些为情痴狂的俗人一般,为了这些许甜言而心神不宁,于是在夜苍穹面前愈发板起脸来,不想让他得意。   心里却在想,原来说和不说真的不一样,当夜苍穹背过身为他取手炉的时候,不禁嘴角微勾。   夜苍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离开,心中有愧,对李南落失了那种笃定,才会有这样的心魔,如今已经做错了事,索性放下所有,一心一意打算只好好看住了眼前人,其他什么都不想顾了。   也就是从这时起,彻底成了李南落的小厮,无论端茶送水,无不亲自服侍,堂堂大妖,沦落到要化作原形才能哄人。   李南落知他有意表现,便也有意刁难,好似只为了看清夜苍穹的真心似的。   沈寒三知道原委之后,也不再责怪夜苍穹,甚至对于李南落的刁难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既然是妖物作祟,岂能责怪亲近之人。   旁人兴许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如何,夜苍穹却知道,无论如何被他差遣,他都甘之如饴。   “是你自己说的,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不会走。”李南落的理由充分。   “是我说的,我不走。”夜苍穹回答得也十分肯定。   虽然是中了妖狐的迷障,但也不是全然失神,他依然记得李南落对他大吼的话,他所恨为何。   怪不得,他对他虽然亲近,却不再如过去那般全心信赖,那个曾经什么都告诉他,全心全意信任他的少年,已经被他自己亲手弄丢了。   取而代之的,孤身一人高坐万鸾殿的大妖师东野侯。   东野侯或许依然对他有情,却已经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类或是妖物。   所以夜苍穹真的半点都不介意,无论怎么被刁难,差遣,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如何伤过他,李南落如今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就不过是在要补偿,不过是求心安,不过是在撒娇委屈,不过是……为了让他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他真的不会走。   他就心甘情愿,为了让李南落相信,他做什么都愿意。   这一日,是李南落又要他走,理由是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无关的人不该留在万鸾殿。   夜苍穹一贯的耍无赖,又变成大猫儿模样,赖在地上,李南落继续拿他无可奈何,继续对他生气,夜苍穹就继续用猫儿模样哄他。   玹琴看了全程,这戏码不知上演了几回,他这个旁观的也都看腻了,这两位大人怎么就乐此不疲呢?   玹琴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之,侯爷大人,好像越来越享受折磨叶大人了,夜大人也越来越享受被折磨了。   不过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是万万不敢开口的。   于是万鸾殿内一片和谐,东野侯说一不二,某国太子太傅俯首听命,根本就不打算再回去了,甚至险些要插手膳房的活计,只为了亲手给侯爷大人做一碗面。   李南落也没想让他做到这般地步,正在担心夜苍穹将厨房烧着的时候,外间的事终于有了消息。   叶墨槿托人问话,问李南落,九尾妖狐受伤逃窜,是否是夜苍穹出的手。   这话托人传来的时候,李南落正靠在榻上,面前摆着一个膳桌,桌上放着一碗面条,洁白如玉,上头搁着一个勉强煎成形的鸡蛋,几粒葱花,汤是厨房惯常备着的鸡汤,面条却是夜苍穹亲手揉的面做的,也是他亲手煮的。   除了那煎蛋卖相不佳,好似缺了点油水,有些粘锅,看着烂糟糟的,其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   “你吃吃看,能不能入口?”夜苍穹放下卷起的袖子,看似平和的眼神里藏着献宝似的热情。   把筷子递给了他,“你喝了几日的粥了,问了沈医师,今日可以吃点面食,好消化,也于伤口无碍,就是油腥还是沾不得,所以鸡蛋的模样难看了些。”   又提他的伤处,李南落简直想堵住他的嘴,却抵不过手里这碗汤面的吸引,夜苍穹亲手做的……   盯着李南落用筷子挑起面条,看他吃了一口,夜苍穹紧张地等他开口,李南落却并不开口,又吃了一口。   “尚可。”中肯的给了个反应,其实李南落许久不碰这些吃的,日日喝粥,嘴里早就淡得什么似的,鸡汤面对他而言,只要能吃,怎么都好吃。   一碗面条,吃得慢条斯理,这是李南落的习惯,即便再好吃,再喜欢的,也不会失了仪态。   夜苍穹就陪在他身边,看他吃面,看他喝汤,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吃完,就差亲手喂他。   在李南落昏睡期间,他怀着满腔的怒火和歉疚,还有满满的恐惧和杀意。   怒火是对他自己,歉疚是对李南落,恐惧亦是因为李南落,他要是真的失去他,该如何是好?   根本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夜苍穹也不再去想,他需要转移注意力,他需要为这次的事讨一个公道。   九尾妖狐,是最好的目标。   夜苍穹仔细回想过,是何时中了九尾妖狐的迷障,思来想去,还是落在韩昭炀身上。   韩昭炀显然是被九尾妖狐所迷惑,不论他说的那些是梦境还是九尾妖狐所幻化,狐妖都已经在他身上种下标记。   而他与韩昭炀对质之时,有一瞬确实被妒意冲昏了头脑,也就是那一瞬之间,足够九尾妖狐下手。   百年一尾,九尾妖狐,已近千年,千年妖狐不是寻常小妖可比,但要对付夜苍穹这样的大妖,只有趁着他大意之时,所以才先找上了韩昭炀。   夜苍穹一旦明白缘由,便很容易找到九尾妖狐的行踪,妖物都有自己特定的气息,就如面鬼追寻妖狐行踪那样,夜苍穹也从妖狐在他身上留下的妖力追踪到了九尾妖狐的踪迹。   宫阁高处,城楼之巅,冷月高悬。   九尾摇曳,绯红的双眼,浑身纯白如雪,九尾妖狐立在宫梁之上。   它一直都在这个皇宫大内,还有何处比皇宫更欲望横流,更人心叵测?这是最适合妖狐藏身之处。   妖形对妖形,一只如狮如虎的异兽,碧眼之中似若流光,巨大的身形在屋檐上落下暗影,长长的兽尾左右甩动,流露出危险的意味。   九尾妖狐对着狮虎般的大猫妖,只一眼便知道自己不可力敌,其实它早就知道,若非如此,也不会用那样的手段。   “许久不见,你似乎变了很多,若是当年,你可不会轻易掉入我的迷障呢。”妖狐一双上扬的狐狸眼,眼珠转动,一开口,俨然相熟。   夜苍穹有些意外,却根本没有追究的兴趣,雷霆般的妖气冲天而起,直冲九尾,他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上来就是一下重击。   利爪如电。   九尾妖狐万万没有料到,本来还想套套交情,它的妖力迷人心智见长,并不擅长近距离的交手,立时往后逃窜,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   夜苍穹冷笑,他就是被这玩意儿害得失去理智,哪里还会再次落进陷阱,那一声长啸引来心中一阵震颤,千百种欲望从心底翻涌上来。   而夜苍穹早有准备,他对于自己内心的黑暗并非不知,那里有太多深埋的情感和可怕的野望,还有许许多多记忆的碎片,他从未好奇,也半点都不想去了解。   有一种本能,叫他不要去深究。   夜苍穹张开妖域,拦住九尾妖狐的去路,对那些涌上的欲念和记忆全然不顾,怒吼声里,身子腾起巨爪飞扑——   寒光划破黑暗,九尾妖狐腾身才避开,后一爪已经接上!   夜苍穹要发泄心中怒意,出手愈加冷厉,利爪如刀,身形如风。   虎啸声中,九尾妖狐身上渐渐出现了血痕,夜苍穹一爪子一爪子地拍过去,每一次都避开致命之处,就好似猫儿戏鼠。   拿住要害却不下手,还要残忍地戏弄,直到猎物筋疲力尽,生不如死。   九尾妖狐岂会看不出他的意图,心里颤抖,不住咒骂,口中却服了软,讨饶道:“陆吾,就算你记不得以前,你也该知道我啊,你竟如此不念旧情吗?”一边发出呜呜声响,眼睛里红色闪动。   夜苍穹根本不理会它说什么,虚空之中空气炸裂,一个闪现,野兽腾身,利爪撕开九尾妖狐的后肢,白毛上血色霎时混成一片。   这一次伤得最重,九尾妖狐惨叫一声,没料到这一次迷障未能对夜苍穹起效,夜苍穹绝了它的去路,他本来就是来取它性命的。   发现对方是认真的,九尾妖狐这才急了起来,尖声大叫,“陆吾!你不想做神仙便罢了,怎还巴巴地跟着个人类?!不过是伤了他点皮肉,你就下此狠手?!”   什么陆吾,什么神仙,夜苍穹听到心里竟不感到意外,好似一切理所当然,但动作丝毫没有变缓,张开利齿,扑向妖狐。   九尾一下绷直,整个身上的长毛都因为恐惧而炸开,发出嘤嘤怪叫,却依然逃不过那一口咬在了长尾上。   九尾剧烈一甩,整个身子划出一道血色,硬生生挣脱一个长尾,牺牲百年妖力,在夜苍穹的妖域上冲出一道孔隙,身子一摆,急急逃命而去。   夜苍穹咬住了妖尾,冷哼一声,直接将百年妖力吞吃下去,舔了舔唇边妖血,眸中金光四射,流光溢彩。   妖狐的妖力,与旁的小妖不同,算是大补,脑中又有些景象浮现,夜苍穹置之不理,那是千年之前的事。   他早已知道,他活了已经不止千年。   心里记挂着李南落,身形一动,他就回到了万鸾殿。   他离开不过片刻,谁也不曾发现,自此之后,他也再也没有出过万鸾殿。   此时听叶墨槿托人传话,李南落相问于他,他这才露出一丝阴鸷笑容,“不错,是我干的,可惜被它跑了,不过它也不会太好过,千年妖力,损失百年,也够受的,正是捉它的好时机。”   叶墨槿既然来问,定然是发现了九尾妖狐的踪迹,应该是受了伤才会被他发现,不知是否拿下,李南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放下手里的汤面空碗,他终于对夜苍穹放缓了脸色,“谢谢。”   这声谢意,是因为汤面,也是因为夜苍穹所做的事,他似乎每次都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为他做一些事,此后也从来不说。   他不需要他感谢,也从不对他说,李南落反而更为动容。   “你我之间,何用言谢。”夜苍穹递了个帕子给他,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目色温柔,“为我主子效力,乃天经地义。”   李南落几乎想要避开他炙热的注视,眼神却不听使唤,目光所至,好像外头照进的阳光也变作了金线,将视线缠在一起,丝丝缕缕,纠缠不休。   “往后,你就赖在此地,不准备走了吗?”李南落轻声相问。   夜苍穹一愣,这意思……连忙答道:“早就说过不走了,哪里也不去,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那就留下吧。”用帕子抹了嘴,李南落若无其事地放下,看了他一眼,唇边露出点笑意。 第182章 密道   东野侯一点头, 夜苍穹终于名正言顺,留在了万鸾殿内。   要是问起他的身份来,他也自有话说, 一个大妖, 留在他的妖师身边,伺候他的主子, 需要理由吗?   魏无雍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平白多了个大妖做助力, 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介意这大妖留在宫中。   听说九尾妖狐就是夜苍穹在宫里给抓住的,还重创了那妖物, 皇宫大内有这般厉害的大妖做看守,还不用花宫里一分银子, 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夏栖国赵崇云那里, 自然也知道夜太傅不会再回来了,得知他留在了万鸾殿, 就连郭晓之也顿足叹息,如此助力,竟平白给华胥国的人占了去。   赵崇云更是在听到消息的时候,直接掀了桌子。本想着将夜苍穹带来, 能在华胥国有所作为, 没想到竟为他人作了嫁衣, 不由怒极, 自觉大失颜面。   他的太子太傅,竟情愿到华胥国侯爷这里做一个被使唤的妖物, 李南落等于是在他打的脸面!   李南落并不在乎赵崇云怎么想,夜苍穹对赵崇云无意, 对夏栖国也无情,那么无论夏栖国还是赵崇云,便都不足为虑。   反而是九尾妖狐,只要一天不死,皇宫之内就有祸患,也不知叶墨槿查的如何,自得到夜苍穹的答复后,便再也没有一点动静。   九尾妖狐可能来自雷泽,可能便是雷泽用来谋算孟柯国的关键,万不可留这妖物在宫内。   要是妖狐使出妖力,叫魏吴央,或者是魏无雍神智丧失,等若是不费吹灰之力窃取了华胥国,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   可那二人,却是叶墨槿无法查探的,李南落心思一转,看向了夜苍穹,“陪我去夜探乾心宫如何?”   “你的伤才好些,这就待不住了?”夜苍穹为他掩了掩了被子。   夜深人静,李南落躺在卧房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暖被,一双眼睛看着窗幔顶上的缠枝纹,目光闪动,才烘干的黑发垂在肩头,还透着点润泽水汽,更显得乌发墨黑,还有那一缕白色,是夜苍穹一直看不惯的。   他知道,是当年逃亡之时李南落年纪尚幼,却忧思过甚,这才把那一缕发熬白了。   “躺久了,也该动动了,我的妖力已经恢复,自然之力取之不尽,疗伤也快得很。”李南落躺了这些时日,百无聊赖,两国谈判结盟,早就已经结束,夏栖国半点没占到便宜。   一双手从被窝里伸出来,“为何你还要睡在地上?”他的手朝着旁边指了指。   夜苍穹还是半坐地上,地上铺了床褥,他晚上就是这么睡的,就如陪夜的丫鬟,睡在床榻边的空处。   夜苍穹伸手过去,抚了抚他的发,又捏住他伸出来的手,竟有些委屈模样,“不睡地上,要我睡去何处?外头的罗汉床离你太远,我不喜欢。”   “怎么不睡上来?”李南落的指尖温暖,房间里也暖如春天,可还是怕夜苍穹睡在地上浸了寒气。   “你怕是第一个担心大妖受凉的。”夜苍穹有些好笑,心里却又熨帖无比,这是李南落心疼他了。   李南落做势要往里挪,夜苍穹却拦住他,“我不怕冷,独怕自己忍不住。”   什么忍不住,忍不住什么?李南落一下就明白了,往里的动作停了,扫了夜苍穹一眼,“禽兽。”   他低声骂,夜苍穹低声笑,他确实就是怕真的同床共枕,自己又忍不住做些什么,未必会很过分,却不能保证不做。   李南落垂了眼,好似阖眼睡了,夜苍穹熄了灯,正要朝地上躺下去,床上的人却往里缩了缩,空处一片地方来。   高床软枕,心仪之人,夜苍穹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宽衣躺了上去,掀开被子顺手就从后面揽住了缩在里面的人。   手臂揽住了腰身,让李南落的背脊贴着他的胸口,“暖不暖?”   “你要是想为我取暖,该变个模样才是。”李南落口中不留情面,夜苍穹却不会真的变作个猫儿样,都躺上床了,要是他再问,便是他蠢。   “那——这样呢?”让李南落转过来,夜苍穹在黑暗里看到一双发亮的眼,手指顺着耳廓摸过去,轻轻捏住了下颌。   没等他做什么,李南落的唇已经压了上来,只是唇舌交缠,没有旁的,床幔里却好似春意更浓,暖意更甚,浅浅的鼻息交错,夜苍穹的手牢牢按着李南落的腰身,紧紧贴着他的。   察觉到点异样,没等李南落说话,夜苍穹自己先退开了,实在忍不住,他又想做禽兽不如的事,只能忍住。   “可不要在这时候撩拨我。”夜苍穹清了清嗓子,有些哑。   “我就是撩拨了,你又待如何?”李南落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幽黑的眼瞳,在黑夜中无比深邃,“我还未消气,你说怎么办?”   “我的好主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怎么蹂躏折磨我都可以。”夜苍穹装作委屈巴巴,逆来顺受模样,回答起来却毫不犹豫。   早就等他这句话,李南落双眼一眯,“下次让我在上,我就原谅你。”   夜苍穹在黑暗中看了他好一会儿,李南落由他看着,直到他点头,“就是这个要求?好,我答应你。”   他答应得爽快,李南落捏了捏他的耳朵,又亲吻了一下夜苍穹的唇,“乖。”   堂堂大妖躺在这里,竟被当成个猫儿,又是揉耳朵,又是拍着脸夸奖,李南落自然是故意的,夜苍穹一点都不动气,还半眯起眼来,好似享受的很。   他越是顺从,李南落反倒不舍得折腾他了,曾经在少年的他心中,这个大妖就如神祇一般,无所不能,他到此刻还记得那时候天空烈火熊熊,夜苍穹从天而降,身形修长,状似天神。   如今,当初倾慕的大妖就在他身旁,任由他驱使。   盖上锦被,躺躺好,李南落在被窝里伸出手,无声无息,夜苍穹的手指伸了过来,两人的手在被窝里,捏在一起。   冬至,这一天终于到了,百姓家家户户都买了祭祖用的各色吃用。皇家则要祭天,朝廷有十多日的休沐日,前头几日,在魏吴央面前的几位重臣,还会被宣到宫中,一同参加皇家的祭祀。   这是陛下的恩典,能有幸被传召的,便说明在陛下心中有了分量,也是在朝廷里说得上话的大臣。   李南落就选在这一天,他说要探乾心宫,不是玩笑。   所有人都知道,东野侯简在帝心,可惜此次因为被妖狐所伤,不能出席祭祀大典。   李南落就是用这个借口,趁着宫内都忙着祭祀,比起以往人要少上许多的机会,准备探访魏吴央所在的乾心宫。   此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只带上夜苍穹一同前往。   祭祀仪式要花费一天时间,这里天还没亮就开始忙了,在吉时之前,一干人等便已跑去大祀殿,祭祀天地,祭祀祖先。   李南落和夜苍穹隐匿身形,避开守宫的护卫,来到乾心宫。   乾心宫内,被留下的宫人们各司其职,不敢稍有懈怠,气氛竟半点都不松懈,叫李南落有些意外,好在,他和夜苍穹只要愿意,就能避开寻常人的耳目,这点对他们倒也不难。   放出面鬼,查探是否有妖狐气息,李南落这么做是出于谨慎,他始终有种感觉,宫里时常有视线关注他,这也是他一直没有离开皇宫,搬入相国府旧宅的原因。   可面鬼一无所获,李南落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   夜苍穹只是陪他跑这一趟,主子有令,他跟在一旁也不过是为了安全,在他看来,妖狐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再作妖。   既然来了,李南落也顺便在魏吴央的寝殿内查探了一番。   这个魏吴央,当年对他步步紧逼,后来又荣宠加身,他与其之间自有一种默契,如同交换,他给予他地位,他给予他大妖师之力。   至于相国府的旧案,李南落暂时归咎于归梧栖,蛊雕是归梧栖的妖,一切根源,便都算在归梧栖头上。   四处巡视,夜苍穹竟在无意间发现一处古怪,野兽对流动的空气最为敏感,天性便会寻找活路,而在这宫殿内,竟有一处不该有气流通过的地方,有着一股活气。   李南落稍一探究,就发现一处开关,那竟然是个密室。   魏吴央所在之处,竟有密室?!李南落面露惊异,毫不犹豫走了进去,并非是他大意,而是如今已经很少有什么能伤到他了。   至于妖物,有夜苍穹在,哪里还需要担心什么小妖。   他一步走进去,里头别有洞天,两面火把燃烧着,密室是个通道,长长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李南落与夜苍穹对视一眼,事到如今不可能再退出去,索性顺着密道继续往前。   密道尽头,是一座宫苑,竟然在地下,却处处嵌着夜明珠,将暗无天日之处,照的宛若白昼。   李南落越来越好奇了,自他成为东野侯,魏吴央就很少宣召他,两个人凭着点默契,没有太多交流。   魏吴央是个明君,行事却叫人难以捉摸,当初对大内近卫下了追杀之令的是他,后来让大内近卫不再插手的也是他。   他怀疑过魏吴央,却苦无证据,且说不清魏吴央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一位君王,会自己害死自己的肱股之臣?   他爹李佑并非权臣,也不握有军权,从未威胁皇位,魏吴央没有动机。   所以李南落仅仅是怀疑,如今,到了这个密室之中,他忽然心口狂跳,似乎隐约察觉到,真相就在自己眼前。   夜苍穹上前,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李南落点点头,两个人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地进了那宫苑之中。   远处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似是争执,有个声音很是熟悉,李南落一皱眉,是魏无雍?   身为太子,他不去祭祀,为何在此处?莫非这里和大祀殿也相通?   夜苍穹见他犹疑,当先往前去了,李南落连忙跟上,说话声传来的地方,门扉合拢,两个人影映在窗棂上。   李南落伸手,挑开一丝窗户,看到了里面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确实是魏无雍,还有一个……   夜苍穹也见到了那两人,一侧首,李南落面露惊异,直直看着那个人影,一时间竟不能自控,失声喊道:“大哥?!!” 第183章 所谓天命   里头的人听见声响, 站在魏无雍对面的年轻男子不再说话了,转了过来,露出一丝复杂神情。   他不开口, 魏无雍也静默, 随即低声问道:“南宫,该让他知道了?”   “事已至此, 也隐瞒不下去了。”被叫作南宫的男人, 穿得随意, 青衣束发,面容清瘦,脸色有些苍白, 整个人有种阴郁之气,一双眼睛深沉如水, 就那么静静站在那里, 看着李南落猛地推开门,向他走来。   李南落的兄长, 李况,死于相国府血夜,相国李佑的长子。谁都知道相国府只留下李南落一人,可如今, 李况分明站在李南落面前。   李南落的心里, 还存着兄长自小带他读书习字的记忆, 记忆中的嫡庶之分是假, 可兄弟情谊是真,儿时身子弱, 也有过由兄长背着满屋乱跑的时候。   更小些的时候,骨头还没长好, 不让捏笔,只能看字,他便巴巴地趴在李况的书桌上,闻着那墨香,看着字帖上一笔一画落下,心里羡慕,有一回看出神了,脑袋磕在砚台上,血水流进了墨水里去,李况急得满面通红,还要强作镇定,胡乱掏出帕子按了他头上的伤口,颤着声命人去请医师。   长兄如父,李佑身为相国,并不能时时看顾,多半时候还是李况带着他,手足情深,形影不离,直到李况到了志学之年,忙于课业,两人这才渐渐疏远。   “大哥!”李南落仔细分辨,先是惊异,再是惊喜,“你真的还活着!”上前一把将那人抱住。   “我活着,一直活着。”不知该叫做李况还是南宫的男子,微微颔首,相比起李南落的欣喜,他十分镇定,合拢了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夜苍穹不喜欢这种镇定,这人看李南落的眼神,就似同在看自己的所有物,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好似李南落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   不着痕迹的走到李南落身侧,夜苍穹等他退开来,在衣下抓住他的手,用了用力,要他小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就算夜苍穹自己是个妖,也不能保证其他的妖不作妖,毕竟才出了九尾妖狐的事,一切都需要小心。   李南落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仔细审视,眼前之人确实是他的兄长李况,身上也没有妖气。   “叫我南宫吧。”曾经的李况目光闪动,看了夜苍穹一眼,依然很平静,“这位想必就是夏栖国的夜太傅。”   “夜苍穹,不是太傅,是他座下的大妖。”从上往下打量着南宫,夜苍穹抱着手臂回答的很干脆,也一点不掩饰自己的打量。   南宫在他的注视之下,居然神色不变,只是笑了笑,才对李南落说道:“没想到你我会在此相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爹呢?难道他也没死?”李南落镇定心神,首先想到这一问,要是真的如此……   他的眼底有一丝希冀,盯着李况想要个回答,李况看着他,没有说话,于是李南落便知道答案了。   其实也并不意外,只是今日太过不平常,才叫他生出不该有的希望来,李南落很快恢复过来,立时想到身边的夜苍穹。   魏无雍知道他和夜苍穹之间的事,那他兄长是否知道?要是李况知道,又是个什么态度?拽着夜苍穹的衣袖,他想开口,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夜苍穹好似知道他的为难,只眯着眼笑着站在那里,然后忽然问道:“既然你是李况,为何又自称南宫?”   这个问题显然问到了点子上,魏无雍和李况对了个眼色,仿佛是在确认是否就在今日要说出一切。   从两人之间的神情看来,他们并不陌生,显然魏无雍早就知道李况还活着,可他从未提过。   李南落神色不动,倘若李况与太子熟稔,那相国府血案,是否与皇族无关,否则,他大哥如何能淡然处之。   “糟,时辰到了!外头的祭祀!”魏无雍却神色一变,忽然跳起来,急急忙忙整理衣冠,“你们先聊着,再不出去父皇怕是要宰了我!”   就算魏无雍平日再乱来,对于祭祀之事也丝毫不敢大意,今日祭天,哪能误了吉时,他匆匆而去,去往宫苑的另一边。   李南落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这个地下宫苑里有去往各处的通道,可为何宫内需要这么一个四通八达的密道。   “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一坐。”李况比李南落镇定,伸出手来往里引。   一步步石阶,进了里面,也悬着宫灯,屋内锦绣和外面宫室一般无二。李况,也即南宫,踏着地上的厚毯,引他们一路走,到了一个如同水榭的亭阁里。   手边一池锦鲤,桌上一壶清茶,这个宫苑他如此熟悉,再看他苍白面色,像是久不见光,分明就是常住这地下宫苑之中。   外头一排排明珠照着,熠熠生辉,里面一座座宫灯,笼着细纱,将眼前照出一片蒙蒙光华来,南宫安然坐下,李南落坐在他的右手边,夜苍穹却不落座,他就站在李南落身后。   这个李况出现的过于蹊跷,旁人看李南落都是能驱使无数妖物的大妖师,在夜苍穹眼里,他是变强了,可心肠还是不够硬,对他如此,对相国府里的人更会如此,凡是与他过往相关的,他从未忘记,这种牵绊也从未断绝。   这是人类的通病,也是人类的宝贵之处,难以用好坏来界定,所以夜苍穹准备亲自看着,若有异状,他会在李南落下决心之前及时出手。   南宫盯着李南落,李南落由他看着,兄长没有死,实在叫他大为高兴,可心中疑虑并未减轻,反而越发浓重。   “既然你要我叫你南宫,那便南宫吧,敢问……你为何还活着?”李南落捏起茶盏,问得很浅淡,“当时所有人,除了我,应该都死了,正是因此,再加上那蛊雕伪装,我才会被当作凶手,假若兄长未死,为何不为我分辩?”   此为关键。   夜苍穹有些意外,李南落一开口就直指要害之处,这是最大的问题。   南宫似乎也没料到,他问得如此直接,有些惊讶,随即叹笑道:“你当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这个问题,问得好。”   李南落手里捏的茶盏慢慢放回桌上,惊喜过后,理智重回,“既然问得好,不如请你来回答这个好问题?我被通缉之时,兄长在哪里?”   “当时我在宫中。”南宫也不隐瞒,他一手拿出个罐子,取了些鱼儿的饵食,洒在池子里。   饵食是细小的虫子,鱼儿在水中蜂拥而来,南宫冷眼看着手中蠕动的虫饵,下一刻被鱼儿吞入腹中,“我在宫中,在陛下身边,其实,你是冤枉的,陛下一直知晓。”   李南落一点都不觉得意外,“陛下知晓,却也依然要下令通缉我,是因为蛊雕化作我的模样,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话好像有些讲不通。”   南宫手中那一罐虫饵,只放了一小撮,便引来鱼儿争相涌动,水面再不复原先的平静,他笑了笑,盖上盖子,拍了拍手,“你答得不错,其实陛下是有意为之,我们都知道你是冤枉的,可天下人不知道,朝廷百官不知道……”   “你便只能背上罪名,忍辱负重,一个人走上逃亡之路,也只有如此方式,方能逼出你的潜力,如李相国那样保护你……你如何能有今日?”南宫一下站起来,朝李南落摊开双手,往他身上一比,面露赞叹,好似看一幅完成的画作,一件珍宝。   李南落不动声色,由得他打量,心却往下沉了沉,“已经达到了你们的目的,所以我便不费吹灰之力,证明了清白,魏吴央随即昭告天下,我不是凶手。”   “不错,其实这并不难猜,我想你早有察觉,倘若真的想将你缉拿归案,大内近卫岂会轻易撤回,当时你的能力已经觉醒,察觉到这一点,陛下和我都觉得,可以不用再逼你了。”   “你已经陷入这个妖物所在,野兽之道,不用外力,也自有天命,推着你往前走。”   南宫说起天地之力的时候,神色之间似乎还别有含义,李南落灵光一闪,莫名想起一个地方来。   “天命,归梧栖?”   南宫微怔,没料到李南落竟敏锐至此,听他说出三个字,神情一紧,“不可妄言!”   “又是一个被归梧栖吓大的人类。”夜苍穹方才一言未发,此时突然开口。   “不可嘲弄天命!”听他语出嘲弄,南宫面色大变,“你可知晓,因为归梧栖的存在和庇护,华胥国才强盛至今!就连陛下都不敢妄言,夜苍穹,收起你的不可一世!”   他压低了嗓子,说得又急又快,声色俱厉。   “归梧栖竟有这么大的能耐,连魏吴央也受其牵制?”这是李南落不曾料到的,眉间一蹙。   他忽然想到,“太医局!太医局的存在就是为了归梧栖?那些炼妖师,那些药物,全是为了呈送给归梧栖,是不是?”这么一来,太医局所有的不合理之处就都说通了。   “归梧栖与四国无关,妖物并无国界,归梧栖身负天命,是为了天下安定而存在,甚至一直以来,隐隐之间都在相帮各国皇家,稳固地位。”在南宫眼中,归梧栖不可违逆。   李南落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我记忆中的兄长,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你叫爹李相国,却对这归梧栖奉如神明,你说你是南宫……哪一个南宫?你为何不是李况?”   “我当年是李况,如今是南宫,其实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天赋异禀,自小便注定与众不同,爹知道,我也知道,唯独你自己,无知无觉……”   南宫回忆往昔,“你完全不记得,在你儿时只要你发怒,天便会打雷,你难过,天又要落雨……你自然也不知道,你出生的那一日,天有异象,红霞遍布整个京城,那时候,陛下就已经知道你的不凡。”   南宫说得专注,李南落却只想放声大笑,他也真的笑了,笑得险些流出泪来,“这是哪个画本里的故事,竟拿来安在我的身上?”   “既然我如此不凡,为何相国府内那么多人遇到那样的险境,陛下竟不及时让大内近卫来援?巡城司日日当值,为何哪一日竟无人发现府里的异常?陛下知道我不凡,为何不保护我家人,爹因妖祸而死,娘呢?娘是为何而亡?我记忆中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李南落慢慢站了起来,捏紧了拳头的手撑在桌上,目中闪过厉光,“南宫,你来告诉我答案。” 第184章 不可违逆   是南宫, 不是李况。   李南落果然如他要求的那样来称呼他,如此一来,仿佛就能将眼前之人和昔日兄长区分开来。   李况是李况, 南宫是南宫, 昔日的李况对他的冤屈沉默了,今日的南宫呢?   身畔鱼儿跃出水面, 又一头扎进水里, 吞吃了虫饵, 南宫指了指水中,“你就是这鱼,而血案就是那虫饵, 这是为你准备的,你要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   “你莫非要告诉我, 因为我天生不凡, 魏吴央便要杀了爹?荒唐!就算我真有什么不凡,就算魏吴央当真为了逼出我的不凡之处不择手段, 他身为华胥国君也不会找一个妖来取自家相国的性命。”   “你可是忘了,父亲他本来对华胥是何等重要?魏吴央再混账也并非一个昏君,他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来。”   李南落负手而立,淡淡看着眼前的这个“兄长”, 获知亲人还在人世的喜悦, 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   “你要骗我到几时?魏吴央哪怕没有动手, 也一定知道当日会发生的事,他没有插手, 是不是?眼看着相国府上下被屠尽,袖手旁观, 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南落这一连几问,叫夜苍穹心潮起伏,又心有所感。   片刻之前他还担心李南落心软,这会儿才发现,原来他只是对着自己的时候才顾念旧情,眼下只要有疑点,哪怕对自己兄长,他也未曾失了判断,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蜜意来。   南宫这一次不说话了,饱含了赞叹的目光落在李南落的身上,“你说的不错,一分不差,陛下知道,却没有插手,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不能,这是一种交换,用那一天什么也不做,来交换华胥国的平安,来保住你,不被带去归梧栖……如今虽然死了很多人,但你只凭妖力即可纵横天下,也不枉相国府那许多人命——”   “住口!”夜苍穹收敛了心神,满目阴沉,“保全华胥就是保全华胥,为何还要牵扯上他?你说这些,难道是想告诉他,那么多人的死,是为了换他一身妖力?你要他如何自处?你还是他兄长,竟蠢到如此田地!”   南宫好似没有看见李南落煞白的脸色,竟慢慢点头,有些苦涩地说道:“事实就是如此,是为了保全华胥国,也是为了保全他,你以为李相国为何要把他藏在府中?他早已被归梧栖定为圣子,身上系着华胥国的安危,归梧栖想得到他,李相国哪里能肯?只能不断掩饰他的存在,尽量不叫人注意,陛下两面难为,只能暗中相帮,南落还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几方盯着,只是他不知晓而已。”   李南落心中一片空荡,又一阵混乱,而南宫的话还在继续。   “这是他自己问的,既然他想知道,那么不论这个真相有多叫他痛苦,他都要咽下去,陛下为了当年的事,心中也十分歉疚,所以许你高位,为的就是弥补。”   “难道不是因为我如今的妖力不可忽视?因为我对华胥有用?”李南落白着一张脸,终于露出嘲讽笑意,“魏吴央不敢见我,故而很少宣召,他心中有愧。”   南宫摇摇头,“南落,这些年我就在陛下身边,他为了华胥确实不择手段,相国府的血案,并非他的本意,而是归梧栖之意,陛下无法阻拦,只能坐视发生……”   “又是归梧栖!”李   南落打断了他,胸前不断起伏,终于忍不住,“你究竟是不是我大哥?爹的死,相国府那么多人的死,难道对你而言毫无意义?我不知道什么圣子,我只知道,你我兄弟二人自小在相国府中长大,那么多死去的人,就在你我身边,就在我们眼前……被毁去的是你我的家,你怎能如此心平气和?”   上百口人,上百人的鲜血,和性命,只换来一个所谓的“华胥国安稳”和“李南落无恙”,南宫又何尝不知这很残忍,很冷血,将人视作蝼蚁,绝不是君子所为。   可,归梧栖,便代表着天命。   人力如何胜天?   南宫默然不语,两人相对立着,笼着绯红轻纱的宫灯,落下层层浅红,在他们的脚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夜苍穹站在李南落身侧靠后一点的位置,他凝视了南宫片刻,忽然说道:   “只怕,他不是你的兄长。”话落音,另外二人都是一惊。   “你怎么知道?”昔日的兄弟二人,异口同声,语气却是不同。   李南落惊异,南宫却是诧异,这种诧异如此明显,以至于他一开口,李南落就能确定,夜苍穹所料不差。   “有血缘关系的人类身上,都有相似的气息,野兽对气息最是敏感,这个人身上,没有与你相近的味道……我的主人,很遗憾,他似乎从来都不是你的兄长呢。”夜苍穹半眯着眼,盯着南宫,眼瞳变作了一道尖锐的竖线。   李南落仿佛遭到一下重击,一时竟给不出任何反应,儿时的记忆才翻涌上来,又被这一席话给搅得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出真实。   安静了很久,南宫的声音终于响起,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件事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他苦笑了下,这便是承认了夜苍穹说得话不错。   “我一直是陛下放在相国身边的人,为的是陪你一起长大,自我读书起,便知道我在这个府中的意义,为的就是掩饰你的存在,还有保护你。”见李南落抬起眼,牢牢盯着他看过来,南宫想起当年,阴郁的脸上多了些柔和。   “我一直在关注你,哪怕后来我们兄弟二人很少相见,我也一直留意你的动静,每日做了什么,每日说了什么,事无巨细,都有人向我回报,我再禀报陛下,相国李佑对这些都知道,对于我这个假儿子,其实他也算是有些满意。”   当年跟在屁股后面寸步不离的弟弟,终于也长大成人,南宫感慨万千。   当年,初到相国府,他也不过几岁,全然不知自己为何而来,只知道带着小他一些的弟弟玩闹,甚至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不过是个被太子殿下捡来的孤儿。   陛下和殿下,要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于是全心扮演起了好兄长,将所有发生在李南落身上的异样,当做寻常,他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异样。   日日都是好日子,他几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李佑是个严父,李南落却是个团子似的小人儿,时时跟在身后,问长问短,就连吃个点心,也要拿来与他一同分享。   这样的好日子,一直到了他的志学之年,要开始正经读书了,他接到新的指令,就好像活在美梦里,突然醒来,他不是李况,他叫南宫。   于是,他按照命令,作为相国府的嫡长子出现在人前,叫人只记得处处出挑的李况,而忽略那传言身弱的“庶二公子”。   他们将李南落掩藏在所有喧嚣繁华背后,做出不叫人重视的庶子假象,他们想将他藏起来,想让人所有忘记他的存在,最好让归梧栖也忘记他,找不到他。   所幸随着李南落年岁越大,他的异常之处逐渐不再显现,就在李佑逐渐放心的时候,异变突起。   归梧栖令蛊雕出手,屠尽相国府,魏吴央什么也做不了,事已至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南落逃亡,为了让他获得归梧栖所想要的力量,于是昭告天下,让他成为通缉犯。   毫无退路之后,人类往往会发挥出潜能。这也是归梧栖的意思。   终于,李南落果然获得妖力,一切果然如归梧栖所料,最终还是又回到了原点,魏吴央又不得不想尽办法要他归朝,还许以高位。   这就是用相国府所有人的命换来的,换来一位有无上威能的大妖师,换来归梧栖所需要的——“圣子”。   自始至终,南宫都亲眼见证着这一切,亲眼看着昔日跟在身后的幼弟,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一点点蜕变成今日的模样。   这过程,何其残忍。   可他一点阻挡的力量都没有,唯一学到的,确定的,便是归梧栖不可违逆。   相国府血夜,上百人一夜之间死于妖物口中。李况自然也不必存在了。   南宫回到宫中,却还是习惯隐藏在黑暗里,当李南落终于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恍如隔世。   南宫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一时间说了这许多,站在那里,怅然若失。   “归梧栖竟如此可怕,可怕到魏吴央眼睁睁地看着血案发生,明知华胥的相国会被屠杀满门,也袖手旁观?”李南落听了所有的过往,心里越沉,反而越是冷静。   说话之时,他看了夜苍穹一眼,夜苍穹侧首也看着他,“我是来自那个鬼地方,我就是归梧栖放在你身边的大妖,你怕是不怕?”   “如今怕也晚了,收也已经收了,已是我的妖,你若要反悔,我打断你的腿。”笑着回答,眼光却好像刀子剜过去。   李南落不想面对这位昔日的兄长,便与夜苍穹说话,南宫早已知道二人关系,如今亲眼见了,想到当年时刻护着的团子如今长大,竟看上了这么个妖,只觉气不大顺,脸上便露出些许。   夜苍穹没把南宫放在眼里,李南落实则还在混乱,也没有留意,南宫一双眼睛盯着这两人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   紧接着就看到夜苍穹对他笑了笑,直接握住了李南落垂在袖子里的手。   南宫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说道:“归梧栖确实有这么大的能耐,叫陛下顾忌。”果然见到李南落缩回了手,按着桌沿倾了身子,让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继续说道:“归梧栖自华胥国存在起,就一直存在,有传说四国初立之时就有归梧栖的影子,包括陛下在内,四国君王无不在坐上皇位之前,被告知,不可违逆归梧栖。”   这是四国最大的秘密。   不可言说之地,归梧栖。   李南落亲眼见着南宫提了数次,“既然他们如此神通广大,你为何能……”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三人朝水榭外面望去,只见魏无雍的亲随探头张望。   几人之中也就东野侯最是熟悉,一眼望见,定了定心,扬起手里的令牌,“诸位大人果然还在此地,殿下有令,让你们快跟小人走,出事了!”   这亲随是李南落见过的,令牌也并无伪造,一问,竟然是祭天之时,朱家宗长朱伯坤没有到场。   他祖上乃是开国元老,世袭的泰安公。朱家虽然表面上不插手朝廷的事,但这种彰显身份的祭祀,从来不会错过。这次竟然在祭天大典上缺席,怎么想都不对劲,于是魏吴央命人前去探问,但吉时不可耽误,这一头祭祀继续。   眼看晌午之前的祭祀典仪就要结束,朱家这位泰安公依然还未现身,不等其他几家看朱家的笑话,那被派去朱家的人前来回报,朱家那些小辈,为了争夺宗长之位,起了内讧,把祠堂给点了。 第185章 朱家大火   熊熊大火在朱家燃起, 火势竟然不灭,浇水也难熄,供奉牌位的祠堂里一片混乱, 火苗就是从这里窜起的。   朱伯坤发髻也散了, 衣裳也烧焦了,脸上一片青灰, 还有被火烧过的红肿焦黑, 一双眼睛满是血丝, 红得好像厉鬼。   “你……你……”他指着朱镇熙,手指头不住发颤,“畜生!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朱镇熙脸上还有巴掌印, 嘴角带着血丝,失魂落魄的站着, 眼睛里映的全是火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怎样……”   大火熊熊,沿着被点燃的祠堂一直烧到正堂, 今日大风,风助火势,早些时候日日下雪,近来却连一个雪粒子都没有, 天干物燥, 火随风涨, 犹如燎原。   朱家本来要赴宫中, 冬至祭天,这是年末最大的事, 朱伯坤早就准备出发,轿撵就停在外头的轿厅里, 族中的长老齐齐等候着,谁料想,竟被族里的小辈点了祠堂。   长老们冲进去救火,都被烧得眉毛胡子一片焦黑,脸上也熏得不成样子,下人们一次次地泼水进去,也压不住那火势。   朱家的下人忙着救火,顾不上救治几位老爷,长老们眼见着祠堂的牌位被烧得一个个倒下来,哭喊着还想冲进去,要不是自己的亲随拦着,只怕已经有人要被烧死在里面。   朱镇熙整个人已经懵了,和他一起闹事的年轻人,都是想要争那宗长之位的,不是这位长老的嫡子,便是那位长老的孙辈。   他们便是听了朱镇熙所言,听说宗长亲口对他说,下一任宗长之位是留给“圣子”的,而那圣子竟然是东野侯李南落?!   哪怕本来抢夺宗长之位胜算不大,哪怕最后是被别人抢去这位子,也好过被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外人”继承了去。   他分明姓李,凭什么继承朱家!   年轻人最易被煽动,朱镇熙心中不忿,又被罚着在雪地里跪了半天,所有人都看见了,成了个笑话不说,膝上也落下了毛病,到了阴天就伸不直,走路也难为继,他才年轻,经历这么一遭,哪里能不记恨。   这笔账全被记在李南落的头上,便将宗长对他说的话,全都说给了族中一同竞争那位子的几人说了。   朱伯坤说出圣子的事,想绝了朱镇熙的念头,却没告诉他们,为何有这圣子一说,为何朱家要给李南落继承,几个族里的后起之秀,在冬至这一天拦住了轿子,又在祠堂门口吵闹起来。   朱伯坤也自后悔,不该说得太多,可要他被几个小辈要挟,就这么说出族中最大的秘密,那如何能够?当下狠狠将他们教训了一顿。   没想到,却被朱镇熙冲进了祠堂里,作势要推翻祖宗牌位,朱伯坤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被气死,朱镇熙的亲爹更是直接伸手打了过去。   这一打不要紧,朱镇熙心里害怕又气愤,手里一抖,牌位就真的倒了几个,连带翻了放在边上的香油。   今日本来就是个祭天祭祖的日子,牌位前面俱都摆了香烛,一点火星碰着,便窜天地烧了起来,朱镇熙本来是无心,没想到闯下大祸,被朱伯坤几个巴掌一打,害怕过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又硬气起来。   “就算李南落的娘是宗长的嫡女,是什么圣姑,他也不能因为这点血缘继承宗长之位!他凭什么?就凭他是宗长的外孙?”朱镇熙红着一双眼睛,大吼起来。   宗族世家,枝繁叶茂,谁当上宗长,往后都握有朱家的命脉,不可不慎,可朱伯坤就做了这么个决定,竟还没人去阻拦他,朱镇熙觉得不公平,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往昔里被当作天之骄子那么捧着,原来都是假的。   就像被夺走了希望,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既然你们要把朱家交给那东野侯,交给一个外人,不如今天我就把朱家给烧了!谁也别想得到!”   这一句话过后,本就烧得如火如荼的祠堂,陡然间火势又是一蹿,朱伯坤方才涣散的眼神一下凝了起来,看了看朱镇熙,又看了看那片大火。   朱镇熙犹自不觉,大火越烧越旺,直接烧到前堂,这片祖宅时日已久,都是老木头,本就该修葺,是朱伯坤拦着,不想叫人觉得朱家过奢,何况宅子越老,越能显出朱家的底气来,这栋老宅还是开国的时候,皇太祖给赐的。   李南落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朱家已经烧得一片火红,漫天浓烟,下人们忙着救火,朱伯坤站在门前,整个人好似失了心魂,其他长老们也是一样,朱镇熙等一干年轻人,有的害怕,已经溜了,有的后悔,站在那里低垂着头。   朱家一片混乱,大火越烧越旺,再下去是要出事的,李南落当下站住了,手做剑诀。   半空中干燥的火气里多了些潮气,不多时,凝结成了水汽,水汽压了火势,这还不够,他腾空而起,掌心微开,双目微合之间,一道水流如龙卷,从远处半空而来。   水龙卷在半空翻腾几次,朝着大火之处飞扑而下,就若水龙吞吃了火焰,朝着火势最旺的地方卷去。   火势逐渐被控制,水龙卷最终化作细雨,直接覆在朱家祖宅的顶上,逐渐将大火浇熄。   李南落这才稳稳落在地上,这是他第一次来朱家,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朱家人,他没想到,朱家会在靠近城郊的宅子里,如此偏僻,地方虽然大,却着实有些隐蔽。   “泰安公。”   绯红常服,黑发上一抹纯白,行止之间自成风流,李南落一出现,一下马,朱伯坤就望了过来,又眼看着他翻手之间灭了如此大火,早就心潮澎湃,此时听他喊他泰安公,又是一阵心凉。   那是官场称呼,也就是没有把他当成自家人。   朱镇熙本来还看着大火突然被灭,心里的感觉有些复杂,此时一听,狂笑起来,指着朱伯坤,“宗长大人原来是一厢情愿,你要把朱家给他,人家要吗?泰安公?哈哈哈哈……朱家这些人,根本没在东野侯的眼里,泰安公!”   夜苍穹知道,李南落才见了南宫,知道自己和兄长原来并无血缘关系,定然还没平复,此时又是朱家的事,怕他心里不好受。   便往前站了一点,挡住朱伯坤的眼神,“魏无雍让他来的,他就来了,其实这是你们朱家的事,与我家主子何干,如今火也灭了,你们有话要说的便说,没事的话我们这就走了。”   李南落按了按心口,怀中放着一本族谱,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却一个人都不认得,此时他从怀里把族谱拿了出来。   “这是朱家的东西,你们拿回去吧。”这是当时殷迟塞在他怀中的族谱,想到殷迟,他看了南宫一眼。   南宫很少在外人面前露面,他苍白的脸上被火光映出了一点血色,点了点头,“殷迟是我派去的,好保护你,知道你无恙。”   所以殷迟那时候就算被同僚怀疑,就算面对兄弟的杀意,也不肯放弃李南落,因为他本来就是奉“嫡长子李况”之命保护二公子的。   没等朱伯坤表态,朱镇熙抢先一步上来,把族谱抢到手中,“这是朱家宗长才能保管的东西,为何在你手里!”   “是我给的。”另一边,朱伯坤走上前,他看李南落的眼神,就好像在从他脸上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当年,我把这本族谱,给了你娘。”   他的娘亲,朱书容,隔了几年又听见有人提起他的娘亲,李南落垂在衣袖下面的手紧了一紧,“她是如何死的?”   他一直想知道,可就连南宫也没有回答他,如今他直接问了朱伯坤,论起来,他该叫他一声外祖父,可这一声,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朱伯坤,朱伯坤却从他脸上寻到了自己女儿的影子,压着激动,知道内情的朱家长老们,怔怔瞧着李南落,只刚才灭火的功夫,就已经叫所有人瞠目结舌。   站在门前说话不成样子,朱伯坤终于等到李南落愿意见他,连忙想引着李南落去别的地方,除了老宅,朱家还有别的地,别的宅子。   可朱镇熙不同意,他又见了李南落,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宗长!既然你要让东野侯继承朱家,何不在这里把话都说清楚?”   他又吵嚷起来,后头是熏黑了的祖宅,周围是烟熏火燎的几位族中长老,朱镇熙周围还有几个被他撺掇来闹事的同辈,被他一嚷嚷,本来不注意这里的族人,也都望了过来。   南宫不知道魏无雍叫他一起过来做什么,“这是要将所有事情撕开,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将所有秘密大白天下?”他低声问魏无雍的亲随,就是奉命将他们带来此地的。   “殿下没有说,只叫小人带几位来这里。”亲随弯着腰,他是真的不知道。   无论魏无雍是何目的,也已经拦不住朱镇熙将事情闹大,李南落到了这时候,反倒镇定得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一样,夜苍穹就站在他边上,垂落的衣袖里,他捉住了李南落的手,才发现他手心里一片湿冷。   这是朱家的大事,朱伯坤一张老脸上面色几次变幻,最终惨笑几声,“这是报应,报应——”   朱镇熙脸上一片激动和恐惧的潮红,一咬牙,大喝道:“宗长年岁大了,脑子也糊涂了,东野侯根本不想继承朱家,族谱在我手里,你们谁不愿意让我当宗长的,现在就站出来!正好叫东野侯也做个见证!”   “你个蠢货!是想死吗!你以为圣子是什么好身份!你以为圣姑是从哪里来的!那是——那是——”朱镇熙的亲爹眼见儿子犯浑,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就要扇过去。   “那是什么!你们怎么不说了?”没想到朱镇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双眼睛通红,梗着脖子,大叫着,“你还是我亲爹吗,你不帮着我继承宗长之位,反倒帮着一个姓李的?”   “够了!都给我闭嘴!”朱伯坤站出来,身为宗长,威严仍在,众人不禁都看着他,却见他面若死灰,本来站得直的腰也似佝偻了,无力地挥了挥手。   “你们这些小辈,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要,好,今日我就告诉你们,朱家是怎么来的——这可是你们自己想知道的。”朱伯坤站在人群里,一双眼睛陡然射出厉光来,精光四射的朝周围一一望去。   和他眼神对上的人都缩了脖子,却还是不甘心,宗长到底是不是任人唯亲,是不是真的要将朱家交给自己的外孙?年轻一辈的朱家人,都还盼着个前程富贵,要是莫名被这李南落掌了朱家,以后哪里还有本族子弟的出头之日。   李南落木然地站着,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一些什么,夜苍穹只觉得自己掌心里的手紧了一紧,李南落好像用尽了全力,牢牢抓着他。   夜苍穹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也不顾周围还有这许多人,就这么牵着他的手,两只手都握了上去,让他安心,“无论如何,还有我在。” 第186章 生死悲欢   李南落点点头, 面无表情,衣袖下的手还紧紧握着夜苍穹。   那么多年来,许多事, 许多变故, 都是夜苍穹陪着他经历的,经过了当年的血夜, 其实很多事已经无法撼动他的内心。   如今, 李况成了南宫, 原来连兄长也是假的,他的牵挂又少一层,站在人群里, 他的一边站着夜苍穹,一边站着南宫, 好像局外人一样, 冷眼旁观,看着朱家众人就站在废墟之前吵闹不休。   此时此刻, 无人在乎他们之间的低语,火熄之后,冒出一阵阵的黑烟来,朱伯坤站在黑灰里, 站在焦黑的祖宅前, “你们可知道当年朱家如何发迹?”   他不需要任何人回答, 点了点周围的族人, “你们都知道朱家跟着太祖打下江山,你们知道是怎么打的?朱家不是武将出身, 要说做文官,打起仗来文官又有何用, 文不成武不就,那朱家靠什么?”   他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妖物不是如今才有,很久以前就有妖了,妖物的力量叫人类又嫉又羡,要想借用妖物之力,难道只能驯养妖物?成为妖师?那太难了,没有几个人类能够做到,所以祖上下了狠心,投靠了一个叫归梧栖的地方,传说那里的妖物是天上神仙下凡化的,是天地精华所演化……”   朱伯坤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南落竟然一点都不意外,归梧栖,依然还是归梧栖,他看了一眼夜苍穹。   夜苍穹神色如常,南宫却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让朱伯坤继续说下去。   无论如何,朱伯坤已经说了,一开口就没有打算停下,“祖上借了妖物的种,让朱家的女子都嫁给妖物,人与妖的混血很难出生,九死一生,才有那么一两个后代,活了下来。”   朱伯坤说到这里的时候,众人已经屏住了呼吸,年轻后辈面色大变,他们没想到竟能听到这样的事情,这是能毁灭了朱家的秘密——   “宗长!我不想知道了!”有人大喊起来。   “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了!这是你胡说的是不是?哪里有这样的事!”   “朱家是先祖帮着皇太祖打下江山才被封的赏,世袭泰安公,哪里有那些无稽之谈……”   年轻一辈纷纷变了脸,慌张四顾,这些事要是传出去,叫他们朱家用什么脸面在朝堂上立足。   “知道怕了?这不是你们想知道的吗?”朱伯坤须发皆乱,一双眼睛里露出点瘆人的光,他看着这些族中的子弟,哑着嗓子不住冷笑,“你们不想听?不想听也晚了,这是你们逼我说的。”   “朱家祖先用这些族中女子,换来了和妖物混血生下的孩子,这些女子从哪里来?谁是宗长,谁就要献出自家的嫡女,送予那归梧栖的妖物!这是朱家自己求来的!就要表示出诚意,所以每一代送出去的都是宗长的嫡女,要是宗长没有女儿,那送出去的就是长老的嫡女……这些被送给妖物的女子回来之后便被称为圣姑,生下的男婴便是圣子。”   “继承妖物能力的圣子,无不在皇太祖打天下的时候得到赫赫战功,所向披靡,带着朱家立稳了脚跟,后来这件事被皇太祖知道了,登上皇位之后一面封赏,一面忌惮,再往后天下太平了,献祭女儿的事便少了,圣子也消失了几代,失去倚仗,朱家就是这么一步步爬上高位,又一点点衰落。”   朱伯坤一开口,便说了个彻底,他环顾周围,“你们想抢宗长之位?尽管拿去!做宗长就要做好准备,牺牲自己的女儿,送给妖物,你们可想好了?来——我将宗长之位给他!”   朱伯坤的话在寂静之中不住回响,朱镇熙面色如土,其他几个年轻人也冷汗涔涔,谁也说不出话来。   一片寂静之中,李南落忽然平静问道:“那我爹,究竟是谁?”   朱伯坤对着其他族中子弟,可以雷霆一怒,对李南落如何还能沉得下脸来,想到自己那苦命的女儿,他方才扬起的眉眼耷拉下来,近乎哀求似的,低声说道:“我们,找一处地方说话吧。”   朱家的年轻人不闹了,朱镇熙眼神空洞,他们都还未缓过来,那些成为过圣子的人,后来如何了,要是他们又与人类成婚,一代又一代,生下孩儿,那岂非……   真要追溯上去,整个朱家,都是与妖物混血之后的产物?   这个结果太过震撼,震撼得所有人都没缓过来,除了长老之外,所有本来不知道这个秘密的族人,都不确定自己祖上是否有妖物混血。   若有,那自己还算不算是个人类?   “这些年轻人,太不懂事,不懂得当年我们有多难。”朱伯坤带着李南落往废墟后面走,后山还有一处别苑。   “他们想知道真相,又承受不住,还是太年轻了。”一路上嘴里不断说着话,好像这样让自己镇定一些,朱伯坤佝偻的背更弯了,眼底却划过报复之后的快意和平静。   朱伯坤只觉得如同解脱了一般,到了别苑,人就无力地往后倒去,靠在椅子上,“我就是宗长,这是我自己求来的,如今却后悔,朱家,其实早就不该存在了,可族里上下这些人怎么办?我只能继续走下去,没想到这些年轻人,竟还要抢这宗长之位。”   身为朱家人,身不由己,心怀恨意,朱伯坤的眼神望着很远的地方。   “你娘是我的女儿,但她从小就是个痴儿,本以为,可以不用送去给妖物的,可那一辈,竟没有生出一个身怀异力的婴儿,这是朱家立身之本,当时的宗长逼迫我,将你娘送了出去,然后便将我送上宗长之位。”朱伯坤回忆当初,面露惭色。   “那时候的我还年轻,就和今日的镇熙一样,我太渴望权力,渴望成功,我就答应了。你娘本来就是个痴儿,虽然容貌出色,可整日只会发呆坐着,我以为,她没有感情的……她娘也对她失望了,送出去,兴许回来她就好了呢?”   坐在别苑的书房里,朱伯坤吐出当年的秘密,只觉得心头压的石块被搬开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半是强迫,半是自愿,容儿就那么去了,送去归梧栖的时候,就在祖宅的大堂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笑着走进了阵法里。”   那阵法一闪而现,又一闪而消,朱书容就这么去了,直到她怀了身孕,被送回朱家,以前,他们都会将怀了妖物孩子的女子嫁给一个老实本分的普通人,以此做掩饰。   但这一次,好巧不巧,朱书容回来的时候,正巧遇上来访的李相国。   李佑见到了阵法,也知道了朱家的事,朱家只能求他保密,没想到李佑却表示,反正他也正需要一个妻子来让别人不说闲话,相国府内需要一位主母,而他对婚事从来就不感兴趣,为了阻止媒人上门,不如就与朱家假结亲。   朱伯坤心里明白,这是陛下在疑他们,让相国来试探,可这个提议也叫他无法拒绝,毕竟他们本来也没有二心,被李相国监视着,正好叫陛下释疑。   于是朱书容风风光光嫁进了相国府,怀着妖物的骨肉,成了李佑的夫人。   “这么说,我娘,是在生我之时死的?不是谁害了她,而是因为我而死。”人类如何产下妖物之子,赵明珠的例子就在前面。   李南落的唇上失了血色,他太平静,平静到夜苍穹担心不已。   “这不怪你。”   “我知道。”对于夜苍穹的安慰,他只是点点头,冲朱伯坤继续追问,“后来呢?为何我没有回到朱家,却留在了相国府?”   “我不知道,后来李佑竟不肯将你归还,就连陛下也站在他这一边,我们都认为这是陛下要对朱家动手了。你出生之时就有异象,朱家所有人都认定了,你的生父定是一位厉害的大妖,你是继承了大妖的威能。”   大妖?李南落心口突地一跳,世上有几个大妖?   但凡大妖,都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夜苍穹就是其中之一,除了他,还未露面的应该不多,不知是否与夜苍穹相识?   “不是陛下的意思,是李相国的意思。”南宫突然开口,李南落回过神来,朱伯坤感到意外,“不是陛下的意思?是李佑?他为何要留下妖物之子?”   “陛下并不愿意触怒归梧栖,是李相国有了别的心思,因为他真的喜欢上了朱家小姐,喜欢上了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妻。”南宫年纪只比李南落大一点,却从魏吴央那里知道了不少。   “我在李相国的书房暗格里,见过他给朱家小姐画的像,只凭那幅画像我就知道,李相国是真的将朱小姐当做妻子,也是真的将她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南宫回忆过往,他的话自然是真的,说起名义上的爹娘,他的语气也难免有些感怀。   李南落没有见过那幅画像,记忆中也根本没有娘亲,他平静甚至冷淡地听着南宫的话,没有人发现他翻涌的情绪。   除了夜苍穹。   夜苍穹从他身旁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揽住了他的肩膀。   李南落整个人都是僵的,他表面再平静,内心又如何能平静得下来,只有夜苍穹看出来了,他站在他身旁,好像这样就能给他力量。   “后面的事,我知道一些。”南宫忽然明白了太子叫他来这里的意义,他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朱家小姐死后,李相国不愿意交出南落,他决心保护他,将他抚养长大,他怕朱家要人,也怕归梧栖来要人,因为南落那么小,就已经显示出惊人的异力,李相国本来就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知道,归梧栖早晚会来要回他。”   李佑恐怕自己也没想到,会对一个痴儿动了心,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因此能轻易看透人心,尔虞我诈,不过如是,偏偏朱书容是个没有心的人。   饿了就吃,想笑就笑,她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只看着自己的肚皮一日日隆起,一日日连走路都艰难,她竟一点都不怕,也不哭。   母亲的本能,叫她保护着自己的孩儿,她嫁到李家不过短短九个月,就是这九个月,叫李佑对这个痴儿牵挂在心。   她是从来没有一点心眼的,问她什么,她都会说,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点尔虞我诈,她是痴儿,却不傻,知道李佑对她好,便总是笑着看他。   九个月之后,她拼了命生下李南落,便似完成了身为朱家女子的使命,阖眼而去,没有半点留恋。   李佑却抱着怀中的孩子,决定此生要护他周全,哪怕他是妖物之子。   于是李佑拒绝把李南落还给朱家,得知归梧栖也想得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也透过魏吴央表示了拒绝,魏吴央劝过,可李佑一意孤行。   归梧栖是何等的地方,哪里容得他拒绝,于是才有了蛊雕,才有了归梧栖和魏吴央的交易。   朱伯坤听到这些,老泪纵横,他一直对女儿有歉疚,所以连李南落他也不敢面对,如今一切大白,他真的想将朱家交给他,可又怕他不会答应。   南宫也无比关切地看着他,“南落,如今你长大了,可我还是你的兄长,不要为相国府的事难过,爹……李相国一定不会怪你。”   南宫说的简单,只是将他知道的说了出来,李南落的眼前却似上演了一幕幕生死悲欢,李佑、朱书容,朱伯坤,甚至魏吴央……   一张张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面孔,在眼前浮现又淡去,他才知道李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便又知道了这个对他无比严厉的,甚至不是生父的爹,竟是为了保护他,不将他交出去才会遭此横祸。   相国府上下,竟真的……是因他而死。   “为了我,不值得。”他喃喃自语,喉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李南落倒了下去,南宫连忙伸手,可夜苍穹比他更快一步。   他早就看着他,见李南落面色有异就已经知道不对,此时一把将他接在怀里,眼底一片刻骨的冷意,“你们一个是他外祖父,一个是他名义上的兄长,可一个两个都有自己的目的,到了今日再来说歉意又有何用?!都是狗屁!” 第187章 杏仁酪   要不是这两人对李南落而言都有特殊的意义, 夜苍穹不能保证自己不对他们动手,铁青着脸,他抱着李南落腾身而去。   南宫站起来, 想要说什么, 竟无言以对,想要跟上去, 却不知该用何种身份。   朱伯坤更是沉默, 他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经历这一切,一句话也没有替他说过。   说到底,不过是自私罢了, 为了保全朱家,为了保全自己。   夜苍穹出了别苑, 到了朱家祖宅, 外面还有快马,可他根本不需要马, 他把李南落抱在怀里,用白狐裘把他裹起来,身形如电。   不多时,回到万鸾殿, 玹琴总是随时候着, 身为妖物, 他比人类有能耐, 早已经无人能抢夺他随侍的位子,所以他做事越发用心。   今日冬至, 外面热闹,万鸾殿里自然也布置了一番, 李南落不在,自有沈绮珺早早来关照,祭祖是不需要了,殿里的宫人倒是给了半日的假,轮着休息,要祭祖的祭祖,要看热闹的去看热闹。   夜苍穹抱着李南落回来的时候,万鸾殿里处处挂了宫灯,放了半日假的丫鬟宫人们,有好些无处可去,外面天寒地冻也懒得出门,便在殿内园子里作耍,有的自个儿开了小灶,煮些圆子吃。   万鸾殿里正热闹,一见主子回来,倒是不敢太闹腾了,夜苍穹却根本不管他们在做什么,眼里也没有什么宫灯,只盯着李南落的脸色。   他急急往里走,知道李南落应该无事,这一口血吐出来比憋在心口好,可关心则乱,吩咐玹琴铺了床,亲自给李南落宽衣,解下发冠来,又犹豫着要不要去喊沈寒三来看看。   床上的人这时候睁开眼睛来,见他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沈医师今日也祭祖呢,你要他来笑话你?我又不曾受伤。”   头发披在枕上,煞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李南落的眼睛里暗沉沉的,一片幽黑,他说完就盯着帐子顶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苍穹也不说话,也不问他,轻轻叹息,轻轻拍抚着他的胸口,“饿不饿?早就过了晌午了,我们出门的时候,你只用了早点。”   李南落似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眼神动了动,夜苍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又问道:“那用一碗杏仁酪,好不好?不叫人放太多桂花蜜。”   堂堂大妖,如今服侍起人来,竟然熟练得很,李南落的嘴角隐隐动了一下,为了不叫夜苍穹担心,点了点头。   杏仁酪现做,要磨杏仁,还要滤去渣滓,还要熬煮,颇为费工夫,这等候的时间,足够他平复心情。   他长长吸气,在夜苍穹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强作的镇定破碎,露出内里的痛苦来,“阿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我爹的儿子?你察觉到我身上的妖气,当初才会那么肯定地说我与别人不同?”   “我是知道你的异力,那股力量就藏在你身体里,但妖气……你日日同我在一起,本来就有妖气,哪里分得清楚。”夜苍穹坐在床沿,握着他的手。   “归梧栖要我传授你妖力,唤醒你的异力,却没想到你误打误撞吃了我的一截兽尾,你成长得太快,超出他们的预期,如今想要得到你,早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你还有我。”他还像对着当初的少年那么对他,把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你忘了,这几年都是我一个人过来的,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李南落白着脸色,方才还幽黑一片的眼睛里出现了光亮。   那片光亮映着顶上的宫灯,亮得灼人,“李佑还是我爹,他护我救我,为我而亡,无论我生父究竟是谁,李佑都是我爹——而归梧栖,势必被视作敌人。”   那灼灼目光看着夜苍穹,他躺在床上,气势竟半点不弱,“阿夜,你既是我的妖,要是有一日,要你对付归梧栖,你敢动手吗?”   夜苍穹把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笑了,一挑眉,“有何不敢?”银发衬着那双泛出异色的兽瞳,竟有些跃跃欲试。   李南落笑起来,夜苍穹也对他笑,四目相对,眼神纠缠在一起,笑意渐消,夜苍穹慢慢俯下了身,一手撑了床头,低头用嘴唇去碰李南落的。   气息在咫尺之间,李南落抬手勾了夜苍穹的脖子,一下下的亲吻终于实实在在的紧贴在一起,夜苍穹吸了他的舌尖,还轻轻咬他。   李南落喉结颤动,鼻息全是夜苍穹的气息,这种气息叫他安心,他贪婪的汲取,好像如此就能获得更多力量。   房间里没了声响,外头丫鬟本想送热茶来,也被玹琴拦下,如今玹琴早就训练有素,知道什么时候不能进去,于是拦着丫鬟把茶水放到外堂,自个儿还回去守在门前。   园子里的丫鬟们见主子回来没有什么动静,并未责罚,又继续玩闹起来,宫灯一盏盏挂在檐下,在阴沉沉的天色里,好像晕出一片片晚霞。   外面隐约是宫人们的嬉闹,煮着圆子的米香味随风飘散,只闻鼻息的房间里,李南落喘着气,勾着夜苍穹脖子的手一使力,把床边的人拉了上来。   身形翻转,夜苍穹一眨眼已经躺在床上,李南落高高在上,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头,黑亮的眼睛深深望着他,“阿夜……如今,我真的只有你了。”   这句话说的很慢,很艰涩,夜苍穹仿佛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种光亮,那是一种潮湿的反光,没有等他细看,李南落已经压了下来,嘴唇寻了他的,吻的很用力。   他的身子沉沉地贴着他的,夜苍穹也由得他,撑住他所有的重量,舌尖搅着,一只手把他圈到怀抱里,轻拍他的背脊,还有一只手到他颈子后头,轻轻揉着,好像他才是一只猫儿。   这一吻,就好久未停,直到两个人都喘着气,夜苍穹拍拍他的臀,“不用特地告诉我,无论何时,我一直都在,如今还能独占你,不知有多高兴。”   夜苍穹有意调笑,李南落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不知是嗤笑他,还是不高兴了,他侧过头去,就看到李南落闭起的双眼,他的睫毛很长,没有那么翘,又长又直,密密地落下一层暗影,长长的剑眉入鬓,眉头只微微蹙起,就叫他心里隐隐发疼。   一手拍着背脊,一手抚着后颈,在夜苍穹眼里,李南落年纪再长,和千年岁月的大妖相比,还是年轻,没想到,察觉夜苍穹的心思,李南落不满意起来,“别把我当成孩子来哄。”   他狠狠拧了眉头,扯开夜苍穹的衣襟,一只手往下摸索过去,嘴唇上泛着亲吻的微红,眉梢间露出掠夺的欲念,攻城略地,夜苍穹曾经如何对他,他就如何还给他。   夜苍穹不能在这时候逆了他的意思,由得他扯他的衣裳,心里明白,他方才在朱家受了委屈,知道了那么多过去的事,心里还烦乱,如今不过是把气撒在了他的身上。   何况李南落其实早就有这个意思,如今不过趁着气性,就要胡来一回心里才痛快,想到这里,夜苍穹就算再傲气,也只能放低了身段,由着他家主子折腾。   衣服都敞开,两个人紧紧贴着,床帐未曾放下,两人之间的锦被绞做一团,李南落吮着夜苍穹的喉结,吻得好似要把他吃下去,往下的手指已经摸得里面,听见夜苍穹喉间的震动,李南落的牙齿紧了一紧,舌头又从咬痛的地方刮过去,好像安慰一样,又轻轻吻下去。   “你这坏东西,从哪里学的?”夜苍穹哑着嗓子,又重重一掌拍在李南落的臀上,他猝不及防,往下一跌,哼笑着吸住了夜苍穹的耳廓,舌头还往里面卷,兽耳本就和人类不同,猫儿妖哪里受得住这个,顿时哪儿哪儿都热起来。   李南落忘记了所有,往下的手找到目标,不住试探,另一只手在夜苍穹怀里摸索,要找到那瓶他万分熟悉的脂膏来,才摸到瓶子。   外头叩起门来,玹琴隔着门,低声问了一句,“夜大人,杏仁酪好了,可要这会儿端进来?”   等候了好一会儿,玹琴没听见回答,他也不敢贸然进去,耳朵贴在门上,只隐约听见一点低语,好像在争执,妖物听觉更敏锐,仔细再听,好像还能听见些别的声响。   玹琴立时不敢再听,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隐约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开口问的,可是手里托着盘子,青玉碗里装着雪白的杏仁酪,上面还有一点金黄的桂花蜜,杏仁香气和桂花蜜意混在一起,这会儿还是热的,要是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啊。   “还不快去吃杏仁酪。”夜苍穹躺的地方被半解下的床帐遮了一半,阴影里那张妖孽似的脸上似笑非笑,那种狠厉和野性,在李南落跟前是没有的,至少这会儿没有。   李南落手里还拿着那个瓷瓶,记起夜苍穹在床榻上驰骋时候的模样,那眼神能吃人,那狠劲,好似恨不能叫他当场就求饶,不由眯起了眼,俯下身去,心里想着一报还一报,贴着夜苍穹的脸低语,“吃杏仁酪不如吃你……”   夜苍穹眼神一动,似有些犹豫,他锲而不舍,“你不是想叫我心里舒坦?那就从了我,你答应过的总要兑现。”心里不痛快,就又想起夜苍穹曾经对他做过的禽兽事情来,面色深沉,当下含住了夜苍穹的嘴唇,辗转反侧,势在必得。   夜苍穹叹了口气,叹息声从两人唇间溢出来,他的手也没有闲着,李南落往下摸索,他也往下摸索,身上那件万鸾殿里给准备的暗紫色外袍在纠缠中半脱半解,脱出袖子的手却往李南落的腰下滑过去。 第188章 过节   李南落不给他机会反悔和试探, 一把按住,眉宇间满是阴霾,“主子有令, 你敢不从?”身子压了下去, 压住夜苍穹可能的反扑。   夜苍穹住了手,看了看他, 一双猫儿眼竟然往上一挑, “哪儿敢呢。”这回果然乖巧, 摆出了让李南落为所欲为的姿态。   李南落大感意外,皱着眉头问,“是不是可怜我——”没等他说出那些叫人难过的话, 夜苍穹已经主动吻了上来。   “想要便要罢,哪里来的那些废话。”竟比他还要蛮横起来, 薄唇往上微勾, “错过这一回,以后可不一定让你胡来。”   话已至此, 身为男子岂能被人看轻,李南落一时狠狠咬紧了牙,心里早就塞满了情绪,好似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动作一点都不犹豫, 一下撕开夜苍穹的衣裳。   朱家、相国府、归梧栖……一个个人影, 一张张面孔……他的眼底满是阴影, 捏着夜苍穹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想要温存,可心里还有火气, 忍不住就要把火撒出来,否则这气如何能平, 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一离去,到最后还发现所有一切都是假的,他的过去可还有一点真实?   李南落的动作忍不住粗暴起来,他很少失控,一旦心乱,在外头时候还好,到了自己的地方,到了夜苍穹的面前,就忍不住泄露了心底的真意。   怨气横生,又无处可去,俊秀雍容的脸上也染上厉色,半解的衣裳相叠在一起,李南落压在夜苍穹的身上,舌头一下尖顶进了他的唇齿,夜苍穹既然答应,果然不曾相拒,银色的长发有些乱了贴在脸上,呼吸一阵阵的,随着李南落的动作,张开唇齿相迎,舌头搅在一起。   白皙健硕的身体上泛出热意,根本不用什么炭火,就暖得发烫,烛火未燃,暗下的天色让卧房里一片幽暗,幽暗里又传出一阵阵的喘息,李南落把他倾慕的大妖弯折了身子,猫儿果然就算人形也软得不同于人类,他一面惊叹,一面声音发颤,一声声叫着阿夜。   夜苍穹一手撑着床榻,挂在床帐里的香囊方才纠缠时候被拽了下来,散出一股子似麝非麝的香气,混着脂膏甜腻香味,银色长发被汗水沾湿了贴在身上,随着动作好似泛起一阵银色水浪。   夜苍穹眉眼泛出一点热意来,李南落就激动得不能自已,忽然有些明白往日夜苍穹如何对他,如何心情,又是怜惜又想独占,一时间竟忘了原先的不快,最好此生此世,这副模样的阿夜再也没有旁人能看见。   湿透的中衣缠在手臂上,汗从喉结上滴落下来,落在床褥上,化成一团湿意,绞得不成样的锦被半拖在地,床帐泛起涟漪,夜苍穹仰着头,齿间才露出喘息声,李南落就又吻了上去。   他一直认夜苍穹是教他本事的人,这件事上便也学了个十足,吻要吻得舌头发麻才足兴,抵着舌尖吮吸,一下下的用力,捣得床榻都要摇动起来,吻得两个人抵着额头,一起不住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狠劲过了,这时候人才缓了过来,贴着夜苍穹的唇,对他低语,“阿夜,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是你的妖。”夜苍穹搂住他,魅色惑人的猫儿眼,在帐子的阴影里幽暗的好似墨绿沼泽,叫人陷进去就无法挣脱。   李南落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先前那样折腾夜苍穹,他也没有生气,甚至还由得他胡来,他根本没有控制,夜苍穹必定不好受,可半点都不见他生气。   “对不起。”脸贴着脸,他不住低语,因为夜苍穹的这份温柔,心里的戾气消融,剩下全被暖意占据,只觉得胸口胀满了某种情绪,快要满溢出来。   一时间说什么都显得无用,只觉得任何言语都表达不出心底的欢悦,于是想起他家大妖前些日子问的话来。   生死都在一起,好不好?   “好。”他没头没尾,忽然看着夜苍穹,这么说了一个字。   夜苍穹一怔,然后懂了,慢慢笑了起来,笑得李南落脸上发烫,心里发软,倾身又吻了过去,又有些意动起来。   这一回开始就温存不已,又缓又慢,夜苍穹竟有些耐不住,李南落也忍耐着,沉着声要求,“阿夜,叫我主人。”   这种时候叫他主人?是不是还要央求他?夜苍穹这时候才发现,他家主子还有些别样的癖好。   终究还是让他如愿了,李南落这才缓缓动起来,无比体贴,势必要让自己的大妖舒服满意。   外头的玹琴等了许久,眼看着一碗热酪变凉,这会儿都要结霜了,才听到里面动静歇了,连忙凑到门前轻轻叩门。   还没等他问,里头就传出话来,“把酪热着去,晚些再用。”   夜大人的声音听着喉头发紧,然后是侯爷大人的低笑,然后又是些别的动静,就算玹琴是个不同常人的小妖,看看时辰,这时候脸上也有些面红起来。   连忙招了小丫鬟过来,让她把杏仁酪给热在灶上,估摸着时间,再叫厨房再做两碗新的,自己一刻不敢离开,不知什么时候里头兴许就要叫热水,他便时刻守在门前。   外面天寒地冻,丫鬟们玩闹了一会儿就散了,都去用晚饭,有的躲到屋里玩叶子戏,天色已经暗了,宫灯照着园子里一片暖意洋洋,好像站在灯下就不冷了一样。   玹琴候在门前,也不觉得冷清,把揣在怀里的银袋子拿出来,里头都是一枚枚雪白的大钱,他数了一回,心里高兴,嘿嘿一笑,又掏出一把松子,咔吱咔吱吃了起来。   冬至是个大日子,听闻侯爷大人在府里,也有北边院子里过来问安的,都被玹琴一并挡了,还对外面看守的侍卫下了令,不准北边的人过来。   看见来人怒气冲冲地离去,玹琴摇摇头,他这可是在帮他们,要是这会儿有谁不长眼地去打扰侯爷,别说什么宠幸了,恐怕直接就会被扔出万鸾殿去。   守在门前,搓了搓手,今天的天气着实的好了起来,雪粒子一点没有,风也是和煦,然后他忽然想起侯爷的卧房里还没有点过火盆,不知里头两位大人会不会冷。   卧房的门窗一直关着,寒风没有透进去多少,都被床幔给挡在外头,一室春意,也全被这床帐给拢在里头。   没点火盆也没用火焰,帐子里已经足够暖,足够热,两个人手足纠缠,拖到厚毯上的锦被又回到床上。   “饿不饿?”夜苍穹袒着胸口,侧着身枕着手,慵懒得好像一只猫儿,一眼看过来,魅眼薄唇,妖孽得不得了。   李南落清了清嗓子,“阿夜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们晚膳也不用吃了。”   “那可不行,除了早膳,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这一番纠缠,天色早就完全暗了下来,连晚膳的时间都过了,李南落没想到自己放肆起来也如此荒唐,不禁摇头,夜苍穹却已经下了床去,随手拿起落在地上的外袍。   他往前走,露出后背矫健的线条,李南落的视线往下,看到有白色痕迹顺着夜苍穹的腿流下来,而那妖孽无所谓的样子,赤着身,外袍随意披着,就那么走到门前,吩咐玹琴端膳桌进来。   门才开了一条缝,李南落已经冲上去把门一下关上,“你这像什么样?还不把衣裳穿上。”   什么样?夜苍穹半拢着衣衫,胸前全是吻印,感觉到腿上的异样,看了一眼,浑不在乎的样子,揉了揉腰,贴近李南落的耳朵,“要不要与我一同沐浴更衣?多了就难洗,主子最是清楚的,嗯?”   那一声尾音,勾得人心头发热,李南落没有招架之力,被夜苍穹拖到沐浴的池子里。   这妖孽似乎完全不会害臊,还要勾引他,问他是不是自己最近不够努力,没有好好替主子纾解……这才积得多了。   李南落发现自己脸皮再厚也抵不过练了千年的大妖,完全败下阵来,幸好这会儿是真的饿了,不是身子饿,是肚里饿,先饱暖之后才能想别的,他终于抵挡住这一波攻势,两个人勾勾缠缠,也费了一番功夫才洗完了。   玹琴把膳桌放到了靠窗的罗汉床上,一室旖旎,混着香囊和甜腻,还有那股男子的气味,湿暖暧昧,玹琴拦住送膳来的丫鬟,亲自端了进去,把窗开了一道缝,外头干爽的冷意一下涌来。   那股情糜气息被冲淡了,玹琴又折了几枝蜡梅进来,满室馨香,等摆完了,李南落和夜苍穹换了身衣衫,都松着发,终于神清气爽的坐了下来。   此时已近戌时,两个人都饿得不行了,玹琴送的是什么,便吃什么,看到桌上摆着羊肉锅子,香气便先把馋虫勾了起来。   先分了两碗热汤,再吃几口炖的酥烂的羊肉,肚里暖意融融,除了锅子,桌上还有肉沫同鸡蛋做的汤浴绣丸子、雪花鸡淖,煎出香味的礼云子干笋酿海虾,一叠切成片的烤樟子肉,一盘单笼金乳酥,还有一小壶暖过的酒。   如此丰盛,倒是过节的样子,李南落不祭祖宗,不祭天地,单单举起酒盏,敬了夜苍穹。   他一语不发,夜苍穹也含笑相对,并不开口,此时不用任何言语,心意也能相通,一口饮下暖酒,羊肉汤就和酒香混在一起,两人放开吃喝起来,外头悬挂的宫灯,远远地望去也是一片绯红暖意,眼里心里,俱是热的。   一阵风卷残云,这才罢了手,想到午后的荒唐,视线相对,便笑出声来,夜苍穹隔着膳桌,握住李南落的手,手指和手指勾着,他低笑问他,“今日主子满意了吗?”   想到夜苍穹如何迎合,自己是如何对他为所欲为,李南落就满意,满意得不得了,嘴上还要矜持,“不知今日我家大妖满意了吗?”   夜苍穹状似沉吟,似乎还要考虑,李南落一点都不恼,反而眉眼含笑,空酒盏在桌上轻轻敲着,眉毛一挑,“要是这么难回答,不如你再感受一番?” 第189章 长夜漫漫   夜苍穹本来就是玩笑, 此时自然连说好话,起身顺势靠过去,抱怨腰酸背痛, 要李南落替他揉捏。   分明知道他是装模作样, 可叫人一点没有办法,李南落用热巾子擦了手, 果真替他揉起腰来, 夜苍穹得寸进尺, 靠在罗汉床上,还要他亲手喂食,以慰方才辛劳。   李南落哭笑不得, 夜苍穹又像回到了过去,那时候他这个大妖不懂人类的规矩, 言行总是肆无忌惮, 如今魂魄完整了,却又装出这副胡闹的样子, 就为了哄他高兴。   他也顺着他的意思,不去揭穿他的意图,两个人都没有提这漫长的一日,没有提朱家, 没有提相国府。   夜色逐渐深沉, 酒宴终有散场之时, 宫里的大宴散了, 万鸾殿里也安静下来。   再回避,事实真相也摆在那里, 李南落望着一桌子所剩无几的酒菜,认出两道是宫里御厨的手法, 颇费功夫,他这里无人会做,会做的自然是在御膳房里,这两道菜显然是魏吴央所赐。   冬至大日子,魏吴央晚上设宴,只要得到些圣眷,都会得到陛下赏赐的御膳,别人都是一道菜,只有李南落得了两道。   李南落对这位陛下始终存着疑,如今知道了过去真相,显然也是魏吴央有意叫他知道,否则太子便不会授意南宫,也不会叫人带他去朱家。   魏吴央到底想要如何?用过晚膳,夜色已深,李南落经历了这一日,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心情才真的平复下来。   “有时候真的羡慕妖物,随心所欲,敢爱敢恨,好似没有什么能叫妖犹豫不决。”李南落洗漱过了,尽管这一天没个消停,到底还是年轻,并不觉得如何疲惫,还不想入睡,他穿着单衣靠在床沿,手里拿着本沈绮珺送来的账册。   眼神落在上头,心思却不在,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夜苍穹站在窗边,正掀开镂花铜罩,指尖一挑,凭空用妖力重新将熟炭埋了一埋,朝着火盆里放了块香饼。   平日里这是玹琴的活计,今日让他来做,为了做好,他还请教了玹琴一回,叫玹琴回答得战战兢兢。   “妖有妖的天性,人类亦有人类的特别之处,总是想着自己没有的,这一点倒是妖物和人类的通病。”夜苍穹把镂花铜盖重新盖了,闻到隐隐的蜡梅香气,这才露出满意的样子。   他口中虽然回答了,却知道李南落想说的其实并不是妖物如何,“你可是不准备接手朱家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朱家让你不知如何是好,是不是?”坐到床沿,他伸手捏了捏李南落的耳垂,一个大妖,如今竟也通得人情世故了。   李南落无法回答不是,放下手里账册,鼻间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面色发冷,眉间却不自觉皱着。   夜苍穹伸出手按住,见他为此伤神,满面不悦,“不喜欢便不做,你不是羡慕妖物?妖物行事便是如此,管他们与你沾得什么亲,带得什么故。”   朱伯坤和南宫,一个亲一个故,李南落扬了扬嘴角,心思转了一回,阖了阖眼,叹息似的说道:“朱家是我娘亲的母族,可当年相国府血案事发,他们并无一人站出来,哪怕只是相帮我一把,或者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   十多岁的少年,孤立无援,不仅仅是力量上的无助,他当时以为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孑然一身,天地之大,竟无归处。   而那时要说朱家对归梧栖的动作一点不知,谁能相信?朱家分明知道内情,却与魏吴央一同冷眼旁观,魏吴央与他无亲无故,可以说是为了华胥国才做此选择,可朱家呢?   光凭这一点,夜苍穹就对朱家没有什么好感,“既然你已经想好,那就不要插手朱家之事了,我看他们家族里也并不全是废物,那个朱镇熙敲打敲打,兴许还能用上,便让他去卖女儿吧。”   李南落也留意到了,朱镇熙这一次情绪激动,而太过激动之时引得火势也大了起来,兴许他那一支祖上便有妖物的血统,他也身怀异力,只是还未醒觉。   李南落自己也是在夜苍穹的提点下才留意到这一点,本来以为只是错觉,后来才确信,自己身上真的有不同常人之处。   也是凭这点,他相信了朱伯坤所说的话,包括他的娘亲,朱书容。   他不知道一个痴儿是如何在归梧栖怀了身孕,又是如何在相国府立足的,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可想到朱书容,兴许是母子连心,他依然从心底泛出一种悲切来。   “朱家我是不会再管了,但相国府那栋宅子,我还想去看一看。”手指在眉心揉了揉,李南落靠在床头,终于露出点疲惫。   夜苍穹不是他,不能代他愁苦,便躺到床上将他拉到怀里来,好似当年拍哄他那样,将他揽在怀里,“明日我就陪你同去。”   李南落挣了一挣,没有挣脱,夜苍穹的手臂纹丝不动,好似铁铸,若非是他自己情愿,他绝见不到他腰身软成那般模样。   想到今天那般胡为,李南落睁开眼盯着夜苍穹,灯还未熄,那双又妖又魅的猫儿眼扬着,松开的衣襟里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上面还有他留的印子,李南落不看也知道,这斑驳红痕一直延伸到腰下。   眼里心里早就印着夜苍穹种种情状,闭着眼也能回味一回,倒是叫他的神伤好了些许,见他盯着那吻印瞧,夜苍穹在胸口点了点,“这回你该知道了,以后再不要怪我给你身上留印子。”   李南落这回是真的知道了,怎么可能忍得住?那时候谁也忍不住,更何况,这些印子是这么留下,回头再看,足堪回味,心里这么想,便露出满意的表情来。   见他终于不再为那些恼人的事烦心,夜苍穹也很满意,弹指熄灯,两人躺下,房间里就一下子沉入一片黑暗。   今日冬至,最长的黑夜,沉沉夜色好似一块黑布,将所有光亮盖上。   黑暗中李南落豁然醒悟,“怪不得你给我杏仁酪吃。”   “想起来了?”夜苍穹的轻笑声在黑夜里听起来尤其悦耳,李南落侧过头就能触到他的唇,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沉如秋水,“本来不记得,如今也记起来了。”   他开始逃亡的那一年,也是遇到夜苍穹的那时候,没几个月就是冬至,他们躲在山里,他穿着兽皮粗布做的衣裳,日常吃的很多时候都是夜苍穹猎来的野味。   那一年冬至,天格外的冷,岩洞里虽然能烤火,外头林子里的动物却少,大妖是可以不吃不喝活很久的,李南落这个人类却不行,夜苍穹好不容易在一个冻硬了的土洞里掏到一个兔子。   人类不能吃生食,大妖将兔子剥了皮穿在树枝上,点了火在岩洞里烤,李南落知道想要活下去就不可矫情,可兔子和猫儿很多地方太像,他吃得勉强,夜苍穹见他如此,便问他想吃什么。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想吃,偏偏想到了相国府中的一碗杏仁酪。   其实他对甜食并无太多的爱好,但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着那一碗酪,越是吃不着的,便越发想念,说出口,便又提醒自己,今时不同往日,连家都没有了,哪里来的杏仁酪。   夜苍穹也办不到,见他强作坚强,口中少不得笑他无用,过后却又像今日这般将他揽在怀里拍抚。   彼时心中别无他想,两人如同主从又好似师徒,如今关系却又不一样了。   这一碗迟来的杏仁酪,终于在第二日早上放在了李南落的面前。   玹琴挠了挠头,昨晚灶上温了一夜的酪,当然是不能呈上来的,便宜了灶上的婆子,后来新做的两碗最后也没机会露脸,又便宜了他自己。   东西是极好吃的,香甜顺口,可再怎么好吃,也不值得让侯爷大人和夜大人看着这碗酪,笑得如此感慨啊。   玹琴决定不去想太困难的事,横竖这两位大人的心思他从来不明白,将早点搁在桌上,他看着两个人同时先端起了碗来。   李南落当年想要的,许是冬日里的一口甜暖,心里太冷,便想用些甜的,如今这一碗便捧在手里,不由又去看夜苍穹。   “瞧我做什么?可是要我喂你?”夜苍穹却是个喜好甜食的大妖,一口杏仁酪已经下肚,觉得满意,抬头就见了李南落的眼神,手中勺子一转,噙着笑将这一口送到了他的嘴边。   似乎就在当年,也是他难过之时,夜苍穹也曾这么喂他吃过热牛乳,每一次他都用吃的来哄他,莫非当他是三岁小儿?   虽然腹诽,心里却觉得熨帖,幸好用膳的时候他不喜欢有人侍候,此时并无他人,李南落张口含了,甜香入口,他示意夜苍穹,“既你喜欢,便多用些。”   夜苍穹一点也不客气,尽管大妖可以很长时间不吃不喝,甚至靠天地之气活着,但人类的吃食,就在李南落的身边就叫他见识了不少。   那些记忆中的过往,他似乎对吃的也并不如何讲究,随便想了一想,夜苍穹就将此事抛在脑后,那九尾妖狐叫他“陆吾”之事,他暂且不打算搭理。   既然已经是过去,他也不会再理会那些过去,何必提起来多事。   反倒是九尾妖狐,逃脱之后再没有一点消息,夜苍穹打算找叶墨槿打探一二,那个东西不能就此放过。   用过早点,李南落是准备要去相国府旧宅的,沈寒三早就说过他,那栋宅子在许多人眼里犹如至宝,不知藏着多少李相国的秘密,华胥国的秘密,也只有他到了手上,竟连去也少去。   李南落说不清缘由,似乎是近乡情怯,又许是因为宅子到底是死物,没有夜苍穹重要,到如今只去过那么一次。   也是那一次,他从阿玲口中又听到夜苍穹的踪迹,想到这里,李南落横了那大妖一眼,夜苍穹正背对着他,吩咐人准备轿撵,如今在这万鸾殿,竟比他还像个主子了,而宫人们早就从玹琴口中知道这位夜大人的地位和能耐,半点不敢懈怠。 第190章 冤家路窄   轿子晃晃悠悠, 去往相国府旧宅,一路上都十分热闹,街市人声鼎沸。   外头的烟火气冲淡了李南落心里的阴霾, 他挑起轿里的帘子, 望着来去人潮,这是粱京城里的百姓, 丰衣足食, 挑担的货郎、卖胭脂花粉的铺子, 打铁的、卖糕点的,人们忙忙碌碌,寒冬腊月里也热火朝天。   夜苍穹一路上都有些担心, 尽管李南落看起来好像没事了,可那到底是关乎他的身世, 关乎他的娘亲父亲, 要是能没心没肺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那就不是人类了。   人类有人类的脆弱, 也有他们的坚强,当夜苍穹终于见到李南落脸上露出一种坚决和冷硬,便知道他心中已经做了某种决定。   他没有问那决定是什么,是否关于归梧栖, 他只是伸出手, 轻轻握了握李南落的, 在他们手边, 轿子里的一个角落还放着香烛。   李南落没有带玹琴伺候,这一次也没有叫上殷迟, 甚至不要影子卫跟随,唯独他们两个人坐着轿去旧时的相国府。   轿子在街市上穿行, 轿夫都是懂礼数的,避开百姓和人群,绝不会仗势欺人,看到是官轿,上头有徽记,也没有百姓敢来冲撞,一眼瞥见,都连忙避让,一路上还算顺利。   快到地方的时候,要经过一座桥,如今过节,桥上人来人往,还有挑担的货郎站在桥上叫卖,轿夫眼见路被堵了,一时停了下来,此时桥上另一头却也来了两顶轿子。   那轿子的轿夫走得快,半点不避人,老百姓乌泱泱地站在那里,这头看不见那头,哪里来得及避让,眼看就要撞上了,轿夫这才慌忙停下,轿身晃了一下,里面的人不得不扶着门才站稳,一把掀起轿帘子,露出一张隐隐含怒的脸来,斯文俊秀模样,一袭青衣,华贵非常。   “公子,无恙吧?”后面的轿子落地,下来一个人,郭晓之扶住头冠,也有些狼狈,可前面坐的是太子殿下,要是太子在华胥国出事,那他这辈子也甭想回去了。   赵崇云压着火气,只觉得这些时日什么都不顺心,如今就连出个门,都能险些掀了轿子,不禁咬了牙,“都是干什么吃的,些许小事都做不好?”   郭晓之不敢泄露身份,在外以公子相称,轿子前后还有侍卫,虽说口中喊着公子,那气派一看便是非常人。   挑担的货郎还是个少年人,见了贵人,本该避让,可这几天过节,外头处处热闹,人人面上含笑,他便也大着胆子凑上来,想说几句吉利话,讨个口彩,再让贵人看看小玩意儿,兴许还能多做笔生意,多赚点赏钱。   人才凑上前,便被赵崇云一脚踹得滚了出去,“大胆的奴才!”   货郎挑的担子落在地上,滚出一地零碎,口中惨叫着从桥上滚落,人群惊呼,也有人试图捞住他,可站在前头的先避开了,后面的又来不及抓住,货郎落在台阶下面的时候嘴角溢血,捂着心口。   李南落挑起轿帘的时候,正看到货郎倒在地上,也有人好心要去找医师,一片混乱之中,桥上贵人公子带着人负手而立,冷冷往下望着,面上还有余怒未消。   李南落从轿子里走出来,“赵公子好大的火气,这就撒到百姓头上了?”   赵崇云不意在这里竟会撞见李南落,又眼看着夜苍穹从同一个轿子里出来,站到李南落身旁,一脸漠然地望过来。   “太傅!”他先是一喜,随即想起,夜苍穹早已让人传话,不会再来当什么太子太傅,他已经决定留在华胥国,留在东野侯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被驱使的妖,也心甘情愿。   先是韩昭炀成了个废人,再是夜苍穹弃他而去,华胥国和夏栖国的结盟之事也被人占尽了便宜,没有捞到一点好处,赵崇云只能靠着郭晓之试图挽回局面。   可再怎么努力,夏栖国才是那块雷泽正要吃到口中的肥肉,要想别人救下这块肥肉,不先割去二三两,给出好处,别人怎么肯相帮。   夏栖国是可以等,等到唇亡齿寒,等到华胥国不得不出手,可真等到那时候,夏栖恐怕已经要亡国了,所以赵崇云只能答应华胥国的条件,没了夜苍穹的助力,这次谈判节节失利,赵崇云才来那时候的雄心壮志已经化作了飞灰,如今只剩下焦头烂额。   今日又得了消息,几日之前,雷泽压境,拿当年送去的质子做要挟,要夏栖国俯首称臣,朝中正在商议,是否要割让土地换回质子,急得赵崇云恨不得插翅飞回去,那质子便该死了才好,哪里能用他的夏栖国土交换。   正是心焦火燎的时候,遇到这不长眼的货郎凑到眼前,一个贱民,他想也没想,踢了出去,不成想竟会在这里撞见夜苍穹。   不止有夜苍穹,还有李南落,赵崇云一双眼睛里藏起了怨毒,不能在夜苍穹面前露出心底怨气,只能含笑,装作无奈模样,懊悔非常,“轿子忽然落下,以为遭遇了歹人,这才失了手。”   他装出歉疚,要郭晓之命人救治这个货郎,心里再恨,也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落人口实,他是夏栖国的人,伤了华胥百姓,要是被李南落拿住把柄大做文章,他们在这里只有更加艰难。   赵崇云一心觉得自己遭了罪,受了委屈,堂堂太子,夏栖国最受宠信的皇子,到了这里竟要看一个侯爷的脸色,可夜苍穹就在边上,他就算装,也要装出和善模样,否则,就真的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几日不见太傅……不,该叫夜大人了,夜大人可还安好?”他对夜苍穹露出关心的样子,又转头对李南落笑了笑,“没想到,侯爷竟能让陛下同意留下夏栖国的人做你的幕僚,如此圣眷,叫人羡慕。”   这话里有话,言下之意,夜苍穹留下的事,魏吴央答应了吗?倘若答应,李南落是否就要让他以幕僚的身份留在身边?   是幕僚还是亲随,即便是所谓座下大妖,那也不过是个打手,是个听令行事的下人,他就是要提醒夜苍穹,无论李南落如何安排他,他留在华胥国,在旁人眼里就是夏栖国的人,绝不会被人信任。   “莫非是夏栖国前方战事传来捷报?否则太子怎会有如此空闲,关心起华胥国侯爷的私事来了。”李南落只是神色淡淡,自己没有带人,巡城司的赶来了,便伸了手,示意疏散周围的百姓,以免生出祸事,口中说道:“我留的是我心上之人,其实与夏栖国并不相干,倒是叫太子殿下多费了心思。”   这一句落音,夜苍穹一下挑眉看着他,薄唇勾起笑意来,笑意晕开,手就揽在了李南落的腰上,没等李南落发话,就含笑看着他说道:“你的心上之人,此刻就想抱着你,不管有没有人看着,也不管会不会被人说闲话,行不行?”   这才是夜苍穹的性子,一直为李南落收敛着,如今得了允,哪里还能收敛得住,若依他,既然不相干,连赵崇云的面都不想见着,何况是说话,这会儿就该旁若无人地走了。   没想到能听见这样的话,当下就笑得眯起了那双猫儿眼。   赵崇云却连装出来的笑都难以为继,眼底晦涩难辨,“侯爷敢在大庭广众下这么说,可见我这位太傅当真入了你的眼。”   到了这时候,还想将李南落拖下水去,结交别国官员,还私相授受,要是寻常君王,岂能就此罢休,说不得就要查问一番。   李南落却并不担心魏吴央怪罪,他身上这些事已经是一团乱麻,和夜苍穹的关系又算得了什么,“他已经不是你的太傅了,再早几年还得叫我一声主子,我该谢太子殿下这些年照顾了我妖。”   他越是淡然,赵崇云越是难捱心里的不甘,这时候夜苍穹偏像是故意的,还要凑上来,“如今我也可以叫你主子的,几声都行。”   他对着李南落笑语温存,那种亲近熟稔,好似旁人完全无法加入,赵崇云眼里的夜苍穹从来没有露出过这副模样,分明他才到华胥国的时候,见了李南落也还不是这个样子。   怎么短短时日,一切都变了呢?   赵崇云气恨难平,把一切都归罪于李南落,李南落只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恨所怨,可世事如此。   “太子殿下,在夏栖国想必你要的都能得到,你是天之骄子,视一切为理所当然,可这里是华胥,不是你的夏栖,夜苍穹是个妖物,你视其为利器,就要有为利器所伤的准备,他不是你能驾驭的,你也不用再想了。”   这是李南落第一次对赵崇云说出这么多话,他这番话也都是他的心声,只是赵崇云绝不会感谢他这番肺腑之言,只会更加记恨,但李南落已毫不在意。   看也没看赵崇云发青的脸色,他拉着夜苍穹回了轿子里,即便百姓围观,纵使巡城司那几人闻言神色变幻,他也全是一脸漠然。   “今日这是怎么了?”夜苍穹在轿中坐下,眼睛里闪烁着笑意,“主子这是承认我了?”   “你要是真当我是主子,以前就不会对我做出那些事来,欺我年少无知,诱我心里只想着你。”李南落很少这么直接,夜苍穹眼前又是一亮。   见他欢喜模样,李南落转头看着轿子外面,看着赵崇云一行人逐渐远去,撇了下嘴角,“我已经不是的逃犯了,那时我什么都没有,如今堂堂侯爷,要是还被人觊觎自己钟爱之人,而不表明立场,岂非叫人以为我好欺。”   世上之事,总是如此,欺善怕恶,他经历的难道还少?往日不过是和夜苍穹之间心结未了,如今他这骄傲无比的大妖,为了哄他高兴都愿意做到那样地步,夜苍穹甘心在下,他岂能没有表示。   两人心意相通,李南落说了这几句,夜苍穹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一点小小牺牲,便换来李南落如此交心,他觉得简直值得不得了。   一场风波很快过去,李南落将赵崇云抛到脑后,街市上也恢复了原先的热闹。   冬至才过,还在休沐的日子里,连国君魏吴央也不能上朝,文武百官趁着这日子,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拜访上官的,笼络下官的,家里要是有事,坐在家中不出门,只要在朝中还说得上话,便还有车马和孝敬冰炭的上门。   相国府在望,李南落错开了冬至之日,方才过去,他不是有意,但是在旁人眼中,多少也算是有些不合礼数。   朝中未必全是看他顺眼的,想必私下还有人说他忘祖,可当年相国府血案发生之时,分明也正是这位东野侯被当作凶手之时,蒙了冤屈,流亡数载,要谁来看,这栋宅子在李南落心里必定也是块伤痛,不想回忆那时的痛,也在情理之中。   李南落并不顾忌别人怎么说,他不祭祖,并不是因为李佑不是生父,相反,正因为李佑不是生身之父,却因他而死,他心中愧疚,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   真相来得太快,快到他应接不暇,毫无准备,若不整理好心情,确定往后的路怎么走,他就为了做给人看而来旧宅祭祀祖先,这才是对逝者不敬。   重回相国府,竟还是阿玲前来迎接,李南落有些意外,看了夜苍穹一眼。 第191章 阿玲   “是我让她来打扫的, 既然她已经打扫了这些年,也不差这些时候,你不来住, 可宅子不能久空着, 不好好打理,便要荒废的。”这是夜苍穹从沈寒三那里学来的。   沈寒三与李佑有故, 本就见不得这么一个大宅子如此荒凉衰败下去, 很是教了夜苍穹一通, 说起来还是一套一套的。   要拔了墙间杂草,坏了的瓦面要修整更换,排水的沟渠也要叫人通一通, 那些落叶枯枝都要尽数捡去,这还不够, 要是有落了灰的墙面, 还要叫人刷上一层……   夜苍穹也真的受教,妖物的世界里可从来没有这些道理, 一一记下了,便让阿玲定期过来,一样样打理,一个人做不了的事, 花钱请人来做, 总能安排得好。   说是打扫, 不吝于小修一遍, 林林总总的事儿,这些不是阿玲一个人能干得了的活, 便叫她做个总管,管那些干活的, 虽是个女子,可手里捏着工钱,那些干活的俱是出力气的汉子,身在相国府旧宅,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这里的人不可得罪,同样的,便也不敢得罪阿玲,都听话得很。   于是当李南落突然回到相国府旧宅前,便看到那朱漆大门又被重新上了颜色,在冬日里火红的好像烧起来,在眼底留下一片暖阳。   阿玲这次手里没有拿扫把,却捧着果盘,冬枣、水梨、柑橘,冬日里新鲜瓜果本来就少,要弄到这些也不容易,火室里种出来的,价比千金。   “少爷!”她见了李南落,欢喜地喊了一声,自当年逃了一命,她就一直没有忘记过相国府,没有忘记过叫她逃命的这位少爷。   心中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阿玲看着如今的少爷,欢喜得掉泪,“上次见了少爷,看你气色不好,如今可好了,少爷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李南落再见故人,心中也极是感慨,阿玲一手托着果盘,一手接过他手里的香烛,一行人往里走,从后面院子里跑出个女童来,脑袋后面乌黑的头发梳成两个螺儿,系着鹅黄的丝绦,一把抱住阿玲的腰。   “娘亲!”圆溜溜的眼睛,却看着李南落和夜苍穹,尤其是被叫作“少爷”的这一个,“这就是娘亲记挂的人吗?”   旁人看李南落,不是敬畏便是仰慕,若不然就是钦羡,这女娃却一脸警惕,听到阿玲应了声,说这就是少爷,更是像猫儿炸了毛那样,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李南落,扁了扁嘴。   “挽娘,来,快给侯爷大人问安。”阿玲瞪了眼自己的小尾巴。   “侯爷大人万安。”女娃抿着小嘴,脸上藏不住气呼呼的表情,口中问安却极有礼貌,微微屈膝,目光垂地,一丝不苟的照做了。   这是怕他抢走娘亲,把他当敌人了,李南落有些好笑,伸手想摸摸挽娘的头顶,想到她不喜欢他,没想到挽娘竟没有躲开,扁着嘴受了,一脸悲愤。   连夜苍穹也忍不住笑起来,挽娘知道在笑她,气得鼓起嘴来,却忍着不开口,只拽着娘亲的衣摆,一刻不离,跟前跟后。   阿玲嫁了人,李南落就叫人查过,还算是一户和善的人家,见她能自由出入到相府来打扫,便知道她在家里地位不会太低,至少夫家不曾干涉,这就已经不错。   “我也算是在相国府待过的人,出去怎能给少爷丢人,我家那个是经商的,做点小买卖,敬重相国为人,能被他看上,也是因为我从相国府出来,我的日子还算过得去。”阿玲引着他们到了正堂,将果盆放在案上,把垂落的一缕发别到耳后,说起自家来,露出一丝笑容。   李南落算是完全放下心了,相国府还能有一个人活着,心中便觉无比安慰,阿玲过得好,才能将女儿教得如此守礼。   相国府旧宅略作修葺便已经很能看了,李南落在正堂坐下,想到往昔,一时感慨万千,这里是他的家,但也不是他的家了。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回到这里,才发现原来的日子都是假的,连我爹……”等阿玲带着挽娘出去,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李南落站在堂上,眼前浮现的是旧日的一切。   “这不是你的错,更非你能控制,问心无愧就是了。”夜苍穹揽住他的肩膀。   “可要是我问心有愧呢?”李南落回想起朱伯坤的话,还有南宫所说的一切,“他们是为我而死,而我甚至本来都不知晓……”   他已经接受这一切,可胸中的怨愤却压不下去,此时此刻的模样叫也夜苍穹想起来,当初他也是这样,情愿用自己的命来换殷迟的,只因为殷迟救了他,那一刀直接插向自己,那般决绝。   “你待自己太严苛了,相国可有怪过你?他把你藏起来,甚至不惜想办法给你造了假的记忆,不就是想让你这辈子安稳度过,不要牵涉进这样的事情里?他想让你好好地,这才将你藏起来,你不知晓,是因为他不想让你知晓,怪不得你。”   李南落是个看似平静如水的人,静水深流,他有大智慧,可骨子也有种逆流而上的决然,是个一旦触及底线,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夜苍穹突然消失之后,把自己逼成如今模样,每一分他所掌控的力量都是他自己获取的。   这样的人类,一旦认准了自己的道理,就很难回头,看似圆融,实则棱角分明,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这都是归梧栖的错,你要对付归梧栖,我帮你,切莫将罪责怪在自己身上。”夜苍穹不想让他一个人扛下所有的愧疚,连忙宽慰,“你可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李南落知道他在怕什么了,“我不会做傻事的,你放心,我爹好不容易让我活在世上,在这几方势力下安然长大,甚至长得不知世上凶险,我岂能叫他心思白费。”当年他真的是个无知的少爷,也不知算不算是李佑将他保护的太好。   收拾起了心情,李南落靠在夜苍穹的肩上,一声叹息,“我爹的坟在后山,过后带你去见见他吧。”   “这莫非就算是见家人?男婚女嫁,便要见见亲人,成婚之后还要给父母爹娘请安,你我这算是——”夜苍穹眼神一转,噙着笑意。   李南落还真未曾多想,被夜苍穹这一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方才的愤恨不甘全都消散,一时耳热,答不出话来。   夜苍穹见他回答不上,笑的更加肆意,分明是猫儿眼,竟笑出狐狸模样,又是得意又是欢喜,李南落索性也不答了,算是默认。   他在外面就当着赵崇云和郭晓之的面承认了夜苍穹的身份,华胥国民风里并不崇尚男子和男子的婚事,可也并非没有那样的事,旁人不问,本人不说,无论男女,和自己倾心之人相携一生,只要无人有异议,便不会有人多言。   男子之间,也不需要什么仪式,到官府去录一个名簿就是,以后录在一个簿子上的就算是一家人。   李南落本来没有想过这件事,这时候到真的意动起来。   夜苍穹的身份是妖,妖物在寻常人眼里,到底不是人类,大多数人对妖物都很谨慎,如今虽然不像以前,对妖物讳莫如深,也有专门处理妖祸的大内近卫,百姓对妖物已经不似过往,可妖物毕竟没有人类的身份,夜苍穹真的留在身边,就只能给一个下属的身份。   可他怎能让夜苍穹以这种身份留下,这一回赵崇云的话竟还真的说到了点子上,要是夜苍穹这么留下,实在太委屈了他。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先不露出来,他带着夜苍穹去了书房,南宫说的那幅画像,他想亲眼见一见。   画像被藏在书案下的一个抽屉里,并不难找,似乎也时常翻看,以前没留意,是因为李南落根本没有想过要翻动抽屉,他也不想寻什么官员的底细和秘密。   但抽屉显然是被人动过,这个人应当是南宫,对这里的东西都熟悉得很,没有弄乱什么,却把关键的东西拿走了,想必也是魏吴央的要求。   官员的把柄,李南落从来没有兴趣,他其实并不是个当官的料,倒是想快意恩仇,所以到现在还执掌着山海会,只是从来也不要求对方做什么,只让山海会的妖师自行接任务,叶若延定期会把会里的事务一一告知于他。   自从发现几位长老,都来自各方势力之后,李南落就知道,山海会便如一个平衡各方的联盟,而交给他执掌,想必也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   画像只是寥寥几笔,着墨不多,可一笔之间便将朱书容的气质样貌描绘出来,她显然不是那种叫人惊艳的粉面桃腮,反而如她名字,满是书卷气,说她是个痴儿,从画上却只能看到一双澄清如镜的明眸,长发宛然。   李南落瞧着画上女子,心中那种悲切化作了暖流,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这双眼睛,便自动升起一种喜欢,如此空灵,便是人们说的痴儿?   “这是心中不存事物的眼睛,万般皆空,才可容万物,你娘不是痴儿,当是大智若愚才是,也只有那些俗人才将这当成痴傻。”夜苍穹一眼望了,就说出这番话来。   “不用安慰我,无论是大智若愚,还是天生痴傻,她都是我娘。”李南落将画小心翼翼地收起,想了想,将它拿到手中。   “既是我爹所画,便将它带给他吧。”看过一眼,已经记住,这幅画像他打算在李佑的坟前烧化。   两人提着香烛篮子,又问阿玲要了一壶酒,就往后山走。   后山也是相国府的产业,李南落从不打理,魏吴央倒是叫人好好看着,想必也是心中有愧。   两人走到山里,这片山头虽然也有主,但并不拦着人进出,李佑身前也从不问进山的百姓收什么钱财,山中有山珍,还有走兽,多少也可以养活一些人。   可没想到,到了山中,两人脚步都是一停,此地竟有妖气? 第192章 九尾媚惑   相国府分后山, 只是一座小山头,除了树木不能砍伐,其他山里的东西都由着百姓, 可以捕猎, 也可以摘树上的果子,不过眼下是冬日, 除了松树还带着青, 许多树木已经枯朽, 覆着白雪的山,积雪未化,一片苍茫。   “这妖气有些熟悉呢。”夜苍穹一脸兴味, 露出了捕猎似的眼神。   “是九尾妖狐。”李南落站在雪地里,目中露出厉色, “山中灵气充溢, 确实是养伤的好地方。”   让夜苍穹入了迷障的妖物,还害得他被折腾的不轻, 这笔账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李南落可以不记恨夜苍穹,却不会放过这妖狐。   他取出魏无雍给的锦囊来,默念几句, 将手中香烛篮子和画像放了进去, 免得一会儿动起手来, 把重要的事物给弄丢了。   “人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踏破铁鞋无觅处……”夜苍穹摸了摸下巴。   “得来全不费功夫!”李南落的话音才落,身形已经一晃, 如箭矢般蹿出去,仿如一道惊鸿, 在树上几个轻点。   一片雪花也不曾落下,可见他的力道控制的如何精妙,知道他有心露一手,夜苍穹身形微动,如同电光闪过,追了上去。   山中妖气四溢,并不只是一个妖物,可只有一个是大妖,如今李南落已经能分辨小妖和大妖的妖气,哪怕是刻意隐藏,他也能像同类发现同类那般,准确地找到他的目标。   他的能力,已经让他越来越酷肖妖物,也可能是他身上的妖物血统已经全然觉醒,人类是察觉不到的,但他自己知道,身上洋溢的妖气,并不是沾染了夜苍穹的味道。   几个起落,他到了半山腰,山中深处,叫人不知身在何处,夜苍穹紧随其后,弥散在空气中的妖气有种奇怪的气息。   李南落莫名有些面红心跳,竟然出现几分绮念,可他是来山中祭拜李佑的,心里并不存着别的想法,这么想着,不由得去看夜苍穹。   夜苍穹不是第一次中招,这次很快醒悟过来,“是九尾那东西使得坏,定是发现我们来了。”   靠过去在李南落唇上吻了,狠狠吮了他的唇,然后咬了一下,李南落一痛,绮念顿消,舔了舔唇上的血,就知道,夜苍穹也不是没有受影响,否则也不会用这办法让他摒除影响。   唇上泛红,又带了血,殷红欲滴,一双清冷的眼睛映照着雪光,黑发如墨,李南落什么都没做,夜苍穹心底就冒起火来,又后悔,方才不该用这方式让他冷静。   连忙转过头去,一时竟不敢多看,李南落发现了,一面往前查探,一面笑话他,“你也有今日,竟然还怕一个妖狐。”   “我是怕自己又伤了你,你还嘲笑于我,难道是上次折腾得还不够。”夜苍穹眸色暗了,声音也哑了,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李南落连忙不敢揶揄,生怕在这里又旧事重演,这个九尾妖狐和姑获鸟又是不同,九尾专门挑起人的欲念遐思,这一回他和夜苍穹都心有提防,要是再着了道,那可说不过去了。   “我已经伤了它,这回不会再放过,九百年修行,被我吃了一尾,如今既在养伤,应该也不敢轻易露脸,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夜苍穹察看周围,想要隐藏妖气并不容易,妖物本性,在这山中妖气只会愈加明显。   “你吃了它一尾?”李南落却关注在别的地方,“就如我当年吃你一截尾巴那样?”   夜苍穹一顿,回头看他,“岂能一样,你吃的血肉是我愿意给你的,融入你的骨血,与你合成一体,我吞吃旁的妖物,就如你吃一口人参鸡汤,不过是补充了点元气。”   李南落这才满意了,放下心来,便瞧见夜苍穹含笑看他的眼神,“主子放心,我是不会和那妖狐有什么瓜葛的。”   李南落被识破心思,不由低头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往后不用叫我主子了,我的好些功夫都是你教的,我也没喊你师父。”   “我怎么记得,你倒是挺喜欢呢?”夜苍穹几乎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忘了妖狐,在他耳边提醒,“那一天,在榻上你可是让我叫你……”   耳畔私语,叫耳朵也痒起来,那种痒一直传到心里,何谓心痒难耐,李南落终于有了体会,一把捂住夜苍穹的嘴,“不准再说了。”   可惜并无太多威慑,夜苍穹抓着他的手,舌尖从掌心滑过去,又不住亲吻,两个人分明都知道,这一刻的不合时宜是那九尾妖狐做的妖,可越是知道不应该,越是控制不住。   李南落的呼吸急了起来,可他是来祭拜的,心中存了正念,终于压下火气,退开几步,“不能再这样了,我们靠得太近,要受那妖狐的影响,两个人就是加倍的效用。”   “此地必定被那东西施了妖域,如此费力施为,可见伤势还未见好,不敢见人,就先用这样的法子自保。”夜苍穹平复着心头的火气,他不该定力这么差,可李南落就在眼前,他面对他的时候,自控力不能说全然没有,可至少也丢了一大半。   分开一些,就不至于如此受对方的引诱,李南落和夜苍穹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这么一来,叫躲在石洞里的九尾妖狐焦躁不已,眼见两人没有上当,口中发出嘤嘤怪叫来,在它身边,却有另个人,也紧紧皱着眉头,犹豫是否该走出去引开那两个人。   “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躲在此地不能见人,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么个好地方?”九尾妖狐抬起有一张雪白的狐狸脸,绯红的眼睛高高扬起,妩媚妖娆,身后尾巴只剩下七条,一身功力也折损到只剩下七成。   妖狐身边的人竟然是叶墨槿,眼看外面的两个人竟能抵挡住九尾的妖力影响,在它的妖域之中才刚陷入欲念沼泽,就想办法清醒过来,不禁佩服不已,同时也心惊不已。   眼看着这两人循着九尾妖狐的妖气寻过来,叶墨槿竟然不知该如何解释,要是被两人看见,他该怎么说?   九尾妖狐见他站在那里不说话,不由气苦,连连冷哼,便要冲出去,被叶墨槿一把抓住,“你又想出去做什么,你不是那两人的对手,被吃了一个尾巴还不够?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受伤,怎么逃到我府上的?”   “可我还有个尾巴也是被你伤的,你欺我负我,如今还不让我逃命吗?”一双盈盈大眼,转过头来,绯红色的狐狸眼中流下泪来。   分明不是人类,可叶墨槿竟无法克制心中的疼惜,他捏着白毛狐狸的颈子,狐狸便乖乖让他捏着,爪子蜷起,尾巴也卷着,耷拉着耳朵,不住掉下泪来,嘤嘤哭声,叫人心都化了。   叶墨槿知道这是妖狐的本领,叫他不忍,可他对着这妖狐,竟当真下不了手去,眼前浮现的还是那衣下肌肤如雪,床榻上婉转娇啼,分不清男女,却叫他浑然不顾对方是男是女。   九尾眼梢一转,看在眼里,嘤嘤啼哭声更加悲戚,叶墨槿却倏然面色一冷,“你这妖物,又要惑我将你藏起来,还是求那二人叫你放走?”   说话之间,李南落和夜苍穹已经寻到洞口,听见里面说话声,声音熟悉,脚下一顿,就在刹那之间,他们走进石洞,叶墨槿手上一松,妖狐跌在脚下,却成了年轻男子模样。   才十八九岁,肤如白雪,面若桃花,外衣脱到腰上,露出的肩膀和胸口俱是一个个红印子,一头黑发如瀑,半遮半掩,遮住衣下长腿,腿上却是一个个指印,他美得雌雄难辨,一双狭长狐狸眼,绯红色的眼眸,清波流转,靠着叶墨槿的腿,泫然欲泣。   叶墨槿脸上的森冷顿时僵住了,和踏进洞口的两个人对上了目光,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解释这一切。   一时静默,只能听见山间寒风阵阵。   九尾妖狐先说了话,“我受伤逃走,是叶大人救了我,他趁着我受伤之时,一番虚情假意,如今又要对我始乱终弃。”   为祸的妖物竟先告起状来,李南落第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眼前的场景大出意料,叶墨槿眉头深锁,仍旧一脸冰寒,可看起来竟有些不知所措。   “你睡了他,还是他睡了你?”没想到,夜苍穹的重点竟然在这里,他挑着眉毛,满脸兴味盎然。   叶墨槿当年没有少让李南落吃苦头,这会儿有机会,他一双眼睛在他们身上左右看几眼,就叫叶墨槿强装的冷静和冷硬碎了一地。   他从未如此狼狈,在夜苍穹的调侃下,竟然没有为自己辩解,这次还是九尾妖狐先说了话,“二位大人,看看这样子,自是他对我……”   说着还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叫叶墨槿尴尬得无地自容,“是他用妖力勾引的我,起初是梦境,我便大意了,没想到后来变成了真的他。”   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一开始,是一天夜里,有妖物闯入叶墨槿的府上,他的居住离皇宫不远,本来就是为了方便出入,这天夜里妖气直冲府中,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毫不慌乱。   没想到不等他动手,那妖物跌在脚下,浑身是血,竟然是个白毛狐狸。   八条长尾如此显眼,叶墨槿要是不知这是九尾妖狐,就当不起大内近卫统领之职,他本来想要直接将妖物锁入囚牢,里面有困住妖力的禁制,可还没来得及动手,九尾妖狐就睁开眼睛来。   只这一眼,千回百转,无限哀戚,叶墨槿那一瞬间竟然犹豫了,随后还为它疗伤。   再厉害,到底也抵挡不住一个千年大妖的妖力控制,就算这个大妖损失了妖力,还受了伤,可凭最后这点余力,九尾妖狐在昏过去之前,替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疗伤的“仆人”。 第193章 神仙   叶墨槿知道自己着了妖物的道, 九尾妖狐,最擅惑人。   可就算知道,也依然抵挡不住九尾妖狐天生的媚惑, 将化作原形的狐狸收在房中, 叶墨槿当真开始为它查看伤势,用太医局的药物给它疗伤。   妖物炼制的药, 比寻常的都要好用, 九尾妖狐眯着一双狐狸眼, 十分受用。   它化作狐狸的原形,逃到叶墨槿的府上,一味示弱, 叶墨槿曾经就被媚惑过,它十分知道他心中的想法, 一眼就能看穿, 自能拿捏住他的软肋。   叶墨槿身为近卫统领,对付过不知多少的妖物, 可九尾妖狐不一样,已近千年的大妖,只要略施手段,人类哪怕心中不愿, 也会照着妖狐的心意去做。   何况叶墨槿本身犹豫了。   妖狐早在梦境里就在他心口种下一颗欲望的种子, 那时日日梦境都与妖狐缱绻不已, 他是挣脱了绮梦, 可心口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如今再见妖狐, 往日不留情面、森冷无情的近卫统领,竟将这个妖物藏在了自己府中。   就像画本之中被妖狐迷惑的书生, 一颗心,整个魂都被妖狐牵动着,失魂落魄,叶墨槿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动情还是因为欲念才将妖狐藏匿起来。   “情和欲本来就是一体,你我哪怕只是在梦中相会,可那也是肌肤之亲啊。”本体受伤的妖狐蜷在床头,梦境之中却成了个雌雄莫辨的美人,黑发白肤,好似长蛇一般与他缠绕。   叶墨槿知道这是梦境,起初还抵挡,后来抵挡不住,每晚都与妖狐入梦,做那销魂之事,原先还是妖狐勾引,后来却是他动了心思。   既然是梦境,便是从未真实发生,他如此说服自己。   大内近卫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利器,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叶墨槿天性是个冷淡的人,对自己严苛,对手下也严厉,就像一根弓弦总是紧绷着,妖狐就如叫人上瘾的毒药,叫他忘记身外一切,与妖狐在梦中,他越来越难分清他原先为何将它留下。   待妖狐的外伤好了,便生出了想要溜走的心思,可没想到来时容易去时难。   九尾妖狐想走之时才发现,这些时日,虽说是用媚术叫叶墨槿言听计从为自己疗伤,可同时间,这人类竟也暗中动了手脚,在他的府邸周围划了禁制。   专困妖物的那一种!   九尾妖狐气急败坏,这回轮到叶墨槿气定神闲,要如何处置这九尾,他还在犹豫,这样的妖物若是放出去,这媚惑的手段若是遇到别人,谁能像他这般还留存着理智。   不能叫它再去祸害他人。   叶墨槿心里存了这样的心思,九尾妖狐便妖娆地笑了起来,“统领大人是不愿意小九再去勾引别个,最好只勾引你一人,是也不是?”   雪白如玉的身子坐在床上,赤身美人一头黑发将身子半遮半掩,几条狐狸长尾在后面摇曳生姿,上挑的眼尾,眸子绯红一片,似笑非笑,媚色天成。   叶墨槿整个人一僵,好似被戳破了什么,声音冷得像冰,“你能变幻人形,那就是好得差不多了,把衣裳穿起来。”   “你又不是未曾见过。”九尾蜷着一双细白的腿,一双狐媚眼冲他眨了眨,“你们人类真是虚伪,梦里什么都做尽了,真的当着面却要我穿上衣裳,你怕什么?”   “你总是和人入梦,做这些事?”叶墨槿把一件衣裳丢过去,面色更冷了。   “只是我的狐尾罢了,一个个入梦,多累。”九尾妖狐接着衣服却不穿,掩着口打了个哈欠,眼波流转,“还是叶统领厉害,要我的本体入梦才能牵制你,那个韩昭炀只得了我一个狐尾,便神魂颠倒,分不清真幻了。”   叶墨槿眯了眯眼,“是你哪个狐尾?”   才用手指头点了点,一道寒光闪过,九尾妖狐没想到叶墨槿竟然下得去手,将它的那条狐尾砍去了。   惨叫声中,雌雄莫辨的九尾妖狐骤然伸出利爪,抓向叶墨槿的面门,脑后却忽然一痛,叶墨槿抓着它的长发,捏住了它的颈子,缠在手腕上,把它抓到眼前,“别忘了我还是大内近卫统领,你犯下的事,总要有个说法。”   九尾妖狐本以为已经将叶墨槿拿捏在手中,任意驱使,所以半点都没有提防,这一下又折损了百年妖力,叫妖狐痛彻心扉,叶墨槿却在惨叫声里又开始刚给它上药。   “你要是再想逃走,我就再断你一尾。”手中伤药很轻,说出口的话却生硬无比,毫无转圜余地。   九尾妖狐啼哭起来,人世怎和数百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想了想又要生气,要不是那陆吾先伤了它,哪里能叫一个人类欺负了去。   受伤的妖狐十分脆弱,它的存在本来就是秘密,所以事事都要叶墨槿亲力亲为,伤药要他,进食果露、烧鸡,也等着他,几百年没用过人类的吃食,没想到这么香了,过了些时日,竟然开始依赖起这个人类来。   两个人的关系也变得十分微妙,起先只是梦境,那都是假的,可后来有一天叶墨槿执行任务回来,带着满身的血,看它的眼神也不对起来。   九尾妖狐那时候变作了个穿着白色袍子的年轻男子,那双绯红色的狐狸眼只望了他一眼,叶墨槿就扑了过来,梦境与现实混淆,他撕开那身白袍,就把个千年妖狐折腾得起不来床。   堂堂九尾妖狐,成了一个人类的禁脔,事后九尾妖狐才知道,那一日是大内近卫去捉拿妖物,那妖物原是雷泽派来潜入华胥的,还杀了一个大内近卫,本来目标似乎是叶墨槿。   这大内近卫是跟随了叶墨槿好些年的随侍,叫什么管风。   可九尾妖狐自己,也是雷泽那边……咬了唇,不敢将此事说出来,九尾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下子折损两百年的妖力,九尾妖狐如今就算变成人,也还留着尾巴,叫他在叶墨槿面前十分不自在,尤其是在……某些时候,尾巴被人一拽住,立时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提出要到有灵气的地方休养,叶墨槿就将他放到了山中,才不过一日,哪里能想到就这么遇到了夜苍穹和李南落来祭拜。   不知怎么的,事情便发展到眼下这般,叶墨槿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自然带过了一些关键之处,李南落却分明看到这个九尾妖狐听他说话的时候,委委屈屈的模样。   “本来要抓的九尾妖狐,成了你的妖物,那还抓是不抓了?”夜苍穹盯着九尾妖狐,叶墨槿握着刀鞘的手紧了紧。   李南落犹记得因为这个九尾妖狐,自己当时被夜苍穹如何折腾,看九尾的目光便有些不善,“叶墨槿,除非你担保它,属于你的妖,我还能看你几分面子,否则的话——”   “我会看好他。”他站在了九尾身前,挡住了两个人看他的视线,九尾妖狐立时知机地站起来,躲在他的背后,一双狐媚眼笑得弯了起来,“谢叶统领救了奴家。”   “据说妖狐雌雄同体,你究竟是男是女?”叶墨槿虽然什么都做了,可记忆中有男有女,俱是妖狐。   “叶统领想叫我做个什么,我就是什么。”九尾妖狐舔了舔唇,施施然站着。   “你做你自己就好。”叶墨槿竟没有拿异样眼光看他,九尾妖狐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只要他做自己。   他总是在梦中,化作别人的样子,自己是何种模样,自己都快忘了,于是笑起来,“那便是这样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我,就是我喜欢的样子,你可以叫我小九。”   妖物随心所欲,他如今觉得在叶墨槿身边不错,便成了叶墨槿的小九,李南落本来还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没想到就是这么个收场。   见李南落作罢,叶墨槿放下心来,就在此时九尾妖狐却目光一凝,身子蓦然往后退去,另一边夜苍穹的动作更快,好似雷电闪过,骤然间妖气四溢。   “住手!”叶墨槿再快,却比不过妖物,就在他眼前夜苍穹手掌拍去,九尾妖狐浑身一震,应声爆出一蓬血雾来。   “小九!”白皙人形浑身染血,从半空落下,被叶墨槿接在怀里,急得大吼起来。   夜苍穹回到李南落身边,这才冷笑说道:“是你害我令我家主子受伤,本来该取你性命,只是几百年的妖力,算是便宜你了。”   小九被叶墨槿抱着,发现自己又折损了几百年妖力,这回真的吐出一口血来,如今他只剩下一条狐尾,见他脆弱的快要保持不住人形,叶墨槿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是大内近卫,除妖的人,却对一个妖物感到怜惜。   夜苍穹看了叶墨槿一眼,“这么一来,你要留下他也容易得多,不是吗?”眼睛在笑,那嘴角却分明是狰狞。   叶墨槿知道他还记恨,可九尾妖狐确实作过恶事,叫他找不到理由来求情。同时,夜苍穹的话也确实叫他心里一动。   夜苍穹知道妖物的内情,许多大妖都在深山沉睡,吸取天地精华元气,提升妖力,不会突然出现,于是对着妖狐问道:“千年大妖不多,也不会一时都出来,你是被谁叫醒的?”   妖狐这回真的怕了,惨白着脸缩在叶墨槿怀里,不敢有半点隐瞒,“我本在山中修炼,已经沉睡许久,唤醒我的是烛龙,他说天下将乱,会有凤凰诞生,只要凤凰现世,妖物便能做天下之主,我对天下没兴趣,不过想着许久没有到人世来走一遭,想来玩一场罢了。”   大妖的玩一场,对人类而言就是一场灾难,李南落知道烛龙,也是个大妖,要是烛龙站在雷泽那一边,那这番和雷泽交战,恐怕不管投入多少兵将,都很难取得胜利了。   “陆吾,你当真不记得了?”九尾说完一回头,怯生生瞧着夜苍穹,“你在我还未长大的时候就是个大妖了,万千妖物都要仰望,你早就该成神,为何还要留在这人间呢?”   夜苍穹回忆片刻,“大概我真的不记得了,什么陆吾,要真的是我,想必是觉得无趣,这才不想成神。”   他说得无比洒脱,李南落却心头一紧,不只是个大妖,还是个能成神的大妖?   夜苍穹见李南落神情不对,捏了捏他的手,“不管我是个什么,永远是你的阿夜,走,不是要去祭拜你爹?”他扯开话题,不想再说下去。   人类和妖物已经殊途,要是妖物还是个神仙,那他怎么追得上……李南落苦笑,“旁人看我,都觉得我是侯爷,可到了这时候才知道,这些身份都是空的,要是你成了神仙,那我一介凡人,如何够得着你这个神仙。”   “够得着,我又不做神仙,我还是你的大妖。”夜苍穹不想追忆过去,只想好好对待眼前,拉着李南落,要他带路,往李佑的坟前走。   李佑的坟就在相国府的后山,这是一早就取好的墓穴,李家本来的祖宅也不知道在何处,李佑出身贫寒,坐到了相国之位,可一生都没有什么牵挂,也只有李南落,叫他放心不下。   坟头并不凄凉,还有人会来打理,清除野草,冬至之日似乎还有人来祭奠过,留下了香烛的痕迹。 第194章 许诺   难道会是南宫?也只有这个曾经的兄长会这么做, 毕竟相国府已经无人了。   李南落还在猜测,却见从山下有一道人影缓步走来,苍白脸色, 神色间仿佛酝着一层忧愁, 正是南宫。   李南落不去看他,依旧从锦囊里取出祭祀用的东西, 摆上供奉, 点燃香烛, 寒风之中和夜苍穹并肩立着。   他先叩了头上了香,感谢李佑养育之恩,再谢他的活命之恩, 想到儿时教诲,李南落站起身, 终于看了南宫一眼, 这个既是兄长,又非兄长的“大哥”。   “我还将你当做亲弟弟, 只希望你莫要恨我。”南宫手里也提着香烛,“听说你今日前来祭祀,我才来的。”   “消息倒是传得快。”李南落无喜无怒的样子,指着地上, “这可是昨日的你留下的?”   “不是我, 我是才听说你在桥上撞见夏栖国太子, 还闹了一出, 这才来的,这些, 应当是陛下。”南宫蹲下身来,慢慢烧起了纸钱, “陛下冬至宴后还悄悄出了宫,为的就是一个人祭祀李相国。”   “心里有愧,让他夜不能寐了?”李南落不想在坟前说的太刻薄,可这样已经叫南宫苦笑起来。   “陛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与李相国其实情谊深厚,陛下这些年过的也很苦,被归梧栖——”   夜苍穹笑了笑,“你就是等在这里,等着在他面前演这出苦肉计,让他出手对付归梧栖,如此一来,他为李相国报仇名正言顺,魏吴央撇清了关系,要是成了,华胥国再也不用受人摆布,魏吴央就能真正的当个皇帝了,是不是?”   夜苍穹失了耐性,李南落记着儿时种种,对南宫还有几分情面,但他没有顾忌,冷笑相问,问得南宫一时语塞,面色难看起来。   “夜苍穹,你并无资格代替南落来作决定,你是个大妖,他是个人类,就算你们情投意合,终究有分开之日,我是他大哥,我不能眼看着他走错路。”南宫本就阴郁的脸上愈加阴沉,脚下里烧着值钱,火光照在脸上,不住地闪动。   “那你也不要以兄长之名替他作决定,他和谁在一起,难道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如今已是妖师,再不是寻常人类,你莫要忘了,是你自己带他去知道了真相,他还是妖物之后,不是吗?”   夜苍穹满面嘲弄,笑南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南宫本来就阴沉的脸上更是阴   沉的好像要滴出水来,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大妖的对手。   可李南落到底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后来更是一直关注着,就好像他亲手种下的树,时时刻刻守着,终于结了果子,却被一个路过的野猫给一口咬了去,这心里的滋味,一时难明。   李南落在一旁听他们争执,并不开口,只看着坟上那几个字,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幅李佑亲手所画的画来。   寥寥几笔画出的朱书容,就在火苗之中慢慢燃烧起来,化作飞灰飘到半空,李南落心中默念,还将他们当做爹娘,许了他们一句话,定会为他们报仇,无论他是谁,他们都是他的爹娘。   燃香叩拜完了,李南落这才起身,“你既然让我叫你南宫,那你就已经选择了南宫的身份,不再是我的兄长了,我和阿夜的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南落!”南宫气急,怒红了双眼,“陛下是叫我做说客,可我也是你大哥,你要对付的归梧栖不是寻常的地方,你怎知道这个大妖会不会反戈相向,那个地方是真的负有天命,你与他们作对,就要做好万全准备……”   “放心,自会有我与他同生共死。”夜苍穹好像只是在说一句寻常的话,就这么许了承诺。   李南落与他对视,随即转头对着地上,“爹,娘,我已有了可以倾尽此生去相守的人,他是个妖物,与我这个半妖是不是还算般配?”   半妖……他甚至还开起了玩笑,可南宫笑不出来,他不相信夜苍穹,半点都不相信,“归梧栖便如妖物诞生的本源之地,夜苍穹就是从那里来的,你真的这么信他,要是有朝一日他抵挡不住归梧栖的驱使,与你反目,你到时候怎么办?”   “我不会。”夜苍穹抬起眼,沉静又凌厉。   “反目?那便如我们所说的,他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让他独活,总归也是个同生共死。”李南落笑起来,眼睛也不眨,好像也在说一句平常不过的话。   和夜苍穹一样。   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南宫胸前起伏,看着他们竟说不出话来,他的幼弟何时变得如此决绝,更叫他无言的是,李南落是对他自己也能狠得下心的。   “好一个同生共死。”南宫喉头发涩,脸上也是一片苦涩,心中竟有种仿佛羡慕又似嫉妒的酸意。   分明他才是那个时时看顾着果树,看着果子长大的人,为何最后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已经长成的参天大树,再也不需要别人看顾。   南宫看着脚下逐渐熄灭的火,那一点灰烬在寒风里飞起来,看着李南落又在坟前说了什么,又叫夜苍穹也拜了一拜,算是认过了亲,见过了长辈。   两个人逐渐走远了,李南落临走前只对他颔首,南宫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没烧完的纸钱,想到方才那二人所说的话,心中酸涩难辨,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这才恍然,原来这些年眼里盯着的人,不知何时起,竟然已经长在了心里,可他自己从未发现,怎么如今,竟又叫他发现了……   知道,还不如不知。   纸钱烧了,香烛也烧了,一切飞灰湮灭,南宫站在那里苦笑。   回了万鸾殿,一切好似又回到了正轨,李南落不知道他在桥上和赵崇云的对话已经被人传开了,虽然也听南宫提起,可他并未当做一回事。   他与夜苍穹就准备找一天时间,去官府把名字记进簿子里,他就是要夜苍穹名正言顺地留在他身边。   其实用何种理由留下,夜苍穹并不在意,可李南落如此表示却叫他十分高兴,妖物本就随心行事,每回李南落只要肆意妄为了什么,他就一定十分配合。   “你好像很乐意见到把事情闹大?”   “总觉得你吃了很多苦,可那些苦还叫你这么懂事,叫人看了心疼,巴不得你胡来才好。”李南落问他原因,夜苍穹也实话说了,说完还在他嘴里塞了一颗冬枣。   冬枣脆甜,李南落吃到嘴里嚼了,却蹙了眉头,“又胡说什么,什么叫让我这么懂事,你又当我是三岁孩儿?”   阴着脸瞪他,李南落摆出生气的样子,夜苍穹立时认了错,拿手接住他吐出的核来,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一股枣子的香甜滋味。   心里顿时又痒痒起来,把枣核扔到盘子里,擦了擦手,把李南落推倒在罗汉床上,茶桌被挪开,身体往他那处一挤,“冬至日也过了好些天了,还不能叫我碰吗?”   祭祀回来,李南落好生休息了些日子,这种休息,便只让夜苍穹沾沾指头,亲亲面颊。   这段时间里,还有件事,便是朝中还是有些声音,毕竟大战在即,李南落身边的这个大妖,确实是来自夏栖国,谁都见了,是被夏栖太子叫做太傅的。   有的说,“东野侯天人之姿,能叫别国使臣改弦易张,投到门下做幕僚,这是华胥国之幸。”   有的说,“东野侯与夏栖太傅私相授受,不知做了什么交易,这次夏栖大战在即,还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   还有的说,“传闻东野侯独宠这个大妖,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妖物……有的地方特别厉害?”然后就是一阵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大笑。   这些李南落都知道,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其中多少是赵崇云的手笔,他不必派人去查就知道。   赵崇云对他怀恨在心,这时候要不出手,就不是那个会设法将自己大哥送去别国当质子的赵崇云了。   子城是个忠诚的剑客,一心记挂着大皇子,早就按捺不住,要不是李南落严厉禁止,甚至用他主子的命提醒他,子城早就冲去拔剑杀了赵崇云了。   “又在想什么,有我在此,你还敢想别人,小南落……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夜苍穹已经松开衣裳,墨绿色的眼睛里暗潮汹涌,“你说说都几日了?你竟然耐得住?”   他拿腿蹭他,李南落一下咬紧了牙,看了他一眼,“今日还有事,我找了子城前来,时辰也差不多了。”   “那就让他多等会儿。”夜苍穹被这一眼看得心头火起,从李南落的反应上看,也是忍得久了,不由笑了起来。   李南落被这一笑,笑得脸上发烫,沉沉的笑声好似会勾人,又叫他本来坚定的决心变得犹豫起来,就在这犹豫之间,夜苍穹好似瞧准了机会的野兽扑向猎物那般,已经把他的衣裳解了开来。   手指从胸前划过去,好似点了火,李南落抓着他的领口,一时竟忘了旁的,被夜苍穹的唇压了上来,舌头蹭着舌头,呼吸相接,清冷的空气里好似一下升腾起热浪来。   李南落禁了几日,本来就经不得撩拨,连忙推开夜苍穹,喘着气说道:“……一会儿子城来了,他那个人是不会打招呼的,要被他看见。”   “看见就看见,他若识趣,自会避开,等过后再来。”夜苍穹哪里肯停下,禁了这几日,这会儿解开李南落汗巾子的手都要发颤。   “小南落,就允了我吧,我的主人……”压着李南落,夜苍穹压根没有等他答允,一面问,一面已经把手往下伸过去,口中央求着,好似大猫撒娇,动作却极霸道,已经把他衣裳剥开。 第195章 挑拨   李南落阻止不及, 心里又犹豫,也就这片刻,已经伏到窗沿上, 散开的衣裳铺了一整个罗汉床, 夜苍穹从后头扑上去抱住了他,嘴唇贴着后颈, 又沿着耳廓一直吻过来。   已经名正言顺留在万鸾殿的大妖, 心里满意了, 可还有个地方不满足,李南落急着他召了子城,算着时辰, 不肯松口,夜苍穹却偏要逆着来, 口中不住哄着, 这时候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只叫李南落听得面红耳热, 一双黑亮的眸子也幽暗下来。   见他态度松动,夜苍穹搂住了他的腰身,松开的衣襟露出李南落突起的锁骨来,脖子间的那一段凹陷落着层阴影, 夜苍穹把他放到怀里, 一口咬了上去。   李南落轻哼了一声, 压抑着什么似的, 那一声从喉咙里响出来,夜苍穹的心魂都似被勾去, 呼吸立时更急了。   方才贴到一起厮磨,外面就有了动静, 子城来了。   子城一来,不去殿上,直冲李南落所居之处的外堂,要不是玹琴拦了一拦,他可以直接冲到内室去。   到了门前的时候,就看到夜苍穹满面阴沉的走出来,衣带也松着,那副表情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子城倒是心虚了一下,抬头瞧了瞧天色还大亮,又坦然的和夜苍穹对上了目光。   “生死攸关的事。”没有胆量和也没有心情调笑夜苍穹,子城背着剑走了过去,脚步沉重。   李南落才从榻上起来,暗自庆幸,幸好子城来得早,要是再晚些,可真停不下来了,还不知会被撞见什么,整理了衣衫,这才叫子城一同去暖阁里。   “不必了,不管去哪里都一样。”子城整个人如剑一般,凌厉,紧绷,好像下一刻就要出鞘,就这么站在李南落的面前。   李南落已经按住他好些时日,见他听劝,这才点点头,“近来你都在收集情报,我让你不要擅作主张,你总算忍了下来,若你不听,后面的事我也不会再对你说了。”   说起正事,脸上几丝残留的情欲之色顿时消退,子城自然知道他和夜苍穹的事,故而李南落十分坦然,徐徐把衣裳系住。   “那个赵崇云早就与华胥三皇子魏子彦勾连到了一起,当初就是魏子彦对韩昭炀提了朱家,赵崇云这才会和朱家联系上,朱家的不肖子弟朱镇熙,随后就找上了你,还被家里教训了一顿,他这是被人当枪使了,自己还不知道,十足的蠢货。”子城先说的还是他的眼中刺。   “我知道你想要赵崇云的命,可就算你杀了他,如今也不能马上让大皇子回来,反而会增加变数,我按着你这么些日子,莫非你还不知我的用意?”李南落喝了一口冷茶,浇灭心中残留的躁意,和子城说话之时,却分神想起被他推开之后满脸怨气走出去的夜苍穹来。   子城将心底的仇恨压抑得太久,整个人都显得阴沉,“李南落,我跟着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找机会用华胥国的力量救我的主子,如今正是时候。”   “你说救便救?你那位大皇子身在雷泽国,如今正是你们两国交战的时候……”李南落知道这回是按不住子城多久了,“你是不是知道了?”   “对!我岂会不知!雷泽拿大皇子的命来要挟,赵崇云那厮竟要夏栖昏君舍弃自己的亲儿,连一分夏栖国土都不肯让,还有一帮老糊涂说他忠心!”子城气得脸都怒红了,剑在鞘中隐隐震动。   夏栖国的政事李南落并不想管,可他记得,归梧栖就在夏栖国之中,这次战乱,已经知道九尾妖狐和大妖烛龙都是站在雷泽国那一边,雷泽如何能请到这些妖物,若都是归梧栖暗中指使,那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挑起战乱,对身在夏栖国的归梧栖,有何好处?   李南落心生警兆,却不知其中危机是在何处,归梧栖所在和人类不同,是妖物衍生之地,行事不可用常理猜度,还是要问问夜苍穹……   “我要杀他,你还不准?那赵崇云分明想要的是夜苍穹,我不知你怎么能忍他到现在。”见李南落若有所思并不接话,子城终于冲口说了这么一句。   李南落果然面色一沉,可随即就露出了点讥诮,“谁看上夜苍穹,我就要谁的命?赵崇云就算该死,也不该是为了这等争风吃醋之事,你将夜苍穹当成了什么?又将我当成了什么?”   “世上并非只有私情,还有公理,贸然出手,只会无端挑起战事,夏栖国是来结盟的,你忘了吗?”李南落站起来,拂袖之间已是一片冷然。   “我虽不是个成天记挂着大义的人,但也决不会做个只为一己之私就将华胥拖入战乱,让百姓流离失所的王侯。”   空气一时静默下来,子城低下头去,他那句话说出口,已经后悔。   他就不该拿夜苍穹之事来挑拨,李南落不会为了夜苍穹而杀赵崇云,这对他毫无意义,夜苍穹的眼里心里,根本没有旁人,赵崇云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李南落也真的不是为了争一个大妖,就会无谓杀人的人。   “你再等一等吧,我想很快,魏吴央就会来找我了。”见子城消沉,李南落给了他一线希望,“此次出兵,恐怕我和夜苍穹也逃不掉,到时候你跟着我们一起去,兴许有机会救你的主子。”   子城惊讶地抬起头来,李南落却已经在想别的事,要是魏吴央真的发兵援战,夏栖国的压力定会减轻,可百姓的压力却会重了。   本来他并不会马上想到这些,可前些日子在相国府旧宅里,他见了那些在旁人眼里毫无意义的记录,那些过往税负和百姓民生的杂记,他忽然就懂了李佑。   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是真的将全身心给了华胥国,给了百姓,所以才无意娶妻,情愿要一个痴儿来做妻,如此就没有人会抱怨他一心只为百姓,无法分心给妻儿,也所以,他才会喜欢上这个痴儿,因为她什么都不要。   子城走了,李南落准备开始写信,他要在魏吴央召他之前,先做好准备。   到了书房,却见夜苍穹已经在里面等着,地上暖意升腾,早就生了火,熏笼里面放了梅花香饼,已经熏起了衣裳来。   夜苍穹背对着他,银发随意束起,在脑后松松地散着,负着手,窗外光亮照进来,好似在他背后落下一层光晕,有种高贵的疏离,好似离得很远很远。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李南落怕夜苍穹还在生气,从后面抱住他,“你这是把玹琴的活都抢走了。”   夜苍穹似乎早就知道他进来了,一点不惊讶,在他圈住自己的手臂上拍了拍,“如今我也只能替你做这些小事,等我们随军出去,才有机会让你见识本尊的手段了。”   李南落只当他是说笑,却意外他如何知道的,“你偷听了我与子城说话?”   “不然呢?莫非你以为我会放你和他两个人在我们方才亲热过的地方,单独说话?”夜苍穹一脸理所当然,转过身来就把他按在怀里。   “阿夜——”李南落连叫他一声都没发出声来,就被堵住了唇,被吻得往后弯下腰去,手扶住了书案才站稳。   浇灭的热意又升了起来,他简直要怀疑夜苍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迷香,叫他沾了就神魂颠倒。   “我还要写信。”有正事没有做完,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李南落捏住了夜苍穹的颈子,好像哄一个猫儿,总算挪开脸来喘了几口气。   “写信给何人?”夜苍穹却不走开,一面说一面还要贴近,在李南落唇上,脸侧不住落下吻印,吻得人心头浮动。   “山海会,叶若延。”背后就是书桌,李南落几乎要仰倒在桌案上,桌上几本账册和书信,俱被衣袖拂乱了,夜苍穹也不理会,“写信给他做什么?”   “做些准备,我都能猜得到,我不信你会瞧不出来。”李南落退无可退,这时夜苍穹却把他撑着的手往后一压,他就整个人倒了下去。   将他双手按在桌上,夜苍穹根本就不要答案,只一下下落下吻来,他回的那一句,也不知听是没听见。   子城来之前,夜苍穹已是箭在弦上,李南落扶着窗框,紧紧抓着,手指指节都发了白,面上却已经染了红,背后就是他家大妖,脸贴着脸,心跳和着心跳,偏偏那时候听见玹琴拦住子城的说话声。   也亏得是这一拦,子城没有立时进来,李南落才扶着窗沿坐起来,下巴抬了抬,示意夜苍穹避一避。   夜苍穹自然是不情愿的,可李南落斜觑了他一眼,上下打量,看夜苍穹那脸色,看那情状,还真是见不得人。   夜苍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避开,可避开是避开,又不曾说不可留在附近,于是他就“光明正大”地听了二人的对话。   “那皇帝老儿倒是想得好,又想对付雷泽,又想拿你试探归梧栖,手伸得那么长,也不知道他吃不吃得下。”夜苍穹的话里满是嘲讽冷意,可手指头却一点都不冷,从李南落腰侧滑过去,便好似灵蛇一般伸进了里衣。   若非李南落坚决,这会儿两人必定在罗汉床上,才要吃到嘴里的,就那么喊停,夜苍穹心中不乐,这会儿便要加倍的讨回来,心里急切,动作却还温存,忍耐着挪开桌上的东西。   黑发铺陈在桌上,铺陈在上好宣纸上,好似一笔水墨画就,李南落看看天色还早,他在书房还有事情要做,自己却这副模样躺着,太不像样,立时就想起来。   可夜苍穹不答应,把他的两只手腕捏在掌心里,一把按到了头顶,站在他腿间,阻住了他的退路。 第196章 写信   外面天光大亮, 书房里的窗棂还映着外头的竹影,竹叶上压着薄雪,时不时就扑簌扑簌地落下一些来, 李南落仰倒在桌案上, 仰头就看到那一排窗棂外竹影晃动,细雪落下, 然后他腰上的汗巾就和那细雪一样, 轻飘飘落到了地上。   听到里头的动静, 玹琴摸了摸鼻子,守在门前,这会儿还未到晌午呢, 心里想着,抬头望了天。   昨晚上又下了一阵雪, 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幸好身为小妖,抵御这些寒气不算什么, 而且过节,才发了新衣,玹琴回想过往,这时候不少妖物都会闭关过冬, 汲取天地之气, 还能避寒。   书房里, 李南落是不需要驱寒了, 熏笼上熏的衣裳是为了面圣准备,房间里很暖, 夜苍穹更不会让他有感到冷的时候,捉了他的手抱在自己颈上, 连衣裳也不用完全解下,缠着他一阵耳鬓厮磨。   “等以后要是真的出兵了,可就没有这种时候了。”夜苍穹低语呢喃,可话中之意又叫人心口发沉,李南落本来想要拒绝的话也憋在了嗓子眼里。   “只是那么一猜。”双手被高高举起,散了发躺在自己的书案上,李南落往上看过来的眼神被青竹影子挡了一挡,那道阴影一直落到他松开的领口里。   夜苍穹眼前是一片冷白,心里却是火热,唇上就感受到那血脉跳动,他的吐息贴着李南落修长的脖颈,“你我都知道猜得都是准的,否则姓魏的为何如此优待你,还不是等着用到你的时候。”   好不容易寻知了身世,却还是无处可归,孑然一身,李南落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避是避不过的,我爹最想我不要卷进去,是我自己一头跳了进来,事到如今,别的不提,至少我要替他守住华胥百姓。”   夜苍穹忽然后悔起来,为何自己要说这些事,于是愈加地用了心思,寻到李南落的唇角,吻住那抹自嘲,“是我们,我和你,你不是一个人了。”   拉下夜苍穹,唇齿相依,李南落心中有许多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要直起身来,又被按了下去,松开的衣襟,贴上夜苍穹健硕的胸膛。   想好了要好好安慰他,夜苍穹便用足了耐心,口中软语温存,手上也没停下,寻着李南落的软肋,专门拿捏他受不住的地方,一番手段弄得李南落腰身发颤,差点记不得原先来书房是做什么。   准备写信的上好宣纸落在地上,书案上地方是不大,可临着窗,外面天光顺着窗棂落下一道道暗影,落在身上,落在微张的唇上,梅花香饼在熏笼里溢出幽幽淡香来,清冷香气混着书房如今旖旎,竟也染上几分香艳之气来。   往日只有笔墨书香的地方,今日里多了私语呢喃,又好像渴望那样,压低了声儿的,急促又焦急,交替地喘息声里还有纸张落地的声响。   夜苍穹搂住李南落的腰身,搂得很紧,好似这一把蜂腰就要被掐断那样,半敞的衣袍半遮半掩,人也是半坐半抱,书案上毕竟还有笔墨,施展不开,夜苍穹就这么把他托起来,抱着他坐在了椅上。   李南落一面喘息,一面半阖了眼,起伏的视线中看到的俱是山海会的呈报、医馆的账目、太医局的病例,这里毕竟是书房……   “小南落喜欢在这里?”夜苍穹发现他的异样,竟然还要问他,直问得他一把捏住了夜苍穹的下颚,将发烫的唇印了上去。   夜苍穹的闷笑声被吞了,李南落也发起狠来,不就是胡为吗,说不准很快就要去战场,这样的日子当真可能就没有了,此刻不胡作非为,还要等到何时?   双手一把抱住夜苍穹的脖颈,舌尖从他口中搅了进去,手指顺着那头银发一直捏到耳廓,夜苍穹果然整个人抖了一抖,一双眼睛看过来,好似要把他吞吃进去,一下把他抱起,整个放在桌案上,继而便是一阵惊涛骇浪。   这回也管不了桌上的东西了,书册落地,绣着锦纹的袍子被李南落捏得皱起,他大口喘气,鬓角聚起了汗水潮气,又被夜苍穹的唇舌卷了去,好像野兽舔舐那样,连一丝气息也不放过。   窗棂处人影摇动,竹叶上的细雪被风吹过,又落下一阵来,书房平日无人可以擅入,玹琴守得也仔细,这一番里面的无人打扰,直纠缠到晌午过后,膳桌被人端来又被玹琴挥退下去,灶上就一直候着。   玹琴不敢听墙脚,却有妖物的灵觉,里头稍有不一样的动静,就感觉得到,这会儿似乎云收雨散了,他点了点头,招人来把菜再热上,不能重热的就再做一回,站直了身子,一把松子没嗑完,包起来又塞回怀里。   “叫热水来。”不多时,里头果然传来说话声。   不一会儿,灶上的人来了,没想到送水来的竟是年轻丫鬟,四个还算身强力壮地抬了桶热水,到了门前,玹琴把门一拦,“放门前就行了,我拿进去。”   侯爷大人平日都是去后面的池子里沐浴,很少要抬热水,更从未临幸过北面院子里的,这些人平日里连见都见不到自家主子一眼,只远远看见是个仙人似的年轻侯爷,此时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几人对望一眼。   “这么大一桶水,你这个小身板,抬得进去吗?”有丫鬟发出疑问。   玹琴在几人的注视下,一个手就将一大桶热水提了起来,捏着桶的边缘,好似轻若无物般往里走,几个丫鬟没料到好不容易抢来的活计竟然也没能让她们见到传说中的侯爷大人,不禁气急跺了跺脚。   侯爷大人此刻是能随便见的吗?目不斜视地进了书房,玹琴才要把水放下,就听到李南落有些沙哑的声音。   “此地是书房,哪能抬水进来擦洗,纸张都潮了,把水放到西面厢房去。”李南落松着衣裳,在书房靠墙边的横榻上靠着,方才没听见,这才回过神,他浑然没记起来这里还有一个软榻,由得夜苍穹先是抱他坐在椅上,后来还要他双手撑着书桌……   书案上一页宣纸,信本来该是写给叶若延的,可落笔却全然不是,那些字每一笔都不在地方,一眼看去便知道写字的人根本连站都没站稳,捏笔的手都在发颤,才会写出这么一些东西来。   “我家主子写字就是好看,这个你若不用,我就要留作纪念了。”夜苍穹一本正经地从他手里把纸张抽走了。   “等等。”李南落想要夺回来,方才站起,赤着的腿上一凉,腿间一片黏腻。   夜苍穹见他顿住,慢条斯理地把那页纸折起收在怀里,把他搂过来,脸贴着脸,低声问他,“这次没在里头,是不是不习惯了?”   已经不会那般容易羞恼了,李南落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摸出块帕子擦了去,只声音还残留着些热意,“那页纸你拿去何用,你方才故意那么作弄我……这是怪我先前赶你出去,罚我呢?”   “哪能是作弄,你不喜欢?”夜苍穹又牵起他另一只手来,就是这只手先前拿了笔,被他半是胁迫,半是恳求的,在做那事的时候,要李南落继续写他想写的信。   惩罚吗?只是箭在弦上之时被人从床上赶下去,实在叫人气得牙痒,可夜苍穹又不舍得真的对他如何。   可李南落却觉得,这绝对就是惩罚,他家这只大猫睚眦必报,因为中过九尾妖狐的魔障,便连人家数百年妖力都直接废了,他在那时候喊停,将他赶走,还去见了子城,子城能安然无恙只怕也是一时。   只要在见到那个大皇子的时候,多拖上一刻不救人,那子城,想必就生不如死了吧……夜苍穹微笑起来,就是那种野兽面对猎物时候的笑容,笑着亲吻上李南落的手指。   一手撑了桌沿,一手捏住了笔杆,身子颤得连笔都快要拿捏不住,李南落当时连站都险些站不稳,哪里还能好好提笔写字,更不提想写些什么,只是一片混沌,周围所有的存在只剩下夜苍穹一个人。   头发从颈边垂到纸上,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响,汗水滴在那页纸上,喷出的气息也在纸上,宣纸软而韧,被弄皱了也没有破,吸了潮气似的,落下的笔墨一点点化开,俱是一个个“夜”字。   他当时怎么就着了魔似地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要求?李南落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夜苍穹不断在耳畔喊他,手也没有停下,他写的那个“夜”,不断在眼前晃动,每一笔落下的时候夜苍穹还要有意使坏……   脊背蹿上一阵酥麻,李南落想到方才,抿住了唇,不想叫夜苍穹看穿他,夜苍穹接过他手里的帕子,却含着笑看了他好久,这才拿起熏好的衣裳摆到一边,掀起熏笼盖子,把帕子丢到火盆里,自己又撩起衣摆看了一眼。   夜苍穹身上没有帕子,他先前擦手就是撩了衣摆,李南落看他衣裳下面一片痕迹,清了清嗓子,转过头去。   “开开窗吧。”总觉得这书房里的味道不对,梅花香里还多了些别的气息,叫人面红耳热,李南落拢好衣袍直往西边厢房走。   “还是积得久了。”夜苍穹紧紧跟上,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满手都是。”   李南落走到一半险些一个踉跄,没等他恼火,已经被夜苍穹一把抱起来,“今日你有事忙,就暂且放过你,稍作擦洗你去忙你的,我也出去有事安排。”   书房到西面厢房不远,是最近的地方,夏日里衣裳换得勤,李南落时常就在这里冲凉擦洗。   如今冬日,可天色还早,白日荒唐竟过了晌午,要说责怪,还是落在夜苍穹身上,可这妖孽这么折腾还记得不要弄在里面,倒是叫李南落不知是不是还要夸他几句体贴。 第197章 相国之心   夜苍穹一路抱着他到了西厢房, 书房外面等着的丫鬟们是瞧不见侯爷大人了,这一回李南落在路上倒是没有太抗拒,横竖也早已经习惯了, 好像脸皮也变厚了些。   既然无人看到, 便由得夜苍穹一路抱着,亲着, 到了西厢房里, 玹琴早已经把擦洗用的热水澡巾准备好了, 西边厢房是个暖阁,已经生了火,房间里暖意融融, 倒是不冷。   李南落宽衣解带,只略微洗一洗, 免得泡太久身上会乏, 夜苍穹先用热水把澡巾打湿了,融了一片暖意, 等李南落洗完了,就准备替他擦去身上的水。   水珠带着水汽,李南落从水里站起来,面如冠玉鼻梁高挺, 一双如同秋水的眼睛在雾气里好似生光, 水珠从他胸腹之间不断滚落, 半身还在水里, 身上好似绕着袅袅仙气,整个人就像要在水雾里乘风而去。   夜苍穹本来没有他想, 这时候却喉头滚了滚,想到自己方才说的, 说好了今日暂且放过他,不好食言,一把将他裹住了,眼不见为净。   李南落早就见他目光深幽,有意看他反应,这会儿见他如此,笑骂了一句,“禽兽。”   “有意作弄我?你也学坏了,坏东西。”在他臀上拍了一下,看那片白色颤了颤,印上指印,夜苍穹又是喉头一紧,这会儿真的不敢再多看,欢爱之后李南落身上的痕迹,无处不是勾引。   “学吗?还用问吗,近墨者黑。再说,说好了的,就要作数。”就是有意,那又如何?李南落有恃无恐,抬起长腿从水里出来,他越是坦然,夜苍穹反而越是不敢直视。   水汽里他长腿一跨,本来看不见的也都看见了,所谓美人出浴,可不分男女,李南落本来就生得好看,力量越是强大,妖力越是觉醒,身上那股子妖气逐渐明显起来,人类的气息混在其中。   要形容起来,就好像本来清朗的月色里带了几分红,月色本来皎白,就是多的这几分红,没有红月那般妖异,却已经无端多出几分惑人的邪魅来。   夜苍穹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吸着气,等李南落擦干了身上,开始穿衣,他已经一下子跳进水桶里,直接把头埋了进去。   就用李南落洗过的水,直接把自己搓了一遍,他洗的时候,侯爷大人已经穿上衣裳,端了茶在边上看着,目光含笑。   夜苍穹趴在水桶边上,忽然说道:“这一次随军出行,兴许会遇到我以前的旧人旧事,你不要生我的气。”   李南落喝茶的手一顿,夜苍穹的事,除了夏栖国的,便只有归梧栖。这两方,无论和哪一方相关,他都相信夜苍穹,便也没有多问。   用热水擦洗了,才觉得腹中已经饥饿,这回谁也没有多纠缠,擦洗完了,换了一身衣袍,眼前确实有一桩大事要好好安排。   李南落终于给叶若延写了信,山海会的那几位长老,背后都有其他势力的影子,尤其是那位对他还算不错的二长老,身后似乎就是归梧栖。   想到当时他们想方设法要将那个叫苍陌的少年送给夜苍穹,好叫他们分开,分明不过是几年前,李南落却觉得幻如隔世。   自从夜苍穹离开之后,他的日子就过得很艰难,很慢,但此前种种他并未忘却,提笔写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给几位长老也带了一封。   就算是各方势力,但同仇敌忾之时,也顾不得打草惊蛇了,就算己方手段被对方知晓,也不过是早晚而已。   雷泽不会不知道,他们华胥国也有妖物,也有妖师,既然他们不顾后果,用妖物来夺取孟柯国,那接下来也只会是旧事重演。   魏吴央的召见终于来了。   李南落一直知道会有这么有一天,在魏吴央几次三番,先是捉拿他,后又将他封侯之后,他就知道。   会有这么一天,他会和魏吴央对坐着,提起相国府,提起他相国李佑,提起那一夜的血案。   皇宫,这一日未曾下雪,干冷的空气里,御花园中只有零星的花还开着,看见蜡梅之时,李南落哪怕心绪不佳,依然还是想起了夜苍穹,想到侍仪司窗户外的那一株蜡梅花香。   嘴角微不可觉地多了一丝弧度,他跟着总管陈恩,一步步走进御书房。   魏吴央坐在椅上,这里不是前殿,他没有那么高高在上,未曾戴冠,只梳着发髻,就像一个隔壁随处可见的老儿,穿着锦袍,捧着手炉,面前的书案上是一摞厚厚的奏折,被分作了好几叠,上面还放着签子。   龙涎香在边上的香炉里徐徐燃烧,这里很安静,静得仿佛时间都停滞了,魏吴央看着李南落,略显苍白又有些松弛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充满了疲惫,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忘了,只看着李南落的脸。   “你虽然不是李佑亲生的,但你身上有他的影子,他把你教得很好。”他终于开口,身后垂下的帐幔,有一个人影往前走了一步,南宫就像魏吴央的影子,站在那道阴影里。   “言传身教。”李南落不想与他多言,“陛下召我前来,是为了战事。”   他见了魏吴央也没有行礼,一开口就这般直接,南宫站在后面对他摇了摇头,可李南落视如不见,还是那么不卑不亢的站着。   魏吴央竟没有露出不悦,还指了指陈恩,示意他,“赐座。”   陈恩搬来一把椅子,李南落安然坐下了,“陛下让南宫告知我一切,就是为了让我自己寻归梧栖的麻烦,归梧栖在夏栖国,又和雷泽国挑起的战事相关,你封我为侯,赐我厚禄,不就是为了这个可用之时?”   他太直接了,直接得魏吴央一怔,李南落却笑了笑,好像在嘲笑魏吴央,“陛下忘了,我身上本就有妖物血统,身边还有个大妖,你将万鸾殿赐予我,要我统管各处妖物,难道还指望我像你朝堂上那些官员一般,歌功颂德之后绕着弯和你说话吗?”   就好像他自己并没有当自己是华胥国子民,他不是在和一个帝王说话,而是作为无家无国的妖,和另一个人类说话。   “朕以为你会恨我,满怀怨恨,当年对你家的事袖手旁观。”魏吴央虽然从他儿子那里听说过李南落的为人,却并不十分相信,他总以为,这个少年当初经历大难,定会记恨于他,如今只不过是蛰伏着、忍耐着,找寻着复仇的机会。   “朕本来是想把命给你的,让你复仇。”他这么说着,已是看淡了生死,作为君王,已是难得。   李南落面色稍霁。   魏吴央笑着摇头,“这么看来,你一点都不像你爹,他要是记仇报复,定会把我大骂一顿,而后要我赎罪,将皇位禅让给雍儿。”   “你既然看着他去死,就不要说的好似和他很熟稔。”李南落皱起眉头,“他不是我生父,却有养育之恩,还有相国府那么多人命,我心里怎会没有怨恨,只是我要你的命何用?杀了你于事无补,对华胥而言却会外忧内患。”   “我爹是个一心为民的人,他不希望看到华胥百姓受苦,我便不会让华胥有这一天。”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厌烦,“话说到这里应当够了,你尽可以放心,我会如你所愿,出手对付雷泽,不会让华胥国百姓陷入战乱。”   他起身要走,魏吴央竟然有些着急,他扶着桌案站起来,“你等等。”   “朕愧对于他,愧对你爹,可你爹是自愿的。”手炉在他站起身的时候摔在地上,魏吴央触着奏折,纸张上一片冷意。   “什么意思?”走出几步的李南落脚步一顿,霍然转过身来。   魏吴央将手里的奏折递了过去,微微苦笑,“你自己看吧,朕说什么,你都是不会信的。”   奏折上是李佑的字迹,他写的与其说是奏折,不如说是一封信。   信上和他那幅画一般,寥寥数语,并不多言,却不像臣子与君王说话的语气,并无一句歌功颂德,反而像平辈旧友。   信上所言,是对李南落的担心,唯恐他被归梧栖带走,说到底他也算是那里出来的,他的娘亲被自己家人献祭给了归梧栖,父亲不知道是哪只妖物,最后到了他的府上,成了他的儿子。   他让魏吴央召回化名李况的南宫,不用再帮他看着李南落了,他担心自己此番拒绝交出这个孩子,会招来祸事,这次一来,定是杀身之祸。   他藏起李南落,本来是不想让他被朱家当做个获取高官厚禄的工具,后来知道了他的不凡,知道连归梧栖都想把他要回去,他又后悔起来,早知道不能护着这孩子一辈子,就该早些教他自保,而不是把他的存在遮掩起来。   人人都说相国多智,可他看遍人心,一步看三,看得终究还是人,妖物的爱恨都太直接,少了人类的那些利益得失,反而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惑,更难牵制动摇。   他要求魏吴央不要干涉,归梧栖只针对他一人,比针对华胥要好得多,他的死换李南落平安自由,是他的选择。   李南落看了好几份奏折,俱是李佑写给魏吴央的,字里行间都看得出,他与魏吴央的关系,就如他和魏无雍,并不存在谁更尊贵,当然,李佑至少还是对魏吴央保持了基本的尊重,君王的面子还是给了几分。   但也看得出,魏吴央很难让李佑听他的,改变主意,甚至只能顺着李佑的意思,袖手旁观,眼看着自己最信任的大臣,丧命于妖物之口。   “他没来得及让府里大多数的人逃走,他也不知道这场祸事会是何时来,只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要你不落在归梧栖手里,那华胥国就还有生机,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智谋超群的李佑,还是看出了点蹊跷来,为何归梧栖会执着于李南落?分明此前有那么多圣子出现过。   李南落离开御书房之时,遇到了魏无雍,他一见他就无比激动的冲上前来,“父皇他怎么样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没有心情和他说话,李南落此刻只想回去,回到万鸾殿去,他还有许多事,许多准备要做。   “你没有要我父皇的性命?!”魏无雍方才还惊惶,见他神色,放下心来,一惊又是一喜之下脸色都扭曲了。   “我要他的命何用?是能救我我爹,还是能让雷泽退兵?”李南落的语调微冷,“既然是我爹自愿用命换的我,也可以说是我害了他,那我是不是还要去死,才对得起他?”   “他是要我活着的,为华胥做一些事,这条命也不是白给的,他换的不是我的命,是要用他的命,换一个华胥无恙,百姓无恙。”李南落就像看不到魏无雍憔悴焦急的脸色。   “你不用拿我当杀父仇人,你要是着急赶来想阻止我,我只能告诉你,你已经来晚了,何况我要真的想做什么,就算你来了也阻挡不了。”李南落说完,漠然转身离去。   魏无雍看着他的背影,看着好似和过去又有些不同的李南落,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人,如今还算是人类吗?华胥国,还能相信他吗? 第198章 结亲   回到万鸾殿, 李南落又到了书房。   茶香淡淡散开,水汽在干燥的空气里升腾,他平静地端起茶盏, 桌上摆着甜的点心, 这些往日是为了夜苍穹准备的,如今他出门还没回来, 他便拿起一块, 放到嘴里, 慢慢咀嚼,直到那股香甜的味道融化在嘴里。   这是夜苍穹教他的,有些时候, 要吃一些甜的,心里就不会那么苦。   可是他的心里并不苦, 甚至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知道了一切,尘埃落定, 反倒心里安宁。   可李南落还是慢慢吃下了甜软的点心,也没去理会吃的是什么,好像是山药和枣泥做成的花糕。   喝一口茶,吃一块花糕, 万鸾殿里一切安好, 宫人们在做自己的事, 夜苍穹又出去做什么布置了, 李南落平日里这时候应当是在看山海会的呈报,这时候却没有了心思。   如此平静的午后, 静得安详,想到日后种种, 李南落站起身来,吩咐玹琴,“我去相国府转转,要是他回来了,和他说一声。”   玹琴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连忙点头。   李南落选了一匹快马,“主人——”许久不出现的面鬼在脚下打转。   “还知道我是主人?你在太医局做看守,在山海会做任务,吃了多少妖的生机了?我看你已经乐不思蜀了吧。”看自己脚下影子化作一张鬼脸,鬼脸还是可怖模样,却发出孩童般咯咯轻笑,李南落脚下轻点。   “收收心,放养的日子也到头了,这次就跟我一同去战场,有你吃的。”翻身上马,他想到面鬼要是入了战场,对上雷泽那边驱使的妖物来,不知是何种场面,不由一阵心潮起伏。   随着时日过去,分明知道自己不是李佑的儿子,可李南落对相国府的感觉丝毫未变,反而还更觉得亲近了。   发生过血案的宅子,周围少有人靠近,今日却有人在门前徘徊不止,李南落策马来了,本来是想再翻看一回李佑的书房,看看可还有相关归梧栖的文书记录,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阿玲。   阿玲独自一人,在门前徘徊,脸上满是焦急,她有宅子的钥匙,却不进去,李南落觉得疑惑,马蹄声近,阿玲抬头见了他,眼前一亮,似悲似喜,直冲上来,“少爷!”   阿玲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直接往地上一跪,“求少爷救救我夫君吧!”   李南落连忙把她扶起来,让她进去里面再好好说,尽管相国府里什么吃用都没有,可至少有个地方坐下。   阿玲想到方才失态,脸上发红,焦急之色却遮掩不住,“少爷,我在门口等了几天了,知道少爷是贵人,是侯爷,可府邸在皇宫里,我哪里能进得了那里,只能在这里候着。”   “以后你有事找我,去沈家医馆,沈医师和他女儿沈小姐自会带话给我,总好过你在这里一直等下去,要不是我今日有事过来,你还不知等到何时去。”李南落见她焦急,先安抚了一阵。   “让我救他,他是谁,是你夫君有事?”他对阿玲就如对自己的家人,并不拿她当下人看,“我记得他是做买卖的,出门在外,遇到事情也是有的,出了什么事,有谁要害他?”   “少爷果然什么都料得准。”阿玲就算心急,也还是有些吃惊,手里紧紧捏着帕子,“不过不是有人要害他,是他去了邺城,说那边如今什么都缺,他走了个水路,现下船是回来了,可船上的人说城里要打起来了,我那男人胆子大,想要多赚点大钱,留在城里说晚一日再走,就是这一日——”   她睁大了眼,眉头紧蹙,“就是这一日之差,就出了兵祸,城里的官兵起了内讧,打了起来,城中百姓一概不能出城,城门封锁,说是有人投靠了雷泽,要帮着一起对付夏栖国的兵丁。”   “邺城就在夏栖国边上,如今夏栖和我们华胥正在结盟,两国官兵总有交集的时候,想是有些误会。”李南落口中安慰,心里却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朝中议事他不曾参与,结盟后续他也没有理会,可魏无雍还是告诉过他,结盟之事已经商定,他们会帮着夏栖国出兵,一同对付雷泽,只不过粮草都要算在夏栖国头上,还有从雷泽手里夺回的城池,还要割去一部分,给了华胥。   那赵崇云情愿割让土地,叫华胥帮忙对付雷泽,也不愿意直接交换回自己的大皇兄,他是怕大皇子回来找他麻烦,还多一个对手,抢那皇位。   至于在对战期间,大皇子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雷泽会不会拿他开刀,全不在他考虑之中。   “你放心,此事我会放在心上,过不久我也会去邺城,到时候定会亲自替你留意,今日我就会派人出去查探,要是有了消息,一定会托人带话给你。”还当阿玲是当初的小丫头,李南落轻拍她的头。   已经是少妇打扮的阿玲,本来将自家少爷当成弟弟,没想到当初温润俊秀的少年,如今成了侯爷之后,连气势也大不一样,好像没有什么事解决不了,被这么一拍,紧绷的情绪松了下来,心里一软,“少爷真的不一样了,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不容易,如今我有事还来麻烦你……”   “当初阿玲事事照顾我,那一天我独自逃命,留你下来,是你自己命大,我却对你有愧,如今不过是补偿你罢了。”   “少爷是被人救去的,又不是有意抛下我,再说我本来就是相爷捡来的孤儿,这条命本来就是相国府的,少爷从来不欠我什么。”阿玲红着眼眶,得了李南落的话,好似有了娘家靠山,心里安定了,眼泪反而一下涌了出来。   阿玲当初就是他随侍的丫鬟,两人亲近,李南落见她这么哭,索性让她靠到肩上,拍抚了一阵。   要是以前,他定然不会这么做,哪怕心中坦荡,到底男女有别,可如今很多规矩他早已看淡了,想做什么就做了,阿玲比他年岁大,他看她却如妹妹。   正在说话间,一个人影落在边上,李南落余光一瞥,就看到熟悉的身影,夜苍穹挑着眉,看着他搂着个女子,仔细看是那个阿玲,一时也没开口打扰,就那么斜眼看着。   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阿玲抬起头,眼眶还红着,见到夜苍穹,想到方才在少爷肩头哭了,还给人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福了一福。   “你先去吧,放心,此事我会安排。”又关照了一句,问了阿玲的住处,李南落这才让她回去了。   夜苍穹知道阿玲于李南落而言,就如唯一的亲人,除了南宫,也只有她了,她要是有事,李南落绝不会置之不理,他自然也不会为了这事吃醋。   不过方才见了李南落那般温柔,阿玲又靠在他肩头,那画面还真有几分叫他不悦,分明知道不该,可还是沉着脸,这会儿阿玲走了,他还是原地站着,斜眼去看李南落。   “我家阿夜这是怎么了?”李南落这是把他当大猫儿来哄,想起前阵子心里的打算,忽然笑容一展。   “你既然回来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我们就去录名簿。”   把两个人的名字录在一个簿子里,那就算是一家人了,夜苍穹想起李南落之前说的话来,眼睛一亮,直接走过来搂住他,“小南落这是要与我结亲了。”   男女之间才叫结亲,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只是算结亲又好像太浅,他们是师徒是主仆是友人也是亲人,更是心爱之人。   “既然说了要同生共死了,临行前不如把这事办了。”李南落抓住夜苍穹的手,成功叫他忘了先前的那一点不悦。   李南落出门前,先翻出点李佑书房里的书册,好好整理了一番,又到自己房里,把以前的东西都理了一理,好像要作别那样,收拢在几个箱子里。   “还留在万鸾殿吗?宫里不自由。”夜苍穹帮他把箱子叠起来,放在一处。   李南落想了想,“要是这次顺利回来,我们就回相国府来住,宫里人多眼杂,你每次进出不愿意用腰牌,还要避开守卫。”   夜苍穹点点头,他知道皇宫这个地方和东野侯这个身份,其实李南落都从来不曾留恋过,他留在那里,不过是想要知道那个藏在深处的秘密,如今一切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要不是马上要出行,他定然已经搬出宫来。   登录名簿的地方在户部下属的太常寺,太常寺和侍仪司离得不远,李南落今日是骑马来的,夜苍穹便和他共乘一骑,既然说了择日不如撞日,两人就真的打算今日就这么办了。   策马在街市上,李南落穿的还是他的绯红色常服,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贵人,白色狐裘披在身上,身后是夜苍穹,玄色锦袍,一手搂在他的腰上。   两个人都不是寻常人的模样,俱有风姿,一路上这么过去,叫许多人驻足观望。   到了太常寺,里头的官员一看就知道两人不凡,他们这里可还没有遇到过贵人上门登录名簿的,谁家有婚嫁,还不是派人上门说一声的事,门口的主簿连忙端茶送水,马上叫人去喊自家大人出来。   底下的主簿不认识李南落,可心思玲珑,被喊出来的太常卿孙淼才想恼怒,寻常事务不是还有底下的少卿负责,是谁这么大惊小怪,这一出来,见了李南落,当下决定一会儿要好好厚赏方才把他叫住来的主簿。   “侯爷大人,您怎么来了?”太常卿孙淼品级不低,可见了陛下面前的红人,这个传说中能使唤妖物的东野侯,还是得弯下腰来。   “我来录个名簿。”李南落说的随意,夜苍穹就站在他边上,两个人就像来逛个街市。   “啊?是……”孙淼愣了一愣,到底是太常卿,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事,眼神一转,把口中差点问出口的“是哪家千金”给收了回来,目光投到了夜苍穹身上。   他早就留意到这个站在东野侯身边的男人,只是不敢正眼去瞧,此人身上一股子妖异之气,俊美得不像个真人,倒有几分像传说的妖怪。   “是我,夜苍穹。”妖异的男人笑了笑。   孙淼心里一抖,分明人家也没怎么样,可他就是有种面对危险的错觉,好像随时要丢性命。   “把他和我的名字,录在一起,就行了,这不是你们太常寺的司职嘛。”李南落说的简单,神色如常。   孙淼却倒吸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侯爷大人的意思是,要和他,录在一个名簿上?以后你们就是——”   他用手比了比,伸出两个食指来,左右并到一起,作出成双成对的样子来。   李南落看他见了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点点头,“正是。”   好像还嫌孙淼惊吓的不够,补了一句,“他是个妖物,可好似也没有律法规定,妖物不可与华胥子民登在一个名簿上?”   “那是没有,没有。”果然还真的是个妖物,冬日里,孙淼也还是背上一阵湿冷,看着眼前一双男子,都好似天人似的,也不知是怎么就要登在一个簿子上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忽然想起来,这夜苍穹,好像就是夏栖国的太傅啊!   夏栖国要和华胥联姻了?!陛下知不知道啊?   擦了擦额头的汗,太常卿敏锐的政治触觉,叫他打了个手势,要人马上禀报宫里。 第199章 封赏   李南落自然发现了他的动作, 犹如不见,夜苍穹也很是安然,反倒是太常卿孙淼有些坐立难安。   陛下还没消息来, 这不得拖延些时间吗?可登名簿这事儿, 还就不麻烦,但凡来了的, 只要把二人的来处问明白, 在名籍上找出来, 确认双方意愿,登上去,再画个押, 也就完了。   这根本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孙淼心里着急,面上还不敢露出来, 先问了李南落的安, 再扯些朝堂上的事,口中吩咐了, 叫主簿去把名籍寻拿出来。   主簿自然磨磨蹭蹭,自然是找不出来,或是找错了,然后被孙淼训斥一番, 主簿自然又是惶恐一番, 随后再认错一番, 就差当场要主簿写下什么保证书, 保证以后不再犯了。   时间就这么拖延过去,李南落面上平静无波, 夜苍穹似笑非笑,两个人坐在那里, 看着太常卿孙淼演戏。   天色渐晚,冬天的时节里日头落得早,李南落终于失去了耐性,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要不是我与太常卿无仇无怨,我都要以为这是太常卿这是有意刁难了。”   看他冷然之色,孙淼知道已经得罪了这位侯爷,可陛下还没回信啊!说起来,就算回信,难道还能阻止人家的亲事?   连忙换上笑脸,“哪能啊,天地可鉴,下官哪里敢刁难侯爷大人?谁不知侯爷是陛下面前的红人,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当下叫主簿把名簿翻开,这本名簿一看就是寻常百姓的不同,簿子封皮就不一样,要说找错,那是绝无可能。   孙淼自己也知道,戏过了,人家早就看穿了,可做官的,脸皮也薄不了,当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那样,寻到李南落的名字,又问明白夜苍穹的名讳是哪三个字,随即把他的名字登录了进去。   笔墨砚台,只是三个字,慢慢写就,夜苍穹静静在边上看着,看自己的名字落在了李南落的名讳后面,然后太常卿从书案的抽屉里拿来一个官印,压了红泥,仔细地落在写着两个人名字的那一页上。   等官印拿开,看到那一方红印,李南落这才徐徐吐出一口气来,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屏息。   “好了。”太常卿把印章收了起来,他本来不用亲自用印,录这名簿,原是主簿的活,只有那些重要的庆典,比如公主皇子嫁娶、安排礼乐之事,他才需要出面。   可这位侯爷就坐在这里,他哪里能此时退走,心怀忐忑地把这事做完了,孙淼又叫人写了一份契纸,约等于一件事情在官府录入一份,自家手里还有一份的意思,如此才名正言顺。   主簿在侧,这次是他来写,刚刚写就,压上印章,把契书给了李南落,夜苍穹已经接了过去,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   “也放在我这里吧,和你的信收在一起。”夜苍穹托着那一页契书,珍而重之的样子。   收就收吧,何必提那一页信,李南落轻咳几声,转过脸去,没让旁人看出他脸上的微热。   孙淼和主簿自是不知道其中乾坤,心里还在担心,不知陛下是个什么说法,正在七上八下,门前忽然热闹起来。   看门的小厮一溜烟地进来,禀报道:“大人,陈总管来了!”   “陈总管?宫里那个陈总管?圣上有旨意?”孙淼唰的一下站起来,看了李南落一眼,也看不出个究竟来,连忙带着主簿一起迎了上去。   陛下有旨意,太常寺里大小官员都整了衣冠,一起迎了出来,李南落和夜苍穹好似旁观者那般,站在边上。   太常寺门前,除了陈恩,还有一行队伍,放下一抬抬的贺礼,陈恩手上托着个礼单,还有圣旨,站在那里往人群里扫了一眼。   “还请侯爷大人接旨,陛下口谕,免跪。”陈恩笑眯眯的,和颜悦色,冲着边上的李南落示意。   叫太常寺这些见惯了宫里脸色的大小官员,一阵稀罕,心道传闻果然是真,陛下果然对东野侯另眼相看,圣眷无人可比。   李南落淡淡颔首,越众而出,心里也不知道魏吴央究竟要做什么,莫非还来贺喜不成?   没想到,竟还真的是贺喜,这些赏赐都是给他的,陈恩手里的圣旨先是贺喜,随即就给了李南落一个大都督的头衔,让他督查本次战事,也就是给了个监军的权力。   陈恩口宣圣旨,末了一声“……钦此”算是把旨意说完了。   上战场不算是好差事,但都督职权太大,等若是三军统领,不光有监督战事的权利,要是大将有什么不臣之心,先斩后奏的权利也是有的。   上阵督军的大都督,不光有名头,还代表皇权,几乎算是代天巡狩,以前从未有过,陛下这次是拿官砸人了。   被砸了的李南落在众人眼里还是平静无波,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嫌弃,接了圣旨,也不说谢,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交换,他护住华胥国,魏吴央给他一个头衔,这才名正言顺。   虽然这头衔大了一些,可如今于他而言,这些都是虚的。   “谢陛下。”面子上还需要过得去,李南落接过圣旨,掏出银两给了陈恩,陈恩自是不敢接,收过来分给了那些抬贺礼的小厮。   太常寺里的大小官员围了上来,连声贺喜,孙淼一颗心落回肚子里,陛下不仅没有怪罪,还给了赏赐,实在是匪夷所思。   如今名正言顺,夜苍穹就站在李南落边上,含笑看着他被人围住,也不上前打扰,要是以往他定会不管不顾,直接宣示主权,说不准会做出什么来。   今日他却只是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盯着李南落,银发绿眸,妖异非常。   虽然什么都没做,可他这么一个人,这么站着,这么看着,谁能忽略过去,都只是假装不在意罢了,毕竟他当初出现,还是夏栖国的太傅,大家一时还不知该怎么称呼。   “阿夜。”李南落却在人群里转了过来,“既然登完了名簿,那我们就准备回去了,诸位大人,告辞。”   他朝他伸出手,就当着所有人的面。   夜苍穹一怔,伸手握住他,银发在日光下好似发着光,那双妖异的眼睛弯了起来,“不避人了?”   “你要跟着我上战场去,你是我的妖,如何避得开人,何况已经在一个名簿上了,你就算是我的人了。”说着说着先自己笑了起来,李南落牵着夜苍穹的手,叫孙淼派人把魏吴央送的贺礼给抬去相国府。   “早晚都要搬出来,不如就送去那里,我索性让人把相国府打理一回,等我们回来,就能住人了。”李南落旁若无人,牵着夜苍穹一路走一路说,就这么从人群里穿行而过。   夜苍穹此时反倒内敛起来,一点都不嚣张,顺从地被他牵着,眼睛里只看着李南落,看他嘴角含笑,眉间的平静,看他挺立的身姿。   两个人就这么走过去,翻身上马,共乘一骑,夜苍穹还是从后面搂住了李南落的腰,一点都不避讳有旁人在侧。   夜苍穹还给李南落理了理那身白狐裘,将他领口拉了一拉,“冷不冷?”   “也就冷一会儿,我们回去吃羊肉锅。”李南落坐稳了,策马而去。   陈恩看着那一双人影远去,心里想好了怎么回禀陛下,孙淼趁此机会连忙上前,想问问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自己的猜测又对不对,被陈恩一个眼神给回绝了。   陈总管对其他人可没有那么好的脸色,“还要回去给陛下回话呢,各位大人,请了。”   做了个手势,陈恩往回宫的方向去了,太常寺诸人今日大开眼界,“大人,东野侯这是和夏栖国太傅结了亲?陛下还允了?”   听见主簿这么问,孙淼一脸高深莫测,“你懂什么,陛下定有深意,东野侯说不准也有什么计划呢,你看这夏栖国这次不是没有讨得了好处?兴许就有东野侯的功劳。”   孙淼误打误撞,还真被他说对了,主簿点点头,“不过这夜苍穹说起来还是夏栖国的人吧?怎么此番结亲,不见那夏栖国太子有何表示,看来那太子还是年轻,不知礼数呐。”   “谁知道呢,那位太子殿下如今焦头烂额的,兴许根本顾不上,他那里的人,一个侍郎听说已经废了,如今又少了个太傅,如今结盟的事也完了,还不见要走的意思,这是赖在我们华胥,图个平安吧。”   孙淼不是有意看轻夏栖国,但身为华胥国的官员,心里的那份骄傲和自信,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大国官员,自有骄傲的本钱。   这也是李佑和魏吴央一直以来有意维持的,无论真相如何,表面的强盛都是必需的,哪怕内里再忧患,也不可弱了大国的气势。   再说华胥国确实是个强国,要不是有妖物的威胁,归梧栖的隐患,几国之内,还就华胥最是富庶。   雷泽土地辽阔,却不够肥沃,种植什么都不容易,加之地广人稀,若非如此,也不会想到要发兵,图谋别家的土地。   太常寺看了热闹,便有好事者将事情传了出去,算起来,这不就是夏栖国和华胥国联姻了?茶余饭后,大家讨论的最多的就是战事,家事,如今这算是把两桩事放在一起了。   回了宫,进了万鸾殿,殿内如常,两个人也如常,玹琴还不知道自家大人已经结了亲,却见两人回来,目光之间隐约带着一种和平日里不同的神色,好像有什么欢喜的事。 第200章 喜酒   西面厢房的暖阁里, 李南落还没坐下,夜苍穹已经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   李南落在一边解下白狐裘, 交给玹琴的时候, 吩咐道:“今日吃羊肉锅子,多放些酸汤, 鱼茸丸子也放一些, 豆腐什么的早些放进锅里, 再拿好酒来,把竹叶青开上一坛。”   玹琴自然点头领命,夜苍穹见他有些疑惑的样子, 于是笑着挑了眉,“今日我和你家大人去登了名簿, 放在了一起。”   “放在一起?”玹琴木愣愣地重复, 他是个小妖,就算在宫里这么些日子, 可也只懂得宫里的规矩,不知道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夜苍穹心里欢喜,这才说了这句话,见这小妖一脸憨态, 好似白说, 不禁摇了摇头, “实在是个蠢东西。”   玹琴委委屈屈地猫着腰出去了, 心里还在寻思,得找那些多舌的丫鬟问问, 她们定然知道。   “何必骂他,你以前也不懂得人类的规矩。”李南落净面洗手, 端起热茶喝了,一肚子暖意。   夜苍穹哼了一声,拿起李南落方才擦脸的热巾子,绞了水,往自己脸上一搭,“岂能拿他和我相比。”   热腾腾的面巾盖在脸上,把声音也闷住了,好似在生气,李南落知道他这是假装的,嘴角噙了笑意,上前把它往下一扯。   热巾子才拿开,夜苍穹的唇上便被一片柔软盖住了,湿湿软软,带着熟悉的气息,李南落一双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还带着潮气的脸颊也贴了过来。   夜苍穹顺势将李南落抱住,唇对着唇,脸上还带着水汽,暖呼呼的,轻轻含住了唇,谁也没有急着探索更多,好似品尝什么好吃的东西,只轻轻碰了,心里就有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满了出来。   好似有些酸涩,又有些发热,涨满了胸口,李南落莫名的眼眶也有些发潮,两个人舌尖相抵,勾缠在一起,轻轻的水啧声和呼吸声交错,谁也没有说话。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周围也逐渐陷入一片幽暗,李南落的舌尖被夜苍穹嘬住了,吸得舌尖发麻,身上发软,唇上拂过一片微热的呼吸,夜苍穹吮着他的嘴唇,搁在他腰背后的手紧紧按着他,两个人的腰就贴到了一起。   贴在一起的地方开始发热,黑暗之中,贴在一起的温暖又变得暧昧起来,这时候外面亮起了一片光影,这是殿内掌了灯。   光线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李南落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半明半暗之间,看到夜苍穹一双妖异又漂亮的猫儿眼,竖起的瞳孔不住收缩,墨色之中带着点绿,又有金芒闪动,叫他看得,只觉得整个人就要被吸进去。   “阿夜——”拖长了声音叫他,语调里有李南落自己都未曾想到的情意。   “主子叫我,是想要什么?”习惯了放肆的妖,终究收敛不了太久,只听这么一声唤,就眸色一转,低声笑问,“今日你我结亲,晚上,是不是该洞房花烛?那你要的,就是我了?”   李南落盯着他看了一眼,好似带着点笑,“嗯。”   只这么一声,夜苍穹心里就酥软了,眼睛里发了光亮,“不冲我发脾气,这么难得,竟然就认了。”   “顺着你的话答应了,你说我难得,不答应,你又觉得我有脾气,我这主子实在难为。”李南落摇头,咬了他唇上一下重的,两个人还贴着,他才要退开些,就被一下拉了回去。   肩背和腰上一紧,被夜苍穹猛地抱住了,倾过身来,这次吻得毫不留情,好似要把他吃下去,呼吸都要发烫,按在背后的手用了力,两个人腰下贴的快要起火,李南落喉间发出哼声来,这声低吟勾得夜苍穹恨不得马上就“洞房花烛夜”。   “大人,掌灯了。”玹琴偏偏到了门前,他也没料到就这么点时间,里面情状又是不同,话出口,觉出不对来,已经晚了。   夜苍穹沉下脸,目光凶狠地瞪着门,恨不得把这小妖扔出去,声音也是哑的,“当初我怎么就捡了这么个玩意儿给你。”   听来好像有种后悔的意味,李南落一眼看过去,“当初你不是想让小妖把我看住了,做你的眼线,如今又来后悔什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那会儿的意图被拆穿,夜苍穹一脸遗憾,“说是眼线,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呢。”   失忆的大妖,哪里记得自己安排过什么,他原是想的好好的,可未曾料到不如天算,要不是李南落本身挑剔,对人也难信任,那西苑里的男宠女姬可就够他头疼的了。   光是喝醋,就够他喝上一壶。   李南落应了声,让玹琴进门点灯,灯火亮起,方才还残留的旖旎,便成了一片温馨暖意,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特别,李南落总觉得,这万鸾殿此时方才有了几分家的味道。   夜苍穹看着玹琴点起灯来,当初本来想着利用小妖也好当个眼线,自诩办法不错,却还是错了,世事并不总是如他所想,哪怕他是个厉害的大妖也是一样。   玹琴没派上用场,他也没机会防着李南落周围出现别人,要是当初李南落真的一直记恨于他,没能等他回来,或是视他为仇,他们之间又会变作什么样子?   光是想一想,就心头发凉。   “我们有今日,实在是侥幸。”夜苍穹忽然重重捏住了他的手腕。   见他一副脸色都要发白的样子,李南落不明所以,夜苍穹却心有余悸似地说道:“你我之间,只要岔开一步,就再也不是今日的样子。”   看这妖孽说得那么认真,好像真的特别感慨,实在难得,李南落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你我结亲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如今在一起不就够了。”   “那不说这些,说说别的,比如……何时洞房花烛?”夜苍穹兴致勃勃,有意调笑。   李南落自也不怕他,“急什么,用过晚膳,夜还长着。”回握住他的手,下巴朝着走廊一抬。   夜苍穹顺着看过去,便见廊上一排红灯笼,一直挂到卧房门前,好似过节一样,红彤彤的,满是喜气。   既认了是结亲,成亲的样子总要有的,李南落张嘴一吩咐,玹琴就明白了,霎时也懂了什么叫把名字放在一起,不过他已经先问了丫鬟,丫鬟们都知道他是侯爷面前的红人,从他口中知道这句话来的来处,顿时面红,互相对望着,想到侯爷和那夜大人怪不得总是关在房里。   原还以为是讨论公务,原来……   丫鬟们推搡着低声轻笑,知道了这桩喜事,又得了吩咐,便着意布置起来,一个个灯笼挂起,宫灯也都点上,又去寻了各色盆栽的花卉绿植来,冬日里也把万鸾殿布置得好似回春。   只片刻功夫,万鸾殿已经是一派喜意洋洋,经过门前的丫鬟宫人,只要瞧见他们俩便会说出几句吉祥话来,李南落便叫人赏了银钱下去,今日灶上更是要准备几桌好席面,要大家一起高兴。   样样事情都安排好了,这回轮到夜苍穹说不出话来,看他反应,惹得李南落大笑起来。   他很少这么笑,近些年来更是,夜苍穹总觉着,这根由落在自己身上,如今见他笑得开怀,一双眼睛就仿如看到什么宝贝一样,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把这笑颜收在眼底。   然后很高兴又有些担忧和样子,开始未雨绸缪,“往后你也要这么笑,但只可对我这么笑。”   “真是不讲道理。”李南落忽然疑惑,“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妖物都这般小气,还是只有我家阿夜特别严重?”   “说我小气?”夜苍穹在他臀上拍了一巴掌,做出生气模样,耳朵听见这个“我家阿夜”,却觉得很是满意。   抬起李南落的脸,四目相对,残存的笑意还在嘴角,他便轻吻那嘴角,又吻到脸颊,再到眼睛,一个个落下的吻,一直吻到饭菜都送上来。   羊肉酸汤锅,汤头是骨头炖的,早就备下,里头下了鱼肉做的丸子,金汤白肉,酸汤香气勾人馋虫,边上放着笋片、肉片、各色菌子,都片得薄薄的,一烫就能入口,还有一盘紫苏虾、酒蒸鲥鱼、一碟鹿脯、鸳鸯炸肚,一碗鹌子羹。   说好的席面,果然摆上了,两人在桌前对坐,玹琴笑嘻嘻地,小心翼翼地斟酒,缩着身子退下,顺便把门也关上了。   厢房暖阁里,被灯火照得一片昏黄,又被外面大红灯笼照进一片氤氲的红,蒙蒙灯影,李南落坐在那里,在光影之下,脸上仿佛也红了。   他先举起酒杯来,“阿夜——”   夜苍穹举起手里的酒盏,却不和李南落的碰杯,而是抬了一抬,“按照规矩,该喝交杯酒。”   抬起的手,和李南落的手绕在一起,只是个简单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竟显得分外叫人不好意思,两个人眼神相对,学人家寻常夫妻,酒杯就唇,慢慢饮下。   “像我们这样的人,竟也有结亲喝合卺酒的一天。”李南落将自己那喝过的半杯酒送到夜苍穹唇边,“我本来以为,此生都要孤身一人的。”   夜苍穹就着他喝过的那边,口中饮了,眼神却没从李南落身上移开,“合卺酒算什么,我们还要生生世世。”   “好,那就如你所言。”此生未过,为何就不能说生生世世了,李南落喝了夜苍穹那半杯残酒,两个人交换了杯盏,等各自的杯里都空了,这合卺酒才算喝完。   目光缠绕,夜苍穹问道:“会不会遗憾,没有亲人,没有友人,你我结亲太简单?”   “你就是了,亲人友人,何须他人,有你足矣。”李南落自认不需要告知别人,这是他自己一人的事。   “过后告诉沈医师他们一声就是了。”他没有再提起旁人,在他眼里,也还只他们二人还算亲友。   “朱家呢?南宫呢?那些愚蠢的人类?”夜苍穹眼底含笑。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当年就已做了选择,不曾问过我,如今我的事,又何必问他们?知会一声也就罢了,不过太常寺俱是长舌的,定然会说出去,倒也省了我的事。”   李南落不去考虑那许多人类礼数,全凭好恶,只觉心底畅快,拿起筷子点着碗盘菜肴,笑着说道:“吃吧,你不饿,我可是饿了。” 第201章 洞房   这些年李南落的笑容很少, 几乎不在外人面前展现,别人看到的,只有一贯的清冷, 他好似将所有情绪都封印起来, 时间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不前。   如同有一块坚硬的石块,横在那里, 不让时间流淌, 不让感情流露, 直到夜苍穹再次出现的那一日,这块盘桓的巨石陡然炸开,四分五裂。   一切都变得激昂, 沸腾,李南落就像从深埋他的石块底下活了过来, 长长地喘出一口气, 才知道自己还算活着。   他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自小经历过磋磨, 他比谁都清楚,知道说再多也不如手上的力量更有用,所以从来不多言,哪怕对着夜苍穹, 他们之间靠的更多的是默契, 而不是什么互诉衷肠的情话。   可这一晚, 他忽然忍耐不住。   晚膳用罢, 洗漱过后夜苍穹终于迎来了他期待已久的“洞房花烛”,床上锦被不知何时被玹琴换作了一床金红, 连枕头都是并蒂莲纹样,也不知这小妖何时学来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李南落和夜苍穹之间的□□, 本来是他们自己的事,被玹琴这么一番布置,陡然间提醒了他,今夜,万鸾殿内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心头跳动居然有些急,李南落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看着夜苍穹,目光炽烈。   “小南落。”夜苍穹洗漱过后就没有合拢过衣衫,带着水汽的银发披在身后,拉着李南落的手把他牵到身前。   两个人早就欢爱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像这次,夜苍穹从未在意过世俗,他从不在意礼数,李南落或许曾经在意过,还特别守礼,可时移世易,到了今日,他早已不是那时候的他,可以说,两个人都不在乎那些形式。   可偏偏,这个登录名簿的形式,叫人觉得,一切未变,一切却又不同了。   李南落对于这种事,总没有夜苍穹懂得那么多,今夜又学了一些,他的唇上还残留着夜苍穹的味道,夜苍穹的唇上也有他的……这是之前从未用过的姿势。   于是整个人沉沦下去,引得人心底一片火烧火燎地急切,夜苍穹好似有意,有意折磨他,有意给予欢愉又不彻底。   “你就是个磨人的妖孽。”声音发颤,散开的纯白单衣因为汗水而贴在身上,透出底下胸前的轮廓,李南落的眉梢眼角染上情欲的薄红,长而密的睫毛潮湿轻颤,他半眯着眼,咬着牙,唇上还有方才夜苍穹肆虐的痕迹,红肿的嘴唇上湿漉漉的,方才有人故意不住磨蹭。   “磨人?我何处磨你了?”夜苍穹一语双关,笑得邪恶,眼底酝酿着风暴。   要说是用哪里磨,李南落不是说不出口,却不肯叫某个妖孽如愿,金红锦绣,被翻红浪,说的可是如今?夜苍穹那张俊美过盛而显妖冶的脸也被金红色的绣被映得发红。   这一次,分明不是第一次,夜苍穹却出奇的亢奋,李南落的回应也毫无保留,全然坦诚,身体的每一丝反应都呈现在夜苍穹眼前,每一次愉悦都毫不掩饰,甚至还带着一种挑衅。   这是一种变相的邀请。   夜苍穹本来就无法抗拒他,这样的李南落更是叫他几近疯狂,一双兽瞳竖得好似针尖一样,又在驰骋的某个时刻扩散成一片幽黑,急促的呼吸在李南落颈边拂乱他的发。   “嗯唔——”一吻过后,李南落张开唇呼吸,床褥被子俱是红的,视线里便是一片火烧的红,一直扩散开去,烧得李南落喉头发紧。   好似被那团火红灼伤,李南落的眼睛里泛出一股潮湿水汽来,夜苍穹的手抱着他,仿佛要把他揉进胸怀里。   他的膝头磨着绣被,手指抓住了拔步床框的雕花,视线动荡。   夜苍穹这一回不再折磨他,淋漓尽致地索取,又霸道又激烈,李南落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反应,不给自己半点退路,脑中一片空白,思绪几近停滞,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夜色深沉,万鸾殿深处,宫灯高悬,李南落在这一夜说了很多话,那些癫狂时的胡言乱语,那些热切时的爱语告白。   本来不愿意、不屑于说出口的话,都在这一晚尽数倾诉,待云收雨散,两个人相拥着倒在那床金红色的绣被上,平复着呼吸,夜苍穹倾身吻住他汗湿的脸,“此时此刻我方能相信,你是真的于我一点保留都没有了。”   “早就毫无保留了,此时才信我,对你是真心?”李南落横眉相对,不得不表示出一点不悦。   “谁叫小南落自少年起就跟着我,时日久了,于我信赖有加,又依赖成了习惯,曾经也想过,你对我是否只是习惯,当时年少,你身边又只有我,自然对我有所倾慕,长大之后,一切又自是不同,谁想到……”   “谁想到,我长大之后,也并无什么不同,我依然看不上旁人,依然只对你这个妖物另眼相看,我对人类很难再有信任,却还是只信你一个妖物,哪怕你曾经弃我而去。”李南落平静说出这些话来,有些自嘲,汗湿的头发搭在额前,又被他顺往脑后。   夜苍穹看着他透出凌厉的五官轮廓,心中欢喜,嘴唇碰了他的额头,“谁能想到,当日救的少年小崽,如今却成了我共度此生的主子了。”   “都已经说过了,往后不要叫我主子,你我本来平等,如今更是我名正言顺的家里人。”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李南落有些不习惯,终于忍不住嘴角笑出弧度。   好像田间夫妻那样,说出这个“家里人”,李南落一笑,夜苍穹也笑了。   额头贴着额头,把那床红色锦被拉起来,两个人缩在被子里,被子里有一股微微的潮气,汗水夹杂着情糜气息,两人还不愿意起身去洗,李南落和夜苍穹靠在一处,双眼半闭着,半侧着身,他一只手横过去,搭在夜苍穹的腰上。   黑发被他撩去了背后,就露出白皙的脖子来,脖颈间的痕迹自是夜苍穹留下的,这时候他又仿如划了地盘的野兽,眼角余光瞥见那些痕印,手指在李南落颈边轻轻磨蹭,不经意间流露出满意的表情。   “等我们搬出去,你那西边的院子,那些人,可是就准备留在宫里了?不会带走吧?”一旦确认了自己的地位,有的妖就开始挑剔起来。   “莫非我还带走,难道还要养着他们,给他们吃用不成?”李南落有些好笑,目光流转,分明是讥诮。   “那些人里头,随便提几个出来,就能牵出朝堂上某位大人,他们用各种名目把人塞过来,不动他们的眼线,不过是给他们留些颜面,待此次回来,我谁的面子也不会再给了。”   目中似有流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冷戾,“我爹对我有恩,除此之外,我并不欠旁人什么。”   “正是如此!千万莫要再委屈了自己,要是你下不去手,便让我来,人类的性命,除了你之外,我可一点都不稀罕。”想到李南落一直以来都是隐忍,夜苍穹就想把他搂到怀里好好疼惜。   “我还算是人类嘛,姑且……算是吧?”被拖到妖物的怀抱中,李南落的声音有些发闷,听不出情绪。   不想让他心绪低落,妖物的性子又起来了,一手枕着头,好似讨论明日天气那般,唇边含笑,“你想当什么便可以当什么,至于那些曾经对你的磨难袖手旁观的人,不如趁此机会,一起让他们从世上消失吧?”   是玩笑,也是试探,夜苍穹从不会说无意义的话,他忍那些人类很久了,要是此刻是野兽模样,定然是露出利齿。   李南落看了一眼便很了然,“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起坏心,还蛊惑我动手,妖物惑人,果然是真。”   “打趣我?难道你不记恨,我实是不甘心呢。”迎着李南落的呼吸凑过去,夜苍穹喉咙深处发出类似威胁的声音,那是猫儿表达心中不悦。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不过数载罢了,我不急,你为何要着急呢?”李南落淡淡微笑,笑容里有一种叫夜苍穹为之兴奋的可怕神色。   呼吸骤然一重,夜苍穹鼻间的气息都发了沉,妖物本性如此,从话中觉出那股狠绝的气息,他便兴奋起来,一口咬在李南落的脖子上。   压上去的力道虽猛,咬下去却轻,一双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李南落只觉得颈上一热,哑声轻问,“方才还不够?”   “你说的,我是禽兽。”理所当然地回答,便心安理得要将这洞房花烛夜好好享用个够。   李南落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停顿了下,看了看天色,贴着夜苍穹的耳朵,示意道:“去池子里。”   他们也不是没有在池子里弄过花巧,何况还有热水,一举两得。   夜苍穹得了令,眼睛一亮,自然无比依从。   浴池水暖,冬日里泡在水中自是惬意,除此以外还有个好处,任何声响在这里都会被放大了。   李南落早就发现,夜苍穹尤其喜欢在浴池里“折磨”他,好叫他发出声儿来,除此以外,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细微之处,那些声音叫人面红耳热,最是销魂。   其中滋味也只有他们二人知道,这一场洞房花烛,便一直过到了丑时。   第二日,日上三竿,李南落才起身,玹琴如常进门伺候,前一天晚上听了不少丫鬟们的胡言乱语,不由自主地便把眼光朝卧室床上扫了过去。   床铺自是凌乱,幸好这回床帐还在,只那床被褥,这回该找个婆子来收了去,玹琴心里默默安排,想做一个称职的随侍,可他发现,只要夜大人在,自己这伺候人的活儿就很难回到自己手上。 第202章 立威   只这么发呆的片刻, 夜苍穹已经接过了洗漱用的水和热巾子,玹琴傻愣愣地退到边上,手里还托着个盘子。   洗漱净面的东西俱是摆在这一个盘子里, 玹琴还没来得及送上去, 夜苍穹又一个转身,拿到了手里, 还很是顺手的样子。   李南落的衣裳也是夜苍穹给他系的衣带, 扣的衣扣, 玹琴苦着脸,他在这里也就这么点事了,为侯爷大人穿衣配饰, 还是他好不容易抢来的活计,如今又被夜大人抢去了。   可那是夜大人啊, 他能说什么呢?大妖对于小妖的威慑力, 那是天生的,刻在骨子里的, 玹琴不敢抗议,一声都不敢吭,还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候在角落里。   万一夜大人伺候不周, 他也好上前帮忙不是?   玹琴委屈巴巴的神情没逃过李南落的眼睛, 夜苍穹这般温顺体贴, 还不是因为昨夜尽兴, 他眉眼间都松开了,本来锋芒毕露妖气袭人的样子, 也好似变得温顺起来,就好比那被驯化的野猫儿, 贴身跟着,忙前忙后的,竟然一点都不嫌麻烦。   “我们刚见面之时,你可是好好地恐吓威胁了我一番的,那会儿我才十多岁。”沾了牙粉刷过了牙,漱口的水才吐出来,夜苍穹就递了热的巾子来,李南落接过来的时候,朝他头上点了点。   颇有点现世报的意思。   夜苍穹一点不恼,看他擦了脸,接过面巾子在盆里绞了水,一边给自己擦洗,觑了空,探出脸来笑,“那往后我赔你就是了,怎么赔都行,整个人都是你的。”说完在他面颊上又亲了一口。   李南落只是有感而发,哪里是真的怨他,看夜苍穹又拿了个牙簧开始刷牙,才发现只要他愿意,还能伸出尖牙来。   尖尖的四个利齿,就和那些狮虎一样,咬住猎物的脖子,便能陷进皮肉血管里去,以往虽然也曾同寝,夜苍穹也在万鸾殿过夜,却很少有一起起身洗漱,还让他看得那么清楚的时候。   怕他不喜欢?李南落忽然有种新奇的感觉,坐下来等着早膳的时候,就支着头看夜苍穹洗漱,只是日常琐碎杂事,却凭的多了些成亲之后的……亲密感。   李南落垂下眼,又看着玹琴喜滋滋地端来早膳,这活儿总算轮到他来做了,有了自己派用场的地方,能不欢喜么?   玹琴一一呈上,馎饦、胡麻粥、蒸饼,几碟小菜,还小声说了,今日灶上还特地给准备了桂花糕。   “你是用心了的。”见玹琴如此急于邀功表现,李南落忍俊不禁,便夸了一句。   玹琴果然喜形于色,有种放了心的模样,心道只要有用,就不怕被主子嫌弃赶走了。   这方还在欢喜,那一头夜苍穹脸色可不好看,抱起手臂来,蹙起了眉头看着玹琴,玹琴感受到视线,浑身一哆嗦,连眼神都不敢和夜苍穹对上,猫着腰就出去了。   本来人就矮小,缩手缩脚,那模样叫李南落笑出声来,指指夜苍穹,示意他坐下用早膳,“你又吓他,玹琴可是为你准备了桂花糕的。”   桌上早膳丰盛,夜苍穹拿起筷箸,先给李南落夹了一块糕,“那也是谢你,因为你记挂,下头的人才知道我喜欢什么。”   这话却也不曾说错,深深看了他一眼,李南落咬了一口糕,喝了胡麻粥,肚里满是暖意,平日里,先吃咸点,后吃甜点,今日却不一样,甜的入口也不觉得腻了,看什么都似顺心些。   两人一顿早膳,吃得蜜意浓浓,这一天过后,夜苍穹算是彻底在万鸾殿有了名分。   李南落也曾隐晦问他,住在他这儿,吃用也全靠他俸禄,这大妖可会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夜苍穹一脸不以为然,“那些自己没有本事,又自以为是看重名利的蠢笨之人,才会恼怒自己无能,我乃妖物,妖物从不看重这些,不过虚名而已,想要获得,不过动动手指罢了,这次战场上,你且看着就是。”   于是李南落想起来,妖物看人,就如蝼蚁,若非是他,旁的人,妖物肯吃用于人类,兴许还算是纡尊降贵呢,哪里有什么面子过不去的。   李南落和夜苍穹,不紧不慢,魏吴央虽然下了旨意,可也没说叫他何时启程,督查战事,已经是大都督,旁人也不敢贸然谏言。   木已成舟,这时候朝堂上倒无人敢胡言乱语了,孙望义名声在外,这东野侯却是个闲散贵人,他晚些去也好,去早了,岂不是反而给孙将军添麻烦。   但李南落并不想直接支援战事,领兵出战,他不是为将之人,也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魏吴央敢任命他为大都督,他却不会拿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开玩笑。   还是要问明白情况,想好对策再出发才好。   孙望义守在边关,华胥不说坚若磐石,也算是一块难啃的骨头。雷泽大军压境,便先选了靠近夏栖国的那一边,柿子要挑软的捏,他们不在华胥国挑事,自然就去了夏栖国。   权衡眼前战事,李南落最终打算奔赴邺城,顺便还能为阿玲找找她的夫君。   邺城在华胥边境,靠近夏栖国的那一头,如今两国将士都在城中,最是容易出事,被雷泽乘虚而入,甚至可能就是雷泽暗中挑的事。   到了出发之日,李南落身上还是那袭常服,身披狐裘,仿佛只是要去远游,夜苍穹在他身侧,也只是一身玄紫色衣袍,在冬日里连斗篷都没有披,银发披散,在寒风中被吹拂的好似狮子的鬃毛,很有些个威风凛凛。   “侯爷大人和这位……打算就这么上战场了?”姓章的大将一身戎装,身后跟着亲卫,腰上悬着长刀,一把胡子乱糟糟的,四十多的模样,牵着自己的马匹,一人一马站在一起,就透着股经过沙场的沧桑和煞气。   “章将军。”李南落不以为意,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轻蔑,他坐在马上拍了拍白马的脖子,抬眼问道:“那将军以为如何才够资格上战场?身披重铠,哪怕是兵卒,是否也比那些着软甲的大人够资格?”   章兆康自己就身穿软甲,只在胸前要害处才有重铠加覆,他身后的兵卒就有穿全铠的,那是贵族子弟里,托了人送进来蹭点军功的,哪怕再清高,为将者也不好无缘无故得罪那些王孙贵胄,除非他们在战场上不怕被朝堂的某些人使绊子。   只是蹭点军功,不算什么,章兆康本来是这么想的,这也是军中惯了的利益交换,被李南落一句话问了,他猛地一抬眼,才发现这个贵人的眼睛里带了讥诮,竟然很是犀利。   “竟敢这么和我们大人说话!”那全铠的兵卒,一声大喝,却是胆子不小,冲着李南落吼的。   李南落抬抬眼,他本不想和这种被塞来蹭军功的纨绔子弟一般见识,可有人不高兴了。   夜苍穹的嘴角似乎有些微扬,眼底却一点都没有笑意,他抬了抬手指,方才叫嚣的兵卒整个人忽然被什么提了起来一般,浮到半空。   他捏着自己的脖子,涨得一脸紫红,双手还在用力,喉咙里一声都发不出,两条腿猛踢着,但一点用都没有,眼看着那一脸涨紫就要发白。   他身后那些将士都是寻常百姓参了军,在此之前只听说过妖物,大部分都未曾见过,哪里想到妖物厉害起来是这样的,一个个眼底流露出恐惧之色。   这人命,在妖物眼里,岂不是如同蚂蚁?!要捏就捏死了?   “侯爷大人!”章兆康也顾不得其他将士如何反应,眼见要出人命,露出怒容,气李南落明知对方身份不寻常,还要有意如此。   “他可不能出事!他是三皇子的堂弟……”后头这句,是压低了嗓子说的。   三皇子母系那边?李南落尽力去回忆,却依然想不起三皇子的母亲是哪位,他从来对这些皇族不感兴趣,何况此人和三皇子相关。   魏无雍是太子,二皇子不理朝堂,三皇子便是那与赵崇云有过干系和谋划的,他不找他的麻烦,已经算是不错。   于是指了夜苍穹,算是给章兆康指了条路,“你的兵卒是谁与我无关,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何况要求,也该求他,我可并未做什么。”   他不是你的妖吗!章兆康嘴角抽动,却不想叫人以为他怕了这妖物,在他身后,手下将士一一在列,出行在即,正是提升士气的时候,万不能在此时露了怯。   “夜苍穹——你把他放了!”章兆康一张嘴,习惯了骂骂咧咧,沙场之上的将军,大都直来直去,此时心头不快,开口怎么会好听?   “我的名讳是你能叫的?这是求人的态度?”抬起一根手指头,夜苍穹露出一个可怕的笑来。   就在他笑容扯开的同时,那兵卒的手脚也像被人掰开那样,分别往四个方向去了,还用力拉扯,那人终于能呼吸了,没等吸上一口气,就发出惨叫声来。   听那惨叫声犹如被人行了车裂,章兆康忍不住了,也顾不得身为大将的面子,“夜大人!夜大人!手下留情!”说到底,此人生死还不都是他要负责,此时不服软,再等下去人都要凉了。   他觉得这个夜苍穹真的敢杀人,取人性命!不是吓唬人的。   见他央求,李南落觉着差不多了,对夜苍穹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夜苍穹还有些不情愿,长叹一声,“目无法纪,身为兵卒,犯上僭越,敢对三军统领不敬,这罪名当是不轻吧?如今就这么放了了事,果然有章大将军作保,有靠山就是不同呢。”   话落音,轻描淡写,满是嘲讽,那人掉在地上,可无人敢上前扶起他,由得他面无人色倒在那里惨嚎着昏厥过去。   夜苍穹一语中的。   此人犯上,本来就罪可当诛,章兆康根本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保他,不过靠着自己的身份,是三皇子的堂兄弟罢了,军中最是瞧不起这样的人,上阵杀敌时候落在后边,得功劳的时候却抢在前面。   你说这样的人谁会喜欢?哪个冲锋陷阵的兵卒,会对这样的人有好感?如今见他如此,先还恐惧,这会儿倒是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该!   章兆康只能让自己的亲卫将此人扶起来,心里明白,东野侯这是拿自己在立威,统帅三军,不是说起来那么容易的,打了他章兆康的脸,等若是涨了他东野侯的威望。 第203章 大都督   李南落见目的已经达到, 也不再抓章兆康的把柄,此人与孙望义相熟,也立过一些战功, 还算是个可用之人。   于是他翻身上马, 鬼面好似一团黑色雾气,绕在他脚下的地上, 众人看去, 只觉得东野侯身形之下, 压着股可怕的气势,那片暗影扩张开来,隐约传来诡异笑声, 看一眼便叫人望而生畏。   “此人不用带了,若你依然要带他上路, 我便送他去黄泉地府, 算他个战死沙场,给他个追封, 全了他的名声,这不就是他家要的吗?章将军你看如何?”黑发拂动,面若秋水,李南落高高在上, 一眼望来仿若流云, 微笑相问。   分明是笑问, 章兆康的感觉, 就像被野兽盯住了一样,就和方才面对那个大妖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的冷汗从鬓角淌下,说不出半个字来, 只能点了点头。   他并非是个胆小的懦夫,经过沙场征战,哪一个怕死,不光不怕死,对于死亡还有种别样的熟悉感,对危险的感觉比寻常人都要敏锐,这是无数次沙场经历过生死才练出来的本能。   本能和直觉告诉他,这个李南落,尽管年轻,但只要他愿意,他带的这些人,在他手里活不过几息。   陛下这是封了个什么大都督啊,这样的人,直接出战,还要他们做什么!   章兆康心里忍不住骂了几句,又寻思着,这样的人,若不相帮于华胥国,若是站在敌对一方……只这么一想,连他这个老将,心里也升起一股绝望。   李南落不知道章兆康怎么突然就面色发白,紧张兮兮的,出兵之前要鼓舞士气,他这个为将的不开口,便只能由他这个都督开口了。   于是说了些鼓舞士气的话,自然也少不了承诺些犒赏,这才是士兵打仗的动力,将士们听惯了这些,却从未听过说得如此直接的,可效果却很好,这些粗人,哪怕有些懂得大义,说到底还是人类,摆脱不了衣食住行,还有妻儿老小。   家国安危重要,到手银两也重要,这都是实际的事,李南落说得直接,无遮无掩,也不美化华胥国的强大,只告诉他们此地战事不易,会遇到药物鬼怪。   “杀敌,你们上,遇到妖物,无论多少,由我来。我不能保你不战死沙场,但保证不会让你们死于妖物之口,我要看看,有多少华胥男儿,能和我一同归家!更要看看,有多少敌人,会死在你们的刀下!”   “杀敌一人,赏大钱五十!”   话不多,但直接,直说有妖物,却还做了保,哪位都督能这么保证,将士们都觉得新奇又激动,一齐叫起来。   “杀敌!杀敌——”震天的吼声,是因为热血,也因为赏钱。   不是第一次打仗,知道这次雷泽有妖物帮着作战,很多老兵都有忧心忡忡,李南落这是替他们解了忧。   寻常大将不能做到的保证,他们相信这位大都督能做到,方才他们已经见识过了他的手段,他的话说出口,便格外叫人相信,格外地具有煽动力。   章兆康没想到,李南落这几句话就能把军心收买了,他也知道,这些队伍本来就不是自己手下的,陛下集权,兵卒换将,根本容不得兵丁对大将有什么忠诚,谁给活命,谁给赏钱,他们便效忠于谁。   横竖都是将领不是,大都督名正言顺,都是华胥国自家人,听谁的不是听,抱一个看起来粗一些的大腿,那是人之常情。   章兆康要是兵卒,他也会这么想,可他不是,他是大将军,不知为何,听了李南落寥寥几句,竟也心头涌动,和那些兵丁一样,对这位大都督升起一种信任,仿佛他说的就是真理,就是正义,就是理所当然的,不听便是不对。   夜苍穹也骑上马背,听了那些话语,看了李南落一眼,那一眼饱含深意,而李南落只是对他笑了笑,自认无须说得太明白,夜苍穹必然已经猜到了。   他的自然之力,夹在说话之间散出去,本来就能叫人心悦诚服,他说的又都是实在的话,并无半点虚言,当然效用翻倍,几句话就叫人俯首听命。   兵卒气势正盛,李南落一眼望去,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眼底都烧着一股狂热,没想到效用这么好,想必还因为人多的关系,将这种效用还放大了,他暗自记下,也不敢再轻易使用,一抬手——   “开拔!”   话音掷地,声若震天,黑压压的队伍往前行进起来。这些队伍里,也有些兵丁里的油子,许多人本来以为这次的大都督是陛下亲信,定然是去给孙望义大将军找碴的,没想到,竟与所想的全然不同。   他们竟然不是去孙将军所在的边疆,而是去往邺城。   “大都督的厉害,老夫今日算是见识了。”章兆康在队伍里行进,放缓速度的时候对李南落拱了拱手,算是真的认了输。   “不敢,只是身为妖师,会些功夫罢了。”李南落轻描淡写,夜苍穹在边上哈哈一笑,“你这会的何止一些,那枚宝贝还没拿出来呢,否则……”   眼神一动,他没有再说下去。   话不说话,点到即止,却叫章兆康知道,这位侯爷的手段还没全数使出来,心中更是有些莫名地忐忑。   当一个看着是同类,是人类的人,却拥有近乎妖物的力量,这不得不叫人心生恐惧和忌惮,但这位爷可是陛下封的都督,无论怎么算,他都不能忤逆他的意思。   “不知侯爷这次选择发兵邺城,是何因由?”就算心里忌惮,该问的还是得问,章兆康说起战事相关的事来,整个人就好似沉静下来。   李南落听他话语之间,好像染上了杀伐之气,知道这是将士的特质,不由点了点头,“将军大人这是怕我胡乱指挥了……”   章兆康想要解释,才张了口,李南落已经摆手阻止他,“这很应当,毕竟数万将士的性命都系在你我身上,不问清楚,能跟着出发,已经是将军大人大量。”   这么一来,反倒叫先前对他不怎么礼貌的章将军尴尬起来,连称不敢。   李南落也不和他绕弯子,“这一番边境战事告急,主要是夏栖国与雷泽的纷争,把我们华胥的邺城给扯上了,我此番决定,不去援孙将军,而选择去邺城,倒不是为了支援夏栖国,而是想用夏栖的战事来牵制住雷泽的兵力,好减轻孙将军那方的压力。”   这一番说辞,叫章将军听得面色一松,长吐出一口气来,随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须,“其实章某人先前对侯爷大人不敬,猜测过大人不懂战事,就怕你胡来一气,到时候连累孙将军。”   战场杀敌的人倒是直接,夜苍穹眯了眯眼,对着章兆康倒有些另眼相看,如此表里如一,哪怕有些瑕疵,总比那些口蜜腹剑的强,倒也不算是太愚蠢。   李南落显然也和他感受一样,两人对视一眼,他才对着章将军这么说道:“你和孙将军是一起上过战场的,我知道,所以才让陛下点了你随我出征。”   章将军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他的一句话,陛下才命他出征,要知道,过了四十的将领,除了那些天性敢拼杀的,本来就是好战的,其他大部分无不渐渐失了锐气,老婆孩子都在身边,有了牵挂,谁不想全须全尾的回家,自然不愿意拼命。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章兆康他自己,便是已经被陛下放在边上,不作考虑的那一类将军。   上战场他其实不怕死,却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将领一样,怕自己死了,家里老老小小失了依靠,与年轻时候想要争军功的那会儿,已然不同了。   孙望义那是为将的世家,还有几个儿子要带出来,又是不一样。章兆康心中感慨,拉着缰绳停住了,对着李南落郑重地抱了抱拳。   他神情肃穆,李南落停下,便好好受了,也不避让,认真说道:“章将军既不怪我选你出征,我们便好好合作,你还是主将,我不会插手日常事务,也不管你如何排兵布阵,如遇到妖物或是棘手之事,我再出手,其他时候便当我们为你压阵好了。”   章兆康愣了愣,明显意外,陛下一纸诏书,将李南落封为大都督,起先他还不服,方才他还忐忑,这会儿却是真真正正地有几分激动,伸出拳头,紧紧一握,“有大都督这句话,章兆康定当身先士卒,万不叫大人失望!”   为将者,比那些文官,还是要直接,李南落喜欢这种直接,也伸出拳头,与他一碰,朗声笑了,笑得夜苍穹盯住了他,目光灼灼。   生怕某个妖在此时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来,李南落的笑容渐消,章兆康是个粗人,浑然不觉异样,还要拉着他讨论战事,却被夜苍穹挤了开去。   “我与他还有事要说。”他一本正经,面容沉静,一双墨绿的眼睛盯着章兆康,章将军就又有了那种被野兽凝视的威胁感,哪里还敢再耽搁,连忙避让。   他以为两人要商议如何对付路上可能出现的妖物,或是如何对付雷泽,事涉机密,为了避嫌,他便到了队伍里,不在二人左右徘徊。   李南落却知道,夜苍穹绝不会有什么正经事,那双眼睛里盛满的是如同洞房那夜一般的热切,不禁策马到了边上,让开队伍行经之处。   夜苍穹见他如此有默契,索性朝他示意,两人离开官道,策马向前狂奔而去。   前方密林,队伍还未经过,他们便先去了,章兆康隐隐赞叹,对亲卫叹道:“是我猜忌,以为大都督会拿身份压人,想要先来个下马威,不承想原是我小心眼儿,侯爷大人先入林中探查敌情,如此身先士卒,没有半点架子,当得起陛下给的这个身份,只要他真如他所言,不干涉我用兵,那无论他对付妖物如何,都已是大恩。”   那亲卫眼见了东野侯的厉害之处,此时哪有不点头的,连连应声,“大人说的是!此番有东野侯,只要能牵制住邺城的雷泽兵力,孙大人那里定然能轻松一些。”   李南落和夜苍穹到了林中,方才下马,脚还未点地,已经被人一把抱住。   夜苍穹不由他反应,搂紧了他便吻了上来,他连眼前事物都未看清,已经被吸了唇舌,一通掠夺,他猝不及防,连呼吸都没接上,便被缠住了。 第204章 忍不住   鼻间剧烈的喘息了几声, 缓过气来,李南落眼角余光瞧见周围都是树林,放下心来, 一双手便环住了夜苍穹的腰。   “章将军定然以为我们是来探查敌情。”唇贴着唇, 李南落的说话声还带着气音,胸前还在起伏不止, 唇上一片薄红。   “管他如何想。”夜苍穹自然是不在乎, 脸颊在李南落颈边磨蹭, 还不知足,又亲了亲他的耳垂。   “后头行军,天天都是这么些人, 想要亲热都没个地方,怎么是好?我的主子, 你倒是说说看?”   李南落被他磨蹭得有些想笑, 这动作叫人想起猫儿来,便伸手摸摸他的后颈, “乖,忍一忍。”   “忍不住又如何是好?”夜苍穹偏要出难题,有意追问。   李南落的思绪发散开去,心里想着, 若非夜苍穹如今是人形, 否则兴许便能见到那条毛绒绒的长尾, 不耐烦地甩动。   于是唇上带了笑, “忍不住也要忍。”   “我家小南落如此出色,就这么在我眼前, 偏要我忍住,真到了忍不住之时, 你可要自己承担后果啊。”夜苍穹撩着他颈边的发,唇边噙着些笑,语声里带着些要挟,似真似假。   树影子落在他的身上,轻轻摇曳,在夜苍穹野性毕露的脸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光斑,冬日里阳光也是温暖的,站在树林里,李南落一时忘记此行是为了战事,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他方才几乎算是被夜苍穹从马上半拖半抱的扯下来,来不及开口,炙热的吻便印了上来,如今倒是真的想起来,也该做些身为大都督该做的事了。   真的散开了妖气去查探这片密林,竟然还真的叫他察觉到一些异样,在他想开口的同时,夜苍穹一个跃身已经扑了过去。   逢林莫入,这句话放在寻常人身上也许不错,可对于妖物而言形如虚设,李南落只等了片刻,夜苍穹已经提个一个眼熟的东西落下地来。   一只狐狸,一只白毛狐狸,一只应当在叶墨槿府上藏身养伤的白毛狐狸。   “小九?”李南落试探着叫了一声,他并不具备认出野兽的能力,除了夜苍穹的存在太过明显,叫他无法忽视以外,其他的野兽第一眼并无不同。   然后他看到了白毛狐狸屁股后的长尾,边上似乎带着伤势,好像还有一截断掉的部分,那就真的是九尾妖狐了。   小九嘤嘤叫了几声,才哭诉似地说道:“叶墨槿太不是个东西了,我不要跟着他了!”   “他怎么你了?”李南落觉得好笑,看着夜苍穹把白毛狐狸抖了抖,小九夹着尾巴,被提着脖子,垂头耷耳。   “他竟然没有怎么我。”这对九尾妖狐而言是莫大的耻辱,尤其是他施了魅术之时,“难道他嫌弃我的尾巴少了?”   蓬地一声,九尾被夜苍穹扔在地上,陡然变作了上次他们见过的,美艳无比雌雄莫辨的美人模样,寒冬腊月,一袭薄衫,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背后,更显得腰肢纤细,弱不胜衣,叫人怜惜。   就连李南落也不得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是九尾妖狐天生的魅惑。   夜苍穹往他身前一站,挡住了他的视线,一双妖瞳盯住了九尾妖狐,“所以?你就要跟着我们?不怕我把你撕了?为了避免往后的麻烦,这么做似乎才是正确的选择。”   后面一句是对着李南落说的,他说话的样子也不像是玩笑。   李南落沉吟片刻,九尾妖狐是个厉害的妖物,留下他,若是能用上自然是好,可要是控制不住,只会徒增麻烦,这一行不止他们二人,还有大批将士在后头,要是九尾为祸,还没到邺城,这队人马可能要折损。   “你与他之间如何,与我无关,此行我们是要去打仗的,你要是想跟着我,这样可不行。”李南落垂下眼来,沉静的模样竟然显得有些冷硬。   这和想好的不一样,九尾蹙了蹙眉头,要是有旁人在此,定然为他心疼怜惜,什么都依了他,可惜夜苍穹和李南落知道他的厉害之处,并不将他视作弱者,而是看做威胁,他示弱一点用处都没有。   “那怎么样才行呢?我保证不会打扰你们的。”无辜地眨了眨眼,小九意有所指,可两人还是一脸平静,好像说好了一样。   “你就化作狐狸模样,我便带着你,顺便看着你,直到交回叶墨槿手上,你曾经做过恶事,便该由大内近卫看押起来。”李南落就事论事,不带感情的回答。   夜苍穹很满意,补充说道:“你若想逃走,我便直接将你撕了,是你自己溜了出来,若是为此丢了性命也不算冤枉。”   小九咬着衣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何必如此吓唬人呢,我留着还能给你们点助力,就算我如今受伤了,魅惑个寻常的人类,敌方将领,也不在话下,李南落,我对你用处可大着呢……”   他想叫人知道他的厉害,可李南落这一回却对他淡淡一笑,做了个手势,似乎有什么往外一扔。   火焰之卵一直被他收在囊中,许久没有露脸,一出现就仿佛烧红了整片天,九尾本是野兽,最是畏惧这样的炎火,往后缩了缩,可还没完。   “小鬼。”轻唤了一声,李南落话音才落,脚下的影子就活了起来,将周围斑   驳树影一起收了过去一般,越来越大,将九尾也笼罩在这片暗影之下。   “子城。”   一个剑客落到树上,目光锁住了九尾妖狐,养在身上的血附子攀到了剑身,面色苍白的剑客仿佛自身也化作了一柄剑,目光幽幽,仿若厉鬼,   “殷迟、影五。”   十数道人影,在两个人的带领下刷地散开,将九尾妖狐围在了中间,每个人所站之处,隐约间都将他的退路给堵住了。   九尾妖狐困坐于地,先还可怜兮兮的模样,变得呆愣起来。   李南落垂首看他,淡淡问道:“你说,你能替我做些什么?”   九尾妖狐咽了咽口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不说那落在半空燃烧的炎火,光是那一个面鬼,就足够吃光他的精气妖力,何况还有那个不似人的剑客,看着也不太好惹,那十数个影子,他们就在附近,先前他竟然丝毫不曾察觉,光这一点,他就知道他们也不是寻常侍卫。   骤然间,他自以为的重要性,完全不存在了。   “既然你敢出现在此地,就不要再离开我们的视线了。”夜苍穹走上前去,朝发愣的九尾身上一弹指,九尾惊叫一声,吓得又变作了狐狸模样。   没想到夜苍穹只是虚晃一枪,吓他一吓,将白毛狐狸丢到李南落手上,“拿来取暖想必不错。”   与其放九尾妖狐离开,成为一个不确定的隐患,不如将他看守起来,李南落欣然捏住狐狸的脖子,把他往身上一搭,“你就在我狐裘上待着吧。”   白毛狐狸落在狐裘上,闻到狐狸毛的气息,嘤嘤怪叫一声,“我也是个狐狸!”   “提醒得好,若不听话,就将你做成围脖,你看如何?”李南落随口恐吓,却偏偏真的吓住了九尾妖狐。   他从未如此虚弱过,连保持人形都颇为艰难,是不是就是因此,叶墨槿那东西才嫌弃他了?竟还能无视他妖狐的魅惑之力。   “大人。”殷迟从影子卫里走出来,默默跪在地上。   “殷迟。”李南落低头看着他,这两个字叫出口,仿佛一声叹息。   “是殷迟,叫大人失望了。”数载过去,殷迟和当年判若两人,气息里多了几分颓败,再没有当年抱着李南落逃脱追兵之时的那股气势。   这么些年来,李南落有事要吩咐,都会安排给影五,影子卫其他人反而比殷迟与他见面更多,虽说影子卫都是在暗处保护主子,可接受命令,听候吩咐,呈报结果,还是会有见面之时。   李南落再没有将殷迟当做心腹亲卫,虽然很多时候,带着影子卫等若带着殷迟,可在知道殷迟的身份和来处之后,他很难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很多事,也就不复从前。   “我大哥……南宫,他还好吗?”他垂眸看着半跪于地的殷迟,问得轻柔。   殷迟却身形一晃,低着的头几乎要叩到地上,才掩住了自己的脸,不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嘶声答道:“大人他,只命小人保护大人,没有做过其他。”   李南落的脸上平静无波,炎火照耀下,黑发无风微拂,仿佛只是疑惑,轻问道:“两个大人,何人为大?何人为先?何人才是你的大人?”   殷迟的头彻底抵在了地上,将自己的脸埋在泥土里,双手捏碎了地上的枯叶,紧紧握拳,微微颤抖。   他答不出话来。   李南落又叹息一声,抬起眼来,“影五,可有可疑之人跟在队伍里?”   影五面色复杂地看了地上的殷迟一眼,这个老六,怎么如此认死理呢?心里怒其不争,口中恭敬回答李南落,“回大人,确有一人,此人目前还无异状,只是混迹在队伍里。”   “那个南宫?你大哥对你,还真是关切呢。”夜苍穹好似在笑,眼底却神色难辨,想起那个南宫,他心里便涌上一种直觉的不喜,他讨厌那个南宫看李南落的眼神。   李南落摇摇头,“魏吴央就算再信我,毕竟事涉华胥,还真是君王的作风,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话中满是嘲弄,又有些失望。   将希望交托于他,却又叫人监视于他,虽然这是不出所料,完全不该惊讶,可李南落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   叹息声很轻,轻到无人能听见,除了夜苍穹这样的大妖,九尾妖狐似乎也听见了,白毛狐狸趴在白狐裘里,埋得看不见身子,觉得惬意,他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他是个坐在皇位上的人类,他不是你爹。”夜苍穹提醒他,生怕他心软,“莫要搞错,他只是与你爹相熟而已,他不过是个为了华胥利益,不惜牺牲一切的人类,他不过是代表着皇权。”   魏吴央坐在那位置上,便不能由着自己,他已然和那皇位融为一体,只能用尽一切办法,让华胥这个国家继续生存下去。   “我知道。”李南落点点头,露出点嘲弄似的笑,“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他要真的想做什么,我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好像根本不在乎这如同犯上的话被影子卫听见,被殷迟听见,被南宫知道,李南落收回火焰之卵,忽然看了看手里的锦囊,“这东西不是寻常物件,皇宫与归梧栖,到底联系有多深?”   “管他有何牵扯,真要惹了你,一起解决了就是。”夜苍穹上前摸了摸他的头,这动作许久未做过,只在他少年之时,安慰他之时。   “……”李南落无言看着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却没有阻止。 第205章 行军路上   周围一干人等, 尤其是影子卫,却沉浸在他方才说的话里,如同忤逆的话, 叫他们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 只能当做没有听见。   这个夜苍穹和他们的侯爷大人,是知道他们在侧, 有意说出这些话的吗, 若是, 就是想要试探他们的忠心,若不是……   影子卫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临这般的考验, 相国李佑尽管严苛,但一直都是恪尽职守, 是个一心为国为君的刚正之人, 自然从不会有什么不臣之言。   可侯爷大人,不知是不是当年的事对他产生的影响, 一直以来,他对陛下并未表现出多少忠诚,想必也是如此,陛下才会暗中命人监视于他。   可尽管如此, 包括影五在内的这些影子卫, 竟没有产生太多惶恐和意外, 反而有种……果然如此, 就该如此的感觉。   十多个影子卫早有默契,眼神互相对望, 谁也没有开口,却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心思。   当臣下的, 最忌讳投效二主,他们先是跟着相国,后来因为误会抓捕过侯爷,侯爷不计前嫌,还让他们做影子卫,如今是他们回报侯爷之时了。   章兆康带的队伍,从后面赶上来,就看到李南落和夜苍穹二人骑着马,周围随侍竟有十多人,这些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何时跟上的,竟没有人看见。   十多个黑衣人,只在章兆康眼前出现了几个瞬息,就一个闪身又不见了,李南落不解释,章兆康也不好追问,眼神里就带了几分疑虑。   “他要害你们,一个手指就够了。”夜苍穹半眯着眼,“好意”提醒,缰绳在手掌里轻轻拍打。   章兆康不禁苦笑,谁说不是呢,他疑东疑西,根本没用,“习惯了,为将者,为了手下儿郎的性命,不得不仔细些,大家都想活下去不是?”他苦笑。   李南落却没有看他,眼神从他身上掠了过去,一直落到队伍里,队伍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清人影,可李南落的眼神还是很准确地落在其中一个人身上。   那人没有走出来,也没有让周遭的人发现异样,李南落的心情有些复杂,对于南宫的存在……哪怕曾经冷着脸说话过,也依然无法改变他曾经在他幼时,保护他、陪伴他的事实。   于是他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说道:“我们继续走吧。”   他不打算解释影子卫的事,也不想停留过久,阿玲的夫君还陷在邺城里,既然要去,自然越早越好,晚一分就多一分的危险。   章兆康点点头,准备忽略那个背着长剑,一看就不太好惹的剑客,他就跟在李南落和夜苍穹的身后,说是剑客,看着却又像个刺客,脸上是长时间躲藏于黑暗中的那种苍白。   队伍继续前行,哪怕走最近的路,到邺城怎么都要月余,山高路远,谁都不想耽搁,冬日里行军,最怕的就是粮草不足,冬衣不暖,兵器不利。   冬日怕冷,兵士们都要吃得多些,马匹嚼用也损耗很大,又不像春日里,还有现成的草可以给马吃用,其次就是冬衣,御寒之物,要是偷工减料,别说打仗,路上就能把人冻死。   再一个,就是兵器,天干物燥,兵刃也容易发脆,要是兵器不好,与敌方劈砍一下就断了,还怎么打仗,怎么活命?   这几点是章兆康最为注意的,这一次出兵,每一样东西他都过问过,难得的是,陛下还都应允了,不知道其中是不是也有东野侯的原因。   正在营地里对着篝火,查看近日消耗情况,章兆康想到这里,就抬头望向一个没有任何标识,却谁也不会胡乱靠近的帐篷。   “将军,你说东野侯是怎么做到的,那个帐篷周围,只要一有人靠近,就会出现幻觉,还怕什么就来什么,这就是东野侯的妖力?”他的亲卫对着火堆搓着手,手里捧着一碗糊糊,还有一个发硬的饼子。   章兆康手里是同样的东西,他把饼子掰下来一块,在糊糊里泡了一下,塞到嘴里,拿着饼子的那个手朝帐篷右侧指了指,“你看那东西,我前些天就发现了,它在侯爷的狐裘上趴着,要不是动了一下,谁也留意不到竟还有这么个玩意儿。”   一只皮毛雪白,眼睛发红的狐狸蹲在帐篷右侧,把身子团成了一团,好似怕冷,尾巴都蜷缩起来,一双绯红色的眼睛映着火光,眼底的火苗不住跳动。   “这东西?!”亲卫一口饼子险些噎在喉咙口,咳嗽了几声,“莫非是狐妖?!”   “能叫大妖师驱策的,不是妖物还能是什么?”章兆康到底是个做将军的,观察入微,低声说道:“侯爷大人这是让妖物给咱们当守卫呢,守住了他的帐篷,不也等于守住了咱们营地?妖物都是精怪,要是有个什么异动,我们也就不怕了。”   亲卫点头,心存感激,咽下嘴里的干粮,脸上映了一片篝火的红光,“侯爷大人还是厉害,有他在,我们这次一定能少些伤亡。”   精怪?你才精怪!你全家都是精怪!不远处的小九听了二人对话,磨了磨尖牙,堂堂大妖竟被两个人类当做山野妖精那般低等之物,真是气煞狐狸了。   回想这几日行军,一路上都被李南落当做手捂子,到了夜晚宿营,还要苦哈哈地当个守夜的,只有到了白天,才能在李南落那袭白狐裘上休息休息,小九不禁露出一脸凄容。   当个守夜的也就罢了,本以为晚上能偷偷听个墙角,结果一个妖域把营帐给罩在了里面,什么都听不见。   小九气哼哼的守着,把所有罪责怪在了叶墨槿的头上,鼻尖闻了闻飘散出来的干粮味道,鄙夷的抬了抬毛绒绒的下巴,这些东西竟然也能吃?   营地敞篷里,火焰之卵飘浮在半空中,驱散了营帐里的冷意,营帐里没有什么东西,只有简单的床铺,简陋的桌椅,这还是因为他是大都督,特地给安置的,万一有什么军情奏报要写,也好有个地方。   帐子外面,章兆康的亲卫心惊胆战地避开白毛狐狸的盯视,和另一边的剑客对上了眼,试探问道:“小人可否进去?”   子城紧紧抿着嘴,越是接近战场,他就越是沉默,只微微点头。   那亲卫清了清嗓子,莫名有些紧张,在门前小心翼翼地弯了腰,“侯爷大人,前些日子备下的新鲜吃食都吃用完了,这些天,我们要开始吃干粮了,不知道大人吃不吃得惯,将军大人命小地送一些过来。”   他在门前就把事情给说了,生怕得罪这位“妖师”,如今他算是明白了,妖师妖物动起手来,他们这些兵卒,也只有当炮灰的份。   “进来吧。”说话的却是那位夜大人的声音,曾经的夏栖国太傅,也不知道怎么就和侯爷大人凑到了一起。   亲卫心里想了几回听来的各种传言,却不敢随意揣测,撩起帐子,进门就把东西放下了,眼角余光看见两个人立在那里,靠得很近,地上的影子连着,不知先前正在说些什么。   夜苍穹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皱了皱眉,反应和九尾妖狐一模一样,“这东西也能吃?”   亲卫有些尴尬,“这就是军中常备的干粮了,肉粉泡的糊糊,那饼子烘干了,方便携带,吃的时候,要是不好嚼,就泡在糊糊里……”   看了二人一眼,他连忙又说道:“看着寒碜,其实吃起来还行!”   李南落知道,前些日子之所以还有些能吃的,什么肉干肉脯子,那还是看在他随军的份上给安排的,于是点了点头,“无妨,菜蔬在冬日里本来就少,路上只带了那么些,粮草辎重,本就有严格的数量,能有那些,已是不易。”   他看着面色冷然,不好亲近,没想到竟能这般体恤,亲卫被他缓缓几句,说得心头发热,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大人不嫌弃就好。”   夜苍穹却板着脸,“我替你去找些吃的吧,你吃这些可不行。”他端起那糊糊,尝了一口,露出一脸嫌弃,饼子连动都没有动。   亲卫有些委屈,这是他们行军的标配。   李南落让亲卫下去了,免得夜苍穹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不过是些吃食,就算不吃,我如今也不觉得如何,不会被饿死的。”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别忘了,我可是妖师,既然你这个妖物可以不吃不喝活上好些日子,为何我不行呢?”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夜苍穹强硬起来,李南落是没有办法的,“哪有让你吃这东西的道理,我去去就来。”   一道身影一跃而出,李南落心想自己也没有那么娇气,其实吃什么于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可在夜苍穹眼里,他吃得不好,好像就成了他的责任了。   李南落不禁摇起头来,可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端起放在桌上的那份干粮,他走出去,给了附近的一位兵丁,年岁还轻,看着手里的那一份许是不够吃的。   然后回了帐子里,慢条斯理地喝起茶来,他一点都不担心夜苍穹会找不到猎物,哪怕是在冬日。   正在等候着,外面一阵骚动,他走出去一看,原来是下雪了。   本来就是冬日,下雪很正常,只是这雪下的不是时候,无论是行军还是宿营,恶劣的天气都会造成妨碍。   若是不去考虑这些,苍茫的土地上,满天而降的白色雪片其实很是壮观,视野辽阔,一眼望去,只觉天地雄壮。   李南落立在帐子门前,仰头看天,绯红色常服在一片白茫茫的落雪里异常显眼,许多将士都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第206章 可爱   白色的雪片落在黑色的发上, 传说中近乎于妖的东野侯看着确实不很像人,他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在风雪里,有一种与他们不处于同一世间的距离感。   分明只隔着几丈, 却触不可及。   李南落并非没有注意到那些眼神, 但他知道这是难以避免的事。   他所持有的自然之力,本来就是在自然之中最是如鱼得水, 在宫中兴许还没有那么明显, 但到了这里, 这般的空旷野外,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和天地融为一体的玄妙感。   这种玄妙感令他在人群里显出无比的存在感来,就好比是黑夜里的一点星火, 灼灼生光,无论如何都会被看见。   知道因由, 故而他很坦然, 他早就知道会是如此,不过作为大都督, 他本身的官职放在这里,将士们注意他,也是理所应当的正常之事。   小九在外头,眼见夜苍穹出去了, 李南落还在看落雪, 觑着机会, 蹿到了帐子里, 里面暖洋洋的,一进去他就呼了口气, 一只白毛狐狸蹲在了营帐角落里,摊开了身子, 很是惬意的模样。   不见了这只红眼狐狸,大家看着东野侯的视线就更加直接了,只不过一下雪,这天就更冷了,将士们缩起了身子,各自生了篝火,不当值的便坐在篝火边上取暖,吃着手里变冷的糊糊和干粮。   “这个冬天太冷了。”章兆康的手往火堆上凑了凑,面有忧色,“天气越冷,对行军越是不利,今年的冬衣已经够厚了,可要在这路上走,只怕还是不够。”   “可不,本该越走越暖和才是,粱京是冷,可我们一路往南方去了,这时节还下雪,可真是邪性了。”亲卫和自家大人熟悉了,在边上搭了腔,想到那位夜大人怎么嫌弃他们的干粮的,手里的干饼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香了。   呼啸的寒风夹着雪粒子,打落在地上,连生起的火堆仿佛也被抽走了暖意,火苗被寒气压得矮了几分,不住摇晃,凑在边上,也只能多几分热气。   伙头兵抬了大桶子来,往里放雪,又丢了好几块姜块,直接架在了火上烧,雪块扑簌扑簌化开来,带着生姜的香味,慢慢冒出了热气,等热气蒸腾开来,周围候着的兵丁们一阵欢腾,等着分些热姜水来喝,取些暖意。   那得了李南落一份干粮的兵卒,笑嘻嘻地端了一个碗来,有些小心翼翼地上前探问,“侯爷大人,喝些姜水驱寒吗?”   子城就在边上,见了这大头兵没有阻拦,其他人根本没想到要拦住,身为兵卒,这么冲到大都督面前,已经算是失了礼数,说严重些,还能获罪。   明知李南落应当不会如此严厉,章兆康的亲卫还是有些紧张,讷讷想要把人拉走,没想到,李南落已经把碗接了过去。   他对那兵卒还点了点头,似乎有些笑意,那兵卒还年轻,心里没数,这才失礼,如今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正在惶恐,见了这一笑,便看住了,面上一片涨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章将军的亲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就这傻愣子,竟还得了大都督一个笑,怪不得有句话叫傻人有傻福呢。   李南落慢慢饮了一口热姜水,走到帐篷里,外头的人已经将一桶子热姜水分了,喝着的人只哈热气,其他没喝着的,还眼巴巴的等着下一锅。   正在这时候,一团红色的影子从他们大都督的帐篷里飘了出来,那竟然是一团火?!   章兆康上了年纪,生怕自己看错,还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一团火?   那团火就跟在李南落的身后,仿佛一个活物,有着自己的意识那般,飘飘荡荡,在半空烧起一团红光。   火焰周围,雪粒子顷刻间就变作了水汽蒸腾而去,不留半点痕迹,李南落朝周围宿营的区域望了一眼,指尖一动,那团火红就越飞越高,到了半空才停住。   然后,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团火,眼见着它越燃烧越扩散开来,大火像要倾倒下来那样,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雪花在大火熊熊之下,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意,视野里一片火烧火燎的红,红色光晕之外,却依然下着雪。   这种强烈的反差和诡异的场景,叫所有人看呆了,连第二锅热姜水煮开了,都没人吱声,都抬头看着天上的火。   “将……将军大人……妖师,都是这么厉害的吗?”亲卫有些接受不了眼前所见的一切,连话都说得不连贯了。   章兆康摇了摇头,此时此刻,他也说不出话来,他所知的妖师,就是山海会与官府有交情的那些,确实厉害,可要说和侯爷这样……   那可完全不一样!   章兆康心里再一次疑惑,陛下这还要他们出兵做什么?是觉得侯爷大人带着夜苍穹,两个人阵仗不够大?气势不够足?   还是怕他们路上太无聊了?   从来没有在行军时候如此惬意的章将军,脸色有些复杂,看了看手里干硬的饼子,索性全部泡在了热姜水里。   亲卫拉住他,“将军喝姜水可还行,别太猛了,将军夫人到时候又要怪罪我,没看住你,胃疼又要犯了。”   章兆康果然不敢吃得太猛,热姜水在胃里一阵火辣辣的,却也叫身子暖了起来,加上头顶上悬着的火焰,空气里再没有半点寒意,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兵卒们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连吃喝东西都抬着头,觉得稀奇,又觉得惊异,对于用这种方式为他们取暖的东野侯,自然是歌功颂德,要不是营里有规矩,不可胡乱喧哗,这些大头兵们早就大叫喝彩了。   头上天空燃烧着火焰,营地里一片欢腾,缩在李南落帐子里的九尾妖狐四脚着地站起来,探头看了一眼,啧啧几声,“不知死了多少人,别人争抢的异宝,竟然用来取暖。”   看李南落这熟练的样子,还不是第一次了,小九暗自咋舌,这东西就算如今拿出来,也不知还有多少妖物会来抢夺。   红色狐狸眼朝外头远处望了望,朝空气里嗅了嗅,算起来是个大妖的九尾妖狐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一双狐狸眼弯成了两个弯月。   李南落喝完热姜水的时候,夜苍穹回来了,一只银白色狮虎似的野兽,高高抬着头,嘴里叼着个猎物,一路摇晃着,猎物的脖子上还在滴着血,好似炫耀那般,踩在雪地里,走过的地方,身后一串巴掌大的梅花印。   李南落盯着那梅花印,又看了看咬着猎物炫耀的大猫,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有点子可爱。   他上前摸了摸野兽的头顶,好像称赞他乖巧威猛那样,嘴里赞叹,“我家阿夜真是厉害。”   夜苍穹抬眼看了看他,没好气地把嘴里的狍子扔到地上,“哄小崽呢?”虚影一闪,大猫儿似的野兽就成了身材挺拔的银发男子。   李南落还没来得及撸猫儿,就被他的大猫儿抓到手里,夜苍穹的手抓在他手臂上,把他拉到眼前,仔细瞧了,确定没有少掉一根头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其他人还在火焰的威慑力下没回过神来,就见了这么一出,起先眼见着那么大个野兽走近,本来还要紧张,兵卒要不是吓得呆了,险些就要拔刀大叫,发现那竟是大都督的妖物之后,又庆幸起来。   幸好没有动手,否则岂非自寻死路了!   再看到野兽变作人形,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夜大人,和大都督那是一起登了名簿的,哪怕兵丁都是糙汉子,平日听八卦听得少,也还是从各个地方知道了从太常寺那里传出的各种细节来。   其中少不了陛下赏赐贺礼那一段。   连陛下都承认了,哪里还有人敢说三道四,此时自然更没有人敢多说半个字,连正眼都不敢瞧,仿佛方才侯爷只摸了摸那野兽的头顶,都不是他们该看到的。   所谓非礼勿视,何况是侯爷和他的大妖,无礼的人是不想要命了吧!   于是兵卒也好,章大人也好,大家伙儿都不敢往那两人站立的地方看,各自继续手里吃喝,烤火,只眼角余光和一双耳朵,忍不住地往那方向靠。   李南落不曾留意,夜苍穹却拿眼一扫,轻声哼笑了一声,“这些人类倒是识趣。”   说完,一把提起手里的猎物,捏了捏李南落的手,“饿了不曾?要喝汤还是烤着吃?”   李南落才喝下一碗热姜水,肚里汤水已足,想吃烤的,于是夜苍穹二话不说,提着狍子到了边上。   只片刻功夫,等他回来,已经将狍子去了毛发,内脏都给处理干净了,以手作刀,刮了表皮的油,提了那一整头,到了伙头兵那边,叫人把血水冲洗干净,然后又提了回来,找了几个大树枝,把狍子穿了起来,架在了火上。   夜苍穹用妖力烤炙,掌握着火候,李南落难得见他动手,撩着下摆,蹲在边上看着,一点都没有官架子,也无所谓大都督的身份,火焰跳动,他的侧脸在闪动的红光下,好似也发着光。   两个人偶尔低声说几句话,也并不避人,都是日常琐事,也有几句玩笑,显得很亲近,可就是叫人觉得很自然,一点都不特别,一点都不古怪。   好像人家田间的老夫老妻一样。   章兆康知道,这感觉很不应该,也绝对是个错觉,大都督和他的大妖,怎会是常人,可他们在那里烤着狍子,又问伙头兵要了细盐,这场面,许是今日开的眼界太广,见识的太多,章兆康只觉得有些麻木了。   他的亲卫在边上,微微张着嘴,早就连自己该做什么都忘了。   夜苍穹撕开烤熟的肉,先吃了一口,确认烤熟了,这才又片了一个肉片,送到李南落嘴里。   抹了细盐的狍子肉,才烤好的焦香味在舌尖泛滥开来,肉质鲜嫩,汁水在齿间溢出,李南落连连点头,想起方才无意间听到的对话,下了烤熟的整个狍子腿,送给了章兆康。   “章将军,一同来尝一尝。”   章兆康乱糟糟的胡须上还沾着点饼子的碎屑,肚子里冷冰冰的,喝了几口姜水才好些,又不敢多喝,这条狍子腿上泛着油光,肉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他本来还要推辞一下,再准备收下,亲卫已经双眼放光,替他接到手里,“替我家大人谢谢大都督!以前将军打仗时候食不果腹,时常有一顿没一顿的,饿出了病来,干粮太硬又冷冰冰的,可磨人了,吃这个一准没事,回去说给夫人听,定要感谢大都督!”   亲卫的嘴巴太快,章兆康拦都拦不住,尴尬的捋了捋胡子,对李南落干笑。 第207章 撸毛   李南落不以为意, 摆了摆手,“你们一同吃吧。”   亲卫是章兆康的族人,章家名门望族, 章将军对这亲卫如同子侄, 自然不会独享一条狍子腿,两个人分吃起来, 有关系好的兵卒, 在边上绕一绕, 还能分到一片,气氛又热闹起来。   “以前打仗,可从来没有这样啊。”章将军抬抬头, 又看了看碗里,觉得太奢侈了, 摸了摸自己受伤过的腿, 那就是冻伤之后动作慢了,被敌人砍的。   “大都督言而有信, 这次全是将军调遣的人手,他真的没有插手。”亲卫吃了别人的东西,只觉得这位东野侯比他想的还要好,不禁希冀着, “要是以后都和大都督一起行军就好了。”   “小子想得倒美。”章兆康抹了抹嘴上的油, 心里其实也同意这话, 可实际上不可能, 何况由奢入俭难,真的习惯了有这样的妖师随行, 有一天没有了,岂非更吃不了苦。   想到这里就去看那火堆边上的两个人, 一抬眼,才发现许多兵卒都悄眼看着那里,好似那儿的两个人坐着,就连光亮都比周围要亮上许多。   李南落回到篝火边上,烤好的狍子太香,夜苍穹片的厚度又是刚好,一点细盐就叫肉香都透出来了,拿干饼子在热姜水里浸一浸,潮了之后配着烤狍子肉一起吃,滋味竟非常不错。   一碗热姜水递到夜苍穹面前,哪怕他其实并不怕冷,可李南落的心意不可浪费,张开嘴,就着他的手,夜苍穹饮了几口,又吃了李南落送到口边上的肉。   “可惜没有酒。”他拉住李南落要缩回去的手,姿态分外自然地舔去他指上的碎肉。   带了倒刺的舌头从指尖刮过去,李南落手一抖,夜苍穹的动作太自然,自然地叫他猝不及防。   他的反应叫大猫儿笑起来,“怎的还不习惯,你身上何处是我没……”   一口肉,塞住他的嘴,尽管李南落不会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也不表示他愿意将二人之间的那些细节在这里拿出来说嘴。   嚼了口中的肉,夜苍穹倒是不怕他生气,他家这位主子看着面皮薄,真的被逼到了没有退路,也是个百无禁忌的主。   那方才被他舌头刮过的手指在他脸上轻拍过去,算作惩罚,李南落看他脸上几道油印子,方才的一丝不悦也彻底没了。   两人这点眉眼官司落在章兆康眼里,年岁大了,便有些惊讶于时下年轻人的胆量,可在他亲卫眼中,倒是说东野侯坦荡。   章兆康摇着头朝他手里的狍子腿看了一眼,可不就是吃人的嘴软,如今他这族里的后生,俨然成了东野侯的拥趸,他们这位大都督,要么不做,真的要收买人心起来,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子城也被烤肉香味吸引过来,他身上血附子还养着,以自己的血肉给它们为食,这人身也变得不似人,日常又没好好吃饭,补补气血,日日忧心,人都熬成了一把骨头。   难得他有兴趣,李南落让他自取来吃,越是不管他,这子城才越是自在,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整个人好似染成一把火似的剑客,如今是越来越沉默了。   见他们在外面吃烤肉,一只白毛狐狸从营帐里窜了出来,一溜烟地蹲在了火堆边上,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架在哪里滴油的肉。   夜苍穹却不许他吃,“你是大妖,自可自己捕猎,这是我弄来的,你想吃,自己去捕。”   “哧——不就是方才没有守在外面么,这就记恨,你家这位这身功夫,难道还真要我保护不成。”九尾妖狐那条仅存的尾巴左右甩动,别过头去。   夜苍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对他说不行,小九看他脸色,就还真的不敢自己拿那肉吃,爪子踩住自个儿的尾巴取暖,在火堆边上盘了起来。   “叶墨槿到底怎么了?”因为是狐狸模样,李南落倒是想摸一把,才动了动指尖,就感觉到被夜苍穹盯住了。   缩回了手,他有些遗憾地瞅了一眼那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拿了个烤肉片塞给小九。   白毛狐狸一下抬起头来,嗖地叼在嘴里,红眼睛都亮起来,边吃肉边气哼哼地叫,“我离家出走了!叶墨槿那人真是不解风情,我与他先前早已有过床榻之欢,怎么受伤之后,被他拿捏住了,这死人反而一点都不动我了呢!”   这妖狐说这些事,还真是一点都不避人,李南落朝夜苍穹看了眼,妖物果然是不在乎,什么都敢说的。   他神色不动,只是听着,小九吃了肉,爪子抹了抹脸,“莫非我的魅惑之力变得弱了?”   说着,那两点绯红色就像灯笼似的晕开一层红光,夜苍穹一把捏住狐狸的后颈,放在了火堆上,“你要是在这里施展魅术,我直接将你烤了,你信是不信?”   狐狸嘤嘤叫起来,尾巴不住甩动挣扎,李南落终于找到机会,从夜苍穹手里把狐狸接过来,顺便撸了一下那条毛绒绒的尾巴,然后直接把狐狸揣在怀里,继续暖手。   他救下九尾妖狐来,夜苍穹也不好再动手,恶狠狠的朝那狐狸看了一眼,权作警告,小九知道了保命的法门,自要好好利用。   趁着自己是狐狸模样,在李南落怀里打了个滚,一条雪团似的尾巴不住甩动,肚皮朝上,爪子也蜷了起来。   夜苍穹变作大猫之时,李南落就是抵挡不住的,如今白毛狐狸在怀中好像撒娇,他只抵抗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摸了上去。   小九喜滋滋地朝夜苍穹看过去,“陆吾,你也有这一天,你喜欢的人,此刻可抱着我呢。”   “陆吾?”李南落的手一停,捏住了狐狸的爪子,“你以前就认识阿夜,我听你叫过他陆吾,说什么快要成神仙,如今他不成神仙,可有妨碍?”   小九甩着的尾巴停了下来,有一种奇异的眼神朝上看着,“你不问他的过去,却问他不成神仙可有妨碍?”人类此刻,岂非应该质疑过往?   “过去那是过去的事,他此刻在我身边就够了。我看画本子里说过,修仙的,自要渡劫,阿夜这样的大妖,莫不是渡劫之时出了岔子才会忘了过去?如今他凑齐了魂魄碎片,也比刚认识我那会儿更厉害了,会不会又遇到什么天罚?”   李南落问得认真,他对这些事本来一点都不了解,听小九提过一回,刻意叫人寻过一些书册,仔细看了,知道多了一些,却愈加忧心起来。   没想到小九吱吱笑起来,笑得在李南落怀中打滚,“啊呀呀,那都是愚蠢的人类自己编的,人成神,自然不容易,失败了就说自己受了天罚,我们大妖本就是天地自然孕育,是天地之精华演变,我们等若是天,是这天地的一部分,谁来罚我们?”   “自己罚自己吗?”小九发笑,笑李南落自寻烦恼。   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哪怕被笑话,李南落也一点没恼,面上又恢复了冷然的样子,点点头,“不是那样就好。”   仿若实质的视线落在身上,从旁边投过来,夜苍穹的目光好似被这火堆给烧着了一样的炽烈,李南落和他对视,伸手握住了他的。   两个人没有说话,只那么对望了一会儿,却叫边上看戏的小九停住了笑,心里万般羡慕,面上不由露出些哀怨,他说自己是因为生气才离家出走,其实也只是一半因由。   他不知道叶墨槿拿他当成什么,先前高兴之时把他弄到床榻上,如今他断了尾巴,只剩下一尾,再也不对华胥造成威胁,那姓叶的就把他扔到边上,碰也不碰了。   他堂堂一个大妖,莫非要成为个以色事人的宠侍不成?于是他跑了。   他找不到留在叶墨槿那里的理由。   用完晚膳,轮值的又换了班,雪也停了,李南落便将火焰之卵收了起来。   章兆康说得不错,要是一路上不叫兵卒去习惯在冬日里行动,就这么去往邺城,真开打了,在那天气里,一个个的哪里还能动得了手。   冬日的天色黑得早,一个个火把照耀着,将营地里照成一片昏黄,再远一些的地方,没有火光,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南落稍微洗漱了下,和衣躺着,既然队伍里大家用不着那团火,他便也将它收了起来,夜苍穹倒也不反对。   李南落本来以为,他是找到了借口,可以名正言顺搂着他睡,没想到,才躺下便看到一只大猫儿蹲在边上。   一双眼睛在灯火下变作了竖瞳,墨绿色的猫眼儿睁着,一本正经地坐在他面前,两只爪子并排立在地上,好似一个雪团子。   见他望过来,大猫爪子又搭到了他腿上,下巴也搁了上去,毛茸茸的长尾,就那么拖在后头,尾巴尖尖微微扬起。   这样子,是要求撸毛么?   李南落难得见他如此,有大猫在面前,自然没有不撸的道理,在思考和开口之前,手已经放了上去,捏了捏尖耳朵,听见一声低低的嘶鸣,连忙放开,又去挠猫下巴。   像狮子又像老虎,可说到底还是个猫儿,被挠了下巴,便惬意地抬起头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叫李南落唇边的笑意收都收不住。   “这是……见我摸那狐狸,不高兴了?”两人在一起这么久,李南落哪里会瞧不出他这点心思。   大猫儿那咕噜噜的声响停了,变成一阵哼声。   夜苍穹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压着一股子恼火的味道,眉眼之间俱是阴沉,“不就是想摸他的尾巴嘛,我也有,怎不见你摸?” 第208章 人心   这也可以抢的?“可是你平日里都是人形, 我也摸不到你这大猫的样子,那狐狸就在眼前,我一顺手就——”李南落有些无奈, 半是认真, 半是玩笑地替自己解释了一句。   夜苍穹却很讲道理的样子,“变作原形跟着你也不是不行, 你若想摸, 随时可以摸, 不过……”他停顿了下,看着李南落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古怪的笑意有些邪恶。   “到了晚上, 我也还是这野兽的模样,你可愿意?”大猫儿靠近了, 贴到李南落耳边低语。   尖尖的猫耳朵竖着, 毛绒绒的面颊蹭着,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南落有一瞬间连表情也僵硬起来。   一巴掌拍了,把猫脸从膝头拍下去,他可还没忘记那倒刺的事,“今晚你自己在地上睡吧。”   营帐之外, 风雪早就停了, 天色也早就黑了。   九尾妖狐一双红眼睛在黑夜里亮着, 今日当值巡夜的兵卒, 不敢朝那营帐多看,只想好好巡视, 熬到下一轮换班。   急行军一天,终于到了晚上歇息的时候, 各个营帐里打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此乃军营里的常态,章兆康和衣睡了,刀就放在身边,一伸手就能握住的地方。   亲卫和他一个帐子,在帐篷另一边的角落里打了地铺,睡得昏天黑地,打呼声和着外头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的。   章兆康早就习惯这样的日子,军营里要是没这点呼声他还不太习惯,知道手下兵卒弟兄都好好睡了,当将军的他也阖起眼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总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哪怕明知道有大都督东野侯这样厉害的人物在,也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是因为这天气冷得太过头?章兆康盖着被子左思右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夜半子时,一声惨叫撕开了夜晚的静谧,也炸开了这片深沉的夜色,将营地里炸开了锅。   正在酣睡的兵卒被惨叫惊醒,不知多少人跳了起来,一时惊慌,那些老兵精神最是紧绷,眼睛没睁开,已经提起刀来,朝着身边砍去。   有新兵根本猝不及防,就此倒下,醒过来冲出帐篷的人,却只看到一片黑夜,火把光亮里,一切如常。   点了数,岗哨轮值的人里头有一个,不知所踪,章兆康沉着脸从帐子里走出来,面色好似锅底那么黑,大喝道:“各伍长看好自己的人!切莫乱了!防止营啸!”   营啸又叫炸营,老兵长年累月的作战,半夜突然这么一下,最容易刺激人的神经,有的兵卒受到突然的刺激和惊吓,或是在噩梦中醒了,把别人也带偏了,六亲不认自相残杀也是有的。   总之,这是大部队最不愿意遇到的事,真的发生了,那就会被视作不祥。   好不容易把兵卒都安抚住了,把混乱压了下去,章兆康头发胡子都乱作一团,好像打了一场仗那么累,这才开始查问,方才发生了什么。   李南落和夜苍穹出来的时候,身上衣衫才刚刚拉上,先前所言,睡地上,夜苍穹其实也真的乖乖睡了,只不过睡到半夜,又自动自发地挪到了床上。   冬日深夜,有长毛野兽自动跑来给自己取暖,李南落也实在抗拒不了,搂住了猫儿妖的脖子,把自己陷进长毛里,熟悉的安全感,叫他很快又睡了过去。   也就是才又睡着一会儿,这声惨叫就把他们都吵醒了,李南落醒过来才发现,外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剥了去,夜苍穹倒也没做别的,只是怕他这么睡着不舒服。   如此体贴的猫儿妖,叫他能说出什么来,出帐子前,他终于严词拒绝了夜苍穹的提议,叫他还是变作人形,还在夜苍穹的要求下,不得不做出保证,不再胡乱动手撸那只狐狸,等到夜苍穹满意了,他这才被放了出来。   所以他们才晚了一些时候,等出来的时候,章兆康已经命人去查探情况了,只不过并无什么收获。   那一个失踪了的兵卒,值夜还未到轮换下一班岗哨的时候,就此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他。   “那惨叫声,定是他叫的,那声儿听着就凄惨……”亲卫哆哆嗦嗦地站着,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面色也很是难看。   李南落思忖片刻,“小九,你去。”他转过身,朝着营帐外面看了一眼。   九尾妖狐就趴在那里,好似方才一切和他都没有关系,一团白毛,混在白雪边上,要不是睁着眼,简直已经融为一体。   周围的兵卒和章将军,都看着那狐狸,夜苍穹也看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说,若是不去,就没有留他的必要了。   “你不是想证明,你对我有用?”李南落见他迟疑,挑了挑眉。   小九心里一颤,没想到李南落就这么看他一眼,也没怎么样,他竟觉得怕了,分明自己是个大妖啊!   于是所有人眼见着那狐狸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吓得一个激灵,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嘴里似乎还嘀嘀咕咕。   所以这狐狸,还会说人话?大家心里寻思着,浑然忘了这是个厉害的妖物。   小九嘴里嘟囔着,不敢说得太大声,“我是九尾妖狐,不是寻人寻物的狗。”再不情愿,也还是去了。   白毛狐狸仿佛早有目标,并不寻找太多地方,直冲着一个方向去了,去势飞快,李南落和夜苍穹紧随其后。   两个人的身形都不慢,脚下一点,便如雪片随风刮过去那样,浑不着力就跟了上去,留下营地里一干人等,眼巴巴看着,他们可没有那样的功夫。   章兆康本来想要一同去看个究竟,见了这一手,直接作罢,索性留在营地里照看,以免被人调虎离山。   不过事实证明他有些多虑,并无异样发生,而李南落和夜苍穹也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人。   姑且说是人,但事实上,已经是一具尸体。   “有血腥味。”小九在寻人的路上并不多解释,他知道夜苍穹也闻得到,只是二人想要他听话,有意差遣他罢了。   几点血迹落在白雪上,触目惊心,那失踪的兵卒被埋在雪堆里,手足俱全,胸口却被挖开,胸腔里没有心脏。   当李南落把尸首放在章兆康面前的地上,他的亲卫先忍不住了,“他叫二狗子,第一次当兵出去打仗,还有个妹妹,他说要立军功,赚赏钱,给妹妹做嫁妆的!”   二狗子的尸首就在地上,胸腹被掏开,内脏一团乱,心脏的位置,如今只留下一个血窟窿,黑洞洞的,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诧异,就定格在死亡的那一瞬间。   章兆康见过许多死人,却没有见过这样死法的,如此残忍,“他的惨叫声就那么一刹那,就没了声息,不管是谁干的,那人就在眨眼之间把他剖开掏了心,好狠的手段!”   “未必是人干的,人也干不出这样的事,人要这颗心做什么?”李南落仔细看了那伤口,蹲下身去,“看这周围,不似刀锋划开,倒像利爪。”   在他手指的地方,确实看上去更像野兽抓痕,却没有抓痕那般混乱,而是更清晰的痕迹。   “介于刀口和兽爪之间的痕迹嘛……”夜苍穹摸了摸下巴,“我想到一个名字来。”   他这么说了,却不接着说下去,九尾妖狐嘤嘤叫唤几声,这回有意不开口了,他们的反应叫李南落确信,他们一定知道是谁干的。   或者说,是什么干的。   “章将军,你让下一班岗哨照常巡逻,不论是什么干的,这尸首被我们带回来了,就算是打草惊蛇,不会立时再有动作,但是还需要小心,有什么事就吹哨,切莫大意。”   听了李南落的吩咐,章兆康心里定了一定,有妖师在,到底和以往不同,遇到这样的事也算是心里有了底气。   他的亲卫还在惋惜难过,可事已至此,被掏心的人是真的没救了,也就是瞬息之间,方才的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章兆康拍拍他,“不可大意,也不要沮丧,本来战场就是这样,你早些习惯就好了。”   这亲卫本是府中亲随,本来不会跟着上战场,这一回也是族里要求,他才带上了。说起来,和起初那位三皇子的亲戚也没什么不同。   章兆康想到这里苦笑了下,“你可千万别出事,否则,我不知道怎么和族里人交代。”   亲卫垂头丧气的,只点点头,连话也不想说。   他们查看尸首是在营帐里,章兆□□怕二狗子的尸体叫人见了,引起恐慌,便不曾多说,情愿让人猜测,至少死了一个兵卒,比发现兵卒被掏心,叫所有人见了那惨状,来得好上一些。   惨叫响起的时候才是子时,折腾到现在,丑时刚到,还能再睡一会儿,众人回了各自的营帐。   亲卫见外面其他几个轮值的兵卒都带着些惊惧的样子,显然他们都知道二狗子已经死了,想着,幸好他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不由上前宽慰了几句。   亲卫也姓章,其他兵卒都知道他是将军的族人,自然不敢得罪,见他与他们亲近,自也愿意,轮值之时有人陪着,也好过几个人无声无息,自己吓自己。   “章贺,你小子明天早上若起不来,就不要随我行军了,自己到队伍里去。”章兆康见他还不歇息,在帐子里大骂了一声。   亲卫章贺缩了缩脑袋,对几个轮值岗哨的兵卒抱了抱拳,缩手缩脚地准备回将军营帐里。   正要撩开帘子,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好似个乞丐,衣不蔽体,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仿佛一蓬稻草,他站在那里,瑟缩着,躲在一块石头后面。   那块石头距离他们的营帐边际,不过丈许,章贺本就是个善心的人,见不得人吃苦,否则也不会大半夜地陪着兵卒兄弟给他们壮胆,在营里,新老兵混杂,就他人缘最好。   此时见了这破衣烂衫的人影,心里先是一紧,想到李南落说,他们已经打草惊蛇,今夜不会再有事,顿时有些放心。   “你——在那儿做什么呢?你是何人?要不要来喝口热的?”口中问着,他也不敢贸然上前,还在火把下面,在营地里,朝那头问了。   那人抖了抖,仿佛是听见他的声音害怕,缩在石头后面,把自己大半身子都掩了过去。   章贺看不见那人的脸,那人背对着他,但见他瘦成柴火棍似的,还有那身破衣裳,怕是有逃难的百姓流落至此,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他拿了一碗糊糊,慢慢走过去,朝那石头后面,轻轻说道:“这给你吃,喝上一碗,肚里不饿了,身上也会暖和的,我再去给你找件衣裳来,此地是军营,你切莫乱闯。”   他的碗递过去,那人总算动了一动,朝他转过脸来,黑暗之中,灰蓬蓬的头发下面,一张像人脸又不似人脸的面孔对着他,嘴角一直裂到鬓角,一颗颗牙齿俱是尖形的,在暗处闪着寒光,森森白齿之间伸出一条血红色长舌——   长舌上还在滴血,舌头一直垂到地上。   落下半个没啃完的人心。 第209章 螯阴   亲卫章贺吓得一激灵, 汗毛刷地竖了起来,脑海中明白了自己遇到的是个什么,身体却被吓得完全不能动弹。   此时此刻, 人的本能叫他呆在原地, 喉咙里咯咯直响,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硬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人”朝他伸出手来, 和人差不多的手指, 却长着一个个利爪,好似刀子一般,又长又锋利的刀子, 朝着章贺的胸口插过来。   章贺说到底还是个当兵的,起初的惊吓过后, 到了这时候终于有了力气, 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人就跌到地上,手里的那碗糊糊也翻在腿上, 嗓子眼里冒出一声嚎叫,他突然就明白了,二狗子那一声惨叫是怎么来的。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慢了,他看着那只爪子触到他心口, 临行前才发的新袄子被穿透了, 那爪子尖碰到了他的皮肤, 他的皮肤冷得缩了起来——   他会死。   章贺那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下一刻,眼前出现一团红, 有一道气流似的东西卷了过来,他整个人被往后一带, 而那团气流卷起那只爪子似的手,发出折断骨头的喀嚓声。   那怪东西拖着垂下的手腕,犹如被风卷走的一团破布一样往后退去,李南落站在原地没有动,等那片人影跑到远处。   “小鬼。”他甚至不自己动手,只是轻喊了一声。   一片暗影,仿佛天上的云遮过来,将积雪的土地笼罩在在噩梦中,本来天色就黑,这片暗影竟然比黑暗更为深沉。   深沉的暗色里回荡着诡异的孩童笑声,那个怪东西所站立之处,黑暗骤然浓重,浓重到连积雪的反光都变作可墨色。   身形破败的诡异人形一下子跳起来,可惜已经慢了一拍,他的一条腿就像被什么吸光了气血,变成了干瘪的一条,他发出一声怪叫,竟连人话都不像,反而更像野兽的叫声。   早就等候着,终于在听见嚎叫声的时候行动起来,跟着声音赶来的一队兵丁本来还想出手相救,这是章将军先前就吩咐了的,如果有什么异样,定要全力配合大都督。   但接下来的事与他们想的完全不同。   才到近处,他们就看到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那东西腾身跳起来跃到半空,长得和身子一样的血红色舌头甩了过来,银盘大的月亮在他背后高高挂着,诡异的带着一丝猩红,章贺站在下首,那表情就像在做一场可怕又光怪陆离的梦。   他眼看着他们的大都督东野侯,好似半浮在空中,不疾不徐的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月亮上的那一丝猩红扩散开去,化作了烈火,从天上烧了下来,那跃起在半空躲避面鬼的怪物被火沾到了,一声不似人的凄厉惨叫,从他嘴里发出来,叫人耳膜都要震破。   只是顷刻之间,那怪物便化作了灰烬,从半空慢慢落在地上,除了那一点灰烬痕迹以外,就像从未存在过。   章贺睁着眼睛,张着嘴巴,指着李南落,妖师竟然是这么厉害的吗?!他要告诉将军大人!   根本没有来得及插手的兵丁也呆在原地,章将军,是让他们干什么来着?   不远处,章兆康听到惨叫声,已经赶到,正赶上听见夜苍穹做出说明。   “这是螯阴,是个精怪,喜食人心,最擅欺骗那些落单的人,在荒野里直接杀了吃,无声无息。”夜苍穹不知何时站在李南落身后,好像一直在那里那般,自然的开口。   “你之前就知道是这东西杀了人,为何不说?”和那狐狸一样,知道,却都不开口,李南落看着有些不高兴。   “不过一个小妖,有何可说的,你看,你一出手便解决了,还用我说吗?我家主子就是厉害呢。”夜苍穹对他眨眨眼,最后那句听来有些熟悉。   拿他当小崽子哄呢?这么记仇小心眼,这句是还给他,夸他捕猎那次?   可这个螯阴,他知道,小九也知道……李南落忽然明白了夜苍穹看他撸狐狸毛时候的心情,“我们早就约好,你知道的,不可对我有所隐瞒。”   他发起火来,气氛便有些僵。   这可是个大妖啊,章贺心里一抖,才从那妖怪嘴里逃脱出来,保住自己的心脏,还没来得及谢谢大都督,眼前这一出,他是不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   夜苍穹身上的妖气太明显,妖的叫人害怕,这就是所有人都只和他们那位不像人的东野候交流,而尽量装作没看到这个大妖的原因。   下意识的,人类还是会惧怕那些强大又与自己不同的事物。   没想到,这个看着可怕的大妖会变作野兽去为东野候捕猎,为他烤肉,如今只是少说了几句话,还被东野侯教训了……   章贺的心情有些复杂,方才的恐惧消散了,他只看到那个妖里妖气的大妖,和颜悦色甚至有些过于乖顺的点头,好好哄了东野侯,保证以后一定什么都第一时间和他说。   他们的大都督,东野侯,这才满意了,瞧也没瞧地上的灰烬一眼,只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提醒了他一句,“章将军瞧着有些生气。”   章贺一下跳起来,看到不远处章兆康板着脸,指着他,“完了,大人刚才还叫我回营帐,我没回去才会遇到这事!”   谁能想到,就这片刻,他竟然在生死之间走了个来回,章贺脚下还在发软,一脚高一脚低地朝着章兆康走回去,忽然想到一件事,脚步一停。   “大人,我方才是不是被当做诱饵了?”他站在那里回头,一脸恍然大悟。   “嗯。”李南落点点头,“做的不错。”   “哦。”章贺感觉有些高兴,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该那么高兴,下意识的抱了拳,“多谢大人夸奖。”   李南落笑起来,摇摇头,远处章兆康也朝他抱拳,还行了一礼,算是无声的感谢,那些才躺下的士兵,还等着他去把事情说清了,看来明天行军的速度会放慢,毕竟经历了这个夜晚。   章家人似乎都有些意思,李南落走到自己的帐篷前,想到章家,隐约有些印象,一时未曾想起,夜苍穹已经挑起门帘。   李南落看了他一眼,夜苍穹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那个螯阴,不是意外。”回到营帐里,夜苍穹才做好了告诉李南落这件事情的准备。   “螯阴不是意外,便是在意料之中了,能让你有所预料的,是归梧栖?”李南落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他也早就有所预计。   “你果然也料到了。”夜苍穹随意往地上一坐,仿佛他还是刚才变作的大猫儿一样,那姿态有些慵懒,又带着些危险的意味。   “我们出发邺城之日,归梧栖便开始关注我们,这一点都不叫人意外。”李南落坐在帐篷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昏黄的灯影好似在他脸上蒙了一层光。   他的面庞在微微摇曳的灯影之下忽明忽暗,“这些天,在路上,我一直不想提那个地方,但我越是离开京城,离邺城越近,越是能感受到归梧栖的力量,他们真的很厉害,是不是?”   回避的话题,终于在螯阴出现之后被提起,夜苍穹抬起头,笑了笑,“是很厉害,厉害到我懒得与他们动手,因为要杀他们太麻烦,太难了。”   “你再说大话也没用,早晚要和他们对上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一点也不怕的。”如今手握了力量,李南落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是陈述,并且非常的平静。   “早晚都要一战的,倘若他们要的我给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一死罢了。”他坐在那张椅子里,将前一句话的平静延续到这句话中,好似只是在说明日要出发启程。   夜苍穹听了这话,哪里还能坐得住,一道影子扑身上来,李南落被恶狠狠地掐到某个熟悉的怀抱里,“闭上你的嘴!说什么丧气话!”   又和那时候一样,总是表面平静,底下的性子却决绝的叫人心肝都要发颤,夜苍穹拧了眉头,把他抱的紧紧的,“不要总是死啊死啊的,你死了,我怎么办?你这小崽,怎么大了也还是对自己这般狠呢?不留一点退路似的。”   “因为我面前从来只有一条路,从未有过别的选择啊。”见夜苍穹难得的这么生气,想来是自己吓到他了,他笑着解释,可这确实是他真实的心意。   “我只是说出最差的情况罢了,我知道你不会叫我落到那种地步的,是不是?”试着去哄自己的大猫儿,他转移了话题,“又叫我小崽,我有那么小?”   “不小不小。”夜苍穹自然顺着他的话,“我家主子越是大了,越是能耐,叫我看着就想抱在怀里,最好一刻都不要分开。”   话是真的,却不是第一次这么说,说出来,本来只是为了哄他,没想到,越说越当起真来,夜苍穹搂着他,拍着他,心里想着,便说了出来,“要是归梧栖真的要对你不利,我就拆了那地方,我今日说的话,定然会为你做到,你信不信?”   “说的好似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让你为我卖命似的。”对着夜苍穹的眼睛,看到里面的阴霾,李南落在他眼睛上亲了亲,“一时感慨罢了,你怕什么?那归梧栖先派了螯阴,只是试探,后面且再看看,我怕邺城里也不好了。”   一个小小的邺城,要是有夏栖国的兵、华胥国的兵,还有雷泽国的势力暗中插手,再加一个归梧栖,会变成怎么样?   邺城,是华胥国和夏栖国交界的城池,两边往来的百姓和生意人都不少。   人一多,便混杂了各处的眼线,战事一起,更是天天的戒严。   这个地方如今乱做了一锅粥,来这里做买卖的人都悔不当初,那会儿自己怎么就能觉得这是高瞻远瞩,特地跑来这里作死呢!   战时确实有许多东西紧缺,可那也要有命去卖啊。 第210章 树妖   邺城确实混乱了, 普通百姓都躲在家中,平日里热闹的街市上看不到几个路人,还在街上逗留的, 便从某种角度也说明, 他们都不是寻常人。   邺城是个山城,距离京城还如此遥远, 地处偏僻, 与夏栖国接壤的地方最多, 其次就是孟柯,只有一点和雷泽国沾着边。   因为它的位置特殊,便成了个做买卖的好地方, 此地通商,哪怕没有朝廷明文, 也早已经不知道进行了多少年了。   也正因为它的特殊, 华胥国很难管束,对朝廷而言, 此地就是个混乱的三不管地带。   其实本来朝廷也是想管束的,可城主交给朝廷的赋税时常给文武百官带来惊喜,要是真的管得严了,这些赋税可还能维持?既然只是经商, 并无其他, 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直以来便让它维持了它的特殊性。   这样的邺城, 居住的百姓也混杂着许多别国之人,并没有人觉得奇怪。   邺城乱着, 城门外不远处,一行队伍浩浩荡荡, 逐渐行进到了门前。   在冬天行军,路上也经历了些波折,今日终于到达邺城,章兆康看着远处的城门,慢慢舒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幸亏还有东野侯在,否则他们的人马绝对不能这么完整的到达目的地,自那一夜遭遇了螯阴之后,路上还陆续遇到过尾巴分叉的钩蛇、能引来风雨的刀劳鬼,躲在雪地里偷袭的白蝠妖,钻入耳中,能叫人成狂的耳中人……   章兆康本来只是个带兵的,路上遇过匪,遭过盗,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多妖物,多到他都有些麻了。   这次带来的数万兵丁,也都麻了。   起先还害怕,等东野侯一出手,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出手,只动动手指,便有剑客或是妖物,当先冲上去解决问题。   当然也有几个倒霉的,先撞见妖物的那些个,险些身死,或是成狂,但这只是大军之中小而又小的一小撮倒霉鬼,大部分兵卒都安然无恙。   跟着东野侯,能活命。   不知不觉之间,这种认知在整队兵马里,成了一种坚定的信念,章兆康确实是领兵的大将没错,可整个队伍所相信的,却是东野侯那非人的手段。   大军近到城门前,居然没有守卫上前盘问,城门紧闭,无论怎么都敲不开,章兆康没想到,邺城的局面已经坏到这般地步,想要命人砸门,又有些有犹豫,正在这时,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的惊叫声。   男女都有,呼喊声传递出城内的混乱,贴到门上,听到城内声音嘈杂,似是在喊逃命救命的,就可猜到里面大概的情况。   这时也等不住了,章兆康向李南落请命,定要把城门砸开。   要是按正常来,邺城位处边境,本不好如此贸然行事,可眼下情况危急,他们正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用兵,李南落只寻思了片刻就点了头。   章兆康带兵把门撞了开,提防着里头会不会有什么人阻挠,没想到猜测的那些并没有发生,城门就这么轻易被砸开了。   “有妖物作祟。”夜苍穹站在城门前,银色长发拂动着混在飞扬的大雪里,要是在粱京,此时已经开始有了春意,可是在邺城,这里还是干燥的凛冬。   “是有股子妖气,不过除了妖物还有些别的。”看着章兆康冲到城门,李南落立在城门前,他一跃而起落到墙上,居高临下往下望去。   城门附近的一切,尽收眼底,白狐裘在他身后不住飘动,被寒风刮得扬在半空,露出底下那一身绯红色的常服,他立在那里,微微眯起了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好似螯爪那样的东西,来自一个树妖。   李南落的记忆里就有一个树妖,却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这个树妖在人群里走来走去,树干之下巨大的藤蔓将人卷起,被砸在地上的人非死即伤,而那只树妖看着也并不高兴,反而发出无奈的哀鸣。   “上面风大。”也不过看了几眼,夜苍穹就跟了上来,一片冷冽之中,只有他的手是暖的。   温暖的手将李南落被风吹开的白狐裘拢起,他盯着他的眼神近些日子就没离开过,李南落有些后悔前些日子说的那些话,说什么“大不了一死”。   稍微流露出一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夜苍穹就开始紧张兮兮起来,本来就形影不离,如今更是连眼神都不肯离开太久。   他要确保他就在他的视线里。   将白狐裘拢好,夜苍穹摸了摸他温热的手,犹如紧张兮兮的母猫看着自家的小崽子,李南落对于自己这种不合时宜的联想,忍不住牵动了一下嘴角。   大军就在城门前,但也不可能全数进去,章兆康带了人先进城,其余人马都在城外扎营,邺城里面不论发生了什么,华胥国兵马在此,自可保住城内安危。   可其实邺城也从来没有太平过,此地城主姓高,高城主在邺城,就如个土皇帝,祖上交到他手里,沿袭了几代的财富,赚得便是两国之间往来眼线的那些钱,俗称保护费。   这个邺城,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城主就是皇帝,就是律法,只要把给朝廷的上供交得好些,把邺城管得平安,朝廷便不太会来管他们的闲事。   今日,城主高贤胤还是和平日一样,在自己的城主府中喝着酒,赏着雪景,暖阁里一派奢华,什么都有,纯白色的长绒厚毯上,赤着足的舞娘眉目轮廓深刻,看着不似华胥国的人,反倒像是雷泽国的。   谁都知道雷泽国的国土并没有华胥这般大,粮食也很难种出,许多别国有的东西,雷泽都没有,可雷泽国的男女个个都容貌出色。   他们拥有比别国百姓更深邃的眼睛,更高挺的鼻梁,简而言之,老天爷夺走了他们的许多机会,也给予了他们旁人没有的容貌。   雷泽舞娘身段妖娆,城主高贤胤一边端起酒杯,一边欣赏着歌舞,一如往常,窗户是阖起的,街市上的尖叫声从窗棂缝隙里传进来。   高贤胤只稍微挪动了一下手里的酒杯,眼神从窗口掠了过去,便继续沉浸于眼前雷泽舞娘的柔软腰肢上,“外面有些个吵啊,今日那些大人还没玩够吗?这树妖出来也有些时日了。”   “回禀城主,今日方才开始呢,这树妖动作是越来越慢了。”手下心腹恭敬地回答,说起外头的事,和他家主子一样的满不在乎。   这是在粱京无论如何不会发生的景象,章兆康带着一队人马冲进城里,眼见着树妖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人,却无任何兵卒上前制止。   没有华胥国的兵,也没有夏栖国的兵,虽然根据消息,两边的人马都在城后驻扎,可城里出了事,怎会没人,岂能没人呢!   “那姓高的,这城主之位是不想要了!”他气极,如今路上见惯了妖物,忽然觉得那树妖也并没有什么厉害之处,“这树妖也就大了一些,你说要是不求都督大人出手,我们带人,是不是也能灭了它?”   听见自家大人发问,章贺习惯性的想要点头附和,随即顿了顿,盯着那不远处正将一栋房子踩碎的树妖,“将军大人……它……它怎么好像就是族里不见的那头妖……”   章贺抬着头,眺望那个树妖的样子,可这样的妖物看起来实在是差不多,章兆康听他所言,也极力望过去,就在张望之时,那树妖仿佛看见了他们,嘶鸣一声,竟冲着他们跑了过来。   那模样,像极了在外面被欺负的孩童找到了家长,嘶鸣声中满是委屈。   章兆康前一刻还准备带人杀过去,这时候却只能眼看着树妖冲到身前,李南落和夜苍穹就在树妖的鸣叫声中走到他身后。   “这是你家的妖物?跑来邺城为祸了?”夜苍穹一开口,就好像在说章兆康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非也非也!”吓得章兆康险些拽下自己的胡须,“这树妖,看模样很像我们族内曾经跑丢的一个妖。”   “章?”李南落的记忆中浮现起一些回忆来,“章氏宗族?我记得你们几家宗族,都豢养妖物许多年了,这便是你们的妖?”   章兆康有些尴尬的点点头,一把年纪了,被这年轻妖师问他家族视若珍宝的妖物,可惜这妖物就是个傻愣愣的树,比他们一路上遇到的妖,可要逊色太多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妖,当年豢养着,也还是族内至宝啊!   “是了,就是那个魑魅,我们和那孙望义相识的那个寿宴,他家那位老妇人,孙章氏。”从未将人类放在眼里的夜苍穹,从李南落的话里寻到了线索,终于想起来这个章家。   “怪不得你与孙将军如此交好,原来是有些渊源。”对于这个章家,李南落没有什么想法,只是突然之间联想到了朱家。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可夜苍穹从他突然垂下的眼神里发现了端倪,有的世家宗族养了个傻愣的树妖,有的宗族却养出了所谓的“圣子”。   李南落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手上就被捏住紧了一紧。   “这么说来,当年黑市里的一切,也有章家出的力了?”夜苍穹指了指树妖,李南落想起来,黑市中遭遇的一切,仿佛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一样。   “这……”章兆康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他从口袋里取出个带子似的东西,朝树妖的枝桠上一挂。   方才还在街市上肆虐的妖物,顿时缩成了只有手臂那么长的小树。   “当年的事我虽没有参与,但族里多少也听说一些,如今告诉了你也无妨,你说的那黑市也好,还有那什么烈焱族也罢,许多都是归梧栖算好了的,你自离开相国府起,他们就一直盯着你呢。”到了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章兆康本来就是个直率的大将,不愿意藏藏掖掖。   他也算是和李南落有些交情了,这时候顾不得族里到底什么态度,直言说道:“总之,是要你多加小心。”   “凤凰向南落,圣子归梧栖。”正在此时,变作了小树苗的树妖,突然口吐人言。 第211章 兄弟   南落, 圣子?!   几人盯着那棵树妖,树妖还在继续念叨:“凤凰向南落,圣子归梧栖。”   这声音听来绝不是属于这个树妖的, 幽幽扬扬, 在寒风里飘散开去,毫无起伏, 彻骨的冷意。   章兆康脸色一变把树妖抓到手里, 就在他碰到那棵树的一瞬间, 那树妖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叫声,忽然无端枯萎下去。   树妖就在章兆康手里化作了枯枝,前一刻还在肆虐的妖物竟这么死了?   “是归梧栖干的。”李南落从他手里接住那段枯枝, 想到最初见到这树妖就是在黑市里,这树妖虽然作乱, 可本性并不算坏, 有些遗憾。   “它定是被归梧栖所利用,被迫在城中为祸, 否则何人能驱使它?”   “据查探,这城里也有别的妖师。”章兆康据实回答,没想到失而复得的树妖竟在自己眼前死去,他捏着手里那截用来封住树妖的带子, 叹了口气。   “那些妖师是山海会的, 是我出发之前的安排, 并不是归梧栖的人。”李南落说这些话之时似乎并不觉得危险已经临近, 夜苍穹想到给叶若延的那封信来。   “你的安排都是给这邺城安排的,何时能为自己考虑考虑?”   他才是归梧栖真正的目标。   “归梧栖那鬼地方盯上了你, 此地兴许就是他们的陷阱,你还一头撞进来, 做的那些准备有何用,那些妖师还抵不上你一个手指,归梧栖手下妖物众多,这一路上你已经见识过了,还敢掉以轻心?”   把路上所遇见的妖物,说得好似很是厉害一样,夜苍穹把李南落手里的那截枯枝还给章兆康,转头就说道:“从今日起你就不要在外头露面了,也不要叫人知道你大都督的身份,不如由明转暗,无论做事还是调查,岂不是更好?”   归梧栖,不可说的地方,凡是说出他们的名字,便如签下某种契约,蛊雕是这么猝死的,如今树妖也是一样。   几人都看着这节枯枝,仿佛树妖死前的那句话还在回响。   凤凰向南落,圣子归梧栖。   这句话里,究竟说的是何意?不管是什么意思,自从树妖在归梧栖的控制下说出这句话,便有一种仿佛弥散在空气中的诡秘气氛,叫人头皮发麻。   一直离所有人很远,仿佛是个传说的归梧栖,终于到了眼前,章兆康是个只听过传闻的人,如今也觉得胸口呼吸窒闷,仿佛被什么压住了一样。   “一个雷泽已经很难对付了,要是再来个归梧……”没敢把名字说全,他捏住了身侧的刀柄,咬了咬牙。   “雷泽背后便有归梧栖的影子,兴许这场战事便是他们挑起的,对付一个是对付,对付一双,也是对付。”任凭夜苍穹抓紧了他,李南落和章兆康对话,竟然神色平静,他是不在乎说几次这个名字的。   夜苍穹不容许他这么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捏着他的手一下收紧,“我的主人,先前我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他又叫他主人,还用这种面带微笑的表情,嘴角扬起的弧度并不带笑意,一如眼底,仿佛有一层血色从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晕开。   李南落刚想要安抚他,就在要开口的刹那之间,有个人从不远处走了出来。   他们站在街市的一个角落,路上早就没有行人,街面上全是被树妖踩碎撞翻的东西,还有受伤的人群,非常嘈杂,混乱无比。   有人从这一片混乱里走来,就在转角处,在他们视线死角的地方,不知道在那里听了多久。   “大……”见了来人,李南落张了张嘴,被儿时的记忆驱使着,下意识开口,又抿了抿唇,恢复了上一回见他时候的态度,“南宫,你终于肯出来了?不知我一路言行,陛下可还满意?”听着便有些个嘲弄。   是的,他早就知道他藏身在队伍里,南宫苍白的脸色似乎在一路的行军途中多添了些血色,听见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大哥”,又听见他改口,南宫的表情也随之变幻。   这些都被夜苍穹看在眼里。   倘如说,他拥有的是离开相国府之后的李南落的话,那么南宫所拥有的,便是过去的,曾经的,那个在相国府之中被好好保护起来,从未染上过半点尘世污秽,不曾见过人心险恶,一如白纸般的相国府小少爷。   这样的李南落,是与李况一同长大的,南宫此人,他拥有着夜苍穹从未拥有过的那个部分。   这便是夜苍穹一直以来,都看南宫不顺眼的原因,从前不顺眼,此时便更加的如同眼中钉,肉中刺。   “你的妖说的不错,如今邺城混乱,形势诡谲难测,他们的目标若是你,你还是低调行事为好。”南宫穿着和兵卒同样的厚袄,身披铠甲,就好像个普通的兵丁,可他站在这里,所有人看见他,都知道他不是个兵丁。   他摘下头盔来,多了几分血色的脸上,还是留着些许阴郁之气,看李南落之时,目光从夜苍穹身上掠过去,表情微微发沉。   “听说你们去太常寺了。”他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为了道喜。   “去了。”在李南落回答之前,夜苍穹先接了话,他走到南宫身前,好似只是为了与他分享这桩事情,一手揽上了李南落的腰,还对南宫笑了笑。   “不只去登了名簿,还在殿内庆祝了一番,吃了席,喝了酒,那个晚上小南落很是高兴。”当着旁人的面,夜苍穹直接把两人亲密之时喊的名字说了出来。   李南落表情一僵,耳根莫名的泛了红,有些恼火,又在对上南宫好似一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之时,想到了儿时两个人的戏言。   那时候他还小,见了旁人婚娶,听见那些吹吹打打,还好奇问过,当时的“李况”便一一作答,两个人还约定,无论是谁娶了新娘子,对方都要请喝一顿酒。   因为那会儿李南落还小,对大人饮酒无比好奇,便借了这个理由,不过是“诓骗”大哥,想要讨酒喝。   “李况”又岂会不知,便与他约定,要选一个特别的日子,不如等到有人娶妻,小人儿自然上当,他便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日子拖到了不知哪一日去。   如今,戏言将永为戏言,再也没有成真之日。   他与夜苍穹登了名簿,而李况成了南宫,他日若是有娶妻之时,他是否还能与他对坐饮酒?   得知兄长并非是真,一切都是假象之后,李南落又被李佑为了保护他而付出的牺牲所震动,最初的愤恨过去,自然也会想起些“李况”与他的过往,那些过往记忆中,自也有不少温暖的时刻。   南宫见他神色有所和缓,紧绷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一丝暖意,只是在视线中出现夜苍穹之时,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李南落从他的脸上就知道,南宫似乎并不赞同他和夜苍穹之间的关系。   到底儿时是做兄弟的,哪怕没有血缘联系,那份兄弟情谊也非一夕之间就会磨灭,只是又很难再回到从前,两人相对着,似乎都有些欲言又止,仿佛不知该以何种身份态度,来看待对方。   夜苍穹前一刻的笑渐渐淡下,变作了难辨的深沉,捏着李南落的手一直很紧,此时又多了几分力量,好似要将他的手腕捏断。   李南落醒悟过来,惹了他家大妖不高兴了,便安抚似的不去抵抗手腕上的力气,眼神也看了过去。   南宫低垂了眉眼,掩住了眼底的起伏。   章兆康不明白其中的暗潮汹涌,只知道这个南宫是陛下派来的,如今他既然认同夜苍穹的话,便等于是陛下的意思。   “侯爷大人,大都督一职本就有巡视督察之意,不如趁此机会,大人可以暗中查访,我在明,你在暗,也算是个不错的办法,侯爷大人你看如何?”   夜苍穹冷哼一声,李南落此时此刻也不便再反对,此事就此定下。   他确实也要办些私事,去找一找阿玲的夫君,寻常百姓在这里不知要怎么活下去,城中太混乱,城主连城门被人破了都不曾出现,章兆康决定要好好查一查,再打探下另一边孙望义在边疆守得如何。   李南落便带着自己的人手,离开了大队人马,暗中跟随着他的影子卫和子城等人,自然也一同随行,只不过南宫,竟也脱离了队伍,跟上了他。   一行人先找地方落脚,住进了邺城中最好的酒楼里。   如今城中混乱,能住在此地的非富即贵,店家见李南落穿了一身白狐裘,手里抱着个白毛狐狸,头戴金冠,身后还跟着一群随从,还有几个看着就不好惹的像妖师还是妖物的人,这气势,这排场……   立时点头哈腰地,给了最好的上房院落。   几人都分好了客房,最大的一间,夜苍穹直接拿过了房门钥匙,拖起李南落的手就往里走。   他满面阴沉,那身妖气都快要冲破天了,邺城这地方本来就什么人都有,妖物妖师都不少见,店家见怪不怪,只吩咐了店内小二务必将客人伺候好了。   店家不以为意,影子卫和子城却停顿了片刻,一路上夜苍穹虽然对旁人说话不好听,可还从未对他们这位主子这般强硬过,从来都是顺着他的。   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南宫的一双眼睛也盯着,脚下追了过去,夜苍穹见了他跟来,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可怕起来,直接甩上了门。   南宫停在门前,房门在他眼前砰然合上的那一瞬间,一只狐狸被丢了出来,然后他听见李南落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   门上被什么猛然撞了一下,门扉上压了重量,便传来衣物的摩擦声,还有骤然粗重的呼吸。   那声响满是细碎的,呼吸声和低语声,压低了的那种暧昧。   李南落的声音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   “阿夜——唔——”   门后的声音闷闷的,被什么被堵住了一般,夜苍穹显然是有意的,才关上门,那动静便碰得门上响个不停。 第212章 不可觊觎   李南落被抵在门前, 夜苍穹抓住了他的手压在门上,他的腿挤到了他的腿间,用强硬的方式把他按在门上。   “你方才竟然那般看着他, 嗯?”温柔却又暴戾的语声贴着李南落的脸颊, 夜苍穹的瞳孔变作了一根竖线,眼神朝着门外扫过去。   “我没——”李南落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 便被堵住了唇。   突然地吻, 卷着一股子冷意, 才从外面走过,夜苍穹的嘴唇微微发凉,贴到唇上便有种冷酷的味道, 和这些时日来的顺从判若两人。   他根本容不得李南落喘息,好似要把他嚼吃下去那般啃噬他的唇, 又伸了舌尖在他口中汲取所有的空气, 李南落仰起头,鼻息急促, 突然的吻竟也挑起他身上的热意来。   木质房门,刷过桐油之后在冬日泛着一丝冷,李南落被夜苍穹吻得身上发热,背后那扇门的凉意一丝丝沁进来, 透过他的常服外层, 一直传到背上。   在九尾妖狐被扔出去的同时, 他的狐裘掉落在地上, 他连房内陈设都还未看清,便已经气喘不已, 他侧过头去想避开夜苍穹的唇,想问他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出, 南宫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可他的回避之意被夜苍穹发现了,便迎来了更激烈的反应,夜苍穹把他挤在门上不能动弹。   门外,南宫的声音有些担心,“南落?”   他直接叫他的名字,也不称呼侯爷或是其他,李南落的眼梢余光才往后飘去,夜苍穹的唇边就扯出一丝厉色。   李南落的衣裳被一把扯开了,吻着他的唇落到了他的颈边,还要往胸前去。   隔着门扉,背后感受到南宫叩门的震动。   “阿夜!别闹了。”李南落不禁压低了嗓子叫起来,“将我放开!”   “害羞了?还是不愿意被人听见,你我的关系?”夜苍穹不仅没有放开他,还把他翻过身去,李南落的一双手被高高举起,压在了头顶的门上。   夜苍穹从背后压上来,重量和体温紧贴着,与他的胸膛一起压上来的还有某种无法忽视的热力,而李南落对此并不陌生。   “阿夜……”他咬着牙叫了他,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是更想推开他一些,还是更想他靠近。   他的后颈上拂过夜苍穹的呼吸,热烘烘的气息从脖子一直往下传递,仿佛整个人都被他覆住了一样。   耳边声音慢悠悠地,“一路上我都在忍耐,出发之时你就对我说,要我忍,你可知道这一路之上,只能看不能动,有多煎熬?我可是忍了又忍,才忍到此地的,可你呢,我的小南落,用那种眼神看别人,你真以为我能忍得住?”   夜苍穹的手臂穿过他的腰身,掐着他的腰,“你关心邺城安危,关心阿玲的男人,你把那妖狐当成个宠物一般,对那曾经骗过你的东西,也还另眼相看,这南宫,就这么站出来,站在你面前,你便脱口要叫他大哥?对我,怎不见你如此忘形,这些日子都不曾亲热过了……”   “你我天天在一起,我总不能在军营里容你胡来。”李南落竟从他的怒火之中听出了委屈,“已经忍到了这里,怎么这会儿反倒发起火来了?”   “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小南落,那个叫南宫的,是故意要同你名字接近,他的眼神我懂,他觉着是我把你抢走了,觉着你本是属于他的,可你竟还不知,还对他存了余情,哪怕你心里怀了恨,可他对你而言还是有些不一样,是不是?”   夜苍穹嘶哑的声音饱含责备,在李南落耳边压低了声音咆哮,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了他的下颚。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这个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我一般了解你,起初的恨意过去,你是不是想起他的好来——”   夜苍穹说得轻柔,那暗藏的怒意却宛若实质,他的手捏开了李南落的唇齿,勾着他的舌尖咬上去。   舌尖发疼,李南落挣扎起来,自然会有动静,门外的南宫有些着急,紧蹙着眉头,几乎在用拳头砸门。   嘭嘭嘭——   “南落?!”   震动通过门板传到李南落身上,而他被夜苍穹和吸住了舌尖,咬在舌头上的利齿不让他合起嘴来,唾液顺着嘴角流下,他的双目被怒火染得发红,又因为睁得太久而微微泛出了水光。   他几乎被夜苍穹钉在了墙上,被扯开的衣襟袒露出胸膛,许久没有见过夜苍穹暴怒的样子,温柔的语调反而叫人怕到战栗,这是再也不压抑自己欲望的大妖,露出了野兽的狰狞。   “我没事!”李南落喘着气,生怕南宫真的闯进来,便对着门说了一句。   可就是这么一句,偏偏又触到了夜苍穹的逆鳞似的,目光猛地一转,对着门外发笑,“他有事,他被我撕了衣裳,被我吻到哭出来,一会儿我还要做别的——”   “阿夜!”   “夜苍穹!!”   李南落恼了,气急怒吼,门外的南宫却是担心,想到门后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他苍白阴郁的脸上竟蒙上了一层杀意。   两个人同时叫出声,夜苍穹本来只是想稍作警告,只是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悦,此时却是真的怒极,笑声从齿缝里挤出来。   李南落心里咯噔一下,同夜苍穹了解他一样,他兴许也是最了解这个大妖的人,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身后的这个大猫已经怒极。   发怒的夜苍穹,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不会伤害他,但一定会叫南宫后悔,李南落念头一转,不禁和缓了语气,“就算我对他另眼相看,那也只做兄弟之谊,和你全然不同,不要闹了,把我放开。”   “若我说,不放呢?我要此人知道,你是我的,不是他可觊觎呢?”夜苍穹哑着嗓子,贴在他后颈上吹着气,“我不愿意他那般看你,你当他是兄长,他又是否那般看你?”   “你多虑了,那是没有的事。”李南落只当南宫对他是兄弟情义,到底他们当年也是两小无猜那般长大,手足之情已经断绝,可要说南宫对他别有心思,他是不信的。   “既你说没有,那就在这里——”他压着他的身子,贴着耳廓声音低哑,“让我进去?”   他说得直白,那压低了声儿的两个字火辣辣的。   背上蹿起一阵酥麻,李南落心口直跳。   “你不要胡来。”他的声音低哑,口中训斥,被夜苍穹含住的耳朵却烫热起来,夜苍穹满怀恶意的想叫南宫听见,便变着法儿的挑弄起李南落身上的敏感之处来。   门外南宫握着拳头的手攥得死紧,两人在门后的私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门扉上的摩擦声却是声声入耳,南宫的脸色从苍白到怒红又到发青。   他真的听见了李南落的喘息,当年看着长大的少年,如今变了个模样,叫他认不出来,而这喘息声也是全然陌生的。   陌生到他自己心里那一点妄念,被这些声响挑到了青天白日之下。   让他无法不去正视,那一点不该有的意思。   他此前也从未觉得那兄弟情义有何不妥之处,直到再次见到李南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叫他自己同魏吴央请了命,跟了来,却不知跟来是为何。   上一次见面,分明一副恩断义绝的模样,他分明在发现自己那点不该有的心思之时,也绝了念想。   为何又要跟来,为何又叫他一路上看到他当年亲手带出来的少年,如今是何等的耀眼?   南宫开始后悔站在这里,在他听见门后那压抑着却从齿间泄出的闷哼声之时,愈加地后悔起来。   他想要离开,脚步偏偏一动不动,仿佛被妖力定了身,又好似是他自己失去了举步的力气。   可心里还藏着有一个秘密,他想说,却不知是否该说的秘密,让他定住的脚步更难动弹。   “嗯……不错嘛,想不到陆吾还有些手段,还能这样叫人舒服的嘛?”偏偏在这时,南宫的脚下,蹲在地上的白毛狐狸突然开了口。   小九一脸兴味盎然,听墙角外加用妖力感应,身临其境,眉飞色舞的,“这李南落一脸冷情的模样,谁人能想到这种时候倒是——”   “住口!”南宫一脚朝狐狸踢了过去。   小九灵活地一跃,躲了开去,哼哼发笑,“自个儿没本事也就罢了,还来迁怒别人,你要是看上了他,为何早些不说,早些不做?如今倒来嫉恨别人得了你的宝贝了?这都晚啦!”   无缘无故被迁怒,九尾妖狐半浮在空中,没好气地翻了翻狐狸眼,南宫被他激得满面怒红,险些真的准备冲进门去,小九连忙把他拦住。   李南落浑然不知外面如何,他整个人都发着热似的,手指抓牢了门框,夜苍穹正在他身上四处点火。   南宫和小九的对话,他根本听不真切,对着夜苍穹之时,他被生死训练出的冷静便碎得一干二净。   门外,南宫咬了咬牙,朝着里面喊,“你我也算是兄弟一场,这夜苍穹对你如此,你还一心维护他吗?你将他的名字登了名簿,我怕你总有一天会后悔!”   南宫被九尾妖狐相激,手作拳头砸门,哪怕看不到里头的情景,也认定是夜苍穹定强迫了李南落。   门内,夜苍穹犹如不闻,仿佛南宫的话对他没有半点影响,但他抚弄李南落的手却施了力气,口中含着白玉似的耳垂,舌尖唇齿轻轻捻着,眼神微动,在南落听见门外喊声,身子一僵之时,猛然咬上了他的后颈。   李南落没忍住,一下叫出声来,短促的□□顺着门缝飘了出去,叫南宫铁青的脸色骤然发白。 第213章 执念   南宫不知处于何种原因, 一味地认定,李南落与夜苍穹不合适,小九对他看不顺眼, 却摇头摆尾, 毫不避讳,在门前绕着圈, 甚至还想到窗前窥视。   门内夜苍穹半眯着眼, 犹如野□□尾那般, 叼住了李南落的脖颈,一只手的指尖已经沾了脂膏,琥珀色般透明, 在日光之下透着诱人的光泽。   还是白日,室外光亮顺着窗棂和门扉照射进来, 李南落裸露的皮肤上罩上了一层窗格阴影, 他听见南宫的话,反而皱起眉头来。   “何谓兄弟一场, 你并非我的兄长,记得我此前说过,若有一日我后悔,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如今箭在弦上, 哪里还有心思管南宫如何, 李南落分神回答, 有些沙哑分嗓音里带了几分压抑住的情念。   谁也没去管南宫听了会如何反应。   “小南落好乖。”夜苍穹这下满意了, 放开他的颈子,轻轻啄吻, 披散的银发垂在李南落颈边,因为亢奋和欲念, 一双兽瞳在日光下变作一道细细的竖线。   “又不只是你一个人在难受,在忍耐的,我也一样。”背着身说出这些话,李南落的眼角微微发红,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外头的,不用管他。”   就这一眼,夜苍穹再也忍耐不住,把他抱到怀里发了力,这一路行军的艰辛和所有压抑下的情念,在这一瞬间仿佛干柴碰上了火星。   情热如火,烧光了所有的理智,李南落脸上的爱欲之色,再也不加掩饰,他几乎被夜苍穹半托起来,整个人悬空着,在火一般的热情里踩不到实地。   半敞的衣襟感受到门缝里吹进的冷意,外头的人是否还在,李南落已经全然不在乎,可他还是把手往前伸,将门落了锁,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的意图,显而易见。   身形往后,整个人又忽然悬空,夜苍穹把他抱了起来一路贴着走到桌前,李南落伏在了桌上,□□的胸膛印到桌子的凉意,半解开的衣衫往下滑落,露出夜苍穹先前留下的吻印,在日光下绯红似血。   才到了酒楼客栈,才安顿下来,第一件事竟然是这个,可双手已经扶住了桌子,撩起的衣摆遮住了相连的部分,可掩盖不住房内升腾的湿暖暧昧。   “唔——”李南落抓着桌沿的手紧到发颤,日光将空气里的尘埃映照成细碎的光点,落在他散下的黑发上。   夜苍穹拢住这些光,整个人将李南落圈在怀抱里,因为情绪而爆发的热情,在被点燃之后烧得不留余地,他气息不稳的要求,“叫出来,叫我,小南落……”   这是他给予他的名讳,这个要求,在此时此刻,仿佛又有了特别的含义,李南落忘却了门外的南宫,忘却了此行为何而来,甚至忘却自己身在何处。   “阿夜!”气息交错,他整个人被夜苍穹抱紧,好似要将他嵌进去,融为一体,桌椅被撞翻,跌跌撞撞倒向床铺的两个人,放弃了用膳的打算。   门外,南宫一脸死白,注视着房门的眼神,仿佛要将它烧出一个洞来,九尾妖狐甩甩长尾,看热闹不嫌事大。   直接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他被强迫了?李南落要是真心想要拒绝,岂会拒绝不了?这一路上,你看了夜苍穹是如何对他百依百顺的,这么一个大妖,竟好似个亲随似的,一路照顾他吃用,啧啧……”   “你说他对他好不好?你自己得不到,也要撬了别人的好事,还说当人家大哥呢!”小九舔着自己的爪子,那两个人的亲热有些养眼,可再偷看下去,怕被夜苍穹发现,有些遗憾。   要说夜苍穹对李南落不好,连南宫自己也无法承认。   南宫知道,就在门后,李南落是在哄那大妖,用这种方式,安抚夜苍穹的怒意,哪怕一门之隔,被人听见瞧见两人之间的□□,也毫不在意,在所不惜。   自从小的时候起,李南落就是这性子,看着平和,骨子里却执拗又激烈,认准之事,谁人都无法更改,而被他认准的事并不多。   如今,夜苍穹就算一样。   “可他们,还是不在一起更好些。”不知为何,南宫还是如此执念,他白着一张脸,伫立在门前,好似一只鬼。   “就凭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你就觉得他们不该在一起?”小九挑起一双狐媚眼。   “就算我对他有什么心思,我与他也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南宫摇摇头,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本该说出来,却又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说出口。   小九嗤了一声,不以为然,本想找个地方躲懒,想到这南宫还在此地,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又不敢走开,哼哼唧唧地把自己盘了起来,盯住了南宫。   要是他跑了,南宫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夜苍穹定然又要找他麻烦。   “不准你喊他大哥。”   过了晌午,冬日里天黑得早,房里已经暗下,酒楼的房间还算宽敞,床榻上人影交叠,夜苍穹搂住了李南落的腰,说话之时嘴唇蹭着他的肩头,又吻在突起的锁骨之上。   枕头上长发铺陈,潮湿的黑发里混了银色的发丝,李南落无由的就想起结发这个词来。   “不准你喊他大哥,听见没有?”夜苍穹又提了一次,霸道的要求里带着些撒娇耍赖似的尾音。   李南落分明被人形的他搂抱着,他却似见了一只大猫斜着眼睛甩起长毛尾巴的样子。   “为何不许?虽然我也没这个打算。”他抓了一撮银发,犹如抚弄猫毛,在手指里打着转。   “明知故问。”夜苍穹在他臀上拍了一记,“不准就是不准。”   李南落沉沉低笑起来,“你可知道,你这么说,反倒叫我想叫了试试,看你打算如何。”   “坏心眼的小崽,你尽管试了,到时候我可真的要把你弄哭了,你莫要后悔,莫要讨饶。”欲求不满的某个大妖终于得偿所愿,开玩笑似地,又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又叫他小崽,这毛病好不了了,李南落不肯示弱,“我也想看看,到底是谁讨饶。”   他的语声懒洋洋的,连日来紧绷的情绪在方才的肢体交错中得到了宽慰,整个人有种和平日不同的疏懒,惹得夜苍穹不住地吻上去,拿唇蹭了他的额头,又蹭着眼窝,鼻尖碰着鼻尖,两个人气息相对。   房门外早已经没有声息,谁也没提起南宫来。   到了此时,李南落也无法继续诓骗自己,说南宫对他无意,可他过去始终当他是兄长,又如何将他当做旁的看待。   何况他已经有了夜苍穹了。   到了夜色完全降临之时,他们终于起身,外间的桌上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此地不会有玹琴为他们准备好晚膳。   那就只有出去吃了,酒楼之中虽然也可以将饭菜叫上来,可李南落想要了解下邺城如今的形势,便还是准备到人多的地方,打听一二。   没有什么地方,比酒楼更容易听到如今城内最热闹的消息,大家最关心的事情。   叫了热水进来,两个简单的梳洗便出了门,门外不出所料,只有小九在,一只白毛狐狸趴在门前走廊的扶手上,长长的白色绒尾一甩一甩的,见他们终于出现了,往前一跃,被李南落接在手里。   小九在李南落身上嗅了嗅,又伸长了脖子,凑到夜苍穹身上,挑起的狐狸眼笑得意味深长。   在这个百无禁忌的妖物开口之前,李南落捏住了白毛狐狸的脖子,把小九扔到了白狐裘上,“我们去酒楼吃些东西,你要想吃,就闭上嘴。”   吃酒席?小九眼睛一亮,露出了尖尖的牙齿,把方才想要揶揄的话全数咽了下去,换作了一脸谄媚,尾巴用力甩着,眼睛眯成了两道弯月。   夜苍穹摇摇头,“实在给大妖丢脸,叶墨槿何时来把这玩意儿接走。”   定是方才尽兴满意了,否则这陆吾哪里会这般好说话,没给他摆脸色,小九眯着眼甩着尾巴,心里做了判断,脸上却不敢显露。   就做一个寻常的白毛狐狸,他装傻得彻底,提起叶墨槿也不接话,李南落倒是认真想了想,“不知叶墨槿发现他跑了,会是个什么脸色,叶墨槿那个人,冷淡惯了,也只有小九这般的才能制得了他。”   “冷淡惯了?也不知是谁,被人说是个冷情的侯爷,不解风情,又冷漠得很,如今到来说起别人了。”夜苍穹确实心情不错,薄唇上勾着笑,竟还揶揄起他来了。   “我若是解了风情,那背面院落里可就不止那些人了。”知道夜苍穹在意什么,便有意提起,果然见这大妖磋磨起了尖牙,李南落笑起来。   “当年叶墨槿追我们追的那般紧,他带着的那些大内近卫将我们困在山中,险些饿死,如今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小九,他定是在乎你的,莫要被他冷若冰霜的样子吓住,他不动你了,才是真的动了心。”   也不打算骑马,只想一路闲逛,李南落往外头走着,先是对夜苍穹说,后头的话却侧了侧首,是对着挂在他白狐裘上的小九说的。   小九眼睛一亮,嘤嘤嘤地急叫起来,却怕开口就没有酒席吃了,挣扎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你说的可真?你怎的知道?”   李南落却不答话了,只走到人群里,街市上都亮了灯,各家店门前挂着各色灯笼,被各色灯光笼罩的街市上,一眼望去竟多了不少妖物。   白日之时树妖毁去不少铺子房子,到了晚上,街市却恢复了热闹的景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小九得不到回答,尾巴上下一动一动的,有些焦躁,却又闻着街上各色吃食的香气,忍不住吐了舌头尖来,吸了一下险些流出的口水。 第214章 酒楼风波   李南落往前穿行在妖物和人群之间, 邺城的夜晚仿佛另一个世界,这里的气氛像极了当年的黑市,那是处于另一个领域之中的, 可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人间。   邺城竟是这么个地方?他往前走了几步, 手就被牵住了,回过头去, 便见到夜苍穹正盯着他瞧。   周遭灯火辉煌, 点点如星, 夜苍穹的眼睛里似也点起了星光,那一点金芒,闪闪发亮, 他捉住了他的手,又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 夜晚街上竟有这么多人, 他怕与他走散。   夜苍穹一语未发,李南落也不曾开口, 两人牵着手,走在街上,仿佛他们只是两个寻常百姓。   邺城很古怪,这种古怪之中, 又有种其他地方没有的自由和肆意, 夜苍穹一头银发, 在此根本没有人在意。   妖物与人类行走在街上, 竟也无人侧目,有的妖物化作人形并不完全, 还残留着一些与人类不同的特征。   李南落没有想到,混着夏栖国人、华胥国人的邺城, 还有这许多妖物,这里也有山海会的妖师,可他只着人查访阿玲夫婿的下落,还未来得及问其他,全然不知,邺城竟是这样一个地方。   城内气氛和白日不同,树妖为祸,仿佛不曾留下任何影响,又或是……此地早已习惯,不以为意?   叫卖杂货的小贩,酒楼茶馆店小二,甚至花街柳巷暗门里的,形形色色的人类或者妖物,各色吆喝、娇声调笑,在熙攘的人群之中喧嚣无比。   眼前有一片光怪陆离,李南落漫步前行,想到章兆康说要去城后的山里,寻此地的驻军,顺便找夏栖国留在此地的残兵,不禁猜测着,不知他是否知晓,邺城之内是这幅光景。   寻了一处看着还算不错的酒楼,夜苍穹朝上指了指,此地楼高,朝下便能看到满城灯火,是个不错的去处,李南落颔首答应。   夜苍穹在上楼之时站定,略往后瞧了一眼,“那个拿剑的,当真去了?”   暗处有影子卫散开,在酒楼各处守着,剑客子城分明与他们一同住到了先前那酒楼客栈,却再也不见他出来。   “他还是决定随章将军一同去城外,你知道他对战事最是关切,孙望义将军驻扎之处距离此地路程不算太远,据说遇到过雷泽的兵马,想必他是要去瞧上一眼才放心。”   酒楼正门居然是在楼上,李南落才站到门前,听见夜苍穹的疑问,还在疑惑不知何时他开始在乎子城的行踪了,却见这大妖不疾不徐地点了头,“如此甚好,再也没有人妨碍了。”   妨碍什么?李南落动了动嘴角,想到先前在房中的事来。   进了卧房,影子卫是不会靠近的,可子城的房间就在他们隔壁,贴了墙甚至可以听见另一边的动静,那会儿忘形,床头撞了那墙头,岂会没有声响,就算门外听不见,可一墙之隔的地方……   子城似是忍无可忍了,发出了一声幽幽叹息,他正为自家大皇子心焦,连调侃的心情也无,直接就推窗跳了出去。   夜苍穹听见隔壁的人走了,还说了一声知趣,叫当时面上发烫发的李南落说不出话来,青天白日的,哪怕他面皮已经不似当年那么薄,也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看来只有吃饭才能堵住你的嘴了。”拖着夜苍穹的手走进去,李南落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寻了个座头。   两人落座,店小二吆喝着上前,在看清楚他们选的座处之后,为难地搓着手上前,哈着腰干笑,“二位可否换个座处?”   夜苍穹正拿起桌上摆的茶盏,看是否干净,闻言转过眼来,“不可,又待如何?”   他满身妖气,一看便不是好惹的,若非如此,小二也不会这么客气,可即便如此,此时见他一眼望来,还是心里一阵发怵。   分明见惯了妖物的,店小二心里打了个突,“客官就不要为难小的了,您有所不知,这个座头是城主大人一贯坐的,熟客都知道……”   “我们不是熟客,我们并不知晓,就算如今知晓了,也不打算换座处。”李南落端起空茶盏来,“来者是客,这可不是待客之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茶沏上一壶来。”   他说得淡然,举手投足一看便不是寻常人,这几句话便透着不可违逆的气势,久居上位,才会有这样的气势,店小二知道今日这两位也都是得罪不起的,不禁额头冒汗,眼神飘忽,时不时地看着楼梯处。   看来这位城主很快就要来了,李南落已经怀疑邺城落入敌手,再不然,这城主也是暗中与某一方势力勾结,否则城内树妖作乱之时,便不会无人插手,城内妖物那么多,也从未听见这位城主上报朝廷……   心下想法转了一圈,他看了夜苍穹一眼,对面的眼神高深莫测地,视线对上他的目光之时,露出一丝笑意来,这便是知道他的意思了。   “传话下去,今日被那树妖弄坏房子物件的,来城主府领钱。”寒冬腊月,手里摇着扇子,一个穿戴华贵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晃晃悠悠地走上楼来,口中呼喝着,声音很大,似乎有意要人听见。   酒楼里众人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见是此人,无不窃窃私语,有人笑脸相迎,也有人缩了脖子。   高贤胤上了楼来,他容貌寻常,一身行头却大不寻常,头戴貂绒暖帽,一袭滚了宽边的锦袍,手指上戴着绿汪汪的翡翠戒指,腰上玉带也是翡翠的,还镶了金,一眼望去,只看到满眼的金玉,随着他晃晃悠悠的脚步,将眼睛也晃花了。   店小二立时低下头去弯折了腰,满脸堆笑,口中高喊着,“城主大人来了!快请上座——”说到这里,好似卡了壳。   那座位被人占了,如何是好?   高贤胤眼神一飘,皱起眉头来,不等他开口,身后心腹已经上前,“何人胆子这么大!不要命了吗,城主大人来了,还不快快让座!”   李南落披着狐裘,遮住了里头的一身绯红蟒服,不到三品以上,穿不上这身颜色,那高贤胤的心腹惯会察言观色,要是见了里面的一身,定然不敢如此大喝。   其实他见二人品貌不凡,已经算是留了余地,只是平日里呼喝管了,哪怕这留了余地,听着也十分叫人生厌。   李南落沉下脸,正打算给这高贤胤一点颜色瞧瞧,却听一把颤颤巍巍的声音在人群后说道:“城……城主大人……我算好了。”   城主高贤胤身后有一群随从,人群里伸出一只手来,手里拿着好几本账册,那只手枯瘦如柴,等其他随从让开,就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见这阵仗,又露出惊慌和后悔的神色来。   这是想转移那高贤胤的注意力?用账册?却又有些害怕,故而后悔了?李南落多看了此人几眼,心头一动。   高贤胤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陈算盘,你今天倒是算得快,怎么,想要讨酒吃?”   高贤胤旁若无人,一面说,一面朝着心腹抬了抬手指,又朝着李南落和夜苍穹所坐的地方点了点,连话都不屑和他们多说一句。   “城主大人放心,我吴侃何时把大人的事情搞砸过,我马上把这两个不开眼的给赶走。”那心腹是个矮小的胖子,圆球也似,也不先找二人的麻烦,一转头鼻孔对着店小二,先质问起来。   那被人叫做陈算盘的瘦子,方才也是一时意气,眼见着有两个打扮华贵的年轻人,不知轻重,像极了刚来邺城的自己,这才出言想要岔开高贤胤的注意力。   话才出口,自己就先怕了,天高皇帝远,高城主便是此地的土皇帝,若非他算账是一把好手,此时说不定尸身都凉了,想到妻女还在家中等他,陈算盘揣着账簿,低头不语。   也就是几句话功夫,吴侃知道店小二赶不走这二人,当下冷笑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东西,看你们二人也像个体面人,给你们机会,走个儿过来陪个不是,请我们城主大人上座,我就不追究你们的罪过。”   “到底谁追究谁的罪过?”有人插言,自下而上,一行人登楼而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此处抢座处,酒楼里已有不少人暗中瞧着,这数人闻讯而来,身上都穿着白衣,登楼之时,引来窃窃私语。   “快看,是山海会的妖师!”   “妖师?就是那些和城主对着干的?”   “嘘,不要命了!噤声!”   一行五六人,他们是来寻人,本来还待张望,可一上了楼来,眼前便只有那靠窗的两个人,一个身形高大灿银长发,妖气冲天,另一个气韵不凡,贵不可言的模样。   想起早先寄来的画像,只看一眼,心里便知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了。   “参见巡察使。”领头的人口中说着,当先拜了下去,后面数人自然跟上,一行人上来,也不理会那城主,先就拜倒了。   李南落淡淡颔首,“你们收到书信了?”   “消息传得快,分部的弟兄们已经等候多时了。”为首之人在李南落抬手示意之后站了起来。   那吴侃见了,气不打一处来,“好得很啊,原来是一伙儿的。”   高贤胤一张平凡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杀机,横肉抖了一抖。   吴侃顿时心领神会,“来人啊,不要同他们废话!朝廷派兵来了,如今都去了城外,时机正好,趁此机会把这些人都解决了,免得他们乱说话,一会   儿城主有赏!” 第215章 隐忧   当惯了此地的土皇帝, 高贤胤喜欢杀鸡儆猴,这回也是如此,吴侃不需要他吩咐, 就知道该做什么, 话落音,顿时传来兵卒铠甲之声。   这些都是高贤胤的私兵, 穿着打扮都与官兵不同, 此地妖物横行, 也是因为高贤胤不加遏制,既养了私兵,那他就算是已经有了不臣之心。   听见外头兵卒甲胄之声, 李南落神色不变,对山海会的妖师问道:“你如何称呼?”   他看也没有看那高贤胤一眼, 此地的土皇帝对他而言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山海会在此地分部的领头人一时反应不过来,怔了怔才说道:“在下冯四。”   “冯四, 邺城一直都是如此?那城主投靠了哪一方?”他单刀直入,问得直接,茶盏一直是空的,本是来用膳, 闹成如今这样, 李南落已经懒得绕弯子。   饿着的人, 脾气都不太好, 夜苍穹叩了叩桌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店小二呢,把你们最好的菜都呈上来。”   店小二早就吓得缩在了后面, 酒楼里有人已经弯下身子,见机往外溜去。   冯四没想到他们这位巡察使大人一来,竟和高贤胤直接对上了,眼见着兵卒从楼下冲上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李南落好,还是该动手拦住那些兵卒好。   他们都是妖师,平日里也并不和当兵的动手,尽量避开,但如今真的惹到头上,他们也不在怕的,当下冯四摆出了迎敌的架势,口中朗声答道:“邺城地处交界,城主高贤胤因地利之便,和夏栖国、雷泽国,一直以来都从未交恶,此地与其说是华胥国土,不如说是共有的地方,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   巡察使一来就先惹了事,冯四也并没有什么怨言,他们分部在这里早就受够了,还想让巡察使给一纸调令,让他们能够调回去。   几人才摆开架势,却见李南落淡淡颔首,“影五。”   楼下冲上来的兵卒还没踏上楼来,不知何处出来十多个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如同影子一般,出现得无声无息,动作也如鬼魂,刀光剑影,势如雷电,顷刻之间就拦住了高贤胤从楼下喊来的私兵,十多人,对上百十人,一时间竟也未落下风。   反而是那些兵卒,仗势欺人惯了,何尝遇到过这样的狠角色,一个个措手不及。   影子卫本就不是寻常侍卫可比,高贤胤的私兵又都是寻常兵丁,人数虽多,却如乌合之众,并起不了什么风浪,被影五几下便解决了不少,躺在地上唉唉痛叫。   高贤胤本来悠然得很,负手看戏,未料到情况全然不是他所料想的那样,那十多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衣人,招式诡谲,出手狠辣,出手就要人命,他手下那些兵卒不过是仗着人数暂时还未退败,但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不禁心惊,想到一种可能性,自己先吓出了冷汗。   楼上客人更是惊异,竟有人敢帮着妖师对付城主了?看样子还来势汹汹,各个面面相觑,却还不敢议论,不敢妄自揣测那两位贵人模样的究竟是谁。   李南落得到了冯四的回答,见影子卫出手已经控制住了局面,由得他们继续,自己在椅上悠然凑近了窗前,“这里景致果然不错。”   “是我选的,哪会有错。”夜苍穹接话,索性推开窗来。   夜晚寒风卷入,吹进来一阵清新之气,外头星火璀璨,一眼望去眩目非常,犹如烟花绽放在夜色里。   李南落自小时候起,不是被保护在相国府中,就是在逃亡路上,之后就是一直在宫中,烟花也是见过的,烟火气却接触的少,少有的几次逛街,也是和夜苍穹一起,那会儿还是少年之时。   如今在这邺城,竟有这般美丽的夜景,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趴在他肩上的九尾妖狐没吃到席,便龇着牙一直假寐,这会儿也窜到了窗沿上,趴在窗前往外瞧。   “要是叶墨槿也在这里就好了。”不知不觉,嘴里开始嘀嘀咕咕,说出了心里话。   想和心上之人,一同赏这美景。李南落一听便知道这小九对叶墨槿是动了真心,因为此刻他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万幸的是,夜苍穹就在身侧。他朝边上看过去,才发现夜苍穹从方才起就一直在看着他,“良辰美景,独缺佳肴,在这里和你对饮,再好不过。”   “酒会有的,菜也会有的。”李南落对他笑了,站起身来,一身绯红蟒服从狐裘之下露了出来。   官员常服,三品以上才可着红,绯红之上,蟒服纹样又不是寻常官员可穿的,只有陛下赏赐,非权贵不可得,若非圣眷,求也求不来。   解下白狐裘,李南落负手而立,沉静之中自有威仪,冯四只见过画像,山海会的组织又松散,他根本不知他们的巡察使还是朝廷贵人,不禁又惊又喜,才站起来的,立时又跪了下去。   “拜见大人!”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官,但见了这身蟒服,叫大人总是不错的。   酒楼上看热闹的,对这番变故应接不暇,见有人跪拜,也赶紧拜了下去,百姓见了官要拜,见了一身蟒服的贵胄,哪有不敬畏的,顿时跪了一地。   “拜见大人!”   “草民拜见大人!”   店小二原来还缩在后面,此时一见,腿都吓得软了,被店家踢了一脚,“还不快去上菜!”   一桌酒席很快便呈了上来,李南落想到自己要靠一身衣裳才能吃到饭菜,嘴角露出嘲弄的弧度,“高城主,传闻此地你是土皇帝,看来果然不假。”   高贤胤见了变故,心知不对,来不及懊悔已经面色发白,冷汗涔涔,掏出帕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非常干脆地扑通跪了下来,“高贤胤叩见侯爷大人。”   他一声高喊,见风使舵,便是他这样的,所谓谁拳头硬便听谁的,邺城还属于华胥国,有官兵,有大员,岂能不跪?要是华胥将他城主之位撸了去,那才是得不偿失,他方才还气焰嚣张,这会儿却额头碰地,撅起屁股跪得彻底。   他一跪,其他人更不敢动,连眼神也不敢往上看,店小二想到方才自己说过什么,连呼吸都吓得停了,屏着息将饭菜小心翼翼地端上来。   一片静默之中,夜苍穹先拿起筷子来,给李南落夹了一块鱼,还把鱼刺给挑了。   “被这帮蠢货耽搁了,饿了吧?”旁若无人的样子,把鱼放在他的米饭上。   “你也吃。”李南落先为夜苍穹斟了一杯酒,两个人对酌,如先前所言,对着夜色,对着窗外星火。   李南落举箸用饭,叫其他百姓都起来,却唯独不叫高贤胤那几个,就像没瞧见他跪在脚下。   酒楼送上好酒好菜,丝毫不敢怠慢,他吃得慢条斯理,还给了小九一只烧鸡,小九欢喜地叼着烧鸡在窗沿上坐了,看着窗外美景,还要伸头讨要一杯酒喝。   “美酒佳肴,还有心上之人,倘若此地不是邺城,不需要面对战场,也没有那些隐忧,想必感觉更加不错。”   李南落是笑着说的,笑意却只是片刻之间,就如海浪,才掀起一些波纹,又平静了下去,他放下吃了几口的饭菜,似乎胃口不佳。   “对着心上之人,为何还要这般愁苦?”夜苍穹看得到他突然的沉默里有一种担忧,仿佛有什么隐患,始终存在于他的心底,叫他无法长时间地沉浸于眼前的平静喜乐之中。   “会好的。”在李南落出神之时,夜苍穹坐到了他的身侧,好似酒楼里不存在旁人那样,把他揽到自己肩头。   “小南落莫要担心,无论你在忧心何事,我向你保证,都会好的,别忘了你有我呢。”肩头的手轻轻拍着,仿佛是在哄一个失措的幼崽。   “又来把我当孩子哄,你再这么下去,什么都替我做了,我要是有一天变成废人了,还得怪你。”   “怪我就怪我,我就乐意哄着你疼着你。”还有谁敢说什么?夜苍穹挑了眉毛。   李南落失笑,朝夜苍穹摇头,他只是感慨,“记得当年我始终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我向前,逼我变强,曾经我以为那是你,可后来,我又有其他的感知,仿佛天地间有另一股力量,在拉扯我,到了邺城之后更是如此,想来想去,也只有归梧栖,我是他们的圣子?可圣子究竟会如何?他们要圣子何用?”   李南落知道此刻提这些,不是个好的时机,可他确实有感而发,从心底涌上的感应,叫他明白,这番出行,兴许就能找到答案,无论答案是否是他所喜欢的。   “你不用担心,无论如何,有我在。”夜苍穹还是说出这几个字,仿佛带着一种无形之力,李南落对他的话,有一种本能的信赖。   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或是妖物,能叫他如此信任对方。   李南落将手中残酒给了夜苍穹,他抱起手臂,将目光投向黑夜中的灯火。   邺城的夜色确实很美,那是与粱京全然不同的美,犹如一位神秘的美人,蒙上了斑斓的轻纱,折射出惑人的光芒来。   五光十色,灯火迷离。   夜苍穹喝了他杯里的酒,两人就站在窗前,夜风拂过,松散的发丝飞扬,似乎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便已经自成一个世界。   楼下刀兵相接,隐约传来零星打斗声,楼上却温情脉脉,静谧之中气氛诡异,高贤胤跪得头昏眼花,除了开头,再也没有听见楼下兵卒叫嚣,知道大势已去,又有些后悔带的人不够多,他不敢动弹,他的心腹吴侃就更不敢冲在前面,其他随从也是一样。   酒楼里还有些客人用膳,留在这里还没走的,都是舍不得花了大钱点的菜,否则也早就溜了,如今见这位朝中大官好似天人,待他们似乎也无恶意,也就大着胆子,继续留下来吃饭,顺便看戏。   要知道,下面跪着的,那可是城主!平日里高高在上,鼻孔朝天,他也有今天。   李南落既然让高贤胤跪着,高贤胤就不敢起身,知道这位侯爷大人有意要下他的面子,也只能如了他的意。   “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朝廷派了兵,却还是任凭城门失守,放任妖物为祸,高城主,我不得不替陛下问一句,你想做什么?”拿出了大都督的架势,李南落酒足饭饱,才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朝下望去。   高贤胤不敢接话,却见一个黑影落在楼上,“大人,楼下已经控制了。”   “把还未死的,押去城外后山,交给章将军。”吩咐完影五,李南落见夜苍穹还在望着窗外,“怎么?”   “此地妖物不少,厉害的也不少。”夜苍穹回过头来,满面兴味,“这个邺城不简单呢,如你所料,在这里我闻到了归梧栖的味道。” 第216章 野兽直觉   归梧栖……   他这么简简单单说出这么三个字, 高贤胤的震惊显而易见,倏然带着惊异看了夜苍穹一眼。   那地方是可以直接说的吗?   这时候反倒敢接口了,“侯爷大人的威名, 高某早就听闻, 还有所谓妖师的身份,我也知道一二, 既然大人知道妖物的厉害, 便该明白, 这个邺城虽然是我在管,可我根本也管不了啊,那些妖物那般厉害, 你说我能做什么?”   他两手一摊,竟好似自己很为难, “夏栖国残兵可能引来雷泽的追击, 我们华胥,孙将军又不在此地, 还有两日距离,真要发生什么也救不了近火,妖物为祸,山海会的妖师也是收钱办事的, 我哪里来的钱财日日差遣妖师呢?”   一一说来, 竟还冤枉得很, “大人问我想做什么, 高某什么都不想做,也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随波逐流个屁!旁边吃饭的听了这番话, 无不在心里暗骂,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对朝廷大人说出真相, 一个个憋着,面色古怪。   “哦?这么说,你不光无过,还在此地过得艰难了?”李南落觉得可笑。   “大人!他和那归什么有勾结!他们拿妖物试药了!不同的妖物对药性的反应不一,那树妖就是这么失控的!”一句话,说出了真相,酒楼其他人倒吸了一口气,顿时响起一阵抽气声,随即是窃窃私语。   竟有人如此大胆?!   再看,竟是那个瘦成杆子的陈算盘,他双手直抖,也怕得很,却决心搏上一搏,已经说了,索性说个彻底,“小人陈山,是个商人,到了邺城想要赚钱,没想到这里全是妖怪,城主高贤胤一个人吃了几头的利益,只要给钱,在这个城里什么都能做!”   “听说以前不是这样,近来妖物泛滥,原来是高城主找了个靠山,连朝廷都不怕了,后山还有陷阱,专门是对付朝廷的——”   陈山一哆嗦,把什么都说了,越说胆气越壮,说到后来,竟如嘶吼一般,又是害怕又是气愤,说得满面通红。   “城中混乱之时,我落在这姓吴的狗腿手上,因为算账算得好,被这高贤胤给抓了当做账房,我手里的账目,就是罪证!他还收了雷泽的银两!大人救我!求大人为我做主——我还要回去看我妻女啊!我不想死!”   李南落盯着这个男人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家中可以有人叫阿玲?”   陈山睁着发红的眼眶,脱口回道:“那是我娘子!”   “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说怎么命人查了你的行踪,却不见消息,他们只寻那些做买卖的,却没想到你会在城主府中算账。”放下茶盏,李南落满意了,了却了一桩心事,这个陈山看着为人还不错,他也替阿林高兴。   陈山却懵了,等那在窗沿吃鸡的狐狸转过头来,告诉他来龙去脉,听闻这么一位贵人,竟还特地来寻自己,陈山不禁有些晕眩。   他娘子的娘家不是没人了吗?怎么竟然冒出这么一位贵人来,千里迢迢,只为了替阿玲找他?   高贤胤暗骂晦气,这个打算盘的竟招惹来这么一位瘟神,就算今天没撞上,改日不还是一样,不禁瞪了吴侃一眼,就是他抓的陈算盘。   怒火掩盖住了高贤胤眼底暗藏的汹涌,他是没什么能耐,可他的靠山能耐大得很,如今不过是跪一跪罢了,吴侃见自家大人“临危不惧”,心里也是定了一定。   朝廷来再大的官也没用,邺城就是邺城,只要高城主在邺城一天,此地就不独独是属于华胥国的邺城。   高贤胤的私兵被押走之后,地上还留了一些尸首,楼下围观的百姓见惯了鲜血和死亡,竟不害怕,还围拢着议论纷纷,不知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直到高贤胤被人绑了起来,从楼上被提下来,身后一串随从和心腹,百姓们交头接耳,却并没有欢欣鼓舞的样子。   高贤胤积威已久,无人敢在他面前露出欢喜之色,只有忐忑和疑惑,影子卫押解城内私兵,李南落身边还留了一个殷迟,他自从南宫出现之后,就回避了南宫,显然是在用行动表示忠诚。   殷迟把高贤胤从楼上提了下来,才放在地上,高贤胤就哈哈笑起来,冲着人群,“传话给大人!他等的人来了!”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响彻,一听便是在通知人群里的某人,殷迟暗道一声不好,朝他后颈一劈,高贤胤昏厥过去。   殷迟不知自己怎会犯这样的错误,跪在地上,追悔莫及,“是属下大意——”   李南落注视着黑夜,和隐藏在黑夜中的未知,绯红色的蟒袍在灯火的照耀之下,那四爪似龙的异兽好像要从衣袍上飞扑而下,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并未训斥,甚至一个字都没有说。   殷迟情愿被训斥,被厉声责骂,也好过这样。   李南落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对着夜苍穹,“你说有归梧栖的味道,果然如此,还有何事不在你的意料之中的?”   既然做好了打算,他便没有再对归梧栖另眼相看,言笑之间似乎并未将那地方看做如何厉害,陈山在此地有一段时间,自然知道那地方,心里直抖,简直想冲回去问个清楚,娘子家里到底来的是个什么大人啊!   周遭人群太多,太杂,无法辨别究竟谁是高贤胤想要传话的人,此人混迹其中,也并非一时三刻可以找到,何况话已经出口,兴许此人并未躲在此处,而是在什么暗处呢?   夜苍穹眼神转动,最终目光也投进那一片夜色中,夜色迷离,灯火辉映,仿佛在潜伏着无数未知的妖物,就等着雷霆一击。   “我可没有预料什么,告诉你的不过是野兽的直觉,对危险的——”夜苍穹将李南落没有披好的白狐裘又拢了拢,忽然对小九说道:“要是到了特别危险之时,你就带他去找叶墨槿,大内近卫有特殊训练的功法,对妖物总有些办法。”   “哦,你是说他身上那会亮起来的纹样?”小九轻描淡写的就把叶墨槿身上关于大内近卫的秘密给卖了,随即醒悟过来,一下跃到李南落的肩上。   尾巴一甩,“你是同我开什么玩笑?你家这位大妖师,大都督,侯爷大人,要是他遇到危险了,我哪里还有小命在,他对付不了的,我也没辙啊,我如今不过是一条尾巴的妖狐。”   他们谈话之时,可否不要把他当做不存在似的?李南落无言地看着夜苍穹,想要开口,又放弃了,自从来到邺城,他这个大妖便时刻警惕着,叫他不用担心,自己却谨慎到这种地步,仿佛前方有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他跳下去。   想到陷阱,便想起陈山先前说的话来,他在高贤胤身边也有些时日,知道了一些旁人不知的事,如他所言不错,那章兆康带着人去往城外后山,定会遇到一些危险,影子卫就算去了,也不知有没有用。   将陈山扔给了殷迟,将他安置在他们所住的酒楼客栈里,李南落最终决定带着冯四一行人去往城外。   冯四等人没想到,他们山海会这么个松散的组织,巡察使居然会是朝中的贵人,此番能结识,还能一同对敌,实在是先前想都没想过的际遇。   尽管按照这位巡察使的说法,山海会中的某一位长老,来历也颇为值得寻味,竟也同归梧栖有所联系。   在此地,这个名字,可不是什么好的意思。   冯四忽然有些搞不明白,自己所在的山海会到底是善还是恶,李南落却对他说道:“妖物无分善恶,你要做的也不过是选择,选择寻常人类所走的路,还是野兽之道。”   这番话,仿佛在许多年前,就有一个妖物对他说过,李南落看了一眼身边的高大身影,夜苍穹喉间发出一声低笑,原来这许多年过去,他一直记得他的话。   他的小崽,如今长大,却还是从未忘记过从前。   夜苍穹无由的又想起南宫来,那个曾经身为“兄长”的人类,李南落实在是个念旧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南宫在他眼里,始终是那个“李况”。   再不会有其他可能了。   这么一想,心里便又舒坦了几分,李南落匆匆忙忙要赶去城外,夜苍穹也半点没有阻拦。   城外有危险,却非去不可,他拦也拦不住。   骑着马,一行人趁着夜色,行色匆匆,城门是无人看守的,李南落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多久,想来应该也只是最近的事,否则早就有人上报朝廷。   穿过城内灯火,城外便如鬼域,黑夜之中,唯有明月高悬,章兆康带兵数万人,到了城外,不会毫无动静,可他们跑了一阵,却始终未见到那些官兵,只遇到了先行一步的影子卫和押解的私兵,高贤胤被塞住了嘴,反剪着双臂绑了起来,还要抬头张望,寻找逃命的机会。   夜色深沉,没有一丝人声。   “难道都被妖物给吞了?”冯四开了个玩笑,笑完发现大家都没有反应。   黑洞洞的夜里,还真如妖物的巨口,但能吞下那么多人的,会是哪种妖?   “归梧栖为了你,还真的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夜苍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理由,就这么确定,这样一番阵仗是为了他。   李南落摇摇头,“我对自身一无所知,除了那些几乎用不上的力量,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叫他们看上的。”   数万兵马,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何况此地还有夏栖国的残兵呢,华胥国本来守城的将士呢?   一行人站在黑夜里,面对空茫的荒野,陈山说有陷阱等着,莫非都是假话?   李南落并不认为陈山会撒谎,眼前所见,除非是……   “烛龙在这里!是烛龙!”远处随着说话声响起,一个人影飞快地扑来,他速度极快,却显得狼狈无比,那种跑法好像是在逃命。   他的身形和声音,李南落并不陌生,那是子城,他原是跟了章兆康先到城外的。 第217章 烛龙与陆吾   子城手中提着剑, 剑刃卷起,剑光黯淡,他一身剑气几乎都散了, 能叫他如此逃窜的, 就不是寻常的妖物。   “子城竟也有今天,我还以为除了他那个主子, 谁都不能叫他有什么大反应呢。”拿着缰绳朝手里拍了拍, 夜苍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叫喊, 更对他的仓皇嗤之以鼻。   话是这么说着,同时间他却调转马头,将身形挡在了李南落的面前。   “烛龙?那个大妖?”李南落听过这大妖的名声, 夜苍穹那边一眼望去便看见黑暗之中有一只红色的眼睛亮起,犹如一团火光在黑雾中燃烧。   冯四几个确实是妖师不假, 可从未对上过传说中的大妖, 他们对付的最多的,还是那些为祸作乱的, 祸害百姓的,日常见得多了,也并不觉得妖物有何特别之处,可烛龙不同。   黑暗之中那点红色火光似的眼睛睁开了, 黑夜便成了红夜, 它合上眼, 一切又都重归黑暗, 几人越往近处去,越能感受到一股寒意, 在烛龙一呼一吸之间,寒意又成了炙热, 好像火烤。   大妖的威压无形之中让人不敢再上前,可视线之中,那子城却敢回过身去,拿那把快要破碎的长剑砍刺,且战且退,随着他的动作,黑夜里一条不知延伸到多长的身影缓慢移动。   “传闻烛龙身可长千里。”李南落的视线望得很远,也依然能看到那条如同龙蛇的黑影。   仿佛是一条巨龙横卧,几棵树干并拢那么宽的长蛇盘踞在山间,荒野之地再高的树木也如草芥,被蛇身压断,长蛇蜿蜒而来,发出嘶嘶的声响。   “你们终于来了。”冰冷的声音震天,蛇身巨蟒口吐人言,浑身赤红,竖起的眼睛睁开的时候,它视线中的一切就如着了火,满是火色。   子城的攻击对它似如挠痒痒,它没有将他彻底弄死,也许只是因为觉得戏弄得有趣,小山似的脑袋朝他们移动过来,居然是人面蛇身的妖物。   那一张人脸之上覆盖着薄红鳞片,一只独眼,生在额头正中,虽是人面,张开嘴却生有毒牙,硕大的头颅对着他们,冯七几人顿时色变,这玩意儿怎么打?!   子城龇着牙,双目赤红,奔逃而来,朝着李南落大吼,“是陷阱!邺城就是个陷阱!夏栖国和雷泽联手了!所谓残兵也是假的,章将军中了伏,被逼着撤去了章尾山,他要我告诉你,他去找孙将军!要你这几日定要守住邺城等他来援!”   进城方才多久,便生出如此事来,邺城若是个陷阱,那孙望义守的那处两国边界,又还能守多久?夏栖国和雷泽竟然能联手,那赵崇云……   “赵崇云疯了?他是想亡国吗!”李南落难得因为别国安危而生怒,厉声骂道:“他再嫉恨我也不该拿整个夏栖国来作陪葬!他把百姓性命当作了什么!夏栖国君又在做什么,这就是他选出的太子?!”   他没把面前的危险放在眼里,却在计较夏栖国百姓性命,夜苍穹调转身子,没好气道:“能不能顾一顾你自己,你莫非忘了他们的目标是你?已经杀到眼前来了,还管旁人做什么!”   李南落也不想管,他从前管自己能活命,近些年才有余力能管一管旁的,可自从知道自己如何到了相国府,如何成为“李南落”,当年李佑言传身教的一切便又从沉积之中翻涌了上来。   “我可以不管旁人,可既已杀到面前,难道还要我逃吗?当年我已经逃的够了!”一咬牙,策马向前,他一伸手,雷电从天劈砍而下。   电光如蛇,将烛龙一张人面照亮,蛇鳞在电光之下折射出诡异暗光,烛龙嘶鸣一声,昂起头来,蛇身半抬,竟然不惧雷电,一张巨口,喷出一股能将人烤熟的火息。   冯四几人早就严阵以待,五人结阵,妖力在半空汇聚成一张网似的,勉勉强强才抵御住烛龙的一个吐息。   “烛龙,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以大欺小,恬不知耻。”仿佛熟知烛龙的一切,夜苍穹将李南落拉到身后,眼神示意,雷电对烛龙无用,随即从马上跃到半空。   “把这见不得人的东西交给我,你若要去章尾山救人,那就去!我来替你守邺城!”话音落,巨兽现,一头遮蔽了天空的猛兽如狮似虎,银白色鬃毛飞扬起来,好像天都要亮了。   李南落从未见过夜苍穹化作这么大的兽形,似乎和他以往的样子又有不同,鬃毛之上又生出角来,口有獠牙,爪似弯刀,银色长尾竟有九条之多,伸长了就撑满了整个天空,白尾上泛着玄黑色的光。   遮天蔽日的巨兽拉长了身子,横跨在山头旷野,偌大的兽爪朝下一踩,就踏向烛龙的七寸。   “陆吾!你终于肯现真身了!”烛龙身子摇摆,躲了过去,阴恻恻地冷笑声如打雷一般落下,“和人类玩得久了,我以为你也和那些玩意儿一样成了无用的蛆虫。”   这不是人类可以参与的战斗,甚至与妖力的深浅无关,李南落第一次感受到九尾妖狐口中的所谓神仙,究竟是什么。   超出了妖物的范畴,仿佛它们自天地存在开始,就一直在那里,是天地孕育,是日月演化,是亘古以来就存在于这个天地之间的主宰。   李南落的脚步一步也动不了,他站在原地,看着遮住了黑夜的两只巨兽较量,烛龙腾升到半空,红色的身子和赤色独眼,将方圆不知多少里都照成一片凄厉红光。   与之缠斗的巨兽,李南落即使知道这就是夜苍穹,也依然很难将它与自己身边日日相伴,有求必应的大妖联系在一起。   陆吾本该是神仙的。   李南落这一次完全理解了九尾妖狐的话,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急切的渴求,想要与夜苍穹一起站在天际,一同迎敌,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他怕自己就算飞身上去也只能成为他的弱点和软肋。   烛龙在半空翻腾,赤红光芒不断明灭,李南落双拳紧握,胸口有一股力量不住跳动,似乎有什么想要破茧而出。   夜苍穹所化的巨兽张着利齿,四爪抓向巨蟒蛇身,冲天的妖气在黑夜肆虐,若非此地是城郊,定要引来百姓恐慌,也幸好是天黑,遮蔽了这可怕的一战,可即便如此,也已经让几个妖师瞠目结舌。   冯四几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之上妖物缠斗,头一次如此深刻的感觉到人类的无用和渺小。   在李南落的肩上,小九趴在那里,被妖气和上位者的威压给震慑得不能动弹,他也是大妖,却并非陆吾和烛龙那样的大妖,身体不住颤抖,他听见李南落沉声问他,“我想帮他,该怎么做?”   “帮不了,烛龙乃是天生地养的大妖,只有那些和他一样天地演化的妖物才有可能对付他……鲲鹏、混沌、凤凰,”小九说起这些,声音都在发颤,“还有好些个,太久远了,早已不在世间出现,兴许都已飞升成神了,去了帝之下都了。”   小九说的这些,李南落从未听过,这些距离人世过于遥远的神仙事,让他本就发冷的眸色更加深沉,他也不问帝之下都究竟是哪里,他只专注的瞧着半空,瞧得小九心里发慌。   他真的怕李南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夜苍穹怕是不只要灭了烛龙,连他也要一起灭了。   “你可别冲动啊!”小九顾不得别的了,化作人身,一把拽住李南落。   “不准过来!”巨吼声由天而降,夜苍穹此时此刻竟还能分神,一双灿金色兽瞳在红色光芒下绚烂无比。   李南落举目抬头,便对上他的眼睛,心头翻涌。   “你如此宝贝这个人类,不如让我在你眼前将他吞吃了,没了这玩物你是不是就愿意回帝之下都了?”烛龙一只独眼,不住闪动。   “你要是敢动他一下,我便将你剥皮抽筋!你来试试?!”巨兽利齿咬了上去,烛龙身上染了血色,又像一条长绳卷住了巨兽腰腹。   两兽在半空翻腾不止,扭打在一起,连夜色都被搅得破碎,天上忽明忽暗,红光电闪,乌云翻腾。   李南落想起一样东西来,火焰之卵犹如一团大火升腾,蹿到半空,烛龙若是妖蛇,会不会畏惧这团天火?   “你还不快走!”见了底下红光,夜苍穹咬牙切齿,“你去章尾山救人!我说了邺城我来守,听见没有!”   “我听见了,可我并未答应,你要我在此时弃你而去?做不到!”李南落自知要是一味冲上去,只会给夜苍穹添乱,他留在此地并不想成为夜苍穹的弱点,所以他离烛龙离的远,远远答话,可也已经足够叫冯四诸人慌张失措。   “巡察使!我们走吧!要是被烛龙拿住了……”冯四说到这里忽然停住。   只见李南落的一双眼睛化作了兽瞳,竖着的瞳孔映照火光,仿佛有火苗在眼底跳动,他胸前不住起伏,面上也是一片赤红。   他的呼吸越来越快,随着火焰之卵的跃动,两者之间互相应和着,好似有某种无人明白的节奏。   自从取出火焰之卵,他便觉出一股原先没有的动静,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喊他。   身体里有一股力量与其呼应,火焰之卵没有随他的意志烧尽天空,而是停在他的手中,从来觉得温暖的火光,此刻竟然无比灼烫。   眼眶要沸腾,头颅也要沸腾,李南落眼底灼烧起来,一双眼睛里真的燃起了两团火,烛龙朝下望了一眼,竟不顾夜苍穹的撕咬,带着一片血光朝下冲来。 第218章 凤储   “你敢?!”夜苍穹怒吼一声, 踩碎云团紧追在烛龙身后,齿间带着烛龙的血,血色从天上落下来, 枯朽的草叶悄无声息就化作灰烬。   烛龙却不回头, 就算长尾被夜苍穹咬住,也依然不停, 李南落站定不动, 一双燃着火的眼睛看到夜苍穹变作的巨兽又是一声厉吼, 硬生生咬住了烛龙的蛇身,牙齿和鳞片之间竟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音。   “陆吾!你竟为了这个玩物下狠手!凤储等了你千年!他说你同以往已经不同,果然不同, 不认得我们也就罢了,你是当真要我的命?!”烛龙扭动蛇身, 一句话如惊雷炸开。   李南落骤然色变, 去看夜苍穹,那巨兽对这番话仿若不闻, 利齿咬住了烛龙的长尾,一截一截的就要将他吞吃下去。   烛龙怒吼,回转过来,巨大的蛇身梦猛然蹿腾, 缠住猛兽咽喉, 吐出冰火两种吐息。   火焰和霜冻同时弥漫, 诡异非常, 李南落却像看不到烛龙的厉害,一步都没有动, 眼底的火焰熊熊燃烧,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烧尽, 一头黑发在火焰中飞舞,那一缕白色慢慢扩散开去。   “凤储是谁?”   烛龙发出嘶嘶冷笑,并不回答,夜苍穹却虎啸一声,“什么凤储,什么千年!我夜苍穹一概不记得了,不要叫我陆吾!”   李南落面罩寒霜,一头黑发竟有一半已经变成白色,手中的火焰之卵越烧越红,红如烙铁,他的手掌也一片赤红,从来不会被火焰灼伤,此刻却似连他也抵挡不住火舌舔舐。   见李南落不动,躲在树后观战的高贤胤睁大了眼睛,巴不得他即刻就被烛龙吞吃了去,如此邺城再也没有可以威胁他的人,影子卫紧握长刀,目光相对,无声之中已经做好了决定。   “不承认也没用,陆吾!你就是陆吾,是那个自开天就存在,说活得太久没意思,情愿散了神魂妖魄,忘记一切去和人类厮混的蠢货!”烛龙恶狠狠地卷紧了蛇身,身上鲜血淋淋。   “凤储是谁!”   李南落厉声再问,他到了半空,五指张开,露出火焰之卵灼伤的一片焦红,夜苍穹急了,一阵长啸,野兽的獠牙朝着烛龙七寸噬咬过去。   “你还不配问他是谁。”烛龙嘿嘿冷笑,翻腾的蛇身试图将李南落卷起,夜苍穹自然不容。   利爪按住了蛇身,长蛇发出一声嘶鸣,堪堪避开七寸之处,身上还是被兽爪抓住了,烛龙彻底暴怒,竟翻腾起来,不管不顾地往下冲去。   就在烛龙俯冲而下的这一瞬间,影五提着高贤胤,其他人提着吴侃等人,朝着烛龙抛掷过去,“巡察使,快走!”   将押解的私兵当做挡箭牌,影五算的很好,可李南落根本不愿意走,方才他和火焰之卵有了感应,分明察觉其中有一股力量与自己相和,又听见这“凤储”,此时要他放下夜苍穹就走,哪里可能。   高贤胤满面惊恐,喉咙里嗬嗬作响,被抛掷到半空,烛龙本来也是他的依仗,他拼了命地想呼喊,却只见到烛龙那只独眼之中燃烧的杀机,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   张开的血盆大口吐出一股冰寒之气,半空之中高贤胤被冻成了冰坨,掉在地上碎成几块,其他吴侃等人都直接碎开,带血的碎块从半空洒落,李南落趁着所有人惊愕的那一瞬间,他一手紧紧捏着火焰之卵,另一手五指一张——   一股磅礴的力量从天而下,压在了烛龙的身上,一团青色火焰诡异地自半空燃起,好像一把鬼火,烛龙的身上被青焰包围,骤然发出凄厉的嘶鸣。   小九躲在树后,目瞪口呆,“李南落只是个半妖,怎么竟能使出魂火?那火焰之卵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妖灵,还没出壳,怎么会有这样的力量?”   烛龙也没想到竟会被一个人类所伤,被灼烧的蛇身暴涨开来,夜苍穹咬在蛇身上的利齿忽然再也咬不下去,烛龙竟然生出了四个巨爪,一身火红鳞片如同烧红的烙铁。   一只独目里,兽瞳成了细细的竖线,不带半点感情,只剩下藐视苍生的平淡,方才还暴怒的烛龙,不再像蛇,此刻更像一条燃烧的红色巨龙,李南落的青焰逐渐熄灭。   “竟能逼得我露出原身?”烛龙见不可轻易得手,也似有些意外。   独目微微转动,他诧异,“陆吾,这个人类身上有你的妖气,你竟连自己的妖力也舍得给?!想当年你建了穹楼,我们这么多弟兄跟着你,你何曾另眼相看,也并未给我们一个让妖主宰的世间,真是叫人失望。”连语调都有了不同,烛龙甩开巨兽利齿,像一条巨龙盘踞在空中。   “我的妖力既然是我的,给谁与你何干?当年穹楼,那是你们一厢情愿,我可曾说过要让妖物统领人间?人类自有人类的命数,千年前的旧事你如今再来纠缠,果然上了年纪便只会回忆往昔了?”巨兽在半空张开利爪,一张嘴一开口还是犀利歹毒。   “一厢情愿?要真的是一厢情愿,凤储怎会为你守候千年!你说要去人世看看,神魂妖魄说不要就不要了,凤储为了你想要提前涅槃,与你同去!你一反身却成了夜苍穹,还找了个人类当主子,那个目空一切的陆吾呢?!”烛龙大骂起来。   天色渐白,薄雾环绕,烛龙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李南落的心更往下沉去一分,自收回魂火之后,便觉得身上一分力气都没有了。   夜苍穹是如何回答的,他竟全然没有听进去,沸腾的火焰自他身上消退,一股疲惫涌上,他从半空落下,小九化作人身,连忙去扶他。   “你怎么样了?”小九自己也还腿软,半扶半搀,李南落抬起头,黑发竟然半白,他摇摇头,似乎说不出话来。   “……你把李南落交出来,我便放过邺城,否则,三日后我来屠城。”   待回过神,便听见烛龙扔下这句话,然后自半空隐入云层不见了。   夜苍穹所化的巨兽还在那儿,好似在回忆什么,确认什么,面目狰狞又满身血腥的野兽朝下看了一眼,那眼神有一瞬间,是李南落完全陌生的。   “阿夜?”他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刻居然有些不确定,夜苍穹会否理睬他。   他叫得很轻,夜苍穹却在一愣之后朝下扑来,恢复了人形落在地上,刚要开口,陡然吐出一口血来。   金红色的血。   李南落看着落在枯草上的血迹,脑中回响的却是那句“凤储等了你千年”,方才的疲惫感又再度涌上,未等他站稳,就被熟悉的怀抱接住了。   夜苍穹看起来也很疲惫,应是受了内伤,俊美妖异的脸上一片惨白,白得好像透明的薄纸,下一刻就要随风飘走。   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衣袖,李南落咬牙忍住了,没有将心底的疑问问出口,夜苍穹抱着他,先看到他鬓边变白的头发,紧锁了眉头,恼怒道:“叫你走,你为何不走?”   “……为了知道你的过去,听一听那凤储与你的旧事?”一开口,还是提了这个名字,李南落话出口就已经后悔。   夜苍穹闻言果然没有接话。   “你记起来了?”分明不愿意知道,却还忍不住追问,李南落好像勉强站立着,下一刻就要倒下,此刻看着夜苍穹,眼底却全是沉静。   小九退到一旁,就如什么都没听见,招呼着影子卫和几个妖师收拾残局,几人都未见过那样的大妖,都还没回过神来,由着小九差遣,将那些个死于烛龙的私兵和高贤胤的尸身碎块埋了,就当此地无事发生。   三日之期,到了之后会如何?   李南落一点都没有考虑,客栈之内,人声陆续响起,有人起身了,他们方才一身疲惫地回来。   房里经过了一夜,卧榻之上也无人安眠,整个房里都是冷的,冷的骨头都要打颤,白日里瞧不见晚上的花灯,便只余下一片苍茫幽冷,再度喧嚣起来的街市,叫几个妖师都有些恍惚,昨夜所见,究竟是真是幻?   影子卫这一次不敢退去,就留在院里,静候吩咐,无人开口说过一句话。   小九变作了狐狸,就趴在窗台前,他也不敢进去。   李南落坐在椅上,晨光照进来,在额前那一片愈加明显的白发涂了一层清冷的光,清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狭长的眼睛里看着夜苍穹,又好像透过他在寻找一个不认识的旁人。   “你为何不问了?”夜苍穹的手指从他脸上滑过去,又摸了摸那一片白,皱了皱眉头,有些恼恨的模样。   “烛龙说我不配。”李南落挑起了剑眉,他仿佛有意说这句话刺他,夜苍穹也果然被刺了一下,听出他的嘲讽,想要宽慰,又不敢上前。   他那身玄色衣裳还带着白霜,那是烛龙吐出的寒气,寒气不消,夜苍穹便也不敢靠近,好像生怕冻到了他,李南落看起来很平静,“我只问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   “你如此,好似我是个负心汉,又被你撞了个现行,可在我记忆里,没有辜负过谁的情意,所谓穹楼,不过是把几个大妖叫到了一起,方便管束。”夜苍穹果然记得了过往,千年记忆,只那么一句话,便算是说完。   “那你就告诉我,凤储是谁?”抬起眼来,沉静的目光,叫夜苍穹无法回避,他斟酌许久,一时竟没能回答上来。   只看这神情,李南落就确信,那关于凤储之事并非烛龙胡言。   他叹了口气,呼出一团白雾,“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失望,还是该觉着果然如此?与你大妖相比,我确实是个小崽,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   “记得那会儿年少,我还问过你,是否会一直在我身边,你当时还笑话我,说我之一生只是你的转瞬……”见夜苍穹不敢带着寒霜靠近,他便先伸出了手,“还真的,只是转瞬。”   他笑得有几分自嘲,拂去夜苍穹银发上结的霜,手掌便被抓住了。   掌心有烧灼的痕迹,一双白玉似的手,仿佛被人拿烙铁烫过一般,夜苍穹听他这么说,心里发涩,看到这只手,眼底又涌上一片戾气。   “那个东西,我定会要他付出代价。”他轻轻抓着李南落的手,口中说的轻柔,神态却极为可怕,手里还是虚握住,不敢用力。   李南落一点都不怀疑,下一次定然又是一场的大战,“可你们不是旧识?不曾有过交情?你要为我与他反目?”   这样的大妖世间还有多少?他注视掌心灼痕,看夜苍穹小心翼翼,另一只手的指节在桌上轻轻敲打。   “凤凰非梧桐不栖,凤凰……凤储?归梧栖?”目光一抬,对上了夜苍穹意外的眼神,便知道自己估得不错。 第219章 寒玉露   归梧栖。   一道火红的影子在帘幔后影影绰绰, 夏栖国境内,连夏栖国主都要对归梧栖毕恭毕敬,这是别国之人无法想象的事。   也正是因此, 夏栖国并不将妖物视作祸害, 反而有些奉若神明,归梧栖拥有如此超出人类的力量, 夏栖国君便只有想要倚靠的心思, 弱国便只有如此才可自保。   “凤储大人好些了?”夏栖国君赵睦躬着身, 眉宇之间还有国君的气势,可低声问话的样子,却十足的小心。   “有你送来的药, 他好些了,做的不错, 夏栖国这回不会亡国的, 你可放心。”一个凸嘴尖耳,白首红足, 似人非人的妖物抱臂站着,背后一片白色帘幔,满室华贵。   这是像极了猿猴的妖物,可夏栖国君半点都不敢轻忽, 斟酌着打量了一眼那片红影, 低声说道:“朱厌大人, 据我所知, 归梧栖还和别国的妖师妖物都有联系,可如今我夏栖国正值战事……”   “你怕我们归梧栖说了帮你, 却和别国纠缠不清,让你白费功夫讨好, 得不了什么好处。”朱厌性子暴躁,一摆手,有些不耐烦,“妖物没什么地域之分,和那些妖师妖物交好,也不过是为了弄点凤储需要的东西,你既投了诚,自有你的好处,不用多虑。”   赵睦这才放下心来,这些妖物的能耐他最是清楚,自夏栖国前几代君王在位起,这个归梧栖就存在着,直到他这一代,也依然不曾见过那传说中的归梧栖之主“凤储”。   归梧栖以往从不插手几国政事,可近些年来却态度大转,赵睦隐约知道,雷泽之所以如此疯狂地挑起战事,其中也有归梧栖的影响。   天下四国,竟全被归梧栖玩弄于股掌之间,战事一起,难道他们还能得到什么好处?赵睦怎么想,都想不到归梧栖到底想要什么,夏栖国传到他的手里,他可不想当一个亡国的君王,被后人唾弃。   赵睦忧心忡忡地去了,阵法闪动,人便消失不见,帘幔之后红影晃动,一个孤冷的声音有些嘶哑,“朱厌,烛龙可有消息?”   “按照他的脾气,此时没消息那就是不顺利,等他回来再好好嘲笑他一番,说起来,你那药用了如何?华胥国魏老头儿如今是铁了心与咱们对着干,要不是那阵子陆吾在他那里,又还不到时候,哪里能容他太平到如今。”朱厌摩拳擦掌,恨不得如今在外面折腾的妖是他。   帘幔之后静默了片刻,孤冷的声音又多了几分淡漠,“魏吴央倒是个有心计的,当年他容李南落走脱,陆吾将李南落教得那般出色,一回来姓魏的就把太医局给了他,连山海会也在李南落手中,这是算准了我们会投鼠忌器,就算他华胥国交不出药来,因为有李南落在,我们也不能拿他如何。”   “我也没想到,尤其是没想到你竟是能忍得住,眼看着陆吾对那李南落如此倾心相待。”朱厌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便只说了一句,就不再提。   没想到凤储竟接了话,先是冷笑,继而说道:“那是因为他还未记起我,还未记得他自己究竟是谁,等他知道他是陆吾,回忆起我们过去的一切,他便会改回来的,我们共同进退何止千年岁月,难道竟还比不过一个人类小崽?再说,他会对他动心也是应该的,毕竟李南落是圣子,毕竟当年……”   说到这里,凤储便不再往下说,平平淡淡的语调终于有了些起伏,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朱厌挠挠头,听得出他心里还是不痛快,可这原是在预料之中,在他看来倒也不算什么。   “还差一点,等李南落落到我们手里,等战事起来,一切便都好了,等重回正轨,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帘幔后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清雅高贵,好似神祇高高在上,俯视人间那般从容。   邺城,客栈的院落之中人声静默,邺城后山那一战,尽管只是旁观,可也足够震撼,剑客子城不知所踪,影子卫轮番值守,守在楼下,冯四几个妖师正在商议是否要带邺城百姓逃命。   离开此地才最是安全,万一烛龙不守信用去而复返,他们哪里抵挡得了?看了一眼传闻中很厉害的九尾妖狐,冯四几个放弃了找他商议的打算,那白毛狐狸就趴在院楼走廊的栏杆上,往里探着头,哪怕外头再冷,也没有动弹一下。   房里灯火未熄,能听见里头二人对话的声音,听不真切,却有些激烈,好似争执,能争什么,只要稍微了解一些两个人关系的,都能猜得到,不过外头那么些人,却谁也不想真的听明白。   那已经超出他们的认知了。   这也超出了李南落的认知,他自回到房中,哪怕身上如何疲惫,也半点都没有睡意,什么神仙,什么天帝在人间的驻地都城,什么天之九部,什么洪荒妖神……   妖物也经历过大战,人间本来并非眼前的人间,上古之时陆吾便与一众妖神抵御凡尘邪祟,撑过了人间最混乱无序的时期。   “你与凤储便是这么一路过来的,你们生死相托,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你建立了穹楼,不愿意再回天上,情愿留在人间,而他本该回帝之下都……却为你留下了,凤储为你守候千年,等你归去,所以那地方才叫归梧栖。”   听了夜苍穹的一番叙述,哪怕他说的再简单,李南落依然从中找到了重点,关于陆吾和凤储,一时间他竟无法用言语说出来,心中是何感受。   被灼伤的手掌摆在桌上,在他问话之时无意识地握紧,他竟不觉得痛,天色大亮之时,那一片冷光照射进来,让他的伤口显得愈加凄惨。   好像被烙铁烫去了皮肉,一片焦黑模糊,还露出皮下的血肉,握紧之时又压上了指甲的痕印,夜苍穹蹲着身,不得不把他的手掌小心掰开,分明伤的是李南落的手,他握住他的时候,却连指尖都在颤抖。   “答应我,别把我推开,小南落。”夜苍穹哑着嗓子,脸色原先发白,如今却带了点淡金,失了血色的唇勉强扯出一丝弧度,看来与烛龙一战并不轻松。   “我岂敢推开你,你是天神陆吾,不是寻常的妖物,纡尊降贵来到人间,还叫我主人,与我在此厮混,我不过是一介人类,你到底图什么呢?”李南落的声音飘忽,却像一把犀利的刀。   夜苍穹一贯是桀骜不驯的,他既大胆又狂妄,此时此刻却流露出一丝恐惧,捧着受伤的手,在指尖轻吻,“若因为我忘却自己是谁,而怪罪我钟情于你,这于我不公平,若因为我的真身而拒绝让我爱你,这也不公平……不准将我推开。”   抬起头,锁起的眉头,抬起的兽瞳,有一种强硬的意味,哪怕哀求,也霸道得好似要挟,他的薄唇抿着,另一个手掌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李南落从未见过的玉瓶来。   那是他恢复了全部的记忆,所记起的属于他的东西?所谓的神,是否都能从别处,随时取来自己想要的东西?李南落眼看着他打开玉瓶,盖子打开便溢出一股异香。   “寒玉露?!天宫里用上一滴就能叫人起死回生,叫神增进百年功力的神物,这世上竟然还能有?”小九闻见异香,鼻子不断嗅动,整个狐狸身子都拉长了,巴不得顺着香气从窗户里飘进去,要是来上几口,他的狐狸尾巴岂不是就该长回来了?   一滴半透明的东西从瓶子里滴在李南落的手心里,被火焰之卵灼伤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长出了新的皮肉,好像从未受过半点伤那样。   “不准将我推开。”垂下的银发遮住了夜苍穹的表情,这一次声音又软弱起来,好似哀求,又好似撒娇那样,他半跪在他的脚下,捧着他已经愈合的手,苍白的脸蹭在他的手心里。   手心里轻轻地痒,还有若有若无的温热,那是夜苍穹的嘴唇,呼出微热的气息,柔软又执着地,碰触他的掌心。   “我是陆吾又如何?凤储对我何种心思,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就如那南宫对你,难道旁人的执着,我们都要负责不成?公平些,我不欠他的,你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不是故意隐瞒你,自你认识我之时就知晓,我不记得过往……”   “怎样的眼神?我用哪种眼神看你了?”连李南落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手无意识地顺着夜苍穹的脸轻抚,就好像摸猫儿的下巴。   “好像看一个陌生人,好似不认得我了。”夜苍穹越说越像抱怨,他竟然还觉得委屈?李南落轻抚的手捏住他的下颚。   “仔细想来我确实不认得你,我认得的是那个猫儿妖,是阿夜,是总是喜欢自作主张的夜苍穹,而不是陆吾。”他俯下身去,手指用力,狠狠的捏住了夜苍穹的脸。   “不是那个妖神陆吾,不是那个掌管帝之下都的天神陆吾,也不是那个与凤储经历过数千年岁月,共同御敌,一同管着天下妖物的陆吾!”看不出是愤怒还是难过,李南落的手一松,站了起来。   他背过身去,“也许我们都该好好想想,阿夜,既然你想起了一切,那就该去寻你的那些同伴,我不过是一个人类,我的一生只是你的转瞬,为了这转瞬,值得吗?”   他的声音如此的冷,背影如此决绝,夜苍穹站在他身后,就看到那片白发,黑白交错,愈加妖异,他亲手调教的妖师,他的小崽,这一回,是他想要离开了。   “不值……”   李南落听见身后这两个字,垂下目光,只觉得胸口一震,这分明就是他要的答案,可心里并不觉得轻松,一时间仿佛没有了任何感觉,不觉得痛,只是好像有什么被挖去了一块。   清晨寒风吹过,直接从他的胸腔穿了过去,像有什么攥住了他,在他的胸膛里翻绞,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他咬紧了牙关,紧到齿间发疼,身后却响起脚步声,“不值才怪,谁说不值?”   背后的力量一下子将他抱紧,那双手臂圈在他胸前,恶狠狠地要挟,“你敢再这么说,我让你下不了床,你就知道值不值。”   本该远离的,陡然间却在耳边响起,夜苍穹的声音压得很低,又低又沉,却似能穿透了他,“是我当年不告而别叫你怕了,是不是?对我也该有点信心,既然认了你,我岂会再去追忆过往。” 第220章 又爱又恨   “怎么才能叫你不对我放手呢?小南落?”夜苍穹居然显得很无奈, 很苦恼,搂住李南落的手将他圈在怀中,往自己胸前靠着。   他就枕在他的肩上, “我是陆吾, 我也是夜苍穹,是你的阿夜, 这其中并不冲突, 你我是登了名簿的, 你要是敢对我始乱终弃,我定不会放过你。”   李南落前一刻还想质问他,怒骂他, 此刻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注视着窗外晨曦, 看到逐渐升起一点暖意的日光。   光线就落在夜苍穹的侧脸上, 他侧首看他,一时叹息, 一时又哭笑不得,“为何到了这时候,你还有心思说笑?那许多过去,还有你过去的同伴, 难道对你而言毫无意义?”   “自然有意义, 可我到底是散过神魂妖魄的, 他们所言于我而言便如上一辈子的事, 便如一场梦境,我记得过往, 可还是那句话,那又如何?我知道我为何会放弃那一切, 因为太沉重了,数千年,乃至千万年的岁月……”   “神仙并不是那么好当的,与天地同寿也并非一件好事,亲眼见证着生与死,毁灭和轮回,见证杀戮,见证一切……”他在他身后搂着他,李南落可以听见话里细微的变化,甚至那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痛苦。   千万年的岁月,那是他无法想象的,可夜苍穹曾经经历过,以至于连他这样妖神都无法承受那千万年岁月所带来的沉重。   “他们……那些你口中的同伴,也是因为我活的最为长久,因为我是什么帝之下都的掌管者,便理所当然地跟着我,我带着他们一同做了许多事,是否便因此就理应要担负他们的命数?人各有命,妖也一样,我建了穹楼,就是为了给他们找些事做,不要将我奉若神明。”   夜苍穹的重量就倚靠在他的身上,像是抱怨,又像是倾诉委屈,“那时候,我对一切都麻木了,我是不可能对任何人类或是妖物有情意的,任何生命于我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这样的我,如何会对凤储有情?”他嘲弄的勾起嘴角,在李南落的视线中,每一丝细微的动作都有一种夜苍穹绝不会说出口的苦涩。   这只大猫儿,寻常之事可以拿出来反复折腾,诉苦抱怨,真的痛楚反倒不会说了,他太骄傲,骄傲到不愿意承认他这么强大的一个妖神,却被岁月所击倒。   岁月最是磨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漫长的寿数也只拉长了那份折磨,若非还记得凤储之事,李南落几乎要怜惜他起来。   可就算硬起心肠,站立的姿态还是显示出和缓来,再没有那点绝情的意味,夜苍穹搂着他,对这种变化立时就知道了,他的小南落懂了他。   不再辩解,他只靠在他肩上,倾身将他搂着,李南落便放任他抱着他,然后逐渐感觉到夜苍穹的重量全都压了上来,觉出不对,他回头,却见夜苍穹面如金纸,整个人往下倒去。   “阿夜?!”他一把将他扶住,反身抱在怀里,“和烛龙一战受了伤?你为何不说!”   见他焦急的模样,夜苍穹满意地眯着眼笑起来,“若你真的要放手,我便可以倒在你面前……”   “胡说八道什么!”李南落厉声训斥,动作却轻柔,将他放在床上,夜苍穹微阖着眼,任凭他将掀开衣裳,查找伤口。   “没有外伤。”他低声说着,乖顺至极。   “那就是内伤了。”李南落发不出火来,对着眼前的夜苍穹,他只能轻抚他的银发,才发现这一抹浅银都有些黯淡了,“为何不说,难道真要倒在我的脚下,叫我着急不成?!”   “为何不可呢?看你着急,为我着急,我就知道你还放不下我。”不惜使用苦肉计,最终达成了目的,夜苍穹一点都不掩饰他的心机,眯着一双猫儿眼,原本的野性都成了温驯。   他拿捏住了他的软肋。   李南落对于强硬的他,或许会用强硬来相对,可对于这样的夜苍穹,他只能蹙着眉,承认心里的放不下。   “是你说的,不准我放手,既如此,你可要做好准备。”站在床边,低了头往下看,“我不认得那凤储,他不会对我客气,我亦不会放过他,到了那时候,你能亲眼看着,我与你过去的同伴为敌?”   好似俯视苍生的脸,垂眸注视,不可逃避之时,他便会用尽全力迎上去,这是夜苍穹早就知道的,“谁要与你为敌,我会忍不住将要对你不利的人撕碎。”   李南落笑了笑,却抚着他的脸,用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断然说道:“真到了那时候,你不可插手。”   “为什么?”   “既然你和那些妖物一同经历过那么多,他们至今没有将你忘记,可见当年便是有兄弟之谊,他们拿你当兄弟,你难道要为了私情,与他们兵戎相见?”李南落的下颚在夜苍穹的视线里绷紧。   他的目光严厉,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命令,“你既要求我不能放手,那你就还是我的人,我就在此要求你,不可插手!若是我死于凤储之手,你为我报仇也好,不为我报仇也罢,我都毫无怨言——”   “闭嘴,你若是有个万一,我保证绝不会让他们活下去。”他怎么会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境地,夜苍穹光是想象就有种嗜血的冲动。   李南落摇摇头,放弃了与他争论,看着床上虚弱的夜苍穹,忍不住俯下身去,手指抚着他的侧脸,嘴唇轻轻碰触。   “这是安慰吗?”床上的大妖感到那片温热,想要伸手搂抱他,手臂却被按住了,李南落不容许他动弹,抚上他的脸,嘴唇也慢慢游移。   这是一种折磨,夜苍穹既享受又煎熬,李南落的吻总是在他唇边游荡,好像有意不让他如愿,总是在他侧首追逐他的时候避开他的唇。   “这是惩罚。”惩罚什么,却又不说。   捏着脸的手指用了力,吻上去的唇终于也好像发了狠那般,在不知多少次游移之后终于落到了夜苍穹的唇上,吻得好似要将他一口咬死。   李南落少有这样的时候,夜苍穹却甘之如饴。   凤储为了他等候千年,千年岁月,哪怕只是一厢情愿,也足够叫人在意。   辗转的吻,强硬的力气,李南落用力吮了夜苍穹的唇舌,哪怕唇上泛红,唇间尝到血腥气。   “你这个妖孽,我该拿你怎么办?你有那么多追随者,那么多过去,你不只是一个妖,你甚至是一个神,你不好好做你的神仙,你为何偏要来招惹我?!”   他咬牙切齿,又含恨叹息,他的嘴唇贴着夜苍穹的,说话之时的吐息和夜苍穹的呼吸交错,他俯着身弯着腰,唇瓣碰着唇瓣,鼻尖碰着鼻尖,一手撑了床头,一手轻抚着夜苍穹的脸。   又爱又恨。   “兴许我不作神仙,就是为了遇见你呢?”夜苍穹好似猫儿蹭着他的掌心,一只手终于能伸了过去,落在李南落的后腰上。   于是李南落被夜苍穹按了下去,倒在他的身上,终于抱住了李南落,他才满意了,用那有些虚弱的声音嘟囔着,“我不要做那无欲无求的神仙,我只要你,他们要让妖物主宰人间,可我从你身上见识了何谓人类,你为何不去想想,也许这便是上天的旨意,让我学晓了人类存在的意义。”   “……不要说那么多歪理。”他一个人,岂能代表人类?李南落对这些话嗤之以鼻,想到身下大妖还受伤虚弱,连忙想要站起来。   “不准起来。”本该虚弱的病人却十分霸道,“我怕我一阖眼,你便要走。”说出的话却软,顷刻间就击溃了李南落的坚持。   “我不走,可你这样我也放心不下,你过去是所谓陆吾,又是掌管什么帝之下都,如此厉害,还会受伤,那烛龙又有什么依仗,竟能叫你受伤?”只能放软了身体,轻靠在夜苍穹胸前。   想了想,忍不住遗憾,“可惜此地是邺城,否则还能找沈医师来诊治,他总想收我为徒,此番回去,倒还真的可以考虑,学上几手,关键之时还能有用。”   “为何受伤?自是因为此地施展不开,你们都在邺城,真要打起来,整个邺城都会化作飞灰,那么多性命,若是在我和烛龙大战之中受到牵连,我就算能硬得下心肠,你呢?”   夜苍穹的声音听起来从容自若的很,好像早就算定了一切,“我要真的放开手脚,害人丧命,不等你为了凤储吃味生气,就要对我兴师问罪……”   “谁吃味了?”李南落冷着脸不肯承认,“只是有些在意。”随即一皱眉,“你要是开启了妖域,不也一样不会波及百姓?”   “寻常妖物自然可以,可那是烛龙,我与他相争,必定是翻天覆地的一战,我可不敢保证。”越说声音越低,夜苍穹这句话说完,李南落终于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   “你给我疗伤的药,对你是否有用?我听见小九在外头叫唤了。”话里这么问,已经去桌上取药,夜苍穹看他倾身过来喂药,还不甘愿。   “再亲我一下,我便喝药。”一脸坦然地提出条件,夜苍穹半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受伤的是你,你不吃药,不快些好起来,便只能这么躺着,你甘愿?”李南落又好气又好笑,拿着玉瓶,作势要放回去。   夜苍穹半点不急,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躺着也罢,只要你能忍心看我躺在这里,我便躺着,每日还有人照料,还有你来关心,倒也不差。”   若非他受伤,若非他虚弱至此,他这小崽哪里会容他解释那么久,受伤也不是坏事,故而他没有开启妖域,放手一搏。   其实,若是能在妖域崩塌之前解决了烛龙,倒也未必会引起什么倾城的灾祸,可他就是没有倾尽全力。   心中转着念,夜苍穹神色不动,只是一味示弱,李南落听了他那番话,果然摇头,“就会用这法子折腾我。”   这法子是什么法子?他知道他是故意示弱,拿准了他吃软不吃硬,可还是弯下腰去,在他唇上轻碰。   碰了一下便算是亲了,他才要起身,又被一把拖了下去,夜苍穹硬是要加深这个吻,手指按住了他的颈,不肯将他放开,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嗓子都要发紧。   “你还有没有个病人的自觉。”李南落感觉到腿间的异样,偏偏夜苍穹不以为意,还将他又往下压了一压,偏要他感知那不可忽略的存在。   “你就在我眼前,贴我那么紧,我这里又没有病,哪里能忍得住。”这么说来,竟还很有道理。   李南落对这大猫儿厚颜无耻的本事又有了新的认知,清了清嗓子,拿起玉瓶来,“这药该喝多少?你如今精神了,总有力气自己喝药。”   “我没有力气。”夜苍穹可怜巴巴地躺在那里,一脸软弱无力,“你喂我。”   “浪费了我可不管。”开了瓶塞,将寒玉露倒向夜苍穹嘴里,他只喝了一口便对他摇头,已经足够。   于是他收起了瓶子,本要还给他,夜苍穹却不收,“如今我记起许多事来,也知道还有许多宝贝,这不算什么,你且收着,万一受伤也可以用上,就放在你的锦囊里。”   李南落听他这么说,倒也不推拒,取出锦囊,把玉瓶收了进去,夜苍穹盯着他的锦囊,又说道:“那东西也是以前遗落的,本是穹楼之物,后来兴许被归梧栖得去了。”   “归梧栖还得了什么?你穹楼的人,也全去了归梧栖?一同反了你?”这时候李南落仿佛有些幸灾乐祸。   夜苍穹在他臀上用力拍了一下,“等我醒来再收拾你。”一双眼睛牢牢盯了他,意有所指。   李南落面上热了起来,嘴边却噙着笑,“到时候再看,是谁收拾谁。”   他的话还有几分挑衅,夜苍穹反而放了心,他最怕的是李南落还抓着凤储之事,将他往外推。   药力发作,夜苍穹合了眼,李南落的手指捻着枕上的银发,轻抚了他的侧脸,看他安睡下去。   夜苍穹本就受了内伤,还拖了这么些时间,幸而这寒玉露却非凡品,药力一起,淡金的脸色就开始转变,呼吸也开始稳定。   见他沉睡,李南落唇边笑容一收,变作厉色,抓起椅上的白狐裘,返身往外,脚步不停,房门之外影子卫立刻围拢过来。   “所有人,即刻随我启程,去章尾山。” 第221章 穹楼   一队人马在寒风中疾驰, 小九没想到,李南落竟这么快做了决定,“为何要去章尾山?夜苍穹呢, 你就把他扔在邺城了?”   “他不会有事, 冯四他们都在,他喝了寒玉露, 伤势很快便能好, 若不趁着这个机会, 他不会让我去章尾山救人,乘此机会还能将烛龙一并解决。”   小九嗅着李南落身上残留的寒玉露香气,整个狐狸都摊在他的肩上, “烛龙那么厉害,你要去对付他?不过你那魂火是如何来的, 对付烛龙好像还有几分胜算。”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来的, 这次就是想去找出答案,归梧栖对我的存在如此执着, 似乎还并非只是因为阿夜。”李南落还有些没说的,他隐约能感知到有一股力量存在于火焰之卵中,那仿佛沉睡的妖灵,似乎又有了活跃的迹象。   “不为了他, 还能为着什么?凤储的名讳早就听过, 想当年他就是传说中的大妖了, 我们这些后来投靠了归梧栖的, 还不都是为了他们给的各种宝贝,寒玉露也算是一种, 他们拿这些笼络了妖物替他们做事,不过像烛龙这样的, 是归梧栖的元老了,还有朱厌,那家伙最喜欢战事,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每天有人与他打上一架。”   小九一边说着,想起来李南落将他带在身边,分明知道他来自归梧栖,“你为何以前从未问过我归梧栖的事?”   “你想说自然会说,若不想说,除非我对你用刑,可如此一来,叶墨槿必要找我麻烦,你已经留在他身边,那我想知道的事,早晚都会告诉我……你也确实说了。”不曾回头,李南落在马上疾驰,说的每一个字也依然清晰无比。   小九哑然,提起叶墨槿,心里又有些荡漾和酸涩,一时不说话了,此时一匹快马从后面追了上来,听见蹄声他眼睛一亮,往后看去,却是那个南宫。   他不知何时跟在后面,终于现身,李南落没有回望,好像一点也不惊讶,“陛下还不放心我?”   听他问得疏远,南宫只是淡淡笑了,“不是陛下不放心,是我不放心。”   他说得如此直接,李南落反而无话可说,南宫策马上前,与他并骑,“记得我对你说过,夜苍穹不适合你——”   “到了此时,多说无益。”李南落踢了踢马腹,速度更快,南宫却紧跟不放,“你想知道关于归梧栖,为何不问我?”   果然这话一出口,李南落的速度才慢了下来,南宫不禁苦笑,“果然只有关乎夜苍穹,你才肯听我一言。”   “倒也并非如此,只是烛龙让他三日内将我交出去,似乎并非只是因为我和阿夜的关系,你若知道其中内情,此时便该告诉我了,他们为何对我如此执着?我身上有什么是他们需要的?”这一次他终于肯面对南宫,面对昔日的“李况”。   “凤储从未现身,没有人见过他,我只知道,归梧栖一直以来都通过四国的皇室收罗了不少药物,甚至不惜炼妖成药,除此以外,我也没有更多的可以告诉你,可我知道一件事——归梧栖就是穹楼。”南宫一开口,便叫李南落心口一凛。   不禁一拉缰绳,骤然停下了,“你说什么?”   “夜苍穹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妖,我不知他对你如何解释的当年,可穹楼是他和凤储一同建立的,穹楼就是归梧栖,许久以前,那地方就叫穹楼,这是华胥国前几代君王留下的记载,在华胥国还未立国之时,在不知多少年前,只有穹楼。”   这意味着什么?李南落捏着缰绳的手越握越紧。   南宫面沉如水,“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他那么骄傲的妖,能与凤储一起建了穹楼,凤储于他而言,就绝不只是共同御敌的同伴那么简单,夜苍穹就算如今对你承诺,可一旦他真的见了凤储,前尘往事俱上心头,如何保证他不对凤储另眼相看?不会勾起往日旧情?”   见李南落面无表情,南宫知他心中定不如表面那么淡然,恨声道:“你如今为了不叫他为难,情愿孤身迎敌,只为了让他不用面对往昔旧友,不想他为难,哪怕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可你这番心意,他又知不知道?你这么为了他,去迎战归梧栖,值不值得?!”   又是一个值不值得,李南落闭了闭眼,“你说的,我知道了,你说的意思,我也都明白了。”   南宫并未觉得欢喜,他反而显得很难过,“我不赞成你们在一起,便是因此,我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因为我不相信那个夜苍穹,他……离得我们太远了。”   这个太远是何意,在场都明白,那是遥不可及的,是真的可以上到天宫的神仙,经历过所有人都未曾经历过的岁月,这么一个妖神,谁能将他牵绊住?   说到底,就连归梧栖也是他的,只要他愿意,所有的妖物都会听他差遣,那么多大妖,只等他一声令下,只等他愿意归位。   在南宫担忧又希冀的眼神里,李南落微微动了一下唇角,压下了所有心底的翻涌,是了,哪怕是千万年前的事,只要关于夜苍穹的,他便难以平淡视之。   露出了嘲弄的笑,他嘲笑自己所用的情意,也许结果真的会如南宫所料,也许不会,可是……“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我要做的事,并不会改变。”   他望着要去的方向,说得缓慢,被风拂起的发泛着细微的光,“夜苍穹,他未来如何选择,是他的事,眼下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我若因为畏惧他的离去,就退却,你可曾想过,那些在章尾山的将士要怎么办?”   南宫一愣,李南落此刻想的居然是战事。   “三日内,我不找烛龙,他们就会毁去邺城,若我逃了,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这已不仅仅是我和夜苍穹之间的事,也并非我愿意或不愿意对他放手的事,这是涉及四国,涉及华胥百姓的事,已经,停不下来了。”   “就算我此刻对夜苍穹放手,难道凤储就会放过我?”他噙着冷笑,注目章尾山的方向。   哪怕抓着缰绳的手指紧到关节发白,他的脸上还是没有波澜,除了在夜苍穹面前,任何时候,他总是这般冷静甚至冷硬。   “大战已起,雷泽压境,归梧栖有意挑起这场大乱,这一回,避无可避,那就只能迎上去。”一拉缰绳,马蹄扬起,白狐裘被风吹翻起来,李南落俯身策马,往前狂奔。   南宫本来就没有抱着希望,说这些话也并非为了破坏什么,他已经想放弃了,也分明放弃了,可眼前之人,如此耀眼之人,叫他如何舍得放弃?   影子卫在后面听得分明,影五心潮澎湃,当先追了上去。   “主子——”影五策马追上来,难得开口,在寒风之中面色凝重,“此去危险,只我们这些弟兄,怕无法护住主子的周全!但无论如何,我们定拼尽全力!”   “你们不用顾我,我还有小鬼,带你们去是为了章将军和孙将军,两队人马都在章尾山,烛龙若是出现,定会拿人命做要挟,你们的首要任务,便是保住华胥国的大军,能保多少是多少,这一次,你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若怕了,就走。”没有看影五,李南落只望着前面目标,冷然回答。   “影子卫不是贪生怕死的!”影五一声断喝,后头几人都大喊起来。   “很好,但也莫要逞匹夫之勇。”李南落瞥去一眼,“华胥国的将士,可以战死沙场,却绝不能平白无故做那妖物的肉盾。”   “烛龙说要屠邺城,好,我便送上门去,既然要战,就一战到底,看究竟是谁屠了谁!我答应过那些将士,不会让他们死于妖物之口,既说了会带他们回家,就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纵马疾驰,李南落绯色蟒服在苍茫的旷野之上犹如一团火光掠去。   “这一战,不死不休——”   他分明是个沉稳冷情的模样,偏偏行事却如此决绝,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战——”影五策马跟上,从来只在暗处,从未一战疆场,如今却要对阵杀敌,只觉热血翻涌,噎在嗓子眼的那句话,终于冲破喉咙,“佑我华胥!”他嘶吼起来。   忽然明白了大内近卫喊着这句话冲杀之时的感觉,仿佛那股翻涌的热血就要沸腾,身后十数名影子卫齐齐呐喊。   “佑我华胥——”   “佑我华胥——”   寒风冷冽,身上却像是着了火,他们跟着那团红影直冲章尾山。   章尾山是孙望义守卫之处,本以为邺城有难,解决了邺城危难,便可减轻章尾山的压力,毕竟二者之间不过二三日的距离。   可没有想到,邺城竟是一个陷阱,夏栖国竟然从结盟变作倒戈,直接对盟友下手,倒向了雷泽。   无论他们是真的与雷泽交好,还是虚与委蛇,准备等吞了华胥之后再来切割利益,华胥国此刻都成了被算计的那一个,孙望义压力更重,偏在此时,章兆康带着大部队来了。   得知大妖烛龙对人类出手,孙望义唾骂不停,人类再强,如何与妖物相比,一个大妖就能将十几万人命葬送,他们这些人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烛龙从归梧栖而来,竟然讨要东野侯,雷泽压境,近在眼前,要的是华胥国土,二者来势汹汹,难道真的是老天要亡我华胥?”孙望义心头沉重,带着尘土的脸上,满是皱纹沟壑。   他在此已经镇守不少时日,雷泽大军压境,就在咫尺之外,又听闻烛龙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孙望义对着章兆康,两人脸上皆是苦色。 第222章 驰援   章兆康不知东野侯是否能守住邺城, 他来是为了逃脱烛龙,才来投奔孙望义,谁想到孙望义这里也并不好过。   雷泽已经驱使妖物加入战场, 夏栖国的倒戈, 更是令他们那批残兵直接成了雷泽的炮灰。   他们都不知道夏栖国是怎么就倒向雷泽的,难道他也如孟柯国一般, 被什么妖物控制了?还是吓住了?   战局朝着对华胥国愈加不利的方向倾斜, 本来是帮着夏栖国迎敌, 回过神,自己反倒成了砧板上的肉,这叫魏吴央十分震怒。   他立时下令派兵来援, 几十万兵马,随着几名老将几乎倾巢而出, 兵分几路, 支援邺城,拦截雷泽大军的, 可路途遥远,远水能不能救得了近火,谁也不敢保证。   那方来援,此处战局却已经危如累卵。   章尾山, 这名字意头不好啊, 章兆康这么对孙望义感慨, 两名大将私交本就不错, 如今一同面对这个局面,口头上不说, 可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初的时候,章兆康本来还指望着孙望义能分兵出来, 先借些人马去救邺城百姓,可有了妖物加入的雷泽大军,那已经不能算是一支人类的兵马。   当时,章兆康匆忙赶来的时候,正巧解了章尾山的危机,孙望义大感意外又大为惊喜。   求救的,成了救人的,章兆康自己也没想到,更没想到章尾山的战局已经危险到这般境地。   剑客子城随后赶到,他是冲着雷泽来的,心里想的还是他的主子,雷泽国的大皇子,听他说起烛龙,两员大将更是面如死灰,生平第一次,对战事感到绝望。   “能和你这个老伙计倒在章尾山,战死沙场,我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章兆康擦起了手里的长刀。   “幸好我骗家里那几个兔崽子回转京城,孙家好歹还有香火留下,不会随我在这里陪葬。”孙望义扶了扶头盔,有些得意。   雷泽大军退去过一次,算算时间,下一波就要来了,这次不知是否还抵挡得住,两人身边都有尸体,死状各异,身后将士们各有伤处,越是绝望之时,两名大将越是开起玩笑来。   还活着的兵卒知道自己即将赴死,说遗憾不甘也是有的,可眼见着他们的两名将军谈笑自若,心底却奇异的涌上一股热血。   两人身先士卒,早就叫将士们心悦诚服,什么都冲在前面,如今就算要死,这两位将军,想必也要与他们争先。   已经没了退路,就连有心退却的,也都不做他想,只剩一搏。   他们占据山脚,雷泽大军就在山的另一头,果然很快,下一波攻势又来了,数百妖物,从山林各处钻了出来。   人类本就惧怕忌惮妖物,在此之前,从未有国家在对战之时驱使这些妖,这是禁忌,如今雷泽竟然先动了。   情况危急,一触即发,用妖物打头阵,随后就是夏栖国的残兵,雷泽大军在后压阵,他们就是要用妖物和这些败军做炮灰,最大限度的消耗华胥的兵马。   “干他娘的!打到如今老子连雷泽领兵的是谁都没瞧见过一眼,没卵蛋的东西,尽是靠着这些妖物!”孙望义忍不住爆了粗口,可事到如今骂得再凶还有什么用。   “陛下让东野侯督战就是为了提防这些妖,可谁能想到竟有这么多妖!我怕就算东野侯来了,也吃不下这许多。”章兆康还记得这一路之上所遇的妖,全都顺利被解决了,心里已经完全信了了李南落的能耐。   可就算东野侯再怎么厉害,他只有一个人,如何能与那么多妖物交手?   这个问题谁也不愿意去想,因为不可能,李南落还在邺城守着,归梧栖还要找他麻烦,他自顾不暇,怎么来得及支援。   这种想法只在心里掠过,两名将军商议了对敌的办法,尽量减少伤亡,多撑一刻是一刻,少死一人是一人,各自带人冲杀过去。   排兵布阵,早已有过安排,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布阵也是无用,阵型很快被冲散,妖物形态各异,妖气随着杀气袭来,将士们嘶喊着举起长刀,子城也冲在前面,他想冲进雷泽大军里。   战场之上,华胥国将士只能砍杀一些夏栖国的残兵,那本来是求他们帮忙的盟友,如今倒是成了敌手,可夏栖国士兵也并非心甘情愿当这炮灰,人人想办法退却。   人类要退却,妖物却正杀得兴起,这一回名正言顺加入了雷泽国的大军,杀了人还有好处,妖物觉得有趣。   人类的战争对妖而言,只如儿戏,孙望义的长刀架住一只妖物锋利的牙齿,闻到妖物口中的血腥气,看到牙齿间挂的碎肉,忽然有了这种认知。   可是他不甘心啊!心中不忿,怒吼起来,长刀卡在巨嘴妖物的齿间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   这是个像巨猿的妖,一只手捏起来便是个面盆那么大的拳头,咬着刀刃口中嚯嚯直响,一拳头砸了下来,孙望义闭目等死,心中竟觉得十分平静。   “孙将军,别来无恙。”   一个熟悉的声音犹如天降,妖物的拳头被来人一把捏碎,轻描淡写,碎裂的巨掌溅出了血,落在他那片白发之上,李南落淡淡含笑。   “东野侯!”孙望义在死亡边缘打了个转,立时回了神,趁此机会长刀一送,将妖物的喉咙戳了个对穿,一脚把尸首从刀上踢下去,霍然大笑。   “大都督带着援兵来了!众将士,杀啊——”   仿佛在半空炸了个惊雷,章兆康心里一喜一忧,李南落来了,那邺城呢?   听见的人举目四望,便在孙望义面前见着一个身披白狐裘,白发染血的男人。   他从脖间扯下一只白狐来,朝着冲来的妖物扔了过去,“到你该出力的时候了,立了功我便与叶墨槿说,算你将功折罪。”   太狡猾了!小九炸了毛,偏还只能从了,那死脑筋的叶统领,可不就最看重这些,气呼呼的朝着那群小妖蹿了过去,几道白影穿梭,如同白练横飞,所经过之处,妖物们竟自相残杀起来。   “你们这些小杂碎,也敢掺和战事了?”大妖对于小妖的威慑力是天生的,九尾妖狐施展魅惑之术,半浮在空中,周遭竟没有妖物能保持清醒。   就在李南落到来之前,一场大战险些变成妖物单方面的屠杀,他一来,战局立时改变,将士大喊着,士气大振,章贺扶着章兆康站起来,和他大喊东野侯来了,眨眼之间死里逃生,嘴角都咧到了耳根,与李南落相熟的兵卒又有了求生之力。   “大都督来了!”   “大都督来救我们了!”   众人都记得李南落出发之时对他们所说的话,即便当时有不信的,也在这一路之上逐渐知道了他的为人,如今更是……面对妖物,竟不畏惧,反而浑身都充满了力气,有种错觉,好像又可以再战一场。   人类终究是不能和妖物抗衡的,李南落一路赶来,一出手就声势浩大,为的就是先声夺人,要是恋战,他和那十多个影子卫,要对付数百妖物,就算再加上一个九尾妖狐也是不够的。   何况他没忘了,身后还有一个夜苍穹,要是醒来发现他不见了,说不定此时已经火大的要拿冯四开刀。   想到夜苍穹,李南落手中的速度更快,他要抢在夜苍穹之前,先把烛龙给引出来,不仅要对付那烛龙,他还要问一问,凤储究竟想要如何?   不愿意去设想往后之事,他将小鬼放了出来,对付烛龙那样的大妖,小鬼或许不行,但对付眼前这些,却是不在话下。   小鬼一现身,整个山头顿时笼罩了一片阴影,阴影不是来自天上,却是来自地下,李南落有小鬼出手,只需要看着它不让其错手把自己人给吞吃了,其他时候只做壁上观。   混战之处,面鬼是不去的,它专挑那些成群的妖物,一下子将他们统统吞吃,边吃还边笑,咯咯咯的笑声,伴随着惨叫,好似地狱被搬到了人间。   这么大的阵仗,果然惊动了烛龙,他没料到,李南落竟自己寻了来,一条不知身长多少的巨蛇从虚影中逐渐显现,一出现便引来骚乱,混战之中出现如此大妖,其他妖物们顾不得对战,纷纷逃窜。   李南落也没想到,还有一个人,竟然站在烛龙的蛇身上。   “李南落——你我终于又见面了。”那人一袭太子华服,神色之间却又与先前不同,眉眼发红,晕出一片邪气。   “赵崇云!”此时此地见了这样的他,李南落皱起眉头。   赵崇云立在烛龙身上,负手往下望来,掩饰不住的自得,“觉得很意外?你将夜苍穹抢走了,无妨,我自能找到别的妖物听我差遣,烛龙你看如何?你莫要这般看我……你能来邺城,能到章尾山,莫非我不能?”   他在烛龙浑身映照的红光之下,整个人透着一股邪异之色,烛龙听他提起夜苍穹,布满了鳞片的脸上掠过一丝诡秘。   “你同雷泽结盟,那夏栖国的质子呢!你把大皇子怎么样了?!”子城不知从何处跳出来,见了赵崇云,飞身而上,长剑立时递了出去。   他的剑光生寒,依然如电,可赵崇云再不是原来的赵崇云,“那个家伙,我可不曾见到。”他笑了笑,叫了一声烛龙,子城的头顶上竟落下寒霜来,长剑顿时冻成了碎屑。   “你竟能收买了烛龙!”子城手里捏着剑柄,前头只剩一截断刃,这把长剑并非凡品,哪怕对阵妖物,也从未有过一丝裂痕。   赵崇云不理他,烛龙却桀桀发笑,满面兴味,“李南落,这次只你一个人,莫非陆吾那家伙,弃你而去了?”   李南落不想与他多话,“你们要拿我,是为了什么?我身上有什么是你们想要的?” 第223章 质子   烛龙起先没有回答, 随后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他,“我们要的就是你本身。”   立在烛龙身上的赵崇云察觉异样,急道:“你不杀了他?”   “闭嘴, 我要活的。”烛龙不耐烦地抬起了头, 长长的蛇身在半空卷起一片乌云来,却不动手。   山底下大战正酣, 突遭变故一片混乱, 敌我难分, 烛龙却根本不在乎谁输谁赢,一只独目瞧准了李南落。   赵崇云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一个两个, 为何连烛龙也对李南落另眼相看?他暗暗切齿,但到底已经和烛龙拉上了关系, 又自觉与以往不同。   挑着眉眼朝下望来, 露出颈边一点红痕,眉宇之间那一点残留之意, 叫李南落一眼看破,目光一凝。   “一向自视甚高的夏栖国太子,竟甘愿做妖物的玩物?你将夏栖国也拱手送了,难道就只为了成为烛龙的玩物吗?”   “住口!”听他一口一个玩物, 赵崇云心头火起, 哼声冷笑, “你又比我好上多少?!你于夜苍穹而言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长蛇盘踞, 半立起来,将赵崇云举到高处, 遮天蔽日,烛龙一出现, 那一只眼睛开阖之间,仿佛入了红夜,夜空明灭,他就站在烛龙身上,朝下注视。   赵崇云的样子,仿佛他已经得到了天下,“有烛龙在,夏栖国再不会有危险,我身为太子,拿自己来作交换,换来夏栖国平安,朝中不知有多少大臣该感激我,父皇也该欢喜,夏栖国自此有了烛龙这样的大妖守护,便可千秋万载,世代相传!”   “明面与华胥结盟,暗中投敌,原来夏栖国就是这么立国的!”李南落怒极,反而愈发冷静,脚下轻点腾身而起,半黑半白的头发无风自动,妖气随着拂动的发丝蔓延开去。   “起先我们也是真的,可是谁叫你拐走了我太傅?”赵崇云有烛龙做倚仗,却并不想与李南落交手。   “太傅没了,我总不能再让夏栖国成为砧板上的肉,我便找上了你们都怕的归梧栖,归梧栖就在夏栖国,这简直是老天爷要助我,这地方果然有趣,烛龙也果然厉害,他对我有兴趣,送上来的机会,我为何不要?”   “烛龙会想办法让我也享有同妖物一样的寿数,你自己有了夜苍穹了,便不许别人一样,见不得有人站得比你高,李南落,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百姓安危,我找了归梧栖投靠,又与雷泽交好,战事不起,这才是对百姓好,你们华胥站错了位置,既然不肯投雷泽,那便打到你们肯为止!你们这些将士到了章尾山,也只有一个死字!”   赵崇云素来是天之骄子,自从来了华胥却屡番受挫,他所看重的大妖,被李南落一个眼神便勾去,他自恃身份,在华胥却从未被高看,结盟不顺,又在夏栖国内引起争议,险些连太子之位都不保。   桩桩件件,这些他都算在了李南落的头上,如今搭上了烛龙,自觉出了一口恶气,言语之间已经定下了所有人的生死。   李南落冷笑之间一伸手,召回了九尾妖狐,好似摸一个宠物那般托在手上,小九却知道他已经动了杀机。   数万官兵性命,在赵崇云眼中便如草芥,夏栖国既然毁了盟约,此人已经不必再留。   “你们的废话都说完了?”烛龙另有打算,一直未曾动手,好像一片血色云层盖在天上那样。   自他出现,章兆康和孙望义就已经开始准备撤兵,李南落也是有意多话,才好拖延,影子卫知道自己的任务,一边应付零星还未溃散的妖物,一边掩护大军后撤。   对这些,烛龙完全不在乎,他只盯着李南落,李南落也看着他,其实烛龙有一张接近人类的面孔,只是因为布满了鳞片而令他更显得妖异,不期然间他就想起夜苍穹来。   “你与他相识很久?算不算旧友?”脚下一动,他的手中出现了一团火。   叫烛龙感到意外的是,李南落单独面对他,居然没有露出半点恐惧,反而这么问他,仿佛要以此来判定,该不该留他性命。   “你是个狂妄的人类。”烛龙觉得有趣,而赵崇云的脸色则更加阴沉。   剑客子城趁着这个时机,与影子卫和大部队人马的方向相反,他朝着雷泽大军退去的方向,隐藏在乱兵之中,朝着山的另一边寻找着他的目标。   叫赵崇云放心的是,下一刻李南落就出手了,小九被甩飞出去,心里还在想着夜苍穹的话,准备要是真的见势不妙,便带了李南落就跑。   可李南落手中再次出现了魂火,那一团青色火光像在满天绯红之中撕开了一道口子,烛龙见状翻腾起来,伸出了利爪,在他身上的赵崇云直兴奋的抓住了烛龙的鳞片方才站稳。   这一次没有夜苍穹,李南落是有意将自己逼到这种境地,他还记得上一回对付烛龙之时,火焰之卵里面有一股力量,和着自己的心跳,那力量强到可以将他灼伤,可他如今迫不及待的想要变得更强。   要是夜苍穹知道了,定然不会容许他如此乱来。   李南落自己也感到意外,到了这种在旁人眼中生死关头之时,竟还会想起那个妖孽来。   要是此刻夜苍穹来了,说不定就会将他大骂一顿,但随即定会将他护在身后,当年那个对他无比严苛的猫儿妖,早已换了一个身份,成了把名字写在他名簿另一边的存在。   生怕夜苍穹一醒就赶来,自己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李南落微阖着眼,感应着手中的火球。   此时烛龙的长尾卷了过来,被蛇尾缠上便再无脱身的可能,小九在边上看得直叫唤。   李南落面对强敌,手上的青焱却在灼烧一瞬之后,跳动了一下,变成了诡异的幽蓝。   幽幽蓝火在他脸上映照出一片冷光,他看着烛龙,还会想到那个从未现身却已经足够有存在感的凤储。   说他不在乎凤储的存在,那是不可能的,心底有一种焦灼无处宣泄。   心跳越来越快,火焰之卵果然也愈发灼烫,一切就如他所料。   “烛龙——就让我瞧瞧你的厉害吧!”掌心灼痛,一直痛到心口,李南落长啸着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子城终于跟着退走的雷泽大军,混进了雷泽的将士里,他想要找的是被用来做人质要挟夏栖国退兵的大皇子,也就是他的主子,赵杞安。   他果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他,没有受伤没有受过苦的痕迹,赵杞安一切都好,多年未见,大皇子看上去甚至比以往更好了。   子城激动万分,却不敢贸然上前,下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赵杞安所处的地方,那是统帅的营帐,他的主子并没有成为阶下囚,而是——   “陛下,归梧栖的大妖烛龙妨碍了战事,吾等未能成事。”一名大将跪在地上,神情肃穆。   “既是归梧栖的,那就由得他去吧,就让那赵崇云再笑上几日,等他见了朕……”赵杞安微笑起来,仿佛是想到那时候的景象,他的笑容里满是愉悦和期待。   子城过于震惊,忘了隐藏身形,在人群中露出了异样,被人包围起来,他站在那里,所有的激动和喜悦就冻结在脸上,变成了怪异的表情。   座上的赵杞安望了过来,看了他好一会儿,好像是在回忆,回忆此人究竟是谁,终于,他从遥远的记忆夹缝中,找到了这张面孔。   这个曾经发誓会来救他,发誓效忠的剑侍。   “子城。”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他露出微笑,“你竟然找来了。”   斯文清瘦的面孔,原本温润如玉,此刻却一片失血的白,他微笑看着他,背靠座椅,身后缠绕着无数藤蔓,被藤蔓缠绕的赵杞安仿佛也成了这些藤蔓的一部分,他略微倾身,那些细细藤蔓便发出人类□□似的哀号。   赵杞安对子城歉意地笑了笑,端起面前的白玉碗,慢慢饮下其中的液体,那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竟然是血。   饮下人血的赵杞安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身上缠绕的藤蔓也开始从青绿转为暗红,他好像被无数血藤缠绕着,只有脸还是正常人类模样,神情平静而温和。   诡异的场景叫子城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他怔怔地看着,看到赵杞安喝了人血的嘴唇,艳红得可怕。   “你是来救我的吗?可惜,你来晚了,如你所见,曾经身为质子的我,已是雷泽国的王了,作为代价,我身上养了吸血藤……朕已经不是夏栖国的赵杞安了。”   他说话之时,始终带着微笑,这种连嘴角弧度都未曾改变过的笑容却叫子城浑身发冷,他看着吸血藤在赵杞安身上游移,看着浑身缠满了血红藤蔓的赵杞安,目眦尽裂,“主子——”他一声悲嚎跪在地上。   若非经历过非人的痛楚和折磨,经历过万般的绝望,赵杞安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赵杞安的笑容之中没有一点起伏,转头吩咐,“传令下去,等烛龙带走他要的东西,即刻发兵,夏栖国的人,一个都不用留,朕想看看赵崇云绝望的模样。”   “同朕当年一样的绝望。”他站起身,被无数吸血藤缠绕。   半人半妖的模样,血红色的藤蔓爬到他的颈上,又在他脸上游移,而他背后,更是缠满了吸血藤,拖得很长,不知延伸到何处。   子城跪在地上,听见他提起烛龙,陡然回了神,就在此时,半空之中骤然响起烛龙的咒骂。   “狂妄的人类,你居然还想生擒我?想拿我要挟凤储现身?”   李南落周围被蓝火包围,身上白狐裘早就焦黑,长发四散目光冰冷,遍布天空的幽蓝冷焰犹如寒冰,仿佛将半边天空都冻结起来。   他站在半空,目中也蕴满了冰魄似的蓝,竖长瞳孔犹如针尖,幽蓝火焰居然能形成一个囚牢的模样,将烛龙困在其中。   烛龙起先也是轻敌,甚至生了点心思想要看看李南落的本事,李南落抓住了这绝好的机会,每一招都不留退路。   冰蓝火焰将烛龙围了起来,烛龙身上的赵崇云抵挡不住如此蚀骨的烧灼,早在先前就滚落在地上。   烛龙忽然发出诡异的笑,“既然你想见凤储,那就随我去吧!”话落音,他吐出一口龙息。   半空绯红与冰蓝交融,陡然爆裂,凭空出现一个符文阵法,李南落就在阵中,和烛龙一起消失不见了。   小九呆立着,什么都来不及做,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完了完了完了,夜苍穹还不活剥了他?! 第224章 不可嗜杀   当夜苍穹在酒楼客栈里醒来之时, 已经是四个日夜以后。   天色大亮,房内除了他,再无一人, 空空荡荡的卧房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李南落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留给他。   夜苍穹坐在床沿,平静无波的脸, 眼睛里流转过一层金绿的光, 一头亮银色的发, 纹丝不乱,若是李南落在此,定会觉出异样来。   可这里没有李南落, 也没有小九,只有山海会的妖师们, 冯四一直就守在门口, 就在方才的一霎那间,他心口一跳, 无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恐慌。   看看周围其他几个妖师,表情都和他一样,隐约还有种恐惧,可他们偏偏不知道这种恐惧从何而来的。   “你们也感觉到了?”冯四环顾四周, 最后眼神还是落在他们所要看守的那个房间里。   “冯哥, 那里头的大妖厉害得很, 我们到底在此守个什么?”有见过人类给打盹的老虎做护卫, 绵羊给瞌睡的狮子站岗的吗?   “巡察使既然说了,那我们就要去做, 夜苍穹是个厉害的大妖不假,可他这不是受伤了吗, 喝药养伤之时最忌讳有人打搅。”冯四是此地的老大,他作为妖师不算太厉害,却很有眼光。   “虽然吧,我也觉得我们在这里有些多余,可好歹防个万一,要是真有个什么,直接把里头的大妖叫醒了,让他自己对付,也是个法子。”冯四是认真想过这件事的,他摸着下巴。   “冯哥!就刚才,我感觉到一阵心慌,心肝都要颤了,别是有什么厉害的东西来了?!”有个妖师开始担心,“城里的百姓还要不要疏散,如今那城主没了,城中正乱,真要逃起来,路上怕也不太平。”   冯四没有回答,却若有所思地转向背后,寂静无声的院落,那间房间依然没有声息,可他竟感觉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压抑感,从那个方向弥散开来。   其他几个妖师都随着他一起转身看过去,青天白日之下,那栋小楼,那间客房周围,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平日里来找食吃的鸟雀,都不见一只,本来总能听见鸟鸣的院子,全是一片死寂。   “……是那个妖。”有个妖师低声说出了所有人心里想的。   冯四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两只手无意识的捏紧,夜苍穹一直是个大妖,可先前也没有这种感觉啊。   可怕到,他们面对的仿佛不是个妖,而是超出妖物的那种存在。   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来的还是夜苍穹,可又好像不是,冯四几人一眼望去,竟然忍不住想要后退,又想要叩拜。   才心底升上来的纯粹出于本能的恐惧和敬畏,叫他们几个无所适从,门边上站的男人不知道是哪里改变了,谁也说不上来,金绿色的眸子在白日光线下,像猫儿一样变成了细长的竖瞳,变得有些像琥珀色。   半透明的眸子微微转动,每动一点,冯四的恐惧就加深一分,感觉整个人都不能动弹,就像被野兽盯上的猎物,寒毛直竖。   “他去了章尾山?”这句话问得平淡,好像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疑问。   可冯四竟然不敢回答,答案不是明摆着吗,巡察使去了章尾山,只是看样子,一个字都没给这位爷留下。   他只能点点头,一个字都不敢说,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们不过是听候差遣罢了。   夜苍穹也知道这一点,他并不想为难这些妖师,一口寒玉露喝下去,在他沉睡之时,许多曾经忘却,或是他故意忘却的东西,如同绑着大石被沉入水底的东西渐渐挣脱那石块,挣扎着又想浮上来。   “滚。”只说了这一个字,好像再多说几句就要忍不住将眼前几个妖师捏死。   夜苍穹这样可怕的姿态,是个人都不想在他面前多待哪怕一个呼吸的时间,冯四简直像逃命一般,几个妖师跟在后头,不知为什么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整个院落瞬间逃得空无一人,就连客栈里的小厮在门前走过,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放轻了脚步,而且一点都不想靠近这里。   夜苍穹就站在空荡的院子里,磅礴的妖力被什么压制着,没有四散出去,越是如此,那股如同凝结成实质的妖力就越是可怕。   灿银长发在日光下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芒,却并不叫人觉得温暖,白日冰寒,一种深沉又古老的气息,在夜苍穹身上逐渐变得浓厚。   夜苍穹的头上一阵阵的抽痛,他知道那是千万年的岁月,所有的记忆,被尘封的过往正在逐渐恢复。   他从心底里知道,那是他想要抛却的东西,魂魄碎裂,也让他的神魂不稳,补全魂魄之后,那点拼凑出的神魂不足以承载他的过去。   可一口寒玉露,将缝隙也弥补起来,本来这是提升妖力稳固神魂的好东西,治好了他的内伤,最终也将那点裂痕补齐了。   还未记起所有过往,但不住抽痛的额头已经叫他升起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他缓缓转向室内。   依旧空空荡荡,空无一人,也没有只言片语,当年李南落发现他不见了,是否也是此刻这种感觉?   这一次,轮到他不告而别。   心里有什么被重重扯着往下坠去,想到李南落不顾一切的冲向章尾山,想到他可能独自面对烛龙,想到烛龙不知会对他使出何种手段……   随着头上的抽痛,一种暴虐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被他强行压制在心底。   不行,他的小崽会生气的。   不可,不可嗜杀。   不……该死的!当年他为何要将他教成如今的模样!让他站在他身前保护他不好吗?!为何偏要自己面对!   夜苍穹在这一刻无比后悔,是他教会他迎难而上,是他要他不可逃避,也还是他,一次次地给他试练,要他变强。   可如今,他只希望他什么都没教过。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纹丝不乱的银发倏然四散,一声虎啸长吟,冲破了酒楼的屋顶,无数城内游荡的妖物陡然颤抖起来,被啸声里所包含的威仪所震慑,纷纷跪倒,不住发抖。   仿佛有一根弦不断紧绷,在他的脑中不住拉扯,不断地抽痛,夜苍穹的面容扭曲,一种猩红色染上了眼底,在一声野兽的嘶吼过后,整栋小楼轰然倒塌。   冯四就在院外,就不过片刻功夫,再回头,已经是一片废墟,夜苍穹凭空消失了。   章尾山,尸首堆积,天上仿佛还残留着绯红和冰蓝炸裂后的余波,一片微芒。   就在烛龙和李南落在阵中不见之后,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战事又混乱起来,少了烛龙,再无大妖的威压,小妖们冲杀上来,追赶着章兆康和孙望义的大军,他们本来是冲着夏栖国来的,可既然都是人类,对妖物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子城在阵中大喊着冲赵杞安解释,这是华胥国的将士,是帮着夏栖国来的,华胥国不曾对不起你,他们如今也要退走了,能不能留下他们的性命。   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的主子,赵杞安似乎存了心,他不要夏栖国的臣服,也不要华胥国的退让,他要一场杀戮。   子城在华胥国留了好些年,已经好像半个华胥的人,他懂得自家主子的恨意,却又不愿见到华胥国的将士被夏栖牵累,便只能眼看着,不知该偏向哪一方。   其实他偏向哪一方都没有用,他只是一人之力,如何对付那么多妖物?成百上千的妖物,不知从何处被召唤出来,死了一个便上来十个。   魑魅魍魉、山精鬼怪,各色妖物不知原先蛰伏在何处,好像看见蜜糖的蚂蚁,一窝蜂地冲向人类兵卒。   章兆康和孙望义是真的绝望了,合在一处有十数万的将士,要是真的与雷泽一拼,不无胜算,可他们面对的不是雷泽的将士,而是妖啊!   章尾山上遍地人血,尸首堆积,吼叫声哭喊声,将整座山笼罩得如同炼狱,残留着微芒的半空之中,好像被什么扯动了一下,忽然扭曲。   一眨眼间,有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空中,灿银长发四散扬起,玄衣通身无饰,却浮着一层层诡秘暗纹,一双兽瞳往下望来,目光锐利,凛冽之中却出现了一种疯狂的意味。   那双眼睛寻了一遍,最后盯住了地上的一袭白狐裘。   被火焰烧灼了,有着焦痕,又染上了鲜血和尘土污泥的白狐裘。   那双染上疯狂的眼睛好似震颤了一下,瞳孔骤然紧缩,白狐裘浮到半空,到了他的手上,那根始终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怒吼声震动天地,顷刻间地动山摇,仿佛突然之间降下了天罚那般,无论是人类还是妖物都站立不稳,只能匍匐在地上。   小九抖着身子,藏在石头后面,他不敢这时候告诉夜苍穹,李南落被烛龙抓去了,眼前的夜苍穹和他认识的完全不一样。   他是疯的。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恐惧和敬畏,叫他不敢轻易露面,这种感觉让他这个大妖都只能匍匐在地,何况是那些小妖?   前一刻还疯狂杀戮的妖物,跪倒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叫他们放弃了战场,天上那个身影,哪怕此刻叫他们当场自刎,也没有一个小妖敢不从。   人类也害怕,可相较于妖物而言,竟然还好些,至少章兆康还敢抬起头,眼看着半空立着的大妖背后好似围绕着金光。   “那……还是妖吗……”他梦呓似地瞧着,那层金光也充满了妖气,可并无一丝邪异,反而有着无上的威仪。   “他在哪里?”手里抓着白狐裘,高高在上的声音里有种压抑着的疯狂。   眉心跳动,夜苍穹按着不住狂跳的额头,鬓边一阵阵的抽痛,破碎的久远的记忆一阵阵涌上,可眼下并非好的时机。   他在心底喃喃低语,小南落——他们最好不要动你。   “他没事,还没受伤,他被烛龙抓走了,去了归梧栖!”在眼见着夜苍穹快要发疯之前,小九终于眼一闭心一横,跳了出来。   是了,归梧栖,自然还是归梧栖,夜苍穹扯出一个不像笑容的笑,“归梧栖不在人世,需要启阵——阵,在哪个手里?”   满地妖物,没有一个敢站起来,死一般的静默中,夜苍穹眼神一望,一个刀劳鬼到了半空,在所有人眼前,被活生生的撕成了两半。   不,这还没完,撕成两半的妖物发出惨叫,一时还未死透,分成两截的身体在半空被对折起来,发出一阵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最终竟被捏成了碎块。   就好像捏死一个臭虫。   夜苍穹俯身往下,露出一个可怕的微笑,“阵,在哪个手中?” 第225章 天罚   没有一个妖物敢动弹, 与其说他们是有意隐瞒,不如说是因为过于害怕和恐惧,而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夜苍穹没有耐心等待了, 头上时不时涌来的抽痛, 将千万年间的记忆塞到他的脑中,无数过往纷至沓来, 好像无穷无尽。   “阵, 在哪个手中?”他又问了一遍, 不等任何反应,下一个妖物已经到了半空。   那是个虎蛟,虎头蛟身, 这一次根本没有什么征兆的,到了半空的虎蛟直接爆成了碎末。   随后是蝠妖, 再后来是食人的罗罗鸟, 长着獠牙的当康,山精树怪, 一个接着一个爆成血沫。   妖血横飞,好像下雨那样从空中落下,无论人类还是妖物,只能注视着眼前可怕的杀戮, 血雨砸在已经染满了人血的地上, 妖物的血竟然也没有什么分别, 混在一起, 只是脏污罢了。   “阵,在哪个手中?要是不说, 我可就一直这么杀下去了。”凭空而立,高高在上, 玄色长衣在半空,身后环绕着一圈金芒,犹如一轮黑日,银发飞扬,   散着冷意,那是一种不带杀意的漠然。   一个又一个妖物飞到半空,在他一个眼神,或是手指微动之间化作血雨,他那双可怕的兽瞳往下注视,左右环顾,犹如在判定什么,寻找什么答案,又好像只是不悦。   只是因为不悦,便已杀了近百妖物。   妖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可动手的妖都是小妖,哪里有人知道,他们吓得说不出话,即便能说,也只能说自己并不知晓。   小九看了这样的夜苍穹半天,狐狸眼一扬,“这不是夜苍穹,这是陆吾!”   章兆康和孙望义都不知道陆吾是何人,可影子卫日日跟着,多少知道一些,“不管是夜大人还是神仙陆吾,只要能救主子,他是谁都行。”   “你不明白,夜苍穹只要找到李南落就够了,可陆吾不一样!”小九焦虑起来,一条狐狸尾巴左右乱甩。   “陆吾本就全权掌管帝之下都,他最是不留情面,说白了是个等同于律令的存在,就好像你们朝中那管刑部的,不过他不止管刑律,天帝将天之九部都给了他管理,也就是上天和人间的连接之处,不算人,不算神的,都归他管,你们懂是不懂?”也不管这些人类能不能明白,小九叽叽喳喳说了一串。   最后说道:“陆吾管那么多,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律令!他就是法则,不讲情面,犯到他手上,别说今日是千百个妖,哪怕上万个,百万个妖,他若判定他们犯了律令,他要他们死,他们就必须死!”   所以,他就是法,只要他觉得该死的,便要死?   影子卫十多人,没来得及出手保护自家主子,如今来了个厉害的,没想到是这么厉害的,影五抹去落到脸上的血沫,再抬眼,地上已全是妖物的尸首。   前一刻凶戾非常的妖物,屠杀人类的妖物,这一刻便如活动的肉块那样,毫无反手之力,几十个上百个,成群地死在夜苍穹手中。   “妄杀,当诛。”   “隐瞒,当诛。”   “为祸人间,当诛。”   “罔顾律令,当诛。”   高处的声音不住回响,额间抽痛越是剧烈,夜苍穹脸上就越是平静,平静含笑,手下死去一个又一个妖物,宣判着他们的死路。   笑容露出野兽的狰狞,又有种掌控着生死的淡漠,他究竟是为了救出李南落而杀戮,还是因为他是陆吾,这些妖物犯了他的律令?   小九不敢揣测,只觉得眼前的陆吾,既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陆吾,也不是他所认得的夜苍穹。   李南落,你究竟勾搭上个什么妖神啊!你自己就这么去了归梧栖,你家这位你再不管管,这里的妖物就要死绝了!小九在心里直叫唤。   虽然同这些妖物并无交情,可自己也是个妖,到了此时,面对压在妖物头上的律令,代表律令的陆吾,九尾妖狐不免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前一刻还在生死之间挣扎的人类将士,下一刻便见了妖物被屠杀,惨烈之状,就好像先前的杀戮再次上演,角色调换,他们却也没高兴起来。   死亡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每个人头脑嗡嗡直响,他们是该觉得高兴的,那些妖物害了不少人,可他们又觉得恐惧,因为那么强悍的妖物,死得如此简单。   华胥国的将士不敢动弹,生怕灾祸引到自己头上,可影子卫挂心的却不一样,影五还是冷静的,自从知道殷迟是南宫的人,而影子卫本身却是相国为李南落准备的之后,影五便自觉肩负重担。   回想先前妖物一个个冒出来,他在夜苍穹毫不手软的杀戮之下,试探着开口说道:“夜大人,先前我等在混战之中,观那妖物踪迹,都是从东南方向来的。”   他只敢试探,不敢高声,可立在天上的那位还是望了过来,影五心头一颤,连眼神也不敢对上,恭敬地伏低了身。   夜苍穹耳边一直有尖锐的嗡鸣,头痛欲裂,那不住涌来的记忆犹如尖刺一样在他脑中翻绞,而他紧紧记着一个人,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那个人——   想到那个人不知生或死,不知是否受到苦难,那种尖锐的痛楚就更加剧烈,脸上终于露出狂躁之气来。   “东南方——”一抬手,东南方向发的草木石块被无形之力连根拔起,所有事物飞到半空,无所遁形。   一只山魈挂在一块石头后面,本来可以隐藏身形,如今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遮掩。   “阵,在你手中。”这不是疑问,山魈被定在半空,夜苍穹似乎一点也不怀疑影子卫的判断,只一眼就认定了答案。   山魈人面猴身,身覆黑毛,身量甚至超过寻常人类,此刻却缩在一起,垂头丧脑瑟瑟发抖,“大……大人……”   “莫要叫我大人,我只要你交出手上的东西。”端详着山魈,仿佛在考虑如何给予何种死法,夜苍穹语声淡淡,偏叫人心里发颤。   山魈哪里还敢藏匿启阵的东西,本来也只是吓得不敢出来,如今被抓了个现行,自然要什么给什么。   那是一启阵的符,从山魈手里递出来浮到半空,夜苍穹一手接住了,另一手虚晃之间,五指一收,山魈方才松了口气,就在眨眼之间,身上落满了蚀骨虫,密密麻麻如玉粒的虫子,直接啃噬了山魈的血肉。   山魈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就被吃了喉管,只发出嗬嗬的声响,顷刻之间犹如被蝗虫扫荡过的庄稼地一般,只剩下一个骨架子,从天上散落下来。   “隐瞒阵法,召唤妖物,当诛。”   这句话也不知化成了骨头的山魈还听不听得见,反正影五听见了,哪怕知道这位爷是要救他们主子的,也还是忍不住发怵。   望着脚下匍匐的各种妖物,夜苍穹手里拿着符皱起眉头,小九颤抖的心提了起来,照理来说,他该催他快去归梧栖,可按照夜苍穹如今的状态,他着实是不敢催促啊!   “你们被召唤而来,屠戮人类,罔顾苍生,助纣为虐——”琥珀色的兽瞳平静地叫人胆寒,视线落到满是血污的白狐裘上,骤然一缩。   “当诛!”   话音落,只两个字,在山中回响,山上所有妖物却陡然往上浮起,仿如被什么无形之物提了起来,一股压迫感像山一般倒来,就连小九也在其中。   他慌了,四肢不断挣扎,嘤嘤叫唤,“陆吾你个没良心的,你自个儿的宝贝不见了你迁怒这些妖物也就算了,我可是一路陪他来的!我什么都没做——”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收了声,这可不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做吗,他多少也算是个大妖,没旁的本事,带着人跑路不会?他就干看着,看李南落被烛龙带走了。   明白夜苍穹现在怒些什么,小九就像被捏住脖子的鸡,一声不吭了,心里也算是赌一把。   要是按照当年的陆吾,他这九尾妖狐既没参与这场大战,就罪不至死,只不过如今牵扯了李南落,这才让这家伙恼了。   果然,小九到了半空只是被扔了出去,摔得头昏眼花而已,可其他妖物却没有那么幸运,升到半空的那些妖,就像被无数根提线扯了起来,一片死亡来临的静默之中,他们连求饶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眼看着上千妖物无声无息地被钳制到了半空,然后又重重摔落,直接摔得四分五裂,是种什么感受?小九挺怕的,怕到连那种兔死狐悲的心都没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至少他还活着,他还有命。   妖物的尸块落在人类的尸首之上,也不过是让这座山的血积得更多了而已,仿佛如此才算公平,妖物与被他们屠杀的人类之间,死亡之后都是一样,不过是尸首而已。   夜苍穹动手之时,谁也没敢发声,等他用了那张符,启动了通往归梧栖的阵,在半空渐渐消失,人类兵卒这才如梦初醒。   妖物全数被诛,就像上天施了天罚,可他们是亲眼见到这天罚的,来自一个曾经还同他们一起行军的大妖。   章兆康手下的那些,都面面相觑,与旁人的恐惧相比,他们的感受更加复杂难言,这个大妖平日里跟在东野侯身边,只是不爱搭理人,有些妖异狂妄,打猎搞吃的时候会积极一些,旁的时候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   原来,竟是这样的存在?与他打过照面的兵丁,不禁心头一阵狂跳,纷纷开始回想,有没有得罪过这位爷。 第226章 囚牢   在夜苍穹暴怒担忧之时, 李南落在归梧栖,其实并未受到什么折磨。   他本身的妖力已经足以抵御强敌,可烛龙将他带到归梧栖, 那也就意味着, 不会轻易要他性命,否则他们在章尾山上直接开打岂不更好?   谁会将自己的敌人带回老巢, 只为了在老巢里打一架, 把归梧栖打烂?   两个实力相差不多的存在, 若是打起来,除非有比他们更厉害的妖域足有抵御他们的力量,否则周围定然会成为一片废墟。   要说烛龙是为了找帮手, 才把他带到归梧栖,以李南落对妖物的了解, 凡是大妖, 多少总有些自己的骄傲,连人类都看不上, 就更谈不上找帮手来对付区区的人类了。   如烛龙这样的,既能与夜苍穹为敌,便不算是个小妖,如果他情愿自降身价找帮手来对付他, 他就算死了, 也不算太冤。   李南落想过这一点, 便笃定烛龙不会对他如何, 何况这些归梧栖的妖物,若是按照南宫所言, 说的不错的话,也算是穹楼的妖物, 那就是夜苍穹当年所建的地方了。   他想看一看,夜苍穹当年建立的穹楼,哪怕是和凤储一起建的,他也想看一看。   哪怕这里一草一木都有凤储的影子,哪怕夜苍穹真的记起当年一切,再也不会如原来那样看他,他也想来这里看一看。   他想知道,当年的夜苍穹,那个陆吾妖神,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想知道,他所看上的,放在心里的,此生都不会忘却的妖,是怎样的。   阵法开启,一阵耀眼光亮,烛龙和李南落都在阵中,李南落脸上每一丝表情都在光亮之中展露无遗。   起初他是惊异的,随即就冷静下来,从容自若地站在那里,直到阵法黯淡下来,那层层相叠的符文淡下,烛龙也没见这个人类有一丝惊惶失措。   本来心里颇为看不上的,此刻也多少有些赞赏,可一想到陆吾便是瞧上了这个人类,才将他们这些跟随他的弟兄们抛在脑后,让凤储等了他千年,烛龙的气又不顺起来。   “来人,将他关入天牢。”法阵一暗下,烛龙即刻下令,一群妖物涌来,想将李南落押解去往天牢。   李南落并不想抗拒,他还想留在归梧栖亲眼看看这个地方,他分明记得夜苍穹曾经提起此地,还带着嫌恶。   既是他所创建之所,怎会嫌恶?上前的小妖被他几个弹指便打翻在地,情况不明,还不想要此地妖物的性命,他下手已经控制,却还是叫几个小妖惊异不已。   “烛龙大人?”他们该怎么办?   “我自会走,不用你们押着。”未等烛龙发话,李南落已经淡淡看过去,只是侧首之间,那眼神便叫几个小妖不敢妄动。   分明只是个人类啊!小妖心惊,看看不发一语的烛龙,又暗暗打量这个人类,见他一身绯红,黑白相间的发色,明显的妖气,又暗自怀疑,此人真的是人类?   烛龙变作了半人半妖的模样,收起了蛇尾,身上穿着好似武将那样的戎装,收口的衣袖,身上鳞片犹如鳞甲,一张脸上也残留着细细的蛇鳞,一只分外细长的眼睛占据了中间的位置,本来该是白色的部分,全是血红,一道像梭子似的黑色瞳仁,目光转动,看过来的时候分外骇人。   可李南落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如常地往前走去,“所谓天牢在何处,你们带路。”   这气度,这模样,真的是人类?小妖们又要怀疑起来,他们还眼尖地发现,烛龙大人身上还有被火灼伤的痕迹,这简直是天大的事,烛龙大人,居然被火烤了?   李南落不知所谓天牢在哪里,便只顾往前走,一个应该被押解的犯人,反而如同闲庭信步般游荡起来,负手前行,那姿态好像是来游玩的,不,不是游玩那么随意的事,他那眼神,分明是在审视什么。   人类不是低贱的存在吗,为何这个人类,敢用这种眼神打量归梧栖?   小妖们茫然了,烛龙也紧紧锁住了眉头,这个李南落,比他所想的还要镇定,还要不好琢磨。   李南落却不管烛龙在想什么,他只是想来瞧瞧归梧栖,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看上一看。   在阵法亮起的时候,他想起了先前听说过的那一段,他娘亲便是如此来到归梧栖的,心中便又多了几分别的心情。   他始终不知道他爹是谁,若是来自归梧栖,他可会在此见到他?见到了他,又要说些什么?   心里找不到答案,他便暂时不去想它,眼前的归梧栖与他所想的不同,一直以来,这个地方都因为其特殊性,而给人一种诡谲的印象。   可身在其中,他只见到几座浮在半空的城楼,有大有小,有的像院落,有的像高塔,就像一座座山凭空长在了天际,各个山峦之间,云雾缭绕,天蓝如洗,有鸟雀拖着长尾从半空飞过,也有点点亮光,好像星辰划过那般,在天边闪现。   周围绿草如茵,花开似锦,不知何种奇珍异草长得茂盛,几棵大树,树冠如同华盖,绿叶似同翡翠,与他方才正值凛冬不同,此地春意盎然,一片勃勃生机,犹如仙境。   李南落就站在一个平台似的地方,此地开阔,没有什么殿宇,脚下是飘浮的云层,流云滚滚,他信步走去,确定此处不是人间,无来由的便又想到了陆吾所掌管的帝下之都,这里还不是帝之下都,就已经如此……   心头微动,有一丝茫然,夜苍穹当年放弃了一切,情愿散去魂魄也要重新做个妖,究竟是为着什么?   只是因为神仙耐不住寂寞?他打量够了,不想再看,想到那凤储,回过身去,问烛龙,“凤储何时见我?”   “就这么急着找死吗?”烛龙冷笑,心里却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类了,他竟真的一点不怕。   “你们要我死,早在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我便已经死了,哪里还会等到如今,如今我身上有什么是你们要的?”他问的还是这一句。   探究的眼神,好像没有任何隐秘能在他眼前隐藏起来,就连烛龙也忍不住眯了眯眼,粗声粗气说道:“小子,不要以为陆吾对你另眼相看,所有人就都要围着你转,凤储想什么时候见你,就什么时候见你,你要问的,到时候问他去。”   “也就是,你在这里也做不了主的意思了。”李南落挑了挑眉,一句话就叫烛龙气得想要跳脚。   “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天牢呢?带路吧。”面色不动,只是一味地冷淡,他没把烛龙的要挟放在心上。   小妖们听了暗暗咋舌,这位爷可比他们这儿好些个大妖的胆子都大,烛龙大人也敢惹。   天牢果然在天上,就在那云雾缭绕之间,有一处山崖,高耸入云,看不到顶端,四面悬空,所谓天牢便是这座山头,山上被隔了好些囚室,每一层都有十几个到几十个牢房,层层叠叠,犹如蜂巢那般不断往上。   山中有几条笔直的阶梯,直通山顶,将整座山一分为四,每一面都关着不同的妖物、兽类、人类,还有些连李南落都看不出是个什么。   天牢也分阶层,越是往上,所囚禁的就越是重要,或越是厉害,警戒越是森严,好些生了翅膀的妖物在天上巡视,山中也有暗哨,整座山被一个粗得超出想象的铁链给绕了起来,连带那些囚牢,一同锁在其中。   李南落站在山脚,看着那被缠绕了好几圈,又层叠着无数囚室的天牢,也不得不在心里惊叹一声壮观。   如此景象,在人间是不会见到的,若非早说此间是归梧栖,他险些要以为这里就是那传说中的帝之下都。   李南落随着小妖们往上,穿过重重云雾,一直到了山顶,这才停下,烛龙一路看守,也怕李南落又动了别的心思,不敢稍有懈怠,一只独目,始终盯牢了他,直到亲眼看到他走进囚室,才松了口气。   连烛龙也没想到,一个人类竟会给他这么大的压力,这个李南落分明只是个人间的侯爷,就算是个贵人,可那身份在他们妖物眼里,什么都不是,人间的身份,莫说是个侯爷,哪怕是皇帝,也不过如同蝼蚁。   人类短短数十年寿数,就如转瞬一般,再尊贵的身份,见了妖物的神通,也愿意跪拜下来,求个长生。   夏栖国的老儿不就先是求了国运,再又求了别的吗,以后所求只会越来越多,最后便如傀儡那般,凭他们如何吩咐,都会照做。   李南落却非如此,他给他的感觉,甚至只比陆吾给他的威胁感少上那么一点,烛龙不敢掉以轻心,又好好关照了一番,要看守加强戒备,不可稍有闪失。   “看来又是个厉害的人物,听烛龙大人提起陆吾大人,莫非这个人类和陆吾大人有关系?”负责押送的小妖,有一个大着胆子猜测。   见烛龙已经远去,另一个小妖才敢接话,“胆子不小,竟敢提那提不得的名字?你说的那位,只在凤储大人口中说过,那可是传说中的掌令,我等这些小的见都不曾见,猜那么多有什么用,小心惹怒了凤储大人,把你拿去炼了!”   先前说话的那个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提,几个妖物不知为何似乎对那传闻中的人物颇为敬畏,再也不提半个字,直接往山下去了。   李南落听了几句,便知道他们所说的掌令就是夜苍穹。   听起来便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在这个妖物自成天下的地方,夜苍穹原来该是此地的王……   想到这一点,李南落缓缓阖起了眼。   囚室里,空无一物,他便盘坐正中,铁栅栏有人类手臂那么粗,在长年累月之中磨得圆润,栅栏之外流云缓缓飘过,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一道又一道的暗影。   夜苍穹总会来的,这一点李南落确信无比,他听夜苍穹提起,当年也曾在此地待过,当时的他,想必只以为自己是个千年大妖。   那当年的他,是否见过凤储?凤储又待他如何?   心里想到这些,李南落就忍不住皱眉,他不怕与凤储相争,但只要想到不知多少年前,凤储便一直在这里,那么多岁月,他与夜苍穹之间的那些过去,既成事实,无可更改,也无人可以介入。   他的眉头就忍不住又皱紧了一些。   就在此时,隔壁囚牢之中有人说话,“李南落?真的是你?” 第227章 倾心之法   这一句, 声音似有些熟悉,李南落凝神向着声音的来处,“何人?”   一只手臂顺着铁栅栏摸索过来, 也只刚好够到一根铁条, 他砰砰砰地砸着,也只是徒劳。   铁栅栏上连一丝铁屑也不曾落下, 李南落算是自愿被囚, 他要的是一个结果, 在结果出现之前,他有足够的耐性,也不起身, “何人叫我?”   “是我,烈焱族——”   “焱族长?”终于认出这个声音, 李南落难免讶异, “你是何时到的归梧栖?”   “许久了,起初我还计算时日, 如今已经不记得了。”焱族长就像许久不曾开口,嗓音沙哑,又因为许久没有人能说话,而显得有些激动。   “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因为我查探到了正是归梧栖对我族人动的手, 长老和所有族人, 都是被这里的妖物所杀!但我一人之力, 不是他们的对手!”   “李南落, 你要觉得欠了我族的,如今正是偿还的时候!”焱族长就在隔壁囚室, 先前听到看守的妖物谈起这个名字,他就像看到了希望一样。   满头须发乱如稻草, 他猛地抓住面前的铁栅栏,红着眼睛用力去往旁边看,口中不断叫喊。   “替我杀了他们!把归梧栖所有的妖物都杀了!来偿还我烈焱族的血债!”无论如何探身,也依然看不见隔壁的囚牢,可这并不妨碍焱族长将他的杀意透过石墙,透过铁栅栏的空隙,传到李南落的耳边。   “赤炎呢?”静默了片刻,李南落没有回答,记得上一回见到烈焱族的人,还是在黑市,当时他们救出了赤炎和一头骑行鸟。   “……也死了,为了救我。”隔着石墙传来的声音,变得木然,“如今烈焱族,只剩下我一个活人,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李南落沉默下去,焱族长却满怀着仇恨的语调继续着他的要求。   “我不能保证,为你毁灭归梧栖。”焱族长的话被打断了,李南落竟然一反常态,与他记忆中温润平和的态度不同。   “烈焱族在我走后被归梧栖盯上,却并不是因为我而被毁灭,火焰之卵依然在我手中,你若想要回去,我可以双手奉上,但归梧栖……”   顺着风飘过来的语声,再也不像以往那样容易被打动,“在我还没找到答案之前,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   焱族长勃然大怒起来,“烈焱族当时遇到危机,我来向你求救,是你没有及时赶来……”   “你才是一族之长。”李南落没让他说下去,狭长的眼望着铁栅栏之外,“当年我自觉心中有愧,在黑市帮你救了你的族人,可你依然没有能够保住赤炎,你的族人因归梧栖而亡,你却觉得是我对不起你。”   “焱族长,我来问你,为何你身为烈焱族长,却要靠一个外人来护住自己的族人?我可欠你什么?”端坐囚牢之中,李南落方才的讶异已经淡下,看着眼前流云像水一样从脚下流淌而过。   “你欠我所有族人的性命!”焱族长不知何时又拾起了当年的执念,发红的眼睛,目光发直,伸出的双手像野兽的爪子那样不断抓挠。   石壁上不断响起尖锐刺耳的刮擦声,李南落恍如未闻,叹息道:“欠你人命的是归梧栖,并不是我,以此要挟只会磨灭我们往昔的那一点情分。”   “李南落,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你此时此刻应当立即认错!应当自觉对不起烈焱族!是你拿走了我族异宝才会导致一切的发生!这一切都在归梧栖的算计当中,他们是为了让你得到它!凤储就是想确保让你得到它!”   焱族长厉声吼叫,他仿佛想冲出来,双手抓住了铁栅栏不住摇晃,长长的发黑的指甲在铁栅栏上划出一道道痕印,喊破的嗓音如同鬼哭,在李南落耳边随着风忽远忽近。   若是夜苍穹在这里,便会告诉他,如今的李南落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容易感情用事的少年了,也不会再为已经过去多年的旧事而冲动行事。   何况那是强加于他身上的罪责。   见惯了血腥和死亡,也独自面对过血腥和死亡,李南落变得更有耐性,更加的冷静,甚至在旁人眼中会有些冷酷。   所以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焱族长似乎也习惯了没有任何回答,他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先是对长老说,再是对赤炎说,所有与他亲近之人,就好像还在他的眼前,他的执念叫他无法放下那么多的死亡,他的力量又不足有他向归梧栖复仇。   所以他“疯”了。   他是真疯,还是用疯狂来逃避一切,李南落并不关心,他的心里也并不平静,倘若归梧栖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布局,那就正如他很早之前所担心的那样,他始终走在旁人所安排好的路上。   这个凤储,竟有如此的心机。   铁栅栏之外,似乎不会有黑夜的来临,流云一层层飘过,真的如同溪水那样,静静地游过去,铁栅栏投射下的阴影落在地上,落在李南落的脸上,从未移动过分毫。   这里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这个世界自成一体。   “凤储,你将我囚禁于此,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出戏?烈焱族人是你们所杀,却要我来背负罪责,这笔账这么算未免卑劣了一些,实在叫人失望。”盘膝而坐,目视前方,李南落忽然开口。   流云一阵激荡,仿佛有一片无形之物,将空间扭曲,荡起一片波纹。   归梧栖的一座殿宇之内,帘幔之后的红色身影注视着眼前水棱镜,如同水面倒影般显现出囚牢内的年轻男子。   他是高傲的,给人一种又冷漠又尊贵的印象,穿着绯红色的蟒袍,让他的这种冷漠就像一团冰冷的火。   仿佛他的内心始终烧着一团冷焰那样,虽然是冰冷的,偏又引人靠近,想看看那团冷火之下藏着何种模样的热度。   这是自然之力加持在他身上的力量,自然的气息,这些凤储都知道,就算他早就通过别的方式“见”过李南落,此刻也依然不得不承认,亲眼见到,这样的容貌气度,确实叫人无法等闲视之。   “这就是李南落。”凤储喃喃自语,又回过头去,朝着外面说道:“也难怪你会如此放不下。”   还是那一间布置得华贵的房间,此时站在其中的却是南宫,他那张阴郁的脸上布满了更为浓重的忧虑。   “你到底想对他做什么?”   “李南落这样的人,有夜苍穹牵挂,还有你的痴心,也算是值了。”凤储却不直接回答,他的话听来似乎含笑,南宫却从中听出一种隐藏的十分深沉的提防。   然后凤储听见了水棱镜中的人抬首问话,仿佛他已经通过镜子看过来那样,骤然抬头,目光锐利。   凤储竟忍不住往边上偏了一偏,方才醒悟过来,水棱镜只能单向看见事物,对面的李南落还关在天牢之中,根本不可能看见他。   “什么叫人失望?”他端详那片水棱镜,淡淡回答。   天牢之中,李南落便看见眼前蓝天白云之间,一片涟漪,一个声音带着睥睨苍生的高高在上,轻声问他。   那种高高在上,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成了习惯和自然,仿佛他天生如此尊贵,好像他本身就是神祇。   但李南落只是嗤笑一声,“曾与他一同经历了那许多岁月的凤储,手段不过如此,将我安排在焱族长的边上,你想看我有何反应,只管告知就是了,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好一张利嘴。”不见人影,只闻人声,凤储的声音在半空回荡。   “不敢不敢,只是当年有一只大妖,牙尖嘴利,总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我便跟着学坏了,所谓近墨者黑。”   华室之内,南宫也听见了这番话,这和他所认识的李南落不同,他在他面前总是淡淡的,有平和的时候,也有疏远的时候,可如今,他言辞犀利,竟让凤储都冷哼起来,显然是动了气。   李南落所说的大妖是谁,答案毋庸置疑,言下之意,全是因为陆吾,这也是凤储所不认识的陆吾。   陆吾竟有毒舌的一面?他岂非最是讲究律令,对谁都不会多言?重活一回,却对李南落另眼相看起来。   这些话凤储无人可说,自然也不好和南宫说,真的与李南落对骂,他又觉得自降了身份,不过是一个人类而已。   于是他一拂袖,水棱镜在一阵涟漪过后平静下来,看那一抹红色的人影淡去。   随即断然对南宫说道:“我知你心系于他,如果有一个机会放在你的面前,让他可以对你倾心,你敢不敢抓住?”   南宫先前还在担忧李南落的安危,此时听到这句话,怔了一瞬,“当真?”   “你忘了,此地是归梧栖,当初你们那华胥国的老儿定然和你说过,无论你所求为何,归梧栖都可以办到。”   南宫的心跳骤然加剧,咬了咬牙,“是什么办法?”   凤储的身影在帘幔后微微晃动,仿佛在发笑,却无声无息,影子倾靠过来,那声音淡淡说道:“你可以去见他了,我现在就将法子教给你。”   夜苍穹用了那张启阵的符。   阵法发出耀眼的光亮,他本就头痛欲裂,此刻更是觉得仿佛连头颅都要炸开。   那不断往里挤进来的记忆,将这一生的记忆一点点掩盖,他却牢牢记住了其中的一个身影。   这一回,要是再忘却,再消失不见,他再也不会原谅他的。   心里有个声音这么说着,他因此而升起一种恐惧,因为害怕失去什么重要之物的恐惧,他不断地在脑海中描绘那张面孔。   少年时的,长大时的,温和带笑的,腼腆害羞的,然后逐渐地,慢慢地,只剩下一片冷漠,朝他看过来的时候,眉眼之间又似笑非笑的,好像在质问他,是否又要忘却,又要不告而别。   这一次,不要再回来了。   他对他说。   不——夜苍穹紧紧抓住脑海中那个人的模样,深刻无比地印在脑海中,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让他等待。   和那试图擦去所有现世的力量抗衡着,属于此世的夜苍穹,和属于千万年岁月的陆吾,在一个躯壳里不断互相侵蚀融合。   夜苍穹一双兽瞳,忽而深沉如墨,忽而灿金如烈阳,当他站在归梧栖之中,失控的力量让他在挥手之间毁去了立在半空的一座石碑。   穹楼二字镌刻其上,又在顷刻之间爆裂四散,本就归梧栖境内的边界,此地无人,夜苍穹在它崩裂之时看清了,这块石碑如同图腾,镌刻着一头九尾的猛兽和一只伴随一旁的凤鸟。 第228章 桃花香影   流云滚滚, 似如仙境,在归梧栖之中所有的妖物、人类、活着的一切,都习惯了每一日不会改变的秩序和平静。   这一日和平日一样, 阳光和煦, 绿草如茵,天上有长了翅膀的小妖飞过, 几座殿宇安静矗立。   几个小妖盘坐在地, 边修炼边交换着消息。   “归梧栖虽然大, 可天长日久,没个新鲜,等有机会, 哥也去人间耍耍,杀个把的人类, 不知有没有意思, 凤储大人给不给奖赏。”   “别提了!什么人类,天牢那边, 听说又关进去了什么厉害的人物,哥几个都好奇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路,那个人类竟然能叫烛龙大人都吃了苦头, 能拿下也不容易。”   这消息叫其他几个小妖都十分好奇惊异, “真的假的?”   “哪会有假, 朱厌大人听说了都说是老相识, 想找机会和那人类再打上一场,过过瘾。”   “果然是朱厌大人啊!”   “果然是朱厌大人啊!”   “那可不, 朱厌大人自咱们这儿刚成的时候就在了,说是元老也不为过。”   “那会儿听说还有掌令大人, 那才叫威风!要不是因为掌令大人不在,我们何苦龟缩在此地,人间大好的地方,要是都叫咱们妖给占了,那有多美。”   “你想得倒是挺美,那么多人类,就由得你说占就占?天上那么多神仙大人,就容许我们那么做?天道你懂不懂?也不怕遭了天谴。”   年纪最长,见识最多的妖,面孔像条鲶鱼,捻了捻自己的两撇胡须,觉得与这些小妖讲这些全是白费功夫。   小妖还要开口,却听远处一声如同虎啸的吼声,啸声来得突兀,一声似如虎啸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归梧栖,顷刻间地动山摇,仿佛时间永远停滞,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的地方,被啸声打碎了平静。   这是一种真正的打碎,仿若自归梧栖存在开始就一直在天边的云彩,在虎啸声支离破碎,微风骤停,阳光不再,绿草渐渐枯萎消失,几个小妖方才盘坐的湖边,眼前只剩下一潭死水。   好像顷刻之间,归梧栖的所有生机都被人一下拿走了。   几个妖物腾地站起来,那啸声里有一种叫他们无法抗拒的力量,那种力量让他们本能地产生恐惧和臣服之心。   鲶鱼妖面色发白,一双眼睛却发亮,“莫非是掌令回来了?”   “凤储大人等候了千年的掌令大人?”   归梧栖里骤然的变化,让各处妖物骚动不已,那阵啸声和其中传递出的意思,叫所有妖物都忘却了眼前的变化,仿佛刻在骨子里一般,听到那阵长啸,就唤醒了刻在妖物骨血之中的认知。   这是他们的掌令。   掌令存在本身,就是律令。   不约而同,也不再需要任何确认,归梧栖里的妖物,无论身在何处,躲在哪里,都在听到啸声的那一刻跪下身来。   在变得无比荒凉,如同荒野一般的地上。   虔诚叩拜。   归梧栖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岩石山壁,寸草不生,那些矗立在半空的殿宇依然华贵,可殿宇底下露出了尖锐崎岖的岩石碎块,仿佛是被从地上连根拔起。   这才是原来的归梧栖,这才是当初的穹楼。   “是他来了!”那间华室之内,帘幔之后,凤储听见啸声难掩激动,一只瘦弱的手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帘幔。   “为了那李南落来的,又不是为了你,你如此又是何必。”烛龙瞥了一眼那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当年你为了跟随他,硬是强迫自己涅槃,搞成今天这样,要靠药物才能勉强维持,还要给外面粉饰太平……。”   “他倒好,一来就把这层皮给扒了。”烛龙转过身,朝外头的荒芜摇了摇头。   “这样也好,维持外面的样子,浪费了我太多妖力。”凤储又恢复了淡淡的模样,可烛龙听得出其中隐藏的喜悦,因为陆吾终于来了。   “他就是这死板的样子,什么都容不得做假,不过这么看来,这回真的是陆吾了?只要是陆吾,总能记得你,兴许就不会再对李南落如此执着,毕竟他这个家伙,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他若不放在心上,当年就不会建了这穹楼——”   “可算了吧,他是没有感情的东西,建这里不过是为了约束我们这些妖物,说是掌令,不如说是看守,他是看着我们这些妖!莫要作恶!莫怪天帝叫他看守帝之下都。”烛龙狠狠呸了一口。   “是否还念旧情,我们看看便知,幸好方才让南宫先一步将李南落带走。”凤储又缩回了手去,恢复了平静,悠悠然地说道。   “趁着他还没来,告诉你一声,你让我搞上的那个夏栖国小子,他已经成了,如今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启阵之时也按你的说法,把他留在了那里,这么做是不是就够了?”烛龙一只独目,黑红相间,流过诡异的暗光。   “做得很好,接下来你知道会如何,你可舍得?”凤储在帘后,仿佛只是好奇,问得随意。   “不用试探我,有什么舍不得?那小子弄到床上滋味是不错,想怎么弄他都行,自己还会寻些花样,天生的贱货,可吃久了也不新鲜了,不过就那样吧,他还在做一统天下的大梦呢。”手指搓着下巴,烛龙嘿嘿发笑,只当赵崇云是个玩物。   若是陆吾对那李南落也是如此,就好了,凤储挥手之间开启了水棱镜,里面映照着赵崇云和赵杞安两兄弟。   “兄弟对阵,不死不休,真是一场好戏。”   烛龙却低头看着身上被灼烧的鳞片,不知道是哪一种魂火所噬,凭他的妖力,用了所有能用的药物,居然都不曾好。   那个李南落——烛龙咬牙切齿,独目中满是冷笑。   “你说叫南宫把李南落带走了,说不准也有一出好戏,到时候有什么好瞧的,可要叫上我。”烛龙笑得意有所指,想到那场景,不仅解恨,还有些心痒。   如李南落那样孤高冷傲的人,就叫人忍不住想看他被拖入凡尘,被弄坏,被玷污的样子。   到时候,他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李南落此刻正坐着,不知身在何处,只瞧见雕梁画栋,外头殿堂还立着白玉柱子,精雕细琢的纹样,各色异兽盘踞,房间里琉璃灯晕着光,周围垂着晕红的帐幔。   昏黄光影,仿佛一瞬间将他拉到了夜晚。   前一刻分明还是白日,焱族长发起疯来,说要变天了,冲着两人之间的石壁一阵出掌,南宫陡然出现,说要带他走,牢门洞开,不由得他不答应,被南宫一拽,脚步踏出,眨眼之间已经来到了此处,这里应当是个什么法器开启的领域。   “你也是归梧栖的人?”他皱眉看他,说话之间流露出不满的意味。   南宫却反而喜欢他这样,总好过一味地平淡,“我不是,我说过我是华胥的人,是陛下的人,我出入此地,不过是因为两边需要一个传话的。”   李南落点点头,这下说得通了,“怪不得你会知道归梧栖就是穹楼。”   “我也不过是知道一点罢了,此地全是凤储的眼线,我也不能随意走动,将你带出来不容易。”南宫从桌上拿起一只白玉杯来。   不知何人,何时准备的茶水,居然还是热的,李南落看着他斟茶,知道他是有话想说,或是凤储有话想说。   “你这一回,可是要替他们传话?”   “我……只想与你说说话。”南宫将茶盏放在他面前,白玉杯薄如蝉翼,透出茶水汤色,他见他不接,一直把杯子推到他的手边。   温润触感贴到了李南落的手上,热得有些发烫,他抬头看南宫,那张斯文俊秀的脸上,因为忧郁而变得深沉,眼神却和那杯茶一样,热得烫人。   “夜苍穹很快就会来的,我求了凤储,给你我一些时间,我只想问一句话——”他捏着自己面前的白玉杯,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克制住,不去握李南落的手。   “要是没有夜苍穹……”   “可夜苍穹早就存在,早在那么多年前,他就存在。”李南落甚至不让他说下去。   茶香和淡淡热气笼罩在他脸上,在他面前飘散,他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在叫他不要说下去。   他甚至不想听。   南宫的喉咙忽然被堵住了一样,强笑一声,“喝茶吧,这是只有此地才产的桃花香茶。”   李南落并没有喝茶的兴致,他看了一眼颜色浅淡,带着薄薄绯色的茶水,只拿在手中,却未沾唇。   “你若是没有别的想说,不如就让我回去,归梧栖我已经待够了,他不动手,那便由我来动手吧,再晚,夜苍穹就要来了。”   “又是夜苍穹!”南宫忽然沉下脸,白玉杯砰地一声放在桌上。   “你要为他做到什么程度才甘心?不想让他为你面对昔日故友,你情愿自己挡在前面,要与整个归梧栖为敌,如今知道归梧栖就是穹楼,是他所创建,你又怕一手毁了他当初的心血,烈焱族那人求你,你也不曾动容……”   “南落,你事事为了他,我还是那句话,他值得吗?”南宫扶着桌沿,倾身望来,李南落对上他那双眼睛,还有他眼底的沉痛。   “你犹豫了,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归梧栖,如果其中有夜苍穹的手笔,你就不想它完全被抹去,所以至今还未动手,是不是?否则,你岂容他们把你关起来,只为了等那凤储露面?”南宫一直将他看得分明,他毕竟曾经是他的大哥。   他们兄弟二人一同长大,他自然懂他,李南落沉默了片刻,“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既然他是我选的人,无论为他做什么,都是我选的路,也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可我为你不值!”南宫一直明里暗里露出过对他的别样之意,可从未像如今这般,忽然一把捏住了他的手。   “我就不行吗——”他的手握住了他的,额头就抵在握在一起的手上,他近乎哀求似地,喃喃低问。   “我……就不行吗?”   李南落一时间没有挣脱,皱了皱眉,“可你已经是我的兄长了,只做兄长,不行吗?”   “做过你的兄长,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能?”南宫苦笑,“这不公平。”   “世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公平。”李南落要收回手,南宫却紧紧抓住不放,“你总是表面很强硬,对敌人自然能下狠手,可其实对你在乎的人,你心软得很。”   他忽然这么说,叫李南落挑眉,南宫却在下一刻将唇贴到了他的手上,亲吻了下去,“我这么做,你能将我如何?”   李南落自然不能就这么要他的性命,抬眼之间,却见南宫眼中好像开出一朵桃花来,那不是真的一朵桃花,而是一团桃花般的影子。   浓郁得醉人的桃花香气,瞬间弥散开来,将两个人包围。 第229章 陆吾的律令   归梧栖、穹楼, 无论此处叫什名字,都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事。   此地真正的主人,即将归来。   这是一场大的变故, 许多妖物期盼了, 或是听说了许多许多年的掌令大人,竟真的回来了, 凤储大人所言不虚!   妖物随性, 在人间肆意妄为, 除了因为本身缺乏管束,也是因为漫长的岁月别无其他有意义的事来消遣。   对,正是消遣, 人类数十载至多百年的寿数,在妖物而言不过是个转瞬, 他们不过是在人世之间戏耍一番, 做个消遣。   就好比,人类忙完了自家的一摊子事, 去隔壁家里逗逗猫,逗逗狗,你说这人会担心,今儿逗完了猫狗, 狗会不会开心, 猫会不会生气吗?   妖物对人类, 就是这么个看法, 没有多少妖物会意识到对人类而言,他们所做的事, 是应当还是不应当,是否会给人间造成过大的影响。   约束管理这些妖物, 便成了掌令要做的事。   人类畏惧嫌恶妖物,妖物也并看不上人类,互不相干才是最好,陆吾分明知道,却还是选择重做一回妖,不做那神仙,还到了人世之间。   搅入凡尘,遇到了李南落。   立在半空的猛兽拉长了身子,九条长尾遮住了天日,整个归梧栖犹如被这庞然大物所遮蔽。   夜苍穹,也就是曾经的陆吾,横在半空,不言不动,可风云雷电,依然从他身边汹涌而过。   地上妖物叩拜,虔诚不已,除了恐惧就是敬畏,有一些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自知道这位是掌令起,就对这才在归梧栖露面的大妖,如此轻易俯首称臣。   “凤储——”好似雷霆响起,夜苍穹化作原身,巨兽横空。   只见那兽身之上犹如披了铠,原本银白的毛发之上出现了一条条玄色光纹,兽首之上却是一张人面,无喜无悲,俯视苍生。   银发渐渐转做了玄黑,头上也有甲胄,玄黑长发便在甲胄之下如同黑焰飘扬,在脑后无风自动,晕着一轮金晕。   “凤储!”   他再次喊了他的名讳,多少年来,已经无人敢直接喊他名讳了。   华室之中,帘幔之后的凤储身影一颤,硬生生止住了步子,那层始终遮蔽的帘幔许是被拽住了,起了一阵阵的涟漪,帘后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露面。   只有一阵声音,传到半空,“你终于回来了,没有叫我白等一场。”语声幽幽,仿若叹息,又带着明显的欢欣。   夜苍穹循着声音望去,不远处的殿宇里,他知道凤储就在一道帘幔之后,却不知他为何不露面。   凤储似有苦衷,他不出现,却隔空与他说话,“陆吾,叫我等的好苦,你可知我为了……”   “他人呢?”直接打断了他,重回的陆吾似乎并没有什么耐性。   凤储一句话都没有说完,闻言愣在那里,帘幔之后的身影也僵住了,分明已经是陆吾了啊,为何……   “他?你在说谁?”凤储咬牙问。   夜苍穹的声音平平,压住的语调里却有种即将爆发的威慑力,“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李南落,他叫李南落,他是被烛龙那蠢物带走,他在此地,你若不将他交出来,我便自去找他。”   那双望过来的兽瞳灿金,不可逼视,分明是夺目之色,却叫人胆寒,好似有岩浆在这底下,顷刻之间就要叫此地覆灭。   这眼神,和凤储记忆中的陆吾全然不同,他分明是律令本身,他最是讲究原则,最是无情,任何人类和妖物都不能令他动一下眉头……   帘幔不断晃荡,就差被帘后的人拽下来,“你不是陆吾!”   “我若不是,我又是什么?”夜苍穹嗤笑一声,身形翻腾,带起一片飞卷的飓风。   风云消逝再无痕迹,夜苍穹身形一动已经朝着天牢的方向飞驰而去,地上叩拜的大小妖物抬起头来,只看到天上残留的雷电和破碎的流云。   归梧栖还是归梧栖,可撕去了表面平静的归梧栖,更像夜苍穹也就是陆吾,记忆中的穹楼。   穹楼就是管束妖物的地方,要那些粉饰太平的东西何用?妖物就是妖物本身,不是天上仙人,装模作样,要将此地装得如同仙境,何用?   夜苍穹记忆中的凤储,不该是这样肤浅的妖物,可如今他并无时间好好与凤储再谈旧识,心中有一个更叫人心焦的存在。   李南落。   被烛龙擒来此地的人类,他的心里,明明白白的空处一块地方来,少了一些什么,而那少去的部分,就在李南落的身上。   心里担忧,便有无尽牵挂,不在眼前,便心生恐惧,那小崽就算被他教得再好,在这里,这里毕竟是归梧栖,他如何能讨得便宜?   他被烛龙擒来,有没有受苦,是否受罪,光是想上一想,夜苍穹都能冒出无尽的怒火来。   这笔账被算在了烛龙的头上,正在思忖之间,不远处烛龙拦住了他的去路,“陆吾!哪里去?”   “关你屁事。”野兽狂奔到了天牢之前,他还记得这座囚牢,眼见无数囚室,心中窝火,又是急切。   “小崽!”他跃到山头,虎啸和人声和着,好像打雷那样落在山头,“南落——”   “听凤储说你不对劲,我还不信,原来你真的不对劲。”朱厌从山后出来,见了旧友,又是能够与之为敌的对手,兴奋的直接扑了上来。   夜苍穹却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厉害,他竟不闪不避,九条长尾一扬,身形飞扑,指爪如刀,在朱厌身上撕开无数血痕,而他此时招式还未递到夜苍穹眼前。   烛龙冷哼,“他早已不在天牢了,陆吾,这不像你,你什么时候这么冲动过,你的律令呢,你的法则呢?就为了区区一个人类,你这是在做什么!”   “莫要多说了,先打一场你们再去说!”朱厌不看身上的血,只想好好打上一场,“那人类不过是被带去桃花阁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   桃花阁?!   夜苍穹脑海中自然的浮现出自己曾经的记忆,桃花阁……   烛龙想要阻止朱厌多嘴,却没能来得及,当下狠狠呸了一口,早知道就不该叫这死猿猴知道这事。   “蠢货!你要坏了凤储的大计!”烛龙身子一动,成了一条长蛇,天色顿时一片火红。   “桃花阁里满是桃花瘴,那株桃花妖千百年来不曾驯服,你们将他带去哪里作甚!”充满威压的话语声,随着夜苍穹兽爪扑飞而来。   他不信。   好像红色的天空都要被巨爪撕裂那般,天上一片雷云滚动,烛龙不敢多话,喷出一口龙息,天空之上又是冰火交加。   朱厌眼看烛龙已经出手,要抢了他的对手,气得哇哇大叫起来,夜苍穹却根本不想与他们浪费时间。   烛龙的龙息在他一甩尾之下被拍散,夜苍穹如今恢复了往昔的力量,记起了过往,也记得了自己当初的心情,为何会不做这陆吾,却更惦记着李南落,胸中本就充满了愤怒和焦急,面对烛龙和朱厌两个难缠的东西,再不留手。   只听一声长啸,天上忽呈异象,春日雨雷、夏日炙火、秋日寒风、冬日冰雪,同时出现,四季同时聚齐,陡然间天地都似变色,天地之力融汇成转瞬四季,烛龙在这不断流逝的四季交替之中,四肢都开始僵硬。   过快的变化让烛龙无法适应,他本是蛇妖,最惧冷热骤变,朱厌不仅不急,只当没瞧见,还哈哈大笑起来,“陆吾,你当年要管我,如今正是时候打一场,赢了我就还是听你的。”   夜苍穹根本不加理睬,一爪踩去,朱厌还待出招,可这一次与他做对手的是陆吾的本体,不是当年的夜苍穹了,哪里能有他还手之力,只听一声——   “违令者,囚百年。”   朱厌和烛龙不知怎的,一点都不能再动弹,天地之间所有的力量将他们固定在半空,就像被什么压住了,就在此时,夜苍穹仿佛厌了用喊的找人,眼神一抬,巨大的兽爪临空,眼看着就像是要将这整个天牢拍碎。   “陆吾!你不要胡来!这可是你建的天牢,此地专押不听管束的妖,你忘了吗?你最是讲究规矩的人,可不要……”烛龙的话没有说完。   层叠不知几仗高,高耸直入云霄的天牢,整座山被一爪之力拍的摇摇欲坠,在半空落下无数碎石。   夜苍穹还留了手,生怕李南落万一也在其中,一双眼睛金芒灼灼,他一一望去,在关过李南落的那一间停留下来。   他看出他来过,里面却已无人,隔壁焱族长此时抓住了铁栅栏,满头乱发状若疯癫,嘶喊道:“他被叫南宫的人带走了!我告诉你他在哪里,夜苍穹——你替我毁了归梧栖!”   夜苍穹听到南宫二字,想到那桃花瘴,忽然明白凤储要做什么,玄黑长发暴涨,四散开去,怒从心起,那凤储……竟敢!!   整座天牢,在夜苍穹的怒火之下逐渐崩塌,锁住整座山的铁链断成无数截,从天上一直坠下,将地上的一片荒芜砸出一个个坑洞,铁栅栏化作铁屑,被归梧栖以各种原因囚禁此地的人类和妖物,纷纷逃窜。   整座山都塌了,庞然巨兽的身影却一个闪动,消失在半空之中,烛龙和朱厌被砸下的山头压在了身上,他们依然不能动弹,却都瞠目结舌,望着那半空消失的身影,不敢相信……   陆吾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那个陆吾?最讲规矩的陆吾?他不是掌令吗,他就是律令本身……”朱厌说不下去了,这和眼前的陆吾完全对不上。   “看那模样分明就是陆吾,可他竟为了一个人类……凤储等了他千年,他也没有多看他一眼,这人类和他在一起才不过区区数载,他竟能亲手毁了自己当年建的天牢,他是不是疯了?”烛龙连叫带骂,暗自又为凤储已经做了的事而感到恐惧。   “何止天牢,我看要是那李南落真有个什么,他能把这里都给毁了,既然是他建的,他为何就不能一手毁去?”朱厌被倒下的山石压在了地上,山石逐渐堆积。   成了碎石的天牢压了下来,在一片烟尘之中,烛龙也被囚禁于碎石之间,他身上一点妖力都使不出来,听了朱厌的话,那点恐惧放大成了惶恐和颤栗。   要是李南落真有个什么事……   桃花阁中,桃花香气弥漫,淡淡的桃花香起初叫人心醉,然后渐渐的,浓郁的甚至叫人作呕。   李南落眼看着南宫眼底那一团桃花影逐渐放大,从他喉间、口鼻、耳中,甚至伸出了桃花枝来。   细如藤蔓的桃花枝,开着一朵朵粉白桃花,桃花细小,还是花苞,花瓣嫩如水红,南宫的眼睛里已经全被桃花影子占满。   “你若忘记了夜苍穹,是不是……眼里便会有我?”他微笑地看着他,带着些怜惜。 第230章 桃花瘴   李南落倏然后退, 抬起手来,又有瞬间的犹豫,就在这一瞬之间, 南宫身上冒出的桃花枝子, 已经越来越多。   南宫见他退去,没有上前, 只那么站着, 他渐渐收起了笑, 深深凝视,见李南落冷然之色,他忽而叹息说道:“开玩笑罢了, 不用担心,等这桃花妖吸饱了人血, 花开花败, 便好了。”   “什么好了?”李南落眼看着那桃花枝子仿佛蜘蛛的螯足那样一根根,一道道的生长开来, 只觉一阵头皮发麻,若是旁人他自可下手,可面前却是南宫。   “能有一天,叫你这么犹豫, 不知是不是该对我出手, 如此, 我已知足了。”南宫安然坐了下去, 好像没有那么多花枝从他身上冒出来,他甚至端起了茶。   可是他的脸上已经被桃花枝子洞穿, 那一根根冒出来的花枝,终于将他整个让人裹了起来, 长出的枝蔓向李南落延伸过来。   李南落眼看着那上头的桃花先是嫩红花苞,慢慢变作了娇艳欲滴的艳红,抬手之间掌风如刃,劈断了那一片花枝,便渗出艳红似血的枝叶来。   他看着南宫,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你——”他方才开口,南宫就摇摇头,“不用多言,这株桃花妖已经与我融合,我大小也算是成了妖师呢。”   他竟然还开这样的玩笑,李南落一脚踢翻了桌子,和上面的桃花香茶,“你究竟在做什么!”   “凤储问我是否想要试试,让你心系于我,我知他有别的用意,却也答应了。”南宫转过脸来,脸上的桃花花苞,慢慢开出了桃花来。   “这株桃花妖,据说千百年来不曾驯服,便被禁锢在这桃花阁里,不知是否我的执念与其相和,很简单的,桃花妖便融进我体内,长在了我的心上。”   那朵开在脸上的桃花,就在眼眶之下,南宫的那只眼睛隔着桃花,好像也染上了那片妖冶的艳色粉白。   一片片花瓣,娇嫩得好似碰一下就要滴下花汁来,摇曳生姿,浓艳欲滴,桃花香气熏人欲醉,李南落看着这样的南宫面色发沉。   “你也疯了吗?你成了这样的妖师又有何用,我不会对你另眼相看,要想用桃花妖叫我迷惑,你觉得还有几成的可能?”至少他目前丝毫未曾受到影响,李南落面沉如水。   “就算你曾是我兄长,你若成了为祸的花妖,你可知道,我一样不会放过你?”他不知道,为何南宫会对他有如此的执念。   花枝上的花朵,逐次盛开,南宫摇了摇头,又用那种怜惜似的目光看着他,“那时候你还小,名义是兄弟,可我有时候真拿你当了弟弟,等后来你长大了,我倒是还想将你当成兄弟,可这心里……”   “又不愿意了。”他摸着自己长满了花枝的胸口,摸到一片桃花。   他低头注视,淡淡微笑,“我一心牵挂于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牵挂,只是一味的放不下,却又什么都做不了,为兄,未能护着你,为官,我也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甚至连官都算不上。”   “我是孤儿,无牵无挂,唯有华胥国和你令我放心不下,华胥国有陛下了,而你……凤储这一株桃花妖,可造桃花瘴气,迷惑人心,不止是迷惑,桃花瘴能损伤认知,一旦被其侵蚀,心里便只会剩下眼前所见之人,再也不会记得其他。”   南宫越说,李南落越是心惊,这些话竟好似遗言,猛地抬眼,皱眉问道:“我并未被桃花瘴所迷,你究竟做了什么?南宫?”   “我让桃花瘴,弥散在我身体里,如此你就不会有事了。”南宫说的缓慢,面带微笑,然后好似觉得疑惑似的偏了头,“他怎么会以为,我会舍得害你?若你心里只有我,再无其他,你也就不是李南落了。”   “你不要做傻事!”李南落到了这时候再不犹豫,沉声召唤,“小鬼!吃了那株桃花妖——”   “没有用的。”两个声音同时开口,一个是面鬼那状似幼童的语声,还有一个却是南宫。   “没有用的,桃花妖已经与我并在一起,融入了我的血肉,花朵汁液俱是我的血肉。”南宫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李南落的身上,他就像要将他好好的,深刻的印在自己的眼底那样,一瞬不瞬的看着。   “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吧,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自寻死路,主要还是为了让你出去。”南宫终于站起来,此时他就像一株桃花树,花枝摇动之间,艳红夹杂着粉白的朵朵桃花落下开到极盛,开始落下一片片的花瓣来。   粉桃色的花瓣,美到极致,可一旦长在人的身上,便成了难言的诡异,南宫一步步走来,脸上已经开满了桃花,桃花瘴气真在慢慢侵蚀他,他的话越说越慢,“两国交战……十数万将士的性命……华胥国将士的性命危在旦夕。”   李南落猝不及防,眸色一凛,“何意?!”   “陛下让我在华胥与归梧栖之间往返,我对此地十分熟悉……却依然不曾见过凤储的样子,他要服药才可勉强维持行动……他要挑起战争,定有图谋……应是关系他自身……关系到他是否可以恢复……”   李南落想要救他,又不知从何下手,偏偏南宫的这些话,如此重要,他也不能不听,不禁咬牙喝道,“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说!偏要到了这个时候?你的命就如此不值钱?”   南宫发笑,“如此我才可取信于他,若非如此,我们岂能到了桃花阁……桃花阁里,这个花妖知道出去的阵法如何启动……只是被禁锢在此,才动弹不得……我与他融合便知道了出去的法子……”   归梧栖的出入,都要有阵法启动,或是得到凤储的允许,否则轻易不可进入,南宫自己跟了来,一路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走,是否就在等这一刻?   李南落沉沉注视,竟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南宫,南宫却无需他再多说什么,多说无益,已经被桃花盖满的脸上,看不出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还是平淡的,却带着笑意,“这一回我总算比夜苍穹先了一步。”   等那个大妖来了,见李南落已经不在此地,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只是想了想,南宫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长出桃花树的身形,连发笑都只能发出古怪的沙沙声,笑声之中桃花盛开,枝头摇晃,落英缤纷,花香里带了一股血腥气,所有粉白花瓣都成了似血的殷红。   李南落眼看着南宫伸出那已经成了树枝子一样的手,十个手指就是十个树杈,一个阵法在他手中亮起。   “出去之后还是要小心……外面战事必有缘故……可惜我没有弄明白……”南宫整个人已经陷入在桃花的花枝和花瓣里,看不出人形。   李南落眼看周身被耀眼的光芒包围,阵法启动他就会出去,他知道不能再等夜苍穹了,要是如南宫所言,凤储要的就是挑起战乱,那他要做的就是及时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李南落在阵中眼前一片光亮,他发现南宫并未随他一起出来,南宫身上桃花妖一直没开口,此时两者即将完全融合,李南落在消失在阵中之前,却听一个带着怨气的沙哑声音有些疑惑的发问。   “你不让他为你倾心,竟能狠心舍了自己?”千百年来,桃花妖看尽了世间情爱,对此觉得诧异。   “怎么叫狠心呢……我本来眼里就只有他一人……被桃花瘴所迷……也只还是他一人……迷不迷,又有何区别?”南宫含笑。   舍了自己?他本来就没有自己啊。   当初他是李况,后来他是南宫,他被安排着成为他的兄长,又被安排着成了陛下的眼线……   这一次,就叫他做一回自己吧。   南宫与桃花妖终于融合,桃花瘴终于让他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在他失去神智之前,眼前只有那逐渐消失的身影。   如此,他哪怕成了失去理智的花妖,也不会忘了他了。   李南落出了阵,眼前仿佛还有满目桃花,鼻间缭绕的香气不散,他想回去将南宫一起带出来,也已经来不及了,眼前战事更为紧急,他阖了阖眼,压住心底的震动,终于还是转过身去。   眼前所见却是满地尸骸,章尾山的战场绵延开去,尸首堆积。   华胥国与雷泽国终究还是对上了,加上夏栖国,数十万大军,在孙望义、章兆康、赵崇云、赵杞安的指挥之下,生死相搏。   赵杞安坐在高台处,皇辇之下吸血藤扎根在地上,他看着战场上生死相拼,一个个夏栖国将士死去,目光闪动,一双眼睛亮的仿佛生光。   而赵崇云万万没有想到,他想要与之交好的雷泽国,背后竟是那个当初被他陷害送出去做质子的大皇子,发现之时,他一张面孔一时怒红,又一时铁青,终于吐出一口血来。   当年辛辛苦苦设了计,将赵杞安送了出去,他巴望着他死在雷泽才好,质子的身份,到了雷泽哪里会有好果子吃,他身在夏栖国,有时候也有意叫兵部做些试探雷泽的动作,惹怒了雷泽,吃苦的便是质子。   这些年来,他听过好些回,质子殿下在雷泽过得是如何凄惨的日子,每一回听见,表面上还叹息,心里却舒坦万分,赵杞安过的越是凄惨,他才越是安心。   哪怕有一天他就算回来,夏栖国也不会要一个被雷泽朝廷上下当做奴才玩物,当做畜生猫狗的皇子来接任大统。   赵杞安,本该死了的。   雷泽皇帝积威已久,可到底年迈,野心还足,身体却每况愈下,这才急着想要开疆扩土,几个皇子都被他压着,蠢蠢欲动,又不敢动。   亲儿子环伺在侧,盯着那个位子,不如狗儿子来的贴心,听闻皇宫大内养了好些个大型的犬只,雷泽皇帝比起人来,还更相信狗。   狗比人的地位高,便什么都抢在人前面,连别国送来的皇族质子,嫡皇子,都能送去给狗做玩物。   赵杞安应当在那一次被雷泽皇帝赐给狗儿子之后,便死了的,可为何又没有死?那会儿听说赵杞安已经是个废人,赵崇云心里还笑了一场,只有在听说他被带到战场之时,才有些紧张起来。   可再怎么都没想到,雷泽皇位竟被这赵杞安得了,他竟杀了雷泽的老皇帝,杀了那几个皇子,杀了所有的狗,然后把整个皇宫的人都给杀了。   他竟然得了一株吸血藤,成了个半人半妖的东西,还拿住了军权!   是归梧栖!定然是归梧栖!赵崇云愤怒至极,枉他不惜牺牲自己投靠了烛龙,到头来还是差上赵杞安一截。   两人在战场上见了,赵杞安光是站在那里,就像拿刀在他脸上身上剐。 第231章 凤凰卵   “赵杞安这个怪物判了夏栖国, 竟让雷泽的刀对着我们这些国人!众将听令!拿下叛国贼首级者,封侯!”   战场之上,赵崇云一脸悲愤, 含恨高喊, 夏栖国将士们冲杀上去,只是残兵, 却也有那些多杀一人多赚一人的心, 何况是高官厚禄。   到了绝路之上, 不是死,就是泼天富贵,别无选择, 财帛动人心,更有华胥国将士也被卷入这个战事之中, 那么多人, 难道还抵不过雷泽这些兵?   混战开启,就难控制, 寻常开战,大将还能运筹帷幄,还能调兵遣将,可到了这章尾山, 本来就不是寻常地势, 战局混乱, 章兆康和孙望义发挥的作用有限, 眼看着战事朝着三方混战的方向倾倒过去。   他们下令撤兵,但此时, 已经不是想撤就能撤的了。   兵戎相见,喊杀震天, 鲜血横流。   战局已无可挽回。   当李南落横空出现,脚下便只有成堆的尸首,几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远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是章兆康的亲卫章贺,他满头满面的血,眼神里一片茫然,抬手捂住脖子上喷射而出的血,整个人半边都是红的,慢慢倒了下去。   赵崇云跪在地上,被树藤缠绕,吸血藤吸饱了血色,将他裹得如同蚕茧,只露出一张充满绝望的脸。   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都不甘心,他不甘心看到赵杞安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不甘心就此死去。   可他还是死了,被吸血藤一根一根洞穿了身体,被慢慢吸干了鲜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亡逐渐临近,看着面前的赵杞安对他露出淡淡的笑。   赵崇云一死,赵杞安再也不去关注战事,他就坐在那里,看着已经失控的战局,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   脚下尸横遍地,李南落站在半空,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到那个给他端过热姜水的兵卒,看到章兆康,看到孙望义……   他们倒在尸堆里,不知是否还有气息。   整座山头被人血染作黑红,还有不知哪一国的残兵在砍杀,零零星星,李南落一双竖瞳霎时细若针尖。   说好要带他们回去的,他没有做到。   “凤——储——”   怒吼声在半空响起,天雷滚动,李南落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半空中仿佛有无数冤魂升腾而起,天地之间也似染上了一片晦暗。   淡淡笑声给了他回应,“李南落,你一直想知道,我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如今便是你该知道的时候了。”   凤储的声音充满了愉悦和得偿所愿的轻松,半空中一个接一个,出现几道光亮的线,又连成了一个繁复的符,无数个符又汇聚到一起,一个将天空占满的阵法,将整个战场和李南落,一起笼罩其中。   “我要的不是旁的,就是你啊。”凤储似在叹息,叹息之中含着无限的怨怼之意,“你本来不过是一个容器罢了。”还以为自己能得了陆吾的青睐?   一个容器?李南落脑海中转过千头万绪,“我的生父究竟是谁?”   回答他的还是一阵笑声,阵法越转越快,光亮闪动,无数鲜血冤魂汇聚,李南落只觉胸口忽然一阵灼烫。   火焰之卵在他还未召唤之时凭空出现,那阵灼烫像极了前阵子他感受过的,和着心跳,一阵阵跳动。   那团火高高飞升,不住膨胀,犹如一颗心脏不断收缩,李南落捂住心口,忽然明悟,面色一变——   “你终于明白了吗?你没有生父,当年我强逼自己涅槃,失败之后妖魂破碎,妖力四散,勉强将所有四散的妖力聚拢到一起,成了那一枚火焰之卵,存在了将火焰奉为神明的烈焱族里,只是我的肉身破碎,便需要重新养一个躯壳来容纳我的妖魂和力量。”   而李南落就是那个容器。   所谓的圣子,不过是能承受妖力的容器罢了,只是有的造得失败了,有的虽然成功,却没能被凤储瞧上。   “我尝试了不知多少次,才终于遇到了朱书容那样的,虽然是人,魂魄之中却纯净至极,没有一丝杂质,唯有如此的人类女子,方能诞下像你这样的……”凤储的语声里,有一丝欣慰和满意。   “能容纳妖物魂魄而不会令□□受损,能承受得住妖魂的融合,后来甚至还得了陆吾的血肉,这实在叫我惊喜,看来天意如此,到了我真正涅槃之时了。”   夜苍穹那时候竟能将自己的血肉给了李南落,凤储不得不认为,这是天意,“你受住了陆吾的妖力,变得更加强悍,还令陆吾与你之间有了牵绊……   他那样的妖神,本来可是不对旁人假以辞色的,如此一来,等我占了你的躯壳,陆吾和我,也可以回归原来,我们又能一起了。”   凤储感慨万千,等到今天实在不容易,他高兴至极,“李南落,你真的是一个绝佳的容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谢谢你。”   在凤储吐露真意的同时,李南落面无表情,四散飞扬的黑发里,一根根白丝发出妖异的光。   他试图闯出这个阵法,可在这个阵中全是汇聚而起的冤魂,人类的血气给了整个阵法一种诡异的力量,他竟完全无法令它中断。   “你既是凤凰,凤凰为祥瑞,你就是这样的祥瑞?夜苍穹就是夜苍穹,就算他成了陆吾,难道他还会眼看着你拿人命来填这个阵!凤储——你这么做有违天和,不怕天谴吗!”   李南落的脸上被火焰之卵映照出一片红光,心口跳动越来越急,眼看着那枚火焰之卵里面,就有什么要破壳而出。   “在我们这里,陆吾便是天,待我涅槃重生,我便是你,你便是我,你说,他还能舍得动我吗?”   南宫至死都没能弄清,归梧栖为何要挑起战乱,原来竟是为了用人命献祭。   十数万将士的性命,人血相祭,只为了涅槃,火焰之卵就是凤储的妖力,那竟然是一个凤凰卵?!   此时此刻,李南落在心里咒骂起夜苍穹来,凤凰也好,火焰之卵也好,归梧栖也好,穹楼也好,哪一个不是与他相关!   这个天杀的东西!这个混账!此时他又在哪里?!李南落怒从心起,眼看着火焰之卵越烧越红,越来越烫,那股力量终于破壳而出——   冲天的焱浪仿佛要将天烧破,一道火红的影子朝着李南落直冲而来,与此同时,另一道暗影从阵中无声无息地现身,悄然之间攀到了李南落的身上。   那是一个被烧得不成型的鸟,只有两只翅膀还带着些形态,浑身早已烂得不成样子,只依稀能瞧出几分凤凰的影子。   凤储!   李南落顾不得震惊,破壳而出的冲天大火,直接将他吞噬,整个人霎时成了火人,他在火中没有立即被焚烧,只觉得每一丝火焰都在朝着他经络血脉之中侵蚀进来。   血管发烫,经脉灼烧,就如那一次吞吃了妖尾,整个人如同被拆成了碎末,每一粒碎末都被烈火锤炼。   李南落嘶吼着,站立不稳半跪在地,伴随着凤储低声轻笑,天上的阵法忽明忽暗,章尾山上,因为这场渲天大火,战事终于停歇,剩余的人类将士,都抬头望天,如脱了力一般倒在地上。   “凤储!你究竟做了什么?!”半空亮光一闪,浑身玄黑,黑发飞扬,身披青黑战铠的男人陡然出现,好像天空被撕裂。   “我所认识的凤储不该如此心狠手辣,用人命来献祭重新涅槃,你疯了!”他一张口,先说的却是凤储,听着是谴责,实则却是忧心。   李南落在火焰之中咬牙看过去,看到他似乎熟悉,又好像有些陌生的夜苍穹,或者,此刻该叫他陆吾?   那个男人比夜苍穹的身形更为魁梧,如同天神那样站在半空,还是满身妖气,又充满了一种凛然的威仪,仿佛天地俱在他的指掌之间,一双灿金的眼,昭显天威。   李南落的心渐渐沉下,还是那张俊美妖异的脸,但他寻不到他所熟悉的夜苍穹,这不是夜苍穹,这是陆吾,又有一种愤怒逐渐升起,“你们——只因为你们是妖神,就可以为所欲为,罔顾人命?人类不是你们的玩物!!”   心越往下沉,愤怒越盛,夜苍穹既已不在,他还坚持什么!   不再抗拒火焰之力,他狂笑起来,放任自己被那团大火侵蚀,那抹暗色的影子也悄然落到了他的身上,一瞬之间,他眼前便闪现过无数关于凤储的过去。   和陆吾并肩创立穹楼,管束妖物,被人类敬仰万分,奉若神明的凤储,身披红色的斗篷,周身被火焰环绕,白发如雪,面容肃穆。   小妖看他的眼神,满是倾慕,大妖也对他十分敬重。   凤储赏罚分明,被人间视为祥瑞之兆,他谨慎公正,德行兼备,他与人类交好,有他在,便天下太平。   他是陆吾的左右手,是陆吾背后坚定不移的存在,自混沌之初,陆吾对战那些已入神级的妖物,他便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他在陆吾背后,替他挡住了所有的凶险,他是陆吾不可或缺的战将,他是陆吾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他的同袍。   他是穹楼的另一半,他是——陆吾的凤储。   李南落从未自卑,也从未看轻自己,可直到此时,他方才觉得,他没有资格与凤储去争,哪怕凤储因为涅槃失败而疯狂。   他也不必争,因为他心上之人是夜苍穹,他的阿夜,如今也已经不在了,只剩下高高在上,几近神明的陆吾。   只可惜十数万条人命,“陆吾……我将躯壳给了凤储,你可还能为人类主持公道?”他不放心,抬起头来,一双视线已经模糊的眼睛,勉强注视前方。   陆吾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还没回答,李南落已经承受不住,以手撑地。   凤储千万年来的妖力,汇聚成实质,不是当年一截兽尾可比的。   李南落感觉自己的魂魄与身体已经分离,他甚至能看到他的身体里有另一个影子,那是凤储,他和凤储在同一个躯壳之中,翻腾不止,双方都受到烈焱的侵蚀。   那种侵蚀同时也是加持,只要得到了火焰之卵的力量,占据了这具身体,谁便会成为这具身体最后的主人,同时拥有无上的妖力。   凤储终于占了满意的人身,他也被烈焰煎熬着,凤凰涅槃,脱胎换骨,妖身尚且未能成功,如今这半人半妖的躯壳,如何能抵挡得住?   要吃更多的苦,方才有望,但他并不胆怯,反而满怀期待。   烈焰熊熊燃烧,一双焰翅逐渐张开,抖落片片焰羽,凤储在躯壳里发出嘶鸣,鸟鸣声仿佛在召唤陆吾。   焰翅不住伸展,李南落的长发逐渐变白,一头银白长发染了火色,他眼看着凤储向陆吾伸出手。   那是陆吾,并非他的阿夜,李南落心中并无一点嫉意,只有一片茫然若失,陆吾归来,想起了他的凤储,而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夜苍穹。   只要此时他离开,凤储便可得偿所愿。   陆吾皱眉看了一眼,便知道此时最是关键,他似乎连思索都不需要,高大的身形一晃,虚弹一指。   凤储喜悦至极,朝着陆吾伸出手,只剩下骨架的翅膀,妖魂破碎,叫人怜惜。   陆吾一把接住灼灼燃烧的躯壳,将人扶到怀中帮他将妖力稳固,同时一个魂魄已经被弹了出去。   凤储不敢置信地从躯壳里脱离出来,被那一指弹到了半空,被烈焰灼烧的破碎妖魂发出一阵悠长的哀鸣,本就残破不全的魂魄被阵法搅碎。   陆吾接住了李南落的身躯,看他陷入昏沉,不禁一边摇头,缠绕着手中飘扬的银发和火焰,低头亲吻,叹息道:“你这个傻崽。” 第232章 天神   李南落在失去意识之前, 见到了凤储的妖魂被驱逐出去。   他前一瞬还满怀希望,伸手等着被陆吾接住,只是一瞬之间, 希望就成了绝望。   凤储显然没有想到, 千万年的同袍之谊,千年守候, 依然没有换来陆吾哪怕一丝的怜惜。   他在他和李南落之间, 居然选择了李南落, 一个不过相识数载的人类半妖。   李南落自己也诧异,陆吾为何会这么做,难道这个妖神竟然真的半点不讲情面, 是因为凤储做了违反律令之事,他才如此对他?   天道无情。   他知道凤储的魂魄被阵法搅碎, 在陷入无边黑暗之前, 李南落也感知到陆吾扶住了他,但他并未觉得喜悦和荣幸。   陆吾如此绝情, 又会如何待他?他已经打算随夜苍穹而去,留在这具躯壳里,又有什么意义?   魂魄继续被烈焱焚烧,凤凰的妖力在大妖之中也是排在数一数二的前列, 绝不是他半人半妖的身体所可以承受。   身上的每一寸都在经历着烈火的锤炼, 烈焱的折磨, 因为过于痛楚而将自己的感官分裂了出去, 李南落身上所有的感知都归于无。   他仿佛已经不在这个世间,时间也对他失去了意义。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缕意识, 一抹游魂。   他甚至找不到努力度过这一切,让自己醒来的理由, 他终究还是没阻止凤储,终究还是死了那么多人,华胥国经此一战,必要休养生息。   其他几国如何,也不在他考虑之列,百姓不经历战乱,便已知足,皇位是谁的,没有人在意。   而他并没有需要牵挂的人,沈家自有沈寒三做主,沈绮珺也是个聪慧的女子,不会亏待自己,蛟鳞与赵明珠好好的,时不时会给他写信,赵家的官位,魏吴央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会与赵家为难,定会保他们一家太平。   至于太医局,少了归梧栖,太医局早已在他手里逐渐收拢,不会在宫中为祸,其他的影子卫,影五在,不会做蠢事,至于殷迟……他活的本来已经不容易,如今少了南宫和他,再也不用夹在中间,定然也会好好的。   小九,有叶墨槿看着,不会乱来,就是那小鬼,少了他这个主子,怕是也会自由很多。   至于朱家,他欠娘亲朱书容的,却不欠朱家的,何况朱家那朱镇熙似也有几分妖力,朱家不至于没落。   思来想去,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李南落自己本身并不想成为凤储的继任者,那身妖力就算属于他,又有何用?起初他是为了活下去,才会跟着夜苍穹学习妖力的使用。   后来,夜苍穹突然不见,他是为了自己憋了一口气,拿住蛊雕,成为人上人。   可如今呢,他要这妖力做什么?代替凤储成为陆吾身后的人?   可他不是凤储,陆吾也不是夜苍穹。   李南落并未沮丧,也不是绝望,只是脱离了所有的感知之后,心头一片清明,清明得仿佛不受感情的影响,理智得连对自己都可以绝情。   他判定自己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   于是他没有醒来。   满头银白长发,被炎火包围,白发在火色之中丝丝飘扬,他闭着双目,面容沉静,沉静到有种不在此世的疏离。   李南落此时躺在一张如同红玉似的床上,红玉床就摆在相国府他原来的卧房里,镂花木床被挪开,红玉床周围环绕着火色,不住飞扬的火焰静静燃烧着,他躺在炎火之中,仿佛睡着了。   陆吾席地而坐,身形高大,就算是盘坐在地,床沿高度也只在他的手边,他摸了摸李南落的脸,视线始终落在他的身上,眉心皱着,又压住了心焦,只剩下关切。   小妖玹琴被他召到了相国府来伺候,当看到如今这样的夜苍穹的时候,玹琴那会儿在万鸾殿,跪下去之后就没站起来。   他怕得站不起来了,这眼前的夜大人好像又不是夜大人,可竟然能比夜大人还要可怕,他只是区区一个小妖,在这位大人眼里譬如尘埃,这位大人居然和他说话了?   “发什么呆?没见你主子还睡着,收拾东西,跟我走。”一开口,又是他熟悉的夜大人了。   玹琴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叫人一起收拾东西,侯爷大人被抱在这位夜大人怀里,周围还烧着一片诡异的红色炎火,可他一声都不敢问。   整个皇宫里,无人敢问。   那一日,只听天上雷云滚动,电闪不停,白日里竟有异象,好像天要塌下来了,又好像这一世到了尽头,所有人都恐惧于天威,缩在自己的房里,跪在地上祈求上天。   就连华胥国君魏吴央,也破天荒地去了祭祀,那时候战报还未送到华胥,无人知道结果,魏吴央不知道老天爷到底给华胥安排了怎样的命运,只能祈求上天。   也就是这一天,京城上空忽然响了一声惊雷,好似天被扯破,出现了一尊天神,百姓们眼看着天神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无不对着半空残留的火色和金芒虔诚跪倒。   这是老天爷派了天上的使臣吗?   凡是这一日在外头见了天使的,无不欣然自喜,没见到的自然是怅然若失,好像亏了半辈子的福气似的。   那一日皇宫大内,谁也没拦住这尊天神,直到他居高临下站在半空,朝着正在祭祀的魏吴央发话,说要将东野侯带去相国府,令相国府周遭不得有闲杂人等打扰。   魏吴央和一群大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凡是有点眼力的,都看得出这是尊大神,他们求神拜佛,求的还不就是这样的存在。   就算妖神,也是神,这气势这模样,光是站在那里,一眼望来,就算是叫人跪惯了的国君魏吴央,也只能拜倒下来。   像夜苍穹,神态模样却又有些不一样的这位大人,身披战铠,背有金轮,说完了便留下一道残影,消失在半空之中。   魏吴央和群臣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想着一件事,他们华胥国是不是有尊神佛降临了,他们华胥有救了!   雷泽算什么,雷泽国再厉害,难道还能让妖物在这位大人面前嚣张,那简直是找死吧,魏吴央也不祭祀了,眼前现成的,还跪求什么,当下便叫人将相国府周围保护起来,不得叫百姓和闲杂人等过去碍眼。   若非怕做的太过,他都想把百姓都挪去别处,那块地方就单单把这位爷供上就成,至于这一位手中抱着的,魏吴央虽然没看清,也知道必然是李南落。   眼见他不知生死,魏吴央才略微压下了一些心中的喜意,要是李南落有个什么,这一位定然不会这么平静,想来应该是无事吧。   其实陆吾并不平静,他本以就是想让宅子周遭都不要有人留下,就连相国府内,也只要玹琴一个小妖照看。   “要是兴师动众,你醒了又要骂我胡来,可若不那么做,你的妖力一旦外泄,外头的人都活不了。”对着床上的人说话,盘坐在床头的男人就好像李南落还醒着那样,轻声细语。   “所以你最好快些醒过来,否则殃及百姓,你可要自己后悔。”语带威胁,好像如此就能让床上沉睡的人醒来那样。   红玉床是他从穹楼弄来的,想起来这床水火不侵,还有凝聚妖力的功效,最是适合如今的李南落,夜苍穹便只是手中轻点,红玉床就出现在相国府中。   府邸有些破败,怕李南落醒来会出触景伤情,便施了些法子,将什么奇珍异草都弄到府中,分明深冬,却像仙境。   挨着李南落所居之处的园子里种上了梵花,向阳而生,四季开花,花分四色,每一季都不同。   又在园子里安了池塘,金红色的锦鲤,在半是池水半是火焰的池子里游荡,长尾灿金,摇曳之间带起一片星星点点的金芒。   额头到尾处,由红到金,红的鳞片如宝石闪耀,金的鳞片好似金叶,在光下折射着七彩的光。   浸身的池子也有,水汽氤氲,无需人烧水,便常年蒸腾,在这池子里泡了,可以洗去凡世尘埃。   就连吃饭的碗筷,梳头的梳子,只要说得上的,用得到的,统统被换了一遍。   小妖玹琴从一开始的惶恐惊讶,到艳羡诧异,到目瞪口呆,到如今,已经麻木了,他可以眼睛也不眨地用不会熄火的好似炼仙丹似的炉子,煮上一碗如同细玉珍珠似的米饭,等着侯爷醒来,到侯爷不醒来,然后夜大人也不吃,就把这碗好像该给神仙吃的米饭给倒了。   倒在一个白玉鼎里,鼎内有火,一会儿就什么都不见了。   相国府外头看着还是相国府,但李南落所住的院落已经都不一样了,就好像在仙宫一样。   当魏无雍奉自己皇帝老爹的命,小心翼翼地前来查探,好不容易进了府,就被眼前所见给惊呆了。   呆了半天,险些回不了魂。   还是玹琴一脸我懂你的表情把他叫醒,和他说该往哪里去,他这才回过神来。   魏无雍一向洒脱的,有时候也没个正形,这一回却连他也小心起来,大气也不敢喘。   他见到了“夜苍穹”,却不敢将以前对夜苍穹的态度来对着面前的男人,这气势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蝼蚁。   这不是贬低,对方也不曾露出半点倨傲,而是他自己觉得,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便是个蝼蚁。   可再怎么怕,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夜大人?”他试探地先这么叫。   “嗯。”那双金色的眼睛终于看了他一眼,谢天谢地。   那就这么叫了! 第233章 噎鸣之时   魏无雍见他还认自己是夜苍穹, 就放心了些。   “不知他是如何了?何时能醒?我和父皇都很挂心。”他连战事都不敢问。   看样子这位爷也不是个传话的,横竖战报总会来,只需要等一等, 眼前还不如问这位爷关心的。   夜苍穹也即陆吾, 顿了一顿,“他身被炎火焚烧, 痛苦万分, 只要他能醒来, 便能拥有凤皇之力。”   凤凰?涅槃?魏无雍心头大震,“他是凤凰?!他爹是凤凰?”他自然知道朱书容当年去归梧栖,回来之后才诞下李南落的事。   “他本身就是凤皇的妖魂所化, 只是不完整,半人血统加上不全的妖魂, 才让他如今那么辛苦, 那些妖力吸收起来需要时间,时间到了, 他便会醒来。”夜苍穹不知是在对魏无雍解释,还是为了说给自己。   他那个眼神,他看着李南落的样子,就像连他也不知道他何时才会醒来, 还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魏无雍叫自己心里这个结论吓了一跳, 他甚至也不敢问李南落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只敢远远地看了一眼, 看到在李南落身边环绕的炎火,看到他睡在火焰之中, 面色如常,看到他的黑发成了银白……   他整个人, 也像夜苍穹一般,看着还是原来,却又和原来截然不同了,魏无雍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可他知道,只要李南落醒来,这个人世之间已经无人可以约束住他。   东野侯?开玩笑,谁还有资格给他封侯?   就连他和父皇也不敢给他任何封赏,谁见过凡人给仙神封赏的?   魏无雍了解了情况,不敢久待,同一时间还有大内近卫也起了点小骚乱,他们的统领跑去了战场,也不是陛下下令,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如今战事没有消息,他们叶大人也没有消息,皇城里又多了一处闲人免近的地方,叫他们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好像没头苍蝇,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便日日都派人到相国府门前附近来巡守,盼着能得点消息。   外头的事如何,全都与相国府无关。   夜苍穹守在床前,从未有一步离开,他不是那么需要吃喝,也不像人类需要日日睡眠,便这么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在床前,等着下一刻不知什么时候,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叫他一声“阿夜”。   “你这傻崽,为何不等我认你,你就那么笃定,我成了陆吾便会将你忘了?”他的手指在李南落的脸上摩挲,“我若是真的将你忘了,你怕是真的不会再认我了,我哪里敢。”   “就算忘了,我也会想起来的,就像我千万年来还是能找到你,无论你是谁,无论我是谁,你我终究还是能走到一起。”   就像李南落还醒着,他就盘坐在地,对着床上的人说话。   玹琴不敢打扰,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只会守在门外,他是个小妖,这么站着几日几夜也不算什么,只是偶尔听见夜大人一人自言自语,有时候会感慨,又有些心酸。   也不知道为何心酸,可他就是想看里头两位大人好好的,盼着侯爷大人能快些醒来。   他想看到侯爷大人成为凤皇,他是小妖,他知道,夜大人说的就是凤皇,人类都以为凤凰分雌雄,却不知道,凤凰便是凤皇。   侯爷大人,是要成皇的呢。   陆吾大人掌管律令天道,凤皇大人便遵循天道,一个传达天意,一个就平衡人间与妖境,二者相辅相成,本来就该在一起,若问他区区一个小妖如何会知道的,玹琴自己也说不上来。   就好像他看到如今的夜大人就知道该臣服,不可违抗那样,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就像有人告诉他理当如此那样。   此为正理,是为天道。   天道是什么?李南落在浮沉之中,半梦半醒。   有个声音对他说起了天道,这个声音很苍老,又有些熟悉,好像说了不少玄妙之事,他在昏沉之中不知日月,不知生死,连自己是否存在都不知道。   “李南落——”那苍老的声音又开始叫他。   他回想起来,有些惊讶,这是许多年前在火焰之卵里头听见的声音,既然这是凤凰卵,难道……   “吾为噎鸣。”仿佛知道了他的猜测,苍老的声音先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当年确实寄存于其中,仅止于此罢了。”   可李南落并不识得这个名字,“噎鸣为妖?为神?”   “是妖还是神,又有什么关系,不必拘泥。”那声音在一片虚无之中虽然满是沧桑,却有一种庄严的意味,缓缓道来,不疾不徐。   李南落不确定自己如今是何种状态,也不明白这个噎鸣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何而来,便静静等着。   “看来你真的不急。”噎鸣笑了,好像老人家的笑声,听不出什么恶意,   “你不急,却有人急得上火,表面还要装作冷静,心里快要冒火,却按捺着,不想叫人瞧出来。”   他这话说得像是夜苍穹,李南落瞬间燃起了希望,“阿夜还在?!他在何处?!”   “痴儿——只记得夜苍穹,便不要陆吾了吗?”一个老人家,竟然还打趣。   李南落哭笑不得,“陆吾已有凤储了,何况我与他并不相熟。”   噎鸣听他这么说,沉默了许久,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并不相熟?陆吾听了不知作何感想,他也有今日!”   好像幸灾乐祸般,噎鸣笑得快意,李南落不解,却也不想追问,此时此刻,他便是最为纯粹的魂魄,失去了那些人类的感官知觉,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心无旁骛,只有神智清明,“夜苍穹在何处?陆吾又要如何?他若要为凤储报仇,尽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是啊,你对自己性命从不吝惜,痴儿。”噎鸣叹息,忽然说道:“你可好奇,为何陆吾救下你,而舍那凤储?”   李南落还未回答,眼前便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他没有身形,便如一缕意识,一抹幽魂那样眼看着混沌初开,天地初现,人类繁衍生息,日月交替,山海交错。   蛮荒之地,早在人类之前便有妖物,不知何时存在天地之间,妖物比人厉害,人类躲避妖物,而后在妖物之中开始有了为首的,又慢慢有了秩序。   在人类有秩序有国度之前,妖物已经肆虐横行,人类无法抵挡,便在一次次的妖祸之中,学习成长。   天上有神仙见了人类如此顽强的求生之意,也被这种纯粹又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愿望所打动,派下天神来,管束妖物。   自此,妖物被约束,人类得以喘息,渐渐发展起来,而那被派下来管束妖物的神便是陆吾。   拉长身子不知有多大的巨兽,九条长尾能遮蔽住天日,人面兽身,披着青黑色的战铠,一声咆哮便可灭去一座城池,一张嘴便可烧尽江河。   这位天神陆吾也能化作人身,又收服了其他几位堪用的大妖,那些大妖做了他麾下战将,将那些不服管束的都关押起来,也有直接打的神魂俱灭的,那时候便是一场大战。   交战之时,总有一员大将不离他的左右,那本是凤鸟之中的皇,凤皇飞天,展开的焰翅燃着红红焰羽,一片片燃烧之时,犹如天边红霞,和青黑色的兽尾一起,将天上也画作了青蓝红紫交错的颜色。   那时候的人类便会跪拜下来,叩谢天恩,还将凤皇当做了祥瑞。   凤皇名为凤储,容貌秀美,雌雄莫辨,便有人类以为凤皇是雌性,叫出了凤凰的名号,还言之凿凿,凤为雄,凰为雌。   此时还被其他妖物笑过,可凤皇全然不在乎,他眼底根本装不下这些琐碎,他眼里只有那位带着他们鏖战的天神。   不知从何时起,他爱上了跟随这位大人出战的滋味,好像只要赢了,就得了一整个天下那样的喜悦。   他想帮他赢,哪怕只能站在他的背后,只能望着他的背影。   他从来不单独叫他的名讳,他只叫他陆吾大人。   陆吾大人从不知道他在背后看他,因为只要陆吾大人转过头,他便会看向别处。   他不愿叫他知道。   他知道了,定会觉得麻烦。   天神是天生没有感情的,有的只是天道,是律令,是规则,唯独没有感情,若是他知道他对他有情,岂非招他厌弃?   所以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他只是一直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挡住所有的危险,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他也毫不吝惜。   他可以为陆吾大人去死。   而陆吾大人不需要知道这一点。   李南落如一缕幽魂那样看尽了千万年,千万年中凤储如何追随陆吾,如何面无表情地扛住所有的危险,只为了帮陆吾好好完成他的使命。   他悍不畏死,好几次都险些丧命,就连无情的天神陆吾也感佩于他的英勇,于是赐予了他涅槃之能。   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他就有机会涅槃重生。   他赐了他永生。   “凤皇,你活着才能与我一同管束这些妖物,掌管这天道。”陆吾说完转过身去,没有瞧见背后从来面无表情的凤储第一次笑了起来。   这是陆吾赐他的礼物,他能与他一样长生,哪怕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效力,他也愿意,哪怕只是当个同袍,他也知足。   “陆吾大人,凤储甘愿追随,生生世世,誓永不离。”凤皇单膝跪地,俯首承诺。   若是放在世间男女身上,这句话便是另一个意思。   借着追随之名,凤储存了私心,这话出口,更低下头去,生怕被看出异样。   陆吾的视线似乎在他身上停了一停,又似乎没有,就那么走了开去。   岁月如梭,人间渐渐有了新的模样,妖物反而躲到了暗处,不与人类争锋,眼看天下太平,陆吾却突然要散去神魂妖魄,当个寻常的妖物,舍弃原先的长生,从头再来。   凤皇不解,可他早已立誓要追随于陆吾,便强行让自己涅槃重生,一团大火冲天起,凤皇消失在火中,一个个魂魄碎片四散开来……   看到这里,李南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始终屏息。   就算他不拿陆吾当做夜苍穹,可见了陆吾与凤储之间的种种,依然有种复杂难言的感觉,叫他无法相信,陆吾竟然救了他而舍弃凤储……   他为凤储感到可惜。   他所见的凤储,那般纯粹热烈的情感终究错付,到如今,凤储死去的那一刻究竟该是何等绝望?   “可曾看明白?”噎鸣发问,依然无形无影。   李南落自己也只是魂魄,不以为意,答道:“你让我见的是过去的凤储和陆吾,你不必担心,我并不想做那小人,若凤储还能救回来,我也定会出手相助,你要我做什么?”   噎鸣顿了一顿,这次又是哈哈大笑,李南落眼前的景物飞快的跳跃,就如在不同的时间点上一掠而过。   他看到了凤皇的魂魄碎片融入了朱书容的腹中,看到他所见过的凤储浑身破败,满怀期待,时间再次倒退,这一次却看到了……   那是凤皇涅槃,身魂破碎之后,一只小小雀鸟,浑身青翠,他本是凤皇的随侍鸾鸟,觑着机会,上前捡起了凤皇的尸首,将凤皇破碎的原身披在了自己的鸟身上,一番伪装,融合到一起,竟成了涅槃失败却幸而未死的凤储。   鸾鸟叫声本来近乎凤鸣,又是亲随,对凤皇所有事情一清二楚,哪怕是对陆吾大人的情意,也被他窥出了端倪。   一时间,其他大妖竟没有一个发现异样,他又声称魂魄不全,妖力不足,便不再出面迎敌,只日日待在楼里,不愿再为凤皇,只让大家叫他凤储。   凤皇本来就叫凤储,他不想为皇,大家也都依从。   实则,他不为皇,是怕泄露了真身,日日谋划着如何窃得凤皇涅槃之前分化出的火焰之卵,可真的知道在何处了,又发现那东西自己无法驾驭。   他没有凤皇那样的妖魄,于是又去寻找凤皇的妖魂碎片,然后不知怎的,发现有的碎片之上竟然带了陆吾的魂血。   这些碎片他是用不得了,便想着先将这些碎片养成人样来,待来日养成,自己再占了这具肉身,如此他便能真的成为凤储,拥有凤储的力量。   到了那时,谁还知道他本是鸾鸟呢?   于是千年岁月,才有了圣子诞生,一次又一次,却都未能真正与凤皇的妖魄融合,直到李南落,这一次他的身上带了凤皇的印记,他的魂魄里甚至有了陆吾的魂血之气。   鸾鸟大喜,计划按照他所设计,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一切都计算得好好的,千年岁月披着凤储的尸骨,徐徐图谋,如此用心叫李南落也要浑身发冷,切齿不已。   “可曾看懂?”噎鸣掌控着时间,将所有被岁月淹没的真相呈现在他眼前。   “凤皇,你可曾看懂?”收起所有过往,噎鸣似也感慨,喊了他一声。   “凤皇?”李南落忍不住重复。   “痴儿,你是李南落,亦是真正的凤储。”噎鸣的声音开始飘忽,却像一道惊雷,一下劈在李南落的身上。   脑中声音不住回响,他开始感知到涅槃之力,开始看到无数属于凤皇的过去,看到镜中自己一身戎装,被百鸟朝拜,白发覆面,面容男女莫辨,于是他戴上了半个面甲,又在忽而之间翱翔到了天际。   九天之上,一头威严无比的巨大野兽庄严矗立,他心中喜悦,却被面甲盖住了,而后他口称陆吾大人,与他一同并驾天边。   李南落心中巨震,无数前世今生,无数关于凤储、关于穹楼、关于陆吾的记忆好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朝他涌来。   他应接不暇,周身被火色环绕,只觉得一切都好似梦境,好像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是李南落,匆匆二十余载的生命,就如一场短促的梦。   可梦境留下了深深的刻印,他一时间难以分清,自己究竟是相国府的李南落,还是那个甘愿追随陆吾,涅槃魂碎的凤皇凤储。   一个声音在此时喊他,“小崽——”   李南落猛吸了一口气,就如在深水之中骤然被人提起,霍然转醒。   睁开眼,便看到床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第234章 心意   一声“阿夜”竟哽在喉头喊不出口, 李南落看着眼前人,银白发色变成了墨黑,眉目狭长, 薄唇微扬, 有些个桀骜的样子,但当他蹙起眉头, 便多了一种威严。   他一瞬间不知是该叫他阿夜, 还是陆吾大人, 于是便那么凝神看着,好像想要分辨眼前究竟是妖还是神。   面前的男人也看着他,好像几辈子没有好好看过他那样, 见他醒来,心才定了, 俯身一把搂住了他, 双臂箍得那么紧,紧地都叫李南落有些发疼, 好一会儿才被放开。   见他目光略见迟疑,甚至有些生疏,不禁挑了眉,露出些无奈的样子。   他最怕的就是他对他生疏, 于是再自然不过地凑近, 面颊碰了面颊, “你这傻崽, 是看我看得傻了?”   他轻声喊他,这姿态这声音……李南落不由发问, “你究竟是谁?我又是谁?”   他目光专注,分明醒来, 又像未清醒,整个人好似还陷落在凤储那千万年的记忆之中。   “是我,是你的阿夜。”夜苍穹轻声回答,一手抚了李南落的发,“这下一点黑的都见不着了。”   银白色发色,在红玉床上好像月色那般皎白发亮,更衬得唇红似血。   手指轻轻碰在李南落的唇上,温热的指尖,叫李南落不能再开口,一张嘴就会碰到,既然还是阿夜,可他又好像面对的是当年的陆吾。   他一时无所适从,“我……”   夜苍穹的指尖便在这时探进了他的口中,碰着舌尖,见李南落还未回神,那手指轻轻搅弄,眼神盯了他的唇,口中发问:“你什么?”   李南落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神的热度,夜苍穹就坐在床沿,一双金灿灿的琥铂眼,衬着黑如夜色的发,更显得轮廓深邃。   他似乎没有真的想要回答,忽然直接吻了下来。   连一丝喘息的余地都没有,李南落一下被抱在怀里,他的双手抵住了夜苍穹的胸膛,唇舌被狠狠的吸住了,和夜苍穹以前那种恶劣挑弄相比,这一次更容不得拒绝。   “小南落……小崽……”他一边吻他一边呢喃,抱着他的手像要把他嵌进身体里,抱得既霸道又小心,好像他下一刻就要消失不见那样。   这一个吻里,似是包含了许许多多的情感,多到快要溢出来,只能用这个吻来宣泄,嘴唇相碰,唇齿厮磨。   他吻痛了他,李南落却不躲避,他找到了属于夜苍穹的痕迹,在这个吻里,有他熟悉的阿夜习惯的动作。   略微退开让他呼吸,夜苍穹有些尖利的牙齿轻轻咬住了李南落的唇,咬了一下又放开,舌头从咬痕上舔过去,好像想要补偿他的痛那样,细细地舔舐。   粗粝的舌头带着倒刺的触感,就刮在唇上,像要仔仔细细把他嚼吃一遍,李南落为这种熟悉感而放松下来。   夜苍穹的背脊比原来更加宽阔,肩阔腰细,身上甲胄摸起来的触感冷硬,有种铁血之气,这是李南落所不熟悉的,属于陆吾的部分。   但心底又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仿佛不知多少年前,他就亲眼见过,记忆又朝着遥远的岁月滑了过去,李南落想要站起来,夜苍穹却只让他靠在他怀里,根本不容他起身。   “如今知道自己是谁了吗?”不肯将他放开,仿佛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夜苍穹也半坐在床,双手搂了李南落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一边问,一边亲吻。   耳边发痒,李南落几乎忘了回答,看见周遭不是熟悉的万鸾殿寝宫,不禁往外看去。   凛冬将过,窗外竟已经有了花?伸长的枝干缀满了淡淡嫣红,花瓣深深浅浅,花朵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种,薄薄地好似透了光,在白日之下满树芳华,散发着淡淡幽香。   香味沁人,他调转目光,才看清房间似是他以前的,像是在相国府,可又完全不同,连一张地上铺的厚毯,看着都不像凡间可见的东西。   红玉床光华内敛,他坐在床上却也不会滑下去,铺着一层说不上是用什么东西织就的床褥,又暖又软,隐隐有光,又好似动物过冬那层最细密的绒。   夜苍穹就由得他慢慢看,他看得越久,他笑意越深,低下头,眼神却有几分戏谑,“舌头叫猫儿吃了?你有什么话,只管问我。”   猫儿,眼前可不就有一头大猫儿,李南落又看了一眼,抱着他的像是夜苍穹和陆吾的结合体,面容不变,气势一变就又有了不同,发色变化,更叫夜苍穹多了几分沉稳霸气。   这张面孔与他在噎鸣处见过的陆吾一样,也和记忆中的夜苍穹一样,可又都不一样,李南落细想了一会儿,“我当真就是凤储?所以那个时候,你毫不犹豫地选了我?”   夜苍穹眉头一扬,“为何不想着,因为你是李南落?我可是与你登了名簿的,不选你,还能选谁?莫非选那冒牌货?”   “我还没有那么蠢,更不会舍了你而就他人。”夜苍穹拍着他的背脊,“叫你傻崽真的不冤,也就你自己以为,我是陆吾,为的是当年凤储对我的情分,这才救得你,却不想想,哪怕我是陆吾,可我也是你的阿夜,我救自己的主子岂不是天经地义。”   剑眉飞扬,眉毛下的暗影里,那双眼睛摆明了不认同,这幅副天神似的模样……叫他主子?   “你居然还能叫得出口。”李南落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敲敲眉心,“凤储当年连你名讳也从未直呼过,何况叫你认主。”   “因为凤储也是个傻的。”夜苍穹言外有意,捧着他的脸,“和如今的你一样也是个傻崽,那会儿的你只会默默在背后看着,现在的你呢,就只会把我推出去,自以为夜苍穹不在了,然后自己去赴死。”   夜苍穹回想当时,“我在那里见了南宫所化的桃花妖,看到遍地桃花飘零,花枝摇曳,唯独见不到你,知道你已经出去独自对付那‘凤储’,你知道当时心中如何焦急?”   急到心神不稳,却还要按捺住,面上不露声色,还与那假的凤储喊话,一直等到最关键的时候,等到鸾鸟以为自己要成功的那一刻,他才出手,这才平安保住李南落。   “想到那时候,现在都想把你打一顿,可我又舍不得。”于是便只能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叹息一声。   “和当年一样傻。”口中说着傻,语声却带笑,笑中似有感慨,还有宠溺,这又是李南落所不熟悉的夜苍穹。   “真拿我当小崽看待,那我也就当你是陆吾了,陆吾大人?”李南落还未理清一切,听他一口一个小崽,忍不住反唇相讥,抬起头来,对着这位“大人”。   “不准再叫我大人。”夜苍穹黑了脸,明显的不悦,“你既想要你的阿夜,我也想要我的小南落,过往种种,可以暂时不提,我们一切照旧好不好?”   “真的能照旧?”李南落眼神里好像有了光,可他看看周围,又似笑非笑起来。   夜苍穹朝周围绝对不“照旧”的各种东西看过去,也一时语塞,轻咳几声,低声道:“我只是想给你好的,叫你醒来之后,所见的所用的,什么都是最好,这是我的心意,这些就不‘照旧’了,好不好?”   他居然还委屈了,还与他打商量,不过如此倒真的又像了以前的阿夜,李南落点点他的额头,这么一尊天神似的男人,装起委屈来,更叫他无法招架。   李南落一样样瞧过去,看过房里的陈设,想到外面,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不禁摇头。   没想到如今的夜苍穹送些东西也能送的如此“卑微”,他显然是有意的,有意叫他知道,眼前的他就算是陆吾,也还是夜苍穹,还是他的猫儿妖,不是高高在上的掌令天神。   出发之前,李南落提过要回来相国府,夜苍穹也记在心里,桩桩件件,都替他考虑了,这么一来,他是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毛病。   “当年你身为掌令,身负天命,为何突然散去神魂妖魄,重头再来?为何要吃这些苦头呢?”接受了一切过往,李南落心里便有这个疑问。   他盯着夜苍穹,这一回夜苍穹却只是笑,把他才要站起来的身子压了下去,咬着他的耳朵,“小南落醒了就只会问那些无趣的事,你不想知道我身   上还有什么变化?”   说着就引着他的手往下挪去。   “……你这是不想告诉我了?”心思一转,李南落就知道夜苍穹真正的意图,不想遂了他的意,便在床上纠缠起来。   夜苍穹确实是有意扯开话题,李南落才醒来,无论他怎么想他,想要疼爱他,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可偏偏,怀里的人挣扎起来,双目隐隐有些不悦的样子,竟分外勾人,叫他只想再惹他几下。   于是本来只是装装模样,可等到手上身上挨了过去,唇上碰了,腰上贴了,倒在了一起,假装的也成了真的。   夜苍穹真的意动起来,好不容易得到的珍宝,如今就倒在他怀里,银发红唇,双目含怒,丰神如玉又气宇轩昂,李南落只见了他的不同,却不知道自己也变了。   如今他要是站出去,只怕魏吴央也只能对着他下跪。   先忍不住吻下去,将李南落挤在床上,不能真的做什么,便拉着他的手动起来,李南落却不觉得自己如今有什么不对,被夜苍穹一提,只想知道他到底变了哪里,于是那只手摸得分外仔细。   夜苍穹呼吸一窒,“你这是自己不想休息了?你身子还弱——”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南落睁着眼往上看,他越是这样,夜苍穹越是抵挡不住,又怕真的伤了他。   “你才涅槃,力量还不稳固,妖力还未完全吸收,还有得休息,这会儿只是有了片刻的精神……”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也是用来说服自己的。   夜苍穹正说着,却见李南落已经睡了过去,再往下看看自己,他咬牙苦笑起来,这次真的是给自己找了罪受。 第235章 狐媚儿   这一回李南落睡了过去, 夜苍穹倒是不再担心,至少他醒过,身子状态还好, 便吩咐了玹琴, 要是有人来问,就说侯爷无恙, 需要闭关, 谁也不见。   小妖玹琴自然领命, 当他得知侯爷大人醒过,自己却错过了,后悔得直顿足。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能质问如今这位夜大人, 为何不叫别人知道?为何只自己见了侯爷?   玹琴心里也有猜测,是不是夜大人不想浪费那个时间, 因为叫别人知道了, 见了侯爷,岂非他见的时间就少了?   这么想过一回, 玹琴又在心里摇头,夜大人应当不会那么小气才是,一定是他想多了。   经此一遭,相国府门前再次门庭若市起来, 起因却是魏吴央的旨意。   战报送到了魏吴央的案头, 章兆康、孙望义, 两员大将, 一死一伤,手下兵卒, 活下来的只余万人不到,章兆康带着残兵, 还在邺城养伤。   经此一役国力大伤,魏无央心痛不已,却也知道,这次惨败非战之罪,雷泽召唤大群妖物加入战局,又有归梧栖使出人血献祭的阵法,区区人类,哪怕再多个数十万,又能如何?   人力不可胜天,也不可与妖物比拟,捏着案头的战报,魏吴央交代自己的儿子魏无雍,对李南落和夜苍穹还要客气一些,再客气一点,怎么恭敬都不过分。   尚算安慰的是,归梧栖这下不会再对朝廷有任何威胁,按照叶墨槿的呈报,归梧栖已是翻天覆地,以后应当不会再插手人类的事务了。   趁着李南落还未醒来,魏吴央只考虑了半日,便下旨宣布,封东野侯为国师,同时赐封为明王,有见皇不跪的权利。   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可是第一位华胥国的异姓王,还兼任国师,并不是有名无实的闲王,更可以连见到君王都不用下跪,也就是在华胥国境内,李南落成了几乎与魏吴央平起平坐的那种存在。   群臣根本没有机会表示抗议,关于邺城,关于章尾山,关于这位新晋明王的种种便被有意无意地传了出来。   当听见章尾山的一战,听说那场属于妖神之间的争斗,再联系前不久天上所现的异象,还有那位天神也似的“夜大人”,大臣们才准备好的唾沫星子,被自己咽了回去。   于是街头巷尾开始有了各种传闻,战事不利,此次华胥的损失,都被别的事压了下去。   “听说明王乃凤凰降生……”   “凤凰乃祥瑞啊!”   “我们华胥才在雷泽那儿吃了亏,有了明王,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再打仗了?”   “那可不!雷泽如今也自顾不暇,听说雷泽皇帝也死了——”   “你小子消息倒是灵得很,哪里听来的?快仔细说说!”   “这不我有个远房表兄在大内近卫的手下做事,昨儿个漏了一句。”一阵嘿嘿发笑,茶楼里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闲聊。   此时正是午歇的时候,用了饭,哪怕是扛大包的都要坐下喝上一大碗热茶,脚店里人满为患,正儿八经的茶楼里生意更是红火。   茶博士给上了茶之后,无论哪个座头,谈论的都是战事,可比战事更叫人关注的,却是这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   前不久,还是有好些百姓见了天上的神仙的,如今陛下再这么一封王,这事可不就连起来了。   楼下聊得热火朝天,楼上雅座内,一个面若寒霜的男人放下碗筷,又让店家上了一盘烧鸡,从他怀里就钻出了一只白毛狐狸来。   白毛狐狸一双火红色的眼睛,好像放着光,盯着那盘烧鸡,男人的眼睛里多了些笑意,却还是板着脸孔,只把盘子朝着狐狸挪了过去。   眼睛朝下望了一眼,“看来也要清理门户了。”   “切,也就说说罢了,谁不知道这些话都是你们有意放出来的,这回对付雷泽你这大内近卫统领没捞着表现的机会,如今可不得使劲地替皇帝老儿放消息,多少也出点力。”怎么说也是个大妖,小九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   后脖颈被人提了起来,小九嘴里还叼着一块烧鸡,缩了尾巴瞧着叶墨槿,发出嘤嘤的啼叫声,和叶墨槿四目相对,小九的眼珠子乱转,想起李南落说的话来。   这冰块真的不动他了,才是对他上心了。   那一日,战局混乱之时,他还想趁乱瞧个热闹,可眼看着章尾山上死的人越来越多,血流成河,哪怕他是个妖物,也不禁肃容皱眉。   此时混战之中却有一骑冲杀而来,一身铠甲隐现光亮,符文阵阵,让那战将直接冲到了他的面前,面甲之下,一张面罩寒霜的脸,此时此刻看着更加冰冷,一抬手就把他从树上抓了下来。   小九没有躲,甚至欢喜地叫了一声,窜到了那人的怀中。   叶墨槿抓着手里的白毛狐狸,深深吸了口气,才忍住了不把他掐死的冲动,“你还敢在这里看热闹!如今只一条尾巴,嫌命太长了是不是!”   小九气呼呼的,他也曾有过九条,毛茸茸蓬松松的大尾巴!可是那谁说砍就砍了!他找谁说理去?要不是如此,能沦落到还需要你这个人类保护的地步吗?   小九在心里腹诽,眼珠子乱转,嘴巴里一句不敢说。   叶墨槿紧紧皱着眉头,阴着一张脸,看这狐狸不知死活的样子就升起无名火,偏偏又打不下手,于是把狐狸朝怀里一塞,上了马去。   疾驰之中,小九回过味来,“叶统领原来是亲自来接我的?”语声娇弱,狐狸脑袋从战铠里探了出来。   “闭嘴!”叶墨槿一踢马腹,根本不想承认,他擅离职守,从粱京赶到邺城,又到了章尾山,就为了这一只妖。   一路上他都不和小九说话,小九觉得他在生气,却不知道气的是谁。   虽然不说话,一路好吃好喝,却从来没有少过,发现他爱吃鸡之后,更是每日都会给他准备一个烧鸡。   小九十分满意,便也不再追问,到了夜晚住进酒楼里,他化作人身,又是一身妖娆,可无论他怎么逗弄勾引,这冰块就是不动他,惹得他也恼火起来,索性一直保持狐狸模样。   叶墨槿这时候倒好像是露出了失望的样子,可他九尾妖狐可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妖物!   就这么着,一路到了粱京。   “叶墨槿,我想去相国府看看。”四目相对,嘴巴上还沾着鸡油的狐狸咂巴着嘴,提了个要求。   叶墨槿把手里的狐狸放在了桌上,想到近日所发生的这么些事,也觉得该去看看,便点了点头,“那就去吧。”   没想到相国府门前,竟然停着好些车马,魏吴央下令将相国府守了起来,闲杂人等不可靠近,于是车马离得都远。   如此便不算违背皇命,又能表明示好的心意,大臣们算盘打得精,叶墨槿目光一扫,便悄然从后院潜了进去。   院里已经开始有了打扫的小厮,侍候的下人,只是一个个面容都有些古怪,瞧着竟都不是人类,而是各种小妖所变。   有花妖也有石头精,管灶台的还是个磨盘所化,他们各自做着手里的活计,可唯独一个院子无人靠近。   目标明确,叶墨槿到了李南落所居的院落,眼前所见与此前截然不同,便更加肯定自己没找错地方,才刚接近,小九已经蹿了出去。   一道人影堵在门口,小九才近到跟前,看了一眼,吓得叫了一声“是陆吾”,又好像逃命似的蹿了回来,直接缩在了叶墨槿的怀里,脑袋直往他臂弯里钻。   夜苍穹就站在门前,门外恍如仙境,门内有一人安然躺着,他站在此地,就好像将门里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任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叶墨槿在他开门之时,只看到一个依稀的样子,便被挡住了视线。   “他在闭关。”一句话都没多说,夜苍穹看他们的眼神,好像他们就是贼,要来偷他的宝贝的。   他不允许此时有任何人来打扰李南落的休息,矗立在那儿,那模样,那神情,叫小九一声都不敢吭,只低声对叶墨槿说道:“当年陆吾掌令之时就是这个样子的,一点不讲情面,此时敢闯,我怕他真的敢下杀手。”   叶墨槿看夜苍穹样子变化,也不得不相信小九所言,于是冲着怀里的狐狸拍了拍屁股,“是你要来,如今又要躲,要走要留,你可想好了。”   小九身子一抖,一双狐媚眼瞥了过来,目光盈盈好像要滴出水来,叶墨槿没想到自己这一拍却拍得不是地方,引得这狐媚儿意动,平时也就罢了,此时却在夜苍穹面前,不禁一阵尴尬。   “你们是特意到我眼前叫我看你俩恩爱的?”门前的夜苍穹抱了手臂,薄唇微杨,那眼神一投过来,话里好像带了刀子。   小九又是一抖,这次却是怕的,连忙摆正了身子,“后来战事混乱,我这不是怕你们没瞧见嘛,给你家那位带句话,说赵杞安也死了,雷泽也乱了,几个大将正在抢位子,夏栖国只剩下一个老皇帝……天下大乱,乱得比之前更彻底,正是需要凤皇出世的时候,以安民心。 ”   “这不是你这脑子能想到要说的,是谁让你带话?”夜苍穹盯着白毛狐狸,眯了眯眼。   他如今在小九眼里就是当年的陆吾,掌令面前,这眼神一过来,他就慌乱了,干笑道:“是子城,那名剑客,他见了阵法,听说了涅槃,也知道如今得了火焰力量的就是凤凰了。”   “他人呢?”李南落醒来定然要问。   “死了。”小九回答得很干脆。   夜苍穹神色不动,点了点头,小九忽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好心给人带话,为什么要这么好心来关心李南落,人家需要他关心吗?看这里,看这些东西,怕不是把仙宫都搬来了吧。 第236章 天神无欲   话已经带到, 见了夜苍穹如今的样子,小九也不敢久留,走之前问了一句, “烛龙那厮呢?他一贯不服你, 趁着你魂魄未齐的时候,好几次都想找你麻烦来着。”   “和朱厌一同被压在穹楼的天牢底下了, 囚禁百年, 怎么, 你要去陪他?”黑发好像自己动了一动,夜苍穹笑着看过来,那笑容瞧着叫人心肝发颤。   一百年?不算重但也绝对不轻, 他才不要被牵连进去,小九连连摇头, 一个劲催叶墨槿快走, 好像逃命似的离了相国府。   相比妖物,人类面对如夜苍穹这样的身份, 反倒自如一些,可以说掌令这样的身份,超出大妖的范畴,就是专门来克这些妖物的, 不论大小, 一律通杀。   叶墨槿看夜苍穹如今的模样也知道, 李南落还没醒之前, 他的心情是不会好的了,当下带着小九就打道回府。   看着两个碍眼的人离开, 夜苍穹又回到房里,他如今守着房中人, 哪怕知道他一定会醒来,可要不是亲眼看着,就还是不放心。   “相国府除了你所居之处,其他地方都保持原样,我知道你,哪怕李佑不是你的生父,你也待他如父,这个府邸我不会再动,给你留点念想。”夜苍穹还是盘坐在地,一手握着李南落的手。   “你说我做的好不好?”   他问了话,床上的人自然是不会回应的,红玉床就在火焰之中,自李南落昏睡过去,尚未融合的凤焰就又将他包围了起来。   夜苍穹知晓,这是在保护他,只要李南落完全将这些妖力吸收,他就真的会成为当年的凤储,成为凤皇那般的存在。   窗外冬日将尽,相国府里逐渐热闹起来,这个院子里还是一片静谧。   李南落躺在那里,就和前几日一样,只是沉睡,夜苍穹捏了他的手,整个人便也被引了一身火色。   这是需要用妖力抵御的,夜苍穹却不在乎,于是整个人便这么被包裹在烈焱之中。   好像李南落醒着那样同他说话,说着府里的变化,说着华胥国如今的样子,说他被封了明王,桩桩件件,徐徐道来。   夜苍穹语调轻柔,好像在哄着人似的,玹琴在外面听了一星半点,那可真是和夜大人对着外人的那副脸色全然不同。   希望不要再有不开眼的来了,希望侯爷……不对,如今是王爷了,希望王爷快些醒来,玹琴掰着手指,算着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冬日一去,春天很快就来了。   院子里的梵花也变了颜色,日照长了,梵花越开越艳,枝头挂的残花便随风飘落,飘的院子里都是馨香。   梵花并非凡花,落地也不腐朽衰败,玹琴便将落花都捡了起来,夜苍穹问起,便说想等王爷醒了,给王爷看。   可是李南落一直没醒,从深冬到了初春,他一时被炎火包围,一时又没有,只是脸色从来不变,呼吸也还平稳。   玹琴心里着急,脸上还不敢显露,这些日子,夜大人的脸色已经够差的,任谁来了都不管用,谁也别想靠近如今的明王。   夜苍穹便如做了门神一般,不是凡人,和上回一样,不需要吃喝,连睡觉也不需要,这一回是真的一步都不曾离开。   时间对天神而言,与对凡人的意义不同,玹琴只负责管着府内干活的小妖,旁的一句不敢多问。   春日,阳光将院子里的枝叶照出了长长的暗影,光影交错,落在窗棂门扉之上,仅是那些空气里的微尘,在光下弥散着,叫人知道这还是凡尘之间。   金红色的锦鲤在池子里甩着长尾,在煦日之下粼粼生光,无比炫目,斑斑光点投在山石上,也投在回廊上。   回廊一边的门前,无人看守,却也无人敢走近。   “……听说魏吴央要将皇位禅让给魏无雍,新君继位,再过两个月便是大典,那时候不知你醒了不曾,那小子眼巴巴的等着,敢情少了你,他就不继位了,大典也先不办了。”   房内,夜苍穹垂首对着李南落说话,修长的手指在他的长发之间摩挲,好像摸一个小猫儿那样,揉着他颈边的发。   银白的发在火焰中缠绕着,顺着扩散燃烧的炎火,如同在水流里,静静飘浮,枕上,那张仿佛白玉雕成的脸,眉目之间,一日一日的,不见明显变化,却多了种说不出的魅力。   穿梭在他发间的手,开始慢慢挪到了颈边。   颈上有红痕,是昨日留下的,夜苍穹又俯下身,在那枚红印便上,又压了一枚。   “你要是一日不醒,我就印下一个,十日不醒,我就印下十个,直到你醒来为止,不知你身上有多少地方够我留印的?”   “这里不够,我可就往别的地方留了。”拉开衣襟,低下头去,唇舌在那好似白得透明的颈子上辗转。   舌头下面是颈边的脉动,一下一下,仿佛能感受到血液的流淌,隐隐之间有炎火之气,在那血液里燃烧着。   “已经一月有余,妖力应当已经融合,再给你一月时间,你若再不醒,我可真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夜苍穹低声轻语,手指在吻印上轻轻抚弄,要是李南落醒着,便会想到,这确是那行事肆无忌惮的大猫儿会说的话。   等到通身都留下吻印,你还是不醒,我又当如何呢?夜苍穹噙了笑意,平静的眼神底下仿佛压着汹涌暗潮。   “小南落,我一直忍耐着,不去吵醒你,你醒了之后又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才等到你?你这傻崽。”   多久了呢?夜苍穹手指继续轻抚,目光投向了远处,穿过窗棂,穿过枝叶,穿过梵花,好像一直投向许久以前。   当年陆吾身为掌令,一直很有耐性,他自身便是规则,从不感情用事,如今成了夜苍穹,反倒行事专横,肆行无忌起来,处处都与当年相悖。   李南落不是不疑惑的,也还问过他,当年为何选择了放弃神魂妖魄,夜苍穹顾左右而言他,可这个问题还是压在李南落的心里。   身躯昏沉,他的神魂却在虚无之中,又回到了那一片虚空里,噎鸣的声音伴在左右,仿佛是为了能让他安然度过这次涅槃而特地等在此地一般。   “噎鸣,他可知道你在此与我说话?”李南落对着虚无,已经如同对着旧友。   “他可不知道,他若是知道……”停住不语,噎鸣古怪地笑了起来。   “他究竟不想让我知道什么?你又是否还有旁的,想让我知道的?”李南落收敛了手中的炎火,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也有了存在,可以感知到手脚身形。   “吾掌控时辰,你想知道的答案,都在很久以前,这也是陆吾不想叫你知道的。”噎鸣神秘兮兮起来,那故作高深的语调,让李南落想起了沈寒三来,倍感亲切。   不等他发问,便见眼前一片白雾,画面却不是上回所见,并非凤储,而是陆吾,凤储的目光总是追随着陆吾的背影,又在陆吾转头之后,连忙敛目。   于是凤储便没有发现,每一次,陆吾看着他垂首掩饰的模样,每一次,似乎都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表情。   然后到了那一日,凤储跪地说着“……甘愿追随,生生世世,誓永不离”,陆吾终于目光一顿,仿佛做了某种决定,露出了从未有人见过的表情来。   陆吾去了九天之上,脚下踩着一块岩石,身后斗篷迎风拂动,他一抬首,对一片白茫茫的虚无说道:“噎鸣,我要去做一只寻常的大妖,这掌令我不做了。”   这是决定,而非商量。   白茫茫的虚无好像云彩翻腾,霎时激动起来,“吾不知,为何?”   “有个痴儿,日日傻傻地瞧着我,还以为我不知晓,被他瞧了那么些时日——”陆吾站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他竟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噎鸣震惊,“汝乃天神,天神无情无欲。”   无情无欲的天神,怎么就要去做妖了呢?既然无情无欲,怎么就会为了旁的而动摇了心神呢?   “你不懂,你不明白,你是时辰,存在于天地,而我有血肉,哪怕天神无情无欲,无法回应……”陆吾掌令是对任何人都不假以辞色的,他便是律令,此刻却拧起了眉头。   “可看着他,看到他每次装作无情,我这里便难受起来。”他捂住了心口,“每次看到他对我恭谨顺从,与我对敌血战,看到他甘愿为我而死,我这里便难受,便会痛。”   “天神无情,我不该对他不同,可我为何做不到?”旁人眼中无情的律令,规则本身,竟露出了疑惑和痛苦的神情。   “汝欲寻那答案?情愿散去神魂?而后呢?你成了寻常的妖,忘记前尘,又如何找到他?”噎鸣纯然的疑惑。   “我会在他的魂魄上留下我的血,以此为记。”   李南落完全没有想到,这便是夜苍穹想要隐瞒的,他看到了他和噎鸣的对话,也看到了陆吾后来选择的路。   从天神坠下凡尘,从神到妖,将神魂一点点从本身的魂魄上剥离开来,犹如抽丝剥茧,将魂魄之中每一丝每一缕神念,从自己的灵魂深处抽离出去。   犹如酷刑。   噎鸣有意不让他看见那场景,只见一片白雾,隐约之间有一个人形被固定在那岩壁之上,看不分明,却可看见血肉分离,神魂飘浮。   魂魄之上的金芒一丝丝抽离,每抽出一分,便是一声压抑的惨哼,慢慢的,又成了嚎叫,叫声响彻天际。   他本来分明可以好好做个天神的。   李南落耳中听着那不知要经历多久的惨叫声,听到后来似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成了无力的呜咽。   他齿间紧咬,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第237章 春衫薄   李南落满面是泪, 看着陆吾神魂破碎,四散各处,看到他化作寻常的猫儿妖, 看到一只小小猫儿在尘世之间, 仿佛寻找什么,在乱世之中被人欺凌。   猫儿桀骜不驯, 仿佛是为了将陆吾的过往全数舍弃, 仿佛是因为再也不想同天神一样被规则束缚, 猫儿妖恣意妄为。   妄为的猫儿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未等凑齐魂魄, 唤醒原身,唤回记忆, 小小猫儿便被大妖所伤, 险些没了性命,   野兽之道, 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在九天之上,噎鸣看着倒在山林污泥里的猫儿,看着大雨漂泊, 雨水落在猫儿脏污的毛发上, 一声叹息。   猫儿妖的毛色是白的, 纯白带银。   凤储的发色也是纯白, 便是这样泛着灿银的光。   因为太念着一个人,便让自己像他吗?噎鸣不明白, 为何陆吾如此执着,而那凤储也是一样, 随陆吾而去,却涅槃未成,妖力散尽。   他们如此,就是人世间所说的“情”吗?这便是陆吾想要弄明白的东西吗?   噎鸣不明白,但他看着养好了伤的猫儿妖,继续寻找。   山林里,尘世间,人间各地。   陆吾所化的妖,不知找了多少年,都没能找到心中所想,渐渐的,少了魂魄的猫妖行事越来越凶戾,再也找不到半点当年掌令天神的影子。   噎鸣在天上看着,继续叹息,他自然找不到凤储,凤储已然魂碎,也已不在这个世上,阴差阳错,陆吾如何能找到已经不存在的人呢?   在陆吾不知找了多少回,险死还生了多少回,又失望了多少回之后,噎鸣眼见着凤储的碎魂被鸾鸟找到了。   噎鸣见他一次次试图重造凤储的肉身,试过雌性妖物,也试过人类女子,可没有一个,能真正融合凤储的魂魄碎片。   那些强行长出的肉身,只是徒具妖力罢了,并无凤储的魂印,一点凤储的气息都没有。   这不是鸾鸟所要的躯壳,这还不是完美的容器。   在他一次次的尝试中,猫儿妖继续在人世漂泊,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自己也忘却了,那个重要的存在。   太漫长的岁月,不完整的妖魂,让陆吾的记忆彻底混乱,哪怕想起,也只是片段。   他好像一抹游魂,在人间游荡,寻找着凤储。   哪怕他已不记得,凤储是谁。   连噎鸣这样的存在也要动容起来,他掌管着时辰,便忍不住窥探了天意,窥探了最好的时机,将陆吾的神魂碎片,带有神念的部分,散在各地。   他等着陆吾一一寻回,慢慢想起来,然后噎鸣便悄然寄生在凤储妖力所化的火焰之卵中。   直到李南落出现,直到峡谷之中,噎鸣亲眼见到他们二人终于用另一种身份站在一起,噎鸣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汝可知,吾之艰难?”云浪翻滚,连噎鸣也要喊一声辛苦。   “原来那时火焰之卵发了声,对我们说话的是你。”李南落整个人的心神还陷落在所知所感之中,忍住了泪,内心却无法平静。   “正是。”噎鸣无形无影,只有半空一缕气流云团旋转起来。   “噎鸣,你没有让我看到完整的过去,陆吾重生的过去,阿夜的曾经,他还遇到过什么……”他压着心中动荡起伏,嘶声提出请求。   “不可。”噎鸣只用两个字便回绝了他。   “他是怎么过的?他到如今究竟寻了我多久?”已接受自己便是凤储,却无法想象陆吾成为夜苍穹之前究竟经历了多少,李南落沉着脸发问。   噎鸣没有言语,许久之后才说道:“若他愿意,自可问他。”   “那就让我回去吧。”此时此刻,李南落忽然生出一种急切,他忽然懂了,为什么前一次醒来,夜苍穹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好像生怕下一瞬,一眨眼间,他就不见了一样。   “汝可归去。”噎鸣的声音好像闷雷隆隆作响,在这片虚无之中越来越远。   当李南落醒来之时,只见天色白昼,旭日初升,房间里半明半暗的,周围一片死寂,伸到窗棂的花枝开得正好,却非上回所见的粉白,而是一片丁香色,冷香袭人。   房里的模样,总算和先前醒来所见一样,红玉床前,一个人影不知等待了多久,见他睁开眼,握着他的手一下用力,捏紧了他,仿佛是担心所见不真,一双眼睛牢牢盯着。   “南落——”夜苍穹喊的很轻,试探似的,声音竟有一些沙哑,就像许久不曾说话,陡然开口那样。   李南落躺着,视线相对,在他脸上巡了一圈,这个一贯气定神闲的大妖既然是天神了,为何竟显得很是憔悴?   “你是丢了魂吗?这模样,失魂落魄的……”他回握了他的手,扬起唇来笑。   夜苍穹始终屏息,此时才确信眼前之人是真的醒了,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哑声说道:“可不就是丢了魂,你就是我的魂,我以为我又把你弄丢了。”   这一次却好像连抱紧他都不敢,小心翼翼地看了他,那眼神叫李南落的心口都发起疼来。   眼眶忽然潮湿,他一下坐起来,抱紧了夜苍穹,“阿夜,你的过去,你还记得多少?”   “如今又来问?我说过,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夜苍穹拍着他的背脊,心满意足的搂着。   可李南落想问个明白,他忽然说道:“噎鸣给我看了,陆吾选的路,原来你是为了我——”   背着身,李南落看不到夜苍穹的表情,可话一出口,拍抚在他背上的手就停了。   “那个家伙,要他多嘴!”   李南落退后一些,便见到夜苍穹面上发红,他别过头去,不想叫李南落看见,这件事他本来就不打算让他知道。   这猫儿,竟在这事上如此傲娇,越是重要的,他竟越是不说。   “问你当年你为何突然散去神魂妖魄,为何要吃这些苦头,你不告诉我,不愿叫我知道,平日里,你一点小事都要嚷出来,要我知道你的好,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这样的事上,你竟能瞒得住?竟能不让我知晓你对我的心——”   夜苍穹的指尖点在他的唇上,“这不是用来邀功的,更不是为了还你的情,是我自己愿意,与你何干,哪怕你忘了我,我们没有在一起,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想让你觉得亏欠我什么。”   李南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激荡,根本压不住,好似在寒冷的冬天喝了一碗热的,浑身都被暖了起来,暖意上涌到眼睛里,他用力忍住。   眼中带着湿意,摇头嘲笑他,“还说我傻,我看你这个天神也傻得很,为何偏要做个妖,成了妖再来找我?你既明白我的心意,为何当时不说?”   “可那时我是陆吾,陆吾是不懂情的,天神本来也无情。”   没有爱欲之神,如何言爱?   天神天生无情,陆吾的本心从来不乱。   他可以淡然处决作乱的妖物,可以在谈笑之间灭去一个与他亲近的妖族,因为该族以人为食,律令判定他们当诛。   下手之时,他丝毫没有动容。   掌管律令,约束妖物,这是他身为掌令该做的,陆吾便是律令,严苛之名无妖不知,闻之胆寒。   可偏偏,在面对凤储之时,陆吾觉得少了什么,他想要给他一些与众不同的,可偏偏,他给不出。   这种想要回应什么,却无法伸出手的感觉,叫陆吾感到心口发胀,胀到发痛,有什么想要汹涌而出,可胸中一片空无。   人类的情感如此丰沛,妖物自在如此肆意,可天神,有的只是天道。   每看到凤储一眼,那种疼就明晰一分。   和神魂被抽离的痛楚不同,那种疼丝丝蔓蔓,不知不觉,便缠绕进了心里,好像心窝里被什么绊住了,自此有了牵挂。   “还是做个妖好,想怎样就怎样,等遇见你,就更好了。”夜苍穹搂着李南落的腰,就站在床边说话。   “是那鸾鸟叫我们遇上的。”李南落觉得此事颇为嘲讽。   “那冒牌货知道我是谁,也知你身上有我的魂血,他希望你快些长成,能容纳炎火之力,这才想着法子要我跟着你,教你妖力,这件事上,倒是要谢谢他。”夜苍穹说起过去,一双手还牢牢抱着怀里的人。   然后他退开一些,上下打量,好好的将李南落看了一遍,确认他无恙,见他目光有神,唇边含笑的样子,确是已经融合了炎火之力,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这回真的等得叫人心焦,你再不醒来,这些可就不知要留到哪里去了……”说话间,夜苍穹扯了扯李南落的衣襟。   银白长发之下,已经被换了一身赫赤色的春衫,摸到薄薄衣料,李南落不禁意外的挑眉,“我这回是睡了多少时日?”   “上回还是冬末,如今已是初夏,你说多少时日?”夜苍穹有些委屈,鼻尖蹭了过去,李南落的颈边一阵轻痒。   虚空之中的时间与人世不同?李南落恍然,怪不得夜苍穹是这般神情,好像被丢弃的猫儿似的。   他摸了摸颈子,柔软的衣料贴着,还是有些刺痒。   说话间走到镜前,松开衣衫,看见颈边红痕,便是这些吻印磨到了衣襟。   再松开一些,却见那斑驳红痕一直到胸口,还在延伸往下,好似拿笔点了朵朵梅瓣,不知多少个印子层层叠叠。   深红叠着浅红,浅色的便是前几日的,深色的必是近日才留下。   都不用问,目光一转,往后看了夜苍穹一眼。   他走到镜子前这几步,夜苍穹一直跟着他,一步不离,双手就搭在他腰上,下巴也蹭了过来,鼻尖贴了颈子,嘴唇轻碰。   旭日高升,正照进大片光亮来,李南落的胸膛便在白日光线下,肌理起伏,犹如玉琢,白若生光,那几点红印照在镜中,看在夜苍穹眼中,只觉得喉头发紧。   “小南落……”他的鼻息发热,不住轻蹭,“你是不是真的好了?”   他的意思李南落知道,被他这么蹭来蹭去,耳畔呼吸如此灼热,身后紧贴着他的部分,哪里有了变化,他哪会不知道。   “真的好了。”他低笑回答,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哑的,溢出了浓浓的情念。   夜苍穹在镜中望着他,目光暗沉,不等他动手,李南落已经拉着他走到床边,夜苍穹自不用他多说,一使力便将他压到了床上。   “真的好了?要知道……一会儿你若是受不住叫了停,我怕是停不下来的。”往下注视的兽瞳成了一片墨金,夜苍穹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扯开自己的衣襟,用叫人发颤的声调这么说着。 第238章 变本加厉   天色还亮, 方才醒来,李南落就被抵在床上,外面有玹琴的脚步声, 他听到房里隐约有两人对话, 欣喜之下却踌躇不敢靠近。   枝头鸟鸣,夏日熏风, 梵花香浓, 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一刻, 哪里还去顾忌时辰如何,夜苍穹解了衣裳,宽阔的背脊挡住了光, 在李南落的身上落下一大片暗影。   黑发的夜苍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 那种惊心动魄的妖异俊美成了另一种叫人敬畏的威重, 朝下望来的目光,像火一样烧在李南落的身上。   他们有那么多过往, 虽是互许了情意,可如今加上了那些过往,仿佛一切又都不同了。   他是李南落,也是凤储, 可他脱口而出的还是那一声“阿夜”, 被人奉为天神的男人笑了, 目光又暗了几分。   红玉床上人影纠缠, 夜苍穹果然如他先前所说,按住李南落把他定在床上, 不容他有半点退却。   哪怕一时受不住也不准他后退。   “那会儿跟着我上阵对敌,你什么都不怕, 连命都可以不要,如今我是你的了,怎么还躲呢……怕我吗……怕我吃了你不成……”夜苍穹克制着说话的声音带着喘,他含着李南落的耳垂。   舌尖发烫,在他耳朵上呼出一阵湿热,他的话直往耳朵里钻,那股热气熏得李南落脑中一片空白,腰上直打抖。   “你只吃过李南落,还未吃过凤储,陆吾大人——”挑了眉,半眯着眼,他仰头望着,银发红唇,李南落似笑非笑的样子,让夜苍穹眸色一暗,猛地又压了过来。   距离上一回两人如此亲密他已不记得有多久,如今两个人都与原先不同,倒似重新又相认了一回似的,好像第一次那样,都有些激动。   夏日窗格上都换成了碧纱,映照的满室清凉,床帐内却一片火热,李南落身上除了里头的单衣,便是一层素纱。   素纱衣乃冰蚕丝所织就,薄如蝉翼,单衣触之如丝缎,就挂在他的臂弯上,银白长发如瀑,他仰了头,汗水从鬓角往后流淌,又被夜苍穹的唇吻了去。   李南落被托起来,抱住了夜苍穹的脖子,夜苍穹不容他退却,先前便将他按在床头,如今更是,哪怕他真的容不下他了,也被牢牢的定在他怀里,边是拍抚安慰,边是哄着他。   “小南落,凤储,乖啊……”夜苍穹的声音里有陆吾的威严,却咬着他的锁骨,又舔着耳垂,道:“我身形变了,你不习惯也是有的,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不难受了,乖啊,信我——”   事到如今即便不信还能如何,李南落满面涨红,抓着夜苍穹的背脊,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咬得狠,夜苍穹却似毫无感觉似的,甚至可能感觉还不错,托着他的手捏得更紧了,就用那尊贵凛然的样子,用充满爱欲的眼神看着他。   李南落如今带了凤储的记忆,记起过往,哪里受得住被他这么看,他搂着夜苍穹的背脊,几乎攀不住他。   在常人之中李南落已算是身材高大颀长,可在如今的夜苍穹怀里,竟被他轻易抱住,整个人便如陷在他怀里那般。   “阿夜——”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他仰着头喘气。   “小凤凰,小南落,我的主人……咱们不急,不急啊。”记起了自己是如何艰难才得到怀中之人,夜苍穹又是怜惜,又想狠狠地弄他,口中胡乱叫着。   李南落的两件衣裳松到腰上,整个人往后仰着,紧绷的像一张弓,夜苍穹就抱着他哄着他,等他缓过来,堂堂掌令在他耳边不住呢喃,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却说着叫人脸红的话,还问他这样是不是舒爽了,那样好不好。   李南落没想到陆吾是这样的,还是夜苍穹更变本加厉了,他整个人被汗水浸透。   已经足够张狂的大猫妖,如今更无法无天起来,以往李南落还能用主子的身份约束一二,有所回敬,现下却根本连反击的力气都没有。   夜苍穹不断地索取,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承袭了千年的执念,一旦得偿所愿,所倾注的热情就如洪流那般,汹涌而来,叫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在洪流之中只能攀附住夜苍穹,身上早就没了力气,夜苍穹还不放过他,怕他嗓子叫坏了,还好心地给他喂过一回水。   像蜜水似的,嘴对嘴地喂过来,却比蜜水更清润,也不知是什么,舌头抵着舌头,又纠缠了一番,喘着气放开,李南落只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混沌的神智也恢复了,两人歇了片刻,夜苍穹的手又搭了过来。   “你如今可没有发情期了吧……”身上困顿,他拽着夜苍穹的黑发。   “怎会没有。”夜苍穹的手在他汗湿的颈后摩挲,“见了你便会有。”说完一翻身,将他架起坐在自己腰上。   李南落记忆中便只剩下那一日午后的阳光,红玉床自是不会响动的,可暖玉生香,两人在床榻上胡天胡地,汗也不知淌了多少,还有那些不好说的东西,竟没在红玉床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弥散出一股异香来。   香味愈浓,情愈浓,待李南落都忍不住嘶喊起来,双目发红含了泪,夜苍穹才放过了他,最后那一刻,却见一双焰翅陡然张开。   李南落肩头垂着半湿银发,双唇微张,看着身后扬起的焰翅,眼睛里映照了火焰的颜色,还有夜苍穹灼灼的目光。   “如今可信了吗,你便是凤储。”他把他拥到怀里,翅膀上抖落的焰羽落在红玉床上,渐渐消散。   “我知道我是,如此说来我也能化成凤鸟的模样了?”从人到半妖,如今却成了凤皇,李南落的感觉连自己也说不上来,好像一切理当如此。   “那是自然,你本该和我翱翔在九天之上的。”夜苍穹一手把李南落拉到自己怀里,枕在他手臂上。   “当年你用了一张面甲,遮住了自己半边面孔,那么冷的一张脸,见了我却会笑,还以为自己低了头我就瞧不见了。”他回忆往昔,嘴角忍不住上翘。   一只手在李南落的发间不住抚着他的发,来回穿梭,“还好你用面甲遮了,否则岂不叫烛龙那家伙瞧见。”   “烛龙?他对凤储……他对我……”李南落诧异,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别的意思来。   夜苍穹冷哼,也不管身上什么都没穿,屈起腿跷着,“他是个没脑子的东西,以为那假货是你,捧着哄了这么些年,如今被我压在天牢底下,知道真相,我若是他,索性一头撞死算了。”   凤储那般姿态威仪,不知多少小妖倾慕,引来多少大妖驻足,可他全然不知,一双眼睛只看着他们的掌令。   夜苍穹的话说到这份上,李南落才意识到过去他真的错漏了许多细节,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倒也无须在意。   他的态度叫夜苍穹高兴了,捏了捏他的臀,带他起身洗漱,想将他新造的浴池给他用上,李南落被抓着手腕站起来,腿上竟然一软。   再看天色,醒来只是还是清晨,这会儿竟已是午后,眼看着洗完了便该用晚膳,他的表情便复杂起来。   以后要是每回都这样,岂不是一天什么都不用做了……   “以后不如一同回穹楼,那地方被假货糟蹋了,正需要好好休整,在那里不管我们几天不出门,都不会有人敢多说一个字。”夜苍穹笑得特别贴心,一把将李南落抱起来。   “走不动了,那我替你洗,好不好?”一面说着已经往后面走去。   新的浴池自然好,李南落几乎想不起这里是在人世之间,夜苍穹将最近的变化都一一告诉了他,听闻几国都偃旗息鼓,李南落慢慢松了口气。   “哪怕我是凤储,但我也是李南落,朝堂的事也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国师也好,明王也罢,不过是虚名。”他靠在池边躺着,枕着夜苍穹的胸膛。   “华胥国如今需要休养生息,只可惜了那些将士的性命,我本说过要带他们一同回家。”这是他最放不下的事,“一诺千金,可我未能做到。”   他语声沉沉如同叹息,银发在水中如水银一般流动,被夜苍穹捧在手里,“烈士英魂,不会就此消散,你无法带他们的人回家,却可引渡亡魂,以免他们成了孤魂野鬼,魑魅魍魉。”   “我可以做到?”李南落坐直了身,水汽在他脸上蒙着细雾,他的一双眼睛发亮,有些恍悟,“凤为祥瑞,我几乎忘了,当年是如何在人间与人类交好,”   “你在人世的名声一直很好,你一直是这样,长得好,心也善,只偏偏喜欢冷着一张脸,对谁都是冷情的模样,对我也要装。”说话间,夜苍穹似是想起如今的李南落也有几分当年的样子,不禁点了点他。   “凤储的心意不敢对陆吾显露,李南落却不曾对阿夜隐瞒。”捏住夜苍穹虚点的手指,他轻吻了他的指尖。   想到他曾经为了他经受过什么,李南落就觉得当年夜苍穹的不告而别不值一提,他只是因为魂魄不全,考虑不周,而他等他的那几年,和陆吾辗转千年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是你一直在等我——”才出口的话还是被夜苍穹的手指点住了。   “你看,所以我才不愿让你知晓,我已说过那是我自己选的路,是我自己愿意的,与你无干。”指节贴了李南落的颈侧,在他耳后蹭着,他认真和他对视。   “何况我也都不记得了,那些时候自己也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苦。”他捏了他的手放到心口,忽然倾身过去。   “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用别的方式回报我?下回,下回我们这样……让我……好不好?”咬着耳朵说的话,在水流声里化作了热气蒸腾。   李南落的掌心下面是一阵阵心跳,看夜苍穹那一本正经想要胡作非为的样子,耳边几乎烧起来,却还是答应了。   两个人几乎在房里待了一天,玹琴猜到他们王爷醒了,可还是守着门不敢打扰,直到两个人都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前。   夜苍穹带着李南落看他院中的变化,一面吩咐传膳。   初夏,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气不凉不热,李南落这次醒来,涅槃犹如重生,见了什么都与过去有所不同,何况是眼前美景。   他索性叫玹琴将吃的摆到外面,夜苍穹挥手之间在梵花树下架起一个白玉台面似的圆桌来。 第239章 凤佑华胥(完)   树上梵花开的极盛, 浅淡丁香紫,被那一点落日余晖照得透光,花瓣好似多了一圈金红色的边, 散发着幽幽冷香。   几朵开好的落下花瓣来, 就落在没有一丝瑕疵的玉色莹白上,微风和煦, 坐对夕阳, 玹琴摆上酒菜, 看着院子里草木,坐在梵花树下,李南落坐下忍不住徐徐吸了口气, 对着身旁夜苍穹露出笑意来。   “喜欢吗?”夜苍穹抓着他的手,在他掌心捏了捏。   另一只手为李南落布菜, 不忘告诉他, “这株梵花本来在天宫之上,见了人世百态, 也想下凡尘。”   “花妖?花仙?”李南落想起噎鸣所言,抬首看了一眼,“妖也好仙也好,都无妨, 只是下了凡尘未必能体会人间真情。”   “她愿意, 便走自己选的路, 不会后悔的。”就像说他自己, 夜苍穹取了一朵梵花来,放在李南落眼前。   柔嫩至极的浅紫, 这是梵花在夏季的颜色,李南落手里托着这瓣花, 依稀之间仿佛听见玉鸣似的笑声。   “花妖也好,花仙也罢,旁人怎么看都不重要,既选了这条路,想要凡间走一遭,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甘愿的。”夜苍穹举起酒盏来。   听说这是玹琴攒的梵花,上一季开的,才酿的酒,也不知用的什么仙法,这样酿出酒来,李南落看着夜苍穹把酒杯递到自己手里。   “我等你,寻你,也是甘愿的。”杯子递过来,手却没有收回,夜苍穹身形变了,整个人都高大了一圈,伸出手来,就把李南落的手整个包裹在掌心里。   背后金轮隐隐约约,一头黑发的夜苍穹,琥珀色的眼睛又盯了他瞧,那眼神和原先一样,又好像不一样,李南落竟不能与他相对,还未喝酒,脸上就已经发热。   夜苍穹似是有所察觉,低笑起来,笑得李南落一口喝了酒,解释道:“如今见了你,又像陆吾又像阿夜。”   “不习惯了?”夜苍穹俯身过来,鼻尖贴了耳朵轻轻磨蹭,低声笑道:“让我多疼你几回就好了。”   什么多几回?多什么几回?怎么个疼法?李南落垂眸轻咳几声,把自己的酒盏塞到夜苍穹手里,“喝你的酒。”   梵花酒,香气独特,酒不醉人,可夜苍穹和李南落似是都醉了,就在院子里喝酒吃菜,玹琴捧着珍珠细米煮出来的米饭,简直感动得想掉眼泪。   两位大人终于能吃上饭了,他没白煮啊!   李南落如今不再是人类之躯,米饭也可以不用,可看见玹琴那潸然欲泣的样子,还是用了一碗,还好好夸了夸他。   玹琴连忙把近日来想要上门拜访的帖子给扛了出来,整整一大箱,李南落这才知道,自己沉睡这些时日,非但没叫人把他给忘了,相国府还成了整个华胥最热闹的地方。   魏吴央就差说要把这里当成仙宫供起来了,连即将登基的新君魏无雍都为了他往后延了登基大典,朝中大臣,还能不送帖子求见吗?   沈寒三也来求见过,带着沈绮珺,二人自然是因为担心他,可那时候正值李南落涅槃的关键时期,玹琴一个也没放行,   如今也该给他们报个平安了,于是李南落先让玹琴跑一趟,去沈家医馆知会一声,再到宫里给魏无雍通个信。   其实宫里早在第一时间得了信,毕竟院子里有了人走动,明王醒来,府中的小妖们,哪怕不通人情,也知道要好好伺候,买些吃的用的,就算大人们不用,那也是该准备的。   上门送菜蔬的,打理花木的,走动的人多了,消息自然就漏了出去,魏无雍很快就亲自登门了。   可他来得不巧,被玹琴给拦住了,“两位大人不在。”   “不在?他们还能去哪儿?”总不会去夏栖国善后?去关心雷泽国谁登基了?这绝不可能。   玹琴用看傻子似的同情眼神看着他,“大人去了穹楼。”大人虽然是生在华胥国,可大人也是凤皇啊。   魏无雍一下子恍然,但那是他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只能作罢,毕竟他也不敢宣召自己的国师进宫晋见,开玩笑,那是谁跪谁呢?   已经不是归梧栖,如今该叫穹楼。   穹楼之内的变化翻天覆地,烛龙和朱厌被压在了被夜苍穹震碎的天牢底下,与其说是天牢,不如说是一座山。   一座天牢碎石堆成的山,山石依然高耸入云,穹楼之内,原本被关押的人类和妖物都已经逃离,他们本就是因为各种原因被鸾鸟给关在这里的,还是烛龙给抓来的。   如今烛龙知道原来那是个冒牌货,李南落才是凤储,一只独目圆睁着,硬是没说出一句话来,他险些就害死了真正的凤储!   他还有什么资格自诩对凤储用了心?烛龙被压在山下,一声不吭了。   朱厌倒是个爽快的性子,错了就是错了,不过百年而已,算不得什么,等他出来又可以找夜苍穹干架,如今他恢复了陆吾的记忆和能力,打起来岂不是更爽快?   大善啊!   大妖被压在山下,小妖们有些本来也就是为利所图听候差遣,有些年纪大的,却是以前就在穹楼的,如今迎回正主,正是高兴的时候。   掌令在位,凤皇在侧,穹楼上下都被好好整顿了一番,而那一株桃花树,在桃花阁中静静开了花,花枝摇曳,粉白如雪。   李南落去看了花,花妖有人形之姿,却已不记得过往,只在他现身之时摇曳起来,开了满树的桃花。   开满枝头的桃花多到如同下雪,纷纷扬扬的花瓣,欢喜地朝着李南落迎去,好像想要将他抱紧那样,花枝不住地延展。   在花枝碰到他之前,夜苍穹就先伸手将他揽到怀里,冷哼一声,“下回该一把火把这棵树点了才干脆。”   说是这么说,李南落相信他不会这么做,“南宫如今已经不记得了,这你也要醋?这么小气了。”   “小气又怎么了。”夜苍穹理所当然的样子,“允许他变作花妖来亲近你,就不许我拦着他了?”   飞舞的桃花便被挡在一尺之外,近在咫尺,却再也近不得一分。   李南落只能在心里对南宫说声歉意,一手抚到夜苍穹脸侧,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好了,不气了。”   夜苍穹这才满意地弯了嘴角,还嫌不够似的,把他才退过去的身子又拉了回来,一把抱住。   他就在这株花妖面前,狠狠吻了他,吻得李南落眼眶发热,气息都急了,尤其是如今,夜苍穹比他高了一个头有余,肩宽体阔,吻起他来,整个人都被他拢在怀里。   对于这个发现,李南落只能沉默,不甘心也没办法,倒是叫夜苍穹发现之后又好好笑了他一回,还在他发顶上摸了摸,说了一声“乖”。   真是个恶劣的猫儿!   邺城之内养伤的章兆康一直没有回京,他变得沉默了很多,那么多人就死在眼前,哪怕有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他并不想成为这样的“将”。   孙望义死了,求仁得仁,他还有三个儿子可以指望,章兆康还有结发妻子,可邺城一战,却让他没了心气。   心里的那股劲散了,他活着,却是虽生犹死,一时间竟不想回去面对国君和百姓,直到有一天,一道鸿影陡然出现,李南落现身在他眼前,对他说道:“战士英灵不散,我会带他们回家。”   李南落背后有一双焰翅,全身被炎火包围,眉目之间贵气难言,神祇之貌,叫章兆康只能呆愣地看着,然后猛地醒悟过来,跪地叩拜。   言道孟柯还给了百姓,正忙着找皇族后裔继承皇位,夏栖国国君被蹿了位,也是赵杞安给安排的,皇帝被杀了,如今乱成一锅粥,雷泽更是分裂,赵杞安一死,雷泽便停战了……   赵杞安怎么死的呢,却是被他昔日的亲信,也就是殿下您以前身边那位剑客给杀了的。   一己之私和天下大义,剑客子城做出选择——他抱着被吸血藤缠绕的赵杞安,一剑从他背后洞穿,直穿到自己胸口,两人抱在一起,死在一柄剑下。   他剑上有血附子,遇到吸血藤,两人一死,顷刻之间血色尽失,双双被吸去了鲜血,一下就死透了,甚至没有受什么痛苦。   赵杞安死了,战事便消停了,明王殿下身边的剑客都如此识得大体,顾全大局,章兆康感慨万千。   这么把局势说了一遍,然后叩拜跪求道:“还请明王殿下保华胥国泰民安。”   李南落已经知道子城死了,如今知晓了来龙去脉,唏嘘不已,却也明白子城性子决绝,这么个结局他本人定然甘愿。   听了章兆康索求,他收敛心神,奇道:“你不求华胥一统四国?”   章兆康苦笑,“四国合一,也总有分崩离析之日,何必为此再死那么多人呢?在我眼前……已经死的够多的了。”   若非嗜杀之人,谁愿见自己同类如蝼蚁般倒在脚下?章兆康没有那等雄心,他不过是保家卫国,才肯豁出命去杀敌。   如今已经没了敌人,剩下的残兵也只想回去而已。   李南落动容,忽然问他,是否想要归家,章兆康只是不敢面对,并非不愿意回去,如今眼前的契机叫他毫不犹豫点了头。   于是李南落让他把剩下还活着的将士们都集结在一起,章兆康自然照做,还剩下八千多人,已经数月,有人身上伤势还未见好,神色颓败。   所有人茫然地站在后山空地上,却见章将军身边出现了两个人影,二人凌空而起,虚立空中。   身形高大得有些吓人的男人,好似从神龛上下来似的,第一眼看傲慢不逊,再看却威严慑人,他手中一抛,便散下无数光点,犹如月华。   光点落在众人身上,原本的伤痛竟慢慢不痛了,一直不见好的伤口也开始愈合,那些断了手脚的,竟生出新肢。   神迹叫所有人忘记了呼喊,只觉喉头被什么噎住了一样,一个个跪地不断磕头,满面热泪,终于有人喊出了一句,然后所有人一起嘶喊起来。   夜苍穹满意地点点头,李南落却没想到他求他的事,能办出这样的效果,“我只要你治好他们的伤势,如这样断肢新生的,不会有悖命数?”   “他们既然活下来了,这就是他们的命数,老天爷哪里有空闲管这些闲事,你会在乎蝼蚁是多一个腿还是少一个腿?”这话以前夜苍穹就说过。   听来似乎是看轻了人命,可对天道而言却真的是如此。繁星这么多,你能记得这一颗是亮一些还是黯淡了一些?只要还在原位就是了。   李南落放下心来,夜苍穹知道他是替他担心,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李南落摇头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躲闪,身形一动,炎火越烧越烈,整个人忽然化作了一只巨大的凤鸟。   凤鸟扇动翅膀,葬身于章尾山的兵卒亡魂化作光点,无数光点落在天上。   这些将士们却都看不见,他们只看见凤鸟展翅横空,连太阳的光辉都无法比拟,眼前被一团好似能倾覆整个天地的炎火遮住了,眼看着凤鸟划过天际,艳丽夺目的尾羽有九条,一片片焰羽燃烧,在背后拖曳出一片火色。   “凤凰!”   “是凤凰啊!凤凰乃祥瑞!”   “凤凰佑我华胥!”章兆康当先跪了下来,五体投地,虔诚叩拜。   众将士热泪盈眶,高喊着:“凤凰佑我华胥!”   呼喊之间,眼前景物晃动,就在他们跪叩起身之时,却见眼前已不是邺城,一场登基大典正在进行之中。   魏无雍身穿皇服,魏吴央禅位,大典之上,本以为李南落不会再出现,没想到听见一声凤鸣。   凤鸣在天,人影陡现,数千华胥将士叩拜在地,竟是从千里之外的邺城转瞬之间到了京城。   将士们口中称颂,“凤佑华胥!”   魏无雍抬头看着天上翱翔的两个身影,从未有这一刻那么清晰地感知到那两个人已经不属于凡尘。   大典之上,凤凰现身,祥瑞之兆,魏无雍一点都不觉得被抢去风头,这该算是李南落送给他的继位贺礼吧。   于是他也叩拜下来,高喊道:“凤佑华胥!”   群臣叩拜,感谢天恩。   叶墨槿带着手下近卫一同叩拜,此时怀中钻出一只狐狸来,悄然间一同望着天际,他见无人注意,便由得狐狸探头望天,又听小九问道:“叶墨槿,我也一直跟着你好不好?和他们一样。”   这意思叶墨槿岂会不知,心头一跳,望了天际,摸摸狐狸的头,“好。”   京城中,百姓只见天蓝如洗,凤凰带着一片祥云炎火,在京城上空盘旋了几次,鸣叫声中,有一头瑞兽拖着九个长尾,脚踩祥云,伴随在凤凰左右。   “我们去何处?”九天之上,李南落问。   “有你在,何处不可去?处处是归途。”交颈相碰,夜苍穹一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