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我此生恁多情》   作者:桂花冰粉   简介:   木惜迟历了一遭惨痛无伦的情劫,才刚死不瞑目,就兴冲冲准备飞升了。不料历劫的正主不是他,他是陪人历劫……   瓦特?到杀青拿片酬了你告诉我是二番?   木惜迟拦住那个冠绝六界、自己曾经爱的死去活来的家伙,“小老弟(撸袖子)咱俩好好掰扯掰扯!”   后来,“尸骨未寒”的二人大谈恋爱经:“要想恩爱有三宝,长得好,赶得巧,死的早。”   N年后,老攻:“家暴了解一下,会搞到残废那种。”   *   受(木惜迟/木晚舟/绾鳍):直上直下,不解风情。间歇性内心细腻,突发性内心戏多。蛇精病加持,直男癣傍身。前期粗神经后期恋爱脑。一旦爱上就肝脑涂地不惜一切。活着不易,令老攻叹气。甜呼呼小嗲精,打不死小强。   攻:六界第一酷哥、宠妻狂魔之魔头。别看是夺么厉害的大佬,其实纯情得一匹,偶有腹黑,两副面孔。静如明月入怀,动辄爱情舔狗。   *   攻受互为颜粉。谈起恋爱来都有些痴症。1V1不拆不逆,he,年上+一小段年下。   本文原名《余念》,新名源自赵雅芝版《新白娘子传奇》插曲歌词。文案废,恳请诸公拨冗一览究竟~   那个长得像海星的按钮看到了伐?那是作者肾上腺素发射钮,按不按随你!   喜欢就关注我叭~   HE、1V1、年上、强强、养成、破镜重圆 第1章   寒夜三更,陋舍里没有点灯。夜风推窗而入,窗下青年却无知无觉,一来因着他是盲人,并不得见。二来他心中正急痛交加。屋子另一头,他心爱之人半倚靠在床榻上,已命悬一线矣。   目盲青年在灶台上摸摸索索。他动作急切而笨拙,打翻了茶碗。榻上的人撑着一口气扎挣起身,用气音唤了声“明哥”。目盲青年一顿,立刻丢下手中的破盏碎瓷,飞扑向床头。他抖着双手去抱榻上的人,但觉怀中人儿纸片似的单薄。心一酸,眼泪自那空茫的双目中滚滚而落。   “明哥,我有话同你说。”   月光自云层中显现,从半敞开的窗扉照进这寒屋陋舍之内,银辉映在卧榻之人脸上,映出泪光点点。那是个虽已病脱了相,却犹自清俊的少年。   “明哥,我知你是读书人,不信牛鬼邪神之说,但也请早早循了那移床易箦的旧俗,将我挪到席子上。我若在床上咽气,会方着你的……”   被唤作“明哥”的目盲青年哪听得了这个,忍泪断不肯依。   那少年歇了歇又道:“前番我在书中读道:‘天不假年,人不遂愿。’即刻便想到自己身上,心里又惊又痛,不敢再读下去。想来我本命该如此,又能怨谁……明哥,我去后,你自当珍重。”   少年说到此处,回头看向自己的爱人,见他全身发颤,涕泗交流,素日的文雅风骨荡然无存。少年不忍他如此凄苦,柔声道:“你如今何不好好地抱着我,在我耳边多说些体己话儿……”   那目盲青年痛得似被摘去心肝一般,他此前已深知爱人病入膏肓,药石惘医,而近日情势更是陡转直下,便苦守在床前两日两夜未曾入眠。因目不能视,就更加惶恐。   两日间,他贴着少年的身体感受他的一呼一吸。弱下去一些就急急呼唤,只待得到微弱回应才暂放下心。唯有方才少年梦中喊渴,这才稍稍离开床榻,到灶台摸索着烹茶煮水。   他狠抹一把泪,道:“晚儿,你等着我。我再去求张老板,让他赊药给咱们。”   少年苦涩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况你是大夫,该知道我这病便吃那千年灵芝亦是无力回天。眼见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竟还要再往无底洞里填银子嚒!”   说到后面,少年情绪激动,急喘了一阵,咳出几口鲜血,与眼泪混在一处,其状惨极。幸甚目盲青年瞧不见,他便迅速用袖子掩去,仍强撑着继续道:“明哥,这辈子能遇到你,我已知足了。眼下虽难舍彼此,但终究缘尽……如若有来世,不知能重逢否……”少年言及此处,已力竭难支。   目盲青年下巴抵在少年头顶,手臂紧紧将人圈在怀里,可无论他如何,少年的身体仍是一点点冰冷下去。最终,一口气散尽,整个人身子一塌,萧然长逝。   青年一时愣怔无措,但觉胸口如遭重击,訇然作响,接着便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了何处。   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良久才发出一声悲嗥,而后又是一声。   “晚儿——晚儿——”   “晚儿……”   一声声卷入破夜长空,闻之肝肠寸断,心肺俱碎。   须臾,蜀中一座名为响水山的半山腰上,一道几不可见的白光闪过,凭空乍现一位少年,他刚一落了地,便迈腿疾行起来,边走边嘟囔:“本仙都走多远了,你这瞎眼凡人仔何苦还呼叫不迭。方才忙活那半日,也没能把本小爷生前最后一盏茶给端来,现下真是渴死了。倒是眼泪鼻涕糊了小爷一脸……”   这少年名叫木惜迟,据称其祖上在这响水山上占山为仙足有万年。如今他自己也得了几百年道行,正是一心扑在修行上,每日都要望天兴叹数百次,满脑子都想的是哪天我也得道升天,在那九重天上位列仙班,万万年仙寿恒昌,福运绵长。   木惜迟甫一踏进门槛,便急急命丫鬟看茶。   仆婢们见失踪多日的少爷突然回来,都唬了一跳,忙道:“少爷这几日去了哪里?叫我们好找!”   木惜迟痛饮了三盏茶才稍感熨帖,长喟一声道:“天机不可泄露也。”   小丫头一拧嘴,气道:“少爷又瞧不起人,当谁稀得听呢!”   木惜迟捏了捏她弹润的脸蛋儿,笑道:“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过几日功德天降,本少爷飞升,你便知道了!   小丫头正欲将残茶端去下房收拾,忽的想起什么,复又回转来,对她家少爷道:“老爷夫人吩咐的事您可别忘了。”   “撒子?”木惜迟漫不经心瘫在椅子上问。   小丫头一字一顿提醒:“南!府!拜!学!”   天下大岳,首推太乙。巍巍群山,横亘千里。这丫头口中“南府”的府邸便坐落于那仙气蒸腾的太乙之巅,名曰无念境。   相传万余年前天族的一位仙官,应召赴太乙山执行公务,也不知这公务究竟是什么烦难差事,这位仙官在太乙山一待就是数千年之久。   仙官落地起家,娶了一个散仙作媳妇。再后来巫族叛乱,引发六界一场恶战。天族率其余各族平乱取胜,这位仙官和他的散仙媳妇立了大功,因此天帝奖赏他,就在太乙山自立门户。从此便天不管地不应,听调不听宣。夫妻二人神仙眷侣,鸳池蝶梦,如此万年,直至双双归寂。   仙官的仙号中有一个“南”字,故而便以此为姓,与仙侣广收徒,授道业。传到现今这一辈上,家主名叫南之邈。其人道骨仙风,气尊贵胄。承袭先祖遗志,不忘尊师重教。传道受业不吝限于自家子弟。六界之中,广开学门。凡仙门百家中略有些头脸的均可自荐族中嫡系传人前来拜学,南家再择其优者悉心栽培。如今南氏一脉青出于蓝,学生更是遍布天下,还有不少在天庭要职当差。   南家还有一项独特的传统,名曰“永书”。南氏嫡系传人,得道后人人可为师。亦可广收徒,亦可独授一人。“永书”便是后者。   结为“永书”的师徒二人以契为誓,成为天上地下彼此的唯一,一辈子都不能分开。然永书流传至今虽并未废止,但南家已经很久没有永书的事情发生了,毕竟如此一来会将其余意愿拜师的弟子隔离在外,这与南家重传承的理念大大相悖。   迄今为止,南家唯一一对永书的神仙还是曾祖那一辈,也即那位下凡公干的仙官第一茬后代里的其中一人。   此子得道飞升后立下重誓,终其一生只收一位徒弟。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仙官大为震撼,在二人拜师授徒礼上赐言,曰:   “永矢弗谖,书以同心。”   此为“永书”二字由来。而后便作为一项传统流传下去。然则只是口口流传,后世无人效仿。   这一对师徒结契后不久又成了同袍,双双参与抵御巫族之战,与百万神兵一起,驱逐叛军,灭杀叛王。平定人间业火,恢复六界安宁。二人以身殉道,死得其所,留作一段佳话,也使得“永书”的传奇色彩更加浓重。   以上种种所述,皆乃佚闻传说,真伪难断。且说回这响水山木氏,乃是万里之外,芥豆之微,一门小小散仙。本与太乙山南氏并无一丝瓜葛。先不说木家在仙门中是否够格“略有些头脸”,就说“嫡系传人”一项,这个木惜迟恐怕就算不上。   “哟嚯!”木惜迟一拍脑门,“拜学这么重要的事竟差点儿忘了。快快快,给我净脸。”   待收拾停当,木惜迟揣着手,带着小厮丫头,共三人一道启程。   一路上时行时驻,游山玩水,赏景笑闹,好不惬意。临到了南府地界,木惜迟才悠悠想起正事,难免忖测父亲究竟如何走了后、门,帮他寻到了入南府的门路。要知道,凡是进了南府大门的,即便只做个及门弟子,也能少奋斗几百年。   木惜迟这般一心扑在修行上,当日听说能入南府拜学,一时狂喜难抑,日思夜想,只盼立时即刻飞奔入太乙山无念境,扎根苦修,一飞冲天。木惜迟如此般魂不守舍,一次一个不小心跌下了山崖,醒转之时恰合一个名叫“木晚舟”的凡人呱呱坠地。   也是因缘巧合,这木惜迟竟前尘尽忘,用木晚舟的身份于凡间历了一劫……   好在他英年早逝,才少耽误了些工夫。此时历劫归来自然去南府拜学是头一等大事。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太乙山便是又高又灵。木惜迟不禁思及自己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家乡。   如果说太乙山是钟灵毓秀,仙泽福被,因此出了南氏一门俊杰。那么他家响水山便是穷山恶水,穷途末路。出的是山贼霸强,狂命之徒。   据称祖上就是因为抵御强盗,擒贼有功才得以点化修道,成了一方小仙。   再说“响水山”其名。据说他家先祖在战乱中逃难至此,总算不闻兵戈之声,便选定这个山头作为栖息之地。天天听着溪水潺潺。抱怨道这水流起来的声音怎么这么响,吵人死了。于是上嘴唇碰下嘴唇,把它命名为响水山。木惜迟初时还道祖上宽闲之野,寂寞之滨,为寓天怀之乐才甘愿漱石枕流,隐居于此……   美好的误会,粗陋的真相!   木惜迟并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在太乙山脚下望山兴叹良久。胸臆中充盈着对未来的希冀和期待。忽然,木惜迟右眼皮急跳,继而一阵心悸,冷战密密实实从脚后跟直打上天灵盖。   “少爷,”小丫鬟见他驻足发呆,忍不住催促道,“前面就是南家的仙邸所在了。箭在弦上,您可别犯怂!”   “谁犯怂了!” 木惜迟下意识反唇相讥。但心中何以惴惴不安,又委实闹不明白。   老话儿说,右眼皮跳,灾祸到。但照理,亲爹后娘都是那什么遗千年的主儿,只祸祸别人,自己绝遭不上灾祸。最亲近的丫头小厮都带在身边,看他们一个两个叉着腰教训自己的模样,平安得直冒傻气。那还有什么与自己关系亲近的人遭了难呢?   思来想去只有那个凡人仔了。他该不会是难舍情缘要随本仙而去吧?踟蹰了半晌,木惜迟还是决定下凡一趟,虽然那个凡人仔又瞎又笨还没能耐,可他好歹帮自己历了情劫,算是有些机缘和恩情。思及此处,木惜迟当机立断,袍袖一挥,冲仆婢二人道:“你们先行一步,我速速就来。”   小丫鬟立时拽住他:“少爷,咱们已然迟了。南府高门大户,规矩可严着呢。老爷说了,您有此次拜学的机缘,乃是祖上积德、千载难逢的气运,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若有差池,老爷要怪罪的!”   木惜迟被念叨得烦乱,更觉心中悸悸惶惶,一颗腔子待要跳了出来。   “本少爷有要紧事!”木惜迟挣开丫鬟,“我脚程比你们快,你们先行上山等我!”一壁高声呼喊,一壁足底生风往山下疾掠,转眼消失在薄雾浓云之中。   木惜迟循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牵系一路找过去,终于从一片荆棘中劈将出去,来到一处平旷草地,草地中心一个新堆的土包儿,面前立着块木板,上书,“挚爱木晚舟之墓 未盟之夫南明泣立”。土包儿前跪着一个人,沉默秀气的面庞上一张削薄的菱唇。不是凡人仔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1.攻1.0、受1.0、受2.0都出现了!! 2.关于拜学。 道教拜师分为两种,一种是拜本师,一种是拜学师。 ①拜本师 也称皈依师,要叫“师父”,就是事师如父。道教认为,进入道家门是第二次投胎,这时拜的师父,如同再生父亲,所以我们称为“师父”。 ②拜学师 拜学师,又叫拜先生、拜师傅等,仅仅是教授知识和技能的老师。 拜师父(本师)一生只拜一位,学师(先生)可以拜多位。主角头里只是拜学师,为防混淆,故而称为“拜学”而非“拜师”。 3.四川确有响水其山,原谅我借来胡乱编派一通。西西~ 第2章   只听得他对着墓碑絮絮不休。   “晚儿,你跟了我五年又三月又廿一日,终是我辜负了你。”   “晚儿,你正青春少艾,若非贫苦交加,何以如斯早逝!”   “晚儿,那日你走了,我始终不信。我抱着你一天一夜,却唤不醒你。我自己是大夫,可我摸着你的脉,我摸不到……是我医术不精吧……”   “晚儿,我已想好了。我不愿再活下去。这天地之大,没有了你,便没有了我。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相思折磨。一天与一年、十年又有什么分别。我这就来找你,我真开心啊……”   木惜迟静静瞧着这背影良久。风息云止,那凡人仔一抬头,站起身,手握成拳,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头往一边的雪松上撞去。   那棵雪松没有千年也有百年了,定是已经成了精怪,这凡人仔一头撞上去,只怕扰了别人白日清梦。木惜迟轻轻抬掌,草野上刮过一阵风,卷着凡人仔单薄的身子朝着与雪松相反的方向而去。   南明本尽全力撞树,这一下子料想必死无疑的,哪知一睁眼竟即好端端立在地上。   南明疑道,难不成是估算错了树的方向?可自己已目盲数载,对方位的记忆从不会出错。南明踏步往前,精准地摸到了老雪松的树干。树就在那里,粗壮结实,不离不弃。   南明向后退出几步,一脸肃然,继而又要往前冲锋。   “明哥!”   一个魂牵梦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南明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握住自己。背上凉凉地贴上一个人。   原来,木惜迟在一旁听着凡人仔的临终遗言,又见他撞树。心下不忍,更怒其不自珍重,小小挫折便寻死觅活。故而施术将木晚舟的尸身启出薄棺,掐了一诀,附身上去。本欲借尸还魂,劝诫南明几句,阻他轻生之念。   岂料这一附身,霎时间汹涌而来的剜心之痛差点要了他的命。立时一口鲜血喷出。肺腑间充盈悲哀伤恸,眼泪汩汩而落。一颗腔子险些承受不住被震碎。   木惜迟一壁胡乱抹擦满脸纵横的眼泪,一壁心下纳罕:这木晚舟不是已经死透了嚒!怎的能左右我一个神仙的情绪心智?   木惜迟尚未理出头绪,但见凡人仔一次撞树不成,又是一个视死如归的冲刺,那决心似比先一次更强,这一下子要是撞上去,脑袋非得开了花!   木惜迟下意识哭喊:“明哥!”下一刻,他由着“本心”扑上去死死抱住南明,未语泪先流,哭了个肝肠寸断。   “晚儿?”南明兀自呆愣片刻,一阵狂喜,涕泗横流,“晚儿!是你!真的是你!”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还是我已死了,到了幽冥地府来!嗳,原当如此的,我适才必死无疑,可怎的没一丝痛楚?老天保佑,我一下来就找到了你。对了晚儿,你别看着我,我脑袋上定有个血窟窿……”   南明呆兮兮傻乎乎地碎碎念念。木惜迟擦净眼泪,心里不由自主开始为南明划算将来。   “明哥,”木惜迟打断南明的絮叨,“明哥,我不是晚儿,我只是他一缕幽魂。木晚舟已死了。你,还活着。”   南明温柔笑道:“傻晚儿,我知道你已死了。可你不知的是我此刻也死了。咱俩又能在一块儿了。”   木惜迟心痛难当:“明哥,咱们人鬼殊途,不能在一处。”   南明面露疑惑,颤声道:“晚儿,你说什么,我不懂。我明明死了,也变成鬼了,若非如此,怎会与你相逢?”   “明哥,我魂魄已被押入幽冥司,正待投入往生轮回。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是以苦求阎罗大人。大人心慈,才放我重回阳间。我既已见了你,耽不得多时,便要即刻返还。”   南明闻言破涕为笑,道:“既是如此,便也容易。我即刻死去,咱俩携手而往。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到了地府,求大人赐咱们下辈子做夫妻,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分离。”   木惜迟轻抚南明面颊,满眼眷恋不舍,“明哥,咱们缘尽今生,往后不能在一处了。”   “明哥,你若寻短见,即刻会与我分离。”   非但如此,自戕乃第一罪业,自戕者其魂魄不得入往生轮回,将生生世世困于幽冥。南明身有残疾,目不能视。更添一重恶业。   南明这一世已是风雨惨淡,依照木晚舟的本心,万万不肯他再受苦。   “晚儿,你在说什么。我不离开你,我绝不离开你!”南明登时激动起来,猛地将木惜迟紧紧抱在怀里,“谁敢带你走!先打死我!我但求一死!”   “晚儿,你走后,我本欲紧紧跟随你去。可是我须先敛了你的尸身,好好安葬。你随身衣物、用具,我不许旁人拿了去,只妥妥帖帖安置在你的棺椁之中。做完这一切,我方可安心上路。一心只盼与你重逢。晚儿,你可是怨我来迟了?”   木惜迟嗅着南明怀中晨露清香,心中既酸且痛:“明哥,我惟愿你平安度过余生,来世投身在鼎盛之家,一生富贵安适。这是我毕生所愿。你难道不愿意满足我吗?”   木惜迟虽苦口规劝,但也心知南明执拗迂腐,满心里只想着和木晚舟一同赴死,对其他事物皆不萦于怀。遂变了口气说道:“明哥,你可知道,如若你因我自戕,我便身缠恶业,将永世在十八层地狱受尽刑罚,不得超生。”   南明果然变了脸色道:“不……我不是因为你……”   木惜迟抢道:“如何不是?你口中心中所念皆是我的姓名。待你一死,这笔因果就会算到我头上!”   木惜迟佯怒恐吓,心中却心疼死南明这一副受到惊吓的可怜模样,忍不住柔声道:“明哥,你不愿我受苦的,对不对?”   南明怔忡不语。   木惜迟又道:“明哥,时辰已到,我须得返还。如若有误,恐怕……”   南明悚然:“你就要受罚,是也不是?那么你快走,晚儿,我不死了。我这就不死了。”想了想,南明又道:“晚儿,如若我今后死了,和你一丝关系也没有!我绝非因你而死。倘若阎罗大人问起,你便说早已忘了我,不记得我这么个人。”   木惜迟先前随口提了一句“阎罗大人”,南明便将其视为煞有杀伐权力的尊神,唯恐自己连累木晚舟被其惩罚。   “晚儿,你快回去,别误了时辰。在那边要谨慎些,不要犯错!”   木惜迟听他催促自己离开,心中愈加不舍,忍泪道:“我一走,明哥岂非又要寻短见了?”   “我绝不再死!因为晚儿,我绝不再死的!”南明满心里记挂着木惜迟晚归要受刑,急道,“我会好好活着,晚儿你快回去罢!我求你了!”   南明将他推开,转过身去不再理他。木惜迟最后凝望一眼南明骨瘦嶙峋的背影,忍痛而去。   北风渐劲,四野只有衰草茫茫,朔风凛凛。穹庐踞在顶上,泼下一地琼瑶白雪。南明孑孑独立其间。良久良久,身后再也无声无息。   适才一切仿似南柯一梦,此时梦碎,天地忽然再死了一次,轻生之念更胜一重。   可他既听了木惜迟一番话,便再不敢妄动此念。   真真是求生无路,求死不能。数息之下,愁肠百转。   “晚儿此去定是要投胎再世为人的,想来晚儿心地纯善,来世自会有好的去处。我便用余生去寻他,单寻这日府中有新生孩儿且姓木的人家。哪怕十年、二十年都不在话下。倘若有幸一朝便得,我求那户人家收我做个教书先生,我分文不取,只求有水有饭,能活命便可,那家人再没有不应允的。倘若待我白须满面方寻得,我便做个粗使下人,洒扫庭院乃至涮洗恭桶,我都愿意的。”   决心已定,南明重振精神,朝着木晚舟的坟墓磕了三个头,理了理身上粗布衣裳,向旷野穷谷深处踽踽凉凉独行而去。   这边木惜迟一脱离木晚舟的身体,顿觉胸臆间悲恸之感一散而空,浑身恢复舒爽轻盈,对南明的一腔痴恋缱绻亦褪得干干净净,丝毫不剩。他长抒一口气,默默摇头哂笑,心道:“凡人真是自寻烦恼,境界太也低了,心肠太也软了,头脑太也简单可笑!”   此事既了,他潇洒抹去面上泪痕,缩地成寸,往太乙南府疾奔而去。   丫头小厮已经在府门外等着了。一见他家少爷当即一拥而上把人擒住,“可不准您再溜了!哟少爷,这眼睛怎么那么红?哭过了呀!谁欺侮了我家少爷?”   “不打紧,不打紧。”木惜迟一壁冲他们摆手,一壁前行转过一个弯,忽见迎面两侧山壁耸然夹峙,另有一座石坊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是为屏障门户。定睛打量那石坊。从石础到梁柱皆是汉白玉所造,满目莹白,上出重霄,巍耸无伦。又见其上篆刻一对楹联,上书:   “借假修真,和光同尘。”   “虚极静笃,无念境臻。”   这便是无念境了。   作者有话说:   您猜怎么着,上一章的作话字数超了。没唠叨完的就补在这里吧~ 4.神仙志怪皆为人所杜撰,因此诸多私设单纯为谈恋爱服务。千万别较真神仙该是如何如何的样子。我说不过,先认输。但我不改【严肃脸】。 5.这篇是沙雕甜饼《我把CP对象撩卷边了》的戏中戏。其实这篇本来写在《撩对象》之前的,奈何骨架打得太大,写起来超费工,就煞笔(自嘲的双关)了。 6.本篇八月争取日更,大爷们记得来玩【抖手绢】。 第3章   木惜迟正欲迈步踏入,忽的虚空中一股大力将他猛地弹出,丫鬟小厮忙上前接应,三人一齐跌在地上。木惜迟狼狈爬起身来,只见一个身着青衫、腰佩宝剑的青年男子玉树临风站在对面。   木惜迟忍怒道:“阁下缘何出手伤人?”   那青衫男子道:“非我伤你。这里四面设有结界,你非我无念境中人,自然入而不得。”   木惜迟心道,原来如此。可这结界未免太凶狠些。只好拱手道:“是在下冒昧了。”   青衫男子亦拱手回礼道:“阁下三位不知尊姓高名,前来我无念境所谓何事?”   木惜迟退开半步,深深一揖:“学生敝姓木,名惜迟,是无念境本届的及门弟子,特来拜学。”   “既是如此,尊驾可随我来。”   木惜迟见来人如此爽利干脆,心生喜欢。刚又要迈步踏入,心里一凛,立刻收回脚步。道:“那么还请将结界撤下。”   那青衫男子道:“现下既知公子名姓,不知其余二位有何指教。”   “哦,他俩啊,是我的仆从,与我伴读来的。”   那人道:“无念境中从无伴读一说。既是拜学,公子自当遣散仆婢,只身而往。”   木惜迟笑容敛了敛。他待要将此人仔细一瞧,只觉他气度闲雅,谈吐不凡。又将自己的丫鬟小厮一瞧,粗手粗脚,犟头倔脑。当真是天悬地隔,云泥有别。但觉面上无光。讪讪道:“这位兄台说的极是,那么……你们走吧。”   “啊?”小厮先反应过来,“少爷,您说撒子?”   木惜迟低声道:“你家少爷我正是封神的关键时刻。能不能成在此一举,你们别在这儿闹事儿,让你们走就麻溜儿的走。南家乃名家正派、仙门典范,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我有手有脚会照顾自己,你们赶紧回去吧。”   说罢,不再理他们,转过身客客气气对着青衫男子一拱手,“请带路罢。”   那人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扬一扬手:“公子请。”   被无视一旁的小厮丫鬟互望一眼,丫鬟一派天真地问:“咱们这是被南家嫌弃了吗?”   小厮恨道:“不是!咱们是被少爷嫌弃了!”   那青衫男子带木惜迟入府后,并不继续往前,而是侧向西行,穿过一片竹林,一路蜿蜒。来至一泓湖水之前方停下,对木惜迟拱手道:“敝府家主现下正在闭关。无念境规矩,未曾谒见家主则不得入内。因此委屈公子暂居湖上小洲,待家主出关,见过他老人家后,定当妥善安置住所。”   “无妨无妨,好说好说。”木惜迟笑意盈盈地回施一礼。不禁心道,我原当他是这里主人亲眷,再不济也能当得半个家。目下看来,他只属家丁仆从一流。转念一想,这里连一个家丁都能这般气度不凡,况主人乎!   思索间,但见一个小黑点儿在远处湖水中涤涤荡荡。木惜迟双掌合撑在眉目上,凝神一望,原来是一名老者掌皋撑船,遥遥自湖心而来。   待得近了,那青衫男子向老者道:“刘伯,带这位公子到与归渚暂行歇下。”   老伯一乐:“又来一位小公子,这是第几位了?这届学生甚众。咱无念境虽洲渚环绕。可尊主要是再不出关,也快住不下了呀!话说回来,尊主究竟何时出关呐?”   听那老伯话语间打探意味浓重,青衫男子一哂,道:“我无念境中屋舍殿宇虽连甍接栋,可也不及湖中洲渚多如星海。如若连洲渚上都纳不下这些学生,那么待他们入门之时,岂非人满为患,大事不妙?可知,刘伯过甚其词了。”   那老伯被一阵抢白,也未打探出尊主何时出关,便自觉没趣,拿眼睛一瞅木惜迟,示意他麻溜儿上船来,否则你爷爷我很不开心,撂下你不管了!   木惜迟在人间待了二十年,自然懂得如何察言观色。他一见这二人间剑拔弩张的架势,为了不被殃及池鱼,自然是尽早分开二人为妙。   木惜迟轻巧跃上小船,向老伯一拱手,“劳驾!”   皋顶住岸边一推,眨眼的工夫,小船已荡开岸边丈许。直到青衫男子变成远方一个小点儿,木惜迟才放松身心,转身欲向老伯攀谈。   只见老伯铁青着一张脸,嘴上嘟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尊主哪是在闭关呐,分明是他亲儿子魔怔了,指不定正如何手忙脚乱呢!哼!虚架子摆给谁看!”   木惜迟听他话里大有文章,奇道:“亲儿子?还有不亲的?魔怔了?究竟怎么回事?”   刘伯本不欲与他多说,只是不满方才青衫男子对自己的轻蔑态度,有意说些府中是非与外人听,似乎如此一来便能靠折损南府威名来补贴自身尊严所失。   “我告诉你啊,这南府家主两个儿子里有一个不是他亲生的!!”   木惜迟本就知道无念境尊主南之邈膝下是一双公子。大公子南岑遥,二公子南壑殊。却不知有如此一节。   “不是亲生的?你如何知晓?”木惜迟追问。   刘伯斜睨他一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往下说。终究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嘴,“要说这南府二位公子都一样的风神俊秀,名动六界,与天帝的几位殿下尚有的一比。可性子品行却相去甚远。要说是亲兄弟,我却不信。就说那老大吧,百余年前下凡历劫。要知道,像他这般品貌的仙人,每每历情劫时都是万众瞩目的。那些女仙们,纵然自己与之并无情缘,看看他与旁人亲爱也便足矣。饶是不足,还可小以犯戒,施魂穿之术以达身临其境。总之,那老大历情劫时,可谓众仙齐观,空前盛景。”   刘伯取下腰间酒葫芦咂了一口,忙不迭继续道:“他出身贵胄,自然下凡后也是托身到显赫世家。众仙都料想他必定会年少有为,一朝成名。日后觅得一位良缘美眷,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所谓劫难,兴许是这位美眷红颜薄命罢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小人自然也是。可正当众女仙盘算魂穿的时机之时,就只见南家老大已经将一位有夫之妇的肚子给搞大了,被人家夫君提着刀剑追出城门之外,从此有家不敢回。不久又到了另一座城池,同样的戏码再次上演。众仙看得都傻眼了……后来他好容易娶亲安定下来,没几天又犯老毛病,与旁人勾勾搭搭,叫河东狮老婆给痛揍一顿。他跪着不断认错并自骂不休,发下几百个毒誓,保证往后绝不再犯……”   “……那之后呢?”   刘伯摇摇头,“那之后,他河东狮老婆又因为这类事痛揍过他几百次……最终心灰意冷,把这不成器丈夫给休了。”   听到这儿,木惜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其实这样也就罢了,仙人下凡,将自己的骨血传入人间,才有了百年一遇、流芳千古的英雄和美人。可南家老大自己就已经这样了,留下的种也不见得能流芳,不流氓就不错了……   “最最坏事的是,同时下凡历劫的还有两位仙人,一位是他弟身边的侍从花影小公子,另一位是菩提道的掌门人叶重阳。这两位好死不死都被南家老大纠缠上,自然被祸祸得不轻,也都没有好下场。菩提道与无念境相隔万里重洋,平常见不得面也就罢了。花影可是无念境的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连小人我都替他们尴尬得慌……   “历劫回来之后,南家老大自觉没脸见人,以闭关为借口躲了几百年。后来,轮到老二历劫了。那老二虽也是仙中翘楚。但因为历的不是情劫,名声也不如宗主远播,关注的仙家自然就少些。结果你知怎的?”   木惜迟将脑袋歪了歪,一脸好奇地看着刘伯。后者满面红光,有些激动地道:“依我看,历劫之时方见仙品高低。这老二甫一下凡便展现了过人之才,小小年经被赞为文曲星,而武道修为也无人能出其右。三岁识千字,十岁习得盖世神功,十五岁入仕,十六岁带兵,十七岁出征,二十岁获封一等国公。后又安定内乱,荡平倭寇,屡建奇功。以致功高盖主,谗言傍身。二十九岁被逼自尽。后世百姓自发为他建立神祠,享万众供奉。要知道百姓为凡人修建神祠可是亘古未有的,可见老二的美名有多么深入人心。从出生到命殒,再到神祠遍布神州大地。少主的伟绩桩桩件件都被人津津乐道,越来越多的仙家关注他历劫的过程,都是既叹且赞。从前老大在六界名声要远远胜过老二。历劫之后,便颠倒了过来。原来老二从前那么低调。要不是历劫过程众仙家都亲眼目睹,还发现不了这颗旷世明珠呐。公子你说说,这要是一个爹娘生的两兄弟,做人的差距肿么会这么大捏?   “不过也是奇怪了。老二此劫虽非情劫,可凡人活一世,怎么也得娶妻生子,安享天伦吧。可咱们这位二公子却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在他二十九年的历劫生涯中,没有娶一位妻子,甚至连个红粉知己也没有。众仙家都笑说,他在情爱上的缘分都被他哥哥分去了,以至于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不过,依小人私忖,老二是自己不乐意娶亲,否则,但凭天下骄女,哪个会拒绝这样的好儿郎!”   木惜迟听了这半日,刘伯说什么英雄、帝王、美人、贤臣、名将……不禁心想,神仙下凡历劫都是这些稀罕人物么?那自己算怎么回事?命贱福薄如一只蝼蚁。硬要靠一个也只勉强算是美人,可这美人未免命薄,韶华岁月跟了南明。虽恩爱,终究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最后贫病交加,穷困致死。在青史上连根毛都没留下。别说流芳百世了。想到这些木惜迟心中难免抑郁不平。但又一想到飞升,便且将这些浮光虚名都抛诸脑后了。   “你方才说他家公子给梦魇住了,可是那大公子么?” 第4章   “你方才说他家公子给梦魇住了,可是那大公子么?”木惜迟自忖梦魇其事常发生在意志不坚之人身上。听刘伯说来,那二公子竟是个木头桩子,别说意志力了,恐怕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邦硬!倒是大公子风流倜傥,料想他自是在众美人间处处留情,取舍不定,心中甜情蜜意无处安放,溢将出来,淹没了心智,这才着了迷魂道儿。   刘伯“嗳”一声,“必是那大公子了,难不成为了个非亲生子能合家乱成这样?”   “你是说,二公子不是尊主亲生的?”   那老伯鬓染白霜,却一脸笑相,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机灵劲儿。此时他见木惜迟追问,更加得意,晃着脑袋道:“是呐,无念境里的人管老大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少主’。可他家老二呢,就一句‘二公子’。啧啧啧……”   那刘伯还要呶呶不休。木惜迟方觉他越说越往私隐处去了,甚是不妥,轻咳一声,道:“主人家的家务私事,我不便听闻。”   刘伯眼含讥诮,心说,不便听闻也听了这么多时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会儿扮的哪一出儿啊?   一老一少默默不多时,船已靠在岸边。这是湖心一方小洲,四面环水。拨开树木绿丛,但见一间屋舍,前庭后院,十分雅静。刘伯告辞而去,木惜迟立在庭中,天地无声。   原来山下层峦叠嶂,这云巅却是别有琼宇非人间。他轻巧跃上屋顶,对着无念境的方位极目远眺。只见香焚宝鼎,紫雾漾漾,朦胧中又有玉楼金殿,贝阙珠宫。   木惜迟一下子就想到了九重天上的天宫,便是天君他老人家的凌霄宝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木惜迟步入屋中,研磨蘸笔,摩拳擦掌地想要赋诗一首。结果一首变成十首,再变成百首。待他再出屋,已是暮色深沉。湖面漫上一层薄薄雾气,沥沥下起了小雨。正是水理漩洑,杳霭流玉,云倚梁栋,雨卷珠帘。   木惜迟在蜀中未曾见过这等仙境奇观,不由得看痴了。回过神来又转回房中作诗。   刚拟了个标题,心中忽的一痛,竟似铁锤猛击心腔,木惜迟待要运功已然不及,哇的一口鲜血喷出。   眼见斑斑血迹,身上未觉如何,心里已经给吓惨了。木惜迟泪珠儿在眼睛里转了又转,惊道,“难不成我短短七百年寿数,今日便要毙命于此地?”   转念一想,不对,我将将历劫归来,功德未降,飞升未成,怎的就轻易死了呢?吐血一定是有原因的,心痛也是有原因的。历劫……对了,历劫!   上次心突然痛就是因为那个凡人仔自戕被我预感,莫非这次又与他有关?   木惜迟疾奔出屋,站在岸边大嚷:“刘伯刘伯,我要渡湖!”他堂前屋后、南北东西滴溜溜转了一圈,可哪有人应他一应。望着茫茫湖水,木惜迟气急败坏,暗暗发誓入学后第一要务便是要习得避水术!   一盏茶的工夫后,只见他盘腿而坐,双目阖闭,嘴角带笑,席地沐风。神魂已远出千里。   尚好尚好,虽说结界和湖泊挡住了去路,但神魂却不受限。   暮色深沉,芳草萋萋。木晚舟坟前,一个如琥珀般剔透的魂影正像只蠢狗一样前扑后跃,口里连声叫着:“南明?瞎书生?盲人仔,你在哪儿……”   木惜迟遍寻不着南明,奔到那颗老雪松跟前敲敲树干,问道:“老前辈,你可见到一个寻死的凡人?他可曾又撞你了么?”   老雪松不答,抖下一树披针,穿过木惜迟的魂体落了满地。   “老前辈,你不知道,这人此刻又在寻死了。人命关天。你若见了他,请告知与我,我去相救他性命。”   老雪松一阵猛颤,嗡嗡作响:“人命关天?凡人命数都是那阎罗老儿定的,上不了天听。”   木惜迟急得跺脚,跟这老树精简直说不明白。“总之,此人与我大有利害干系,我必得寻到他。老前辈请指点晚辈。”说着,木惜迟深深作了个长揖。   那老雪松默不作声,木惜迟心里已经放弃,忽听得树干再次嗡鸣起来,“你说那瞎眼的书生。他先前在这里自言自语,尽说些老头我不懂的话。我一时打了个盹儿,醒来就瞧见他似乎正往西边儿去了。他……”   老雪松话音未落,木惜迟已经拔足狂奔而去。   “急急慌慌,成什么体统!哼!”老雪松的嗡鸣又震落了许多松针。这是第八千一百六十八个人不等他把话说完。   第八千一百六十七那个人是南明。   当时南明摸着它树干道:“‘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雪松啊雪松,你在人世的时日比我长,此间凄凉,你懂得几分?”   老雪松刚想回答他,只听他又道:“罢了,你没有心,又怎会伤心。你不懂爱,又怎知凄凉。”   老雪松气得想跳脚,然而他的脚已经深入地下数丈,盘根错节,一动也不能动。   老雪松,跳脚未遂。   且说木惜迟直至奔出数百里有余,但见荆草莽莽,空山寂寂,早几日下的大雪,几已融化,然眺目四顾却毫不见人迹。木惜迟一面怀疑雪松精老眼昏花,一面再飘然奔出百里。   忽的见到旷野中一个青年伏于地上,血迹浸透他半边衣衫,人已全无气息。   木惜迟远远看着,心中一阵麻乱,忍了忍胸中血气,一步一步挪到那青年身畔。   他搬过那青年的脸颊,见上面全是泥污。他看了半天,轻轻用衣袖拭擦干净,一壁嘴里喃喃道:“凡人仔,谁欺负的你这样?”   南明已死去多时,哪还能回应他。   木惜迟但觉一阵虚空自心里漫开,谅是自己修为尚浅,魂体离真身良久不归,难以支持。   他运转灵力压下心头异样之感,吐出一口气道:“凡人仔,你命中一早定下阳寿绝于今日。如此便好好去吧。害你之人他朝必定自食业果,彼时赴幽冥司,你二人再断恩怨。”   木惜迟将南明殓尸道旁,堆了个和木晚舟一式一样的土包儿。思来想去不知该写些什么,加之心中异感更盛。索性连碑也不立,急匆匆赶回了与归渚。   晚间辗转反侧,梦里尽是凡间历劫时种种过往。南明的脸时而恬淡,时而忧伤。自己忽而是木惜迟,忽而变成木晚舟。乍喜乍悲,惊醒时后背衣裳已被汗水浸湿一片。   木惜迟讷讷在床上坐了半晌,心中空落落无所依傍,索性一轱辘爬起,笔走龙蛇,连夜修书一封飞传与幽冥司酆都大帝。   信中叙说南明乃是自己旧故,生前际遇惨淡,轮回投生时请多加照拂等语。落款处龙飞凤舞“木惜迟”三个大字。想必酆都大帝必会卖自己这个飞升新贵一个面子。   木惜迟阁下笔,吹干墨迹,通读一遍,不禁感慨自己文采斐然、措辞高明。心说,凡人仔啊,本仙也算是对你尽足了心了,愿你来世投个好胎,富贵一生。   想来南明是助仙家渡劫的凡人,算有些仙缘,与普罗大众自是不同,幽冥司当会好生安排。是以将此事在心中做个了结,抛诸脑后。专心致志地开始思考——如果南家要为自己举办飞升礼,届时该致辞何如呢?   翌晨,木惜迟推开门扉,刘伯正撑着小舟驻在津口,一边啧嘴,一边惬意得摇头晃脑。   一见到木惜迟,刘伯立刻将酒葫芦别回腰间,腾出手接他上船。   “哟,木公子,今日气色怎的不太好?”   木惜迟拿袖子掩了掩倦容,不答反问道:“刘伯好早,今日那南家大少爷癔症散了?我能进府拜谒了?”   刘伯连连摆手:“木公子,到了无念境中,您可权当没听过小人说的那些事。小人开罪不起南家人呐!”   “罢了罢了。”木惜迟撑了撑脑袋,伸足迈入船舱。   小船行得极稳,木惜迟卧在其中小憩。睁眼时船已靠岸。一名仙侍候立在湖滨。四面八方正有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从各自船中登岸。那些撑船之人,竟都是鹤发老者,细看之下,面目竟与刘伯一般无二!   木惜迟一惊,背后毫毛倒竖,再看向刘伯的眼神就不同了。后者得意洋洋道:“小人略会些分身之术,让木公子见笑了。”   这一来,刘伯比旁人多了多少双耳朵多少张嘴,怪道他晓得南家那么多闲事!   众人上岸后,仙侍拂尘轻扫,示意众人跟随其后,一言不发,转身往地深处而去。只见其翩然若飞,行得极快,木惜迟等一行十几个学生在后面头打脚后跟地勉强追着。一路上但见脚下山势连绵,群峰覆雪,景致美极!   众人被安置在无念境正殿内堂,起初俱是敛声屏气,恭肃严整。但时辰一久,便有那好事者渐渐开始窃窃私语。   一人道:“刚才我们经过最旧最小、景致最差的那个殿宇听说是南府二公子的住所。”   另一人立刻道:“这是为何啊?这里处处雕梁秀柱,金碧辉煌。别说咱此刻所在的启明殿如大厦横贯东西。便是我们往后在这里的住所,据说亦都是松柏森映,山光水影的好地方。”   木惜迟听他二人说辞大有掌故,回溯方才一路景色,确然在连绵不绝的琼楼玉宇、贝阙珠宫之间,兀自坐落一栋小而素的殿宇,颇显得落落寡合。这么一来,这南府二公子非南之邈亲生一说,倒很合得上了。   原来他身世可怜,更胜于我。难怪性格邦硬像石头。木惜迟思及自身,我虽是父亲亲生,但后母掌事,难免生出嫌隙。凡间有话说,有了后母便有了后爹,此话诚然不假。   正感慨着,方才领路的仙侍从内堂转出,朗声道:“尊主有令,命各自归去,择日面礼。” 第5章   此言一出,寂悄陡变哗然。   “这是为何?我们等了一个时辰。尊主何以不肯赏脸相见?”   “尊主还未出关么?可是府中遭逢变故?晚生等虽修为低微,然人数众多,愿为贵府略尽绵薄之力。”这一个必定也从刘伯处听得了些故事。   “是啊,我住的那小岛上到了夜里黑漆漆的,还总有奇怪声音,多早晚能离开那里啊?”   ……   众少年七嘴八舌,那仙侍冷冷垂目,拂尘一扫,高傲转身离去。   众人一惊一默,又是一怒。都对这南府待客之道颇为不满。在大厅中相互说话不肯离去。   木惜迟自视身份与众不同,他暗暗决意:若众人散去,他偏要在这里继续等候,以彰显自身。但现下见众人原地不动,便反想着离开。   木惜迟走出殿门,随便找了个刘伯,对他道:“送我回与归渚吧,今日扑了个空。”   刘伯起初没料到里面人会这么早就出来。一听之下,方知缘由。迅疾传信于自己十多个分身知道。   刘伯一壁划桨一壁向木惜迟打听殿中所发生之事。木惜迟摇头道:“仙门大户,摆谱太过。只怕往后还有三邀四请、六拜九叩。”   待离地远了,刘伯的胆子和嗓门粗起来:“看来他家老大还没醒呢!啧啧啧,冤孽!凡人都说温柔乡里醉死人,他家老大这次非得被温柔鬼勾去性命不可!木公子,你道是与不是了?”   木惜迟冷哼一声。   二人正说着话,远处低空飘来一对模样煞是奇异的哥儿俩。一位通体黢黑,另一位身着浴血铠甲。俩人一左一右落在船舷上,对着木惜迟抱拳一揖,分别道:   “夜叉——”   “七郎——”   “拜见木公子!”   木惜迟一个趔趄,“什么鬼!”   哥儿俩相觑一眼,重复一遍:“夜叉。”“七郎。”   好嘛,真是鬼啊!   夜叉和七郎都是地府二十五鬼之一,虽然所修道行的路数不同,但他二位修为灵力确在木惜迟之上,故而木惜迟站定之后为着自己莽撞言语歉声不迭,慎重回礼相询:“二位尊者所为何事?”   夜叉道:“敢问前番是公子去信给酆都大帝他老人家么?”   木惜迟道:“不错。”   夜叉道:“此信可是从太乙山无念境中递出?”   木惜迟道:“很对。”   夜叉喜道:“那便是了。请公子速速同我往地府走一趟。”   木惜迟心道,好端端的,我去那鬼地方做什么?那可是真真正正的鬼地方呵!   七郎见他迟疑,急道:“来不及解释了,公子快上路罢!”   木惜迟惊道:“上路?上什么路?”   夜叉道:“从这里去地府,最快要属黄泉路了。公子快别耽搁了,上路要紧!”   木惜迟吓得失语,只眼睛撑得老大,拼尽全力坠着不走。刘伯一早运功缩在斗笠里,连一根毛都不漏在外面。   七郎生前本是沙场男儿,对付木惜迟实是易如反掌,见他挣扎抗拒,登时双臂灌力,将木惜迟端起就走。夜叉随后而至,在木惜迟耳边简要解释缘故。   原来南明死后到了地府,却无论如何不肯投入轮回。嚷着要他的“晚儿”。阎罗耐着性子翻遍阴阳簿却发现木晚舟根本“查无此鬼”。便在这当口儿,黑白无常却告知阎罗一件奇事。前番他二鬼见人间有一只新堆的坟包儿,待要上去拘魂,却遍寻不着魂体。入棺一看,发现尸身上残留着三魂六魄中微弱一魄,离身即散。二鬼无法,只得将尸身连棺椁一并搬入地府。阎罗一听大疑,当即由二鬼带路相看。   阎罗一瞅之下,不明就里。二瞅三瞅,云里雾里。最后断定此人死的不能再死了,连投胎最起码的三魂六魄都不全乎。   阎罗照实情说与南明,后者不信。阎罗说那你同我去看一眼便知真假。   南明道,我是瞎子,看不见。   阎罗:……   阎罗怕了这种克死全家的孤魂野鬼,最是他们孤僻难驯。正巧彼时酆都大帝传来一封书信,内容恰关乎此鬼。道是自太乙山无念境中递出的,落款是一位名叫木惜迟的仙家。阎罗霎时仿若寻到救星一般,急急命夜叉、七郎将人擒来。   错了,是请来。   太乙山无念境什是六界最为殊异的所在,二鬼虽到了地方,却不敢造次,只飘在四周半空寻人。远远看见一个老叟并一个少年公子泛舟湖上,那老叟口口声声称呼少年“木公子”。   天可怜见,这便让他哥俩寻到了!   阎罗已在鬼门关等候多时,一见到夜叉、七郎带了个少年远远过来便立马堆笑迎出,嘴里颠三倒四胡乱恭维:“久仰久仰,可喜可贺。”   夜叉压低眉眼轻咳一声。   “额……我是说头角峥嵘,年轻有为。啊……木公子……” 木惜迟一听恭维话也没了惧色,反问:“久仰?多久?我还未飞升,竟已这般出名了么?”他天真发问,阎罗却答不来这一题,心说,“多久?一炷香吧……”   阎罗擦汗道:“这位南明公子是阁下故人,是也不是?此人命格不凡,有着一等一的执念和痴情。可他那情人真是我见过普天之下死得最离奇之人。浑身只余一丝魂魄,醒也醒不来,死也死不去。那南明偏要个活蹦乱跳能听能言的大活鬼,这可难煞本座了!”   木惜迟摇头恨道,这凡人崽子太能折腾。本仙倒了八百辈子霉,找了你来助我渡劫!   阎罗拉着木惜迟一径走一径说,数息间来到一间丈许见方的石室,但见其中停放着一口棺材。阎罗道:“这个便是他那死鬼情人了。”夜叉上前启开棺盖,木惜迟探脑袋一瞧,只见棺中之人虽面容灰败,却难掩昳丽之姿。身量修长,着浅绛色粗布衫子。   “嘿哟——”木惜迟一乐,“这不我么!”   在场阎罗并一众鬼怪也是一惊。先前不觉得,见到木惜迟时也不觉得。怎的挨在一块儿就觉得他两个模样儿这么肖似呢!   不对,不是肖似!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呐!   一神数鬼愁云惨淡地沉默下来。阎罗抱着膀子,先开口了:“这怎么话儿说的?”   木惜迟扶着额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叹口气道:“简单来说,那盲人仔是在下历劫对象。本仙已劫尽归境,而他却受困红尘,执迷不悟。本仙原念着凡间短短数年露水恩情,便去信酆都大帝,为这凡人谋一个富贵的来世。不料他如此朽木难雕。” 木惜迟摇摇头,“本仙已仁至义尽,这便告辞。”说罢回转身大踏步走开。   阎罗迈着碎步追上来,哼哧哈哧地道:“救苦救难的木公子,可走不得,走不得呀!那凡人还在我正堂杵着呐!”   木惜迟大步流星:“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鬼,大人您一指头就料理了。”   阎罗道:“料理他容易,可他心中执念却是大大隐患。弄不好执念变怨念,淹了我这阎罗殿呐!小神这地方一十八层,只说出去好听,外人不知这里地势低,水涝洪涝年年不绝。修缮费用就好大一笔开销,去岁迁移安置,跑丢了好几只厉鬼,地府的风险评级因此被调高了好几级,天庭隔三差五下来个仙官对小神一顿训诫,训诫完后还要好吃好喝招待人家。否则下次来的就不是仙官,就得是天兵天将了!小神好生憋屈……”   阎罗一壁叫苦不迭,一壁淌下泪来。他体格本十分高大,此时垂头勾腰,比木惜迟也只高出半个头。原先倒八字眉现下变成顺八字眉,情状着实可怜。   木惜迟听罢揣着手,也不着急走了。心下寻思:“我帮这阎罗解了困局,那可不是功德一件么?届时飞升礼上再宣扬一番,致辞中也多个亮点。说不定还能为下次飞升打个精彩的底……”   为了前途,什么苦吃不得!   木惜迟当下痛快答应。阎罗喜不自胜,便要拉着他去见南明。木惜迟脚步微顿,拒力不前。阎罗恐他反悔,回头急道:“又怎的?”   木惜迟答:“再带我去那停放木晚舟尸身的石室。”众鬼不解,但阎罗递个眼色过去,便也乖乖依言带路。   看守石室的小鬼见一行大佬去而复返,有些心怯,默默地远远退至一旁。   木惜迟面对着那个脸色灰败,周身无一丝活气,与自己样貌殊无二致的木晚舟,莫名心下怃然。默了默才对周围道:“南明的执念也好,心结也罢,都系于木晚舟一人之身,普天之下,他也只听木晚舟一人之言。我与之历劫一世,深知他文弱书生的外表下是怎样一颗顽固心肠。大人你不肯强逼,但要迂回图之,那便只有一个法子。”   阎罗道:“什么法子?”   木惜迟:“我便附身于木晚舟,另其‘复活’,再以木晚舟之口规劝南明投入往生轮回。此法我已使过一次。当日南明寻短见,我便以此消弭了他寻死之念。现下少不得故技重施罢了。”   阎罗抚掌大笑道:“原来如此,妙策妙策。那还等什么,仙子快些附身罢!”   作者有话说:   许个愿~愿有人爱我,免我单机之苦~ 第6章   阎罗挥袖屏退左右,只自己陪木惜迟在石室内。木惜迟太息一声,举步迈入棺椁,仿着木晚舟的姿势躺好。须臾间,原本面如死灰的木晚舟容色瑰丽如生。阎罗大喜,八字眉斜飞入鬓,小心翼翼地轻呼:“仙子?仙子?”   木晚舟迟迟不醒,半晌从眼角淌下两颗晶莹的泪来。这才徐徐睁开眼睛。阎罗见他眼中泪光闪动,神情大异于先前,狂喜之色便凝固在倒八字眉上,有些不敢认木惜迟似的。   “那个……仙……阁下这是……是饿了么?”   木惜迟不语,一手搭在棺材舷上,一膝弯起。这是个典型的诈尸姿势。然因“诈尸”的是个皓齿鲜唇的美少年,便少了些惊悚。   阎罗恭恭敬敬上来扶着木惜迟走出棺椁,只觉得这少年真是轻如晨霞朝露,唯恐一口气把他吹散了,便闭着嘴大气也不敢出。   还是木惜迟先开了口:“大人,快带我去见那凡……明哥。”   原来木惜迟一附上木晚舟的身体就立刻不舒服,只觉浑身上头!好容易按捺住一颗要跳出来的腔子,将大恸大悲的情绪在体内调息均匀,逼出两滴眼泪,这才稍感熨帖。   阎罗俯首躬腰,一手托着摇摇欲坠的木惜迟,一手在空中挥舞:“起开!都起开!木公子驾到!都起开别挡路!”   他二位从地府一众鬼怪中畅行无阻穿梭而过,周围大鬼小鬼都抻着脖子瞧热闹。   “他也是鬼么?恁得这般美貌?!”   “说什么鬼话呢!没听阎罗大人说么,人家是天仙来的!”   “天仙来咱们这腌臜地方作什么?”   “据说他看上了咱们这里的一只鬼,这就来掳去成亲的!”   “仙鬼殊途,他们如何能成亲?”   “他看上谁啦?同样是鬼,索性掳我去得啦!”   “凭你?到忘川河边照照自己尊容再说!”   “照照就照照,我尊容怎的啦?横竖不比你强?你多早晚把脑袋缝脖子上再来奚落我罢!”   ……   木惜迟到时,南明正立在殿心慷慨陈词。身躯单薄如纸,说一句喘两句。但声音朗朗,不卑不亢。   判官眉毛皱得乱七八糟,说又说不过,打又不能打。只把茶碗在桌上磕得铿锵作响。   一见到他家大人来了,判官嗷一声扑上来拽住阎罗袍袖就要哭诉。阎罗竖起一根手指在他嘴边,命他噤声。   南明听见动静当即住口。阎罗温言道:“南明公子,我带了个人来。”阎罗微笑着缓缓转身,欲恭请木惜迟大架,结果他一回头,见哪里还有什么人了。一颗头登时要炸!   “明哥。”一个声音悲切切地道。   阎罗惊心动魄地循声回头,见木惜迟已满眼是泪,柔弱无骨地扑将在南明怀中。   正是“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晚儿……是你!晚儿!你来了。终于来了!” 南明一双骨瘦如柴的手颤抖着在木惜迟脸上摸索。适才殿前陈词的慷慨镇定荡然无存。眼泪从他禁闭的双目汩汩而落。   “明哥,别哭,仔细眼睛疼。”木惜迟口中劝着南明,自己却不住泪流。也不知何故,他一入木晚舟这凡胎,就对南明情难自控。   “晚儿,咱们再也不分开。你说好么?”   木惜迟还有什么可说,只一味说好。二人情深意浓地相拥半晌,稍稍分开一丝距离。南明额头抵着木惜迟额头,哑声道:“晚儿,这些日子你都在地府里么?怎么阎罗大人说你醒不过来?你身子可有不适?”   木惜迟柔声道:“我很好,明哥。我原先想着和明哥相见之时还离着数十年光阴,便不愿往生投胎,只待与明哥重逢。谁知你已来了,我便就醒来。”说罢,轻轻吻干了南明脸上的泪痕。   此情此景,阎罗在一旁观看,不禁鸡皮疙瘩从脚后跟窜到天灵盖。再瞅一眼身侧的判官,也是面如菜色。   阎罗使个眼色,判官会意,二人转身要走。南明目盲后耳聪胜于常人,知道两人要走,朗声道:“大人留步。”   阎罗一个激灵,道:“你又待怎地?”   南明抱拳一揖,道:“小人还有个心愿,但求大人恩准。”   阎罗不解,疑惑不定地瞅一眼木惜迟。后者大力点了下头。阎罗立时强作镇定,一挥袍袖,“好说好说。”   南明道:“小人并非生来目盲,只是少时大病一场,从此眼睛再看不见东西。我与晚儿厮守了五年又三月又廿一日,耳中时时听得他涓涓潺潺之语,却始终无福一窥他翩跹惊鸿之貌。求大人恢复小人一日光明。让我得见心爱之人。心愿一了,小人再无别念,但凭大人处置。”   阎罗拈着胡须,一时为难,这虽是桩小事,但须得经由木惜迟答允方可行。然而木惜迟此刻却垂首静立,连眼风也不飘过来一下,似乎正思索着什么事。   半晌后,木惜迟行至南明身畔,柔情无限地握着他双手道:“只怕要让明哥失望了。晚儿什无翩跹惊鸿貌,反而丑若无盐。乍见之下,明哥必定厌弃。”   南明一听急了,道:“这便是胡说了!晚儿在我心里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人。不,不只是天底下,便是那九天上的仙子,也不及晚儿万一!”   木惜迟佯嗔道:“明哥拿我取笑,我还是不理你的好。”说着便要走。   南明急得挠心:“好晚儿,别恼我。我错了。我错了……”   木惜迟本也没想真走,见他急了,反而揉着他心口,帮他顺气。唯恐他一时急出病来。   南明紧紧握着他手,道:“嗳,罢了。我真糊涂。有你在身边,我还肖想什么!便是一直瞎着又如何了,我时时抚摸你的俏脸,脑中已将你的容貌临摹数万遍,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   木惜迟却说:“不见我也罢了,可这山川美景却是须见一见的。初雪甫降,晚儿很想明哥能陪我走遍山川河海,赏景游玩。”   阎罗得到明示,抚掌笑道:“这容易。我恰得了一对眼睛,不知是哪只断头鬼弄丢的,派给南明公子用,岂不美哉。”   阎罗命南明坐于地上,又命小鬼取来眼睛,珍而重之地握在掌心,“公子,眼珠子只有这么一对,故而,稍后无论如何疼痛难当,还请务必忍耐。眼珠既毁,便再无另一对了。”   南明郑重答应了。   但见阎罗划掌成圆,指尖施术,亮起莹莹之光。木惜迟坐在南明身边,只觉他身上一阵战栗,似是强自忍痛。心里便如滴血般难过,直想替他受苦。   一盏茶的工夫后,阎罗敛起手指,反向划圆,收了势头。   “南明公子,睁开眼睛试试。”   阎罗说得轻松,木惜迟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明哥,你缓缓的,别心急。”   南明徐徐张开双目,眼前再也不是一团漆黑,但见一个铜盆大的脑袋上一对倒八字眉,烛台一般长的鼻子下面垛着张嘴,嘴里说道:“公子,你感觉如何?”   这是阎罗大人的声音。   南明感到一对冰凉的柔荑正颤抖着将自己的手合抱在掌心。南明心若擂鼓,转过头看向那对柔荑的主人。   他登时呆住了!忘记了一切言辞,甚至忘记呼息。   木惜迟见他傻痴痴的,生怕他大痛之下给丢了魂儿,唤了他几声:“明哥。明哥。”   “晚儿?晚儿……是你么?你……您……您是……”南明满眼迷惘,忽然作揖不迭,“仙子……仙子在上,请恕晚生唐突!晚生……晚生该死!”   木惜迟又好气又好笑:“什么晚生仙子的,是我啊明哥,我是晚儿呐!”   这个声音早已浸入骨髓,自是晚儿不错,可凡人怎有如此样貌!怪道南明不敢相认。   阎罗笑吟吟望着两人,忍不住道:“南明公子,这便是你心上人木晚舟,绝非有误。”   南明仍是不敢信,局促得无可不可,脸上烧红。木惜迟一把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明哥这是不肯认我了?我早说过自己貌若无盐,一旦被明哥瞧见真容,必遭嫌弃。晚儿便就此拜别,永不相见。”   南明听他如此说,简直心痛得将要晕厥。一时倏得明白过来,这位神仙似的公子确是他的晚儿不假。   “晚儿!别走!我怎能嫌弃你。只是我已将你的容貌想象成了天仙一般,可亲眼见到你,竟比我脑中想象更美上一千倍、一万倍。我……我……这个泥猪癞狗,竟误了你终身。我……我……无颜面对你……”   “明哥又在说什么傻话,阎罗大人既允了你的请愿,你就要答应人家投生轮回,再别犟了。”说到此处,木惜迟声音转柔,“明哥,在此之前,你我尚可共度一日一夜,你要将弥足珍贵的辰光都浪费在说傻话上么?”   南明立即振奋,扶着木惜迟站起,“不,不浪费,连一个瞬息都不浪费!”   南明携着木惜迟步出阎罗殿,行至鬼门关口,阎罗驻足目送他二人渐行渐远。东方天际既白,晨光熹微。乡间小径上,尘嚣远隔。二人并肩而行,痴痴对望。南明乍然复明,与木惜迟便如同久别重逢一般,只觉此刻人生已臻至美之境,心中再无他念。而木惜迟自是与之心灵相通,二人虽不交一言,却正是两情缱绻,入骨缠绵。   远处一个老伯挑着担子过来,行经二人身边时,先是一惊道:“啊哟,这乡野地界竟有您二位这般品貌人物!”复又笑道:“恕老头子冒失。公子还未过早吧,尝尝我家婆娘新做的点心,刚出锅的,新鲜着呐,正要担到市集上去卖。”   南明眼中仍瞧着木惜迟一瞬不瞬,手已伸到袖筒中取银子。那老伯也不多话,接过银子,拿了点心,抬起担子便自行去了。   “晚儿,阎罗大人心细如发,这银子便是他给的。”   木惜迟微笑点头。   南明道又道:“晚儿,从前家里一贫如洗,你爱吃的点心我都没银钱买与你。”   木惜迟道:“日子虽然贫穷,但我从未觉得艰难。明哥,只要与你在一起,我就觉得甘甜。”   二人喁喁私语,你一口我一口分食一枚豆沙糕。先前吃手里的,后面就吃对方嘴里的。两人吻得忘情,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驻,永不再流。   “晚儿你嘴里好甜。”   “好傻的明哥,岂不知是豆沙甜……”   ……   作者有话说:   今天偏要早一点发,因为,反正也没人在乎(呜……) 第7章   二人温存之后,携手走过一片碧湖。池面上停着一只兰桡,船夫却不见踪影。   木惜迟心下一动,道:“明哥可愿同晚儿泛舟湖上?”   南明当下携着他踏上小舟,自动当起了船夫。小舟滑入湖心,木惜迟对南明道:“明哥歇歇罢,凭它自己游去哪里。”南明擦擦汗憨笑一声,走入乌篷与木惜迟并席而坐。   木惜迟先时靠在南明肩头,后来身子索性往下滑去,枕在南明腿上,抬眼情意绵绵凝望着他。   南明心中一动,道:“‘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晚儿美目又何止千斛明珠。”   少年明眸善睐,皓齿红唇,像只乖顺的猫儿斜倚在腿上,嗔道:“明哥编瞎话儿唬我。看我不理你了。”   南明知他撒娇说笑,脸上漾开一片柔情旖旎。只见他沉默秀气的面容上一张削薄的菱唇微微弯着。木惜迟登时看痴了,喃喃道:“明哥,你知道么,我一生最好的日子,便是和你一起厮守。”   南明道:“咱们日子过得那样辛苦,你也觉得好么?”   木惜迟道:“好呐,怎样都好,有你就够了。”   南明将木惜迟紧紧搂进怀里,嗅得他身上阵阵馨香,直叫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已。不由得贴上他双唇,胸中情意激动,全身直像要爆裂一般。   木惜迟察觉南明面上滚烫,气息深重。忽而心中明晰如镜。暗道:想来他早有此念,只一路暗自隐忍。现下在这乌篷内逼仄天地间,更是情到浓时。木惜迟见他双颊通红,眼神发直,知道他自是忍耐到极限却不敢行动。   木惜迟心想,既是为他消弭执念,周公礼这一节是无论如何省不掉的。   在凡间时,二人相敬如宾,更兼世道艰难,只顾着逃难糊口,便从未曾行 房。   再者,因着被木晚舟魂魄牵引,木惜迟怎舍得南明忍得辛苦。心里登时软软的,在他嘴角轻轻一啄,低头去解自己衣衫。   “晚儿……晚儿……我……”南明连吞了几下口水,始终说不出个整句。木惜迟见他傻乎乎的手足无措,怜意陡增,一把搂住他脖子……   木惜迟本意自己必是主导的那个。但这凡人仔虽瘦柴似的弱不禁风,可偏偏有那宁折不屈的文人风骨。木惜迟怕折损了他自尊,便待要看他如何。   心下计较,倘若他躺下了,我便得了这便宜,卖力让他舒服便是。倘若……   还没倘若出个所以然,南明饿猫扑食一般将他扑倒压在身下。   木惜迟:……   木惜迟知南明体弱,见他陡然激动,恐生不虞,便柔声道,“明哥,咱有一日辰光呢。恁的心急成这样?”   一壁说一壁用手按在他额角轻揉。南明停下动作,脑袋搁在木惜迟心口,呼哧喘气。   此时木惜迟衣衫已解去大半,前襟半遮半掩。   南明气促道:“晚儿,你心头……有粒朱砂痣,好……好看的紧!”   “是么?”木惜迟轻抚他面颊,柔声玩笑道,“许是方才馋嘴吃点心,不妨落了颗豆沙在那里。”   “那么我……我替你舐了去。”说着,真的低头埋在木惜迟心口。   木惜迟银牙紧咬,轻轻哼了一声,颇为心动。   乌篷狭小非常,遮光的布帘微微撕开一条缝隙,湖风带着些潮气,漫卷而入……   小舟狠狠地晃了几晃,片刻便停了。南明气喘吁吁地伏在木惜迟身上。   木惜迟:???   就这?   就这还想在上面?   木惜迟觑着南明的样子,怕他一时半刻就要昏过去,连忙拣起衣服先给他披上,然后自己才坐起来穿衣。   南明起身后就咳嗽不止,木惜迟又心疼又好笑,拍背帮他顺气。   南明脸上满是抱歉和羞愧,有些儿不敢抬眼。   木惜迟凑在南明耳边道:“明哥好厉害喔!”说着迤逦一笑,吻上了南明的唇。又是一番柔情蜜意,难解难分。   南明晕陶陶地说胡话:“晚儿,我若早与你这般,哪怕立即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木惜迟也是心魂俱醉,神海中哪还有一丝清明,嘶哑着喃喃道:“明哥,我不要回无念境了。我和你……厮守一千年、一万年……”   二人如此闹着,直至金乌西沉。木惜迟恐南明身体不支,便想着岔开他注意力。木惜迟披上衣衫,与南明隔开一些。   “明哥,你还记得那年大旱么?”   南明道:“怎会不记得。那年举国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粮价飞涨。咱们也成了流民。一个馊窝头让来让去,最后还是教我吃了。”   木晚舟总仗着南明看不见,骗他多吃点东西,自己饿的半死。但看他吃饱肚子,心里比什么都强。也正因为如此,木晚舟的身体才越来越差,二十岁出头就病体沉疴,撒手人寰。   木惜迟将南明手掌贴住自己面颊,道:“还有那年,两郡交战。邻郡的王爷过来我们这边肆意虐杀。满城十室九空,尸殍遍地。直到朝廷出手平定了祸乱。”   “是了,你将我击晕藏在书架后面,自己出去引开士兵,险些就……”   木惜迟预拟哄南明说说话儿。没成想说来说去全是些悲伤往事。他俩在一起后就没安泰顺遂过。不是因天灾食不果腹,就是遇战乱流离失所。   好在他俩就从未停止过爱对方,也没有对彼此失去信心。要说这情缘简直比牛郎织女还要更传奇,更情深意重。   木惜迟替南明将一头如瀑墨发齐齐整整地束好,自己则散着青丝不去管它。南明卖力划桨让小舟靠岸,又去扶木惜迟走出乌篷。   虽说这凡人仔不大行,但木惜迟起身的时候腿还是软了一下。被南明手托了一把才站稳。   两人一路忆苦思甜,终究还是到了离别之际。木惜迟柔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明哥,阎罗大人已经了却你我心愿。别忘了咱们从地府离开时是怎样作保的。咱们不能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不是么?”   南明道:“晚儿,为了你我背弃天下又如何!”   木惜迟不禁在心里噗嗤一笑,暗道你这书生鬼好大的口气,竟有本事背弃天下?   木惜迟道:“明哥,你待我的这份情意,我会一直记着,永生不忘。”   南明红着眼眶,双手牢牢抱着木惜迟不撒手。   木惜迟佯怒道,“明哥,你不肯听我的话了么!”   南明一怔,更加失魂落魄,“我听话,晚儿,我听你的话……”   木惜迟携着南明往来时的路上行去,两人默默无言,再不同先时那般。   鬼门关外已有两只鬼候在那里,一见二人,犹自松了口气。南明却不再前行了。木惜迟瞧一眼他的神情,也便心碎了。只见南明泪如泉涌,道:“晚儿,咱们竟只有一日辰光,这怎么够啊?”   木惜迟道:“是啊,我也说不够。”   南明忽然抱住木惜迟,带路的两只鬼瞧得直瞪眼。南明不顾君子礼节,握住木惜迟一只手放在嘴边吻着,“我求你永远在我身边,别再离开……”眼泪簌簌落在木惜迟手上。   木惜迟只觉这泪直淌进了自己心里,继而胸口蓦地里似给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出血来。   “明哥,我好疼……我疼……” 木惜迟身子无力,倾倒在南明臂弯。   南明一惊之下魂不附体,抱起木惜迟直奔阎罗殿。阎罗本在殿心滴溜溜乱转,生怕这二人就此远走高飞,再不回还。此时乍闻南明的声音,自是欣喜。再一听,又不对了。   但见南明怀中抱着木惜迟,满脸泪痕交错,惊惧异常。   “大人,救救晚儿,我的晚儿呕血了。”   阎罗摸摸胡须,据他所知,天上的那些个仙子偶尔呕血,那都是吃饱了撑的。所以——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南明公子稍安勿躁,让本神诊一诊。”说着,煞有介事地拿起木惜迟一只腕子捏住。皱着倒八字眉,阖目默默琢磨:“这小两口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正忖着,木惜迟忽然翻身坐起,两指一拢,在南明身上啪啪点了两下。   南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全身已不能动弹半分。   “明哥,”木惜迟饮泣道,“明哥莫要怪我。你我情缘已逝,纠缠难舍只会徒增痴妄。此番便诀别罢。你好好地去,我也才能好好地去。”说罢,吻上南明双唇,舌尖上尝着他泪水的咸味,直像被活活剜了心。忽然,他掌心乍现白光,轻轻向南明击去。   南明微微一颤,七八只透明魂体从身子里脱出,登时如烟如雾飘于半空。阎罗看着,已然心惊。   这哪里是凡胎之像,这分明……分明是……   木惜迟阖目运气,对正发生的一切皆不得见。待他睁开眼时,南明已倒在地上,声息全无。   木惜迟歪了歪头,疑道,“这……这是明哥的尸身么?”阎罗心中忐忑,含混道:“是了,定是那凡人的尸身……仙子啊,您哀恸过度,魂体不安,还是快快回归真身为妙哇!”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是单机的一天,因此今天也是胡乱挑时间更文的一天。 第8章   木惜迟屈膝站起,由阎罗领路又回到停放木晚舟棺椁的石室。他和衣躺进棺椁,须臾间便一个鹞子翻身,蹦跶到地上。阎罗再看时,只见一个朗月风华的仙家公子,水袖云罗,通身气派。忙喜道:“哎哟哟,小神恭迎仙子归境。”   木惜迟先时默默,半晌叹口气:“那……凡人仔现下何处?”   阎罗后背一凉,想起适才所见奇景,支支吾吾道:“他呀,他……方才……方才……方才已上了奈何桥,小神见他悠悠向人道而去。此刻正是人间的吉时,无论南明公子投身何处,都自带祥瑞,逢凶亦能化吉……”   “嗯——”木惜迟未能听出阎罗语气中的踌躇,似乎很满意他的作答,笑眯眯问:“阎罗大人,小仙够不够朋友呐?”   “够!够!够!很够!您忒仗义了。小神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好啦!本仙要回无念境了。等本仙飞升后再来找你叙话。”木惜迟抖抖袖子,大踏步往前。刚走出几步又倒转回来。“呃……带我过来这里的两位仁兄,修为了得呐?能飞呐……带着我从那湖水上咻的就来了……”   阎罗听了半晌,这才会意,向身后道:“夜叉,好好地送仙子回去。”   夜叉抱拳称是。把木惜迟往胳膊拐下一夹,飞出了阎罗殿。   阎罗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回身走入内堂。   “小神拜见……”他正要一揖到地。忽然内堂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道:“他走了?”   阎罗揖作到一半被阻断,登时一个趔趄,狼狈道:“是呐……是呐,我让手下送仙子往来处去了。”   那男子背对着阎罗,后者见他拿手按了按心口,正是适才被木惜迟一掌击中的地方。   “本座竟上了你的诡当。”话语平铺直叙,无甚恼怒辞色。   “那……这……”阎罗正欲说些什么。但见那男子已化作一团耀眼白光,登时不见踪影。   阎罗胡子抖了几下,向着原先那男子站定的所在拜了又拜。口中喃喃:“吃饱了撑的啊,可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是日深夜,吴钩高悬。木惜迟由夜叉夹回到与归渚。他自视完成了一项大业,心情激荡自满,全无睡意,便闲坐饮茶。   一时回想起乌篷内所经之事,竟迷瞪瞪地发起了呆。他有个毛病,一发呆就不知觉地啃手。正当他准备将手指头往嘴里塞时,一颗小石子儿嗖地飞驰而至,正巧打在他手背上。木惜迟“哎唷”一声吃痛。唰地站起,奔出屋外,刚想大骂“小贼”,忽的又住口,沉住气道:“何方高士夜临敝舍?且请留步。”   但见四下里低低沉沉的黑,湖面上氤氲着一层清霜。云影横空,月华下只有木惜迟细细瘦瘦嫩柳儿般的一抹身影。之外却阒无一人。   木惜迟心下糊涂——那石子儿总不是自己蹦跶到我手背上的罢!   正惊疑不定,一道雪白人影倏忽朝湖上飞去,足尖在湖面上落下一个浅浅的水圈。木惜迟才要纵声呼唤,可那身影只眨眼的工夫,已经看不见踪迹了。   木惜迟怔怔无措,呆立良久。瞅一眼手背上适才被石子儿击出的红痕,心里讷讷觉出一丝害怕。他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甚至不知是仙是鬼,是魔是怪。他只知道,这些日子,自个儿一个不当心就被夜叉等掳走,如今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节操却丢外面了。这又一个不当心竟被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给……给……算给调戏了?   这没着没落的感觉甚是不好,多早晚住进无念境里,到那时才能心安。   这之后,木惜迟终究因历经大喜大悲,并那损精耗气之事。身心疲惫之下,抵不住瞌睡虫一再袭击,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刘伯一身蓑衣斗笠地守在渡口等待。木惜迟奔出房门,边走边系腰带。见了刘伯道:“怎的?这南家摆布人上瘾了?又想让我扑个空么?”   刘伯道:“这次似是真的了。我清早远远瞧见他们正殿外燃了紫薇香,仆从奔走忙碌。料得他家老大已醒转,这才顾得上安排你们几个小学童进府拜谒。”   木惜迟对于“小学童”这个称呼颇为不满,但见刘伯霜染雪鬓,知其年岁远大于自己,便也勉强应下。   刘伯专心摇桨,不与木惜迟磕牙,因此船行得极快,不多时已能见地。   “咚!”   一块石头落在了小舟附近,激起一注水花。木惜迟往远处地上望去,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年立在那里。   老伯扬声招呼道:“苏公子。”   那少年开口道:“玉儿这会子又渡什么人来呐?”   木惜迟支楞了两下耳朵。玉儿是谁?   刘伯手上划桨不停,赔笑道:“是与归渚上的木公子。”   木惜迟一个趔趄,好奇心来得不合时宜:“刘伯,你叫什么名字哇?”   刘伯笑答:“小人的名讳刘美玉是也。”   木惜迟:……   那少年道:“哪里来的与归渚,又哪里来的木公子?”   刘伯笑道:“是了是了,这无念境四周的鹤汀凫渚如星罗密布,苏公子您老人家恐不能全部知道。至于木公子,他是前几日才上山的,现下就暂居在与归渚上呐。”   刘伯说罢又低声对木惜迟道:“木公子,今儿您起晚了些儿。我其余几个分身已经渡了十数位公子过来。这个起头儿闹事的,名叫苏哲,据此子自己说,他叔父在无念境中任要职,可是个有恃无恐的主儿呐!”   木惜迟还沉浸在“刘美玉”三字的冲击里,也不知听没听见刘伯说话,半晌才道:“哦,是么。”   “哎呀呀,这船怎么不动了?”   木惜迟闻言往水里一看,船桨呼呼划动着,可总有水波逆着船前进的方向漾来。无论多么卖力划桨,船自岿然不动。   木惜迟拍了拍满头大汗的刘伯,脸往岸边的方向偏了偏,刘伯恍然大悟道:“苏公子,快撤去法术,别拿小人顽笑了。让我这船靠岸吧。”   “船靠岸可以,这个人靠岸不行。”   “这个人”当然指的就是木惜迟了。   木惜迟施施然站起身,抖落抖落衣袂,浅浅一揖道:“公子修为深厚,昨夜造访,在下未曾烹茶相迎,还请恕在下无礼则个。”   原来木惜迟见那少年先时用石子儿挑事,与昨夜那雪白人影做法一般无二,再见他一身白衣,更加笃定昨夜之人便是他了。   然而苏哲却一脸迷惑,仿佛闹不懂他在说什么,不接这话茬,傲然道:“原来这几日传说的沸沸扬扬的就是你呐!长得倒有几分仙人之姿,可是这‘末’家我是闻所未闻,是缀在仙门百家之末茕茕摆尾的意思吗?哼,我还听说你是这末家的私生子。”   这一席话说出来实在错失百出。首先,木惜迟姓木不姓末,再者,私生子一说可真大为冤枉,木惜迟出生不久母亲便故去了。父亲虽娶了现在的后母作续弦,但他亲生母亲的的确确是原配不假。   偏偏木惜迟对这一切置之不理,只听到“传说的沸沸扬扬”几个字就不禁心驰神摇起来,暗暗喜道,果真我飞升之事已人尽皆知。想来众弟子与尊主见礼后,无念境头一件大事便是我的飞升典仪。届时还不知怎样的大出风头!   水波还在不停漾来,而刘伯已经停止划桨。此时,小舟正向着离岸的方向漂去。   “这……”刘伯看看岸上,再看看木惜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那个苏公子背后冒出好些个少年,乌泱泱排了一排,冲着木惜迟的方向又是做鬼脸又是扔石头。   “野种!”“私生子!”……   一片讥笑谩骂声中,石子儿溅起重重水花。刘伯忙不迭用自己身上的蓑衣护住木惜迟,狼狈道:“木公子年岁小,身子弱。别让湖水伤着他。”岸上充耳不闻。直至一个府中侍者过来催促众人进殿。苏哲这才道声“乏了”,率领众人浩浩荡荡离开。   刘伯解开蓑衣往地上一掷,道:“这湖水终年寒冽入骨却从不结冰,只一触碰便会损伤机理。这群孩童恁得歹毒,怎可故意让湖水溅在公子身上!本来现下已好端端上了岸的,怎叫他们横插一杠!要是让南家家主知道,定要重重责罚,届时谅他们插翅也难逃!”   木惜迟一个激灵:“什么插啊插的,讲话忒不体面!”   打从在凡间给南明开了蒙,木惜迟歇不歇的就能想起前番乌篷内种种情状。什么相干不相干的字眼就更能触动心肠。如同中了蛊一般。比方现在,刘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听在木惜迟耳朵里就意有所指了。木惜迟脚尖缩了缩,把自个儿抱成个团儿。刘伯哪知此节,纳闷儿不解其意,只道是小孩儿家阴晴不定,也并不疑心。   木惜迟最后一个进殿,已有些迟了。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跪在队尾,垂着眼睛只盯着前人脚后跟,连头也不敢抬一抬。   四下肃穆无声,忽听一个声音道:“启禀尊主,众弟子名帖在此,尚有一人未至。”   另一个钟鸣般浑厚的声音道:“便不等了,开始吧。”   随后,由司礼官向众弟子诵读府中礼节规矩,再一一介绍府中重要人等。众人这才抬起头来,齐齐向殿首注目。   只见一人端坐首席,面相丰润,姿容英伟,举止潇洒,上唇与颏下留有微髯,正是无念境的尊主南之邈。   其西下首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眉眼生辉,灿若骄阳,嘴角噙笑,情致横生。道是那大名鼎鼎的芳心擒拿手南岑遥。   视线转向东边下首,木惜迟登时一颗心砰砰直跳,简直要将胸口震裂一般。   但见那人清朗英拔,面容绝俗,风姿粹美,骨气轩昂。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度。除一头墨发,一对剑眉、瞳仁之外全身雪白。远远望去,犹似身在烟中雾里。   一双星目冷冷寒光,遥遥在望,目光如有实质,正落在木惜迟身上。   木惜迟心如擂鼓。   这不是——   这不我明哥么!   作者有话说:   嘿呀嘿呀喜相逢~ 第9章   南壑殊一张脸神情肃穆冷峻,眉宇高耸如剑。全然不似凡人仔的温润柔和。他双目灼灼地盯着木惜迟看了半晌,总算视线旁落。木惜迟偷眼觑他,见他虽身如青松,令人见之起敬,但却肤色胜雪,面容憔悴,连嘴唇亦不带些许血色。似是大病初愈一般。   原来传言中“被梦魇住了”的并非南岑遥,却是南壑殊。只因他神魂困在南明躯体内,不能脱出。才致使他闭关时日已过,却迟迟不出。其兄南岑遥生恐出事,强行闯入他房中,看他双目深阖,神色痛苦,呼之不醒。只道他是被梦给魇镇住了。谁又料得是他闭关时,神魂代之下凡历劫。劫难不销,自然神魂不归。   又因其凡间化身南明痴恋木晚舟,直到死后,依旧以一腔执念苦撑不休,致使南壑殊神魂劫满而不归,这才陡然凶险非常,引得南家合府提心吊胆。直待木惜迟入木晚舟之躯,替南明化解了执念,二者才各归各位。   南明魂离魄散,南壑殊也悠悠醒转。   木惜迟心念甫至,已大致想明白前后。忍不住又去偷瞧南壑殊,岂料正与他目光对上。   原来这南壑殊也正瞧着他。   木惜迟为之目光所摄,顿感自惭形秽,讪讪低下头。心中撼道:“这怕是要遭!人家可是堂堂太乙无念境二公子。虽说是个抱养的,但陪自己渡劫?这这这……啷个好意思嘛……嗐,不知他声音同那凡人仔比怎样嘛……”   木惜迟其思如潮,南之邈在上面说的话一句也没进耳朵里。最后就听见司礼官一句“礼毕,各人散去。” 木惜迟只好随众人散去。   临走又望了一眼南壑殊,后者仍端坐其位,微微偏过头同南岑遥和南之邈叙话,木惜迟刚要移开视线,不料那三人忽然一齐看向他,三人神色各异,看嘴型仍在交谈不休。   南之邈似乎因年纪太大眼神不好,此刻微眯着眼睛盯在木惜迟身上,宛在挑剔一件器具。   而南岑遥风流性儿实至名归,那嘴角的笑意温柔宠爱,竟浅浅点了几下头。   南壑殊仍是面无表情。木惜迟给他眼神一冰,浑身打了个寒噤,脚下加快几步,一溜烟没了踪迹。   刘伯见木惜迟又是第一个赶到岸边,忙向他打听:“如何?见到他家家主了?父子仨都还囫囵个儿么?缺胳膊少腿儿么?南之邈老头儿胡子白了么……”   木惜迟跳上船催促道:“快快快,回与归渚。”   等离得远了,木惜迟回顾岸上,忽的没头没脑问了句: “刘伯,二公子非尊主亲生,这事你是听说,还是猜测的?”   刘伯微一沉吟道:“嗐!时日久了,小人也记不清了。横竖这事儿差不离。”   木惜迟道:“此番我已谒见尊主他老人家了,也见到了他一对公子。这就要回去归置物什,搬去无念境了。”他看向刘伯,“我见尊主对两位公子关爱之情殊无二致,甚至南二公子居东为尊,大公子反倒次居西首。刘伯,你别是弄错了罢?”   刘伯摇头笑道:“公子,小人下面的话你可不能与第三人道。”   为了证明自己消息可靠,刘伯憋不住要放大招了。木惜迟坐起身准备严肃地保证一番。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刘伯就噼啪开讲了。   “要说这南府家主南之邈哪儿哪儿都好,唯独一点,性好渔色!他家老大十成十袭承了这份特色。要说他老大风华卓著,无远弗届。天上地下女妖女仙,乃至飞禽走兽,无一不为之倾倒,难免风流不羁。可二公子实是不差他什么,却端守自持,单是这一点,他与那父子两个就绝非一路。”   “再者,南家世代在这太乙山巅修习,仙元的灵性或土或木,可他家老二的仙元却属水火!”   木惜迟疑道:“水火?究竟是水还是火?”   刘伯重重道:“不是水也不是火,是水火。玄元北水与南明离火,二者在他体内交融和谐、互依互存。”   木惜迟心中悍然,默默不语。   “于此,有赞其绝世超伦,天下无双。也有说其倒行逆施,违天悖理,因着什么‘水火能容则天理不容’等语。”   木惜迟“嗤”一声道:“什么天理不容!宵小之辈浅愚之见,难说不是妒恨作祟。”   现下木惜迟已知道助自己渡劫的南明是南壑殊的化身,不免生出一番感恩之慨,默默把对方划分为自己人。听见诋毁之言,少不得驳斥几句。   “嗳,对了。”木惜迟忽地想起什么,“刘伯,他家老二,我是说二公子南壑殊,他是不是有眼疾?又或者眼神儿不太好?要不就睁眼瞎?”   他只道南明是个瞎子,那南壑殊饶是不瞎也定有些眼疾之困。   “哟,公子。您不是说‘主人家的家务私事,不便听闻’么?”刘伯拈着胡须,斜睨着他。   木惜迟被这话噎了一下,也不恼。笑道:“刘伯,你告诉了我这许多南家的秘辛。我也有个绝顶秘闻说与你,你却听是不听?”   刘伯满眼放光:“必然是要听的。公子,倒是快快说来!”   木惜迟等摆够了谱,这才悠悠启口:“他家老二这次受苦了。与我下凡渡了一世情劫。我飞升指日可待,他却啥也没捞着。”   接着,又将地府中所发生之事删繁就简地说了。听得刘伯啧啧称奇。   “原来,木公子你就是那个差点把人醉死在温柔乡里的……的……的人才!不过,说来也怪,竟然是老二,我只当是老大哩!就老二那性子,铁石心肠的,花影在他身边服侍了五百余年,他看都不看一眼。这回怎生恁的痴情!”   木惜迟摇头不语,他是真的有点儿心疼南壑殊了。   “我说,木公子呵,方才你随众弟子谒见他父子三人时,有没有被认出来哇?”   木惜迟蓦地想起南壑殊冰冰凉凉的眼神,心里一个激灵:“所以我才问你啊,他南家老二眼力好不好啊?也说不准他根本瞧不见我。”   刘伯道:“和您这么说罢,人间吕布,天上后羿,当间儿一个南水济。那是箭无虚发,穿杨百步。你道他瞎不瞎!噢这个‘水济’是南家老二的表字。无念境虽在万丈山巅之上,但终究与人间同气相连,学了凡人取表字的习气。”   木惜迟喉头一个打颤儿,脸白了白。半晌又想到另一件事。“刘伯,你说那个花影,他就是和南家老大下凡历劫,被祸祸得不轻的那位?你又说他在南壑殊身边服侍,难不成这个花影同时心属两人?况他既是侍从,这侍从这么厉害,也能历劫飞升不成?”   刘伯一副高深莫测的笑脸,显然接下来要说的又是惊天大秘密。果然他喟叹一声,道:“这个花影小公子呵。他来头可不小,那是九重天上的人,身份甚是高贵。”   木惜迟惊道:“他是天仙啊!”   刘伯点点头,“花影仙子的祖上司掌人间气运。因此,终有一日,花影仙子也是要接掌此任,成为一方神祇的。之所以他纡尊降贵地在无念境随侍南家老二左右,纯粹因为倾慕他仙品拔群,这才甘心为仆。这一待,就是五百年呐。可谓痴心可鉴,感天动地。岂料!一甲子前花影仙子上承天命,下凡历劫,竟遇上了同样下凡历劫的南家老大!惨被偏心偏身,好一通祸祸!至此,花影仙子便与他本意心属的老二再无可能。但他既已守着老二成了习惯,又被老大辜负过,眼里便再没了旁人,仍对老二不改忠心。依我看呐,他是要长长久久地在无念境、在老二的身边待下去喽。”   木惜迟道:“那他兄弟两个的关系好不好哇?”   刘伯道:“没听说他俩因为花影的事闹掰,但也不似那般焦不离孟的关系。外头看着,勉强算兄友弟恭罢。”   木惜迟怔怔地听完,心里不禁后怕。   原来这里有个隐形大佬,原来这隐形大佬喜欢南壑殊那冰疙瘩!那我岂不是一度成了大佬的情敌?大佬司掌气运,所以我凡间一劫,运气那样差,结局那样惨!要说他没有趁机下黑手,我也是不信!   木惜迟越想越心惊,只得轻拍胸口安慰自己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千难万险换来飞升之机,往后离那主仆两个远远的便是了……”   翌晨,木惜迟背个小包袱走出屋门,刘伯照旧在津口等待。木惜迟一见刘伯,便掷出去一个酒葫芦。   “刘伯,尝尝我的手艺。”   刘伯接过葫芦,拔开木塞嗅了一口,立时连魂都醉了,喜道:“老头子我长年在这湖上摆渡,湖水侵寒刺骨,全靠这么一口儿驱寒暖身子,若非如此,我这老胳膊老腿儿哟,怕是早不行喽!”   木惜迟在人间二十载,颇习得些察言观色、屈就逢迎之术,否则也无法照顾好自己和目盲的南明,在动荡乱世中偷生。   他一早摸清了刘伯的喜好,也看出其人大有用场,是以在分别之际给对方留下弥念,指不定来日重逢,就有用到人家的时候。   “刘伯,这酒里有香叶天竺葵,是驱寒湿的好东西。早年间一个僧人途径我家乡时带去了种子。在这太乙无念境恐怕难以觅得。”   刘伯乐不可支地连连道谢,“木公子仁义,老朽提前贺您飞升大吉。”   木惜迟听见这话,立即喜不自胜,抱拳作揖道:“大吉大利,今晚……若刘伯见到七彩祥云,说不准就是在下正立在云头向您招手了。”   刘伯笑道:“彼时,老朽必当痛饮以贺!”   小舟在湖面飞驰,一如木惜迟急切的心情。途中刘伯又说了些南家父子三个的轶事,把木惜迟逗得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待得登上无念境的地界,木惜迟再三与刘伯拜别。岸上早有仙侍静候在侧,等到刘伯一人一舟行得远了,便领着木惜迟去到他自己的房间。   一路经过无数的轩、阁、斋、苑,都有极为雅致的名字。“听风”,“候雨”,“渊薮”,“射日”,不一而足。   等到了他自己的地方,木惜迟大声读出匾额上的字:“找——死——猪——”   作者有话说:   关于攻的名字。太乙山又名终南山。王维有诗咏终南山,诗云,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南壑殊”三字取自其中。 第10章   仙侍圆了圆眼睛,道:“木公子,往后这兆思居便是您的住所。”   木惜迟都给气笑了,“仙子哥哥,小弟若住进这找死居,倒还有命活么?”   待要再多说几句,已有另一名仙侍走来,对木惜迟道:“敢问尊驾是木公子么?”   木惜迟恭敬一揖,“正是在下。”   那仙侍道:“尊主有请木公子至启明殿一叙。”   木惜迟先是一怔,已暗暗猜到八、九分,问道:“在下斗胆请教仙子,尊主是召集了大家一起去,还是单叫了我一个去?”   仙侍道:“尊主并未命我知会旁人。”   木惜迟登时大喜过望。笃笃定此番必是相商自己飞升大典事宜,颇有些苦尽甘来的沧桑感慨。遂将背上包袱随意掷下,跟着那仙侍逶迤来至启明殿外。   仙侍在前停步,侧身让路,对木惜迟做了个“请”的手势。   木惜迟遥遥望见南家三巨头齐聚殿首,之庄严,之郑重,之气势逼人,直叫人心生怯意,举步而不敢前。   正踌躇间,只听:“殿门外可是木小公子么?这里有好果子吃,还不进来?”   这声音温柔绵绵的,带着轻佻和散漫的笑意。木惜迟已从刘伯那里得知南家父子三人的品质性格,因此一猜便知这声音是南家老大南岑遥。   木惜迟不敢再耽,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殿心,扑通一声跪下,行了个大礼。   “拜见尊主,拜见少主,拜见二公子。祝尊主吉星高照,洪福齐天。愿少主、二公子灵力修为追风逐日,内功法术百尺竿头!”   语毕,木惜迟又砰砰磕了几个头。   南之邈原本形貌端严,并自持身份,但见木惜迟憨态可掬,竟忍不住笑出声。而南岑遥早已被逗得前仰后合,“木小公子,眼下还没到年里,可没有压岁钱给你呐。哈哈哈……”   只有南壑殊仍扳着张脸,似乎对眼前所发生一切都漠不关心。   南岑遥转向南之邈,道:“父亲,这便是那孩子了。”   南之邈温和道:“确实伶俐可爱。”   南岑遥笑着点点头,问木惜迟道:“孩子,你家乡何地?”   木惜迟跪得笔笔直,道:“小仙家乡在蜀中响水山一带。”   南岑遥向他父亲道:“蜀地出美人,此言诚不欺啊。”   南之邈微微颔首。   南岑遥又问道:“住处可安置妥当了?可还称心么?”   木惜迟嘴一噘,道:“别的没什么可说的,比我家里自强上一百倍,只是我那屋舍的名字不甚好听。叫找死居。”   南岑遥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们把兆思居派给了你。你若不喜这一处,倒也容易。你们之中,至今尚有一名弟子未至,可见求学之心不诚,饶是他哪天来了,也必不准其踏入我无念境半步。如此,原先为他安置的燃犀轩便换给你罢。”   木惜迟扣头谢过。   南岑遥笑道:“你不必谢我,你对我南家有恩,该是我们谢你才是。”   木惜迟不解其意,歪着头看他。   南岑遥向南之邈道:“父亲,这孩子助二弟渡劫,劳苦功高。咱们须得重重谢过。”   轰隆隆!   木惜迟只觉原地打了个焦雷,把心也轰碎了。后面南之邈说了些什么他竟是有一多半没听见。   待到神魂稍定,木惜迟立刻道:“不,不,这有误会。我不……我怎么会助了二公子渡劫呢?这……弄错了!弄错了!”   南岑遥瞧一眼南壑殊,向木惜迟道:“木公子,你先时可曾化身为一个叫做木晚舟的凡人少年?”   木惜迟讷讷道:“是……”   南岑遥续道:“木晚舟长到十五岁上,遭逢国破家亡。木氏乃前朝遗宦,是以举族就死,唯独一个木晚舟逃了出来,躲到一座古刹内,恰逢在此避雨的目盲书生南明。两人渐生情愫……”   “尘缘已断,劫难已消,大哥莫要再提。”南壑殊声如流水溅玉,却清冷异常。   他难得启开尊口,南岑遥略一惊,笑道:“罢,罢。你们如今桥归桥路归路,不提便不提罢。”   木惜迟听得南岑遥一番描述,皆是木晚舟生平所经,分毫不差。一颗心已越来越沉。   南岑遥道:“木公子,本座的二弟化身南明,下凡历劫,幸而得你襄助,如今劫数已尽,功德圆满。你……”   南岑遥话没说完,只听木惜迟忽然“哞”的一声,竟泪如泉涌地大哭起来。   “这……木公子,木公子?”南岑遥又是好笑,又是不忍,连着叫了他几声。但木惜迟哭得肝肠寸断,如丧考妣。不,即便考妣俱丧,也不会比此时更加伤心欲绝了。   木惜迟哭得太凶,脸憋得比关公还红。间或打几个哭嗝或咳嗽两声。南岑遥趁隙高声道:“木公子,你有何心愿,可说与我听,我竭力替你完成。又或者有喜欢的珍稀法器,莫说无念境中有的,即便没有,我也上天入地为你寻来,以感大德。”   木惜迟勉强止住哭泣,抽噎道:“二公子……历了劫,这……便要飞……飞升了……了罢?”   南岑遥笑道:“不错。”   木惜迟道:“我也想飞升。”   南岑遥一怔,温和道:“木公子,我无念境中奇珍异宝、法器兵刃,你若喜欢,尽可拿去。至于这飞升么,莫说本座,饶是我父也难以为你办到。”   木惜迟道:“奇珍异宝?”   南岑遥道:“不错。”   木惜迟道:“法器兵刃?”   南岑遥道:“正是!”   木惜迟:“哞——”   南岑遥一个趔趄,险些跌下席座。   木惜迟坐在地上旷日持久地放声大哭,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一个南之邈频摇头,一个南岑遥干瞪眼。两人皆暗暗叫苦。只有南壑殊施施然云淡风轻,像个局外人一般。南岑遥忍不住向他道:“他这个哭法,难免伤了根本。壑殊,你倒出个主意罢。”   南壑殊冷冷道:“大哥可知他为何哭泣?”   南岑遥道:“他三日前说过,他想飞升。”   南壑殊又道:“大哥能否助他飞升?”   南岑遥道:“自是不能的。”   南壑殊道:“那大哥瞧我能否助他飞升?”   南岑遥道:“他一届地仙,普天之下无人能助他飞升。”   南壑殊道:“那我没主意了。”   南岑遥:“……”   南之邈听他兄弟二人对话,越听越头大,皱眉对南岑遥道:“岑儿,为父日前听闻侍者来报,我无念境竟来了远客,然却逡巡而不入,并掳走了一名及门弟子,此事当真呐?”   南岑遥不明父亲用意,只道他不明情由,故此发问,便恭谨道:“父亲,当日您与我一块儿为壑殊护法,确有侍者通报。那‘远客’是地府二十五鬼之一的夜叉,掳走的那名弟子现已归返。喏,便是木小公子了。”   南之邈状似沉吟道:“唔,原来地府同木公子有仇么?”   木惜迟登时一蹦三尺高,眼中泪珠儿犹自滚来滚去,嚷道:“我呸!他们倒好意思同我有仇!该是我同他们有仇!”说罢一拍大腿,“对了,阎罗这小老儿指定撒子都晓得,竟骗的我好苦哇!”   木惜迟在殿心踱来踱去,兀自“哇哇呀呀”满脑袋冒火。可无论他是把眼睛瞪成大铜铃,还是像个水牛般呼呼从鼻孔里喷白汽。座上三人再也不往他瞧上一眼。当然了,南壑殊自始至终就没撒给他半个眼风。   “阎罗显然知道此事原委。南壑殊历劫遭厄,他父兄两个为他护法。阎罗巴结南家,也想着掺和一脚,于是借了我来。我在这几人中损失最为惨重,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辛苦为了谁。总之,不是为了我自己!说来说去,这一切都拜阎罗所赐……”木惜迟兀自在心中电闪雷鸣地推演,越推演越觉得阎罗有极其重大的作案嫌疑,其用心之险恶之丑陋,足以令此生与其不共戴天!   木惜迟一跺脚,“尊主,我有几桩事体待要向阎罗问个明白。这便须得去一趟地府。”   “喔?”南之邈状似疑惑,悠悠道:“也罢。不过你小孩儿家只身前往地府恐有不虞,我便让壑儿与你同去。”   木惜迟觑一眼南壑殊,见他眉头紧蹙,颇不乐意的样子。心里一慌,泛起一丝自卑的苦涩。向南之邈道:“不必了,我……”   话还没说完,只听南壑殊低声道:“父亲,我自归境后尚未调匀内息,仍常感匮乏。恐到时不能助益,反成累赘。”   南之邈听后颇为担忧,忙道:“仍常感匮乏么?嗐!可如何是好!”   南岑遥在一旁道:“父亲不必忧急,不若孩儿同木公子同行,待料理完地府之事后,回程途中到老君处替壑殊讨一枚丹药,再以内力助他调息,料想不出多少时日必能复原。”   “嗯。”南之邈转忧为喜道,“你能为兄弟想到这些,为父心之甚慰。那么岑儿,你便走这一趟罢。”   南岑遥恭敬应是,走下席座携了木惜迟作辞而去。   两人转眼间到了地府。刚要进入,木惜迟忽然转身向南岑遥道:“少主留步……”   作者有话说:   “我是瞎子,看不见。” “那我没主意了。” 南明和南壑殊看似参商有别,只是因为在不同环境不同武力值的状态下才有的区别。实则是同一套心脾,自然痴情也是一样的痴情。 第11章   两人转眼间到了地府。刚要进入,木惜迟忽然转身向南岑遥道:“少主留步,不若少主另行去讨丹药,待您得了药,我这边事情也了了。届时再一同回无念境,岂不省时。”   南岑遥道:“此法不错,只是你自己独个儿可应付得来么?”   木惜迟笑道:“小事一桩,不劳少主费心了。”   南岑遥嘱咐几句便果真离去。原来木惜迟打定主意非要逼阎罗说出与南家的阴谋,到时自己好拿着证据上天庭告御状。若南岑遥在侧,阎罗恐有忌惮,便是再威逼利诱也不会如实相告了。   看守鬼门关的两个小鬼各手持一斧一戟,远远瞧见一个人冒着黑气奔来,“铛”一声斧戟在空中相交,挡住那人去路。   “让我进去!”木惜迟大嚷大叫。   其中一个小鬼客气相询:“阁下何方神圣?来地府所谓何事?”   “你连我都不识得!你眼睛是出气儿用的么!”   “小的是鬼,出不得气。”   木惜迟:“……”   那小鬼见木惜迟模样稚嫩,想着逗逗他,便笑道,“凡是进这里的人都是死人。您,说说怎么死的吧。”   “你管我怎么……”话一出口方觉出不对,木惜迟恶声恶气道:“你才死了呢!!”   那看门鬼嘿嘿两声道:“不同死法儿进的门可不一样。就说那噎死的吧。噎死分好几种呐,是被松鲈脊梁骨上那根刺噎死的,还是叫一只馊窝头噎死的,那都不一样了……”   木惜迟皱眉道:“你们最好真有那么些个门……不是,这些和我没关系。我可还没死呐!”   那小鬼道:“嗐,凡是刚来的都这么说。昨儿一老头儿和您一样。嚷嚷着自己没死呐。哟喂!骨灰都让他儿子扬了,小的和弟兄们好一顿拼……”   木惜迟睁大眼睛:“能拼的起来么?不是……你爱拼不拼。我不管你,我没死没死呐,我可有事……”   那小鬼眼睛一睨:“你死不死啊,不死可不让进。”   ……   另一只看门鬼先前围观过木惜迟,他刚来到近前便即认出,一早飞奔去报信,阎罗得了报忙忙迎将出来时,木惜迟已给那小鬼气了个倒仰。   “不知木公子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还望饶恕……哟!木公子怎么啦?”阎罗连忙将木惜迟从地上扶起,只见他面目泛紫,只出气儿不进气儿,疑道:“真见鬼了,又一个讹人的,巴巴儿的,犯的着么?”   正自惊疑,夜叉急急来报:“那位的棺材板儿刚才动了。”   阎罗正要不耐烦问“哪位呀”,忽的福至心灵,眼睛滴溜溜一转,道:“动了?看真了?”   夜叉肃然道:“真真儿的!”   木惜迟这时也醒转来,睁眼就嚷:“阎罗我问你,你知道南明就是太乙无念境的二公子南壑殊么?”   阎罗早有准备,沉着道:“古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为不知。是以,本座不知。”   木惜迟“珰”一声下巴颏掉进裤、裆,愣愣怔怔瞧着阎罗,蓄泪待发。   同一时间,地府东南角一间石室内,南明自一口木棺中醒来。   他手扶棺舷坐起身,呵气成雾,满眼迷茫。遥遥听见啼哭之声,令人闻之心碎。   “怎会有人哭得如此伤心?”南明走出木棺,向着哭声而去。他目盲已久,故而虽复明,亦能在黑暗中行动如常。   那边阎罗正焦头烂额,忽然有小鬼过来通报,“他来啦,他来啦,他诈尸往这边过来啦!”   阎罗浑身一个激灵,夹了木惜迟在腋下便往内室疾奔。片刻来到一间石室,竟是停放木晚舟棺椁的所在。   阎罗向木惜迟道:“仙子之惑仅有一人可解。”   木惜迟犹在抹泪,问道:“谁呀?”   阎罗道:“南明公子。”   木惜迟当然没懂,道:“他不是死透了么?他魂体已经回无念境了。眼下都飞升了……唔……”   阎罗笑道:“还没。”   夜叉补充道:“常常半夜棺材板儿嘎嘎响,吓死鬼了。”   阎罗眼见木惜迟犹自发懵,便温言道:“现下南明公子已醒来,木仙子可要去问个究竟?”   “唔,好呀。”木惜迟怔怔地就要出去见南明,阎罗赶忙拦住道:“木公子,阴间规矩。您得……”说着向木晚舟的棺椁努努嘴。   木惜迟一开始没懂,后来懂了但不情愿。再后来自个儿说服了自个儿。他心道:“是了,南明并不认得我。他须得见了木晚舟才肯吐露实情。”便也不疑有他,一个跨步迈进棺材,狠狠砸在木晚舟身上,与其魂形合一。   南明在一众鬼怪围观之下,心中惶然不已,忽见阎罗敦厚庞大的身躯向自己疾行而来,到了近前方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人,只见那人纤瘦翩跹,泪光点点,不是木晚舟又是哪个!立时抢上一步将他搂在怀里,千般疼惜,万般亲爱,只觉不够。   南明吻着木晚舟额鬓,喃喃道:“晚儿……晚儿……我便非是在做梦不可!”   木晚舟在南明怀里挣扎扭动,忽的一把推开他,接着一弯腰,拿头顶心对准南明腹心,猛地牛一般冲撞过去。   南明登时被顶了个四脚朝天还带后滚翻。木晚舟还不肯罢休,站起身又要进攻。此时南明被顶翻在地,虽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心里记挂木晚舟,便尽全力翻身坐起,这一坐起,正好与木晚舟看了个对脸儿。   四目相交。   木晚舟一怔,两大颗泪珠儿吧嗒一齐落下,在南明心上狠狠砸出两个深坑。   木惜迟原先以为将南岑遥打发走,自己便可让阎罗没了顾虑,只要自己细细盘问总会问出点儿什么。   哪知南岑遥在来时的路上已想明白了他父亲这一招正是“祸水东引”, 必得令阎罗替他家背了这口黑锅不可。   此等计策若用在生死大事上当真既妙且毒,糊弄木惜迟这个小傻蛋甚是不费什么力。想通此节,便巴不得躲得远远的。此时他觅药归来,优哉游哉来到地府,却不急着进入。   忽的天际一道银光划过,南岑遥瞥了一眼,奇道:“这流星何其耀眼,连白天也能看的如此鲜明。”如此想了一回,忽的觉出不对,提气跃出数步,赶去流星落处一瞧,只见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正避在阴凉处食草。   南岑遥立时认出这匹马便是他二弟南壑殊的坐骑,神驹飞电。料想二弟怕是刻意为敛去仙气,才不动用法术,反倒骑了飞电赶路。只是他来这地府作甚?莫非父亲见我和木公子迟迟不归,恐生变故,这便派了二弟前来襄援?可是他来地府,自可大大方方来,又这般鬼祟作甚?心随念转,南岑遥遂决意深入地府一探究竟。   彼时木惜迟与南明四目相交之下,忽的心头一股炙热徐徐升腾,直叫他面颊滚烫,浑身发软。他不知这正是木晚舟内心里与南明情侣两个小别胜新欢的绵绵情意。   等他回过神来,已不身在刚才的那处地方,而是来到一间石室内,身上竟不着寸缕,南明的脸近在咫尺,神情痴迷热烈。木惜迟自然而然无师自通地将自己交付出去,与南明失魂缠绵起来。   木惜迟一阵迷糊,一阵清醒。一时要登临九重天宫,只是差最后一小步,还是没摸到云彩。一时堕入万丈深海,四面八方的鱼儿直欲往身体里钻,可仍是差那一小步,未及成行。   等到云散雨歇,木惜迟浑身湿淋淋地伏在南明怀中,颇有些意犹未尽。他手指在南明胸膛轻轻划拉,糯声糯气唤了声:“明哥?”   南明先时气喘如牛,现下已经快没了声息,像是活活累死了。木惜迟小嘴儿一扁,嗷呜一口咬在南明肩头。南明“哎唷”痛呼一声。但见他满眼疲惫倦怠看向自己,木惜迟心一软,忍不住疼惜道:“明哥,你还好么?很难过么?”   南明声音嘶哑道:“无妨。”他吻了吻木惜迟发顶心,温柔道:“晚儿,你比先前好似不一样了。”   木惜迟道:“怎么不一样了?”   南明道:“说不好,似乎……活泼了许多。”   木惜迟嘴一噘,哼了一声,忽的想起一事,问道:“明哥,你怎的没飞……飞去投胎?”   南明道:“我也不知。前番与你分离,只道是各自投生轮回,再也不能相见。今日从棺中醒来,恰似长眠初醒。跟着就与你重逢。我自己也不知道怎的一回事。”   木惜迟道:“明哥,你做梦了么?”   实则南明这一“眠”,便真的如死了一般,身体内只余一缕对木晚舟眷恋难舍的残魂,能保尸身不腐,却难以支撑任何意识,更不可能做梦了。   但南明眼见木惜迟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自己,还是温柔道:“是的,我做了许多梦。”   木惜迟好奇道:“明哥梦见什么了?”   南明道:“梦见咱们从前的日子。”   木惜迟叹息一声,又往南明怀里缩了缩,道:“明哥别再梦见从前了。多么辛苦啊。”   南明道:“好,听咱们晚儿的。”   木惜迟狡黠一笑道:“那今晚明哥又会梦见什么?”   南明道:“我会梦见一个天仙。美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看着我,对我说……”   木惜迟道:“他说什么?”   南明道勾住木惜迟下颌,吻了吻他小嘴,道:“他不必说,我都知道。”   木惜迟痴痴凝望着南明半晌,脸颊上早已飞上两团红霞。“明哥,你也和先前不同了。”   南明道:“哦?哪里不同?”   木惜迟道:“你比先前顽皮了。”   南明笑道:“真的?我只有顽皮而已么?”   木惜迟歪着头瞧他:“还有什么?”   南明道:“我会点灯了。我也会跑会跳,再也不会跌来撞去。我想吻你你也躲不开了。”   木惜迟认真道:“明哥,你吻我我怎会躲开!”   南明一怔,见木惜迟赤、裸的肩头莹润如玉,一头乌发散落在背上,几缕青丝因刚才的缠绵而被汗水打湿黏在他雪白的颈子上。一时不免血气上涌,喉头滚动几下。 第12章   一时不免血气上涌,喉头滚动几下。猛地咳嗽不止……   见南明气促咳嗽,木惜迟急忙替他拢好外衣,自己头发散乱衣不蔽体倒顾不上理整。他不知道自己这番形容落进南明眼里又是怎样的刺激。南明本经过几轮云、雨已是虚弱空乏,此时被木惜迟近身服侍着,阵阵馨香自他白皙半露的身体传进鼻息。南明果然感到血热如沸,霎时鼻血如注。   木惜迟一惊之下登时手忙脚乱。他虽入凡人身躯,但灵力尚有一两成在,便伸手在南明背心处暗暗运功。南明感到一股温柔之力灌入后心,在血脉中如涓涓细流般脉脉涌动,十分受用。   木惜迟直等到南明脸色恢复如常,才敢撤走灵力。他这时方想起来此的目的,恨自己色、欲熏心,险些误了正事。   “明哥,我当日逃命到古刹之中,恰好遇到了你。你说这是不是机缘?”   南明柔声道:“自然是了。”   木惜迟道:“明哥,当初你为什么又会在那里呢?你真是在那里躲雨么?还是得了什么人指引才到了那里?”   南明不明其意,仍温言道:“彼时前朝败势已定。我本欲投江明志。那日我便在回乡的途中,趁着老家还未遭攻破,预拟将父母的骨灰启出带在身上,随我一道没入江中,哪怕葬身鱼腹,也好过任士兵凿开坟墓践踏破坏,教父母大人阴魂不安。岂料我被一场大雨阻断去路,只好躲进一座营造内避雨,便是咱们初遇时的古刹了。”   南明忆及往事,脸上尽是宁静安谧,“其时我坐于地,正自回顾生平,但觉人生索然,愈发认为投江明志乃是唯一一条可行之途。忽听到身侧窸窣伴着呼吸之声,我自然警觉喝问,接着你怯怯的声音传来,央告我容你在此纳身。后来外面兵戈马蹄声响,你虽未及表明自己身份,我却隐隐猜到你正自身处极险之境,而外面那些士兵多是为擒你而来。是以……”   木惜迟接口道:“是以,你冒险施诈将他们支走,救了我性命。”木惜迟顿了顿,半晌后道:“明哥,你从那时就……”   南明笑道:“晚儿,如若我说,从我起初听到你声音时就对你钟情,你会信么?”   木惜迟不答反问:“明哥,你会骗我么?”   南明一怔,敛容肃然道:“晚儿,我何曾欺骗于你!”   木惜迟见他神情激动,甚怕他身体难以支撑,立刻软下声音,柔声劝道:“明哥,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何必当真。我自是知道你不会欺骗于我。”随后莞尔一笑道:“照此说来,古刹邂逅竟是天作之合。明哥你说,我们前世会不会也识得彼此啊?”   南明道:“必然识得!或许前世我俩是比邻而居的两片松叶,又或许是那池中的并蒂荷莲,再或许是鸳偶一对、鹣鲽一双……”   南明如此一一例举过去,木惜迟已是满腔柔情蜜意,伏在南明肩头太息不止。   南明忽然肃然道:“晚儿,与你初时一顾,我便将自戕之念暂且搁下,立意要护你周全。再后来,我便贪了心,想和你多耽几日,多听听你的声音。再往后,几日变成几年。兵荒马乱,世道艰难。我虽知自己体残,必会成了你累赘,可我日过一日,对你更加贪恋,求生求活之念愈盛。我诚然救你一命,却也误你终生。如若你当初另遇良人,如今便仍在人间享福也未可知……”   木惜迟不待他说完伸手拦住他嘴,急道:“明哥在说什么傻话!若明哥嫌弃晚儿,我立时就走。”   南明忙抱住他搂进怀里,“晚儿,当日若你离我而去,我必是可自戕以解脱离别苦,可我如今已是鬼了。阎罗大人说,鬼不能一死再死,你离了我,又让我怎去苦挨辰光呢!”   木惜迟道:“晚儿何曾割舍得下明哥!只是今后再别提另遇良人的傻话。”   南明立刻道:“是了是了,眼下还说这些作甚。只徒增伤怀罢了。”   小两口正自喁喁细语之时,南岑遥已高坐阎罗殿正堂饮茶闲叙。   “速疾兄。”南岑遥称呼夜叉在凡间的名字,“你也知道,我南府门风严明,家父命我等速去速回,小弟便不敢多耽一刻,然小弟来了这半日,你们几位的恩怨究竟了是没了?”   夜叉听他话里话外把他南家摘了个干干净净,心中暗道:呔!若不是你们家那位二公子起祸,踩着别人,自己飞升。完事儿后还不依不饶纠缠不休,我家大人哪就这样费劲了?倒有几张脸皮搁这儿摆谱儿?   仙干事?   心里虽这样想,夜叉言行间却还是毕恭毕敬,又是给他添茶,又是给他打扇。南岑遥长吁一口气道:“人间已到冬月,你们这地府怎的酷暑难捱。”   夜叉赔笑道:“仙子您有所不知,我们近日又是给火海里加柴,又是往油锅里添油。自然炙热。平素多是阴冷,轻则呵气成雾,重则滴水成冰。很有点阴间的样子。”   两人如此嗑闲又过了些辰光。南岑遥终于坐不住,起身向外走去。夜叉亦步亦趋地在后跟着,两人猛地在一个转角和阎罗照了个对脸儿。   “阎罗大人这是面壁思过呐?您不是在和木公子……”话说到这儿已觉出不对,见阎罗原本面向一扇石门站立,似在偷听什么。便心知有诡,立时一掌挥出,将石门震碎。随即纵身跃入石室。   石室内南明和木惜迟正星星月亮你侬我侬。忽的“砰”一声巨响,室门粉碎。两人都下意识将对方护在身后,可终是木惜迟快了一步。南岑遥瞧不见南明,又猛地和木晚舟照面,竟不识得。正自犹疑间,木惜迟开口道了一声:“少主。”   南岑遥恍然:“原来是木公子啊。你冷不丁这身装扮我倒真没认出来。”   事实上,木惜迟初次随众见晤他父子三人,南岑遥便一眼将木惜迟从人堆儿里挑出来,而后一次木惜迟独个儿见晤,他又忍不住夸赞“蜀地出美人”云云,他自早已将木惜迟的模样儿刻烙在脑海,绝不会一见之下竟认不出来。实是因为木晚舟的模样在旁人看来,虽与木惜迟肖似,但还是相差不小。除非两个人站在一处,由着细细比较查看,方能认出。   南岑遥当然不知此节,兼之不愿失礼,只好勉强装作识得。待他再要开口相询,忽地从木惜迟背后钻出一书生模样的青年人,向他胡乱揖了一揖,随即戒备森森地望着他。   南岑遥略一吃惊,但也全不当回事,走过去向木惜迟低声道:“走了。”   南明见木晚舟与陌生男子甚是熟稔,心内又是疑惑,又是妒忌,两厢之下,还是妒忌大大占了上风。拉住木惜迟道:“他是什么人?晚儿,你为何没去投胎,是不是被此人捉了去?你好似很怕他,他很凶恶么?他有欺侮你么?”   木惜迟转身柔声安慰南明:“明哥,我很好,此事繁复,我如今也没明了。须得日后再向你说清。”   是时木惜迟已探过南明的底,证实他身上确没有南壑殊的丝毫痕迹乃至记忆,只是个平凡的书生鬼。   南岑遥见一个其貌不扬的穷书生与木惜迟拉拉扯扯,心里也老大不痛快,这边也伸手拽住木惜迟臂膀,道:“走了,回家去。”   南明一见南岑遥动手触碰木惜迟,并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回家”,再也端不住儒雅的仪表,喝道:“别碰他!他不会跟你走!”   南岑遥不耐烦,一皱眉问木惜迟道:“这位是……”   “哈?”木惜迟张大嘴巴,“你不识得他?他是……”   木惜迟走近一步,在南岑遥耳边轻声道:“他是你二弟……”   南明见两人挨得这样近,木晚舟似乎一点不抵触那男子,而那男子又自闲雅潇洒,翰逸神飞。颇有清华绝俗的仙人之态。晚儿但凡要在自己和他两人中选择一人跟随,自己哪有半成胜算!愈想心中愈伤怀,暗道:“南明啊南明。纵使你阳寿未尽,是个全须全尾的凡人,但与眼前这个男子相比,你怎能不自惭形秽!遑论你如今虽复明,但却成了个朝不保夕的鬼魂,又如何护得晚儿周全。晚儿虽说不提另觅良人之语,难保心中不为之所动。你又何必误他!罢罢罢,你且放手,成全他二人鸳栖蝶梦。”   虽这样想,可南明哪里肯就此放手。那边南岑遥听得木惜迟耳语,早惊愣在当下,不由得将南明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而南明此时心中思量着将木晚舟交托此人,亦在端详其是否忠厚可信,生怕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二人两厢对望,一个惊疑不定,一个敌意难掩。   木惜迟搬过南明的脑袋面对自己,隔开他二人目光,对南明道:“明哥,你好生照顾自己,我得随少主回去了。我如今跟着他家修习法术,是他家弟子,自然要听命。我很快再来看你。”说罢凑在南明嘴边落下一吻。   南岑遥心中惊讶犹自未消,此时乍见这缠绵情景,且其中一人还是他弟,另一个嘛,须臾前自己还想着纳入囊中……   登时一个激灵,又臊又尴尬,忙用广袖挡在眼前。向外退出道:“我去外面等你。” 第13章   南明本已决心割舍情意,将木晚舟奉与他人,正自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岂料木晚舟竟当着那男子的面与自己亲热如旧,毫不避讳。南明心里一宽,料想自己所测或许有失,晚儿与那人之间或并无情意。   木惜迟与南明依依惜别,回身走出石室。南岑遥因为尴尬,不便抬眼看他。木惜迟自行走回停放木晚舟棺椁的石室,将木晚舟的身体妥当安置在棺中。   南岑遥等候在外,见他复又出来,便不多耽,照来时那样携着他疾行,但刻意将彼此身体间隔开一人宽的距离。   等到了无念境中,南岑遥笑问木惜迟:“你的心结可解开了?”   木惜迟叹口气道:“嗳,一切都是命数,万般皆是缘法,我认了。”   南岑遥忍俊不禁地瞧着他摇头晃脑故作高深的小模样,心中十分喜爱,不由得伸手想摸摸他的脸颊。猛地一想到在地府他和南明的亲密举止,浑身又是一阵儿尴尬,手上去势一顿,在空中抡了个半圆,一背手,一转身,大踏步走开,声音却朗朗传来:“小木头,燃犀轩已洒扫妥当,你即日便从找死居挪过去罢。”   说回南明,他自木晚舟随南岑遥去后,唯有独坐相思,空自愁闷。正自呆头愣脑,忽的身子一晃,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一缕白光自他头顶心翛忽直上,转眼而逝。   飞电正在丛中悠哉寻觅嫩草,倏地耳尖一动,感知到主人气息,立即雀跃得跺蹄嘶鸣。接着背上一沉,当即撒开四蹄,凌空跃起,犹如攀上一座天梯。只见白衣白马在云中若隐若现,穿梭如箭,当真皓丽无伦。   木惜迟与南岑遥别后,先是去到燃犀轩视察了一圈。这才回自己的兆思居。途中经过一处青檐素瓦、雕饰随常的殿宇,初时远望只觉得过于古旧了些,这时近看却显得雅致。忽然意识到这里正是南壑殊的住处。   大殿门屏正中匾额横建,上书四个大字:   “松风无歇”。   木惜迟兀自将这四字颂念了五六遍。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道:“花影你不在剑室侍候,怎地在此躲懒?”   木惜迟循声回头,与一个宽肩阔脸的绿衫青年看了个对脸儿。那人见到他也是一惊,道:“啊唷,我认错了人。你是谁个?我怎么没见过你。”木惜迟正要回答,一人从屋内走出,边走边笑道:“苔痕你成日价数我的短儿,太也讨嫌。今日你可错了,我是奉主上之命,回来拿些销金炭的。唔呀……”   来人也是个青年,一身紫衣,面庞隽秀都丽,身姿飘杳出尘。与那绿衫青年斗嘴斗到一半,怔愣看向木惜迟,显是没想到会有外人在此处逗留。   木惜迟面上一红,局促道:“二位兄台,在下是本届及门弟子,名叫木惜迟。……途径贵地,一时好奇,便……便……在下如有叨扰,还请见谅则个。”   从屋里出来那人道:“咦?木晚舟便是你呀?”   木惜迟脸红到耳朵尖,嗫嚅道:“是……的罢。”   那人又道:“我叫花影,”往那宽肩阔脸的青年一指,“他是苔痕。我们俩是主上的侍从。我们主上,你想必也知道是谁罢。兴许……兴许比我们知道得还多呐。”说着,嘻嘻笑起来。   苔痕显然更稳重些,嘴角只翘了翘,便道:“花影忒也无礼,公子别介意。”   木惜迟低着头,“不介意,不介意……”   苔痕道:“公子如无要紧事,请随我等入内一坐,略饮些茶水罢。”   木惜迟本欲婉拒,但被这两人“双面夹击”,实在不知拒绝人家后自己该如何体面脱身,便只得道:“如此,便……叨扰了。”   苔痕将木惜迟让进屋内,花影果真给他端过一杯茶来,木惜迟战战兢兢起身接了。花影笑吟吟看着他,半晌道:“你和我说说,主上在下界是个什么样子?他相貌变了么?”又转向苔痕笑道:“就咱们主上这样惜字如金,这一世别投生成了个哑巴罢!”   木惜迟心道,他不哑,他瞎。当然木惜迟不会说出来,他边假装抿茶,边偷眼打量屋内陈设。只见内堂主位正上方也悬着块匾额,上面也书写着四字:“明昧自恰”。和前一句“松风无歇”接起来,倒似有几分与世无争的禅意。   木惜迟诚惶诚恐地饮毕了茶,起身告退。花影道:“你要去哪里呀?”   木惜迟恭敬道:“小弟回兆思居。”   花影道:“那正好,你略略绕个几步路,替我到剑室给主上送个物什。我便不过去了。”   苔痕道:“花影,你怎地又胡闹!这里去兆思居,本不途径剑室的,这一绕远,又何止几步路。你存心编派人!”   “你这说的什么话。”花影顿了顿,扯着苔痕袖子走到一边,低声道,“你不知道,方才在剑室,主上忽然要我回来拿什么销金炭。咱主上炼剑,何时需要用到那劳什子,明摆着要将我支使开。”   苔痕恍然大悟,道:“还是你机灵,换作我,万万想不到此节。可咱主上究竟干什么支走你?你要这孩子替你,主上见了生人,岂不更要着恼?”   花影道:“主上干什么支走我,我尚不知晓。但你别发昏,这孩子怎的是生人了?主上好些事,你我未必见得,这孩子却见得。你信也不信?”   苔痕忠厚老实惯了,心里没那么些弯弯绕,听了花影的话,似懂非懂,兀自讷讷。花影不再理他,转而向木惜迟道:“木公子,我和苔痕好些事情忙不过来,您便替我走一趟罢。”   木惜迟心说,你俩什么事情可忙?忙着斗嘴么?干什么随意差遣我了?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不耐,恭敬道:“仙子大哥不必客气,小弟荣幸之至。”   花影笑道:“你一会子兄台,一会子大哥。即便你说着不拗口,我听着也累。便叫我名字花影就是了。”   木惜迟道:“是,花影……大哥。”   花影哈哈大笑,木惜迟窘迫得满脸通红,揖了一揖,转身飞也似的逃遁而去。   木惜迟头脑发懵,走过无数多条抄手回廊,行经仙鹤一对对,白鹭一行行,终于在迷路之前找到了地方。木惜迟擦擦脑门儿细汗,看着门楹上悬着的“剑室”二字,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见南壑殊正盘腿席地,阖目而坐。   木惜迟眼中看着他,脚下轻悄悄走近,见他身如修竹,面如白璧,虽神色安谧,额角却渗出细细汗珠。   “像。真的像。简直一式一样。”木惜迟瞧他似是已然入定,又四下悄然。便大着胆子走得更近些,蹲矮了身子,暗暗忖度,“原来下凡历劫,用的都是自己原本的样貌。那么少主怎的一眼竟认不出自己的弟弟呢?”   “好看,真的好看!在下界时,我一眼相中他这个瞎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瞧瞧这眉毛,宛似一对雄鹰的翅膀。再看看这鼻梁,就连最峻拔的山峰也比之有亏。而这张嘴,别看现下正矜持地抿着,似乎又冷又硬,哪知道实则又嫩又软,真是谁亲谁知道……”   思及至此,木惜迟忽的没来由浑身一激灵,头皮麻酥酥。他抬目上瞧,登时唬得一展眼,“啊唷”一声跃起连退数步。脚底接连踉跄。   原来,南壑殊早已睁开眼睛,一双眸子披霜带雪地射来两道精光。   这双眼睛……真难为他历劫时托生成了个瞎子。   木惜迟重重咽了口口水,努力保持镇定,然却似被人捏住喉咙,根本说不出话来。   南壑殊看了一眼木惜迟手上的销金炭,道:“阁下到过敝府?请教有何贵干?”   木惜迟:“我不是,我没有……我路过……喝茶……花影派了差事……”   木惜迟语无伦次,索性走近将两颗炭球往他身侧一放,便想要溜之大吉。生怕对方不与他干休。   刚奔到门口,忽然一股大力扯向他后心,一个立足不稳,整个人仰着摔将下去。   “啊唷!痛死了!痛死了!”转过头去,见南明端端正正坐在方才的地方根本一动未动。木惜迟大叫:“你这是什么法术啊?好生厉害。便下次再向你讨教罢。”   说着又要拔腿而逃,只听背后南壑殊沉声道:“方才你在作甚?”   “谁?我么?我怎的了?”木惜迟硬着头皮装傻,否则怎么说?就说色令智昏,色胆包天?趁着你打坐,竟偷偷瞧你?   想来南壑殊不易糊弄,木惜迟试着套近乎,“这不见了熟人。那个……前番在地府,咱……咱们两个……”   南壑殊打断道:“你在地府见到的不是我。”   “啊?”木惜迟随即明白过来,“是了,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木惜迟无心之间说了句禅语,兀自琢磨,竟忘了逃跑。随后忽的一拍脑门,恍然道:“那晚可不就是你!”   南壑殊不置一词。   木惜迟又道:“那晚与归渚上,你用石子儿打我手背!是了是了,我早该猜到的。是你,就是你!那天我一掌给你送上路,你半夜就来找我了。可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那时正要啃手呢?”   南壑殊:“……”   南壑殊良久不语,木惜迟以为他不欲理睬自己,忽的听他吐出一个字:“晚。” 第14章   木惜迟起初不明,后面反应过来。原来“晚”说的是木晚舟,凡间的木晚舟也有啃手的毛病。   “虽说咱俩有过一段渊源。不过你一直都是瞎着的。我啃手——我是说木晚舟爱啃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壑殊不耐地冷冷道:“啰嗦。”   木惜迟道:“看来你什么都晓得,也什么都记得。那么你今日为何又附上南明的身体?”   南壑殊不予对答。   木惜迟见南壑殊并不怎样厉色,胆子大起来。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南壑殊左首。“你历劫归来,眼见便要飞升了罢!你难道不知是托了我的洪福?”   木惜迟鼻中闻到一股熔金之气味。他全没在意,伸手扇了扇,继续道:“在下界时,你我所受情苦之深重,实则难分伯仲。终究我大人大量,将飞升之机让给了你。你父兄对我千恩万谢,你倒好!一句‘莫要再提’便一笔勾销了。的确,你是千尊万贵的无念境二公子,我是不见经传的旁门小仙。我没资格和你争什么,可……”   “你很想飞升么?”   “什么?”   南壑殊重复道:“你很想飞升么?”   “呵!”木惜迟干笑一声,“普天之下修道的神鬼仙怪,不论大小,不论根脚来头,谁不想着飞升了?”   南壑殊道:“我便不想。”   “嚯……你不想飞升……你不想……”木惜迟气极反笑,“那你下凡历劫为了什么呢?就为祸害我的?”   一旦重提飞升未遂这件事,木惜迟便觉既羞恼又遗恨。恶意陡增,渐渐口不择言:“好一个人人口中渊渟岳峙、琨玉秋霜的无念境二公子。实则是个沽名钓誉、虚假清高的无耻之徒!”   木惜迟越说越狠,南壑殊却充耳不闻,不来睬他。木惜迟心头更恨:“我毕生所愿便是修道有成,得以飞升。你占尽便宜,这又来辱我志向!”   “你毕生所愿?”南壑殊漫声道,“你在凡间对我说过,你毕生所愿是我平安度过余生。这里怎么又变了?”   “你没听过此一时彼一时么!你口口声声要与南明划清界限,那现下是怎的?你当自己个儿又是南明了?好啊你……”木惜迟忽的记起一项要紧事体,涨红了脸道:“你不可以给旁的人说你将我那个……那个过,知道么!在乌篷还有……还有地府……”   南壑殊握紧拳头,骨节咯咯作响。木惜迟又嗅到一股熔金气味。   “不论这些了,总之你不要说与旁人知道,我将来还要娶妻生子的!”   南壑殊凝神想了一遭,道:“娶妻生子?”   木惜迟道:“是啊!莫非你不想娶妻生子么?”   南壑殊道:“莫非你很想娶妻生子么?”   木惜迟道:“这是自然啊!我毕生所愿便是早日飞升和早日娶亲。”   南壑殊摇摇头道:“你‘毕生所愿’太多。只怕一个也实现不了。”说着站起身,往里间走去。   木惜迟立刻也站起,他比南壑殊矮了一头,两条腿不停倒换才能勉强跟上:“我刚才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喂喂!”   南壑殊不理不睬,大步往前走。   木惜迟急道:“你别不说话呀,你究竟答应了没有?乌篷的事你不能说出去!”眼见南壑殊根本不打算停下回答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好好好,好一个无念境速射二公子!”   南壑殊忽的站定不动,却不回头。木惜迟见奏效,不要命地继续道:“只要你敢说出去,我便将你速射的毛病向大伙儿宣扬宣扬。你还未娶妻吧,要是人人知道了,我看你怎么讨老婆!你呀……”   一语未毕,忽的一道雪白剑光迎面而来,木惜迟险之又险地堪堪避过,只听得“呛啷”一声,那柄剑已穿空而过,正正好好插入壁上剑鞘之中。   原来南壑殊手中竟不知何时多了把剑,木惜迟说话之时,他随意一掷,便凌空还剑入鞘,当然还割去了木惜迟几缕发丝。   这时木惜迟才看清这剑室内景,居然四面墙壁齐齐整整密密麻麻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剑兵器,均自虚悬半空,凛凛冒着寒光。   几道冷汗顺着木惜迟的脊背滑下来,就凭适才南壑殊隔空将他“抓”回来那一招,想要运转这满屋长剑利刃,岂非游刃有余?他但凡露几手,自己岂非就被刺成了蜂窝?心下更凛,再回头看向方才南壑殊立着的地方,哪里还得见半个人影。   当日,木惜迟失魂落魄回到兆思居,及至晚间竟夜不能寐。起来将门窗全部检查一遍,以防南壑殊再来“偷袭”。上回是石子儿敲手背,保不齐这回利剑透胸口。心里越想越怕,生悔自己失言。   不论是男人男仙男妖男怪,有什么比羞辱他床笫之疾更能激起其杀心的呢!   这样惶惶惑惑过了一夜,直到燕雀啁啾,屡屡朝阳透窗而入。刚有一丝睡意的木惜迟挂着两只乌青眼圈儿,扎挣着爬起床来,潦草洗漱完毕。便夹着几本书册急急忙出门。   今日是他第一天上学。   无念境虽在太乙山巅,但到底下临人间,受到人间风气影响,尚礼崇文。是以他们这些及门弟子的课业之中便有一门晨课,专修经史文典。   走过亭台水榭,一条甬道从远处伸过来。一路上都有人迎面走来,停下行礼,再匆匆而去。木惜迟也颇为忙碌地两面点头回礼。   若是几天前,他还指望着飞升,看见这么多对自己尊敬有加的人,只会得意忘形。可他现下已经明白自己百年内绝无飞升可能,那这些人何以如此啊?有几个还是先前和苏哲一起戏弄过他的人。   木惜迟正自疑惑,赶巧儿前方苏哲正急慌慌迎面过来,与他险些撞上。苏哲见到木惜迟先是一愣,继而退后一步规规矩矩施了一礼。木惜迟傻乎乎还了一礼,苏哲眼睛都圆了,撒开腿蹿了远去。   奇了怪了,这家伙前些天还用鼻孔看人,今儿是怎了?   “你究竟要去哪儿?”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木惜迟唬得浑身一激灵,往前跳出数步,回头一看,竟是南壑殊。   正自惊疑不定,继而心随念转,“你……你……你不会一直跟着我罢?刚才那些人是在对你行礼?”   南壑殊道:“还没回答我,你去哪儿?”   木惜迟道:“今日是第一天上课,我自然要去上课的。你又……”   “你走反了。”   “……去哪里……啊?走反了??怎么会?不会的。”   “你看不见其他人都往相反的方向去么?”   嘶……   还真是!   木惜迟窘得脸腾一下子红了,臊得站不住,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他嘴上不想认输。“我四处走走看看,横竖还早呢。嘿嘿,二公子上哪儿啊?”   南壑殊道:“我去剑室当值。”   木惜迟:“啊?你在那儿有活计啊?你一个公子哥儿还被派了活儿?去剑室当值?当值干嘛呀?”   南壑殊道:“一刻。”   木惜迟道:“什么?”   南壑殊道:“夫子卯时三刻入席,你已迟了一刻。”   木惜迟:“……”   他脸上一崩。起初假装浑不在意,死要面子地信步踱了少顷,心里实则急成一团乱麻。最后还是撑不住,绕过南壑殊飞奔而去……   南壑殊一眼也不再看他,自行前去了。   木惜迟东蹿西撞,总算找到地方。举头一块匾额高高悬于顶上——“慎室”。   室内一侧是雕花窗漏,另一侧是莹白墙壁,上书五幅字,从前至后分别是“博学之”、“審问之”、“明辨之”、“慎言之”、“笃行之”。   “此番添了几张生面孔。”一位老者,端坐正前,头顶玉匾横陈,上书“天雨流芳”。   那老者锊一锊胡须,正色道,“老夫苏幕,字云天,自号楞伽老叟,在这太乙山无念境忝居西席。诸位新生今番初晤,可对这壁上的‘博学,審问,明辨,慎言,笃行’有解?”   他点了几个人,见均能对答如流,心中欢喜,嘱咐了几句,便叫坐下。木惜迟这时轻手轻脚挪到一个不打眼的位子刚坐下。苏幕眼光一凛,像两把小刀一样刺过去。   “木惜迟起身受教。”苏幕冷冷喝了声。木惜迟心道不妙,慢吞吞站起来。苏幕见他磨蹭,已是满脸不悦。   “你舞夕之年已过,却不受礼教,混沌无知,连上学都迟到。我无念境尊主心怀仁厚,怜你身世凄苦,又念你万里迢迢求学不易,才特准了你入学。你若耍小儿脾气,扰乱课堂。我就将你轰出去。听见了没有!”   木惜迟行了一礼,嘴里应声“是。”正待坐下。苏幕怒喝一声:“竖子无教!难道你不知晚辈该向长辈行什么礼吗!”   木惜迟只得又站起。   “苏哲,你来教教他。”   苏哲依言起身,面向苏幕双手合抱,犹如怀里圈着棵大树,躬身,折腰,礼毕,入座。行云流水。   木惜迟:……   这和我方才行的礼有什么区别?!   苏幕满面和昫,颇为赞赏。目光又向木惜迟这边射出两柄小刀,那脸上神情变换之快,让木惜迟十分操心他会五官抽筋。   木惜迟想起刘伯曾对他说,苏哲的叔父在无念境中任要职,是个有恃无恐的主儿。而这苏幕和苏哲同姓苏,又待他格外亲厚,这下子看来,必定就是他那个身居要职的叔父了。登时心中不忿,朗声道:“夫子还没问我对壁上字作何解呢!”   “哦?”苏幕毫不掩饰地哂笑道,“你亦有解?这些字你认得几个?”   “他认得‘之’。”   “哈哈哈……”   不知谁插了一句嘴,惹得满堂哄笑起来。而木惜迟就在这哄笑声中不疾不徐道:   “博学以通慧,審问以祛弊,明辨以正心,慎言以养德,笃行以立身。”   这些东西,南明曾教过他的,又有什么难?   哄笑声渐渐止息,慎室内一时落针可闻。又听木惜迟继续道:   “在我看来,这还远远不够。做到这十个字,只能说实现了独善其身。其身之外还有苍生。凡人中尚且不乏义士,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亦或是退红尘之外。都不忘举天下之大义,以苍生为念。无念境南氏乃仙门大家,更应有兼济天下、救民生于厄苦的胸怀。如此,这壁上字可趁早改改罢。”   苏幕“哼”一声道:“你倒有那等侠义心肠,你可知凡人之祸患生于有所不足。所谓厄苦皆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心中贪念不除,谁能救之?所谓义士,无非情势所逼,声名所困。有几人是真正舍生取义的?”   木惜迟在凡间历劫二十年,亲身经历了人间疾苦心酸,十分不认同苏幕所言。心道:“我历劫之时,一心只想和南明厮守终生,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住在舒适的屋子里,没有疾病和战乱。这样就叫贪心了么?仅仅是这么一点小小愿望最终也被雨打风吹去。木晚舟的一生都在挣命,但也没有挣赢它。凡人生命有限。疾病瘟疫便可以带走他们的性命,他们那么弱不禁风,不堪一击。但有些凡人的心胸却比神仙还要广阔。就像那凡人仔眼睛瞎了。首先叹的不是自己命苦,而是不能步入仕途,行匡济天下的宏图志愿。无关形势,不为声名。他是真的把天下举在头顶,热泪盈眶地盼着它。”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便跟着道:“可见凡人之厄苦,多是身不由己。”   前排一个少年起身道:“一个化外之民,得尊主垂怜才能入得慎室修习。不料却如此冥顽不灵,岂非辜负了尊主一番苦心?”正是苏哲。   苏幕对此等羞辱之语假作不闻,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只听苏哲又道:“说什么‘凡人之厄苦,多是身不由己。’凡间逢盛世则娼、妓为祸,逢乱世则强盗横行。你道他们亦是身不由己?莫非你爹便是强盗,你娘便是娼、妓?”   苏幕轻飘飘道:“放肆。可是将‘慎言’二字抛诸脑后了?”   木惜迟红了眼圈儿,眼睛里含着一泡晶莹的泪。看在苏幕眼里,很像他正暗暗逆反赌气,立时怒道:“竖子行事颠倒,言语荒唐。着实缺乏管教,须严加……”   苏幕怒火正盛,正寻思要怎样处罚木惜迟才好,眼角忽然扫到一线白光,扭头望去,竟是南壑殊气度翩翩地立在门边。   作者有话说:   古人舞夕之年是十三至十五岁。此处小木头七百岁,相当于凡人十五六岁。 第15章   在座弟子见到也同是一惊,纷纷站起行礼。苏幕自持身份,并且他深知南壑殊与南之邈非亲生父子,这个所谓“二公子”有名无实。因而只是微一颔首,并不起身。   苏幕微笑道:“二公子驾临慎室,不知有何指教?”   南壑殊道:“我奉父亲之命,前来察看新弟子听学。不想竟搅扰了夫子授课。”   “无妨无妨。”苏幕拱手朝天作了一揖,笑道,“尊主他老人家慈心仁爱,对这些学生如此上心,我无念境上上下下同沐恩泽。”   南壑殊微笑颔首,道:“方才我听到夫子言语中颇有怒气,不知是怎么了?”   苏幕这才重新想起木惜迟,举起手指着他狠狠抖了抖,“就是这个学生,他先是迟到,后又顶撞于我,更加对尊主大不敬,对他老人家亲笔题的这几幅字横加指责。言行无状至极,我正要罚他!”   南壑殊盯着木惜迟一语不发,一时慎室内人人屏息。苏幕再欲开口,南壑殊截断他道:“夫子预备如何罚?”   苏幕一愣,随后说道:“将其逐出无念境!”   “那便不巧了,”南壑殊状似沉吟道,“此子乃父兄座上之宾,夫子要逐他出去恐有些难了。”   苏幕一张老脸唰的白了,对南壑殊抱拳道:“尊主他老人家怎会与这平平小童结交?二公子怕是弄错了。”   南壑殊冷冷不答。苏幕到底还是忌惮着他,道:“罢罢,既如此,老夫不便多言,只是此子逆叛非常,如不责罚,日后必起祸端。便……便罚跪在戒石前思过,直至明日此时!”   “苏哲出言轻慢,辱亵他人。理应同罚。”南壑殊紧接着冷冷道。   苏哲闻言“啊”得叫出声,一时只觉眼前发黑,双膝发虚。哪里还剩一丝锋芒,只管苦兮兮地望着苏幕。   苏幕没料到这一出,心说他跟这儿多久了,竟听到前面的话。连忙改口道,“你二人面戒思过至今晚子时。不……不必到明日……”   像给软刀子拉了一下,虽不十分痛痒,可终究颜面大跌。苏幕接下来的课讲得颠三倒四,驴唇马嘴。南壑殊就站在旁边听着,在苏幕出第三次错漏后,毫不客气地拂袖而去。   想到南壑殊此去恐怕会和他老子提议换掉自己,苏幕心里灰暗灰暗的,拔凉拔凉的。晨课的时间尚未结束,就已身体不适为由提前散学了。   木惜迟与苏哲怏怏来到戒石前领罚,其余弟子则自去修习其他功课。且不在话下。   申时刚过,天色迅速暗下来,暮色携星辰于四方铺展,如同烟霞万顷。   监刑官穿着赭色宽袍,立于戒石之前。   “启禀监刑官大人。”跪在地下的木惜迟向他抱拳道。   监刑官一脸死鬼相,“讲。”   木惜迟道:“夫子罚我面戒思过,只要保证我面对着戒石就可以罢?”   监刑官道:“那是自然。”   木惜迟道:“那么这戒石四周都可以跪罢?”   监刑官:“……”   木惜迟道:“我能跪到戒石对面去吗?离这个满嘴喷粪的人渣远一点。”   苏哲怒道:“你……你……你……我满嘴喷你!”   监刑官双眼眼珠犹如画上去,一动不动。听了木惜迟的话,奢侈地转了毫厘,往下首一瞥,道:“你二人分跪两处,我一人又如何监刑?”   木惜迟无以对答。   监刑官又道:“这位公子看上去敦厚淳朴。”木惜迟一抬头,见监刑官正对着苏哲露出来自阴间的慈祥笑意,苏哲浑身一激灵,忙道:“多……多谢监刑官大人夸赞。”   “倒是你,”监刑官转向木惜迟道,“诡计多端的样子,若你二人分跪两处,我便独独盯着你。”   说完,也不等木惜迟答话,兀自绕到戒石背后,高声道:“还不过来?”   木惜迟心说我造了什么孽?只得一路膝行至戒石对面跪好。   过不多久,监刑官又高声道:“对!就这样!老实点儿!甭想歪主意!你看那位公子跪得那么笔直标准,一动不动。你,学学人家!”   苏哲一听监刑官夸自个儿呢,立时将腰背挺直,果真一动也不动。   如此坚持了半炷香的时间,苏哲竭力竖起耳朵听,对面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可他不敢动,一动也不敢动。   戒石另一边,木惜迟却隐隐觉出不对。他盯着监刑官那张死尸一般的脸,忽然灵光一现,正要呼叫出声。那监刑官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木惜迟嘴巴,携着他拔腿狂奔起来。   奔得远了,监刑官才敢松开手,将木惜迟扛在肩上,以便行路。木惜迟脑袋倒垂在他身后,见到赭色宽袍渐渐碎裂,露出里面的浴血铠甲。   是七郎!地府的七郎!   “无念境的结界外人绝没本事冲破,你是怎么进来的?”木惜迟一面挣扎一面大叫。   七郎道:“结界么,念几句咒语便解了。来之前教了我好几遍。”   木惜迟道:“谁教你的?有外人知道解无念境结界的咒语?”   七郎:“……”   七郎讷道:“阎罗大人说我太老实了,这一趟让我少说话的。”   木惜迟大叫道:“啊?阎罗让你来掳我的?”   哦豁……   七郎索性闭上嘴,凭他怎么问也不再回答。   过了良久,木惜迟停止挣扎,卸了力稳稳当当趴在七郎背上。口中道:“你掳我几回了?第二回了你知道么!”   七郎道:“是的呢。”   木惜迟失笑道:“你们阎罗大人是做人口倒卖生意的么?”   七郎道:“不是,他平日什么事也不做。今日那位醒来,他就帮忙推了一指头棺材盖。”   木惜迟道:“那位醒来?哪位啊?”   七郎“嗐”一声掐了把自己大腿,又不说话了。   两人一路来到地府,阎罗一见便堆着笑迎上来,不迭拱手道:“恭喜恭喜,贺喜贺喜……”   木惜迟黑着张脸,道:“何喜之有?”不用罚跪之喜么?   “你弄我来干嘛呀?”   阎罗倒八字眉笑成了一字眉:“贺喜您和南明公子的故事跻身阴间四大意难平绝美爱情第四。”   木惜迟小脸皱巴成一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四大第四?不就倒数第一么!   “你把我弄来就为了说这?”   阎罗道:“来小神这里饮茶叙话,总比跪在寥天野地里强呐。”   木惜迟竟然不能反驳。   阎罗接茬续道:“排行榜上其他三对分别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白素贞和许仙、牛郎与织女。而原先排在第四位,被您和南明公子挤下神坛的是潘妹和西门大官人。”   木惜迟瞪大眼睛:“潘金莲和西门庆?你这排行榜属实不怎么样!”   阎罗赔笑道:“确实确实,他俩都是断头鬼,在阴间争议挺大。”   木惜迟:“在阳间争议也不小!”   阎罗忙道:“那是那是,论恩爱您二位可算实至名归。介于呢,您和南明公子是新晋情侣,目前暂排在榜单末尾,但潜力无限之大!保三冲二争第一指日可待!古语有云嘛,‘搏一搏,猴头成活佛。’咱们斗战胜佛的事迹,难道还不够励志么!”   木惜迟越听越糊涂,“你说的那三对,包括你的潘妹……他们的故事都有著作或野史记载。我和南明——我是说木晚舟和南明的故事,又是怎么给旁人知道的?”   阎罗抿嘴一乐,“装傻了不是?装傻了不是?小坏蛋。小机灵鬼儿。小……”   “打住!打住!打住!”木惜迟摩挲着手臂上的鸡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阎罗道:“哟,您是真不知道啊?小神和您说了罢。是南明公子挑灯夜战,将您二位的故事写了一点点,写成了书。”   木惜迟脸上波澜壮阔的,“他是怎么……他为何……他多早晚写的啊?”   阎罗道斜了斜脑袋:“都说了嘛,挑灯夜战嘛。夜里喽。旁人都睡了,他从棺材里爬起来写喽。”阎罗神神秘秘附在木惜迟耳边道:“有时候白天也出来写!”   阎罗怕他不信,抚掌拍了两下,一只小鬼推过一车书稿过来,一鬼高的书稿堆了四摞。   木惜迟彻底傻了,“不是说写了一点点么?”   阎罗点点头道:“没错啊,亿点点啊。”   木惜迟拿起最上面一摞稿子,封皮上书“楠歌”二字。   阎罗解释道:“原先南明公子拟了个四字的书名,其中三个生僻字不认得。最后一个是常见字的生僻读音,是个鬼都能念错……小神也是为了迎合受众,雅俗共赏,当即给改了这个名字。这个‘楠’字里有您和南明公子两个人的姓氏,意味着您二位相依相偎,永不分离。您老人家可还满意么?”   木惜迟道,“先木后南,我怎好居于明哥之前。”   阎罗笑道:“可并没有先南后木的字。倒有一个‘献’字,但拆开看着很不像。”   木惜迟在手心儿划了几笔,登时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您骂我狗呐!”   阎罗道:“岂敢岂敢,不过玩笑一句。”说罢因叹道,“仙子有所不知,小神也存着一份私心。但求仙子开恩成全。”   木惜迟听这样说,只得道:“不相干,您请说来。”   阎罗道:“可喜您和南明公子两情相悦,亲密无间。但您怎知这世上多的是别扭夫妻。有争财反目的,有为了一丁点破事闹着休妻休夫的……好比前些日子一对夫妻,妻子盼了丈夫十年,才终于在阴间重逢。我本以为他们会恩爱情投。岂料他们重逢不久便大打出手,闹得地府鸡犬不宁。起因竟是财产分配不均。   “原来,他家儿孙在阳间给老两口烧纸钱,而纸钱又是以夫妻两人共同名义烧的,并没有指明父亲母亲各得多少。于是乎老两口就财产分配问题起了争执。丈夫说他陪儿女的时间更长,理应得的更多。妻子说,儿女是她十月怀胎生的,生恩大过天,且在老头没下来以前,她得的就比如今一半还多,不住嚷着说老头是来和她分钱的,求小神令老头返阳……   “如此这般的案例太多,阴间管理越来越不易。我不得已才想到树立正面典型,用来感化这些顽固不化的死鬼,创建和谐夫妻关系……”   木惜迟听得眼发直,头发懵。根本插不上嘴。   阎罗又叹口气续道:“可您也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连人模样都没了,早不知葬身那只鸟的腹中,或是冻死在哪一年的冬天。白素贞和许仙呢,已堪破红尘不谈情爱。牛郎与织女一年才见上一面,都快成反面典型了。潘妹和西门大官人口碑不好……我只能依仗您和南明公子了。”   待阎罗说完,木惜迟眼神都涣散了。“行罢,你拿着这些稿子去骗鬼罢。我走了。”   “别啊木公子,您留步。”阎罗紧赶两步拦住木惜迟去路,“木公子,您可不能走。”   “不走做什么?我又不会写书。”   阎罗笑道:“那些鬼心肠梆硬的。光看书可不行,我得组织他们听课,我还要给南明公子办签名大会。为了证明故事的真实性,作为书中主人公,您必须出席。”   木惜迟:“……”   我可去您的罢!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末尾稍稍补了一些。时间:2020年8月15日12:45:37。这个时间之前就看过14章的朋友,可能需要回个炉~ 第16章   阎罗道:“《楠歌》已经写到第一百一十八卷。众鬼读得手不释卷,如痴如醉。据不完全统计,本书的读者已达十万余鬼。咱们乘胜追击,筹办一次签名大会,巩固巩固鬼气,保三冲二争第一。您说呢?”   “我说不行!”正被鬼气冲脑的木惜迟格开阎罗拦住自己的手,悲壮地迈出一步。   然后又原样倒退回来。哭丧着脸道:“你把我弄来,你再给我弄回去。”   凭木惜迟自己的本事,可没法子无声无息地回无念境去。单是结界就能把他挡在外面。   阎罗捋了捋自己的倒八字眉,嘿嘿笑道:“木公子何必着忙,来都来了,签名会前期已筹备妥当。南明公子都坐在签名席上了。”   木惜迟头皮一炸,“他?他怎么……”   阎罗笑道:“身子骨儿弱得很,还在醒盹儿呢。”   南壑殊搞什么鬼?这人看着一本正经,怎么行事这么不着调呢?又跑来南明身上附着做什么?   “我看看他去。”木惜迟说着就要往南明停尸的石室走去。   阎罗及时拦住,伸手将他上下一划拉,道:“您这样……您这样不合适。”   木惜迟低头往自己身上瞧了瞧,不解道:“哪里不合适了?”   阎罗:“不般配。”   木惜迟:“……”   阎罗道:“您呐,还是用木晚舟的身份比较好。”   木惜迟道:“那死鬼在棺材里闷了多久啊?都臭了罢!”   阎罗抚掌笑道:“小神替您将棺材换成了沉香木,万年沉香,保证入味儿!”   木惜迟:“……”又不是腌咸菜。   说话间,木惜迟已经半推半就地来到了木晚舟的棺椁旁。阎罗命小鬼打开棺盖,眼风直往棺材里飞。   木惜迟果然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入鼻。再看棺材里躺着的,那个拥有和自己一模一样脸的人,正无比静谧地阖目而卧,容色倒是比先前鲜亮了些,像是睡着了。   木惜迟指着棺材说:“你想让我以木晚舟的身份与南明见面?”   阎罗点点头。   “也罢,真人不露相。本仙也不情愿轻易以真身示人。”说完驾轻就熟地迈步走入棺椁。   前几次附身木晚舟,起初总要难受一阵子。这一次木惜迟竟然感觉还可以,心里甜甜的,柔柔的,从棺材里起身的时候甚至还由衷地笑了出来。   木惜迟两只手扒在棺材舷上,着急地问阎罗:“我明哥呢?你快带我去找明哥!”   阎罗连忙“哎”的一声,扶着蒲柳弱质的木惜迟从棺材里出来。   木惜迟一壁走,一壁心里砰砰直跳。来到一间开阔的厅堂,远远见到南明局促地坐在一张长桌之后,心里甜甜酸酸的,脆生地喊了句“明哥”,疾奔过去。南明听到这一声呼唤,立刻满面惊喜地起身,将迎面扑过来的木惜迟一把拥入怀中。   “明哥,明哥……”木惜迟将脸埋在南明颈窝之中,柔声喃喃唤着南明。   “晚儿,我的晚儿……”南明嘴唇贴着木惜迟的额发,眼神里要滴出蜜来。   二人软语温柔,缱绻难分。阎罗磕着瓜子瞅着他俩嘿嘿呵呵乐个不停。一会儿又叫来个小鬼,“把上回那个炸苞米花的吃食再弄点儿来。”   那小鬼答道:“上回是判官大人煮苞米时说灶王爷坏话,灶台炸了才偶然得的。这下再要有可难了……”   阎罗皱眉道:“说坏话就能得?便说一车坏话有什么打紧!”   “……”   这时又有小鬼来请命:“大人,签名会可以开始了么?”   阎罗扬起眉毛问:“书都卖完了?”   那小鬼道:“供不应求。”   阎罗喜道:“美得很美得很……让他们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有序入场,别瞎起哄。提前准备好要说的话,要问的问题,别到时候瞎激动半天一个字儿也憋不出来,瞎耽误工夫。哦,不能在南明公子面前提‘瞎’字,违者请出会场!”   那小鬼应了声“是”。   这边木惜迟问南明道:“明哥,你怎的作了这些书稿。也不怕劳神伤身,你初初复明,仔细眼睛疼。”   南明温柔爱抚木惜迟面颊道:“晚儿,我睡着只是梦见你,醒来也不过思念你。左右无事,何不将一片相思付诸笔端?”   木惜迟道:“明哥常思念我么?”   南明道:“我知道晚儿如今跟随仙家学艺,轻易出不得山来。我又时常昏沉不醒。想你时,我便追忆往昔,再后来,我将脑袋里想的誊在纸上。一日,阎罗大人看了我的书稿,竟颇为喜爱,鼓励我作下去。故此每日源源不绝,哪知已攒了这么多。”   两人还要说话,厅堂一角燃起浓烟。浓烟还未来到近处,南明已经开始咳嗽。木惜迟叫来一个小鬼,嗔他道:“这地府几千年的陋习可要改改了。用浓烟引鬼行路,搞得好好一个清俊公子浑身烟熏火燎。我家明哥身子弱,受不得这个。”   那小鬼飞奔过去禀报阎罗。那边一行死鬼正拿着刚买到手的书,由浓烟引着浩浩荡荡往签名会厅堂中来。走到半途,浓烟散尽,一行死鬼失了指引,一个两个滴溜溜团团乱转起来。   木惜迟见迟迟没有人来,随手拿起一册书翻看起来。半晌皱了皱眉,招手唤来一个小鬼,“去将你家大人叫来。”   小鬼不敢怠慢,忙忙地去了。良久后,阎罗满头大汗地过来,问木惜迟有何示下。   木惜迟道:“敢问大人,这书的纸是何用料?”   阎罗笑答:“木公子,这是棉料。”   木惜迟道:“何不用檀皮?要知道檀皮的用料不够。纸张极易撕破也容易拉手。”   阎罗道:“檀皮价贵。为了成本着想,因此才用了棉料。”   木惜迟又道:“这书里边还有几幅我与明哥的草相,但因用了棉料的关系,润墨和层次都不尽如人意,还是换成檀皮吧。”   “这……”阎罗看向南明。   南明道:“晚儿说的极是。那么阎罗大人,劳烦您了。”   阎罗立刻道:“是了是了,小神考虑不周。再版时一定更换。”   木惜迟翻了几页又道:“再说纸的品类呢?”   阎罗答曰:“是赤亭。”   木惜迟眼神暗了暗,“赤亭又名谢公笺,有诗云:‘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我的明哥因着眼疾,于仕途无缘,不得已改从医道,一生未践青云之志。这谢公笺不用也罢。”说完看一眼南明,复又眉目舒展道,“‘对雨静焚香,垂帘孟夏长。横舒金粟纸,篆写《远游》章。’不若便换作金粟笺罢,更兼缠绵之意,恰与此书意蕴相投。”   阎罗喏喏称是。   木惜迟因叹道:“明哥和木晚舟尚在人世时,微如草芥。死后竟有这么多人推崇。也是稀罕。”   阎罗笑道:“凡传奇之人,生前都穷困潦倒,我们这儿文人墨客投胎都是按这个路子打造的。”   闲磕了几句,之前因没了浓烟指引而迷路的死鬼队也到了。签名会正式开始。   一个死鬼拿着书过来签名时问道:“我想请教二位,你们接到阳间亲人烧的纸钱,都怎么分配?”   木惜迟答:“我俩是孤魂野鬼,没人给我们烧钱。”   那鬼不死心,又问:“那生前带下来的财产呢?”   木惜迟又答:“我俩一穷二白,身无长物。明哥就是我最宝贝的财产。”说着向南明看去,南明也正双眼通红地看着他。木惜迟笑容一顿,连忙让他眼睛闭上给他按摩眼睛。   众鬼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么恩爱啊!”   又有一只鬼问道:“那你俩要是吵架了,谁先认错儿?”   南明携着木惜迟的手笑道:“晚儿和我没吵过架。”   刚在书上签毕“木晚舟”三个字,木惜迟眼睛一转,道:“有那么一次。那年大旱,我们随难民南迁。途中你让我先走,说落了重要的物什在家中,就要折返去取。谁知你实则身染重疾,怕带累了我,便欲就此与我分离。我得知真相后,又难过又心疼,和你吵了一架。明哥你还记得么。”   南明静静聆听着,等木惜迟说完,柔声道:“怎么不记得。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和你撒丁点儿谎。”   众鬼听罢叹息一片,有的鬼甚至偷偷抹起眼泪。   签售进程过半,木惜迟一直在意南明,不断为其添茶加衣。而南明总偷偷握着木惜迟的手不愿撒开。木惜迟面上发烫,嗔他一眼,抽回手来。看得众鬼掩嘴偷笑。   一时又有小鬼来问:“两个人定下终身难道就必须购置房产么?”   木惜迟语重心长地道:“兄弟,无论多么穷,房舍还是要置办的。就说我和明哥,那时住的房子又破又小,行动就磕头碰脚的。但甭管好赖,家徒四壁它也有四壁不是?”   那小鬼闻言耷拉着脑袋走了。等他走远了,木惜迟附在南明耳边甜蜜蜜地说了句:“我骗他的,就算没房也不妨碍咱恩爱一辈子。”说完自己不好意思了。   南明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了半晌,手上用力,将木惜迟轻轻从座位上拉起身,又携着他穿过众鬼,来到僻静角落,不由分说吻上他的唇。   似乎一下子被打开了某个阀闩,木惜迟心里鼓胀胀的,不由得脸红耳热起来。   这个南明和木晚舟真的只剩了一缕残魂么?怎么劲儿这么大!   作者有话说:   原诗: 关门对雨静焚香, 到地垂帘孟夏长。 小妇横舒金粟纸, 先生篆写《远游》章。 清 金人瑞 《关门》 第17章   两人厮缠一会儿,木惜迟轻轻退开半步,气息不稳地佯怒道:“明哥……太也荒唐,那边还等着咱们呢。”   南明眼神憨得发直,憋了半天才说:“可我当着那么多人面亲你,是不是也不好?”   木惜迟噗嗤笑了,“该夸你是君子呢,还是该笑你是个呆子。”摇了摇南明手臂道:“明哥,咱快回去罢。”   这边众鬼扒着墙缝听壁角。离得稍远些的鬼问近前的,“他两个干什么呐?”   头里的鬼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继而双手握拳贴在一处,立起两只大拇哥当空拜了拜,一边嘴上还“嘬嘬”有声,逗得众鬼哄堂大笑。   正好过来巡视的阎罗看到这一情形,因叹道:“地府里何曾这样开心过。虽说是替人办事,实则咱们自己也有好处。”   随侍在侧的夜叉附和道:“大人所言甚是。这无念境南二公子的东风,大人借得妙极。”   阎罗得意地捋了捋眉毛。   这厢说着话,那边南明已携着木惜迟的手回到座位上。   木惜迟感到南明落座后仍不住地偷瞄自己,心里又欢喜又害羞,拿胳膊肘撞了撞他,道:“明哥,在人前呢,注意一些。”   南明难为情地憨憨一乐,道:“晚儿,你真好看。我看不够。”   一旁等着签名的女鬼听了,掩嘴笑道:“两位公子都是一般的英秀俊拔,万中无一的。”   其他鬼听了也纷纷附和说:“是啊是啊,二位的样貌无论在人间还是地府都是最顶尖儿的。真乃天作之合,一对璧人。”   木惜迟被说得心里痒痒,暗想这才哪儿跟那儿啊,要是这群鬼见了本仙真容,岂不是要跪下磕头?又瞅了眼南明。这家伙的真身那才是六界万中无一的好么!这些鬼都什么眼神啊。   没见过南壑殊的真容,真是好惨一群鬼。   话说回来,见不着南明的真身,倒是可以见见木晚舟的真身。如此想着,将笔往架上一停。施施然起身,调皮地冲着南明一眨眼,口中念诀,旋身一变。众人眼前哪还有粗麻布衣的木晚舟,分明从天而降了一位延颈修项,明眸善睐的旷世天仙。只见他衣袂翩然,无风而动。轶态瑰姿,转盼绰约。   地府那些一概扁脸塌鼻的鬼差们全都看呆了,神魂俱飞,只知道张着嘴流口水。   拿着书的,书掉了。举着笔的,笔跌了。   “噗通”一声,南明跪在地上,磕头连连:“晚生有眼无珠,竟不识仙子玉容。仙子倾城绝色,怎可与我这蠢物相配。先前冲撞辱没了仙子,晚生万死难恕其罪!”   木惜迟没料到这一出,他显露真身,本意是要逗南明夸赞自己一番,怎知用力过猛,直接折损了人自尊心。哭笑不得道:“明哥,我是晚儿啊。”   谁知南明连连后退,竟不敢抬头看他。口中颤声道:“我少时在书中读到过,‘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这般的天仙,我便只远远瞧上一眼,已是毕生大幸。我怎可……怎可亵渎于他!玷辱于他!便是万死也难以消解罪孽……”   木惜迟见他浑身颤抖,激动如斯。又是心疼又是担忧。“若说有眼无珠,也该是我。竟认不出你便是堂堂南……”   正说着,南明忽然起身,闯出人群狂奔而去。木惜迟不解其意,阎罗却一拍大腿,叫道:“不好!他往火海去了!快拦住他!”   木惜迟一听,登时魂飞天外,不等众人赶上,他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御风而起,数息间身形已远在丈许之外。   南明心中本已痛悔难当,眼见人追来,自觉无颜以对。脚程加快,跌撞奔至火海边,只求以最惨痛之法即刻自毁于天地。故而连犹豫也不犹豫,一纵身,便往火海深处堕落而去。   木惜迟大叫一声“明哥”,飞身纵跃而下,双手温柔合抱住南明腰际,旋身而上,飞出丈许高,才又翩跹而落。这时,阎罗方领着众鬼赶来。只见南明涕泪交流,已晕厥在木惜迟怀中。   “明哥,明哥……”木惜迟一面柔声呼唤,一面轻轻抹去南明脸上的泪痕,“真是个呆子。反应这么大做什么。谁又道你辱没了我了?你明知,我十分情愿的。”   木惜迟又是揉心口,又是渡仙气,可南明就是不醒来。但觉南明气息越来越弱,竟是有魂飞魄散之兆。只得急询阎罗:“明哥这是怎的了?要不要紧,你可有法子救么?”   “这……呃……小神……”阎罗也急得撸袖子,忽然眼睛一转,道,“嗐!水济仙君这是要元神归境了。”   水济仙君?木惜迟想了一瞬才意识到,这说的是南壑殊。   元神归境?是了!木惜迟想到,若是自己离了木晚舟的身,后者便也就是一具不腐死尸而已,与南明此时情状如出一辙。可这南壑殊对待南明也太不客气了罢!说走就走,也不给人家停放进棺椁里躺好?   但木惜迟瞬息间想到另一桩要紧事。自己来这里之前可是被命在戒石前罚跪的!而木晚舟既已在此处与南明重逢,那南壑殊当然知道他罚跪时开小差偷溜走。若是他先回了无念境,领着苏幕老头儿赶去戒石寻自己晦气,那还了得!   木惜迟越想越心惊,一探南明鼻息,似乎还有一口气。连忙将他托付给阎罗,请他好生照看,一面又急急寻来七郎,求他原样将自己送回无念境。七郎见他焦灼万分,虽不解其意,也只得照办。   木惜迟回到戒石,明月未至中天,子时未到,可却不见了苏哲的踪影。   一时间,木惜迟脑中掠过许多猜想。莫不是这苏哲知道我早已不在这里,便向他叔父告状去了?又或者苏幕记挂他侄儿,过来看他,不意竟发现我人去影空,以此为把柄去请南之邈的尊令,将我逐出无念境?   好个苏家叔侄,奸猾鼠辈!   木惜迟思忖片刻,决定先下手为强。不就是告状么,先告苏幕一个妄徇私情,再告苏哲一个倾轧同侪。这两个合起伙来欺负人。   木惜迟正编排说辞,身边掠过一个又一个奔忙的南府侍者仆从。起初,木惜迟觉得事不关己,并不在意。但见他们都往一个方向去,且面上都难掩急惶神色,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木惜迟拦下一名侍者,拱手道:“这位大哥,敢问府上是出了什么事么?”   那侍者看了木惜迟一眼,认出他来,“原来是木公子。说与你知道也无妨。咱们家二公子今晚本在自己房中闭门清修,怎知突然间经脉逆行,灵力倒转。竟至不省人事。他的侍从花影、苔痕二位又恰好不在身边。尊主发现他时,情形已十分凶险。此刻尊主和少主正为二公子护法,我等众人也便即赶去护持。”说完便匆匆告辞。   木惜迟怔了片刻,向那侍者背影高声道:“我随你同去。”   刚来至南壑殊的殿门外,只见灯烛辉煌,一应仆从皆在丹墀侍立。中庭内人影憧憧,众弟子三五成群,把屋子都挤满了。   不经意瞥见南岑遥,他正擦着额上细汗,万分忧急的样子。木惜迟大喊:“少主,少主,我在这儿。少主——”   众人纷纷回头,向木惜迟投来责备眼神,心说这都乱成一锅粥了,这还有个捣乱的。   南岑遥微一恍神,拨开众人来到木惜迟身前。木惜迟连忙问道:“他怎么了?”   南岑遥一愣,意识到木惜迟口中的“他”指的正是二弟,叹一声道:“又是梦魇之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来势汹汹。适才若不是父亲以毕生灵力为壑殊护法,只怕他此时已灵海溃散,神魂罔归。”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南明在地府突然发病,南壑殊又是这样。“敢问少主,他是昏厥了么?”如南明那般?   南岑遥道:“非也,他不光没有昏厥,还似癫如狂,口中不断叫道‘碗’‘碗’的。我们以为他口渴要茶喝,便用碗盅盛了茶递给他,他却一把抓起往地上砸……”   木惜迟越听越心惊,“不对不对,他若是口渴,大概会叫茶或叫水,为什么是‘碗’?”   南岑遥道:“我也说奇怪,只是别的也闹不懂了。”   “呀!”木惜迟忽然拍手道:“他叫的哪里是什么‘碗’,他喊的分明是——‘晚儿,晚儿’!他叫的是木晚舟!”   南岑遥一脸迷惑,木惜迟却急得拽他袖子,“少主,你跟我去一趟地府。立时就去,晚了你弟就没了。”   南岑遥回首往南壑殊乱糟糟的内室望了一眼,犹豫片刻,将一只手拢在唇边,撮唇成哨。哨声未歇,忽听夜幕中马蹄声响。一匹神驹急驰而至。那神驹迅捷无伦,甫闻蹄声,便已奔至眼前。身长腿高,通体雪白,正是飞电。   在场众人见了皆是稀罕无已。南岑遥牵着飞电,拎了木惜迟上马背。他站在地下道:“这是壑殊的坐骑飞电,他会带你出去。”   木惜迟急道:“您不与我同去么?”   南岑遥面上一讪,“这儿离不开我。你自己小心。”   说着松开缰绳,飞电昂头长嘶,放开四蹄,后腿一撑,已腾云驾雾地跃出。 第18章   飞电果真神骏非凡,如一柄利箭破夜疾奔。木惜迟只感到迎面狂风如刀割在脸上。他伏低上身,紧紧抱着马脖子。口中还在不断催促:“飞电啊飞电,我是去救你主人。你再快些,再快些罢。”   数息间来到地府,飞电跺蹄长嘶,震晕了看门的小鬼,木惜迟无拦无阻长驱直入,直奔南明的石室。   远远听见里面小鬼大喊:“他魂淡了,又淡了,淡的看不见了!”   阎罗一手敲一个,“你才浑蛋,去给我去往油锅里加点儿桂皮,上刀山上磨刀!”   木惜迟冲进去时,南明正仰卧在棺材里,人事不省。身上一缕幽魂,将附不附,淡如琥珀。   “他怎么样了?”   阎罗一扭头,见他来了,忙道:“仙子啊,自你走后,南明公子的情况一直不好。”   木惜迟头都大了,“怎么个不好法。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还往哪儿不好去?”   阎罗道:“这么和您说罢。您也知道,南明公子死后体内尚存一魄,流连不去。无念境的那位水济仙君若附身上去,他便能短暂‘复活’。若离魂而去,南明公子虽面上如死了一般,原本残存的一魄却尚能维持肉身不腐。可如今自您将他从火海边救上来之后,忽然连这最后一魄也眼见不保。”   木惜迟蹙眉道:“怎会如此?南壑殊那边也出事了。”   阎罗道:“南壑殊?便是水济仙君么?”   “嗯。”木惜迟将他在无念境所闻对阎罗说了。“据他大哥讲,他现在如癫如狂,口中不停呼唤木晚舟的名字。”   阎罗沉吟半晌,纳罕道:“这便奇了。”   木惜迟听他话里有内容,忙问:“阎罗大人有何见地?”   阎罗道:“水济仙君何以呼唤木晚舟名字?他是如何呼唤的?”   木惜迟道:“他叫道:‘晚儿,晚儿。’”   阎罗道:“这便不对了。只有南明公子才会管木晚舟叫做‘晚儿’。”   木惜迟想了一回,一拍巴掌,喜道:“正是如此!这么一来,倒像是南明的魂到了南壑殊身上。而南壑殊的魂到了南明身上?”   阎罗道:“兴许真是这样,南明是凡胎,其残存的一魄尚不能支持自身,又何以支撑起水济仙君的仙体。但又因其堕入火海时激动癫狂,因此水济仙君才会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   木惜迟又道:“那为何南明也醒不过来?”   阎罗捋着八字眉慢慢道:“水济仙君未必肯让南明醒过来?”   “啊?这是何意?”   阎罗又道:“仙子,您还记得您在南明公子面前显露真身后,他的反应么?”   木惜迟想了一回,道:“他先是给我跪下了,然后开始大骂自己,然后就要自尽……”   阎罗幽幽道:“一切陡变似乎都发生在您显露了真身之后……您不该在南明面前显露真身。”   木惜迟:“……”   断案断到自己头上了?   阎罗续道:“水济仙君附身于南明公子身上。虽不知何因,但据察,南明公子身上却不具备水济仙君的任何记忆和意识,因此才一切相安无事。但您显露真身后,惊醒了南明身上水济仙君的意识。您与水济仙君历过情劫,而南明公子和木晚舟在下界有一世情缘。所谓各马配各鞍,您若以仙子真身示于南明眼前却好比扰乱纲常。以南明公子后来自骂不休,甚至投身火海的种种言行来看,啧啧啧……水济仙君是对南明公子下了死手了。”   木惜迟摇摇头,表示没懂。   阎罗道:“这就像两个孩子耍玩具,各耍各的时候,天下太平。但一旦一个孩子无意间染指了另一个孩子的玩具,那两个人厮打起来也就不足为怪了。”   木惜迟似懂而非懂,急得直挠头。“你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办罢!南家那边要是知道是我起的祸头,闹得他们家宝贝二公子险些魂飞魄散,我可没好果子!”   阎罗道:“如若小神猜测不错,那也简单。您只需唤回水济仙君的神魂。”   “我?唤回他的神魂?”木惜迟手指着自己鼻头,“您没弄错罢?我有那本事?”   阎罗道:“恐怕也只有您才有这本事了。您想啊,纵观六界,有谁同时与南明公子和水济仙君都有瓜葛?唯有您呐。再者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二人因您而入障,还需您妙手解铃,另他二人各归各位,止休羁绊。”   木惜迟为难不已,“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唤回南壑殊的神魂,他也不听我劝的啊……”   阎罗道:“如果劝不听,那就用激将法。”   “我怎么……”话说一半,木惜迟忽然福至心灵。   他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了!   飞电驮着木惜迟回到无念境时,南家人已经从药王谷请来了药王。但仍旧是束手无策,爱莫能助的样子。众人挤在中庭议论纷纷。   一名面容清秀的弟子说:“二公子终究是没有蹚过这一劫。”   另一名身材敦厚的弟子问道:“兄台何出此言?他家二公子有劫难么?”   那面容清秀的弟子摇头叹息:“说了你也不懂。我看你资质平平,出身平平,长相平平,头脑空空,身材壮壮。倒是很适合当个屠夫,哪里知道历劫飞升之事。”   这话十分倨傲无礼,说话的人正是苏哲。   那名敦厚的弟子听罢也不恼,只憨憨地道:“我怎么不知道历劫飞升了。历情劫,下凡娶媳妇儿,戴绿帽,生娃儿,娃儿不是自己的,死媳妇儿,死自个儿,死……”   苏哲脑袋摇成个拨浪鼓,“我说元宝老弟啊,你成日价寻思什么呢?粗俗!真粗俗!”   敦厚的元宝脸红了红,又道:“苏兄方才说二公子没有蹚过这一劫。莫非二公子这是正历劫呢?”   苏哲气道:“说你笨,你就恨不能当个猪。我问你,白日里你不是还见过二公子么?哦,这人百日里出来现眼,晚上跑去历劫,折腾一宿,明日飞升了。有这等轻易的事?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   元宝眨巴着两颗绿豆大的眼睛,不敢再说话。   苏哲忍了半天没忍住,开口道:“我有内幕消息,你听不听?”   元宝点点头。   苏哲又道:“他家二公子啊,在咱们拜学前才将将历劫归来,并且此劫正是情劫。并且历劫对象就在咱们这一届弟子之中!”   元宝睁圆了眼睛嘴巴。苏哲见他是这反应,感到十分满意。继续道:“二公子历劫归来迟迟没有飞升,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元宝呼呼摇头,脸上的肉直甩出二里地。   苏哲道:“这个劫,还没完。大劫过后还有小劫,三不五时要发作一次,你且等着看罢……”   苏哲正与元宝说的高兴,一个人影从他俩之间嗖一声掠过。苏哲给唬了一跳,再看那人影,已穿过中庭闯入内室。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南岑遥一见来人是木惜迟,只“嗯”了一声,并不相询此去地府有何成效。   榻上南壑殊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口中犹自喃喃不休。南之邈仍在给他灌注灵力,然而也只能助其稳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并无更多效用。   “让我试试罢。”木惜迟轻声道。   “你?能做什么?”南之邈压低眉眼,语气颇为不屑。   木惜迟给他一质问,有些怯怯的,目光求助一般看向南岑遥。后者忖度片刻,对南之邈道:“父亲,横竖无法,莫不如就让他试试看。便是无效,也无甚害处。倘若当真令二弟醒转,岂不是好?”   南之邈沉吟半晌,浅浅地点了点头。   木惜迟向榻沿走近几步,蹲矮了身子,一手放在南壑殊掌心握紧了,另一手将他额头细汗轻柔抹去。嘴唇凑到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南之邈父子眼眨不错地屏息以待,只见榻上之人胸口猛烈起伏,一盏茶刚至,果真醒转过来。二人起初将信将疑,现下更是大惑不解。   南岑遥忙近身扶起南壑殊,问他道:“壑殊,你可好些了?你可还认得我们?”   南壑殊慢慢道:“父亲,兄长。”   南岑遥喜道:“好了,好了。木公子果有奇招。”   南壑殊面上一冰,道:“木公子?他在哪儿?”   “他在……”南岑遥一回头,屋子里哪里还有木惜迟的身影,“他方才还在的。你要见见他么?为兄替你将他找来。”   “不必,”南壑殊咬着牙道,“我不想看见他。”   且说木惜迟眼见大功告成,便麻溜地拍屁股走人。最终他还是听了阎罗的建议,用了激将法。他附在南壑殊耳边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话,是木晚舟绝不会说的话,因此即便南壑殊和南明的神魂同时听见,也只有南壑殊会中招。最终成功将南壑殊给气了个半死,神魂直接杀回来要找他算账。木惜迟这才绝不敢逗留。   要问他嗡嘤了句什么,便是一句木晚舟绝不会对南明说,而他却会对南壑殊说的话——   “速射公子快快回魂!” 第19章   第二日上课,苏幕的脸色不是很好。因着木惜迟前一晚“救驾有功”,南之邈尊令传下,特将木惜迟的座次往前排提了一提,提到了苏幕的眼皮子底下,就差和苏幕并席而坐了。   这个安排对这一老一少无疑都是种折磨。苏幕觉得辣眼塞心,真情实意地甘愿变成瞎子,眼不见心不烦。而木惜迟每日上课索性不再抬头。   倒是苏哲,因他叔父透给他的内幕,一早得知南壑殊历劫对象就在本届同侪之中,又见木惜迟在南壑殊遇险那晚忙前忙后的一番奇妙操作,因此对于木惜迟的身份他也有了些许猜测。   当他向木惜迟求证时,对方的态度暧昧不明,高深莫测。苏哲便愈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因此对木惜迟的态度竟稍稍转变了些。   他从前偏听偏信了不少叔父对木惜迟的诋毁之语,但他也深知自己叔父就是个老古板,最在意血统出身。血统纯正高贵,在叔父眼里就算罪孽滔天也情有可原,而出身平平甚至来路不明的在叔父眼中那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罪无可赦。   苏哲的家族里最出息的就是这个叔父了,因此父母总让他对苏幕言听计从,天长日久也染了一身迂腐呆板的习气。但苏哲毕竟年纪轻心思活,身边有了同辈人,当然更愿意和同辈人厮混。现下见木惜迟大出风头,便有意与之结交。自然了,当着苏幕的面儿,他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但一旦在苏幕看不见的地方,他就主动往木惜迟身边凑,对他的态度更大有改观。某日课后的不言堂内,苏哲便端着餐盘,刻意和木惜迟坐了个同桌。   不言堂,乃无念境中供弟子课后饮食之所。取自“食不言,寝不语”之意。   木惜迟第一回吃这里的食物时,便牢骚满腹。他自小长在川蜀,口味偏爱鲜香辣,且顿顿要有荤腥。可当他头一回来到不言堂,远远看见菜品五颜六色,还道饮食丰盛胜过家乡。   待要细看,原来白的是白萝卜,绿的是青菜叶,紫的是紫茄子,红的是红番茄,更有白豆腐、黄豆芽、黑冬瓜……总之,没一样荤腥。   更可恶的是,这里的所有食材全都用蒸煮烹饪,盐巴便是唯一的调味料,简直索然无味,难以下咽。   木惜迟看着对面大快朵颐的苏哲,眉头皱成一团,“堂堂的太乙山无念境就拿这些喂兔子的东西给弟子们吃!”   苏哲正嚼着一片青菜,一半的菜叶还没吃进嘴里,含混道:“蛮好吃的啊。”   木惜迟哂笑一声,用筷子拈住苏哲嘴边嚼了一半的菜叶,捏着鼻子道:“你确定这是人吃的东西?”   苏哲一个吸溜,将菜叶吸进嘴里,三两下咽进肚里。认真道:“修行之家有好生之德,摒绝荤食。譬如我家,祖祖辈辈均有茹素之戒,后代子孙从不敢破。”   木惜迟摇摇头,心说,你苏家连凡人都看不起,却心疼这些畜生。是牛肉不香,还是羊肉不肥?   一想到肉,木惜迟肚子立刻咕咕叽叽的。   “唉,真想吃一碗藤椒焖牛筋啊……整日价清水白饭、萝卜豆腐,只怕我肚里的蛔虫也要气死了……”   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各人饮食自有习性,如何拿来比较?你若不喜,自可离去,谅父兄不会阻拦。”   木惜迟原本神情萎顿,只托着腮胡说八道,一听到这冷冰冰的说话声,头皮一麻,癔症立刻散了。抬头一看,是南壑殊。   “二公子这么巧……”   苏哲站起身毕恭毕敬施了一礼,又继续坐下吃饭。木惜迟则面如死灰,手足无措。   自从他说了那句致命的“速射公子快快回魂”后,就一直不敢与南壑殊照面,平日在无念境行动也尽量躲着南壑殊住处东华宫,以及他当值的剑室。   岂料竟在不言堂遇上呢!这里是弟子用餐之所,他们这些主人家理应到不了这里才是。   苏哲对他俩之间弥漫的可怕气氛完全视而不见,抱着萝卜白菜吃得热火朝天,较之猪拱食也斯文不到哪里去。   身旁经过的弟子有发现南壑殊的都停下恭敬行礼。他站了半晌,把个木惜迟吓得抖成了筛糠,总算大发慈悲地翩翩离去。   木惜迟惊魂未定,盯着南壑殊方才站过的地方出神,脑袋嗡嗡作响。   苏哲还在呼呼喝粥,含混道:“二公子怎么会来这儿了……”   木惜迟如梦初醒,挨着苏哲坐下,“你也觉得他不该来这儿对不?”   苏哲咂吧咂吧嘴道:“那也不一定。二公子从剑室回东华宫,是要经过不言堂的。虽说来这里逛游与他身份不符,但整个儿无念境都是人家的,自己家里嘛,心血来潮,哪里去不得。”   木惜迟好像觉得也有点道理,又问道:“那个剑室是做什么的,里面那么多兵器。他堂堂二公子干什么每天还要去剑室值守?”   苏哲先是长长地打了一嗝,才道:“二公子的司职是敛芒。帮兵器敛聚锋芒。谁的兵器残了损了,就拿去二公子那里。”   木惜迟听了险些笑出声,“好家伙,他家二公子这么接地气,还干铁匠的营生啊。”   苏哲摇头道:“非也非也,二公子可是位厉害人物,并不是你说的什么铁匠,他只是为兵器敛芒。这是个非常斯文的活儿。操作起来既文雅又挥洒飘逸。换了别人可做不来。不知你见没见过他那把离火剑,那可是百兵之首,万刃之王。便是南明离火淬炼而出,我祖父说那是兵器祖宗。”   木惜迟“嗤”的一声,反正他已经认定南壑殊是铁匠了。   “你说,尊主是不是偏心啊,我看少主就没什么事干。不像二公子,还要打铁。诶对了,你们见了他家老大叫少主,见了老二就叫二公子又是个什么说法?所以他家尊主之位也是立嫡立长,老二没机会了呗?”   苏哲:“……多半如此吧。你怎么对二公子这么感兴趣?难不成你就是他那个历劫对象?”   木惜迟脸一白,正要否认。苏哲大笑起来:“哈哈哈我蛮幽默的罢。不过说真的,二公子历劫对象到底是谁啊?跟你很熟的样子。”   木惜迟一个趔趄,“什么历劫啊,我哪会知道这个……”   苏哲道:“少装了,我叔父说,二公子就是因为劫数未尽才会屡遭凶险的。而且他的历劫对象就在咱们这一届的及门弟子中……”   木惜迟:“不是……”   苏哲:“这些你明明知道的啊。”   木惜迟:“没有……”   苏哲:“存了心装糊涂不是?还在记恨我不是?”   木惜迟:“那什么……”   苏哲:“好了好了,其实我已经猜到啦。”   木惜迟心里又是一咯噔,“你猜到什么了?”   苏哲道:“咱们这一届有个弟子至今还没来。必定是他了……”   木惜迟登时心头一松。   苏哲继续道:“必定是因他身份特殊,尊主将人藏了起来。”   木惜迟不由得抚掌赞道:“苏哲老兄,你真是智慧过人,聪明绝顶呐!你猜的半分不假!”   苏哲喜道:“我果真猜的不错?”   木惜迟给竖了个大拇哥。   苏哲又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木惜迟:“哪晚?”   苏哲急道:“便是二公子魇障那晚啊!你骑着飞电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通知二公子那历劫对象去了?最后如何是你一个人回来了?”   木惜迟脸都木了,“那个那个……话说我那晚找到他那历劫对象了,我让他跟我去无念境。结果人家不乐意。”   苏哲一脸好奇:“啊?他竟会拒绝二公子这样的人?”   木惜迟道:“对啊,一般人都不会的。但他是出家人。”   “他出家了?!”苏哲下巴颏都掉了。   木惜迟一脸严肃点了点头,“大师双手合什,来了句‘尘缘已断,劫难已消,莫要再提。’”   苏哲忙追问:“那后来呢?”   木惜迟继续编:“后来啊,后来我就只好自己回来了。我转达了大师的话给二公子,二公子当即看破红尘,就醒过来了。”   苏哲眼神都痴呆了,过了良久才咬着下嘴唇道:“太感人了……简直太感人了……”   木惜迟:“……”   “这比我看得任何人间话本都更感人……这么感人的故事,怎么还没有人来给写成话本……”   木惜迟笑道:“话本?你还看这个呐?打哪儿弄来的?”   苏哲浑身一凛,止住嗡嘤。忙道:“没有没有,那是从前了……来无念境之后想出去都难,可从哪儿去弄那劳什子……那什么,本公子累了,要回房歇息了。”说着起身便走。   木惜迟暗道:蠢材,不解释还罢,这一解释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厮必定知晓如何溜出无念境。今日不说,往后有的是时间磨他。   与苏哲分手后,木惜迟也回了兆思居。方才与苏哲一番胡扯,倒是让他想起南明来。上回他一记损招算是救回了南壑殊的神魂,可却不知南明神魂归位了没有。经这一遭,凡人仔神魂可还安妥?会否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发现自己比先前要更牵挂南明了,兴许是因为附了几次木晚舟的身体,受了他魂魄的影响。毕竟这世上,也只有木晚舟会牵挂南明这个孤鬼。   木惜迟又想了一阵儿,还是不放心,决定再去一趟地府看看。   他真身虽出不得无念境结界,可魂体却可以。只是木惜迟修为太低,魂体太弱,不能脱离肉身游荡太久,否则便会有魂飞魄散之危。好在地府有一具现成的躯体可以附身。   木惜迟魂体飘进地府,熟门熟路找到木晚舟棺椁所在,麻利地躺进去。   “哎唷啊呀!这里咋还有具尸体?!谁搂我腰呢?谁摸我脸呢……”   只听棺材里一阵叮玲桄榔,棺盖被猛地掀到地上,木惜迟带着木晚舟的身体一蹦三尺地跳下地来,回头借着幽暗的光亮死死盯住棺材里。 第20章   只见那尸体身着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虽面如死灰,然眉宇间仍透着恂恂儒雅之气,却不是南明是哪个。   木惜迟一时柔肠百转,心疼地喃喃道:“你这笨蛋,怎的挤在这里,不怕委屈了自个儿么。”   他伸手进棺材里将南明上身小心翼翼地抱起,指腹轻柔地捻着他束发的幅巾,又缓缓滑过他的额头,乃至眉眼,仔细描摹轻抚。心中爱意绵绵,只盼他立时醒来,同叙契阔。   想是方才的动静惊动了外面,这时一个小鬼探头进来看,见到这一幕,“哇呀”一声缩回脑袋。木惜迟遂将南明妥当放回棺木之中。不过多时,得到信儿的阎罗笑眯眯地来了,那斜飞入鬓的倒八字眉都顺过来了。   可木惜迟却没啥好颜色,脸一冰,道:“阎罗大人好啊。”   阎罗忙应道:“好,好,嘿嘿,仙子好啊。”   木惜迟眼睛一立:“好个鬼!”   阎罗一激灵,笑眯眯的眼一下子睁大:“仙子怎的了?哪里不顺遂了?小神或可帮助一二啊。”   木惜迟冷笑道:“大人这地府连甍接栋,竟腾不出一方寸土来?”   阎罗不明所以:“仙子这是要在我这地府置办房舍?若真如此,小神荣幸之至。”   木惜迟“哼”一声:“那我便向大人讨一间房舍,给我明哥住着,省得你将我二人卷春卷似的,胡乱挤在一口棺材里。”   阎罗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抻了抻脖子往棺中一瞧,一拍大腿道:“嗐呀,南明公子怎的不在他的光就居歇息,来这里作甚?”   木惜迟诧异:“光就居是什么地方?”   阎罗道:“那是小神特意为南明公子选定的住所。仙子可随小神去观赏观赏。”   木惜迟点头应允。阎罗又招来小鬼,命其驮着没有意识的南明随后跟着。   一路上经过此前南明纵身一跃的火海,一队小鬼上身赤膊,下身只穿牛头短裤,兀自大汗淋漓的,在那里做活,将一块块方砖垒在边上。阎罗解释说,是为了防止上次的事情重演。木惜迟点点头,一行越过砖壁,炽热渐远。又走一阵,尽是无数小鬼在身边来回奔忙,络绎不绝。   木惜迟道:“到处都挺忙呐?”   阎罗笑道:“这是自然。偌大一个地府,处处都须得有人照应。要给忘川河畔除草,给那彼岸花施肥,把那奈何桥的桥身加固。整修黄泉路。清扫望乡台,擦拭孟婆亭……还要防止那起没素质的小鬼在三生石上乱写乱画。”   木惜迟失笑:“还有这等事?”   阎罗道:“可不咋的!经常有鬼在上面写‘我和哥哥开开心心一被子’。一辈子的辈还写错字。一般敢这么干的小鬼都三生三世不得超生!”   木惜迟扬扬眉毛:“这么严重?”   “三生三世只是起步,再敢犯的,就永生永世!”阎罗说的义愤填膺,两条扫帚似的浓眉都竖了起来。   木惜迟笑道:“阎罗大人管辖有方。我见这里人人都有活儿可干。”   阎罗降下音调:“这便是驭下之术了。整个地府鬼魂岂止千万,若成日价无事可做,游手好闲,则难免生出些兴风作浪的想头。一旦忙起来,也就没工夫去寻衅惹事了。”   木惜迟脚步顿了顿,正要说什么,阎罗抢在头里道:“自然了,读书人身子薄弱,使不出重力,我这地府也没有适合的差事。而像南明公子这样的谦谦君子不光不用做事,还有专人服侍。”   木惜迟这才满意。又往前十来步,到了阎罗所说的光就居。   “这泥犁地狱的光就居是我们这里最干燥爽快的所在,离人间最近。您看这采光,这室温,还有这里的陈设都是最好的。”   听着阎罗介绍,木惜迟好奇心动,很想四处瞧瞧新鲜,可他故意端着架子,假装满不在意。   “而且这里是有名的观景房。东边方便欣赏下油锅,烈火烹油的盛景可以在清晨醒神。西边是拔舌地狱的精彩画面。烦躁时观之也可纾解心中郁结。那南面是剪刀地狱,每日都会上演《王婆的故事》。”阎罗小声道,“王婆就是唆使潘妹和西门大官人偷、情的那个婆,《王婆的故事》讲述她如何作孽被杀下地狱,受尽剪刀地狱各项刑罚后痛悔前尘,自谋出路,终究成为卖瓜大户的曲折又励志的故事。她自编自导自演自己的真实经历,如今是剪刀地狱的台柱子,每到她的场简直一票难求。”   木惜迟听的眼皮直跳,心说要是南明每天都把这些东西看一遍,那还不精神失常了!他又问北面是什么。   阎罗道:“北面没甚意思。就是些瀑布流水。”   “劳烦大人将东西南三面窗户彻底封死,只留着北面罢。”   阎罗不解,心说有这么糟践他人心意的嘛!白瞎了这全景房!   说话间,先前被小鬼放在榻上的南明忽的闷哼一声。两人一道住口,齐齐注目于南明身上。   木惜迟转身跪在榻旁,轻轻按着南明额角,口里柔声道:“明哥,怎的了?哪里不自在?”心里却想,南壑殊竟然这时又来附南明的身了,他做什么来?这家伙实在太奇怪了。但他没有分太久的心给南壑殊,很快眼里心里又只剩南明一个。   而欲醒不醒的南明感到身上脉脉流淌着一股暖流,软洋洋的好喜欢。那是木惜迟在给他渡仙气。南明梦里喟叹一声:“晚儿……”   木惜迟轻声道:“我在的,明哥。”   阎罗听了直摇头,他还没见过这么痴情专一的鬼。果然神仙爱情,非同一般。正看得尽兴,身后有小鬼拉一拉他的袍袖,“大人,咱们别跟这儿看了,会长针眼的。”   “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阎罗刚转头训了那个说话的小鬼,回头来就见木惜迟俯身吻上了南明的嘴,一脉仙气柔柔被渡入南明口中。后者食髓知味,回吻上来。   “哎唷!”阎罗连忙拿袖子挡眼,“快走快走……我没见,我什么也没见……”一面说一面狼狈退出了光就居。   这边南明在木惜迟几轮温柔的催促下总算悠悠醒转。眼见一双如小鹿般润湿的大眼睛眼巴巴盼着他,不知从何而起的滚烫冲动顶上喉咙,又直击心腔。   他正要去反握住木惜迟的手,忽然一道惊雷穿过浑浑噩噩的脑海,那些先前还融融流淌的暖流,一下子变成坚冰扎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痛苦地蜷缩了一下。木惜迟连忙紧张地问:“明哥,怎么了?哪里不好受,快告诉我。”   南明神色痛苦地推开木惜迟,从床上翻身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这无赖的猪狗也不如的脏污东西。活似粪窟泥沟那样浊臭不堪,土泥胎木头脑袋……”   木惜迟越听越奇,忙止住他道:“明哥,你满口说什么呢?”   南明跪着倒退数步:“我万不敢当仙子一声‘明哥’。您是琼瑶天仙,我又是什么东西!我只求个魂飞湮灭,可也补偿不了仙子之失。我……我怎敢玷、污你那样纯洁高贵的身子……我……”   木惜迟轻轻搂住南明头颈,哀哀道:“明哥这是厌弃晚儿了么?”   南明浑身一缩,颤声道:“晚儿我……不……仙子……”   “我是晚儿啊!明哥,你听听我的声音,何曾不是五年间与你朝夕共处的人!”   南明讷讷,他怎会弄错。可是他的晚儿又怎能是这样一位天仙……   木惜迟见南明面上神色有所松动,便接着柔声道:“明哥,你忘了,我如今随神仙修习法术,那日你看到的便是我新学的把戏,一些雕虫小技罢了,你怎么当真了?”   为了让南明相信,木惜迟刻意让语调听起来十分惬意轻松,宛似是南明真的犯傻了,把个平平常常的凡人错认成了天仙。   “可是……可是这世间有哪个凡人能是仙子这般容貌……”   木惜迟甜笑一声道:“明哥分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快别叫人听见,仔细笑掉人家大牙。”   南明道:“不,不是,晚儿的容貌旷世罕有,哪怕到了九重天上,和嫦娥相比也绝不会输!”   听南明重新唤自己“晚儿”,木惜迟心中一松,佯怒道:“呸,好坏的明哥,你拿女子来比我,我不与你干休的!”   如此说笑一阵,南明面上总算露出笑容。木惜迟心里软软的,他将南明从地上拉起,抱住他腰,脸颊贴住他胸膛,温言款语道:“其实明哥在晚儿眼里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神仙哥哥呢!古刹内初见,晚儿心里就只有明哥一个人了。我心想啊,如若不能与这位神仙哥哥常伴左右,那活着又有什么趣儿。反倒是明哥你呐,过了多久才开窍,倒是说说看呐。”   南明心神早已醉了,“晚儿,你总说我是个榆木疙瘩。从没听说榆木还能开窍的。因此,我比那榆木倒强些。”   木惜迟“噗嗤”一声笑了。南明就是这样,在下界时,日子过得那样艰难贫苦,可南明总能不经意一句诙谐言语,或是自嘲,或是讽刺世人,在苦中作乐。这人看着迂腐腾腾,密不透风的,其实摸不准哪里开着个淘气的心眼子。   作者有话说:   明哥哥还有一场大戏,再往后就几乎不会出现了。 第21章   腻歪的够了,木惜迟拉着南明在这光就居内信步漫游。只见四面窗台上分别栽着断肠草,水晶兰,曼陀罗和彼岸花。木惜迟不甚高兴看到这些,可也无法,地府里唯一能存活的也只有它们了。撇撇嘴,遂将东西南北四面大窗闭合了三面,只留着北面。正欲拉着南明过来赏瀑布之景,忽的看见一枚头颅被水流裹着滚下来,木惜迟只当看错了,岂料不久后又有断手断脚顺着倾倒而下。   ……   木惜迟忙又将北面窗户也关上。回头看一眼人畜无害的他明哥,心中深深为其在地府的日子感到担忧。   他携着南明坐在榻上,“明哥,这地府腌臜至极,真是委屈你了。”   南明笑道:“怕什么腌臜。比咱从前住的屋子岂非强上十倍。且阎罗大人多有照顾,晚儿你看,这是阎罗大人请这里手艺最巧的绣娘红儿姑娘为我做的中衣。我从前那件染上了血,怎么也洗不掉。”说着南明解开外衫,露出里面月白干净的中衣。   木惜迟一见,面色登时哐啷跌下来,脸板得像块铁皮,也不说话。南明还没什么察觉,犹自问道:“晚儿,你看看,还不错罢?”   问一声不答,再问时,木惜迟撒开南明的手,气咻咻走了几步,来到窗边,打开窗大口大口呼吸。半晌硬邦邦说道:“你问我么?我并不认得什么红姑娘绿小子儿的,也瞧不出手艺好坏。”   南明听这话不对,又见他脸上颜色非往日可比,腮帮一鼓一鼓的。忙的赶上来,“这是恼了?”   木惜迟噎声噎气道:“好好的为什么恼?”   南明道:“是啊,好好的……”   木惜迟道:“什么好好的,我道是不好极了!”   南明道:“哪里不好了?”   木惜迟道:“还问哪里不好!我说是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好。属你最不好!”   南明听说,没了主意,呆呆地愣了一会儿。   木惜迟怕他想到别的,便赌气道:“既是这里最好的绣娘,自然求到她跟前的人少不了。你越性烦她帮你多做几件,想必人家也没有不依的。”   饶是南明再愚钝,这里也该明白过来。“晚儿,任她多么好,哪里比得上你!”   木惜迟怒气腾腾瞪着他道:“好哇,这便拿了别人来和我比。那你说说,她是比我差在哪儿?她差了我一尺,还是短了我一寸?如今看来,明哥还是觉得人家好。可我偏不准你穿她做的衣裳!”   南明惭道:“晚儿,是我不好,我糊涂了,如今竟将男女大防给忘了。”   木惜迟奚落道:“衣裳好还在其次,想必人更不错。”   南明听了这话不再吭声,自己闷闷走至榻边,默默坐下。   木惜迟见景况不对,回头看时,见南明垂着脑袋,浑身紧绷,胸膛一起一伏十分剧烈湍急。连忙走去他身边蹲下,“明哥?”   南明不答,一扭身歪在榻上,阖目倒下。木惜迟更急,想瞧瞧南明脸色,一时站起身,立在床榻边缘,朝里张望。   南明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木惜迟双膝。   木惜迟重心失衡,往榻上倒去。   倒入一个暖暖哄哄的怀抱。   木惜迟知道中计,又恼又忍不住好笑。推了南明几下,竟是被抱得更紧了。嗔道:“哪里学来这不上席面的把戏,我都替你臊得慌。”   “我又不曾见过这位绣娘,怎知她长着几个鼻子几张嘴,是好是歹,错与不错了。便是好的,哪就看进眼里了。不过穿件衣裳,你若不喜欢,我立时脱了。”   南明的气息拂过鬓发,木惜迟心里痒痒的,“你们没见过面?”   南明道:“嗯,衣裳是阎罗大人拿来给我的。我只请他代我道谢。”   木惜迟心里一宽,但又不愿就罢休,“哼”一声道:“才嘴上说脱掉,怎的还不脱呢?我看压根舍不得。”   南明立马松开木惜迟,手忙脚乱开始脱衣。先脱去外衫,一下子掷去老远,又脱了中衣,又掷去老远。只把上身脱得什么都不剩。木惜迟看着心急,“刚聪明一会儿,这下呆气又成倍赶上来了。这么大冷天,脱得这样干净,又要着凉了!”说着褪去自己的衣服给南明披上。南明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晚儿,咱们这样,便不会冷了。”   隔了一层薄薄的中衣,紧紧贴着南明暖烘烘的胸膛。木惜迟只觉得脸上发烧,全身发烧。哪里还冷了。   木惜迟嗅了嗅南明怀抱中的味道,喉咙里登时渴起来。他咽一口口水道:“明哥越发和以往不同了。”   “嗯?哪里不同?”南明嘴唇贴着木惜迟的发顶心,轻声说道。   木惜迟感受着南明宽大灼热的手掌隔着一层薄薄衣料,摩挲着自己的后背。   更渴了。   南明的手是规矩的,爱怜的,隐忍的,矜持的。   但木惜迟此刻宁愿他不那么君子,他可以狡黠一些,像方才那样捉弄自己。   “二位仙君可看见一只厉鬼打这儿过去?”一只年岁很小的鬼,把脑袋从窗口往里张望。木惜迟和南明都给唬了一跳。   南明忙拿衣裳替木惜迟遮掩,木惜迟却气不打一处来,冒出脑袋道:“厉鬼没有,冒失鬼倒瞧见一个!”   那小鬼当真道:“冒失鬼?在哪里?我去将他捉回。”   南明不忍道:“何苦诓他,只是个小孩子家。”又对那小鬼道:“我们并没见过厉鬼,也没有冒失鬼。你再去别处找找可好?”   那小鬼笑着点头道:“多谢仙君。”正要离去,又把脑袋凑回来:“仙君哥哥,你们两个方才嘴对着嘴在做什么?”   木惜迟一听,又怒又羞,正要发作,南明将他搂紧了些,抢着说道:“我们在练功,这个哥哥正在传授功力给我。”   那小鬼眼珠子晶晶亮,嫩声稚气道:“哥哥也给我传授些功力好么?”   还没等南明回话,木惜迟没好气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一连串几个“不行”。   那小鬼吓得缩了缩脑袋,早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南明好笑道:“只是个小孩子,能懂得什么。”   木惜迟噘嘴道:“我看他存心的。假装不谙世事罢了。”   这一打岔,方才的气氛荡然无存。   木惜迟打了个哈欠,舒舒服服窝进南明怀中,让南明说话儿给他听。   南明便搂着他,手轻拍着他的背,有一搭没一搭说些地府新近发生的趣事。木惜迟渐渐朦朦胧胧睡去。   再醒来时,已至转天辰时。人已不在地府,而是躺在兆思居里,前一日打坐所在的地上。   心中只觉怅然若失,慢吞吞起身。推开窗扉,但见日光照耀,树木森森,高冈幽谷,满眼青翠。   又有苏哲来找,兴头头道:“今日休沐。咱们哪里玩去?”   木惜迟也一派轻松:“大家都去哪里了?”   苏哲道:“有人一早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破铜烂铁的兵器拿去给二公子修,被花影吵了出来。也有人找少主讲经论道,少主倒是好性儿,耐烦着讲了半日……”   木惜迟笑着摇摇头道:“咱们不去凑那些热闹。小弟听说无念境西边有一片竹林,里头飞禽瑞兽众多,想是精华充沛,说不定还有洗精伐髓之效。咱们便去那里,一则温习新学的臻境、化凝二术,再则也好清静清静,如何?”   以苏哲的性格,喜闹不喜静,行动就要拉帮结伙,成群结队。本不愿同木惜迟去那偏僻之所。但因他向来惧怕南壑殊,兼之他虽在苏幕面前表现得当,实则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便更加不爱讲经论道等事。只好跟着木惜迟混罢了。   因仙气鼎盛,无念境常年苍翠。此时虽仍是隆冬,当二人寻到竹林时,展眼却尽是竹叶翩跹,绿影婆娑。木惜迟打头走入,四周疏林如画,其上竟还覆着残雪点点。林中一脉帛缎般的清泉,碧流激湍,濯音盈耳。   “此地风物佳胜,实是罕见。”   信步而行,又见仙鹤二三擦身而过,白鹿成群跃过人前,更有松鼠小兔,尽皆见人不惊。   苏哲在身后赶来,笑道:“这无念境处处与别地不同,还有更稀罕的你尚未见呢!”   木惜迟站定,回头对苏哲道:“前日教习化凝术的先生说,开春便要遴试,排名后十的弟子须得遣返归家。你还记得罢?”   苏哲一听考试,先头雀跃的游玩之兴瞬息减了一半,心中大不自在。“记得呢,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木惜迟道:“这两门功课里,臻境我尚不得法,倒是化凝我已背熟了心法和口诀。只待一试。倘或真能将灵力化为小兽,这林子动物众多,说不定也能滋养滋养我这头灵兽。”   原来这化凝之术,便是无念境历代里测试弟子灵力高低的法术,也是甄选弟子的必考项目之一。拜学的新生在一段时间的修习后,经过甄选,要淘汰一小拨。剩下的则继续留在无念境。   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比试灵力,横不能握着每个弟子的手掌挨个试探过去,便果真如此,难免有些弟子怀疑师长偏心,又倘或测试不准,致使成绩有误。也不能靠真刀真枪过招,显得有侮斯文。   因此无念境现行的办法便是令众弟子将灵力化为实质,或兽或禽。灵力高的或化为猎豹猛虎之类,灵力底下的也能化个虫蝶鸟蚁什么的。再将这些弟子大致分个甲乙丙等诸类,最后在各自所属的队里稍作比试,列出最终排名。如此一来,不但一目了然,而且更添志趣。   木惜迟摩拳擦掌,“我从未试过,不知能化出个什么。最好是一头雄狮。”   苏哲皱眉道:“别别别,这里小鹿雀儿多可爱,你化个那庞然大物太败兴。”苏哲略忖一忖,又道,“你不若就化成个红烧狮子头罢,就你前次在不言堂说的那道菜,我还不得见呢。”   木惜迟翻个白眼,不去睬他,自行席地打坐,暗暗运功。只觉周身灵力分从四肢起势,腿膝白海穴、委中穴,臂腕阳谷穴、天井穴,经由四渎穴、清冷渊纷纷涌入膻中。再直冲印堂,又有肩背处肩贞京门两穴,腰间中枢穴,颈下天突穴,汇聚同行。   一时,木惜迟头顶心生出一团白雾,煞有叱咤之势。他料想差不多了,便凝神一逼,自觉有什么东西冲出躯壳而去。势头猛烈,难以自控,急的倏地张开眼睛。 第22章   依旧竹叶葳蕤,清泉濯濯。   连根灵兽的毛都没有。   木惜迟:……   正要回头问苏哲,你看见一头雄狮从这边过去么?   一转身,连根苏哲的毛都没有。   木惜迟哼出一口气,回想刚才的感觉,笃笃定自己化凝出的灵兽不是雄鹰就是雄狮,再不济也是头狼,便起身走入竹林深处寻找。   一路上游目四顾,灵兽全无踪迹。   果真是雄狮?只有雄狮方能有这脚力,一纵千里,我如何能追上。越想越对味儿,心中欢喜简直难以言宣。   行至一架悬索桥前,忽听得“哞哞……哞……”,像是幼兽哀求之声。木惜迟上前察看,但见那索塔旁一只小牛儿正急急地甩蹄子,这叫声便是发自于此。那牛儿似困入了什么陷阱逃脱不得,但周身实无任何绳索绑缚。   木惜迟再看时,原来这小牛儿的舌头被黏在了环绕索塔的铁链之上,这才挣脱不得。想来这牲口舔舐地下的嫩草时不当心舔在了铁索上,冰寒的铁索一旦沾上湿热的舌头便牢牢粘连住。   木惜迟觉得好笑,站在那里教育道:“牛儿啊牛儿,这才教你学个乖。”   那牛儿不知听没听懂,急得“哞哞”乱叫,拼了牛劲死命往后扥,可舌头粘的牢牢的,又哪里能扥脱身了,平白费力罢了。   木惜迟动了恻隐之心,道:“罢,罢。亏得你今日遇见本仙,便日行一善,解救了你去。”   说毕手指一拢,凝聚出一团白光,正要往牛舌头上施术。忽的见这牛儿形容憨态可掬,遂欲薅一把牛脑袋,又怕牛儿解脱后,立时撒蹄而去。   且先薅一把,再解救它不迟。   木惜迟“嘿嘿”笑了两声,伸魔爪往牛儿头上搭去。手刚一挨到牛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未及反应,便身不由己,被一股旋涡大力卷入其内。木惜迟一度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时,迷迷瞪瞪,若有所失。   “嗳……”他叹出一口长气。   “嗳?”他觉出不对。   “嗳?嗳?嗳!嗳嗳嗳!!……”   了不得了!!!   舌头给黏在铁索上了!!   苍了天了!!要了命了!!   人舌头!人舌头!!人舌头!!!   另一边苏哲拈花折木,招猫逗狗归来,远远见一个活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凑过去一瞧,见是木惜迟。   “喂,木头。”   木惜迟双眼直瞪前方,一言不发。苏哲循着他视线望去,一式一样地瞪了半日,方转过头问道:“木头,你看啥呢?”   木惜迟仍是不答话,只管瞪住前方。   原来这木惜迟发现舌头被黏住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醒过闷儿来,这小牛儿便是自己灵力汇聚出的灵兽了。他方才若是出手解救了便罢,偏偏手贱要薅一把牛头,哪知这真身与灵力化成的灵兽一经接驳上,便立刻与之化二为一。是以,便有了这呜呼哀哉的一幕。   那木惜迟大着舌头喊了无数声“救命”,全如投石入海,杳无回音。他一个无可奈何,硬生生剥落魂体,横冲直撞地满无念境找人。苏哲赶来瞧见的是木惜迟离了魂体的躯壳,自然呼之不应。   时值休沐,木惜迟赶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连闯了几处房舍,没寻到人不说,还累得气喘如牛。渐感魂体薄弱,只好回归真身。   这一回来,便见到苏哲躺在自己身侧,舌头黏在索塔上,已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如雷。   木惜迟:……   木惜迟心焦如沸,将他没死活地推醒,竖起眉毛问他怎么回事。   苏哲被搡醒醒过来,揉揉眼睛看清眼前人,嗷一声道:“木头,你把我害苦惹……”   这苏哲先头甫一见木惜迟,先问他在做什么,当然得不到回答,可他还不死心,又一气儿道:“木头,这索塔上有甚好物儿?”   木惜迟:“……”   苏哲:“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尝尝。”   木惜迟:“……”   苏哲:“好木头,好兄弟。咱们最好了。”   说着把舌头凑上去……   这人是不中用了!!   两人吊着舌头直挨到天光西沉,才有个弟子从这里经过,瞧见他们,先笑了个天崩地裂、人仰马翻,然后才答应出去叫人。   很快,悬索桥前聚拢了十多个人。然后是数十人,再来是数百人。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那么多人,打着灯笼,拖家带口,冒着严寒,赶来凑这旷世稀有的好热闹。   木惜迟满心里只想立刻死去,苏哲还大着舌头和他道:“木头,你瞧头里那个弟子,穿一身红,却戴着绿巾子,提着的灯笼上画的五颜六彩。这审美真瘸了。甚丑甚丑!”   没错,木惜迟真的很想立刻死去!   又过了会儿,纷纷人丛渐渐安静,有个什么人,分花拂柳拾道而来。那人白衣胜雪,广袖翩翩,堪堪在木惜迟跟前站定。   木惜迟艰难抬头,见不是别个,却是南壑殊。   一见了他,苏哲反而闭了嘴。木惜迟只能硬着头皮道:“二公子,您行行好,救救我们。”   南壑殊半晌不则声,末了冷冷道了一句:“再敢胡言乱语,舌头不肖要了。”   木惜迟闻言,不禁暗暗叫苦。知是他犹记恨当日自己在他耳边道的那句“速射公子快快回魂。”如今看来,当是因果报应,该当他不施救。   “哈哈哈哈……”一个人笑音爽朗地走近,“怎么闹了这出儿趣事。”   听着这无事也带三分情的声音,两人都如获至宝,苏哲叫道:“少主,救命!救命哇!”   南岑遥握拳拢在嘴边忍笑道:“老顽童,还不快放开他。”说着,敲了敲那索塔。   那索塔轰轰两声,忽的活了过来,好似十分不情愿地扭了两下,“二位小公子,你们馋我的身子。”   那索塔话还未说完,木惜迟忽觉舌尖一松,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拉着苏哲起身。   那苏哲也没成想这索塔竟然是活的,一时给气成了猪拱嘴儿:“你个老流氓!干什么戏弄我们!”   那索塔哈哈大笑,声如鼎钟:“小公子说话慢一些,别闪着舌头。哈哈哈哈……”接着,那索塔便绘声绘色把过程和众人说了。   那苏哲没成想自己来之前,木惜迟还另有故事,越听越有趣,也跟着众人笑得极其开怀。   木惜迟在一旁又气又羞,恨的眼都红了。   南岑遥浮夸地扶了扶额头:“罢了罢了,到此为止。壑殊啊,趁着老人家这当口儿醒了,你索性修理修理他身上的铁链。若有锈迹,你可尽早替他除去。”   那索塔笑道:“多谢少主关怀。二公子一早才为我修理过的。他弄得我浑身痒痒,我一醒来他却急着要走,随后小牛儿就过来了……”   “咳……”南壑殊清了清嗓子,阻断了老索塔说话。南岑遥却已明白过来。   想不到,他这个不苟言笑的严肃弟弟,竟还有这么淘气调皮的一面。   待众人兴尽散去,木惜迟已经哭完好几场了。   他独个儿回到兆思居,不准任何人来探望。南岑遥给他请了大夫,来替他看看舌头有没冻坏。被他凶巴巴地赶了出去。苏哲也来瞧他,被一嗓子吼得站不稳,只得走了。   木惜迟翻来覆去,想起来老索塔最后那没说完的话,还有南壑殊那怪里怪气的一声咳嗽。   忽的灵光一现,脑袋被个叫作“原来如此”的小槌子给狠狠敲了一下。   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南壑殊这个黑心怪!原来是他捣鬼!   他明知老索塔爱捉弄人,故意将他唤醒!   那他怎知我会在林子里,又怎料得我必会化凝出灵兽呢?   跟踪!   恐怕这人一直躲在暗处偷窥我的一言一行,伺机报复!   好歹毒的心肠!   以怨报德啊啊啊啊!   擦干眼泪,做最勇敢的自己。木惜迟决定小小地,微微地,轻轻地找南壑殊报一下下仇。   知道苏幕不待见自己,木惜迟索性不去上他的晨课。有那么一次,他清早潜伏在东华宫至剑室的必经之路,隐蔽地伏在道旁的台阶下,腿脚都给冻木了。   远远见到南壑殊款款而来,木惜迟悄悄去摸后腰衣服里藏着的臭屁虫。   一摸没有,再摸还是个空。   他回头正欲翻找,瞧见一溜仙鹤围在自己身边,正拿眼睛瞅着他屁、股。   “哇呀呀呀……啊啊啊……”   南壑殊在路上走得好好的,道旁传来一声声凄惨的叫声,接着木惜迟满脸鼻涕眼泪地蹿了出来,从他身边惊悚地掠过。   后面还有五、六只仙鹤扑闪着翅膀猛追。也一样过去。   乍然喧嚣起来,又瞬间归于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南壑殊面无表情,自顾自行路而去。   又一次,木惜迟趁着白天南壑殊不在房内,攀上东华宫的屋顶,揭开瓦片,将两只小蛇丢了进去。正要走,又舍不得。   不看到敌人被吓得鸡飞狗跳的狼狈样子,如何罢休?   因此木惜迟愣是等到了傍晚。他轻轻揉着酸痛的腿脚,眼睁睁看到南壑殊月白风清地进殿,然后清雅似玉地饮了一口茶,再潇洒闲适地和花影说了一会子话。接着——   只听那悠然清隽的话音忽地犹如雨墨泼洒、金石倾覆般变了调子,又如一脉昆山新曲突逢弦断琴损,失了音律。   杯盘跌打声、衣帛撕裂声,又有佩剑出鞘,乱斩桌椅之声……   和某人料想中一模一样! 第23章   某人很开心,甚至上气不接下气地笑歪在屋顶。一个不防头,摔将下来。   还是笑着的。笑出眼泪,笑出幻觉。   ??   幻觉?   可不是幻觉么,一双雪白的靴子从容地踩在地上,映入眼帘。木惜迟仰头一看,不是南壑殊却又是哪个!   那张脸万年披霜戴雪,此时此刻,正居高临下地冷冷觑着他。   那人身边很快又来了花影和苔痕。花影手上拎着两条软趴趴的蛇,垂着头,不知死活,蛇信子耷拉在外面……   要多蠢有多蠢。   “木公子,你瞧,这是你的么?”花影把那两条宛如麻绳般的小蛇递到木惜迟眼皮子底下。   木惜迟头一偏,视线投向远方。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   “木公子,冬日里天儿凉,进屋饮杯热茶罢。”还是苔痕厚道。   突然有人冷冷道:“出去。”   “蛤?”木惜迟抬头盯着那人。   “出去。”南壑殊重复一遍。   “我?”木惜迟指着自己鼻尖。   花影“嗤”地一笑,继而揶揄道:“哟,木公子不想走,是打算和我们说说他究竟是怎么掉在这里的。哎唷,我刚听见屋顶瓦砾嘎吱响,苔痕呐,你哪天上房顶修修呗。”   木惜迟一听,浑身毛都炸起来了。“我走!我走!我这就走……”   花影将蛇捋了捋直,给木惜迟双手奉上,“您的仙宠请收回,我家主上不喜蛇,给它们施了雅眠术,恐怕要冬眠至开春了。”   敢问哪家蛇冬眠时是这等蠢样子?   算了,不敢问。   木惜迟拿了蛇,胡乱打了个躬,转身跑了。   直等离了东华宫地界,才敢放慢脚步。身后一个人影追过来,嘴里喊着:“木公子,等等,等等。”   木惜迟定睛一瞧,原来是苔痕。想来他虽是南壑殊的人,但貌似还算忠厚老实,应该不至于追出这么远来与自己为难。   然而真相是,如果苔痕真要捉他回去问罪,他便是变成蜈蚣也跑不赢……   “木公子,等等。”苔痕来到近前,木惜迟满脸戒备瞅着他。   “干什么?你们非要逼我生吞活蛇么?”木惜迟被挤兑得快哭了,“好,我吞还不行么……”   “不不不……”苔痕连忙止住他,“晚上风冷,虽说修炼之人不畏严寒,但挨冻总不好受的,披上些罢。”   说毕展开笑颜,将垂在臂弯的一件大氅抖落开,裹在木惜迟肩头。   木惜迟身上一暖,心也软了软。抿抿嘴,垂头不语。   苔痕叹口气道:“木公子,实话说了罢。您今天这出把戏,别说主上了,就连我,一进殿就发现了。主上本不以为意,花影却玩性大,必要戏弄戏弄,下下您的脸面。”   木惜迟听得呆住,愣愣地望着他。把苔痕个老实人给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咳……木公子,就劝您一句,别跟主上犯轴,终究是您吃亏。”   说毕,苔痕拱了拱手,旋身而去。   木惜迟犹自愣怔在当地,半晌才抽了抽鼻子,快步回了兆思居。   夜里,木惜迟辗转无眠,有一个细小得再细小不过的触角在心湖里轻轻勾了一下,便起了丝丝密密的涟漪。他一时觉得委屈难当,一时又缱绻蜜意。他需要个什么来抚慰自己。   在那浅浅涟漪将要演变为滔天巨浪之前,木惜迟闯进地府。   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木晚舟的身体,此刻住进了木惜迟的神魂。他依凭着这具单薄的身躯,飘飘忽忽摸进了南明的光就居。   南明和衣卧在榻上。   “明哥,明哥。”木惜迟唤了几声,又推了推他。   人事不知。   “明哥,我身上热。明哥,你醒一醒。”声音渐渐染上哭腔,但南明一无所应。木惜迟只得坐在榻边,握住南明一只手,枕在脸下,就着这个可怜兮兮的姿势,浅浅眠去。   正在恍惚之间,南明的手掌渐渐温热起来,木惜迟本睡不熟,便立刻察觉。他抬起头看向南明,眸光里一片旖旎水色。   “晚儿,怎么了?”南明倦意浓浓地温柔凝视着他。   木惜迟静悄悄呆了半晌,忽然扑到南明怀中,呜呜咽咽个不住。   南明低低柔声道:“晚儿,我的晚儿,在哪里受了委屈?”   木惜迟勉强止住呜咽,良久才打着哭嗝道:“舌头……舌头疼……”   南明声音更低,“怎的呢?”   木惜迟胡乱道:“吃饭时不当心,咬着了。”   南明摩挲着木惜迟面颊,额头抵着额头,吐息纠结在一处,难舍难分。   “很痛么?”南明道。   木惜迟意乱情迷地轻哼了一声,捕捉着那几乎要贴近,却又悄然错过的双唇。   终于,一个吻恩赐般地降临。   食髓知味,刻骨温柔。   木惜迟久旱逢甘霖般慰足。   分开时,木惜迟眼里水光弥漫。   “还痛么?”南明问他。   木惜迟懵懵的,梦呓般道:“好了一点。”   睫羽轻颤,又一枚吻落下,细致绵长。   木惜迟只觉不够,身子软了软,整个人歪在榻上,带着南明压在自己身上。   木惜迟章法错乱地吻着南明。   不够!不够!就是不够!   南明整个人也在颤抖,被木惜迟引得把、持不住。   “晚儿……”南明几乎是叹息出声。   “明哥,你身上好热,比我还热……”   一时间,光就居内交枝如画,别有幽情。耳畔流云,更添私语。   个中景色,无法细述。   云散雨歇后,疲惫睡梦中。木惜迟已神魂归境。   次晨醒来,木惜迟犹自春意懒懒,无心去上晨课。   忽听得门上剥啄一声,却是苏哲推了门进来。   “木头,你怎的又没去上课?”   木惜迟乜斜着眼睛,盯住那烛台上一截犹自汩汩流泪残烛,叹息一声道:“好兄弟,桌上的冷茶给我端一杯来喝罢。”   “啊唷,木头,你声音怎嘶了,你病了么?”   木惜迟赶着道:“你只递茶罢。”   苏哲倒了茶,木惜迟接过来吨吨吨一饮而尽,待再要一杯。   苏哲皱眉道:“这茶也不是这个饮法,饮牛似的!”   木惜迟摇摇头,“索性将茶壶拿来与我。”   苏哲道:“你究竟怎么啦?”   木惜迟:“只是口渴罢了。”   苏哲一摸他脑袋,“好烫!”再将他手携来,“你手心儿里捏着火球儿么!”   木惜迟抽回手,怏怏道:“我没事。”   苏哲道:“早知你如此,今日课上我就该替你告假。省得我叔父又说了那一大篇话。”   木惜迟道:“左右他讲的那些个大道理总是不通,遴试又不会考。我学来作甚?何况他几时在意我去不去上课了。”   苏哲道:“是啊,他向来不怎么管你了。但今日被激得发了兴。”   木惜迟勾勾嘴角,“谁又激着他了?”   苏哲道:“不就今晨,少主和二公子一齐去了慎室。少主见你的位置空着,随口问了句。他老人家开了闸似的跑去面前咕唧了好一会子,说你如何如何令他生气。不料那两位都不理论,倒把他晾在那里。”   木惜迟抱着茶壶吮一程,又笑一程。   “等少主和二公子走后,我叔父心态就崩了,自己在那里捶胸顿足起来。”说毕,苏哲压低声音,学着苏幕的模样道:“我不承望他韦编三绝,程门立雪。可至少也得奉命承教,伏阁受读。他却今日忤逆,明日逃学,究竟是何意?!”   苏哲摇头晃脑,将那等迂朽陈腐学得入木三分,把个木惜迟逗得前仰后合。   一时止住笑,木惜迟问苏哲道:“怎的今日那两位公子那么好兴儿,一齐往前头去?”   苏哲两眼放光,道:“我正要同你说呢。你道奇不奇,二公子那位历劫对象竟失踪了!”   ???   木惜迟一个鹞子翻身,蹲在床上,“什么什么历劫对象?什么失踪了?”   我不好端端在你眼跟前儿么!   苏哲道:“哎呀你怎的浑忘了。不是你告诉我,那唯一一个没来拜学的弟子是二公子的历劫对象么!你不还说人家出家了么!我早上偷听他们说话,那好端端一个大活人竟是失踪了。多半已死了。把个二公子急得什么似的,当时就皱了皱眉!”   木惜迟:“……”他果然好急。   苏哲接着道:“因此,少主和二公子才要下山寻他去。这一走不知要几时才能回来,因此才到至无念境四处巡察并交代下别后事宜。此刻恐怕已下山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无念境虽不比九重天,但几个时辰的光景也能抵得上人间十天半月了。”   木惜迟听得目瞪口呆,怔了好大一会儿。   苏哲拿过他手里抱着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儿咕咚饮了一口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木惜迟:“啊?”   苏哲:“这意味着放飞了!自由了!”   木惜迟:“啊?”   苏哲:“你想啊,他两个走了。尊主又不大理会管束弟子这等小事。叔父那边,我顶多每日过去应个卯。其他的先生只管教自己的课,从不论弟子到得齐不齐。试问,整个无念境,还有谁管得住我!”   木惜迟:“啊?”   苏哲撅了嘴儿:“你再‘啊’我揍你了喔。”   木惜迟不敢再‘啊’,笑道:“那你究竟想怎么放飞?”   苏哲道:“我要下山去。”   木惜迟失望道:“山下有什么好。”   苏哲一把携了木惜迟的手,神秘道:“你随我来。” 第24章   苏哲一路带着木惜迟来至自己房中,刚进屋子,一股浓郁花香便扑鼻而来。木惜迟由不得打了个喷嚏。   “好你个苏哲哲,真够变态的,女儿家也没这么样儿的!”   苏哲一跺脚,“该死该死,你想哪儿去了。你且来看。”   说着拨开床头帷幔,木惜迟凑头一瞧,只见其中盛放着若干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载着几盆花期正盛的君子兰并芍药等。   “你这是做什么呢?”   苏哲侃侃道:“如今人间仍是春寒料峭,木衰草。而咱太乙仙山仙泽深厚,树木长青,花儿长艳。后山繁花盛极。像是芍药和君子兰,还有牡丹鸢尾这些均是被凡人崇尚的花品。常言道,物以稀为贵。是以……是以我便将花儿采来,下山卖给凡人。”   木惜迟:“……你倒很会做生意。不过你一个修仙问道的,要那么多钱来做什么呀?”   苏哲道:“我才不喜人间的那些铜臭气味。只不过这凡人虽无灵力,可也自有些奇思妙想。他们做的那些工艺物什,倒是精巧至极。既然凡人都是用那些臭烘烘的银钱去换这些妙极的玩意儿,我也只能如此了。”   木惜迟闻言,将他这屋子环视一圈,只见十锦槅子上,齐齐整整,零零碎碎摆着些小泥塑。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活像一大家子。也有一两个动物儿的。都是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忍不住赞一句:“好巧的手艺!”   苏哲道:“这个匠人叫泥人儿方。我也是赶巧识得他。当初见了他捏的一个关公,我爱得什么似的。那怒发冲冠,气贯云霄的神韵,便是关公本尊见了也挑不出个毛病儿来。从此我便常同他书信往来,约定某时某地拿着现银交易。方才晨课后我便给他去了信。想来他已在当地等着我了。”   木惜迟瞅了瞅泥塑,道:“所以你知道怎样出去结界咯?”   苏哲骄傲道:“那是自然。平日大小王都在家,我不得便宜,只能偷偷摸摸扣扣索索。今日却是天大的好机会。”   说毕自袖中取出一个扳指。   木惜迟一见便知道那是个法器。果然苏哲说道:“用这个开启结界。有了他,不必念咒,只将它上面这块玉扣在结界上指定的一处,便能嚯开一道口子。待人出去了,结界自会弥合。它本是尊主给了我叔父的,为的是方便他老人家常常家去。其实我祖父却不怎么愿意家去,因此不大用,时日久了,更忘记丢在何处了。我趁隙便偷拿了来。”   说毕,一脸期待地瞅着木惜迟,那表情在说:“快夸我!快夸我!”   木惜迟不夸他,木惜迟夸花,他托起一盆君子兰赞道:“很不错。”   苏哲:“……”   苏哲没好气地夺回来:“这是自然了,人间的兰花已属仙品,君子兰更是其中君子,矜傲清雅,皎皎之姿。这一株受过太乙山神泽养护,仙气沁润,只会愈加脱俗。”   木惜迟依言细看,只见枝叶挺拔苍翠,大有名士之风。花蕊洁白如雪,细腻如玉。当真是晶莹剔透,玉骨冰心。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盆君子兰,木惜迟就想到南壑殊,怪道人们都赞君子如兰。   这时,远处撞钟声响,幽幽回荡于山间。不多不少,正好八下。   “辰时已过,再耽搁就赶不上早市了。”苏哲广袖一舞,将数十盆花草尽数收入袖中,急匆匆就往外奔去。不料花影苔痕迎面上来,三人撞成一团,慌得苏哲拔剑相向,口中急道:“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一个声音道:“又是东西了,你且瞧准了再嚷!”   待看清了来人,苏哲忙躬身道:“花影仙上,苔痕前辈。”   花影不耐地掸了掸袖子,慢悠悠道:“苏公子急急慌慌,是要往哪里去呐?”   苏哲唬得不敢仄声,略退入屋内,扭头低声问木惜迟道:“你怎么教他俩给盯上了?”   木惜迟答道:“没有哇。”   苏哲道:“别扯谎了,他两个除了二公子,旁人都瞧不进眼里去。我即便倒立着从跟前经过,他们眼睛都不会斜一下。今日又怎的找到我这里。这样罢,我先走,路上给你传信,你先摆脱他们,再跟了我来。”   木惜迟听说也心生疑窦,见苏哲要舍自己而去,连忙拽住他。   两人拉拉扯扯出至屋外,花影瞧着眼疼,道:“木公子这是何意呀?”   木惜迟作了一揖,逶迤求全道:“花影大哥,苔痕大哥。不知小弟几时得罪了二位,还请赐教则个。”   花影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我和苔痕打后山过来,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我们是来找苏公子的。”   苏哲一听说后山,头皮都木了,生怕自己偷花的行迹败露。抖着腿肚子,颤声道:“晚辈……不知……晚辈……”   花影最腻烦看人蚊子似的哼哼唧唧,劈头说道:“这里有你一封信。”   苏哲:“哼……嗯……晚辈……嗯?有我的信?”   花影道:“方才我和苔痕在后山巡视,这封信递上来交在我们手里,上面却写的是你的名字,这便带过来。”   苏哲听毕长舒一口气,连声道谢。木惜迟也顿觉轻松。   花影狐疑地瞧了二人一眼,对苔痕道:“走罢。”说着转身而去。   这里二人四眼,齐齐盯着那封信。   苏哲摩挲着信封周边的纹饰,道:“这是我送出去给泥人方的信,我在信封上下了回归咒。他回信装封后,这信便会自动返回我这里。”   说毕拆信来看,见那上面写道:   “泥人方不方,头上顶着大水缸,咕咚咕咚滚下床。道是子初江陵,皑雪银霜。”   苏哲道:“这是何意?”   木惜迟又读了一遍,道:“这几句话疏于辞藻,像是民间谚俗之类,可谚俗总要说一件事,或是表达什么意思,从这一点看却又不是,却更像随口诌的酒令。”   苏哲不通文墨,将信纸一折揣进袖中,道:“管是个什么玩意儿,咱快些下山才是。”   来到石坊门户之前,苏哲熟练地解开结界,接着两个少年快步流星,展眼已至山下。   待过了太乙山的界碑。苏哲两根手指一圈,抵在唇边,几声嘹亮哨响,一匹枣骝马自山间薄雾中破雾而出,形容矫健,神骏非常。   “我们已经到了凡人地界,不可御术,为免拖延行程,咱们就骑它。南家人人都有自己的坐骑,这便是我叔父送我的,名叫红果果。”   木惜迟:“……”   这马大约只是凡马,不过较平常之类略胜一筹。倘或是神驹,知道自己得了个这名儿,只怕要恨的将他主人撂下地来!   二人共乘一骑,往城中行去。   “怪哉。”   “怎的?”   “覃州毗邻都城,素日里热闹非常,怎的今日这般萧条冷清。”   木惜迟坐在苏哲身后,听他如此说,便留心四下看去。街道虽不十分宽阔,但沿途尽是酒楼食肆,青瓦黛墙,高树掩映,景致颇美。可问题是眼下家家关门闭户,偶有店铺开张的,也门可罗雀。有几个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行过,面上都神色惶惶。   红果果蹄子踏在地上,铿锵有力。在空旷的长街上显得尤其突兀。再往城中走去,方觉人气渐起。   苏哲选了个敞亮的地方,将红果果安置好,趁人不备,从袖中取出数十盆花摆在地上。无需吆喝,裹着棉袄的行人一见这景象都是啧啧称奇,纷纷围上来观赏。   “小郎君,这花怎么卖法?”   苏哲道:“这株芍药二两银子,牡丹二两五钱,君子兰嘛……”   “君子兰不卖。” 木惜迟抢话道。   “可惜了。”人群中一个妇人声音道,“这株君子兰冰清玉洁,活像位美貌公子似的。我最中意,本愿出高价,既然不卖,真是可惜了。”   苏哲忙道:“我弟的意思是,低于五十两不卖。嘿嘿,这位大姐,好说好说。”   “那便五十两吧。”说着那妇人欲从袖中取银票。   “一百两,否则免谈。”木惜迟一把抱住那株君子兰,又对苏哲道,“买东西要货比三家,卖东西更是。这么好的君子兰不能就这么随便卖给人。”   “哟,两位小郎君一看便是外地人,不知道咱们覃州境内的事。漫说货比三家了,再过几个时辰,全城就要戒严了。您这花儿啊只怕还没出手就成隔夜黄花了。”   “戒严?这大白天干什么戒严呢?”   “您果然不知。近一月来,城中接连出了几起蹊跷命案,都说是邪祟作怪。那些人都一个死法儿。”妇人抬手拢在嘴边,凑近低声道,“五马分尸。”   木惜迟看向苏哲,二人相顾骇然。   “覃州在太乙脚下,一向受仙家庇佑,安定无虞,从未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苏哲急道。   “公子,我劝你们赶快离开。否则二位这样通身的气派只怕会引得那些邪祟注意。轻则受惊,重则送命啊!”   “大姐,这株君子兰五十两让给您了。谢谢您提醒,我们这就离开。”   “好好好。”妇人从木惜迟怀中取过君子兰,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木惜迟略怔了怔,待要再问些什么,却已不见妇人踪影。   作者有话说:   “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活像一大家子。”这是个重点,要考。 第25章   “奇了,人刚才还在,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这真的是凡人的速度么?”   苏哲从未见过五十两的银票,正在分辩真假,闻言也觉有些奇怪,又听木惜迟道:“明知城里不太平,她一个妇道人家为何还要出门?况且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又不是穷苦人家没办法了出来讨生活。”   “不管这么多,咱们走。”苏哲说着已将剩余花草收入袖中,牵过红果果,一跃而上。   木惜迟站在地下问道:“你怕了想逃走么?”   苏哲道:“非也,我要看看是什么邪祟敢在太乙山下如此猖狂,祸害生灵。”   木惜迟闻言微笑道:“不谋而合,拉我一把。”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很有责任心和正义感,比你那固步自封的叔父强多了。”   苏哲答道:“真……真的?叔父总说我不成器。”   木惜迟道:“我看他大概要把你变成少年版的他自己才会满意。”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间酒肆前。   “吁……”苏哲轻轻勒住缰绳,“他没来。”   木惜迟问道:“谁?”   苏哲道:“泥人方。”   木惜迟道:“他每次都守时么?”   苏哲道:“风雨无阻,从未失约。”   木惜迟笑道:“得了,他手艺又好,人又守约,你把他夸得比神仙还强。要我说,卖几个泥人儿而已,用得着么?”   苏哲却皱眉道:“用得着,这泥人方作为凡人着实算古怪了。他自己说的,如若他失约,无论何因,都会身死以谢罪。我道不必如此。可他却十分坚持。弄得我也不得不将此事看得甚重,方才你误我时辰,所以我才急的。”   木惜迟听得瞠目结舌。   “叮……铃……”   一阵寒风拂过,卷起酒肆屋檐上一串风铎叮当作响。两人登时起了一身恶寒。   木惜迟强自镇定道:“进去饮杯茶吧,咱们等等看,说不准泥人方很快就出现了。我们也顺便打听打听那些古怪事情的个中细节。”   “嗯。”待商议定,二人翻身下马。早有伙计迎了出来,将红果果牵至后院安顿。   “客官想用些什么酒菜?”小二扯下肩头的抹布,一面笑嘻嘻问话,一面麻利地擦干净桌子倒好茶。   “将店里的拿手菜上几道。只要我们吃着高兴,有你的好儿。”说着,木惜迟从苏哲怀里摸出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当空一抖,那小二满面喜色地接了,“得嘞两位小公子,请慢坐片刻。”   不过多时,那小二端着冷热各几样小菜回来了。边从餐盘上往下端边介绍道:“这道是我们店远近闻名的招牌名菜,叫……”苏哲盯着左看右看,插嘴道:“这仙丹也太大颗了罢!”   “噗……”木惜迟忍俊不禁,一口茶喷出,“咳咳咳……什么仙丹啊,这叫红烧狮子头,可比仙丹好吃多了。”   那小二笑得端盘子的手都在抖,“二位小公子想是从外地来的罢。”   “说的不错。大哥,我们想打听一下近日覃州境内的邪祟之事。”   小二动作一顿,笑容僵在脸上。眼睛偷偷打量下四周,低声道:“二位用完酒菜就赶紧找客栈歇下吧。再过几个时辰,全城就戒严了。这邪祟啊,可怖,实在太可怖了。”   “为何都道是邪祟而不怀疑是人为?”苏哲啜了一口茶道。   “满城都如此说,想必不是虚言……”小二苦着脸,欲说不说,最终摇摇头端着茶盘离桌而去。   风起,激得风铎阵阵,此时听来,更觉森然。恍惚间,耳畔隐有呼救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须臾间,整个酒楼犹如修罗炼狱,哭声摇天撼地。   “这是怎么了?”苏哲觳觫着大叫。   “勿听,是幻术。” 木惜迟尽力稳住心神道。   苏哲低头,惊得险将茶杯跌落,“杯子里都是血!”   “幻术!”木惜迟像是在自我催眠一样。   苏哲低头一嗅,“不,这是真的血!”   大惊大骇之下,苏哲顾不上旁的,疾吹了几声口哨,红果果却全无踪影。苏哲暗道“不好!”拔剑往后院赶去。   木惜迟欲跟随,甫一起身,一股厉风卷着哭喊声穿膛而过,木惜迟登时觉得心口一阵空虚,待低头一看,胸腔处已然空了,只剩森森然一个大洞。   “幻术!幻术!……”木惜迟口中默念,额头豆大汗珠落下。   风铎又一次响起。木惜迟听音辩向,朝着风铎的方向奔去,一扇血染的木门赫然挡在身前。木惜迟脚下不停,愈是加快几步,一头往那木门上撞去。   人自然没有撞在门上,而是“穿门”而过,落到了长街之上。   出了幻障,哭喊声霎时止息,耳目一片清明。木惜迟连叫了几声“苏哲”,全无回应。正要提步往后院寻去,余光瞥见一阵黑风往这边袭来。木惜迟下意识闪身躲避,双拳并出,却打了个空。同时后颈被用力捏住。   啊啊啊啊又不是猫啊狗啊的,干嘛揪住后颈皮啊!!   正要大骂壮胆,忽嗅到恶臭袭来,同时不光后颈,连四肢竟也被箍住。   五马分尸。   木惜迟脑中蹦出这四个字,一时血都凉了。   想象着自己被像个布偶般扯碎,铁打的汉子也遭不住了。木惜迟左踢右打,奋力哭喊挣扎,却完全无济于事。   心中已无期望,木惜迟绝望地闭上眼睛。   正值此时,耳边嗖嗖两声,似有利器以劈风之势而来。木惜迟挣开双眼,只见雪白剑光闪动,在自己四周如游龙翻飞。不出多时,周身桎梏尽除,身子已软绵绵落入一人怀中。   “多谢相救……”话未说完,木惜迟已体力不支晕厥过去。   花影苔痕匆匆赶来跪下,都一副经过恶战的情状。   “属下该死,请主上责罚。”   南壑殊怀抱着木惜迟,冷冷看了跪着的二人一眼,一语不发。   “罢了罢了,好容易死里逃生,怎么又说‘该死’。”随后而来的青年形容俊逸,语意绵柔带笑,正是南岑遥。   南岑遥颠颠手,示意起身。花影、苔痕恍若未见,跪得笔直。   “起来。”南壑殊道。   “是。”苔痕满面惭愧站起,转身对花影道:“你可看清那东西是什么?”   “等我看清它,已吐了一筐了。单是味儿就能把人熏晕。哎……主上,等等我俩。”   木惜迟汗涔涔地伏在南壑殊怀中,稍有了些意识,两手紧紧抓着南壑殊外衣前襟,嘴里喃喃道:“幻觉……是幻觉吗?”   “不是幻觉,是我。”   听到这一声回话,木惜迟仿佛得了莫大的心安,彻底放松,沉沉睡去。   害,是我明哥。   经历了无数个惊险万状的梦境之后,木惜迟缓缓转醒过来。眼前浮影重重,半天才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玉白人影。   “二公子……”   “你醒了?”来人面若冠玉,举止挥洒,却是南岑遥。   他走近,一手搭在木惜迟腕子上,静静待了半晌后,面色转缓道,“无碍。”   木惜迟另一只手臂动了动,才发觉手心儿里攥着一样东西,可能是用力攥了很久,手都有些酸了。拿到眼前一看,是件雪白罩衫。正自讷讷。南岑遥向他道:“这间君来客栈已被设了结界,邪祟无法侵入,尽可安心住下。”   木惜迟想起苏哲,忙问道:“你们找到苏哲了吗?”   “放心,他眼下在另一处客房歇息。”   知道苏哲无事,木惜迟这才安下心。   “少主,你们怎么在这儿……”话已出口便后悔了,木惜迟心虚地掩了嘴。   真是的,自己偷跑出来,主人家还没喝问追究呢。你倒是先审问上人家了。   南岑遥却毫不介意,温言道:“想必你记得,与你同届的,有一名弟子迟迟未至。他名叫狄仁,至今仍是杳无音信。我去信数封到他宅邸,均石沉大海。近日,派出去查探的人回来说,狄仁位于都城阜新的宅院已久无人迹。我心下起疑,告知父亲后,便与壑殊赶至阜新追查那狄仁的下落。   “说来好笑,我打量既在凡间,此等事该是大理寺主理查办。我们便找去了那里。不料先是查出了一窝山匪,后又端了一伙强盗,总之收获颇丰,却唯独没有那名弟子的半点头绪。”说毕,唇角含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整个人如暖玉生烟。   “我们在阜新混闹一场,无功而退。恰逢一个声称从覃州避难而来的村民。我问他冬月里无旱无涝,在避什么难。听他说起这里的邪祟之事,我便同壑殊连忙赶来,可数次都与那邪祟失之交臂,总是赶到一处,一处已死了人。今日,我们又觅得踪迹,却在半空远远望见尘烟飞旋,知道这里正有人恶斗,忙认明了方向过来,见竟是苏哲对着虚空打斗,知是中了幻术,又听闻哭叫声,才又发现了你。”   木惜迟道:“其实也是幻术,对么?”   “不。”南岑遥摇头,“当时你周身黑气环绕,身上有无数只手在拉扯。壑殊最先发现你,驱剑斩断了那些手,这才救下你。”   “那些手……”   “是腐尸的断手,生前业障深重,易被邪术驱使。至于何人驱使,现下还不得而知。”   两人正说话,门外忽然响起吵嚷声。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七夕,提早更新啦~ 大家节日快乐。祝大家嗑的CP甜甜蜜蜜,幸福长久~ 第26章   两人正说话,门外忽然响起吵嚷声。只听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连珠炮似的说道:“我家主上吩咐我照看木公子,你这呆子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让开让开,我说你倒是快让开……”   又听一个憨厚的声音老实道:“少主正在房内,花……弟弟稍后再来罢。”   此言一出,登时像点了导火索。只听得:“弟弟?你才是弟弟!拐着弯儿骂人。南岑遥就是这样训导属下嘛!看我今天代你家主子教训教训你……”   “干戚,你又怎的得罪了花影小兄弟?”一个温柔绵长的男子声音由远及近。那憨厚汉子像是得了救兵,连忙委屈道:“没有没有,尺素,我没有哇。”   “干戚、尺素,休得扰攘。让花影进来。”南岑遥命令道。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少年跳进来,正是花影。看也不看南岑遥,径直扑到木惜迟床头,“木公子,你感觉怎么样?”   木惜迟正要回话,先前说话的另两人也进了屋,却是一纤瘦一壮硕,两个比花影略年长的青年。只听得二人肃穆齐道:   “少主。”   “少主。”   木惜迟这才想起自己见了南岑遥还未行礼,便扎挣着要起身。那南岑遥却抢先一步说道:“小不点儿,我免了你的礼。”   花影一把按下木惜迟,道:“他说免了你的礼,你只管安心躺着罢。再者说了,天底下对他多礼的人有的是,咱不去凑那个热闹。”   “小花影,身量长高不少,嘴也越发不饶人了。”南岑遥笑道。   花影恍若未闻,只对着木惜迟道:“木公子,幸亏主上救了你。否则你可不能这么囫囵个儿躺在这儿了。方才又有东西在客栈外头逡巡意图不轨,这家伙——”说着将南岑遥一指,“这家伙嚷了半日,差使这个,指挥那个。最后还是主上追了出去,主上去之前特意嘱咐我要好生看顾你。”   看顾个锤子!就你会说,一张小嘴儿成日里叭儿叭儿的。   正在这时,一道白影掠进屋来,往榻上瞥了一眼后,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站着。屋子里的气氛随之降到冰点,大家仿佛也都变成木头桩子。只有花影全无心肝地蹦哒过去,略一行礼,道:“主上。”   “如何?”南壑殊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   什么如何,说话没头没尾,谁知道你指的什么。没人则声。   “已经醒了,精神看着还好。”   木惜迟听出来这两人一问一答,说的正是自己。心道这人还真有趣,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盯着南壑殊看了会儿,越盯越觉得他装束有些奇怪。过了半晌才发现是他没有穿罩衫的缘故,所以显得身影比旁人单薄许多。又忽的想起自己一直攥着的这件雪白罩衫,再看看南壑殊。   敢情是我扒了他衣服?   屏退了各人侍从,南岑遥走到南壑殊跟前问道:“怎样,追到了吗?”   “没有。”   “你可看清那邪祟的形貌?一般来说,这邪祟的凶恶之气越重,我设下的破玄结界的反应就越大。可是直到这邪祟来到近旁,破玄结界也毫无动静。或许这邪祟并无伤人之意?”   “或许就不是邪祟。”南壑殊一字一顿道。   南岑遥一愣,尴尬道:“是了是了,呃……兴许为兄看错了……”   气氛继续从冰点往下降……   “遇上个人。”半晌后,南壑殊淡淡道。   南岑遥忙赶着问:“谁呀?”   南壑殊道:“菩提道掌门。”   南岑遥提高音量道:“重阳?”   南壑殊睃了南岑遥一眼,意味深长地略点点头。   南岑遥面上又是一尬,尬上加尬道:“叶……叶重阳。”而后又自言自语道:“怪哉,覃州与菩提道相隔万里,重阳……叶重阳为何会现身此地啊?”   南壑殊给自己倒了杯茶,漫声道:“愚弟也十分疑惑,他却说自己难舍旧情,此行专程为了兄长而来。”   南岑遥胸如鼓槌,两耳嗡嗡,颤声道:“他……他竟……”   南壑殊拈着茶杯冷冷盯住南岑遥,道:“兄长,醒醒。别做梦了。”   南岑遥脸红心热了半日,这就一盆凉水迎头浇下。   回过味儿来。原来南壑殊编瞎话儿奚落自己。   他也并不恼,嘴角仍然噙着招牌微笑,先哈哈两声聊作自嘲,又问道:“那他究竟做什么来?”   南壑殊道:“我追到湖边,眼看要将那物什降伏。叶重阳就在此时冲了出来。只耽搁了半刻,那物什便逃得无影无踪。”   南岑遥道:“叶重阳脱胎于巫族灵珠,本是致阴之躯,幸而早早从巫族脱身出来自立门户,此后也算安分守己,六界上下才容得他一席之地。自从做了菩提道掌门,他一向不问世事,怎的也来到这是非之地。”   南壑殊道:“恐怕不是巧合。”   南岑遥皱眉半日,忽而又道:“对了,壑殊,你追的那物什是不是毛茸茸?或者长得怪头怪脑?总之,不是人形?”   南壑殊略忖了忖,道:“确然如此。”   南岑遥“嗐”一声抚掌笑道:“那便是了,重阳……兄随身带着一个口袋,自诩堪比弥勒佛的如意乾坤袋。里头盛着他踏遍三川五岳搜罗来的精怪。恐怕是哪只调皮的家伙从口袋里逸了出来,碰头碰到这里,赶巧教咱们遇上了。”   南壑殊听毕也不理论,只顾喝茶。   南岑遥不死心地问:“他就……他就没说点儿什么?”   见他冥顽不灵的样子,南壑殊眼中又渐渐含上讥诮,正欲开口,南岑遥先抢着道:“不不不,我不想听。你又要挤兑人。”   南壑殊寒冰般的面上化开一个浅笑,“兄长,他确实向我打听一个人。”   南岑遥露出一副木逢春的面目,待要说话。南壑殊眼睛却朝着木惜迟看过去。虽然只是一瞬,但南岑遥已捕捉到了。   “小木头?他打听这孩子做什么?”南岑遥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适才的温柔笑意褪得干干净净。倒是南壑殊仍旧一张冰山脸,淡淡道:“不知。”   离君来客栈八百里的碎银湖边。   叶重阳看着那一团乌漆嘛黑的残云问到:“怎么样?看清了?还活着么?”   那团残云呜呜咽咽道:“我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他南家老大一顿乱嚷给震得胡须都断了三根,又紧着给老二一顿稀巴烂地狂劈,魂都要碎了。叶公子,你看看我尾巴还在么?”   叶重阳依言看去,半晌才勉强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看的。”   “……”   那团黑云呜咽两声,后腿一蹬,消失得无影无踪。   “腓腓!腓腓!”   叶重阳喊它不住,两手拢在嘴边,朝着它离开的方向高声道,“没——有——尾——巴——也——挺——好——看——的——”   静静的碎银湖微微漾出一圈圈波纹,聊以回应这毫无说服力的安慰。   叶重阳以手撑头,颇为烦闷。遥想当年九死一生从巫族脱身,收留许多或误入歧途或灵力低微无法自保的神兽精怪,又放下身段广结天下修士道友,这才创立了菩提道,可谓筚路蓝缕。后来渡劫一场,心灰心伤,竟久久走不出来。飞升后本想着就这样撸撸猫下下棋淡泊一生,怎奈何……   “怎奈何我终究难忘先巫皇旧恩。我既窥得天机,知道他老人家并未身死,前番又忽感应到他老人家些微气息,怎的我追至覃州,气息又淡去了……我本是巫族灵珠化身,对于巫皇的气息绝不会弄错。”   “那个君来客栈……”叶重阳暗暗苦思良久,又连连恼恨道:“最棘手的是,竟遇上南岑遥那个家伙,真是冤家路窄!嗳……无奈兹事体大,少不得耐烦着与他周旋罢了。”   ————————   君来客栈。   南岑遥终于被他弟挤兑得在屋里待不住,悻悻地出去了。屋内只剩了南壑殊和木惜迟两个人。只见南壑殊小口小口吞下了半盏残茶,施施然起身,从木惜迟手里拣起自己的罩衫好整以暇地穿好。十分自然地坐到了榻边,目光直直盯着木惜迟。   好半晌不说话,木惜迟被他盯得浑身发毛。   “你……”   木惜迟还没“你”出所以然来,南壑殊过来一把撩起他头发,手掌握在后颈微一用力,木惜迟顿觉后颈一凉。南壑殊又执起木惜迟一只手,掀起云袖,腕子处赫然一圈鲜红指痕。继而将他袜子褪去。脚腕上同样是一圈血印。   南壑殊将木惜迟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盯着那一圈触目惊心的痕迹看了半盏茶的工夫。木惜迟有些不自然地问道:“有问题吗?”   南壑殊道:“有。”   木惜迟忙问:“什么问题?”   南壑殊道:“抓住你右脚腕的那只手只有四根手指。”   “嗯?真的诶!”木惜迟把脚收回来,自己抱着看了看,发现还真是,“这么凌乱的伤痕你也能一眼就看出来。真厉害!”   “一眼看不出来,多看几眼便是。”   “……”   不知为何,木惜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四根手指又怎么了嘛?”   作者有话说:   有俗谚云:“九九重阳日,众仙升天时。”因此“重阳”二字是很具备道家特色的,与道教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叶重阳脱胎于道教文化,和书中主角一样,是道家修仙一派,可他又崇尚佛教。道家出身,尊崇佛法。因此是个矛盾重重的人物。努力与自己的原生血统抗争。其术业也特别,因而能出奇制胜,但遇到高手也只好吃瘪。 虽然是青年公子的模样,但他年纪很大,是贯穿始终的人。能看透很多,但也有些东西他不知道。 叶重阳有些边缘,但也不能说他是方外之人,因为“方外”这个词也是道家的东西。所以思来想去怎么定义他,就只能说异类而已。 其中为了情节需要,关于道家和佛家的有些东西,没有那么严格,所以如果有错处还望小伙伴们海涵。 第27章   “那……四根手指又怎么了嘛?”   “覃州城中数起邪祟杀人案件,那些被分尸的受害者,有部分残肢失踪。其中一个人丢的便是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   “啊?”木惜迟惊呼出口,“少主方才告诉我,那些抓住我的手都是尸手。那这就对上了。少主还说,这些手的主人是因为业障深重才易被驱使。你说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坏事?”   “你也不问他们为何都来找你。”   木惜迟正欲回答,只听楼下大堂一阵桌椅倒倾的嘈杂声。两人对视一眼,都起身出来,向楼下赶去。   木惜迟走得慢些,刚来到楼梯中段,但见花影正挥剑朝一个青年公子劈去。那公子身着一身天青色长衫,手无寸铁,只举着一柄折扇勉力格挡。   精彩的是,南岑遥在其间穿梭来去,倒比他两个更忙上十倍去。又恐那公子被花影刺到,又恐花影让折扇上的罡力中伤,因此忙的不堪。   三人缠斗中,那青年公子忽的瞥见客栈楼梯上立着的一道伶仃侧影,一时晃了神。   就这么瞬息的不妨,花影立刻占据上风,连续几招打得那青年公子狼狈不堪,节节败退至客栈门外。花影还要去追,被南岑遥一把拦下。花影犹自不甘,又一剑朝着南岑遥劈过去。   南岑遥没了掣肘,轻轻一弹指将花影的剑芒挡开,再广袖一挥,只见花影剑已脱手,人也失去重心,往地上跌去。南岑遥爱怜心起,拦腰一扶,四目相对,来了个眉目脉脉,两情依依。   “咳!”   不知谁嗽了一声。南岑遥倏地警醒,一时松开花影。   “拿着。”南岑遥将剑朝着花影一掷,强装严肃道,“这次是个教训,不得再犯。”   花影也登觉失态,红着脸接了剑,忍气吞声退到南壑殊身后,眼睛却淬了毒,朝着门外寻找着什么。   木惜迟走下楼,那公子已打着扇子,迈步返回客栈大堂来,站定后笑道:“是是非非地,我偏要做这明明白白人。”说着将折扇收起,对着南壑殊和南岑遥轻轻一点,又搁在手心里敲得啪啪作响,“咱们连着两次巧遇,还说不是有缘?”   这青年公子丹唇不启时显得有一丝疏离感,甫一开口,竟又带着三份虚实难辨的笑意。又骄矜,又落拓,让人看不明白。   南岑遥满面含笑道:“舍弟提起时我还纳闷儿,怎的两耳不闻世间事的重阳兄竟不惜万里迢迢来到此地啊。”声音里透着蜜意百端,油情万种。   他重阳兄展开扇子将面一掩:   “呕——!”   片刻后叶重阳正色道:“我嘛,萍踪浪迹,并没个一定的去处。喜欢了,千里万里不在话下。不喜欢了,只愿在家给我的精怪们洗澡。这不,愚弟行经此地,恰闻这里闹邪祟之灾,却不想巧遇二位世兄。既如此,咱们携手除祟岂不是好?遥想当年临封之好……”   “你菩提道与我无念境远隔万里,哪里临封了?”苏哲在一旁插嘴道。他此时也刚醒来不久,头发还乱蓬蓬的。   叶重阳歪着头冲苏哲道:“这位小兄弟有所不知,我与你家少主曾有同桌之谊,怎么不算‘临封’了。”   南岑遥听了大叹一口气,道:“念兹在兹,念兹在兹啊……”   叶重阳:“……”   要点碧莲!   叶重阳又瞧见了人丛之后的木惜迟,笑道:“这位小公子面相不俗,一看就是南家嫡系子弟。”说毕,叶重阳一步当三步,连飞带飘,转眼就到了木惜迟近前。   “这位并非我南氏中人,却是鄙府的及门弟子,木惜迟木公子。”南岑遥向叶重阳介绍道。   叶重阳假作惊讶状:“不可能,绝不可能,这气派绝不可能只是个及门弟子。待我细瞧瞧。哎哎小公子,你衣襟皱了……”   一行说着,一行手已伸来。站在近旁的南壑殊眼中登时横出杀气,擒住一握,反手一拧,叶重阳的手臂便以一种十分不寻常的形态扭曲着。然而这厮似乎有百折不挠的勇气,竟整个人顺着扭曲的方向横转数周,还未落地,便伸出另一只手向着木惜迟抓过来。这一次没防住,叶重阳手指已碰到木惜迟。   南壑殊怒不可遏,手上真气充盈,像只鹰钳一样冲叶重阳心口袭去。可这一招还未及落到实处,叶重阳已经像是受到另一股力量的攻击,整个人往后退去,荡出数丈之远。   街上的民众看到这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公子哥第二次飞出客栈大门,都有些纳闷儿。   叶重阳艰难撑起上身,“哇”得吐了一口鲜血。而刚才碰到木惜迟的那条手臂,正兀自颤抖个不住。   “巫族。”   这两个字的结论是叶重阳几乎用命换来的。   当年他从一枚珍稀无比的灵珠修炼出仙胎,在巫族族内享尽尊荣繁华。却在随巫皇至西天如来处听宣说大乘佛法之后,心性中的混沌无知变得澄净清明,仿佛大梦觉醒。他向巫皇央告脱离巫族灵珠的身份,甘愿追随佛祖,做其万千信徒中微渺一粟。巫皇仁慈端厚,虽不舍,仍以他心意为重,答应了他的请求。然而风、火、雷、电等十二祖巫虽摄于巫皇旨意没有明着阻拦,暗地里却不肯轻易甘休。他们在叶重阳身上痛下了十二道巫咒,令他不得再踏足巫族领地泽,不可触碰巫族任何一人、一物乃至一草、一木,否则将魄散魂飞,永不超生。   因而他刚才的试探行经完全等同于自杀。他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在万年前那场旷世经年的围剿中,巫族叛军上至首领下至兵卒,巫皇及嫡系亲眷已身死魄散,只余下少量旁系后代遭囚于蛇巫山,被上古封印困住,逃脱不得。他绝不信会有巫族的人现身此地?   当然,这个人也不是巫族中人,否则叶重阳早已如巫咒所言魄散魂飞了。但此人必定和巫族有着隐隐的牵系,才能在一触之下,伤他于无形。   叶重阳一把抹去嘴角的鲜血,站起身来,十分不讲究地两手在身上胡乱拍了拍灰尘。“啪”一声打开折扇,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又双叒一次重新走进了客栈。   “啊哈哈哈……木公子是罢?莫怪莫怪。我们这样的寒门小卒没见过什么世面。刚才看见公子身上衣服的纹饰新鲜别致,仿佛活的一般,就想摸摸看,是不是什么灵兽的精魄附在上面。现在想来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哈哈哈……”   “……”   “……”   没人吭声。   社交担当南岑遥此时处境尴尬,不便说话。花影乍见情敌,更是恨不能将叶重阳千刀万剐。南壑殊防着他对木惜迟动手动脚,也是充满戒备。一时间,大堂内竟无人理会叶重阳。   “咳咳……嘶……”大冬日里,叶重阳展开折扇呼啦呼啦扇风,鼻涕不期而至,尴尬却依然如影随形,如胶似漆。   “呃……我方才凑近了发现,木公子面色苍白,气息短促,莫不是染上了什么病症又或是……”叶重阳饶是脸皮再厚,也实在撑不住了,他十分不情愿地用眼神向南岑遥求救,毕竟他是这里唯一有可能搭理自己的人。   “重阳你说的没错。”南岑遥收到信号,赶着忙着接嘴道,“木公子先前受到邪祟袭击,这才苏醒过来。”   “嗐呀。”叶重阳抚掌道,“在下不才,略通些医理。不若让在下为木公子诊一诊,如何?”   南岑遥才要答话,花影喝道:“好你个叶重阳!你通的那些医理,全都在你那些怪物妖精身上,如何敢大言不惭地说要为木公子诊治!”   叶重阳玉白的面上绷了绷,瞬息间又恢复一派落拓无谓的山林逸气。“花影仙君有所不知,鄙人行医济世已近万年。当鄙人还是枚灵珠时,便是谁吃了即可起死回生的。因此,鄙人的医术实属天成。然平常无人可医时,可不就只能医一医我的精怪们了。”末了,又悠悠补上一句:“那时你在哪里呢?哦……还没有你呢。你爹你娘恐怕尚在哼哧哼哧卖力地结你这颗仙胎呢!”   花影一听之下,不由热血都往脑袋顶轰隆乱冲,双眼中刀光剑影腾腾而起,立刻就要过去拼命。南岑遥忙得又拦在当间。趁两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之际,叶重阳已踱步到木惜迟身前,却对着一旁的南壑殊道:“可否借木公子的左手诊一诊脉?”   南壑殊眉间如聚霜雪,好大一会儿后才浅浅点了点头。木惜迟卷起袖子将手往前送了送。叶重阳也不碰,捏着展开的折扇谨慎地挡在中间,皱眉凝神盯着那一圈红痕看了半晌,忽的一口气逸出,接着整个人往后连连退了数步。鸡皮疙瘩顺着脊梁骨层层爬上来,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再也抑制不住,激得全身骨头都在发颤。   南壑殊见状,蹙紧了眉心,沉声问:“何事?”   那边南岑遥听见,便顾不得和花影厮闹,也赶着来问。   叶重阳勉强定了定神,踌躇半晌,还是开了口。   “是巫族。”   轻飘飘的三个字犹如一滴清水溅入了烈火烹油的锅中。所有人闻声变色。尤其南岑遥,顷刻间将惹花戏柳的心全抛开,冲过来双手掐着叶重阳臂膀问:“你说什么巫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嚒!”   南岑遥惊急无已,“巫族万年前就覆灭了。天帝仁慈,才容得极少旁支余孽苟活下来,囚于蛇巫山。这是举世皆知的。我太乙山无念境奉天帝之命世代看守巫族余孽,万余年妥当无虞。叶掌门岂可生安白造,轻易妄言!”   叶重阳面色惨白:“我也情愿这都是我的妄言。可……你看那红痕外一圈,那是火蛇印,原是祝融祖巫双耳上火蛇蛇信的形状。”   南岑遥听了忙上去看时,发现果然如此,只因形态凌乱,又裹在血迹淤痕里,所以先前才没注意到。一时把脸也黄了,怔忡无语。   南壑殊道:“打上这个火蛇印会怎样?”   叶重阳道:“火蛇印是巫族给即将被行刑的囚犯上的烙印,烙印本身并不伤人。况且如今巫族已遭灭族,这个火蛇印再没有任何意义了。”转而又向木惜迟道:“木公子,此事重大,你快些将前情于我细细道来!”   木惜迟不敢怠慢,便同着苏哲你一言我一语说了。遇到模糊的地方,叶重阳不住追问,逼得木、苏二人挖空心思,片言也不曾漏下。   “风铎?”南壑殊、南岑遥齐声道。   “是……”苏哲怯怯地道,“那家酒肆屋檐上悬着一串风铎。”   “先前为何不说?”南岑遥急问。   “先前我们不觉得有甚要紧的,因此没说。”   南岑遥又问:“你们可曾亲眼见到风铎,还是只听到声音?”   木惜迟想了一回,道:“只听到声音。进门的时候,声音从屋檐处传来,我和苏哲理所应当认为那里悬着一串风铎。后来,我也是循着那风铎的声音才跑出来。”   “嗐!”南岑遥以拳击掌道,“那狄仁的宅邸内也正有这么一串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风铎!” 第28章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良久,叶重阳才道:“是蛊阵。那风铎声便是连接现实与幻境的媒子,也是破除幻境的关窍。”   南岑遥面目可说是惨无血色,哑声道:“是巫族的秘术么?”   叶重阳道:“非也,只是基础术法,只因万余年来,世间已无巫族行迹,术法也随之匿迹。此际倏然现世,即便是巫族最低阶的术法,也几乎无人识得。”   南岑遥勉力维持镇静:“看来,狄仁或许是其中关决所在。我等应立即返回狄宅,再行查探。”   一行人赶至都城阜新。   狄宅坐落于阜新东北处一片山林之前,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   这倒是个远离尘世,适合清修的好地方。只是如今却蟏蛸满墙,衰草连横。   众人从大门进入,刚来到二门,南岑遥摇头道:“不对。”   众人不解,问其缘故。只听他道:“才一日辰光,这里的景象却天悬地别。壑殊,我们前日来时,这里虽然也是久无人居的模样,可绝不至现在这般,是与不是?”   南壑殊似乎也在思索什么,闻言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木惜迟道:“不是有风铎么?怎也没听见风铎声?”   在覃州那家酒肆门前头一回听到风铎声,木惜迟就只觉森森可怖,不像寻常。因此便对着风铎念念不忘起来。   叶重阳道:“一个蛊阵的媒介不拘是什么,兴许风铎只是被他恰好选中。说不准还有别的。”   木惜迟明白过来,连忙又问:“那咱们此刻兴许仍在幻境中了?因此眼中所见才会与先前少主和二公子来时不同?”   “不对。”南壑殊忽然舍得启开尊口,“此人两次施展幻术,用的都是风铎作为……”   众人翘首以盼地听他说话,忽见他卡了壳,叶重阳立刻赶着提醒:“作为连接现实与幻境的媒介……”   不等他说完,南壑殊:“因此,我推测他只懂得用风铎布施蛊阵,或许是偶然自哪里偷师习来,掌握得并不熟练。”   叶重阳:“我好心提醒,你怎么不道谢?”   南壑殊不理他,继续道:“此时大家眼前所见的方是真实的现实,而兄长与我先前所见反是幻象。”   听毕,众人都道有理。因而卸下防备,分头来至正房、厢房、下房乃至雨廊上察看。   一盏茶工夫后,众人齐聚内院,各人均是一无所获。   南岑遥号令道:“大家先行在此驻下,以待邪祟回头反扑,可一举将其拿下。”   在堂无人反对,便依言行事。   至掌灯时分,木惜迟闲来无聊,信步溜达到书房门口,听见里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只听苏哲的声音道:“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做禅。呃……什么意思啊?”   另一个声音笑道:“这是句偈语。意思是修行不拘形式,可以剃了头去寺里做和尚,也可像我这样身在化外,心在佛门。”却是叶重阳。   苏哲道:“喔……其实你臭美,所以不肯剃头罢。那这一面画的什么东西?这只鸟好多脑袋,好丑!”   “呔!”叶重阳怒叱道,“无知小童!这是天底下最后一只鵸鵌,原本栖息在我这袋中,忽然一日不见了,我遍寻不着,思念无以,便画了她的像在扇面上聊解相思。”   苏哲傻呼呼问:“她是你媳妇么?”   木惜迟从门缝里看得真切,闻言笑着推门而入道:“鵸鵌这么多脑袋,叶掌门想温存都不知道先亲哪张嘴了。”   苏哲见他来了,兴头头拿着叶重阳的折扇给他瞧稀奇。又问:“她如今哪儿去了你也不知?”   叶重阳道:“我说天底下没了,那自然在天上。我一直疑心她已经被天庭逮了去,再不幸,已经成了一盘佳肴。”   木惜迟却对他腰间别着的一个锦绣荷包感兴趣,笑道:“叶掌门真爱娇。又不是那闺阁小姑娘,大男人身上时时别着个香囊是做什么?”   叶重阳笑而不语,伸出两根手指去到腰间轻轻一拈,一个毛茸茸的大团子从那荷包开口处一闪,滚到地上。   “喵呜,喵呜,喵呜……谁扰了小爷清梦。喵呜……看小爷我将他就地取材,就汤下面,就地正法!”   木惜迟瞪大眼睛一瞅,竟是只肥猫。   叶重阳笑着撸猫头:“他叫腓腓。”   木惜迟、苏哲异口同声道:“是挺肥的。”   那肥猫一扭头,眯着眼睛道:“哪里来的傻子!是腓腓!不是肥肥!可恶,真真气壮山河,气喘吁吁,气死我也!”   叶重阳一面给肥猫顺气,一面解释道:“他才开始学成语。”   木惜迟便不敢吭声了。只等叶重阳将肥猫哄回袋中,才纳罕道:“你这袋子倒厉害了。小小一只,竟然能盛下这么肥一只猫。”   叶重阳听毕,笑得腰都打不直。“这算什么,连你们进去了,也要迷路的。”   苏哲道:“连我们也盛得下?”   叶重阳哈哈大笑道:“你可知我这里一共多少只精怪?”   苏哲张口就问:“多少只?”   木惜迟听口声,已猜着数目不会少,便问道:“它们难道不闹架么?”   叶重阳道:“袋里有房间,可是一户一间,绝不混居,何来闹架一说。至于多少只嘛,因着它们时时窜门子,又都是没心眼的动物,兴致起来了,造个小兽也是常事,所以究竟多少只我还真不清楚。只记得上一次兽口普查,还是十万三千五百只。这还没算上尚在腹中揣着的。”   二人听了,无不称罕。   见他们这反应,叶重阳也很满意,“我这宝贝谁进来不赞一句,‘有如乾坤新宇。’本来要叫乾坤袋的,可是咱们弥勒佛的法器就叫乾坤袋。我横不能与他老人家撞了忌讳,正好,那时有一名仙家进到我这袋子里,说了句‘别有洞天’。我索性便叫它‘别洞’。”   “别动?”   “正是!”   “什么破名字亏你想的出来。”   “这不是我想的,都是机缘。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名字都很拗口,不比我这个来的有趣妥帖。”   一语未了,“别洞”扎口的穗子抖了抖,自里面又翻出一只精怪,跪地便砰砰磕头,大声道:“公子不好了,口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万兽迷,雌兽们都被他迷住了,其他雄兽们要么都找不到对象,要么天天被戴绿帽子,不少抑郁而亡,甚至有的生出了报复性兽格,大开杀戮,誓要屠尽口袋内所有水性杨花之雌兽。不过几日工夫,袋内精怪数目锐减。再这么下去,怎可了得!还请公子决断。”说毕又磕了几个头。   叶重阳听罢神情严肃,立时要进入“别洞”中察看,木惜迟和苏哲均蠢蠢欲动也想进去一探究竟。   可“别洞”里毕竟古怪,谁知有无危险。再加上今日方初识叶重阳,虽见其温柔随和,却终究难知底细。是以心中疑虑。要是有个可信的人能陪着一同前往就好了。   木惜迟便想到南岑遥。叶重阳一听这名字,当即严厉拒绝。   木惜迟便同苏哲一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通忽悠,等他稍松了口,又去央告南岑遥。   南岑遥见两个小家伙如此信赖自己,又听见事关叶重阳,可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于是四人一齐进入“别洞”之中。   触目便是黄花满地,白柳横坡。云荼灿烂,如火如锦。远处亦有苍苍群山,莽莽平野。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当真是飞尘不至,别有洞天。   叶重阳领着三人走上一条石子漫的甬道,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   “重阳啊,这里的景物都是你布置的?”没紧要人在跟前,南岑遥也不拘着称呼。   叶重阳一哂,“难不成还是你么。”   南岑遥不以为忤,反笑盈盈道:“重阳啊重阳,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   木惜迟见叶重阳脸色不好,连忙拿话岔开,“叶掌门,这‘别洞’之内也有四季轮回么?我见道旁柳吐浅碧,丝若垂金,并不像如今这时节该有的景象。”   “木公子燃犀温峤。确如你所言,这里的时光比外面可不一样。外面一日,这‘别洞’内已百天。”   木惜迟又道:“营造也很特别。有好几处房舍的屋顶形状是我从未见过的。”   叶重阳道:“这里的泉石林木,楼阁亭轩都是仿造五湖四海内我所见所闻中新奇别致的。喏,这是徽派建筑,那个是苏州园林。那头那个嘛……是西方世界叫什么哥特式教堂的,我觉得好看,照搬了来。”   三人一壁行路,一壁说话,却连半个飞禽走兽的影子都不见,四人不禁思索,会是谁这么大魅力,能有这万人空巷的实力。   正疑惑着,前方雾气中影影绰绰有个人急奔而来。只见他白衣胜雪,楚楚谡谡。   “壑殊?”   “二公子?”   “啊?”   三人三口,惊呼出声。   魅力值匹配。   功夫匹配。   体力匹配。   唯独不匹配的是,这个想法本身太狂野了!   难道那个淫遍万兽的家伙竟是这朵高岭之花??!!   作者有话说:   今天粥末,提早更(* ̄︶ ̄) 第29章   木惜迟感到胃里一阵绞痛。   真是禽兽不如!不,他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他是连禽兽都不放过!   苏哲讷讷道:“我就知道,二公子有这能耐……”   “壑……壑殊啊,你怎么到了这里了……”南岑遥有些难以启齿。   南壑殊道:“我来找驹子,他不在马厩里。我循着踪迹就找到了这儿,结果好大的地方,竟似鬼打墙,便迷了路。”   四人一同松了口气。   叶重阳道:“水济兄不必惊慌,此地乃我随身携带的锦囊之内。我认路,水济兄跟紧我不要乱闯。”   叶重阳又将前情向南壑殊如此这般地说了,“所以……所以你刚才突然出现,我们都以为……咳咳……都以为那什么……”   南壑殊脸色哐啷啷跌落三千尺。   南岑遥深知自己这二弟的脾性,恐叶重阳会有生命危险,忙得嗐声顿气地与他使眼色。   叶重阳视而不见,接茬道:“咱们先找一家问一问,探探情况再说。不过我这里的精怪,如若在门上挂了个手牌,则表明屋子里正行那双修之事,咱们暂且不要闯入,这是我给它们的底线。”   “那门上若没有手牌呢?”   叶重阳答曰:“便可以随意进出,百无禁忌。”说着推开一扇没有手牌的门,五人一踏进去,便看见触手纷杂,盘满了屋子,似乎还有短促虚弱的呼吸声。   四人皆一瞬明了,唯独苏哲不知所以,还欲进去看真切些。叶重阳大喊:“打搅了!打搅了……”   关门退步而出。苏哲不解,“怎的了?”   南岑遥握拳抵在唇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这家像是情到浓时大意了,竟忘了挂手牌在门上。”   余者都有心病,从脸到脖子都浮起一层薄红。只有苏哲还满面疑惑,“你不是说双修时才挂手牌嘛,刚才我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在双修啊。”   南岑遥嗐声道:“你这孩子是块榆木不是!精怪双修时都难免现出原形来,模样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自然和人不同。不过话说回来,怎么你跑进去说什么见与没见,你……见过?还是说你已经……不对不对,你如今才几百岁?”   苏哲暗道不妙,说话都结巴了,“我我我……我没有……”   叶重阳盯着苏哲瞧了会儿,拿折扇敲敲他脑袋,对南岑遥道:“从方才的反应看,他根本未经过事,大抵是从凡间话本上看得罢。”   说完转身出去,余者都不理论,跟随其后。   才回至主路,只见那家的门忽然被猛得自内打开,里边夺路而出一个衣衫不整、满面仓皇的人,正与叶重阳他们看了个对脸儿。   原来是个俊俏公子,雪白中衣堪堪挂在臂上,敞、胸、露、怀的。   南壑殊一瞥之下面目惊变,暴喝一声:“飞电!”   木惜迟:!!!   他竟是飞电么!   那白衣公子面现靡费之色,恍恍惚惚走过来跪倒在南壑殊脚畔。   木惜迟稀罕道:“飞电,原来你能化人形啊!”   飞电微微抬眸,不知该不该回复他,犹豫片刻,低声道,“是的,木公子。”   南壑殊咬牙道:“孽畜!你究竟做了什么!想讨死么!!”   飞电垂下脑袋,痛悔无已,“主人杀了我罢。”说着眼泪簌簌而下。   南壑殊手已抬起,正要击下,木惜迟忙拦住道:“我看他似有隐情,不如你先听他说罢。”又对飞电道:“究竟怎么了,你倒是解释一二呀。”   飞电泣道:“我亦不知怎么了。我真的不知啊木公子。”   木惜迟道:“那便说说你先头在做什么,怎的来了这里面的。”   飞电想了一回,方道:“我先头在马厩里,并没做什么,不过吃草罢了。那儿有一捆干草料,我想那必是主人为我准备的。我吃着草,竟渐觉体内如焚,神志昏聩,等我清醒过来,我竟……我……竟正在做那等荒唐事体……我正要自裁,遥遥看到主人过来,想着给主人磕个头就自裁的。”   说毕举手就往天灵盖上挥去,木惜迟忙又拦下。心说怎么和你主子一样,是个一根筋啊!   “这不是你的错,恐是那草料有异。”   “真的?”飞电如获救星,面上露出喜色,“依木公子说来,飞电并非那等淫、乱之徒,竟是遭人暗算?”又向南壑殊殷殷切切道:“主人……”   南壑殊半晌道:“我会查清楚,你先起来。”   木惜迟巴不得一声,忙扶起了飞电,一面又想,这个事千千万万要保密,否则驹子好好的坐骑界男神的名声就不保了。不仅如此,南壑殊的雅名恐也要被带累。于是向众人道:“大家过来,咱们都设个誓。日后对此事休得再提,更不能对旁人说去。若说了,便应了誓。”   各人知他心意,都道有理,遂逐一起了誓。唯独南壑殊独自冰凉。   木惜迟拍拍驹子脑袋安慰道:“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只是那草料需得好好查一查。”   那飞电自此对木惜迟千依百顺,感念非常。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如今众人虽不理论,然叶重阳作为“别洞”的主人,却不能就这么算了。只听他厉声道:“你究竟祸害了我多少精怪?”   飞电闻言,只得又跪下道:“我也记不清了,大约从进来的一路上……便一直到了这里……或许……”   “从南到这里一共两千多间房舍。每间房舍里就算有一只雌兽。还不算在路上浪的。有一个算一个……”叶重阳五内俱沸,浑身乱战,在心里呐喊出一个声音——   “可太太太好啦!!!!!”   那飞电可是天上地下排名首位的仙驹上上品!“别洞”里那些诸如独眼怪、臭鼻虫之类没见过世面的精怪居然有机会染指他!   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呐!   仙驹的骨血一旦留下,那还不是瓜瓞绵绵,福泽永延,一代更比一代强!   叶重阳喜的满面红光,脸上已经快要绷不住了。飞电见他面色扭曲,以为他怒极,更添愧悔。   南壑殊见状也纡尊降贵,向叶重阳郑重施了一礼,道:“壑殊驭下不严,致使叶掌门蒙受损失,我主仆在此但凭处置,绝无怨言。”   叶重阳正受用,心道,但凭处置?不若你也在“别洞”内留下骨血便甚好了。口中却说:“无妨,多半飞电也是无辜,还是速速查明真相要紧。”   说毕,带领一行人出至“别洞”外,来到狄宅的后院。只见马厩内已无草料。飞电道:“许是我恍惚间竟吃光了。”   众人听罢倒不理论,自行四散在附近寻查。   苏哲忽然道:“这是什么?”   木惜迟闻言看过去,见他蹲在地上,指尖沾了些白色粉末,正欲凑近鼻子嗅一嗅。木惜迟连忙喝止道,“小心,先拿给叶掌门看看。”   叶重阳听到动静也走来,苏哲便将那粉末所在指给他看。   只见从马厩的料槽开始,直至后院中央的一口井边,淋淋漓漓地散落着些白色粉末。那粉末在马厩里居多,越往外便越少。不细看绝对看不出来。   叶重阳将木、苏二人赶至自己身后,拾起地上一只木棍,轻轻挑了一些,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玄色的帕子垫在下面。细看了半晌,这才凑近鼻端嗅了嗅。   “销、魂散。”   苏哲忙问:“销、魂散是啥?”   叶重阳没好气睨他一眼:“偏是你又来问。销、魂散,顾名思义,蚀、骨、销、魂用的。”说毕又向余人道:“大家在后院好好找找,看哪里还有这类粉末。”   众人听了便依言找寻起来。原来这后院竟遍布药粉,像是被风吹散后,分落各处的。其实统共只有一包,散落之后,凡人眼力根本无法察觉,幸而是这些人。   南岑遥问道:“这销魂散是哪里来的?”   叶重阳道:“数年前,宫廷内曾有一名皇子因服用此类助兴之物丧命。皇帝一怒之下颁布禁令,国内再不准流通此物,违者按欺君论处。因此,此物实非常见,如今唯瓦舍勾栏内方藏有少许。”   余者听毕心下怃然。这狄仁究竟做了些什么!幻境是他布下的么?又为何一个修道之士的家中会有销、魂散?还是在马厩中。愈想下去,众人心中厌恶愈甚。   苏哲却在这时抚掌道:“那还不简单,从此地往南边二十里,便是护城河,河上有阜新城内最出名的花舫技院。咱们拿着药粉去那里问问去。”   “……”   “……”   众人一齐回头看他。且要属南岑遥、南壑殊两人目光最凌厉。   苏哲摸不着头脑,迷瞪地望着木惜迟。后者直看了他好大一眼,他才醒过闷儿来,忙道:“这些都是听我叔父讲的,他老人家平常专爱给我讲这些……”   还是叶重阳向佛之心,慈悲为怀,见他着实憨得可怜,忙用话岔开:“纵要去花舫,咱们这一干人横不能红口白牙地直接问到人脸上去,须得扮作恩客,不引人注意,才好暗中察探。人多恐生疑。可单枪匹马又没有照应。当从尔等中择其一二随我同往。”   叶重阳一一走过众人身前。   看到苏哲时,摇摇头,略了过去。   看到南岑遥时,假装看不到。   经过飞电时,将他松垮的左右纫襟向中间拢了拢,如一个慈爱的岳父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经过花影时……没有经过,他绕了个大圈,不敢靠近。   然后是苔痕。不熟,无法合作。   没办法,矮子里面拔将军,只拔出了南壑殊和木惜迟。   木惜迟想瞧南壑殊的热闹,如果南壑殊去,他也是一定要去的。南壑殊作为无念境二公子则不能任门中弟子只身范险。因此,二人竟都没有别话,只听从叶重阳安排。   三人即将出门时,苏哲又殷巴巴地追着说:“最大的那一只花舫名叫盈春苑,最豪华,登船的客人最多……”   三人给了他两记眼刀,把他钉在原地。只有木惜迟不忍地冲他摆摆手,意思赶紧他娘的消停儿闭嘴罢。   作者有话说:   种、马——飞电 百年处、男——苏哲哲 行家啊——南岑遥 心病——木惜迟 心药——南壑殊 第30章   时近三更,夜风婆娑。黑丝缎般的河面已是点点璀璨。管弦之音丝丝缕缕,勾魂摄魄,教人止不住的心旌荡漾。那些如水晶宫殿般的花船上张灯结彩,正一齐往这边的河畔行来。   叶重阳、南壑殊、木惜迟一行三人,与岸旁翘首以盼的客人们挤在一起,只等花船靠岸。   木惜迟指着远处道:“那一艘最大最亮最豪华!”   南壑殊、叶重阳听说,循声望去,只见众多的花船之中果有一艘最大的,如春日娇花般,在夜色的掩衬下,羞怯而蛊惑地开放着。正是:“香灯流苏帐,满楼红袖招。”   走在前面的花船已靠岸,久候的客人们开始躁动。三人被挤在人群当中有些狼狈,但又不好用法术将他们驱赶开,只得忍着。   南壑殊自岿然不动,偶尔有凡人想从他身边挤过,立刻会招来霜雪般的凝视。他人长得好看不好惹。渐渐的,三人身边便空开了。   那艘目标花船终于姗姗来迟,船一靠岸叶重阳便一个箭步冲上去,南壑殊和木惜迟也都跟着他上了船。叶重阳暗暗念了个咒,船便向离岸的方向荡开去。将后面那些也想要登船的客人都弃在了岸上。   见船已离岸,老鸨满心欢喜地掀帘而出,见上来的人只有三个,忙地“噔噔噔”跑到甲板上向岸边眺望。未登船的客人们早已被其他花船瓜分干净。   “你们……”老鸨竖起眼睛正要开骂。待看清这三人翩跹衣着,脱俗品貌,便不敢怠慢。生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堆上满脸的笑道:   “三位爷这通身的气派,天仙似的人品。可真是让奴家开眼了。今日包下我这盈春苑,不知是相中了我们这里的哪几位姑娘。快说出来,我好去请。”   “错,错,错。”叶重阳听了这话,一连说了好几个“错”,“我可没有包下整座船,是那些人不愿上来。你生意不好,可不能赖我。”   老鸨见混不过去,吞声道:“也罢也罢。我这盈春苑是一品的风月宝地。三位左不过为了姑娘来此,横不能是为喝茶饮酒,吟诗作对的罢?”   “作对?我们不和你作对。我们主要是帮这位兄弟见见世面。”说着,叶重阳将南壑殊往老鸨身上一推。   “哟,这位小公子可真是太俊了。不知今晚哪位姑娘有福气,能亲近公子香泽啊?”那老鸨以袖覆面,边笑边觑着南壑殊,眼睛里尽是露、骨神色。   叶重阳心生一计,换出一副涎皮赖脸的面目来,“妈妈,我也不瞒您。我们几个是狄仁公子的朋友。他在你们盈春苑有个相好,还常邀姑娘至府中饮乐,我们几个不才,也是座上之宾。咳,当然了,朋友妻不可戏,今日只需摆些酒菜,容我等与姑娘略叙契阔,但银子照付。您看如何呐?”   老鸨闻言霎时敛了笑意。三人立刻察觉,料想此行不虚。   只见那老鸨继而强笑道:“鸳鸯身子一直不爽,不便待客。我们有的是更年轻漂亮的姑娘。玉湖……”   老鸨扬声叫着一位红倌名字,叶重阳连忙阻止道:“无须唤旁人,即便来了也是无用的。我们就只要鸳鸯姑娘一人。”   说完,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徒劳地补充道:“只略叙契阔,略叙契阔而已……”   老鸨面露疑色,白粉抹就的一张脸上沟壑重重,此时看来竟有些恐怖。   木惜迟见状,上前软声笑道:“妈妈别误会,鸳鸯姑娘倘或身子果真不爽,我这兄弟也不勉强,我们这就下船。”   说着便真的就提步要走。   “小公子说笑了,现下船已至湖心。小公子要下船,是打算游回岸边吗?”   “哎哟,”木惜迟挠挠头,扮出一团天真傻气,“我不会游泳呢!”   见老鸨面色转缓,叶重阳从袖中掏出两锭银子塞到她手中。双手抱拳深深一揖,道:“妈妈行行好,可怜可怜我等一片思慕之情吧。”   老鸨掂着手里的分量,驱散了心头的那点儿疑云:“罢了,但只能进一个。我们的姑娘都是水做的,可经不起爷们胡天胡地地折腾。”   见三个都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老鸨只当他们要当场兄弟阋墙。遂戏谑道:“这怎么话儿说的,哥儿仨掷个骰子,比点数大小?春宵一刻可不等人。”   一语未了,已转身进去。   木惜迟正要跟上,叶重阳却忽然拉住他,木惜迟不解,扭头看他。只见他朝着前方努嘴。木惜迟再一回头,南壑殊在那边,正随着老鸨进入舫内。   叶重阳看着他背影道:“南家人,一门里走不出两个样儿。”   木惜迟愣了片刻,默默走至船舷边站着。等吹够了冷风,笑着向叶重阳道:“叶掌门那袖子里还能变出银子来么?”   “嗯?你干什么?”   木惜迟笑道:“凭他一个样儿两个样儿。既然人家能在里面寻欢作乐,咱们干嘛跟这儿吹冷风。你的那银子,横竖在别处派不上用场,不如咱俩也进去快活快活?”   木惜迟拿胳膊肘轻轻撞着叶重阳,后者脸一红,道:“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我需要,哎你可别跑吭,记得结账。走喽——”   “……”   木惜迟倚着一位姑娘的酥臂走到里间儿,回头看叶重阳若有所思地立在甲板上,没注意他这里,便笑对那姑娘道:“姐姐,我尿急,你先去房里等我。”   说毕,一溜烟往先前南壑殊离开的方向寻去。   “奴家身子不爽,愧对公子。”   对面的姑娘一脸愁苦忧色,正小心翼翼地端着杯茶,因为手在打颤,茶盏与底托、杯盖间磕碰不休,丁零当啷抖个不停。南壑殊看也不看一眼便开始问话:“狄仁在哪儿?”   “啪!”茶盏应声落地。   “狄公子……您识得狄公子?他……他……还好么?”   南壑殊敏锐无比:“为什么这么问?”   “啊?奴家……奴家许久不见狄公子,只是问候……”   “他失踪了。”   “啊——”鸳鸯惊恐地捂住嘴防止自己失声叫出来。那反应就像是已知道了对方遭遇了不测。   “呜呜呜……”鸳鸯跌坐在地上,发出隐忍又悲切的啼哭声。   南壑殊许是没遇过这种阵仗,不懂如何招架,有些手足无措。而他手足无措时的表现就是发怒。   “别哭了!”   鸳鸯连忙又捂紧了嘴,但仍止不住哭,看起来无比可怜。   “你去过他府上,对么?”   “是……”   “他有虐待你么?”   “他……”   “我是来帮你的,请不要害怕。”见姑娘哀哀饮泣,不能对答。南壑殊用尽平生的温柔,递了一方帕子过去。   帕子是木惜迟提前打点的。他说,和姑娘打交道,帕子是少不了的,特别是身世可怜的姑娘。   鸳鸯接过帕子,哀苦地抹去了满脸红色的纵横川流,哽咽道:“多谢公子。”   “我需要知道狄仁的事。你知道的所有,都要告诉我。”   鸳鸯抬起眼睛,一双黑瞳在泪光里闪。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鸳鸯迅疾站起身,一点儿不似先前的绵软无力。她用力将南壑殊推至床榻之上,又动作麻利地取下原本被勾住的帷幔。   “嘘!”鸳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果然,那老鸨没听见回话便猛地推开门,只见合着的帷幔背后两个人影重重叠叠,似有丝丝细吟传出。便笑道:   “公子,我备了暖情的好酒,就搁在案上。管让公子销魂至天明。”   那老鸨又探头望了一望,掩口道:“说什么朋友妻不可戏,只摆些酒菜略叙契阔。哼哼,黄口小儿,黄口小儿啊。”   门一阖上,南壑殊立刻拨开帷幔冲了出来。鸳鸯跟在他身后怯怯地道:“公子,多有得罪。实属无法,若让妈妈发现我们所说的事情,必会打死我的,连公子也脱不了身了。”   南壑殊正要说话。忽然一个细瘦的身影从门边的屏风里钻出,把两人都唬了一跳。不是别个,正是木惜迟。   原来,他方才尾随老鸨一路找到这间房,哪知老鸨只顾着偷窥,却不防身后有个小人儿悄悄进了屋子,躲在了屏风背后。   木惜迟走上来笑道:“我可是听见看见了。二公子方才轻薄人家姑娘了。”   南壑殊怒极语塞,鸳鸯见二人相识,便赶上来福了一福,道:“是奴家轻薄了公子才是。”   木惜迟连忙扶住鸳鸯,软语道:“我顽笑的。”   这一扶,立刻感到掌下触感有异。薄薄的轻纱之后,本该是女儿家柔软细嫩的手臂肌肤此时却有些硌手。木惜迟顾不上男女之别,撸起她袖子一看,雪白酥臂上竟密密匝匝,重重叠叠地布满了鲜红的血痕。有些颜色稍暗,显然是旧伤。真是旧伤叠新伤,新伤覆旧伤,竟没一处好皮肤。   木惜迟骇然道:“这怎么回事,你被人虐待了?”   鸳鸯即刻又红了眼眶,羞掩藕臂,泪光点点,哀楚道:“不妨事。”   木惜迟看不得女孩子哭,登时惜玉之心大起,转而对南壑殊严肃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刚才那老鸨已在门外偷听多时了。保不住一会儿还会来。咱们先帮鸳鸯姑娘脱身到安全之所,再做计较。”   作者有话说:   南呵叔:愚蠢作者的今天又是单机的一天。 木痴痴:喏,擦擦眼泪【递手帕】 第31章   木惜迟看不得女孩子哭,登时惜玉之心大起,转而对南壑殊严肃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刚才那老鸨已在门外偷听多时了。保不住一会儿还会来。咱们先帮鸳鸯姑娘脱身到安全之所,再做计较。”   鸳鸯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怅然道:“多谢好意,可奴家不敢连累两位公子。况天下之大,奴家又能去哪里呢……”   木惜迟笑道:“姑娘且听我的,从窗户悄悄翻出去,甲板上有个公子,你告诉说你是鸳鸯,他自会带你逃走。至于我们,你不必担心,自然尽力拖延时间,待你们一脱身,我们也便跟来。”   鸳鸯似被说动,踌躇不决道:“这……”   木惜迟急道:“别这这那那的了,一会儿让你妈妈看见房间里多个人,会加收我们钱的!”   鸳鸯忍俊不禁,破涕为笑。   “把脑袋上珠钗都卸了吧,太显眼。这碍事儿的袍子也别穿,省得一会儿束手束脚。”   鸳鸯乖顺应了,依言褪下曳地的艳红外袍,摘下头面,对着两人福了一福,羞怯怯翻出了窗子。   转眼间,装饰香、艳的闺房里就只剩下木惜迟和南壑殊二人。木惜迟拣起桌上一柄光华四溢的金簪子递到南壑殊的面前,“喏,戴上。把那袍子也穿上。过会儿老鸨进来,你穿戴地齐齐整整,娇滴滴水水灵灵地往床上一坐,我再……”   一语未了,老鸨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南壑殊拾起地上的红袍将木惜迟一裹,一手在他腿弯处一捞,打横抱在怀里,快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木惜迟目瞪口呆地眼见他将自己放在榻上,云袖一挥,帷幔便被飞快地阖上。最后欺身压上来。一整套动作之娴熟之流畅,真怀疑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公子?”那老鸨果然再次推门而入。许是想起先前的种种不对劲,又返转来察看一番。   木惜迟承受着泰山压顶之势,好不辛苦。一行拼命推着南壑殊,一行急道:“你戏也做得太真了吧。起来些,起来些啊唔唔唔……”   老鸨脚步声近,南壑殊安抚不住怀里乱动乱嚷的人儿,心一横,索性吻上去,堵住了木惜迟的嘴。   “唔唔……”   “公子?”   老鸨的声音已近在耳边,南壑殊心一急,将那件红艳艳的衣袍扔了出去。   那老鸨一见有东西飞出来,唬得往后躲了好几步。定睛一看,原来是她家红倌人的衣服。   还不罢休,又往前行了几步,只见一件雪白衣袍被甩出来,兜头兜脸地罩在了面上。老鸨气急败坏地一把扯下,仍欲往前,只听里面男子隐忍沉闷的一声低吼:   “嗯——”   那声音在她一个五十有余的老妪听来也要酥断骨,不用想也知道怎么了,连忙耳赤脸臊地退出了屋外。   老鸨前头将将阖上门,木惜迟后头连滚带爬地下了地,跑到屋子一角,满脸戒备地瞅着南壑殊。后者嘴角带了些血珠,那是给木惜迟咬破的。   南壑殊抿了抿唇,好整以暇捡起地上自己的外衫穿上。   木惜迟:……   见南壑殊还要过来,木惜迟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干嘛?”   南壑殊道:“跟我走。”   木惜迟:“去哪儿?”   南壑殊:“回狄宅。不然你要留在这里么?”   木惜迟:“……你先走。我认得路,自己回去。”   南壑殊听了,一丝迟疑也无,白影一闪,已旋身跃出窗子。   木惜迟兀自怔怔地呆了一会儿,脸上烧热,脑袋里嗡嗡作响。半晌,别屋里娇笑劝盏之声隐隐回归。木惜迟看着那个洞开的窗口,恍恍惚惚追了出去。   待赶回去时,几个大男人都坐在花厅里,默不作声。木惜迟下意识先找南壑殊,见他孤介地立在窗下,不与其他人凑在一处。   “怎么了?”木惜迟问道,“鸳鸯姑娘不是被叶掌门带回来了么,问出什么来了?”   半晌南岑遥才道:“重阳倒是带回一个姑娘,可我们都是男人,不好单独与她问话,可哪怕再多一个人,也像是欺负她。并且那姑娘只一味哭,自来了,半个字都不肯说。”   叶重阳道:“听水济兄说,这丫头一听狄仁失踪了,就开始哭哭啼啼。我方才问她,是否知道狄仁在修习巫蛊之术,她立刻哭得更凶。这丫头显然知道些什么,可偏是不告诉咱们。”说毕无奈地摇摇头,将折扇在掌心敲得啪啪作响。忽而他扇尖向木惜迟一点,道:“木小公子,不如你去试试看。一则,你救她出了苦海,她多少感恩于你,说不定会承你的情。再则你的模样相似凡间半大的小子,年轻姑娘对你的戒心会比对我们要轻一些。”   众人一听,都翘首以盼地望过来,把个木惜迟弄得推拒不得。   叶重阳过来,本欲一把拉住木惜迟手腕就往鸳鸯的房中带。倏地想起他腕子的火蛇印,吓得忙缩回手。转而拽着他手肘。   来到最东头的厢房,叶重阳朝房门努努嘴,那意思:“都在你身上了,快去罢。”   木惜迟只得上前。   门上剥啄两声,鸳鸯在灯影里颤了颤,“谁?”   木惜迟硬着头皮应了声:“鸳鸯……姐姐,我叫木惜迟,咱们在花舫见过。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请开开门。”   久久没再有动静,木惜迟以为不中用,正欲转身走开,忽闻得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房门向里打开,鸳鸯苍白憔悴的面上泪渍未干。   “公子请进。”   木惜迟点点头,进去在桌边圆凳上坐下,鸳鸯走去床榻边,两人隔了段距离。木惜迟有个感觉,似乎鸳鸯对于这间屋子很熟悉。   “从前你来过这宅子么?”木惜迟忽然问。   鸳鸯先是一怔,然后才小声说:“嗯。”   “客人们都是去到盈春苑取便,难得带姑娘回家。狄仁很看重你?” 木惜迟根本不懂勾栏的规矩,完全是撞运气瞎猜。   “狄公子他……”   看来猜对了。   鸳鸯没再说下去。看到她汩汩而落的眼泪,木惜迟小心试探道:“既然看重你,他为何不帮你赎身?能置办这样一座宅子,理应家底颇丰才是。莫非他是个薄幸之人,对你并没有情意?他……欺负你么?别怕,你大可和我们多说说狄仁的事,说不定我们能寻到线索,找到此人,到时定当替你惩治他。”   可鸳鸯又一次泣不成声。   木惜迟只得垂头沉默地陪着。   “我自来都是在这间屋子。”鸳鸯忽然开口。   木惜迟抬眼望向她,不敢出声,怕她一被打断就又不说了。   然而她果真就没再说下去……   木惜迟无法,瞥眼看到窗下有个火盆,便没话找话道:“怪冷的,我帮你把火盆笼上,暖暖屋子罢。”   鸳鸯无可无不可,坐在灯影里沉默着,单薄凄惶。   木惜迟便自行过去,想趁着鸳鸯不注意,略施法术点火,却忽然看到火盆边缘躺着半张尚未燃尽的素笺,上面似写的有字。   木惜迟心下起疑,便将残笺掖在袖里,笼了火盆,走到灯下将残笺取出偷偷端详。只见那上面写着:“……子夜花墙下,天席地帷。”   这东西蓦地撞在了心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上,木惜迟下意识要问鸳鸯这是什么,但开口的那一瞬,却改了主意。转而以夜深了为由,作辞而去。   返回花厅,众人还未散去,木惜迟手里攥着那半张素笺向南岑遥道:“少主,你能不能恢复它的完貌?”   南岑遥看了看,摇摇头问:“这是什么?”   木惜迟便说了。叶重阳走来道:“若是损毁的时日不久,我倒可以试试。前巫皇将祖巫烛龙移时换日的本事略授予了我些。虽不才,也习得万一。”   说毕,叶重阳将残笺托在掌心,默念心决。但见他掌心莹光融融,脉脉牵延。众人屏息注目,片刻后,那半张素笺便如花抽嫩箭一般,伸展开去。再看时,已完好如新,恍似初初写就一般。   叶重阳依着上面的字念道:“钱唯钱做堆。牡丹花下风流鬼,水涨鱼肥。仲冬子夜花墙下,天席地帷。”   南岑遥道:“钱唯……这两个字好耳熟。”   南壑殊道:“是覃州遭邪祟所害,横死的其中一人名姓。”   南岑遥以拳击掌道:“是了是了,是那个富绅。”   叶重阳却独个儿喃喃道:“这字好眼熟……”   苏哲凑近一看,道:“不过是工整的蝇头小楷罢了,并无特别之处呀。倒是这几行字什么意思呢?”   南岑遥道:“诗非诗,词非词,倒像是一句酒令。”   酒令!   醍醐灌顶,木惜迟“哎唷”一声。   众人问他怎么了。木惜迟也不答话,反向苏哲道:“将泥人方给你的回信拿出来。”   他终于知道心里那团模糊的影子是什么了!   苏哲冲木惜迟暗暗使眼色,就是不动。木惜迟气得推他,“快拿!”   苏哲无法,先是从袖中取出了十数盆花草……   众人看得是一愣一愣,尤其南岑遥脸绷得紧紧的。苏哲取完了花,又一通翻找,才摸出那一张短笺来。   众人看时,上面写着:“泥人方不方,头上顶着大水缸,咕咚咕咚滚下床。道是子初江上,皑雪银霜。”   南岑遥摇头道:“胡来胡来,不通不通。”   南壑殊却看住了。   叶重阳问苏哲,东西怎么来的。苏哲半遮半掩地告诉了,只说自己没头脑地收了封信。紧跟着又为着花草的事向南岑遥、南壑殊两个认罪不迭。   南壑殊不理苏哲,却道:“这个泥人方恐已遭不测。”   余者骇异,忙问何出此语。   南壑殊将两张短笺凑在一处,道:“‘泥人方’和‘钱唯’都是人的名字。‘子初江上’分别是时期和地点,‘皑雪银霜’说的是时辰。合起来就是在子时初刻,下雪的冬夜。同理,‘仲冬子夜花墙下’、‘水涨鱼肥’亦然。这两张短笺像是生死簿一般,钱唯已经死了,所以我猜测,泥人方也已殒命。恐怕那些遭邪祟所害惨死的人每一个都对应着一张短笺,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和死亡的日期。”   众人听了,几许沉默。   苏哲道:“这邪祟杀人还计划得这么周祥。是个讲究人儿。”   木惜迟哂道:“起初不是你夸泥人方手艺如何如何绝,夸完人就死了。夸人把人夸死了,你也是亘古第一。你现下又来卖嘴。得!不如你多夸夸那邪祟,说不准也就死了,省去我们这许多人劳乏。”   被这么一岔,严肃的气氛一度被打破。叶重阳却在这时问道:“会是狄仁杀了他们么?”   南壑殊先是沉吟不答,后又向南岑遥道:“兄长,须得去一趟地府。”   南岑遥抚掌道:“正是,此皆凡人,死后亡魂入地府。究竟谁害了他们,一问便知。”   那么问题来了,这里谁是地府的熟人儿呢?   作者有话说:   “索性吻上去”简称索吻。某人有时聪明绝顶,有时笨的只会动嘴! 第32章   “没人了,没人了,我地府没人了凹……”南壑殊和木惜迟到达地府的时候,阎罗正在哭天抹泪。“先头跑了几个厉鬼,到现在也没抓住。如今鬼都不来地府了。我地府没人了啊凹……”   “大人这是怎么了?”   阎罗扭头一瞧,见竟是木惜迟,哭声止了止,继而愈发汹涌澎湃起来,敦厚硕大的身躯连跑带颠地过来,“木仙子啊,我可亲可爱的木仙子……”   这时南壑殊清冷的身影才不紧不慢地从木惜迟后头踱近。阎罗一瞅见他,霎时眼泪彻底憋了回去。   南壑殊不关心阎罗为什么哭,开门见山道:“我们来此提审两名亡魂,一名唤泥人方,另一名唤钱唯。死亡的日期时辰分别是……”   话未说完,阎罗紧咬着嘴唇,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   南壑殊:“……”   木惜迟急了,“阎罗大人,您这么大个神仙,能爽利点么?”   阎罗这才道:“这两个都是我这里跑丢了的厉鬼。”   木惜迟:“啊?跑丢了?何时丢的?”   南壑殊却忽然插口道:“厉鬼逃跑的方向途径光就居。光就居已是地府最靠近人间的所在,只怕他们已经离开地府,为祸人间去了。”   木惜迟纳闷儿,光就居?南明的住处。厉鬼?   ……   木惜迟猛然一个福至心灵,他有一次到地府和南明厮混缠绵,体软耳热间,正要入港,被一个小冒失鬼撞破中断。那小冒失鬼当时就问他们是否见到一只厉鬼打这里经过。   思及此处,木惜迟有些面热起来,他偷眼觑向南壑殊。那家伙一如既往肤白胜雪,一点点红都没透出来。脸上是公事公办的从容淡定,好似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南壑殊继续道:“那是上月的事,可泥人方却才死去不久。”   阎罗道:“是了,此人既死,按理说一炷香工夫内,黑白无常要上去拘魂,然而前日,他二鬼却身受重伤,无功而返。说是被好厉害一个法阵所伤。”   南壑殊听毕,沉吟半晌,方道:“除了泥人方和钱唯,还有别人么?”   “有哇!”说罢阎罗又列出几人姓名,“还有这几个,同样是厉鬼,同样丢了。”   南壑殊过目后,果不其然,都是覃州横死的那几人,也有一两个是久居阜新的。   南壑殊又问:“这几人身前有何业障?”   “呃……仙君稍候,待小神查阅一番。”说毕,阎罗急急唤来判官,二人戴了花镜,对着几卷案牍翻看了半晌。   “仙君请看,这个人生前曾科场舞弊、构陷朝廷命官等。”阎罗又指向下一个名字,“这一个犯偷卖人口、淫 乱之罪。”   “那一个单构陷朝廷命官。”   “再来这一个单犯淫 乱之罪……”   南壑殊和木惜迟逐一看下去,发现这些人中有一小半都犯了构陷朝廷命官之罪,另一小半皆犯过淫 乱之罪。剩下的少许,这两条罪名都沾。   南壑殊指着这些名字问阎罗道:“被构陷的朝廷命官是同一人还是不同人?都有谁?淫 乱之罪具体指什么?”   阎罗眨巴眨巴眼儿,又同着判官搬来另一摞卷宗,又是一番查找。   “呼……”一炷香后,阎罗从如小山般的卷宗中抬起头舒了口气。木惜迟眼见破案在即,耐不住急道:“如何了?”   “遭这些人构陷的朝廷命官是同一个人,名叫覃笃之。他家十三年前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被满门抄斩。他自己被处以车裂极刑。至于这淫 乱之罪则是……” 阎罗迟疑道,“则是这几人共同奸、污了一名八岁的女娃儿。”   “八岁……”木惜迟愕然。“他们竟……这……这还是人么!还是人么!”   南壑殊亦难自持,冰白的面上杀意横生,烽火四起。   “这女孩儿呢?她……她后来死了么?”木惜迟滴下泪来,“她一定死了罢,花骨朵样儿的年纪,被几头畜生一起糟蹋,活不了的……活不了的……”   阎罗道:“这女孩儿尚在人世。”   “什么!”   阎罗道:“我翻遍了那年的生死簿,当地并没有一个八岁女孩儿因遭此难丧生。”   木惜迟听了,不知当喜当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南壑殊最后问了泥人方的住处,便与木惜迟一同赶到覃州。   这边,众人也已将鸳鸯审了一番。叶重阳将素笺恢复成残破模样,拿给鸳鸯看。鸳鸯一见之下,花容失色。起初咬紧牙关不松口。后来还是南岑遥施展万人迷攻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才审出点儿东西。   据鸳鸯道,覃州那些人的死确与狄仁有关。   众人问:“什么叫‘有关’?直接说是他杀的。”   鸳鸯泣道:“不是的,狄公子并不清醒。你们看到的这些素笺,便是他难得清明时记下的,为的是写下自己的罪状,日后向佛祖请罪赎孽。”   叶重阳眼神暗了暗,“只怕佛祖赎不了他的孽。”   苏哲恨道:“杀了这么多人,连我的泥人方都弄死了。狄仁就该被剔去仙骨!哦,他应当还没有仙骨呢,那就废去修为,堕入轮回,入畜生道……”   叶重阳怒叱:“别嚷!”   他鲜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众人都诧异。   叶重阳道:“此事存疑,狄仁身在阜新,为何要来覃州杀人?且他一心修道,原先还要上太乙无念境拜师,忽然一连残杀数人,这没道理。还有,鸳鸯姑娘,你说他不清醒,是什么意思?”   鸳鸯道:“狄公子起先是那样一位谦谦君子,忽一日起,性情大变。时常一连失踪数日。回来后披头散发,喃喃自语,状似疯癫。而后又失踪不见。”   叶重阳总觉得她仍在隐瞒什么,待要追问,苏哲插嘴道:“还谦谦君子呢!哪朝哪代的谦谦君子杀人如麻来着!什么性情大变,都是托辞!”   鸳鸯似被这话刺激到,伤心地垂泪不休,再不开口答话。   木惜迟同南明赶到覃州泥人方的住处。这里是个荒僻的郊外院落。四周用石头泥土胡乱围了个篱笆,当中一间茅屋。   二人确认无异常后,步入屋中。   这里头两间房,虽经过一场凶杀已面目全非,但仍一看便知屋主是个单身汉,并且颇具年纪。地上散落着数根柴火、一柄烟锅子,还有一根拐杖。   屋子里唯一还算洁净的地方,便是那盛放泥人的方桌。一只只惟妙惟肖,既没遭到破坏,也没溅上血污。   木惜迟道:“这又捏上关公、孙大圣了。”   南壑殊道:“泥人左不过都是这些人物,再没旁的。”   木惜迟道:“不是唷,我在苏哲的房间里见到过泥人方捏旁的。虽说我见识少,但那些泥人实不是什么有名的。有簪花戴玉的妇人,也有遍身绫罗的中年男子,还有仆从装扮的丫头和小厮,甚至还有狗。就像是一大家子。”   南壑殊听了不言语,眼神在屋中扫视。忽的他目光定在一处,木惜迟循着望去,见里屋床榻一角有一个鲜红的东西半遮半露。   木惜迟过去将其抽出,见是一块红布,上面用金线绣着鸳鸯,四角均伸出一根绳来。   木惜迟不知系何物,拿给南壑殊,看罢也懵懂摇头。   正不知所谓,忽闻外间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二人恐有敌情,忙出来看时,只见一条花蟒正款摆蛇尾向这边腹行游移,待见到他两个,却是一顿,“咻”地钻入一旁草丛中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都觉得不对劲,立即沿途追去。绕至屋舍后方,那花蟒不见了踪迹。又忽而闻得一阵雷鸣之音,竟不是从天上来,倒像是……   木惜迟游目四顾,只见草丛深处隐有叱咤亮光,即便在白日里也甚分明。便同着南壑殊赶过去瞧。   不瞧则已,这一瞧之下,木惜迟膈应得起了满满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只见一窝蛇在那里缠成一个团儿,密密麻麻,一味搅动翻涌。它们上方涌动着团乌云,噼里啪啦闪着电。那雷鸣声便是这一小片雷电造成的。   木惜迟只管头皮发麻。   南壑殊面无表情盯着看了半柱香的时间,忽然眼神一亮。两根手指并拢,一道金光从他指缝中逸出,降落到那蛇窝之中。   只听“哎唷唷!”一声,一条青黑色的巨蟒从那团乱麻里被提了出来,摔在地上。   “哎唷唷,好疼!好疼……”青蟒匐地,上身变成了姑娘的样貌,底下仍是蛇尾。   木惜迟道:“原来是蛇妖。”   那姑娘摔得满面尘土,一边扎挣起身一边叫道:“是谁扰我双修!”   木惜迟简直以为听错了,摇头道:“什么混账话,该死该死!”   “哎唷唷……哎唷唷……”蛇尾不稳,又一个踉跄。   木惜迟道:“还有脸哎呦,你说你方才在干嘛?”   姑娘娇声道:“我方才在双修。”一会儿眉头一拧又纠正道:“兴许是七修或者八修也闹不准。”   木惜迟:“!!!”   “小哥哥,你借我扶一下。我脚软……”   木惜迟躲过她伸来的手,趁隙一敲她脑袋,道:“你是蛇,哪里来的脚!你没听人说‘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么?”   南壑殊道:“她并非蛇。”   木惜迟道:“不是蛇,那是条长虫。”   姑娘忙道:“我是蛇,我名字叫小白。”   木惜迟嗤一声,“你这么黑,好意思叫小白。你该叫大黑。”   小白听了这话咕嘟着嘴儿不服气。一时又蜿蜒至南壑殊身边,垂涎道:“小哥哥,你长得真俊,我想同你双修。”   南壑殊:“……”   木惜迟走过来拦住她道:“你这半人半蛇看着忒瘆得慌。不说人话还罢了,能好歹有个人样儿么?”   小白嘴一拧,原地转了个圈。须臾,只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俏生生在那里。   “倒还凑合看。”木惜迟勉强道,“大黑我问你,你的窝是一直在这里么?”   小白绷着脸儿不吭声。南壑殊温言道:“事关重大,请姑娘不吝相告。”   小白这才道:“是的,我一向住这里。”   木惜迟忙又问:“你可曾听见过这户人家里有很大动静么?你可看见什么了?”   “好似隐约听到什么。”少女一脸纯真,“但彼时我七修还是八修时正进行到顶顶关键之处,并没那个空闲分神去听旁的动静。”   木惜迟:“……不知羞耻!”   南壑殊也摇头道:“罢了,再去附近看看。”   说着提步就走,木惜迟忙跟上。两人行得不快。小白懵懵懂懂在原地呆了半晌,也歪歪扭扭地随了来。   小白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和同类双修过无数次。但实则仍是处、女之身。她年纪尚小,只模仿着同伴凑热闹似的一味纠缠在交、配的蛇群之中,把干燥的身体磨得咔咔作响。然而根本摸不准门路,也没有尝到什么滋味,倒是把自己累的不像一条蛇,像一条狗了。   她腿软脚软地走在田间,一刻不歇地找木惜迟说话。她说一句,木惜迟回一句“不知羞耻!”   小白:“‘不知羞耻’是什么意思啊?羞耻是谁?他很出名吗?我干嘛非得知道他?”   木惜迟鲜少对姑娘不耐烦,即便是响水山家中的丫鬟偶然对他横鼻子竖眼睛,他只觉烂漫可爱,并不生气。此时对着小白却黑着脸道:“‘不知羞耻’意思是不要脸!”   小白:“脸如果没有了,妨碍吃东西嚒?若不妨碍,那便不要也罢。”   木惜迟:“……”   小白又道:“前面那个小哥哥长得真好看啊,好白,他是条白蛇么?”   木惜迟:“当然不是!你当这天下都是你那长虫窝么!”   小白嘻嘻笑道:“原来他不是蛇啊。那他是神仙么?”   木惜迟:“他是不是神仙和你没得关系!”   小白:“真想和他双修呀。你说我和他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儿?是不是一圈白一圈黑?哎唷,那好丑的……”   木惜迟:“你自己就已经很丑了!”   小白大惊:“真的么?我真的有那么丑么?”   木惜迟耐心告罄,“是真的。不光丑,还很烦。待会儿喂你吃点儿蚯蚓,就赶紧回家找你娘!”   南壑殊这时候忽然回头,“她娘亲不在这里。”   小白一听,溜溜地跑过去问:“小哥哥,你知道我娘在哪儿么?我从小就没有爹娘,自己一个人天生地养的。”   南壑殊道:“姑娘莫急……”   小白像狗儿望食一般望着南壑殊。一双未开化的眼睛直白白,赤、裸、裸,既纯真又野性。   木惜迟看着就来气!   且不晓得为什么,木惜迟横竖觉得南壑殊在对这蛇精说话的时候,语气同往日十分不一样,难得的温柔。   意识到这一点后,腔子里似忽的长出根倒刺,开始刮他的心肠。   作者有话说:   小白:“哥哥我想给你生猴子!”某木姓经纪人:“哪儿来的野粉儿,保安过来管管!” 第33章   小白一路嚷饿,南壑殊带她到镇子上的食肆中,拿五斤熟牛肉喂饱了她。这才温言款语地问道:“小白,你在那家人屋子后住了许久。你再想一想,他家中从何时起变得不寻常。”   小白打了老大一个饱嗝儿,方说道:“他家里从前是一个鳏夫和一个小子儿。一老一少,后来老的死了,少的就一个人过活了。再后来,少的也老成个老头儿了。”   南壑殊道:“他一直一个人过活么?”   小白皱着脸想了会儿,点点头。   南壑殊:“我们在他家发现这个,并不像一个男人该有的物什。”说着,命木惜迟将先前拾到的那块绣着金线鸳鸯的红布拿给小白看。   “呀,这是我们女孩儿家贴身穿的肚兜儿。”   “什么?”   “什么!”   小白见他两个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便道:“我也穿的有,不信我解开衣服给你们看……”   “住手!”木惜迟慌得按住她。   南壑殊也青白着脸:“不必。”   “唔呀!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小白道,“曾有那么一阵儿,有个年轻姑娘常来他家。晚上来,早上走。再后来,姑娘他爹找到这里,将姑娘和老头儿痛骂一顿,姑娘便再没有来。”   年轻的姑娘晚上来,早上走。这怎么看都是勾栏中娼、妓一流的做派。不说这个泥人方年纪老迈、一贫如洗,即便真有瞎了眼的年轻姑娘对其倾心,也断没有晓行夜宿的道理。   既是娼、妓,却又何来一个爹?   南壑殊又问:“你说这姑娘的爹骂了他们。都骂些什么,你可听真?”   “他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晓得意思,只听着凶。我复述出来你们听听罢。”小白站起身,一只脚跷在凳子上,拉开架势道,“好个娼妇,公子抬举你,你越性作大了。这会子让我寻到这里,看你还躲!公子跟前你装的弱柳儿似的,哄骗得他什么都不顾,只听你的话。你不过是花几两银子便可任人、骑的荡、妇……”   “嗐呀!这哪里是父女了!” 木惜迟未及听完已不禁惊呼出声。   南壑殊道:“听口气是个老仆。他嘴里说的公子怕就是狄仁。”   木惜迟问:“那姑娘是鸳鸯么?”   南壑殊道:“多半是。只是这老仆现在何方,却难知晓。”   木惜迟眼珠子滴溜溜转过一圈,向小白道:“小长虫,这老仆并非覃州本地人。他跟踪那位姑娘从阜新到覃州,难道是靠着两只脚赶路么?你可曾见有什么马车或轿子?”   小白因着木惜迟管自己叫“小长虫”,本不愿理他。又见南壑殊殷切切望着自己,只好答道:“有的,有架马车。那老家伙从马车上下来时还一瘸一拐的。他拿出一吊钱打发赶车的人,自己嘴里嘟囔:‘为揭你这娼、妇的丑事,这月存下换鼻血的钱也葬送了。横竖由我老匹夫拼了命,你不用活!’”   木惜迟疑惑道:“鼻血?你别是听错了罢?”   小白摇摇头,笃定道:“没错的。”   “是碧玺么?还是笔洗?”木惜迟顺着读音一路猜下去,都和这老仆身份不搭,“他拿钱换这些物什做什么?”   “是萆薢。”南壑殊道。   小白瞳仁竖成一线,蹭过来道:“对对,是这么念的!”   木惜迟一把将小白推远,问:“那是什么?”   南壑殊答道:“是治疗风湿的药材。这老仆走路一瘸一拐,恐怕就是因为风湿。”   木惜迟抚掌道:“有理!有理!这老仆因为下车时腿痛,想到自己拿来买药的钱填了车马费,气忿之下,便说了那样一番话。”没高兴一会儿又蹙眉道:“可知道这些也派不上用场……”   南壑殊道:“有用。”   木惜迟忙喜道:“何解呢?”   南壑殊道:“萆薢的功效单一,除却风湿,并不能治别病。而阜新地气干燥,鲜有人患风湿。故世面上对萆薢的需求少之又少。加上这味药材价钱昂贵且不易存放,一般的药铺都见不到。”   木惜迟立刻明白过来,“如此一说,能买到萆薢的药铺凤毛麟角,且必是财力雄厚的大药铺。那咱们想找人便容易了!”   “嗯。”南壑殊点点头。   这一声“嗯”如春风拂面。木惜迟好容易获得了南壑殊一丝认同。心里有股突突的暗涌,热热的。不由得脸上红了:“那走罢。”   小白忽又横刺里冒出来:“你们去哪儿?我也去。”   木惜迟才要说不准。南壑殊便答应道:“你便好生跟着。”   木惜迟:“……”   那股暗涌堵了!   一行三人先回到狄宅同余者汇合,将事情说明了。又将小白介绍给众人。再问了鸳鸯的情况。   苏哲道:“她只是哭,眼睛只怕都哭坏了。我弄了雀儿逗她,她也不爱。”   “……”   “……”   众人几乎已放弃盘问鸳鸯,更加一提起她来便头痛。几许岑寂后南壑殊忽然向小白道:“劳烦你去东厢房劝慰一位姑娘。我们几个男子,都甚不得便。”   小白很愿听南壑殊的话,答应一声就去了。一顿饭工夫,小白返来,回说人不怎么肯讲话,此刻假托困倦,已歪在榻上睡了。   南壑殊道:“你可否问问她,那辱骂他的老仆系何人,常在何处盘桓?”   “啊?”小白嘴张得老大,“她便是那姑娘呐?”   南壑殊疑道:“怎么?你竟认不出么?”   小白“嗐”一声道:“我从未见过那姑娘面容。她每每去找那老家伙,脸上都盖着面纱。我根本瞧不见她长什么样子。个头儿倒是差不离,胖瘦也相当。照你说的,竟原来是她?”   南壑殊不答,转而向苏哲道:“你屋中的泥人带在身上不曾?”   苏哲一听只把脸黄了,勉强搪塞道:“泥……泥人?泥人是什么东西……我屋里可没有……”   木惜迟却心头一惊。   南壑殊:“你拿雀儿逗她,她不理你。倒试试看泥人儿。”   苏哲还要装憨。南壑殊冷道:“你果真得用,待遴试时我便免了你化凝这一门的考覈。”   木惜迟:???   苏哲登时转戚为喜,脆生地应了句“得令嘞!”一径飞奔去找鸳鸯。   “啊——”   不过多时,最东头的厢房内发出一声惨叫。   果不其然!   木惜迟心头一紧。接着暗想道,这人真绝啊!他对小长虫那样好,却又对鸳鸯这般狠!   众人听见异状,连忙一齐向东厢房拥来。推门只见苏哲脸色惨白,把后背紧紧贴着板壁。地上横三竖四散落着数只泥人儿。而鸳鸯正趴在地上,发了疯似的,颤抖着手将泥人儿捡起捧在掌心哭一会儿,再狠狠掷向地下,又再捡起……如此往复。   “不对。”   南壑殊低低一声,叫木惜迟听见了。后者寒着脸向他道:“她纵有千般不对,万般该死。可二公子所为却也称不上君子了!”   南壑殊看他一眼,向他道:“我是说鸳鸯的反应不对。她不该是这个反应。”   一句话提醒了木惜迟。再看向鸳鸯时,只见她涕泗交流,行似癫狂。一个不忍心,木惜迟上前点了她风府穴,顺势便托住她因晕厥而绵软下倾的身子。   木惜迟单膝跪在地上,一手轻轻抹去鸳鸯的泪痕。举目回望,南壑殊正看着自己,抿着唇浅浅地点了点头。   木惜迟扶着脚软的苏哲,随同众人一道汇至中庭。   南壑殊道:“须得寻到那老仆,和那个姑娘。”   众人听了他二人前头所述,都自然而然认定鸳鸯便是那名出入泥人方住所的勾栏女子。此刻见他又要去寻,遂都不解起来。   “不是鸳鸯。”南壑殊道,“瞧她将泥人捧在掌心,似乎十分珍视。可她又重重掷下,显然同时带着恨意。这种复杂浓烈的感情没道理冲着泥人方。况且那勾栏女子既常出入泥人方住所,对这些泥人应是看惯的,不该有方才鸳鸯的反应。”   木惜迟立刻道:“我也说不是她呢。必然另有其人。”   大家商议一回,决定先分头往药房中去,打听清楚那老仆的身份和动向,自然能抽丝剥茧,厘清头绪。   议毕,众人兵分四路,往阜新城东、西、南、北四方而动。   南岑遥这里,花影和叶重阳都不便与之同路,他便带着苏哲在身边,一路往东。   花影、苔痕与飞电向西。   叶重阳和小白往南。   南壑殊同木惜迟往北。   北面的市铺有限,多是些衙门和官邸。直走了半条街,才看见一间门面稍大些的药铺。   木惜迟走进去,向看店的伙计寒暄两句,便笑着将一纸药方递上。   那伙计双手接过,走到后面按方抓药。一时回来歉意道:“公子这方子上的药材本店大体都有的。独这一味萆薢却不常见,本店没有这个。”   木惜迟笑道:“是了,大夫开方时便如此说过。不妨的,我再去别处瞧瞧。余下的药您按方子包给我,我银钱照付。只是求您指教,我要去何处才能觅得此药。”   那伙计听了,欠身请他稍待,走到后面请来了掌柜的。   那掌柜看了看药方,又捋了捋胡须,向木惜迟道:“公子可往前再行两条街,有间万福堂,是我们同行。那里兴许能有。”   木惜迟大喜,拱手道了谢。走回街上,正巧南壑殊也从另一家店里出来,脸上冰天雪地,看来没有收获。   说来也很合天理。这人又不肯赔笑,又不肯多说一句好话。能打听出根鸡毛来才怪了!   木惜迟向南壑殊述了前话,二人便暂且不再瞎碰乱撞,径直往前。果真两条街外有间门脸极阔的铺子,高高的匾上赤铜的三大字,万福堂。   二人入内,见掌柜坐镇,木惜迟便拱手道:“叨扰。家父近日腿脚不利,以至延医问诊。大夫开了方子,里面一味药甚不常见,不知贵店有是没有?”   掌柜道:“公子不妨说来。”   木惜迟便告诉了。掌柜听说,问明了分量,叫伙计到后面抓药。这里木惜迟又笑向掌柜道:“只怕您铺里的萆薢只由我买去了。再没旁人用得上这个。不如我就包圆儿的罢。”   掌柜笑道:“公子这话只怕不准。”   木惜迟假作纳闷儿:“哦?”   伙计包好了药,走过来插口道:“公子有所不知,不说时不时就有外地行商途径阜新,来我们这里买萆薢,单说那一个倔头怪脑的老货每月都有定量的。这萆薢还得给他留一些呐。”   伙计说罢,拿眼瞅着自家掌柜。那掌柜牵了牵一边嘴角,苦笑着摇头。   木惜迟像听了什么稀奇,追问道:“这是个什么人啊?”   掌柜道:“说一说也无妨。他常在我这里抓药。也抓些旁的药,但萆薢却是每月定量的。这老货孤介异常。不同我们多说一个字,脾气还很暴躁。那日我的伙计稍慢了一些,他操起破锣嗓子就开骂。伙计顶了一句,他就要上来打。我伙计无法,忙把东西给了,他才拿着匆匆地去了。”   木惜迟佯道:“这样人,恐不是咱们阜新本地人。别是那镇子上的流民罢。”   掌柜道:“他从前似乎是大户人家儿的家丁,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失,被撵了出来,幸而有自己的房舍,还不至流离失所。我的伙计有次给他往家里送过一回药。”   木惜迟见说到关键处,反不敢直问。情急生智,大笑道:“好,好,好。如此,太好了。”   那掌柜不解,问道:“公子说什么太好了?”   木惜迟将南壑殊往前一推,道:“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是有钱人家少爷。他去岁娶了个标致媳妇儿,美中不足是一年来无有所出。求过医,也问过道,终究不成。前儿得一位高人指点,令他必要做几桩怜贫惜老的善事,方能感动上苍,赐给他一个大胖小子儿。这老货却正是又贫又老,二者兼具。这不是撞在心坎儿上了么。因而,我才说好。”   南壑殊:“……”   掌柜听说,便也笑了。   木惜迟道:“不若您将这老货家住何方告诉了我们。我们去布施布施。如此,既做了善事,又全了我兄弟的心。”   掌柜的内心里十分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但嘴上不好说什么,何况单论起与人为善,倒也使得。是以,便将地方细细告知了他二人。   木惜迟向掌柜道了谢,又向伙计道了乏。同南壑殊出来,直扑目的地。   他们到了地方,很快锁定一间瓦房。只见墙皮破败,与万福堂掌柜形容的样子很合。木惜迟先确定了周围没有结界或是机关。便溜着墙根儿靠近。   窗纸已破破烂烂,从外面很容易看清屋内。木惜迟只往里瞅了一眼便呆住了。   一时间前尘往事铁马冰河地闯了来。   作者有话说:   本周内改个文名。《余念》没有记忆点,而且乍一看有些不知所云。 第34章   木惜迟扶着门框,“明哥,你瞧他可眼熟么?”   “我没见过。”   听到南壑殊这般回答,木惜迟不禁一怔。   对了,眼前人是南壑殊,自己却因想起了前世,顺嘴就叫他“明哥”了。   让木惜迟想起前世的诱因,便是这屋内的老者。他是南明的病患,名叫张材。南明曾对他有过救命之恩。只是彼时南明目盲,因而南壑殊并不认得他。   凡人的木惜迟初识张材时,张材还是个青年,如今虽垂垂老矣,但模样儿仍认得出。   这下好办了,只要南壑殊出面,不怕他不开口。   木惜迟向南壑殊说明了渊源,后者略一回溯,也便忆起来了。破旧的木门拦他俩不得,二人一齐进去。   “你们是谁?”   南壑殊这时也认出这人的声音,年轻时就是破锣嗓子,过耳难忘。   木惜迟笑道:“张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木晚舟,他是南明。”   张材阴森的面上掠过一丝惊愕,转瞬即逝。   “什么早了晚了,南了北的。我老匹夫怕过什么!你们既敢闯进家里来,我少不得拼个死活!”   说毕便如一头发了疯的老牛一般,红着眼睛向两人冲来。木惜迟慌忙摆手,“不是……别!别!别……”   混乱间,身上一轻,已被人揽在怀里,带着飘出数丈。   一丝冷冽的香气萦上鼻端,似有若无,稍纵即逝。木惜迟一时呆了。以至于南壑殊将其放下时他仍紧紧抱着人家,脸埋在人家颈窝里嗅个不住。   这香气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与自己的生命牵绊在一起。这香气又太陌生了,陌生到像是只在上辈子嗅过。   “你做什么?”   “啊……”木惜迟一惊,红着脸退开几步。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奇了。”   “啊?什么?” 木惜迟心虚地发着抖。   南壑殊道:“张材为何认不出你我?”   木惜迟怔怔道:“是啊……这是为何?”为何这香气如此触动心肠?或许南明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南壑殊又道:“初见时张材正值青年,人间数十年弹指一挥间,如今他已年迈。而你我仍如当初一般模样,或许因此他才不认得。”   木惜迟蓦地醒过神来,道:“二公子,我向来看着您和南明的相貌全然一致,但据我所察,旁人却不这么认为。譬如少主见南明第一面,他只当成陌路呢。您……也觉得我和木晚舟一模一样罢?”   南壑殊垂眸,“是。”   “这就对了,”木惜迟点点头,“阎罗和地府一众小鬼明明见过木晚舟在先,可乍一看我也都认不出来。恐怕这天底下只有咱们彼此能认得彼此。”   说毕,二人垂手默默。一阵寒风乍起,泛出前世今生丝丝缕缕的涟漪。   “咳,此地久留无益。”南壑殊开口道,“咱们应速与大家碰头。”   木惜迟点头答应了。随后南壑殊放出讯号。众人碰面,又悄令小白来认人。小白见了,立刻说就是那老家伙。   既找到了人,事情好歹有了进展。可眼前局面又令大家犯了难。这张材警惕性很高,脾气也着实暴躁。谁都近不了身,更别提问话了。   “你说你认得他?”叶重阳问木惜迟道。   “嗯。”木惜迟点头。   叶重阳往来踱步,片刻又来到南壑殊身前,“你也认得他?”   南壑殊兀自思索什么,并不搭理。木惜迟赶着替他说道:“是的,我俩都认得他。二公子做凡人历劫的时候,曾救过这张材一命。”   叶重阳道:“那很好办啊,正所谓救命之恩昊天罔极。这张材再怎么混球。见了救命恩人,也不能犯浑了。”   木惜迟道:“怀就坏在,他见了救命恩人都不认得了。还要打要骂。”遂又将南壑殊面貌与历劫时不同等语说了一遍。   大家听了偃旗息鼓,又是一阵愁闷。南岑遥忽又道:“你们两个历劫时所用的皮囊不是好好地存在地府么?事急从权,何不就去地府借来一用?”   木惜迟何曾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只是他有心病,知道一旦南壑殊入了凡胎化身南明,自己势必不能以真身与之相见,须也要化为木晚舟方可行,否则又会出现上次那等凶险万分的局面。   一个完全换了芯子的南壑殊和一个换了一半芯子的木惜迟,一同出现在众人眼前……   简直不敢想象。   南壑殊不置可否,木惜迟也就不敢表态。   是夜,众人仍旧歇宿在狄宅。木惜迟则悄悄溜进了地府。先到光就居偷看了一眼南明。见他平平整整卧在榻上,半口 活气也无,于是放下心来,又摸去了停放木晚舟棺椁的石室。   木惜迟废了好一番周折才回到狄宅,躺下朦胧睡了不多时,天已大亮。   南岑遥平素是被服侍惯了的,忽然身边没人,勉强应付了这么几日,终究十分不适。因而传信回无念境,将尺素和干戚召唤了来。   叶重阳瞧着规模日益庞大的一众人广袖沐风,衣袂翩跹,虽十分悦目,却也太招人注意。到市铺上买了几身寻常布衣,交给大家换上,又嘱咐收敛仙气。众人依言施为,却独不见木惜迟。   南岑遥道:“许是连日劳碌,今日便睡迟了。苏哲,你去叫醒他。”   苏哲答应一声去了。过不多时,苏哲回来,嬉笑道:“奇了。”   众人问他何故。苏哲道:“木头不在房里,他榻上却有一位美人儿。比杨柳儿还柔弱,比露水还鲜灵。我吹口气,只怕就要飘走了。”   众人听了疑惑,只有南壑殊心内一动,快步一个闪身,已绕至苏哲背后。苏哲也立刻醒过神来,转身紧追上去。   来到房间之内。木惜迟歪在榻上。看见南壑殊,道:“呆子,大冷的天站在地下做什么?怎么不上床来?”   苏哲听见这话,又看到这一幕,浑身的汗毛都飞起来了。跑出去向众人吆喝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叶重阳将苏哲往旁一扒拉,冲进木惜迟屋内,猛地瞧见一个少年如丝萝般攀在南壑殊身上,正一心一意要把他往被窝儿里拖。   叶重阳一时惊吓不小,心道这南壑殊何许人也。外头冰肌玉骨,里头铁石心肠。就不说和他钻被窝了,常人就算碰他一指头都难。   此时南壑殊虽浑身都在抗拒,却也难能可贵地节节败退下来。   “我不是……我……”   稀奇瞧得够了,叶重阳终于肯信步过来搭救。   “咳,这位小公子……”   木惜迟听见人说话,抬头瞅一眼叶重阳,又瞅着南壑殊。“让你磨磨蹭蹭,这下有人来啦。”   叶重阳盯着木惜迟脸看了又看,忽然领会过来,“木晚舟木公子,是你   ……”   三人一齐出来,见了众人,南壑殊面上始终绷得紧紧的,木惜迟眼睛却黏在他身上,笑一回,叹一回,歇不歇地软语薄嗔:   “又穿的这样单薄,又站在风口上。”   “我回回说你,你回回不听。”   “什么时候又咳嗽,嚷心口疼……”   “……”   木惜迟口里眼里唯南壑殊一个,把其余一干人都视而不见。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也弄不明白,也不敢说话。   这些人里独南岑遥见过木晚舟的面貌,待要说话又舌头打结。只盼着南壑殊自己早些说清。   却见南壑殊紧绷着脸:“我不冷,我不咳嗽,心口也不疼。”   木惜迟:“还说不冷!手都是凉的!”说着,将南壑殊双手握在掌心里呵气。   众人:“……”   南岑遥:“壑殊啊,木公子这……这怎么……”   木惜迟一听这话,惊得一撒手:“啊?你不是明哥么?”   南壑殊:“我……”   南岑遥不忍他两个被当热闹看去,只好将二人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又将木惜迟一指,告诉说,这位确切来讲,应该称之木晚舟。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   小白:“凡人死了还有一缕魂?”   飞电:“执念?那是什么?”   苏哲:“爱情?那是什么?”   ……   此时木惜迟已知眼前人不是南明,红着脸撤后一步,眼睛却禁不住直瞄南壑殊。苏哲凑过来嘻嘻笑道:“木头,你这样可真……真好看。”   木惜迟无心与苏哲混闹,满腔委屈缠绵不尽,头低了又低。   南壑殊走来隔开苏哲,对木惜迟道:“随我来。”说毕,向厅外行去。   木惜迟红着脸愣在当地,花影催他道,“木公子,还磨蹭什么,快去呀。”一行说,一行笑个不住   木惜迟一步挪三寸地跟了去。两个人在雨廊下相对站着。   南壑殊:“你自己去了地府?”   木惜迟:“嗯。”   南壑殊:“我……”   木晚舟生得比木惜迟更单弱,水杏似的眸子里含着两汪盈盈春水,将倾未倾,欲泻不泻。   南壑殊手指不受控地蜷了蜷,哑声道:“我一直想和你说一声对不住,还有,多谢。”   木惜迟心腔剧震,喉头发紧,才要说话,反先咳了一声。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只盼……”只盼你勿将情缘抛却,深恩负尽。   木惜迟不忍再说,五内郁结着丝丝缕缕婉转多情,琐碎细腻,无以言传。   那一段怯弱不胜。   南壑殊道:“自来只有你一人。往后也不会再有旁人。”   木惜迟一听便如雷轰电掣一般,怔在当地,半晌方颤着嗓子道:“二公子这话,我并不明白。”   南壑殊道:“你果真不明白,问问自己的心,便明白了。”   “咳咳……外头冷,我回屋里了。”说着,木惜迟提步往回走。   南壑殊不作声,跟着进来。木惜迟觉得背后暖烘烘的。   原来这人身上是暖的呀。 第35章   屋内叶重阳正问道:“那张材的住处可还妥当么?”   南岑遥道:“干戚带了敝府上几个及门弟子在当地把守着,料想不至有失。”   叶重阳便向木惜迟道:“事不宜迟,你去会会他。”   木惜迟依言赶往张材住处。此时他只剩一两成灵力,行动十分乏力,渐渐不支。   过不多时,身后马蹄声响,一骑飞驰而至,等到了木惜迟身边,便开口道:“公子,我驮着你。”   原来是飞电。   木惜迟喜道:“飞电大哥,多谢了。” 一时纵身跃上。   张材这日清晨醒来,先自画了数张符箓,笼在火盆里点燃,又撂在水里,自己将那符水喝了几碗,方坐在炕沿上发闷。忽闻得门上剥啄两声。   张材拿起一根干柴握在手里,恶生恶气道:“哪个短命鬼敢敲你爷爷的门!”   门外道:“张材,你是否日间嗽中带血,深夜高热。又常感心内发胀,脚下如绵?”   张材听了不禁怔住,自己年少时得过痨病,一度不能成活。幸得一个瞎眼郎中治好了病,那郎中见自己一贫如洗,竟也没要诊金,还赊了许多药。   这门外之人怎得将当日那郎中给自己诊脉时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一遍?   莫不是故人来访?   张材丢了干柴,踉踉跄跄过去开了门。只见一个身段风流眉眼俊秀的少年公子立在那里,正盈盈噙笑看着他。   一时间恍如隔世,张材张着嘴,只说不出整句儿,“木……木公子,不不……不对……那该是七十的人了……别是他孙儿……”   木惜迟不待他瞎猜下去,简断地道:“我是木晚舟。看来你还记得我。”说毕,也不客气,绕过张材走入屋内坐下。   那张材怔怔转过头来,脸上尽是迷惘神色。木惜迟道:“我并非凡尘中人,年貌非常人可及,你自不必疑惑。我此来也不与你为难,因此,也不要惊慌。喔,还有样物什给你。”说着,伸手从袖中取出先前在万福堂买的一包萆薢放在桌上。   那张材慢慢走过来,看看萆薢,又看看木惜迟。后者用眼神示意他坐。张材便拾了个木凳拘谨地坐了。   木惜迟望着他半晌,方道:“一别经年,你近来可好?”   张材道:“托南明大夫的福,我的痨病再没犯过。南大夫他老人家好么?”   木惜迟心里发酸,若是张材知道他两个早已凄惨死去,又会作何感想。嘴里却说:“他很好,劳你惦念。”   木惜迟又道:“听说你后来投身在一户显赫人家做仆从。他们待你好么?”   张材道:“老匹夫这一辈子。除了南明大夫,便是我家公子了。这二位都待我恩重如山。”   木惜迟道:“如今为何不在他家做了?”   张材神情渐现怃然之色,半晌道:“我家公子为奸人所惑。公子他……”到这里,张材不往下说了。   木惜迟道:“你家公子名叫狄仁,对么?”   张材眼中闪过一丝戒备,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木惜迟道:“你家公子为何人所惑?现今又在何处?”   张材压低眉眼阴恻恻道:“木公子找来我这里,竟不为叙旧,倒是来捉人的!”   “捉人?”木惜迟笑道,“我捉什么人来呢?”   张材“嚯”地站起道:“木公子请回罢!您是神仙高人,我是凡俗匹夫。好歹我有一身力气,不过拼命罢了!”说着,猛将椅子踢倒,两眼火星乱迸,就要上前斗狠。   木晚舟这破身板儿,行动就弱柳扶风。此时已唬得心口都在颤。竟只能睁大眼呆住,愣是一动不能动。   眼见张材欺到身前,打量今日必要遭些血光之灾。哪知门扉忽然被什么人大力撞开。一道灰色的影子冲进来喊道:“谁敢伤我晚儿!”   明哥?!   木惜迟霎时还顾得什么,浑身硬生逼出两成灵力,一面将南明护在怀中,一面去格挡张材的拳脚。   那张材迎头遭到一击,踉跄退了几步,摔了个四脚朝天。   木惜迟这猛一使力不打紧,竟将木晚舟浑身气力透支干净,顿觉头脑昏晕,身体绵软,就要往地上歪倒下去。   南明惊慌失措地扶了他揽在怀里,急忙去探脉息。探了半日,全无动静,心里一片矍惊凄惶。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木惜迟张口咳嗽一声,南明浑身一松,好歹把一颗心放回腔子中。又一想,是了,晚儿早已是鬼了,哪里会有脉息。别说晚儿了,连我自己也是这样呢。   木惜迟张开眼来,就见南明如此自思自笑,呆呆傻傻。心里又软又柔,捧了南明的脸道:“呆鹅,做什么呢?”   那边忽的“噗通”一声,两人望去,只见张材跪在地上磕头。   “南明大夫,您是救苦救难的皇天菩萨转世。小民叩见菩萨……”   南明忙扶起道:“老人家,切不可如此。晚生受不起!”少顷,又端详那人面庞,疑惑道,“你……是张材?”   那张材道:“小人是。”   南明又道:“怎的几年不见,竟……老迈至此?”   张材涕笑道:“小人少年病重,至今时已过去近一个甲子。小人怎能不老,倒是南明大夫您风茂如初。”   南明道:“已经过去一个甲子了……”   木惜迟见他又发怔,忙摩挲他面颈,柔声道:“你我已是入黄泉之人,于人间时节无所感亦是自然。快别只管发呆了。”   南明却恍若未闻,怔怔地道:“我回回见晚儿,都深感别期悠长。我只道自己相思难耐,度日如年。不成想,竟真的那么长。”   木惜迟听见这话,呆了一呆,心里犹如五味瓶一齐打翻,酸甜苦咸,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懂得与南明痴痴地两相对望。   张材看着这光景,老脸上微微一红,哼唧道:“想不到南明大夫和木公子都是神仙降世。我老匹夫也三生有幸了。”   木惜迟这才忽然想起正事,勉强躲开南明的目光,对张材道:“明哥与我此行专为寻狄仁而来,你若果真念旧情,就该告诉我们你家公子的下落。况我们不为捉人,实是为救人的。”   张材听见,犹如原地打了个焦雷,半晌泪如雨下,泣道:“仙子明鉴,我家公子再好不过的一个人,叫那等娼 妇带累坏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说到这里,张材已经泣不成声。   木惜迟打量他不再相瞒,恐他伤心太过,又兼年高,便向他道:“你仔细想想,不必着急。我们先带你回去狄宅。那里还有我们同行数人,都对狄公子下落十分关切。”   那张材现下无有不从,唯喏喏听命而已。   出至门外,木惜迟撮唇成哨。飞电得讯,迎面赶来,先看见南明,恍若未见。只蹬着四蹄紧挨木惜迟身边听候。   木惜迟道:“飞电大哥,你先驮了张材回狄宅,务必稳妥交到少主与叶掌门手上。我和明哥随后便至。”   那飞电歪了歪马脸,道:“这张材我已知道的,这‘明哥’是谁呢?公子与他同行可使得么?”   话音未落,南明瞪眼惊呼:“呀!这畜生怎能口吐人言?”   飞电一听,脾气也上来了,催蹄向南明跺去。“你管谁叫畜生?!你这凡人活得不耐烦了!”   木惜迟忙拦着飞电,“使不得使不得啊飞电大哥。他是你主……” 木惜迟忽然咽了口声,心说眼下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便向飞电道:“他其实不是凡人,更不是活人。此事说来话长,你却立时带张材回去。要紧要紧!”   飞电听说,便不敢反驳,低了低脑袋,道:“是。”   那张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也不十分大惊小怪,淡定地跨上马背。待一人一驹远去,这里木惜迟轻轻携起南明的手,柔声婉转道:“明哥……”   当日巫山一会,已过去了些时日,木惜迟还是有些羞怯怯的。   听得南明痴痴地道:“晚儿,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木惜迟佯嗔道:“什么好看的,成日里傻乎乎,可愁煞人了。”   南明叹道:“晚儿说我傻,我也不敢驳。然岂不闻古语有云:‘情到浓时人自痴’?我固然是痴的,如此说来,晚儿竟要担责。”   木惜迟面上一红,心坎儿里早就软的不像话了。“谁要理你。”说着,将手往南明胸口一捶,却被南明一把握住,放在唇边亲吻。   话说这里飞电将张材送回狄宅。那张材见到叶重阳一干人鹤骨仙风,便知非俗,遂跪下道:“小民张材拜见列位仙人。”   南岑遥往张材背后眺了一眼,问飞电道:“壑殊与木公子呢?”   飞电道:“我并没有见主人呐,木公子倒与一个凡人在一起。说是随后就来。”   南岑遥又道:“干戚呢?”   飞电此时已化为人形,从地上站起,拍拍手道:“我没见到干戚大哥。”   此时木惜迟正眼饧骨软,情炙意浓,抱着南明腰际,嗅他的颈窝。   没有那股香气。   难不成木晚舟的五识太弱,嗅不出这气息?   也不对呀,我是不能以真身靠近南明的,遑论嗅到他身上气味。自己从前究竟何时闻到过这项气息,且南壑殊身上为何会有?   南明轻轻捻着木惜迟鬓发,笑道:“晚儿,在做什么?弄得我痒痒。”   木惜迟道:“明哥,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就是你明明才认识一个人,但他身上却有种特别之处,让你觉得似曾相识?”   南明先愣了一愣,良久才缓缓道:“晚儿,你……说的是谁?”   “便是……”才要说时,木惜迟忽望见南明眸子里一抹失措的迷惘,便霎时福至心灵,改口道:“是明哥啊!”   “我?”南明眼睫颤了颤,虽仍旧迷糊,但显然已经转忧为喜。   木惜迟道:“嗯呢,我初见明哥的时候,就仿佛故人重逢一般。心里想着此生必定是要在一起的。”   南明心甜意洽,待要说话。忽闻得一个声音道:“不好,那凡人张材可哪里去了?”   听这声音憨厚熟稔,木惜迟道:“可是干戚大哥在说话?”   那边没了声气,少顷从屋后转出一个壮硕汉子,木惜迟赶上去施了一礼,道:“干戚大哥,那张材已经由飞电带回狄仁的宅子。我和……” 木惜迟凑近干戚悄声道,“我和二公子随后回去。”   那干戚一脸憨憨:“公子你谁?”   木惜迟:“……”   “我是木惜迟,我身后是你家二公子。因为要套张材那老儿的话,我俩才……才作如此装扮的。”   干戚一听,深信不疑,走过去对南明奉了一揖。   南明不明就里,忙得裣袵还礼。   干戚大惊,单膝跪下道:“二公子,干戚不敢受礼。”   这时,从周围跑来四五个少年,嘴里道:“干戚大哥,四处都搜过了,没有那张材……”   木惜迟认出都是同侪弟子。那些弟子见干戚面向一人跪在地上,不由分说地通通下跪。慌得南明团团地作揖不迭。   其中一个弟子小声道:“我刚跑在头里,就见他们亲嘴儿来着!”   木惜迟:“……”   干戚怒而回头道:“浑说什么!咱们二公子怎么会和别人亲嘴儿!”   那弟子愕然道:“什么?这位竟是二公子么?”   干戚一点儿不含糊:“这是二公子和木惜迟木公子!”   那弟子脸上裂开了。   南明在木惜迟耳边道:“晚儿,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木惜迟见干戚当着众人叫破南明真身,不免心乱,忙岔开话头儿道:“干戚大哥,你奉少主之命在此看守张材,怎的连人去哪儿了也不知道?”   “这……”干戚一噎,垂首道:“是我疏忽了。”   先前那个小声说话的弟子明显抖了一抖。木惜迟心里明白,知是那弟子贪玩坏事,干戚无辜受累。便道:“干戚大哥,你还是快快带着他们追上飞电,以免少主察出端倪。”   干戚蓦地抬头,木惜迟看着他轻轻一笑:“干戚大哥放心。此事我与……我与他都不会向人提起。只说当面交割明白便是。”   干戚点点头,拱了拱手道:“多谢木公子。”遂转身带领众弟子奔驰追赶。   然那飞电名副其实,追风逐电,迅如流星。瞬息而至,哪里追赶得上。待干戚一行人回到狄宅,张材已被众人围着,令他交待始末。   只听那张材道:“去岁,一日我家公子自山林中晨修归来,听见一女子呼救声音。公子慈善,援手搭救。那女子自称遭人拐骗施暴,对我家公子千恩万谢。此女生的极美,我家公子被其诱惑,后面才知道她乃是勾栏娼、妇。我家公子情深,一意要为她赎身。可那娼、妇反倒不肯,还哄骗公子说她身负大仇,须要寻觅到那个能替她报仇的人方能托付终身。如若公子求娶她,就要替她报仇。”   苏哲插嘴道:“这女的也太不识好歹,遇见这样傻帽儿不说就嫁了罢,还拿乔托大……”   叶重阳翻了个白眼儿,指苏哲对南岑遥道:“你们无念境真是什么人都要。这样的酒囊饭袋还不撵了去,留着炼丹么!”   南岑遥尴尬地嗽了一声,向小白道:“烦请你将鸳鸯请来。”   不多时,鸳鸯来了。南岑遥指着鸳鸯问张材:“你说的人可是她么?”   二人照面,俱是一惊。   那张材道:“她是那女子的丫鬟。”   花影“嗤”地一声:“一个妓、女还配有丫鬟么?”   “头牌才有!”   “嗯?”   花影扭过头去,见苏哲殷巴巴地凑过来道:“花影仙上有所不知,在民间,凡是勾栏里得宠的头牌红倌人,她们的妈妈都给一到两个丫鬟,照顾饮食起居,生活待遇和高门大户的小姐比,也不差什么的。”   一语未了,众人各色各异的目光纷纷射了来。   “哈哈哈……”叶重阳拿折扇敲着手心儿,摇头笑道,“苏哲小兄弟真是对人间了如指掌,尤其那些烟花柳巷之所。远胜过我这个行南闯北的浪客。今日受教了。”   南岑遥脸色不怎么好,用眼神威慑着苏哲往后缩了缩。   张材却道:“那娼、妇称自己原是官宦之后,侯门千金。因父亲遭奸人所害,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这丫头自小服侍她,抄家后与她一道被卖进盈春苑。”   众人一听,又一齐看向苏哲。   苏哲:哦豁,老马失蹄了。   犹自不甘心地小声嘟囔:“头牌是真的有丫鬟伺候的。”   叶重阳问张材道:“那后来呢?狄仁就帮她复仇了?”   张材:“那娼、妇……”   叶重阳打断道:“休得造次,她叫什么名字?”   鸳鸯忽然跪下道:“禀各位仙长,我家小姐闺名覃玉儿。便是覃州城内显赫一时的覃渊覃大人的女儿。”   张材“呸”了一声道:“覃州原本是个村落,后人口繁盛,才升了州府。姓覃的人家何其之多。更何况那覃家犯了滔天大罪,早被诛了九族,怎还遗了人口在世上!”   鸳鸯一头磕在地下,道:“奴婢所述,句句属实。我和小姐所以活了下来,是因为……是因为老爷昔日幕僚和旧友用一个乡下丫头替下小姐。彼时小姐年幼,女儿家宅居深闺,样貌只有家下女眷得见,因此才蒙混过关。”   南岑遥点点头道:“这也是你们命中的一线生机。”   那鸳鸯忽而痛哭不已:“奴婢宁愿一死!”   南岑遥道:“这话糊涂。凡人命数虽短暂,却也能尝尽悲欢离合,苦辣甜酸,便是为人的造化。”   鸳鸯泣不成声,惨然道:“我是覃家的家生奴婢。我的亲娘是小姐的乳母。覃府抄家那日,我娘带着我回老家奔丧。回程途中得知府宅家变。只有小姐被人救出。   “当日,我娘领着我们,跪在地上向救出小姐的那些人磕头。岂知领头的那人道,不必说来世做牛做马的话,只说眼下如何报答。我娘说,如蒙不弃,愿意带着小姐和我投身府上为奴为婢。   “那人起先答应了,后来却只在庄子上买了间房舍,将我们三个安置在那里。不出一月,那人便说要纳小姐为妾。我家小姐时年不过八岁,如何为人妾室!我娘执意不从,他便也罢了。   “又有一日,那畜生喝得酩酊大醉,欲对小姐行那不伦之事,被我娘拼死护下。当晚我娘流泪说道:‘原以为逃脱升天,哪料到所托非人。这里不是安身之所,到底住不得了。’连夜携了小姐和我逃走。我娘带着我们在旷野里走了一日一夜,水米不曾粘牙,唯恐被人追上。可老天无眼,我们还是被捉了回去。 第36章   “此一去,料定必死的。待回到庄子上,屋里满满都是男人,竟都是覃府抄家那日联手救出小姐的一干人。那畜生叱骂小姐不懂知恩图报,尽拿污秽言语相辱。其中有人说道,你纵有通天手眼,也困不住三个活人,不如尽早消受。   “那畜生起初说小姐是名宦之后,身上曾有封诰,他不敢用强。后被三言两语劝说起来。那畜生又道,他一人犯事,恐令余人拿住把柄,只好大家一起,同进同退,方有余地。那些人淫念已动,无所不敢。那晚……那晚我娘死死抱了我在怀里。他们在我娘身上斩了七八刀,临死我娘也没有松开我。我身上流满了娘的血。他们嫌我晦气,才没有动我。可小姐……小姐她却被他们……”   满室静了半日,苏哲以袖拭泪道:“玉儿姑娘太可怜了。那些畜生都该死,死后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呜呜……”   叶重阳问:“后来呢?杀害你娘、侮辱覃玉儿的那些人现在何处?”   鸳鸯道:“恐怕正如这位仙长所说,已经在阿鼻地狱受刑了。”   叶重阳道:“他们死了?”   鸳鸯点点头,道:“前些日子覃州城内惨死的人便是了。当初那些畜生奸辱了小姐后,便将小姐与我卖到勾栏里。小姐起初终日寻死,我只得守着她以泪洗面。再后来,小姐不再寻死,变成根木头一样不会说话。这样过了几年,忽有一日,小姐好歹开口。她对我说,她日前得遇一个人,诨名唤作泥人方的,是个捏泥人的手艺人。   “小姐将老爷、夫人及家中一切亲眷的样貌说给他知道,那泥人方依言捏出来,竟似活的一样!小姐如获至宝。那泥人方说道,泥人终是死的,要想‘起死回生’也不是没有主意。小姐便央告他。   “泥人方便说他结识了一位在太乙山修行的仙长,习得点石成金、起死回生之术。这泥人给了他带去那太乙山巅,日夜受仙泽滋养,再催以法术,有朝一日必能脱却泥胎,得换人形。”   南壑殊听罢瞪着苏哲,苏哲忙跺脚道:“我从未说过自己会什么‘点石成金’又什么‘起死回生’,这老死鬼何苦误人!”   鸳鸯凄凄惶惶地看了一眼苏哲,接着道:“小姐思亲如狂,轻易地信以为真。泥人方趁势逼迫小姐委身与他,小姐只得曲意逢迎。他没有银钱,小姐自己拿钱贴给妈妈。那泥人方在房、事上诸多癖好,常闹出些声气,给妈妈知道了,便不准他再来。小姐便对妈妈说,城外一户体面人家,不愿来窑、子里,少不得咱们前去俯就。又兼小姐每每回来都孝敬许多银钱,妈妈见了钱,还有什么不应允的,自此便不理论了。实则并无那等体面人家,不过就是泥人方罢了。   “一日,小姐在那泥人方的屋中伺候,我候在外面。半句话不称意,那歹人发了狂,虐打起小姐来。眼见小姐要被他打死,我跑去大路上叫人。也是冤孽,偏叫我遇上狄公子。   “我起初见他书生模样儿,料想不济事,怎奈我无人可寻,只得没死活地拉了他来。哪知狄公子不仅救下小姐,还对小姐一见倾心。后来知道,他竟是个修行的仙人……”   鸳鸯说到这里,脸上微红,露出些许痴迷神色。   “狄公子此后对小姐千依百顺,体贴温柔。过不久,他提出要为小姐与我赎身,还要娶小姐过门。小姐先时也感激,而后又拒绝了狄公子。这呆子无法,只得金山银山往盈春苑里搬。妈妈喜欢,便不叫小姐再接 客。可小姐与泥人方也没有断了关系。   “一日,小姐对我说,他在狄公子家中翻到一册上古典籍,其中记载了一门邪术,能以泥瓦草木为胎,招引亡者残魂汇聚其上。再以蛊术另取活人灵识,将其残杀,损其魂魄。以蛊毒驯服之,为己所用。最后将灵识注入泥胎,使亡人返活。小姐又思及泥人方曾说的‘催以法术’‘脱却泥胎,得换人形’等语。便笃定这典籍所载的便是泥人方说的那法术了。遂立意以此术复活覃家上下十余口人。   “当晚,小姐向狄公子述说了八岁那年遭逢的大难。小姐仍未对狄公子全然放下戒备,因此不曾提及自己家人名姓,却只说曾也是侯门千金,因家人被冤通敌叛国,举族赴死,自己如何偷生,后如何被畜生玷辱、发卖之事。   “狄公子听闻,自是犹如万箭攒心。他不仅没有因此嫌了小姐,反倒愈加怜惜。小姐便趁势求狄公子为自己复仇,将那些玷辱自己的人都杀死。小姐将典籍交给狄公子,甘愿以自己为蛊,攫取那些畜生的灵识,供养亲人亡魂。”   南岑遥道:“莫非他答应了?”   张材忽然激动道:“我家公子自然不答应的!公子修的是善道,绝非此等残忍术法,也从未杀过人!”   “那册典籍现在何处?”叶重阳忽然插嘴道。   鸳鸯摇摇头:“我不知道,应该在小姐身上。我与小姐许久不见,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南岑遥向张材道:“他没有答应,那这些人怎么死的?”   张材:“这……这……我家公子被娼、妇蒙蔽了啊!”   张材本跪着,说毕不住地以头嗑地,悲苦万状。   鸳鸯道:“狄公子起先不答应的,公子说残害生灵、活返亡人这等逆天改命之举万万行不得。此后我家小姐虽并未十分勉强狄公子,只是一日一日地冷淡了他,兼又更加糟蹋起自己的身子。   “一日,狄公子来了盈春苑,其情状大异往时。公子说自己已决意襄助小姐。只是他不忍小姐以己为蛊,而他自己有朝一日造下杀孽,自是要赴地府受刑。公子愿以自身为蛊。那日来时,蛊毒已将侵入灵台,故来永诀。”   叶重阳道:“所以你说狄仁杀人时并不清醒。那些素笺,是他为记下自己的罪状,日后赴地府请罪赎孽……”   鸳鸯点点头,“公子说:‘世人负卿,我亦负了世人。这罪业便由我一力承担,莫再牵顾旁人。’”   叶重阳问张材道:“她说的可真么?”   张材道:“这丫头好歹存了些良心,倒说得不很岔。”   叶重阳还要问话,门外,木惜迟与南明手携着手款步而来。   张材一见了南明,赶上去一扑扑在脚下,痛哭道:“菩萨,求您救救我家公子!”   南明被扑得站立不稳,“哎唷”一声往后一个趔趄。木惜迟忙抱住他腰,替他稳住,一面急道:“明哥,你可扭伤没有?”一面又叱道:“你这莽汉,冒冒失失,仔细弄伤了明哥我不与你干休!”   苏哲瞧着门外的热闹,跳蹿蹿地过去道:“木头,你从哪里带了个文弱书生来?咦,他长得倒有几分二公子的品格。”   “嘶……”木惜迟将苏哲上下一打量,不禁暗忖,“这傻子莫非别具慧眼?”   又听苏哲道:“木头啊木头,若是二公子瞧见了他,指不准满心里喜欢,你就被忘在脖子后头了。”   木惜迟:“……”   正说着话,南岑遥已迎了出来,就要拉着南明问话。   “少主且慢。”木惜迟抢先一步止住。引着南岑遥走到照壁之外。“少主,明哥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若叫他知道了,恐怕就要疏远我了。故而,我请您也不要提起,也叫其余人都不要提。”   “这个……”南岑遥低头忖了片刻,道,“罢了,就依你。”   二人出来,南岑遥向南明拱手道:“明公子。请堂上坐罢。”   南明一早看见南岑遥,又见木惜迟引着他避开自己咕唧了半日,心里老大不畅快,只得勉强应了声:“公子有礼。”便由木惜迟携着步入室中。   叶重阳却盯着南明半晌,“唰”地合上折扇,道:“水济兄!我险些认不出来!” 第37章   南明一早看见南岑遥,又见木惜迟引着他避开自己咕唧了半日,心里老大不畅快,只得勉强应了声:“公子有礼。”便由木惜迟携着步入室中。   叶重阳却盯着南明半晌,“唰”地合上折扇,道:“水济兄!我险些认不出来!”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花影、苔痕自不必说,俱是瞠目结舌,不可置信。苏哲猛地没明白,后面醒过闷儿来,也不会说话了。   小白馋的直吐信子:这个哥哥也挺白。   最难受的要属飞电了,也不知是谁,差点儿一蹄子送他主人个魂飞魄散的大礼。   “主主主主……主人?”飞电先看着木惜迟。   木惜迟:“嗯,过来跪下,还来得及。”   “噗通!”   飞电双膝磕在地上,膝行至南明跟前,“飞电鲁莽,冲撞了您。请……”   “请你不要怪罪于他,” 木惜迟小声凑到南明耳畔道,“这个家伙就是方才说话的那驹子,他对你不敬,特来道歉啦。”   南明闻言,笑容可掬地搀扶起飞电,道:“不碍事,小兄弟原是灵体,是在下眼拙,唐突了小兄弟,还请宽宥则个。”说着作了个四方揖。   那飞电慌得又跪下磕头。木惜迟忙拦住他,悄声道:“傻驹子,快下去罢,别让你主子不自在。”   那飞电闻言如寻到主心骨,又向南明拜了拜,退到一旁侍立。   “哈哈哈……”南岑遥越众而出,走至南明身侧,向众人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南明南公子,小木头的朋友。此来是襄助我等查访狄仁的下落。”一壁里说,一壁里向众人打眼色。   花影最机灵,上前道:“哦……原来是南明公子,失敬失敬。”   余人见状,逐渐会意。都打起哈哈来,   “可不是失敬失敬么……”   “南明公子,多好的名字啊,竟与九重天上星宿之名契合。”   “正说的是呢,一看就命格不凡。”   “……”   众人只管如此,唯有鸳鸯和张材仍跪在地上。南明俯身将张材扶起,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   南岑遥也回归正色道:“张材,现如今前因后果已然明了,只是那狄仁究竟身在何处?”   张材忽然不说话了,神色犹豫不决。木惜迟便悄拉南明的衣袖,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南明便向张材道:“张材,你若信我,尽可说与我知道。”   那张材低头了半日,方说道:“南明大夫救命之情,我老匹夫感激不尽。只是我家公子亦待我恩重如山。老匹夫一条命死不足惜,我家公子却万万不能有失。公子确然告诉了我他的所在,为的是……是日后殓尸,嘱咐我其余旁人一概不得提及,否则,公子会遭逢比死更痛苦千倍万倍的惨事。”   南明恻然,半晌不答。   木惜迟走过去道:“你不必如此,我们都是来帮你的,绝不会加害你家公子。听你说,狄仁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这些人一去,能救他一命也未可知。情势紧迫,你家公子的性命此刻全在你身上了。”   张材似有动摇,南明便将他请至一旁。但见他二人私语喁喁,张材不时垂头,又不时淌泪说些什么。南明时而默默倾听,时而款语安抚。   众人在另一头翘首以盼,过了半日,南明走过来先向众人行了一礼,方说道:“众位要寻的人在覃州以北的郊外。”   南岑遥道:“壑……南明公子啊。覃州以北偌大的地方,找一人何其艰难。还望详尽些?”   南明面露难色,“这……张材只说,到了地方才有后话。”   南岑遥还要说话。叶重阳上前一步,拿折扇敲了敲南岑遥的肩,“不必问了,那张材还是对我们有戒心,料再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走到哪里议到哪里罢了。”   一行人稍稍整顿,便要启程。木惜迟生怕落后。南明这边却不紧不慢,正在那里冠发。   真叫个急惊风碰见慢郎中。木惜迟在屋子里坐立不安,窜上跳下,身形都晃成虚影了。不停念经似的:“好了么,好了么,好了么……”   一时趴在南明背上道:“明哥你已经够俊了,不需要打扮啦。披头散发出去。也像仙人一样。”   一时又跑到外面对着墙嘟囔:“冠你个铲铲,来不及嗦!快点儿搞起走!”   最后忍无可忍,过去拉起南明,朝掌心呸呸吐了口口水,一把捋平了南明头上一撮呆毛。“差不多得了,掉了队很危险的。”   一时拉着南明走至外面,飞电嘶鸣一声。木惜迟过去拍了拍飞电的马脑袋,扶着南明上了马,他自己也上马,坐在南明身前。又将南明双臂环住自己的腰,才一夹马肚子,命飞电追赶大家。   “哎唷哎唷……啊……哎唷……不……”   飞电刚撒开四蹄,奔了几步路,南明便哀哀叫苦,“我头晕,胃里翻搅,难过的作呕……晚儿……”   木惜迟忙拉紧缰绳,扶着南明的头问:“明哥,你怎么了?”   南明差点儿撅过去,捂着心口,扎挣了半日方艰难道:“太……太快了……从未骑过此等千里马,不想竟这样颠簸。我又怕,胃口里又只管翻江倒海,好不难受……”   飞电眨眨眼,一张马脸拉了老长,对木惜迟道:“他说谁是千里马,骂谁呢?”   木惜迟用口型警告飞电道:“他——是——你——主——子——”   飞电于是狠打了个响鼻,便不说话了。   木惜迟托着南明下巴,柔声道:“明哥,你要是头晕,就靠在我身上。抱紧了我,就不怕了。”   南明紧闭着眼,勉强点点头。   木惜迟对飞电道:“宁可慢下来,要稳妥些。走吧。”   那飞电听得一声令下,一面向前奔去,一面苦苦琢磨如何“稳妥”。只听得南明又嘟囔道:“晚儿……唔……好难过……晚儿救我……”   木惜迟本想说让南明忍一忍,但一回头见他惨白着一张脸,连嘴唇都没颜色了。又撑不住心疼起来。忙勒住了飞电的嚼头。   木惜迟将南明搀下马,打发飞电去四周采些果子给南明醒神。他自己扶南明靠一株大树坐下,两手按在他额角轻轻揉着。   “明哥,可好些了?”   那南明歪在木惜迟身上,嗅着他阵阵体 香,已缓解了大半。昏昏然呢喃道:“晚儿,给我亲一亲。亲一亲便好了。”   木惜迟与南明如此贴近,亦早有些按捺不住,又见南明如此可怜见模样儿,更添了绵绵爱意,遂凑近了南明,轻轻落下一个吻。   南明本昏沉着,唇上不妨触上一个甜甜润润的所在,便食髓知味地又咬又吮。   木惜迟心尖一颤,浑身酥软下来,压着南明倒向地上。 第38章   恰在这时,一线厉风在耳畔乍起,扬起他几缕青丝。木惜迟猛然睁眼,只见一只白森森的骨爪贴着自己的脊背挟风而过。若不是方才自己俯下身子,哪怕只迟得瞬息,胸口便早已被骨爪洞穿。   此刻骨爪在半空中仍然不断抓握,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木惜迟心惊胆战地看着那白骨爪,恰似和苏哲初到覃州时,袭击自己的那些断手。彼时被吓得肝胆俱碎,幸得南壑殊解救。此刻再次遇到,并不十分无措,何况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南明在侧,万不敢有任何失闪。   南明一见这样,几乎不曾唬晕过去。但他心念木惜迟安危,竟破釜沉舟般爆激出豪胆,伸出两手将骨爪牢牢抓住。大声对木惜迟道:“晚儿快跑!”   “明哥小心!”   只听得风声呼呼,那骨爪朝着南明面门猛袭而来。间不容发之际,木惜迟勉力举臂格挡,方得了半刻生机,忙携了南明贴地疾滚,脱身出那骨爪的威势圈。   木惜迟以木晚舟的怯弱之身与那白骨交手,半边身子被震得隐隐发麻。刚要回头,那白骨已挟着劲风再三地直扑后心而来。木惜迟拾起地上一柄枝,微运灵力,枝飞出,将骨爪缠住。同时木惜迟步子微挫,将南明拦腰抱起,发足狂奔。身后“喀喀”声响,骨爪狠狠抓握,枝断为数截。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闻一声嘶鸣响彻长空。一道虚影以雷霆之势逆着木惜迟轰烈而去。   又是数声“喀喀”脆响,那骨爪已粉碎至难辨其形。   飞电收拾了那骨爪,立刻赶来瞧木惜迟。木惜迟这时方觉出胆怯腿软,冷汗如瀑。再看怀里的南明,已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别管我,快瞧瞧你主子。”   飞电面无表情地瞅着南明,半晌道:“这家伙真是主人么?”   木惜迟:“你看,你细看。”   “哦。”   飞电于是皱眉狂盯着南明。   木惜迟锤他一拳:“别看了。快救醒他。”   飞电:“哦。”   木惜迟喃喃道:“这白骨断手究竟什么来头,干什么总缠着我……”   飞电:“嗯?”   木惜迟:“嗯什么嗯。明哥怎么还没醒?!”   飞电:“哦。”   木惜迟:“你摘的果子呢?”   飞电:“方才踩烂了。”   木惜迟:“早知如此,就不要出去摘果子啦!明哥倘或有个好歹,可怎么了局!”   飞电:“……”   飞电:“木公子,你怎的这样紧张我家主人?呃……虽然我还是不太相信他就是主人。”   木惜迟:“我紧张的不是你家主人。嗐呀,你一匹马懂得什么!”   飞电撇撇嘴,又道:“可主人若只管这般羸弱,掺和在我们队里,性命可不是危在旦夕了。还是早早令主人归境为是。”   木惜迟道:“你早起没见张材那个谨慎样子,若是他一时看不到明哥,只怕才不肯吐露狄仁的下落呢。”   说到这里,南明忽然诈尸一般直挺挺地起身,手里乱抓乱舞,口中直嚷:“晚儿别怕,我在这里!何方鬼怪,勿伤我晚儿!”   “咦——啧啧啧——”飞电嫌得直咂嘴。   木惜迟扑上去抱住南明,拼命地揉背心,急着喊:“明哥,我在这里。别怕别怕!莫唬坏了……”   南明倏地睁开眼,血丝密布。“哇”的吐出一口血来。木惜迟心疼疯了,掰着南明的脸,“明哥,明哥。你别吓晚儿……”   南明却在这时用力将木惜迟一搂,一双眼凌厉望向飞电。   飞电一碰上这眼神,瞬间跪软在地上。“主……主……主……”   “孽畜!”   飞电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片刻间变为一匹雪白骏马。蹄子在地上乱戳乱跺,辨不清东南西北似的。   木惜迟眼见南明“啪”一巴掌拍在马臀上,那骏马登时人立长嘶。那声音听着既无胆色也不威风,倒像是个挨了打的孩子嚎叫求饶,滑稽又狼狈。   木惜迟愣愣看着南明:“明哥 ……”   南明回头望向木惜迟,拦腰将他送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腹,只见飞电铁蹄翻飞,击土扬尘,往前疾驰而去。   木惜迟大叫:“飞电慢些!飞电慢些!”   飞电只顾奔驰,哪里听得见。木惜迟回头轻抚南明面颊:“明哥,你靠在我身上,闭上眼睛。”   南明照做。   “你抱着我的腰,别松开。”   南明便环上他的腰。   只是没再喊过“头晕”“难过”。   不多时,飞电已追上大家。原来那张材看不见南明,便不愿前行。南岑遥正要回头寻找他们。木惜迟命飞电立刻停下。忙察看南明的状况,哪知他面色惨白,已晕厥过去。   木惜迟将南明搂在怀中,脉脉真气输入他体内。半晌后南明醒转过来,众人放心。仍由飞电驮着两人。   因为多了个南明,不能疾驰,还得朝行夜宿。白日里也只行数十里。木惜迟叙说他们遭到偷袭之事。南岑遥便又要暗中戒备。众人表示从来没有走这么慢过,连东海里最年迈的龟仙也没走这么慢的。   这日一早,众人赶路。木惜迟、南明两个怯怯私语。木惜迟说自己如何每日上学,夫子如何讨厌,如何罚跪,如何训斥。絮絮叨叨,无休无止。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达到了旁若无人的境界。说的话虽是平淡无奇,但人人都听得出,他二人间情深意切,以往又有极深渊源。   时间一富裕,人难免闲得慌。大家好奇地将眼珠子状似不经意往南明脸上、身上睃了一圈再一圈。如若这些眼风化为一柄一柄实质的小刀,南明浑身上下估计连骨头架子都被刮的不剩了。   有时为了南明和张材这两个纯凡人而停下来休息。木惜迟会亲手喂南明喝水,然后令其躺在自己腿上,为他轻轻揉着额角。   飞电的马脸还是那么长,只是他自此马嘴闭得紧紧的。有弟子走来和他打听南明和木惜迟的事儿,他便装成一匹普通的凡马,听不懂人话。若被闹烦了,他就会说:“你如今只管瞅着他看,到时候那位元神归位。仔细挖你的眼,灭你的口!”   那弟子被唬得啖指咬舌,也不敢好事了。   那边小白过来,蹲在木惜迟身前盯着南明看。眼瞳都竖成一条线了,分明是锁定猎物的眼神。木惜迟没好气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南明听见说话声也睁开眼睛,一下就看见小白俏脸上的一对竖瞳,吓得惊叫一声。木惜迟用劲儿将小白一推,安慰南明道:“明哥不怕不怕,晚儿保护你。”一只手轻轻在南明胸口有节奏地拍着。   小白被搡得坐在地上,也不恼也不哭,只管笑嘻嘻瞅着南明。   “明哥?嘻嘻。我叫小白。明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木惜迟怒道:“呔!你不准叫他明哥,只有我可以这么叫。他是我的。”   小白嬉皮笑脸道:“你叫他哥,我叫他哥哥。咱俩各叫各的。”   木惜迟:“哥哥也不成。你是蛇,所以你哥也得是蛇。他不是蛇,所以不是你哥哥。”   小白又笑道:“我不让他作我哥哥,我要他做我的夫君。我们可以生好多好多小蛇……”   木惜迟不待小白说完,便气急败坏让她闭嘴,还叱了一句“不知羞耻”。   小白嘟着嘴,“你只会说这一句呀。若是我知道羞耻,我是不是就可以让他做我夫君了?”   木惜迟又要发火,忽然灵机一动,对小白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和南二公子也说过同样的话吧?你那时候就要和人家成亲,还想和人家生孩子来的。你是见一个人就说一回么?”   小白少有的红了脸:“我……”   木惜迟:“我看你呀,根本就是水性杨花,不知羞耻!”   “晚儿!”   木惜迟回头,见南明正神色严肃地看着自己,“晚儿,如何拿姑娘家的名节玩笑!”   木惜迟撅着嘴道:“明哥,不是我瞎说。你是不晓得我刚遇见她时,她正在那里做什么!名节,对她来说不存在的!”   南明不再说话,只管看着他。木惜迟很快败下阵来,软着声气道:“明哥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   小白嘻嘻笑道:“明哥哥,你真好呀。你这么帮我,是不是喜欢我?”   南明:???   木惜迟:!!!   再次启程,木惜迟越想越委屈,默默在那里抹泪儿。   “晚儿,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木惜迟嘴巴一噘,不理他。过了会儿,见南明神色不安的样子,又忍不住心软。委委屈屈地道:“明哥头一回对我疾言厉色,以前从未有过……”捂着脸期期艾艾说不下去了。   南明急得直作揖,“晚儿,是我不对,你打我骂我,可千万别自己难过,也千万别不理我。是我一时急了,忘了分寸。”   木惜迟道:“明哥真的喜欢那小长虫么?”   南明一时没明白:“谁?”   木惜迟:“就刚才那姑娘。她说你喜欢她,你果真喜欢她么?”   南明立即义正言辞道:“我如何会呢!我心里只有晚儿一个,从生到死,也只喜欢晚儿一个,只为晚儿动过真心。若是扯谎,天打雷……”   不等说完,木惜迟已握住了他的嘴,“说话便好好地说话,谁让你起什么誓了。若是今后应了誓,可了不得了!”   南明攥着木惜迟的手,“不违誓又如何应誓!若我违了誓,那便……”   木惜迟又赶上去捂嘴,“可又来了。你存心教我不安。”   飞电在底下嘚儿哒嘚儿哒地走着。身上两人酸酸甜甜地打着嘴仗。他一路上都在想如何挽回在南壑殊心中的形象,此时此刻他的马脑袋忽然活泛了起来。   “嘿嘿,”飞电回过头来,“要我说啊,男人三妻四妾什么打紧。只要面对这一个的时候,心里只有这一个。面对那一个的时候,心里也只有那一个。今天和这一个好,明天就和那一个同样的好。只要主人活得够长,对您和小白姑娘来说,都可权当作一生一世啦。”   南明:“……”   木惜迟:真·畜生言论。   作者有话说:   飞电:危 第39章   南岑遥看那边闹了起来。木惜迟嚷着要吃马肉。南明也早从飞电身上滚了下来,短一声长一声地央告,几乎不曾给木惜迟跪下。周围一圈人看热闹。   南岑遥忧心自己弟弟名声不保,忙过去斡旋。   木惜迟满脸鼻涕眼泪,一时说主仆两个沆瀣一气欺负他,一时又指责南明偷瞄小白,那南明恨不能长出一百张嘴来喊冤。   南岑遥附在木惜迟耳边轻声说:“不会的,壑殊他不会的。”   木惜迟气得直蹦:“他会的!他就会的!”   那里小白不嫌事儿大地跑过来,“听说有人偷瞄我。不必客气,请尽情瞄罢!”   直把个木惜迟气得倒仰。嚷着要将小白打个死结,系在树上,不许她再跟着了。   叶重阳笑着走来说道,“我在西方世界游历时,曾听说这么一门法术,你找两个跟她长相相像的人与她并肩站着,眨眼的功夫,三个都会一块儿消失的。”   南岑遥扶额,“小木头,这位姑娘是壑殊带回的,你要将她打发走,是否要问过壑殊的意见呢?”   木惜迟便不说话了。   南岑遥见如此,将他拉到一边,“若是飞电和小白得罪了你,我代他们向你道歉。你要知道,他们认真来讲都算是牲畜。偶然的畜言畜语,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然则壑殊那里,我却可以作保。他素日里自诩甚高,如今被你摆布得团团乱转,连我看着也不像。可见他如何冷冷冰冰、清清白白一个人,唯独在你这里失了足呀!”说毕,轻轻拿手肘捣了木惜迟两下。   南岑遥一席话倒是说的他熨熨帖帖的。但终究仍觉气不过。   “我不要同他一骑。”   南岑遥:“那么你骑马,让他走路。”   木惜迟:“他一个文弱书生,身子骨儿哪经得住!”   南岑遥:“你也出息死了。适才拉开架势要打要骂。转眼又心疼起来。”   木惜迟:“才没有!没有!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是我心疼了,我心疼弟弟,多谢木公子体恤。”南岑遥说着半蹲下 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便让他骑马,我背着你。”   木惜迟顾不得赌气,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南岑遥嗤笑一声,唿哨唤来了尺素。   尺素过来瞅瞅木惜迟,又看看南岑遥,“少主,何事?”   南岑遥道:“你好生背着木小公子,可别颠着他。”   木惜迟忙又要摆手说不敢,忽然见尺素俯下 身去,倏地变成一头满身褐色斑纹的麋鹿。   木惜迟大吃一惊,“这这……”   南岑遥道:“他真身便是鹿,可拉车也可载人载物,因此无妨。哦对了,他是斯文人,不说畜生话。”   木惜迟拗不过,只好礼礼正正地向尺素作了个揖,才束手束脚地爬上了鹿背。   一路上,干戚一言不发地在前面扫清路上的碎石,以防尺素的脚踩在上面划伤。   木惜迟暗暗纳罕,南岑遥的这一对侍从倒是很有意趣。主子那样高调张扬的一个人,他们却十分本分老实的样子。   一行人磕磕绊绊好容易到了覃州北郊,张材却仍不肯透露狄仁的具体位置,反倒一会儿说自己老胳膊老腿儿走不动了,一会儿又说年纪大记性不好,记不清地方了。   众人中,唯二真正牵挂狄仁下落的只有南岑遥和叶重阳两个,余人都不相干。这俩各怀心事,然亦都拿凡人无法,只好就地找了家驿馆歇宿。预拟再套一套张材的话。   维时正是掌灯时分,住客们都出了房间下来用晚饭。传菜的伙计满场穿梭,驿馆大堂里言笑鼎沸不绝。   “今日带你开荤!”木惜迟一拍苏哲的肩。   苏哲喜欢道:“真的哇!可是……”   木惜迟打断他:“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这里又不是无念境,没那么多规矩约束。”   苏哲一听这话,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嘻嘻笑道:“木头,我的好兄弟。咱们就吃那一道红烧狮子头。”   “好。”木惜迟爽快应了,叫来了伙计。不一会儿,几色菜品端了上来,看着都浓墨重彩的。   苏哲喜笑颜开地搓搓手,刚要动箸子,却遭木惜迟格挡下来。   “木头,做什么不让我吃?”   木惜迟觑着他假笑,“开荤第一步——用意念吃肉。”   苏哲整个儿人都呆了,“用……意念?什……什么意思?”   木惜迟:“意思就是,我吃着,你看着。”   苏哲:“嗯?!!”   木惜迟:“可不能恼了!”   苏哲:“!!!”   见苏哲含着泡眼泪儿瞪着自己,木惜迟忙又笑道:“你头一遭儿开荤,一则怕你肠肚儿吃不消。二则,初尝滋味儿,难保不大吃痛饮,必要尽兴方止,如此一行,倒反无余味了。你先看着别人吃,将心意平一平,过会儿才能细品出菜肴的酸辣苦咸来。”   苏哲果然放下箸子,只管盯着木惜迟瞧。只见他用箸尖斯斯文文搛了一丝鸡腿肉,放进口里细嚼慢咽起来。苏哲几乎没给馋疯了。扑上去抱住木惜迟道:“好兄弟,赏我一口罢!”   木惜迟只得推开他笑道:“你既已看得够了,就先从这盘干煸牛肉开始,倒还不至腻烦。”   苏哲登时大大地鼓起兴来,先将干煸牛肉送下肚,后又痛喝了两碗鸡汤,三口两口了结了一只鸡。正将魔爪伸向那盘子心心念念的红烧狮子头,就见木惜迟来至南明、鸳鸯、张材他们那一桌,端起桌上两盘菜就走。回来置在苏哲面前,又回去继续端菜。   苏哲虽不明就里,但不妨碍他已喜得手舞足蹈。“木头,干的漂亮。再把那盆叫花鸡也运过来,还有那清蒸鲈鱼……”   木惜迟果然“运”了过来。不一会儿,南明桌上就只剩些水晶豆腐皮儿、芙蓉蒸糕、青玉白菜等。   苏哲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含混道:“木头,你这般欺负南明,就不怕日后二公子找你麻烦?”   木惜迟绷着脸道:“他不仅不能找我麻烦,还要感激我哩!”   苏哲吮着鸡骨头道:“为什么感激你呀?”   木惜迟道:“南家世代茹素,虽说他如今是南明,可若食了荤腥,也算破戒的。”   苏哲听了,好似头顶打个焦雷,哭丧着脸道:“我苏家也有这戒律,那我不也就破戒了么!”   木惜迟道:“你破不破戒与我什么相干!”   苏哲急了:“你替他都想到了,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不相干了?”   木惜迟冷着声气道:“我又不住你家!”   慌得苏哲把鸡腿一丢:“可如何是好!”   木惜迟理了理衣袖道:“如何是好?这也容易。只是往后你须得听我号令,我让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让往南,你哪怕撞了南墙也不能回头!否则……我就去你家里把今日的事说道说道,看看你合族的长辈还认不认你这个后生!”   苏哲又悔又怕,哭得鼻涕冒泡:“好兄弟,你做什么坑我?”   木惜迟咬牙道:“当初哪个骂我是私生子来着?”   苏哲听毕如给雷轰电掣了一般。这是他和木惜迟之间横亘的一道刺,虽说后来两人亲里亲热的,终究没明堂明路地翻过这一篇。果然把柄落人家手里,也不算冤。遂赔声下气道:“好兄弟,你说的这些,我都认。只求你别尽记着前事,多想想我的好处……”   木惜迟笑道:“如今咱们才真正能成为好兄弟。若非行此一举,我心终究不平。”   苏哲赔笑道:“是,是。往后都听你的,只求别再坑我。”   木惜迟睨了他一眼:“好说。”   过一会儿,苏哲吃饱喝足,抹抹嘴道:“木头,你是说二公子在凡间历劫时也一直茹素啊?”   木惜迟叹口气道:“他倒是想吃口肉呢,哪有银钱买!”   苏哲嘿嘿笑道:“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心疼二公子的,瞧你留给他那几样小菜儿,俱是精巧可口的,也不比鸡鸭鱼肉差多少。”   木惜迟嗤笑道:“不差多少?拿来与你换肉吃,你给不给?”   苏哲:“那是不给的!”   鼓交二更,众人各自归房安寝。驿馆柴房里的狗吠了半夜,木惜迟翻来覆去,睡意阑珊。   他与南明赌了这半日闲气,已不觉怎样了。何况这一路来,南明特特地远着小白,不论对方如何纠缠不休,都自岿然不动。木惜迟冷眼瞧着,心里很得意。更别提用晚饭时,他去南明桌上搬菜,某个家伙偷偷拉了拉他袖管,单说那个祈怜的眼神,就早已令木惜迟的设防全线崩溃了。   此时夜深人静,思念如潮水涌来,心中柔情蜜意只无处宣泄。   木惜迟披衣出门,摸至南明的屋子。屈膝伏在他榻边,隔着幔帐,未语先羞。   “明哥,你睡着了么?”   半晌,帐内无所应答。   木惜迟又道:“明哥,我想你想的睡不着。你呢,可也想我么?”   “……”   “明哥,我知你必是想我的。不然,你那时扯我袖子做什么呢?”   “……”   “嗳,你这呆子,大庭广众,就拉衣服扯袖子的,也不知道避避人。”   “……”   “如今没别人,你还扯我衣裳不啦?”   “……”   “你不来扯我的衣裳,那我只好来扯你的。”说着将幔帐一撩,就要扑将上去。   内中竟别无一人。手一摸,寝冷被凉,人已离去多时。   木惜迟头皮一炸,转身跑到南岑遥屋前,将门板拍得震天响。   南岑遥开门见他只着一件薄薄中衣,身上胡乱披着外衫,脸上堪堪浮着红晕。双眸含泪,嗽喘气促。弱质如柳,娇怯不胜。连忙搂了他肩膀携入屋中。   南岑遥柔声道:“你如今这副身子是凡人之躯,外面寒天腊月,你穿成这样,如何使得!我给你拿件衣裳。”   木惜迟忙拉住南岑遥道:“明哥不见了!”   “什么?”南岑遥回转身来,也诧异无已。   木惜迟:“我方才去他房内,竟没有人,被子都是冷的!”说着跪下道:“明哥是一介凡人,若是遇上邪祟鬼怪,他定无力自救。二公子元魂此刻在明哥体内,少主,您不能不管他呀……”   南岑遥将木惜迟从地下扶起。正在这时,一名弟子匆匆赶来。一见他两个执手相望,哀哀切切,缠绵不已。简直大吃一惊。面上惶惑之色一时掩饰不及。   南岑遥帮木惜迟拢了拢外衫,向那弟子不悦道:“何事慌张?”   那弟子打着千儿道:“弟子有罪,叫张材逃走了。”   木惜迟一听,几欲晕厥过去。所幸南岑遥扶着他渡了些真气,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张材信不过咱们,必定偷偷带明哥去找狄仁了。他只当明哥是神仙菩萨,手眼通天。哪知他不过一介书生。这一去,再撞上妖邪,岂有活路……”   南岑遥安慰他道:“你别心急。南明身上有壑殊的元魂,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倒是张材,他是肉 身凡胎,若是被邪祟打散了魂魄,就无处得知狄仁的下落了。”   木惜迟捂着心口道:“我如今也顾不得什么狄仁了,你把个明哥好好地找出来,囫囵个儿地交还给我。”   南岑遥答应一声,先扶着木惜迟起身,安顿他坐好。自己赶至屋外巡察一番。回来说道:“有一双很新的脚印蜿蜒出了驿馆,那脚印一脚深一脚浅。张材一条腿得了风湿,走路有些跛。这恐怕就是他的脚印了。仔细看旁边还有浅浅的一对脚印,应当就是南明。我们顺着一路找,一定能找到他们。”   木惜迟听说,忙去看时,果然有两对脚印。看着那浅浅的属于南明的一对脚印,再思及白日里对南明那般作情作歹,木惜迟只觉心碎肠断,悔恨不了。 第40章   南岑遥叫来飞电与尺素,一路护着木惜迟循着脚印追去。那脚印来到一座古刹前便止了。昏暗中木惜迟仔细打量这古刹,只见其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寺门腐朽,已倒在地上。   “这是明哥与我初遇的地方。”   南岑遥讶异道:“果然么?也太过凑巧……”   正说着,木惜迟已进入寺内。浓重血腥气味扑面而至,一个人歪在损毁的神像前,一动不动。木惜迟心下一凉,颤声道:“明哥?”   南岑遥也看到了,飞身赶在木惜迟之前察看那人。   只听他道:“是张材。死了。”   木惜迟向四周寻了一遍,不见南明踪迹,心头略略一松。   南岑遥道:“要找到南明下落,须过问张材的鬼魂。”   两人出来,正要赶去地府,只见黑白无常遥遥向这边走来。   一时彼此见过,南岑遥拱手道:“二位鬼差,我等正要上府上打扰。敢问这个人的魂魄现在何处?”   黑无常还施一礼,道:“正说呢,不知此人系何来头,令二位仙君如此关切?”   木惜迟便赶着说了。黑无常摇头道:“哎呀,我二人正是为拘这张材魂魄而来,竟四处遍寻不着,正愁如何向阎罗大人交待呢。”   南岑遥闻言,默默忖了半日,头微微一偏,视线落在地下两道车辙印记上。车辙尚新,料想才刚离去不久。想这荒郊古刹,能有多少人来此,或许南明被掳了去也未可知。   南岑遥匆匆别过黑白无常,仍旧与木惜迟分别骑着飞电、尺素赶路,追上那车辙印记。   话说南岑遥同着木惜迟一个策马,一个驭鹿,自古刹一径寻来。一盏茶工夫,只见前方一辆马车颤颤巍巍、颠颠簸簸地同向而行。看似平平无奇,殊无异状。木惜迟嫌其碍事,喝命飞电越顶飞过。   正在这时,那马车的后帘被风掀起,露出一个后侧着脸的人,赫然竟是南明。   木惜迟心里一阵急乱,欲要开口呼唤,又瞧见南明身畔还坐着一人,这人拿着一柄银光雪亮的利刃正向南明咽喉要害处来。   “明哥!”木惜迟失声叫喊,同时使尽全力催出一掌,向那人袭去。掌力裹着劲风,直扑而下。那人受了一掌,“啊”的一声惨呼,飞将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便不动了。   拉车的凡马受惊,挣脱缰绳,飞奔逃入了道旁树丛中。木惜迟赶上来,逼停了马车,掀帘一瞧,果是南明。只是脸上血迹斑斑,虽被擦拭过,但鲜血仍从紧闭的双目汩汩而落,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原本应在那里的眼珠已不再了。   木惜迟心疼疯了,抖着声音道:“是谁……是谁伤你……”   南明浑身颤抖,意识昏聩,无可言答。   另一边,南岑遥走到那个受了木惜迟一掌的人身边,探了探他的脉息,发现不过是个普通凡人,被木惜迟掌风击中,业已气绝。正自纳罕,恰在这时,有一物从那人手里滚落。   竟是一柄银勺。   南岑遥心中惊疑不定,在四周巡视一圈,又在不远处找到一个瓷碗,已碎成数片,散落在地。   南岑遥赶回木惜迟身边,见他怀抱着南明,口中轻柔呼唤,手掌贴着南明背心,正给他渡真气。   南岑遥掐着木惜迟手臂厉声诘问:“可知你做了何等错事!你……”   木惜迟抬起头,泪珠子扑簌簌落下,答非所问道:“明哥的眼睛被人剜去了。”   眼见南明奄奄一息,木惜迟心痛恍惚,南岑遥一时不忍再说,悄立片刻,命尺素近前,吩咐道:“你好生拉了马车,将木公子送回驿馆。”   尺素不答,只望着飞电。意思说,我是鹿,他是马。既是马车,正经该由飞电来拉。但尺素自来平和温柔,究是应了声“遵命”便依言去了。   这里南岑遥望着他们去了,自己独个儿来到地府。稍待了一顿饭工夫,鬼差提来一个凡人的魂魄。   只听那鬼差冷冷道:“仙君问话,跪着作答。”   那凡人便跪下。   南岑遥问道:“你因何而死?”   那凡人答曰:“小人不知。”   南岑遥又道:“你从何处来?死前见何人,正做何事?”   那凡人支吾不言。鬼差厉喝一声:“细细禀来!”   那凡人方答道:“小人是南来的商贾,领着伙计北上进货,途径覃州地界,见到一座极有年头的古刹,小人进入参拜。不过片时,进来两人,一个半百老翁,一个青年公子。小人本意不愿撞见生人,便隐在角落,只待他二人离去。先时听老翁拉着那公子嘁嘁喳喳说话,小人正不耐烦,这时忽然闯入一个黑影子,似鬼非人,旋风一般裹了老翁在内,小人未及看清,老翁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那‘影子’还要袭击青年公子,却似乎受了阻。只听说道:‘既杀不死你,便只得毁去你的五识。以免你将所见泄露出去。’说毕,分向那公子的耳、眼、手、舌、鼻袭去。那‘影子’反倒连连大声痛呼,怪声怪气地道:‘你是何人。’说完一阵风去了。   “小人等了半日,没见‘影子’回来,便出去瞧。那公子其余地方好好的,只有双眼被剜去,血流不止。小人的伙计已唬傻了,撇下小人没命地逃走。小人唯恐那‘影子’再回来,忙得扶公子上了马车,又从随身的水囊里接了半碗水,一勺一勺喂给他,想着能救活。   “但不知怎的,小人忽然被一股大力击倒,再就没了意识。直到有两位神差带我下来,小人才知道自己已死了。求仙君查明,小人究竟因何而死。”   南岑遥听毕,半晌无话。鬼差瞧这光景,打量南岑遥有些瞻顾,遂喝命那人道:“凡人之命,自有定数。你既已脱去此胎,不应再作纠缠。快随我往孟婆亭去罢!”说毕,架起那人去了。   此人便是被木惜迟一掌送命的。彼时木惜迟心系南明过切,竟将银勺错当作利刃,将喂药之举误认为要害南明性命。   神仙误杀凡人,此事可大可小。南岑遥虽憾恨一条性命无辜逝去,然亦不愿木惜迟因此背上罪名。犹豫再三,终决意将此事掩过不提。   南岑遥一径回到驿馆,南明仍昏迷不醒,木惜迟守在榻边,低低泣道:“都怪晚儿不好,晚儿不该与你置气。若是一直陪着你,又怎会有这祸事……”   南岑遥看一眼南明,向木惜迟叙说了古刹内“黑影”一事。却将凡人被其杀害之误隐得一字不透。木惜迟听毕怔了半晌,说道:“是了,明哥有二公子的元魂护持,那妖邪伤不了他性命,也灭不了他的五识。”   南岑遥道:“那他的眼睛……”   木惜迟抚了抚南明紧蹙的眉头,道:“这对眼珠原不是他的。因而才能被轻易毁坏。”   南岑遥听了点头不语。   一时,叶重阳来看望南明。“他怎么样?”   木惜迟道:“自服了你给的丸药,烧已退了。只是人事不省。”   叶重阳摸着下巴道:“哎呀呀,他们南家人就是娇气。一丸还不醒,这是讹上我了。”   南岑遥走到他身旁干笑了两声道:“重阳,你妙手回春,还请解救舍弟,免其受苦。在下必当重重报答。”   叶重阳忙往远处撤了一步,对着南岑遥的方向作揖,脸却偏向相反的方向:“岂敢岂敢。我受够了您的‘报答’,求放过。”   南岑遥:“……”   木惜迟站起急道:“你两个别闹了。叶掌门,明哥究竟怎样才能好好的醒来?”   叶重阳漫声道:“能怎样,便再吃一粒丸药罢了,还不醒,就再添一丸。我只怕他撑死。”   木惜迟:“把丸药拿来给我。”   叶重阳自袖中掏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瓷瓶递给他:“就剩这些了。赶着做的,个头儿搓的有些大,你得备水给他灌进去。”   木惜迟接过瓷瓶,冷腔冷调道:“你们两个,出去。”   叶重阳瞪眼道:“你这孩子,说话可客气些。”   南岑遥也在一边道:“小木头,我们留下好帮你的。”   木惜迟:“不必。”   南岑遥:“可……”   木惜迟不等他说下去,扯着嗓子向门外喊了声:“花影——”   两人一听这个名字,登时就唬慌起来,也顾不得许多,分头逃窜而去。   这里,木惜迟好笑道:“这三人究竟是怎样的前世冤孽。凭是少主、掌门的人物儿,都见不得‘花影’两字。当真他二人对花影不起,又或者天族势大,故而才怕成这样?”   木惜迟看看手里的瓷瓶,很快将一切玩笑心情散尽。转身将南明从榻上扶起靠在身上,拿了一粒丸药送入南明口中,再以口渡真气将丸药送服入内。   如此三次,南明仍是昏睡不醒,唯有面色不像先前那般灰败了。   因为不知南明究竟为何物所伤,有无十分特别或要紧的关碍,故而连叶重阳也不敢轻易用药,只管拿些滋养的补药来吊着。若是想弄清楚,势必要回到那古刹守株待兔,或许能逮住那行凶的狂徒。只是南明如今的情形,又怎忍离开他半步。   木惜迟正自心煎如沸,忽闻门上剥啄两声,花影端着茶盘推门而入。木惜迟只微微点了点头,仍将全副注意力放回到南明身上。   花影走来往榻上望了望,自己拾了个墩子也坐在一边,过了会儿才缓缓说道:“原来这就是主上历劫时用的凡胎。我起先原有些不信。他那样文文弱弱,又对着你百倍小心殷勤,同主上委实不同。”   木惜迟听他如此说,轻笑一声道:“后来呢?就信了?”   “嗯。”花影点了下头,“他用饭时左手持箸,与我们都不一样,倒同主上相合。”   木惜迟听说,心中略略一动,南明擅用左手,他是晓得的。但他从不曾见南壑殊如何持箸,也未看过南壑殊用剑,因而竟不知此节。   只听花影又道:“还有他同主上一样,都不爱吃豆腐。你没见早先的水晶豆腐,他一丁点儿也没动么。”   木惜迟道:“原来明哥不爱吃豆腐,这我却不知。我同明哥在凡间的日子常常吃不饱饭。我给做什么,他便吃什么。”   花影道:“看着他久了,倒真觉出他与主上有几分相似之处。比如他此时昏睡着,就更像了。”   木惜迟眼见花影说话时的神色,心头有些酸酸软软的,默了半晌,道:“花影仙上,请你好生照看明哥。”   花影:“你要去哪儿?”   木惜迟站起道:“我要往城郊一趟。明哥无辜遭袭,我须找到元凶,否则无法对症施药。”又看一眼南明,“我先时寸步不离,是因为我实在不放心将明哥假手他人照看,但,我信你。你定能照看好他。他身体里有二公子的元魂,你只看在这个,也……”   花影不待他说毕,接口道:“我定照顾好南明公子。”   木惜迟朝他欠一欠身,“有劳。”   古刹。   木惜迟立在槛外。四周杳无声息,凄凉寂静。木惜迟迈步入内,只听唿的一声风过,吹的枝落叶唰喇喇作响,那些寒鸦都惊飞起来。   木惜迟走到张材死后靠着的那尊观音神像之前,那里犹有血迹残留。   木惜迟在神像前跪下道:“观音大士,弟子有求,请大士显灵。”   说毕磕了几个头。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木惜迟叹一口气,意欲起身。忽见神像残破的面上有血珠蜿蜒而下。   观音哭了。   木惜迟大惊。莫非是观音大士显圣了么?   木惜迟又向神像磕头,问了古刹内发生何事,那行凶之人身份等一连几个问题。那神像只是落泪,并不答言。   不对,观音像内一定另有其人。   木惜迟问神像道:“你是何人?”   那神像答曰:“不知。”声音浑浊滞钝,男女不辨。   木惜迟又问:“你从何而来?”   神像答:“不知。”   “你为何而哭?”   “不知。”   “你做过何事?”   神像半晌不回话。过了好一会儿,答道:“错事。”   木惜迟忖了片刻,问道:“可是素笺上所载之事?”   神像答:“正是。”   木惜迟嘴唇微微发颤,“你,是狄仁?” 第41章   那神像道:“既不知今夕何年,此地何地,亦不知此身何人,遑论公子垂询之事。”   木惜迟道:“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那你可记得覃玉儿?”   神像道:“玉儿,玉儿……我……”   木惜迟道:“看来你果然是狄仁。我们这样些人煞费苦心地寻你,屡次遇险。你倒好,躲在这像中捉弄人。你给我快快出来!”说着,伸手向观音像抓去。   “慢着!”一柄折扇飞旋过来,击在木惜迟腕子上,将他手挡开。   只见一道天青色虚影闪入寺内,木惜迟看清来人,冷笑道:“叶掌门跟踪在下?想来下次出门在下须带上花影仙上同行。”   叶重阳也笑道:“你真以为我惧怕那小娃娃。漫说花影了,饶是天族皇帝来了,我也瞧他不上。”   木惜迟懒怠多言,指着观音神像道:“喏,你们要找的狄仁。只是他记忆全失,只怕派不上用场了。”   叶重阳忙道:“嗳,手拿开。不得对观音大士不敬。”又向神像道:“足下可否以真身示人?”   神像迟了半日,方答道:“我感到神魂溃然,恐我肉 身已陨灭。只得寄生在这具泥胎之中。”   “果然如此。”叶重阳向木惜迟道,“幸而我来得及时,否则你方才将他魂体提出,只怕此刻已魂飞魄散了。”于是又向神像道:“你魂体如此残破,本早该殒命。你弥留世间,是有何心愿未尽么?”   那神像道:“在下受人之托,替人办事。不知目下妥与未妥。”   木惜迟道:“凡间俗语有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原来确有实证,说的可不就是兄台了。自己失魂丢魄的,寄身泥塑之中。倒还要管旁人呀。”   神像听后不语。   叶重阳道:“你如今记忆全失。恐怕连受托之事也一概忘尽。不过我或许知道你过往的所经并所为,也推断你已了结此事,否则你原本的魂体不会苏醒过来。”   木惜迟道:“他是方才苏醒的,难道他的事也是方才了结的?他方才了结了什么呢?”   叶重阳道:“他方才了结了张材的性命。”   木惜迟大惊:“他便是那影子?”   叶重阳不答,只心事重重看着他。   木惜迟也怔怔然无语,过了半日才道:“若说这观音像内果然是狄仁,而狄仁亦果然是那黑影。那么因着张材对覃玉儿所托狄仁之事百般阻挠,依照覃玉儿的本愿,张材必然该死,故而被丧失心智的狄仁所杀。又为着张材曾是狄府奴仆,狄仁或许萌发一丝清明,念及张材旧恩,才没有将他同先前那些人一般五马分尸。”   说到此处,木惜迟住了片刻,方道:“可……可他为何要杀害明哥?”   叶重阳忖道:“或许只是害怕他将此事泄露出去。”   木惜迟想了想,道:“不对。依鸳鸯所言,狄仁本心良善。此番是受覃玉儿之托,并身中蛊毒,才变得如此。故而他目标明确,除覃玉儿指明之人,绝不至枉杀旁人,更不会只因为明哥看到他杀人便要灭口。他身中蛊毒,早已神志不清,面目全非,还怕一个凡人看见么。必然是他原本便要杀明哥的,而他发现杀不死,便又惊又疑,转而耽心恶行暴露,凭添后患。这才灭去明哥五识。”   叶重阳也有些疑心,蹙眉道:“可南明绝不至害过覃家。”   木惜迟:“明哥当然不曾害覃家。他是世上最好最好的明哥。没害过任何人。”   叶重阳小心翼翼道:“莫非……莫非是南壑殊……”   木惜迟道:“更不对。一则,二公子是超脱尘世的仙家,没道理干预人间之事。二则,若说是二公子历劫时所沾染的旧怨,那也不对。覃家的事不过一百年之间,而过去一百年二公子只历过一劫。在下不才,可作见证,二公子与覃家绝无牵绊。三则,二公子仙品如何,我或许不如叶掌门了解。然凡间五载又三月廿一日,我与明哥朝夕相对,深知他品性高洁纯善,世间无二。明哥虽只是二公子化身,然推此及彼,二公子只会更加高出明哥百倍,绝无不及之理。此三点看来,也不该是二公子。”   叶重阳默默忖了半日,忽然笑了:“你方才说南明是‘世间最好最好的’,怎又跑出个二公子‘更加高出百倍’了?如此看来,二公子才是‘世间最好的’。”   一席话把个木惜迟说怔了,挥袖讪讪地道:“什么当口儿,还有心玩笑!”   叶重阳收敛笑意,肃然道:“你方才说的甚是有理,你心中可有猜测?”   木惜迟道:“我只怕要杀明哥的不是狄仁,也不是覃玉儿。而是……” 木惜迟待要说下去,又觉得思绪混乱,难以厘清。转而向叶重阳道:“叶掌门,一个人若被蛊术操控,性情大变。那么他会变成什么样?我看狄仁并非只是转性那样简单。他是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的样子?”   叶重阳听毕悚然而惊。   木惜迟继续道:“你可知二公子同我,何以能入明哥与木晚舟之躯,将他两个复活?并且一旦附身上去,心智便被身体的原主牵着走?所以如此,都是因着那两具凡胎心中弥留的执念!那执念牵系着一魂一魄不散,致使我入得木晚舟之身后,虽记得自己真身是谁,却难抑对明哥的一腔爱意。而二公子更加全然的变成了明哥,不记得自己原本是谁。唯有一次,明哥体内觉醒了二公子的神魂,险些致使他两个皆丧命。但也仅有那么一次。   叶重阳怔忡道:“竟有此等事……”   木惜迟道:“因此,我疑惑,是否狄仁被另一个人残存的执念占据身体,或许这执念也牵系着此人一魂一魄不散。依鸳鸯前述,这蛊术取活人灵识,将其残杀,损其魂魄。以蛊毒驯服之。而狄仁招来这蛊仙附身,助己以此法杀害覃玉儿的仇人。完毕此愿。”   木惜迟停了停,握紧拳头,双目灼灼地道:“杀害覃玉儿的仇人是狄仁之愿。蛊仙无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唯有杀害明哥,是那蛊仙所愿。”   叶重阳听毕如有彻悟,指着神像道:“你虽将将苏醒,可你仔细回忆回忆,就在不久前,你有无发过浅梦,你是否与何人对面而视?”   神像静默良久,随后发出一声喟叹:“是了,我梦见一个双目流血之人。我曾问他‘你是何人’。只此一瞬清明,之前与之后的事,我都不记得。”   “是了是了,如此都合的上了!”叶重阳拿扇子连击手掌,“狄仁的肉身被占据,因此体内有两个神魂,他自己的神魂陷入混沌,一直以来都是另一个神魂在替他杀人!狄仁固然不认得南明为何人,他体内蛊仙却知晓得清清楚楚,摆明要取南明性命。或者说,他要取的是南壑殊的性命!”   “不好!”木惜迟忽然惊悚道,“那蛊仙已蚕食了狄仁的肉身,此刻若再给他找到新的寄主,只怕还要向明哥寻仇!”   说着,飞快地往回赶。叶重阳一把抱了观音像在怀内,紧着跟了上去。   赶回驿馆,木惜迟正要上楼看南明,见花影端着托盘也正要上去。便急着道:“花影仙上,你怎的不守在明哥身边?”   花影回头一见是他,答道:“有苔痕守着呢。我下来煎药。苔痕笨手笨脚,恐怕他弄坏了。”   木惜迟这才放了心,缓缓随在他身边,一面走一面问道:“明哥醒了?”   花影道:“你前脚走,他后脚便醒了。”   木惜迟心中一喜,念佛道:“阿弥陀佛,可算醒了!”   花影笑道:“你也念起佛来了?我看叫那什么叶掌门把你化了去做和尚也罢了。”   木惜迟想到花影同叶重阳间的嫌隙,便也笑道:“他自己还没能入佛门呢,拿什么脸来化我。”   花影瞅着他笑而不语。   木惜迟又问:“明哥做什么呢?”   花影道:“他一个瞎书生,能做什么。不过是发呆,坐卧罢了。有些傻里傻气的,我又不信他是主上啦。”   被花影说的心痒无比,拐过了转角,木惜迟三步两步迈上台阶。来到南明的卧房,正要推门,只见透过窗纸,屋内一个伶仃侧影在窗前摸摸索索,写写画画。一时便看住了。   花影这时端着药也上来,唤了声苔痕。苔痕打开门,见到木惜迟,问了声好。南明在屋内听见,便搁下笔,道:“是晚儿么?”   木惜迟走过去拉住他手,柔声道:“是我。”说毕向桌上看去。原来是一张自己的画像。真是笑靥盈盈,呼之欲出。   木惜迟不禁心尖一颤,想南明目不能视,也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作成此画。   木惜迟道:“明哥,这画……”   南明憨憨一笑,道:“我说过,晚儿的音容笑貌早已在我脑海中。落笔成画,绝不会有半分差池。”   木惜迟眼睛发热,故意嗔道:“明明鼻子都画到耳朵上了,还自我感觉良好呢。还不歇息歇息,又费那个精神干什么!”   将南明扶至榻上坐好,木惜迟轻轻帮南明揉着额角。看着他深深陷下去的眼窝,本要问的话也问不出了。   木惜迟心里隐隐奇怪,经过同伴被杀,双眼被剜那样惨痛的事,南明居然能如此云淡风轻,一笑置之。他难道是创伤太过,一时激的忘了么?   “明哥,”木惜迟还是忍不住要问,他极尽全力地柔声细语,不吓到南明,“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材是怎么死的?”   南明面色不动,半晌道:“晚儿,我不记得了。方才那个仙君告诉我张材死了,我才知晓的。”   木惜迟不甘心,追问道:“那么明哥,你再想想,你可曾和什么怪物迎面相对?他面目如何?身量如何?他身上可有何特别之处,让你觉得似曾相识?明哥,你若说不明白,便用笔画出来罢。”   “晚儿,我不记得有这些事。”南明垂首噙笑,温润如玉,实在不像是才遭逢了大灾大难的样子。   一介凡人根本做不到这样。   难道说,南明真的什么也不记起来了?   在南明处问不出所以然来,木惜迟便将他托付给花影与苔痕照料,自己走去找叶重阳。南岑遥也在那里,案上放着那尊观音。二人正一左一右俨然审理嫌犯似的问话。   见他来了,南岑遥赶上来道:“不说这神像能与人对话么?怎么单不理我?”   叶重阳对他道:“狄仁的魂体已虚弱不堪,濒临溃散。我已输送灵力与他,可仍旧呼之不应。并不是单单不理你。”   南岑遥笑道:“原来如此,多谢重阳兄宽慰。”说毕向叶重阳作了个长揖,又冲他眨眨眼。   叶重阳见了,登时放下脸来:“你可谨肃些,收收那涎皮赖脸的样儿!”   南岑遥自知造次了,没好意思起来,只得转而向木惜迟道:“你可问过壑殊,哦不对,是南明。嗳嗳,你们这样很麻烦,我都闹不清了。”   木惜迟道:“我问过明哥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南岑遥道:“凡人真真不顶事……嗳,如今张材已死,用不着南明了,你快令壑殊恢复真身罢。南明之所见,即壑殊之所见。那南明虽忘了,壑殊却一定能记得的。说不准已认出那什么蛊仙是谁了。”   木惜迟道:“我也这样说呢,且明哥这样病病弱弱的,我总不放心。还是躺进棺材里休养的好。”   南岑遥道:“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   木惜迟瞅他一眼,叹口气道:“可我也不懂这两人是怎样互换彼此的。不知关窍何在。”   叶重阳一面听着他二人对话,一面在房间内踱来踱去,“那南明既然一点儿法术也没有,那么指望他是不行了。如此看来,若想水济兄恢复真身,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意愿。”   南岑遥道:“这意思是壑殊自己不愿回归真身?这又是为何?”   叶重阳皱眉叹气摇摇头,一筹莫展地伸进袖筒取扇子。找了半日,不见扇子,反摸出来一个纸团,打开看时,是那张被烧了一半的素笺。   “钱唯钱做堆。牡丹花下风流鬼,水涨鱼肥。仲冬子夜花墙下,天席地帷。”   叶重阳牢牢盯住那上面的字,若有所思。实则在狄宅里第一眼见到时,他就觉得这几行字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看了半晌才说道:“这素笺果真是狄仁写下向佛祖请罪的么?” 第42章   听如此说,木惜迟同南岑遥也走过去端详起这张素笺来。   木惜迟道:“恐怕还得问狄仁自己。”   说毕,拿起那尊观音,如摇求签筒似的玩命摇起来。“狄仁,狄仁,狄仁,你醒醒。你认认这几个字!”   叶重阳忙止住他道:“你太也胡闹了。漫说对菩萨不敬,就说你这个摇法儿,好人也被你折腾没命了。”   喝退了木惜迟,叶重阳对着观音像又是输灵力,又是渡真气,可观音像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南岑遥道:“我看他是魂飞魄散了罢……”   木惜迟忙道:“这……这同我可没关系。我来之前,他就已经不说话了。”   叶重阳冷哼一声,哗的打开折扇,呼啦啦扇着风。可从他面色来看,大冬月里扇扇子并没能让他冷静下来。   木惜迟与南岑遥并排站在他对面,打定主意无论他如何责骂,也一句不还嘴的。只听叶重阳“啪”一声合上折扇,道:“回狄宅。”   南岑遥道:“这是何意呢?”   “对了!”木惜迟以拳击掌,“想必那里存有狄仁的手迹。”   南岑遥这才点点头,道:“确然如此,这很是了。”   木惜迟向叶重阳作了个揖,回身便跑了。一径来到南明住处,催促道:“明哥明哥,咱们又要出远门儿了。你若要冠发梳洗,可得快些。”   一壁里说着话,一壁里取了毛巾在水盆子里一捂,拧干了就要给南明往脸上糊。南明轻巧接过毛巾,说了声:“不必。”   木惜迟又绕至背后道:“那我替明哥冠发。”   南明握住他手腕道:“不必。”   木惜迟笑道:“我也说不必呢。”便扶起南明来,而后又想起什么,仍将南明安顿坐下,从自己贴身的衣物上撕下一段,叠成窄窄的一条绢帛,给南明轻轻缚在眼睛上,“明哥,外面飞沙走石的,你的眼睛受了伤,绑上这个,就碍不到啦。”   一时绑好了,又走至正面端详端详,忍不住道:“好俊的郎君!明哥不必伤怀,等这阵子过去,我会想办法帮你复明。这不是难事。”   见南明不应答,木惜迟道:“干嘛不说话?是不是想这个?”说着凑上去亲了亲南明脸颊。   南明浑身微微一震,侧过头去,脸上颜色给浅绛的绢帛一衬,显得愈发白 皙,耳朵却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木惜迟要将南明扶起,南明却自己站起径直出了门。木惜迟怕他磕碰着,连忙追上去,“手,手,牵着我的手。”   南明红着耳朵,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在快要撞到板壁时,木惜迟一个健步挡在他面前,气鼓鼓道:“走那么快干嘛呀,你的脑门儿又不瘪,非要撞得像寿星公那样凸个包出来嘛?”   南明愣愣的不答。木惜迟鼓着腮帮道:“手呢?”   南明伸出手,木惜迟捏着他手掌翻过来,啪啪啪三下打在手心儿:“叫你不听话!叫你走那么快!叫你不牵手!” 木惜迟做杀做死地渲染足了架势,实际落下时轻轻的,大概比抚摸略重些。   这下南明不止耳朵是红的,连手心儿和脸颊也一并红了。只不知被衣物遮盖的其他地方作何颜色。   南明踉跄后撤一步,道:“不劳烦你,我自己可以。”   说着转过身,摸到楼梯扶手,快步地拾级而下。   木惜迟急得跺脚道:“你是哪一世的冤家!就这身子骨儿,跌一跤可怎么了得!”   说着赶着追上,不防头脚下一个踉跄,登时失衡,直往地上栽去。南明迅疾回身拉住他,阻其堕势。   待稳住身形,木惜迟一把反握住南明的手,喘吁吁道:“逮住了。可不许再跑了!”   说毕,捂住心腔,总觉得这一摔,把那里一样什么东西给摔没了,一下子空落落的。   这里南明已回身,一径拐过转角下楼去了。木惜迟无暇多思,紧紧拉着南明的手,护着他以免他踩空。   “哎呀呀这小凡人仔简直愈发无法无天,真是要狠狠痛扁一顿,打服了才好!”   “哎呀这凡人仔真是越瞧越欠扁。木晚舟看上他哪点儿了?”   “哎呀这凡人仔连后脑勺都惹人厌!清高你个鬼!穷酸书生!连老婆都养不活!”   “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个穷鬼。倒了八辈子霉才看上了你!”   “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临了临了连杯热茶也没喝上,反倒被抹了一脸眼泪鼻涕。要不是我,你能住上那地府的观景房?”   “要不是我忍气吞声,你能被评为地府四大绝美夫君第四,得后世传唱?”   “要不是我……哎哎手牵够了没?总之我是够够的了!别牵我手,烦人!”   ……   木惜迟在心里怨天怨地,将南明从头发丝儿嫌弃到脚后跟儿。   台阶下站着南岑遥,看见两人下来,迎上来道:“壑殊,你终于回归真身了,嗯?这又是做什么蒙着眼?”   木惜迟一听这话,登时呆在当地。扭头去看南明,这时南岑遥已将南明脸上的绢帛解下,露出一双明眸,雪亮晶莹。   恍惚间,他感到对方握着自己手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木惜迟立马放开往远处躲了躲。   南岑遥看着他,也笑道:“小木头,你也回来啦?”   一边有一人走来道:“木公子可有跌伤?小神方才草率了。”只见来人粗眉上竖,呈倒八字样。正是阎罗。   木惜迟摸摸心口,原来方才跌那一跤后,心里空落无处抓寻,正是自己脱出木晚舟的身体,那份沉甸甸的蜜意柔情因此消散。   “大公子请看。” 阎罗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两具小小的身体,仔细一瞧,竟是南明与木晚舟,两人款款偎依,脑袋凑在一处,阖目平卧。   南岑遥先是新奇地瞧了一会儿,而后笑着向阎罗拱手道:“此番多亏阎神,在下才少费些心肠。”   阎罗将手掌一合,欠身还礼道:“哪里哪里,小神还要将这二位安放停当,自此别过,后会有期。”说毕,一阵青烟地去了。   这里飞电跑来打了个躬,“飞电给主子请安。主人身体安好?一切安好?”   南壑殊瞧也不瞧飞电一眼,径直走至尺素跟前,拱手一礼道:“有劳。”尺素连忙还礼不迭,口中连说“不敢”、“该当应分”等语。把个飞电冷落在那里。木惜迟冲他打手势,令他起身。可飞电满面惶恐,哪里敢呢。   还是南壑殊喝了声:“孽畜,还在这里碍眼!”   飞电才连磕了几个响头,讪讪地退了下去。   南岑遥也未叙闲言,立刻便问南壑殊道:“壑殊,你看见那在古刹中袭击你的人么?他什么样子?是谁?”   南壑殊答道:“见了,平常人,我不识得。”   叶重阳也上来问道:“他面目可在瞬息间有二般变幻?或者他的声音呢?”   南壑殊想了想,答道:“那人周身黑气环绕,难以看清。何况并没容我细看。”   南岑遥蓦地想到南明随后便被剜去双目,忙问他道:“壑殊,你身上可有不妥?眼睛痛不痛?”   南壑殊道:“劳兄长记挂,壑殊一切都好。”   南岑遥点点头,向叶重阳道:“若壑殊想起什么,定会告知。此刻倒不必追问,还是速返狄宅为是。”   叶重阳听了,知道他心疼南壑殊,便即作罢。   一行人返回狄宅,这里已被收拾齐整,不再如先前那般荒落。南岑遥立在院中,先遣人入各屋查探是否有异,随后步入正堂。   这时一个人捧着茶盘款款走来。南岑遥不防,给唬了一跳。见是一名婀娜女子,容颜昳丽,堪比谪仙。   南岑遥试探问道:“你是……覃玉儿?”   那女子答道:“禀仙君,正是奴家。”   这时,鸳鸯也从外面采买回来,叶重阳拦住便问道:“快将你家公子过往的书信手稿都拿来给我。”   慌得鸳鸯将手里篮子放下,福了一福道:“奴婢不识字,认不得那些。公子也并未交给我收着。”   木惜迟看不过眼,走来道:“鸳鸯姑娘别怕,他心急,也是想尽快找到解救狄仁之法。”   鸳鸯一惊,噙着泪道:“你们找到公子了?他怎么样?可还好么?”   正说着,南岑遥走出来道:“你家小姐叫你进去。”   叶重阳一时没解过来,“她家小姐?她家小姐是……”   “难道说覃玉儿……”   南岑遥点点头。   众人听闻此信,都好奇这位传说中的覃家小姐究竟是何等模样,便一齐进来看视。   一见之下,果觉不俗。苏哲不禁叹道:“此等姿容,在凡间已是绝色。怪道能摆弄狄仁于鼓掌之中。若唤作是我,也甘心为她赴汤蹈火。”   木惜迟白了他一眼,道:“把她说给你当老婆,你要是不要?”   苏哲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我倒不嫌她是破壁之身,只不过神仙和凡人婚配,过个百八十年我还得给她养老送终。这实在难以了局呀。”   这里叶重阳看一眼覃玉儿,好似有话要说,终于还是忍了忍,道:“玉儿,你可收着狄仁平日里的书稿信件?” 第43章   这里叶重阳看一眼覃玉儿,好似有话要说,终于还是忍了忍,道:“玉儿,你可收着狄仁平日里的书稿信件?”   覃玉儿看见叶重阳,先是一怔,而后才忽然醒过来似的,道:“有,有的,我拿来给您。”   说着去了,叶重阳看着她背影,若有所伤。   一时拿了来,叶重阳接过,众人围拢到一处,将信件与素笺上的字两相一比对,果然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懂了!”木惜迟先说道,“如此看来,那素笺定是蛊仙与狄仁交接之物,并非狄仁所书,却是蛊仙亲笔。他依照狄仁所述的姓名与方位,替他杀人。完后以类似酒令的形式记下杀害某人的地点与时间,向狄仁交付。素笺上所述,旁人都看不出有什么相干,狄仁却能懂,因而十分隐秘。”   众人听毕,深觉有理,也都为此发现而暗暗兴奋着。唯有叶重阳捧着素笺看了又看,忽然双目圆瞪,犹如被轰去魂魄一般,继而将素笺掷向地面,好似那并不是薄薄一纸素笺,而是他平生最为惧怕之物。   苏哲过去将素笺拾起,“怎么了嘛叶掌门,它又没长了牙,难道咬了你不成?”   叶重阳怔怔然道:“牙?咬我……谁要咬我?”   叶重阳一时忆起当初出走巫族时,十二巫祖在他身上痛下的十二道咒制,岂不比被万虫噬咬更加痛彻心扉么!   “我……这……”叶重阳语无伦次。   南岑遥不忍,走过去扶着他臂膀,柔声道:“重阳,这平平无奇的一纸素笺有何不妥?我记得你第一次复原它时,神色就有些异样。”   这时花影噗嗤一声笑了,揶揄道:“数你瞧得最仔细,真是难为你了。什么人,就值得下这等苦功。”   南岑遥瞅了他一眼,也不理会。   叶重阳看着南岑遥嘴巴一张一合,只是听不到声音。他感到自己陷入一口井中,周围的一切都渺远无比。   “叶掌门!叶掌门!”苏哲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摇着他的肩膀。叶重阳这才醒悟过来。   他四下环顾,见所有人都或不解或担忧地看着他。   唯有南壑殊施施然坐在一旁,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或者这很像……巫皇的笔迹。”叶重阳断断续续地说,“那素笺上的字……很像……”   众人一听“巫皇”二字,登时悚然而惊。先诡异地静了静,很快便七嘴八舌道:   “不可能的,巫皇早已元神寂灭。天帝曾昭告六界。”   “巫皇是上古巫神,巫祖之首。元神永不灭,但也已被救苦天尊永镇寒潭了。绝无现世之理啊。”   “我爹爹同我说的是,镇在了不周山。”   “非也非也,是招摇山。”   “错了错了,就是寒潭。”   “其实是肉 身、元神、灵识、随身的神武等都被上神封印分散镇压,倘或一个极北,另一个就极南,也有极东和极西,总之永不能合而为一。”   “……”   “……”   南岑遥急道:“重阳,这究竟怎么回事?这素笺上的字实无殊异之处,你莫不是认错了罢?”   叶重阳道:“你看那‘钱’一字,右半边是个‘戔’字。先巫皇曾说‘兵多则残也,故从二戈。既从二戈,不如无戈。’便总是写为‘戋’。我看到这素笺的第一眼时,就觉得十分眼熟。只是我想不起来。一万年了……一万年前,我随侍在巫皇左右,他的笔迹,我大约很难认错。”   众人再看那“钱唯”的“钱”字,果如所言。   南岑遥又道:“但凡写字,一般都爱减省。连我也常如此的,这倒不稀奇。”   叶重阳道:“如若存了减省的心,合该一概如此。为什么那‘魚’字又肯好好地写了?必然写字的人并不图减省,之所以将‘戔’写作‘戋’,为的是有别的道理。”   南岑遥想了一回,无言以对。   众人一时缄默。不知是谁忽然吵嚷道:“也就是说,巫皇复活了?他老天拔力地活过来,是要寻仇么?”   听闻此语,大家“呀”的一声,不禁相顾骇然。   覃玉儿走上前道:“列位相公,可寻到狄公子了?”   维时大家都为巫皇现世的说法震撼不已,无人顾得上她。只有木惜迟向她道:“他的肉 身已遭蚕食,魂魄在这尊观音泥塑之内。现下也已十分羸弱。”   覃玉儿听如此说,惊得一字也没有,只管哀哀哭泣。   花影道:“哭什么哭!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自己落到这步田地还罢了,必定要连累六界上下不得安宁。”   叶重阳自说了前面的话,便一直沉默着。他看着覃玉儿,忽然道:“玉儿,你将先前在这府中翻出的那本邪书拿来与我。”   覃玉儿见叶重阳吩咐,便勉强止住哭泣,答应一声,走到十锦槅子上取下一本册子双手捧着递与叶重阳。叶重阳接过来随手翻阅了几页,掷在一旁,道:“不对,这书上的东西不通,狄仁凭这个断然招不来巫皇的元神。恐怕……是元神主动找上的狄仁。”   过后又道:“不对,巫皇是上古神尊,道行高深,玄力无极。其元神更加强悍无匹,断乎不必依附任何躯体。一定不是巫皇的元神。可那会是什么呢……”   众人稍稍松口气,如此看来,即便巫皇的某样知觉忽然觉醒,也还十分羸弱,并不具备毁天灭地的能力。更或者,世上真有人的笔迹同巫皇十分相似,以致以假乱真,混淆视听也犹未可知。   这时花影却忽然笑了一声,只听他道:“咱们这个屋子里,有当年一同剿灭巫族的功臣之后,有当初叛出巫族的不肖之徒。若是果真先巫皇返活,那咱们这些人还能够好好儿站在这里说话么?”   众人一听都撑不住笑了。都道:“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一切都是玉儿之失,令得大家如此烦恼。”角落里忽然发出哭泣之音,大伙儿循声望去,见是覃玉儿跪在观音像跟前,一只手小心翼翼,想碰又不敢碰。“玉儿更加害了公子……”   苏哲走过去扶起她,道:“他已是就木之人,你无须自责。此番看来,被邪祟缠上,也是狄仁命中注定,与你无干。”   覃玉儿期期艾艾道:“若不是我,公子不至身中蛊毒。”   苏哲揽着她的手道:“傻丫头,他中的最深的蛊毒,便是你呀。情爱为蛊,痴心最毒。你并不曾害他,而他却用情至深。”   木惜迟牙已酸倒,没死活地将苏哲往外推,“我看你最有毒,快走快走!”   苏哲却拉住木惜迟袖子道:“红颜薄命,我见犹怜。自古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况且又不单是我,你难道没见叶掌门那样目下无尘的人,也对覃家小姐格外温柔么?而且还口口声声唤她‘玉儿’。你说是不是有情况?”   木惜迟瞪他一眼道:“别瞎猜胡吣!”   虽如此说,木惜迟实则也有些疑心,想来这位叶掌门求入佛门而不能,便回转了心性,贪图起软红十丈、繁花似锦的凡俗尘缘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只见覃玉儿轻移莲步,袅袅婷婷走至叶重阳跟前福了一福,口中娇语道:“仙君明鉴,狄郎待奴家恩重如山,如若仙君能救得狄郎性命。玉儿此人此身便任由仙君处置,绝无二话。”   叶重阳面含愠怒,隐有痛色。沉声道:“玉儿,你莫非认为我对你心生渴慕,因而你将自己献与我,来换取狄仁活命之机?”   覃玉儿抬起泪盈盈的双眼,期期艾艾看着叶重阳。整个人像一朵被雨打风吹去的苞蕾。   叶重阳道:“狄仁我无法救活。我对你也并无那样心思。”   “仙君……”覃玉儿凄然垂泪,欲要再拜。   叶重阳忽然站起道:“玉儿,你可知错!”其威严人不敢视,其骁怒人不敢疏。   覃玉儿也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我……”   叶重阳含悲道:“你可认得我是谁?”   覃玉儿战战兢兢地抬起双眸,神色由起初的惧怕不安转为迷惘失神,而后浑身一颤,面目惊变。   “仙君……仙君可是……我覃家一位先祖的至交……临渊先生?”   叶重阳只管看着她,并不回答。   覃玉儿抹了抹被泪水迷住的眼睛,又问了一遍:“您当真是临渊先生?”   木惜迟同其余人一道,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摸不着头脑。齐刷刷看向叶重阳。指望着他好歹说句话。   覃玉儿道:“自小家中祠堂供有历代先祖的画像,当初抄没家产,有家人将这几幅画混入珍奇字画里,偷偷典当了出去。后来我几经周折,将它们赎回,现下就在府中。”   鸳鸯闻言,转身而去。一时回来,怀里多了几轴画卷。覃玉儿起身同着鸳鸯将画卷一一展开。众人看时,均是四尺整张的立轴丹青,上面所绘人物都是五十岁上下的男性,一旁批注着他们的名姓,家主覃某人。   唯有一副丹青,用墨、装裱均与别幅不同,批注写着“临渊公子”。再细看那人眉眼,果与叶重阳颇为神似。   南岑遥若有所思道:“重阳,我记得你与我一同在凡间历劫时,你给自己取了个别号,也叫个什么先生。可就是这临渊先生了?”   叶重阳终于开口道:“不是我自己,是宴升替我取的。”   众人起先看到画,都不免各自瞎猜。待听他说了这一句,便齐齐愣怔地望着他。   只听叶重阳道:“他从来与众不同,当日春光旖旎,他脱去上衣鞋履,一头扎入湖中,围着我的小船嬉游,我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宴升道:‘我非卿,亦晓卿之柔肠也。今有卿效仿古人临渊羡鱼,却不知我本甘愿自投卿之罗网。’那之后,宴升赠了我一个别号,便作‘临渊先生’。”   南岑遥道:“宴升?就是那油嘴滑舌的覃宴升?是了,我怎么忘了他姓覃了!”说毕,一股气将余下几幅画卷全部铺开,却不见有一幅画上批注覃宴升的。便鼓着腮帮问着覃玉儿道:“怎独不见那油嘴子覃宴升?难不成你们后代子孙也嫌他太骚了,不肯将他供奉祠堂?”   覃玉儿道:“历代家主皆有画像,唯独高祖没有。听祖母说,高祖十分盼望临渊先生能替自己画像,可终未能成行。先生亡故后,高祖不肯旁人替自己作画,有家人偷偷画了藏起来,高祖发现后付之一炬,还重责了家人。此后便无人敢作。即便高祖仙逝后也仍如此。家人原想以其画作代表其人,设于家族祠堂。却不想高祖遗留的画作悉数皆是临渊先生之面目、身姿。便只得挑选一幅奉于祠中。”   堂下众人一时默默。   “当日宴升作画时,我与他玩闹,落了团墨污在此。”叶重阳指着画卷右下方一角道,“我说此画已毁,他却道,‘有画无字,寥落无趣。’宴升便在此处题诗一首,遮去了这团墨渍。”   众人顺着他所指地方看时,见是一首四言短歌,写道是:   凤飞翱翔,四海求凰。   愿配良缘,携手相将。   丹青代语,尽诉衷肠。   诉诸与何,杲杲重阳。   叶重阳随后执起案上一管毛颖,笔端蛇走,一个人物的轮廓已跃然纸上。一盏茶工夫不到,叶重阳已在原作之上添补了另一人的肖像。   只见纸上,一左一右两个青年公子并肩而坐,笑容温柔,俊逸绝伦。如并蒂双华,纤尘不染。叶重阳流连不已地摸了摸画中新添人物的面颊,用笔尖轻轻蘸了些许丹砂,在他眉心完成最后一笔点缀。   待墨迹略干一干,叶重阳仍将画轴卷好,珍而重之地纳入袖中。向覃玉儿道:“玉儿,汝乃宴升后人。虽身负家仇,情有苦衷,但你怂恿他人做下此等泯灭人性之杀戮恶行,辱没先祖,其罪当诛。我便代宴升处置,你可有话说?”   覃玉儿道:“多谢神君,玉儿早已身心俱碎,但求一死。”   叶重阳在手里聚起一团火亮,隐忍片时,终究心一横,向覃玉儿天灵盖拍去。   恰在此时,远处金光乍现,一对异鸟自云间穿梭而出,头戴宝冠,毛色斑斓,背上两翼舒张,盘绕在天际。   有人认出此鸟,大叫道:“是妙音鸟!”   几名弟子吵嚷起来:“既见了妙音鸟,莫非是无量寿佛亲临了?”   这时,一个声音从天穹传来:“叶掌门且住,本尊替她讨个情面罢。”   众人只觉声如鼎钟,传音入耳,荡击肺腑。   一名弟子叫道:“是佛尊!”说着便跪下磕头。   此时,无量佛真身已在云头显现。佛光大盛,使金乌也黯然失色。   众人只觉眼前从未如此辉煌光耀,既不能直视,也不敢直视。遂都跪伏在地。   唯有叶重阳一人,半生求入佛门而不能,此时见了无量佛尊,已全身热血如沸,连礼节也忘了,直直站在当地,双目被刺得泪如雨下也不舍得眨一下眼。   待金光融融,不再炫目,叶重阳终于看清佛尊样貌。只见无量佛尊端坐莲 座之上,眉心一朵红莲灼灼。   “啊……”叶重阳后退数步,一双眼瞳在泪光里颤。   叶重阳这一退,退到了木惜迟边上。木惜迟斜一斜视线,看到了叶重阳的鞋履。忙拉着他衣裾下摆道:“叶掌门,你糊涂了。见了佛尊怎还不下跪!”   拉了数次,见无用,只得在他膝弯猛锤一拳。叶重阳不防,果然身子一倾,跪倒在地。   只听无量寿佛道:“叶掌门,此女铸下大错,已成定局。然此身凡俗,须依凡俗法度惩裁。十日后,此女将于午时三刻问斩。届时其魂魄离身,还要劳乏叶掌门将其收容,日后照拂一二。”   叶重阳以额触地,答道:“弟子谨遵。”   南岑遥却听出无量寿佛话里大有掌故,遂微微扬起脖子,偷眼细瞧无量佛之尊面。   只见融融金光之后,一张慈眉善目的脸似曾相识。数念斗转而过,南岑遥惊呼——   “覃宴升!”   佛祖听见,转过头来,颔首道,“岑遥君,别来无恙。”   见佛尊同自己说话,南岑遥一时心口噔噔乱跳,背上也已汗津津的。惶惶然心下自思道:“难道说,那油嘴子覃宴升的真身竟是无量寿佛么!!彼时那覃宴升与重阳两心相许,自己跑过去横插一杠,行了诸多不义之举,弄得二人离散继亡。如今重阳见到我,虽不至仇人一般,却难掩嫌恶之意。现下又重遇佛尊,料想此身难容了。”   遂战战兢兢道:“佛尊在上。小仙失德。数百年前有眼无珠,冒撞了佛尊。小仙发誓,无论对于叶掌门还是临渊先生,小仙实无旖旎之念。若有半句谎言,小仙……小仙……便……”   佛尊温言道:“岑遥君何来此言。”   南岑遥扣头道:“是是是……无量佛尊心澄如水,坐照禅机。对于昔年的痴情余恨,早付诸流水。是小仙失言了。”   无量寿佛垂目一笑,继而视线越过众人,直落在那尊观音泥像之上。右掌翻出,一道金光洒下,将那尊泥像笼罩在内。   作者有话说:   本章小诗脱胎于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其中“凤飞翱翔,四海求凰。”“携手相将。”“衷肠。”是《凤求凰》原句。害人的可不是无量佛啊~ 第44章   无量寿佛垂目一笑,继而视线越过众人,直落在那尊观音泥像之上。右掌翻出,一道金光自掌心洒下,将那尊泥像笼罩在内。   须臾之间,一缕淡淡的幽魂游于其外,渐渐化为人形。   覃玉儿一见便泪如雨下,膝行过去,哭叫道:“狄郎……狄郎……”   这个引得众人在人间苦苦寻觅了大半个月的狄仁,竟是头一回显露真容。   只见他先是举头与佛尊遥遥对望,又回首睥睨地下正跪着的一干人等。   狄仁眉间阴云密布,聚恨含悲,对于覃玉儿的殷殷呼唤毫不理会。他的目光一路逡巡,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人,最后定格在南壑殊身上不再移开。   南壑殊跪得笔直,毫无怯色地迎上他的视线。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视良久,狄仁面上忽然涌现一股悲恸欲绝的神色,继而转过身,面对无量寿佛跪倒在地。   无量佛尊方开口道:“巫皇少乂,万年前,汝战败而亡,原应神魂俱灭。然救苦天尊一力主张,汝元魂、神识终得以保全。维时,救苦天尊行封印之术,始察得汝二一神识不知所踪,唯存二一则戾气横生,天尊将其封印于招摇神山,将汝元魂镇于寒潭。如今汝元魂依然沉眠,神识却因招摇地陷而破印逸出,误入往生轮回。”   “原来如此,”木惜迟不由得叹道,“他并非被巫皇纠缠上身,而是他本身就是那巫皇的一半神识化成的人形。只是……只是这神识却是中途觉醒的,此前二十年都是在撒癔症呢。”   佛尊慈目颔首道:“不错。此二一神识为少乂之恶念,近冤怨之气则势盛。”   “‘近冤怨之气则势盛’……”木惜迟喃喃复述了一遍,“这冤怨之气必是覃玉儿带给他的了。那倘若他从未遇到过覃玉儿,这恶念便永远不会觉醒了?”   佛尊道:“因果皆有定数,若有缘得遇,虽远隔山海,亦相会有期。”   狄仁原跪伏在地,听毕说道:“当日闻得覃玉儿向吾倾吐冤屈,深感激愤难耐,一夜之间,竟梦不知所往,脑中断续出现些许景象。此后月余,吾竟觉体内存有两具魂魄,两副心肠,进而明明昧昧,恍恍惚惚,难以自恰。吾仇恨满腹,肝肠寸断,一心惟杀戮而已,不能自控。期间,吾意欲同另一魂魄晤谈,然恨不能同时,只可经由书信。吾忧心为人所察,唯虚拟模棱短令,以期彼此能懂而不被旁人知晓。吾亦收到彼之回信,阅后即焚。吾代之杀害数人,心中日趋平静。直至数日前,吾神识俱已复苏,方忆起救苦天尊如何戮吾,吾如何逃出招摇,如何误入轮回种种来龙去脉。”   无量佛道:“戮尔者非天尊也,赦尔者,天尊也。只因尔神识残缺,唯余恶念,始视恩为仇。”   狄仁听后不答,从地下起身,惨然而笑,堕下一滴泪。木惜迟跪在他身后数尺的地方,看着他的背影,竟生出一种英雄末路的悲慨。   只听狄仁说道:“维时吾拼尽全力也未能令六界取信巫族并无反叛之心。及至吾全族生灵惨遭天兵荼毒。巫族将士忍辱起兵。时至今日,世人视巫族同邪魔无异。多言无用。”   无量佛垂目道:“汝可有未完之心愿。”   狄仁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泪已尽,心已碎。应无所愿。然当日,内子玄女与吾曾弥留一丝血脉。内子含悲自决,未及诞育。不知此儿是否已随内子羽化归去。”   无量佛道:“念念回心生净土,毕命入彼涅槃门。如若有缘,相会有期。”   狄仁闻言悲吟数声,跪下行三拜之礼。无量佛口念超度经文,阖目垂泪。众人再看时,狄仁已化为点点星火湮灭散去。   木惜迟在一旁思忖道:“原来这位巫皇殿下自认当年蒙受了冤屈,也正因如此,冥冥中才对同样蒙冤遭害的覃家同病相怜,故此觉醒了神识。”想及此,忽而灵光一现,于是对着无量佛伏倒磕头道:“佛尊方才说,巫皇落在狄仁身上的这一半神识是恶念,那么缺失的另一半神识会不会就是善念了?”   无量佛拾目顾盼,颔首道:“孺子可教也。”   木惜迟心中得意,正欲说话,南壑殊起身来至他身边,复跪下道:“壑殊有一事,恳请佛尊相助。”   无量佛微笑道:“何事?”   南壑殊扭头看了眼木惜迟,向无量佛道:“此子乃我无念境及门弟子,身中巫族火蛇印之创,虽已渐愈,然听闻那火蛇印曾乃巫族行刑囚犯的烙印。此子屡次遭袭,或皆因此故。求教佛尊,可有解法?”   叶重阳在一旁道:“既然火蛇印是巫族给即将被行刑的囚犯上的烙印,那么对于此等‘要犯’,巫族人人得而诛之。他遇上的那些断手断脚为巫术驱使,自然对他趋之若鹜,欲除之而后快。只是,却不知这火蛇印有任何根除之法。”   无量佛将木惜迟看视了一回,笑道:“障眼法。”说着,扬手落下一道金光。   木惜迟顿觉身心舒朗,再一看自己手腕,摸一摸自个儿项颈,那本已十分浅淡的火蛇印已消失无踪。   无量佛注视着木惜迟良久,又似透过他注视着另一人。面露悲悯之色,微微低下头。虽仍端坐莲上,却上身前欠,竟似浅浅鞠了一躬。口内颂道:“善虽驱于恶,然未曾湮灭。苦海慈航,不失初心。”   木惜迟登时受宠若惊,唬得立刻捣蒜一般磕头。   南壑殊见木惜迟已无碍,便也向无量佛伏拜谢恩。   无量佛垂目,手结禅定印,向众人道:“此间事已了……”   才说到这里,叶重阳忽而站起道:“我有一事未了。”   木惜迟跪在他脚边,吓得啖指咬舌,心内暗暗道:“胆敢打断佛尊说话的,普天之下,惟一叶重阳尔!”   只听叶重阳颤声道:“佛法渡众生,然弟子求入佛门多年而不能。佛门为众生而开,却独独拒弟子于门外。却是为何?”   南岑遥跪在后面扯着他衣裾道:“重阳,你这么明白一个人,难道不闻‘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快休要造次了,若惹出佛尊金刚一怒,可不是好开交的!”   无量佛默然良久,叹出一声:“临渊。”   听到这两个字,叶重阳登时热血倒流,泪珠滚滚而下。虽勉力维持,却终究支持不住,噗通跪在地上。   叶重阳额头贴在地上,哭得直噎,只听无量佛温言道:“临渊,你不肯替我作画,我心里因此存下这份埋怨,不肯收你入门。”   话音才落,叶重阳猛地抬起头,双目灼灼地凝视那漫天云雾后若影若现的佛光。直到眼睛发酸,心腔发胀。   良久良久,其余众人渐渐抬头,眼前已是长空万里。各人都站起身,只有叶重阳仍怔怔跪在原地,目光直直望着前方。木惜迟去拉他起来,向他道:“叶掌门,佛尊已不在那儿了。快起身罢。”   叶重阳僵直着身子不答。   木惜迟还要再劝。南壑殊道:“不要扰他。”   木惜迟不解,问他道:“叶掌门这是怎么了?”   南壑殊道:“叶掌门此刻心绪繁乱,须得自己厘清。”   木惜迟“嗤”一声笑道:“必定还在为当不成和尚而伤心呢。话说,佛尊真的因为记恨这点子小事就不愿收叶掌门为座下弟子么,那他未免太小器了些。”   南壑殊看着木惜迟,半晌道:“他是天地间无嗔无喜,无情无爱的真佛。心澄于水,坐照禅机。渡无量众生,享无边寂寞。如若叶重阳拜在他座下,那么佛境再无清明之时。”   木惜迟:“啊……叶掌门看上去倒像个干净斯文的。难不成私下是个邋遢鬼,连佛尊的地盘都能给弄脏了?”   见南壑殊不答,他还追着问:“是么?是么?是么?”   南壑殊看着他,像看一头蛤蟆。   呱呱呱。   如此聒噪!如此蠢材!   “喂喂喂,你这人,又不说话了。冷一阵儿热一阵儿,好一阵儿歹一阵儿的……” 木惜迟追在南壑殊身后,不防踢了跪在地上的叶重阳一脚。   叶重阳往前一个趔趄,背后一头乌丝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木惜迟扶着他道歉,再一次想把他从地下拔起来。   拔了半日,才略略有一丝松动。只听叶重阳道:“哎呀呀,你将贫僧的膀子快要撅折了!”   木惜迟忙住了手,瞪眼道:“叶掌门,我看你疯了。什么贫僧贫僧的。你何时出家了?”   叶重阳推开他,利落地站起来。“现!在!”说毕,从袖子里掏出折扇,“呼喇”一声打开,撇下木惜迟往覃玉儿身边去了。   木惜迟揉揉眼睛道:“我没看错罢!方才还失魂落魄的那样儿,片刻之间就好了?又变回那个骄矜的叶掌门了?”   苏哲也过来道:“叶掌门别是听岔了,佛尊他老人家亲口说不肯迎他过门儿的。”   木惜迟一敲他脑袋,“错了错了,不是过门儿,是入门。入佛门。”   苏哲捂着脑袋“哦”了一声。   这边叶重阳来至覃玉儿身前,向她道:“十日后乃是你的行刑之期。我保你魂魄不散,此后,你可有何打算?”   覃玉儿跪在地上道,“先生再造之恩,玉儿没齿不忘。玉儿一生为仇恨所缚,无片时安乐。若果真魂魄不散,便只想远离凡尘,寻一处清净之地。”   叶重阳点点头道:“可愿随我回菩提道?”   覃玉儿喜出望外,朝着叶重阳重重叩首:“玉儿愿追随先生!”   “孩子,起来。”叶重阳弯腰将覃玉儿扶起,用手指在她眉心画了一道符,又附在她耳边念了几句咒,“刽子手行刑前,在心中默念此咒,待身首异处之时,我自来寻你。”   覃玉儿一一应下,又磕了头。   且述南岑遥、南壑殊两个携家带眷地在凡间逗留许久,如今事已尽了,该回去无念境。虽有几个灵力低微的弟子在奔劳中受了些磕碰伤,不过好歹无大碍,不耽误启程。   只有苏哲对山下的一切都恋恋难舍,见南岑遥欲同叶重阳道别,便撺掇道:“在凡间,离别前是要喝践行酒的。还要十八里长亭相送呢。咱们倒不必如此麻烦,但总归要大家一同吃顿饭,话别话别。”   叶重阳听了,笑着走过来道:“也罢,为等玉儿那丫头同行,贫僧还要在凡间多耽几日。便依凡间规矩,摆酒替众位践行罢。”   苏哲喜得眉开眼笑,“这话极是!极是!”   是日,叶重阳当真拣了间酒楼款待大家,更领着南家一众弟子在大堂内大喇喇地喝酒划拳。   一旁苏哲凑趣儿道:“叶掌门你自称贫僧,怎么还不戒酒呢?”   叶重阳道:“子不闻‘酒肉穿肠过,我佛心中留’么?”说着拿一根手指戳着自己心口道:“就留在这里,心窝窝儿里。”   木惜迟也笑向他道:“人家出家人都要剃去三千烦恼丝,所以你怎么还不剃头呢?”   叶重阳道:“你懂得什么。咱们佛尊最爱我这种长发美男,最厌恶秃驴了。起初那些和尚们剃头,只因出家人不免清寒,寺庙里僧人又多,成日家上山拾柴烧水也不够盥洗,头上便长出虱子来,索性剃光了干净。天长日久的,就以讹传讹成了定例。佛尊每每讲法时,看着下面成千上万颗光溜溜的卤蛋,不知怎么倒胃口呢!”   木惜迟笑道:“若真如你这么说,佛尊他老人家还真挺不容易的。”   叶重阳眉毛一竖,道:“谁是老人家!佛尊哪里老了!你见过那般风华绝代的老人家么!明明比南家的两个小子加起来都强!”   那边,南家大小子南岑遥凑到花影跟前讨酒喝,被花影臊了一鼻子灰。只见花影挥着拳头道:“如今那人有无量佛这座靠山了,你便不敢轻薄人家,倒来我这里寻开心。信不信我打你顿好的!”   南岑遥一把捧了花影那只拳头在手心儿里揉搓,腆脸笑着求饶道:“岂敢岂敢,打破了我脑袋不要紧,只怕你手疼。”   一旁的南家二小子南壑殊实在看不惯了,咳嗽一声走开。花影在身后叫了几声也浑不应,只得罢了。   木惜迟余光里白衣一闪,只见南壑殊从他那桌下了席,正从自己这桌经过。木惜迟忙起身,唤了声:“二公子。”   南壑殊立时停住。木惜迟忙又道:“二公子,这里有空位,赏脸来我们这里坐一坐罢。”   作者有话说:   “汝二一神识…”   这个“二一”说的是二分之一,也就是一半的意思~嘻嘻~ 第45章   叶重阳才吃了口酒,见状将苏哲连推带搡地撵走,空出木惜迟身边的位置来,南壑殊走过来坐了。看看满桌大鱼大肉,再看看喝得面红耳赤的几个弟子。南壑殊把眉头皱了皱,冷着声音道:“今日权且如此,待回至无念境,若仍只管这样懈怠,诸位便自哪里来,仍回哪里去。”   说的一众弟子噤若寒蝉,垂首不语。叶重阳嗦一口酒,打着圆场道:“是啊是啊,无念境多么洁净的地方,二公子又是多么洁净的人儿,你们几个弄得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实在不像话。还不快说几句话儿引得二公子高兴高兴,就恕了你们了。”   那几个弟子便涨红了脸,不住地作揖告罪。   独木惜迟乜斜醉眼觑着南壑殊,丝毫不惧。许是酒壮怂人胆。在旁人两 股战战的同时,他满心眼子里却想的是,这家伙长得实在太俊,尤其是假正经的时候,简直可以恃颜横行六界。被他这么瞪一眼,腿都能软了。当然不是唬软的,是被酥软的……   木惜迟想入非非之际,忍不住欲伸手轻薄一把南壑殊清俊绝伦的脸颊。可还未等他胆大妄为地付诸行动,南壑殊却起身离座。木惜迟缠绵难舍,目光一路追随南壑殊,只见他竟来至小白跟前,弯腰轻声说了一句话。又见小白满面期待地点点头,兴头头随着南壑殊逶迤往后堂去了。   “嘿,眉毛松开些,夹死蚊子了。”一只手过来揿在木惜迟眉心,将眉毛往两边扥。   木惜迟忙甩头躲开。见是苏哲,没好气地道:“冬月里,哪儿来的蚊子。”   苏哲撇嘴道:“自从那小长虫来了之后,我见你眉头就没松开过。”   木惜迟不理这话,回头寻二人身影不见,蓦地酒醒了大半。待要立即追上去,想到自己势单力薄,便又一把拉上苏哲。彼时苏哲才一手攥了鸡腿,一手擎了酒壶,都藏在桌子底下,预拟趁人不备时拿起来享用。木惜迟这猛的一薅,鸡腿也掉了,美酒也撒了,把个苏哲心疼地直嗐声跺脚。   “木头嗳,我素日见你是个斯文人,怎的又这样?”   半晌没听见回答,苏哲抬头一瞧,木惜迟已把脸都绿了,正杀意腾腾盯着后堂的方向。苏哲方知是动气了,忙随了他过去。   南壑殊同着小白前脚进入一间厢房,木惜迟后脚便与苏哲尾随而至。   木惜迟急得原地乱蹦,“这蛇精生在草莽,粗昧无知。又兼鸿蒙未开,兽 性未褪。这二公子不说避避嫌,还和她两个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真拿自己的名声不当回事!”   苏哲忙着理整被扯散的衣袍,一脸不解道:“木头,他名声坏了是他的事,你火烧眉毛的做什么呢?”   “我……”木惜迟一时哑口无言,想了想方道,“我是替尊主他老人家火烧眉毛。尊主平日对咱们这些弟子多有照拂,如今不在这里,儿子却这般胡闹,咱们帮忙周全一二难道不该的?便是眼下得罪了二公子,将来尊主也是念咱们的恩情的。”   苏哲不以为然地道:“那你打算怎么得罪他?”   木惜迟道:“只是不知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我不敢贸然进去。”   苏哲道:“我想起我家倒是有一门家传法术,可以隔空听音……”   没等说完,木惜迟不由分说地将苏哲的脑袋抵在门上。半晌放开他,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苏哲摸了摸自己被挤变形的半边脸,苦恼道:“可我没学过这门法术。”   木惜迟:!!!   正要骂他,只听苏哲道:“等等,我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声音。”说着凝神静气,将耳朵贴上去。   半柱香工夫后,木惜迟小声问:“怎么样?他们在做什么?”   苏哲思索道:“我仿似听到些咕咕嘎嘎的声音,时而幽咽时而激昂,多半是什么奇门密语?”   木惜迟心中猜疑,便也竖起耳朵仔细听,几乎不给气个倒仰。一巴掌拍在苏哲脑后,“那是你自己肚子叫呢!”   “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吃的多饿得快。你是废物迈?”   “……”   苏哲闹了个大红脸,不敢还嘴,老老实实听木惜迟数落。   “就你还瞧不起我,还说我是私生子。就你这智商。假老练真废物。”   苏哲哭丧着脸道:“木头,咱不是说好不提这茬了么……”   木惜迟气得顿足道:“偏就提,我提一辈子!”   正不可开交,厢房的门忽然开了,南壑殊走出来,看也不看他两个一眼。   身后跟着小白,安安静静,神思恍惚的。也不吵也不闹,也不黏人了。   二人头发衣服一丝不乱,木惜迟打量这光景,竟与自己猜疑的大相径庭。心中略略一松。   只听小白怔怔地向南壑殊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边南壑殊点点头,道:“先莫要声张,以免招来祸患。”   木惜迟见他两个随后依原路返回厅上,自己也便跟上去。   入席后,木惜迟冷眼观察小白,见她自此后竟便不言不语,时而抬眼望天,时而低头默默。呆呆傻傻的样子。从前小白说话常常令人忍不住黑脸,却也着实怪而有趣。现在突然清静下来反倒有些不习惯。   木惜迟正纳闷儿。忽然近旁一桌大声嚷起来。一看,并不与自己一起的,却是五六个凡人在高谈阔论。当中有人一时左了意,便嚷起来。   只听一个短脸阔耳的人说道:“若论天妒英才,我说出一个人来,世上再有出其右者,我便痛饮三大海。如何?”   其余人都争相道:“说来听听。”   短脸拿了拿派头儿,只听说道:“崇裕年间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司南。仕自中郎将始,最高升至大司马,再被君上一朝赐死,生亦嚣张,死亦痛快,是称不上天妒,还是称不上英才?”   说毕,与他同席的一个眼睛狭长尖细的书生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   短脸站起道:“说‘天妒’也还只是粉饰罢了。彼时朝廷佞臣当道,屈杀忠良,残害百姓,通敌误国,种种奸 情恶事层出不穷,这位少年将军与其说是遭天妒,不如说是为奸人所不容。”   狭长眼道:“这样说也不十分恰当,相传这人幼年便说过‘盛世入相,乱世出将’这等狂言,此话传至朝廷官场里,怎不刺心?怎不令人忌惮他?被赐死也是情理之中,不与旁人相干。”   这时,就只听见邻桌一人闷头西里呼噜喝着粥,声音又响又凶。接着嘴一抹,碗箸一垛,拍案而起。口中道:“此言差矣。彼时乾居关最后一役大胜,司南将军本应半月后班师凯旋。殿上昏君却听信奸佞谗言,一十八道诏书催逼将军回朝。将军千里单骑,疾驰五日五夜至皇城请罪,连昏君一面也没见到。在城门下便被赐了三尺白绫。将军不愿以白绫就死。横刀往项间一抹。就此英雄末路,凄惨收场。请问阁下,将军血战沙场,九死一生,赤胆忠心。将军何辜?”   说话的正是木惜迟。   短脸拍手道:“小兄弟,说得好!”   狭长眼冷笑一声道:“别的不论,单说世人评他‘鳏寡孤独’。试问除了君王天子,还有谁敢称一句‘鳏寡孤独’?他父母早逝便罢了。为何又不肯娶妻生子。岂不坐实了此等评说!”   短脸讷讷道:“说不准是司南将军相貌不雅。试想,一个终年在沙场上拼杀的人,必定生的相貌凶恶……”   木惜迟原本还觉得这个短脸书生有些见识,一听此言,气得双眉倒竖,恨道:“呔!好没见识!司南将军在沙场上当然遒劲孔武了,可对待百姓却是慈悲仁怀,垂爱四方!平日里明明是个沈腰潘鬓的美貌公子。那等神姿高彻,仙仪玉映,独艳清绝,要说这天下钟灵被他一人占去了也不过分!”   狭长眼冷哼一声,“你见过?”   木惜迟:“我……”   何止见过!   在司南短短二十年生命里,一直有一位仙家对他顶礼膜拜,高山仰止。日日夜夜徘徊在他书房外,卧房外。   没有别人,正是木惜迟。   司南死后,木惜迟还去到阴司寻过司南魂魄,可不知为何没寻到。以此深以为憾多年。   虽如此,木惜迟也不能说自己见过司南本尊,只得混说道见过画像。   那狭长眼又道:“固然如你所说,然此人一生杀伐无度,即便娶妻,也必然薄命,无福留后。且依我看来,他想谋反未必不真,你看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鳏寡孤独都占全了。又有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皇帝不防他防谁!”   说毕,满桌人哄堂大笑起来。   木惜迟忍住气道:“阁下方才说将军杀伐太重。试问,强敌入侵,百姓受戮,难道不战?将军保境安民、平定四海,难道有错?阁下莫不是太平盛世活腻味了,想过一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   “再者,阁下说将军不肯娶妻是过错。阁下须知道,他是大将军,一人一身牵系重大,不可有一丝软肋把柄。否则动辄数十万大军岂非跟着遭殃!若他夫人爱妾女儿落入敌手,要挟他投降叛变又该当如何?早可预见有此痛心一幕,不如自始便孑然一身。此番苦心,并不难揣测罢!”   狭长眼斜睨着道:“由此推彼。他没有牵绊,似乎叛变也同样容易些了。”此言一出,又引得一阵哄笑。狭长眼便趁势续道:“据传司南曾有个部下,战功赫赫不说,还曾在司南腹背受敌、九死一生之时,七进七出,解救于他。如此居功至伟之人,却因为日后犯了个小错儿,就被司南寻隙杀了。后人据此评说司南将军冷心冷性,我看他何止冷心冷性,根本就是嫉贤妒能,唯恐部下超越自己,故而先下手为强,除掉这个日后的竞争者。”   木惜迟气得浑身乱战,驳斥道:“那个部下战功赫赫、解救将军于危难是真。他后来怂恿将军谋反、强抢民女亦不假!且说他逞一时口舌之勇,怂恿将军谋反。被有心人听了去,陷将军于不忠不义。日后将军被逼惨死,祸均由此而起。将军却念他酒后失言,只予以警告,并不忍深究。而第二件,强抢民女至人死亡是大罪。一个军中的副将领,不说爱护百姓,反倒荼毒百姓。将军爱民如子,又岂能容他!”   那短脸书生听了这半日,早把木惜迟在心里佩服了千百遍。怎么他竟像是曾同司南将军形影不离一般,对他了解至斯!遂拱手赞道:“多谢阁下解惑。阁下言谈慷慨,有理有据,在下钦佩!”   那狭长眼书生听了心下不服,还要反唇相讥。木惜迟气哼哼走至他身后,居高临下道:“自司南将军亡故后,凡间自是赞颂悼念之辞居多,如你这般把将军贬的一文不值的我还是头一遭儿见。你替有失之人平反,给忠义英雄抹黑,有意颠覆众议。无非想攫取旁人的关注,替自己平庸无奇的言辞增些颜色。可未免过于着迹。好比那跳梁小丑了,实在可笑!”   木惜迟说毕便走回自己席位上照旧喝粥吃菜。邻座的那一干书生在听完他方才那几篇话之后,那狭长眼自不必说,已全然的气馁神堕。连同席者一个二个也都张口结舌,讷讷生畏。再偷眼细瞧木惜迟等诸人那般品格款段,真好似天仙下界,殊无纤介世俗之气。顿感自惭形秽。没一刻工夫,便作鸟兽散了。   身旁苏哲惊得嘴都合不拢,将好大一块肉掉在地上。可怜他也没有见过这么暴躁的神仙,竟和凡人争了这半日高低。且历数木惜迟失态暴走的遭儿数,统共也不多,却每每都与南壑殊有关。这让他委实闹不明白,便问着木惜迟道:“你今日又怎么了?”   木惜迟却摇头不答,一副心犹未平的样子。   苏哲想了一回,自己笑了,说道:“我见你素日与他不大合得来,今日又肯奉承他。可见你识时务远胜我们。说来好笑,想必在座的弟子,连我也一样,都苦苦思索如何趁着这个机会不显山露水,自然而然地奉承二公子。只我们棋差一招,都唯恐奉承太过,适得其反,是以迟迟不敢出手。还是你兵行险招,旗开得胜啊。”   木惜迟一脸诧异,“你说什么呢?这事和他什么关系?”   苏哲咂咂嘴,乜斜着眼笑道:“还假装呢!快别装了,这下真的做作了。”   木惜迟当然还是不懂。苏哲半信半疑道:“你当真不知?”   木惜迟急了,大声问:“知道什么啊?”   苏哲道:“你当真不知道那司南将军的真身就是二公子?” 第46章   “你当真不知道那司南将军的真身就是二公子?”   木惜迟一口老酒喷在地上,呛得直咳。   “你竟真个儿的不知!”苏哲先吃了一惊,随后悄悄地道,“嗐!我告诉你罢,六百年前,二公子化身司南将军下凡历劫。此一世,短短二十年,却开创了人间史无前例的佳话传奇。司南将军故去后,凡人给将军盖造的神祠遍布三山五岳。二公子也自此在六界扬名。因而方才听到几个凡人书生议论他,我们实则各个儿都暗暗摩拳擦掌,想要称颂二公子一番。岂料竟被你拔得头筹。木头,有一说一,我挺羡慕你的,你真勇敢,敢想敢做,不在意旁人的眼光。话说你方才那一番言论呐,属实过于露 骨,过于直白了!你没见二公子从来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人,也悄悄儿把脸红了么……”   苏哲一行说,木惜迟腹中的酒一行突突地直往上撞。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五彩斑斓。他料着此刻必得要说些什么,否则难以了局。便将眼光一寸一寸往南壑殊那边蹭,心里边挖肝掏肺地想着说辞。   一个不防,四目相对。南壑殊似也是一颤。这似有还无的一颤,却叫木惜迟这边地震了。他登时只觉腹中翻腾如狂风暴雨,连忙自己握紧了嘴,一面又暗使灵力拼命压制。   许是酒着实喝沉了,扎挣了几个来回,汗淌成了河,终究没压住。正要吐将出来,忽觉手背上痒痒的。似乎有人从身侧递来一个雪白的布袋兜兜。   木惜迟已来不及多想,忙接过兜兜,勉强道了句“多谢”,便“哇”的一声吐了。自己又被这酒菜肉的混合气味给熏得更加恶心,越吐越凶,只把胃里吐了个底朝天方才渐渐止住。   木惜迟坐着稳了稳心神,将手里的兜兜递与苏哲,道:“好兄弟,多谢你,替我将它埋了去罢。”   那边苏哲已给唬怔了。面色如死地瞅着木惜迟,并不去接。   木惜迟再又往跟前递了递。觉得有些费力了,便心下糊涂,扭头一看,嘟囔道:“好不好的,谁的手又裹在兜兜里头。”   再看过去,这手竟好好的连在南壑殊肩上。   木惜迟一瞬间唬得清明了,将心彻底冷透。原来这哪里是什么兜兜,分明是南壑殊的一只袖子。瞬间脑袋里全是南壑殊广袖翩翩,玉树临风的英姿。而今一低头看这袖子……   呜呼哀哉!南壑殊这身衣服今日惨遭大劫矣!   横想竖想,都难逃一个死字。无奈黄着脸期期艾艾把南壑殊一瞅,只见他光洁的额角迸出几道青筋。木惜迟登时嘴唇哆嗦了几下,嘎的晕了过去。   檀香袅袅,燕雀啁啾。屡屡朝阳透过窗纸照进屋内。木惜迟便在这一片暖阳里醒转过来。他徐徐睁开眼,环视四周。原来自己已身在兆思居。   缓缓起身来,纳了半日闷儿,方渐渐忆起前事。他们如何在凡间乱闯,他如何可耻地吹捧南壑殊,乃至将腹中的污物吐进了南壑殊袖子里,随后不省人事……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南壑殊那样一个洁净人,让他遭遇这等事,属实太过残忍了些。木惜迟难以想象那以后的事,他忽然庆幸自己晕倒得恰逢其时。否则真的不知该如何收场。   正自胡思乱想,苏哲从外面跑进来道:“木头,你又躲懒了。怎的不去上课。”   木惜迟问着他道:“几时了?”   苏哲道:“巳时已过,晨课都结束了。”   木惜迟哑着声气道:“罢了,我与那晨课无缘。”   呆了呆,又问苏哲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苏哲翻了翻眼睛道:“当时你吐得七荤八素,你自己脖子一梗撅过去了,倒把我忙得无可不可。又是代你向二公子赔罪,又是替你收拾。又怕你被噎住了,又给你捶……”   木惜迟听得不耐烦,忙截住他话头,问道:“二公子怎样了?他身上弄脏了,没有当场精元炸裂而死罢?”   苏哲摇摇头道:“那倒没有。真真二公子见过世面。当时就脱去那袍子,抱着你给你渡真气。他只管渡,你只管不醒。后来无法,叫飞电一路将你驮了回来。木头,老实说,你那时装的罢?”   木惜迟叹口气道:“实在冤枉。但凡有一丁点儿意识,我已给他磕了几百个头赔罪了。”低头叹了半日,想起一件正经事来,脸色变了几变,紧张严肃地道:“那条小黑蛇也被二公子带回来了罢?是收在屋里做侍女,还是……嗳!这小蛇十分不知检点,迟早害了他名声!二公子固然不至轻易被女 色所惑,只是这蛇妖天生天养一副奇态异质,难保二公子耽于新鲜,多亲近些。一来二去,若不幸果真被迷惑……苏哲哲,你若还当我是兄弟,就同我去死谏!咱们纵然豁出性命去,也要保全二公子的清名!”   苏哲听了这半日,闹得一头雾水,方领会出这“小黑蛇”、“蛇妖”指的是小白。便皱眉说道:“这小白究竟如何得罪了你,你总和人家过不去。明明是个好妹子,到了你嘴里,变成洪水猛兽一般。她是蛇精,又不是狐狸精,不会勾引男子的。你看她们祖师奶奶白素贞的口碑一向很好。”   木惜迟瞪眼道:“我看未必。那白素贞报恩便报恩罢。送黄金万两也好,许前程锦绣也罢。为什么定要设计嫁给许仙?不是耍流氓又是什么!何况那黑蛇还说过这样的话。她曾说:‘我这辈子才不学白娘娘。我也常教育小的们,不可以步白娘娘的后尘。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全是鬼话!我就是要及时行乐。’你倒评评,正经女子谁能说出这话!”   苏哲木着脸道:“你这么讨厌她,为什么还要同她讲话?”   木惜迟嗐声道:“当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啦!”   苏哲:“你将小白当敌人啊?”   木惜迟正要说“不然哩”,话到嘴边连忙刹住,转而笑道:“好你个苏哲哲,学精了啊,险些被你绕进去。”   苏哲一脸懵:“进哪里去?”   木惜迟不禁疑惑,这家伙时而像个情圣,时而又似个憨憨。莫非他看的那些人间情爱话本也是这样忽进忽出的路数?   “闲话不提,你速速同我去东华宫死谏。”   苏哲苦闷道:“不要了罢。再过不久,不言堂就要开饭了。”   木惜迟道:“还得一个时辰呐,这几百年怎么没饿死你!”说着,扥着苏哲便出了兆思居,一径拉拉扯扯来到东华宫。   才一迈过门槛,见飞电哭丧着脸,跪在庭院中。木惜迟忙一溜小跑过去,挽着他手臂拉他起来。   飞电阻止道:“木公子,主人惩治,飞电不敢起身。”   木惜迟蹲在他身畔道:“你在这儿跪了多久了?”   飞电道:“自打咱们回来就跪着,一日一夜。”   木惜迟道:“都这么久了,该到时辰了罢?”   飞电惨然道:“还要跪四十八日哩。”   “咦,”木惜迟听了直咂嘴,“那你起来还能跑得动么?” 说着比了个骑马的手势。   飞电道:“主人让我放心跪,说能治好,腿断了也能治好。”   木惜迟撸了撸飞电的后脑,摇头叹息了一回。   飞电央告道:“木公子,你好歹替我说情。我平日连睡觉都站着,像这样跪法,我脚杆遭不住!”   木惜迟还没答言,苏哲先抢着道:“明摆着不中用。你那主子岂是肯听一句劝的,到时救不了你不说,没得臊一鼻子灰去。况且连我们的事他还不定依不依,哪经得再添一件事呢!”   飞电听得这么说,只把头低了下去。木惜迟原本心系着小白的事,无心理会旁的,可眼见飞电如此,又不忍他受苦。一时求好心切,便拍着胸 脯大包大揽,满口应承下来,还一手按在飞电肩头,语重心长地道:“你放心,等我消息!”   来至殿前,木惜迟先跪下,又命苏哲跪在自己身畔。苏哲无奈,只得跪了。屋内一人走来笑道:“唷,您二位跪得这样齐整,求赐婚呐?小仙便祝二位万年好合,比翼双飞。”   木惜迟一看来人是花影,忙双手比划道:“仙上莫开这样玩笑。我和苏哲兄弟是来死谏的。”   “死谏?”花影好不纳闷儿,想了想,略走近一步,诧异道,“你还没醒酒呢?”   木惜迟摇摇头,将先前同苏哲说的那一套道理又原样儿说了一遍。花影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又忽的掩住,侧身恭敬地后退半步,欠身笑道:“主上,这里有个人,要劝谏于您。”   南壑殊从内走出来道:“我听见了,你先下去。”   花影笑睨了木惜迟与苏哲一眼,依言退了出去。   这里南壑殊站在花影方才立着的地方,说道:“小白并不在无念境,我已将她托付给叶掌门。”说毕,停了一停,又补上一句,“你可放心了。”   木惜迟听罢,心中倏地一轻,忍不住以手抚着胸口,暗道:“甚好!甚好!”   一旁苏哲小声道:“原该如此,叶掌门专爱收集精怪,估摸那小蛇精已在别洞袋中安家了。”   这话恰碰到木惜迟心坎上,如此寻思一回,更觉心满意足。   一时抬起头来。只见南壑殊白衣胜雪,不染片尘。真好个渊渟岳峙,琨玉秋霜的温润公子。   他今日怎么这样温温柔柔的。木惜迟一时看住了。   南壑殊又问了一遍:“你可放心了?”   木惜迟醒过闷儿来,喜不自禁地点点头,“嗯嗯,放心了。”末了,还狗腿地添了句,“二公子英明!”   南壑殊翘翘嘴角,抬手示意他起身。木惜迟从地上蹦跶起来,预备转身就走。南壑殊却向他道:“过来。”   木惜迟回头“啊”了一声。   南壑殊轻声道:“到我这儿来。”   木惜迟依言过去,走到半程,见南壑殊广袖翩翩,无风而动。便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又欲跪下:“二公子恕罪,我醉酒弄脏您衣……”   话犹未说完,身上衣袂袍角竟御风而起,将其托至半空,朝南壑殊的身边送去。 第47章   木惜迟只觉周身暖风融融,身不由己地前去,眼见就要撞在南壑殊身上,唬得忙闭了眼睛,口内大喊:“二公子快让开!”   话音甫落,自己一只手已落入一方宽大的掌心。木惜迟睁开眼,见南壑殊正在咫尺之距,含光脉脉地凝视着自己。   他双目恰似两泓清泉,顾盼之际,那清泉仿佛要倾泻出来。木惜迟出了神,竟真个儿愣愣地伸手去接。   手一碰到南壑殊脸面,木惜迟忽然醒过来,知是自己起了呆意,羞的满面紫涨,想要抽身逃跑,又放不下一件事。这件事自先前就一直在心中盘旋。只得忍着羞道:“二公子,眼睛可痛不痛?”   说罢自己低了头。   南壑殊闻言先是一愣,倏而想到凡间时,南明被剜去双目。料他问话必定是为这个。便说道:“无事。”   木惜迟听见头顶那人答话了,心里一松,便就要走。无奈手被人攥着,轻轻挣了一下,没能挣脱。只得忐忑难安地又站着。   南壑殊:“有件事,要谢你。”   木惜迟耳尖动了动,没抬头,也没接话,被攥着的那只手忍不住蜷一下,指尖好巧不巧在南壑殊掌心挠过。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手被攥得更牢了。   木惜迟吃痛,却也不敢作声,只咬着下唇忍着。心里暗暗道:“你要谢我的地方可太多了,不知现下预备说哪一件。我且听听看。”   只听南壑殊道:“那日在驿馆,有赖你取走了我桌上的荤腥菜肴,我才不曾犯戒。”   木惜迟听罢欣然一笑,想道:原来说的这件没要紧的事,也不知他是认真为这个,还是在顽笑呢。因说道:“二公子不必谢,我也只是贪图多吃些东西,才抢了你的来吃。二公子不要责怪,我就念佛了。”说毕,抿嘴儿笑了。   两人如此一长一短,低低地说着话儿。忽的背后不远处一个声音横抢进来,“呃……”接着不尴不尬地道:“那个,我……”   木惜迟唬地回头一看,原来苏哲还跪在那里。连南壑殊也竟都忘了他。   苏哲跪着迎接南壑殊目光的压迫,莫名地就感觉自己的出声是个错误。连忙瑟瑟缩缩地低了头。   果然只听南壑殊冷声道:“苏哲,你私自拐带旁人下山,险些惹下祸事。如今不在房中闭门思过,还四处招摇些什么!”   苏哲无故碰了个钉子,给唬慌了,忙着要辩解几句,无奈南壑殊所述乃事实,让他无可自辩。正无可奈何之际,一眼瞅见木惜迟怯怯如一只鹌鹑似的被南壑殊捉在手里,脸上红红的,眼神飘也似的忽闪忽闪着。苏哲忽然福至心灵,在地上碰了个头,道:“千错万错全是弟子的错,与旁人无干,二公子要罚便罚我一个,迁怒旁人断乎使不得。”   南壑殊冷笑道:“我何时要迁怒旁人了?”   苏哲仍以额触地道:“木兄弟都是被我带累了。我当日要下山,他还劝我不要如此。所以,他是好的,二公子不要捉他,也不要罚他。”   闻言,南壑殊向木惜迟低低地问了声:“是么?”   木惜迟迎着南壑殊的眼光,呆呆地“嗯”了一声。   南壑殊面色愈加柔和,遂浅浅点了点头。又向苏哲道:“你自去面壁,无事不得出门游逛。”   苏哲闷闷地答应一声,头也不敢抬,就着那个伏地的姿势,退了出去。   这里南壑殊自袖中取出一卷绢帛,整整齐齐托在掌心。木惜迟瞧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自己从贴身衣物上撕下的一截,当初给受伤的南明系在眼睛上。殊不知那时候南明早已不是南明,自己却不由分说,摆布了他好一阵儿,还在他脸上轻薄了一下。   如今想来,真将肠子都悔青了。木惜迟羞愧无已,劈手去夺。南壑殊轻巧避开,仍将绢帛放回袖筒内藏好。因说道:“害你弄坏了衣裳,我差人送了一身新衣到你屋里,你可收着了?”   木惜迟道:“出门着急了些,没留心。这便回去瞧瞧。”说着甩手要走。因南壑殊拉着,一时没甩脱,便另一只手上来搬他的手。   南壑殊起初不松开,以木惜迟的气力又岂能中用。后面南壑殊缓缓撤了力,木惜迟趁隙便跑了。   飞电老天拔力地在院中跪着,只觉一阵风从身边刮过去。扭头瞧清楚了,赶着喊道:“木公子,你可替我求情了?”   人早没影了。   木惜迟一径跑回兆思居,脸红心跳的不行。一连灌了三杯冷茶,方觉踏实了些。四处一瞧,门边矮柜上搁着一个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着一身衣裳,从中衣到罩衫,一件摞着一件。那外衣和罩衫一概是雪白的,只有中衣是浅绛,和自己身上这一件的颜色殊无二致。   他曾万分鄙视这颜色,嫌它十足的女气,可父亲说那是母亲离世前给他包的襁褓,常穿着它能保佑平安。木惜迟摩挲着那件中衣,脑海中忆起往事,不免有些出神。   这时一个人兴头头闯进来,将手里一柄折扇摇得哗啦啦作响。木惜迟一见便笑了。说道:“叶掌门好兴致,想必佛尊交待的差事已了了。”   叶重阳一扭头,见木惜迟在门边立着,笑道:“我说怎么不见你人,原来在这里躲着,想唬我一跳么?”   木惜迟也笑道:“谁唬谁一跳,我难道算准了你要来?倒是叶掌门,知道的呢,说你求拜无量寿佛,不知道的以为你跟了弥勒佛,以致越发的挥洒不羁,进别人屋子就这般大摇大摆的,一点儿斯文的礼数也没有。”   叶重阳哈哈一笑道:“你这东西,别同我没大没小的。今日来不为旁的。你且跪下,我竟要审审你。”   木惜迟道:“我为什么跪下,你要审我什么?佛尊不要你,你也不必拿我扎筏子。”   叶重阳撩开袍角,往凳子上一坐,笑道:“此刻嘴上这般伶俐,等我说出好的,只怕你舌头打结。”说着,抛出几本旧书往桌上一撂。“在人间逗留这些时日我倒是收获颇丰。”   木惜迟不以为意,随手拿过一本,见书名写作《情网》,翻开楔子看时,上面写道是:“一个言笑无忌,既纯且欲。一个脱略形迹,偷爱如狂。为世俗所不容的两情相悦。诸君请看这一段荒唐公案:俏弟媳衣衫不整夜访风流大伯。”   木惜迟登时唬得一跟头,“这什么东西!”   “这儿还有呐。”叶重阳又递来一本。木惜迟看时——   《畸恋》   “……情陷两兄弟。一个端贤禁欲,一个风流倜傥。多情少年两处情愁。”   再一本——   《一叶疏 休爱那少年,他是你小嫂》   又再一本——   《愁离恨 忘了那少年,他是你弟媳》   ……   木惜迟只觉脑壳嗡嗡作响。   叶重阳道:“这里头三个主人公,俱是英俊男子。一个姓木,余下两个是兄弟,姓南。虽都用了化名,可我怎么听着桥段耳熟得紧呢?”   “……”   木惜迟人已傻了。 第48章   叶重阳又道:“这些民间的话本儿已经卖疯了。且隔三岔五就有新文出来,甫一问世便当即售罄。那是一本赛过一本的曲折销魄!喏,还有这仨的春 宫 图呐,因着太抢手,我没能弄来。更有甚者,连勾栏里也流行起来,有姑娘扮成男子模样,同时接待两位客人。我暗 访了几处。原来他们还有一套固定的对话说辞。那姑娘定然含羞带臊,对着两个客人各行男子礼。而后两个客人必谦让一番,端的是兄友弟恭。一说:‘兄长先请。’另一说:‘贤弟先请。’这时先头那个便道:‘不如一同?’另一个再道:‘甚妙!’至于他们如何‘一同’行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等说完,木惜迟已经捂着耳朵跳起老高。   叶重阳又是叹又是笑,问他道:“怎么会传出这些事的?你同南壑殊传出艳闻还犹可恕,你们原是上辈子的恩怨,怎么又拉扯上他那个不成器的大哥?”   木惜迟还没回过神,只管将一张脸皱成个包子。良久良久才惨白着嘴唇,悉将南明失踪那晚,自己到南岑遥房里求他救命的始末告诉了。   “那时我正和大公子说话,忽然闯进来一名弟子,嘴上虽与大公子回报事情,脸上神色却不正经,眼睛溜来溜去。想必是他讹传出去的。”   说毕,木惜迟又是嗐声叹气,又是跺脚捶桌。又是恼又是臊又是恨。   叶重阳笑道:“你也勿须烦恼,若当真难以抉择,我捏两个周儿,写上他两个名字,凭你抓去。全看天意罢了。”   木惜迟没撑住,给怄笑了,说道:“叶掌门的心事我很懂得。难道我还讨死么!”   叶重阳道:“你不用跟我耍贫嘴。凡间一趟我已看明白了。你心里恋着南壑殊,只干着急,故拿着他哥做法,逼他袒露真心。我说的是与不是?”   木惜迟笑道:“越说越不像了。叶掌门别忘了。谁当初自封了和尚,这没两日工夫,便还俗啦?怎的不时时念着‘贫僧’二字了?”   叶重阳道:“此事尚需斟酌,待我将佛法再领悟透彻些。”   木惜迟将手递在他跟前道:“我这腕子上的火蛇印,你有胆再来碰一碰,管保洗精伐髓,脱胎换骨。也好助你早日彻悟。”   叶重阳笑说道:“也罢,容我为你诊上一诊,摸摸你心向谁春。”说着,便果真一手搭上他腕子。   须臾间面色剧变,脱口而出:“你和他睡过了?”   木惜迟平地一个趔趄。   没等他解释,叶重阳奇道:“你体内有一股冰火交融的奇怪精元之气。这普天之下,唯有南壑殊一人的精元如此特异。你们何时行的事?我怎么一点儿风声不闻?”   木惜迟越听越惊,连忙上去捂嘴,“你可小声点儿,这事儿没别人知道,若是传出去,我还能娶媳妇不能?!”   叶重阳抹脖子使眼色,做出赌咒发誓的样子,木惜迟方松开他。一时叶重阳挨挨蹭蹭地凑过来问道:“多早晚的事儿啊?怎么样啊?他做那事时也是张冰山脸么?”   木惜迟不胜其烦,咕哝着道:“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真个儿的是木晚舟和南明。你也知道这俩人爱的水深火热,死去活来。见了面难保没有这样事。我和他实则是替这两人充役呢!”   叶重阳啧啧嘴,揶揄道:“就满口‘我’、‘他’起来了。即便半点儿不知道的人,听了你这口吻也要猜出一二了。”   木惜迟忙掩住口。一时又说道:“实则做那事的人是木晚舟与南明。怎么又显在我们身上?”   叶重阳笑道:“这便是一发入魂了。”   木惜迟又一个趔趄,半晌“哼”地一声道:“你不用同我皮里春秋的。我且问你,巴巴儿的搜罗来这些物什是单为臊皮我来的,还是也为别的?我说好好一个叶掌门,怎么忽然婆婆妈妈起来。”   叶重阳心知他没憋着好屁,眯着眼睛听他说下去。果听木惜迟道:“叶掌门也不必拈酸吃醋,也不必有意震慑于我。大公子确是六界绝无仅有的美男子,风流潇洒,器宇轩昂。你便是恢复了真身也可与之再续情缘。你放心,我绝不会阻了你的路……”   木惜迟话犹未说完,脑袋上已吃了一记脆的。叶重阳一面拿折扇敲打他,一面且怒且笑道:“我年纪比他大了几万岁,你竟让我和他再续情缘,敢问是什么情?爷孙情么?”   “嗳?”木惜迟捂着脑袋道,“你年纪那么大了么?”   叶重阳道:“我真身是灵珠,年岁自然要从灵珠诞生之日算起。因而我比这里所有人年纪都大。你们那些所谓爱恨情仇,在我看来不过小儿过家家。这里勉强还可与我一较高下的,唯有你家那位二公子了。”   木惜迟闻言吃了一惊,道:“二公子也是高龄仙家?他有什么来头?”   叶重阳道:“我是巫,他是仙。我是灵珠,他自然是仙元了。”   木惜迟还欲再问,叶重阳已岔开了话题。   “别话且住,我始终好奇你是如何与南家二小子裹将到一起的。还同他历了一劫。究竟如何呢?”   木惜迟便将自己如何误以为历劫飞升,最后事与愿违的事简要说了。又说自己并不知道是什么奇缘使得他和二公子攀上关系。   叶重阳听毕叹了一回, “人间不易罢?”   木惜迟想了一想,也叹道:“日暮苍山,柴门犬吠。过日子罢了。”   叶重阳打量他故作老成的模样儿,不觉好笑,因说道:“你替他渡情劫,必定是有机缘的。没能飞升也不打紧,这回你帮他。他下回再帮你,可不就还回来了么!因果亏欠,这笔账迟早要平,你且看罢。”   木惜迟摇头道:“我与他身份悬殊,若果如你所言,那只怕他欠了我,我只能去欠别人,别人再往别处轮回一圈,才能消了这笔账。”   “那也甚妙!”叶重阳哈哈大笑道,“你方才说出的这篇话,细品一品,竟似有些禅机。我见你勉强算个灵透的,不如你做我的替身儿,代我出家,拜在佛尊门下罢!”   木惜迟看着他道:“跟着佛尊能令灵力大涨么?”   叶重阳道:“佛尊法印无极,想增长灵力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木惜迟:“仙阶也会升?”   叶重阳道:“若你果能入得佛门,成为佛尊的弟子,那么不论仙阶几何,六界中还有谁不敬你畏你!”   木惜迟:“拜入佛门,须得无牵无挂,六根清净罢?”   叶重阳道:“这是自然。”   木惜迟便不言语了。   叶重阳翘起一边嘴角道:“你这是何意?难道你还有何不能割舍的?”   木惜迟嘿嘿笑道:“正有一桩事求你。等了结这件事,我便可放了心,替你出家何妨!”   叶重阳听了,便问他所求何事。   木惜迟因说道:“南明这个凡人你也见了。他如今被害得目盲,好不可怜。叶掌门神通广大,可为他寻一对眼珠,助他复明么?”   叶重阳听毕笑道:“原来是这件事。也不难办。”说着指了指自己腰间的别洞袋,“我这里许多的精怪,一般也只好有一对眼睛,我向他们求上一求,若情愿各人献我一只眼睛,只消凑足两个,这事就妥了。”   木惜迟听了直摆手道:“不可不可,你袋中的妖精千奇百怪,也有掌心一般小的,也有一栋房子那样大的。如此天悬地隔的眼睛凑成一对,可像是一颗绿豆配了一口黄钟。如何往个清俊公子的脸上安置呢?”   叶重阳听了也觉有理,想了一回,将手伸进袋中搅了一搅,摸出一个东西来,拿手心儿捧到眼前,说道:“请看。”   木惜迟看时,竟是个两头两面的小东西,身形如貔貅一般。   叶重阳道:“这个小家伙我唤他作小天吴。你知道,上古的水神并非如今天族的这一位,乃是巫族十二祖巫的天吴神君。天吴真身八首八面十六眼,而这个小家伙儿嘛,只有两头两面四只眼。天吴司水,吐云雾。而他,吐……吐口水。所以,他只能配一个小字。你且离他远一些,此兽脾气奇坏,极难说话,最爱吐口水。”   话音甫落,只听那小兽喉管里咕咚咕咚一阵乱响,接着两口齐张,“突突”两声,各吐出一团涎水来。那涎水扯着丝,一端已落了地,另一端还连在那小兽腮边。把个木惜迟恶心愣了。   叶重阳见状忙拿袖子给小兽擦了擦嘴,干笑道:“孩子有些埋汰,见谅吭,见谅……”   木惜迟忍着恶心,上前细看这小天吴,见他果然首尾各一对眼睛,便明白了叶重阳的用意。敢情这厮眼睛多,可以求他贡献一对。这也未尝不是个好法子。只因事关南明,木惜迟不免格外慎重些。便摸着下巴道:“不知他什么来历。”   叶重阳道:“他亲爹不详,亲娘便是我丢了的,天地间仅有一只的鵸鵌。”说着,将折扇打开,露出有画的那一面给木惜迟看。   木惜迟盯着那画中的多头鸟看了看,指着那小兽道:“他索性就叫作小鵸鵌,又为什么叫小天吴?”   叶重阳道:“你糊涂了,那鵸鵌历来只有雌兽,这小天吴却是公的。”   木惜迟嘟囔道:“唔,怪道灭绝了。”   叶重阳道:“那么多废话,你只说他的眼睛配不配你那南明哥哥罢。”   木惜迟笑道:“叶掌门别误会,我哪里还挑。只恐怕若私自取了这小兽的眼睛,到时他爹娘找上咱们的麻烦。如今看来,他爹也不详,娘也失踪。这事就有一半眉目了。”   叶重阳皱眉道:“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不像是好人说的……” 第49章   木惜迟笑道:“话糙理不糙。”说毕走到那小天吴跟前施了一礼,口内恭敬道:“神君在上。”   那小兽眼皮也不撩一下,若不是方才他吐了一口大唾沫,木惜迟都要以为它是个死的。   木惜迟等了一等,又绕到他另一个脑袋前,也施了一礼。   仍是不理。   木惜迟还要再拜,那小兽喉管又一阵响动。木惜迟已有了先前的经验,哪还敢站在对面,忙闪身到一旁。   那小兽果然又吐了两团唾沫。   木惜迟见自己屋里的地面平白受了这般荼毒,又是恶心又是生气。“好家伙,你还称他作小天吴,真个儿埋汰死人了!依你这个没谱儿的譬喻,越性赶着那小长虫叫真龙呢!”   叶重阳笑道:“他这个习性也是随了天地造化。”   木惜迟呸一声道:“狗屁,还什么随了天地造化,我看一准儿随了他那野爹!”   叶重阳道:“我可提醒过,此兽脾气奇坏,极难说话的。你稍安勿躁,我来问问他。”   说毕,揣着那小兽走到角落里,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儿。一时回转来,向木惜迟笑道:“凡人说,食色性也。果然不错。这小子想个媳妇儿。咱们若送他一只媳妇儿,他便投桃报李回赠一双眼睛。”   木惜迟喜道:“这也容易,你那袋中十万精怪,可着让他挑去罢?”   叶重阳摇头道:“十万精怪,竟无一看进眼里。”   木惜迟咋舌,“自己不怎么样,眼光倒很高。”   叶重阳道:“他有四只眼睛,难免看得仔细些,就不容易相中了。”   正无可奈何,忽闻得那小兽嘟囔了一声,竟不为吐口水,倒像说了两个字。   叶重阳凑近细听了听,脱口而出:“小白?”   木惜迟瞪大眼睛,这小兽竟肖想那小长虫呢!   虽明白知晓了这小兽的心愿,木惜迟却丝毫不快。想那小白虽有些三不着两的,可终究修成了人形,且又是青春少艾的女子,配给这小天吴,属实糟蹋了。   木惜迟权衡来去,犹豫着对叶重阳道:“不如你唤出小白来,问问她愿意不愿意。我听说,小白现如今跟着你呢。”   叶重阳忖了忖,想起南壑殊将小白交托给自己时嘱咐的一番话,当时听了委实震惊非常,可如今想来,又觉十分离谱。便自言自语道:“许是他弄错了罢。”   木惜迟见他发愣,赶着催了几声。叶重阳于是抖一抖袖子,只见一个黑团子从里面滚将出来,摔在地上,“哎哟”了一声。   一见这乌漆嘛黑的一团,又听这声“哎哟”,木惜迟便知一定是小白了。   果然那黑蛇冲人一吐信子,便化为一个少女。   木惜迟走过来。他自认对蛇精无需寒暄问候,只管开门见山就是了。可他如今面对着小白,竟忽然难以启齿。   难以启齿也要勉强启齿,毕竟事关南明。木惜迟咳了一声,说道:“召你出来不为别的。南明公子,你还记得罢?”   小白:“那个又白又俊的小哥哥,我记得的。”   木惜迟皱了皱眉,道:“他眼睛瞎了,叶掌门与我正要寻一对眼睛与他……”   话还未完,小白道:“我可以给他我的眼睛。”   木惜迟不禁哑然,半晌才道:“倒不必如此。且你若将眼睛与了他,你不就成了个瞎子么。”   小白耸耸肩道:“什么打紧。他既需要,我让给他何妨。”   木惜迟听毕这一席话,虽不免吃醋,然而更加感佩小白的情意。便不肯再说要将她配给小天吴做媳妇的话。   这时那小天吴却咕哝了一声,张开其中一张嘴道:“罢了,小白姑娘的心已给了别人。强与我做了媳妇儿也是无益。”随后叹了口气接着道,“小白姑娘,我求你允我一件事,事毕后,我甘愿将一双眼睛赠与你的心上人。”   小白道:“你要我办何事?我都许你。”   只听小天吴道:“小白姑娘可愿吻一吻我的眼睛,姑娘若肯吻我一双眼睛,那么另一双我便舍弃了也罢!”   小白便要过去,木惜迟拦住她,问着小天吴道:“你当真么?”   小天吴道:“如何不真!”   木惜迟还有些犹豫,小白却推开他道:“不用婆婆妈妈。我一口就能完事的。”   木惜迟:“……”   木惜迟还要阻拦,叶重阳一把拉住他,做个眼色,又摇摇头。   小白来到小天吴跟前,左右看了看,两边的脑袋一模一样,一时不知如何下嘴。   只听小天吴说道:“小白姑娘,亲东边儿这对眼睛。”   先前小天吴说话一直只用的这一张嘴,此刻另一张嘴也开口道:“小白姑娘,亲西边儿这对。”   “不不,还是亲东边儿这对罢。”   “岂有此理,你又作主意,又捡便宜,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   “……”   两颗脑袋吵开了。   小白被闹得不行,捂了耳朵,下死嘴往下嘬了一口。她自己也不知嘬的是那一边的眼睛。叶重阳却看得真真儿的,立刻就跑去另一边,手掌向上一摊,只听“吧嗒”“吧嗒”,两颗眼珠已坠在掌心。   木惜迟眼见叶重阳合掌收了眼珠,心里一块大石落下。对着小白一揖到地,“多谢姑娘。”   又向小天吴下跪磕头,“舍目相赠之恩永世不忘。他日定当报答!”   叶重阳将小天吴收回袋内,又将小白点了真身,也收回袖中。向木惜迟道:“得啦,别跪着啦。”   木惜迟缓缓起身,叹息道:“对不住这二位。”   叶重阳笑道:“你无需自责。那小天吴两颗脑袋自来不太对付,他听得你要取一对眼睛,略聪明些的那颗脑袋便顺水推舟,稍稍用计,势均力敌的格局便被打破,失明的那颗脑袋只好归顺另一颗。如此一来,于他自身反倒能少些事端。再说小白,或许她的造化很大,远胜你之上。你且不必操心哩。”   木惜迟道:“竟还有这一番道理。”   叶重阳笑道:“什么事我看不透,难道白添了这万年的岁数么!”说毕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递给木惜迟,道:“这是固本培元的妙药,你每与南明会面,便可喂他服上一粒。记着,药在你手里,你两个见了面才可给他服。”   木惜迟便要谢,叶重阳却道:“没要紧的话暂不必提了。如今你且去说服南壑殊,请他闲时去南明身上附着。我可没法儿给死人医眼睛呐。”   说到后面几个字,声音已在数丈之外。木惜迟抢出门去,只见青影一闪,倏忽不见。木惜迟便站定向着远方遥遥作了一揖。   次日,木惜迟逃掉了晨课,一早便赶至东华宫。和院中跪着的奄奄一息的飞电打了个招呼,刚踏上台阶,又迎头碰见花影,花影叉着手笑道:“哟,木小公子好早。这回做什么来,是死谏还是闹活啊?”   木惜迟见他打趣自己,不便就表明来意,也笑道:“今日来是为着几桩事体。”   花影噙笑瞅着他。木惜迟续道:“一则,二公子拿走了我一样东西,我来讨回。二则,二公子送了我几件东西,我来道谢。”   花影噗嗤一乐,道:“这一来一去,一进一出,可不就两清了?并且听这话音,竟是我家主上吃亏了。主上不找你讨去,你还敢来。我劝你呀,趁着主上此刻不在跟前儿,远远躲债去是正理儿。”   木惜迟笑道:“仙上这个口吻,竟是逐客的意思呢。”   花影道:“并不是逐客。好歹你担待我不会分身之术,你在这里站着,我是应承你呢,还是去应承我们主上呢。”   木惜迟道:“二公子不在这里么?这么一大早难道已去了剑室了?”   花影道:“可不一早去了剑室么。那时只怕你还做梦呢!”   木惜迟道:“可是二公子有事差仙上去办么?我很乐意代劳。”   花影道:“并不是要紧事,我也不敢差使你。上回央你替我送了一回销金炭,还被申饬了,说我托懒,图受用。”   木惜迟笑道:“这次定不会了。这次是我央你。我与他说清便是。”   花影莞尔道:“‘他’——是谁呀?”   木惜迟自知说造次了,登时掩住口,尴尬地笑了笑,想着快拿话岔开。眼睛便左顾右盼,看天看地。一抬眼忽见房顶上一个小小的窟窿,正要指着说与花影知道,又倏而想起那是自己当初丢蛇戏弄南壑殊,所以揭开了屋顶的几块瓦片。居然到今日都没有修缮。   留着这片窟窿做什么呢,方便看星星么?   花影见他仰着脖子看屋顶,便猜准了他心中所想。笑道:“主上记仇呢。留着它,时时看着、记着,一刻也不忘。”   说者虽无意,却唬得某人站不住了。木惜迟张大眼睛望着花影,见对方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这才悠悠吐出一口气,“仙上又拿我玩笑了。倒唬了我一跳。”   花影哈哈笑道:“我说的可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当面问问——‘他’。”说毕,将一个匣子递到木惜迟跟前,“这是‘他’吩咐的差事,如此,便劳驾啦。”   木惜迟红涨着脸,捧了那匣子逃也似地跑了。   木惜迟一径来至剑室,进去正堂,并没见南壑殊,便先将匣子端正搁在案上。也不敢高声呼叫,只得候着。时间一长,便觉无聊,信步在屋中转悠观瞻,如上回来见到的一样,壁上架上,乃至桌上都尽皆列满兵刃,形形色色,式样繁多,十之八 九都是古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不及数寸,有的锈迹斑驳,有的寒光逼人。   初次来时,木惜迟只顾着和南壑殊歪缠,未曾细细观赏过这些兵刃。此刻凝神一览,不觉眼花缭乱,一时也看不完这许多。   一阵穿堂风过,一支猩红穗子烈烈招扬,直舞到木惜迟眼前。他往下一看,只见那穗子系在一柄宝剑之上,那宝剑并无剑鞘束缚,刃体通身银白,光似流星。   木惜迟一时心痒,将手搭在那剑柄上,想试一试剑身分量。   哪知手刚一搭上去,一阵龙吟虎啸般的巨响忽然自那剑上发出,接着剑身剧震,木惜迟只觉整条臂膀痛不可当,连忙松手。可已是来不及,那柄宝剑如同被激怒一般,长啸不已。接着整面墙的剑都开始剧震,也一同发出骇人的长啸。   木惜迟大惊失色,拔足狂奔,先时的那把宝剑却“铮”一声,立起剑刃,直冲着木惜迟破风而来。木惜迟忙闪身躲避,随后第二把剑,第三把剑,追随而至,目标都锁死在木惜迟身上。木惜迟左支右绌,十分狼狈,勉强躲过去前三把剑,第四把剑的剑尖已直逼面门。   眼见避不过,木惜迟全身冷汗如瀑,热血倒流,大喊一声:“救我!”同时感到眉心一股沸热涌出,顷刻间与宝剑争锋相对,逆势而敌。   木惜迟被那股沸热的后坐力给轰得向后跌去,闹了个人仰马翻。而第四把剑的势头竟在这倏忽之间给化解了。木惜迟晕头转向,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只听得巨吼声声,自对面墙上排山倒海而来。 第50章   彼时的情态不容得犹豫半分,木惜迟迅速起身,盘膝在地,阖目默念了几句咒,周身便升起一轮淡琥珀色的结界。   结界已起,木惜迟睁开眼睛。这一睁眼不打紧,几乎是与世诀别了。只见对面满满一墙的兵器都陡转锋芒,直指向自己。而他架起的这个结界顶多能挡挡蚊子……   木惜迟惊悚已极,反而显出几分淡定,闭上眼面无表情地道:“吾命今日休矣!”   话音甫落,周遭乍亮。眼睛即便闭着也觉被刺得生疼。狂风平地而起,几乎要卷着整座殿宇飞上天去。木惜迟拿手捂着脸,将自己蜷作一小团,心中忽而混沌,忽而清明。   他猜想,是那个人来了。   良久良久过后,周遭归于静谧。木惜迟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素白的靴子。随后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捧了起来,他眯眼偷偷打量那人,但视线所及也只勉强够上一段如刀削过般凌厉的下颌,还有被衣饰遮得严严实实却从他这个角度仍是能看到的一小截玉白的锁骨。   一缕好闻的气味盈上鼻端。   是他。   拥有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自己挖空心思也无法追究到源头的气味的人。   非他莫属。   不知是因为这个气味,还是这个人,木惜迟无比的安心。他索性佯装昏倒,伏在人怀里一动不动。   他感到被抱进了内堂,那人坐下,木惜迟便就斜倚在他腿上。木惜迟感到似有若无的鼻息,羽毛一般轻扫在面颊。难不成他低着头一直看着自己?   木惜迟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就快要憋不住的时候,听到外面脚步声响,继而往这边来。就听到噗通一声,什么人跪下了。   “主上,外面是怎么回事?神武怎么都横七竖八跌在地上,是有恶徒进犯么?”   这是花影的声音。   “你若果然不知,却为何下跪。”   这是南壑殊的声音,此刻木惜迟就伏在他胸口,因此听他的声音尤感嗡鸣浑厚。   “父亲一早唤了我去启明殿中议事,待我回来,正撞见满壁的兵刃如疯了一般,欲夺人性命。倘或我迟一步,焉知后果何如!”   花影悄默不答。   南壑殊又道:“为何他来了,案上便多了这个匣子。你还来问我!”   木惜迟一听口声不对,怕南壑殊深责花影,便装作堪堪醒转,睁开眼睛道:“和花影仙上无干,是我硬求了他才来的。也是我乱看乱动,才惹了祸事。”   说完从南壑殊腿上出溜下地,跪在花影之前,拿自己挡住他。南壑殊怔怔地瞅着木惜迟,约摸在疑惑这人怎么泥鳅似的,一滑就让他滑走了呢。   木惜迟见他不作声,便趁隙拿话来岔开这事,只听他道:“二公子,这个匣子里是什么宝物?我惦在手里竟觉轻轻的,无甚重量。”   南壑殊凝视着他半晌,拿起那匣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内容,向他道:“这是羽韧枷。以九头狮头颈一圈的鬃毛所制,韧如羽丝,却刀枪不破。”   木惜迟道:“九头狮?莫不是救苦天尊当年的坐骑,归寂后被天帝陛下追封为九灵圣君的九头狮?”   花影在后面笑道:“可不就是九灵圣君么,六界中还有第二个九头狮么。”说着自己先站起,又将木惜迟搀起来。   木惜迟见他语笑自若,分明一点儿也不为方才受申饬而不悦,遂也心里一宽。   南壑殊神色也渐趋柔和,向他道:“你懂得很多。”   木惜迟笑道:“二公子,您太小瞧人啦,我又不是酒囊饭袋,我看过许多典籍的。”   南壑殊莞尔,“我并没说你酒囊饭袋。”   木惜迟道:“我知道您没说,不过和您玩笑的。”   大约难得见到南壑殊笑,木惜迟胆子大起来,话也多起来。问道:“这羽韧丝是做什么的?”   南壑殊道:“不是羽韧丝,是羽韧枷。顾名思义,便如枷锁一般,难以挣脱。”   木惜迟道:“枷锁?是刑具么?谁犯了错么?”   南壑殊道:“并无人犯错,这羽韧枷是用来对付方才攻击你的那些兵刃。”   木惜迟歪着头不解。   南壑殊又道:“那一面墙壁的兵刃与旁者不同。它们是上古神武,主人都是与巫族对战时殇故的天将。”   木惜迟不禁“哇”了一声,“那真是有好些年头儿了。”   花影笑了一声道:“听你这口吻,倒不像是万年前,倒像是十来年前似的。”   木惜迟也跟着笑笑,又问道:“既然如此,那它们都可说是功臣了,为什么又要用羽韧枷‘对付’它们呢?”   南壑殊道:“这些神武都经过难以想象的恶战,亲历了主人的惨死。万余年来恨惧交加,因而杀伐甚重。故此每过一个甲子,须用羽韧枷将它们束缚住,再以玄元北水洗炼。否则——”   “否则就会如方才那样发起狂来,胡乱夺人性命?” 木惜迟抢着道。   南壑殊道:“不错。”   木惜迟道:“所以今日便又是一甲子之期了?”   花影在一旁道:“非也,将将过去三十年而已。因而今日主上命我启出这个匣子,我还好生纳闷儿呢。”   南壑殊道:“巫皇的灵识忽然觉醒,恐怕并非偶然,我因恐生出变数,故将这个期限提前。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木惜迟见绕了一圈又绕回这事上来,盘算怎样再岔开话题,未及多想,随口便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问了出来:“那巫皇他果真十恶不赦么?”   南壑殊一怔,沉吟了半晌才道:“应当不然,你记得巫皇那一抹灵识到了最后即将湮灭,幸而寄身于菩萨像中才得以弥留。”   木惜迟点点头。   南壑殊又道:“菩萨施善,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巫皇当真十恶不赦,那么何以许他寄身于菩萨像?即便只是尊泥像,也岂非玷辱了菩萨!料来菩萨是有心施救,诚以为善。”   一席话恰合了木惜迟的心事。原来他那日见到巫皇,虽觉其凛然不可视,却莫名心生倾慕。这样的一个人,若说是叛贼,那真的好生可惜!一时又想起目下的情况,因说道:“二公子方才被尊主叫去议事,想必也是与巫皇相关的事罢?”   南壑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方道:“确然如此。蛇巫山是囚禁巫族后裔的所在。经狄仁一事,父亲十分担心那里跟着出现变故,遂命兄长与我即刻赶赴,察看情况。”   木惜迟道:“您要出远门儿啊?”   南壑殊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在此之前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呢?”木惜迟趁机表明来意。   南壑殊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扬,“何事?”   木惜迟扭扭捏捏地,悉将给南明治眼睛的事说了,又补充道:“这对眼睛可是几个人花费好一番工夫得来的,弥足珍贵。还请拨冗襄助,只需要二公子前往地府片刻,别的事都不用麻烦……”   “不行。”还未等说完,南壑殊便一口回绝了。   木惜迟急着道:“为何?”   南壑殊冷冷道:“他是个死人,有没有眼睛看不看得见,于他而言有何分别。”   木惜迟道:“南明可不是死人!”   南壑殊道:“哦?那他是活的?”   木惜迟一时语塞,心说他是死是活,谁还能比你更清楚!   随后木惜迟又作好作歹求了半日,南壑殊索性不再理他,兀自端坐案头书写文牍。   哎呀呀,这人真是时冷时热,冷热不均呐!方才还春风和煦,暖意袭人,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又凝成个冰疙瘩臭石头了!   时常听苏哲说,女人心海底针,最是摸不透。怎么这二公子竟颇具备女儿家的这项品格呢?实在令人费解!   花影此时已识相地退了出去。木惜迟呆呆地站了半晌,也只得回去。一顿饭工夫,木惜迟又回来了,手里多了根鸡毛帚。 第51章   启明殿中。   南岑遥原本和南壑殊一道,立在殿心。南壑殊离开后,南之邈便命南岑遥坐到自己身边来,一手搭上他的肩背,笑着用力拍了拍。   “我的儿,为父让你随他走这一趟,他是主,你是随。你心中可有不服?”   南岑遥低着头道:“孩儿无有不服,壑殊才智功法胜出孩儿百倍,合该孩儿随他从是。”   南之邈面色便不甚愉悦,“他胜过你不假,可你也勿须妄自菲薄。此行你们完了蛇巫山的事,务必上一趟天界,亲见了天帝陛下,将这些天凡间所经之事及蛇巫山的情况禀呈天听。此番是你大展经纶之机,务必把握。另外,太子殿下那边也当去请安。”   南岑遥道:“父亲,孩儿完了蛇巫山的事,可否先行回返?”   南之邈诧异道:“你有何要事着急回来?”   南岑遥尴尬笑笑,“孩儿并非有要事,只是不论蛇巫山还是天界,壑殊都是走惯的。遑论那九重天上,陛下眼中。既有了壑殊在场,哪还剩孩儿立锥之地……”   “混账!”南之邈一并将往日的怒气激增起来,不等他说完便喝住道,“没用的东西,但凡人后一提及他来,你便将素日里的慷慨挥洒浑丢了,唯唯诺诺全无一点志气,此刻又无故委顿,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你一定不如他?”   南岑遥嗫嚅道:“不是父亲才说的,他是主,我是随。我顺着意思说来,为什么又落了不是……”   南之邈勉强按下火气道:“我所以如此说,一则因你素日锋芒太露,张扬太过,失于稳重。而天界上位者总是偏爱持重低调的。二则,蛇巫山诸事繁杂,稍不注意便会处理失当,你避在他身后,于你有益。”   南岑遥还想说几句,怕他父亲更加生气,只得点头称是。南之邈见他如此,当是他回转了心思,便和悦道:“岑儿,此番上天界去亦不可内敛太过,虽不争锋,务求应对裕如。此间分寸,你要忖之再忖,慎而又慎,方不枉费为父替你筹谋。”   南岑遥一一答应下来。   这里木惜迟手握鸡毛帚回转来东华宫。只见他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拿着鸡毛帚,左扫扫,右扫扫,不多会儿舞到南壑殊眼跟前儿,在他案几上乱扫起来。南壑殊不受其扰,淡定地写字。木惜迟便又在他写字的地方扫弄,让他无处下笔。   南壑殊也不恼,等他鸡毛帚移开便继续写。木惜迟见不管用,蹬鼻子上脸地直扫到他身上去,又接着往头上去。   许是忍无可忍了,南壑殊终于开口道:“你在做什么?”   木惜迟眼睛也不斜,漫声道:“您不是爱干净么?”   南壑殊道:“我在写字你看不见么?”   木惜迟道:“这里有尘土您看不见么?”   南壑殊道:“哪里有尘土了?”   木惜迟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南壑殊道:“这些地方并没有尘土。”   木惜迟道:“有,只是您看不见。”   南壑殊道:“若果真有尘土,我怎会不见。”   木惜迟一把将鸡毛帚拍在桌上,道:“因为您眼睛不好了,得治!”   南壑殊:“本座无恙,不劳你费心。”   木惜迟:“您当日神魂附在南明身上,他生生被人剜去双目,您怎会无恙!”   南壑殊又不说话了。   木惜迟试探地问:“明日亥时地府见,可以么?”   南壑殊:“考虑考虑。”   木惜迟一听有戏,如坐针毡地等了片时。“考虑好了么?”   南壑殊:“没有。”   木惜迟又乖乖地等了会儿,“此刻考虑好了么?”   南壑殊:“嗯。”   木惜迟喜出望外:“那……”   南壑殊:“不去。”   “……”   木惜迟裂开了。   虽眼下黔驴技穷,可木惜迟不预备就此放弃。挖空心思筹算了半日,还是决定搬个救兵。   于是到了晚间他噔噔噔跑到南岑遥那里,刚要进去,脑袋里霎时充满了“大伯”“小嫂”种种奇怪的关系称呼,一时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无奈干戚瞧见了他,喊了声:“木公子?”   眼瞅着躲不过,木惜迟只得讪笑着进去,因问道:“少主在家么?”   干戚请他落座,“才刚回来,正在里间宽衣。”   木惜迟告了座。不多时,南岑遥出来,笑道:“小木头,你好稀客。”   木惜迟见他身着随常衣裳,忖测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门,便将先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南岑遥听了先半日不语,因又笑道:“这不是难事,难道他不应允么?”   木惜迟道:“是啊,这不是奇怪了么!”   南岑遥道:“无妨,我替你去游说游说。”   木惜迟喜道:“就是这样!”   两人一径往东华宫来。先拍醒了跪着打盹儿的飞电,和他打了招呼。还未进去,巧遇一名侍者出来,正回身向后打躬,口内说着:“花影仙上还请留步。”   那侍者是启明殿的,南之邈打发来给南壑殊传话。花影勉强给了几分好颜色,临行还亲自送了出来。   就看见花影送客那个春风化雨的态度,后面一眼瞥见了南岑遥,脸色咣当掉下来。强撑着与那侍者应承了几句便一瞪他,翻身就走。   南岑遥却挺开心的,花影走归走,瞪归瞪,却还给他留着门儿呢!南岑遥兀自低头乐了一乐,满面自得地登堂入室。   苔痕此刻正在收拾残茶,他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收拾这些琐碎东西,免不了一阵叮玲桄榔。南壑殊被吵得受不住,要吩咐他退下。这一抬头,便看见南岑遥和木惜迟一前一后走了来。   南壑殊招呼花影进来伺候,一连几声不应,这才想到南岑遥在这里,花影自是避开的。便欲亲自起身奉茶。南岑遥却笑着一把按住他,“你我兄弟,小木头也不是外人,倒不必如此客气。”   见这二人的组合,南壑殊已明白其来意。便说道:“拿大哥来压我,也是不成。”   南岑遥笑道:“他哪儿敢呐。方才哭哭啼啼求到我跟前,可怜见的,我被缠得没法,只得来当这个说客。”   木惜迟在后面小声说:“我哪里哭哭啼啼了……” 第52章   南岑遥道:“壑殊啊,当日古刹逢变,那南明遭受重创。彼时你神魂附在他体内,可有妨碍呐?”   南壑殊道:“大哥忘了,当日壑殊便说明了并无妨碍。”   南岑遥轻轻“啧”了一声,牵着他袖子走到一边,压低声腔道:“我见你吃茶没有泼了洒了,走路也没有跌了撞了,当然知道你并无妨碍。只是这并非为难之事,你何必犟着不肯。况且这孩子所以为南明费心筹谋,有一半都在你身上,你如何不懂这个!”   南壑殊沉吟不语。南岑遥又道:“若你想通了,只管答应下,不必有所顾忌,我只说是我逼着你这样办的。”   见南壑殊面上已有松动,南岑遥笑呵呵地转身对木惜迟道:“你二公子原不肯的,我只好充大辈儿。壑殊又最是知礼,见我都拿出大哥的款儿了,怎好拂了我的脸面,那还有什么是不答应的。”   听这样说,木惜迟喜不自禁,连连地拿好话奉承南岑遥。南岑遥却低低地向他道:“你虽有心,却没用准地方。好比隔靴搔痒,越搔越痒,让他怎不心焦上火!”   木惜迟没懂,“谁上火?上火就吃黄连。一准儿好了!”   南岑遥一怔。   简直朽木不可雕也!   木惜迟生怕南壑殊反悔,几步跳到他跟前,“当日阎罗为南明医治眼睛,前后不过半炷香工夫,既然如此便利,何不速速地做成?就今日罢。”   南壑殊道:“此刻不便,临行前,许多事要打点。”   木惜迟:“那么明日?”   南壑殊道:“明日该启程了。”   木惜迟:“……”   南岑遥见他两个又陷入胶着,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愤。遂走过去横在中间道:“我来定个日子。就三日后罢。想必壑殊跟我彼时已摸清了蛇巫山中的概况,只待料理些杂事,正可略略松懈。时辰嘛,就定在亥时初刻,阳气初歇,阴气上升。地府诸人也开始走动了。小木头,我遵的可是下界的时辰,你莫误了。”   木惜迟听如此说,只得依了。   南岑遥见二人你不言我不语,像是落定了,不禁对自己的游说功夫洋洋自得。满意地纳了纳手,笑道:“二位,且容我失陪了。”   说毕,坦坦荡荡地大步而去。   待走入滂沱夜色中,立即将坦荡的架势一收,身形一闪,鬼鬼祟祟蹿至耳房中。找到那紫色背影,搓了搓手,便要拥入怀中。忽而那紫色背影说话了。   “这下你家麻烦大了。”   南岑遥听了这话,心里老大的疑惑,手臂便僵在了半空,“怎样麻烦大了?还请仙上指教。”说着涎皮赖脸地将面目凑过去。花影照着胸口就是一肘,南岑遥心肝肺都酥得乱颤起来。   花影转过身,道:“我来问你,你父亲是不是叫你兄弟两个赴蛇巫山一趟?”   南岑遥笑着扬扬眉毛,“仙上一猜一个准儿,教小的好生佩服呐!”   花影瞪他一眼,摇摇头。   南岑遥嬉皮笑脸道:“仙上是否担心此行凶险,因此格外挂念小的?小的心下好生感动!不过这实在是极寻常的一趟公干,并无凶险。”   花影叹口气道:“你就不怕巫皇……”话到半路又咽住。   南岑遥道:“喔,我说呢,原来你害怕这个,所以才说我家麻烦大了。可我南家单管看守蛇巫山的巫族后裔,与巫皇可不相干。父亲已命我哥俩儿从蛇巫山离开后就往天庭一趟,将勘察结果奏禀天帝,到时自有能人干涉,碍不着咱们。所以你大可安心在无念境常住着。何况无量佛尊已渡化了那巫皇一半灵识中的恶灵。就更加无碍啦。”   花影:“那另一半灵识呢?”   南岑遥:“另一半是善念,且已失散无踪。即便果真还存在六界之中,那也无妨。咱们是好人,他不会伤咱们。”   花影摇摇头道:“若巫皇另一半灵识现世,他固然因一己善念而放下既往的杀身之仇,可蛇巫山那些巫族余脉难道还能安于碌碌度日?难道不想着光复巫族?他们万年的仇怨,真的不会令这一份仅剩的善念动摇么?待到巫皇一呼万应,漫说你家就有打不尽的饥荒,连同六界万年的太平成果只怕都难以守住!”   一席话把个南岑遥说的站不住了。“那还去什么蛇巫山,我这就上天庭奏禀天帝陛下,将蛇巫山的巫族余孽屠杀殆尽!”   花影忙道:“不成。你当蛇巫山为什么存留至今。”   南岑遥:“难道不是因为山势奇特,易守难攻,并且顶空长久密布着毒云瘴雾,不适合集结天兵么?”   花影道:“这些表面话大家都知道,实际则不然。天帝最重情意,蛇巫山的巫族余脉之所以得以保全至今,为的是这些巫族人身体里流的有天族的血。从古至今,你算算天族有多少位公主嫁去了巫族。有天帝陛下的姐姐妹妹还有女儿。这些天族贵女固然已抱辱就死,可她们的后人呢?后人的后人呢?他们并没有参与叛乱,天帝看重血缘亲情,又怎忍心屠杀!若他肯,早就没有蛇巫山了,哪里轮到你说去!你果真傻乎乎地说了,反而捅伤他的心窝。那么往后你也不必上天庭露脸了,只怕天帝对你见一次,厌一次。”   南岑遥听到这些他从不知晓的天族秘闻,自己先静了一静。再瞅一眼花影,想到他天族贵胄的身份,而自己与他真是天壤之悬,不禁大有馁堕之态。倏而又想起叶重阳来,遂自言自语道:“只不知这巫皇的善念寄生何处。如若寻到,可否由重阳出面,请佛尊渡化了它?”   花影面上一滞,随即道:“怪道人常说你是‘风流呆瓜’。果真是又风流,又呆瓜。我问你,你是先想到的这个傻主意,还是先想到的你那老相好叶重阳?”   南岑遥自知失言,垂着头不答。   花影道:“如若可行,哪用你开口,佛尊自然已渡化了。难道他成了佛便不顾六界安危了?何况巫皇恶灵甫一现世,佛尊不就赶着料理了么。这都是你亲见的呀。此系其一。其二,你也太不学无术了,虽你是修道的仙人,对于佛法你不十分精深也罢了,而今看来你竟一窍不通。那善念乃世间至宝,与缘法相合。又不是无 根之萍,何以渡化?可知你是个呆子。”   这一番话说出来,南岑遥当真犹如霜打茄子,再抬不起头来。 第53章   花影见他气馁神堕,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不免又后悔起来。便伸手将他鎏金蹀躞上所佩的香囊、玉佩等饰物一一理了一遍,又抚弄着他腰上的白玉带钩,缓缓道:“认真嘱咐你一句,往后的日子恐怕难保太平。这一趟蛇巫山之行,你可要机灵些。不可过分逞强。若有个好歹,我素日的心也白费了……”   南岑遥从鼻子里哼一声道:“绝不逞强,你知道的,我这款没用的人遇事只怕溜得比贼还快些呢。”   花影知道他赌气,故意笑道:“你太也把自个儿说扁了。这样罢,若真是遇到祸事,你紧着我家主上先走,你断后了再溜,何如?”   这话正碰在南岑遥心坎儿上,遂鼓着嘴道:“倒不用操心,人家强了我一万倍呢!”随后一想不对,那不是花影平日的话,一定是故意怄他,因又说:“你总怄我,也不怕我吃味儿。”   花影道:“那你呢?你人前人后让我吃的味儿还少么!”   听见这个酸甜口吻,南岑遥把心又酥了,嘻嘻笑道:“我怎么敢。天仙在侧,我眼里还有谁,那些不过面子上的应酬。”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话,总算将南岑遥的神气挽救回来。木惜迟也才从东华宫正殿出来,见南岑遥摇摇摆摆地走在前面,仿佛喝醉了一般。正想他多会儿就出来了,怎的这早晚还在此地游荡?待要叫住他同行。碰巧此时苔痕从后面追出来,向他道:“木公子别忘了主上交待的话。”   木惜迟:“嗯。不准再跑下山。不准去找苏哲。已替我请好了假,因而不必去早课。还有……”   苔痕笑接道:“还有要穿着主上送您的那一身衣裳。不要误了约定的日子和时辰。”   木惜迟笑道:“是了是了,这下记全了。”   苔痕点头笑了笑,将一件素缎披风给木惜迟罩在身上。   木惜迟不好意思道:“上次的大氅忘了归还,这又饶上一件。”   苔痕道:“那大氅是主上少年时的,如今短了好些,白放着糟蹋,您留着罢。这件披风倒是主上近来常穿的。可不论披风还是大氅,左不过是些穿戴的物什,随您还不还罢。只一件事要记牢。”   木惜迟怔呵呵地等着他说。   苔痕道:“这也是我白白揣测主上心里的意思。求您从此后多替自个儿留心,少去管些张甲李乙的闲事。”   木惜迟明知指的什么,却佯装道:“我何曾管过闲事。”说着一扭身儿跑了。   回到兆思居,木惜迟取下披风覆在面上,自己就这么往后仰倒在榻上。嗅着上面的味道,木惜迟只觉心里胀胀的。这么待了半日,又起来翻箱倒柜找出先前那个大氅,脸埋在里面嗅了嗅,没什么味道。   就寝时分,木惜迟将被子蹬到床尾,只用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住,又在外面盖上大氅。不过多时,便安然睡熟。   迷蒙中他回到小时候,有个人双手捧着还是婴儿的自己,柔声道:“乖乖,乖乖……”   可他却小嘴儿一扁,拿尿嗞了人家一身。那人却不躲,稳稳地抱着他。   木惜迟拼了命要看清楚这个人,但总是朦朦胧胧,怎么也看不清。急得他“啊啊”乱嚷。   又听见有人叫:“木头,木头。你发癔症呢?”   那声音越来越近,木惜迟猛地睁眼,见竟是苏哲正推着他。   “怎么是梦?” 木惜迟一骨碌爬起来。   苏哲道:“可不是做梦么。你吓死我了,嘴里咿咿呀呀的,像个小奶娃娃似的。还以为你魇住了。此刻少主和二公子都下山了,尊主又闭关。要是有个好歹,真不知找谁去帮忙。”   木惜迟道:“怎么他们已经出发了?”   苏哲道:“是啊,一早起就走了,你晓得他们上哪里了?”   木惜迟看一眼外面,心道怎么就睡到这么晚。自己嘀咕了半晌,说了句:“我也不知他们上哪里了。”   苏哲没多想,又问他:“你梦见啥了?呀!你别是梦见遴试了?我跟你讲,我最近总也梦见遴试。我梦到我两门都不通过,被赶出了无念境。我叔父也被我连累,要不认我了……”   苏哲一面说一面把脸色都白了。木惜迟好笑道:“我是梦见我小时候了。”   苏哲一听笑了:“喔,你是梦见被你爹揍罢。嘿嘿,我偶尔也梦见。”   木惜迟不理他,兀自说道:“我总觉得我上面有个哥哥。”   苏哲:“嗯?”   木惜迟:“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个同我玩耍,细心照料我的人。我还记得他说话的声音……应该是个少年。我也曾问过我爹,但回回他都闪烁其词,说我是我娘亲唯一的孩子。看那样子十分戒备还似乎有些恐惧。总之不愿意说。所以我担心别是夭折了,所以一谈起来,他神色才那么怪异。长大后我便不敢多问了。”   苏哲愣呵呵地听他说完,便道:“多半被你克死了。”   木惜迟睁大眼睛只管把他瞪起。苏哲忙赔笑改口道:“会不会不是哥哥,其实是你娘亲呢?你不是说你从未见过你娘亲么,兴许你见过,只是年岁太小,就忘了。”   木惜迟道:“可我的记忆里,那个时常将我抱起,唤我乖乖的人的声音是个少年男子的声音,这个绝不会错。”   苏哲一拍巴掌道:“越说越像了。你想啊,抱着你叫你乖乖。这人除了娘亲再没别人了。”   木惜迟也疑惑起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苏哲又道:“兴许你娘就是个粗嗓门儿也未必。更有甚者,她是个悍妻,嗓门儿又粗,所以你爹不喜欢又害怕。你只想想你爹如今的续弦是不是相反的款式?”   木惜迟回忆一番小娘的模样,确实声线婉转如莺啼,还特别会撒娇,和粗嗓门的“娘亲”果不是一类一款。难怪在谈起的时候,爹的神情会那么复杂,还带着点儿惊惧,恐怕是惧内创伤后遗症。   木惜迟不禁心内悠悠。   原来对于娘亲还是有些残余记忆的,并不是那么不着一丝线索。   粗嗓门又如何,即便长成个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又如何!   都是亲娘!   自古来红颜多薄命,为何彪悍如斯的娘亲也如此薄命呢。难不成是逞凶斗殴让人给打死了?   木惜迟越想越心痛,忍不住掩面悲呼:“亲娘嘞!您太让人费解了!!”   那之后他又想起了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关乎“娘亲”的记忆,他记得他常嗞她一身的尿,还总拿脚往娘嘴里塞。   我娘真是受苦了!   最后干脆把脸埋在枕头里大哭起来。   苏哲安慰了他好一阵子。又拿自己小时候来打比,说自己娘亲曾经多么温柔,如今却变成悍母,动辄打骂,“如果你娘亲现在还在,恐怕也成个母老虎了……”   这一番宽慰竟真让木惜迟渐渐缓过心境来了。   正脸上挂着泪珠儿和苏哲对面发呆,一个声音在门外道:“木公子在屋里么?”   木惜迟忙抹了泪,回道:“我在,请进。”   人便进来,竟是一名仙侍。木惜迟忙起身让座。那侍者也不坐,见到苏哲,笑道:“苏公子也在。”   苏哲忙作了个揖。   侍者笑着还礼毕,将一个三层锦盒搁在桌上。笑道:“我奉命传递东西,这便不打搅二位叙谈了。”说完就要走。   木惜迟忙挽留道:“仙侍留步,坐下吃杯茶。”   那侍者只笑笑,脚下却不停。木惜迟追出去问道:“敢问这是何人劳您传递的,我好登门致谢。”   那侍者也不答话,一径走了。   这里木惜迟正自一头雾水,苏哲却已掀开锦盒,喜得手舞足蹈,“哇呀呀,狮子头!还有烧鸡!哎哟,还有糟鹅!”   木惜迟走过去一看,原来这锦盒竟三层都盛着佳肴,还都是荤菜。苏哲已撕了一只鸡腿正要下嘴,木惜迟忙按下道:“无念境茹素的规矩,你忘了?”   苏哲咽着口水道:“可这都送上门儿了。再说当家的都不在,尊主闭关。没人管的!并且带我开荤的是你,现在怎么不许我吃了……”   木惜迟从未见苏哲口条这般伶俐过,说的头头是道,无法反驳。一个不留神,已经让他将鸡腿啃了一大口去了。   见苏哲吃的香,木惜迟忍不住也搛了一筷子肉,过了会儿又不放心道:“不是什么人的诡计罢。先诱使我们破戒,然后再告我们一状。”   苏哲已吃得满嘴流油,含混道:“什么人这么缺德啊。只有我叔父……”   还没说完,自己也觉出不对劲,叼着一丝鸡腿肉愣在那里。木惜迟移过脑袋来和他看了个对眼儿,两人眼里都有一种恍然大悟夹杂着惊恐失措的神色。   苏哲半晌回过神,“咻”地将鸡腿肉吸溜进嘴里,翻身跑了,边跑边道:“木头别怕,我去问问我叔父。如果真是他干的,我就跟他说这肉都叫我吃了,和你没关系,要罚只罚我一个。我还要劝劝他做个好人……”   一句话没完,人已跑得没影了。   到了晚上,苏哲又来了。耷拉着脑袋道:“木头,我这里有一则好消息,和一则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木惜迟料着没好事,道:“先听坏的。”   苏哲紧绷着脸嗫嚅了一声:“还是先听好的罢……”   木惜迟:“……”   “你说。”   苏哲:“食盒不是我叔父送来的。这事他压根儿不知道。”   木惜迟:“那坏消息呢?”   苏哲吸了吸鼻子,“他现在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拉肚儿式更新,库嚓!库嚓! 第54章   苏哲:“食盒不是我叔父送来的。这事他压根儿不知道。”   木惜迟:“那坏消息呢?”   苏哲吸了吸鼻子,“他现在知道了。”   木惜迟险些一个大跟头栽在地上。   “苏哲哲,你腔子上那个大肉坨坨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好不好的去刺探个虚实,你竟直接坐实了。如今连我也没辙!”过后又抱着一线希望问他道:“那你叔父怎么说?”   苏哲声如蚊蝇道:“他去请尊主了,我没拦住……”   木惜迟皱眉道:“尊主不是在闭关嘛?”   苏哲道:“尊主闭关前留下特令给叔父,说如有要事,可入内禀告。”   木惜迟瞠目结舌:“这也算‘要事’,你叔父那个心眼子恐怕比头发丝儿还细罢!不是……你吃的比我多,难道你叔父是要大义灭亲么?”   苏哲不说话了。木惜迟急的蹦起:“你究竟怎么和你叔父说的?”   苏哲手指头绕着自己身上玉佩的穗子道:“我说了我也有份儿的,我都同他说了。木头,你知道我一向不与你分彼此的。不论我叔父怎么说,我都不会和他似的,在意什么门第、血统、出身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对你没有这些偏见。木头你要信我。”   木惜迟冷笑道:“对。你最好了,你最平等,最客观,最菩萨。”   一席话又把个苏哲讪着了。   木惜迟接着道:“好好的提起这些门第、出身来,可知你叔父又对你进行了一番说教。教你远着我,别与我同流合污,是这主意不是?”   苏哲立刻要赌咒发誓,“即便他说了,我若有一字听进心里去,管叫我天诛地灭!我也和叔父说了,要与你共进退。只是……只是我叔父这人心眼儿小,还……还护短……”   他一面说,木惜迟额头上青筋一面噔噔乱跳,直跳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拼命忍住才没有大发脾气。半晌后喘吁吁直挺挺地倒在椅子上。   “你走罢,走罢……”   苏哲还不舍就走,可看见木惜迟脸板得像块铁皮,也有些害怕,只得说:“那木头,我改日来看你。”   “改日?改日还见得着么。只怕我明日就要被赶下山去了。尊主不会怪你叔父小题大做,中断了他闭关,只会将一腔不满都撒在我这个无名小卒头上。罢了罢了,你让我一人静静……”   等苏哲蹭出去,时辰已过三更。木惜迟全无睡意,等着人来发落,甚至连应对之辞都想了好几个版本,却迟迟不见有人来。   次日也一早就醒了,穿戴整肃,还特意焚了香。他等啊等,终于等来一个仙侍,还是昨日送锦盒的那位。这仙侍含笑进来,给木惜迟行了礼,放下锦盒便走。   木惜迟赶上去苦留,又问着这锦盒出处。那仙侍却笑而不答。木惜迟又说昨日送来的是何等样食馔,犯了无念境的大忌。自己此刻正等着受罚呢。这锦盒今日是万万不敢受了。   那仙侍这才悠悠开口道:“敢问木公子可受罚了?”   木惜迟道:“眼下还没有。我有心向尊主请罪,只怕叨扰他老人家闭关清修。”   那仙侍笑道:“公子,我只管奉命办事,并不知这锦盒内何物。至于这锦盒公子受或不受,并不与我相干。”   说毕,再一次飘然而去。   这里木惜迟一个头两个大,完全不知该如何办。战战兢兢打开那锦盒,只见里头上一层是剁椒鱼头,中间一层是樟茶鸭子,下一层是藤椒牛筋。   全是蜀地佳肴。   木惜迟皱着眉想,这人很知道我的口味,也晓得我家乡何处。这人究竟是谁,有何用意。不禁心里更添一层疑惑。   这一次的东西,木惜迟没敢动。忐忑难安地捱到晚上,也没人再来。   到了第三日,仍旧是这个仙侍,依旧是三层的锦盒。里头依旧是美味佳肴。也仍旧没人来找自己麻烦。   揭开盖子,香气扑鼻。   连番如此,木惜迟已从第一日的完全摸不着头脑,变为第二日的疑窦丛生,到了这第三日,竟有些习以为常了,并且还从中品出一丝丝贴心的意味来。   继而后知后觉地想到,偌大的无念境,还能有谁这般体贴,瞒过所有人,并且令苏幕那个老顽固都退避三舍。   再一想南壑殊临行前的谆谆嘱咐,连同苏幕请假的事都提前办妥了,自己这才能不必去上早课。   前后一联系,木惜迟不由甜到心坎里。终究没忍住,端起那食盒大快朵颐起来。   蛇巫山上空。   浓雾翻滚,黑云蔽日。   南壑殊回头道:“大哥,勿要再下潜,下面雾瘴浓厚。”   南岑遥极目远眺,只觉脚下的蛇巫山遥亘千里,宛若迷津。诡秘的雾瘴更是深不可测。只得艰难地稳住云头,竭尽全力跟紧了着南壑殊。又行了不多时,南岑遥忍不住疑惑道:“壑殊哇,这里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南壑殊一把挽住南岑遥臂膀,将他往上送了一送,方道:“不必一定看清,这里的雾瘴每年升高一丈又三十六尺,连年如数,我才又测了,今岁也无误。”   南岑遥“哦”了一声,又说了几个字,但他被风刮得难以缓过气,一噎一噎的,说的话也听不清。   南壑殊见其难以为继,便携了他往天光亮处飞去。刚一落地,南岑遥便腿软坐在地上。   南壑殊蹲在他身边道:“大哥,这蛇巫山你虽不熟。但父亲也带你来过数次,怎的你……”   南岑遥嗐了一声道:“父亲是带着我来过,可回回将我丢在前面镇子上他自己独个儿去,完事后才来接我回无念境,对外人却说是我独自来蛇巫山历练……”说着将南壑殊一瞅,“我知道你觉得我没用,瞧我不起。我也自知不如你,都是父亲好面子罢了。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你。你要笑话我,尽管笑罢。”   南壑殊道:“我并没要笑话大哥,只是觉得奇怪,更担心你吸入了那瘴气,所以才神志昏聩,记不清事情了。”   南岑遥闻言,尴尬道,“原来是这样。为兄惭愧,惭愧……不过壑殊啊,你说那瘴气每一年升高一丈又三十六尺,连年如数,果真如此确切么?”   南壑殊点点头,“连年如数,从未有误。”   南岑遥问:“那这又说明什么?”   南壑殊笑道:“说明蛇巫山并无异样,一切无虞。”   南岑遥喜欢道:“如此甚好,甚好啊。那么壑殊啊,咱们速速上天界向陛下呈报罢。”   南壑殊莞尔,“还请大哥等我一等。”   南岑遥不解道:“何事多耽?”   只见南壑殊不好意思地低了头,道:“大哥莫不是忘了,我与那人有约。” 第55章   “喔——”南岑遥一拍脑门儿,“是了是了,定在今晚亥时初刻哩。还是我替你们拟的约!”说着,哈哈笑起来。“那没什么打紧,咱们在前面镇子上多住一晚何妨,你就去赴你的约!”   商定了主意,兄弟二人便一路下山,到了有人烟处,寻了一间客栈住宿。   晚饭毕,南岑遥来敲门,南壑殊将他让进屋里。   南岑遥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闲坐?”   南壑殊笑道:“时辰尚早。”   南岑遥拎起桌上的空茶壶颠了颠,笑道:“还尚早哩,果真尚早,你怎么不修心打坐,倒把这茶吃了一盅又一盅呢?只怕这心里老早就……”   话说到这里,见南壑殊耳尖子红红的,倒不忍再臊皮他,便住了口。   哪知南壑殊倒说:“小弟此来也是受了花影的嘱托,要看牢了你。我这一走,难保你老毛病犯了,对他不住。我回去可不好交代。”   南岑遥听见这话,一惊不小。要知道他二人虽也极偶然的斗嘴取乐,但南壑殊从未开过他和花影的玩笑。南岑遥便因此长久地存着一段心事,认为花影和南壑殊两人,即便没有暗通款曲,也一定有一方对另一方怀有心意。他故而时常变尽法子试探二人。   因着南壑殊素昔谨慎端严,他不易得手,便每每地激刺花影,起先花影一定着急,倒不为他自己,竟是怕污了南壑殊名声。南岑遥因此弄得醋海翻波,自作自伤,以致三个人总也不能好好的在一处。   日子一久,花影把他那些话听得多了,也能自若无闻的。加之添了个木惜迟,虽也十分伶俐可爱,但南岑遥心里的意思,终究人不如故。   到后来,南壑殊竟慢慢被木惜迟缠绵住了心思。南岑遥自然窃喜,只是南壑殊深处的心意,究竟从未试探过。今日忽然听他如此说,倒真出于意料之外了。   南岑遥张口结舌,半日说不出话来。南壑殊明知其意,却也不点破。只提壶斟茶。哪知茶水饮尽了,南壑殊便要出门叫伙计。南岑遥一个箭步冲过去,抢过茶壶奔出门外,半晌提着滚滚的茶水回来,亲自给南壑殊奉茶。   南壑殊并不礼让,噙着一抹笑,由着他来。   窗外朔雪纷飞,兄弟二人却在屋内以茶代酒,互剖真心。   当真是一派情重姜肱,金昆怡怡。   亥时渐近,南岑遥便催促起南壑殊。“壑殊,你拖到现在,想要守时,只得以神魂驱往了。”   南壑殊笑道:“是这个意思。”   南岑遥道:“那还不速速入境,我来替你护法。”说着,将南壑殊强按在榻上,指着他道:“闭上眼睛!我看你心里越急,行动上越淡定。真是闹不懂你。”   南壑殊笑道:“大哥,这是我的本事,你快学起来。”   南岑遥也笑了,“还是别贫嘴了罢。仔细真个儿的耽误了。”   这里,木惜迟见时辰近了,也坐立难安起来,一则担心南壑殊爽约,二则也怕叶重阳那边出状况。虽然他早先已和叶重阳通了信,对方回信也一口答允。但木惜迟仍难以抑制地忐忑不已。   亥时未至,木惜迟等不得了。盘膝在榻上,正要驱出元魂来。门扉却传来剥啄一声。   奇怪。这么晚了谁会来?   迟疑了这片刻,门上又响了一声。   对方极赋毅力,颇有耐心地一下一下敲击着门。不疾不徐的,仿佛胸有成竹屋内人一定会开门。搞得木惜迟都有了好奇心,想看看这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木惜迟果然下了榻,迎着门上被月光照映出的那个高大的阴影,走过去,打开了门。   木惜迟一见来人,吃了一大惊,忙跪下要拜。身子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跪不下去了。   “尊……”   “嘘——”那人拇指指腹在木惜迟唇上轻轻一捻,顺着滑下去,在颈子上摩挲了一圈,又回到下巴上,微微勾起来。“连日送来的吃食还合你的胃口么?”   木惜迟唬怔了,唯有点头而已。   那人的手又绕到木惜迟身后,撩起他一绺乌发,贴在鼻端嗅着。一只靴子已迈过了门槛。木惜迟只得倒退。那人跟着进了屋。硕大的身躯投下一片影子,将木惜迟拢在其内。   一直走到灯下,烛光映着这人的脸面,只见他面相丰润,上唇与颏下留有微髯。   不是别个,却是南之邈。   这里南壑殊先一步到了地府,并未立刻附于南明身上,只在棺椁前来回踱步。   亥时未至,他是来早了。   南壑殊明显地心神不定,时而垂首浅笑,时而又呆立不动。如此这般捱到亥时正,心内已是翻江倒海,还不见木惜迟身影。   来之前,南壑殊已向南岑遥剖白,后者听了十分喜悦,极力主张他今夜就表明心迹。南壑殊本来不愿,架不住南岑遥一再怂恿,不断地添柴,将那一小团火苗蓄积成了泼天烈火。   如此冒冒失失的表白也不知道那人会作何应对。会不会被吓着,或者一口拒绝,并以此为把柄嘲笑自己。当然,这已经无所谓了。总也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   如此心念百转之下,亥时初刻已过,仍不见木惜迟半点影踪。南壑殊不禁起了疑。难道他猜中了我心内打算,不肯依从。他自己不敢出口,便佯装忘记,故意失约?   如此设想了一回,南壑殊一颗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他再料不到木惜迟此刻已被南之邈制住,口不能喊,身不能动,扎挣得几乎力尽气绝。   这南之邈起先拿好话哄诱,木惜迟一一回绝。他见无用,便凶相毕露,连恐吓带威胁,木惜迟仍旧抵死不从。   两人争执起来,木惜迟勉强接了十来招,抵御了几个回合。终究因实力悬殊而渐渐不支。   南之邈原先还有几分怜惜。到后来被缠的不耐烦,便下了死手。   此刻木惜迟已被完全制住动弹不得,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隔着水雾,狠狠地瞪向南之邈。南之邈平日里觉得这双眼睛十分灵动可爱,但此时却无故让他生出几分恶寒来。   只见他将两指拱起,指尖朝下,挟着狠厉向着那一对眼睛攻去。 第56章   间不容发之际,一条水红的绫子如鬼影一般窜出,霎时间缠在了南之邈手腕上。只一丝错愕,那水红绫子以一股超乎想象的大力拽着他飞起。南之邈身不由己地向后撞去。   南之邈既想要命,也想要脸。抬起袖子遮住面目,转身胡乱使出一掌。不知打在了何处。那绫子受不住。只听“刺啦”一声撕裂成两段,让个南之邈脱了身。   那南之邈虽不曾身经百战,却也狡猾多端。得了这个空隙,再不恋战 ,纵身一跃,钻出一面窗户。逃遁而去。   南壑殊并不去追,径直奔至木惜迟身边,将他搂在怀内。只觉他瘦瘦的身子战栗不已,双手双脚拼尽全力于空中踢打抓挠。眼睛直竖,口沫横流,人已破了胆。   南壑殊脸上被木惜迟抓出几道血印,头发也被打散,却仍死死抱着他。木惜迟脸埋在南壑殊怀里,时间一长,竟渐渐安静下来,最后干哭了几声,没了动静。   南壑殊额角渗出几道汗水,兀自久久不能平静。   他将木惜迟平放回榻上,随后阖目盘膝,将左手双指并拢,在木惜迟印堂处停留须臾,小心翼翼地轻柔抬起。一只琥珀色的魂魄便随着他的手从木惜迟身上缓缓剥离。轻如烟霞,透似水晶。   一炷香工夫后,魂魄从木惜迟身体内完全脱出,堪堪悬在半空。南壑殊伸出双臂,那魂魄便自空中飘下,落在他臂弯。   玄元北水应招而出,轻轻柔柔裹挟在他周身。   客栈里。   南岑遥左等右等,已不耐烦了。心说早该完事的,怎生还不回来?又待了一会儿,南壑殊的肉 身忽然猛地前倾,呕出一口鲜血来。   南岑遥忙撑住他身体,正在不知所谓,只见南壑殊周身涌动起脉脉水流。南岑遥猛地明白过来,南壑殊这是遇上麻烦了,故而召唤出了玄元北水御敌。   南岑遥将南壑殊往身上一背,直往地府奔去。   等到了地府,迎头碰上叶重阳,两人话一打拢,原来殊、迟二人都不在这里。   南岑遥顾不得和叶重阳叙旧,忙又赶回无念境。先到了东华宫,见门扉大敞,花影苔痕正在院中下棋,料得南壑殊一定不在。便没有惊动,又忙着赶来兆思居。   屋里萤萤烛火在窗纸上微颤,又耳闻得水流潺潺。南岑遥推门而入。只见榻上南壑殊披散着头发,脸上几道血痕。而那玄元北水正汩汩地汇归入他神庭之中。   南岑遥三两步上去瞧,只见木惜迟亦在榻上躺着,衣衫凌乱,人事不省,好在神色安详。   南岑遥怔忡不已,但没有立刻问缘故。南壑殊唤出玄元北水,虚耗巨大,南岑遥惟恐他元神有损,便先助他元魂归身。完后才问道:“我平日见你用玄元北水洗炼羽韧枷中仇深怨重的兵刃。如今小木头他怎么了,也要用到玄元北水?”   南壑殊惨白着嘴唇,半晌才答道:“所谓洗炼,无非是洗去恐怖仇怨的记忆,如今对他,亦是同理。”   南岑遥道:“他?他怎的了?”   南壑殊默了默,终于还是将方才之事告诉与南岑遥知道。   南岑遥听毕半晌无话,他虽既惊且痛,可并不怀疑此话的真假。须知若是在从前,南壑殊必然一字不吐,会直接对自己拔剑相向。因为在南壑殊的眼中,自己父子二人是一丘之貉,不分彼此。但经过蛇巫山一行后,一席夜话,将心结解开。因而南壑殊肯对他毫无保留地说出这件事,足以表明对他的信任,不由心中可喜。而父亲终究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又觉可恨、可悲。   如此一喜一悲。南岑遥恍惚跪倒在地,眼泪簌簌而落。   “我……无用!我……无用啊!”   第二日木惜迟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入眼第一人竟是南壑殊,不由唬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   “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呀,你的脸怎么了?”   看到那几道血痕,木惜迟心里不禁揪了起来。   南壑殊不答反问:“你,身上如何?”   木惜迟这才感到头重脚轻,忍不住双手捂着头道:“我好似睡了许久,脑袋有些不清楚似的……”   南壑殊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误食了被施了雅眠术的饭菜。”   “我误食……我怎会误食……”木惜迟皱着眉苦苦地回忆,“喔!是了!近来每日都有一位仙侍大人送菜肴过来。大约就是那菜里有问题。我还当是你差他送来的,就放心吃了。”   南壑殊道:“是我。”   “啊?”   南壑殊沉吟了半晌,道:“你当初向我东华宫中扔下两只小蛇戏弄我。”   木惜迟明白过来,原来这厮真记仇呢。亏得花影先前还提醒自己,当时竟傻得没当回事。   “你这个小心眼儿……” 木惜迟一拳捣在南壑殊心窝,“你真幼稚!真讨厌!”   木惜迟还有些虚弱,手上力道软绵绵的。南壑殊一把握住他拳头,道:“是我的错。再不会了。”   木惜迟抬眼看着他,还是那张波澜不惊,镇定自若的脸。那几道血痕,显出些许玉壶折柄,琉璃易碎的脆弱且残忍来。那么好看,却那么讨厌。就是这样一张脸上面一丝悔过之意也无。   这人连装都懒怠装一下的!嘴上说着道歉的话,神情又是这样,分明表面道歉,实为折辱!   木惜迟狠狠将手抽回,脸扭到一边,不去理南壑殊。   如此僵持了一盏茶工夫,南壑殊起身走了。   木惜迟直等人走得远了,跳下床跑到门口张望,哪里还看得到影子。   木惜迟光着脚走回床上躺着,嘴里骂道:“南壑殊,你这个……这个……”憋了半日,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儿。   “你这个……这个……臭家伙!”   说到这里,木惜迟猛地坐起来,手里抓着被子发怔。怔了半晌,将被子一扔,又把枕头、褥子都翻腾起来。不一会儿闹得整个床铺犹如一个狗窝。   这还没完,又跑去柜中翻找,半日方心满意足地拿了两件衣裳回到榻上。一件是南壑殊的披风,一件是南壑殊的大氅。用它们将自己一裹,心想:“这臭家伙里面很臭的,无奈身上香香的。等这披风上没了气味,就再去讹他一件衣裳来。让他有怨无处诉。看他还小心眼儿不!”   木惜迟一壁里咬牙切齿地想着,一壁里又将脸埋在披风里狠狠地嗅了一会儿。   东华宫。   “少主来了。”苔痕进来通报。   南壑殊“嗯”了一声,也不起身相迎。南岑遥喘吁吁进来道:“听说你回来了,我赶来问问小木头的情况。”   南壑殊道:“尚好。”   南岑遥迟疑着问道:“他……不记得了罢?”   南壑殊点点头。   南岑遥抒出一口气,默默地不知想些什么。   “正巧大哥来了,”南壑殊道,“小弟有一项事情要找大哥帮忙。”   南岑遥忙道:“何事,你但说无妨。”   南壑殊便道:“我要将他放在我屋里,对外就说添了一个侍童。”   作者有话说:   明天(1.9)入V,怒更三章6000字。   往后周一万,定时在22:00.早了别惦记,过了十点没有,晚一秒也别等,那当天就是没有的。   以上计划如有变动,会自行在微博罚跪的。大家可以去扔鸡蛋和菜叶,   然后我拿回家煲汤~ 第57章   南岑遥抚掌道:“嗐呀,我正考虑这事呢,你自己先就打算了更好。只不过……”南岑遥忽而面露忧色,觑了一眼南壑殊,小心翼翼道,“这事按理需经过父亲同意。”   南壑殊道:“因此需要大哥襄助。”   南岑遥点头道:“嗯,我懂。我一定促成这事。”   兄弟俩又计议了一会儿方罢。又说了些闲话。这里南岑遥叹道:“我何曾不劝,只因他是父,我是子。不好说让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育。他如今的名声我也偶有风闻,也时常因此气闷,不单为那起爱言三语四的鼠辈,也为他老人家自己不存体面。他若肯谨肃些,谅人也作践不来。偏生又做出此等丑事来,幸而是被你撞见,幸而小木头不曾受害。我知道你恨,可好歹看我,多担待他些,权当保全我南氏体统……”   不等说完,已泣不成声。   南壑殊忙又解劝,方渐渐止住。   这里南岑遥别了南壑殊,回至自己处所。早看见尺素、干戚二人侍立在殿外。一见了他,不迭地皱眉使眼色。南岑遥便知他父亲在内。   走进去,果见他父亲端坐上首,神色极其不悦。   “岑儿,你来。”南之邈道。   南岑遥忙快步上前,屈一膝跪于身前。   南之邈自袖中取出一件物什,拿给他看,说道:“你可曾见过这个?”   南岑遥忙看时,发现是一张细长条水红色的绢帛。蓦地忆起在凡间,木惜迟给南壑殊系在眼睛上的那一块。只怕正是同一件。   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动声色,遂答道:“孩儿未曾见过。这是何物?”   南之邈沉声道:“为父日前遭到刺客偷袭,此物正是那刺客所持兵器。彼时一断为二,只怕另一半还在那刺客身上。”   南岑遥从南之邈掌上接过来,故意细看了看才交还,说道:“这不过是极为普通的绢帛,殊无特异之处,如何做得兵刃?”   南之邈道:“为父也这样想,此人竟能将如此柔软之物化为克敌利器,可见其灵力功法深不可测。我无念境中何时多了这一号人物。”   南岑遥忖了忖道:“难道是结界有损?孩儿这就命人到四处巡防。”   “不必了。”南之邈阻道,“为父已察探过,结界并无失漏。”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此人是内鬼。”   南岑遥心中一凛,随即冲口而出道:“难道出自那一众及门弟子?”   南之邈摇摇头,半晌方道:“为父怀疑——是他。”   南岑遥“嚯”地起身,面上险些失防。   他父子二人背地说起南壑殊,一概用“他”来指代。因而若此时装作不懂,南之邈必定起疑。   定了定心,南岑遥硬着头皮道:“父亲你指的是……二弟?”   南之邈先是看了他一眼,接着点点头。   南岑遥道:“不会的,壑殊身上一向素白,怎会有这浅绛色的绢帛呢。若真有,我绝不会没见过。”   南之邈听了半晌无话。南岑遥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便赔笑道:“父亲不必忧虑,孩儿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南之邈却笑了,“你预备怎样查?”   南岑遥一时哑然。随后胡乱搬出搜山、搜寝,并一些“严加盘问”、“滴水不漏”等语来搪塞。   南之邈道:“可你还未问过为父,遭袭发生于何时、何地,那人身形几何,用以何等招式。”   南岑遥登时如遭雷轰电掣,半晌也无话对答。   南之邈还欲说些什么,外面尺素高声通报:“禀尊主,少主。二公子来了。”   南岑遥一听,也不及多想,拿起脚便往外赶,不防踢翻了近旁一个香炉,自己也踉跄了一跤。   南之邈呵斥道:“你站住!他来了,你忙些什么?”   南岑遥只得站住。   南之邈将绢帛掖回袖中,立刻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面目。   南壑殊走进来跪下道:“原来父亲在大哥这里。叫孩儿好找。”   南之邈微笑着道:“壑儿,你我父子不必多礼,还不快快起身。”   然而南壑殊非但不起身,还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南之邈“嗳”了一声,道:“壑儿,你寻为父,所为何事啊?”   南壑殊忽然笑道:“父亲要务繁忙,本不应拿此等小事来聒絮的。无非孩儿——想在屋里添一位侍童。”   南之邈听闻哈哈大笑起来,“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为这个。为父准了。我殿中所有人,你看上哪个,尽可挑去。”   南壑殊又道:“父亲的人,孩儿断不敢使役。孩儿只在一众弟子中挑一个情愿的罢了。”   南之邈笑道:“那些小弟子们,怕不是争着抢着要去你殿中罢。你倒看准了谁?”   说完这一句,南之邈的嘴角渐渐收敛起来,只留了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笑,双目灼灼地盯着南壑殊。   只听南壑殊道:“是兆思居那一位。”   南之邈彻底没了笑脸。   南岑遥自南壑殊进殿来,便没再说话。此刻见他二人剑拔弩张的势头。忙跪在南之邈身畔道:“连孩儿这里,除尺素、干戚不算外,尚另有侍童仆婢数人。殊弟此求实在分所应当。如今他屋里那两位。花影到底是天族,不惯俗务,兼之亦不便过分差使他。苔痕心直没成算,殊弟因此每每多有不敷,常不能遂心惬怀。”   说到这里,抬头觑一眼他父亲的神色,又往下说道:“那木姓弟子,虽有些调皮,也还算守分安常。且模样伶俐,人又不娇气。日常不过替主子研墨涤砚,更衣奉茶,倒也可堪一用。何况能幸得殊弟亲身教养,也是这孩子难得的福气。如此一行,两厢得益,岂不美哉?”   南之邈听毕,默然不语。他兄弟两个都屏息静候。忽然南之邈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又是遂心惬怀,又是两厢得益。我有意说个‘不准’,只怕没有这样高明的依凭。”   说着呵呵大笑,亲自走下阶来将南壑殊扶起,温言道:“壑儿,为父对你关心甚少,此等琐事竟没替你想在头里,还让你自己来请求,为父心中有愧。”   南壑殊后退半步,躬身道:“父亲折煞了。孩儿在父亲的羽翼呵护下才得以生存,无一日不感戴父恩。”   南之邈叹息着点点头,深深看着他,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又回转头将南岑遥睃了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   这里殊、岑二人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相对而视,皆会心一笑。南壑殊作揖道:“多谢大哥。”   南岑遥赶上前一步,以手托着他双臂,笑道:“且别忙这些虚礼,我同你去找小木头要紧!” 第58章   二人来到兆思居,里面静悄悄的。南岑遥招呼一声,也并无人应答。南壑殊先一步走进去。见外间无人,又绕至卧房。见帷幔紧闭,底下枕头、被褥扔了一地。不由心内一紧,忙上前一把揭开帷幔。   只见里头一个人用披风和大氅盖住头脸,底下露着一对莹白的足。正微微打着呼噜。这时南岑遥也过来瞧见,不觉好笑。依他的脾性,正想要挠一挠那一对足的足心,幸而醒悟得也快。瞅一眼身畔的南壑殊,那手就没敢再往前伸,转而去将幔帐抓起来束好。   “咳——”有人清了清嗓子。   木惜迟被这一声儿吵醒,迷迷糊糊撂开脸上盖着的东西,就见两个人影并排立在他床头。   心里一惊悚,后背炸出一层白毛汗。木惜迟“嚯”地坐起身,揉揉眼睛,这才看清两人面目,不由松了口气。   “少主,二公子,你们干什么吓唬我。我当是鬼来索命哩!”   南岑遥笑道:“地府你都是走惯的,还怕鬼么!再者,索命的鬼差是黑白无常二位。而我们两个俱是一身白衣,你怎么会弄混。我倒要问问你,大白天为什么独你一个人逃学,窝在这里睡大觉?”   说着拿一根手指头挑起木惜迟原先盖在头上的披风,端详了半日,笑道:“这件素缎披风,我要是没记错,是壑殊你的罢。”   南壑殊道:“我看着也觉眼熟,或许式样相近罢。”   南岑遥“嗯”了一声,又忽然道:“不对,”说着将披风比在南壑殊身上看了看,道:“这就是你的那件,你看,正合了你的身量。小木头穿着一定就垂在地上了。”   木惜迟见他两人一个装傻充楞,一个穷追不舍,也不知唱的哪一出。便一把夺过披风,护在怀里,道:“这就是我的,是他送我的。”   南壑殊闻言面上一讪,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南岑遥将他两个挨次瞅一眼,扬扬眉毛笑道:“小木头,你既然这么稀罕他的东西,今后便挪去东华宫居住,何如?”   木惜迟自然没明白,抱着膝歪头看他。   南岑遥搭在床沿上坐了,“傻小子,你有福了,二公子要亲自教养你。”   接着,便将要他入东华宫做侍童的话说了,还许了他多少好处,往后就彻底不必上课,只跟着南壑殊学本事就行了。东华宫所有一应物什,任意取用。出去了,说是二公子身边的人,和花影、苔痕是一样的,受人敬重。   木惜迟犹撅着嘴,十分不乐意似的。   南岑遥又进一步引诱:“以上说的都还在其次,我现在要说的才是你最最关切之事。我想你也知道,这遴试之期展眼在迩……”   木惜迟立刻道:“莫非可免了我的遴试?”   南岑遥怔了一下道:“自来不可免除弟子的遴试,这是我无念境的规矩。不过,壑殊是监考及评判官,自然提前对你指点一二。单单如此,就够你领先旁人一大截了。”   木惜迟失望地扁了扁嘴。   南岑遥笑道:“饶这样还嫌不足?也莫太贪心了。”说着附在他耳畔低声道:“我知你臻境这一门课尤其弱,设若实打实地考核,只怕你难以过关。所以到了遴试那一日,我可以从中……你懂的。但前提是你答应做东华宫的侍童。”   木惜迟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忙乖巧地点点头。南岑遥看着他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遂拍着南壑殊肩膀道:“这件差事可算是完了。往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说完就走了。留下南壑殊和木惜迟两个人在屋内。南壑殊看着他,稍稍向前迈了一小步。木惜迟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起来,忙伸手解开束缚幔帐的锦带。   幔帐垂下来,堪堪挡在两人中间。仅一步之距,两人却里外相隔。   木惜迟盯着帐外那个人影,他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当地。木惜迟更加紧张的屏息着。良久过后,那人影才有了动静,转身走了。   木惜迟心里着急,身上却已僵了,半晌才“哗”地掀开幔帐,已没了那人踪影。再一看,那幔帐已被刚才自己那一下子给撕裂开了。   木惜迟兀自怔了一会儿,才觉出心头噔噔乱跳着,直要蹦出腔子来。歪在床上平复了半日,不禁又好笑起来。心道,新居还没搬呢,这就毁东毁西的了。到时一件好家伙什儿不剩,想不搬也难了。   这么想着,竟吃吃地笑了出来。   木惜迟哭了出来。   自从那日来东华宫行了大礼,展拜下去,这小仆役的身份算是落定了。日日忙到脚不沾地不说,天不亮就起床干活儿,主人家多早晚更衣,多早晚吃茶。这里头都少不了他的活计。   南壑殊个头儿太高,木惜迟替他更衣时要踮起脚,手臂还举得酸疼。烧个水弄得满头大汗,好容易烹好了茶,烫了不成,凉了不成。主子吩咐,他要一边吹茶,还要一边用嘴试水温。往往茶温恰好了,一多半已倒进了木惜迟自己肚里。   主人家老大不高兴,板着面孔将那所剩无几的一米米残茶吃完,脸都气红了。   最可怕的是这里规矩多到令人发指。不经请示不得踏出东华宫的大门,设若敢私自外出,一经抓获,彻底禁足。而但凡请示,一定是不准的。   这日,木惜迟正把着书桌的一角,替南壑殊研墨。   南壑殊的书房十分阔朗,比其卧房更大许多。当中一张花梨大案几。案上满扑扑摆着各色宝砚、笔筒。文海内无数的笔,密如松林一般。   鼎中焚着香,紫烟袅袅而起,室内静悄悄的,只有木惜迟嘴里嘟嘟囔囔个不住。   南壑殊搁下笔,问着他道:“研墨这等小事,难不成还需念咒?”   木惜迟闻言,翻起眼睛将南壑殊瞅着。   南壑殊哼一声道:“说说看,你嘴里嘟囔些什么?”   木惜迟于是把嘟囔的声音加大,只听他说道:“我好久没出去玩儿了,大家都可以四处玩耍,我却坐牢似的,还要每日服苦役,伺候你这个……”   木惜迟将“男王母”三个字咽下了,他无论如何不敢当着南壑殊的面这样说。于是又大声强调一遍,“我要出去!”   南壑殊冷着声音道:“人人可以出去,你不能。”   木惜迟梗着脖子道:“为什么?”   南壑殊把眼睛看也不看他,道:“因为我杯中无茶,砚中无墨。”   木惜迟跑去给他倒了一杯茶,乖乖巧巧端到面前。南壑殊眼皮也不掀一下。   木惜迟没法,又跪下研墨。手上动作幅度太大,不防有几滴墨汁溅到了脸上。   看他气咻咻的这样子,南壑殊道:“你这么想出门?”   木惜迟抿着嘴也不答话,他脸上挂着墨汁,将一块墨锭没死活地怼在墨床上,舞得如同金刚杵一般。   南壑殊嘴角略抬了抬,道:“擦干净脸,去吧。”   木惜迟不可置信地扬起脸看他,手上却还没停。“您准我出去了?”   南壑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木惜迟喜得无可不可,丢开那可怜的墨锭,一下子跳起来,掉头就要跑。   身后南壑殊忽然闷哼一声,木惜迟不由得回头一看,只见案上刚写就的那一篇字上梅花点点,再一看南壑殊,眉头紧蹙,嘴角挂着血珠儿,十分隐忍痛苦的样子。 第59章   木惜迟唬慌了,忙扑上去从他手里抽出笔,扶他倚着自己,“公子,你怎么样?”   自从做了东华宫的侍童,木惜迟对南壑殊的称呼就从“二公子”变为了“公子”。他原本要学花影、苔痕他们称主上,但南壑殊不准,便只得暂且含混着叫公子。见南壑殊并无不满,于是一路就这么叫下来。   “公子,你怎么了?” 木惜迟又喊了一遍,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可南壑殊痛苦至极,根本无法回话。   木惜迟急得无可奈何,他不清楚是不是南壑殊的什么旧疾犯了。“我去叫花影。”说着,木惜迟起身往外奔去。   “慢着。”身后南壑殊的声音压抑着痛苦,“花影今日不在。”   木惜迟回头道:“那我去找苔痕。”   南壑殊摇了摇头。   木惜迟彻底急哭了:“那怎么办呐?”   南壑殊的声音却稍缓了缓,道:“无妨,我此刻好些了。”   木惜迟回来南壑殊身边,眼泪花花地道:“是不是回光返照啊……”   南壑殊低着头,睫毛抖了几抖,半晌抬起头道:“扶我去卧房。”   木惜迟依言小心翼翼地将南壑殊安顿躺好。眼巴巴瞅着南壑殊。泪珠儿在眶子里转来转去,看着十分稚弱无助。   南壑殊哑着声音道:“不是要出门么?你去罢,我不耽误你。”说毕虚弱地咳了两声。   木惜迟两行眼泪落下,抽着鼻子道:“您这个光景,我怎么能走呢。您坚持一会儿,我找少主来想办法。”说着转身就要出门。   南壑殊一把拉住他手,道:“不必,老毛病了。”   木惜迟急得不行,“万一严重了怎么办?”   南壑殊:“那你就在这里守着我。”   木惜迟听说,只得回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南壑殊被盯得没法儿,只得又断断续续道:“那边的槅子第二层上有一瓶子药,我常吃的……一旦病发,拿水和了服下就会没事……你且拿了来……”   “咋不早说!”木惜迟便忙去找,果见槅子二层上有个瓷瓶。取了药倒出,见此药并不似寻常药丸那般滚圆,而是四四方方的,逆料难以吞咽,难怪要和了水来服。便从槅子后面探出头向南壑殊道:“公子且等一等,我去拿水来和这药。”说毕便飞奔到茶室,那滚水冲了,一股浓郁的苦味弥漫开来。   木惜迟捏着鼻子干呕,心说这东西纵有千般好,千般能救命,难以下咽也是白搭。   翻箱倒柜好容易觅到了一盏蜜糖,木惜迟整盏倒了进去。又怕腻了,摘了片薄荷叶丢进去,想了想,怎可少了他家乡独一无二的香叶天竺葵……   如此这般鼓捣了半日,木惜迟将一碗浓缩无数精华、黑不见底的药端到南壑殊鼻子底下。南壑殊几乎不曾熏晕过去,蹙眉道:“这是何物?”   木惜迟道:“这便是你常吃的那药了,我酌情添补了些材料。”   南壑殊道:“你添补了什么?为何这气味酸甜苦辣俱全,好似打翻了五味瓶在里边?”   木惜迟却一味催促南壑殊道:“快喝掉他,管保就好了。”   南壑殊:“管保一命呜呼了才对罢……”   木惜迟极力摇头道:“这里面的君药便是您槅子上的那药,除此外,我酌情添了些补品作为辅佐。都是好东西。”边说边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南壑殊,一副殷殷期盼的样子。   南壑殊无法,只得屏气饮尽了。   这一闹,到了晚间,花影和苔痕也回来了。南壑殊头上冒汗,很有些不受用。花影见这光景,也不知何故,忙叫来了南岑遥。   南岑遥一脸痴笑地被花影牵着赶来了东华宫,一见了南壑殊也就笑不出来了,严肃地道:“壑殊,你这是怎的了?”   南壑殊强撑着道:“大哥,请你设法将我体内的药逼出。”   南岑遥不解道:“好端端的你喝什么药了?”   花影在一旁急得拽他袖子,“别问这问那了,从来没这样凶险过,你快按他说的来罢!”   南岑遥也给唬着了,忙忙地依言施术。足足一盏茶工夫后,南壑殊忽然呕出来一滩黑水。把个南岑遥熏得一个趔趄,险些要走火入魔。好容易扎挣着起身,一眼瞥见在旁立着的花影,见他两只手捂着口鼻,小脸儿都惨白了。南岑遥心疼起来,头晕脑胀东歪西碰地赶到花影身边,将随身的香囊塞给他,让他嗅着。自己捏着鼻子回头道:“壑殊哇,你喝的是什么东西?这味道简直难以言喻!”   此时南壑殊还在运气,说不得话,南岑遥便带着花影出了门,又叫来了苔痕,命他进去收拾。   苔痕老实,忍着吐,收拾干净了出来。南岑遥这才携着花影复又进去。花影道:“你们兄弟说话,我去帮着苔痕料理。”   南岑遥拉了他手,不让走,“你这样一天到晚忙得辛苦,什么时候我向他讨了你回去。”   花影笑着瞪他一眼,推着他进了房门,自己撤身儿走了。   这里南壑殊已好好地坐着吃茶,南岑遥进来,又问了他一遍始末。   南壑殊笑着摇头,颇有些自嘲自讽的意思。南岑遥见这情形非比寻常,于是也笑着等他答话。   “这是某人替我煎的药。”南壑殊语中带笑。   南岑遥:“某人?”过会儿又恍然道:“你说小木头?”   “小木头。”南壑殊复述了一遍这三个字,有些玩味儿似的。“今日这小东西兴兴头头替我煎了一剂药,一定逼着我吃完。”   南岑遥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这世上还有能逼你做事的人。只要你自己不愿意,他还能逼你?只怕是你甘之如饴罢。说来,这好端端的,他为什么替你煎药呢?”   南壑殊无以隐瞒,只得道:“他今日淘气,一定要出门去,我只得出此下策,好在算有些良心,没撇下我就走。”   南岑遥睁大眼睛看着南壑殊,不可置信道:“苦肉计?壑殊哇壑殊,你真是性情大变哩!”   作者有话说:   我跪在这里说句话哦,不用等更,周四再见! 第60章   南壑殊不由得羞赧地以手覆面,道:“大哥,别挖苦愚弟了。”   南岑遥笑道:“不愚不愚,一点儿也不愚。我们壑殊属实聪颖极了,哈哈哈……不过,他到底给你熬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逼你喝了?”   南壑殊道:“他一定要四处寻人来救我的命,我只得混说是旧疾,不打紧。又情急之下,给他指了槅子上放着的,替飞电治炭疽的药。说那是我常吃的……”   听到这里,南岑遥已笑得歪倒了,“哈哈哈哈哈……好可怜驹子,平日里被你灌这种邪药,如今你也吃了苦,我倒替飞电称愿。”   南壑殊苦笑着道:“原先这药也没这样邪,只苦些罢了。谁知这小东西在里面添补了好些‘佐料’,那味道杂在一起,可真了不得……”   南岑遥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道:“你一般也遇到对手了,竟甘愿受这份荼毒,我倒佩服!若是花影给我这么一碗药,我保不齐翻脸的!”   南壑殊抬起头,脸上笑意倏地敛去,向南岑遥身后道:“花影,这里不用你……”   南岑遥听见这几个字,一时脊梁骨跑了真魂,“咻”地从地上跳起来,口内乱七八糟直嚷:“我不是,我没有,才说的那话不是真的……”   一转身瞧,身后哪有什么人,但因心中又惊又怕,没测出底里。还四下寻觅着花影,深以为他气跑了。   再回头一看,南壑殊以拳抵着唇,正忍笑呢。南岑遥一时醒过闷儿来,又是咬牙,又是笑。说道:“壑殊,你何苦又诓我,这是第几遭儿了!不信你就没个说错话的时候,看那时落在我手里!”   正笑着,木惜迟探头进来,一见南壑殊谈笑风生,就知道晌时的那药起了作用。颠颠地走进来,向南岑遥见礼毕,就挨着南壑殊坐下,道:“公子,您派的活儿我干完了。方才遇见花影哥,他大大地赞了我一番。”   南岑遥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小木头,你确定你花影哥哥是赞你么?”   木惜迟道:“是啊,怎么不是了!您不知道,今晌午我们公子生了好大一场病。幸而我在,幸而我略知药理,当即配了药伺候公子服下,这才好了。”   南岑遥憋不住笑,只得假装喝茶,拿茶盅挡在面前。   木惜迟并不理论,转而又向南壑殊道:“公子,睡前我再伺候公子服一剂。”   南岑遥忍无可忍,苦笑道:“小木头,你且绕过你家公子罢!”   南壑殊这时说话了,“天晚了,大哥且请回罢。”一面就唤进苔痕来,命他送南岑遥出门。   南岑遥咬牙道:“我方才救了你一命,这就把我一脚踢开了?罢罢,我也是白效力!”说毕便笑呵呵摇着头,随苔痕出去了。   这里,木惜迟又蹭近了些,向南壑殊道:“公子,您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南壑殊抿着唇想了想,道:“心口儿有些疼。”   “啊?”木惜迟忙伸手捂着他心口,“这里疼么?”   南壑殊浑身一僵,随后点了点头。   木惜迟不免想起南明来,那个凡人仔也总是喊心口疼,别是南壑殊有这个毛病儿,这才牵带着南明也跟着疼。   正想得出神,忽听见南壑殊问道:“手怎么这么凉?”   木惜迟:“啊?喔,我方才见飞电在院中跪着,实在冻得可怜,我给他送了床被子过去,顺便和他说了会子话。恐怕就着了些凉。”   南壑殊登时放下脸来,“嚯”得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来至院中。   彼时飞电正挂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儿,头一点一点的“拜月”,南壑殊的身影就伴随着烈烈风声来至眼前。飞电瞬间清醒,也不打瞌睡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南壑殊冷森森地道:“你这孽畜究竟是受罚还是享福?还敢胡乱找人搭话。我看是罚的轻了!”   木惜迟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心说这人猫一阵儿狗儿一阵儿的。好好儿的怎么又生气了?   “跪到除夕。除夕那日子时的钟不敲,你不得起身。”   “主……主主人,我……”   也不知是冷的,也不知是吓的,飞电连话都说不清了,只干瞪着眼。木惜迟怀疑他下一步就要嘶鸣起来了,急得忙向南壑殊解释道:“何苦来,这可是我多嘴的不是了,分明是我找飞电搭话的……”   还没说完,花影出来道:“小木头,你炉子上坐着什么呢?已经沸了。臭气熏天的……”   木惜迟一拍脑门儿,忙道:“多谢花影哥,我给公子煎着药哩!”说着拉南壑殊进门,将他安顿在榻上坐好。自己兴头头又跑出去,不一会儿端进来一碗药来。   “公子,趁热将药进了。”   南壑殊面露难色,半晌道:“明日再进罢。此刻有些不适。”   木惜迟“哦”了一声,微微噘着嘴,站在那儿不动。   南壑殊不忍,道:“罢了,拿来给我罢。”   木惜迟迟疑道:“公子既然不适,明日我再替公子煎也不迟。这一碗我自己饮罢,总归是补品,倒可惜了了。”   南壑殊忙拦阻他道:“药也是混吃的?本无病,再添了病。”   木惜迟:“那……不如仿拟祭酒送神那般,咱们祭药送神呢?”   南壑殊笑问道:“你要祭天?”   木惜迟点点头,道:“是也,您这个病来的奇且凶,赶是犯了天上司掌疾病的神官,咱们就祭践天神,将他送远些儿,只怕这病就能好透了。再者,俗语说:‘公诸同好,分以杯羹’,有好东西不能分享太无趣啦。既然公子与我都不能享用,那就泼在地上。所谓天地一方嘛,我见古人都如此的,这也是祭天的俗礼。”   南壑殊无奈,笑道:“依你。只是这气味难闻。”说毕一手携了袖子,另一手端起那药碗,将药汁尽皆倾在地上。   木惜迟眼睛睁圆了盯着,只见药汁分明从碗口倾出。再看地面,那里启开一个小口,药汁便顺着小口进去了,地面却一滴也没溅上。   木惜迟看得啧啧称奇,忙问南壑殊缘故。   南壑殊笑道:“是你说要祭天,怎么又来问了?”   木惜迟不明白这话,一双大眼骨溜溜望着他。   南壑殊道:“这药现就洒在南天门外,如何不算祭天?”   木惜迟眼睛睁得更大了,“啊……这……公子好生厉害……”于是缠着南壑殊问:“公子,这怎么弄的,教教我罢!”   南壑殊笑着看了他一会儿,一时板起脸来严肃道:“什么时辰了,还闹!”   木惜迟闻言,只得吐了吐舌头,随后谨谨慎慎伺候南壑殊歇下,自己回房睡觉。   次日清晨,南壑殊醒来掀开帐子,见门窗尚掩,除了他自己,室内空无一人。就知道木惜迟又睡迟了。遂起身自己倒了一盅冷茶,又在房里踱了几个来回,开门走到院子里。四周静悄悄的,只偶尔几声鸟雀啁啾。   南壑殊咬了咬牙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径直往木惜迟的屋子去了。   走到跟前,正要推门,又收回手,随即弓起一指,准备扣门。还没扣下去,又停住了。踟蹰了半晌,南壑殊两指并拢,指缝逸出一线灵力,屋内的门闩悄无声息断开。他轻轻用指尖顶了顶,那双扇门扉便乖乖从中打开。   南壑殊走了进去,不发出一丝声响。来至木惜迟床前。 第61章   南壑殊走了进去,不发出一丝声响。来至木惜迟床前,停了一停,帐子中传来轻微的呼噜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含糊的嘤咛。   南壑殊伸手进两扇帐子的合缝中,又住了片刻,吸了口气,才向一侧撩起。   只见不大的一张床,被子在床尾叠得齐齐整整,也看不见人。只有床中间蜷着一个小团,外面乱七八糟裹着些单薄的衾盖。再仔细一看,那竟是自己的披风和大氅。木惜迟将他们像被子似的胡乱裹在身上,正冻得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南壑殊将被子抖落开,给木惜迟盖在身上。没半刻工夫,就被他蹬掉了。南壑殊盯着他看了会儿,轻轻为其将蒙在头脸上的布料拨开,露出一对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扇子似的铺开在眼下。   南壑殊一时看住了,手便停在木惜迟面颊一侧。木惜迟这时嘤咛一声,从里面伸出两只手来,笨拙地摸摸索索。饶是如此,南壑殊仍是没来得及躲开,被木惜迟捉住袖子,覆在面上嗅了嗅。自己梦中点点头,竟就着袖子将南壑殊衣服扒下来蒙在头上,又呼呼睡去。   南壑殊愣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他来时只穿中衣,既然给木惜迟扒了去,此刻便光着上身。   冷风从身后敞开的房门卷入,南壑殊不由得一激灵,方回过神来。   花影早起到院中给鸟儿投食,就见一个人光着膀子,镇定自若地从木惜迟的房中出来,更邪门的是,这人一身的凛然正气,虽说衣饰无状,可一行一止却透着端雅。   花影揉了揉眼,仔细一瞧,竟是自家主上!震惊之余,手里的碟子没拿稳,掉在地上,忙蹲身拾掇,再一抬头,南壑殊已进了自己屋子,只留给他一个光溜溜的脊背。   花影:“……”   花影表示活得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得到。   这里南壑殊回来自己卧房,立在床沿下发了回闷。另穿了件干净中衣,回返至木惜迟房里,将手放在他枕畔。见木惜迟没有反应,又往前递了递,木惜迟却只管打他的呼噜,温热的鼻息轻轻吐在南壑殊手背上,湿湿痒痒,酥酥麻麻的。   南壑殊不肯罢休,还欲更近一步。   正迟疑间,不料木惜迟忽然张开眼睛,见床前立着个人,一连唬得嗷嗷直叫。   南壑殊脸青了一青,直起身来瞅着他。木惜迟这时也看清了来人,抚着心口道:“大清早的,公子干什么跑来吓唬人家?”   南壑殊冷冷道:“若你起得比我早,我便吓不着你了。来替我更衣。”说完转身,这日第二次从木惜迟房中出来。   望着南壑殊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木惜迟满脑袋凌乱。坐在床上呆了一呆。只见白衣一闪,南壑殊竟返了回来,直盯了他好大一眼,方再一次走了。   木惜迟被他反常的行止闹得摸不清头脑。只得忙胡乱穿戴了,往南壑殊这边来。   等伺候收拾停当,南壑殊却不出门。先习了几篇字,后独个儿在书房禅坐。   木惜迟在身边来来回回,他全无所感。木惜迟便心思活络起来。既然这人都禅定了,没几个时辰是结束不了的。不若趁着这个好时机,出门寻苏哲玩耍去。   刚走至门口,数股绵软的阻力从四面八方纠缠住他,令他无法脱身。木惜迟无法,只得后退,便轻松摆脱了出来。皱眉想了一回,原来这大门被封了结界!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家伙心机太重了!   木惜迟百无聊赖地在殿中来回转悠,甚至想拿笔在南壑殊脸上作画,终究不忍,也是不敢,就没真下手。   鼎中紫香袅袅,周遭静谧非常。木惜迟不觉困顿起来,打了几个呵欠,终究支撑不住,歪在南壑殊面前的案几上睡着了。   再次醒来,周遭黑沉沉的。木惜迟动了动身体,只觉四围皆是板壁,逼仄非常。   原来,他竟系身在棺椁之中。   他心里猜了七八分,只不相信。又暗暗运动真气,只是虚乏无力,弱如扶病。   这具身体绝非自己的,难不成真是木晚舟?   木惜迟蓦地想到南明,心里登时柔情弥漫,愁思婉转。   不消多说,定是木晚舟无疑了。   木晚舟的身体仿佛因沉睡了太久,全身没有活气,甚至有些使唤不动。木惜迟费劲气力才将棺盖推开一条缝,还好他弱质纤纤,就从那狭小缝隙中脱身出来。忙着往南明的光就居赶去。   一路上碰见各色小鬼同他招呼,臭腐的气味扑面而来,心中更加急着想见到南明。   好容易来至光就居,屋里却没人。木惜迟心中一顿,暗道不好。凡间一别,还没有来望视过南明。他彼时身受重伤,虽看着无碍了,终究亏虚太大。此时不在自己房中,难道有了不妥?   木惜迟越想越忧虑,一颗柔弱的心已乱作一团,将近不能自持。   正在这时,木惜迟忽然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贴了上来。   “明哥!”木惜迟转身惊喜道。   身前的人温柔宠溺地看着自己,目光融融。   木惜迟喜道:“明哥,你的眼睛!”   南明搂了木惜迟在怀里,亲了又亲。半晌方道:“叶掌门治好了我的眼睛。晚儿,今后我又能看得见你了。”   木惜迟乍忧乍喜,心里撑不住,不禁流下泪来。南明忙抚着他脸颊道:“晚儿,怎么了?为什么掉眼泪?”   木惜迟将脸埋在南明胸膛,轻轻摇摇头,闷声闷气道:“不为什么,就是思念明哥。”   南明听闻此言,方放下心来,柔声道:“我也日日夜夜思念着晚儿。”   木惜迟生恐南明跟着伤心,身子骨受不住,勉强收了眼泪,扶着南明坐在榻上。自己也挨着他坐了。   “明哥,你身上到底觉怎么样?我总怕那次的事后,你伤了根本。” 木惜迟一面说一面替南明揉着心口。   南明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道:“晚儿放心,我很好,也未觉有不妥。”   木惜迟忽想起什么来,问道:“明哥,叶掌门替你治好眼睛后,可给你什么药了不曾?”   南明露出疑惑神色,道:“并没有什么药。”   木惜迟道:“奇了。”遂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又从项间取下悬着的一个小瓷瓶,笑道:“幸而带了来。喏,这是叶掌门给我的药,说是能固本培元,与你补身子最好了。”   南明也笑道:“既是叶掌门相赠,想必定是良药了。”   木惜迟便拔开瓷瓶上的翠玉塞子,弓起手掌,轻轻侧过瓶身,将里头的丹药倒在掌心。   只见那丹药并非寻常丸药形状,竟是颗颗扁平的药锭,气味也着实浓重刺鼻。   木惜迟见是这样,心里起疑,并不敢就给南明服下。自己先尝了一颗,勉强吞下,等了一顿饭工夫,也不觉怎样。这才放心交给南明。并恐他吞咽不顺,还一掰两半,分了数次,伺候他服进了。   吃毕了药,木惜迟一手轻抚南明的背给他顺着,一面问他心里如何。   南明起初有问有答,尚且清明。后来慢慢将眉头皱起,哼唧道:“晚儿,我心里烧的厉害……”   木惜迟慌了神,忙道:“明哥,你别唬我。到底怎么样!”   木惜迟渐渐感觉不对了。因为南明开始扒他的衣服,并且身上滚热,气促不已。 第62章   “晚儿,晚儿救我……我好难过……”   再一看他眼睛,双目通红,眼神都直了。从头到脖子都紫涨起来,仿佛强忍着什么。   与此同时,木惜迟也渐渐感到自身的变化。腹中如烧,心跳如雷。这才想起自己与南明都服了叶重阳给的药。   那药……   那药!!!!!   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惜迟一面将叶重阳在心里骂了个臭死,一面安慰道:“明哥别怕,晚儿在,你不会有事的!”   南明忍到极致,痛呼出声。看着南明这样,木惜迟如同被摘去心肝一般,自己上前缓缓地替南明纾解。南明生恐糊涂之下,欺负了木惜迟。木惜迟一靠近,便往后退。不肯让他近身。   木惜迟百般温言蜜语劝了再劝,又兼缱绻引诱,南明终是抵抗不了……   半盏茶工夫,雨歇云散。南明乏得抬不起头,被木惜迟用被子裹了个卷儿,妥妥帖帖搂在怀里,沉沉睡了去。   身下刚有些起色的小兄弟正既尴且尬地要立不立,只见它一副“我又来晚了?”的窘迫。木惜迟叹了口气,自己草草解决了事。   待从南壑殊的书房中醒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人,木惜迟才一睁眼,不防给唬了个跟头。再一看时,原来是苔痕。   只见这位大哥身如雪松,面如菜色地立在那里。看木惜迟醒了,便对他道:“木公子,主上遣我来同你说一声,呃……说你干活偷懒,服侍不周,主……主上大怒,罚你禁足一月……”   不待他吞吞吐吐地说完,木惜迟已跳将起来,指天画地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明明是他自己办完事后不省人事,我怕他死在那里,见他气息平顺了才敢回来,因此晚了,这才让他拿住了我。还有……还有他那么差劲,只管自己完事就溜了,把我晾在那里,难道就耽误了这一点子工夫,是他渴死了,立等我倒茶,还是怎的!!”   苔痕挠挠头皮,道:“木公子,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全不懂。”   木惜迟跌足道:“因此才让你这个呆子来了,设若换了花影那个伶俐的,一听就明白,到时你那主上的脸往哪儿搁!”   木惜迟发作一顿,气咻咻自去了。把个苔痕弄得摸不着头脑,呆呆往南壑殊处复命。   及至晚间,南壑殊那边没有传他去伺候。木惜迟立着耳朵听了半日,到了就寝十分,南壑殊卧房里有人轻手轻脚地出来,想必是花影服侍南壑殊歇下了。   木惜迟抒了一口气,心里想:“如此也倒罢了,发生那样的乌龙,彼此见面实在尴尬。”   木惜迟没有活计,又出不得门,闲来无事便去了一封信给叶重阳,先谢过医目之恩,后痛骂伪药之祸。   自诩爱憎分明。   信中又谈及拜入佛门一节,乃道是:   “……弟久慕无量佛尊仪,神驰想像,盖有年矣。日前偶读《无量寿经》,上曰:‘独生独死,独来独往。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弟虽不才,蓦有所感,稍易几字,偶成一句:‘生寄死归,来者必往。苦当自乐,何须代焉?’盼兄指教愚曚。   另者,仰蒙兄助,余愿已尽。弟生平时运多艰,亲故伶仃。倘获不弃,托庇入得佛门,必以朝夕聆教,感戴无涯矣。兹特移书,殷殷求肯,千万千万!   弟木惜迟顿首。”   信去之后,木惜迟背着手,坐立难安地在房中踱步。及至晚间,盼来了叶重阳的回信。   展信一看,木惜迟不禁失笑。里头全是白话,似乎是驱笔随口述记下的。   “谢意我已收恰,至于痛斥实在冤枉!那药确系固本培元之正经良药。不过既是给男子固本,自然于肾经是有些好处的。又因肾经属阳,心经属阴。所谓阴阳相合,乃自太溪、大钟、水泉、照海、交信、阴都,而至幽门、步廊、神藏等穴。是以心肾相通,自然之道也。你与南明所以情难自抑,走了肾经一行,却是因你二人契恰情深,不由得‘心肾合一’之故。如此看来,你尚未六根清净,不可入得佛门。”   木惜迟近日在南壑殊书房里偶然读到《无量寿经》,便费尽心思仿得一偈,本有意卖弄才学,不想叶重阳竟对此不置一评。及看到最后一句“尚未六根清净,不可入得佛门”,更“嗐”得一声将信纸揉成一团抛在地上,另提笔狂书起来。   “不料叶兄竟这样果绝,也罢也罢。小弟本不甚在意。参悟是极没用的事。譬如凡人饿了就做饭然后才能吃饭,横不能饿了就去佛堂打坐,岂不要饿死!许多事不适合拔高到那样的境界里去。且所谓参悟不过是自欺的至高境界再冠以堂皇虚名,多少带些逃避的意味。愈是纯粹至极,愈是执念深重。求而不得,只好强行了悟,否则必然蔓生虚妄,像凡人那样万劫不复。小弟虽愚,愚不至此!”   写罢气哼哼地封了信,飞书去了。等了半日,不见再有回信,心里稍稍平复,便将此事丢开了。   正要就寝,忽而门外一人道:“主上命你前去侍奉,快去快去。”   却是花影的声气。   木惜迟遂整衣出来,忙往南壑殊寝殿去了。   才刚进入卧房,见南壑殊阖目立在当间。听到他进来的动静,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只伸展开双臂,那意思是要木惜迟替他宽衣。   木惜迟挨着板壁蹭进来,先将屏风移近,再绕过屏风,来至南壑殊身前,将罩衫的衽口解开,自己绕至南壑殊身后,仔细褪了下来,搭于围屏之上。   再摘下腰间香囊、荷包、玉佩等饰物,一一安置在案上。又卸除白玉带钩,双手环着南壑殊的腰解开腰带,也搭在围屏之上。   末了,替南壑殊将所有衣物褪去,只剩得一件薄薄的中衣。手伸进中衣里,整理服帖了衽口。回身展开铺盖,挽着南壑殊手臂伺候他坐在榻沿上,又跪下去替南壑殊褪靴子。   忙了半日,木惜迟渐渐不耐烦起来,口中嘟囔道:“哩哩簸簸这么些琐碎穿戴,莫非你是个小姑娘么?”   “你嘴里啰嗦些什么?”   南壑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第63章   “你嘴里啰嗦些什么?”南壑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木惜迟原托着南壑殊一条腿垫在自己膝头,闻言便一推一撂,“嚯”地站起身道:“我并没有什么不是,干什么罚我禁足?”   南壑殊也站起道:“我并没罚你什么,无非让你静静些儿在家里待着,你要什么没有?”   木惜迟梗着脖子道:“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想出门去?”   南壑殊走近一步,道:“是地上长了刺戳你的脚心,还是屋里藏着老虎要吃人?怎么竟站不住半刻?”   木惜迟也近前一步道:“苏哲他们下了学,都跑去后山玩耍修习,我要同他们在一处!”   “又是苏哲。”南壑殊侧过头,冷笑一声,道,“你每每遇险,总与他相关,我看还是不要与他过分投契为是。”   木惜迟满心委屈,跌足道:“你欺负人,我不依……”   南壑殊与他贴身站着,闻言便拉住他道:“我竟不如一个苏哲,就令你嫌恶至此么?”   木惜迟不敢接这话,便说道:“屋子里有老虎!”   南壑殊:“什么?”   木惜迟:“你自己说的喽,屋子里藏着老虎要吃人哩!”   南壑殊:“哪里?”   “这里!”木惜迟伸出一根手指头往南壑殊身上戳去,却不敢落在实处,只虚虚地一指。   南壑殊笑道:“我是老虎?”   木惜迟不答。   南壑殊又问了一遍。木惜迟无法,只得说:“那你便不是老虎罢。再不然,就是这地上长了刺戳脚心了呗……”   话还没说完,忽觉身上一轻,竟被南壑殊给拦腰抱了起来。   木惜迟:???   南壑殊道:“如此一来,即便地上有刺,也戳不着脚心了。”   ……   花影这时进来禀告南壑殊一件事,才刚走近,便见一架屏风拦在当间,上面挂满了衣物,后头两个人影叠在一处,拉拉扯扯,纠纠缠缠,难解难分,厮磨不已。不断有软语薄嗔时高时低的。   什么“哎哟好痛……”、“欺负人……”、“我不要……”、“这里不好……”   “……”   以致随后竟传出笑语,并把交谈之声更加低了下去,像是口耳相贴那般说话。   花影唬得连连倒退,把来意都浑忘了,忙蹑手蹑脚出来躲开了。   转天清晨,两人已复旧如初。木惜迟替南壑殊更衣摆膳,服侍得妥妥帖帖,似比先前更加尽心。   一时待烹得了茶,轻轻吹温了,奉在案上。南壑殊接来,尝了一口,道:“烫。”   木惜迟捧起又吹了几下,亲试了试冷热,认为妥了,又递上去。南壑殊却不接,那样子正一心全在手中的书卷上,只微微向这边偏了偏头。   木惜迟会意,将茶盏递到他唇边,南壑殊就着他手,分几口吃尽了。木惜迟自然而然揩去他唇角的残茶,收拾了杯盏,回来在书案边坐下,垂着头研墨。   满室皆静,益发将外面的声音听得真切。远处花影正同人拌嘴,嚯啷一声把什么东西推倒了,惊起雀声一片。   木惜迟研墨毕,将墨锭搁在一边,拿起一支狼毫蘸饱了墨汁,另一手托着递给南壑殊。南壑殊看他一眼,接了过来。   正要落笔,只听一人大笑的声音由远及近。木惜迟听出是南岑遥,忙欢天喜地地赶到门外,缠着他说长道短。南岑遥随着他进来时,南壑殊也已起身让座。   南岑遥笑眯眯看着两人,点了点头。便向木惜迟道:“小木头,数日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遂指着自己胸口浅浅一道印记,道:“喏,前次见你,你才齐我这里,我可是为你作了标记的。”   说着拉木惜迟近前来,比在他头顶心,“瞧,可不是长高了么。我要做个新的记号,下次见你再比一比。”说毕用指头在胸口衣服上一划,果又添了一个新的印记。   木惜迟明知他随口一诌,却还是不免被撩得满面绯红。再偷眼一瞧南壑殊,见他虽仍是笑着的,可那笑容怎么有些意味不明??   木惜迟惴惴的站不住,给南岑遥倒好了茶,便跑开了。   这里南岑遥望着木惜迟的背影,笑意更浓,向南壑殊道:“我听说这个淘气鬼近来又惹你生气了。”   南壑殊也笑回道:“没有的事。大哥快坐。”   南岑遥便在上首告了座,端起茶盏品了一口,道:“不错,不错。这茶也香醇多了,看来这孩子果真很好。”   南壑殊笑而不答。   南岑遥继续道:“说起小木头来,他身世也着实可怜。自小并没有个亲娘热舅。他父亲倒是有趣,自起初来了一封信后,便再无消息。仿佛将这个儿子忘记在了脖子后头。这不,快年下了,才又来了信。那信上的言辞看一眼是要笑倒的。不仅文法一点儿不通,大节下的,死呀活的,全不讲究。”   南壑殊问:“信上说了什么?”   南岑遥道:“我也才刚在父亲书房看到的,只读到‘犬子如若不服管教,尽可随意摔打,打服为止,打死最好。’我已笑得撑不住了。”   南壑殊也被逗笑了。   南岑遥又道:“实不知这样一个糙鄙之人怎的生了小木头这么个水秀孩子。”抿了一口茶,接着道:“我已回信了,倒是替小木头上了个好儿,说他很服管教。对了,他父亲信中还央咱们一件事。”   南壑殊笑问何事。   南岑遥道:“求咱们帮着留神,物色位姑娘作媳妇。要家世、脾性皆好的。”   未及听完,南壑殊面色哐啷啷跌下来,冷笑一声道:“大哥应了?”   南岑遥笑道:“应他个死鬼!且不说我无念境是什么地方,怎可替他兜揽这事!只单说这孩子如今在你屋里侍奉起居一应大小事,事事离不开他。这要是成了亲,难道他小夫妻两个一同伺候你不成?”   南壑殊不禁哑然,虽心知他是打趣的话,却也臊得失笑无语,半晌道,“大哥又不长进了,胡说的是什么!”   南岑遥先时高兴,口里少了把门儿的。听闻此言,一时醒过闷儿来,面露讪讪之色,便从上首挪下来。   见他如此,南壑殊反不好多言,又叙了些闲话,南岑遥便要起身作辞,南壑殊款留不住,遂送至门外,由他取路自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一章会很早。一觉起来就能看到啦~ 第64章   至晚时分,南岑遥遣侍者给木惜迟送来一封信并一个匣子。展信开时,见是他远在家乡老父的字迹。上面写道:   “……为父知道无念境的规矩,每逢年节,弟子都是要着父母接往家去的,然为父事多,今岁便作罢,你安分在无念境修习,不得生事。南尊主与两位公子的节礼为父已送妥。匣中此物唤作水沉香,系为父在屋后沼泽内所得,赠与你略表亲思……”   木惜迟拾起匣子,见里头一枚雀卵大小圆滚滚的物件,托在掌心,油脂光华,厚密坠手。木惜迟把玩摩挲了一阵儿,不觉想到家里,心里泛起一层烦腻。便随手一丢。   一时又惦着南壑殊,怎还不传人进去伺候。日间瞧他面色似乎不大畅快。如此想着,便自己轻轻来至南壑殊卧房,只见他将面朝里,和衣倒在榻上。   木惜迟走近前,唤了一声“公子”。对方全无对答,像是睡着了。便轻着手脚将床尾的铺被展开,替他盖在身上。   才刚一盖好,不料南壑殊把手一撂,将被掀在地上。见如此,木惜迟方知他先前是装睡,便伸手去解他衣裳。   南壑殊僵着不动,木惜迟施展不得,上去搬他的身子。不想竟如石头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能撼动。   木惜迟皱着眉思索了一回,猜想这又是为什么事着恼不理人。便道:“嗳,身上这么些玩意儿,不解下来,仔细硌得疼。”   南壑殊丝毫不理,只管装睡。木惜迟无法,只得问道:“我又有了什么不是?”   等了半日,仍是不答。   南壑殊虽是天下独此一格的冷淡怪癖,惜字如金。可像今日这样三呼不应,两声不答的也不常见,况又是平白无故。倒把木惜迟没了主意,只好默默退出。   到院子里,迎面走来了花影,看见木惜迟,唇角勾上来一丝冷笑,道:“木公子贵安呐。”   木惜迟听他口气有异,心中更加惴惴,自思道:“我今日是哪里来的晦气,偏偏碰在这两人气头上。”   因赔笑道:“花影哥,小的有了什么不妥,可是连公子也冲撞了,我才刚进去,公子不睬我哩。”   花影冷笑道:“不敢不敢,木公子哪里‘小’,我们才‘小’哩。木公子人大心高,我们这个东华宫哪里够得上木公子的眼界。连我们主上也才是有不妥。又不会说话,又不留心在衣服上作文章,看不见高了低了,瘦了胖了。行动不如人,尽着无趣讨嫌,偏还阻了别个好姻缘。”   听花影一口气说出这么大篇话,里头似有四五路的缘故,夹枪带棒。又像为着南壑殊,又像是为着他自己,又像是编派南岑遥。因全摸不着头脑,木惜迟不敢自辩,只得红着脸给花影作了个揖,贴着墙回了自己屋子。   翌晨,木惜迟特特起了个大早,守在南壑殊屋外。待里面有了动静,便赶进去服侍。南壑殊并不瞧他一眼,也不甚配合。木惜迟寻话来搭讪,笑问着道:“今日是佩这只白玉兽头的,还是佩这只青玉飞鸾?”   南壑殊全不理会,木惜迟无法,拿了白玉兽头的带钩为他系在腰间,手指从边缘塞进去试了试松紧。待调试妥当了,转身去端茶给南壑殊漱口。只这须臾的工夫,等再回过身来,南壑殊已不见了踪影。   木惜迟左右望了望,确定这屋里只剩他一人了,便叉着手,连说了几声“好、好、好……”“罢、罢、罢……”说完自己将那一盏茶饮了。   南壑殊既去了剑室,这一天直至晚间才会回来。木惜迟便无事可做。因他日前十分听话,南壑殊早已撤去结界。但木惜迟并不敢就到处乱跑,仍是乖乖待在屋里。   正百无聊赖之际,窗下忽然冒出个乱蓬蓬的脑袋。木惜迟以为是林中的小兽误闯了进来,便走过去捏住那撮乱毛,提将起来。结果就见一个脏扑扑的人脸笑嘻嘻瞅着他。竟是苏哲。   木惜迟忙喜道:“你怎么来了?”   苏哲翻身进来,将一个包袱放在地上,笑说道:“还不是好些日子不见你,怪想念的。也不知你在这里好不好。”   “好,好,好。你来了就更好了!” 木惜迟一面说,一面将南壑殊惯用的茶具收好,另拿了个杯子来,给苏哲倒茶。   苏哲饮了茶,说道:“早就想来看你,只是不敢。一则怕二公子,二则我叔父也不许。今日我乍着胆子进来,一路悬着心。别叫人看见才好。”   木惜迟笑道:“二公子很凶么?我倒觉着他还好。”   苏哲又说了些趣事,引的木惜迟发笑一阵儿。而后便四处打量起这屋子来,看见什么都稀奇不已。   “我早就好奇二公子住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原来恰如外面看着一样朴素。”说着便拿东拿西的来瞧。   木惜迟就歪在南壑殊床上笑道:“你看东西可以,但记着原样放回,他心里可有数着呢。”   苏哲听毕,不由吐了吐舌头,谨谨慎慎摆好,便再不敢动了。   木惜迟因指着地上的包袱问:“这是什么?”   苏哲拍手道:“正为这个来呢,怎么偏忘了。”说着打开包袱来给木惜迟瞧。   “前日我与几位同侪上后林子玩了一遭儿,凡所的稀罕物儿我们皆不敢动,唯采了些新鲜核桃。味道真是好,若论滋补,据说赛得上一般的灵芝。故而我带了些来给你尝尝。”   木惜迟笑道:“劳你惦着我。”一面随手就拿了个什么东西来砸核桃。   两人一面说笑,一面就蹲在地上吃了好些。苏哲不经意一瞥眼,瞅见木惜迟手里砸核桃的用具,登时唬得魂飞魄散。忙说:“你拿的这个物件,我记得是放在那边槅子二层左数第一个的,由东南向西北方位略斜放着的。我方才好容易依原样儿摆好。这难道不是二公子的东西?你怎么敢拿来砸核桃?”   木惜迟闻言向手里一瞧,原来自己随手拿来,竟是一尊南壑殊用来束腰带的青玉飞鸾带钩。因笑道:“这倒是他的东西,可平常是我在经管。你见它斜置着,原是我放歪了。他再不留心在这些上的。何况青玉飞鸾本就坚硬无比,拿它砸核桃恰是正理!”   苏哲拿来放在手里颠了颠分量,“嗯,真沉手。”   木惜迟笑了一笑,起身退到床上,拥衾倚枕,坐看苏哲砸核桃。过不多时便呵欠连天起来,不由自主地躺下了。   一时又招呼苏哲道:“你来,陪我躺会儿。”   作者有话说:   再上来啰嗦几句,由于蠢作者在三次元是苦逼搬砖狗,因而只能维持周一万的更新速度。定在22:00.其他时间都不可能的。   另外,如果隔天不更,就会在前一天作话里说明究竟哪天更,如果当天作话没说明,那么隔天就会更哒~   譬如,我明天更不了了,就……宝贝们周四见啦!(跪) 第65章   苏哲指着自己鼻子,“我?我能么?”   木惜迟笑道:“怎么不能,他又不在家。”   怀着一种猎奇的心态,苏哲嘻嘻笑着拍干净手,一骨碌滚上南壑殊的床榻。   “啊唷,怎么硬邦邦的。比我的床硬多了!”   木惜迟笑道:“是么,我倒觉着很好。像是我自己的床。”   说完话,两人头凑着头静静歪了会儿,苏哲道:“不行了,硌得我浑身疼。”   木惜迟按住他道:“先别忙,你躺了这会子,可嗅到什么味道么?”   苏哲道:“没有啊,有味道么?”说着狠狠吸了吸鼻子。   木惜迟将南壑殊的枕衾推过去,“你细细地闻一闻。”   苏哲依言凑近,半晌道:“似乎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是檀香罢?又不很像,淡淡的。故意去闻,就又没有了。”   木惜迟道:“不用你辨认是什么香,只说你先前闻见过没有。”   苏哲摇摇头,笃定道:“没有。”   木惜迟便不说话了。苏哲不甚在意,爬下床砸他的核桃去了。   木惜迟忽然有些不乐意苏哲继续待在这里,才刚要寻个由头。忽听苏哲喜道:“嗐呀,这里竟还有个这样大个儿的。看我砸开你。”说着拿起那一尊青玉飞鸾向下砸去。一连砸了数下,那核桃纹风未动。   苏哲撸起袖子道:“好个硬家伙,只怕有些来头。”说完下死命砸了一下,听声音就知道不对了,果然核桃仍是囫囵个儿,再看手里那尊玉,噼里啪啦碎成七八块,都掉在地上。登时起了一身白毛汗。   木惜迟一见这样,唬得面色也黄了。连忙下床来,跪在那堆碎玉跟前。   “你不是砸核桃么,怎么弄成这样?”   苏哲颤声道:“是啊,我是砸核桃呢。这不是碰见个格外强硬的!”说着捉起那枚核桃给木惜迟看。   只见那“核桃”大如雀卵,油光水滑。木惜迟一看不打紧,跟着眼前一黑,“哪里是什么核桃,这是水沉香,是我那便宜爹才得了给我的。你拿南壑殊的物件去砸它,可不是要我命么!”   说的苏哲更慌了,忙道:“别急别急,我来想辙。木头,你记得咱们在凡间的时候,当时狄宅里翻出一张素笺,本是残破的,是叶掌门将它修补起来。”   木惜迟点点头。   苏哲道:“后来我向叶掌门请教过那个法术心诀,我这就来试试看。”   木惜迟于是满怀期待。   木惜迟最终满脸失望。   苏哲试了不下四五十次,闹得满头大汗,惨白着颜色道:“怎的不中用啊……”   木惜迟此时却已镇定下来,拾起地上一颗碎片道:“叶重阳的法术对一般物件或许管用。这尊青玉飞鸾跟了南壑殊不知多少年,早已成了仙器。”一面又拿了那枚水沉香在手里,“这个也是仙器。你令它俩相击,无异于迫使它们两两过招。现如今一个损了,一个还完好。好比比武输了,便要心服口服。你强行把它补起来,它自己有气节,绝不肯从的。漫说是南壑殊的物件,染了他一身臭毛病,必然是宁碎不屈啊。”   木惜迟叹口气,“自古破镜难圆,碎玉难全。依我的意思,休要徒劳了。”说毕收拾拣敛那残局。   苏哲擦擦汗道:“早知就不费这半日工夫,害我几顿饭的力气都搭进去了。难道他只有这一块?赶明儿你换一个别的替他穿戴上料也无妨的。”   木惜迟道:“这屋里一应物件,就连我身上的东西他都有数的。怎可愚弄得他去!”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究竟如何是好?”   苏哲急得嗐声叹气,又怔怔呆了半晌,一时站起身道:“木头,我的好兄弟。你竟别提我来过这里。”   木惜迟没解过来,还只管仰着头看他。   苏哲道:“我俩一同应下这场祸事也是个罚,你独个儿应下也是罚。你好歹服侍二公子一场,在他跟前,比我更有情面。哪怕罪有万重呢,他只怕不好太为难了你。再说是你教我拿它砸的……”   木惜迟这才听出些意思,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没忍住,“噌”地跳起来,赶着苏哲要踢要打。   “好你个黑心雷打的,没半分担当。出了事往人身上一推,自己干净。确是我教的不假,可是我也教你这样虎虎扎扎的?”   苏哲本来心亏,见状没头苍蝇似的东躲西蹿。两人先在屋里闹了个不可开交,后来叫苏哲寻到出路,一径跑出门去,跑进院子里。   忽的一袭白影从天而降,苏哲已经要撞上了,对方却灵巧地一闪,给躲开了。苏哲给唬了一跳,脚下踉跄着一绊,跌了个狗啃泥。   木惜迟这时恰追出来,正从高高的台阶上往下蹦。那白影瞬息而至,一把接住木惜迟,抱了个满怀。   苏哲回头一看,脸色唰地惨白了。挣扎着起身,拱手见礼:“二……二公子……”   花影随后而至,苏哲又忙得下拜。   这里南壑殊感到一个软乎乎的团子撞进怀里,待把这团子搓起来一看,果然是木惜迟。   南壑殊瞪他一眼,且不发放他,只回身对着苏哲道:“苏公子有礼了。这是打哪儿来?”   声似九天寒雪。   苏哲便一激灵,心道:“不明摆着打你屋里来么……”可他万不敢这么实在,只得颤声道:“我我我我……”   “我”了半晌也没个下文。干脆心一横,扑通跪下狠狠磕了几个头。   南壑殊不愿和他多缠,蹙眉道:“下次再留你喝茶。”   苏哲从善如流,“不会再有下次了!”   说毕,手脚并用逃命去了。   这里南壑殊瞅着木惜迟盯了半日,直盯得人把头低了下去。   “外人都碰过屋内哪些地方?”   “?”   木惜迟不明所以,只得唯唯道:“他就在桌边略坐了坐。”   “花影。”   花影本等着看戏,听见南壑殊呼唤,忙肃然应了声:“在。”   南壑殊冷冷道:“将桌椅挪至院中烧掉。”   “……”   木惜迟一个趔趄,脱口而出:“那他还碰过我呢,你把我也烧了得了!”   话一出口就悔死了。   他还真敢烧!   说不定嫌火不旺还要再添些柴薪!   正魂不守舍,南壑殊道:“他真就只坐了坐,没再碰别的?”   木惜迟心道,他坐了你的凳子,尚且这样嫌恶了。若再知道他还睡过你的床,倚过你的枕,可不还恶心疯了!   于是忙说:“没有没有,纵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是不敢的。”   南壑殊又盯了他半晌,方冷冷地道:“我一刻不在,你便呼猫唤狗的不成体统了。”   木惜迟也不敢驳,心知今日惹得麻烦大了,须得一件什么事混过去方好。便鼓着嘴糯声糯气地道:“因昨夜睡迟了,今晨公子去后,我便撑不住小憩了会子。哪知道做起了噩梦,许是梦里大吵大嚷,惊动了外面的人,苏哲又恰在左近,便进来看视,这才唤醒了我。”   南壑殊蹙眉,“你做了什么噩梦?”   木惜迟搜肠刮肚,将近来偶然睡梦中所经之事细述出来:“梦里有个力大无穷的人,他捂着我的嘴,让我叫不出声音来,又撕我的衣裳,还要剜去我的眼睛……”   话还未说完,就见南壑殊神色大异,上来捏住他手腕,继而仿佛有水流脉脉流入体内。木惜迟登时身轻如烟,整个人悬在半空。若不是南壑殊捉着他手腕,便真要乘风而去了。   过了半日,木惜迟直感到身倦体乏,孱弱难支,终于如一只纸鸢般飘飘落下。又足足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才倚在南壑殊的肩头堪堪醒转过来。   这一醒,便不觉怎样。跳起来原地蹦了两下,呆呆地道:“公子,我打谅你要拿我当风筝放了哩!”   南壑殊道:“你很不听话,将你放远些。我看不见,也就不生气了。” 第66章   说毕南壑殊步入屋内,在里间说了声:“进来。”   木惜迟这才忙忙地随了进去。   南壑殊站在床前,默默不语。木惜迟顺着他眼光往床上一瞅,险些没把魂唬飞了。   只见床上衾被枕席,乱作一团。活像被洗劫过。   原来方才苏哲嫌床板硌得身上疼,便拿南壑殊的衾被垫在身下,又没死活地滚了几圈,闹得榻上乱糟糟。木惜迟随后被碎玉的事分了心,便没注意。   木惜迟已决意不提苏哲,便道:“公子罚我罢,都是我作死。若今日公子留我的命,往后再也不敢了……”   一语未了,南壑殊却道:“不是不喜欢盖被么?”   木惜迟:“嗯?”   南壑殊转头看着他道:“那日一早去你屋里,你睡犹未醒,我见你身上并没有盖着被。”   木惜迟也想起来了,便说:“确是这样,但倒不是我不爱盖被。只是……只是……公子,您没见我盖着您给我的两件衣裳么?”   南壑殊只管看着他。   见南壑殊不言语,他只得道:“是……是有个缘故的……”   木惜迟咬着下唇,踌躇了半晌方续道:“公子的气味……那素缎披风上就沾了些,公子身上……好香的……那被子就不香……”   木惜迟说着话,那声音一字一字地低下去。到最后都听不见了。木惜迟也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南壑殊。只盯着自己足尖,煎熬地站了半日,只听南壑殊轻轻地道:“扯谎。”   木惜迟立时扬起脸道:“是真的!”   也不知何时起,南壑殊已这般贴近地站着了,此刻正微微低着头看他。   木惜迟登时羞得脸绯红,往后退了几步,佯装地咳了几声,“公子……今日怎么这时回来了?是为取东西么?打发花影哥回来就是了……”   南壑殊原地转了个身儿,背对着他道:“晨起你问我话,我恰为一件事出神,没有听见,疏慢了你。方才想起,回来问问是什么话。”   木惜迟闻言又是一个天旋地转,心中哀苦道,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无法,只得哭丧着脸道:“不过是为今日佩什么式样的带钩,向公子讨个示下。今后……今后也不必问了,我已……失手砸碎了一个……”   说毕狠命跪下,将碎玉用一张绢帛捧了举在头顶。   南壑殊托住他手,向那上面看了看,道:“青鸾鸟南飞北归,自古成双恨离别。又有‘镜里孤鸾,睹形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宵,一奋而绝’的典故,恰合了今日之理。”   南壑殊手上稍稍用力,木惜迟若有所感,便迟疑着起身。   南壑殊继续道:“这青玉飞鸾的主人原不是我,且本系一对,原主将其一赠与友人,而后友人殇逝,那一只飞鸾也随之失落。下剩的这只到了我手里,形单影只了许多年。我想他今日得偿所愿了。”   木惜迟懵懂地道:“得偿所愿?他的所愿就是被砸碎?”   南壑殊眼神暗了暗,“许是如此罢。同伴失落,青鸾无类,却只影向谁。”   这时,花影进来回道:“禀主上,桌椅都烧掉了。我来问问还有什么要烧的。”说毕往木惜迟身上直看过去。   木惜迟唬得一缩头,忙向南壑殊身后躲了。   南壑殊道:“不必,你去使苔痕进来收拾屋子,再随我往剑室去。”   花影依言应诺。   这里木惜迟伺候南壑殊盥手吃茶毕,送他出了门。待南壑殊主仆去远了,才一块大石落地,长长抒出一口气。   今日一劫,就这样轻易化解了,可是再想不到的!木惜迟还犹自不敢相信,直等到苔痕奉命进来拾掇,便向他道:“苔痕大哥,我来帮你。”   苔痕笑道:“这里且不用你。才刚花影在院中烧东西,就堆在飞电眼跟前儿,把个驹子唬傻了,以为主上对他上火刑呢,哭得不行,木公子,你快劝劝去。”   木惜迟忙跑到院里,见飞电怔怔看着那一撮犹冒着青烟的灰烬,便过去站在他身侧,也看着那灰烬道:“嗯,烧的这样干净,正可做花肥了。”   飞电闻言浑身一颤,鼻孔里哼哧哼哧喷出白汽。后者撑不住,笑向他道:“这桌椅烧便烧了,你又何必作惊弓之态。”   飞电道:“木公子,你见主人挑别的马了么?”   木惜迟摇摇头,“没有啊。”   飞电:“那别的坐骑呢?”   木惜迟道:“没有呢,别多想,你主子很念旧情。”   飞电道:“是啊,我虽蠢笨,可这一点我却是明白的。只是主人从没这么罚过我。”   木惜迟笑道:“看来你主子待你极好。我问问你,除了你主子不算外,你这背上还有过别个不曾?”   飞电想了想,点点头道:“有的。”   木惜迟忙问:“谁啊?”   飞电道:“公子你啊。”   木惜迟正中下怀,得意一笑道:“还有别人么?”   飞电仍旧点点头:“有的。”   木惜迟便不悦,问:“是谁?”   飞电道:“张材那老头儿。”   木惜迟面色放缓,“喔,我当是谁哩。你不说我都要忘了他了。除了张材呢,还有么?”   飞电点头:“有的。”   木惜迟又是一紧:“谁?”   飞电道:“我也不知道名字,谁要给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儿取名字呢。”   木惜迟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偷栖在马背上的那些鸟儿,暗笑他果然是个呆驹子。说的都是些什么傻话。   木惜迟笑道:“除了鸟儿、蝶儿、萤儿、蜂儿这些都不算外,就没有别个了罢?”   飞电道:“嗯,没了。”   木惜迟正要好笑,飞电眨眨眼道:“除了小白姑娘,就真的没别个了。”   木惜迟:“……”   木惜迟气得咬牙,“说话大喘气也不怕憋死!这还罢了,再你方才怎么不说,尽拣些没要紧的来搪塞。故意的罢!”   飞电忙摆头,“公子你问话,飞电不敢搪塞。你问我背上还有过别个 不曾,我便有一个说一个,排名不分先后的。”   木惜迟:“……”   “飞电。”   “公子?”   “你好好跪着罢!不撺掇你主子另择坐骑,是我最后的仁慈。”   说毕,木惜迟进了屋,狠巴巴地甩上了门。   到了晚间,苔痕送来一床衾被,笑道:“木公子,这是主上命我交给你的。” 第67章   木惜迟一看那衾被,心里已明白,又听苔痕如此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转身抱出自己的衾被,递给苔痕道:“既这样,请苔痕大哥替我转交给公子。”   苔痕先是一愣,旋即笑道:“正是主上也命向你讨来,我这里正犯愁,不知如何开口。嘿嘿,我倒疑惑,这衾被也是交换得的,是什么缘故呢?”   木惜迟无可对答,向苔痕道:“公子要就寝了么?我这就去伺候着。”   苔痕忙道:“主上交待说,今日你辛苦了,不必过去,早些安歇罢。”   苔痕走后,木惜迟呆呆站了片刻,便一头扎进被子里,“好香!好香!好香!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过了会儿又头顶着被子,舞龙舞狮一般地满床乱跳乱滚,疯了一阵儿,这才蒙着头静静躺下来。   心里想着,为什么不让我去伺候呢,难道他回来不想看见我么?得寻个什么由头,去看一眼他才好。   正想着,忽然闻得一声咳嗽,木惜迟浑身一个激灵,掀被一瞧,南壑殊竟立在床边,浅浅含笑望着自己。   木惜迟既惊且喜,不知说什么,也便笑嘻嘻看着南壑殊。   两相对望了半晌,木惜迟先败下阵来,把头低了。南壑殊对着屋子巡视一圈,从桌上拣了个小小的茶盏,自己倒了杯茶,一气饮了。指腹在杯沿上摩挲半圈,又默默站了会儿,便袖了那茶盏一径去了。   来也悄然,去也无话。   这里木惜迟愣怔地瞧着他背影,恍然若失的。就如同那人并非顺手拿了自己的一个杯盏,竟是连魂儿也牵走了似的。   次晨,花影特特来交待,说不必去伺候。苔痕后面又送来一叠衣裳,展开一看,竟都是南壑殊穿旧的,只是身量改短了。   苔痕窘迫道:“是主上命我送来的。”说毕无比严肃地看着木惜迟,踌躇道:“木公子,你若果真艰难,我有些干净新衣,可以接济你。今日送来的这些,虽是主上的,自比我的衣裳尊贵百倍,到底是旧衣,并且……”   木惜迟忙问:“并且怎样?”   苔痕四下一望,悄声道:“木公子,我私下同你说,你别告诉主上去。昨夜主上翻出这些衣裳来,每过一盏茶时就换一身,穿过的衣裳就攒在那里,还不许我拿去浆洗。直闹了一宿。我尚疑惑,转过天来,就命我将这些衣裳统统比照你的身量改短了给你送来……”   苔痕:“你哪里得罪了主上了。”   木惜迟红着脸,“我并没得罪公子。”   苔痕皱着眉道:“我也说主上不是那样促狭人,更犯不着捉弄你。”自己寻思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长长地“喔——”了一声。木惜迟被他唬了一跳,懵懵地问:“怎么了?”   苔痕斩钉截铁地道:“一定是主上主张省俭,这是做给我们看哩!让花影和我仿效着你,拣主上的旧衣穿!”说毕盯着木惜迟手上的衣裳,两眼放光。木惜迟立刻搂得紧紧的,就怕苔痕来夺。   这时花影却自外面进来,口里笑说:“也不照照自己,你也配穿主上的旧衣!”   一面说,一面来至木惜迟跟前,笑道:“小木头,主上已去了剑室,特差我回来看你。我倒疑惑起来,心想你一般不过也是两只眼睛, 一张嘴,又不比别个多出什么,又不比往日少些什么。为什么要来看你。无奈不敢不从命,只得来了。此刻既看见了你,也要回去复命了。顺手将这个呆子领了去,省得闹得你心烦。”   说毕又冷下面目对着苔痕道:“苔痕,你是驴。你和那个飞电,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一对儿兄弟!”   苔痕犹不解,还要说什么,被花影连推带搡地赶了出去。   到了晚间,听见南壑殊下了职,那边房门刚一阖上,木惜迟便端起早已备下的茶盘,来至南壑殊屋门前。月光下,只见他通身雪白,正是穿着南壑殊送他的衣裳。   才刚要扣门,忽而又住了手。心里盘算一回,嘴角抑制不住地翘了翘。说道:“司南将军雅赐,小仙可否有幸一会?”   屋内语带笑意,回道:“仙子神机,何以逡巡不前?”   木惜迟推门而入,跪下将茶盏送至南壑殊桌案之上。南壑殊自他进来便一直看着他,又看到他身上的衣裳,便笑而不语。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默然间,亥时已过,木惜迟便起身服侍南壑殊歇下。   木惜迟站在南壑殊前头,一式一样的衣裳,对面而立,除去身高体量的区分,竟像是镜里镜外一个人似的。   许是察觉了这一点,木惜迟也觉好笑,脸上便有些作烧。   胡乱给南壑殊漱了口,便丢下他,转身移开了灯影,又去炷香,回头一看,南壑殊也不动,只管看着他。便上去将他按坐在榻上,又跪下替他褪靴。起身不由分说地放了帘幔。   两手握着脸,噔噔噔一径跑走了。   展眼除夕在迩。木惜迟许久不去晨课,这日却不得不去。因着是今岁最后一课,接下来便是休沐。苏幕便有好大一篇话要发表,任谁都不得告假。   木惜迟一早来至慎室,才刚一落座,苏哲便凑上来,对着他上瞧下瞧。   苏哲嘿嘿笑道:“木头,你穿这一身儿,我远远瞧见,还当是二公子来了。”   木惜迟也不睬他。   苏哲道:“木头,你还恨我呢?”   木惜迟:“……”   苏哲又赔笑道:“横竖我说的没错罢,二公子并不曾罚你,可见他对你青眼有加,与我们旁人都不同。”   如今人前提起南壑殊,木惜迟心里总忍不住浮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熨帖来。但这也不算什么,苏哲这狗东西哪怕说一车呢!公子嘱咐过了,要离这狗远一点!   “都止静,止静!”   上首苏幕已将镇纸当作惊堂木敲了十多下。   室内终于安静了。   见木惜迟毫不松动,苏哲只得悻悻地归了座。   苏幕在席上纳了纳手,摆足了谱儿,自管自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起来。底下一干弟子不是东倒西歪,就是挤眉弄眼,都无心在这上头。   忽然一名侍儿红光满面地跑进来,见到苏幕,便后退一步,给作了个揖,笑容可掬道:“夫子莫怪,启明殿来了好些人,都是在座众位的亲眷,来接各家少主子回乡团聚。尊主命我来请公子们殿上见礼。”   此言一出,通屋子的人都按捺不住,登时沸腾起来,左顾右盼地叽叽呱呱个不住。有个年岁小的弟子最恋家的,哆哆嗦嗦向苏幕告了罪,也不管允不允,便飞奔出了慎室,直往启明殿去了。   有了这个起头儿的,余下众人更了不得了,都胡乱应承苏幕几句,登时呼喇喇一阵烟散尽。   不过片刻工夫,慎室内余者只有三两人而已。木惜迟先前已收到家中来信,告知今岁不会接他家去,便不作念想,正慢悠悠、怅怅然起身离席,就听见一声沙哑的咳嗽,看过去时,见苏幕正立着眼睛盯住他。   木惜迟还未做出反应,苏幕倒先说话了。只听他阴阳怪气地道:“今日怎么启动大驾,肯来老夫这慎室赏光?原料定是拣了高枝儿飞了,才把你兴得这样。怎么着,原来是给假主子当真奴才去了。”   木惜迟本就怏怏不乐,听闻此言,面上不禁一阵儿红,一阵儿白。   见他气怯,苏幕愈发赶上来,遂将案几一拍,喝道:“二公子每每推说你病了,不能来上课。老夫却听见你日日在东华宫顽笑浪荡,无法无天。老夫今日倒要领教领教你究竟几斤几两!”   作者有话说:   某殊:春天来了,求偶的时节到了,我要拼命散发荷尔蒙,我要拿大顶,撸大铁,散发体香迷死媳妇。(bushi 第68章   木惜迟心说,他莫不是要盘考我?可我并没有准备。思忖间,苏幕已起身离座,往他这边过来。   木惜迟见他眼睛微微眯着,目露凶光,牙关似乎也紧咬着,便下意识便往后退去,只听得苏幕狠狠道:“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连尊主的恩典也敢驳回,只怕你有今日,无明日……”   一壁说,一壁就袖中取出戒鞭,照木惜迟脸面下死命霹下。   木惜迟本神思恍惚,更不料这苏幕如此不管不顾,丧心病狂。这一来便不及运功,只得抬起手臂胡乱抵挡。   忽的一柄银光闪烁的短刃横刺里窜出,在当空疾旋。那戒鞭才一被触及,便如水蛇般不由自主地卷在其上。随后只听“啪”的一声,戒鞭被斩至数截儿,如碎木般散落一地。   苏幕大惊失色,往窗外一望,但见紫光一闪,犹未看清,后背已狠狠着了一下,身不由己向前扑去,直直趴在地上,呼痛不止。   这里一个紫衣少年将短刃收至鞘内,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别个,正是花影。   花影笑得够了,便将眉毛一竖,向苏幕道:“夫子教训学生,本是常情,只是不该牵三带四,说出些不知高低尊卑的混账话来。你当这些话传进少主耳朵里,你还有没有明日了?”   苏幕遭此大辱,本不欲干休,待看清来人,不欲干休却也只得干休。花影是天界神族,他连一根手指头也碰不得。   于是吞声下气地道:“少主何等尊贵,老夫不敢造次,我说的是那……是那二……”   “放肆!”不等他说完,花影便喝住,“二公子同少主系兄弟手足,不分彼此。你对二公子不敬,即是对少主不敬。对少主不敬,即是对我不敬,对我天族不敬!你胆敢对天族不敬?”   苏幕登时唬得冷汗淋漓,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足足说了十来句“不敢”,又跪下叩首不迭。花影见他如此不堪模样,嫌恶不了,蹙眉掩鼻道:“好臭一张嘴,倒熏着我。还不快远远地去!”   那苏幕如蒙了大赦,连忙爬起来,一跛一跛地去了。   这里木惜迟毫发无损地在一旁看了半日戏,嘴角好歹勾了勾。花影走过来对他道:“你也不必垂头丧气,自有主上惦着你。这不,算准了苏幕那老东西作死,主上便不放心,他自己不能亲至,又差了我过来看看。”   木惜迟便问:“公子今日在哪儿?还是在剑室么?”   花影笑道:“哪里是剑室,自然在启明殿里接待四方来客。今日这场合,他父子三人少一个都断乎使不得。等晚些时候还有多少大事,更有的忙了。因此才不得闲……”   花影一面说,木惜迟一面随了他出了慎室,逶迤往启明殿来。   这一路行来,只见无念境中各处上下均焕然一新,虽不似人间张灯结彩,但各色装扮却也十分应景。他久不出东华宫,今日一见,倒觉新鲜。   人还未至启明殿,先就瞧见半空里紫雾漾漾,恢恢弘弘。花影见他有兴,便教他道:“这叫‘紫气东来’。”   又见其间一挂飞瀑急流飞溅,直下深潭。花影道:“这是‘碧淼西行’。”   木惜迟听了不由称奇道异。   待来至启明殿外,只见许多仆役来去匆忙。殿外各弟子便同各家亲眷团三聚五地站着说话,皆声音低低的,耳内都留神着里头听宣。   这时,恰好有弟子一家子出来,里面礼官紧接上唱喏:“某地某氏某人某人觐见——”   木惜迟左近三人听见这一声,便立即敛衽肃容,恭敬入内。木惜迟才要站住让人,花影却道:“不必让,咱们不在这些人里面。只管跟我来。”说着便拉了他来至殿内一角落。   两人混在侍从群里,就见南之邈同着南岑遥、南壑殊遥坐殿首。南之邈自是气尊贵胄,南岑遥亦是风流儒雅,而南壑殊一身素衣,清傲英挺,风华如旧。   殿内云雾缥缈,如临九天,更衬得三人轩轩高举之概,翰逸神飞之态。   南之邈看着殿下三人展拜毕,低低笑说道:“今日贵客驾临,幸何如之。”   那家的家主便连连道:“岂敢岂敢,南尊主上慰天帝圣心,下安黎庶兴亡。功名贯天,莫大之勋。犬子不肖,蒙尊主、少主、二公子青照,得入无念境修习,实乃无上荣光。是以,此行谨备薄礼前来,且稍尽微忱。”   说毕,那家女主人盈盈上前,将贺礼交与阶上仙侍。   这家礼毕,退下。又有下一家来至。自各有奉承、谦抑辞句,说之不尽。   如此一家一家的上来,再一家一家的散出,来往不绝,直闹到日暮方止。   到了晚间,无念境内外上下各地掌灯,一时间香烛辉煌,锦天绣地,无一处不华光璀璨。   彼时众弟子暂别了眷属,都一齐往启明殿后祠堂中来。木惜迟也便归入弟子丛中,堪堪迈入槛内,列在最末。   头顶便是一块黑沉沉的匾额,上书“东极青华”四个大字。便知这祠堂内供奉的是太乙救苦天尊的遗灵。   就听一个仙侍唱喏了一声,人群便从前至后,如大风吹倒了麦穗般一溜儿跪下。   正位一尊神像,端坐于九色莲花座上,九头狮口吐火焰,簇拥宝座,头上环绕九色神光。   供桌上素烛贡果,五鼎四簋,色色齐全。其后便是乌泱泱满地跪着的人丛,为首的那人,背影月白风清,正是南壑殊。南之邈却跪在左次,南岑遥在右,比南之邈越往后次。   众人皆屏气肃穆,呼吸不闻。   一时又有礼官颂奉太乙救苦天尊宝诰,唱念功德,万真环拱。   此番诸多仪注,难以详记。   且说木惜迟,白日里藏在一角,几乎凡所有同侪家人他都一概亲见了,心内不禁作思道,人家的父母亲眷皆是年高有德之士,再不济,略有几等小门小户,那说话行事也拿得出全副体统来。独自己父母偏是那等够不上高台的荒疏之辈。虽系亲父,然于父子情分上十分亏欠,这等场合说不来便果真不来,一封信就打发了。   转念又一想,幸而不曾来,若来了,南府人见了这众多齐全厚密的人家,再一见自己那一对父母,指不定心里会怎样的懊糟。尤其南壑殊,只怕连我一并也要看厌了。   如此愁肠百转熬煎到晚上,又眼见这等阵仗,自是十分罕然,遂将失亲少眷的惆怅暂去了大半。此刻跪在队尾,同为首的南壑殊遥遥相隔,又想起连日来的亲密无间,不禁又心内稠密,竟有些失神。   南之邈父子三人礼毕起身,转过脸来面向众人。礼官发令,而后所有人才敢续起身。   木惜迟原有些失神,便不提防,起身时脚下一个踉跄。   彼时人虽多,但人人谨肃,殊无错漏。独木惜迟这一角稍有不谐,便尤为瞩目。   南之邈昂首向这一处道:“那一个是谁?”   南壑殊也早看了过来,脸上绷得紧紧的,也不说话。还是南岑遥笑道:“估摸着是整一日水米不进,饿晕了头了。”   众人一笑,皆不留意。   南之邈双目眯起,盯着看了半日,也就不理论了。   典仪过后,众弟子归房,与各家人团聚。南壑殊自回东华宫。   启明殿内外,日间何等喧阗热闹,祝祷不绝。及至此时,人一起一起地散尽了。整座大殿空落落秉着风烛,兀自灯明火彩,紫香氤氲。却是静的连灯烛哔驳之音也听得分外分明。   南之邈自南岑遥手中接过请帖和礼单,凡所弟子家眷送来的礼物皆呈在那礼单上,南之邈略看了几眼。每份礼物皆附上一张请柬,盛邀他父子三人赴各家的除夕家宴。   南之邈自然不去,吩咐身侧立着的一名侍者道:“天族的恩赏何在?”   侍者忙又双手捧了一册泥金彩绣的礼单敬上。   南之邈道:“只因我无念境毗邻人间,才有春节这一习俗,天家却不兴这个俗事,难为天帝陛下年年惦记着,又偏肯厚赏。”一面又笑着对侍者道:“今岁还是瞅准了祭祀时来,仍是不肯多吃盏茶?”   那侍者笑着道:“回尊主,天族规矩大。颁旨的神官不但不多吃茶,竟更比往年客气了些,这礼也似乎多出许多来。”   南之邈本心绪甚悦,便与那侍者笑道:“你懂些什么。便是我们这样的家族,赏出去的礼只有一年比一年多,岂有愈来愈少的道理,何况天家。”又道:“左不过是些玩意儿,岁岁都差不离。”遂命:“念来。”   那侍者便启开礼单,逐一念去。   起先是一色一色的奇珍异宝,并不觉怎样。后听见赐了十多头仙兽,专给无念境西边的竹林子充盈仙气。南之邈含笑道:“有心了。”   侍者接着念去,到了差不多时候,侍者恰歇了声。南之邈只当念毕了,便站起身,朝天下拜道:“天恩浩荡,何以克当。”   又命拿下去收好。除仙兽外,其余一概匀和拣择了,待明日弟子启程归家前,尽数作回礼赠与他们。   那侍者却打躬笑道:“尊主请恕奴才死罪,尊主素日最是宽仁待下的,怎的今日不肯赐奴才片刻歇晌呢?”   南之邈听他话内有因,便笑看着他。只听那侍者道:“这礼单,奴才念了不足十之一二,尚有十之八、九没念得呢。奴才方才不过乏了,停下喘了那一时。现下竟要一口气念完。”   又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后,那侍者方念罢。南之邈神色严肃,将礼单拿来端详,又递给南岑遥。   南岑遥看时,吃惊、诧异、惶恐,诸般脸色一路变换着来。一重深似一重。   “父亲,这何止是多出许多来!分明是混了七八家的礼,都错送来咱们家了!”   他父亲皱了眉,道:“你看那署印,绝没有错。”   南岑遥迟疑道:“难不成天帝陛下他老人家一时高兴,便多赏了些?”   南之邈道:“陛下且虑不到此等小事上来。”沉吟了半日后方又道:“许是重华宫那位主子。”   南岑遥想了一想,转忧为喜道:“正是呢,太子殿下最是倜傥不羁,跳脱有趣的。这很像他的手笔。何况殿下寿诞在即,届时天庭必然大排筵宴,封赏四海,如此相较,今日的这些统统就不够看了……”   这里南之邈正要说话,苏幕从外面喘吁吁地赶进来,一手高高托着什么物什,另一手指着道:“快,快,尊主,有要紧的密信。”   南之邈父子都随之紧猝起来,忙接了信展开来看时,只见起首第一行写道是:   “你这杂胡子小老头儿,多早晚神不知鬼不晓地替本宫捡了个妹妹……”   作者有话说:   偶像李大嘴说过,你跟他作对就是跟我作对,跟我作对就是跟我姑父作对,跟我姑父作对,就是跟朝廷作对。跟朝廷作对你敢吗??低调低调…… 呃……(绑护膝ing),(跪)周四见! 第69章   南之邈一览之下,大惑不解,忙瞠目结舌往下细看。脸色却越来越骇异。南岑遥也顾不得长幼尊卑,凑在他父亲身边一起阅毕了信。   落款处并无名号,但他父子都知道是谁。   南岑遥脸已白了。南之邈却立刻回转精神,问着他道:“太子殿下这信中所述可果真么?”   南岑遥半晌不答,南之邈锤了他一拳,他才“啊——”一声,又只管看着他父亲发怔。   苏幕不敢僭越,因此并不知所系何事。但见南之邈读信时那一段惊惶情态,便知一定是大事,并且是极其不妙的大事。忙也推着南岑遥道:“少主,你倒是说句话呀!”   南岑遥好歹定了定神,方说道:“确实有这么一号人,在凡间时遇到的,跟了我们一路……”   南之邈严厉道:“你细细说来,不得遗漏!”   南岑遥此时也没了主意,只以他父亲为主心骨儿,便将凡间所经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   南之邈听毕,将双目眯了眯道:“了不得,他竟瞒的一字不透!”   南岑遥忙道:“虽是壑殊先发现了,但一定也不十分笃定,否则他必不瞒我。”   南之邈朝他一甩袖子,冷笑道:“岑儿,你当真糊涂!”说毕,起身就往外走。   南岑遥一时警醒过来,忙拦住道:“父亲去哪儿?”   南之邈看他一眼,冷声道:“自然是东华宫,本尊倒要问问他,安的是什么主意!”   南岑遥虽也心煎如油,却想到方才南壑殊走时的神色,料定他此时必定同着木惜迟在一处。若他父亲此时雷嗔电怒地去了,不论撞见什么,必要令木惜迟受惊,使南壑殊生恨。于是抵死阻拦。   “现下年节中,今日又是正日子。一天喜气盈盈的,父亲纵有气忿,也好歹忍耐。再者,此刻天晚了,父亲这一去,下人们吵嚷得合府皆知,又正值无数宾客在府内,倒教人家初次来就撞见咱们宅反家乱的,不成个体统,也于我无念境声誉有亏。何如明日一早,孩儿携了壑殊来给父亲贺岁,也正好令他同父亲解释分明。”   南之邈听毕,这才罢了,唯有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南岑遥不敢就走,一路跟随,直待亲自服侍南之邈歇下,这才离开。   且说南壑殊回至东华宫,左右不见人,便走来自己屋里。只见三只描漆锦匣陈设在桌上。将第一只打开,原来是一方墨玉冻砚台,浑厚敦实,别无装饰,系苔痕的调性。打开第二只锦匣,里面是一排珊瑚笔架,并一个雨过天青瓷的双口笔洗。那珊瑚鲜翠欲滴,笔洗瓷润如玉,显是花影的风致派头。   末一个匣子,最是小小巧巧的。南壑殊先托在掌心,细细摩挲了一阵,这才打开。看时,是一副素色宫绦,丝丝绕绕地摆在当心,尾端坠着一枚水沉香,雕刻着一对双 飞大雁,油润厚密,光泽喜人。   下面垫着一张纸,写着:“小的恭请公子万福金安。日前弄坏了公子的一件东西,这个小玩意儿权当赔礼。本该当面奉送,再给公子磕一百个响头,赔一万次罪。可今夜是放河灯的时节,小的有一盏河灯要供奉娘亲。在屋里等不来公子,又恐误了时辰,因此不能面见,求公子恕罪,回来一并磕头。奴木惜迟恭肃谨拜。”   南壑殊嘴角勾一勾,自语道:“个刁钻鬼精灵。逞得你拿赔礼充节礼,又赖我误了你的时辰。”   说毕,转身走至院中。除夕钟声已过,飞电总算刑满释放。此时院中阒无一人,唯有风声飒飒。   南壑殊立在中心,衣裾随风狂舞,腰间一枚水沉香却缠绵紧贴着,在一袭白衣素饰的映衬下,格外瞩目。   原来太乙山脚下有一条河,离凡界尚有一段距离,平日杳无人烟。此时却晶华璀璨,细看之下,竟是有无数的河灯在水面上,荡荡悠悠直往远方去了。   这里苏哲才放出去一盏河灯,一瞥眼,瞅见了木惜迟正在两三人之外,也正用灵力点灯。便凑过去道:“这条河是往幽冥界去的,凡人死后自去投胎,或可再世为人。而仙家殇故,便魂归天地,无处寻觅了。譬如我外祖母,她是凡人,如今已几世轮回。说起来,我为她点河灯,除了寄托哀思,也实指望能替她添些福佑,保佑她在人间的每一世都顺遂平安。”   一时瞅瞅那河灯,又说道,“木头,我猜你这盏灯是为你娘亲点的罢?只是这灯上也没有名字,你痴心可怜,倒别太隐藏着了。该是将她老人家的名字写出来才是。”   木惜迟闻得此言,又是斯时斯景,也就忘了同苏哲置气,不由伤情道:“我并不知晓娘亲的名姓,点一盏河灯,不过心里知道罢了。”   苏哲素知木惜迟强过自己百倍,虽是同辈,但歇不歇见他肯露出些与平日性子不符的智谋独见来,心里常十分艳羡。   如今又听他说起娘亲,就这样自伤起来,倒像个小娃娃一般可怜见的。   可也算抓住了木惜迟有这一处罩门。往后就不再觉得他是个滚圆的茶壶没个把手了。这么一想便心里对他最后一丝芥蒂也荡然无存。赶上去热着眼眶子喊道:“没了娘也不怕什么,今后你就多了我这么一个亲哥哥!”   次后苏哲又倾心吐胆,多说些家常不遂心之事来给木惜迟开解。那意思,凭是亲爹亲娘,一家子亲骨肉,也有好些不尽如人意之处。   木惜迟听着明白,心下便感激,遂将先前一概怨怼也就丢开。   东方天色将晓,河边众人方即散去,木惜迟同着苏哲亦便往回走。远远眺了一眼,脚步又刹住。原来自己那盏河灯竟远离队,兀自摇摇晃晃往另一边去了。   木惜迟忙赶着追,一时追上,急着施术将其召回。不意那河灯不肯听令,坚决抵抗着水流,另辟蹊径。木惜迟急得在岸上跌足,正要亲身下水去将它捞回。就见又跑来一盏灯,直直往自己这盏靠过来。   只见那河灯来至近处,便慢下来,不似先前那般急忙。悠悠围着木惜迟这盏打转。   一时遇到湍流,木惜迟这盏灯咕咚一声往下游沉去,那盏追来的河灯便追也赶似的往前头去,好歹叫它赶上了,又快快慢慢,依依偎偎,始终不离左右。   是时,河边人已走了大半,下剩的看见这奇景,都回转来凑趣儿。   忽听一人大叫道:“嗐呀,那是二公子的河灯!”   作者有话说:   哦豁,手滑提前了…… 第70章   忽听一人大叫道:“嗐呀,那是二公子的河灯!”   另有一人问着他道:“怎见得就是二公子的?”   那人答道:“你没见那灯上的火焰纯白,耀如日光。相传南明离火无物不焚,燃到极致时,正是纯白!”   “呀,二公子竟也在我们队里么?他在哪儿?有谁看见了……”   “……”   木惜迟听了这话,再看看那一对河灯,真如两个人一般,缠缠绵绵,打打闹闹,就这么逆着水流,舍众而去。一时心里甜上来,一时又成倍地心酸起来。恍恍惚惚,不知所以。便怔怔立在河边,迎风洒泪。   彼时所有的河灯都已飘远,人也就散尽。苏哲视其光景,不好就劝。只得陪着站了会子。   忽然木惜迟转过身,拔足狂奔起来。苏哲一个猛不防,只管随后苦追。可只慢了一步,便死活追不上了。   这里木惜迟一径飞奔回东华宫,直往南壑殊书房赶去,心头似有千言万语,一定要说与他知道。   刚一脚踏进门槛内,木惜迟险些一个踉跄栽倒。   只见南之邈在主位上端坐着。   忙就站好见礼。南之邈不置一辞,只一味盯着木惜迟看。木惜迟心中忐忑,只得讪讪地陪笑,与他汲水烹茶。   “过来。”南之邈开口。   木惜迟便往近处蹭了蹭。   “怕我么?”南之邈道。   木惜迟忙跪下道:“尊主威仪棣棣,奴才长怀敬畏之心。”   “过来坐下。”南之邈又道。   木惜迟垂了头,“奴才不敢。”   半晌南之邈和蔼笑道:“有什么不敢,你就挨着本尊坐下。”   木惜迟只得告了罪,搬个小杌子,在南之邈脚边坐了。   南之邈便直直拿眼睛觑着木惜迟上下打量,木惜迟虽低着头看不到,心里却明知道的,只是奇怪,不敢作声。   足足过了两三句话的工夫,南之邈笑道:“你这身衣裳是壑儿的罢?”   木惜迟颔首道:“禀尊主,是。”   南之邈道:“为什么穿着他的衣裳?”   木惜迟不便与外人多言,只说自己的衣裳少,搁不住穿,公子便赏了些给他。   南之邈又道:“你里面可穿着身浅绛的内衫?”   木惜迟见问的奇怪,便摇头说不曾穿。   南之邈道:“撒谎。本尊已分明看见了。”   说着伸手到木惜迟衽口,往外翻扯揭开,拇指伸进去摩挲一圈。   木惜迟心中异样,却也不敢对南之邈不恭,姑且咬牙忍耐着。   半晌,南之邈眯着眼睛道:“本尊看错了。”   前一晚祠堂内,南之邈遥遥望见木惜迟,心下便起疑。方才自木惜迟一进门,南之邈观察了半日,见他神色一如往常,并无异样。   南之邈疑惑,难道他已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了。   虑及那件事,南之邈原也十分后悔,直恨自己行得过急了些,未免失于鲁莽。若假以时日,恩威并施,不怕他不从。   眼下南之邈仍是不信木惜迟已忘了,乃至又轻薄狎昵,以试探确凿。又见他只是隐忍害怕,全不似当晚拼死反抗,心内这才笃定,木惜迟确已忘了。   至于究竟是惊惧已极,乃至创伤遗忘,还是被人施了什么术法,导致被迫遗忘。就不得而知了。   南之邈思忖的工夫,木惜迟已理整好了衣裳,起身添茶。南之邈笑着将茶盏递给他,趁他来接时,便拿手掌覆在他手背上。   木惜迟不由得一抖,南之邈便猛一撒手。茶盏应声而落,哗啦啦摔个粉碎。   木惜迟唬得小脸儿煞白,忙蹲身去拾掇。门外忽来一声断喝:“谁许你进门来!”   南之邈同木惜迟皆是一惊,都往外看时,只见南壑殊阴云密布着一张脸向里快步走来。   木惜迟闹不准他这一声是对谁,只怔怔地看着他走近。   “跪下!”   这一声是对自己。   木惜迟心腔猛颤,忙跪下。   正是委屈,又不明所以。   南壑殊厉声道:“一向只准你在外头,谁许你进来撒野!你这刁奴,还不快……”   话犹未完,南之邈出声阻止道:“壑儿,他不过是个小孩子,能可不必深责。再者,是为父命他看茶,他只是奉命行事。”   南壑殊定了定神,向南之邈躬身道:“父亲有所不知,这个奴才很蠢,我恐他脏了我的地,只命他在院内莳花弄草,从不许他进屋来。父亲要吃茶,我只命花影来伺候。”说毕,便唤了花影进来。   “你如今越发大胆了。尊主在此,你不说进来伺候,又去哪里躲懒?”   花影听见南壑殊语气不善,已料着不妥,忙急急赶了来。看见南之邈在内,便也纳闷儿,忙道:“这是没有的事,属下并不知尊主驾临。”   南之邈皱眉道:“壑儿,何必如此。训诫属下哪一时训诫不得,何以此刻大张旗鼓的动气。”又看着木惜迟道:“这孩子并没有什么不是,平白遭你一通申饬,只怕也吓坏了。”说着动手欲向木惜迟身上去。   南壑殊便一把拽了木惜迟起身,问着他道:“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快出去!”说着将他往外一搡。   花影眼疾手快,忙一揽一扶,堪堪替木惜迟稳住。   一颗水珠“啪嗒”滴在手上,花影抬眼一瞧,木惜迟面带泪痕,已将嘴唇都白了。   花影正要说话,木惜迟倏地一挣,飞跑了出去。   花影里外两头儿看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终究不放心木惜迟,还是追出门去。   这里南壑殊望着木惜迟跑出去的背影,睫羽抖了抖,转过身来,一派清正宁和,“劳动父亲尊驾,不知有何要事叮嘱?”   南之邈听见问,遂将前事丢开,说了原委,又问南壑殊道:“你果真笃定么?”   南壑殊道:“孩儿并不笃定,只是彼时初见,看出她根骨非凡。恰巧孩儿又知晓天族万余年前一段公案,陛下因此有亲生骨肉遗落人间。便私自揣测了,拜托给了叶掌门。叶重阳乃方外之士,于此间没有瓜葛瞻顾,此事交由他甚妥。孩儿也未曾一口说定,只劳烦他带了面见陛下,由陛下自断是否。也再三嘱咐切勿提及孩儿与无念境诸人,岂料他还是吵嚷了出来。”   南之邈听毕,沉吟了半晌方道:“也倒罢了,只是天家血统,万万不得有半分失错。否则我无念境逢灭顶之祸矣。”   正说着话,南岑遥一头闯进来,见到他父亲,先是一怔,半日后方想起,忙规矩站住行礼。   南岑遥陪笑道:“父亲,怎么亲自启动大驾?今儿这日子,孩儿自会携同二弟前去父亲宫中贺拜。”说毕,垂头侍立在一侧,眼睛却不住向左右张望。   南之邈一见便来了气,“你做贼似的乱看些什么!你在你自己宫里待得不自在,又跑出来!”   再一看南壑殊,风华卓著,人物灵秀,实为南岑遥所不能及。更添了气闷,也没心思说话,沉着脸自去了。   这里南岑遥无故被一阵数落,也不觉怎样,待南之邈走后,忙着与南壑殊问长问短,一时又心系着木惜迟。生恐他父亲贼心不死,又做出些没脸面、伤体统的事来。   南壑殊也不多言,直说无妨。南岑遥这才放了心。   一时又说起太子的密信,南壑殊便又将先前同南之邈说的话再说了一遍。南岑遥不禁啧啧称奇,“真是再没有的事都遇上了,可正是佛经上说的‘机缘难定’了。”   南壑殊颔首笑道:“大哥也看上佛经了。”   南岑遥羞赧一笑,道:“还不是花影小爷叱我不学无术,又时常肯温柔劝谏,又叫我如何呢?”   ……   兄弟两个凭窗闲话一回,南岑遥也便去了。   且说木惜迟跑了出来,花影在其后追赶,只见他进了西竹林,细瘦的身子一晃,就再看不见了。   木惜迟一路跑到竹林后的悬索桥前,只觉眼冒金星,神亏力乏,难以支持。便扶着桥边的索塔慢慢蹲下,期期艾艾哭将起来。 第71章   正哭得心肝破碎,忽而听见一人打哈欠。木惜迟唬了一跳,忙站起来四处张望,并不见有人。   那索塔轰轰两声,忽的活了过来。   “谁在这里哭哭啼啼,扰了我静修?”   木惜迟脸上犹有泪痕,“前……前辈……”   那索塔上的铁疙瘩长出眼睛鼻子嘴,将木惜迟一瞅,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牛儿啊。”   木惜迟见被说出旧日的糗事,便讪讪地要作辞。那索塔叫住他道:“你是遭爹锤了,还是被娘打了?”   木惜迟道:“都不是。”   索塔道:“再不然就是南府规矩大,你嫌拘着了。听老朽一句,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凭什么不了的事,且忍耐几年也就完了。许多如你一般的弟子都是这样过来的。”   木惜迟道:“忍耐几年?几年后呢?”   索塔道:“几年后就‘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了呗。还能天长日久地在这牢坑里待着哩!”过了一会儿,索塔又说道:“不是你真的‘爹死娘嫁人’了罢?怎么这个时节你没同着父母兄弟家去呢?”   木惜迟道:“这里是我家,我还去哪里呢。”   那索塔嗐声道:“这哪里是你的家!这里可不是谁的家。这儿是牢坑,咱们所有人都是在这监牢里哩!”   木惜迟见说话越发无礼起来,便不愿同他啰嗦。正欲转身就走。   老索塔忽然大叫道:“小公子,你如今是为躲雨跳进了河里。自己还不知道呐!”   彼时木惜迟跑出了林子,竟不知所往。一路上碰见整装启程的弟子同着家眷们。又有侍者帮着料理妥当,并将主人家的回礼送上。   那些眷属们谦让一回,方喜得高声道:“谢过尊主、少主、二公子。”又说些“沾恩被泽”等语,才敢接了回礼。   真是一团美满得意,满目欣然鼎沸。   木惜迟恍恍惚惚经过他们身边,一路悠悠荡荡,无意间来到了苏哲的住处。苏哲并不在屋内,木惜迟便呆呆站住等。   一时苏哲回来,见他在这里,忙拉了他进屋去。   “木头,这里竟有一件了不得的稀罕事,可告诉不得你呢!任谁听了,都一定不信!”   木惜迟却倚在榻上,呆呆地只管出神。   苏哲兴头不减,道:“木头,你猜怎么着,春分时,咱们要上天庭去赴宴呐!”   木惜迟:“……”   苏哲:“你猜还怎么着。   木惜迟:“……”   苏哲:“天帝他老人家找到了失散已久的闺女!”   木惜迟看着他道:“这与我什么相干?”   苏哲摇头晃脑地道:“你再再再猜又怎么着了!”   木惜迟:“还能怎么着。”   “那个小白,你记得罢?”苏哲激动得声嘶力竭,“她就是天帝失散的女儿!如今天族的大公主!原来她压根不是什么蛇精,竟是真龙哩!”   木惜迟这一惊不小,整个儿人从榻上弹起,难以置信地盯着苏哲。   苏哲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件事够了不得的罢。”   如若说木惜迟先前的心里是冰冰凉凉,此刻的心上便恰似给千军万马奔踏而过,来不及感受,就已经一片麻木了。   木惜迟:“这……果真么?”   苏哲:“怎么不真!今岁天界送了好些礼物,就为了感谢二公子替陛下寻回这沧海遗珠,连我们所有人都沾带了。原本是叶掌门受二公子之托送小白上的天庭,陛下认下女儿后,当即给封了官。哪晓得这叶掌门牛心古怪的,居然不受。还嚷说这都是二公子造的(业),与他无干。听听这话,有多不识好歹。幸而天帝陛下重获爱女,正是喜庆非常,不与他计较不说,更死活按着头给封了个医官的职名儿。他如今是天界在籍的医官了。”   半晌木惜迟喃喃道:“怪道给这人去了信也不回,原来忙着这等好事。”   苏哲道:“谁又说不是呢,真是想也想不到的好事!嗳木头,天族的那些个恩恩怨怨你还不知道罢,想不想我说给你听?”   木惜迟怔怔地不说话。苏哲早已耐不住,自顾自说起来。   “你晓得目今咱们这位天帝陛下,统共有过两任天后。第一任天后出身高贵,性子更是雷霆电雹,眼里容不下沙子。当时天帝陛下只好有一位天妃,还是天后从前的侍女。天帝天后成婚后不久,便诞下了一位小殿下,天帝喜乐非常,便封了这位嫡长子作太子,也即如今天族的太子琼旲。”   苏哲激动得满面红光,咽了咽口水接着道:“而那位天妃娘娘摄于天后威厉,不敢同陛下十分狎昵,乃至有了身孕亦不敢令其知晓。后来孩子生下来是位公主,虽于帝位无争,怎奈已隐瞒了有孕一事,岂可平白添出一位公主!便狠心交予一位道人带去了人间。只说死生不复相见的。哪知天后自其家族血脉里带着一种毒,一时发作了,药石惘医,忽有一日便薨了。那天妃娘娘也便擢为继后,这才敢向天帝陛下坦白曾有一女,如此这般。陛下听了,心痛难当,亦不忍深责,遂命人暗暗访查公主下落,奈何全无消息。   “继天后原是大福之人,同着陛下一连诞育七位殿下。可欣喜之余,也不免遗憾。因一直惦念失踪的大公主,正想再添一位公主,偏不遂愿。天长日久而来,继天后终因愁恨自怨,忧思难解,于上个元年跳入无恨海,薨逝了。陛下寻女不着,又失爱妻,痛心之余,便再无意续弦,乃至现今,天族的后位仍是空悬着。”   苏哲说毕,长长地喘口气,有些得意地瞅着木惜迟。“这天家秘辛,听着还过瘾罢?我叔父告诉我时,我都听呆了!”一时摇摇头又接着道:“谁能料得,过了这么久,当年失落的公主殿下竟教咱们给碰上,以至又还君明珠。真是天缘奏合,罕之又罕。须知再厉害的话本儿也编不出这样的桥段来。”   木惜迟听完只是怔怔的。   原来小白出身高贵。   实则在木惜迟心里,旁人的高低贵贱与他甚无干系。皆是因着南壑殊——虽然木惜迟自己不愿承认。   正因小白出身高贵,连带着她对南壑殊那赤,裸的爱意也无比的高贵起来。原本混迹草莽的小蛇,摇身一变成了天界尊贵无伦的大公主,这一层身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想要如意郎君,岂非更加手到擒来!   木惜迟一颗心登时如乱麻一般,又是艳羡别人,又是伤心自己。仿佛所拥有的一切顷刻间都被夺走。   怔怔呆了半晌,只觉万念俱灰,无有希冀,如今唯求这小白是个憨情浪性的,过了这些日子,若能忘了南壑殊,另觅他人也倒罢了。   略定了定心神,木惜迟方缓缓道:“照你说的,继天后诞下小白,是在先天后薨逝前,那么以此推算,小白的寿数已至少一万岁,怎我见她时却仍然懵懂无知,宛如少女?”   苏哲道:“懵懂无知很好解释嘛,你想啊,她在人间浪迹了这么些年,身边无兄长无父母,无人教导,鸿蒙未开。又成日价同那些粗野无知的精怪混迹一处,能懂事才怪了。为什么宛如少女就更易解释啦,天族人常说寿与天齐,你没见太子殿下琼旲,算来也近七万岁了,还是英俊倜傥的青年公子样貌。”   木惜迟道:“既这么说来,我竟无一处可同她相比。”   苏哲道:“你又为什么要同她相比呢?”   木惜迟便不说话了。一时回至自己房中,终日不出门来,也不与南壑殊亲近,乃至面也不见。   时常花影来探望,不过说些闲话,无甚关切之事。   有时木惜迟在院中喂雀儿,南壑殊看到了,呼唤他倒茶。木惜迟也不进屋,远远将茶盘搁在门槛子上就走了。   一日,东华宫来了一位客人,说是天族使者。南壑殊特特叫了他进来伺候。木惜迟躲不过,只得听话。走来只端了一盏茶,重重笃在那客人面前桌上,转身去了。   那人纳罕道:“这便是你屋里的侍童?脾气这样大,竟不像仆役,倒似半个主子。”   南壑殊笑道:“他年纪小,因为没睡足觉所以闹脾气。请见谅。”   作者有话说:   主角两个会甜很久很久,期间暂没有公主什么事儿。总体上,公主是重要角色之一,但某种程度上又很次要,不会占篇幅,也不会撒狗血,放心放心! 第72章   那人忙笑说:“这是说哪里话。二公子手里调教出的人自是不错的。我看他衣饰品貌与二公子竟有几分相像,方才他出门去,那背影不仔细瞧,还真如二公子孪生弟兄一般。不知他是哪位名门之后?”   南壑殊闻言便笑了两声,向门外道:“小木头,进来给你家公子也上一盏茶,难道我就不口渴么?”   “小木头……”那客人喃喃自说道,“有趣有趣,甚是有趣啊。”   这里木惜迟听见南壑殊唤自己“小木头”,可真是百年难遇的奇事,便果真端茶进来,看看他可中邪了不曾。   木惜迟一面看着南壑殊,一面将茶放下。见南壑殊也只管看着他,便不自在,转身要走。   南壑殊却一把抓住他手。   木惜迟吓呆了,要知道南壑殊最重体面,尤其在外人面前绝不肯有半分失礼逾越之举。   今儿是怎么了,怎的如此孟浪了。   木惜迟急着甩脱南壑殊,红着脸道:“嗳呀,快撒手呀,捏疼了呀!”   死活抽开手,忙跑出去了。   那客人看见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只得干咳一声,又拿笑来遮掩。   这里木惜迟跑到门口,迎面撞上花影。对方脸上五色缤纷的,“你们……这……”   不用提,方才那一幕,已又多一个人看见了。   木惜迟又羞又气,忿忿然来至茶室,将家伙一摔。   这人很不地道!干什么就动手动脚了!还跟着他哥学什么“小木头”,没人家那个口吻就跟着乱学了!非但一点不俏皮,反更像使唤伙计了。   而且将人家骨头都捏碎了啦!   等将那客送走了,苔痕便进来问:“主上,这是谁?”   南壑殊还没说话,花影先抢着道:“他是太子的随扈,叫什么伯阳子的。”   苔痕“喔”一声道:“主上还与太子殿下有旧?”   南壑殊把玩着茶盏道:“从未得见。”   苔痕疑惑道:“那为什么又忽喇巴遣个人来说话呢?”   花影便不耐道:“苔痕又在犯傻了,多早晚能伶俐些,什么也不懂,偏问长问短的。”   苔痕赶着道:“就是不懂,才问呐。”   花影摇摇头,“这人背后是太子,太子背后是天帝。不过是天帝陛下的意思,着人来望候咱家主上。一则为谢还珠之恩,二则这也是该当的礼。以往不好露出来的,这下借了这个由头,越过了那一位……”说着指了指启明殿的方向,“……直接同咱们东华宫接驳上了。只怕陛下还有别的意思。”   苔痕忙问:“还有什么意思?”   花影皱皱眉道:“这个连我也不知了……”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忽而一拍巴掌,“呀!别是这么着吧!”   苔痕忙又问:“到底怎么着,快说快说!”   花影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些,便在耳根底下说道:“莫不是陛下看上咱家主上啦?”   苔痕“啊——”的一声惊叫,房顶的瓦片子都碎了几块。“陛……陛下要娶男后么?可……是主上……主上他也必不肯的呀……”   不等他说完,花影飞起一掌,从他后脑狠掂过去,“真亏你怎么敢想!”   苔痕挠挠头,“不是说看上了么……”   花影:“是啊,看上了啊,可谁说一定要讨去做老婆了?就不能做女婿?”   苔痕:“啊?才刚认了女儿,就寻思到这上头来了?”   花影笑道:“从前寻思不着,如今地下蹦出个女儿来了,好些从前想干却挨不着的事,如今还不加了倍的弥补回来!你且看着罢,天帝的兴头还有日子呢!”   苔痕:“那那个什么伯阳子他今日就是来提亲来了?”   花影“嗤”一声道:“当人家同你一般急急脚脚的!别看他单枪匹马而来,又貌似散漫闲侃,实则不然。须知他今日的身份是天族使臣,所言所行关系天族颜面。一句话必得度量个三五遍,否则轻易不能出口。因此,即便天帝确有此意,我料定他也必不会透露半分。可是……”   苔痕才刚听懂一点点,见他说“可是”,忙追问道:“可是什么?”   花影便笑道:“可是咱们主上何等聪明透彻,必定也一早就料到了。所以我方才奇怪,为什么主上刻意当着伯阳子的面同人狎昵呢……”   以苔痕的头脑,已是紧追猛赶,才弄懂一丝丝。花影随后一步大跨越,他就又闹不明白了。   “嗳,咱们别胡猜瞎猜的了,问问主上那人究竟说了什么,不就都清楚了。”苔痕一转身儿,却哪里还有南壑殊的影子。   “咦?主上人呢?”   再一转身儿,一并连花影也不见了。   苔痕呆呆地挠挠头皮,自己咕咕哝哝道:“为什么这些人说话办事我通不懂呢?”   一时传来鹤鸣马嘶之音,又念起飞电腿伤着,不能每日自己觅食,这又到了他的饭点儿,便赶忙打点些草料,自去喂驹子去了。   那日后,木惜迟气犹未平,照旧避着南壑殊,叫伺候也不去。不过等南壑殊出了门,自己到院子中转转罢了。差不多的时候,便又回自己房中发闷。   山中岁月容易,转眼大雪下了好几场。节日里归家团聚的弟子们如倦鸟归巢般又续续回至无念境。眼见得的不如往时欢腾雀跃了。一来离乡思亲,再者,过不久,便是遴试之期。   古往今来,但凡学生听见考试,没有不垂头丧气的。木惜迟更比别个更颓丧一倍去。   因近来同南岑遥混得熟了,又与南壑殊日渐深厚,便好久不将遴试放在心上,就丢生了。偏又此时同前一个搭不上话,同后一个闹了不高兴。登时心虚起来,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得临期抱佛脚。   幸而化凝术的考覈在先,这一门还不甚荒疏,勉强勉强,尚可塞责。而那臻境一门却……   罢了,按理,只要通过一门,便必不在那排名后十的范畴内,也就没有被遣返的风险。   决意已定,木惜迟便痛下苦功,独独攻克化凝一术。   说来奇怪,无论木惜迟如何用尽全力,再怎样厚积薄发、狠厉用功,化凝出来的灵兽总是小牛儿。那样子实在没什么战斗力。   好在木惜迟脑筋灵活,也便让他研究出些别具一格的好办法。他发觉鼓动关元穴那一处猛发力大叫,可聚集短暂起伏的流波,扰乱敌方。而甩动尾巴,亦能有响鞭之效。此二法同使时,若与别个相斗,除遇极其凶猛的灵兽外,也能有一多半胜算了。   故而每到夜晚,木惜迟的房中总不断传来“哞、哞”的小牛叫声。花影斥过几遭儿,苔痕也来看过,连飞电都杵着拐来过一趟。   经过南壑殊房门,见窗纸明灭不休,似有烛火乱舞。再听里面,却是静悄悄的。飞电因不放心,推门进去一瞧,见南壑殊盘膝而坐,紧阖双目,打坐入定。四周烛光映照着他面目微红。   木惜迟房中又一声“哞——”传来,那些灯烛便一齐轰轰然蓬勃起来,直欲往房顶蹿去,险要烧得瓦砾不留。   再一看南壑殊,眉头紧蹙,额角渗汗,嘴唇皲裂。一时飞电忆起在叶重阳别洞锦囊中自己所经所感,也正如此时一般,似烈火焚身,如陷炙海。   想到这里,飞电蓦有所知,登时捂着嘴,瞪着眼,惊得魂飞魄散。要叫人又不敢叫,只得掩好了门,自己回房默默祈告,祈告他冰清玉洁的主人能平顺渡过此劫。   作者有话说:   小木头只是洒洒水,两人有专属爱称。   今天提早更。   老规矩,周四见~爱大家,么么啾(*  ̄3) 第73章   如此日复一日过去,这天便是化凝术的考覈之日。   因不自在,木惜迟一夜通不曾睡。只天将明时,朦胧打了个盹儿。早起听见南壑殊出了门,自己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闷,这才懒懒起床。   少时,走在路上,遇见别的弟子,也大都委委顿顿,满面愁容。一时瞅见苏哲,他与元宝两个搭伴儿而行。一胖一瘦的,哀声叹气不绝。较之去上坟的凡人还更要愁煞。   自来启明殿举办盛事,无有不争先恐后、热闹非凡的。唯独今日,满目低迷,无人鼓兴。   南之邈由殊、岑二子,及一众仆从簇拥着来至大殿。在场的弟子们见了,便忙的行礼。   底下一名弟子小声道:“咦?你瞧今日这场合,二公子竟没穿罩衫。”   另一人道:“果然果然,倒显得二公子身形更修长,更挺拔矫健了。像是随时要与人比试一场似的。”   “你看他腰间的那副宫绦,底下的坠子竟那样鲜亮喜人,似乎是水沉香罢。二公子素习一身净白,从没见有这般明艳的佩饰。”   “你傻么,素日有罩衫遮盖,你自然看不见。唔……这么看来,二公子倒像有意显摆这件宝贝似的。”   “嗐,有嚼这些没要紧的蛆,不如想想过会儿可怎么办罢。”   “嗳呀,我如今满心都是二公子腰间的那坠子,在眼前晃啊荡的。心都浪起了。可别到时化凝出个坠子来……”   “倒好,我就凝出个槌子,看砸不烂你的!”   ……   几个人窃窃私语间,巳时初刻已至,所有弟子终于稀稀拉拉到齐了。   南之邈见如此,便不甚喜乐,命南岑遥先行表率,一则鼓舞士气,二则也有意令其显弄才干。   南岑遥依言施为。须臾,只见一头猎豹凭空乍现,眨眼间冲入人群中,唬得众人惊呼不已,躲避连连。   那猎豹身形壮硕,行动矫捷。时而飞跃众人头顶,时而拿豹尾在地上横扫,便将两三个人扫至半空。   直待耍足了威风,那猎豹低低吼了数声,后腿一蹬,便蹑影追风而去。在场无不兴叹,都一齐赞赏不绝。   教授化凝术的师傅随后出列,先在殿前给南之邈行了礼,回头向弟子们吩咐遴试规则,又带领他们移徙至启明殿前的校场上。那里天高地阔,较之殿中更方便众弟子任意施展,不受约束。   遴试开始,司礼官依名录一一念名字。那头一个被念到名字的弟子,哆哆嗦嗦起身,愁眉苦脸地足站了一顿饭工夫。其余弟子都瞅着他,只将脖子都仰酸了,方忽见那弟子面前化出一条鱼,大家吃一惊,都没准备,眼睁睁看着条鲤鱼在地上挣死扎活。   还是南岑遥命人去打了一盆水,又将鱼捧进盆里。那鲤鱼方返醒过来,摆摆尾巴,吐出一串串水泡。   不多时,又一只苍蝇飞入人丛中,一名弟子颤颤巍巍地起身,抖衣而禀:“这只飞蝇是我化出的……”   这时凭空出现一只狗,转着圈咬尾巴。   苏哲急得大吆小喝,原来这只原地打转的狗儿便是他化凝而出的。   元宝也赶忙趁乱施术。他的灵兽形体最大,就只见瞎懵转圈的狗儿近旁又多出一头大白猪,刚一落地便趴下了,不一会儿,鼾声如雷,竟就睡死过去。   一时又有憨雀儿横冲直撞,尚未同人斗法,便先一头撞在廊柱上,自己晕过去。   一时又蹦出只蟾蜍,鼓着滚圆的大眼,长舌一伸,将方才那只飞蝇黏入腹中。   ……   如此这般,啼笑皆非,举不胜举。   好好一个大校场登时如菜市一般,鸡啼狗叫,雀鸣鼠闹。   木惜迟原先还悬着心,如今看来,自己竟算得上个中翘楚了!不禁大为鼓舞。遂暗暗运功,凝神一逼,一只神气活现的小牛越众而出。   木惜迟手指着苏哲的狗儿,喝命道:“去攻他!”一时又道:“去顶翻那头肥猪!”   那小牛儿却把狗也不理,猪也不睬。直蹦跶着往大殿里去了。只见它一径跑进了启明殿。原来那里已有了一只孔雀,正招摇过市地各处开屏炫技。牛儿不忿,木惜迟亦不屑,便神凝气海,鼓动关元,只听牛儿卖力一声“哞——”。   那孔雀正绽开宽大的五彩羽翅,牛吟的声浪迎面而来,登时便被掀翻在地。   “上去尥他两蹄子!” 木惜迟大声发令。   牛儿却恍若未闻,只管往前去。竟似是它嫌这孔雀挡了路,这才将其撂翻在地。   那孔雀见敌人并未趁势攻来,旋即起身追赶。正要一嘴狠痛啄下,牛儿恰扬起尾巴,旋风一般疯狂甩起来。那孔雀猛不防,给连甩了几个耳光,登时羽毛胡乱落了一地,再不似先前自鸣得意,趾高气扬。   击退了孔雀,木惜迟好整以暇地收势定气。哪知牛儿还继续往前赶,木惜迟自己也不明所以,把它叫也叫不回来。只见牛儿来至南壑殊近前,被侍者拦住。牛儿急得直跺蹄子,对着南壑殊“哞、哞”叫个不住,同时还疯了似的甩尾,近旁无敌可御,那尾巴便如鞭子似的不断抽在自己臀上,“啪啪”作响。   “哞哞”声和“啪啪”声、“吧吧嗒嗒”的跺蹄声,还有小牛儿急急呼喘之声交错不绝,众人皆看傻了,南之邈更将脸都绿了,南岑遥要笑不敢笑,憋得面目紫涨。木惜迟自己则无计可施,又羞又恼,气得在原地跌足。   正无可奈何之际,猛然间一声长啸自大殿上首发出,震得屋瓦齐动。众人先被这一声震碎了肝胆,接着又见一头巨硕无匹的雄狮忽自南壑殊的席位上显现,蓦地跳下,狮口大张,一口便吞了那牛儿。只顷刻间,那雄狮已如流星赶月般一跃而出,眨眼消失无踪。   众人久久愕然,一旦反应过来,便所有目光齐刷刷望着南壑殊,后者额角渗出细汗,面红耳赤,双拳紧握。少顷,忽的一甩长袖,离席而去。   彼时校场上那些灵兽已尽数被收回,弟子们议论纷纷,唯有木惜迟手足无措,呆立当地。   “木头,木头……”   忽有人拉自己袖子,木惜迟回头一看,苏哲正仰着脸向他道:“木头,你本可拔得头筹,为什么作死,去二公子跟前叫嚣?激的二公子也化凝出灵兽来,恨得要咬死你!”   木惜迟:“……”   作者有话说:   后儿晚十点见~ mua~ 第74章   “木头,你本可拔得头筹,为什么作死,去二公子跟前叫嚣?激的二公子也化凝出灵兽来,恨得要咬死你!”   木惜迟:“……”   苏哲:“这下你可落第了。”   木惜迟忙问:“为何?”   苏哲道:“你的灵兽被吃了,因此只能排在最末。”   木惜迟闻言才又慌了,待人散后,乱着去向师傅讨情。   那教化凝术的师傅眼见自己的学生一个二个这样不长进,已是面上无光,忙着向南之邈告罪还来不及,哪还有工夫听人啰嗦。   木惜迟讨情未遂,又足添了一顿数落。失魂落魄回来。好容易鼓足勇气去找南壑殊,花影却说一早出去了就不见人。   木惜迟又央告花影,花影听了原委,不禁失笑:“你预备如何?”   木惜迟道:“你求求二公子,求他将我的灵兽吐出来还给我。我拿去给师傅交差。如若不然,我这一门可就落了第了!”   花影笑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要我说,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木惜迟凉了半截,忙问缘故。   花影因道:“你那点子灵力汇聚的灵兽,既然叫主上一口吞了,那便如溪水汇入了江流,哪里还寻得着?”   木惜迟问:“为什么寻不着?怎样吞,仍怎样吐出来便是。”   花影道:“这么和你说罢。就好比他东海龙王玉宫金殿里,珍珠成山宝石成堆,可偏变不出铜板来。你这几份灵力,正譬如那个铜板子,掉了进去,连个响儿也听不着的,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去呢?”   木惜迟听了,心又灰去大半。   且说南壑殊自启明殿拂袖而去,追着那雄狮的踪迹直到了西竹林。   南壑殊仗剑拦住去路,向那雄狮发令道:“吐出来!”   雄狮摇摇尾巴,作势不理。南壑殊执剑横劈,那雄狮只一味躲,并不畏惧,还在那里咂嘴舔舌的。   南壑殊怒极,一把抓住那雄狮脖颈上的鬃毛,便要掰它狮口。哪知手一触碰鬃毛,便觉胸口一闷。随后那雄狮宛如陷入一股旋涡,直往南壑殊身上撞来。   是时夜幕已临,只听猛的一声狮吼长啸,响遏行云,声震九霄。竹叶纷纷而落。灵禽灵兽满地乱走,四散奔逃。   忽的在它们身后,一头雄狮飞跃而出,反落在它们身前。   只见那雄狮目如寒星,光耀生辉。飞身一纵,直往东华宫的方向去了。   这里木惜迟正在难受,为了自己那“一个铜板”的灵力心疼不已。忽而烛影摇红,再看窗纸上,一个巨硕无比的阴影笼上来,木惜迟登时起了一身白毛汗。哆哆嗦嗦起身,满屋里找防身的家伙。   忽然门闩“咔拉”一声,似断为两截儿,“嗒嗒”掉在地上。木惜迟正欲大喊,门扉却从中打开,一头雄狮倏地跃入,隔着一方小小的、聊胜于无的小茶几与木惜迟对望。   眼见这般巨兽,几乎要将自己的小屋填满,木惜迟反而忘了喊叫,腿不听使唤地软将下来,人便瘫坐在了地上。   那雄狮尾巴一甩,门扉应声阖上。它脚步轻巧,慢慢绕过茶几,来至木惜迟跟前。一双眼睛英气逼人,直看着木惜迟。它这样过来,硕大的身躯却灵动斯文,不曾撞翻了茶盅,也不曾踩坏了椅凳。   木惜迟被它逼入一个角落里,紧咬着下唇,可还是不争气地吓哭出来。雄狮已几乎与他面贴着面,木惜迟闭着眼,一想到自己马上要被嚼得骨头也剩不下,就更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一个温热湿润,粗糙的,略带着倒刺的什么东西轻轻地游过面颊。木惜迟睁眼一看,那雄狮正用舌头舔自己的眼泪。   但觉它眼光融融,似十分温驯有情。   木惜迟心里一动,颤声道:“你……你莫不是公子化凝出的那只大狮子?”   雄狮也不理,自顾自舔木惜迟的脖颈。   木惜迟就着它身上细看,喜道:“你果然就是公子的灵兽。那么你不会伤我的对罢?”   “……”   “那么请你归还我的灵兽。如果是公子在,也会请你还给我的。他这个人最不喜欢欠别人东西了……”说话间,雄狮已将他全身都舐了一遍。   木惜迟不免又心惊起来:“你干什么这么爱舔,人呢?我身上都是汗,咸齁齁的,不好吃的。你别吃……别吃了我罢,设若你吃了我,往后就没有人伺候公子吃茶、更衣了……大节下的,还得赶着替我办丧事呢……”   那雄狮渐渐开始烦躁起来,低吼着启开利齿,轻轻噬捻着,酥疼酥痒的怪异感觉令木惜迟汗毛倒竖。连忙一手拼命拽着自己衣裳,另一手去推它的大毛脸,“别……别……我不要你还我的灵兽了,你快离了我这里……”   谁知花影最是机警,已听到狮吼声,心下起疑,便来至木惜迟房门外,轻唤了一声,并无人应答,遂将窗扉启开一缝,向里看去。这一看了不得,竟有一头雄狮一爪揿在木惜迟身上,而木惜迟的一整条腿俨然已陷在狮口中!   “凶兽纳命来!”   花影断喝一声,冲进屋内,持一柄银光闪烁的短刃下死命斩下。那雄狮虽无防备,却灵动非常,稍为躲闪,便避开刃锋。   花影见木惜迟衫垂带褪,全身上下黏黏嗒嗒,布满涎水,便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他头里,转过身来与雄狮周旋。   那雄狮见花影手持利刃,目露凶光,也丝毫不惧,慢悠悠饶有兴致地来回踱步。狮爪踩在地上,无声无息。   花影警戒地盯着雄狮,并不敢就贸然发动。   终于狮口微张了张,似乎扼叹一声。转身将狮爪在门上一揿一勾。便见它正大光明从正门走了出去,犹如出入自家房门内外一般……   “哪里逃!”   花影见自己被一头畜生给轻视了,不由气得浑身发抖,持刃欲待追出。木惜迟忙从背后抱住他腰,叫道:“花影哥,这只兽儿恐怕是公子……”   花影一个趔趄栽在地上,回头问着他道:“你说什么?!”   木惜迟点点头,“今日公子在启明殿内化凝出的灵兽便是这么大的一头狮子哩。”   花影听了这话,半晌默不作声。   恰在此际,院中有苔痕的声音,道:“主上回来了。”   花影惊疑不定地看一眼木惜迟,忙还刃入鞘,迎了出去。见南壑殊正往里走,故意说道:“主上,小木头被好大一头狮子给吓着了,现在还在屋里昏迷不醒呢。”   南壑殊也不答,径直往前走,花影亦步亦趋跟着,才要再说什么,只听“铮”一声脆响,接着雪花般白光一闪,自己方才使的那柄短刃已被南壑殊携在手里。   “?”   “钝了些,须得炼炼。”   南壑殊丢下这么一句,便进了自己屋内,顺手阖上了门。   花影险些给碰歪鼻子,连忙止步,站在当地愣了一愣,笑着点点头。   苔痕走上来道:“叫门板把你给磕傻了?乐个什么劲?”   花影朝木惜迟的房门努努嘴,“我是笑,这位小爷来了这么些日子,咱们东华宫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苔痕半懂不懂地跟着点头,讷讷道:“可是呢,我总没瞧见热闹……”   花影道:“你哪里是没瞧见,你那是‘闭着眼难见三春景,出水了方见两腿泥’!”说毕拍了拍苔痕肩膀,摇摇头去了。   这次化凝术的考覈,有一多半的人都落了第,尤其以木惜迟最末垫底。其中当然还包括苏哲和元宝。   木惜迟心里已知是这么个结果,便在得知后也没甚好难过的,自己优哉游哉地在东华宫周边园子里转悠。忽然听见似有哭声,便四下一瞧,原来那边花荫底下,苏哲正在哀哀饮泣。   木惜迟走上前问:“你干嘛呢?”   苏哲:“我哭呢,你没看见?”   木惜迟险些没绷住,忍笑道:“我已看见你哭了,我问你干嘛哭呢。”   苏哲道:“化凝术一门,我落了第,这还不够哭一场么!”   木惜迟心里好笑,你这一门落第,实在考覈当日就已经很明显的了,难道你今日才晓得么?真是好个蠢材。因劝他道:“你不必哭了,我也落第了,比你更惨的。你看我不也好好儿的么。”   苏哲抹抹眼泪道:“后日的臻境最难通过的,我如今化凝已然如此了,可见我要被赶出无念境了。”   说到这个,木惜迟心里也便不自在。他自认聪颖灵透,怎的这臻境一术竟全然摸不着头脑。恐怕须寻个高人指点自己一番,方能得些成算。   至晚,木惜迟备了一壶好茶,来敲南壑殊的房门。   南壑殊亲自来开门,接过茶盘,侧身请木惜迟进屋。揶揄道:“今日贵足踏贱地,是何贵干?”   木惜迟不便直说来意,抿抿嘴儿,说道:“日前化凝的考覈落了第,奴才是公子的人,因害公子没脸,特来告罪。”   南壑殊听了这话,默了默,“谁又逞着你满口‘奴才’‘奴才’的?”   木惜迟撅了嘴:“人家可不就是奴才么?又蠢又脏,污了公子这么个洁净人……”   南壑殊道:“谁说这话,就该打嘴。”   木惜迟听如此,反不好再说。心里想着,可不就是你自己提的么,可又怎么打嘴呢?   作者有话说:   后儿见~ 第75章   南壑殊拉了他贴近自己,“来,你想打便打,想撒气便撒气,别存在心里。”   这一句将木惜迟这些日子所有委屈一齐涌上来,忍着泪道:“我这样下等奴才,不敢对驸马爷动手。越性赶了我走,看不见后面的事,我心里也不痛,也不空牵挂一场,也不……”   说到这里,眼睛里已是蓄满了两包儿泪水,说不下去了。先时的来意是什么,已经全丢开了。   南壑殊道:“谁要赶你走,谁令你空牵挂,又谁是驸马爷?”   木惜迟道:“那个小白!我已知道了。你这就要给她作驸马去了!她是天族公主,我是下贱奴才。我也服侍不了你一辈子,横竖我这两门考覈是通不过的,我是要被赶走的,我今时今刻便离了这里,何如!”说着就要走。   南壑殊随之转过身来,“你我当日初遇小白,只因看出她并非凡类,这才恭敬备至,绝非我心有意于她。”   木惜迟回头道:“那你有意于谁?”   这话原是两个人一句赶着一句 ,未经忖度,仓促吐露的。待说了出来,木惜迟自己先就怔了,登时心跳如雷,一双眼期期艾艾望着南壑殊,又想听他说,又怕他说出自己无法承受的话来。见他张口欲答,忙三两步赶上来掩住口,“不必说,与我无干。”   转身推门出来,飞跑至院中,犹感心突突的,直要跳出腔子来。才定了定神,忽又有人贴着背后说话,越性唬了顿好的。   转身一看是南壑殊跟了出来,只听笑道:“此刻天晚了,要离了这里,也等到明日。”   木惜迟鼓着嘴:“你这人走路没声音啊,想唬死谁个啊!唬死了我,我那便宜爹就来要人!他最贪图你家了,定要讹一个官儿当当!”   此刻在院中开阔地方,不如方才在屋内逼仄暧昧,便一番嘲笑打岔将前话混了过去。彼此谁也便不再提。   这时木惜迟才想起当晚的来意,遂软下声气道:“公子若是真心可怜,便指点指点我臻境之术,不然,真的就被赶下山了。”   论起这臻境之术,不过是化实为虚,化念为无的心法。   当日太乙救苦天尊愿力广大,渡生无量,化十方东华长乐净土。天尊誓愿无边,因则净土广阔。   天尊去后,南氏后人虽功德修为不及当日天尊万一,然不忘相承一脉,也欲以净土之净滋养灵台。   而今日南氏族人所称之“净土”并非实指某处,系于识海之中建造一方天地,其境至臻净美,纤尘不染,故谓此术名曰“臻境”。   若遇识海不稳、心魔起势,便退至此“境”栖止,直至灵根稳固,回归正途。系修行之人最后一步退路,灵台最后一抹清明。故也有明机止念一说。   如若不然,倘失了这退守之地,则无论灵力功法如何精进,也犹如航海之船失了避风之港。一旦灵根不稳,便只能殒身于惊涛骇浪之中,万劫不复。   其净土之“境”不求繁复,务求固稳。此为要义所在。或可依照幼时一间安家房舍,亦或可仿效平生曾所至念念难忘的一所世外桃源。   “臻境”的考覈,便是要求弟子自行“盖造”这一方净土,候请考官进入其间,审其内情,度其涵意。更添以催逼诱惑,外力打击。待观其后,净土之“境”能否固稳不灭。   至于“境”中景象,凡世间所有皆可取,只以固稳纯粹为限,洁净豁达为至高求考。   然则无念境历届及门弟子中,却不免有那舍本逐末者,只以考官私自的好恶而论,遂百计千谋探听消息,预先得知了是哪位考官审评自己,便独独依此人爱看的景象布置,爱听的曲目安插。倒也有些许人所造之“境”既非固稳,更无洁净,却以此法侥幸得了“元”。   臻境的考覈结果唯“元”与“省”二者。“元”为过关,“省”则为不过关,归去自省之道理。因有前述之乱象,故此后来便添了条规矩,凡弟子在某位考官处得了“元”,这还并不算过关,须得另一位考官再次进入评审,设若也给了“元”,这才算过关了。   要说这臻境之法,南壑殊倒是时常提点,可木惜迟自己却总不在意用心。   木惜迟道:“我心里从未有过此等至臻至美,纯粹不染之地。我又从何‘盖造’呢?”一时又道:“公子之‘境’可否允我进去一览?我也好习学习学。”   南壑殊摇头道:“我有心请你,只是你不能。”   原来在这上头,也有个功德修为的限定。低位者之“境”,高位者凡获请便可入。而高位者之“境”,低位者便是受允,也是入不得的。   譬如,五方佛之佛界净土,毗卢遮那佛之中央密严佛土,东方不动佛阿閦如来之东方妙西佛土等,都唯有二地菩萨及以上者方可入得。   南壑殊随后授予了些心法口诀,木惜迟只生记硬背住。南壑殊问他如何,他胡乱答说“悟到了,悟到了”,实则却毫无进益。   次日起来,出门见苔痕笨手笨脚地端着茶,颤颤巍巍进了南壑殊的书房。花影却在廊柱下抄着手,满脸不悦地靠门站着。   木惜迟见状,不敢去招惹花影,趁着苔痕出来,忙拦住他问道:“这又有访客来了?”   苔痕笑道:“是啊,叶掌门来了。”   一时南壑殊同着叶重阳出来。花影赶上来道:“主上,已过了上值的时辰了。”   南壑殊“嗯”了一声,便由花影随着,一径往剑室去了。   这里叶重阳已知悉木惜迟的所在,令苔痕不必相送,自己来至木惜迟的屋外,听见里面正吟道:“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叶重阳笑着推门而入,“何曾舍得令你瞻望,本座这不是来了么!”   木惜迟觑一眼他,头扭向一边,尽着不理。   叶重阳于是绕过来,面对着笑道:“便是想念我,也不必学那凡人的酸腐气呀。”   木惜迟这才冷冷道:“叶掌门赶是催我的命来。”   “哟!”叶重阳笑道,“这话太重,我并不敢当。我哪里得罪了你?原来你想的不是我,那可又是谁呢?”说着,从桌上拿了只杯子预备倒茶。   木惜迟一把夺过来,斟了一杯送到自己唇边,发了会儿呆,再一口一口地吃尽。   叶重阳:“嘶……见面就这么别扭。究竟为什么事故?”   木惜迟冷声道:“你来做甚?”   叶重阳已料到如此,因说道:“都是年节里覃玉儿那丫头思亲情切,央我将泥人方捏的那几个泥人儿寻来还她,好摆在屋里,亦可权作亲见了父母家人。”   木惜迟听罢果然忙问道:“那丫头如今怎样?”又说:“东西怕还在苏哲那里,你可拿到了?”   叶重阳道:“劳你惦念,那丫头一切都好,泥人儿我也已问苏哲要着了。”说完,笑着看他,“不同我别扭了?”   木惜迟立刻又冷下脸来,道:“既然人家节里就托你了,你怎好耽误到今日?”   叶重阳叹一声道:“是啊,我日前因为有事,顾不到这里来,才耽延住了。”   木惜迟冷笑道:“是了,说来我尚未恭喜重阳兄,天庭走一遭,闹轰轰加官进爵!”   叶重阳道:“我就知你一定错疑在我身上,实在与我无干,我哪知道天帝老儿还有这丧家败业的一档烂事。当初水济兄托付我,我全不相信,还只当他疯了!”   木惜迟“嗤”一声道:“你不信?你不信就肯应下了!”   叶重阳讪讪的,“我见小白长得标致,原是要养在我的别洞锦囊里,好繁衍后代的,哪知她胃口奇大,无所不食。我这才悔之不迭。待要弃之,我亦实所不忍。但转托他人,岂不又多害一个人。我因见天族素来奢靡,想来富贵已极,只怕还养得起她。兼之又有她身世一说,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她上天庭完事。才方知水济兄竟料的那样准……”   叶重阳打开折扇一顿急扇风,皱着眉道:“你当我愿意同天族来哉的?就那些嘴脸,我瞧见都腻烦死了!”   木惜迟听毕,低了半日头,方喃喃道:“难不成,这都是命定之数……”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两分钟,抱歉抱歉!!   通俗来讲,臻境的本质就是寻求灵魂的避风港。   譬如我搬砖一天回家,唯一的盼头儿就是打开佩佩,看看有哪些小可爱给我评论收藏投喂打赏订阅了~【疯狂暗示】   正经释义:在这个“避风港”里,识主无比强大,无比宁和。剥离了欲望,宁定了心智。是最纯粹干净理性的自己,能快速修正错误,修补自身。 第76章   叶重阳道:“方才你在房中念的那诗又是怎么一回事?莫不是想家了?”   木惜迟道:“我何曾想家,这儿就是我家。”   叶重阳点点头,笑着往那边一望,“那就是想他了。可是这东屋西屋的,走两步过去,难道把你累死了?”   “不是这样说,”木惜迟倒了一盏茶,推到叶重阳面前。   见木惜迟欲言又止,叶重阳不好再打趣,凑近低柔了声气恳切道:“你果然对他生了情?”   木惜迟指尖微颤,过了半日方道:“我自己也闹不清,只是我一想到往后再见不到他,我的心就痛,就舍不得。我如今虽人还在这里,心里却耽不住了……”   叶重阳不解,“何以说往后就见不到了?”   “无处存身,命不由己。”   叶重阳忙问何故。木惜迟因说道:“我现是无念境中及门弟子。这里有则规矩,凡是弟子,必要经过两门功课的考覈,一门过关便可勉强留下。设若两门都不过关,就要被遣返回家乡,永不得再入无念境修习。我如今一门已落了第,下剩的这一门又毫无头绪。若真到了被遣返那一日,我是绝不肯家去的……”   还未及说完,叶重阳便插话:“我还道是多了不得的缘故,原来为这个。事情倒不难,什么小把戏,说来听听,我指点一句半句,你一定就通了。”   木惜迟道:“即便如此,世上无不散之筵席。我横不能一生在这里。总有一日,我是要走的。”   叶重阳笑道:“临到那一日,再操那一日的心。远水难救近火,先帮你搪塞过这一关再说。”   木惜迟听了,不禁心动,悉将臻境凡所有名目内容都告诉给叶重阳知道。后者听了,半晌方说道:“好家伙,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又说:“我可算知道这个寡山淡水的破地方为什么叫无念境,原来都从这上头来。这难道不是欺人自欺,盗钟掩耳的伎俩么!既有这个,为什么不拜入佛门修行呢,管保再没有心魔!”   木惜迟听如此说,便道:“我不明白何以人一生了‘念’,就被说成起了心魔?师傅还总说:‘一念不起,万缘皆寂。’何以必定要止念,何不任它自然而然,蓬蓬勃勃?”   叶重阳拿折扇敲着桌面,“笃笃”有声。“是啊!一个人要么俗的彻彻底底,软红十丈、繁花似锦,你自大大方方去享用。要么尘缘尽断,六根清净,从此皈依我佛。又干什么僧不僧俗不俗的勾当,既恋着红尘,又日夜悬心怕被外物勾去心肠,赶着替自己止念。真真笑死我也!”   木惜迟一壁厢听说,一壁厢只管盯着他瞧。叶重阳会意,笑道:“你这个小东西一定在心想,我这不是骂我自个儿呢么!你是这主意不是?”   木惜迟只不说话。   叶重阳道:“我与他们绝不相同的,我从不懂那装腔作势的臻境,什么明机止念。我知道自己的心,从不约束它。它爱念着谁,便念着谁。”   木惜迟起先见叶重阳肯襄助,勉强燃起了一丝希望,此刻听了这话,恰如一盆冷水浇下,从身到心,都冰凉冰凉的。遂急道:“说了这半日,你倒是立个主意,帮我一帮呐!”   叶重阳蹙着眉想了半日,道:“我虽不懂臻境,但巫族曾有一门密术,同此极为相像。你若能学会,或可混得过去。”说着就挨着耳根低低地教了一番,木惜迟便在心里默默记诵。   叶重阳又道:“这就叫‘一招鲜,吃遍天’,不比他南家的术法简便爽快得多!”   木惜迟记诵完,但觉清晰简明,了然于胸,笑道:“这个术法甚妙,就是不大磊落。”   叶重阳道:“你懂什么,这恰是磊落至极,俗到彻底。闲话别提,你快快试来要紧。”   木惜迟便向叶重阳一揖,道:“这里除你我二人外,再无别个,只好得罪了。”   叶重阳摇着折扇点点头。   过了半日,叶重阳昏昏聩聩的,但觉走入一座金光大亮的殿宇,四下无人,脉脉融光簇拥着他往前,再往前。直到看见一个人端坐于莲座之上。   那人长发曳地,俊美无伦。竟是无量寿佛!   不,却不是无量佛,竟是覃宴升!   叶重阳先是一怔,接着满面泪痕飞奔过去。   “宴升……”   待来至跟前,忽的一道金光降下,将他击倒在地。叶重阳“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脸上却是笑着的。   覃宴升走来,将他揽在怀中,叫着他为他取的名字。   “临渊。”   叶重阳惨然一笑,道:“宴升,与你别后,我心已空了。那日得知你真身乃系无量佛尊,我又是喜又是悲。你又对我说了那样的话,我便知你心里没放下我,更加不知应喜应悲。日后便常是如此,不能自处。旁人看我漫不经心,只当我潇洒浪荡,谁又知我心有千钧,恨不能一死了之。今日死在你怀里,了了我夙愿一桩,我一生完满,再无希图。”   覃宴升待欲说话,却整个人如一阵轻烟散去,连同整座殿宇,顷刻间便消失无踪。   这里叶重阳满脸是泪,却只有木惜迟一人无不担忧地望着他,轻轻唤着他道:“重阳兄,重阳兄,叶掌门……”   叶重阳久久不能回神,半晌仍是怔怔的。一时醒悟过来,看着木惜迟道:“好,好,好,你初次习学,竟能深谙如斯。孺子可教也!”起身又说道:“今日不便再耽,我须得赶回菩提道了。”说着便要走。   木惜迟忙拉了他,赶着问:“好歹告诉我这术法的名字罢。”   叶重阳回头道:“这叫做‘衍梦’。被下蛊之人能在幻境中看见自己所思所愿的一切,且摧之不灭。便是幻出天地日月河山也不难,更不消提那小小一方臻境了,你想它固稳,他便比九霄云殿更加固稳十倍。你愿意它轻浪浮薄,它亦能如你心意。”   木惜迟撒了手,自言自语道:“这样厉害的术法,我竟轻易就学会了。我这便告诉公子去……”   叶重阳一个趔趄,用折扇敲他头道:“才夸你,这又憨了。我教你的可是作弊的法子。依你前述,那臻境是在你的识海中造境,由考官进入审视。而我教你的衍梦术却是在考官脑中种蛊,令其为幻境所惑。因而此二者看似如出一辙,其实大相悖逆。你如何告诉他去!”   木惜迟一惊,“难道要我这般骗他么?”   叶重阳道:“不然你另想主意罢了。我只怕你主意还没有呢,人已被赶出山门外一里地了。”   木惜迟踟蹰不语。叶重阳道:“这样心计儿还成日价想着飞升?”   木惜迟闷闷地道:“又提什么飞升不飞升了,八字儿还没一撇哩!”   叶重阳便哈哈笑道:“岂止是八字儿没一撇,你是这个字没一撇呢……”说着拿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书了个“齉”。   写了半日方写完了这字。木惜迟瞪着实心儿的一个坨儿,小脸都皱出了包子摺,“这么个字还没一撇,我这一世哪还有指望了!”   “所以说,你必须用我这个法子,不然这样初等的考覈你都过不了关,往后你就更加对他望尘莫及了。”说着用手一指。   木惜迟顺着看过去,他指的正是南壑殊书房的方向,登时碰在心坎儿上。方才的踌躇一下子便不复存在了。   遴试这日,木惜迟与苏哲哥俩儿均是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气,连翘杜鹃等植卉被他们笑的春意盎然。铁树都险些给笑开了花。要不是后头坠着个臊眉耷眼实心儿的元宝,都已经飘起来上了南天门了。   作者有话说:   刚念书的小木同学:“我要考清华北大!” 念书多年的小木同学,“我靠,上南翔技校差一分???” 后儿见~ 第77章   一时上下众人聚齐。南之邈示意,南岑遥下令,师傅朝上拜了他父子,便归入督试队列之中。   原来,因着每个弟子都至少须两员督试依次评审过,方可算过关。兼之弟子众多,故而南氏举族之为师者、为长辈耆宿者都统统充为督试官。   又将弟子们依个人居住的轩馆名字,区分出风、露、日、月、云等诸类。督试们随机抽取签条。   南壑殊与另外七人抽到“露”。南岑遥也同着许多人一起抽到了“日”。下剩“风”、“月”、“云”等也都有了。   这里南壑殊起首,对上“露”列中头一个“候雨阁”。   那边以南岑遥为首,率先拣了“射日轩”。   苏哲便出列来。原来这射日轩如今系他占着。待苏哲行过礼,南岑遥便驱出神识,进入苏哲之“境”。   一进去,便身在一间喷香扑鼻的绣房,一方春凳横于其间。南岑遥正纳闷儿,忽听得有人婉转道:“大爷……”   声音甚是耳熟,语调却极陌生。正自心惊,那床帏后转出一人来,看其面貌,竟分明是花影!   只见他一手拈着绢帕,一手挽着团扇,一步一摇地慢慢走近。那身段婀娜流荡,眼波转盼生姿。遍体无遮,唯裹着轻纱,透如烟霞,似有如无。   南岑遥登时五内沸然炙起,一腔滚血直冲上来,不觉间,衣襟前已滴滴答答染了几点鼻血。又见花影迁延顾步,堪比娇花,柔弱难以自持。遂痴痴地上前,挽住酥臂。正要说话,身后又有另一人说道:“大公子好狠的心肠,也理我一理儿……”   南岑遥蓦地转身,竟是叶重阳。   只见他周身衣着装饰同花影相当,眸中更添愁思盈盈,泫然欲泣。南岑遥于是将花影丢在脑后,拉起叶重阳的手握在心口,嘴里道:“重阳,你有甚委屈,说与我听!”   这里叶重阳娇声细气地道:“大公子想煞我了。怎不来同我亲近?”   “嗐!我哪里敢……”说到这里,南岑遥才又想起花影,连忙又转身。却见花影并无恼怒之色,反而哀哀泣道:“奴家被爷的兄弟霸占多年,爷都不来搭救奴家。好狠的一位爷,好冷的一颗心。可奴家该死的爱您……”说着,如丝萝一般缠上身来。   叶重阳便也替南岑遥宽衣,道:“让我二人好好服侍大公子。”说毕,一人宽衣,一人褪靴。   南岑遥身子一倒,坐在了春凳上。只觉柔香萦鼻,软玉挨身,恍恍惚惚,迷迷茫茫。正在难解难分之时,天际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少主,时辰该到了。”   南岑遥听出是家中一位长老,方蓦然想起自己这是在苏哲的臻境之中。登时又羞又愧,遂别了重阳,舍了花影,忙忙抽身而去。   熟料仓皇之中,又撞进一处所在。   顶头碰到了什么东西,忙往后撤去,不料后脑又着了一记。睁眼看时,竟是满屋满室的腊肉,悬挂在房梁上,咸香扑鼻。   南岑遥:……   才刚从脂粉浓香里出来,脑袋乱糟糟,胃中恰似翻江倒海一般。不料在腊肉环伺的臻境里默默坐了半晌,被咸香气味一冲,竟反倒渐渐缓解过来。   待定了心,南岑遥方抽离神识,回归真身。   众弟子忐忑地等着他发话。南岑遥道:“方才是谁。屋里,有许多……腊肉的……”   只见一个滚圆身材的弟子起身,一弹一弹地跑过来跪下,道:“弟子是舞阳阁的元宝。方才那是弟子的臻境。”   南岑遥默了默,咬牙道:“很好!”说毕,向案上走笔书了个“元”字。   元宝一看,喜得不住磕头道:“谢少主,谢少主大恩……”   一旁苏哲见了,瘪着嘴瞅了眼他叔父。苏幕忙上来赔笑道:“少主,射日轩的苏哲是老朽的侄儿,不知他……”   原来这苏幕深知苏哲天资有亏,这次的考覈怕是要遭。怎奈苏幕自己并不是南氏中人,不能参与督试之务,因而特特央了南岑遥格外照顾,又依着那讨好督试的主意,如此这般地教给了苏哲。   又因他明了南家父子的底里,知道南岑遥同着花影与叶重阳有一段纠葛不清的孽缘,那南岑遥长恨不能将他二人一同纳入房中。便设了这么一计,好令南岑遥遂心所愿,聊以慰藉。   而南岑遥因苏幕常肯奉承南之邈,在南之邈跟前颇得脸面,故素昔也倒敬而重之。见他苦苦替侄儿央告到这步田地,亦却情不过,说不得就答应下来。   岂料这老砍头的行止竟三不着两,作弄出这不留体统的事来……   这里南岑遥阴沉着脸面,目如崩星直直将苏幕瞪起。那苏幕心里打鼓,战战兢兢等了半日辰光,方听见南岑遥叹一口气道:“罢了。”便令苏哲近前,也在案上写了个“元”,命他领去。   苏哲自是扣头不迭。   那边一个白胡子的族中长老笑道:“既然二位小公子均得了少主的‘元’,老朽也便托大,入境一探,方显公允。”   南岑遥忙上前敬了一盏茶,一面又给那长老递眼色。后者系南氏旁支,与南之邈一辈的老人,本依傍着南之邈父子存身。见南岑遥如此,心下会意,便假模假式,一通含混过去,也都给了“元”。其实并未入境。   这里南壑殊才刚从一个弟子的臻境里出来,冷着脸给了个“省”。礼官便唱喏道:“候雨阁,省。”   几个“露”列的弟子便在底下窃窃私语道:“真不走运,怎么偏偏落在二公子手里。他是有名的严苛,又不留情面。候雨阁那位同侪平日修习勤勉,已是出于你我之上,却头一个便折了戟……”   “是啊,依二公子这样的标准,只怕一个挨一个的都给了‘省’。所有抽到‘露’的长老们也用不着再行审定,我们都直接死在二公子一人手里了……”   “……”   就在众人嘁嘁喳喳之际,南壑殊又一次明快简断地给出了一个“省”。底下弟子一片哀鸿之音。   木惜迟因占着兆思居这一处,自来又有“思如泉涌”、“才思流觞”等语,遂将思与露同源,皆属水系。故此木惜迟便分在了南壑殊这一列。   旁人在咕唧的时候,木惜迟不断记诵叶重阳所教授的法诀。眼见南壑殊以惊人的果断决绝毙掉了七八个人,自己紧前头一个弟子已领到了‘省’,哭丧着脸回来跪好,木惜迟立马起身,走至南壑殊跟前。先行了一礼,又往近处迈了一步,说道:“花影是怎么服侍公子的,这蹀躞都扭了。”说着便上手替南壑殊整理。手一边理着,眼睛却深深注视着南壑殊。口里念念有词。   这里南壑殊但觉眼光黏着,恋恋难舍。只须臾间,心内一片空滞,茫茫然不知所往。   少顷,身处一间小巧的卧房内,榻前有一人正背对着他叠被铺床。南壑殊怔了怔,心想,这是谁家。我何以闯入。待要离开,却又不舍。竟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榻前那人浑然不觉,只管忙碌着。南壑殊便想拍拍他肩膀,手才刚要碰到,又迟疑着收回。遂来至另一侧,想要看清楚此人的面貌。谁知那人又赶巧扭过头去,口里却哼唱着一支小曲儿: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萧……”   唱到这里,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南壑殊躲闪不及,只忙得拿袖子遮脸。那人却不惊,也不嚷,反而柔声道:“这又是什么怪毛病儿,好好的,遮什么?”说着,上来搬南壑殊的手。   那人力气分明极小,南壑殊却丝毫拗不过,双手被对方合在掌心。自己忍愧看去。   木惜迟竟就站在对面。   只听他说道:“明哥,烛花已爆了又爆,夜深了,咱们睡下罢。”   南壑殊茫然地看过去,“什么……”   “蜡烛呀。”木惜迟给他转了个面儿,佯嗔道,“不是会听音辨向么?烛火哔剥可听见了?那里不能去,蜡烛不能碰!前儿燎了手,我都闻见焦糊味儿了!再有一次,就该打手心儿了!”   见南壑殊呆呆的不答,木惜迟两手握着他的脸,“我说话呢,你究竟听见了不曾?”   南壑殊便点头。“你唱的曲儿……”   木惜迟扶着他坐下,道:“怎么,又听腻了?真难伺候。”嘴上这样说,口声儿却是笑着的。   一时又说道:“怎么又睁眼了?横竖看不见,不过白白累着。还不快闭上养养神。回头又该嚷眼睛作烧。”   南壑殊待要说什么,只是喉间酸堵,抿了抿嘴,低下头去。木惜迟见状,起身至茶几旁倒了碗水回来。南壑殊伸手去接,木惜迟却直送到他唇边。一手垫在后脑,一手就喂他吃了。   吃毕了茶,木惜迟顺手抹去南壑殊唇边的水渍,接着替他宽衣褪履,次后熄了灯,二人睡下。   一片黑暗里,南壑殊眼瞳闪烁,“晚儿……”   枕边人便回过头来道:“不行哦,昨儿夜里才好过的,你身子弱,不可贪多。别同那馋嘴的猫儿似的,总也没够儿。”   作者有话说:   叶掌门:“要脱颖而出才能在南家做弟子,才可以西位出道。” 小木:“不是以北为尊吗?” “是啊,所以你只能西位出道。” 给大家拜年啦!!!大家今天吃了几个饺子?? 第78章   “这是我在凡间时,同木晚舟住的屋子。彼时目盲,未曾亲睹,因而起初才认不出。”南壑殊这么想,“而我又是谁,我是南明么?我若是南明,为何眼睛又能看见?若我不是,为何他叫我作明哥。”   南壑殊但觉心里似明似眛,难以抓寻。却又不由自主地眷恋着。   “为什么他那么说,昨日夜里怎么了?”   南壑殊千载稀逢地疑惑起来,并十分难得地不知如何措辞,半晌才在黑暗里有些难为情地道:“昨夜我们……我们怎么了?”   木惜迟转过身来,睁着莹莹的大眼望着南壑殊。云消雾散,月光透出来。   木惜迟涨红了脸,咬牙道:“明哥,你坏透了!”说着,柔柔一记绵拳捣在南壑殊心窝。   南壑殊脸早也红了,问着他道:“昨夜,我们行,房了,是么?”   木惜迟啐道:“呸!亏是个读书人!饶做了那事,还来问人家……”   南壑殊仍是不依不饶:“我们当真行过房?”   木惜迟嘴角向下一压,眼中泪珠儿转来转去,“明哥,你干什么欺负我?”   南壑殊心里一乱,混沌感又成倍地袭来。月华重新被浓云遮盖,四下又陷入一片黑暗。   身畔窸窸窣窣,隐约有低低的抽泣之声。南壑殊更慌了,笨拙地道:“别哭,我与你赔不是罢。”   半晌,枕畔人直往怀里钻来。南壑殊忙展臂抱住。   这一抱,手里的触感登时让他头皮发麻。   竟似一方光溜溜的暖玉!南壑殊呼吸一滞,正要开口说话,唇舌却被缠绵住。   浓夜中情,潮汹涌,由不得他有一丝清明。南壑殊拼尽全部意志推开怀里人,将自己身上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那日……那日我自蛇巫山归来,你我相约地府,我本欲同你表白心迹,可你却失约,是为何?”   木惜迟凄凄楚楚地望着他,道:“你还来问我。你如何来问我……我险遭你父亲折辱,你又在哪里?”   月光洒进屋里,映着南壑殊的面目。只见他紧咬着牙关,羽睫不断颤抖着。“为什么你记得?”   木惜迟只不说话。   “在人间时,我并未同你行周公之礼,你方才为什么又那样说?”   南壑殊浑身发抖,木惜迟只看着他凄然摇头,半晌揽他入怀中,贴着自己心口儿。“明哥,我怎忍再欺你。此乃迷津幻境。有人设下这迷局,引你自投罗网。”   南壑殊嗅着木惜迟怀中馨香,心里既痛又惊,既苦且悲。“晚儿,我带你出去。”   木惜迟道:“殊不知连我也都是幻景。明哥,你快一掌将我打死,这幻境便自消了。”   南壑殊抓着木惜迟的手,满眼痴迷仓皇,“让我伤你,不若我自决。生生世世同你在此处。”   木惜迟摇摇头,道:“明哥,你神志昏聩已极,才说出这些话来。快走罢,设若再耽搁半刻,只怕要灵海溃散……”   木惜迟原本就因作弊而心虚,此时惴惴难安地跪在南壑殊对面,见他双目紧闭,双唇紧抿。面色越来越白,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下落,便更加有些慌了。   他想起自己初初在叶重阳身上试法时,叶重阳也是这般情状。   难道这术法竟如此凶险么!   木惜迟蓦地悔痛不已,扑上去抱着南壑殊大叫:“公子,公子,快醒醒……”   见南壑殊不醒,乃至连身形都将不稳。要知道南壑殊打坐时一向如钟如松如磐石,此刻却绵软欲倾。   木惜迟一口咬在他手上,深入寸许,想用疼痛将其唤醒。可哪里中用。木惜迟愁极无计,抱着南壑殊大哭道:“公子,我可害了你了……”   与南壑殊同列的长老们见状,一个二个都矍然而惊,相顾骇然,却也不知该怎么办。木惜迟起先抱着南壑殊干哭,次后终于想起南岑遥来,便跌跌撞撞闯进“日”列弟子中,只奔南岑遥坐席而去。也不顾旁人眼光,拉住南岑遥便死命拽起走,“少主,你看看我家公子去,你看看他怎么了……”   南岑遥见木惜迟如此,也不知有了什么大祸,忙忙随他过来。待见到南壑殊,也是一惊。   “壑殊这个样子像极了他当初历劫归来时梦魇的情状。那时还是你走了一趟地府才将他救回来。”南岑遥皱着眉道,“这也不难,小木头。壑殊恐怕是在你的臻境里误入旁路,迷失住了。你入境将其唤回便好了。”   可木惜迟哪里有什么臻境,及听了这话,更加哭得厉害了。   南岑遥正着急,远处一个声音道:“你家现有门路,怎又去寻别的门路——”说话间,人已到跟前。却是叶重阳。   原来他也是不放心,怕木惜迟被南家人瞧出端倪,故并未走远。   南岑遥才刚在苏哲的臻境中见过轻纱软罗裹就、娇声嫩语的叶重阳,此时又见他轻袍缓带,仙风鹤骨,一时便看住了。   叶重阳厌恶地瞥了南岑遥一眼,向木惜迟道:“不是说这个什么臻境恰正是防范识海不稳、心魔起势的么,如何二公子还是误入迷津了呢?莫非他自己倒不懂臻境了?”   南岑遥忙赶上来问:“什么迷津?那是什么?目下可怎生是好?”   叶重阳把他也不理,只对木惜迟道:“你就进入他的臻境,将他的神识唤回。我管保就妥了。”   木惜迟摇摇头,“不行啊,因为我灵力低下,公子说我进不去他的臻境。”   南岑遥又插话:“是啊,连我也还不能够呢,且即便有人灵力高深,在壑殊之上,也是非请不能擅入的。”   叶重阳看也不看南岑遥,仍是对木惜迟道:“凡事没有绝对。佛法讲求一个‘缘’字,‘缘种不相妨’,我认为放之四海而皆准。何况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一定不成呢。”   木惜迟如今是病笃乱投医,也顾不得许多。当即驱出神识,就在近处找寻灵海灵境。   南岑遥便忙向垓下众弟子四围都撒下屏灵枷,避开了他们的臻境,以防木惜迟误入他途。   半晌,木惜迟但觉来至一片广袤的所在,漫无边际的青白,上出重霄,下临无地,辨不出南北东西。空旷又寂寥。木惜迟呵出一口气,便即化为片片霜花。   木惜迟懵懂不知所往,可由于心里着急,便直往前奔去。终于教他看到了并非青白的物件——一个襁褓。   那襁褓中却没有婴儿。   木惜迟仍是不解,又往前去。这下又看见一个灵位,灵牌上却没有名姓。   再往前,却是半截的水红绫子,一枚同心结。共总置在一个匣子里。   木惜迟先是认出了那枚同心结。系在下界时,木晚舟同南明定情之初,用彩线缠着他二人两绺头发,打的一个结子。南明一直将它贴身戴着。   一面又拿起那半截水红绫子,也想起出处来。是为狄仁的那一遭儿,南明被剜去双目,他从自己中衣上撕下,替南明缚在眼睛上的。这里却只剩半截。   木惜迟笃定这里一定是南壑殊的臻境内。便什么也顾不得,扯开嗓子哭喊:“公子——公子——你在哪儿——求你回答我——”   这里南壑殊埋在木晚舟怀内,四周彻底黑寂下来,什么也看不见。木晚舟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头发。心内是哀苦,是凄凉,是恍如隔世的怔忡,却怎么也不愿放开,甚至偏执地找寻着一丝一缕的快乐和满足。   忽听见有人哭喊着什么,那样渺远,带着破碎的呼息声。   “公子——公子——”   木晚舟轻声道:“二公子,有人唤你。”   作者有话说:   大家节里吃好喝好玩儿好,后儿见~ 第79章 (修)   南壑殊耳中是杳渺的呼喊,眼前是木晚舟。   “公子——”   忽然木惜迟撕心裂肺的一喊,冲破暗夜,击在南壑殊心上。他痛得如同心腔被人狠戳了一刀。木晚舟恰在这时将他恨命往外一推。   南壑殊便跌下去,如同将身悬在峭壁之间,周遭的一切似雾霭般散尽。   “公子——”当空一人疾掠而来,将南壑殊拦腰接住,抱进怀里。他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南壑殊看去,是木惜迟。   脸上满是泪痕,纵横交错。   两人轻飘飘落了地,木惜迟“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公子怎么吐血了……哪里痛……若是再找不到公子,我就陪着一块儿死……”   南壑殊揽着木惜迟,心内渐渐清明,认出这是在自己识海之中。   “为何你能够来此?”   南壑殊低下头,只看得见木惜迟的头顶心。因为木惜迟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一边还嘤嘤呜呜地哭个不住。   “从未有人闯进过这里。为什么你又是第一个!”南壑殊咬着牙,心绪繁乱纷杂。他心里生起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令他不安极了,害怕极了,痛极了。   “让我无所保留的,让我无能为力的,都是你。又为什么偏生是你……”   这里南岑遥见南壑殊忽的奔出一口血来,先已唬得魂飞魄散。   叶重阳道:“慌什么,你再看。”   少刻,果又见他眉目舒展,慢慢睁开眼睛。   一旁木惜迟也已收回神识,扑上来,端着南壑殊的脸左右不住得看,半日才撒开手。接着爬滚到阶下,一头磕在地上。   南岑遥忙过去搀扶。木惜迟只是哭得说不出话,又不肯起来。   南壑殊先时默默,半晌提笔挥就了个“省”字。   南岑遥见木惜迟得了“省”,又上来劝。“壑殊啊,你莫不是弄错了,如何给了‘省’呢?他有什么失错,你说给他知道,令他改之……”   南岑遥啰嗦个不休,南壑殊却只将一双眼睛灼灼如火地钉住叶重阳,半晌方说道:“原来大哥眼里,壑殊竟糊涂到这步田地。连考覈评判的事务也做不好。”   南岑遥:“不是这样。”说着凑近身来道,“小木头前一门化凝术已落了第,设若臻境再得了‘省’,他人可就留不住了。”一面又向木惜迟道:“还不快求一求,就说念在素日服侍勤谨,请公子开开恩罢。快说……”   木惜迟始终以额触地跪伏着,不发一语。   南岑遥不禁嗐叹一声,眼睛看着木惜迟,向南壑殊道:“我不信他就这样不好,该是‘省’该是‘元’,待我入境一探方知。”   南壑殊本已懒怠多言,一听南岑遥如此说,扬手在木惜迟周身落下数道银光。   “屏灵枷?你这是阻拦我复覈……”南岑遥看着南岑遥直瞪眼。   南壑殊道:“大哥莫不是忘了规矩,凡弟子只在起先得了‘元’时,才需另一位督试复覈。一旦已得了‘省’,便落槌定音,再无转圜余地。”一时又道:“莫非大哥怀疑壑殊系故意为之,对弟子挟私报复,才迫的大哥必定要出面打抱不平?”   一席话把南岑遥堵得哑口无言,勉强道:“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南壑殊又看向叶重阳,“叶掌门素昔孤高桀骜,目下无尘。怎的近来却对寒邸这般恋恋难舍。我记得咱们的话,那日就已说完了。”   叶重阳冷笑道:“在下还有几项事务未同府上交割明白,倒不与水济兄相干。”说毕,侧身让开道路。   南壑殊向同列长老交待了几句话,将督试诸务托付给他们,便舍众而去。   这时木惜迟抬起头来,不顾南岑遥拦阻,跌跌撞撞追了上去。   到了东华宫,南壑殊来至书房案前坐下。木惜迟忙跟进去奉茶。   南壑殊:“跪下。”   木惜迟放下茶盘,扑通一声便跪倒。   南壑殊:“苔痕,将壁上的藤鞭拿来与我。”   花影虽不明所以,但见了这阵仗,料着必有不妥。忙拦住苔痕,在木惜迟身边也跪下道:“小木头不知犯了什么大错,惹主上动气。可那藤鞭断乎使不得。那是抽马臀的,可究竟连飞电也未曾挨过一下,他这个身子就更加经不起了……”   木惜迟却跪直了说道:“是我自己心术不正,险些酿成大祸,我罪有应得。求公子重重责罚!”   南壑殊不言,起身亲自去取藤鞭,片时回来。花影、苔痕都抱拖住腿替木惜迟求情。南壑殊一脚挣开一个,扬起藤鞭向木惜迟后背劈将下去。   木惜迟禁不住,“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霎时衣裳自里而外都叫汗水浸透。   木惜迟痛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爬起来跪好,“让花影……来掌刑,公子仔细手疼……”回头捧着南壑殊的右手,翻起袖子,看被他情急之下咬的牙印可渗血了没有。   南壑殊夺手甩开,命按住木惜迟,不准他乱动。   花影苔痕见动了真气,也不敢深劝,只得上来,一左一右按住。木惜迟惨呼之声不绝于耳。两人不忍看,都闭了眼睛别过头去。   南壑殊接连劈了数下,木惜迟又哭又叫,就是不求饶。   彼时木惜迟头发已全部散乱开,身上渗出血渍,绽出皮肉。南壑殊加了一分力,木惜迟但觉藤鞭未挨身,挟的劲风就先到了。遂做足了以命相抵的预备。   可真正这一下劈下来。木惜迟先觉身子半边都麻了,而后剧痛倾山轧海地赶上来。他疼的神志不清,拼命扬起头,脖颈处乍现丝丝缕缕的斑纹,化为一簇火样的光亮,向南壑殊面门袭来。   南壑殊双瞳被刹那点燃,剧烈地震颤着。手足僵在当地,不知所措。直至那簇火亮几近贴面,才节节败退着挥袖打散了。   火蛇印!   若非经此一试,还将它逼不出来!   南壑殊牢牢盯着木惜迟脖项处残余的斑纹,心如擂鼓,好似某个模糊的猜测终究得到了印证。   当日在覃州酒肆外,木惜迟给尸手扯住四肢及脖颈,自此身上忽现出火蛇印。彼时尚不知缘由。而今看来,火蛇印并非在覃州时才被人烙在他身上,而是早已有之。却只在某种危急时刻才显现出来。那么,即便自己没有及时赶到,火蛇印也会庇护住木惜迟,不受鬼手断脚所害。   另有那日木惜迟往剑室传递羽韧枷,险被满壁上古神武夺去性命。何以一甲子之期未至,神武却忽然发起狂来?难道就是他激起了神武的恨怨?且自己去时,地上已碎了几把剑。而以木惜迟之力,断乎做不到。   是了,只怕他身上留下的这一巫族咒灵,隔着数万年光阴仍在同天兵的古剑拼死厮杀……   可在南之邈欲折辱他时,火蛇印却并未出现。究竟当下也是危急惊痛万分,那火蛇印又缘何不现?   南壑殊思忖之际,木惜迟身上的斑纹已缓缓消了下去。   苔痕听动静没了,回头看了眼南壑殊,见他发怔,忙架起已晕了的木惜迟躲出去。   南壑殊并无一辞,也没有拦阻。只是站着不动。半晌,手中的藤鞭落地。花影眼疾手快地拾起,即刻寻了私密地方藏起来。回头再看南壑殊,见他整个人竟如一座大山将倾,颓然倒在椅上。   花影心头没来由泛起一阵酸楚,不忍再看,转身离了书房。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大家都说看不懂,着实是我仓促之下赶出来的粗糙东西。   已经知错了,搬砖回来就猪不停蹄地改文,粗粗修了修,大家先勉强看吧,这两天得空会精修~ 第80章 (修)   至晚时分,南壑殊走到木惜迟屋外,花影、苔痕与飞电都在这里守着他。一见南壑殊来了,都忙得起身,苔痕飞电心最实,生怕木惜迟又要挨打,并排跪在榻前拦着。   南壑殊自袖中取出一瓶药,交给花影,“替他敷上。”   花影眼睛看着那药,并不伸手接。笑向南壑殊道:“主上既来了,何不亲自替小木头敷药。我们哥儿仨都累了,主上赏我们一点子空儿歇歇去罢。”   说毕也不等南壑殊说话,拍一拍地上跪着的两人的肩头,示意他俩随自己出来。   苔痕与飞电虽不明就里,但二人一向以花影为“首脑”,又因花影关切木惜迟之心实不在他两个之下,于是见他示意,也便跟着出来了。   这里南壑殊走至木惜迟榻前坐下,见他裸着后背,疼出一身的汗未干,头发黏在脖子里,双目紧闭,眉头紧蹙,面色惨白,梦中犹在嘤咛,小声地呼痛。   南壑殊替他将头发理好,垂在枕畔。再将药匀净地敷在创口上。又将床尾的被扯开。   南壑殊看着那衾被,仍是自己当日送他的。不由勾勾唇角,笑着轻声道:“难怪你爱我衣裳枕衾的气味儿。你记不记得,幼时你总是伏在我肩头酣然入梦。”   “小东西,难道真的是你……”   替木惜迟盖好了被,南壑殊一手虚虚搭在被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木惜迟果然渐渐松开眉头,也不再呓语不休,竟就这样沉沉睡去。   从漏尽更阑再到金乌初升。   翌日清早,窗棂上嚓嚓两声,亦不似雀儿扑棱之声。半晌又听有人翻身跃入,然后哐当落地的声音。   “木头,你还睡着么?”就只见一个人影缩手缩脚,做贼似的绕到床幔这一头来。   恰与南壑殊四目相对。   苏哲:!!!   有人膝盖骨是极软的,诸如苏哲之类。当他带着兴高采烈的神色预备闹木惜迟起床时,看到的却是南壑殊那一张冷似九天寒雪的侧脸。   头脑未及反应,表情尚未收敛,膝盖便先软下来,“噗通”跪在了地上。就带着那副古怪的,兴高采烈的神情,苏哲往地上磕了个头。   半晌没人说话,苏哲不敢就抬头,便翻起眼睛来看。见南壑殊压根没有搭理他,仍是侧着脸,只看着榻上的木惜迟。一只手还轻轻一下一下地替他拍着,好似在哄一个小婴儿睡觉。   苏哲瞧着这场面稀奇,便张着嘴,呆呆地看住了。   “你来做什么?”南壑殊终于问。   苏哲忙答道:“我来找木头上学去。”   南壑殊:“他不去上学。”   苏哲:“啊?为什么不上学?”   南壑殊:“他病了。”   苏哲:“啊?他病哪儿了?”说着就要上来看。怎奈南壑殊微微向他这里移过视线,苏哲便被整个人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那他明天去上学么?”   “不去。”   “那……后儿呢?”   “不去。”   苏哲呆了一呆,又问:“那大后儿个呢?”   “……”   南壑殊打量他“大后儿个”完了还有“大大后儿个”,只怕要没完没了问到明年正月去,便对他道:“往后你都不必来找他上学。”   “喔……”苏哲讷讷地点点头。   南壑殊道:“就不送你了,你自己去罢。”   苏哲听了不敢久待,便说:“改日闲了我再来。”   南壑殊道:“不必。请回。”   苏哲:“……”   苏哲去后,南壑殊走到院中,唤花影来,对他向木惜迟房里使了个眼色。这表示自己要出门,木惜迟就拜托给你。花影会意。   南壑殊一径出来走到西竹林。一直来至密林深处,方听见一人低低的声音道:“乖乖,我这别洞袋里好吃好玩,还有你许多同伴,让他们教给你妖怪一生中至极快乐事。来来来,拿好你的手牌……”   走近一看,只见一人背对着蹲在地上,对面一只小鹿,正歪头懵懵懂懂瞧着他。   南壑殊朗声道:“这里的灵兽并非妖怪,也听不懂你说的话。”   那小鹿被人声一惊,登时撒开腿跑得无影无踪。叶重阳的诱捕失败,没好气回头一看,见是南壑殊,便也只得讪讪一笑。   南壑殊又道:“叶掌门还是不要觊觎我无念境中的灵兽。它们不合外面的脾气,没得遭你荼毒。”   叶重阳笑道:“难道入了我这别洞袋就必遭荼毒?还是说飞电小兄弟上回没尽兴?”   听提起旧事,南壑殊面露惭色,却一瞬而过,随即说道:“叶掌门逡巡不往,恐怕是有话要说。”   叶重阳笑,“我只等着你来问我。”   南壑殊便道:“他如何懂得衍梦之术?”   叶重阳:“他?你指那姓木的小子?我不过教给他一个作弊的窍门儿罢了。至于什么衍梦不衍梦,我却不懂。”   南壑殊:“果然是你!”   叶掌门听见语气不善,忙道:“喂喂喂,你莫不是要在这里与我决一死战罢!我可打不过你!”   南壑殊不理,转身欲走。叶重阳见他不要动手,也就不怕了。奚落道:“好好好,算你博闻强识,那把戏确实叫做衍梦。只是你干什么生气了?难不成因为你自己学不会衍梦,就嫉妒起别人了?”   南壑殊大步往前。叶重阳又在后面道:“明明是极容易的把戏。还传说什么非巫族之辈不能领悟。都是那起笨蛋因为自己领悟不了,故意诌出个自欺欺人的传说来挽回面子罢了。你瞧瞧,这不是被个小孩子轻易就学会了么。难道他也成了巫族中人了?”   南壑殊止了步,站着道:“他自然不是巫族人。巫族已被灭族,而少许存活的族人,也尽皆囚于蛇巫山。无——一——遗——漏——”   叶重阳又道:“是啊,除了蛇巫山那一群,巫族都死绝了。不过也并非‘无一遗漏’……”   南壑殊背影一僵。叶重阳盯着他瞧了一盏茶时,才促狭地笑道:“水济兄,在下,不就被遗漏了么。看来我当初主动脱离巫族,是有着先见之明的啊哈哈哈……”   叶重阳干笑两声,又蓦地收敛笑意,   “还有一个。”   “水济兄,你可还记得那个婴孩?若说‘有一遗漏’,那便是他了。”   “我想起来。你如今屋里的那位小侍童,我与他覃州初会时,他身上是有个火蛇印罢!”   若不是被风卷起衣袂,南壑殊简直像一尊雕塑般立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叶重阳:“当日巫族之战,天兵涌入巫族的领地泽,解救了大批被巫族俘虏且即将行刑的外族囚徒。可当时所有人流散失逃,天兵哪能分得清那些是谁。而火蛇印恰是巫族行刑犯人的标记。你虽是日前在覃州时方从我口中得知。但在万年前大战之时,这却并非秘密。我料得天兵当日收到的命令必是只认火蛇印——有火蛇印的便救下,没有的一概格杀!想来这孩子被他覆巢之下的族人有意烙下火蛇印,充为外族囚徒,这才得以保全。只是孩子后来辗转到了你手里,身上已全无任何印记,因而你并不知道。”   半日,南壑殊转过身来,凄惨地摇摇头:“在他幼时,我曾见过这火蛇印。一日看顾他的乳母打了他,我才看见孩子身上现出斑纹,可彼时我并不明白。乃至你我在覃州重逢,因缘之下,你提到火蛇印时,我也仍是糊涂……”   叶重阳看着南壑殊,只觉他面上的神色那么陌生。沉默片刻方道:“已过了万年之久,谁又能记得清那许多的事。可我如今瞧你神色,你似乎在来见我之先就已猜着了。”   次后又揶揄道,“是了,水济君仅凭一眼就认出了天族公主,这些于你来讲,又算得上什么虫篆之技呢?不过我很好奇,你究竟何时知晓的?”   “昨日。”南壑殊道,“我觉晓自己中了幻术。”   作者有话说:   20210218夜,已修 第81章   叶重阳道:“我授予那孩子衍梦之法已极是浅近,只怪你这个人执念太深,远胜常者。心思又重,看着冷似冰山,却分明里头一团火。平日是无际可寻,颠扑不破,而唯一的弱点又不堪一击,简直可被人一击致命!这都怪你自己,只要是关乎某个人的,就全无一点儿定力……”嘴上虽贬谤着南壑殊,神色却似自愧自叹一般。   定了定神,叶重阳继续道:“就算你博古通今罢,叫你看出了衍梦的痕迹来。你又想到这里上上下下只有我一个外客,必是我教给那木小子的。你晓得我脱胎巫族,一身本事都出自本家儿。加上有那个说法——非巫族后裔使不出衍梦之术。你所以就猜出了那小子的身世,虽没有十分,也有了八、九分肯定。你又恐你大哥看出端倪来,在他要复覈木小子时,你只得拦阻,便故意和他唱对台戏,端的令他远远避开。而后你大约又用了什么法子坐实了那八、九分的猜测。水济君,我说的是也不是?”   南壑殊道:“虽生疑,然我亦未尽信传说。彼时深陷幻境,是他入我识海将我唤醒。依理,凭他的修为是决计无法做到的。而这六界之中唯一曾打破这一定规常理的,却只有一人。”   叶重阳听毕笑道:“就是那小婴孩了?原来还跑到你识海中撒过欢儿?如此你就断定木小子就是当年那个婴孩?”   南壑殊道:“尚未断定,只是不免就想起他身上的火蛇印来。在覃州时,我便疑心,为何偏偏是他,那给他烙上火蛇印之人又究竟用意何在。便在这时,偏又叫我忆起,我曾在小……那小婴儿身上看见过肖似的斑纹。一日乳母嫌孩子吵闹,下死劲打了几下子。我进来就要惩治那婆子,哪知她自己先就倒在地上,挣死扎活地乱惊乱嚷。我彼时只当婆子难缠,自己磋磨孩子被我抓到,反先就挺在地上装死讹诈。又见孩子身上立刻肿出几块红斑,只当打重了,次后也没有留意。而今想来,那红斑并非婆子打的,竟就是那火蛇印的残痕。而婆子彼时倒在地上,并非有意装死,竟是遭那火蛇印膺惩之故。”   叶重阳:“于是你方才……”   南壑殊:“我方才打了他一顿。”   叶重阳:“……”   你狠还是你狠!   南壑殊:“果然火蛇印又现出护主。”   叶重阳好笑道:“这么一来,你心里就有了笃定十足的答案。此刻却又来寻我问什么?”   南壑殊紧绷着面目,沉声道:“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掺和进来。”   叶重阳失笑,指着自个儿鼻尖道:“我?我不过就是念在那木小子一片痴心可怜,帮他做了个弊。谁知我教一成,他竟学了十成。他拿我试法时,我险些也要灵根不稳,识海溃散了……你说,这不是天赋异禀,又是什么!我才疑心起来。终究不放心,并不敢走远。昨日我藏在左近窥探,要看你是个什么下场。谁知就瞧见木小子抱着你哭得泪天泪地。我就知你也中招儿了,待醒悟过来,想必也是一番疑心。你又比我聪明百倍,自然解的比我快,与其我自个儿乱猜,不如等你来告诉。我虽说出那些陈年旧事来,不过抓着些影儿,虚张声势,为的是逼你开口。殊不知听方才说毕,我也才清楚明白。”   叶重阳说完这话,看见南壑殊仍然紧绷绷的,大为不信的样子,想了一想,忽而抚掌道:“你莫非以为我要害他?”   这下南壑殊连拳头都握紧了,叶重阳连连咳声道:“哎呀哎呀,你大大冤枉我了。一则我虽离开巫族,可深受先巫皇恩典,对他的族人,我绝不会出手加害。二则在覃州时,你求佛尊去除火蛇印,你记得佛尊怎样说?佛尊说那是障眼法。连佛尊不肯戳破,有意留他性命,难道我违逆佛尊不成?三则,我与这孩子深有渊源,当日既寻到了有缘人,你我将他托付出去,不意竟兜兜转转再度重逢。乃系我与他缘法相合,又何至于出手加害?况你看我是那等狠毒之辈?从来我只知救人,不知害人。你若必定要动疑,我也没辙了!”说完将手一摊。   南壑殊先时不响,几许沉默后,对叶重阳抱拳一揖,道:“便请叶掌门守口如瓶,勿向任何人提起那孩子的身份。”   叶重阳舒一口气道:“你放心,世上的话到了我嘴里就安下家了,再没有出去的理儿。我只多事提醒一句,他在这无念境,那不是羊落虎群?”   南壑殊:“我知道。”   叶重阳:“既如此,你预备怎样办呢?”   南壑殊回来便直奔木惜迟的屋子。那时木惜迟已醒,见到南壑殊,又是欣喜,又是悔愧。期期艾艾地道:“公子稍坐,我替公子倒茶。”说着就要扎挣着起身。   南壑殊忙过去按住他,又问他身上疼的可好些。   木惜迟含着一包儿泪说道:“我既犯下弥天大错,蒙公子手下留情,才没将我打死,如今只是些皮肉小伤,哪里就疼了。我只求公子再罚的狠些,可心里就不要怪我了罢……”说毕,伏在枕上连连磕头。   南壑殊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好机灵的小鬼头,说的我都心软起来。便不罚你,也不怪你了罢。”   木惜迟忙就抬起一对大眼骨溜溜直望着南壑殊,满脸不可置信,“公子此话当真?”   南壑殊道:“怎样不真。”   正说着,苏哲从外面喘吁吁跑进来。   “木头,木头,不好了,木头……”   一进来又看见南壑殊,可怜他险些咬掉自个儿舌头。   “二公子,你……”   你怎么还没去当值??   你旷值这么久,就没人说你么??   南壑殊头也不回,冷冷道:“苏公子好勤谨,一天两次往本座这里来。”一壁里说,一壁在木惜迟后颈子上摸了一把,摸下一手的汗。   于是眼皮也不抬地对苏哲吩咐道:“去拧个毛巾来。”   苏哲满四下里找毛巾,好容易找到一块毛巾,忍不住又偷眼往榻上瞧去。南壑殊正替木惜迟往下褪衣裳,忽而停了手,转头两记眼刀往苏哲这里射来。   苏哲两腿一哆嗦,忙撷了毛巾出去寻热水,没片时又忙忙地回转来奉与南壑殊。   南壑殊接过来,试了试温热,便小心地撩开木惜迟后颈的头发,轻柔地,逐寸逐寸地替他揩拭着,细致无比。   只见木惜迟颈后的衣裳褪下来,露出一片雪白肌肤。苏哲不由看呆了。   忽的毛巾迎面飞来,直甩到脸上,苏哲不防,半边脸好似被人扇了一巴掌。   “出去!”南壑殊声音里带上怒色。   苏哲捂着脸,又是愧又是怕,忙躬身退出去。   这里木惜迟早已羞的满面飞红,“公子,我……我自己来……”一面颤手抖脚地扯着自己衣裳,又不敢十分抗拒。   木惜迟直觉南壑殊今天有点不大不对劲。看他一脸古井无波给自己褪衣裳擦汗,那个细致劲儿,耐烦劲儿,心事重重的劲儿——   属实太怪了。   好容易盼着南壑殊出了门,木惜迟忙一叠声唤飞电来。飞电不敢耽误,忙过来蹲在榻前,听木惜迟示下。   “飞电,我现在动弹不得,你去替我把苏哲找来,我有话问他。”说完又喊回来,“告诉他,公子当值去了,不在屋里。”   没顿饭工夫苏哲来了,木惜迟向他脸上瞅一眼,半拉脸犹微微肿着。忙道:“你别往心里去,他今儿是不对劲。搁往常绝不如此的。”   苏哲见他伤的这样,还只顾安慰自己,忙也问他:“木头,那煞神可算走了。快让我看看,他打伤你哪儿了?”   木惜迟忙道:“没事没事,都是小伤。”   苏哲:“他为什么打你?他这是滥用私刑!”   木惜迟苦笑:“不怪别人,是我自找的。快别说我了。还没给你道喜,得了双‘元’,这一关可算过了。往后不必担心被赶下山了。”   苏哲含混笑了笑,并无甚喜色。木惜迟便问:“你头先忙忙跑了来,说‘不好了’,究竟什么不好了?”   苏哲支吾不答。木惜迟催了几次,才嗫嚅着道:“我也是看我叔父今日格外高兴,我便……便多嘴问了一句……就听说……听他说……”   “说什么?”见他吞吞吐吐,木惜迟急得不行,“你叔父那个黑心眼子,他一高兴,别人就难高兴了。他又派了我什么不是?或又背后嚼蛆陷害我?”   苏哲:“他说……你两门功课考覈不过关,要被遣回老家去呢……”   木惜迟虽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可听见苏哲告诉出来,仍是如同头顶打了个雷一般,登时把脸都白了。   “不会的……公子必留我……”   苏哲道:“二公子么?他心那么狠,打得你这样,又哪会留你,留着你接着挨他的打么!”   “他这是头一遭儿打我,他心里比我身上更疼……”   话既出口,木惜迟方知不妥。未经忖度就将私心秘意说了出来。便也不去看苏哲,只伏在枕上发怔。   苏哲把这话咀嚼一回,咂摸出一丝味道来。也便顺着意思笑说道:“是啊,别心急。我看今日他倒像是会留你的光景。只要他一句话,一定千妥万妥的。”   木惜迟不做声。苏哲见他没甚说的,同时也怕南壑殊突然回来,又稍坐了坐,便回去了。   过不多时,果然南壑殊来了,直奔木惜迟屋里。   作者有话说:   后儿见。 第82章   进去时,木惜迟正含着根手指头啃,眉头皱着,眼睛阖着,不知睡着没有。   南壑殊走过去抽出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是小时候没吃够奶,所以这么爱啃手么?”   木惜迟本没睡,原在想事情,此时睁开眼睛,听南壑殊这话,又不像是对自己说,便“啊?”了一声。   南壑殊兀自将他的手翻来覆去看着,时而揉揉细细的腕子,时而捏捏小小的指头。   木惜迟被闹得痒痒,便反手捉住南壑殊的手,垫在脑袋底下枕着,又将脸蛋蹭一蹭掌心,笑嘻嘻看着南壑殊。   “又淘气。”南壑殊板着脸,语气却分明纵容。   木惜迟便欲趁势和南壑殊提方才苏哲所言之事,心想:“若此刻求他留我,他必答应。”   待要说,又忙咽住。不禁虑道,“虽如此说,可万一话不打拢,岂不连这片时温存也没有了。”   忖之再忖,方糯声糯气道:“公子,我就长长远远陪着公子,伺候公子罢。”   南壑殊面上悄无声息变了变,木惜迟心里一紧,忙将南壑殊的手搂进怀里。   如此忐忑过了几日,木惜迟身上的伤已好透。这天午错时分,传来一阵马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响。木惜迟没来由心惊,入无念境以来,从未闻及如此沉闷迟滞之音。这动静将木惜迟拖入熟悉的灰心与颓唐里。   一些他本指望已远去的东西又再一次裹挟住他。   木惜迟出来走进院子。听见有人在外扣门。木惜迟站着不肯动。正踟蹰间,苔痕已从身后走来,过去将门打开。就见一名仙侍立在阶下。   那仙侍见苔痕出来,满面堆笑,道:“木小公子家里来人了。”   苔痕一怔,“怎么这早晚家里来人,我家主上一早去了剑室未回来,先请人进来坐罢。”   仙侍只站着,陪笑不答。一眼看见苔痕身后站着的木惜迟,便几步上前,笑道:“木公子,令尊令堂遣仆从数人,接你家去团聚呐。”   木惜迟一听这话,登时如丧魂魄一般。   苔痕道:“这年节也完了,怎么又要家去?莫不是他爹娘不好了?”   侍者忙笑道:“不相干不相干,大抵为着木公子在咱们家又要习研功课,又要侍奉二公子,不免劳苦了。想来父母爱护疼惜子女,也是自古常情。奴还听说,木公子家里已给说了一门好亲事,这一去必定花好月圆,美满成双。奴先道喜了。”   这下连苔痕的脸也不好看了,沉吟片刻方道:“便是我和花影要走也都还罢了,木公子走,你要等我去回明,日后好不与我相干。”   侍者笑道:“从二公子屋里带人走,能可不回明?早回明了,这才领了人过来。”   正说着,门外马车上下来一个小子和一个丫头,一见了木惜迟,都跳蹿蹿地过来,围着叫:“少爷!”   木惜迟方才有了一丝笑容,对他们道:“怎么是你们来了,家里可好?”   那丫头说:“还是老样子。少爷你走后,我们先被派去伺候两个小爷,‘瓜皮脑袋’嫌我们不好,不许我们进屋睡觉,我们就又去伺候老爷和大夫人。老爷还罢了,大夫人整日价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不是老爷每每拦着,她还要打我们哩……”   丫头还要说,一旁侍者满面鄙夷藏不住,眼睛只往上瞅着日头。木惜迟忙止那丫头道:“当着人呢,只管唧唧呱呱说个不停,看人笑话咱。”又对那侍者说,“且请等一等,我收拾收拾就来。”   一时回至屋内,满室悄静。木惜迟在椅上呆坐片刻,起来将南壑殊所赠衣物包了个包袱,又将衾盖打点了。苔痕陪着出来坐上车。   那车轱辘又开始没命地碾着地面,轧轧作声。木惜迟忙出来跳下车,道:“不如撂下这车,晚些时候我自个儿悄悄儿地走罢。”   那侍者便不悦,“小公子就别耽搁了罢。终究也是要走的。”   木惜迟无法,只得又慢吞吞上车,不到半刻,又说自己东西落下了,要回房取。   一顿饭工夫回来,又说:“公子不在家,要去剑室辞一辞公子。”   侍者道:“二公子说当日已辞过了,如今何必又去!”   见木惜迟不动,遂又要催。苏幕却打前边过来。一见了便说道:“尊主那里正摆饭,你不去伺候着,倒有工夫在这里胡缠。”   那侍者忙躬身陪笑道:“木公子不肯走,奴才这边差事还没完。”   苏幕睨一眼木惜迟,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一向惯会弄机巧摆布人心,哄得二公子护着他。如今也就一脚踢开了。”   又对木惜迟道:“你不过挨一刻是一刻罢了,难道还能再赖个一年半载不成?依我看,就走罢,少一个人瞧见,还倒体面些。”   木惜迟被说得受不住,只得登车上路。   车轱辘“隆隆隆”闷响着,越往前越觉得冷。木惜迟坐在车里,知道已是出了无念境了。正靠着发愣,忽然马车停了。   木惜迟心里一喜,忙掀帘出来。看时,是两个人立在道旁。一人是苏哲,另一人背身负手,长身玉立。   木惜迟忙跳下车,飞奔过去,口里喊着:“公子——”   那人转过身来,却是南岑遥。   苏哲上前一把抱住木惜迟,呜呜哭道:“我一下了学就来等着了,怕给我叔父看见,又怕赶不上你。”   南岑遥也是满脸感伤。“今日匆忙,未携别礼相赠,日后我差人送到府上。”   木惜迟不言语,退后两步,给南岑遥作了个揖。转身仍旧上了车。   这里南壑殊回来东华宫,身后跟着花影。苔痕迎出来,说道:“方才木公子家去了。”   南壑殊“嗯”一声。   苔痕追着道:“貌似不再回来了。”   南壑殊:“嗯。”   苔痕又道:“属下帮着打点了衾盖衣物等,木公子又带走了主上屋里一套茶具。”   南壑殊不说话,一径进了书房。   苔痕:“木公子说……他还说……”   南壑殊停下脚步,却不回头。花影忙问苔痕:“他说什么?”   苔痕:“木公子说——‘想把公子带走。’”   车子走到山脚下,木惜迟问丫头道:“说给我定了门亲事,是真的么?”   丫头答道:“是哩,家里这几日悬灯结彩的,说要给少爷办喜事,姑娘是大门户的小姐。”   木惜迟道:“咱们家方近百里,哪有什么大门户。”   丫头道:“听说是别个山头儿的,和咱们家一样,在那一带也是称王称霸的,且比咱家富庶多了。”   和丫头一道来的小子在旁一面赶车,一面听着说话,脸憋得通红,不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木惜迟好笑,往他头上薅一把,问着他道:“你又为什么这样?一定也想娶媳妇儿呢。”   小子把嘴一扁,气哼哼地道:“我替少爷不平!大夫人就是奔着那家人钱去的。听说一家都是黄鼠精,家小姐相貌奇丑……”正说着,忽的拉紧缰绳,“吁——”   木惜迟抬头看去。南壑殊在路当间立着。   小厮低声道:“这位神仙看着派势好大,咱们下去给他磕个头,请他让开路罢……”   话未说完,身后已不见了木惜迟。再回头一看,他家少爷已扑进那人怀里。   小厮吓得把牙都呲出来了,忙一手捂自己眼睛,另一手替丫头挡在眼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木惜迟脸埋在南壑殊怀里狠狠嗅了嗅,半晌方道:“公子,你来了。”   “嗯。”南壑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木惜迟忍着泪,他想告诉南壑殊他不想走。他想求南壑殊留下他。他想带他一起走。但这些都完全没可能。说出来,只会令他为难。   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外面,后面还有人看着。木惜迟不敢太纵情。又见南壑殊淡淡的,只得自己松开手,与南壑殊对面站着。   南壑殊取下腰间的玉佩递过来,木惜迟忙去接。   “这玉上的穗子坏了,花影说你理好了,不知放在哪里?”   木惜迟闻言一个趔趄,怎奈手已碰到那玉佩了,只得捧着假意想了想,说了个地方。又双手奉还。   南壑殊接了玉佩,淡淡道:“就不耽误你了,去罢。”   “……”   把个木惜迟弄得无言无语,别无办法,只能回转身上了车。   马车行经南壑殊身边时,小厮与丫鬟气怯,不敢瞅他,只拱肩缩脑地胡乱作揖。木惜迟撩起车帘,看着南壑殊身影越来越远,又心酸起来。喝道:“停车!”   小厮忙拉紧缰绳。木惜迟跳下车,与南壑殊遥遥相顾。半晌,将衣摆一撩,噗通跪下,远远地给南壑殊磕了个头。那眼泪便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滚将下来。   再抬头看时,南壑殊已转身离去,一时展眼无踪。木惜迟心里只恨不能跟了他去,却只能一面流泪,一面以目相送。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光速合体。 后儿见~ 第83章   转眼已一月有余。这日,天族遣来使者,南之邈率岑、殊相迎。来使肃然道:“尔等接旨。”   三人方知天帝有御旨下来,忙跪伏接旨。   原来七日后,天帝预拟在上青天梓林宫大宴宾客,特邀太乙无念境诸人一同参贺。   南之邈接了旨,留茶款待。因笑问道:“陛下有兴,可是为太子殿下的寿诞?”   那来使笑道:“南尊主有所不知,陛下现在是得了女儿就忘了儿子了。哪里是为太子殿下呢,那是为庆贺大公主殿下明珠还合浦。实告诉你罢,你们这几个人,凡是在下界与公主殿下同行过的,都要列席,少一个也不成。陛下要一一见过,还要大大的封赏!”   南岑遥看一眼他父亲,为难道:“天帝陛下恩赏,于我南家实乃无上荣光。只有一件事恐难办。”   使者便问何事。南岑遥答道:“当日与公主同行之人如今都在寒邸,一召即至。唯有一人,他原是敝府及门弟子,因日前两门考覈落了第,现已被遣返回家了。”   那使者便笑道:“这有何难,再请了来便是。不好为这等小事违拗了陛下的。还有一句提醒,凭那人是谁,速速请来,陛下已等不得了。他老人家早有此意的,只怪南天门前不知被哪个歹人泼了一碗毒药,毒气氤氲,臭味熏天。多少宫娥,清扫了多久,近来才闻不到臭气了,这才将设宴一事贻误至今。”   南之邈、南岑遥听了都诧异,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有南壑殊独个儿低了头。   南岑遥下来便同南壑殊商议。   “咳……我听说小木头家里逼他娶亲。他不肯,便被软禁了起来。”   南壑殊道:“大哥耳目通达,我并不知此事。”   南岑遥气笑了,“我好心告诉你,你倒来奚落我。”   说着又叹气道,“我不懂你们是怎么了,本来已经是车成马就的局面,忽然两下里都淡淡的。感情这种事,就要穷打猛追,一气呵成,像你们两个这样近一近,又远一远,就怕由此撒开手。我总想着寻一个由头,还给你两人拉拢到一处就成了。现有了这个机会,你怎么将人送走的,再怎么给求回来去。我可不管了。”说完一径去了。   这里南壑殊在书房里背着手,来回踱步。花影进来添茶,他便对花影道:“去将苏哲叫来。”   花影以为自己听错了,南壑殊从不待见苏家叔侄,怎的今天要见他?便问:“那小子又为非作歹了不成?我这就捆了他来!”   南壑殊道:“不必,好好请了来。我有话问他。”   花影满腹狐疑地去了,半日带了苏哲来。那苏哲也不惯被南壑殊召见,挤在壁角怂缩着,不敢进书房的门。   南壑殊便提着名字命他进来。苏哲方蹭到跟前站好。   两人一坐一立,尴尬无言。   南壑殊:“你叔父近来好?”   苏哲忙作揖:“劳二公子惦念,他老人家尚好。”   无言。   半晌。   南壑殊:“你……”   苏哲:“我也不错。”   无语。   又半晌,南壑殊忽然道:“你的香囊呢?”   苏哲:“??”   南壑殊往他腰上瞥一眼,道:“本座见你平日佩着一个香囊,近来怎么不见?”   苏哲从不敢想堂堂南家二公子会在意他身上佩着什么物什,忙受宠若惊地道:“本有个香囊,我娘亲手绣的,我爱如珍宝,日日都佩着。只是日前……我与了我木兄弟了。当作临别赠礼……”说到这里,声音便哽涩难继,连眼圈儿也红了。   实则南壑殊并不曾留意苏哲身上所佩之物,只是木惜迟临行那天,瞧见他腰间多了个香囊,似出自女子之手,式样也与凡间市卖货相仿。又因南岑遥带着苏哲给木惜迟送行,他是知道的,便猜测许是苏哲所赠。不想一料即准。   南壑殊不露声色,“你们倒亲厚。”   “嗯……”   听他嗓音都分叉了,南壑殊不觉好笑,“他家里境况如何,你知道多少?”   “他家?”苏哲抹抹眼睛,“我很知道他家,木头有时会跟我说说。”   南壑殊看他一眼,用目光点了点对面的椅子,“坐下说。”   苏哲从未在东华宫受到过如此礼遇,又是欣喜又是忐忑地告了座,连忙就打开话匣子。   “他娘死了,亲爹还在,名字叫木追兰。”   “木追兰……”南壑殊喃喃复述。   苏哲见南壑殊有兴,忙凑趣道:“难为他怎么取的这名字,怪中又透着雅。就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南壑殊:“我听不出哪里雅,他父亲怎么样?”   苏哲忙道:“他父亲待他不亲,今岁年节,也不来人,也不接了他家去。”   南壑殊:“他倒是说因为他父亲闭关之故。”   苏哲“嗐”一声道:“那是他好面子,不肯说真话出来。”   南壑殊道:“罢了,你且再说别的。”   苏哲忙又搜肠刮肚,“他后娘对他很不好,还骂木头的亲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小老婆。在家里非让下人们称她大夫人,意思要和‘小老婆’三字来个楚河汉界。他后娘生了俩儿子,小的还小不懂事。大的诨名叫个‘瓜皮脑袋’,十分爱仗势霸道的,在家里欺猫逗狗,无所不为。”   南壑殊失笑:“这些是他说的,还是你自己猜的。”   苏哲道:“他说前一半,我猜后一半。我们族里也有这样的亲戚,家里没几个人,却成天斗得鸡飞狗跳。我都见的惯了。因此木头每只起个头儿,后面的话都不难猜。”   南壑殊道:“听闻他家里逼着他娶亲,他因不肯,便遭软禁了。”   苏哲听了瞠目结舌,“他家里人是什么妖魔鬼怪,连我才说的那些鸡飞狗跳的人家儿也做不出这等恶事来!”   南壑殊点点头,“你就同我走一趟他家,替他调停调停。”   苏哲登时从椅上蹦起来,摩拳擦掌道:“义不容辞!”   二人议定,即刻启程。   一路上苏哲激情满怀地道:“每听木头说起家里的事,我就不忿。早就想替他撑撑腰了。多谢二公子遂了我心愿。”   南壑殊笑道:“你倒乖觉,分明我烦你同行,你却反来谢我。”   苏哲便嘻嘻一笑。   二人在响水山一个山窝里找到了木府。此时川蜀地界仍然寒朔,雪虽住了,风却未减威势。漫山遍野一白无际,暮色中只有这里几点烛光微亮。   墙头上积着很厚很松软的雪,一个大天井里也被雪铺满了。地上的则被踩来踩去,变脏,变实。   暮夜沉下来,二人如入无人之境。苏哲道:“木头被关在哪儿呢?”   远处一间屋子里点着灯,门口却没有进出的足迹。南壑殊道:“就是那一间。”   二人过去,却听见方近有两人说话,便绕过去,只见屋外窗下,一大一小两个少年蹲在那里。   小些的那个道:“还是别这样罢,若被爹爹知道我们欺负大哥,一定会被责骂的……”   一语未了,那稍大些的喝骂道:“大哥?呸,他是你哪门子大哥!我才是你大哥!一个小老婆养的也敢在我跟前要强。且别说废话,咱把这马粪满满地糊在壁上,拿火点了。看他还能挨过几天去……”   只见那骂人的少年头发连着眉毛长,油光水滑地紧贴头皮,全部梳在脑后汇成一个总辫。远远看去,活像一颗西瓜,后面带着个蒂把儿。   苏哲看得真,一眼认出那必定就是木惜迟说的异母兄弟——瓜皮脑袋。   他又说那样话,把个苏哲气得鼻孔升烟。   一则,这话恰似与木惜迟初识时,苏哲曾说过的辱没的话,此时一听了,苏哲便像被触了旧病。心里愧悔,无以释出,唯有化为恼恨,全移在“瓜皮脑袋”头上。二则南壑殊也正因这事罚过他,此刻生怕南壑殊翻旧账。   因为这两个缘故,苏哲不等南壑殊发令,便上去一顿拳脚,将两个少年收拾料理了,拿绳子捆了丢到圈里。回来狗颠儿似的邀功,南壑殊难得对他赞赏地点了点头。   一阵风过,吹的那树枝上积雪纷纷扬扬,四散飞落。屋内豆大的烛光也忽幽一闪,几将湮灭。   南壑殊低低吩咐苏哲守在这里,自己却离去。   苏哲答应了,这里剩下他时,便走去敲了敲门,又来到窗子底下唤声:“木头。”   里面没人答应,苏哲就要破了这屋子的禁制。正在聚力,忽然屋里有人道:“不可。”   苏哲听见是木惜迟的声音,喜得忙道:“木头,你在里面呐。”   木惜迟:“是我。”   苏哲:“这些喽啰怎么困得住你,你还好么?”   木惜迟道:“我很好。”   原来,方才屋外的一切,木惜迟在内都看到,也听到了。待要出外相见,复又情怯。况家中之所有——屋瓦简陋,人物下流。实在令人不堪与共,更别提来人还是南壑殊。因而能可躲着,不如不见的好。   苏哲道:“既如此,兄弟,快出来相见。”   木惜迟道:“这门上的禁制虽不堪一提,只是一旦被破除,我后母就会知道。”   苏哲道:“怕她作甚!”   木惜迟:”我是不怕的。只因随侍我的丫头和小子,他两个被我后母捉了起来,现不知身在何处。若是我违背后母,恐怕他们会有性命之虞。”   苏哲听了登时如火浇油一般,“她这是威胁你!挤兑你!卑鄙无耻!真是……”   以往苏哲也偶尔遭木惜迟挤兑,但由于他自己霸凌别个在先,况木惜迟后来也只拿言语揶揄,从未真正伤害他,因此苏哲并不含怨,并且如今想起这些来,不仅不含怨,反更加心疼——想木惜迟平日何等伶俐有主意,如今居然被欺负成这样。   如此前后一联系,仿佛木惜迟这位后母经由挤兑木惜迟,也一并挤兑了他苏哲。是以,一壁恨那后母恨的火星乱迸,一壁益发可怜木惜迟,遂张口又要骂,只听木惜迟道:“二公子呢,我仿佛看见……他也来了的。”   苏哲勉强收了怒气,想了一想,道:“二公子吩咐我在这里的,他自己别处去了。”   木惜迟急道:“山里处处都布置了擒仙网、捕灵钳。你不知道,这里穷山恶水,住家都系未开化的妖怪,从前做惯了亡命之徒,如今也是为非作歹,无法无天。一向只图快活,不计生死。难保做出什么祸来!”   苏哲道:“可我们一路过来,都顺顺利利,无阻无拦的。”   木惜迟更加急了,“这里平日谁肯来,上山路当然顺利,就怕既进来了,乱闯时又误触机关,或是遇到围攻,那可就不好了。二公子孤身一人太危险啦!”   苏哲听了也就坐不住,说道:“那我寻寻他去,万一碰见敌手,我好支援他。”   木惜迟忙催他快去,又叮嘱他自己当心。   另一边,南壑殊来至一所房屋后廊,只听里头一男一女两个声音正说话。   女人道:“……自古情郎爱娇娥。他必定嫌弃那姑娘相貌丑陋,才不肯答应亲事。你让他趁早儿歇了这反叛的心思,想挑拣,也得看自个儿配与不配!咱们一家子好容易挣出他去南家修习。他可倒好,又被赶了回来,你说可笑不可笑!饶是这样,人亲家还是中意他,那不是我们做父母的给他积的阴鸷?不然他就那么大造化啦!”   男人道:“你一定看重那家姑娘,为什么不将二小子配给他家?”   原来这一对男女正是木惜迟的父亲木追兰与继母胡氏。木追兰正要宽衣就寝,胡氏已在榻上歪着。夫妻两人说的恰是木惜迟抗婚的事。   胡氏听了前话便拿手指着木追兰,道:“当家的我问着你,哪有个哥哥还没娶亲,就先张罗弟弟的婚事的理儿?你必定要替我招这个骂名儿,又说我偏私了亲儿,把个继子丢在那儿不问死活!”   木追兰听了竟无言答对,只摇头叹气。“实话对你说,这孩子的命贵重,你我造次不得!”   胡氏道:“喔喔喔,又来这一套,他打小儿你就这一套说辞,尽着诓骗我们娘儿仨。我一个当家主母,没日没夜顾了大的顾小的,忙了外面忙里面。你可好,倒弄几个人去伺候他。还许他自己住着。咱们自个儿家里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冷锅现起灶,他那里从没等过茶饭,总是热茶热饭现等着他。”说着,他后母又拍自己胸口道,“可怜我做长辈的都还没够儿着一口呢!你那先夫人她究竟拿金造的,还是玉打的这孩子?我为你生了俩小子,我们娘儿仨,统共还比不上她一个死鬼的儿子不成!再说天天先夫人先夫人的,你那死鬼先夫人叫什么名字你也说不清,从来连个牌位都没有,也从不见你给她祭祀扫墓。我倒疑惑她究竟什么来历,留下的种比我儿子还要矜贵……”   “我和你……我和你说不清楚!”木追兰被吵得心烦,又不敢驳,自己恨的一甩袖子,扇灭了方近一支蜡烛。   胡氏便又想起一事,说道:“你又嫌家里花销大,克扣的我们娘儿大晚上不让点灯。你自己两个亲儿子成日价灰眉乌嘴的也不管,省下来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   “他怎么是不相干的外人,他也是我亲儿子,和我一个姓儿!”   胡氏冷笑:“别逼人把话说绝,你倒往他跟前儿站一站,那一点儿像你的儿子。也不知姓李姓王,我看只不姓木!”说着胡氏又抱怨家里嚼用大,日子过得紧等语,又哭着怪木追兰偏心。   木追兰竟无怒色,反而赔声下气道:“并不是不让你点灯,不过嘱咐你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要你当心着点,没不让你点……”   未及说完,胡氏翻身起来道:“提醒你那亲儿子去吧!”   木追兰在屋里待不住,背着手赌气出来。风地里站了半日,正要回去,忽的眼角白衣一闪,扭头看时,南壑殊正站在背后。   木追兰登时唬了个大跟头。揉一揉眼睛,待看清了南壑殊的脸,便怔愣在当地,由不得双膝发软,跪了下去。   南壑殊自阴影里走出,身上洒满月华。只听他沉声道:“槌不烂,一别经年,你可好么?”   那木追兰面如土色,抖如筛糠,上下牙一开一阖,就是说不出囫囵话来。   南壑殊:“小宝在哪儿?”   木追兰:“小小小……小小小宝……小宝长大啦……”   作者有话说:   明儿起请假一礼拜。下周四恢复更新。这是为了给修文留足时间,否则出来的东西不能看。【土下座致歉】 第84章   南壑殊:“你违背我的命令,娶了妻,还生了子。”   木追兰在地上连连碰头:“小人不敢,小宝长大了……长大了我才敢娶妻,那两个孩子……他们都不过百岁……”   这时屋里他娘子喊:“老木,进屋睡觉。”   木追兰也不敢答言。南壑殊冷冷看着他,“木,追,兰。你倒给自己诌了个体面名姓。”   木追兰道:“全为了小宝。被人满地下喊‘槌不烂’的爹……配不上小宝……”   这时他娘子从屋子里出来,见他丈夫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整张脸都快埋进了地里,也便唬了一跳。忙过来问怎么回事。又看见南壑殊站在对面,通身凛凛寒霜,仿若雪神临世。也就有些气怯,强打着精神问:“你是何人,找我当家的做什么……”   木追兰忙扯他娘子衣角,“还不快拜见仙……仙……仙……”   胡氏道:“先先先,先什么?老木,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先夫人……”   木追兰“呸”地一声,“蠢妇,你怕是盼我早死……这是仙君,神神……神君……大罗神仙……弹弹指甲盖儿,你小命就没了……”   胡氏想拉他起来:“干什么怕他,他既是仙,岂有草菅人命的道理!”   木追兰一甩袖子,挣开她的手。“关键你是人不?你不就是一只狐狸精么……”   说话间,苏哲也听见这边动静,赶了过来。眼见这番情景,那跪着的老头还罢了,那一旁的妇人满眼仇视着南壑殊,身后一条杂色尾巴左摇右摆的。苏哲便猜到八、九分,上前道:“你就是木头那个耙耳朵爹罢,那么你就是那脏心烂肺的狐狸精后娘罢!”又指着胡氏道,“你个毒妇,见了太乙无念境二公子还敢龇牙咧嘴的,还不快跪下磕头!”   他夫妻二人一听此话,都吃一大惊。“难道……难道你……”   原来这木追兰只知无念境,却从未与他父子三人谋面,也不知主家所系何人,更不知南壑殊身份。当初一封飞书传来,不管皂白,兴头地就叫木惜迟去了。   南壑殊道:“你身为人父,连我们一面也不见,就忙不迭将孩子打发出走。哪怕前头是虎穴龙潭,你也通不在乎么!”   木追兰汗流浃背,无言以对。   那胡氏只听闻苏哲前语说南壑殊是无念境二公子,便心里想,莫非木惜迟在那里闯了什么祸事,才被赶了回来。又难道因为祸闯得大了,叫人家找到家里来。却并没听见南壑殊后面的话。因而忙就说道:“那是个废物草包。敢问仙官,是不是他偷了你家什么东西,还是弄坏了什么?若要赔钱,不如你等些时日,你等他娶了那家的女儿,要钱就有了,不然我们家一穷二白,没有东西赔给你……”   “呔!”苏哲没等说完,已给气得瞪眼促筋,“好,好,好……人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果然不错!”仗着南壑殊在,又尽管大着胆子道,“既如此,是不是我折了你这后娘,后爹就能变回亲爹了!”   木追兰听了这话,便一头磕在地上砸了个瓷实,“仙君绕过拙荆一条贱命吧。她就是嘴上不饶人,并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苏哲:“谅她也没有伤天害理的本事。”   自己被个少年抢白一顿,又见丈夫丢魂失魄,根本指望不上,胡氏一时羞愤难抑,厉声道:“虽你家鼎盛,可我家原不差。断没有给人骑在头上的道理!”说着现出原形直往苏哲脸上扑去,苏哲根本来不及反应,惊叫一声,闭着眼,两手胡乱抓挠。   只听得耳畔“铮”一声利剑出鞘,伴随呼呼风鸣。又有“嗷呜”一下惨号。苏哲但觉周身无犯,睁眼看时,那狐狸精已现出人身,伏在地下,掩肋呼痛。   木追兰扑到他娘子身边,放声号哭道:“娘子呐,我的娘子呐……为夫害了你,为夫陪你一块儿死罢……”   半晌胡氏勉强抬头道:“哭什么,要死还早着呢……”   原来,方才离火剑出鞘,并未以剑刃伤胡氏性命,只将剑柄捣在她肋下。软肋受击,那狐狸精便全身脱力,倒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木追兰见南壑殊手下留情,忙又千恩万谢地磕头。   南壑殊理也不理,一径往木惜迟这边来。苏哲随在后头,激动道:“二公子,方才是你将离火剑请出来救了我么?多谢二公子,弟子感激不尽。”   南壑殊道:“不是让你守在原地,怎的私自离开?”   苏哲平地一个踉跄,“呃……是木头让我来寻二公子的,怕二公子你遇到危险,他急得不行,一定催我快去。”   说话间已回来原先的小屋。苏哲跑在头里,忙着献情道:“二公子稍候,我来破门。”说着先解了小屋的禁制,又小施一咒,那双扇门扉便从中打开,门板向两边飞去。   苏哲跑进门口向里张望,没看着人。又见屋柱后露出一角,忙过去道:“木头,你为什么藏藏躲躲的?二公子等你哩。”   木惜迟只好道:“我何曾藏躲了。”说着转身出来,与二人厮见,又引他们进来。   只见小小一间屋子,只有一张小木床,没有床幔和任何装饰,光秃秃的,胜在整洁。一对木根桌椅。一概都是树木原貌,并未修饰,勉强堪用。   木惜迟局促道:“屋子真小,委屈坐一坐罢。”   苏哲笑道:“不打紧,我们来寻你的,又不要住这里。”   南壑殊却走进来,信步转了转,一眼也就看完了。   木惜迟问道:“苏哲,你同二公子来我家里,是做什么?”   苏哲便悉将前因告诉了,又说道:“能去梓林宫赴宴,这是何等尊荣,更何况咱们又能见面了。”   木惜迟道:“苏哲,你说给二公子,我虽因缘与公主萍水相逢,有一面之雅,但实在不敢邀功,更不敢受天帝封赏。有我没我都一样,再者,我被赶下山,是不能再回无念境的了。”   苏哲道:“二公子就在此处,你说的话他能听见,干什么多余我传话呢?”又对南壑殊道,“二公子,他说的话你能听见的,对罢?”   只听南壑殊道:“那么苏哲,你也替我转告他:一则,并非让他回无念境,如今权宜之计,姑且同我们一道,自无念境往天界去。回来还是各归各位。再则,封赏尚在其次,天帝的意思,凡所有与公主同行过的人,都要见一见。天帝有他的考量,违拗不得。”   苏哲摸不着头脑,只得又对木惜迟道:“这……二公子说你必须去……”   正说话时,木追兰领着木惜迟的一对仆婢来了。两人一见了木惜迟,便一头扑进怀里嚎哭。   木追兰不敢擅入,只贴墙根儿站着,向屋里道:“两个小业障,并没有委屈着你们,只管号丧,还不给贵客斟茶。”   其中的小丫头听了,便抹抹眼泪,走来倒了一碗茶要递给南壑殊。南壑殊接了,仍旧搁在桌上,并不用。   木惜迟道:“他不要这个,且不用白忙。”一面说,一面拿了自己常日吃茶的一个杯斗来,斟了递与南壑殊。这次果然接了一饮而尽。   木惜迟见如此,心中欣喜,这才拿眼睛瞧着南壑殊。南壑殊也瞧着他,见他穿着仍是如同在东华宫一样,只是神色凄凄楚楚的,瘦了,也憔悴了不少。 第85章   南壑殊也瞧着他,见他穿着仍是如同在东华宫一样,只是神色凄凄楚楚的,瘦了,也憔悴了不少。   苏哲道:“好了好了,我们还有话要说,不用你们在这里让茶让水,白献殷勤的。都出去。出去罢。”   南壑殊道:“慢着。”   木追兰正要领人走,听了这话忙又翻身回来。   南壑殊:“我正缺一个伺候的人,看这丫头伶俐周全,请木老爷割爱,让她跟我回去。”   还未说完,木追兰忙笑道:“神君客气了,这丫头原是迟儿在山里捡的青羊精,能让神君看得上,那是她的造化。”   正要令那丫头磕头,只听木惜迟道:“她不能跟你回去……”说着抢上来拦在当间。   南壑殊看他,“愿意同我说话了?”   “……”   木惜迟拧着嘴,委委屈屈的,好似有千言万语,只说不出。   苏哲将两人瞅了几个来回,但觉大有山雨欲来的意思。忙一记掌风将丫头及余人送出门外。   一时人去,苏哲正要说话,忽然那木根做的桌子里窸窸索索一阵乱想。苏哲唬了一跳,忙解开盖板,里面竟蹿出个怀抱大小的老鼠,浑身黄毛。   苏哲乱叫一声,跳开老远, “这这这……这什么东西!” 一面拔剑挡在身前。   饶是南壑殊此刻也难持重不惊。“铮”一声亮出离火就要劈下去。木惜迟慌道:“莫伤她性命!”   离火的剑锋堪堪停在黄鼠脖颈寸许之外,那畜生唬得“咕咚”一声倒地,假死过去。   南壑殊收了剑。苏哲却上来左右瞧了瞧,犹不解道:“木头,难道你识得这妖物?”   木惜迟赧然,“她……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苏哲险惊掉了下巴,“这……这从何说来……”   原来木惜迟后母要结的这门亲家是一窝黄鼠精,因后代繁盛,于是在响水山邻近也立了山头。又因祖祖辈辈偷鸡摸狗的本领,积攒了不少家私,故而族中也倒富庶。   这家有一个幺女,名唤七妹,脾气暴躁,食量奇大。至今仍未修炼出人形,然已到了成婚年纪。   合族长老们商议为其觅一位姑爷入赘。日前好容易捉住一个进山打猎的猎户,捆了扔进洞房,哪知新婚夜就被七妹吃得骨头也不剩。   长老们不罢休,心说这猎户柴瘦了些,降不住七妹,便又下山寻到一个比武招亲的场子,那夺魁者刚胜出,还没走下擂台,就被一阵黄风裹挟着进了山里。长老们瞅着他一身腱子肉,料定必能打动七妹的芳心,谁知又是重蹈覆辙。   长老们以致连山贼、土匪等都试过一遍,如此折了好几位姑爷。   那七妹的爹便愁道,这闺女连家里也不能待了,要往外聘姑爷去。   恰木惜迟的后娘胡氏与这家夫人一向常走动,这日听这家夫人说起给女儿聘姑爷的事,又许下千金万金的陪送嫁妆,便心里活动起来。   那夫人是厚道人,令女儿出来与胡氏相视可否。七妹便抹着鼻涕,呲着牙出来。胡氏一看,几乎不曾呕吐。只因恋着嫁妆,竟没二话满口应承下来。   且说那七妹虽形象不堪,可心里也是有一丝明白的,听说她娘亲给说定了姑爷,不日就要用花轿将她抬过去,心下不免好奇,便偷偷跑来看视这未来相公是个何等样人。   不期就在这日邂逅木惜迟,又见他如雪似玉,俊美逼人。便整个儿心眼俱开,不肯离去。   木惜迟也便知晓她就是七妹,于是慢慢与其周旋。那七妹虽系半人半妖,心肠却也似情窦初开的少女,既见木惜迟惊为天人,便一心恋上,给迷得七荤八素,哪还舍得一口吃掉。   木惜迟也因见七妹对自己惟命是从,便哄她道:“你娘原是要将你许给我,然你爹因嫌我家寒素,欲将咱两个拆散,再替你另择夫婿。你若真心同我好,如今就不要回家去,同我在此处罢。”   七妹听了这话,喜得无可不可,便日日藏在木惜迟这间小屋内。七妹的家人因弄丢了七妹,这亲事便迟迟做不成,只得拖着,只待找到七妹,立刻完婚。再料不到人就在未来姑爷这里。   且说这七妹成日间,时而同木惜迟做耍,时而或栖在木惜迟膝头。更多时候只一面静静看着木惜迟,一面垂涎三尺。   这日见两个生人来此,又听见说了要回去的话,七妹这才急了。   木惜迟一面忙安抚七妹,一面将原委向南壑殊与苏哲说了。   七妹流涎淌涕地抱住木惜迟的腿,喉管里艰难地逸出几个零字:“相公……亲亲……”   苏哲一见,嫌得直啧嘴,“亲你这么个鬼东西,他那嘴就不必要了。”   那七妹听了这话,又见木惜迟不肯亲她,立时发起怒来,一顿乱将桌椅给吃了。   “……”   苏哲把脸都绿了,南壑殊面色也不好起来。木惜迟见状忙将七妹抱起来,摸着她头顶道:“不得无礼。”   七妹只得偃旗息鼓,且对着苏哲恶狠狠呲牙。转头瞧见南壑殊品貌卓越,尤胜过木惜迟,也便把魂魄也丢了,涎水如开闸一般,直淌了木惜迟满袖满襟。   木惜迟原本一心要回无念境,只因愁缺个合适的由头,故拿前话激刺,才说了“被赶下山,是不能再回无念境”等语,原为引南壑殊一句话,自己好往后顺理成章地在无念境久待下去,不想反令其说出“姑且一道,回来各归各位”的话来,心内着实烦恼。   后来至于奉茶,见他只肯吃自己手里的,木惜迟又是一喜。再至于要带丫头回去常侍左右,不免又转喜为忧。   如此七上八下,喜忧参半,木惜迟心里就有些耽不住。私心计较道,不若先答应下来,“姑且”便“姑且”罢,往后再作主意就是了。这么打算着,便说道:“我同你们回去。”   苏哲一听这话,喜得手舞足蹈,忙赶上来拉着就要走。木惜迟反将苏哲拽回,道:“我走是好走的,只是七妹如何安置?”   苏哲道:“这小精怪,我一脚踩死完事。”   木惜迟忙道:“不可。这事原系我那后母贪利错办,七妹却无辜。相处这些时日,她从来乖巧听话,言听计从。我如今不忍舍下,更不忍伤之。且如今若给人知道她与我朝夕与共这几日,未免玷染女儿家名声,恐日后再无男子肯接纳。这又岂非我的罪过!”   苏哲听了不禁皱眉道:“难办了,难办了……”   南壑殊道:“这倒极容易。”   两人忙问他怎生办理。南壑殊道:“七妹骨格清奇,或许能讨叶掌门喜爱也未可定。且七妹的家人既然专心一志地要将她聘嫁出门,那么与未来姑爷私奔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木惜迟:“……”   苏哲拍手笑道:“不错不错,只要是精怪,叶掌门从不挑肥拣瘦,都想收入囊中的。如此一行,别洞袋又得进益矣。”   木惜迟听了南壑殊的话,心里奇怪这人平日从不取笑的,便看向那边。只见南壑殊唇角带着一抹揶揄的淡笑,也正看着他。   木惜迟双颊一红,别过脸去,道:“二公子的主意很是,就行罢了。”   三人议定,也不向何人作辞,携了七妹下山。   是晚,三人回至无念境。木惜迟仍歇宿在东华宫原先自己的房里。夜里辗转难眠,遂起身出来,见南壑殊卧房内灯烛仍旧亮着,想是也还未入睡。踟蹰半晌,木惜迟蹑手蹑脚走来在窗下静静听了一听,里面悄然无声。   正要回去,心里不甘,且本来毫无睡意,便立住脚且站着。   房内却说话了。   “怎不进来?”   木惜迟唬得一激灵,忙要抽身躲去,此时房门却开了。木惜迟心知躲不过,定了定神,缓缓回头,见南壑殊只着中衣站在门后。   木惜迟心虚低了头,片晌再抬头看时,南壑殊已不在那里,门却仍敞开着。木惜迟会意,忙跟着进了屋。   “干什么来了?”南壑殊背着身儿道。   木惜迟道:“自从那事后,我还未规规矩矩给公子赔罪。因此心里有愧,睡不着觉。”   南壑殊道:“若是为遴试的事,就不必了。”   木惜迟:“还……还有一事。七妹不甚安静,恐扰了公子清修,我来将她领走。”   南壑殊道:“七妹我已转交给了叶掌门。”   木惜迟诧异道:“叶掌门来过了?”   南壑殊淡淡地“嗯”了一声。   木惜迟踌躇道:“那……那还有一事……”   南壑殊:“说来。”   木惜迟吞了吞口水,道:“多日不见公子,十分……十分思念……”   “是么,”南壑殊不疾不徐,“怎见得?”   木惜迟便急了,赶上来道:“是真的,我不敢扯谎!回到家里后,父亲漠然,后母威逼,这都不算什么,只是定要令我娶亲,这却是万万不能的!”   南壑殊道:“为何不能?”   木惜迟:“我心里有人,如何与旁人成亲?”   南壑殊默默无语,半晌道:“这些话不好与我来说,同你心上人说去。”   木惜迟咬咬牙:“我正同我心上人说着呢!”   木惜迟绕到南壑殊跟前,与他面对着面,这才发现南壑殊低垂着目光,眼底柔波旖旎。   木惜迟忽然有了豁出去的勇气,“这些话说出来,我也不知是何后果,或者公子动了气,再鞭笞一顿,我也好死心。可或者……公子同我的心一样……”   说到这里,顿了顿,见南壑殊迟迟不答话,木惜迟又心慌起来,犹豫片刻,“公子若觉被冒犯了,就狠狠打我,最好打死我。否则我要有一口气在,这份念头就不会断。我会一直冒犯公子,我会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木惜迟浑身发颤,流下泪来,渐渐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一种破釜沉舟,毁天灭地的快感。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作话没提,昨天又没更,十分抱歉!这会儿偷偷补上~ 明儿见~ 第86章   “自我来了这里,公子便是唯一的故人。但公子轩轩高举,令人不敢亲近,后知道公子并非那等冰寒雪冷之人,公子的心是热的。以致后来公子若即若离的态度,有时好了,有时恼了,那样拿捏揉搓着人的心。   “山下一别,知道还能见公子一面不能了。真是诗里说的,‘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再不想今日能够重逢。   “我看到公子的臻境中有我的东西,从我衣服上撕下的。还有凡间时那枚同心结,便知道公子心里也存有我半席之地。否则今日之语断断不敢出口。我自知微贱不堪与共,惟愿服侍公子一生一世。”   一口气说完,木惜迟顿了顿,细察了察南壑殊神色,方接着道:“臻境遴试那日,我偷学了作弊的招数,害公子险些神魂失港。公子……可恨我么?”   南壑殊缓缓摇头。   “我鞭笞你,可恨我么?”   木惜迟忙道:“不恨,一丁点儿也不恨。”又问道:“为何今日要说带我的丫头回来的话?”   南壑殊勉强勾勾唇角,“小屋里你作何事不理我,故意令苏哲传话?”   木惜迟:“还说呢,干什么说‘未来姑爷’、‘私奔’这样话?便是戏语,也够刺人的心了。”   南壑殊笑道:“咱们只管这么对问下去,益发没个开交了。”   木惜迟也笑了,“别事罢了,还有一件,一定要问一问。”   南壑殊轻轻点点头,木惜迟便道:“天族的那位大公主殿下,究竟怎么样呢……”   未待说完,南壑殊道:“小白不在你我之间。”   及听见这一句,木惜迟便不由心魂俱醉,禁不住一把抱住南壑殊的腰。一心只想在此刻死去也便足矣。   南壑殊任其抱着。足足有一盏茶的辰光,木惜迟才轻轻松开南壑殊,两颊烧得飞红,勉强抬起眸子,眼睫乱颤地盯着南壑殊看了会儿。   一步一步,一寸一寸,贴近南壑殊的唇。木惜迟心如擂鼓,呼息俱乱。也不知碰没碰到,忽觉一只手在背后一按,心头猛地似被一击,渺渺冥冥,性灵空乏,浑身软下来。   南壑殊一把揽入怀内,在其额间落下一吻。木惜迟便睡着了一般,眉目舒展开来。   一袭天青色虚影从床后绕出来,口内连道:“好险好险,我再迟一步,就难挽回了。”   来人却是叶重阳。   南壑殊眼睛只看着木惜迟,道:“还当你临阵脱逃了。”   叶重阳笑道:“水济兄托付的事不办妥,我怎么敢就走呢。我啊,是在等啊。我先前就同你说过的,要等他情愫最为浓烈之时,我方宜施展的,否则功败垂成呐。”   说着又走去瞧了瞧木惜迟,“啧啧啧……这孩子还真是肉麻,你别说,我差点儿撑持不住,就要脱逃了。”   玩笑了一阵儿,叶重阳敛了笑意,肃然道:“你可想好了,我这个蛊一下去,他可就全然对你无一丝情意了。你真的能接受么?”   南壑殊:“我已打定主意,叶掌门无需多言。”   叶重阳皱皱眉,“你私自这样做,可问过木小子的主意?”   南壑殊:“不用问,也不能问。我明白他的心思,更知道怎样安置最为妥当。”   叶重阳:“要我说,过去的事他不必知晓,甚至于他的身世,我也可永远替你隐瞒。你们既对彼此用情至深,就仍是同从前一样,岂不是好?”   南壑殊:“叶掌门这话岔了,若说我对他有情,也该是舐犊之情,我岂可动邪念!再者,我与他有杀亲之仇,日后我又怎能付之度外,心安理得地同他在一处。”   叶重阳烦躁地满屋乱转,没将话听完,便急着道:“去他的舐犊之情!去他的邪念!去他的杀亲之仇!你又用那些所谓仁义道德将自己缚住了,哪有那么些牵扯。杀亲之仇与你何干?爱恨都乃天经地义,又怎生成了邪念了!舐犊之情?这话令我恶心!你问问自己的心,你对他是舐犊之情?你二人初相见时,他确然还是个婴孩,你呵护养育他那些日子,自然端的是长幼之爱。可他如今长大了,又与你在下界历了一世情劫。你也不想想,为何偏偏与他历情劫。况你历劫数次,从没动过凡心。为何一见到他就破了例,还不留后路地将自己折进去。这是你们之间逃不开的因果,注定……”   南壑殊:“我偏不要这因果!”   叶重阳愣怔半晌,方无可奈何地道:“好好好……果然是你。也只有你,从来孤注一掷,不留后路。”说毕叹道,“水济兄,你我相识甚早,虽不亲厚,可我属实佩服你,却也——心疼你。听我一句劝,大可不必刚直孤绝至此,太要一味自己逞强,总有撑持不住的时候,那时怎样处呢?”   南壑殊默默无言,半晌道:“叶掌门赤心吐胆一篇话,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叶掌门必要依我行事。”   叶重阳:“是是是,关系重大。关系到你心爱之人,自然十分重大。”   此时木惜迟已被南壑殊抱上榻躺着,南壑殊坐在床沿上,握着他一只手。   叶重阳也走来坐在床尾,眼睛看着木惜迟,口里又叹,“还是不听劝。你就是因着情深,才如此自苦。你对他的情谁也瞒不住,你就自欺罢。”   南壑殊:“叶掌门还在等什么?”   叶重阳凝神片晌,忽而狡黠一笑,“要了却他对你的情意其实不难,也不必求我帮忙。听说那玄元北水能炼去人的记忆,水济兄你自己不正是玄元北水之主。你就炼去木小子一概关于你的记忆,一劳永逸,何其便当!这么一来……”   南壑殊:“这么一来,好好一个孩子,就成个傻子了。”   叶重阳忍俊不禁,“真就到那种地步了?”   南壑殊:“玄元北水源自混沌,罡劲太过,于元魂性灵有损。若不欲损其元魂,便做不到‘一劳永逸’。须仅使用一两成功力,间隔数年、数月,乃至数日,再行施术,如此往复,永不休止。”   叶重阳道:“那你就每月好舍一两成功力也罢了。”   南壑殊勉强笑道:“可对于他,我竟不知该怎么办。一则我们纠葛太深,玄元北水在此间未必奏效。再则,他禀赋柔脆,也怕受伤。末则,若往后他不在我身边……又谁来舍这一两成功力呢?”   叶重阳:“他不在你身边?这是何意啊,你还是要把他赶回去么?”   南壑殊却不答这话,只催促道:“叶掌门勿须多言,我自有打算。”   叶重阳敛衽起身,“方才我要你激起他全部情意,你可做到了?”   南壑殊点头。   叶重阳:“仅仅三言两语就妥了?”   南壑殊:“是。”   叶重阳:“也罢,水济兄原来深谙此道,这孩子被你轻易就拨弄的情思缠绵,愁肠百转,对你的心意已现出十之八、九。且方才他说出的话也够酸牙了,再多来一些,我恐怕难以奉陪了。”说着取出一方砚台大小的锦匣,里面流光溢彩,似有晚霞尘落其间。   “水济兄请看,这里头便都是方才木小子对你的绵绵情意,已被我撷取了来。”说完又叹,“世人常拿碧海青天譬喻爱情忠贞,可他们哪晓得爱情落到实处,竟是如此熠熠流光,较之碧海青天诸喻,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南壑殊只瞥了一眼锦匣,仍是回头牢牢注视着木惜迟。   叶重阳笑道:“水济兄,你若定下决心,我便要将这锦匣内的绵绵相思布散在‘别洞袋’内了,等到来年我这袋中人口又能翻得一倍有余。”   南壑殊:“毁去。”   叶重阳:“啊?”   南壑殊:“毁去这锦匣。”   叶重阳:“不要不要,太可惜了。这里面可是处,子赤心,比这世间一切情意都要醇真至美,很是难得的!”说着便提步要走。   忽而凭空里射出一道炽白火焰,耀如日光,直扑向叶重阳。再看他手里锦盒,已被烧成一个火团儿。   叶重阳看出那是南明离火,无物不焚。忙撒开手,“水济兄,你可看准了烧,我好好的热心助人,可不想饶上一只手。”   锦匣已毁,事无转圜,叶重阳走至屋外,立于满天星空之下,犹觉不忍。回头道,“自此刻始,他对你便没了情意。可今后如何,却难料定。只怕‘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南壑殊在屋内说道:“不相见,不起念。”   听了这话,叶重阳直感到心内绞痛。无奈南壑殊惯是一意孤行的,不会再听他多言。也只得罢了。他几乎能预料这二人惨淡的将来,或许“不起念”真的是最佳选择。   木惜迟这两日较之平常吃得更好,睡得更饱,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种食物填补不了的空落。就连要上天庭赴宴也无法令其全然开怀。   还有一事令木惜迟耿耿于怀。他日前不知在哪里被种了降头,居然跑去向南壑殊说了一大篇极其肉麻,极其露,骨的无稽之语,还险些亲了南壑殊。幸而最终幡然醒悟,才未酿下大祸。心内不禁盘算,这一到了天宫,定要讨教一番如何才能避免无知无觉地被人下降头。   随后又反思了这一段日子以来,那些不断令自己变得没出息的想头——什么要伺候南壑殊一生一世啦,什么宁愿即刻就死在南壑殊手上啦。   对了,近来老是想死。这动不动就生无可恋的悲慨究竟哪里来的?   作者有话说:   后面有个A罩 杯那么大点儿的波折,然后是一大 波纯甜。   下次大概周三见叭~ 第87章   这日乃是天帝御旨上约定之期,南之邈率众人在南天门听宣。   正等得不耐烦,苏哲悄悄向木惜迟道:“木头,我见你近来似乎有些发福了。如今到了天界,仔细云头架不住你,再摔喽。”   木惜迟啐道:“少混吣,成日价白菜萝卜的,能把人吃发福?再者说,你没见当年天蓬元帅,胖的那样,不照样云头踩得稳当儿的么!”   正说的热闹,忽见一人满面含笑迎上来,木惜迟只觉眼熟,复又想起见过此人,便是某一日曾造访东华宫的太子随扈,名为伯阳子的。只见他笑着同南之邈寒暄片刻,便将身让在一旁,向南之邈道:“南尊主,请!”   南之邈情绪极佳,哈哈大笑着跟了伯阳子过去。南壑殊一语不发也跟上,南岑遥回头悄声对木惜迟他们几个小弟子道:“别只管说笑,快跟来。眼睛别乱看。”   一行人逶迤来至一座高耸巍峨的殿宇外,匾额上三个擘窠大字,重华宫。   伯阳子一壁厢领众人进入,一壁厢仍旧笑对南之邈道:“诸位先在前厅暂候,待下官禀告太子殿下。”   南之邈笑着抱拳道:“有劳。”   少顷,伯阳子出来笑道:“真不凑巧,太子此刻与客卿下棋,正为着个畸角儿在那里打劫。棋局如战局,死活的当头儿,可是一点儿分不得心的。”   南之邈笑回道:“这话说的极是。贤兄请自去贵干,我等稍待便是。”   伯阳子笑着去了。   不过一时,忽然约有十数个人脚步窣窣地进来,手上皆捧着各色器物静候。这些人才刚站定,远远的就有两人说笑着往这边厅上来。听见一人声如鼎钟浸水,铿锵顿挫。另一人音色略脆些,木惜迟倒觉耳熟。   正盘算着,侍者唱喏:“太子殿下驾到——”一面就有一个遍身华服的贵公子快步进来,见他丰神俊雅,面如冠玉。身后跟着位着天青色长衫的青年,手持一柄折扇,也缓缓步入。木惜迟觑眼看时,那青年竟是叶重阳。   南之邈一见来人,领着众人迎上去,自己先就跪下道:“恭祝太子殿下万古千秋……”   那华服公子忙双手搀起道:“南尊主无需多礼。快请堂上坐罢。”   木惜迟跟着礼毕起身,不看太子,却瞧着叶重阳不住上下打量,心说这人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不是说最看不上天族的么,怎么又给天帝送闺女,又陪东宫下棋的呢?   原来这华服公子便是天族之太子琼旲。依礼寒暄过,琼旲便命侍者领众人往各自下处去安置,独留南之邈在座叙谈。   一时木惜迟随众而出,路上禁不住四处乱看。只觉香飘合殿,花覆千官。又有侍女莲步娉婷,珠宝上下争辉。一头行走,一头喟叹,真好个剔透天地,富贵乾坤。   南壑殊在前目不旁视,而木惜迟与苏哲因分心,不免渐次落了后。忽见一个穿着打扮尤其华美的侍女领着四五人,迎着南壑殊走来,南壑殊也便驻足。   那侍女款步上前,屈膝福身,对着南壑殊盈盈一拜。   “端静见过南二公子。”   南壑殊回敬一揖道:“敢问仙子是……”   话还未完,身前身后乃至左右所有人皆一齐跪下道:“公主殿下万安。”   见此状,南壑殊瞬间明白,不禁抬头,立刻又知觉造次,连忙低首道:“下神不识公主尊面,还望恕罪。”   那公主只抿嘴而笑,倒是身后的一名侍女近前笑道:“我家主子是天帝新册的端静大公主殿下。南二公子不识得也是有的。”   南壑殊只一刚才略略失礼,此时已沉静下来,闻言从容自若地再行施了一礼。   公主亦福了一福道:“端静不敢受礼,二公子救命之恩,端静永世不忘。”   那边木惜迟在后遥遥观望,又隐约闻得一字半句,忙蹬了片云彩赶上来。也不顾礼不礼,觑着眼直往公主脸上身上瞧去,登时心下大罕,惊魂飞去。   这公主竟是那长虫小白!   她刚称自己什么?端静?   初见时她哪里端,哪里静!完全就是个瓜婆娘。但当日的小长虫摇身一变,成了天家遗珠,天界公主,身份尊贵无匹。眼前这小瓜婆娘穿绫戴罗,遍身锦绣。乍一看真唬死个人,以为是个绝代佳人。   可南壑殊是见过她真面目的啊,总不能被她这矫情模样诓骗了去罢!   “放肆,尔等见了公主,为何不跪?”侍女厉声向木惜迟叱道。   木惜迟先头瞧着他俩面对面彼此见礼,已是牙根泛酸,此时更像是腔子里长出根倒刺,阴恻恻地刮着心肠。   公主却娇声道:“快休得如此,木公子亦是本宫的救命恩人,无需多礼。”   木惜迟怀着一腔愤懑道:“那么公主也无需多礼,你同我家公子对着拜来拜去,又成个什么了。又不是……”   才想说“拜堂成亲”,忽又咽住。自己怎么像个外人打趣人家两个,哪里显见得就郎情妾意了起来!   公主绯红了脸面,告辞而去。木惜迟怔怔回头。苏哲在一旁道:“可见天条天规多么可怕。这么一棵歪脖子树也能给捋直了。”   作者有话说:   未来会长足的甜,此阶段公主是助攻。   且自始至终南木心里只有彼此!!   周六见~ 第88章   这里木惜迟同苏哲一直望着公主一行的背影,回想当日在下界初会时的情景,不由得喟叹世事无常。   一扭头,见南壑殊已往前去,忙要赶上。苏哲却拉着他道:“好容易离了无念境,又是在这种地方,何不回了二公子,容你一些空儿好好的散散闷儿。横竖他此刻也没甚事使唤你。”   木惜迟却不肯,“如今既来了天界,花影不便再侍候左右,何况他早已回到族中去了。若我再离去玩耍,公子身边便只剩了苔痕,诸事不便当,看着也不像。你没见这里人行动就左拥右护的么!”说着,仍旧追上南壑殊。   话说,木惜迟初到下处,很称职地向宫娥请教了一应陈设用具如何摆布使用,方便服侍南壑殊。但两日工夫过去,天帝那边仍没有旨意下来,终日只有太子使唤人来问候。木惜迟便有些耐不住了。   这日南壑殊被太子差人请过去相谈,苔痕管他不住,便溜出去找苏哲。这苏哲也是喜闹不喜静的,被木惜迟一勾引,也就图不得。两人聚到一起,便如同解了锁的猴子,一路玩笑打闹,无所不乐。   且说南壑殊被使者领着来到重华宫,太子早已出外相迎。南壑殊一见了,忙要展拜,却被太子快步上前双手挽住。二人觌面相顾,太子不禁往南壑殊面上身上细看,哈哈大笑道:“人常道渊渟岳峙,琨玉秋霜。果然名副其实,真好个俊逸剔透的翩翩公子。”   南壑殊连说不敢,又说谬赞。太子更喜,拉着他手道:“快别在这儿站着了,随我进去,咱们吃茶。”   才刚坐下,太子便道:“水济君见我这重华宫与无念境比,如何呀?”   南壑殊忙欲起身答话,太子过来一把将他按在椅上,“不许起来,不然我恼了。也不许称我殿下,那不过些俗套,当着外人不得已,你我一见如故,我早已将你当做弟兄同胞。若是仍如同在人前那样虚礼,就是有意不令我亲近了。”   一旁侍立的伯阳子也笑道:“我们殿下一向豪气干云,鼓腹讴歌。最是不拘俗礼的。且又素来惜贤若渴,对二公子更是久慕而恨不能亲炙。故此殿下适才一席话绝非虚伪之言。”   南壑殊点头应诺。   这里又叙些淡话,南壑殊起身告辞,太子不舍,一径相送。才来至钟粹殿左近。忽听见守卫这里的两个天兵正与人口角。   这钟粹殿内陈放着六界中各族进贡的奇珍异宝、法器兵刃。太子便上前道:“何人在此纷争?”   那一个守卫见了太子,便跪下禀道:“这两个小贼分明从殿中溜出,被属下逮个正着,属下要搜身,他们偏不让。”   这时南壑殊也跟着过来,一见了便躬身向那守卫道:“这两个是我无念境中及门弟子。”说着将手向木惜迟身边一比,道:“他亦是我的侍童。不知他两个犯何错失。”   那守卫听了这话,两只眼睛往南壑殊身上一遛,也就不敢再说。   太子道:“这样说,两位小兄弟便是本宫的贵客,岂由尔等诽谤!”   木惜迟见这位太子殿下向着自己一方,便梗着脖子道:“我们就是进来逛一逛,并没有拿走什么东西。”说完眼睛瞅着同行的苏哲,令他附和自己。那苏哲许是吓着了,有些气怯,嗫嚅道:“是……是啊……我们没拿东西……”   另一个守卫也跪下道:“我这兄弟并未撒谎,属下也亲见了,这两个人真是从钟粹殿里出来的,鬼鬼祟祟,焉知不是盗贼。”   太子怒道:“放肆!”   先那个守卫磕了个头,道:“属下奉旨看守钟粹殿,别说殿中的宝器,便是地下一草一木折了萎 了,都是属下的罪过。他们说自己没有偷盗,那么还请太子容属下搜身,若搜不出来,属下愿领一切责罚!”   太子见说到这步田地,反倒不好拦阻,正在为难。南壑殊拱手道:“若是殿下信得过下神,还请由下神代为搜察。”   太子笑道:“本宫自然信得过你。”   南壑殊便走到木惜迟身前,微微低头看着他眼睛,一手携起木惜迟的手,一路自腕子摸到臂膀,再至肩背,遍身都搜过了,属实没有东西。   太子也便点点头,那守卫有些急了,见南壑殊迟迟不搜察苏哲,便自己上去一统混搜,果然在苏哲袖中搜到一件宝物,实是某年某日一位仙家赠予天帝的星月琉璃盏。   苏哲见状,不由胆虚,垂了头不言语。木惜迟给气得鼻孔冒烟,赶着苏哲问:“咱们不过进去见识见识,怎么我一眼错不见你就将一个掖在袖中了!”   那守卫自为得了意,并不顾太子在侧,冷哼一声道:“你两个分明串通一气,少装假样儿!”   南壑殊也气得没话说。太子便训斥那守卫,令其收了宝物,仍旧回去当值。   一时人去,木惜迟红涨了脸,跪下道:“太子殿下,公子。我情愿领罚。”   太子笑道:“哦?他偷盗,为何由你领罚呢?”   木惜迟道:“是我招惹他出来玩的,都是我的罪过。”   太子觑眼瞧了瞧木惜迟,见他模样细幼可爱,便大笑着对南壑殊道:“这孩子是你的侍童?很有担当。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说毕亲手将木惜迟扶起,又问名姓、年庚、家乡等。   “惜迟。不争惜光阴,玄惊雪袖迟。你是个体面孩子,名字也好。”   木惜迟听了便心中欢畅,遂将方才对苏哲的气都暂撒开了。   太子道:“你从这钟粹殿中逛了一番,可有喜爱的物什?”   木惜迟自是大开眼界,看见什么都爱,只不敢明说,转而道:“我家里有个祖传的宝贝,轻如烟,薄似雾,无风而漾。我爹说是天上掉下的。”   太子听说,想了一想,忽然笑道:“你说的这件宝贝怕在天宫里随处可见。”   木惜迟讶异道:“随处可见么,那是什么呢?”   太子道:“约莫就是仙娥臂上挽着的丝绦罢。想是玩闹时不留心垂落下界去了。”   木惜迟:“……”   宫娥的寻常衣饰竟被他家当作传家宝那样珍而重之地收藏了百年。那么这钟粹殿中的宝贝随便得几样回去,岂不是能活活埋了木府!   太子看出其心思,便道:“看来方才行程匆忙了些,还没瞧清楚。这便随本宫再进去游逛游逛可好?”   木惜迟咬着下唇不说话,半晌道:“我不要看那守卫脸色。我不进去。”   太子哈哈大笑道:“谁说进殿一定要走大门。本宫来告诉你,这屋瓦有一处破损,原是本宫幼时贪玩弄坏的,他们谁也不知。如今咱们就从那处破损处进去何妨。”   木惜迟听了喜道:“原来殿下也爱上房揭瓦?”   “‘上房揭瓦’。哈哈哈哈,如今看来,本宫确实爱这么干。”   说毕果然携了木惜迟飞上屋顶。   苏哲也便要跟上,被南壑殊一记眼刀钉在原地。   及至晚间,南壑殊独自在屋里打坐,木惜迟自外面嘻嘻咻咻地进来,身后还背着个小包袱。才刚坐下,便将包袱打开,往地下一撂。里面好些珠光宝色的物什滚了一地。   “这些都是太子殿下赏赐的。”木惜迟拾起一个,向南壑殊道,“这个是东海夜明珠,公子你看看像不像只隔夜的白面馒头?”又随手捡一块璧玉,道:“这是貔貅的眼泪化就。貔貅是有进无出的主儿,别说流泪了,便是连身上的泥儿都舍不得,因此澡也不肯洗的。殿下说万年间也就落胎胞儿时哭过那么一回,眼泪统共凝成了这小小一片玉,弥足珍贵,佩在身上能聚财……”   南壑殊看着木惜迟,眼神古井无波,半晌道:“殿下对你很好。”   木惜迟正在如数家珍,忽而被打断,“啊?啊,对啊,殿下真大方。”   南壑殊:“殿下洒脱不喜拘束,和你很对脾气。”   木惜迟盘膝坐在地上,闻言怒拍大腿道:“可不是么!我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南壑殊:“殿下即是未来的天帝,将来权势更大。这些玩意儿又算得什么。”   木惜迟听了,不由痴痴地道:“是啊,我很羡慕他,生来就注定能继承这么多财宝。”   南壑殊想起一事,问他道:“日间钟粹殿外,你与苏哲被守卫盘诘。苏哲身上已有赃证,抵赖不得。至于你,真的不曾拿过什么么?”   木惜迟垂了头不答。南壑殊便向袖中一捏,将手一撤,洒落一地月辉星光。   南壑殊:“这星月琉璃盏曾到过你身上,因此留下这些痕迹,今日我搜你身,手上沾上这些星辉。”   木惜迟一下站起来,道:“我是要将它拢在袖中,在暗处瞧它的光辉的。没想拿走!公子疑心我偷盗,将人看得这样扁!”   南壑殊也随之起身,“虽我信你,可换了旁人呢?若是教那守卫搜你身上,发现些蛛丝马迹,你如何辩得清!”   木惜迟咕嘟着嘴不说话。   南壑殊:“说这些,无非劝你谨慎,天界非无念境可比。虽有殿下护着,你自己却万不可大意。”   木惜迟见南壑殊神色悲戚,大有不忍之状,自己也就伤感起来。“天界不好,公子咱们快回去罢。”   南壑殊:“你分明喜爱这里,为什么又着急回去。况梓林宫宴事未了,我们所有人都不能走。”说毕仍旧打坐。   稍晚一些时候,太子差人送来一壶佳酿,指明是赐给木惜迟的。木惜迟接了,便问南壑殊:“公子,我能饮酒么?”   南壑殊阖目说道:“殿下一片好意,不要辜负了。”   木惜迟遂拿了一个小杯,自斟自饮起来。   不过多时,酒气上脸,只管把眼睛乜斜着瞧南壑殊。   “公子,我同你讲一个秘密。其实我偷过东西的。”说完自己笑笑。   南壑殊也便看着他,“何时?”   木惜迟:“在凡间时,你还是南明,而我是木晚舟。你的眼睛被毒瞎了,身体里的残毒驱不尽,需要按时服药,你怎知那药有多么昂贵,我的工钱又如何负担。于是我索性去做了药房伙计,趁着掌柜的不留心,偷那么一丁半点的。等攒够了才按方子煎了喂你吃,饶是这样,时常还是接不上。”   南壑殊道:“你可以直接告诉掌柜家里有病人。让他便宜让给你。”   木惜迟“嗤”一声笑了,“真是个迂腐呆公子,说的话这样傻气。我但凡说家里有病人,掌柜就立刻会想到我是来偷药的,怎会给我这份活计。便他是个菩萨心肠,一时发善心接济咱家,一次两次尚可,天长日久如何使得。为了你——嗝——我是说为了南明,我真的一步也不能行错。”   南壑殊听了,半日不言语。   木惜迟:“公子,你会看不起我么?”   南壑殊:“不会。”   见南壑殊满目感伤,木惜迟忍不住劝道:“无妨的,都过去了。公子若再历劫,千万别去当穷人了,也别当瞎子。”说毕将杯中残酒饮尽,缓缓站起身来,一手在半空对着南壑殊虚虚点了点,“公子,请听来——”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萧……”   下界历劫时,南明因目盲,终日惨伤,无以释闷,虽得木晚舟陪伴左右,终不免自艾自叹。   南明一向爱看书,为纾其心怀,木晚舟就学了戏曲安腔,将那些文章诗词唱给他听。及至寿终时,口内已攒下千首小曲。   此时说起往事,便触动心肠,又兼倚酒仗醉,便信口唱来一首《折桂令》。先是轻轻地哼了几句,到后面兴致高起来,便起身且歌且吟,绕着屋子飘飞。   一时来至南壑殊身前,轻轻执杯斟了一满杯酒。就着曲艺身段儿,向南壑殊殷殷把盏。   许是斟得太满,酒水随着他婉转唱腔微漾,泼泼洒洒。   南壑殊一把揽着腰,替他稳住,“你醉了。”   木惜迟竖起一根手指贴住南壑殊的唇,不欲令其说话。复又奉上酒盏。   南壑殊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竟就着他手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木惜迟见他如此。心中衬意。摇摇晃晃又飘到别处,“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忽听得一阵儿拍掌之声,又听有男子说道:“真真音韵清越如明玉飞泉,令人魄醉魂销……”   作者有话说:   今天略粗 长,尽量明天见~ 第89章   听有男子说道:“真真音韵清越如明玉飞泉,令人魄醉魂销……”   乍听见生人声音,木惜迟唬的酒醒了大半。南壑殊也已起身。只见太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伯阳子,一面说话一面来至木惜迟近前,“可真是奇人一个。你有多少本事没让我知道?”   说话时太子微微低着头,几缕墨发垂在肩上,专注地盈盈笑瞧着木惜迟。   木惜迟彻底清醒了。一时间忆起先前被嘱咐的话——   天界规矩可大着呢。   有哪些规矩?会不会恰好有一条是不能唱曲儿?   想到此处,眼风急急向南壑殊掠去,指着他能出手相救。   南壑殊先好整以暇地起身,遥遥行了一礼。歉意道:“扰了殿下清静,望请赎罪。”   太子抚掌大笑道:“何罪之有!这偌大的天庭奇珍异宝无数,要我看都了然无趣,比不上水济君屋里这一位小侍童。”   木惜迟日间领了太子的赏赐,总觉不安,此时见他来,生恐他反悔,要回那些赏赐,便试探道:“太子怎么来我们屋  了?”   太子微微愣怔,轻咳了一声。一旁的伯阳子便上前笑道:“殿下曾经下凡游历,到江南地方,对这些小调非常喜爱。今日听你唱来,自是见猎心喜,循着声音就找来了。”   太子点点头,又向木惜迟脸上细瞧,笑道:“喝醉了哟。”   木惜迟拿两手握着脸道:“殿下赐的佳酿入口清冽,不知不觉就喝沉了。”   太子笑道:“喔,你也爱饮酒。这下又投了我的缘。”   木惜迟正要答话,南壑殊从身后走来,道:“此刻夜已深,不敢款留。恭请殿下回宫。”   太子见如此,也就不好再言。遂向木惜迟微微一笑,“那么,明儿见罢。”说毕果然就去了。   这里木惜迟只觉头脑愈加沉重,眼帘低垂着,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刚欲自己走去榻上歇着,才要迈开一步,便头晕目眩地往一边歪去。   南壑殊忙揽在怀里,打横抱起,放在榻上。替他盖好了被,自己坐在沿上,轻轻用手给他拍着。   只听木惜迟嘴里仍旧醉语绵绵,“明哥……明哥,别在风地里站着,仔细心口儿疼……”   “殊不知,你疼我更疼……”   “……”   如此口齿缠绵不休,又不知梦见了什么,至于堕下眼泪,哭喊起来。   南壑殊只得又抱他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木惜迟便自行用双臂环绕南壑殊脖颈,将脸埋在颈窝里,不过一时,止住了哭泣,呓语也渐渐停了,犹自偶然嘤咛。   南壑殊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轻声安慰道,“小宝乖,大哥哥在,安心睡。”   次晨,木惜迟自梦中被唤醒,缓启眼帘,见是南壑殊坐在榻沿上。“公子……这样早……”   南壑殊道:“忘了你昨日答应了殿下,一早要去请安。”   木惜迟迷糊道:“我何时答应要去请安了。”过了半晌又道,“太子殿下不过说了句‘明儿见’,虚礼套话罢了,哪里就当真了。便是真的要见,也不必一早就……”   正说着,重华宫果然着人来请。   木惜迟只好怔怔地起床收拾,欲要伺候南壑殊盥漱,却只听说:“不必了,你正经快去罢。”   木惜迟闻言只好随来使去了。   上次来重华宫,只在前厅坐了坐。这一次木惜迟由侍者领着,一径穿堂度院,往内书房来。道旁左右两溜貌美宫娥,皆秉缥缈之姿,赋端凝之态。见侍者领木惜迟来了,都屈膝福身行常礼。木惜迟也便忙回礼不迭。   直至到了书房,便见太子正与一人下棋。那人木惜迟再熟悉不过,却正是叶重阳。侍者悄然退下,木惜迟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不敢出声打扰。只得悄立一旁。   一时太子头也不抬,道:“添茶。”   木惜迟左右望一望,这里并无侍儿,只得自己起身添了茶。   不一时,太子又让添香。木惜迟便往箸瓶内寻了箸铲,往香炉内添了一铲紫薇香。   叶重阳抬头瞅了他一眼,“小童,你也伺候伺候我来。”说着将茶盅往木惜迟推了推。   太子恰吃了叶重阳一子儿,闻言将那棋子往对面掷去,佯怒道:“真是大胆,他是本宫的御用侍童。只能服侍本宫一人。”   叶重阳笑道:“若不是我恰好识得他,真要被你诓骗去了。何况,太子殿下,您只管信嘴说,什么‘御用’的话也就不防头说了出来,我可要按你一个谋逆之罪。”   说着一子落下,将那一片犄角都围杀了。   太子额角晶亮,双眼直瞅着棋枰,半晌大笑道:“好一招声东击西,你安心损弃一子,左实右伪,只在诱我轻敌。后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一计绝杀。叶卿,我这厢认输了。”   叶重阳也便一笑,“承让。”   太子道:“卿方才说,你识得这孩子?”   叶重阳便笑道:“他不正是南二公子屋里的小侍童么,怎么到了殿下这里。”   太子笑道:“我正要求水济君割爱,将他赠与我。卿正好替我敲敲边鼓。”   叶重阳才要说南壑殊绝不肯将他给人的,忽又想起一事来,遂将话头咽住,唯怔怔不语。   木惜迟看看太子,又看看叶重阳,脑袋摆的拨浪鼓一般,只是全不懂。   一时有侍者垂首走来禀道:“殿下,南尊主在外求见。”   太子大声道:“有请。”   叶重阳轰地起身,“那老东西来了,我可就走了。”   “你又弄左性。”太子将他按在座位上,“等他去了,我还要同你下一局,定要赢你的。”   叶重阳道:“我还是避避,我可不要同他寒暄。”又瞅一眼木惜迟,“小东西也跟我来。”说毕,也不管太子允不允,携着木惜迟就躲入别室。   这里南之邈笑着进来,便即要下跪,太子早已挽扶住,命赐座。   南之邈在椅上坐了,笑道:“老夫估摸着殿下已晨省回来,这才过来。”   太子笑道:“父帝不讲究这些虚礼,至于晨昏定省,不过三五日一次,乃至半月也使得。”   南之邈听了便啧嘴道:“殿下,老夫要说句不知高低的话了。陛下不讲究那是他老人家宽仁,可殿下不能不讲究呀。殿下常在跟前孝敬,陛下见了,岂有不高兴的!”   太子道:“罢咧,本宫有七位弟兄,若成日价个个儿都去聒噪,父帝只怕要烦的闭门谢客了。”   南之邈道:“殿下的几位兄弟尚且年幼,又是庶子,微贱不足以当君位。殿下将来是要继承天诏的,怎可自降尊位,同他们相提并论。”   太子道:“这话岔了,几位弟兄都是继天后所出,怎可说是庶子。”   南之邈冷笑道:“继天后乃先天后婢女,这一层身份就配不上天后两字。”   “不得无礼!”太子轻咳一声,递了个眼色。南之邈会意,忙用别事岔开。   叶重阳在后头听了这些话,禁不住火星乱迸,咬牙低声向木惜迟道:“听听,听听,好个道貌岸然、两面三刀的老狐狸。面上八面玲珑,左右逢迎,背地里说话这样歹毒。”   忍了一忍,越忍越恶心,遂打起帘子出来,向太子道:“我有些尿急,须出门方便方便。”说完昂首阔步地离开。把个南之邈唬得目瞪口呆。   “叶掌门怎么在里间屋里的么?这一大清早,他在殿下卧房里做什么?”   太子正要说话,木惜迟也打里头出来。向太子与南之邈各作了个揖,忙脚底抹油地跑了。   南之邈:“……”   太子:“……”   死一般的寂静。   南之邈也不说话了,只瞅着里间的方向。   半晌,太子:“那里头真就没人了。”   这里木惜迟追上叶重阳,“重阳兄好不仗义,你怎么只管自己跑路,好歹顾及一下愚弟啊。”   叶重阳回头道:“那么抱歉,我一时就忘了。”   木惜迟笑道:“尊主不过说了几句继后的闲话,你怎么就那么大反应。说的又不是你。”   叶重阳打开折扇不住的呼呼扇风,“继天后与我有恩,我听不得旁人羞辱她。更可况是南之邈那个老东西!”   木惜迟笑道:“重阳兄向来目下无尘,且愈是在常人看来尊贵无极的,重阳兄反倒愈是瞧不上。就好比天界罢,你贬损得还少么。只是我不懂,重阳兄何以独独对太子殿下另眼相看,前次在重阳宫惊鸿一面,我就好奇。今日可教我逮到了,必要你说清楚不可。”   半晌,叶重阳道:“这有什么好引以为奇的,我不过觉得他还算对我的脾气,不是那等追名逐禄之人。”   木惜迟听了道:“这倒说的是,殿下虽贵为太子,却天真爽快,跳脱有趣,难怪能得重阳兄青眼。那么继天后又是怎样一段故事呢?她如何施恩于你的?”   叶重阳不耐烦道:“小孩子家家,扫听那么些干什么!我倒有句好话提醒你。”   木惜迟:“什么话?”   叶重阳冷笑一声道:“你家公子恐怕要把你当成个狗皮膏药一般揭去喽!”   木惜迟忙问:“什么意思?我怎么成了狗皮膏药了?我家公子干什么揭去我呢?”   叶重阳:“你不用心伺候呗。”   木惜迟:“我伺候的很尽心呐。”   叶重阳:“那就是他嫌你烦了呗。”   木惜迟:“他嫌我烦……我前一阵儿确实被下了降头,说了好些怪话,莫不是就得罪了他……那……那然后呢?”   叶重阳:“然后他就要将你送人。”   木惜迟:“送谁?”   叶重阳见他一脸惊恐,忍不住好笑,安慰他道:“一定是好地方,比跟着他还要好。”说完笑着看他反应。   半晌木惜迟自言自语道:“比公子那里还要好的地方也没有了。”   叶重阳玩味儿道:“喔?”   木惜迟:“只能是钟粹殿了。”   叶重阳:“……这就有一个了。”   木惜迟:“像那个钟粹殿啦,都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梓林宫大抵也是不错,虽然我还没去呢,但是大宴设在梓林宫,那里一定就有很多好吃的。”   叶重阳:“又有了一个。”   “还有像重华宫啦,里头宫娥是一等一的好看……”   叶重阳:“我懂了,你通共也就没去过几处地方,但个顶个儿的都觉得好。”   木惜迟:“……”   这人说的一点儿都对!   作者有话说:   今天提早更~   周三见~ 第90章   叶重阳道:“也罢,总归世上一切地方都比无念境要强些。”   木惜迟:“这又怎么说?”   叶重阳:“你以为这次邀无念境诸人来天庭只是为了赴宴?”   木惜迟:“莫不是还为了别的?”   叶重阳:“南氏奉天族之命看守蛇巫山,地位同朝廷的抚远将军相当。你是看过人间话本子的,那些孤悬海外的抚远将军到了最后又是什么结果?”   木惜迟思索半晌道:“好像没几个有好下场……”   叶重阳:“即便有过赫赫战功,即便朝廷还要仰仗他继续抵御外敌。可古往今来的抚远将军,不是因为功高盖主,就是被奸人离间了同皇帝的关系。被怀疑,被忌惮。或者在外久了,当真就有了谋反之心,自立为王。”   木惜迟呆了半日,“呀”的一声道:“你是说封赏乃是借口,实则是威压。梓林宫竟摆的是鸿门宴么?”   叶重阳道:“你前半句话算说对了,但也不必过分忧心,天族对无念境的态度十分微妙。有忌惮,也有倚仗。如同眼中刺,但又求着这根刺替他守卫一方安宁。”   木惜迟:“天族何等厉害,还要倚仗小小的无念境?”   叶重阳道:“这是自然,你没见无念境祠堂内供奉的是哪位神明的遗真。”   木惜迟:“是太乙救苦天尊。”   叶重阳道:“不错,救苦天尊当日封印巫皇,于天帝而言,可谓旷世奇功。若不是天尊以身殉道,如今天族那些贵胄的日子恐怕连地狱恶鬼都不如。无念境南氏系救苦天尊遗脉,靠着天尊的功勋坐享尊荣。可即便是人间的公侯王爵,世袭也不出三代,无念境却已忝祖德万余年。所谓君恩易断,帝心难测。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   木惜迟:“那就是没有活路了……”   叶重阳笑道:“偏偏天帝忍之又忍,终究不敢动手。”   木惜迟:“这是为何?”   叶重阳:“当日的巫族是唯一能与天族并立而论的神族。巫族战败后,巫皇遭封印,虽说是神魂罔归,灵海溃散,可巫皇是上古神尊,巫祖之首。其法力修为深不可测。谁也料不准巫皇有没有复活的那一日,倘或这一日果真来临,那么他最恨的仇人该是救苦天尊。天尊已逝,他的后人在劫难逃。届时无念境上下不得不拼死抵御,同其相抗。甚至须由家主效法天尊,以命相祭。或许他南氏就是与巫族犯冲,唯有他们的血能封印巫皇。因而,无念境于天族而言,宛如一道隔在存生与灭亡之间的屏障。推倒屏障,无异于自毁长城。”   木惜迟拍手道:“如此说来,无念境便等同于有了免死金牌。”   叶重阳道:“非也,所以我才说帝心难测。你没见南之邈那老东西狗癫儿似的巴结太子么。金牌未必免死,可奉承好未来天帝就是在给自己铺后路。”   木惜迟眼睛骨溜溜转了几圈,道:”原来太乙山它不是山,是个砧板,我们无念境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天族一个不高兴,尚且可以忍,再一个不高兴,兴许就一刀剁下来……”   叶重阳:“……道理它是这个道理,就是说法有点儿粗……”   说到这里,忽见一名宫娥笑着走过来道:“叫奴婢好找,原来木公子在这儿。南尊主已走了,太子殿下叫您仍旧来呢。”   叶重阳向那宫娥道:“殿下就没请我么?”   宫娥笑道:“叶掌门要来什么时候不能来,怎么又生分起来。”   叶重阳哈哈大笑,拿扇尖点点那宫娥,“鬼丫头,把你嘴巧的。”又附在木惜迟耳畔轻声道:“你还真是个香饽饽呐。看来要巴结太子,靠南之邈那个老东西恐怕不中用,得靠你了!”说着挤挤眼,将他往前一推。   见木惜迟去而复返,太子忙命赐座,又笑道:“你这小鬼头,来了一句话也没同本宫说上,怎么就走了?”   木惜迟告了坐,答道:“因许久不见叶掌门,甚是想念,于是就谈了一会子。”   太子笑道:“你与他便是在下界相识的罢?”   木惜迟点点头。   太子:“彼时你就已是南二公子的侍童了么?”   木惜迟:“是在那之后不久,公子因说房里缺一个人伺候,尊主便分派了我去的。”   太子笑问:“你平日都是如何侍奉南二公子的?奉汤奉茶,同寝同卧?”   木惜迟想到自己与南壑殊的渊源旁人不尽知晓,也便无从领会,若是如实说之,恐反添无端揣测,倒被误会了去。便想了一想,道:“不是,公子不喜人亲近。我平日里不过研墨烹茶。一切贴身事体,都是公子亲力亲为。”   太子笑道:“恐是你懒惰。”   木惜迟:“殿下冤枉我了。”   太子:“本宫从未听说做人侍童是这样的。那花影侍奉了他上百年,早已是他的人了,无人不知,还是照样添了你。想必是那花影矜持倨傲,不如你婉娈可人。”   木惜迟不懂他话里“是他的人了”什么意思。只听出他贬低花影,抬举自己。有些惶恐道:“我不如花影。”   太子笑笑,道:“本宫还听说二公子为人落落寡合,不与人众。孤高自诩,目下无尘。”   木惜迟忙道:“非也非也,我家公子是顶顶好的。在人间是大英雄,为人正派,有担当,聪明,慈悲。只是对人冷冰冰的。这是他的孤介,并非清高自诩。”   太子笑道:“你的意思,他将你一腔柔情蜜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若果真如此,那他当真辜负你了。”   木惜迟只听到“辜负”二字,忆及与南壑殊共渡的情劫,便道:“是啊,他也算辜负我了。”   到头来我想要的根本没得到——飞升之机与天降功德,都没有。   太子:“如此本宫便向他讨了你来,本宫定不辜负。你可愿意?”   这时有宫娥摆上肴馔,桌上一时杯盘罗列,各色菜品齐全。木惜迟便忘了答话,两眼直盯着桌上的佳肴看。   太子微笑,趁势便说道:“你跟了我,往后这些珍馐食之无尽,再不必在无念境茹素了。”   木惜迟呆嗑嗑地想了一想,道:“那灵力……”   太子:“取之不竭。”   木惜迟:“飞升?”   太子:“指日可待。”   木惜迟:“那珍宝法器?”   太子:“任君拣择。还有那灵丹,搪山填海。”   木惜迟一听,登时心里乐开了花。   太子见话已入港,便持箸替木惜迟搛了几丝鱼肉放在盘里,柔声道:“估摸着你还没用早饭,今日菜肴有些简慢了,你将就用些罢。”   木惜迟不禁在心内暗道:“这样都算得简慢了,那平日岂不是龙骨凤肉?”眼睛只盯着盘子,并不敢动。太子见状便笑道:“本宫府上有一位仙官,专替本宫试饭菜中是否有毒。今日他不在,你可愿代劳?”   木惜迟听了眨眨眼,迟疑道:“他是不在,还是不在了?”   太子道:“这话怎么说?”   木惜迟道:“我的意思,他不是被药死了罢?”   太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不曾不曾,谁敢在本宫饭菜里下毒。除非有那一日,父帝下令,亲赐毒飨。那么即便试出有毒,作为臣子,亦不得不领。但此刻都不相干。”   木惜迟难为情地笑笑,却也只搛了自己盘中的鱼肉吃了,余者不敢擅动。   见他如此,太子便一点一点将菜食搬运到他的盘子里。木惜迟渐渐合了胃口,对已到了自己盘里的肉是没有客气的,往往是太子投喂多少,他就消灭多少。很快便整个儿埋进盘子里,吃得脸都看不见了。   太子:“别冷落了这碟豆腐。”   木惜迟嘴里塞得满满的,“豆腐有甚稀罕,无念境顿顿都有。我都吃恶心了。”   太子哈哈笑道:“你且吃吃看,这里面大有内容呢!”   木惜迟勉强搛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登时睁大了眼睛,“这豆腐肚子里有肉!”   说完,木惜迟“哞”一声大哭起来,想了想嘴里还有没嚼完的,生怕掉出来。等咽了进去,又继续哭起来。   太子忙问,“好好儿的,怎么哭了?可是哪道菜不合口味?”   木惜迟拭泪道:“我……我好感动……”   太子听了,又好笑又心疼。问他道:“吃饱了么?”   木惜迟如临大敌,止了泪,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太子:“好了好了,仔细撑着了。本宫替你布菜半日。该你与本宫奉汤了。”   木惜迟低头看了看,“请殿下稍后,我向姐姐们要一只调羹来。”   太子道:“就用你自己的。”   木惜迟:“小的用过了,已沾染了口水,不洁净了。”   太子:“这是命令。”   木惜迟没法,只得拿了自己的调羹替太子舀汤。   太子尝了,笑道:“果然甘美异常。迟儿侍奉得很好。”   木惜迟听见唤他小名,呆呆地道:“从小只有我爹这么叫我。”   太子“噗嗤”一声。木惜迟才知说造次了,忙赔礼。   太子道:“无妨,令堂呢,难道不这么叫你么?”   木惜迟将匙箸搁下,端正坐好,道:“我在襁褓中时,娘亲已不在了,自来都是继母主家。”   太子便不言语,半日方叹道:“本宫同你一样,自小没了娘亲,连面目也记不清了。”沉默片刻,又道:“你娘亲可曾留下遗物给你?”   木惜迟道:“只有一件衣裳,我爹令我贴身穿着。”   太子点点头,道:“当初母后暴毙,父帝以母后死状可怖为由,不准本宫见母后一面。至今想起,仍是遗憾难禁。”   木惜迟听到这些,也便伤心起来。见太子已然伤感,便不敢掉泪,只得拼命忍着。太子知其心意,也便感激,柔声道:“过来。”   作者有话说:   周六见~ 第91章   木惜迟依言挨过去。   太子:“迟儿。本宫是太子,高处不胜寒。此等言语从未与他人谈及,这是本宫的心病,也是软肋。今日独独对你示之以弱,可知为何呀?”   木惜迟想了想,道:“殿下愿意当我是朋友,同我讲这些是信任我。”   太子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用手指轻轻点着木惜迟的鼻尖,道:“好巧东西,居然敢与本宫称朋道友。”   木惜迟连忙下跪磕头,“小的言语不妥,求殿下恕罪。”   太子更加喜兴,笑道:“这样可怜,本宫便赦你无罪。”   见木惜迟不敢起身,上去一把拉起,“傻小子,本宫逗你,怎么当真了?”   此时又有仙娥低眉顺目地挪进一面铜镜,足有半人高。那仙娥福一福,道:“这是殿下要的啖稽镜。”   太子摆摆手,令其退下。笑携着木惜迟走至那面镜子前,告诉道:“六界中唯有两柄观尘之镜,能视下界之物。一柄在司命星君处,另一柄便在你眼前。”   木惜迟睁大眼睛瞪着那镜子,道:“它明明照出咱们两个的倒影,并不能看见下界呀。”   太子以手拂去,镜中登时聚起厚密云雾,顷刻间又流散开去,便现出人间的农田、河流、庄舍等景象。   木惜迟禁不住“哇”的一声,扑上去抱住镜子。   太子:“众生之苦,天灾少而人祸多。是以,这众生苦中不免一丝荒诞无稽,观之如人饮水将冷暖尝遍。故此镜名为啖稽。”   木惜迟此时已被镜子迷住,无暇旁顾,手指着一处道:“哎呀,方才半空打闪了,恐怕要下雨。殿下你看,这里有个农夫还在耕地,大雨浇下来,人要挨冻,牛儿也受苦。殿下快让雷公电母暂收了势头罢。”说完又向镜中大喊道,“快别忙了,避避雨去要紧!”   太子哈哈大笑道:“这时节片雨片晴,若是次次都麻烦雷公电母,两位神仙可要不高兴了。小东西,你且看着。”   说毕手伸进镜中,将半空一片乌云轻轻拈起,双指一捻,丢在木惜迟头顶。只见自头顶处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木惜迟“哎呀”一声躲开,被太子拉近怀里护着。再看镜中,只见半空已架起一座虹桥,彩色辉煌。   木惜迟不禁拍手称妙。之后便如同得了宝贝,将太子也不理,盘膝坐在镜子对面,时常学着样子,也拿手去拈各地的云团。   太子在背后支颐闲看他风火雷电,雨雾雪霜地捣鼓,弄得殿中噼里啪啦,稀里哗啦。   半日,太子才笑道:“小家伙,喜欢天宫么?”   木惜迟头也不回,答道:“喜欢啊,见的都是从前没见过的,吃的也都是自小没吃过的。我都舍不得走了,真想统统搬回去。”   太子笑道:“与其把这么多东西搬回去。不如把你一个小小人儿搬过来。岂不更加稳便?”   “喔?喔喔,好呀……”木惜迟只顾和镜子玩儿,不甚在意太子说话,也不及细听明白,便只管胡乱应承。一时又问道:“这镜子可能看见无念境呀?”   太子道:“无念境乃仙境,超脱凡尘之上,这里看不得。”   木惜迟:“尘世之上不行,那之下呢?”   太子:“之下?”   木惜迟回过头:“地府能看见么?”   “地府?你要看地府做什么?”   木惜迟转了个身儿,“我在地府有个故交,就是……是个过命的兄弟。他死后做了鬼,现就在地府安身,我已多时不见他,想看看他的近况。”   太子:“你怎会有个凡人兄弟?”   木惜迟:“此事说来话长,我日后再与殿下详述罢。”   太子垂目半晌,“罢了。”说着,只见那啖稽镜倏地一晃,黑沉下来。渐渐的,又见有许多火把照明。分明已是地府景况。   木惜迟便将镜子一番掇弄,这里寻寻,那里找找。太子也走到跟前,往镜子里细瞧。   “找到啦!”木惜迟兴奋地一声叫喊,拿手指着镜子里。   太子顺势看去,只见一口简薄的棺材,棺盖平平整整安置在一边,里头躺着个清秀男子。   木惜迟道:“他就是我……我那兄弟。”   太子眯了眯眼睛,半晌方道:“这人的脸,为何本宫似乎在哪里见过,甚是眼熟?”   可不就是南壑殊么!等闲之辈一概认不出他来,连他哥南岑遥也一样。木惜迟不禁在心内暗赞太子慧眼如炬。嘴上却支吾道:“不想我兄弟竟合了殿下的眼缘。”   太子皱眉,“许是如此罢。”一时又道,“此人面相不俗,在凡人中也算上乘了。既然你思念兄弟,何需揽镜相顾,本宫带你去地府见他便是。”   说着果携了木惜迟出南天门外,一径往下界而去。少刻来至地府,避过众鬼,二人寻到南明的光就居。   南明阖目而卧,十分宁定。木惜迟摸了摸南明面颊,虽冷冰却弹润有余,也便放心。   太子绕到棺椁另一边,亦往南明脸上细瞧。仍旧想不起来此系何人,又究竟哪里见过。往下看时,这人腰间佩着一枚荷包,上头绣一个细小的“晚”字。趁木惜迟不察,太子轻轻取下那荷包,打开一看,竟是两股相互纠缠的青丝。不禁失笑。   “你这兄弟年纪轻轻便抛下娇妻而去了,可叹世上又多了个独守空闺的美人。”   木惜迟眼睛只顾瞧着南明,答道:“他未曾娶妻。”   “喔?”太子笑意更深,“那这是哪家姑娘被他个野小子惦记上,还偷偷绞了人家的头发藏在身上。好不害臊!”   太子擎着荷包问木惜迟:“他既是你兄弟,你可知道这个啊?”   木惜迟看一眼道:“自然知道呀。”说着将荷包拿在手上抻平整,又将两股头发扯出,将捆束的丝线系紧些,仍旧好好地替南明佩上。   太子静静看着木惜迟动作,心中不知作何之想。   二人回至重华宫已是暮时。太子便道:“你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你我来日方长,不必贪得一时之欢。”   木惜迟也整一日没见到南壑殊,不知他一人伴着苔痕如何过得。想到此处,心中属实过意不去。连忙匆匆辞了太子,一径回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啦~抱歉呀~   明天见~ 第92章   话说木惜迟回来,走至屋外,见窗纸上无光透出,想是里头一片漆黑。遂先侧耳细闻,又觉悄然无声。   料房中无人。木惜迟推门而入,逐一将灯烛点亮。一回身儿,却见南壑殊在席上坐。倒唬了一跳。   木惜迟慢慢走到跟前行了礼,跪坐在对面。扭头看了一圈,不见苔痕,又起身欲去烹茶。   只听南壑殊开口道:“怎么回来了?”   木惜迟:“喔,啊,是呢。殿下宫中好些新鲜物什,我一时玩住了,就忘了时辰。公子,我保证明日不去了。”   南壑殊沉声道:“为什么不去。殿下贵为九重天的太子,未来便是六界之主。他肯青目,是你难逢的造化。”   木惜迟听这话无波无澜,喜怒难辨,又似无情无义,又似衷言如诉。便姑且垂着头不言语。   半晌,南壑殊轻轻一笑,接着问他今日重华宫中诸事。木惜迟摸不准南壑殊的意思,便也不敢十分鼓兴,大体拣一两样事说了,将去过地府的事略过不提。   南壑殊却似乎听得认真,还细细问了几句话。听到啖稽一节,说道:“那啖稽是难得的宝器,虽是玩意儿,可见殿下待你之心不薄。”   问完了话,南壑殊便要歇下。木惜迟伺候停当,也自己去睡觉。却翻来覆去只是心神不宁。胡乱翻腾到了天明,朦胧中只觉有人直接坐在了床沿上,睁眼一瞧,又是南壑殊。   “重华宫来人传你过那边去。你是用过饭再去,还是就去,都随你。”   木惜迟头晕脑胀地坐起来,先怔了片刻,想起前一日重华宫中丰盛精致的菜肴,便道:“我伺候公子用饭后再过去那边吃罢。”   南壑殊起身走开,一面说道:“那便不用费事,重华宫的来使仍在外候着,你收拾好就随他去罢。”   木惜迟还要再说话,房里已没人了。   等到了重华宫中,太子见他神色不济,不似先时活泼。笑问道:“怎么,被你家公子罚了?”   听见这话,木惜迟心内更加发闷,蔫蔫地道:“没呢,公子没有罚我。”   太子也不深究,遂令人摆饭。只见满桌珍馐,更比昨日愈盛。木惜迟也就很快将郁闷一扫而空。   太子看着他大快朵颐,十分欢喜,正在得趣,一侍者进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子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木惜迟,悄然出外边来。   南壑殊已坐在那里等候,见太子来了,忙要起身行礼。太子快走几步,挽住手臂,不令其下礼。   “嘘——”太子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又向里一指,低声道:“正吃的香甜,让他知道你在这儿,又不得自在了。”   南壑殊只好作罢。二人坐定,宫人奉上茶盏。太子便说道:“水济君,我霸占着你的侍童,先向你告罪。”   南壑殊起身道:“殿下折煞了,是下神管束无方,由他频频到重华宫滋扰。”   太子按着坐下,“好好儿说着话,你又来循蹈这些规矩虚礼了。”   南壑殊:“殿下宽宏,前番的馈赠,实不敢受。今日擅造,一则为归还夜明珠等物,二则便是将他带回严惩。”   太子咳一声道:“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怎抵得过美人驾临鄙府所带来的快意。他若喜欢,尽可全数拿去。且并非他来滋扰我,是我舍不得他。实话同你说罢,我很喜欢这孩子,正要向你讨要了来,不知水济君可愿割爱呀?”   南壑殊道:“‘割爱’二字不敢,不过是个蠢笨奴才罢了。只是他不甚伶俐,恐怕要伺候不周。”   太子道:“喔?既然他这样不堪,水济君何以特特求了南尊主,将这孩子拨去你屋里?”   南壑殊垂首不答。   太子又道:“怎么我听说,你日前鞭笞了这孩子,还将他驱逐出无念境。”   南壑殊道:“驱逐一事,实因他身为及门弟子,两门考覈落第,依无念境规矩,应当遣返回乡。至于鞭笞,系因他失手跌了我一方宝砚。”   太子道:“那也不值什么。”   南壑殊:“我事后亦后悔不来。”又将天帝御旨召唤,不得已将木惜迟接回,过后仍旧要送返家乡等诸事禀明了。   太子闻言,洽合心意,便道:“那便不必费事了,我听说他家中景况甚是不好。这一回乡,反遭荼毒了,不如就跟了我。”   南壑殊十分为难的样子,忖思半日方道:“也罢,也要问问本人情愿与否。”   太子笑道:“这个自然。水济君随我来。”   二人走入内室。见木惜迟正专心致志地啃一个兔头,被辣的眼泪鼻涕的,但依然兴致不减。一口细细的贝齿,将那兔头咬碎拆解,吞入腹中。又从旁边捧过来一碗蒸羊乳,将整张小脸儿埋在其中,只拿个头顶心冲他们。吃得一心一意,两耳不闻。   南壑殊眼神暗了暗。太子饶有兴致地席地而坐,只觉越看越爱。   木惜迟在狼吞虎咽的间隙要去抓另一只兔头,因而难得抽空抬头。这一抬头就瞅见站着的南壑殊和对面坐着的太子,都一齐瞧着自己。   南壑殊:“吃东西斯文一点。”   木惜迟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怯怯地吮了吮箸子尖。   太子则大笑道:“你吃你的,不妨碍,本宫就问你一句话。”   南壑殊:“去擦干净手。”   太子道:“不必。”   木惜迟顿了顿,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兔头一眼,还是磨磨蹭蹭去了。一时整顿停当,出来与太子和南壑殊都见了礼。   太子:“迟儿,趁你家公子在,你这就告诉他,可愿留在重华宫?”   木惜迟不想太子竟会当着南壑殊的面问自己这件事,忙看向南壑殊,心里忐忑不已。   南壑殊:“你如何思量,便如何答。不必瞻前顾后。”   木惜迟正要向南壑殊表忠心,脑中忽然响起叶重阳的声音——   “帝心难测。金牌未必免死,可奉承好未来天帝就是在给自己铺后路。”   “要巴结太子,靠南之邈那个老东西恐怕不中用,得靠你了。”   “……”   木惜迟不禁皱眉思索,难道公子是这个意思?   这阵子以来,似乎南壑殊确有意令他多接触重华宫,早早催他起床请安,即便他整日流连在外,至晚方回,这人连一丝意见也无。如此几处凑合到一起,让木惜迟得出一个结论——莫非南壑殊使他出去,就为了拉拢太子?   木惜迟猛地抬头,见南壑殊也正看着自己,眼中似有殷切神色,一时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自来到无念境求学,已平白受了人家许多恩惠,尊主和少主都待我极好,虽不曾希图我的回报,可我既然阴错阳差得到东宫青目,这便同公子所言,是“难逢的造化”,我何不借机笼络太子,又能为无念境谋一个安稳的前程,我自己也有了安身之所。   木惜迟主意已决,遂定了定心,说道:“我愿意留下。”   太子随即开怀大笑起来。南壑殊眼瞳一颤,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木惜迟瞧瞧南壑殊又瞧瞧太子,见他两个都十分称意的样子,自己也便高兴,向先前那个兔头伸去魔爪。   太子见他持之以恒地进食,从饶有兴致,到有些惊讶,最后乃至佩服不已,遂失笑道:“难道无念境的伙食就那样不好?”   南壑殊轻声解释了摒除荤腥的话。又说了些对弟子的规束。   太子点头道:“你家的规矩我倒略有耳闻,那么他可曾犯过规戒,你又是怎样罚他的?”   南壑殊笑笑,“我倒不甚在意。”一时又道,“他虽名为我的侍童,到底不曾认真使役过,日常无非莳花弄草,煎水烹茶,由他随心自在罢了。”   太子道:“我早看出你待这孩子与别个不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的意思我也能懂得。”   南壑殊先不答话,半晌才道:“这都罢了,唯是洁净齐整这一项令人放心,且……”   说着看向木惜迟,只见他眉开眼笑,满手满嘴的油,成了个大花脸。那样子食物已堆到嗓子眼儿,还不住地往里塞。   太子忍笑道:“你继续说呀,洁净齐整,还有呢?”   南壑殊后面的话生生是咽下了。   自己被人谈论,木惜迟全然没意识,用尽全部身心卖力啃着一只肘子。因为过分用力,眼睛眉毛都挤在了一起。若是换了旁人不知是怎样一副狰狞可怖的面目。可放在木惜迟脸上,仍是稚嫩可爱,宛似一只小猫儿。   “迟儿。”太子道,“别顾着吃了,客人来了这么久,怎么不奉茶来?”   南壑殊扫视一圈,并不见有人进来,知道太子说的“客人”正是自己。   太子向木惜迟使一个眼色,木惜迟也明白过来,起身净手,给南壑殊斟了一盏茶。   南壑殊欠身道:“多谢仙侍。”   木惜迟一愣,呆呆地道:“公子,不必客气的。”   太子:“嗯?迟儿,你乃本宫的侍儿。方才如何称呼客人的?”   木惜迟还只管看着南壑殊发怔。   太子:“迟儿,坐到本宫身边来。”说着,便拉他坐下。又将自己饮过的茶推到他跟前。   木惜迟回过神来,指着自己腹部道:“吃不下了,肚儿都圆了。”   太子便覆手上去摸了摸,“哟,可不是圆了。”笑着一扭头,见南壑殊正一瞬不瞬看着木惜迟。太子于是也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唤来一名侍者,“拿本宫的雪狐裘皮斗篷来。”   一时拿来了,太子接了斗篷,亲自替木惜迟披上。   木惜迟本跪坐着,斗篷几乎将他全身都罩了起来。颈子上一圈细幼的绒毛衬着精致小巧的下巴。规规矩矩,乖乖巧巧。   太子抚掌笑道:“真真宛似一尊玉仙儿。”   南壑殊却道:“如若真的这么乖就好了。他顽皮淘气惯了,若他日造次,惹殿下生气。还请殿下宅心宽宥。”   太子笑道:“你为何如此说,我倒觉得迟儿伶俐可人,让本宫看不腻,丢不开。”   说着,手悄悄摸进斗篷里面,不知做了什么坏事,惹得木惜迟“哎唷”一声,“有虫子咬我!”   南壑殊倏地屈一膝直起身来,“殿下!”   太子见他拳头都握紧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水济君何须紧张,本宫不过同自己的侍儿开个玩笑罢了。倒忘了你在跟前。也罢,待你走后,我们还有许多乐事可做。”   这话里是逐客的意思,南壑殊不好多耽,起身告辞。太子亲自送至殿门外,南壑殊回转身来道:“他有梦魇之症,须我定期以玄元北水洗炼其神识。若非如此,恐其深夜发梦,惊扰殿下。”   太子点头道:“大凡美人儿总是柔脆的,往往病体缠绵,愈加令人心疼。你能替迟儿安神更好,本宫也愿意你常来。”   作者有话说:   大南绝不是利用小木哟~ 后天或者大后天见吧~ 第93章   话说这太子自从得了木惜迟在手,便整日不问外事,只陪着木惜迟游乐,将整个儿天宫十停已逛了九停,遇人亦不避嫌疑。然为着太子素来风流倜傥,挥洒不羁的声名,故而虽大半的人都知道东宫添了新宠,却也倒都不大理论。   是日前夜,太子携木惜迟乘夜嬉游,至天明方回到重华宫。木惜迟困倦难支,便胡乱歪在书房的榻上补眠。梦中似听见女子娇语之声,启眸看时,见是一个侍女正同太子说话。   侍女道:“公主知道太子殿下近来事忙,所以不曾过来。”   太子笑道:“本宫正要去看看妹妹。”   侍女道:“公主此刻不在宫中。陛下有旨,梓林宫大宴定在后日。公主奉谕往南二公子下处颁旨,又一并带了许多陛下的赏赐,只怕要耽搁些时候,这早晚还没完事呢。”   木惜迟一听这话,瞬间不困了,一骨碌爬起来问那侍女道:“怎么公主去找我家公子了么?”   太子捏着他下巴道:“怎么还你家你家的,你现在在谁家?”   那侍女瞧见这一幕,忙红着脸低了头,咳一声道:“奴婢告退。”   这里太子对木惜迟道:“这就睡好了?起来吃些东西。”   木惜迟:“陛下难道就没有使官么?为什么让公主去颁旨呢?”   太子道:“这个本宫也不清楚,或许父帝有自己的用意。”   木惜迟:“你父帝安的什么心……”   没等说完,太子压低声音道:“放肆!”   木惜迟亦自知失言,赌气歪着假寐。到了午后,天帝召太子陛见。太子既不在,他便趁机溜出重华宫去。宫内无人敢管,只得由他。路上偶遇南岑遥。只见他怔怔地立在那里,气恨恨的样子。   木惜迟往前走了两步,听见左近有人说话,便也站着偷听,只听一人说道:“……我也刚瞧见了花影仙上,他随他父亲往陛下那里问安。”   另一人道:“花影仙上在天庭的日子可不多呀。”   前头那人道:“可是呢,他因倾慕太乙山的南二公子,甘心为仆。这一待,就是五百年呐。真是赤诚可鉴。”   “这事谁不知道。说好听些呢,是一片赤诚,说难听些,那就是痴心傻意。人家二公子眼里哪里就看上他了!”   “别这样说罢,花影仙上好歹也是名门出身,肯自降身份,甘心为奴,这是何等的决心。单是这一点,我就佩服他。”   “你佩服他,可我只笑他心太痴。死皮赖脸一定要留在人家身边,勉强容他做个随扈。几百年过去,仍旧还只是个随扈。什么正经身份都够不上去。但凡有眼色的,就该明白道理,自己退出,大家好看,谁像他似的。话又说回来,他族中长老怎么也不管管,就由着他丢人现眼?”   “你别说,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花影仙上若是这样锲而不舍,南二公子的心肠饶是个冰疙瘩,也终有被捂化的一天。到那时……   “……”   话到这里已经十分不堪了。木惜迟终于明白南岑遥为什么一脸恨意的僵在那里不动。原来也是在听这二人嚼舌根。木惜迟怕他上去一人给一个嘴巴子,忙过来拉了他离开。   好巧不巧,没走了几步,迎面碰上花影。南岑遥不禁气噎心塞,哑着叫了声:“花影。”   那花影身畔的侍女将他上下一打量,叱道:“大胆!我家少君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见南岑遥面色不对,花影向身后呵道:“多嘴,还不退下。”   随行的人一走,花影便上前扶着南岑遥的头道:“什么事又弄得这样萎靡?瞧这脸色,活像哪里受了大气来的。”   南岑遥也不答话,只管梗着脖子,扭着筋。   花影瞧见一边站着的木惜迟,笑道:“几日不见了,主上那里可都好么?”   木惜迟讪讪而笑:“挺好,挺好,我正要去找公子……”   南岑遥回过神来,道:“我也有事找他。”   花影笑道:“既这么着,我也随你们……”   不等说完,南岑遥扭头道:“你不许去!”   花影一愣,“怎么不许我去?”   南岑遥一改平日的和颜悦色,皱眉瞪眼地道:“不许就是不许!你不许去!”   许是从未见过这一款的南岑遥,花影竟满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先是怔了怔,而后低低地道:“罢了,说话就说话,何必生气,你瞧这一头的汗,筋都暴起了。请教我哪里得罪你了么?”   南岑遥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花影只当他方才受了侍女的闲气,这才如此,哪里知道他此刻心里的胡愁乱拟。于是在他面上抚弄,替他拭去汗水,又款语安慰一番。轻轻推一把,道:“有什么事,快去商量罢,只管站着装呆。”又附在耳畔低低嘱咐了几句。不知说的是什么,南岑遥竟渐渐转圜而来。   木惜迟虽是明白,却也不便直说。何况自己也是一肚子狐疑拈酸,没出抓寻。故此也并未留意他二人究竟最后说了什么,只催着南岑遥走路。   到了南壑殊那里,木惜迟先进去四处看了看,见并无生人在此,方才略略放心。   苔痕端上三盏茶,退出去掩上门。这里南壑殊见了木惜迟,那神情似有些意料之外的意思,但只一瞬间又立刻归于平静。   南岑遥经花影一番柔情蜜意的抚慰,心气早已平复。啜了口茶,道:“壑殊,父亲使我来,有两件事同你商议。一则后日梓林宫大宴,咱们该敬上献礼。虽早已备妥,可今日陛下遣人来送了好些赏赐,我见那里头有几样东西重了咱们的,因而该删减的删减,该添补的亦要酌情添补。二则,陛下在宴上,必要问询公主在下界时所历之事,乃至咱们因何故到了那里,偶遇了公主。这其中有些能说的,也有些不能说的,可不知公主殿下起初是如何奏禀陛下的,届时两方的说辞若是冲突了,倒教陛下疑心咱们有意欺瞒,蒙蔽圣听。”   听到这里,木惜迟便插话道:“少主何不自己问问公主呢?”   “嘶——”南岑遥疑惑道:“我自来了这里,连公主一面也未曾见到,我可怎么问她呢?”   木惜迟道:“那就不对了,公主没到你那里去宣旨,少主又是如何知晓梓林宫之宴定于后日,那些赏赐又是谁带去的呢?”   南岑遥道:“旨意自然由使官宣读,那些赏赐自然也是他带去的。”   木惜迟站起来道:“怎么是使官,难道不是公主么?”   南岑遥道:“公主金尊玉贵,哪里亲身做得这些事。”   木惜迟:“那怎么公主亲身来这里给二公子颁旨了呢?”   南岑遥起初没明白,想了一想,问南壑殊道:“怎么你见了公主了么?”   木惜迟便也瞅着南壑殊。只见后者不疾不徐,好整以暇地道:“大哥不必忧心,献礼已停妥。至于陛下问话,今日我已同公主对了说辞,想来不至有纰漏。”   南岑遥也有些发愣。这时,苔痕进来添茶,见木惜迟拿眼睛瞪着他家主上,便笑着道:“木公子自跟了太子殿下去后,这是头一次回来。你不知道,花影那个东西才是个没良心的,一次也没来。倒剩的主上同我两个冷冷清清。”   南岑遥更摸不着头脑,忙道:“什么叫小木头跟了太子去了?跟他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来了?”   苔痕道:“怎么少主还不知道,小木头让殿下要了去,现是重华宫的人了。”   南岑遥越发诧异,“这……这究竟……”说话便拉了南壑殊走到一旁,问道:“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情。怎么小木头跟了太子呢?那你呢?你们呢?你们两个的事怎么办呢?”   南壑殊道:“我们两个又有什么事呢。从前他是我的侍童,如今他是太子的侍童。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南岑遥连问数声,“真的如此而已么?”   南壑殊:“他自来十分想着飞升。若跟着我,是一定没有这种机会的。且无念境清苦,他恐耐不住。再者,太子是个随心所欲,纵行使然的人,正合他的性子,不比同我在一处时,总也冰炭不投。”   南岑遥急着道:“那太子最是风流不羁的……”说到这里压低声音道,“他至今未纳太子妃,你道是为何。那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弃一个。他哄了小木头去,必定也是见色起意,可我告诉你,他的‘起意’可长久不了,到时小木头要吃亏的!”   南壑殊道:“我已探过太子的心意,不会失错。且若他不肯,太子绝不会勉强。况我得到允诺,不时可见面,绝非音信全无。”   南岑遥听了默默无语,半晌叹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哇。那么小木头呢?这东西就痛快跟了他去了?”   正说到这里,外边苔痕高声道:“恭迎殿下。”   南壑殊同着南岑遥一齐出来,见是太子来了,也都各自见了礼。   这里太子笑着道:“怎么你们两兄弟躲在屋里说体己话儿,本宫来了也不理。”   南岑遥头里说了太子好些坏话,乍见了本人,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倒是南壑殊气定神闲道:“兄长同我商议些琐事。不知殿下驾临,未克相迎,实望恕罪。”   太子佯嗔道:“你又客气了。本宫宴上再重重罚你几盅。此刻不与你计较。”又向木惜迟道:“迟儿,你怎么又调皮起来,偷偷地跑了来,教本宫好找。”说话便拉着手要走。   这里南壑殊拦在当间,向太子施了一礼,道:“启禀殿下,陛下御旨曾载明,后日梓林宫盛宴,一概于下界同公主照面之人均要求陛见。陛下要一同问话。”说着,将木惜迟一指,“他也在其中。若届时独他不在列中,恐违旨不恭。”   南岑遥也忙赶着说道:“是了是了,到时陛下一看,怎么少了一个人呐,再一看,如何短短几日工夫,那人跑到了殿下这里。恐怕就要害殿下受教训了。故而依下神拙见,还是让小木头回二弟这里来住着使得。待陛见之后,仍旧令他回到重华宫去。陛下日后见了他,不记得便罢,若记得,只说因他伶俐机变,便留下他做个侍童,陛下料也无甚说的。”   太子听了,嘴角噙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道:“你们兄弟两个一唱一和,话也公道,理也清楚,倒叫本宫无言以对。”沉吟片刻又道,“罢了,迟儿心肠柔软,只怕有些恋旧,此番乍离了旧主,有多少话那日未及说完,你们趁着这两日,好好儿叙一叙就是了。”   这话恰合了木惜迟的心意,他也恐怕公主又来寻趁南壑殊,自己守在身边,到底放心些。待要闹清楚这不放心在哪里,究竟又为了什么不放心,他自己又全然想不明白。   木惜迟只知道,平常自己守着南壑殊的时候,就心定。一旦离开,又听闻有外人来寻趁,那心里就说不出的一团麻乱,仿似心腔被揉乱了,且被什么东西不断击打着,又酸又痛。   太子去后,南岑遥想问木惜迟话,被南壑殊拦下,“昨夜既不曾睡,现在先去补眠。”   南岑遥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什么昨夜不曾睡?不睡……那在干嘛……小木头,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同太子殿下不会已经……”   木惜迟还没明白,南壑殊便打断道:“大哥,他们没有。”   南岑遥已经脑袋转不过来了,不依不饶道:“他们有没有,你是怎么知道……”   南壑殊无语,忽然抬头,叫了一声:“花影——”   南岑遥心中一喜,猛地回头,却并不见有花影,再一看,南壑殊已携着木惜迟进了里间。“啪”的一声阖上门。   "……‘   ’   是日,梓林宫中鼎飘紫香,金玉铺地。   那盘中尽是琼酥金脍,肉如山积,酒似溪流。来往皆系奢婢骄奴,裙袂蹁跹,霓裳轻舞。   耳中闻得礼乐悠悠,笙笛并发。筵席上宾客喧阗,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真是谈笑熙攘。   木惜迟坐在南壑殊身后,听各处男女神仙闲谈,也倒新鲜有趣。   就听见有人说道:“小仙日前在下界游历,闻得一首新诗,在民间流传甚广。小仙不明其来历,还请众位道友替小仙分解分解。”   身边众人便齐打伙地道:“你念来听听看。”   那人便吟道:“‘南山月明三更雪,晚舟不系晓梦残。诔辞短长摧肠断,流年空许泪阑干……’那后面还有许多话,小仙也记不清了。”   未及说完,便有另一人道:“兄台游历天下,岂不闻得南明与木晚舟这一对苦命鸳鸯的故事么?”   先那一人道:“喔?我果真不知,他们又是何人呐?”   就有人将故事告诉了,又说道:“民间有许多他们的诔文悼辞,不可胜计。还有那多情的人,编写了好些他二人的故事,将二人描述为一对白头偕老的爱侣,说他们其实并未死去,只是隐居避世。”   这人便叹道:“这么说来,真真可悲可叹。”   又一人插嘴道:“凡人寿数本就有限,不说修身养性,反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怎不大伤福寿!”   众人又道:“此言极是。”   “……”   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木惜迟本不着意的,不想那些人竟谈到自己的事情上,便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着。又去偷扯南壑殊的袍角,同他挤挤眼。   作者有话说:   今儿晚了,抱歉~   周六见~ 第94章   木惜迟偷偷扯了扯南壑殊的袍角,同他挤挤眼,正要说话,上首尊者听见他们交谈,便笑问何事。有人站起来一五一十启禀了。又说道:“陛下见笑,凡人之一世,贫寒者常为衣食所累,富贵者尚怀不足之心。或稍有一时之隙闲,不免又追名逐利,贪情好色。终是一生碌碌。”   天帝听了,哈哈笑道:“所谓‘色’之一字,为凡人所难戒。往下路去,就犯了‘淫’罪,若往上追究,便生发为‘情’。所以方有昭君、文君、文姬、娥皇、女英等奇人轶事。故此,本君倒觉南、木二人,虽为草芥微民,可于‘情’之一字上,却也极为深沉了。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底下宾客轰然应诺,不免都顺着意思称颂一番。正要将此事翻过去,就有一人说道:“观此二子命格,十分稀罕。倒像是哪位道友下凡历劫似的。”   天帝听毕锊须沉吟,席间便有人令命格星君掌盘推演。星君遂起身请命。木惜迟心慌起来,急急地低声向南壑殊道:“怎么办?快不要让他推演罢……”   南壑殊屈起一膝,正要起身。忽听一人朗声大笑道:“父帝,儿臣来迟,先自罚三杯罢了。”说着人已走至殿心。众人见是太子,便都起身施礼。太子忙道:“众卿不必。”   天帝也说道:“他来迟了,你们还不快罚他,还客气什么。”   宾客们皆哄然一笑。   有仙家便乘势奉承道:“都道太子殿下最是倜傥不羁,跳脱有趣,今日席上不见,小神便私忖必是殿下在哪里享宽闲之野,寓天怀之乐,以致漱石枕流,忘了时辰了。”   太子站在当间,笑道:“本宫哪里有那个雅趣,睡过头罢了。”   天帝也笑道:“琼儿,今日是你妹妹的贺日,你也敢来迟!”   太子道:“正因是妹妹的贺日,儿臣昨夜喜欢的什么似的,不想就饮多了酒,心中畅快,倒头一睡,谁知就迟了。”   天帝道:“不错,本君也觉心中畅快,便不罚你罢。”   众人大发一笑。   太子便上前向天帝施了君臣之礼,然后归座。经此一闹,也便将前事撂开。木惜迟先时紧张万分,眼见众人不大理论了,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众人敬了一巡,天帝也擎杯让一回,笑着环视座下,向南壑殊道:“水济,你身边随扈素来只有花影、苔痕两个,何时多了一个侍童?”   南壑殊起身禀道:“此子系敝府及门弟子。”   天帝道:“喔?既是弟子,如何又做了侍童?莫非也像我们花影一样,倾慕水济你的仙品才德,甘心为仆?”   说毕,看一眼席间相隔不远的花影,自己笑了,大家陪笑一阵儿。   木惜迟听见,忙起身道:“奴才不敢与花影仙上并论。但我家公子的确才德卓著,奴才甚是钦佩,甘愿随侍左右。”   天帝点头笑道:“的确,水济比本君的琼儿还要强上十倍。”   太子与南壑殊遂一齐站起,一个道:“儿臣惭愧。”一个道:“壑殊惶恐。”   天帝又问木惜迟平日修习何种法术。木惜迟说了几个,见天帝神色平平,兴味阑珊的样子,一时求全心起,便不假思索,张口说道:“奴才还修习过衍梦之术。”   一时殿内安静,都侧耳倾听。半晌,天帝问道:“喔,何为衍梦?本君倒是第一回听说,愿闻其详。”   南壑殊起身道:“陛下容禀,其所说实则为敝府一门浅近功法,名为臻境。”   天帝:“既是如此,他为何又说是衍梦?”   南壑殊正要回答,忽然自席间一角传出一个声音,只听说道:“错了,错了。那确系他在南家学的一项技能叫做臻境,不过是化念为无,化实为虚的心法。”说着那人急急走到木惜迟跟前,“可知是你学术不精,未能参悟。故而乱取名字!”   来人却是叶重阳。   天帝道:“前次三邀四请,叶掌门不肯赏脸,怎么竟躲在角落里自己喝闷酒么?”   叶重阳冷哼一声,叉着腰道:“我可不贪图你天族的酒肉。不过我这别洞袋中有六界最后一只鵸鵌,已失落多时。今日你家大摆宴席,我特此来访察访察,看她是否被你们做成了一盘菜!”   在席的宾客听了,都不禁大笑。便有人道:“你那只鵸鵌就正在我这桌上,喏,叶掌门,赏你一只腿子吃吃。”   众人又笑。   这时有个白胡子仙家说道:“衍梦,这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的。”   余人闻听,便开始议论纷纷,又有人说道:“玉鼎真人一语提醒了我,似乎已灭族的巫族,就有这一门秘术。”   “这么说来,我也想起来了。衍梦是巫族的秘术。”   “啊?这小童怎会巫族秘术。”   “嗯,是巫族,就是巫族,我也想起来了……”   “……”   叶重阳听见这些谈论,气得面目青白,即拿扇子敲木惜迟脑袋,低声咬牙道:“小惹祸精,胡诌的是什么!”   说毕拱手装笑道:“我说诸位,什么秘术不秘术的,这其实是极其简单的小把戏,正是我教给他的。你们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们呐!”   底下一人道:“我听说这门术法,非巫族的根骨,那是断断学不会的。”   叶掌门敛了笑意,道:“你们这些人,明明自己蠢,学不会,却死要面子,非找些借口……”   话未说完,就听见道:“叶掌门原本就是巫族中人罢。”   “可不是么,叶重阳脱胎于巫族灵珠,本是致阴之躯,虽然出来自立门户,但确是血统纯正的巫族不错!”   “是啊是啊。我怎么忘了他还是巫族……”   “此人不除,日后定成隐患呐!谁能预料他究竟有没有包藏祸心,蓄谋光复巫族,颠覆六界……”   耳听得这些话愈来愈离了宗,南岑遥生恐叶重阳吃亏,忙也起身道:“陛下明鉴,叶掌门早年间已出走巫族,同那里可是完全切断了关系的。只是出身不由己择,不能因此而定其罪啊!”   玉鼎真人摸着自己的白胡子,颤颤悠悠地道:“南少主此话差矣,你不知道巫族血统中生来就有逞凶斗勇的反叛之念,当年不正是他们主动挑起战乱,险些害得六界生灵涂炭!”   此言一出,随即有人附和道:“南少主,汝乃救苦天尊之后,本应与巫族不容水火才是,怎的还替巫族余孽说话呀?”   南岑遥:“不……不……”   还没等“不”出个所以然来,就闻得一女声阴阳怪气地道:“这位南少主可是位多情郎君呢,当年下界一世情劫,难道诸君都忘了不成?那令其情思缠绕,欲罢不休的又是谁呢?”   “是是是,有这件事,我记得那人叫什么临渊先生。”   “临渊先生的真身不正是叶掌门么!他菩提道楹联上还写着:‘临渊休羡红尘事,蓬头粗衣万死轻。’”   “原来有此一节!南少主,你今日要包庇这巫族叛党不成!”   “谁是叛党,我又哪里包庇叛党了,这没有的事……”如此你一言我一语,令南岑遥插不下嘴去。花影见他左支右拙,顾此失彼,急得满头热汗。再视天帝的光景,竟没有要干涉的意思,只得起身道:“列位长辈叔伯,请听我一言。”   众人方渐渐止住,且听他如何说。   花影道:“南少主同叶掌门历劫固然系真,叶掌门乃巫族灵珠亦不为假。此二件无可辩驳。只是各位细想,若叶掌门果有替巫族平反之意,那么万年前的巫族之战,他如何又不曾出力?若他从中作梗,陛下如何容他至今?更休提将其奉为座上之宾了。此其一。其二,叶掌门纵有不臣之心,理应卧薪尝胆,隐秘而发,绝不敢当众露相,他所以不惧在诸位面前放言,正彰显其坦荡磊落,并无藏奸。其三,南少主与叶掌门一同下界历劫,此皆缘分使然,绝非外力可定。今日南少主替叶掌门说情,并无别意,只因其心思醇厚,顾念旧情,也是他重义的好处。”   花影一壁说,南岑遥一壁羞惭愧仄。既感念花影一片倾心解救自己于水火,又愧疚于花影所说的“顾念旧情”等语。他方才怕叶重阳吃亏,才贸然出言,一点也没有顾及花影亦在座,他对叶重阳之情意,皆给花影看在眼里,不知心里怎样难过失落。可即便如此,花影依然肯为他挺身而出,这是何等深情,何等肚量。   南岑遥越想越愧,此间与花影遥遥相顾,想说什么,却又哽咽难言,只得趁人不察,拿袖子偷偷抹眼睛。   花影说毕,满座皆静。半晌,天帝方道:“花影所言甚是,众卿勿要纷争。” 又向木惜迟道:“你方才所言衍梦之术,本君现命你细细说来。”   那木惜迟不想因自己不意失言,竟一而二、二而三地引来这么多人替自己描补,早已吓得面如白蜡,钝口结舌,哪还说得出话来。   南壑殊道:“陛下,此子方才所言确系敝门化实为虚,化念为无的臻境之术,而非衍梦。因他学艺不精,又误听了旁人的言论,故而混淆倒乱。当日太乙救苦天尊愿力广大,渡生无量,化十方东华长乐净土。天尊誓愿无边,因则净土广阔。天尊去后,吾辈后人虽功德修为不及当日天尊万一,然不忘相承一脉,也欲以净土之净滋养灵台。若遇识海不稳、心魔起势,便退至此‘境’栖止,直至灵根稳固,回归正途,亦作明机止念一说……”   话犹未完,玉鼎真人呵呵笑道:“南二公子,谁同你在这儿背书本呢。方才这小童亲口承认他所修术法,乃名曰衍梦。你如何以鹿为马,指皁为白?难不成你要当着众仙的面,欺瞒陛下么!来人——将这小童带下去,以天刑拷打,令其招供,若查实系巫族余孽,则抽筋剥骨,沉入无恨海。而南二公子,你窝藏重犯,亦其罪当诛!”   “放肆!”太子站起身来,“玉鼎真人,你是年高德劭的老仙家了,口口声声都是杀伐酷刑又怎生使得,你的德行都修到哪里去了!巫族余脉如今都身在蛇巫山中,陛下何曾命沉入无恨海!”   见太子动怒,玉鼎真人唬得胡子都分了叉,忙跪下道:“老朽失言,请殿下息怒。老朽绝非与人私怨,实是一片丹心,为的是我天族的永久基业,昌盛不衰。若论起这巫族,当年一战,何等惨酷,我天族兵将死伤无数,救苦天尊更以一命换一命,这才完此浩劫。说起来,在座哪个不是侥幸存生,谁家没有一两个儿女在大战中殉亡……”说到这里,已是涕泗交流,泣不成声。   身旁有人忙低声劝道,“今日乃公主殿下的大日子,陛下致趣正浓,真人又提当年的事做什么,现弄到这个形景,谁还鼓兴……”   太子也恐怕天帝不自在,遂转而说些敬贺之辞,而天帝却只阴沉着脸,一语不发。   恰在这时,殿门外宫人高声唱喏:“大公主到——”   话音未落,已见一位盛装丽人率领仆从无数,莲步轻盈,袅袅婷婷地步入殿心,及来至御座阶下,娇滴滴唤了一声:“父帝。”随即展拜下去。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大家,前阵子有些事,目前暂时处理完毕,恢复更新~今天提前,往后要更的话,还是晚上十点喔~   明晚十点见~ 第95章   那天帝自见到公主,面上神色已大有缓和,及至公主俯身下拜,早已起身,快走几步,挽住双臂,柔声道:“静儿,父帝不是说过,你我父女相见,勿须行礼,静儿怎么忘了。快来。”说着拉起女儿一只柔荑,慢慢走至御座前,安置公主坐下,自己方坐下。   公主道:“这是父帝的御座,女儿怎么好坐。”说着就要起身,无奈被父亲拉着手,也就走不脱。   太子见天帝复又喜兴,遂承欢道:“妹妹虽为金枝玉叶,可毕竟是臣女。让妹妹坐在父帝的御座上,不合规矩不说,妹妹也诚惶诚恐,横竖不是的。不若让妹妹同儿臣一起罢。”   天帝笑道:“偏不要,你这个大哥最坏,静儿恐要被欺负了去。”   众人见天帝尚这等高兴,少不得都近前凑趣儿,又说了不知多少奉承好话。   公主见玉鼎真人独跪泣无言,哀伤难禁。又见南壑殊一干人或跪或立,满面肃然。便向天帝道:“女儿来的不巧,这里方才怎么了?”   天帝脸色一僵。公主随即道:“南少主,南二公子,木公子,叶掌门,都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们,女儿岂能与父帝共聚天伦……”说着便眼圈儿一红,垂首以帕拭泪。   见公主如此,天帝也便撑持不住,哽咽道:“静儿,当年都是父帝的错,致使你流落人间,受尽苦楚。”   公主道:“女儿在人间一切都好,并无受苦。正是父帝同母后仁善慈悲,替女儿广聚善缘,故此女儿才得遇贵人,与父帝团聚。父帝,你千万要厚待他们。他们既是女儿的恩人,亦是父帝的恩人。”   一语提醒了天帝,忙命南壑殊等平身,又令重设酒果,复乐如旧,竟将前事既往不提了。   一时宴罢,各人归去。南岑遥犹自惊魂未定,来至南壑殊下处商议。甫一进门,便见花影背对坐着,因听见身后声响,这才回过头来。   四目相触,南岑遥险些没有站稳。慢慢挪蹭来,在花影五步之外坐下。   南壑殊才要站起亲身替南岑遥斟茶。花影阻道:“主上安坐,属下来罢。”说着果走过来。南岑遥登时如坐针毡,头也不敢抬。   斟毕了茶,花影走开,一个眼风也不再飘过来。南岑遥心不在焉,他两个说了什么究竟也不曾入耳。就见花影起身作辞,南岑遥再顾不得许多,连忙追了出来。   花影只管快步前走,另有一个侍儿随在身后。南岑遥亦步亦趋地跟着,眼见前边便是重华宫的宫门,忙一把拉住他道:“你去太子那里作甚?”   花影起初不说话,后被缠不过,冷着脸道:“我去哪里又关你什么事!”   南岑遥急道:“那是个色胚,他又有权势,你若被他看上,他要用强,你怎拗得过!”   花影一脸不可思议,“你成日价脑袋里尽琢磨些什么……”   南岑遥将心一横,携起花影一只手,合握在掌心,说道:“今日梓林宫中,我替叶重阳讨情,实乃大错特错。可我所以如此,绝非对他有情,而是习惯使然。我在下界时害他不浅,因此常常愧悔不已,故而一见了他便想报偿当日之失。而在我心里,你却是唯一的那个,求你信我。”   花影抽出手来,只听“啪”的一声,南岑遥颊上已着了花影一掌,登时半边脸高高肿起。   “这一掌是为你顾首不顾尾,贸然行事。天帝面前,你露出那等行迹来,是将你满门身家性命也不顾了么!”   南岑遥原自怔怔地发呆,及听了这话,更加懊悔起来,遂勉强忍泪道:“仙上替我忧心至厮,我……无以为报,为了仙上的情意,便我立刻死了也甘愿。然死前,我恐仙上不明白我的心意,少不得表白表白。我此人此身固然轻贱,可我的这颗心却价值万重,因这里头住着一位仙子。他颜若朝华,如圭如璧。初见时已令我醉透心魄。你道是谁,他的名字我何敢轻易提起,一经提起,我心也便碎了……”   “你说的那是嫦娥。”   花影转头就走。   南岑遥在后头大喊:“不是嫦娥,不是嫦娥呀,就是你呀,是你呀……”   那花影随身的侍儿幽幽地道:“当初天蓬元帅调戏嫦娥的时候,也是这一篇话。”说毕,一径赶上花影去了。   南岑遥:“……”   定定呆了半日,南岑遥猛地回过神,撒开丫子直追,“花影站住……”   “别提我的名字,提一次你心碎一次,你有几颗心,经得住碎么!”   南岑遥死命赶上,也顾不上拌嘴,一把拽住就劈头盖脸地道:“你究竟去太子宫里做什么?我不许你去,不许你去!不许你去!你现在就回你父亲身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着我上门提亲!”   花影忙捂住他嘴,又在脑门儿上狠狠弹了一指头,“你什么毛病,一时肉麻兮兮,一时又像个泼皮无赖。大一声儿,小一声儿,乱嚷些什么!”   南岑遥抓下花影的手握在掌心摩挲一阵儿,鼓着嘴道:“谁教你总不理我,我为你病到这份儿上了,你再不要我,我可就没活路了。”   花影啐一口道:“给我闭嘴!真不害臊!”   南岑遥:“可你定要去太子宫里做什么?我好不放心!”   花影看着他半晌,冷冷一笑道:“我今儿来重华宫,为的也是一位你心坎儿上关心关切,却触不可及之人。”   南岑遥真诚发问:“谁呀?”   花影笑着点点头,“喔,果有这么一个人,是么?”   南岑遥忙不敢再仄声。   花影又将南岑遥下死命瞪了两眼,方转身走了。   及至到了重华宫,同太子见了礼,花影告了坐,寒暄几句,遂直言来意,“殿下,怎不见那位新来的小侍儿?”   太子敛了笑意,道:“你说的是木氏?”随即打了个手势,一名宫娥近前,太子凑近耳语几句,那宫娥退下,半刻领着木惜迟进来。   花影一见了木惜迟,便笑道:“小木头,多日不见你,今日大宴上遥遥一盼,倒觉得你胖了些。我还道是自己看错了,此刻一见,原来你是真胖了啊。”   木惜迟却不笑,只小心翼翼瞧着太子,而太子一脸严肃,一丝玩笑的心肠也无。   花影早已听说了木惜迟在重华宫中颇为得宠,虽起先也疑惑并忧心,后又闻得木惜迟吃得好玩得乐,也就不在意了。今日前来,实为受南壑殊之托,来探听消息。便故意逗引木惜迟,打量太子作何反应。本料着太子必欣然得趣,不想竟是这样。   花影也不敢玩笑,起身将木惜迟拉至自己身后,小声问他:“怎么了,你惹殿下不高兴了?”   木惜迟苦恼地摇摇头。   怎么了?   木惜迟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大宴归来,殿下看自己的眼神儿不对了,就觉得今日的绿豆糕有点咸,红豆沙又太甜,像是仓皇之下促成的样子,就像是殿下宫中仙娥姐姐的脸色,不那么温柔和悦了。   花影见如此,以为他害怕,但料来太子虽风流无稽,却实是个仁善宽厚之人,想不至于对木惜迟笞刑。然身受南壑殊之托,花影亦不敢怠慢,遂笑着对太子缓缓道:“殿下恕罪,臣下同这位木公子有旧,可否容臣下邀木公子到敝府一叙?”   太子面色沉沉,“你便带走他罢。”说毕又起身道,“恕本宫不能相陪。伯阳,替本宫送送花影仙上。”话音未落,人已进入内室去了。   这里花影向着太子离去的方向施了一礼,便忙忙地领了木惜迟出来。一路上很不放心,直想赶紧把人交给南壑殊才好。谁知刚来到下处,南壑殊人就站在门口,见了他二人,赶了几步上来,先往木惜迟身上看了看,才问花影道:“怎的去了这半日?”   作者有话说:   明或后晚十点见~ 第96章   花影此时也不明就里,遂悉将方才在重华宫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回禀了。   南壑殊拉了木惜迟的手,走进屋内坐下,问他:“太子和你说了些什么?”   木惜迟道:“打梓林宫回来后,太子就没同我说话。重华宫内上上下下一干人就像瞧不见我在那里,都不理我。”   南壑殊听了不言语。木惜迟又问:“为什么方才金殿上,他们说我是巫族?我不过说了那一句话,怎的就想要我的命?”   南壑殊柔声宽慰道:“没有这回事,他们骗人。”   “喔……”木惜迟垂下头,半晌哼唧道,“好饿喔。今日还没有正经用过饭呢,本想在梓林宫大吃一顿,结果没吃饱不说,还乱闹了一通。回到重华宫后,没人给我东西吃,好容易有一碟绿豆糕,那味道属实难以下咽……”   越说越委屈,渐渐声音都听不到了。   南壑殊:“花影——”   花影:“主上,属下明白。来,小木头,我带你去用些东西。”   谁知木惜迟随着花影前脚才走,玉鼎真人便率领十多名天兵雷嗔电掣地来了。   “奉陛下口谕,捉拿疑犯木惜迟至紫霄云殿问话!”说着,一打手势,喝命天兵,“上!”   一众天兵轰然应诺,才要上前,南壑殊冷声道:“谁敢放肆!”   那领头的天兵闻得这一句,不由站住,抬头看南壑殊一眼,与之目光相对,禁不住一个激灵,将先时的气焰都灭了下去,正是进退两难之际。玉鼎真人踱步上前,笑道:“南二公子勿须如此,老夫乃奉陛下御旨前来,还请二公子遵谕承办,交出疑犯,切勿抗旨违谕。”   南壑殊先不说话,半日才悠悠地道:“‘抗旨违谕’四字,下神实不敢当。请教真人,下神何曾抗旨?”   玉鼎真人“哼”一声道:“你不抗旨,为什么拦着天兵不让搜捕疑犯?”   南壑殊又是一阵默然,许久才徐徐开口,把个玉鼎真人摆布得急怒交加,却又无可奈何。   只听南壑殊道:“下神虽不才,却好歹是天帝陛下的客人。或是陛下有意摆出这阵仗来逐客,我等也只好立即拜别陛下及公主,这就作辞归去。”说着急唤苔痕。   苔痕一头雾水,忙忙地进来。南壑殊将他的手一捻,再一推,“还不快去收拾了,此地待不得了!”   玉鼎真人这才着了慌,忙道:“非也非也,陛下命老夫带走疑犯木氏审问,绝非逐客的意思。南二公子不要妄拟圣意才是……”   南壑殊道:“既如此,那么下神这间屋子便不许人搜查。”   玉鼎真人恨的胡子都打了卷儿,只好忍气说道:“那么请二公子主动交出木氏来。老夫便不命搜查。”   南壑殊从容不迫地坐下啜了一口茶,这才悠悠启口,道:“这人现在东宫奉驾,真人恐怕找错地方了。”   “你怎不早说……”玉鼎真人气得双唇乱颤,七窍生烟,“好好好……好个南水济,老夫且去重华宫拿人,若果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回头请教!到那时老夫看你还有何话可说!告辞!”说毕袍袖一甩,气狠狠地离去。   一干天兵见如此形景,赶着向南壑殊作了揖,告了扰,这才忙忙地追出去。走到半路,玉鼎真人又忽地刹住脚,将天兵拨出半数,命守在这里,不许一个人出入。   这里南壑殊自然料到外头有监守人等,也不去理会,见屋里人走尽了,起身进来内室,花影正同木惜迟说笑。见南壑殊来了,遂向他道:“我才说小木头吃胖了,主上看来如何?”   南壑殊在木惜迟身边坐了,将他上下瞧了瞧,笑着道:“是圆了些。”   木惜迟头低了低,将手里的吃食放下,道:“那我不吃了。”   花影道:“只是说你胖了,又没有笑你。怎么就赌气不吃了?”   南壑殊道:“吃饱些,还有,将这个服了。”说着取出一枚血红的丸药出来,托于掌上。   木惜迟忙问:“这是什么?”   花影却一眼认出,道:“血凝珠?主上,你给小木头吃这个做什么?”   南壑殊道:“以保万全。”   花影道:“血凝珠是战时必备的随军药,给重伤的兵士止血之用。难道小木头你受伤了?”   木惜迟摇摇头。   苔痕这时喘吁吁地进来禀说:“主上,那信……属下不敢怠慢,亲自送到了公主的贴身侍女手上。”   花影不明就里,问道:“主上,你给公主送信,又是为何?”   原来彼时南壑殊唤苔痕进来,并非因玉鼎真人要搜查屋子而赌气命其收拾东西。其实早已用心法凝成一笺,藏于袖内。趁玉鼎真人一干人不备,塞在苔痕手内。那苔痕难得机灵一次,只愣了一愣,转身便跑,来到无人僻静处,将笺子展开一看,上面寥寥几字,写道是:“小白,金殿扶危,殊。”   苔痕一见,知道事态紧急,忙赶到公主府,打着南壑殊的名号将笺子递了进去。   南壑殊:“做得好。”   苔痕道:“属下方才回来时,看到玉鼎真人去而复返。”   南壑殊蹙着眉,向木惜迟道:“快服下血凝珠。”   木惜迟顾不得问缘由,忙依言照做。   一时南壑殊来至前厅,果见玉鼎真人正在发难。花影领着木惜迟随后而至。玉鼎真人一见了木惜迟便将两只眼睛竖起来,道:“老夫就知道疑犯定然在此。好个南水济,你敢诓骗老夫!太子殿下本不晓此事的,现下害得殿下也被惊动了……”   说到此处,倏地心内一动,忙咽住话,就要赶上来拖拽木惜迟。花影跨一步,拦在头里,向他道:“玉鼎真人赶是那下界的散仙浪客,怎不懂规矩。在这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玉鼎真人满头大汗道:“花影小子,老夫是你父亲一辈的,你也敢顶撞!”   那跟随玉鼎真人的天兵头脑见这般不可开交,忙下礼道:“花影仙上,二公子,真人奉陛下之命拿人,此事不假,目下已耽延了。吾等吃罪不起……”   花影见状,知无可转圜,遂看向南壑殊。   南壑殊道:“他既是本座的人,本座便随他同去。”   花影接声道:“我也去。”   二人一前一后护拥着木惜迟,使旁人不能近身。玉鼎真人只好命天兵引导看管,自己先忙忙地跑到天帝前复命。   一时来至紫霄云殿,天帝端坐上首,太子同公主分坐东西下首。南壑殊等行礼毕。玉鼎真人已在御座阶下站着,见了他们,便回转身跪下,“启禀陛下,疑犯已到。容老朽请出玉珏,便可一验究竟。”   天帝满面肃容,不置可否。太子向玉鼎真人道:“真人,父帝劳乏了这一日,正在休憩,你将他老人家急急地请了来,到底所为何故啊?”   玉鼎真人五体投地,行下大礼,起身时已是泪痕满面,只听说道:“启禀陛下,太子,大公主。老朽请出的这一枚玉珏,乃小犬当年随身佩戴之物。巫族之战,小犬殉职,所遗之物仅此一枚玉珏。”说着,颤颤巍巍地捧起一个锦匣,高举顶上。   天帝遂命:“呈上来。”   便有一名侍者下阶取了锦匣,回转来呈给天帝。天帝接了匣子,打开看时,见是一枚通体血红的玉珏。那血红有深有浅,触目惊心。   天帝不忍,合上锦匣,转手交给太子。太子接来看了,向玉鼎真人道:“你拿这玉珏来又所谓何事?”   玉鼎真人道:“禀陛下,殿下,大公主。此珏本是遍体碧绿,剔透晶莹。是小犬的血将其浸染,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天帝叹一口气,半晌道:“不畏身死,奋勇杀敌,是我天族的好儿女。玉鼎真人,你当深以为傲。”   玉鼎真人忽然拿袖子拭去眼泪,颤声道:“禀陛下,小犬本质性烈,既为天族将士,又身死敌手,此仇不共戴天。据将玉珏送回的家人说,他曾将此珏不意跌入泽的泥淖之中,沾染了巫族叛军的血污。此玉珏当即哭啸,好似小犬的亡灵不甘赴死,仍欲回到战场拼杀。是以,老朽斗胆,取那木氏小儿的血滴在玉珏上,若玉珏似当年那般发出哭啸之声,那么此子系巫族余孽无疑!”   说毕,以头抢地,似有决绝之意。   天帝眉头深锁,半晌无言。太子见状,便道:“玉鼎真人,这玉珏既是令郎遗物,该妥善保管才是。况真人虽言之有理,然此举终究会令亡者魂灵不安,真人须当谨慎才是啊。”   那玉鼎真人心意已决,哪听得进去。   花影抢上一步道:“那若是玉珏没有反应,又如何说?”   玉鼎真人乃扬声道:“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老朽绝不冤枉好人,若是玉珏没有反应,老朽这条命也不要了,追随我儿去也罢了!”   见说到这步田地,实在没有退路。太子遂起身向天帝道:“父帝,便依了玉鼎真人罢。”   天帝点点头。   玉鼎真人见状,急命:“来人,取木氏小儿心头血!”   木惜迟:“啊……”   南壑殊本自默默,一闻及此言,便如山一般挡在木惜迟身前,向玉鼎真人道:“何以定要取心头血?”   太子也说道:“是啊,若果真取了心头血,以他的修为,即便最终被验证无辜,只怕也难保活命了。”   天帝道:“太子所言不错。心头血不可,便向腕上取血也罢了。”   玉鼎真人咬咬牙,勉强道:“遵旨。”说毕,将身侧一御前守卫腰间的佩剑拔出,径直向木惜迟咄咄逼来。   南壑殊入殿前已被要求卸甲,是以离火剑并未随身。无剑可倚,只好密不透风地挡在木惜迟身前。   玉鼎真人道:“南二公子请让开些。刀剑无眼,伤到你,老夫难当罪责。”   南壑殊道:“不劳动真人。他是本座的人,该由本座亲自动手。”   玉鼎真人自是不依,二者僵持不下。   还是天帝发话道:“玉鼎真人,你方才过于哀痛,此刻心绪未平,恐伤了那孩子。水济,你乃关系之人,也应当避嫌。”说着,四下顾盼,欲择一人选。   恰在此时,一直未开口的端静公主徐徐起身,款款来至天帝跟前福了一福,道:“臣女愿替父帝分忧。”   天帝不禁眉头舒展,展露笑颜,柔声道:“静儿,你同你大哥好端端地来给本君请安,不巧竟遇上这件事,费了这半日神,身上可乏了?”   公主道:“女儿不累。”   天帝点点头,道:“静儿孝心可嘉,此事交由你办,本君甚为放心。”   玉鼎真人忙道:“不妥。公主殿下口口声声称这木氏为救命恩人,此间恐有偏私……”   天帝闻言,面色便不悦。“依你之言,本君的端静公主竟是非不明,皂白不分了不成?”   玉鼎真人忙颤巍巍跪下,“老朽……老朽不敢……”   公主也不恼,笑向他道:“玉鼎真人,端静只不过是用你给的这把剑,在木公子的腕上轻轻划上一道口子罢了。此事如何作假?”   “这……这……”那玉鼎真人踟蹰半日,也便无话可驳。   天帝哈哈大笑道:“静儿,这老头子刁钻了这半日,本君的头都叫他给闹大了,不想……哈哈……不想他竟然服你……哈哈哈……可见本君的静儿是如何的伶牙俐齿,聪明乖巧!”   公主抿嘴而笑,缓缓下阶,来至南壑殊跟前。南壑殊垂首,让至一边。公主便向木惜迟轻声道:“木公子,端静要得罪了。”   木惜迟眼见她明眸流转,嫣然端丽,早已不似在下界时认识的小白,正在胡思乱想间,自己的一只手已被公主携起,紧紧扣在掌心,整个人便身不由己地被带着往前去。   此时,那枚浸血玉珏已被置于殿心高台之上,公主同着木惜迟来至高台一侧,扣着他一只手,悬于那玉珏上空。只见两条雪白的腕子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公主另一手攥着那柄自玉鼎真人手中接过的利剑,轻轻搭在木惜迟腕上。   木惜迟只觉一阵冰凉透肌。   公主将剑刃立起,木惜迟闭上眼转过头。须臾,只听“喀嚓”一声,却并无丝毫疼痛之感。   木惜迟倏地回头,只见一注鲜血顺着公主与自己交叠的两条手臂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地淋在那玉珏之上。   作者有话说:   对不住大家,我又来晚了。 相约下周四晚十点见~ 第97章   在场众人都凝神瞧那玉珏,见比先前并无丝毫二致。   早已有人上前接了那利剑,拭尽鲜血,还刃归鞘。公主松开木惜迟,将手拢入宽大衣袖中。木惜迟犹自怔怔的,手臂尚蜿蜒着公主的血迹。   那边公主已来至御座阶前复命,“启禀父帝,臣女已完毕此事,这便告退。”   天帝点头道:“静儿你生的单弱,又劳乏了这半日,是该歇歇了。”又命人好生伺候归府。公主遂被众人簇拥着逶迤而去。   天帝道:“玉鼎真人,现下如何?”   木惜迟怕被看出端倪,忙将手掩进袖内。   “吾儿……吾儿……”玉鼎真人爬在地上,如衰草般萎败槁,更显出鹤发龙钟之态,“吾儿,难道你已神魂溃散……难道……”未及说完,已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   在座见了,皆有不忍之状。   南壑殊飘然来至木惜迟身畔,撕下一段衣帛,替他将手腕严严实实包扎好。又向玉鼎真人道:“令郎神魂乃宁定,真人勿要错疑而至伤感。玉珏所以不作反应,只因这侍儿并非巫族后裔。若真人仍是不信,壑殊还有一法,可以保万全。”   玉鼎真人抬起通红的双眼,直瞪蹬地瞅着南壑殊。只听说道:“无量佛尊座下的十八罗汉,能布得九九八十一种阵法。其中的混元阵可窥测内心,无论仙神人鬼,皆不外乎其中。”   太子听闻,便向天帝道:“是了,是了。儿臣记得,当年玄女姑姑下嫁巫皇少乂,婚典上是否就邀了这十八罗汉?当日儿臣年幼,有些记不清了。”   天帝道:“父帝爱女心切,为测少乂待你姑姑的真心,特向佛尊请出十八罗汉,婚典上便施展这混元阵法,少乂过了此关,才娶了你玄女姑姑。”   太子道:“原来如此。”遂向南壑殊道:“水济君,你此刻提出此事,有什么缘故,你细细说来。   南壑殊还未答话,那玉鼎真人膝行近前,磕头道:“请天帝陛下出面,请出十八罗汉施展混元阵,如此一行,那么先前是否有人说谎,隐瞒巫族身份,便一测而知。”   天帝道:“胡闹,无量佛尊何许圣者,岂是能随意滋扰得的。当年先帝若不为玄女的终身,亦断断不肯贸然入佛境叨扰。更何况十八罗汉奉佛尊之命,轮替着下凡布施,因而每一万三千六百年才得以聚首一次。故此,即便佛尊应允,然十八罗汉不能聚集,但凡缺一位,混元阵便施展不得。”   太子听了这话,便默默掐指算来,忽然“呀”的一声,道:“父帝,自玄女姑姑出阁之日算起,到今岁,整整好一万三千六百年。十八罗汉正是聚首佛境之时。”   天帝闻得,也自默默推算,竟果然不错。   玉鼎真人已在阶下磕了无数个头,哀哀求告天帝请出十八罗汉来。   天帝道:“即便本君亲身前去,佛尊亦断不肯就此事应允,一旦不允,我天家颜面何存!水济,混元阵由你提及,如今骑虎之势,如何了局?”   南壑殊道:“而今十八罗汉齐聚佛境,是以此事妥与不妥便只在佛尊一念之间。依下神之见,勿须陛下亲自出面,下神已有一名人选,由他前去,必千妥万妥。便是佛尊不允,此人非天族之士,料也妨碍不着。”   天帝道:“喔?你说的这人是谁?”   南壑殊:“菩提道掌门叶重阳。”   天帝哼一声道:“本君道是哪个,原来是他。此人好弄左性,他未必就肯。”   南壑殊道:“此人现在天界,陛下何不着人请来,容在下一试。”   太子在一旁抚掌道:“这容易,本宫知晓他在何处。”   不过片时,叶重阳果大大咧咧地来了,也不行礼,也不问安,才一站定就喋喋不休抱怨起来,一时说天界的伙食不好,果品不鲜,酒肉不佳。一时又赶着天帝让将他的鵸鵌还来。一面呼喇喇把手中折扇舞得张牙舞爪,极尽泼皮无赖之行止,次后才问:“究竟谁请了我来,有话快讲。”   太子径直走到他跟前,强行一把合上折扇,夺在手内。叶重阳正在纳闷儿,南壑殊却微微笑向他道:“叶掌门,有一件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的事要请你去做。”   足足半日工夫后,日垂月升,紫霄云殿内各处点灯。众人正等得不耐烦,忽闻得人传报进来,说:“菩提道掌门同着无量佛座下十八罗汉在外听宣。”   天帝忙命快请。   叶重阳率先牛气轰轰,大摇大摆地进来,其后跟着十八罗汉,均是双手合十,垂目缓行。天帝与太子亲自下座相迎。   那为首的罗汉便道:“陛下勿须多礼,我等已知今日之由。陛下欲令何人入阵,怎不快快请来。”   太子笑道:“尊者稍待。”说着将木惜迟一指,“便是此人。”   罗汉点点头,“请施主立于殿心,余者退后。”   玉鼎真人却忽然大叫道:“慢着。”   太子忙道:“玉鼎真人,你又要作甚,怎好打断尊者布阵?”   玉鼎真人双目灼灼直直瞪着南壑殊半晌,后向天帝叩首道:“老朽不要木氏入阵,”却将南壑殊一指,道:“老朽要他入阵!”   太子摇摇头道:“真人,你又胡闹了。你先时怀疑木公子是巫族后裔,一定要请来十八罗汉布混元阵,测验他是否撒谎。怎的如今变更了怀疑对象了不成?你莫非疑心水济君是巫族?”   玉鼎真人道:“老朽并非疑心南水济是巫族,但老朽必要他入阵一测,亲口问问他,那木氏小儿的身份!”   太子:“荒谬。你既不疑他,又何须此举。”   那为首的罗汉垂目看着玉鼎真人,微微颔首,面露悲悯之色。次后转而向天帝道:“吾等遵佛尊法谕,非遇六界中大庆大劫,此阵万年间便只可现世一次。且——”说着凑近一步,轻声道,“各人此生仅可入阵一次,验一事,二回则不灵验。望陛下悉知。”   天帝听得话内似大有乾坤,细忖了忖,不禁正碰在心坎儿上。遂向玉鼎真人道:“水济不可入阵,或令木氏入阵,或此事作罢。玉鼎真人,你细想清楚。”   那玉鼎真人无可奈何,只得应允令木惜迟入阵。   十八罗汉遂布起阵来,殿内登时狂风呼啸,布幔飘飞。木惜迟立于阵眼,但觉耳目一片混沌,茫然至极。半晌忽听得有人问道:“你系何人,出身何地?父母何人?”   木惜迟大声答道:“我家在川蜀响水山,我祖上系凡人得道升仙,我父名叫木追兰,娘亲在生我时难产死了。继母是响水山中的狐狸精……”   那声音又问道:“你可与巫族有瓜葛?”   木惜迟道:“除了叶重阳,我从不认得巫族中任何一人。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说完这句,十八位罗汉如被一股大力掀翻,纷纷跌倒在地。木惜迟一惊不小,忙大喊:“我没说谎,真没有说谎……你们起来,起来再问我呀……”   狂风渐渐止息,一罗汉起身笑道:“无需再问,小施主方才所言乃发自真心,因而破了我等的阵。”   天帝哈哈大笑,急命款待十八位尊者。那为首的便道:“陛下多礼,我等不便久羁,这便要归返佛境。”   天帝十分地款留不住,只得由他们去了。   这里南壑殊走到木惜迟身畔,握住他一只手,轻轻捏了捏,“没事了。”   木惜迟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南壑殊,半晌,小嘴儿一扁,那眼泪便如同断线珠子般滚将下来。虽委屈万分,可金殿之上,万万不敢放声大哭,只得期期艾艾,百般忍耐。   那玉鼎真人颜色灰败,胡子眉毛被眼泪黏住,结成了几团,糊在面上。只听他颤颤巍巍道:“陛下,老朽知罪,这便兑现前诺……”   太子不耐道:“真人,你又要做什么?”   玉鼎真人:“老朽兑现前诺,这便追随吾儿去也——”   说着急运真气,凝于掌心,猛地往自己天灵盖上拍去。   “不可!”太子登时如箭一般抢上。   南壑殊见状,也忙飞身前赶。   一人前夺,一人后制。玉鼎真人被摆布得动弹不了,唯干哭而已。   天帝命将玉鼎真人府内仆从唤来,勒令他们看顾好自家主人,若有差池,令其寻了拙志,定重刑不饶。   “陛下,老朽如何自处,如何自处哇……”   那玉鼎真人犹自要死要活,惨号不已。一干仆从磕头遵旨,将他们家老主人扛着去了。   一时事毕,余者也便告辞退出。   至夜间,南岑遥也闻及此事,忙赶来南壑殊这里。是时,花影、苔痕、苏哲等都已围聚着安慰木惜迟。   苏哲携起木惜迟那只缠满了白绢的手腕,皱眉道:“好好儿的招来这血光之灾。木头,还疼么?”   花影接口道:“可不是么,亏得主上料事在先,给小木头服下了那血凝珠,否则还不知道流血流的怎样呢。”   南岑遥道:“幸而有惊无险,赶明儿我向老君讨要些补血益气的丹药,给小木头补补身体,压压惊。”   木惜迟只得胡乱说:“不妨事。”   众人正说得热闹,忽自门外走进一个头戴幂离的女子,面目身形皆为轻纱遮挡,看不真切。   苔痕当是哪里的宫娥走失迷路,误闯到这里来。忙起身道:“姑娘,你是哪个宫里的?恐怕来错地方了。”   那女子不答,径直往里来,走到近前,方将纱罗向两侧拨开,露出面目来。众人一见,齐声道:“小白!”   作者有话说:   周六见~ 第98章   公主粲然一笑,道:“各位,久违了。”   南岑遥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几个人,没大没小的,见了公主不说恭恭敬敬行礼,还大吆小喝的乱喊。”   公主笑道:“无妨,无妨,我与大家也算得患难之交,可不要生分了才是。”   苔痕笑道:“哎呀呀,原来是公主殿下,失敬失敬。今日公主穿的素些,咱们才好相认,若仍是珠光宝气,前簇后拥的,咱们就不敢造次了。”   苏哲也凑趣道:“说归说,笑归笑。小白啊,你这一到了天宫来,整个人都大变样儿了,头一回从太子宫中出来,在甬路上碰见你时,我简直不敢相认,若不是你随身的丫鬟说话,我又从哪里看出来你就是小白呢。即便你此刻布衣素妆,较那时寡淡了不少,我仍是有些不敢认呢!”   花影道:“连我也吓了一跳,听我父亲说,公主初来天宫时,好大一阵子都不适应,嚷着要回下界去,哪知咱们的陛下日日赔声下气婉转周旋,又兼百依百顺,这才令公主暂抛却了出走之意。”   公主红了脸,笑道:“我因长在草莽,蒙昧无知,如今做了父帝的女儿,断不可依从前行事,虽不比高门贵女满腹诗书,也应有闺阁秀态,方不负父帝待我的一片慈心。”   众人听了都笑着称是。   这里唯有南壑殊与木惜迟未说话。   公主来至南壑殊身前,才要说些什么,却又低下头。南壑殊躬身行礼道:“多谢公主襄助。”   花影笑道:“这么说,我们几个都要多谢公主,若不是公主,我看小木头今日就要被玉鼎真人给活剐了。”   公主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家不必这样才好。”   众人忙又鼓动木惜迟谢恩,他本自茫然失所,一经得鼓动,便跪下行大礼,“公主大恩,奴才永世感铭于心。”   公主噗嗤乐了,双手扶起来,一面道:“这是你自己说的,永世都要记得我的好儿,从此不要欺负我啦。”说完狡黠一笑,又有了当日小白的影子。   南岑遥大笑道:“公主勿要见责,我这个二弟是个大古怪,他的侍童自然是小古怪了,今后这两人若是得罪了你,好歹看我,不要同他们计较才是啊。”   公主遂凝视着南壑殊道:“二公子怎会得罪我……”说到这里,已是满面绯红。   木惜迟在一旁看见,但觉心内五味杂陈。   公主如她自己所说,长在草莽,混迹乡野,当日鸿蒙未开,就撒泼打滚要嫁给南壑殊,说出的话固然可笑,却无不彰显出内心所想。如今看来,她的心意竟一丝未改,只是含蓄了些。好似一块璞玉,经匠人精心雕琢,一跃成为无价珍宝,光彩照人。   再看南壑殊,并不回避公主的目光,亦凝定地报以回顾。   众人又叙些闲话,公主便说须得回宫去了。大家争相要送,公主笑答不必。   南岑遥道:“公主是悄悄儿来的,咱们不要闹哄哄引得各处知道,还是壑殊一个儿去送送使得。”   公主听了便不说话,低头自在前走。南壑殊跟了去。两人出自外间,正是月落参横之时。   公主住了脚,南壑殊在其身后也便站住。公主转过身来,小小的脸蛋莹亮削薄,双目含水,直直望着南壑殊。   两人都不说话, 似是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南壑殊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今日殿上亏得公主,壑殊在此谢过。”   公主道:“何以谢了又谢,二公子这是要同我生分了。”   公主前走数步,来至跟前,又道:“凡与二公子干系之事,端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南壑殊:“下神不敢。”   公主蹙眉道:“怎又说这话来?难道我看着你身陷险境,也就不管罢?”   南壑殊后退半步,在身前拱手道:“公主腕上的伤可有妨碍?”   公主微微叹一声,道:“无妨。”   及听了这话,木惜迟不禁倒吸一口气。原来他见南壑殊独自送公主出了门首,便趁人不察,也悄悄跟了出来,见他二人驻足交谈,遂躲在照壁后往这里探听。   他原想割腕一事唯小白与自己知道,孰料南壑殊早已洞悉。   一时南壑殊送了公主回来,余者俱已散去,木惜迟独自呆嗑嗑地发怔。南壑殊只当他余悸未除,便在身边坐下,静静相伴。   半晌,木惜迟道:“所以我是巫族么?”   南壑殊一怔:“自然不是。”   木惜迟:“那公主作什么割自己的手腕,替我掩饰?”   南壑殊方知才刚与公主对话,俱已被他听了去。遂沉吟片刻,道:“我起先也没料到。许是我托她,她恐你有闪失,便只好尽力去做。”   木惜迟想起一事,问道:“那血凝珠她可也服了?”   南壑殊道:“她无需这个。”   木惜迟道:“小白是天族真龙,修为深厚,所以用不上血凝珠,可我这等草芥微末,大凡滴两滴血,就非死即伤。是这样不是?”说着,冷笑一声,“可我是男子,怎好让女子替我受罪!”   说毕,撸起袖子,死命扯下南壑殊给他包扎的绢帛,就抢上去握住离火的剑柄。南壑殊忙一把按住,道:“你做什么?”   木惜迟道:“我就用剑在腕上划一刀,看看是不是就死了。”   南壑殊怒道:“胡闹!”   木惜迟挣开南壑殊,道:“我不要承她的情!谁让她帮我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欠下这份大情,我将来如何还!”   南壑殊道:“谁让你还了?”   木惜迟梗着脖子道:“我就要还,我偏要还!我将血还她,我不欠别人的……”   一语未了,苔痕赶着进来,道:“这是怎么了?”一面忙手忙脚拉开木惜迟,“木公子,天要将明了,你昨日受了委屈,怎还不快去歇歇,养养神。”   木惜迟只管拗筋瞪眼,粗喘着大气,不发一言。苔痕没法,又看看南壑殊,只见他背着手,也是蹙眉不语。   苔痕不敢离去,三个人对峙着,没顿饭工夫,晨曦已至。   苔痕心内苦不堪言。一时,有宫人来传谕,命南壑殊、木惜迟重华宫谒见。   维时木惜迟气已消了,又正值肚饿,却只是逞强,嘴上不肯说。听见重华宫宣见,立马便想到那里的肴馔美食,更加饥肠辘辘。也顾不得同南壑殊赌气,自己一溜烟先往重华宫飞奔而去。   及到了那里,又不见太子身影。就有宫人含笑禀道:“单赏公子的早膳已备下,请公子随老奴别室用膳。”   木惜迟唯听见“用膳”二字,余者也便不在意,便随了那宫人去了。片刻工夫,南壑殊也到了,被请入正堂。太子已在此久待。   南壑殊见了太子,正要展拜。只听一声断喝,道:“大胆!”   南壑殊一顿,举目看时,太子腮带怒色,身侧侍立的伯阳子正直瞪瞪瞅着自己。   南壑殊道:“下神惶恐,望殿下明示。”   那伯阳子又要威呵,被太子抬手拦下。只闻得太子冷声道:“明示?你倒要本宫明示。本宫问你,‘南山月明三更雪,晚舟不系晓梦残。’这说的可是你同那木姓侍儿?”   南壑殊闻言不答。   太子又道:“原来你就是南明,那侍儿便是木晚舟。你二人有此一段,竟胆敢瞒着本宫。”   南壑殊道:“下神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无甚要紧,知之者甚少。故未透露。若殿下想知道,下神详尽禀告便是。”   太子道:“不必你禀告,本宫已尽知。唯独没料到是,本宫千娇万宠的侍儿实则早已委身他人。”   南壑殊登时肃然道:“殿下慎言,我们并未行过苟且之事。”   太子冷笑道:“‘你们’?好个‘你们’!有一事不防告诉与你知道,本宫常在下界行走。那日本宫游幸到一处所在,是你在前挡了车架,本宫的随扈扬鞭驱赶,不想你竟一命呜呼。”   南壑殊凝神听了这话,忆起历劫寿终那日,自己行至一片郊外,耳听得马蹄声近,却躲避不及,被一顿狂鞭抽打,搡在泥地里,半日便撑持不住了。   南壑殊:“原来是殿下,多谢了。”   太子冷笑,“你倒谢本宫。”   南壑殊:“若非殿下,下神恐目今仍在劫难之中。”   太子盯着他看了半晌,一扬手,命左右人等退下。那伯阳子只得领了众人退出。   这里太子走近几步,逼着声音向南壑殊道:“他,是,巫,族。”   作者有话说:   明儿22:00见~ 第99章   南壑殊倏然惊惶,忙要说话。太子却立掌止道:“本宫料你定要狡辩。昨日金殿之上,当本宫看不出你们同端静的把戏么!”   南壑殊面如白蜡,仍强装道:“下神不懂殿下所言。”   太子道:“你这是要置本宫同端静于不忠不孝之境地!南水济,你想造反么!”   南壑殊跪下道:“下神惶恐,担不起这两字。”   “你担不起,难道本宫与端静就担得起?”太子烦躁地来回踱步,“你说话呀!”   半晌,南壑殊道:“既然殿下如此笃定,为何不当着陛下就说出来?”   太子咆哮道:“你居然这么问,你居然敢这么问!你问的好,问的对。陛下是本宫的父帝,此事本宫断不能欺瞒,这便要到紫霄云殿如实相禀。”   说着作势要走。南壑殊道:“殿下不会去。”   太子回头,“本宫为什么不会?”   南壑殊:“陛下听闻后,必细问根由,届时殿下要如何对答,难道说金殿上看出公主的破绽来?公主乃陛下的掌上明珠,陛下爱惜公主,尤胜爱惜自己的性命。公主既亲自验过那侍儿的身份。殿下若贸然揭发,必然牵连公主,乃至牵连陛下,还望殿下三思。”   太子怒极,“好你个南水济,你拖端静下水,妄图要挟本宫!”   南壑殊只沉默无言。   太子:“好,好,好,好个琨玉秋霜的南二公子,本宫错认了你!”   南壑殊倾身拜倒,以额抢地,“殿下,下神罪恶滔天,情愿领死。只是木氏,下神以家师一世清誉作保,他绝无谋夺六界之害,他亦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请殿下容他安度此生。”   太子听到这一句,面上神情不动声色地变了变。“你是说,救下这个孩子,是……是你那位师尊的意思——”太子眼神里不禁闪过一丝惊疑,一手在袖中握掌成拳。   “本宫问你,这木惜迟究竟是谁?他何以能够逃出当年那场浩劫?”   南壑殊垂首道:“下神不知。”   太子道:“你不知?你不知,便肯豁出性命救他!”   南壑殊道:“稚子无辜,殿下易地而处,亦不忍一个刚落草的婴孩为兵刃所杀……”   太子:“够了!除了这个孩子,是否还有其他巫族血脉流落于外?”   南壑殊:“下神不知。”   太子冷笑道:“你不说也罢,本宫到底查得出来。今日看在你师尊的份上,本宫暂不揭发这孩子的身份,只是,巫族余孽尽皆囚于蛇巫山,本宫便不惊动旁人,悄悄将他送了去。”   南壑殊道:“殿下仁善,必不会这么做。”   太子咬牙道:“你真的够了……”   南壑殊:“当日巫族之战,殿下曾几度亲征。战后归来,又闭关数载,一蹶不振。后被发现私设祭灵,陛下大怒,严惩了殿下。那祭的是何人,不难猜想。法度之外,莫乎于情。殿下至情至善,当日看到泽满目疮痍,犹且不忍,怎的今日要赶尽杀绝呢!”   太子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哼一声道:“你总有这些话。别只尽情说本宫了。倒是说说,故意将这么一个人埋伏在本宫身边,到底居心何在?”   南壑殊道:“六界之内,唯有殿下能护其周全。”   太子嗤一声笑了,“想来当日你有意令木氏接近本宫,惹得本宫对其缠绵难舍。向你讨人时,你又做出些腔调,说出那一篇话,令本宫更加心痒难耐,原来那日起,你便已开始布棋,引得本宫一步一步深陷罗网。可叹你竟肯忍痛割爱,将心爱之人双手奉与他人?你这么做,未免用心太苦,牺牲太过。”   南壑殊:“下神与其并无私情。”   太子笑道:“本宫勉强信了这话。不过,此子断断不可留在重华宫。命你速速领回,否则,本宫就真要将他丢去蛇巫山囚禁了。”   太子坐下,啜一口茶,举头见南壑殊仍跪在那里,便问:“你又要做什么?”   南壑殊道:“下神替他向殿下讨一样贴身信物。”   太子手上茶杯“嗒”一声置在案上,“休要得陇望蜀。再者说,你那小童已蚂蚁搬家似的从本宫这里搬了许多物什去了,犹嫌不够?”   南壑殊道:“求殿下成全。”   太子道:“水济君,你的心未免太痴,本宫自叹弗如。罢了,这个拿去罢。”说着,自腰间解下所佩的一柄短剑丢了过去。   南壑殊稳稳接在手内,谢了恩。   这里木惜迟已吃得嗝天嗝地,歪在地上昏昏欲睡。又撸起袖子,将手腕露出,自己边看着,边喃喃自语道:“小时候爹说过,这腕上有个大穴,是命门所在,稍不留意,灵力就会从这个地方逸散而出,几百年的修为就白费了。唉,方才不该那样冲动,险些坑了自个儿。可那小长虫为何那样厉害,这个地方割伤了,竟没事人一般……不过,她是公主,要那些灵力修为做什么呢?普天之下,又没有人找她打架。行走坐卧皆有人服侍,费不着她一点儿心。可见造化不公,天地之灵气独钟于这些显达之人身上,真正需要的——譬如我——却一点儿也够不上……”   如此想一会儿,叹一会儿。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忽见南壑殊走来,木惜迟忙一骨碌爬起,噘着嘴,把人家瞅着。   南壑殊:“吃饱了?跟我回去。”   木惜迟:“不要,你自己回去!”   南壑殊:“我有话同你说。”   木惜迟两手堵着耳朵,“我不听,不听!”   南壑殊:“听话。”   木惜迟:“我不听话,偏不听话!”   南壑殊便上来拉他,木惜迟拼命躲开。南壑殊上前一步,木惜迟后退一步。一直退到墙角。南壑殊又伸出手,木惜迟扭着挣扎摔打,嘴里不停地发狠:“我不,偏不!不要……”   南壑殊忽然制住木惜迟双手,一并合握在左掌中,再略略一蹲身,右臂在木惜迟臀下一捞,竟如同抱小孩儿一样,将他单手抱起。   木惜迟双脚离地,又惊又气,两条腿不住地踢打挣扎,“放开我!放开我啊……谁许你抱我了,谁许了……放我下来……”   双腿悬空,双手又被制住,木惜迟眼见着南壑殊平静无澜的侧脸,更加生气。一时间恶向胆边生,埋头一口咬在南壑殊肩胛上。   头一口碰在骨头上,硌得牙生疼,木惜迟又用牙齿在前后左右处轻轻试了试,寻到一处柔软的所在,狠狠咬下去。南壑殊竟连哼也不哼一声。   作者有话说:   周三见~ 第100章   这里苔痕正在门首张望,忽见南壑殊怀里抱着个人快步走来,唬了一跳,忙迎上去。   “呀,木公子这是怎么了?”   南壑殊一径来至屋内,将人放在地下。   木惜迟大吼:“走开!”   南壑殊后退两步,眼睛盯着木惜迟,却对苔痕吩咐道:“看好了,不许他乱跑。”   苔痕忙应了。   南壑殊果真走开,苔痕追出来道:“主上,你肩上的伤。”   只见他白衣上斑斑点点,犹在向外渗血。   南壑殊回头道:“不用你管,不是让你看好他!”   苔痕不常受南壑殊重话,一时慌了,忙道:“是,属下遵命。”   说毕,苔痕忙回转来,见木惜迟没丢,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一时屋内只剩得他二人大眼瞪小眼,苔痕就连眨眼的频次都刻意减少了,生怕眼一闭一睁,木惜迟就会凭空消失掉。   木惜迟自己气闷了一会儿,便道:“苔痕,我渴了,替我倒杯茶来可好?”   苔痕圆睁着双目,道:“木公子,待主上回来,我再给你去倒茶。”   半晌,木惜迟又道:“苔痕,这屋里好闷,我去将那门窗都打开罢。”   苔痕:“木公子,我可不敢让你靠近门窗。谁知你会不会一翻身就跑了。”   木惜迟:“那你去开。”   苔痕:“我也不开,我就盯着你。”   “……”   木惜迟:“苔痕,我要出恭。”   苔痕:“那个……还是忍一忍罢。”   木惜迟:“不行,我快憋不住了。要尿裤子了!”   苔痕:“……”   木惜迟:“苔痕,你若是再不放我出去,我就向这桌上,椅上,榻上各处撒尿。等你主上回来,看他鼻子不气歪了!”说着便要撩衣。   苔痕忙道:“木公子使不得!!!”   这里南壑殊来至南岑遥下处,只有干戚在庭前武练拳法,尺素倚门笑看着他。见南壑殊来了,二人忙见礼。   尺素笑道:“二公子来的不巧,我家主上现在花影兄弟家做客。”   南壑殊听了,扭头便走。   彼时南岑遥正与花影之父花知微对弈,花影在一旁添茶炷香。南岑遥不着痕迹地让了几子,老大人连赢三局,正是喜笑颜开,翁婿和乐。   一时南壑殊找到这里,也不等人通报便进入。见了花知微,先告了罪,急匆匆拉了南岑遥就走。   花影从未见南壑殊如此,忙安抚了他父亲几句,随即也跟了出来。   南岑遥见他“浴血”而来,忙问:“壑殊啊,你肩上是怎么了?你同人争执了么?咱们要不要请帮手哇?”   一问不答,再问还是不答,急得南岑遥将手一甩,挣开他,道:“究竟怎么回事?花影他父亲正被我哄得极开心,对我赞不绝口。好好儿的都叫你给搅黄了!”   南壑殊蹙眉道:“大哥,对不住。这个事非你不可。”   南岑遥忙细问究竟。这时花影也已赶来,问道:“是与小木头相关的事么?”   南壑殊点点头,只听说道:“太子殿下将他退送了回来,我恐他心里不自在,几次要告诉他,却开不了口。”   南岑遥听毕,向花影道:“我早说过那是个朝三暮四的。这可不就应验了。”   花影拍了他一掌,“什么时候了,还只管说这些。”又问南壑殊道,“小木头做错了什么事么?如今怎么样了?他可有受罚?”   南壑殊:“倒没有。”   倒是吃饱喝足。   南岑遥道:“有什么开不了口的,直接告诉就完了。小木头是个明白孩子。”   南壑殊道:“他曾因考覈落第,被遣送回乡。彼时他已大受打击,气馁神堕,如今又遭太子遣返,由此接一连二,我怕他承受不住。”   南岑遥道:“壑殊,你肩上的伤可是他咬的?”   南壑殊回头看一眼自己肩头,道:“无妨。”   南岑遥:“果然是他?承受不住打击就咬人呐?瞧瞧这两排压印,下嘴太狠了。臭小子,胆儿越来越肥。壑殊哇,为兄帮你教训教训这小东西!”   南壑殊:“大哥,我请你帮我把这个事告诉他,还要帮忙劝劝他。”   南岑遥:“???”   花影:“对呀,你最擅言辞,又能说笑,由你去劝解,再合适不过。”   南岑遥:“花影,怎么你也……”   花影:“正是用你的时候,就不要推辞了罢。”   南岑遥:“可是我……”   南壑殊:“大哥,小弟这厢……”说着就要屈膝下跪。南岑遥唬得忙一把抱住往上拔,“你这是要折死我了。我去就是了,我去就是了……”   南壑殊也不说客气话了,拉上就走。南岑遥赶着回头向花影道:“瞧瞧,你这主上怕得罪人,让我出头,委屈死了我。”   花影忙也在后推他道:“别叽叽歪歪了,留些口舌对付那位小爷罢!”   此时苔痕已是身心憔悴,欲哭无泪。在即将要撑不住的时候,三人终于到了。   南壑殊先进门,木惜迟噌一下子起身,就要冲他发脾气。还没说出一个字,又看到了随后而来的南岑遥,便只好生生咽下了。   南岑遥嘿嘿笑了两声,“小木头,最近可是胖了好些,太胖可不利于修行喔?”   木惜迟眼睛咕溜溜转了两圈,抿着嘴不言语。   南岑遥见状,向南壑殊使个眼色,令他先出去。   南壑殊自是不放心,但他也知道只要他在,木惜迟的气就消不下去。无法,只得同着花影出去。   没顿饭工夫,屋内忽然“哞”的爆发出一阵哭声。南壑殊一惊,忙推门进去看时,木惜迟正坐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双双而下。   “怎么弄的,怎么惹哭了!”南壑殊有些责怪口吻。   南岑遥不以为然道:“哭让他哭呗,又不是个小娃娃。哭一哭就要大人去安抚……”   然后他就看见南壑殊过去单膝跪在木惜迟身前,将他一把搂入怀内轻轻拍着后背安慰。   木惜迟越哭,南壑殊越急,竟回头对南岑遥道:“白找你来了。”   南岑遥:“……”   “喂喂,花影你看他,过河拆……”   花影:“真没用。”   “!!!”   南岑遥体会了一把兔死狗烹的悲慨,又是委屈又是气闷,却不敢对他两个发泄,只好移到木惜迟身上,“别号了,人家要以为咱在宰猪。”   木惜迟闻言更加伤心,哭得更加起劲,花影也被哭急了,也没想,便忙着道:“别理他,他自己才像猪。你哭起来其实像牛。”   “……”   南壑殊才要将他二人都赶出门去,忽见苔痕领着一名仙侍进来。   木惜迟勉强止了哭。那仙侍便笑着说明来意。原来伯阳子使他来讨回先前太子赏赐木惜迟之物。   木惜迟装聋不动。那仙侍便看着南壑殊作难。   这里南壑殊默默负手站着,半晌吩咐苔痕道:“去将那些物什都理整出来,还给人家。”   苔痕应一声,走去收拾。片时,出来将一个包袱递给那仙侍。木惜迟一见,便如剜了他肉一般,那仙侍瞅他一眼,忙将包袱接过来,紧紧护在怀里。木惜迟泪眼汪汪地赶上去夺。   两人如同拔河般闹了一阵儿,还是南壑殊上前将两人分开,强取来包袱塞给那侍者,又命苔痕速速送客。   侍者也不敢久站,忙陪笑着走了。木惜迟怔嗑嗑地呆了半晌,更加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后来还是以那人怎样拿走便怎样拿回来才了结,倒不是那侍者被木惜迟的哭功给震着了,却原来是那人捧着这些“失而复得”的物什去和殿下表功,结果被申饬一顿,命他交还回去,并仔细安抚,但凡木惜迟再掉一颗眼泪就折他一年修为。   太子还另赏了好些稀罕玩意儿,足足有先前的两倍之多,又命将啖稽镜也一并赠予。木惜迟“勉为其难”地收下,当晚,便将这些东西翻来覆去地摆弄瞧看,不免得意,暂解了白日时受的气。于是人仰马翻地收拾东西,又让南壑殊给他分门别类,一一告诉什么来历,如何耍弄,有何珍稀等,足闹了一夜。   翌日一早,南岑遥欲约同南壑殊先到他父亲那儿,再三人一齐至天帝处辞行。还没来得及出发,一名宫人便急急传天帝亲谕,命三人速往紫霄云殿陛见。   作者有话说:   又迟了十多分钟,抱歉抱歉~   周六见~ 第101章   三人到了紫霄云殿,正要依礼下拜,天帝却沉声道:“且站着说话。”   三人忙躬身听候。只听天帝道:“之邈,今岁可察探过蛇巫山的情况?”   南之邈还未回话,南壑殊越众而出道:“启禀陛下,今岁是下神同兄长前去蛇巫山。”   天帝:“情况如何?”   南壑殊:“禀陛下,蛇巫山顶空之雾瘴每年升高一丈又三十六尺,连年如数,今岁亦无误。”   天帝先不理论,转而道:“怎么本君听闻,在下界时,你们遇到了误入往生轮回的少乂神识。可果有此事啊?”   原来南壑殊同南岑遥当日离开蛇巫山后,预拟往天庭面禀天帝的,但因南之邈忽然对木惜迟行出下流之事,这才打乱计划,他两个其后也未成行。归返无念境后,南岑遥依照南壑殊教的一篇话应付了南之邈,后来也没有再理论。且既已错过了向天帝呈报的最佳时机,恐获贻误之罪,于是此番梓林宫赴宴,也并未提及此事。   此刻南之邈听了天帝的话,心内疑窦横生,只盯着南壑殊项背,不敢莽撞回话。   这里南岑遥也暗道不妙,不禁疑惑究竟是谁走漏的风声。梓林宫宴前,壑殊曾特同公主对过辞的,公主说自己并未向天帝提到巫皇的事。因此不会是公主。难道是父亲?可若是父亲说的,陛下不至当着面再问一遍。   只见南壑殊徐徐地道:“禀陛下,确有此事,当日无量佛尊以真身亲临下世,匡助我等,渡化了少乂自招摇神山逃遁的一半神识。事毕后,佛尊亲嘱,此事不必与人道,命我等务须守口如瓶。我等亦曾主张须将呈报天帝陛下,佛尊却道,此事尚有曲折,不便同我等详说,须得佛尊亲自对陛下说明方不误事。是以,我父子三人才未曾禀明陛下。”   天帝听了,不知信与不信,沉吟半晌方道:“这便罢了。只是风伯、雨师忽报蛇巫山雾瘴忽然高起,铺天盖日。人间多地引以为罕,设坛祈福驱祸。风伯、雨师始闻得消息,报与本君。”   阶下三人面面相觑,皆扣头告失渎之罪。   天帝道:“这些虚礼能可免了,尔等速速察明因由,不得有误。   三人领命而去。路上南岑遥心犹未定,向南壑殊道:“你方才一推六二五,把事儿都推给佛尊,这不会出问题么?”   南壑殊:“难不成陛下还去找佛尊对词不成。这都是小事,大哥,且要弄清蛇巫山的事要紧。”   南之邈在前头听了,立住脚,回头将两人下死命钉了两眼,一甩衫袖,一径前去了。当日便率无念境诸人作辞而去,又命南岑遥领弟子仆从先行回至无念境,自己同南壑殊则往蛇巫山奔去。   南岑遥一方面怕佛尊那里东窗事发,一方面又苦恼如何向他父亲告罪。故而惶惶失所,只管嗐声叹气。今见他父亲不令他同往,方松了一口气,想着好过于在他父亲跟前,横竖不是的。且有壑殊在,想必父亲要问也是先问他,壑殊主意多,必能应付过去。待回来时,定已相安无事了。   南壑殊较之则显得气定自若,舒徐有致得多。一路同着南之邈来至蛇巫山领空,果见雾瘴浓厚,胜于往日。   “壑儿,依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南壑殊蹙眉不答,“铮”一声,离火出鞘。南壑殊持剑下潜。南之邈紧随其后。行不过一盏茶时,南之邈渐觉吃力,立着云头停下。见南壑殊仍旧往下深潜,被浓雾遮盖,一展眼不见了踪影。   黑雾障目,南壑殊辨不出与地面相距几许,但觉永无止境一般。正犹疑间,双足猛的触地,不及收势,左膝重重磕在地上。南壑殊忙以手撑地。抬头四顾,周遭黑气笼罩,宛似炼狱一般。   心头一阵惊悸弥散开来,如有所失。南壑殊知是这雾瘴之毒性发作,忙凝神聚力,稳住神识。   身后忽传来一老妪之声,只听说道:“‘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阁下好本事,竟撑了这许久,未请教高姓大名。”   南壑殊听了这一声,不慌不忙,从从容容转身敛衽施礼,“晚生无念境南水济拜见长者。”   那老妪在一射地之外立着,因浓雾阻隔,看不清面目,只听得桀桀怪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位‘水火能容,天理难容’。”   南壑殊听闻,眉头微微一皱,并不答言。   那老妪话锋一转,厉声道:“说!此番你闯我蛇巫山,究竟意欲何为?”   南壑殊镇定自若道:“因此地雾瘴激升,晚生故奉天帝之命,前来察探。”   那老妪冷笑道:“你倒安分不撒谎。这蛇巫山本是一座炎山,终年吞吐岩浆,翻滚不绝。这雾瘴便是岩浆升腾之故,有何奇怪!”   南壑殊微笑道:“前辈所言不错,这道理很是。”   那老妪前走几步,来到跟前,南壑殊这才看清。   这哪里是老妪,却分明是一位曼妙少女,螓首蛾眉,容貌婉娈。脖项上却勒着缚灵锁。   南壑殊只惊鸿一瞥,立刻垂下眼帘。“多谢前辈指教,晚生叨扰,这便回返复命。”   那少女厉声叱道:“还不快滚!”   南壑殊亦未羁留,先找到南之邈碰了面,将内中之情述了一遍。南之邈诧异道:“仅此而已?”   南壑殊:“仅此而已。”   南之邈手背垫手心,“这话你同我说得,却如何向陛下禀告呢?”   南壑殊:“方才如何禀告的父亲,便如何禀告天帝。”   南之邈深知南壑殊的行事为人,绝非轻浮妄言之辈,便勉强笑道:“若果真如此,陛下恐要动怒。”   南壑殊不再言语。二人匆匆来至南天门外,早有天帝的亲兵在此迎候。一见了他两个,忙引入金殿陛见。   南壑殊果如先前所说,如实禀告了天帝。天帝却并未动怒,踱步沉吟半晌,道:“尔等务须确保蛇巫山万无一失。”   南之邈正自狐疑,一闻此言,忙扣头道:“臣等领命。”又见天帝无甚别话,便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南壑殊一路默默,南之邈虽满腹猜疑没有头绪,然见天帝方才的光景,自己也不便多问。及至回到无念境,二人分路各自而去。   且说南岑遥自打回来后便始终坐立难安,不时遣人到东华宫打探消息,一时闻得南壑殊回返,忙赶来相见。   南壑殊也便将蛇巫山内的情景同他说了一遍。南岑遥愣了半日方道:“那女子分明隐瞒,壑殊啊,你怎么不问问她,就这么走了呢?”   南壑殊道:“大哥,方才我已将她说的话都复述给你了,你可听出些事故来?”   南岑遥皱着眉想了半晌,“实在听不出来。”   南壑殊:“‘水火能容,天理难容。’她竟知道这一句。”   “呀——”南岑遥忽然抚掌道,“蛇巫山的巫族后裔都是万年前就被囚禁,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可这句话是百年间方流传起来的,她又如何知晓?”   南壑殊点头道:“如此看来,她一定与外界互通消息。”   南岑遥满脸诧异,“是谁这么大胆,敢同巫族沟通往来?”   南壑殊默了默,道:“我起先也疑惑,摸不清头脑。因恐被那女子瞧出我动了疑,又兼毒瘴浓厚,恐灵台不稳。我便不敢久羁。随后如实禀告了天帝。大哥,你猜猜看,天帝陛下听后说了些什么。”   南岑遥:“陛下说什么了?”   南壑殊:“务须确保蛇巫山万无一失。”   南岑遥:“只此一句,再无别语?”   南壑殊摇摇头。   南岑遥兀自讷讷,半晌方道:“当日蓐收、句芒、帝江、烛龙四位巫祖投身岩浆以自戕,其后蛇巫山始流焰不绝,穹顶终年浓雾不散,六界之中,十停有九停人都道是熔岩之中,巫祖元神未歇。雾瘴忽然高涨,难道陛下他老人家就不疑惑么?”   南壑殊:“自是疑惑的,因此才命我等察明。只不过,陛下听说后,就不疑惑了。他显然知道是谁在同巫族沟通往来。且并不愿声张。”   南岑遥:“啊?这是何故啊?”   南壑殊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两个人无言了半晌,南岑遥忽然凑近,一脸油腻地问:“这女子长相如何?”   南壑殊:“……”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明或后天见~ 第102章   两个人无言了半晌,南岑遥忽然凑近,一脸油腻地问:“这女子长相如何?”   南壑殊:“这个……”   南岑遥:“据说这巫族人,身份越高贵,面目就越貌美……”   正说着,木惜迟端着个小茶盘进来。   南岑遥一见了他,止住话头儿,转而道:“小木头,我进来这么久也不见你,只当你还怄气呢。”   木惜迟道:“我可有什么好怄气的呢。”   南岑遥笑道:“就怕你还恋着天宫,不肯同我们回来呢。”   木惜迟道:“天宫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吃得好些,住的好些。玩的多些……”   南岑遥:“快别说了,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一句话把木惜迟怄笑了。连南壑殊也撑不住笑了。   南岑遥遂正色道:“民间两句俗语说的有理,‘伴君如伴虎’,又说‘君王心海底针’。你留在重华宫未必就好。”   木惜迟低了头不言语,一时抬眼瞅了南壑殊一眼,见他也看着自己,便觉没好意思的,起身噔噔噔跑了出去。   这里南岑遥也掸掸衣袖,道:“闹了这许多日,我也乏了。如今可算回来了,还是自己家里舒服些。我可要好好儿歇歇去了。”   于是站起身,又道:“蛇巫山的事,且再瞧罢了。天帝陛下既心里有数,咱们也不必多操心了。”   南壑殊点头,将南岑遥送至门首,由他循路自去了。   且说木惜迟既从太子处得了啖稽镜,便就放在屋里,不时玩耍。且最常喜看地府里的景况。这日夜里又从镜中看视光就居内的情景。忽然南明的棺材板动了动,只见南明一手扶着棺舷,缓缓坐了起来。   木惜迟本要睡了,见状也顾不得睡觉,忙提出神魂,往地府赶去。到了那里先找到木晚舟的灵柩,借尸还魂,这才往光就居去。一套流程,滚瓜烂熟。   南明正在那里和其他的鬼唠闲嗑。木惜迟一见了就不乐意,把那鬼一顿哄走。   “明哥,你怎么和这样的东西混在一起,这些不干不净的,冲着你了怎么办?”   那南明见了他,还有什么话说,只紧紧搂着不肯撒手,半晌才道:“晚儿别生气,我也是鬼,又怕什么。”   木惜迟鼓着脸,“那能一样么!横竖不能同他们说话了。”   南明笑着答应。随后又呆呆瞅着木惜迟傻笑。木惜迟推他,“不许看我。”   南明只好转过脸来,左右不自在,只得伏向案上写字。   木惜迟:“明哥,别写了,伤眼睛。”   南明只好不写,呆呆坐着。   木惜迟看着便不解,出来找到阎罗问:“我明哥是怎么了?怎么许久不见,整个人闷闷的,呆了一截?”   阎罗先寒暄了一大套,接着答曰:“这是抑郁了。自闭了。得同别人多交流,才能恢复正常。”   木惜迟听了直皱眉,“不是反对明哥交些朋友,只是方才那个鬼嘴上那么大个豁儿,一说话涎水一溅三尺高,多膈应啊。弄脏我明哥衣服怎么办?他那个人又爱干净……”   “我可是才从天庭回来,陛下还有太子殿下,他们可喜欢我了。这次就是因为太子殿下送了我一面啖稽镜,我从镜中看到明哥苏醒,这才赶来的。往后还有许多我回话儿的机会。我说这些,你懂得罢……”   木惜迟说一句,阎罗应一句。又忙叫来一个小鬼,附在耳畔嘁嘁喳喳一顿交待,那小鬼应了声就去了。   一时两人又转回光就居,还没进门就听见一女子娇滴滴、酥嗲嗲的声音道:“郎君,你别害羞呀。让奴家好好儿伺候你。”   木惜迟耳尖一动,随即提着衣摆蹭蹭蹭一阵风蹿进南明屋里, 堪堪瞅见一个女鬼正把南明逼到墙角,满面风骚,将身子直往南明身上贴。   “郎君,你看看奴家呀,你怎么害羞呀?”   木惜迟三步并两步赶上前,“看看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看你脸上的大痦子!咦,这痦子咋这么大,赶紧拿粉遮一遮去罢!”   那女子唬了一跳,连忙捂着脸道:“奴家脸上没有痦子……”   木惜迟:“怎么没有!怎么没有!你这老鬼几千年没照过镜子了?快去忘川洗把脸!”说毕一顿赶出去。   阎罗也忙上来陪笑道:“小神谨遵仙君的意思。给弄了个最好看,最爱干净,最会聊天儿的鬼陪南明公子解闷儿。她活着的时候就是京师头牌,死了也是一等一的艳鬼。”   还未说完,木惜迟的眼睛里已是风雪交加。“阎罗,你越来越不会办事儿了。仔细我告诉天帝和太子殿下去!”   阎罗忙道:“仙君息怒,小神听差办事,哪里不妥,还请指教。”   判官在一旁悄拉他家大人的衣襟,阎罗会意,同他出去。判官道:“大人怎不同我商量,办出这等糊涂事。”说着掰开揉碎给分析了一通。阎罗这才明白过来,忙远远躲开了。   这里木惜迟噘着嘴把南明瞅着。南明方才受了女鬼的惊吓,还没缓过来,只呆呆站在那里不吭声。   木惜迟:“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女鬼了?”   南明忙道:“没有的事,我心里只有晚儿。如有半句虚言,管叫我天诛地灭。”   木惜迟明知如此,却故意生气,安心看南明着急。等淘气的够了,便一把勾了南明的脖子,埋着蹭了蹭,糯声糯气地道:“明哥,你想不想我呀?”   南明道:“怎么不想,日日想,夜夜想。想的这里疼。”说着摸着心口,“晚儿,你这阵子到哪里去了,怎不来看我?”   木惜迟笑着道:“我去天宫做客了呀。”   南明:“天宫?”   “嗯呀。”木惜迟点点头,“那里好美,好富贵的。别的不说,就说那天族的太子,有几百名宫娥伺候他一个儿。我在他宫里住了几日,那些好玩的,好看的,我也只玩了不到一半哩。”   南明:“太子?那是个什么人?你为什么住在他宫里?”   木惜迟:“他能是什么人,不过是这六界的储君,未来的天帝。他原本看上我,要我在他宫里伺候的,好言好语哄了我几日,谁知说撂开也就撂开了。连我的面儿都不再见一见。是个顶顶古怪的一个人。”   南明听毕,勉强笑道:“原来如此。他若没变了心,晚儿,你是不是就要跟着他去了?”   木惜迟低头想了想,少顷道:“这倒不一定罢,嗐呀,这里头相当复杂的,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只一点,明哥你放心,我无论到了哪里,跟了谁去,都不会忘了你。你不知道,我还同那个太子来地府瞧过你的,我告诉他,咱们是兄弟,我可舍不下你的。”   南明道:“为何你告诉他,你我是兄弟?咱们是山盟海誓,又不是结拜之交。”说着走到窗前,背对着木惜迟。   一时,木惜迟也怔怔的。这还是头一回南明冷待他,虽没有发脾气生气,然越是这等冷静无言,却更觉厉害。   木惜迟虽明知是自己理亏,可性子上来,也不去理会南明,自己闷坐了一会儿,心里更烦,便气咻咻地走了。   待神魂归境,木惜迟气堵喉噎,也没了睡意,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一整夜,第二日便懒懒地在自己房内待着,也不去管南壑殊的起居出行,那边也不来叫他。   且说南之邈这日用毕了早膳,正要遣人将南岑遥唤来问话。却见苏幕喘吁吁跑了进来,回道:“禀尊主,有天族使臣来降旨。”   南之邈听了,不知是何兆头,唬了一跳。忙出外相迎。只见一名着红袍的使者笑盈盈立在阶下,一见了南之邈忙赶上来连声道喜。   这里木惜迟正在榻上懒着,听见有外人来,不一时,南壑殊也出了门。正在纳闷儿,忽见苏哲跑进来。木惜迟忙出去看看左右无人,急道:“你作死啊,怎么敢来!”   苏哲咋着舌头,“有大新闻,有大大大大新闻!小白看上了咱家二公子,天帝下旨要择为东床快婿啦!!” 第103章   “有大新闻,有大大大大新闻!小白看上了咱家二公子,天帝下旨要择为东床快婿啦!!”   木惜迟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登时只觉五雷轰顶,不禁脸色惨白,怔在那里。   苏哲:“二公子眼见成了天族的驸马,他就不住这里啦,我往后可以天天来,他就管不着啦……”   木惜迟一把拽住苏哲,问他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从哪里听来?可是听岔了?不是二公子,是大公子罢?”   苏哲道:“哪里听岔了,千真万确是二公子。来人都穿着正红吉庆的服色。尊主正在那里谢恩呢,还说什么‘小犬岂敢谬承青目,果如是言,亦赖祖德之萌矣。’这不是十有八、九了!”   木惜迟已听呆了,怔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好兄弟,你可看真了,那二公子可答应了?”   苏哲“嗐”一声道:“这是天大的好事,他怎么不应?”   木惜迟听了这句,如同一个疾雷,正劈在心坎儿上。   颤巍巍道:“不要说了,你去打听真了,再来同我说。”   苏哲“哎”一声应下,扭头就跑了。这里木惜迟迷迷惘惘、恍恍惚惚走出屋门,信着脚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一颗心浮浮沉沉,飘飘摇摇,不知要往哪里去。   半日,苏哲又来了。一面自己倒茶喝,一面说:“这事儿十足的成了。典仪在天界举行,你是二公子的近身侍仆,还得去天界习学一下成亲的事宜。”   及听了此话,木惜迟只觉心里似明似眛,不知怎生是好。少顷,将喉间的腥甜咽下,说道:“我自己问问他去。”   苏哲忙道:“你此刻且见不着他哩!一众人都围着他道喜,你可插不下脚去……”   木惜迟也不答,提出神魂直往地府去。来至光就居,见南明阖目安详躺在棺内。木惜迟此时才两行清泪盈目而下,推南明道:“明哥,你醒醒,你快醒醒,你告诉我,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见南明全然没有反应,木惜迟心内酸痛无已,流泪道:“明哥,可是你昨夜恼我了?晚儿错了,晚儿向你认错。你别同我置气了……”   南明仍是不醒,木惜迟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脑中便似轰轰乱响,恍惚看见一簇人围着南壑殊道喜,南壑殊便也满面春风一一回礼。一时又想起苏哲的话,“这是天大的好事,他怎么不应?”   可是了,如若易地而处,自己兴许已经高兴的无可不可了,这是何等宏福,何等光宗耀祖。做了驸马,后母还敢给自己脸色?瓜皮脑袋还敢造次?人人见了都要下跪。再看船夫刘伯当日所言和自己的旁观,南壑殊在无念境也是仰人鼻息。如今有了这般好事,他又怎会错过!   想到此处,木惜迟不免从心底生出层层叠叠无能为力的自恨自艾来。   一时又恍惚看见小白遍身大红吉服,面如白玉,颜若朝华。对着南壑殊娇怯一笑,犹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   “真好啊,怎么这样好了……这世上,除我以外,还有谁不说一声好……我为什么不觉得好呢?为什么心里这样痛呢……”   南明躺在那里,不声不响也不喘气,狠命推了两把,死人一般,木惜迟“哇”地一声哭出来,虽知道南明和南壑殊是分筋剔骨的两个人。但他此时也不管了。“明哥,你不要我了。明哥,你怎么能去和别人成亲呢……”   一连数日,南壑殊都不曾回来。天家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儿,一次比一次品阶高。旨意宣了一道又一道。   木惜迟整日闷在屋里,听苏哲来往报信。   “不是事情都定下了么?为什么闹了这几日?”   苏哲:“我也不懂了,说来也不过成个亲么。这些人整的太费劲。”   正说着,忽听得房门开阖之声,似乎是南壑殊屋子的方向。木惜迟忙撇下苏哲,赶了过去。果然见南壑殊独自在房内。   及至看见了人,木惜迟到底心定了,连日来脸上终于有了颜色,愣了愣神,忙回身将门掩了,走到跟前笑道:“给公子道喜。”   南壑殊自己斟了一盏茶送到嘴边,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并无甚特别言辞。   木惜迟挨着南壑殊坐下,压低声音道:“公子别犯傻,这亲不能结!”   南壑殊唇角微微勾起,“喔,这是为何?”   木惜迟道:“公子此番上天界一定是去做人质的。这些道理叶重阳那厮和我掰扯过。公子难道想不通吗?”   南壑殊:“人质?”   木惜迟:“是呀,无念境奉天族之命看守蛇巫山,地位同朝廷的抚远将军相当。人间话本子上常写的,那些抚远将军孤悬海外久了,到了最后都没有好结果!被忌惮,被怀疑有了谋反之心。渐渐的就被君主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这个时候召你去当个倒霉驸马,就是为长久的磋磨你做准备呢!公子千万别信了那些花言巧语,到时可要吃大亏呢!”   木惜迟设身处地,苦口婆心帮南壑殊分析一波,闹得口干舌燥,直接捞过南壑殊方才喝茶的杯子,自己也斟了一杯,才刚喝了一口。   只听南壑殊水波不兴地道:“这倒不会,天界是下嫁公主。与我结亲之后,公主自会住来无念境。”   木惜迟“噗”的一口茶喷出,手抖如筛,茶壶也执不稳。“这是要了我的命啦!!”   难道今后要由给一个人铺床要变成给两个人铺床?这可怎么好!可真是要了命了!!   木惜迟又连着好几套话出去,一心要扭转南壑殊的心意,只是他说一句,南壑殊就有一句应答。倒像是他的操心都是玩笑一般。木惜迟嗓子冒烟,心头乱跳,南壑殊却只是无动于衷。不禁在心里恨道,怎么这闷葫芦今日的话竟这样多起来!   木惜迟眼见挽回不来,又不敢对着南壑殊怎样,恨的自己跑到院子里横冲直撞地发脾气。这样犹嫌不够,思来想去那日天族使臣来提亲时,是苏幕向南之邈报的信,登时千仇万恨堆上心头,将这事的根由移在苏幕身上。跑去慎室找到苏幕,一通质问,把个苏老头儿气得胡子翘起来,一叠声要将木惜迟重重责罚。   好在南岑遥闻得消息,赶来撕罗开了,只罚木惜迟跪在戒石前自省。   是夜,木惜迟在戒石前饮泣,泪水涟涟自语道:“敢问南家先祖,一人可有二心?既然他同南明共用一心一魄,又为何两人心意背道而驰?” 第104章   如此自问自诉,可怜巴巴的直跪了一夜。清晨时,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昏昏沉沉回了屋子。   花影见了他这个样子,纳闷儿道,“小木头,你怎么把自个儿弄到这步田地,灰头土脸的,究竟为了什么?”   木惜迟哑着嗓子道:“是啊,我为什么丧声丧气,灰头土脸,我应该高兴,替公子高兴。咱们东华宫要办喜事,我头一个高兴……”   花影皱眉道:“办喜事?办什么喜事?何喜之有?”   木惜迟讷讷道:“不是天帝陛下要下嫁公主么?咱们公子要做驸马了,咱们东华宫就成了驸马府了……”   花影听了不禁大笑道:“原来你就为这个,弄掉了自个儿半条小命。”   木惜迟听着话里有文章,忙问他道:“难道此事不真?”   花影:“真啊,谁说不真了?天族使臣都下来好几拨了,难道为的不是这事!”   木惜迟转喜为悲,又要落泪。只听花影道:“可是咱们主上都给他们回绝了。一点指望也没留给他们。”   木惜迟呆怔怔地看着花影,听得他又说道:“那些人同着南尊主轮番劝说主上,搬出了天帝、太子一大堆人,主上总不答应,他们就不肯放主上走人,熬鹰似的耗着。殊不知主上不肯的事,那是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的。主上以一抵十,把他们都熬干了油了,愣是没辙,灰溜溜回天庭复命去了。你是没见,真真笑死个人……”   花影说一句,木惜迟嘴角往上提一寸,待花影说完,木惜迟的两边嘴角已经飞到额角去了。这一喜不打紧,脑瓜子登时嗡嗡的,想起这几日夜夜悬心,都不曾好睡,此刻瞌睡虫猛地袭来,“哇呀,好困……”   木惜迟欢天喜地,跌跌撞撞到了自己屋里,正要睡去,忙想到我这一睡过去,公子回来我都不知道,还是去他屋里等着,回来就能见到了。   于是忙又跑到南壑殊屋里,没坐一会儿,实在撑持不住,便向榻上歪着,原想着靠一会儿,仍旧起来坐好,不想竟一气睡过去。再醒来时,但觉神清气爽。只见南壑殊坐在茶桌边上,正看着他。   木惜迟一下子跳起来,跑过去一把抱住南壑殊,“我的公子爷!”说毕两行眼泪簌簌而下。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木惜迟抹干净眼泪,赶着忙忙地张罗,“公子,可口渴么?来喝口茶润润。”   “公子,我先替你更衣。”   “公子乏了罢,我打水给你净面罢。”   “公子,后山的果子可新鲜了,我去给你摘些来尝尝……”   南壑殊拉着手,把人往自己怀里拽了拽,“别忙了,我什么也不需要。”   二人携手对面,又有许多稠密之言,嗔柔之语,琐琐碎碎,说而不尽。   且说这一日,南岑遥至启明殿晨省,见他父亲面上有些喜兴之色,便笑问道:“不知父亲大人有何喜事,说给孩儿知道,孩儿陪着父亲乐一乐。”   南之邈笑着让他坐,便说道:“为父打算收徒。”   南岑遥笑道:“喔,果真是喜事。不知是哪个弟子这么大福分。”   南之邈呵呵笑了两声,道:“不是别个,便是那原先在兆思居的木氏。”   不想过了这许多时候,南之邈仍淫心不死,竟又要打木惜迟的主意。南岑遥登时如给一道焦雷劈中,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容易定了定神,勉强道:“他如今是二弟的人,这件事得先问过二弟。”   南之邈道:“这个自然。他们主仆之谊在先,为父与之师徒之分在后,越不过这个理去,但是他既做了本尊的徒弟。绝不能再屈居人下。他随了本尊,便只比你略次一等,乃是万人之上。也可与本尊亦徒亦仆,贴身伺候为父起居。”说着笑了笑,又接着道,“若他自己愿意,本尊日后自会替他寻一门好亲事。届时他夫妻二人皆为我独享,何其快哉。”   及听到这些不堪的话,南岑遥惨白白了脸色,眼瞳巨颤,已是难以应答。   哪知南之邈又说道:“你此刻把他叫来,本尊现在就和他说这件事。今晚他人就要过来。”   一句话把南岑遥给唬醒了,立刻跪下道,“事虽极小,却也不急在这一时。壑殊习惯了他伺候。乍然离了身边,当晚便有诸多的不便,不如壑殊先找到人来替下那孩子。这样父亲也不用操心,二弟处也便当。这是其一。其二,那孩在东华宫伺候一场,纵到了父亲这里,也终要与二弟磕个头。感念这段时日的亲身教导之恩。因此一时哪里完的了这些事。还是明日再说,更为妥当些。”   南之邈便不高兴,南岑遥又搬出许多礼仪大统的道理来。半晌南之邈方冷笑道:“也罢,谅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南岑遥假装慢悠悠地出去,走到看不见的地方,一气儿飞跑起来。先去了剑室,左右看不见南壑殊,急得四处寻找。一时找见了,一把拉住粗声梗脖,说个不清,“你倒快想想办法。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呐!”   这里木惜迟才要来请南壑殊用饭,见南岑遥也在,忙转身端了茶上去。南岑遥笑着道谢,说道:“小木头,我同你家公子才议到这里。”   木惜迟便问:“议的是什么?”   南岑遥笑道:“白给你个师父,你要不要?”   木惜迟:“啊?”   南岑遥笑:“很凶哦。”   木惜迟摸不着头脑,将南壑殊一瞅,道:“那要问问我家公子呢。”南岑遥撇一眼南壑殊,对木惜迟笑道:“你倒是忠心。好了,你们两个吃饭说话罢,我就先告辞了。”说毕自去了。   木惜迟走近,向南壑殊道:“公子,少主方才说什么拜师不拜师的?我要拜谁为师?”   南壑殊不答反问,“你想拜谁为师?”   木惜迟歪着头不懂。   南壑殊:“这个事你不用问我,凭你自己愿意与否。我不会强迫。”   木惜迟仍是闹不清究竟,只好说道:“即便拜了师,我也一样伺候二公子。”   南壑殊:“你既拜了师,自然不用再做这些事。”   果然翌日一早,南之邈召了南壑殊前去启明殿相见。南壑殊先请了安,不等南之邈先开口,便启道:“壑殊有一事,想请父亲替孩儿主张。”   南之邈心情大畅,因笑道:“但说无妨。”   南壑殊:“孩儿要同木氏行永书之礼。”   半晌,南之邈眯着眼,一字一字道:“你方才说什么?为父没有听清。”   南壑殊:“孩儿要同木氏行永书之礼。” 第105章   南岑遥微微松了一口气,心说这小子很懂得先下手为强,倒省了我好些口舌。   原来无念境南氏有一项独特的传统,名曰“永书”。南氏嫡系传人得道后人人可为师。亦可广收徒,亦可独授一人。“永书”便是后者。   结为“永书”的师徒二人以契为誓,永生都是彼此的唯一,不能分开。然永书流传至今虽未曾废止,但南氏已经很久没有永书的事情发生了,毕竟如此一来会将许多意愿拜师的弟子隔离在外,与南氏重传承的理念大大相悖。迄今为止,南氏只有唯一一对永书的师徒。   其中为师的那一位得道飞升后立下重誓,终其一生只收一位徒弟。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时任家主大为震撼,在二人拜师授徒礼上赐言,曰:   “永矢弗谖,书以同心。”   此为“永书”二字由来。而后便作为一项传统流传下去。然则只是口口流传,后世无人效仿。此刻被南壑殊重提,在场连同仆从数人都深以为罕。   南之邈良久不语,半日的光景后,方冷冷道:“喔?这般凑巧,为父也正要收这木氏为徒。”   南岑遥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踌躇着陪笑道:“父亲同壑殊竟想到一块儿去了,这木氏还真是个香饽饽哩。只是这永书非同寻常,若两位师父争夺一徒,永书的一方在行权次序上占先,另一方则落后,但父亲与壑殊长幼有序,也应有个尊卑先后。这么一来,可有些难办了。”   彼时苏幕亦在一旁侍立,南之邈便问他道,“苏卿以为若何?”   这苏幕素知南之邈心意所图,便说道:“永书实非正道。凡人一生才有几年光景,仍时常三心两意,我修道之人万年寿数,更难保初心不移。故而,永书实在大乖伦常。何况此种关系不类夫妻,不似师徒,荤不荤素不素,暧昧不清。悠悠众口难掩,日后必生事端。当日行永书之礼的二位尊长,起初亦是为流言所诟,若非后来双双殉亡于巫族之战,流言也就不能平息了,故依属下之见,永书却是万万不可。”   南岑遥却道:“二位尊长师徒结契后,并未改忠心。在巫族之战中成为同袍,与百万神兵一起,驱逐叛军,灭杀叛王。平定人间业火,恢复六界安宁。二人以身殉道,居功至伟,留作一段佳话,正是为永书正名,想必再不至有诟谇谣诼之辞了。”   南之邈呵呵笑了两声,道:“那么岑儿,依你说此事如何办理方妥?”   南岑遥闻言忙道:“拜师收徒也要求个你情我愿,绝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孩儿以为,此事须问过木氏本人。”   见他父亲无话,南岑遥便道:“孩儿这便将木氏叫来,觌面问个清楚。”说着下阶走到南壑殊身侧悄问:“你都同他说明了罢?”   南壑殊皱眉不答,南岑遥一怔,“怎么,你没同他事先说明?”南之邈忽然道:“慢着,不用你去。”遂向身侧一使眼色,苏幕闻风而动,就要往外赶。   南壑殊、南岑遥两个将他拦住,三人正不可开交,忽有门吏进来回道:“禀尊主,弟子名木惜迟者在外求见。”   在座皆是一惊,南之邈遂命带进来。那门吏回身出去,少顷领着木惜迟走来。   木惜迟先看见了阶下三人,有些愣怔。又见南之邈正看着他,忙跪下见礼。   南之邈:“你来的正巧,本尊有话问你。”   木惜迟:“奴才也有一事,请尊主示下。”   南之邈见他薄面含春,韶颜可人,不禁大得意趣,笑问道:“你有何事?”   “禀尊主,” 木惜迟正要说,一抬首瞧见南壑殊,又忙咽住,半晌道,“请二公子回避。”   南岑遥唬得将眼睛瞪起,忙道:“你这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要他回避?”   木惜迟抿抿唇,咬牙道:“奴才不敢当着公子的面说。”   南岑遥愕然,嗐声顿足道:“你这孩子,不要听了什么人的混账话,起了糊涂心思!”   南之邈哈哈笑道:“岑儿,你不要强他,让他慢慢说。壑儿就便回避,又有何妨。”   僵持片刻,南壑殊自胸中泄出半口气,向南之邈颔首道:“孩儿告退。”说毕,深深看了木惜迟一眼,转身退出。   这里南岑遥牢牢盯着木惜迟道:“你下面说的话可要想好,须知话一出口,便没有回头路了。”   木惜迟道:“少主放心,奴才已打定主意了。”   南之邈拈着颏下微髯笑道:“孩子,别跪在地上,起身说话。”   木惜迟却不起身,反而重重磕下头去,只听说道:“奴才想要拜师。”   南之邈闻言心颜大悦,南岑遥却一个趔趄,忙问他道:“小木头,谁同你说过什么了么?冷不丁的你拜什么师啊?”   木惜迟还未答话,南之邈已笑问道:“你想拜谁为师?”   木惜迟正要说,南岑遥又忙出声阻拦道:“未免嫌疑,还请父亲回避,否则这孩子心里害怕,讲不出实话来。就让孩儿来问他,方显公道。”   木惜迟着急道:“我正是来求尊主的,大公子怎么要尊主回避呢……”   南岑遥怒道:“你住口!”   南之邈沉声道:“岑儿——”   南岑遥将木惜迟钉了两眼,方不则声,缓缓走回自己席上坐好。   南之邈遂向木惜迟笑道:“你说出来,本尊一定应下。”   木惜迟低头笑了一笑,说道:“奴才想拜二公子为师。”   南岑遥满面错愕,赶着问他道:“你想拜你家公子为师?”   木惜迟点点头。   南岑遥哭笑不得,“你这臭小子,方才怎么不说?”   木惜迟眉头一皱,“方才是少主拦着不让我说。”   南岑遥回头一想,好似是这么回事。又问道:“那你干什么要壑殊回避呢?”   木惜迟便低了头,半晌道:“怪难为情的。也不知公子肯与不肯,所以想请尊主替我主张。”   南岑遥:“想一出是一出,好好的又要拜师,唬了我一顿好的。”   木惜迟:“不是少主前日说要送我个师父么?莫不是公子嫌我了,故借这个事将我支使走。”   南岑遥这才想起他父亲来,南之邈自方才木惜迟说了要拜南壑殊为师后就没有再说话。南岑遥于是道:“是啊,前些日子是……一个人有意要收你为徒。我本要替他说合。”   木惜迟忙道:“是二公子么?”   南岑遥瞅一眼他父亲,“呃……总之,只要你心诚,没有哪个师父会拒绝你。”   木惜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么我想与公子结永书之契。”   南之邈勃然大怒:“够了!”   殿上所有人闻得这一声,都一齐跪下。木惜迟更是唬得不敢动。   南之邈面色沉如翰墨,恚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说:   今日上必读,所以早更几小时~   发现宝贝们都忘了永书是啥了,其实第一章 就说了呀~这个怪我,都是我战线拉长了,看了后面会忘记前面。往后我一定争取勤更!! 第106章   木惜迟定了定神,勉强奓着胆子道:“想必尊主嫌奴才高攀,不配如此。”   南岑遥此时既高兴又焦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南之邈道:“好哇,你很有主意。只不知你可了解何为‘永书’?”   木惜迟伏在地上,“奴才知道。永书就是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南之邈厉声道:“是师令徒死,徒不得不死!是一生系于一人,父母音容一概抛离。永生无悔,契解之日便是丧生之时。如有所违,天地诛戮!”   听南之邈如此说,南岑遥亦有些心惊,只瞅着木惜迟干着急。见他不说话,便试探问道:“小木头,方才的话你可听见了?你还愿意么?”   木惜迟在地上碰头有声,“禀尊主、少主,奴才甘愿,万死不悔!”   南岑遥遂不住点头,隐有赞叹之意,因说道:“你既有此决心,本座愿意成全你。”说着走至木惜迟身前,面向南之邈跪下,“孩儿祈旨,求父亲允可木氏之请。”说毕,屏息而待。   半日,南之邈走上前,俯身将木惜迟从地下拉起,一手捏住其下巴。木惜迟吃痛,拼命咬牙忍着。忽然感到南之邈手指收紧,随后整个人被猛地掼倒在地。   木惜迟受到惊吓,手脚都软了,蜷缩着躲避。南之邈还要上前,南岑遥一把抱住腿,央告道:“父亲……”   “躲开!”南之邈踢出一脚,正中胸怀。南岑遥咽下喉间的腥甜,什么也不顾,仍旧死死抱住腿,颤声道:“求父亲自重。孩儿拼得一死,也不能让父亲铸下大错!”   南之邈本两只眼睛如秃鹰一般钉在木惜迟身上,闻言回头看一眼南岑遥,停了一停,竟如梦惊醒一般。回首四顾,仆从已散出去,殿内只剩得他们三人。   木惜迟不知缘由,只当是自己言语冒撞,令南之邈发怒,忙向他磕头。   南岑遥不敢松懈,死死抱住他父亲双腿,对木惜迟道:“你快出去。”   木惜迟虽害怕,但心里仍记挂前事,战战兢兢道:“奴才的请求,不知尊主可允不允……”   不等他说完,南岑遥忙道:“允了允了,你放心罢,别在这里惹尊主生气,快退下!”   木惜迟看一眼南之邈的脸,吓得浑身一抖,又磕了几个头,口里谢恩毕,手脚并用地跑了出去,却并不走远,且躲在花荫之下等待。   过了半日,南岑遥方趔趄着出来,木惜迟忙悄悄迎上去搀扶。南岑遥一见是他,立起一根手指贴着唇,又回头望望无人,携起木惜迟行得飞快。直等走远了,才卸下劲儿,整个人有些玉山将倾的意思。   木惜迟忙替他稳着,“大公子,你觉着如何?”   南岑遥苦笑,“我没事。你宽心,你求的那事已妥了。”   木惜迟方放下心来。两人遂缓缓走着。南岑遥见他面有余悸,笑问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不先和我说,还把你公子瞒的一字不透。”   木惜迟道:“并非故意瞒着,只是想着这是一件大事,要成行,也须得到尊主的首肯。况且,和公子直言,公子未必就依,本想着求一求尊主,以他老人家的尊面,再没有不成的事,谁知竟惹的尊主动怒。是我欠考虑了。”   南岑遥听毕这一席话,半晌道:“倒并非你欠考虑,你哪里知道缘故。实话告诉你罢……”   正说到这里,身后地上传来脚踏脆枝的“嘎吱”一声微响,二人唬了一跳,回头看时,竟是南壑殊站在不远处。   原来南壑殊自出了启明殿,也并未走远,亦且隐在暗处自有一番打算。维时正等的心中煎熬,见殿内仆从忙忙地散出,料知有了变故,忙欲闯入时,却又见木惜迟也跟着出来,遂心中稍定,便刹住脚。又见他不知为何,也躲着身子向大殿张望,于是且不露行迹,静观其变。   直待南岑遥也踉跄着出来,两个人獐头鼠目一顿计较,一面又蹒跚着同行。南壑殊这时才现身。   木惜迟一见了他,恰似一个鼓槌击在心上,禁不住手指一蜷。   南岑遥一条胳膊被他搀扶着,经他手一抓,不由得“哎哟”一声,回头瞅瞅木惜迟脸上的光景,到了嘴边的话也就溜了号。   他原本要对木惜迟说,你所求之事,南壑殊已先一步做了。   低头想一想,却改了主意,于是向南壑殊笑道:“为兄今日替你找了个麻烦,少不得向你赔罪了。”说着一手搭在木惜迟肩头,“这孩子方才……”   木惜迟:“少主!”   南岑遥好笑道:“知道你自己难为情,我替你说,怎么还不领情呢?”   木惜迟听了方道:“等我走后再说罢。”说着撇下他兄弟二人,一径去了。   这里南岑遥瞧着木惜迟丢盔卸甲、仓皇失逃的背影,将眉毛一扬,笑道:“了不得,这孩子真令我刮目相看了。”随后,悉将方才启明殿内一幕说了。   南壑殊听毕眼睫微微一颤,默默无言。   南岑遥叹一口气,道:“壑殊啊,这孩子对你的情,瞎子也看得出来了。你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我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   半晌,南壑殊方太息般地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唯有尽我所能以命相护,永不染指。”   是日,既无吹笙击罄,亦无皮鼓铜钟。永书之礼在启明殿后宗祠中进行。在场唯有南岑遥、花影、苔痕、飞电等一干人。   木惜迟端端正正跪在南壑殊身前地上,身板就有一种稚拙的感觉,许是虔诚太过,那两眼中透着股憨直。只听口中颂道:“弟子木惜迟敬告天地——承师覆业,得尽造化,日后必当谨遵师尊训示,苦练神通,修习功法。立身以勇,塑心以德。披肝沥胆,报答师恩。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说毕行三拜大礼。   南壑殊上前挽住双臂,“为师赐汝一字,作绾鳍者。绾,浅绛也。那日初遇,汝身着浅绛衣衫。鳍者,遇水则安,为师字水济,誓愿护尔一世周全。如有所违,天地诛戮。”   “绾鳍……”木惜迟小声念了一遍,喜道:“谢师父赐字,徒儿好喜欢这个名字。”   南壑殊托着双臂,将他从地上扶起。执手殷殷对望,似便起底了岁月久长。 第107章   遵照南之邈的令旨,木惜迟拜师后,须得挪出东华宫,仍旧回去兆思居住着。花影同着苔痕帮他张罗清楚东西,当晚就搬了回去。   木惜迟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心里说道,拜师礼上自己只顾着谨肃,怕失错,现在静下来细想想,我自小没了亲娘,也不与爹亲厚,两个异母弟兄,处的如同仇家一般。如今上至天穹下临地府,唯有这个新拜的师父。如若真如誓词说的那样,那他便是自己最亲的人了。   父母之爱、兄弟之爱、师徒之爱,包罗万象的爱,都在他一人身上。   木惜迟一夜通不曾睡,次日一早,天还未明,他便奉一盏茶,跪在南壑殊房门外等待。   花影先看见了,正要走来奚落。维时南壑殊已穿戴齐整从房里走出。一打开房门,便看见木惜迟跪在那里。   “师父晨安,徒儿给师父奉茶。”   南壑殊一怔,接了茶盏递给花影。又亲手将木惜迟从地上扶起。“何须如此。”   木惜迟道:“是该当的,徒儿好容易拜了师父,却因尊主一道命令,不能侍奉左右。徒儿心有不安,往后每日晨起,徒儿就来师父这里。”   南壑殊微笑,“那么,随我到剑室来。”   木惜迟尚未如何,花影听了却喜道:“小木头,你有福了。这是主上要与你挑一件法器。须知剑室中的宝剑不逊泰阿,尤胜龙渊。有一件趁手的法器,可是许多修为高深的神才具备的!”   木惜迟听闻,惊讶地看着南壑殊,对方目光融融,也正微笑看着他。   剑室。   自从上回在这里遇险后,木惜迟许久也没再来过。如今随着南壑殊步入,只见壁上、桌上、架上、柜上仍满满地列着兵刃,浃以清漳,光似流星。   木惜迟心痒已久,若是平日,他早就忍不住上手去摸,但今日却不敢动一动。一则因上次乱看乱动,误触了古剑,自己险些丧命。二则,既拜了南壑殊作师父,木惜迟便自觉应时时规束自身,不肯有半分逾矩,恐令师父失望。   南壑殊拣了一柄剑,递给木惜迟,说道:“试试趁不趁手。”   木惜迟双手接过来,颠了一颠,十分厚重有力。便一手握住鞘,另一手微微用劲拔剑,却拔不出来。又多使了几分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   南壑殊见状,遂将宝剑取回,单手运气,只听“铮”一声,宝剑出鞘,华光四溢。木惜迟登时大窘,脸红起来。   花影在一旁圆场道:“这剑不好,刚戾太过,不合你的脾气,等主上再为你拣选一把来。”   南壑殊果然又换过一把剑,木惜迟却依旧拔不出。一连试了好几把,均是如此。   木惜迟冷汗如瀑,大为气馁,忙说道:“师父,我不要兵器了……”   南壑殊还在为其择选,闻言回头道:“怎的?”   木惜迟嗫嚅道:“不喜欢这些……”   南壑殊皱眉思忖一回,自腰间解下离火剑,道:“就把为师的剑给你。”   木惜迟大惊,并不敢接。   花影也怔了一怔,忙上来笑劝道:“主上的剑古朴浑厚,小木头怕是拿不稳。属下记得在哪里见到过一柄软剑,主人当时说是年少时用来修习的。那柄剑小巧精细,怕是最适合小木头如今拿着练习了。”   南壑殊听了点点头,转身入内室,少顷左手携着一柄剑出来。木惜迟看时,见那剑身长约五尺,青光闪闪,并无剑鞘所缚。   木惜迟接来握在手内,但觉柔若无骨。   待请示过南壑殊,木惜迟忍不住出至院中耍弄一番,剑身经他一舞,竟似神龙夭矫,飞虹经天。更觉游走如电,圜转如意。   木惜迟喜不自胜,走来给南壑殊磕头谢恩。花影先一步将他扶起,笑道:“不必不必,主上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连离火剑都可以给你,遑论这么个小玩意儿了。”   木惜迟遂抿着嘴儿向南壑殊一笑。   南壑殊柔声道:“都道刀剑一寸长,一寸强。实则不然。这柄软剑行动间矫似灵蛇,更胜冷硬兵器。”   木惜迟虔诚无比地点点头,“嗯,徒儿记住了。”   过后木惜迟果然日日一早便往东华宫来晨省。南壑殊便带着他来剑室。   这天,木惜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南壑殊施展敛芒之术。以往他从未见识过南壑殊做这些事,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只管瞧。果然既文雅又挥洒飘逸。   遥想当年离火剑正如这般淬炼而出,便更觉歆羡无比。   待南壑殊完毕了事,木惜迟方怯怯地道:“师父将这项本事也教给我罢……”   南壑殊笑笑,“怎么想起来学这个,不是嫌弃是打铁么?”   木惜迟大窘,原来早年间在背后讥嘲他的话他都知道……   南壑殊遂柔声道:“你没有水火精元,做不来的。”   木惜迟垂了头,“喔……可是徒儿好想也试一试……”   半晌,南壑殊起身,向木惜迟伸出一只手,“来。”   木惜迟抬头望着他,不明就里。双手合握住南壑殊的手掌,跟着站起身来。   南壑殊微微用力,将木惜迟拉至怀中,前胸贴上木惜迟的后背,将他牢牢圈在怀内。   “为师这便将南明离火与玄元北水经由你的身体灌注在兵刃上,中途你若受不住,就喊停。”   话音未落,木惜迟但觉后背火热,南壑殊滚烫的鼻息紧贴在耳畔,不禁心腔大跳,却不敢说话。不多时,竟有一股沸热之感,自百会、风府、天突等穴行遍周身,五内登时沸然炙起。体内似有无数的岩浆,想要恣意喷薄而出。整个人仿佛在一夕间沸为烈火。   木惜迟吃不住,“啊……”的一声叫出来。一时又觉得有一股涓涓细流在血脉中脉脉涌动,登时身轻如燕,人像是悬在半空中那般。   木惜迟在一夕之间化为炙火,又一夕之间流淌成秋霖。身子终于承受不住,嘤咛一声,晕倒在南壑殊怀中。   南壑殊搂着将他放在膝头,小声道:“绾儿,绾儿。”   叫了两声,只是不应。只见木惜迟一身的汗,头发黏在脖子里,双目紧闭,眉头紧蹙,面色惨白。   南壑殊将木惜迟打横抱起,就往外走,一名弟子正往里来,见了这一幕,唬了一跳,忙退至道旁让路,只管咋舌。南壑殊看也不看他,径直抱着木惜迟回了东华宫。   木惜迟迷迷糊糊醒来时,身子甚觉疲惫不堪,张嘴喊了一声“师父”,连嗓音也是哑着的。茫然四顾,见是南壑殊的卧房,且除自己以外,无一人在。便扎挣着起来,想去桌上倒一盏茶喝。   谁知刚撑着床沿起来,手臂一软,整个人栽倒下去。忽然听得房门一阵开阖,一袭白影卷入,霎时来至眼前。下一刻,木惜迟没有跌在地上,却落入一方怀抱之中。   木惜迟看清来人,哑着嗓子道:“师父……”   南壑殊将他揽在怀内,轻轻摩挲其头颈。木惜迟颤声道:“师父,我好难过,我是不是要死了……”   南壑殊道:“有师父在,绾儿不会有事。方才玄元北水与南明离火交替而行,因而才承受不住。”   “晚儿……”木惜迟喃喃,“是明哥么?”   南壑殊:“我不是南明。”   木惜迟渐觉神志失迷,辨不清眼前人是哪个。 第108章 (修)   木惜迟渐觉神志失迷,辨不清眼前人是哪个。“我……我想……想喝水……”   南壑殊将桌上茶壶隔空抓来握在手里,送到唇边。木惜迟忙双手抱着喝。一时灌得急了,呛得咳嗽不止。   南壑殊见状,忙将茶壶夺过来。木惜迟犹在嚷渴。   南壑殊一手执壶,一手托着木惜迟,玉雕似的一动不动地发怔。半晌,自己对着茶壶啜了一口茶含在口中,迟疑着凑到木惜迟唇边,接着就又不动了。良久,只听“咕咚”一声,他自己咽了下去。   “水……水……口好渴……”木惜迟仍是哼唧。   南壑殊额角渐渐渗出细汗,只得又含了一口茶在嘴里,这一次,只迟疑了片刻,便一手捏住木惜迟下颌,缓缓凑上去,贴住木惜迟双唇,将茶水徐徐送入口中。   木惜迟如得了甘霖一般,迷迷糊糊地主动凑上来。几番数次,南壑殊方将茶水送毕,遂小心翼翼将木惜迟放倒在榻上,自己定了定神,却觉更加杂念陡起,气息难平。忙不敢继续留在木惜迟身畔,转身奔至屋外。   苔痕正在那里,迎头撞见,唬了一跳。度其光景,又猜不出是什么缘故。只得试探问道:“主上,你没事罢?”   南壑殊咬着牙关道:“你同花影照顾好绾儿。”一面说一面已飘然出了门。   时至仲春,湖水上依旧氤氲着浓浓一层寒霜。刘美玉躺在一个小沙洲的岸边,拔开酒壶上的塞子,美滋滋儿一口一口地啜饮着,船就泊在湖畔不远处。   忽听得“噗通”一声响,恍似湖心坠下个什么东西,本以为酒醉听岔了,可看过去时,湖面分明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不好!别是什么人栽进去了罢!这个湖水终年冰寒,非同寻常,这人若掉进去怕是活不了了。”   如此想着,刘美玉救人心切,忙上了小船,撑桨往湖心划去。   及到了那里,左右都不见人,忽见湖水深处有一团白影,忙蹲下来细看。又见一片水墨在湖中散开,定睛一瞧,那竟是人的头发,遂大叫一声:“不好!”忙把桨往下伸去,大声道:“你若还活着,就抓住船桨,我拉你上来!”   那人并不答,仍悬在湖水之中。刘美玉啧啧嘴道:“可惜了,一定是死了。”半晌,又喃喃自语道:“真是奇怪,怎么好好的,竟会有一个人直直地投身到湖心里去呢?难不成是天上的神仙脚下一滑,掉了下来?若果真如此,我老东西还没见过天神呢,活的见不到,死了的一定要见一见。”   这么想着,便又将船桨伸下去,前后左右地拨弄那个人。那人只是不动。刘美玉计上心头,遂用船桨去缠住那人的头发,好将他扯上来。   忽然那人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刘美玉不防,跟他看了个对眼,唬得一个跟头险些掉下船去。   只听“啪”的一声,船桨断为两截,远远地飞了出去。那人展开双臂,迅疾地往湖面升上来。少顷,湖面划开一团水花。一人从中破水而出,又自半空缓缓落在船尾。   刘美玉被唬得捂住眼“啊啊”乱叫,只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刘伯。”   刘美玉听见这一声,忙将手张开一条缝,迟疑着看去,竟是一名男子,披霜戴雪地立在那里,宛如冰雕雪铸一般。刘伯瞅了半晌,方惊诧道:“二公子!”   刘美玉一面卖力划桨,一面慌着道:“二公子啊,你感觉怎么样啊?有没有事呢?”   “二公子,这也就是你了。要换个人,指定就活不成了。”   “话说二公子,你怎么好端端的,掉进了湖里了呢?”   “二公子……”   南壑殊盘膝坐在船尾,闻言也不答,只定定地望着湖面。刘美玉见这个架势,猜想他莫不是想不开自己跳进去的?因而怕他又要跳湖,忙将船靠了岸。   刘美玉先下了船,哈着腰向南壑殊道:“二公子,奴才扶你下船。”   南壑殊举目望了望,“这里是……”   刘美玉忙笑道:“二公子落了水,奴才只得就近靠岸,这里是方近的临洲,名叫与归渚。二公子稍待,奴才去笼一盆火来给二公子取暖烤衣裳。”   说毕果然去笼了火,又自腰间取下一个酒葫芦奉与南壑殊,道:“二公子,这酒里有香叶天竺葵,是从前在这里住过几日的一个小弟子赠奴才的。他临走埋了许多种子在地里,后来结了这些嫩叶儿和怪俊的花儿。奴才将它们研碎了兑在酒里,十分能祛湿寒的。二公子若不嫌,喝一口避避湖水的寒气罢。”   南壑殊闻言接了过来,果然喝了一口,半晌说道:“那名弟子,可是名叫木惜迟?”   刘美玉想一想,“没错,是叫这么个名字。”   这里苔痕每过一盏茶时的工夫进屋瞅一眼木惜迟。正又要进去看看,竟见榻上没了人。登时唬慌了,四处寻找。前厅后院都寻遍了,正要到东华宫外头去找。不料见木惜迟正在那个犄角处徘徘徊徊。   苔痕方松了口气,忙过去。到了跟前,发现木惜迟如游魂一般,连眼神都散了,在那里游游荡荡。苔痕以为他中了什么魔气,赶着叫他名字。   木惜迟这才返醒过来,半晌说道:“我找水……浆洗衣裳……”   苔痕道:“你衣裳给我,我找人替你洗。”   木惜迟忙摇头,“不,我……我要自己洗……”   苔痕赔笑道:“木公子,你现下好生回屋里歇着,等主上回来,要做什么都没人拦着你。”一面说,一面上来搀扶。   木惜迟忙忙地躲开,“我自己走……”说着,自己跌跌撞撞,摇摇地进了屋。   苔痕简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哪里知道,此前木惜迟虽人睡在榻上,可神魂早已脱出躯壳之外,熟门熟路地飘到地府。附上木晚舟的身体,一路寻踪问迹,恍恍惚惚,从奈何桥走到孟婆亭,在火海边上荡荡悠悠,就是到不了光就居。   沿途经过的鬼魂奇形怪状,木惜迟在他们之中东歪西碰,脚步虚浮,不防跌在一只鬼的身上,自己被撞的一个趔趄,往后仰倒,恰被个什么人接住,揽在怀内。   地府昏暗无光,木惜迟看不清此人面目,挣挫了数次,都无法脱身。那人捧着木惜迟稳步行着,一径来至一所敞亮的屋内。   木惜迟倦眼微启,见屋中陈设,方认出正是光就居。再抬头看这人脸庞。不是南明却是哪个。   一时又是欣喜又是委屈,一把搂住南明的脖子。   南明一只手在木惜迟身上不断游走。木惜迟本自情思缠绵,此刻被南明挨身,禁不住喟叹一声。   南明却异常沉默,大手一路游上去,引得木惜迟颤抖不已,怯怯地凑到唇边索吻。南明似有片刻迟疑,也便回应起来。   木惜迟只觉浑身滚烫难耐,只盼南明能替他消解,便颤着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忽然南明一把握住木惜迟解衣的手,抱着他走到桌边,让他倚着桌沿坐了。又一路吻着木惜迟的脸颊、脖颈、心口,一路往下。木惜迟只觉怀抱空虚,想要跳下去抱南明,却被牢牢按在桌上,动弹不得。 第109章 (修)   木惜迟只觉怀抱空虚,想要跳下去抱南明,却被牢牢按在桌上,动弹不得。   木惜迟心里迷迷惑惑,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粗麻布衣裳的腰带已被解下,仍在一旁地上。更不知什么时候,南明已经跪在他腿、间。   忽然温热湿润的包裹令木惜迟猛地清醒,有些害怕起来,手脚并用地百般推拒。“不要……不要……不要……明哥……不要……”   可不知为何,南明今日的力气奇大,实在奈何不得。木惜迟急得眼泪汪汪。很快的,身体里一阵阵滔天巨浪不断涌上来,堆积在那一处所在。身子便更加软了下来。   “明哥……快躲开……快躲开些……”   木惜迟晕生两颊,杏眸含春。从未有过的感受令他神魂颠覆。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猛地卸力,人也随之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木惜迟已身在南壑殊卧房内,体倦力乏,身下一片冰凉。木惜迟掀开衾被一看,连褥子上都染了一大滩痕迹。木惜迟忙扎挣着起来,懵懵地要水洗衣。后被苔痕强行赶回屋里。   木惜迟倚着床沿坐在地上,六神无主,怅然如有所失。拿手一摸脸,犹然滚热,仿佛他仍在木晚舟的身体里狠狠地发着烫。回想方才地府所经之事,不由五内沸然炙起。欲要喝一口茶,偏茶壶内又是空的。   木惜迟走到门边,将门扉启开一条缝儿向外看,见院中无人,悄悄出来,出了东华宫,一径往西去了。幸喜无人撞见。及来至一泓湖水之前,木惜迟住了脚,方知已走到无念境的边界。   恍恍惚惚想起这里一个船夫曾说,这一片湖水终年寒冽却从不结冰。木惜迟此时头脑不甚清明,因便忖道:“既然如此,我便投入湖中,一来可解我热症,二来也好洗去一身的污秽,且不为人所察。”   如此想着,便脱了鞋袜,一只脚踩入水中,登时感到一阵冰寒彻骨,正合了心意。是以,便忍着寒冷,一步一步走进水里。不多时,湖水已将没了顶。   木惜迟渐觉手脚僵硬,不能动弹,一个不当心,呛了口水进去,登时肺腑中如刀割剑剐般剧痛。   这里,刘伯正拿些话来给南壑殊开解,劝他保重身体,不要投湖。忽然远处传来一人喊“救命”的声音。刘美玉只当听错了,还要拢耳细听时,忽然“噗通”一声,南壑殊已飞身跃入湖中。   刘美玉急得扎手打脚,直喊:“造孽啊,造孽呀……”   这里木惜迟呛了几口水,几乎命悬一线,尽力喊了两声,心里已知不会有人来。正在等死,忽然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道:“晚儿……撑住……”   恍惚是南明在叫自己。木惜迟迷迷惑惑,忙忙地道:“明哥,不要到这里来……快回去……”   东华宫内。   南岑遥喘吁吁地赶来,“我听花影说,怎么好好的,小木头跌进了寒潭之中。”   只见木惜迟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口中喃喃不休。南壑殊正托着他的手。与他灌注灵力,却如同泥牛入海,一丝效用也无。   南岑遥忙劝道:“壑殊,且不要如此罢,你固然将自己耗得油尽灯,只怕也救不回小木头的命来。以他的修为,落入那一方寒潭,只怕凶多吉少了……”   南壑殊恍若无闻,南岑遥还要说,花影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南岑遥吃痛,忙住了口。花影将他拉至一旁,悄声道:“如今这个形景,你说这些不是火上浇油么,他哪里肯听进去。”   南岑遥急着道:“他听不进去也要说,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救不回人来,反倒将自己折进去?”   花影捏住他嘴,说道:“你到底是来添乱,是来帮忙?”   南岑遥拿住花影的手,握在掌心里,“自然是来帮忙的。”   花影道:“既如此,你兄弟正是急乱攻心,将素日的冷静聪颖都丢了。你倒是认真看看小木头的光景,你看他究竟是怎么了。若说 那寒潭彻骨冰寒,只一触碰便会损伤机理,那么小木头为何没有当即丧命,反倒犹如梦魇一般,呓语不休呢?”   南岑遥闻言,忙向木惜迟脸上觑眼看去,半晌才说道:“他这个样子,我为何看着眼熟。只想不起来是怎么一回事……”说着不住以手扣头,“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花影按住他道:“想事情便想事情,干什么敲自己脑袋,害怕不够笨么,魂儿都叫你拍飞了。”   “哎呀!可不就是魂儿飞了么!”南岑遥忽然抚掌道,“我想起来了。壑殊历劫归来时,也遇过这么一遭儿。那时他就是这么个形景。我急得不行,还是小木头跑了一趟地府,把他的魂儿喊了回来!”   花影:“……”   南岑遥忙跑到南壑殊跟前,与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大通。又让他回忆当时的情形。“你自己知不知道小木头究竟如何救的你?”   一番话提醒了南壑殊,忙察看木惜迟的魂体,发现他竟魂体不全,严格说应当是有异。他丢了一魄,却又一魄非自身的魂体缠绵体内不肯离去。   南壑殊催出那本不属于木惜迟的魂体,见其并无灵力,薄弱异常。始认出竟是支撑木晚舟躯体不腐的那一只魂魄。   南壑殊收了那只魂魄,命花影等好生看顾木惜迟,自己则直扑地府中停放木晚舟棺椁的石室。   阎罗被惊动,也忙赶了来。只见南壑殊已打开棺椁,将木晚舟的身体扶起。   见此情景,阎罗遂小心翼翼地问道:“仙君有何贵干,小神能可效劳啊?”   南壑殊道:“此人体内有一缕本座徒儿的魂魄,却无论如何无法提出。大人可有法子?”   阎罗听了唬道:“仙君是说,令徒有一魄遗落在了这个凡人的体内?”   南壑殊:“不错。”   阎罗皱眉道:“那可就难办了,这个凡人执念很重,除非他自己情愿,否则只能毁去他原本的那一缕魂魄,将他变为一具彻底的尸体,方可对其予取予求了。”   此前南壑殊已用尽了法子,却始终对木晚舟毫无作用,看来他自是不情愿归还木惜迟的那一缕魂魄了。   南壑殊苦无良策,又心急如煎,遂发狠对木晚舟道:“你若再不就范,本座便将南明投入火海焚去,你两个再无相见之日!”   木晚舟却始终静静睡着,恍若未闻。   时间拖得越久,木惜迟就越凶险。南壑殊狠下心来,说道:“为了绾儿,只得如此了。”说着取出木晚舟的魂体,不免亦心痛难禁。“只一刹那,不会有丝毫痛苦。”   只见南壑殊掌心升起纯白火焰,耀如日光。木晚舟那一缕淡如琥珀的魂体瞬息间便如水汽般消散。   木晚舟已死,木惜迟的魂体无有所缚,飘飘然升至半空,南壑殊珍而重之地撷了。没有一丝流连,回转身便出了地府,仍旧往无念境归返而来。   反倒是阎罗看着木晚舟毫无生气的遗体,不禁鼻头一酸,堕下泪来。“可是呢,用得着时可劲儿用,临了临了还把人用死了。这算个什么事儿呢,木小公子啊,你真是命苦哇……”   一面亲手将木晚舟妥当安置在棺椁中,一面又命一个鬼差来,吩咐在凡间找一片秀丽的地土,好生安葬了木晚舟。   且说木惜迟魂魄归位,不久便没事人一般了。南之邈却闻得这件奇事,立逼着南岑遥讲清楚始末。   作者有话说:   木晚舟,此款产品已下架。 第110章   话说木惜迟落入寒潭却没有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无念境上下全都知道了。人人将它当作一件稀奇事来谈论。自然也就瞒不过南之邈的耳目。这日,南之邈遣人唤来了南岑遥,命他详述始末。南岑遥只得悉将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南之邈听毕眉头深锁,半日不语。   南岑遥打量他父亲的光景,并不敢多言。   一旁陪侍的苏幕听了,凑在南之邈跟前说道:“要我说,这孩子命真大,一整个儿没入寒潭,却浑身上下完好如初,据说连一处破损也无。就是受了些惊吓,魂体不全,二公子一料理,他就没事了。依尊主高见,此事奇不奇怪?”   南之邈本就已然疑心,又经苏幕这一番多嘴多舌,火上浇油,更加不悦,遂向南岑遥道:“岑儿,你日日跟他们混在一起,可察觉出此子有何异样?”   南岑遥忙道:“他……不过是个修为低下的小弟子罢了,能有何异样呢?”   南之邈道:“那一泓潭水寒极无匹,是我无念境天然屏障,宛如雷池。此子修为低下,又凭什么堕入其中而不死?”   南岑遥闻言陪笑道:“咱们家世代流传着这个说法,为的是吓退外敌,令其不敢犯。究竟也未曾经验过,是否果真就如此厉害……”   南之邈道:“倒也有理,依你该如何经验呢?”   苏幕接口道:“少主此言,犹如醍醐灌顶。令老奴大为解惑……”   一语未了,南之邈道:“不要只管捧他,且说个主意来。”   苏幕忙道:“是是是……老奴多言了。依老奴之见,这也好办,咱们只消再丢一个人进去,视其生死,便能验证是否了。”   南岑遥:“……”   南之邈:“荒唐!”   苏幕忙跪下。   南岑遥自来很看不惯这个苏幕,见他被南之邈叱责,遂也道:“父亲这里很用不着旁人,苏先生还是忙自己的事去罢。”   苏幕还不肯走,南岑遥笑道:“苏先生出的好主意,我看就拿令侄苏哲来试一试那寒潭的威力倒使得。”   苏幕一听,唬得忙叩首,连说自己糊涂,不该混出主意。说毕忙连滚带爬地躲了出去。   这里南之邈肃然道:“当日巫族的领地泽,那是一片水泽,沼泽湖泊众多,巫族先祖诞生于斯,因而上古才出了司掌云雾的水神天吴。这世间一切的水都奈何不得巫族。”   南岑遥未听懂话里的意思,还怔怔的。南之邈又道:“你记得,此子亲口承认自己习得衍梦之术,玉鼎真人几次三番验其身份,虽证实此子并非巫族,可咄咄怪事,不得不令人疑心。”   南岑遥这才听出些缘故。“难道父亲怀疑他是巫族后裔?”   南之邈点点头,“且还有一事,相传这巫族族人无论男女都会使那蛊惑之术,外族人往往抵抗不来。当日玄女长公主何等持重,却只与少乂惊鸿一面,便誓死要与其结为夫妻。当年震惊六界,先天帝几乎不曾气死。想来这蛊惑之术有几分真。连为父也不能幸免。为父一见到那木氏弟子便难以自控,无法自持,难保没有受其蛊惑。”   南岑遥听到前头那些正经话,心里尚觉有几分道理,及听了这末几句,险些没一口老血咳出来。心说:“你老人家若素日是个正经的,也好推说是受了蛊惑。哪知自来就是三不着两的做派,怎么还怪到别人头上了呢!”   这些话断断不敢出口,南岑遥只得陪笑道:“父亲既有此疑虑,那么,可有何对策么?”   南之邈沉吟不答。   南岑遥又问:“父亲可是要取那小儿性命?还是要将他悄悄送去蛇巫山?”   南之邈摇头:“都不是。为父要圈禁着他。”   南岑遥忙问:“这又是为何呀?”   南之邈以手锊须道:“若他果真是巫族后裔,那么留着他,咱们便有了与天族分庭抗礼的筹码。”   南岑遥不解,“父亲,咱们素来同天族交好,为何要如此呀?”   南之邈冷笑道:“同咱们交好的是重华宫太子殿下,而并非天帝。天帝陛下的心思,为父委实琢磨不透。”   南岑遥道:“太子殿下即是未来的天帝,父亲如何想不到这个?”   南之邈道:“天帝寿数无极,其间种种,变数太多。东宫的位子即便坐了万年,倾覆也只在一夕之间。今日的太子,未必就是明日的天帝。咱们同太子走得过分近了,日后一旦有变数,会非常被动。为父不得不做两手准备,为我无念境满门的生死荣辱考量打算。”   南岑遥一听没有要取木惜迟性命的意思,旁的也就不管了,赶着夸了一遍英明决断等语,也就退出。   一时回来,才刚走至门首,尺素便迎出来,说道:“花影仙上来了,在书房等候少主。”   南岑遥闻言衣裳也不顾换,先来到书房。却左右不见人,又问尺素,尺素也疑惑,“方才还在的,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南岑遥不放心,忙赶到东华宫,内中竟空无一人。连院里豢养的几只仙鹤也都不在了。   南岑遥大惊,登时将所有可怖的事情想了一遍。本欲飞报与南之邈,又转念想道,无念境四周被结界和寒潭围的铁桶一般,外人如何在其中作乱。如若东华宫真有了不测,恐怕正是父亲的手笔。   这么一想,一身冷汗。   那花影呢?父亲断不敢动花影分毫。可一想到他父亲素日的行止,淫心一起,就什么都不顾。登时又是一阵恶寒。   南岑遥正在心内狐疑乱拟,忽的肩膀被人一拍,忙回过头去,见是花影,便有如失而复得般,喜得一把抱住。   花影忙拿手推他,“我在你屋里等了那么许久,你倒是哪里去了?”   南岑遥道:“原来你一直等我,怎么我一路来都没见你?”   花影瞪他一眼道:“还说呢,方才我在前头走得好好儿的,你从边上一阵风儿的过去了,我连喊你都喊不及。”   南岑遥哈哈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这不是着急么。怎么你们东华宫人都不见了,难不成趁着春光正好,都出去游玩了?”   花影翻了翻眼睛,“谁又有那个闲心。实告诉你,主上早带着我们出去住着了。我回来是给他宝贝徒弟拿他落下的东西的。”   南岑遥一惊,“什么叫出去住?出哪里去了?怎么我不晓得?”   花影道:“当然不能给你晓得,你一晓得全天下也就都晓得了。”   南岑遥:“我……”   花影道:“我问你,小木头掉进寒潭的事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南岑遥立刻赌咒发誓说道:“绝没有的事,难道我不知道轻重厉害,就敢乱传乱说?”   花影故意打量他两眼,啧啧嘴道:“是你也罢,不是你也罢。这东华宫往后就剩几间空屋子,也省去你跑这处的腿子了。”   南岑遥又忙问缘故,花影一面走一面细细与他说明。   原来木惜迟伤愈后,南壑殊便择了与归渚这一处地方,将木惜迟带了去,名为疗养,实则打算天长日久地住下去。就在木惜迟初至无念境时暂时落脚的那间房舍,南壑殊更取名为“沉烟水榭”。   此事南壑殊没有同一个外人说起,故而南岑遥也并不知道。   “原来我成了外人,你们合起伙来瞒我,拿我当个傻子……”南岑遥眉毛皱成一团,又是生气又有些伤心。   花影观其光景,忍不住笑道:“你也不必如此,主上所以不说,就是怕像上次那样漏了风声,就走不利索了。如今我们在那边已停妥了,自然第一个告诉你来。若是得了空,便往那边坐坐去。”   南岑遥犹在气闷,说道:“倒都还罢了,只是他连你也带走了。”   花影笑道:“他留我便留,他走我也走。他到哪里,我自是跟到哪里。你要为这生气,也不过白生气。”说着,取了东西,一径出来。南岑遥直将花影送上刘美玉的小船,这才回去。   南岑遥没有去和南之邈说什么,后者却也不可避免地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令南岑遥意外的是,南之邈并没有大发雷霆。   十五日后是南之邈寿辰。南之邈吩咐南岑遥亲书请贴百张,广邀天下道友仙家齐聚无念境,共贺华诞。   南岑遥见父亲喜兴,知他素习讲排面,好铺张,便也只得依言办理,不在话下。 第111章   十五日后是南之邈寿辰。南之邈吩咐南岑遥亲书请贴百张,广邀天下道友仙家齐聚无念境,共贺华诞。   南岑遥见父亲喜兴,知他素习讲排面,好铺张,便也只得依言办理,不在话下。   且说东华宫虽阖府都挪出了无念境,但南壑殊依然每日都要去剑室当值,与从前无异。这日一早,花影随从南壑殊去往剑室,苔痕自去照料飞电饮食。剩得木惜迟一人孤单,也不得人顽耍,便自己走到院中,先是练了一套南壑殊授予的剑招,不多时,便觉索然。又进到屋中,来至一小小隔间内。取了三炷香并一个香炉,出外走到岸边,面朝寒潭跪下。   木惜迟焚了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供入炉中。又磕了头。这才说道:“晚舟,日前我在寒潭遇险,师父为救我,牺牲了你。师父只道是你不肯归还我的魂魄,哪知是我自己不肯离去罢了。彼时我神魂颠倒,这才流连难舍,不想竟葬送了你。你若有知,只怨我罢了,千万别迁怒我师父。”   木惜迟低头停了一停,又接着说道:“横竖你放心去罢。你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无非南明一人,我会替你照顾好他。只是因你没了,南明知道后必然悲恸欲绝,故而我还没有告诉他。”   又想了一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便立起身来。忽见远处有小舟往这里靠近。刘伯似渡了个什么人来。   木惜迟将香炉收拾了放回屋内,转身出来时,小舟已靠了岸,刘伯正在那里泊船。   木惜迟躲在廊柱后叉手瞧着他们。只见那人才刚一只脚踏在岸上,便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身子向后飞掠出去,若不是正撞在刘伯身上挡了一下子,早就整个人跌入寒潭之中去了。   只见那人挣挫着狼狈起身,扶冠整袂半晌,又向半空觑着眼细瞧,说道:“好凶的结界。若是掉进水里,只怕就没命了。”   木惜迟见状,便走出去,隔着一射距离,向那人道:“不知尊驾来我家所谓何事?”   那人看见木惜迟,问他道:“阁下可是二公子高足,名绾鳍者?”   木惜迟道:“不才,正是在下。”   那人听说,便递过来一张帖子,手送到半路,又忙得缩回。犹豫了半日,“咻”得将帖子向木惜迟掷过来。木惜迟伸手接了。   那人笑说:“后日是尊主的寿辰,请了各路仙家同贺。届时在启明殿大排筵宴。请二公子与阁下务必赴宴。”   木惜迟点点头:“我知道了,等我师父回来,我自然告诉他。”   那人只管笑,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将木惜迟打量了好几番。木惜迟不自在,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那人道:“我师父此刻在剑室当值,你为什么不往那里送帖子去,岂不近些?”   那人闻言一愣,半晌方支支吾吾道:“小人不知这些底里,只是奉命行事。就便告辞了。”说着一拱手,又命刘伯快开船。   那刘美玉赶着向木惜迟问了个晨安,便在那人催促下忙得摇桨开船。不过多时,二人便去的无影无踪。   至晚,南壑殊回来。木惜迟迎着进了门,便将南之邈寿宴之事与他说了。   南壑殊无一丝犹豫,道:“不去。”   木惜迟一听,忙道:“那人还给了个帖子,徒儿……徒儿已收下了。”   南壑殊回头,“你收了帖子?”   木惜迟慌道:“徒儿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收帖子?”   南壑殊道:“收下帖子就等同于答应了,是一定要去赴席的。”   木惜迟道:“那……那等那人下次来,我将帖子还他。”   南壑殊笑了,“他哪里还会再来。罢了,既如此,咱们去就是了。”又走到木惜迟跟前,扶着他肩头道:“绾儿陪师父在这小洲上住着,冷冷清清,如今有这等热闹,去玩玩也好。”   木惜迟忙道:“绾儿不觉冷清,绾儿同师父在此处,很愿意,很开心!”其实心里却巴不得能去。   南壑殊知晓其心事,也不说穿,又问了问他白日间修习的情况,便催促他回房歇息。   木惜迟嘟囔道:“徒儿一天没见到师父的面儿,好容易将师父盼回来了,还没好生看几眼呢,如何就回房去呢?还是徒儿服侍师父盥沐,伺候师父歇下,徒儿才好自个儿去歇息呢。”   南壑殊笑笑,便由他。木惜迟一面替南壑殊宽衣,一面道:“师父,从来都是花影随从师父去剑室当值。”   南壑殊笑着点头,又问他什么缘故说起这个来。   木惜迟便道:“不如往后由徒儿将花影替下罢,徒儿想白日里也跟着师父。”   南壑殊脸上笑意敛了敛,道:“花影并无过错,忽然不叫跟着,恐他犯疑。”   木惜迟眼珠转一圈道:“那我也跟着,叫花影也跟着。”   南壑殊道:“尊主随身的扈从有四位。大哥也只两位。我为人子,为人弟,自然要更矮一等。这是规矩,违错不得。”   木惜迟撅着嘴道:“我是师父的徒儿,跟着师父是学本事的。花影是侍从,方便师父随时差使。这怎么不合规矩了?”   南壑殊笑道:“你若实在想去剑室,那么师父偶尔带你去一两次,天天去使不得。”   木惜迟忙道:“徒儿哪里是想去剑室,徒儿只想陪在师父身边,想自己个儿陪着师父。”   这话未经忖度,一说出口便后悔了。木惜迟羞的面上绯红,幸而背着烛光,还不大显。   南壑殊沉默半晌,方道:“绾儿,你我缔结永书之契,与寻常师徒大为不同。你虽自愿,可终究不知这永书的厉害,更不懂世人构陷毁谤。”   话未说完,木惜迟忙道:“徒儿如何不知,徒儿虽长在荒山僻壤之间,往来之人也尽是粗蛮小妖。可徒儿自幼爱读些书,古往今来仁人义士的典也看过不少,却知道一诺千金的重量。徒儿在拜师礼上说的话,并非虚言。如若还有旁的,不知便不知罢,徒儿如今不大爱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   南壑殊叹口气,柔声道:“此事今后再议,先回房去。”   木惜迟虽有不甘,但不敢违拗南壑殊,只得应了声“是”。木惜迟走后,南壑殊并未就此歇下,只在床沿上坐。   他如何不知木惜迟的心思,可那些皆是小意。他南壑殊虽重礼守礼,却从不是那等迂腐自缚之人。他唯一担心的是木惜迟的身份已近乎于暴露,旁人犹可,头一个南之邈又岂会坐视不理。不知他会有何动作,只得先让木惜迟离开无念境。   可对于无念境本身,南壑殊实属职责所系,不能远走。否则当初也不会栖身于此。是以,只得在这寒潭之上觅一方小洲。以寒潭为天然屏障,再布下结界,将爱徒圈在其内,倒还可暂保其平安,以便从长计议。   到了南之邈寿辰这一日,启明殿中仙者如云,群豪毕集。许多仙家百年间极少在世上走动,因这一次南之邈力邀,都一召即至。因而较之先前梓林宫大宴,盛况尤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高呼畅饮,把盏言欢,纵论百余年来六界中的轶事奇闻。正是乐声盈耳,语笑喧阗。   木惜迟随南壑殊安静坐在席上,心思却早飞远了。左看也有趣,右看也热闹,只是南壑殊来之前曾再三嘱咐过的,不可乱动乱跑,他便只好乖乖听话。   一抬眼,看到对面一溜长席上,苏哲隔着许多人正遥遥地向他招手儿。木惜迟更坐不住了,老老实实给师父请示,想去找苏哲说话儿。南壑殊望一眼对面,苏哲的席位相离并不甚远,举目就能看见。于是便柔声吩咐道:“只可在那里坐坐便要仍旧回来。不可再去别处。”   木惜迟忙答应了,抬起屁股颠颠儿地就过去了。苏哲见他过来,喜得忙挪出位置让他。两个人互斟了一轮酒,就开始拉着手说此说彼,呱呱唧唧。   苏哲道:“木头,你怎么悄没声地就走了。也不来和我道别?”   木惜迟道:“我现在只听师父的话,师父让走,我就走。师父也没给我空闲去和你道别呀。”   苏哲瞪圆了眼睛道:“他这么霸道么!那你在他那里可受苦了?他还像以往那样,对你很凶么?”   木惜迟认真想了一想,道:“师父才不凶呢,我是自愿听师父的话。为的是要给他老人家长脸,不惹他老人家生气。”   苏哲闻言,长叹一口气,“你说的这些话,怎么跟我叔父每日在我耳边念的那些经一样一样的。也是成日价让我听话,让我给他长脸,不要惹他生气。所以我一听你这口声,就知道你日子一定不好过。木头嗳,咱们果真是一对儿难兄难弟哟!”说毕就顾影自怜地一顿自斟自饮。   木惜迟见他怅怅然的样子,也不便向他说明。遂笑着摇摇头,不去管他。   结果这一打岔,木惜迟听到邻座的两位女仙儿似乎正在谈论他家师父,于是也假意饮酒,实则凑着耳朵倾听。   只听一女仙说道:“你看对面的水济仙君,真是芝兰玉树,清朗英拔的一位翩翩佳公子啊。”   另一女仙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如此面容绝俗,风姿粹美。实在六界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这时她们邻座一个年长的男仙拖长了声腔道:“想不到北魁仙子老大不小,一把岁数了,竟然也为个美男子,老房子着火了不成?”   两名女仙闻言,便齐齐笑骂道:“我们说话,你这牛鼻子搅合什么!”   那男仙啧啧嘴,故意卖弄机锋道:“我看你们两个都看走了眼。他哪里是什么翩翩佳公子,分明是个淫贼!”   两名女仙啐道:“满嘴胡吣的是什么!你不过歆羡别人灵力比你高深,模样儿比你俊朗,倾慕他的人比你的多。由羡生恨罢了。”   那男仙忙摆手道:“罢罢罢,我哪里羡慕他了。实告诉你们,此人有个徒儿,模样生的极好,南水济宠爱非常。他徒弟想不练功便不练功,想不修行便可以不修行,若是想要那天上星辰,南水济恐怕也敢效仿当年斗战胜佛大闹天宫替他尽数摘来。敢问哪家的师徒处成这样的!”   此时又有一人加入话局,只听说道:“对外说是师徒,内里不知道怎样的荒淫无度。”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谈话中来,“是啊,我也听说了。他们两个结为师徒之后便离开了南家另立新府,便于行那苟且之事。并且每每将仆役随从驱至门外,二人做那帐中鸳鸯。不分白天黑夜。委实荒唐至极!”   众人听闻。均骇然称奇。   “老朽说不下去了……”   “我竟不知这渊渟岳峙,琨玉秋霜的南二公子竟是个浪荡子。你们说的这些事可真不真,可是误听了那诟谇谣诼之语?”   “如何不真!有一日,他们的仆从不意闯入卧房,但见床幔之后隐约一对人影像白鹅那般交、颈厮缠,唬得他丢掉手里的家伙什,转身便跑了。”   “常常仆役们进屋去打扫,褥榻上脏的淋淋漓漓,有时一整日两人都不出卧房的门。也不准人进去。”   “你说的这仆从,莫不是花影么?”   “对呀,小花影如今还跟着他呐!”   “这花影痴恋南壑殊,如此他见二人日夜欢、爱,他怎生咽下这口气!”   “真热闹极了,这阖府主不主,仆不仆,师不师,徒不徒。说起来都是一摊烂账!”   “你们道这南水济为何急着在外边另立新府。”   众人忙催他快说。只听说道:“先前有无念境中弟子说南壑殊每每在剑室当值,都把他那小徒弟全身剥得嫩葱儿似的,搂在怀里亵玩。众弟子不敢去剑室,只敢绕道走。有人将此事上禀。你们也是知道的,南尊主是位宅心仁厚的大家,耳朵里哪听得这些污言秽语,只好吩咐那南壑殊,令他在外面居住,无事能可不带着他那徒儿进来招摇过市,污人耳目。”   众人咋舌,“都传说这南水济并非南尊主亲生,这么一看,果非一类。这南尊主也太仁厚了,竟肯纵容养子在自己府上这般胡为?”   “也不知哪一世的冤孽,叫这么个人败坏了太乙无念境万年来的好名声。”   “……”   木惜迟听了这些话,气得双手乱颤。“镗”地一声掷下酒盏。   作者有话说:   南壑殊:“搬去哪儿无所谓,关键要上班儿离家近。” 第112章   木惜迟听了这些话,气得双手乱颤。“镗”地一声掷下酒盏。正要上前喝骂他们住口,却一眼瞥见南壑殊,正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见他也看过去,便抱以温柔一笑。   木惜迟登时将气焰没了,心里软的不行。不禁想道:“若是此时我找他们理论去,师父必然要问缘故,到时我如何说?这些诟谇谣言如何说给师父知道!他是何等冰清玉粹,端守自矜的一个人,偏是被人这样说嘴,定要气坏的。”   一面想着,一面忍不住喉哽气噎。又怕南壑殊悬心,忙离了苏哲的席位,仍旧回到南壑殊身畔坐好。   南壑殊见他气色不同于先前,只垂着头发怔,眉宇间似有忧愁气闷之色,遂问他道:“怎么这一会儿就回来了,同苏哲闹了别扭么?”   木惜迟一抬头,见南壑殊笑意融融,不禁呆了。忽然意识到近来南壑殊的笑容变多了,并且总那么温温柔柔的。自己便是有满腔的戾气,也被他化于无形了。   木惜迟便也一笑,道:“我如今有了师父,何用把那些没要紧的人放在眼里。从此我只守着师父,旁的人事我一概不知,一概不看。”   说着,两人对望着笑。   木惜迟:“师父,你傻笑什么?”   南壑殊笑涡更深,“师父不傻,绾儿才傻。”   木惜迟将嘴一噘,道:“师父傻,绾儿才傻。徒儿都是随师父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喁喁低语着。忽然席间一人起身,高声喊了句什么。大家安静。只听他接着说道:“吾等今日齐聚,为的是庆贺南尊主华诞。小仙不才,起个头儿,祷祝南尊主千秋鼎盛,福泽绵长。”   “我也来我也来……”又有一人大笑道,“小神祝南尊主康宁安泰,长乐无尽!”   “到我了到我了……”   如此一位接着一位,祝祷之声不绝。南之邈一一回礼,又请众人尽情饮乐,不要拘泥。   待得酒酣,有人兴致好,便在席间比拼灵力,显示功法,及从三川五岳搜罗来的法器珍宝,引为笑乐。   忽有一人说道:“咱们这些人都是老相识,来来回回都是旧套路,有甚趣味?倒是有一位新贵隐在我们之中,直到此刻也还一句话没说呢。”   众人忙问新贵是谁?   那人说道:“便是南二公子的高足了。”   便有人起哄道:“这说的很是,二公子新收了徒儿,更行了永书之礼。我们这些老东西很想领教领教他的本事。”   南壑殊施施然起身,道:“领教不敢,顽徒愚笨,未成气候。”   那人皱眉道:“哎,二公子何必自谦。此子既得二公子垂青,可见定非等闲之辈。我们不过切磋切磋,又有何妨!”   南壑殊还要说话,角落里一人站起道:“那么,长留山磈氏请绾鳍公子赐教。”   木惜迟先前听了那些杂话,早已积了一股无名之火在腹内,此刻见有人向自己挑战,于是不肯给南壑殊丢脸。遂咬咬牙,起身向那人一抱拳。即代表答应了同对方比试。南壑殊未料到他会如此,想要阻拦,已来不及了。   木惜迟知道南壑殊不放心,低低地说道:“师父放心,徒儿有分寸,绝不乱来。”   南壑殊轻轻摇摇头,只得向磈氏道:“那么只比拼身法功力,不施灵力,点到即止。”   “这个自然。规矩我懂。”   南壑殊又回头对木惜迟嘱咐道:“千万不得逞强。”   木惜迟点头答应了。   磈氏:“绾鳍公子,那便请罢。”   木惜迟:“咱们比什么?”   磈氏:“你跟着二公子都学了些什么?”   木惜迟老实道:“学了剑法。”   磈氏哈哈笑道:“那么咱们就比拼剑术。”   话音未落,那人已连飞带飘,欺到了木惜迟身前两尺之处,右腕袭来,已抓住他肩头。木惜迟大惊,忙旋身躲避,一手自腰间抽出软剑。   原来南壑殊所赐的这一柄软剑当真柔若无骨,又兼之无剑鞘所缚,故此木惜迟便将其缠在腰间,平日里不显,需用时,抽取极为方便。   磈氏原先还疑惑他究竟将武器藏在何处,预拟攻其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此刻见他凭空亮出一柄利刃来,明晃晃竟如嵌银瓒宝一般,便大骇之下,后退数步,不敢再轻敌。   作者有话说:   上回忘了交待,晚舟同学下线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doi不能披马甲,需要实名制了!   另外本章用了佩佩还在测试阶段的防盗功能,我看那个防盗键那么圆那么绿,我好几次想点,今天可不就没忍住点了。。。据说可能影响部分PC端看文的宝贝。如果真的影响到了,请在评论里说一声,我就把这个键取消掉~~ 第113章   木惜迟得了这半刻喘息之机,忙急运内力,准备全力以抗。心念一至,身子便如脱兔一般迅疾前攻。磈氏眼见那利刃柔软灵动如蛇,两边刃口发出蓝光,自是锋锐异常。自己手里的这把剑霎时逊色下来。尽力抵挡了几个来回,却渐渐露出败相。   又只见木惜迟身法俊雅秀捷,剑势大开大合,尤其那招式似东却西,趋上击下。有如儒雅书生挥墨作画一般,轻灵飘逸,游刃有余,却又招招落实。俱是自己没见过的,是以登时慌了手脚。   木惜迟连刺带削,圜转自如,招招都是攻势,一招不待磈氏化解开来,二招三招已连绵而至。磈氏左支右绌,木惜迟却没了耐心,忽然飞身上前,拿剑尖一挑,再一回抽,一记利落的旋身,霎时将磈氏的剑踏在脚底。软剑倏起,在磈氏咽喉处轻轻一点,笑道:“前辈,承让了。”   这磈氏也深知若是木惜迟手上劲力略大一分,此时自己的喉咙已遭洞穿。兼之他早已败落,本想早早罢手,以免吃亏。怎奈家师威逼着必须得胜,便只好负隅顽抗了许久。如今已成败局,也是无可如何了。遂向木惜迟一拱手,灰溜溜退回席间。   那边一个大胡子气哼哼站起来道:“长留兄,你调教出的弟子怎生这般没用!对手还未如何,他自己倒乱了阵脚。”   这被唤作“长留兄”的人便起身道:“他是我座下最末的一个,愚弟本要试练他,不料让在座见笑了。”   这人便是先前言语调戏北魁仙子,并辱骂南壑殊为“淫贼”的那人。只听他又说道:“即翼兄不知可有高徒,上场展示展示,令我等也开开眼。”   “老子不来收徒那一套,省得闹出些新闻,给人拿去耻笑。”说着,那大胡子越众而出,在木惜迟身前站定,“即翼山缑氏亲身来领教领教这个娃娃新贵的好本事!”   木惜迟见他身材魁梧,似有自己两个宽,心下便有些怯。那人狞笑着自胁下取出一对黑乎乎的大锤,“这一对顽器名叫破天锤,系我手中的二等法器,正与你那软剑过过招。”说着便以奔牛之势,携锤往木惜迟面门而来。   眼见大锤撞来的力道刚猛,决不能以软剑招架,木惜迟只得斜身躲过,破天锤从他颅顶横掠,带起一阵罡风,令木惜迟忍不住头皮发麻,只得不断跃上、纵下,躲避追击。同时口中忙道:“这位伯伯好生厉害,绾鳍自知敌不过。但若我能躲过伯伯三势,就算我赢,何如?”   那缑氏周身朔风呼呼,全然不理木惜迟。两个人厮打在一处,难解难分。一个是如玉少年,执的武器极尽轻灵。另一个是胡须壮汉,持着的铁锤凶猛沉重。在座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忽见缑氏倏地肩头一晃,破天锤在他手中轻轻颤了一颤。南壑殊看得明白,刹那间由席上直奔至木惜迟身前,面对着木惜迟,如山一般挡在他与缑氏之间。   此前木惜迟也看出异样,又见那缑氏持锤逼近,料知这一击难敌。不想南壑殊忽然挡在身前。千钧一发,木惜迟已来不及推开南壑殊。眼见他以背心直面破天锤痛击,急得心胆俱裂,“啊”的抱着他大哭。   下一刻,缑氏果以破天锤击中南壑殊背心,却没有预想之中两方相撞的钝搓感,取而代之的是仿若伸手入水的虚无。似有物而无物,似无物而有物。似虚非虚,似实非实。   缑氏正纳闷,须臾间一股如火般炙热之流缠上破天锤,自缑氏手腕上列缺穴以迅雷之势直冲至他精元所在。缑氏顿觉丹田处如烧着一锅沸水,挤撞着要往外炸开。   缑氏一惊之下,魂飞天外,忙撤身后退。口里大喊:“不好,是玄元北水!啊不,是南明离火,啊都不是,是……是……”自己一通乱喊,好不滑稽。   上首南之邈看不过,飞身到缑氏跟前,替他稳住神魂。缑氏方站定,口中也不乱喊了。   那边木惜迟以为南壑殊受到重创,急得抱着他只是哭喊:“师父,师父……”   南壑殊轻轻道:“绾儿别急,师父没事。”   木惜迟不明真相,就要运功替南壑殊疗伤。殊不知若是南壑殊果受重伤,他那点灵力只能是泥牛入海,毫无用处。   南壑殊忙止他道:“师父真的没事。你此刻真气逆乱,万不可运气。”   这时席间有个声音说道:“呀呀呀,老夫没眼看呐。南二公子,你须得知道,此处是南尊主的寿宴,不是你俩的卧房。众目睽睽之下,你们相拥着摸手摸脸,成何体统!”   这里缑氏心神稍安,正要谢过南之邈,忽见对方目光森森,在咫尺之距直直逼视自己,颇有威胁和指示的意味。缑氏心头一跳,似蓦地想起什么来,也不顾内伤,上前对南壑殊喝道:“上场比试,俱是以一对一,方显公平。二公子岂可因一己之私而枉顾规则,以二打一!且你自己说的不施灵力,点到即止。为什么又是玄元北水,又是南明离火?若要比拼这个,谁赶得过你邪门儿!”   “本座枉顾规则?” 南壑殊冷笑,“那么尊驾方才又为何偷偷输送灵力在破天锤上?若非如此,又如何激出玄元北水,又如何同南明离火纠缠不休?须知这两个你称之为‘邪门儿’的东西恰是遇强则强。你使出几分灵力,它们便如数奉还。”   缑氏满面狠厉,“好,好,好,好个巧言善辩,好个‘水火能容,天理难容’。老子称你一声‘二公子’,是看在南尊主的金面,谁人不知你来历不明,是尊主可怜你收养你在膝下。谁知你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乃至恩将仇报,叛出无念境。六界岂能容你这般不忠不义不孝之徒!”   这厮越骂越凶,却半步不敢靠近南壑殊。   木惜迟气得满面涨红,“你这丑东西,不许你骂我师父!”   缑氏冷笑道:“妖狡的孩儿,手下败将!你师父狐狸尾巴藏了许久,一遇见你便耐不住真相毕露。可知你也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物!”   众人见南壑殊未使一掌一剑,即令缑氏一败涂地。且瞧缑氏的光景,显然是吃了大亏,便一时也无人敢再挑衅木惜迟。   又见他们言语争锋,便都趁势下几句佐料。横竖南壑殊不会为几句闲话就杀人。   “可见这南二公子无论是仙品还是修为,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北魁仙子,论起模样来,你也不差,如能和南壑殊凑成一对儿,说不定现在娃娃都有了。不像他那没用的徒弟,纵然日夜欢、爱,也结不出果子来。”   “你喝酒把脑袋喝麻了,说的这是什么畜生话!”   “这师徒两个,一个拐骗了天族公主,还来了个欲擒故纵。另一个勾搭上天族太子,被变着花儿地玩腻了之后,一脚踢开。”   “原来都是被玩剩下的玩意儿,北魁仙子可千万别去趟这趟浑水!”   “……”   木惜迟见“四面楚歌”,心里又羞又恨。先前就怕南壑殊知道这些话,污了他冰清玉洁的性灵。忙双手拢在南壑殊耳朵上,“师父别听这些荤话,咱们快回家去罢。”   南壑殊点一点头,携了木惜迟,也不作辞,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外而去。   在场众人眼睁睁瞧着他二人背影。那眼中有的是憎恶,有的是鄙夷。也有的是钦佩,也有惋惜与不舍。   “什么?他们就这般走了不成?眼里还有没有礼法,还有没有南尊主!”   “罢了,尊主就当当初没看清这狼崽子的真面目,白费了那些心血。如今当他已死了就完了。”   “他那个徒弟也邪门儿的紧,不知是哪个山沟里成精的妖物。走了倒干净。”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唯有首座的南之邈不发一辞。   南之邈今日布的这一局,一则为吓唬木惜迟,乃是令其远离南壑殊之意,往后落了单,也好受他南之邈的辖治。二则也让南壑殊知难而退。不想这二人非但没有受他的离间,反而更加亲密。实在是弄巧反拙。因而十分气闷,却又无可奈何。   花影自恃身份,这日并未随而同去。遂伴着飞电留守在与归渚。忽见他三人回来,气色不同以往。便待服侍了南壑殊茶水后,叫来苔痕细问原委。苔痕悉将宴上所有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   花影听毕,气得英眉倒竖,赶着来找南壑殊。忽见木惜迟也在他房内,两人似在低低说着话。花影想一想,意欲回避。忽听木惜迟问道:“师父,咱们两个清清白白,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   这话正戳在花影肺上,便“哼”一声,推门进去,说道:“还有什么可为什么的,这件事再无别人,分明是南之邈那厮指使他们干的。那些人都是依顺他南之邈的,平日里赏些小东小西的养着他们,一旦有了偷鸡摸狗的脏事烂事,都授意他们去做。他南之邈仍是两袖清风,不染一尘的大善人。”   木惜迟听了这些话,一时间难以置信。向花影道:“尊主又岂是这样的人,花影大哥莫不是错怪了他。当年我因为仰慕尊主清名,这才万里迢迢来到无念境修习。难道你告诉我,这个人竟是个伪君子,我从前的那些仰慕竟是自误了不成?”   花影闻言,被气得双目圆瞪,几次要骂人,碍着南壑殊,不好出口。只得冷笑两声,转身出去了。   这里木惜迟又问南壑殊。南壑殊柔声道:“花影不过是自己白忖度,亦不可信真。不过,绾儿细想,方才宴上一干人出言不雅,尊主可曾阻止?又或是只一味地逞纵?”   木惜迟想一想,蓦地明白过来。   南壑殊:“若易地而处,换作是你,难道也无所作为,听之任之么?”   木惜迟道:“当然不会,即便是我相熟的朋友,可若是有言行不当之处,我绝不纵容,必定会出言提醒,若是他们不听,那他们就不是和我一路的人,我往后也不再同他们来往。师父,绾儿明白你的意思了。花影大哥的话并非无理,倒是我心思太迂了。”   南壑殊微笑:“好了,咱们不去管旁人,只要自己无愧于心便是。”   晚间,木惜迟回到自己房中,翻来覆去揣摩“无愧于心”四个字,竟有些心神失所,不由想到南壑殊日间在无念境对自己全心回护,回来又是这样温柔。   虽然他早已是如此,且这些日子以来,师父分明愈来愈温柔。可像今日这般平等地与自己谈论一件事,却属实不寻常。即便明知我错了,也耐心引导,让我自己认识到错误,而非像花影那样,一语不合就冷淡了我。这即便不是师父,就便放在任何一人身上,也不是对待等闲之辈的态度。   何况与师父初识之时,师父是那等冰寒雪冷,如今却这样,真是穹壤之别。   木惜迟忍不住偷笑。一时又想到那些人诟谇南壑殊的话,又恨的牙痒痒。   我什么时候同师父做帐中鸳鸯了!还什么交颈缠绵,就连南明和木晚舟也没那么过火呢。   这么想着,竟感到双颊发起烫来,翻腾到半夜,朦朦胧胧间,自己仿似身处无数层层叠叠的幔帐之中,有人在那头唤他。   木惜迟忙掀开帐子跑过去,却看不见人。正在疑惑,忽被一人拦腰抱起,木惜迟唬了一跳,一看那人,竟是南壑殊。   木惜迟忙问:“师父,这里是何地?”   南壑殊道:“这里是咱们家。现有这些幔帐,无论我们做什么,外人就看不见了。”   木惜迟:“我们做什么?”   南壑殊不答,低头吻上他的唇,木惜迟登时慌了。南壑殊却没有给他片刻工夫反应……   木惜迟看到四周的幔帐上映着两个人影,如同白鹅那样交、颈。木惜迟的身子越来越烫。急喘乱息之间,倏地昂头,竟看到屋顶上有一个洞。一时间仿佛又置身在东华宫里,那个洞还是他弄出来的。   “师父……我看到月亮了。月亮,它照进屋里来了……” 第114章   一连数日,木惜迟夜间都梦到这些。白日里不禁倦怠恍惚,昏聩空乏。一见了南壑殊,更觉心亏。幸而南壑殊自那日在启明殿受辱后,亦不曾断了剑室的值守,依旧日日勤勉,未迟半刻。   木惜迟便每日佯装懒睡,也不起来给南壑殊晨省。每每听到出了门,这才敢到屋外行走。   这一日清晨,木惜迟方才醒来,正在发闷,忽听见门上剥啄之声。他只当是花影等人,便哑着嗓子问道:“谁?”   “是我。”   却是南壑殊的声音。   木惜迟噌地坐起,忙得脱换了中衣,又将被褥都收拾了,这才来开门。其间,南壑殊都在门外静静等待。   南壑殊见他气色苍白,关切道:“绾儿,近来你持剑虚浮无力,面色也不好。可是身子有何不适?”说着便要伸手过来。   木惜迟忙得躲开,不欲令南壑殊挨身。   原来这些天他心中已有一番思索:我固然敬爱师父,即便自己舍了性命也是无妨的,可我的爱,之于师父却是无尽深渊,反倒害了他。师父固然疼我,可他哪里知道我对他的心思。那些人不该去骂师父,该来骂我。师父对我只有师徒之恩,并无别情,然我对师父又岂止如此。虽眷恋极深,却不能宣之于口,否则师父前途困厄,皆由我起。   南壑殊见他心神恍惚,却隐忍痛苦的模样,不由分说强拉着他的手,轻声问道:“绾儿,花影说你近来不肯吃东西。究竟是心里不痛快,还是身上不爽?有什么事不能同师父说呢。”   木惜迟只得道:“我……不过是做梦了。”   南壑殊立刻紧张道:“什么噩梦?”   木惜迟道:“不是噩梦,是……是梦见师父了。”   南壑殊这才轻抒一口气,笑问道:“那么绾儿梦中,师父在做什么呢?”   “师父在做……”说到这里,木惜迟猛地咽住,登时心神俱乱。心一横,退后两步,噗通跪在地上。   南壑殊忙上前挽扶,木惜迟却一头磕在地上道:“徒儿有罪。”   南壑殊以手抚木惜迟肩头,“绾儿,你这是何故?”   木惜迟:“那些人的嘴虽然可恶,可徒儿却更加有罪,徒儿对师父的心思并不清白,徒儿对师父有非分之想……”   南壑殊面上一顿,收手拢回袖中。   木惜迟接着道:“每日每夜,徒儿的心都作烧作痛。徒儿言行不端,玷辱了师父美名。徒儿该死,可徒儿却停不了对师父的肖想。徒儿该离了师父,从此不再连累师父。可徒儿与师父结有永书之契,徒儿离开,就是违契。当初发过誓的,一旦违契,便天地诛戮。”   木惜迟说毕,自腰间拔出南壑殊所赐的软剑,直往项上抹去。   南壑殊原是怔怔的,忽见此状,忙挥掌格开软剑,“这是做什么!”   木惜迟含泪道:“徒儿不敢带累师父,今日便自绝性命,以完此誓!”   南壑殊:“胡闹!”   木惜迟仰头看着南壑殊,见他弯腰俯就自己,面上又是心急又是担忧。   温柔,包容,分明有情。   木惜迟心内一动,未暇思索,只由本心,竟起身在南壑殊左颊亲了一下。   完后自己也吓愣了,不敢再看南壑殊,慌得跑回屋里。   南壑殊跟着也要进去,木惜迟在内抵住门,说道:“师父还要去剑室当值,绾儿就不送师父了。”   花影才从耳房里整顿了出来,看见这一幕也就站住脚。   南壑殊向门内道:“你如今这样,我还去什么地方。”说着又扣门道,“绾儿,快开门。”   木惜迟闷声道:“绾儿没脸见师父。”   灵透如花影,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嗤”的一笑,走上前对南壑殊道:“主上且放心去当值,此时不便再说什么。小木头有属下看着,回来少一根头发,主上把属下捆了,丢到寒潭之中如何。”   说着唤来苔痕,嘱咐他道:“好生跟着主上去剑室,机灵些儿。”   南壑殊两道剑眉深深紧锁,背着手站了会儿,见木惜迟仍是不开门。半晌,只得对花影点点头,转身去了。   这里花影敲敲门,向里说道:“主上已走了,是自己开门,还是我破门进去。你看着办罢。我可不如主上对你那么好耐性儿。”   说毕,只听屋内窸窣几声,房门便向里开了。木惜迟走回桌边坐下,像只鹌鹑似的扎着头。   花影笑着进去,盯着他看了半晌,说道:“小木头,不如我教你几招,保证助你一举拿下,何如?”   木惜迟瞅着他问:“拿下什么?”   花影笑而不答。   木惜迟涨红了脸,“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花影笑道:“别同我装傻充愣。”   木惜迟又不说话了。花影啧啧嘴,走到跟前,强搬着脖子,附在耳畔嘁嘁喳喳教了一番。   木惜迟起先捂着耳朵不要听,后来一言半语传入耳内,竟觉有醍醐灌顶之感。便一面听,一面领悟着,一面又在心里盘算。   是晚,南壑殊归返,先到木惜迟的屋子来探。站在门外,踌躇半晌,才要扣门,屋门却向里敞开了。   开门的花影迎头见了南壑殊,笑道:“主上这早晚就回来了,小木头在屋里,属下可是连眼睛都没敢眨一眨,直盯了他一日呢。现下将他完璧归赵,属下也要去歇歇了。”说毕就走了。   南壑殊进来不见人,便又转至寝室内。   只见木惜迟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杆藤鞭,一见了南壑殊,便道:“绾儿今晨不甚清醒,昏了头,轻薄了师父,请师父狠狠责罚。”说着,将藤鞭举过头顶。   南壑殊轻轻一哂道:“不是要自行了断么?如何变成了只领区区一顿鞭子?”   木惜迟在心里吐吐舌,道:“师父既已遭绾儿轻薄,岂不吃亏。还是师父先打我一顿,然后我再自行了断。”   南壑殊道:“为师再不会打你。”   木惜迟:“可是师父平白吃亏,绾儿于心有愧。”   南壑殊一笑,将他从地上拉起,替他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竟轻轻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柔声道:“这下,师父同绾儿两清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是个好日子,是实名do的第一日~   明早十点见~   正经人提前许愿不要被suo!! 第115章   南壑殊柔声道:“这下,师父同绾儿两清了。”   木惜迟怔愣在当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直直望着南壑殊,半晌才磕磕巴巴道:“师父……师父……你……我……我又在做梦了,怎的梦这样真……”   南壑殊道:“师父在这儿,如何是梦。”   木惜迟摸摸作烧的脸颊,又看看南壑殊,“师父,绾儿已然大胆。师父再这样,绾儿……绾儿怕带累了师父……”   南壑殊:“何曾带累。”   木惜迟:“师父若是来日后悔……”   南壑殊摇头,“叶重阳这东西嘴里没有好话。可有一句说对了。他曾说,你我之间是逃不开的因果。此前为师只知自苦,却无视绾儿亦深受其苦。为师只知一意孤行,却不知绾儿亦心如匪石。绾儿,往日是为师负你良多。”   此刻木惜迟心内又是甜,又是酸,又是喜,又是悲。对南壑殊凝视半晌,忽然“嗳”的一声,投入他怀中。   木惜迟狠狠嗅了嗅南壑殊怀中的气味,更觉眷恋难舍。遂踮起脚来,在南壑殊唇角啄了一下,低下头糯声糯气地道:“绾儿不愿同师父两清。”   木惜迟脸颊烧的飞红,且不敢抬头,眼睛里漾着春意,汪着泉水,一眨眼就要流金泻玉了。   最终这汪碧泉还是落在了南壑殊的胸怀。他仿佛被木惜迟一头墨发缠住了心肝,与平日判若两人。木惜迟只觉惊心动魄的,觉得自己无力抵抗,几番死去又活来。不禁失魂地怀疑,自己莫不是金铸玉造的,就值得师父如此稀罕着……   后面隐约记得自己叫了无数声“师父”,师父也叫了他无数遍“绾儿”。   南明与木晚舟也行过此事,木惜迟却感到那么陌生。南明的指端有薄薄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笔所致。而南壑殊却是在掌心有厚厚一层茧,却是握剑而致。此刻正如同砂纸一般,覆在肌,肤之上,走火一般。他自己也没有木晚舟对待南明的那种游刃有余。   眼前人也不是孱弱的南明,而是他敬之爱之的师父。木惜迟心里很慌很乱,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推开南壑殊。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这明明是他朝思暮念,万分渴求的人。但是羞臊折磨着他,他希望过程快一些,或许能像南壑殊的灵体雄狮顷刻间吃掉自己那只小牛儿一般快,想被立刻吞入心上人脏腑之中。就这样消失,以此种方式与南壑殊融为一,体,在他的血脉里流淌,变为他的骨、他的身。   咫尺之距的爱人是那样俊美。眼中的光芒熟悉又陌生,灼伤了木惜迟。他颤抖着手,想碰一碰南壑殊,但他不敢。手却被南壑殊握在掌心吻了吻,放在了自己肩头。   南壑殊克制、温柔但不容拒绝。木惜迟全身都在颤抖,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他知道是自己的,他无法停下来。   这可耻的叫、声,痛苦又渴,求的声音。尾音被霭玉扭曲成耻辱不堪的调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好久好久,久到嗓音沙哑。   他不愿南壑殊听到,只得颤抖着去捂爱人的耳朵。   南壑殊忽然埋头在他的颈侧,木惜迟是第一次看到了南壑殊瓷白结实的脊背。他从来不知道师父这般壮硕。   南壑殊后背猛,烈起,伏,如通天贯地的巨龙龙骨。   木惜迟将冰凉的手放在那汗涔涔的背上。南壑殊浑身一颤。木惜迟随即“啊”的一声,晕了过去。   次日醒来,木惜迟头脑沉重,浑身无力,不知时辰几何,榻上只有他一人。木惜迟起身到窗边坐下,启户而视。只有苔痕正在庭间洒扫。雀儿落在树梢,啁啾不往。   一切都是照常,一切又都不一样。   木惜迟伏在窗沿上细数乌丝,倦意浓浓。昨夜所经仿似一场如有实质的美梦。   他终究还是将师父“玷辱”了,让那些人称了愿。可也让他弄通了一件事,那便是两个人的爱意层层堆叠到忍无可忍的时刻,终会如同岩浆喷薄而出。世间一切都抵挡不了,谁都不该因此从人人称颂的名士变为人尽可贬的淫贼。   一对爱侣,先有了心动,才有了情。有了情,便有了爱,欲便理所应当,随之而来。欲乃发乎于情,蓬蓬勃勃,不能休止。爱之切,情之深,欲之盛。   南明与木晚舟如斯,而今我与师父亦是如斯,天底下有情之人莫过于斯,无论是仙是鬼,君子或小人,无有豁免。这个道理连我也知道,想来旁人一时糊涂狭隘,横竖有一日会明白过来。   想到此处,木惜迟不由一声喟叹,又有无限甜蜜慰足尽在心间,不能言喻。   转念一想,我与师父分明有情在先,而今却困于这师徒名分。无奈木已成舟,纵有千般苦衷,亦不能与人言说。既如此,何如就同师父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间安身。横竖我已有个他,他亦有个我,世间旁者皆不在我眼里心上。就这样过千年,万年。   可我根骨不佳,修为低下,倘我先于师父归寂,留下师父独活,那时又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又不禁悲从中来,临窗嗟叹。   如此悲喜交加,甜苦参半。半日,木惜迟自己也好笑起来,怎么又变出这副矫揉造作,婆婆妈妈的脾气来。明明昨日才剖白心意,何须虑到那么远去。于是自解自劝,不觉又神清气爽,走去桌边斟茶自饮。   忽见那茶壶下压着一张笺子,木惜迟料知必是南壑殊留下的,忙启开细看。   那上面写道:“为师昨夜失仪鲁莽,未及问明心意,便唐突了绾儿。晨起懊悔晚矣,无颜已对。表书一封,恳求原谅。若绾儿不怨师父,便向东南放一只纸鸢。为师见了纸鸢,方好返家……”   木惜迟未及将信读完,便忙向窗外喊道:“苔痕!飞电!帮我预备风筝,我有急用!”   苔痕、飞电以为什么要紧事,忙一起过来说道:“家里没有那个,但所需材料现成,可以现做。”   木惜迟急道:“快做快做,要做得大大的,放得高高的。”   苔痕两个不知何故,见木惜迟焦急万分,便当成个正经差事去做。三人齐心,好容易糊好了风筝,拴在院中,由它们飘飘遥遥,驭风而起。   这里南壑殊正在剑室炼器,忽闻一群弟子在外吵嚷,遂命花影出去赶走他们。   花影应诺,少顷咋咋呼呼地进来说道:“主上快来瞧,天上好些个风筝,还在越来越多呢。怎么属下估摸那个方位,正是咱的与归渚呢。”   南壑殊出外看时,果见半空乌泱泱一大片风筝,约莫有上百,大有遮天蔽日之势。   南壑殊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仍回到剑室中去了。花影瞧着他神色,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晚间,南壑殊回到与归渚,才刚一进到院中,便见整个沉烟水榭几乎被风筝填得密不透风,连屋瓦梁柱都被遮得快看不见了。   一个木惜迟尤在指挥苔痕道:“再放高些,还是太低了。”又对飞电道:“做好了几个了?再做多些。”   一时回头看见南壑殊,心跳一滞,霎时偃旗息鼓,转身就往屋里跑。又怕南壑殊进不来。只将门轻轻地虚掩上,漏了条缝,并不关实。自己噔噔噔跑到床上坐下。嘴里哼哼唧唧,双脚一弹一弹的,活像地上着了火,燎了他的脚丫子。   等听见门吱呀一声响,木惜迟忙把床幔合上,缩到顶里边的一角蜷着,像个躲避恶霸欺凌的小媳妇。南壑殊的身影拢将过来。搁着幔帐投下一道修长阴影。   木惜迟的一颗心简直快要蹦出来。只见床幔被拨开一条缝,随后伸进一只手来。   木惜迟正要以两手合握住,忽又改了主意,自己偷着乐了一乐,慢慢伸过一只脚去,拿足尖轻轻碰了碰,又立刻缩回。南壑殊也不着急,仍是伸手停在半空。   最终还是木惜迟沉不住气。一把掀开幔帐,飞扑过去,整个人挂在南壑殊的脖子上。哼哧哼哧的,像是许久未见主人的小狗,又委屈又欢喜,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南壑殊细致温柔地爱抚木惜迟的头发,木惜迟顿感手脚都酥了,心坎被灌足了蜜一般。没忍住偷偷亲了一口南壑殊的耳垂。   南壑殊气息重了一重,喉头沉沉一滚,像是咽下了某种激烈。手上却丝毫不乱,轻轻的,一下一下拍着木惜迟的后脊背,吻着他的额发鬓发,无限疼爱怜惜。   木惜迟将脸埋在南壑殊颈窝,闷闷地撒娇道:“师父责罚绾儿罢,绾儿今日没有练功,也没有打坐,和苔痕他们做了一整天风筝玩儿。”   南壑殊轻轻笑着。   木惜迟又道:“师父好傻,分明是我辱没了师父,师父怎么还怪上自个儿了。我今日做风筝,手都痛了。飞电和苔痕都抱怨我,可叫我如何同他们解释呢。”   南壑殊以双唇缓缓摩挲着木惜迟的发顶心,微笑着听木惜迟唠唠叨叨。半日,才有他说话的机会,只听笑道:“又何用那么多风筝。”   木惜迟:“我怕师父看不见嘛!倘若师父看不见,不肯回家,那我岂不是哭死过去了。那眼泪会把绾儿的眼珠子都给冲走,然后绾儿就变成个瞎子,到时候瞧不见师父,绾儿就一路叫着‘师父,师父’,一路瞎摸瞎找……”一面说着,一面闭着眼睛,两手乱抓乱寻,学着盲人的样子。   南壑殊忽然严肃地低低一声:“不许闹。”   木惜迟一惊,唬得忙睁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南壑殊。后者随即展颜一笑,一把将木惜迟搂进怀里,在唇上亲了一口。“你有几个师父。为师就在这儿,你又去哪里找!”   木惜迟故作委委屈屈地道:“师父装凶,吓唬绾儿。”   两人正在黏糊,忽闻门上剥啄一声。   “主上。”花影的声音在外响起。   南壑殊替木惜迟理了理衣裳,向门外道:“进来。”   花影推门而入,身后跟着苔痕。两人手上俱捧着木盘。   花影是两杯酒,苔痕却端着两件大红衣裳。   只见花影笑盈盈走来,向南壑殊道:“主上大喜。依照凡间的规矩,两个人情意相合,便须得结为连理。虽不比那些凡夫俗子,又是三拜,又是三书六礼的讲究,然这合卺之礼断不可免。请主上同小木头穿上吉服,饮下同心酒。”   说毕,同苔痕一齐跪下,将手中茶盘高举过顶。   南壑殊:“这又是胡闹了。”   花影笑道:“属下并非胡闹。只是小木头受了这些日子委屈,难道主上就不抚慰一番么?”   南壑殊一怔,看向木惜迟。见他竟瞅着那大红吉服,正呆呆地出神。   南壑殊心肠微动,目光更加柔和。伸手取了那上面一件吉服,仔细展开,见上边金线走马,秀光喜人。便亲手给木惜迟披上身。   木惜迟乖乖地自己穿好,取了下剩的那件吉服,也给南壑殊穿上。两人借着满屋烛光,贪看彼此。   花影在一旁提醒:“请主上与小木头饮同心酒。”   吉服将木惜迟的面色衬得红扑扑的。只见他珍而重之地端起酒杯,一杯递给南壑殊,一杯擎在自己手内。   彼此心意相交,臂膀缠绵环绕。两人依言饮下同心酒。   花影向苔痕递去一个眼神,苔痕会意,忙随着花影退出。回首一望,窗纸上映着两个人的身影,渐渐合到一处,不过多时,屋内烛影摇曳不休。   苔痕还要再看,被花影揪着耳朵提走了。   正是 :花烛常明至平旦,红装何需着,余多。   作者有话说:   红装何需着(zhuo),余多。 第116章   次晨,木惜迟才一起床,迷迷瞪瞪鞋还没穿好,忽见床头立着个人,唬得“啊”一声险些栽倒在地。   揉揉眼细瞧了瞧,原来是花影捧着沐盆站在地上,正笑盈盈看着他。   木惜迟捧着心口道:“花影哥,你好早啊,来我房里做什么呢?”   花影扬扬眉毛,调侃地笑道:“主上嘱咐今早一定要盯着你进食、盥沐,要照顾好你。”   木惜迟:“那你也不用站我床头呀……”   花影笑意更盛:“这不是怕你连日来辛苦了嘛,生恐你腿软起不来床嘛。”   木惜迟登时面红耳赤,一时竟没话答言。   花影见他如此,不好再嘲戏他。随后果然服侍着用了一些食馔,又备好沐浴的热水,就要上来替木惜迟解衣。   唬得木惜迟直躲,“不必不必,沐浴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不敢劳动花影哥。”说着推他出门。花影只得笑着出去。   木惜迟自解了衣裳,入盆盥沐。只觉浑身的疲倦经热水一氲,十分解乏。   正闭目养神,忽闻身后轻响,料知是花影进来了。便懒懒道:“花影哥,怎么又来了?”   身后不答。   木惜迟又道:“既来了,劳烦替我将胰子拿来罢。”说着伸出手去接。   来人并未将胰子递在他手上,而是直接往他身上抹来。   “不必……”   木惜迟不惯被人近身服侍,触而生痒,于是微展倦眸,往后回顾——   “师父……”   见来人是南壑殊,木惜迟羞的满面绯红,身子往沐盆里躲了躲,“师父,怎的这早晚就回来了。”   南壑殊讪道:“为师……落下了一件东西在家,花影不在,只得自己回来取了。”   木惜迟不疑有他,忙问:“那师父取到了么?”   南壑殊点头。   沉默。   木惜迟羞惭惭的,明明昨夜才缠绵过,可那毕竟在晚上。此刻却是青天白日的……   半晌自水中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南壑殊一根手指,“师父请先去外面坐坐,绾儿即刻收拾了就出来。”   南壑殊知他是害羞之意,遂点点头。见南壑殊出去了,木惜迟这才从沐盆里出来,低头一看,也不知是水太烫,还是因为害羞,竟浑身红的像是熟透了一般。忙胡乱穿戴了,又将湿发擦干,赶着出来见南壑殊。   到主屋一看,并没有人,一盏温茶还搁在桌上。只得又上院中去找。才刚一推开门,见南壑殊负手背身儿站着,走近一瞧。却见花影、苔痕、飞电齐齐整整站在院心,见他出来,都笑着撩衣下跪,口中齐说道:“属下见过少爷。”   木惜迟唬得一跳,忙上前要搀扶起来,“花影哥,苔痕哥,飞电,这从何说起,可万万使不得。”   花影笑道:“少爷,从此后你也是我们的主子了,往后少爷有什么吩咐,属下几个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木惜迟正要说话,花影又补了一句:“前提不可违逆了主上喔。”说完又笑。   木惜迟满脸局促,回头向南壑殊讨主意。南壑殊无奈摇头,温言道:“罢了,这也是他们的心意。况且道理也没错。”   花影更加笑道:“是了是了,主上说的没错,少爷自自在在受我们一礼罢。”   木惜迟只得退后一步,花影遂领着苔痕、飞电展拜。   一时礼毕,木惜迟忙跑过去一一搀起来。   等到三人去后,木惜迟犹自怔怔地在廊下发呆。南壑殊走过去搂入怀中,轻轻抚摸着他的鬓发,笑道:“怎么,绾儿吓到了?今日这事可同为师没有相干,必是花影闹的。”   木惜迟闻言露出笑颜,但仍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南壑殊再三追问,木惜迟方道:“绾儿是在想,好险。”   南壑殊不解,蹙眉道:“什么好险?”   木惜迟:“好险绾儿遇见了师父。当初凡间一劫,若陪在师父身边的另有其人,绾儿也就做不成师父的徒弟了。” 木惜迟的声音渐渐委屈,“若真是这样,绾儿便无人可爱,也无人爱我。就连‘绾鳍’这个名字也不是我的,自有旁的‘绾儿’陪着师父。”   南壑殊没想到木惜迟会有这番思虑,忙柔声道:“我的绾儿只有一个,绝不会是旁人。”   木惜迟把脸埋在南壑殊怀中,闻言蹭了蹭。   南壑殊吻一吻他的发顶,“师父害绾儿受了好些委屈苦楚,绾儿可怪师父么?”   木惜迟:“一路有师父陪在身边,绾儿从不觉苦,往时绾儿不懂师父一片心,做了许多荒唐事,惹师父生气,师父可怪绾儿么?”   南壑殊柔软一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木惜迟一愣,吐吐舌头,糯声糯气道:“师父既责怪,绾儿赔罪,听凭师父发落便是。”   南壑殊:“那么,为师可要当即发落了。”说着将木惜迟打横抱起,进了屋子。   木惜迟满面羞红,忙推他道:“师父,绾儿才洗过澡,收拾干净的……”   南壑殊将他放在榻上,“那为师就走了。”   “绾儿玩笑的,师父别走。” 木惜迟忙一把抱住腰,狡黠一笑,“师父来嘛,绾儿有话要对师父说。”   南壑殊笑意浓浓:“什么话呢?”   木惜迟:“师父来嘛……”一面说,一面将南壑殊往榻上带。南壑殊笑着悉听安排。木惜迟麻溜地阖上幔帐,就往南壑殊身上贴,“绾儿这话要紧挨着才能说……”   自是百般恩爱,魂销骨炀,不消多记。   一时云散雨歇,屋外鸟啼虫鸣之音方入得耳来。木惜迟倦倦地想着:“幸而方才不曾喊出动静来,否则我既听得见它们,它们亦必听得见我,虽都是些虫草花鸟,但万物有灵,岂不要笑我。怪道圣人言不可百日宣淫。”   但即便如此想着,木惜迟心里存着的那点秘而难言的羞,耻,还是别有一番滋味,令他兴奋非常。轻轻凑在南壑殊耳边道:“师父,往后您早晨醒来也要叫醒绾儿。”   南壑殊:“见你睡得香,师父不忍叫醒你。”   木惜迟噘着嘴道:“若是师父不叫醒我,我就便熬着整夜不睡,也要在早晨和师父亲热了才放师父走。”   南壑殊莞尔:“何必如此呢。”   木惜迟撒着娇说道:“一早醒来,身边没了心上人,只有冰冷的床榻,那个感觉好孤单,好难过的……”   两个人喁喁细语,无数情肠诉不尽。   这日花影接到一封飞书,拿给南壑殊看时,原来是木追兰问木惜迟安否的信。   南壑殊先看了,才拿给木惜迟。又问他:“可想家?”   木惜迟偎在南壑殊膝头,闻言摇摇头,“师父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南壑殊低头看着他,眼神里的柔波快要漾出来,“他养育你一场,便是为师也谢他恩情。如今你跟了为师,无论如何也得令他知情。他既来书,就表明他挂念于你。”说着摩挲木惜迟额顶,“为师陪你回家一趟。”   木惜迟才要说不必,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遂说道:“绾儿自己也倒还罢了,只不过前次匆忙,私自拐带了七妹,也未容她向父母辞行。不知她家人是怎样的焦心呢。”   南壑殊点头,“那么为师即刻请叶掌门暂将七妹赐还,随我们一道回一趟蜀中。”   木惜迟喜得拍手,“就是这样!” 第117章   彼时正值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蜀中响水山下炊烟袅袅,一派人间生机。云雾在山间弥漫着。自山腰往上便无凡人居所,逐渐妖气森森。   一个仆婢打扮的小妖下来山腰树林采摘野果,忽见两个衣履翩跹的男子,不知什么来路,忙丢了篮子,连滚带爬地逃回山上,禀告家主道:“山林里的树木别是成了精,变出两个大活人来。”   主母道:“既是两个活人,你该叼回来才是,如何又吓成这样?”   家主听了道:“夫人休信他,凡人定然到不了山上来,必是那些降魔道人,待为夫会他一会。”说毕拿起防身家伙,一径下山。   及到了山腰,果见那里两个人有说有笑,一路慢行着上山。才要绕到一旁包抄,想要恐吓他们离开。待走近了,这才看清面目,竟一壁老泪纵横地喊着:“迟儿,迟儿。”一壁奔至身前。   木惜迟一见了老父,也是百感交集,就要跪下请安。木追兰一把扶起来,“迟儿,为父没敢想你还能回来看我……”   木惜迟:“爹说哪里话,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恁得不回来呢。”   在身后一直默默无语的南壑殊走上前揽住木惜迟,向木追兰道:“绾儿已拜本座为师,往后恐怕不能常回来。”   木追兰喃喃:“绾儿……是了是了,神君这名字起得好,比小人起的好。”忽然又反应过来还未参拜过南壑殊,忙得跪下道,“小人叩见神君。”   南壑殊也不理,牵着木惜迟往山上去了。木追兰忙起身拍拍膝头的灰土,旋即跟了上去。   来至家里,花影已开门启户迎接他们。而花影身后,是胡氏与两名幼子,以及家下仆从数人,见了他两个来了,都一齐展拜下去,“叩见神君,叩见绾鳍少爷。”   木惜迟忙令快起身。瓜皮脑袋起来后,抿着嘴上前,眼角犹带着泪花,只见他重新又跪下,扣头道:“二弟给长兄磕头。”   他旁边一个小的也有样学样,扣头不迭。   木惜迟忙扶起他们,又对着瓜皮脑袋道:“你终于肯叫我一声兄长了。”又向一旁那个小的说,“三弟乖,也长高了。”   木惜迟展目一望,“家里又添了些人口,我都不认得了。”   胡氏颤颤巍巍上前,陪笑道:“都是些无家可归的精怪,放在屋里使唤的。后面有专为你们预备的客房,才刚打扫得干干净净,能着住下罢。”说毕一路引着他们到后廊上。   这里胡氏却步退出,木惜迟才笑对花影道:“花影哥,怪道你要我和师父慢慢儿走,原来你提早到了这里。”   花影合掌一笑道:“少爷瞧他们的礼数还周全否?我的调教厉害否?”   木惜迟笑着称赞,又道:“胡氏还罢了,她是个不吃眼前亏的,那个瓜皮脑袋你怎么摆平的,那可是个又轴又拧的家伙。”   花影笑道:“就跟训狗差不多,要是不听话就打两下子,要是还算听话就只打一下子,很快就教会了。”   木惜迟被逗得哈哈大笑,连南壑殊也忍俊不禁。   三人说笑,这里原先伺候木惜迟的丫头并一个小厮跳蹿蹿进来,见了木惜迟又笑又哭,少爷长少爷短的,欢喜得险些要现了原形。   花影向他们道:“别只管混叫少爷了,他已经不是你家木少爷了,而是我家主上的绾鳍少爷。”   丫头教花影一唬吓,忙躲到木惜迟身后,木惜迟笑着道:“别害怕,这个哥哥和你闹着玩儿呢。你们手里是什么?”   丫头这才想起来,忙说:“少爷……啊不,绾鳍少爷,这是老爷命我们送过来的,都是你幼时常玩的玩意儿。”   木惜迟纳闷儿:“我如今又用不上这些,让你拿来做什么?”   丫头说:“老爷说了,少爷虽用不上了,但这位——”说着将南壑殊一指,“这位神君必定想要看看的。”   木惜迟将脑袋一歪,瞅着他师父,只听南壑殊道:“你家老爷有心了。”说着果一样样拿起来端详细看,眼里皆是蜜意柔情,仿佛经由手上的物件想象当年那个小小的人儿是如何耍弄它们的。   “师父……”   南壑殊携了木惜迟的手,“绾儿,为师错过了你太多。”   那丫头见此状,忙笑道:“这些还不算什么呢,我家少……你家绾鳍少爷小的时候最爱偷偷跑下山,混在凡人堆儿里捉弄他们做耍。今日中元节,山下十分热闹。不如少爷就带着神君下山逛逛去,把小时候淘气的样子温故温故。”   木惜迟听她说得有趣,忙看看外面天色,抚掌而笑道:“此刻正是百姓放水灯的时辰,河边一定人多。我就带师父去凑凑热闹也好。”   南壑殊笑着点点头。   “师父,中元节也叫鬼节,凡间传说这天地府大开幽冥之门,百鬼涌入人间。人们害怕,于是自己也装扮成鬼,这样真正的鬼见了是同类,也就不来侵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其实哪有这种事。”   木惜迟牵着南壑殊先来到市集,一张一张地替他挑面具,“人们认为啊,这天一定要选最丑最凶的面具,这样才能达到吓鬼的目的。”   一旁摊位的老板听到木惜迟说这个话,忙着兜揽生意道:“小郎君,来看看我家的面具,管保把鬼也能吓出尿来。”说着奉上一张面具。木惜迟接来看时,当真唬了一跳,“这什么东西,好丑!”   摊老板道:“这个面具的名字叫强良,巫族十二祖巫其一。小郎君请看,这强良虎头人身,口内衔蛇。是不是十分凶狠?”   木惜迟点点头,“长相确实不敢恭维。”   那老板又拿起一张面具来,“这个是奢比,也是十二祖巫之一,兽身、人面、犬耳。也够凶狠了。”   木惜迟“咦”地一声,向南壑殊道:“师父,是不是十二祖巫一个赛一个的丑,他们巫族人都是这般穷凶极恶的么?”   “绾儿,”南壑殊放重语调,十分严肃,“不可妄议他者外表。”   木惜迟许久不受南壑殊硬话,这一下吃了挂落,心头一塞,只得低低地道:“绾儿知错了,师父莫生气。”   南壑殊向摊上取了一张虎首、一张狮首的面具,付了钱,“用这两个罢。”   “师父,巫族不是已经灭亡了的叛族么。别人我不能议论,难道连他们我也不能议论?我不过说了一句丑,师父怎么就……” 木惜迟对南壑殊的叱责耿耿于怀,默默忍了半日,终是委屈的不行。   南壑殊一回头,就看到一个圆滚滚的虎脑袋在那里喋喋不休,不禁一笑,轻轻抬手将那面具掀开,露出木惜迟下撇的嘴角和委屈巴巴的八字眉。   南壑殊:“为何你说巫族是叛族?”   木惜迟不解,“六界都是这样说。他们顶顶顶顶坏,杀了好多人。”   南壑殊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自古胜者为王败者寇。你听到的故事无非是胜者想要你知道的故事,未必就是真相。”   木惜迟忙捂住他的嘴,向左右看看无人在意这里,这才悄声道:“师父,这种话是可以说的么,被旁人听见不会觉得大逆不道么!”   南壑殊定定看了木惜迟良久,双眸微澜,半日终于认输般轻叹一声,道:“为师失言了,绾儿不必放在心上。”   木惜迟紧张地点了点头。   一时来至河边,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木惜迟在面具下道:“师父,这里人多,你抓紧了我,别被挤到河里去了。”   南壑殊笑着默默紧了紧手上的力道。   “我想替我娘亲点一盏河灯。虽然我知道她收不到,甚至看不见,但我每次思念娘亲时无有所托,只得寄心在这些上。”   南壑殊揽着他柔声道:“好。”   木惜迟学着凡人的样子,买了油纸和蜡烛。南壑殊陪着他将河灯制好,放在水面上,由着它顺流而下。   木惜迟望着那河灯杳然远去,回头对南壑殊道:“在无念境我也放过一次河灯,那时候师父的河灯总追着我的跑,师父自己还记得么?”   南壑殊:“当然记得。”   木惜迟心中甜蜜,“师父的河灯是为谁而点,是师父的娘亲么?”   南壑殊摇头,木惜迟见他面色忽转怃然,知他不愿多说,便也乖巧地不再多问。   放走了河灯,木惜迟又拉着南壑殊来到河边的密林里,“师父我对你说喔,这个林子别看阴森森的,这里可是那些善男信女夜间幽会之处。我常在这里偷看他们。”   南壑殊闻言故意投来一个质疑审判的表情。木惜迟脸一红,忙道:“我可没看什么过分的东西,就是偷听他们说肉麻情话,然后再伺机扮鬼吓唬他们。”   南壑殊:“你常常这么做么?”   木惜迟:“怎么了么?这样也不对么?”   南壑殊失笑,“倒也不至于,不过既然鸳侣们屡屡在这里见鬼,并且数百年间皆是如此,难道这片密林就没有恐怖传说流传出来?他们为什么还敢再来?”   木惜迟笑道:“这就是俗语说的,不入虎穴焉得佳人。”   南壑殊摇头笑道:“从未听说这句俗语。”   木惜迟笑着拽南壑殊走入密林。两人一路走,也没见到半个人影。南壑殊揶揄道:“看来今日‘猎’不着鸳鸯。”   木惜迟鼓着嘴站住,不服气地看着南壑殊。后者回报以困惑的神情。木惜迟从未见南壑殊露出这样的小表情,登时噗嗤一乐,随即在对方唇上轻啄一下。   “谁说没有,眼下就有一对。”说着向南壑殊挑挑眉,“师父,我说实话,小时候之所以喜欢吓唬那些情侣,就是想把他们都吓走,让他们再也不能踏足这片密林,到时候这里就归我了,有那么一日,我要带着心上人来这里幽会。”   “哦?”南壑殊勾一勾唇角,“那时候你打算让你的心上人长成什么样子?”   木惜迟“啧”一声,“再怎么也该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亭亭玉立,貌比婵娟。”   南壑殊:“看来我还要努把力。”   木惜迟被逗笑,“不用啦,师父已经大大地超过啦。”说着,不敢太造次地轻轻抚了抚南壑殊的脸颊,“这样一个美貌无双的好师父,还好绾儿没错过。我可得紧紧抓牢了,不能被人抢了去。”   南壑殊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指着自己道:“这个师父,谁也抢不走你的。”   月光下,两人忘情地拥吻在一处。正在厮缠,忽闻得密林深处竟有人闹出比他俩还大的动静。   木惜迟忙停下,气息不稳地对南壑殊道:“师父,有鸳鸯送上钩了,我带你去瞧瞧。”   南壑殊不言语,被他拉着走了。   两人慢慢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最终掩在一株树根后面。   “绾儿,非礼勿视。”南壑殊面容微露愠色。   木惜迟只看着远处的情侣,头也不回道:“这时他们还在说体己话儿,一会儿动了真格,我才需非礼勿视呢。”   只见木惜迟视线前方一对青年男女执手相看,正是情浓缱绻。   只听女子悠悠说道:“云哥,今日抛亲弃友,同我私奔,你可会后悔。”   她对面男子道:“彤妹,从此没有父母疼爱,兄长关怀,只能跟着我过穷日子,你可会后悔。   “我不悔。”   “我也不悔。”   “云哥,咱们这一走,可往哪里去呢。”   “如今天下大乱,兵戈四起。咱们就往那穷乡僻壤走,做对隐世夫妻,你说可好?”   “云哥说什么,便是什么。彤儿此生都是你的人了。”   “哎呀……”木惜迟轻轻拍着腿道。   南壑殊兴致索然,问道:“又怎么了?”   木惜迟:“原来这姑娘抛离父母音容,要跟这个男人私奔。这人要是好人还罢了,即便苦些,只要夫妻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也勉强算得遂心。可万一这个男子嘴里甜言蜜语,实则却是个朝秦暮楚的负心汉,哪天厌烦了姑娘,一纸休书踢开不管了,他身为男子尚可另娶娇妻,赚钱过活。可这姑娘就惨了,她爹娘被伤了心,必然不认她这个女儿。到时一副柔弱之躯,又如何过活呢。”   南壑殊摩挲着他项颈,“你欲待如何呢?” 第118章   木惜迟皱皱鼻子,狡黠一笑道:“我扮个鬼吓吓他们。倘若这个男子不顾性命护着姑娘,那么倒还值得托付终身。可如若他撇下姑娘自己逃走,那便不是真心了。姑娘认清情郎真面目,也好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不至铸成大错。”   南壑殊摇摇头,柔声道:“由你淘气去罢。”   那边一对男女正在私语,忽一阵阴风穿林而过,唿哨作响。   女子道:“云哥,这风为什么阴森森的,林子里别是有鬼罢?”   男子道:“彤妹,咱们快些离开要紧。”说着,拉起女子的手就要走。   不料一回头,竟凭空出现一只虎首,“嗷呜””嗷呜”叫吼连连。那被称作“云哥”的男子显是被唬了一跳,登时丢开女子的手,往后退了数步。   木惜迟指着他大声道:“好哇,你果然是负心汉,不保护姑娘不说,反倒自己先躲远了。你……” 才说到这里,忽然左侧鬓发无风而动,木惜迟心内一凛,疾向右避。同时南壑殊大喝一声:“绾儿当心!”话音刚起,人已来到,携着木惜迟飘开一丈距离,再回头看那个“彤儿”,俨然已变了形貌。   这哪里是个凡人弱女子,竟分明是个尖牙利爪的狐狸精,方才正要偷袭木惜迟。只听说道:“二位可是同类么?那也要有个先来后到的礼数。这个凡人是我先寻着的,阳气纯厚,不可多得,费了我好一番工夫才诱拐了来。”   话未说完,木惜迟气急败坏上来指着她道:“谁和你是同类了!”说着,将脸上面具一摘一扔。   南壑殊也即摘了面具。   那狐狸精双眼倏地睁大,交替地来回看看他两个,原地呆了一呆,喉咙里逸出讨饶般颤抖的“吱吱”两声,随即大尾巴卷起一阵邪风,尘土飞扬间,转瞬即没了踪影。   “哎,哎,别走啊。”“云哥”追着跑了两步,“怎么说走就走,你这女子,太也薄情了罢!”   木惜迟过去在他肩头狠拍了一把,“你是个登徒子么?要色不要命。那是个妖怪,要采吸你阳气的,幸亏我们救了你,你还敢追去!”   “云哥”瞪了木惜迟一眼,“要你多管闲事,我跟你很熟么!”   木惜迟简直气笑了,“喂喂,别不识好歹。早知道你是这样,方才我就不该管你,凭你被吸干了阳气,死在这儿被野兽分食!”   “云哥”冷哼一声,“黄口小儿,胡吹大话。”说毕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打开,呼喇喇扇着风,神色十分倨傲。   木惜迟:“……”   “嘶……你这个样子……好像个人……”   “你骂谁是畜生呐!”   南壑殊终于看不过这两人拌嘴,上前拱手向那个“云哥”道:“叶掌门,蜀山路远,怎的亲自过来一趟?”   木惜迟瞬间僵住,随即面上跌宕起伏一阵儿,迟疑着上前捏“云哥”的脸,“师父,你是说他是叶掌门?可这张脸上毫毛毕现,并不像面具啊。”   “云哥”毫不客气地拿折扇敲开木惜迟的手,“瞧你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说着宛似变戏法儿似的,把个凡人云哥变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身着天青色长衫,轻裳缓带,落拓不羁的傲世仙人。   木惜迟大叫一声:“哇呀,你真是叶掌门啊!刚刚那一下子你怎么做到的?”   叶重阳睨他一眼,嫌弃地啧啧嘴,“拜了这么厉害的师父,还没有一丝丝长进,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木惜迟被怼得无话可说,又生气,又没辙。   叶重阳撇下木惜迟,笑问南壑殊道:“巫族的易容之术能收敛精元,隐去气息,六界中无人能勘破,咱们水济君是如何识破我的?”   南壑殊轻抚木惜迟脊背,以示安慰,笑着徐徐道:“叶掌门的风姿天下无双,寻常人哪里及得上万一。故而,稍具眼里者,自是不难辨认。”   “……”叶重阳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犹疑地问道:“你刚那是在揶揄我么?怎么你光风霁月的水济君也学会轻嘴薄舌了?嘶……不对,你是在替他报仇么?”说着将木惜迟一指,“我不过激刺他一句,你就要以牙还牙,你心眼儿怎么变这么小了?”   木惜迟对叶重阳做个鬼脸:“你心眼儿才小,我师父疼我,替我出头。你孤家寡人,没人替你出头!略略略……”   “你给我……” 叶重阳举起扇柄就要敲,被南壑殊拦下,只得恨恨地道,“才逃跑的那只狐狸精长相、根骨俱佳,最要紧的,繁衍的本事十分了得。我盯了她许久,在她的洞府里看见有十七八只小崽子。这般奇才,若是入得我别洞袋内,必将瓜瓞绵绵,子孙昌炽。我本已志在必得,岂料被你们横插一脚,叫她给跑了。说罢,这次的损失你们怎么赔?”   木惜迟:“啊?所以你假扮作她的如意郎君,谎称要带她私奔,实则准备伺机下手,将她收伏啊?这狐狸精自己也打着算盘,要采吸你的阳气,不料她魔高一尺难敌你道高一丈,终究落了下乘,险些被你算计了。”   叶重阳:“我没算计了她,倒被你们算计了去。”   木惜迟笑道:“你既已找到了她洞府,去那里抓她便是了。”   叶重阳翻翻眼睛,“她是狡诈至极的狐狸,又不是笨猪,此刻早已带着崽子们颠儿了,不然你当我费这么大周折,又是假扮情郎,又是相约私奔,为的是什么!”   木惜迟拍手道:“如此说来,你那里头的精怪都是这么坑蒙拐骗来的。师父和我歪打正着,成全了这妖精自由之身,这可算是功德一件,善哉善哉。”说着摇头晃脑地念了几声佛。   叶重阳恨的冒火,“不许你念叨我家佛尊!”   木惜迟:“天上神佛无数,怎见得我念叨的就是无量寿佛?”   叶重阳瞪着他道:“那妖精处处采吸凡人阳气,害人不浅,你纵她逃走,还好意思念佛!”   木惜迟:“不好色就不会被害,怕死就别动淫心。略略略……”   叶重阳气得顿足,指着木惜迟向南壑殊道:“这孽徒你还管不管了,你不管我替你管管!”说着撸起袖管就要上来打。   木惜迟一跳躲到南壑殊身后,两个人绕着南壑殊追逐。   木惜迟大叫道:“师父快救命,叶掌门要打我呢!”   南壑殊明白叶重阳是在玩笑,便也不干涉,负手站着由他们去。   闹了一会儿,叶重阳先停下来。木惜迟这才笑喘着问他:“你到底干什么来,难不成为个狐狸精从菩提道千里迢迢追到蜀中来罢。”   叶重阳道:“那个七妹极不安分,成日价吵着要找相公。我恐她趁隙溜走,故亲自过来盯着,等完事后接她走。”   木惜迟闻言笑道:“叶掌门不必如此,七妹最听我的话,我让她乖乖同你回去就是了。”   叶重阳饶有兴味地瞅着他,“哦?她为什么最听你的话?”   木惜迟冲口而出:“她要找的相公就是我呀。”   叶重阳瞟一眼南壑殊沉似锅底的面色,“唔,了然了然,那么我将七妹拜托于你了,还请务必看顾。”   木惜迟满口应承:“好说好说,她只在家中小憩数日,这之后她仍旧回去别洞袋,她家人本要将她聘嫁出门,知她有了归宿,不会不依的。”   叶重阳不欲再谈论七妹,于是先谢过木惜迟,又说:“我要在这里盘桓几日,”说完向南壑殊盯了一眼,接着道,“你们各人干各人的去。”   木惜迟忙道:“这里是我的东道,我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叶掌门远来是客,自然过寒舍居住,哪有风餐露宿的道理。”   叶重阳挥动折扇道:“不必不必,我相中了这一片林子,要趁夜多猎一些草木野兽精怪。”   木惜迟还要说什么,叫南壑殊打断了,“既如此,我们就不叨扰叶掌门了。”说毕携着木惜迟离开。   两人并肩而行,乘着夜色返家。木惜迟一路上都在谈论叶重阳,“叶掌门那兜兜里的精怪少说也有百万了罢?原先只说他是收留误入歧途或灵力低微无法自保的神兽精怪,而今看来,他分明巧取豪夺,而非收留。那别洞袋中的精怪十之八、九都并非自愿投靠。难怪七妹要不开心留下。”   南壑殊:“虽如此,他们最终都是肯听从叶掌门的,可见叶掌门也未曾苛待他们。”   木惜迟忽而想到什么,说道:“这些精怪数目如此庞大,且俱皆为叶掌门一人马首是瞻。师父你说,它们较之天族百万雄兵,实力又如何?”   南壑殊停住脚步,道:“绾儿,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木惜迟一愣,“不过就是由此及彼,随口一说罢了,师父,我不该说这些么?”   南壑殊凝视他半晌,眼光最终转为柔和,“无妨,绾儿想说什么,都可以同师父说。只不过师父从未思及这些,所以有此一问。”   南壑殊将木惜迟送回家中,命花影看护,自己则返回林中。   叶重阳果然还在那里。   见了南壑殊,叶重阳不耐道:“水济兄叫我好等,还以为你不来了。”   南壑殊不冷不热地道:“叶掌门吩咐,愚弟不敢不从。”   叶重阳拿折扇敲敲掌心,道:“水济兄是明白人,支开你那个傻徒弟,咱们可以明堂过路地说话了。”   南壑殊:“不知有何见教?”   叶重阳:“见教不敢,只是带给你一个消息,与你那傻徒弟相关。”   南壑殊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叶重阳:“我日前卜出他将有一劫,恐怕你得早做打算。”说着凑近细述了一番。   叶重阳说毕,南壑殊先是默了默,半晌才道:“绾儿与我道行并非同源,我正愁算不出他的劫数。本意是要征询叶掌门你的,只是我知占卜劫数十分耗损内力,且要损折寿命,原以为叶掌门必是不肯,不承望……”   话未说完,叶重阳抢着笑道:“不承望我倒送教上门儿来了,是不是啊?”   南壑殊垂目,半晌向他恭敬一揖道:“叶掌门此恩,在下必然报偿。”   “不需要你报偿。”叶重阳以扇尖轻轻托着南壑殊合抱的双拳,向上抬了抬,“我前主对我恩重如山,你那傻徒弟是他的后人。我虽早早离开了本族,可深恩难忘,终究不能置之度外。”   南壑殊:“虽如此说,水济随时听候叶掌门差遣。”   叶重阳:“他是他,你是你,即便要报偿,也该是他来报偿我,不该令水济兄代劳。”   南壑殊:“绾儿是我的徒弟,我师徒二人不分彼此,一体同心。”   叶重阳看着他点了点头,似有赞叹之意,“你今日的话我记下了,来日定少不了求肯之处。” 第119章 (修)   说到此处,叶重阳面目一变,换上一副恬淡神色,挨近南壑殊道:“说真的,你徒弟这一劫来的迟了,我料着必是有些凶险,若此时到下世走一趟,借凡人的躯壳避一避也是好的,若能再经受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这八苦,功德自是少不了。”   南壑殊听罢,低头默默,不置一词。当晚回去,木惜迟已睡熟。南壑殊自向木惜迟榻旁躺下。   夜半犬吠声声,当空吴钩寂寂,不由令南壑殊忆起从前人间景象。也是这样柴门犬吠,风雪夜归。   木晚舟与南明,虽两相恩爱缠绵,然贫痛交加,病势渐成,又兼半生颠沛,仿若两叶小舟置身暴风骤雨的海面,无一日安宁。当日所经,如今想来,仍痛彻入骨。   生老病死之痛,爱别离求不得之恨,以凡人蒲柳之躯来承受,难道不比真正的天劫更加难熬。   想到这里,身畔的人儿梦中嘤咛一声,迷迷糊糊喊了句“师父”。南壑殊将人轻轻搂在怀里拍了拍。   木惜迟拱到颈窝里蹭了几下,终于又安静下来。   次日一早,木追兰携胡氏来至南壑殊房门前晨省。正向内请安,花影却走来怒道:“何人喧哗,还不快滚。”   木追兰忙笑着说明来意,花影也不领情,呵斥他道:“每日晨起,主人与少爷都要……都要行礼,尔等安敢入内!”   木追兰不明白意思,笑道:“南家家风真是严呐,每日要行那么多次礼呐……”   花影:对啊,周公礼啊。   外面说着话,屋里已然会过巫山。南壑殊揽着木惜迟在怀内,不厌其烦温柔地理着他满头乌发。   “绾儿。”   “嗯?”   南壑殊没再说话,木惜迟忙抬头问道:“师父,怎么了么?”   “没什么,师父忽然忆起从前的事。”   “从前的什么事?”   南壑殊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斟酌怎么说。半晌,才笑着道:“五年又三月又廿一日。”   木惜迟想了一想,这才明白过来师父说的是南明与木晚舟的那一段短暂的凡间情。   自从木晚舟魂飞魄散之后,木惜迟几乎将那段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不知道南壑殊为了什么忽而念及。   木惜迟:“师父,好好儿的,怎么又想起来这个?”   南壑殊:“常日不思量,夜来自难忘。”   木惜迟:“那段日子太苦啦,我不爱去想。师父,你知道么,当日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真的好害怕,我怕南明没法过活,我怕他又去寻死。这种感觉好难过,比死本身更难过百倍。那种煎熬,我每每想起来,还是会心碎。我不要再去回忆啦……” 木惜迟愈说愈苦,以至后来尾音带上哽咽之声。   南壑殊忙紧紧抱住他,“师父害你受苦,害你担惊。是师父亏欠你。”   木惜迟本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听到南壑殊说“亏欠”二字,蓦地想到叶重阳初访兆思居时,两人谈论间,对方曾说过一句话——   “这回你助他历劫。他下回再助你,可不就还回来了!因果亏欠,这笔账迟早要平……”   木惜迟喃喃复述:“因果亏欠,迟早要平。”自己想了一回,不禁吃吃地笑起来。抬头对南壑殊说道:“师父若真觉亏欠了绾儿,那‘还债’便是喽。”   “还债?”南壑殊想了一想,说道,“绾儿,你天劫将至……”   才说了这一句,木惜迟就一跃跳了起来,“啊?原来我不是区区一介地仙,我也可以飞升呀!我也有自己的天劫!”   兀自兴高采烈了一阵儿后又不免怅惘道,“可这是天劫啊,这样大的劫数,我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就此折戟……”   “这一劫稍有差池,将是万劫不复。师父不欲令你承受。”迎着木惜迟疑惑的目光,南壑殊也坐起身来,“师父带你入轮回避劫。”   闻言木惜迟定定看着南壑殊,半晌道:“那我岂不是又不能飞升了。”   南壑殊轻轻捏着他下巴佯怒道:“你已是为师的徒儿,想飞到哪儿去?”   木惜迟鼓鼓嘴,“可是天劫将至,绾儿恐怕也躲不过去的罢。”   南壑殊道:“一入轮回,投身为人,便气息全掩。代价是要替凡人尝尽八苦,须是这般命格,方能压住根骨。”   木惜迟:“如此,可行么?”   南壑殊:“为师一手谋策,不会失错。”说毕又轻抚木惜迟鬓发,柔声道,“绾儿,此为非常手段,而并非顺承天然,因而在人间时你切不可改变任何一个凡人的命格。否则风声走漏,会十分棘手。”   木惜迟先是点点头答应,后又摇头,“可是师父,那时我已入轮回为人,哪里还能记得今日之事,万一我真的改变了凡人命格,到时怎么办呢?”   南壑殊一笑,“绾儿只需牢牢记着师父的话。”   木追兰这里遭到花影一阵排揎,无地立足,正要离去,南壑殊恰携着木惜迟推门而出,见了木追兰夫妇,向他们道:“绾儿同本座叨扰两位,这便告辞。”   木追兰忙道:“这才回家一日还不到,神君为何事如此匆忙。”   木惜迟向他父亲道:“爹,我和师父这番回来是专望候你老人家的,既然见你们一切安好,我们就要走了。”   木追兰听这个意思像是要忙着赶去什么地方,便问木惜迟。木惜迟皱眉道:“自然是师父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去了就知道了,我只听师父的就是了。”   木追兰碰了钉子,便不敢仄声,只得率领胡氏及家下将他师徒送出门首,又行叩拜之礼这才方罢。   花影奉命回返与归渚。这里南壑殊携着木惜迟跃上云端,指着东方道:“绾儿,爻水以东,有一片梅林,梅花长年盛放不败。师父带你去赏梅何如?”   木惜迟自然高兴,拍手答应。南壑殊一笑,携木惜迟又升丈许,穿云破雾,半日便赶到。   原来这梅林实则在一座岛上。时值暖日当暄,更显枝头簇簇拥拥,地上亦有许多落英,十分喜人。木惜迟忍不住扑进去,施法将地上的花瓣全部激起,免不了的,也弄掉几个正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正在得趣,忽有一女子声音怒斥道:“是什么歹人尽在这里摧花?”说着已来至跟前,   木惜迟回头,见此人侍女装扮,方猜测这一片梅林大约是有主的。这女子约莫就是那主人家的侍女。   只见南壑殊上前一揖,道:“在下南壑殊,携小徒求访你家主人,烦请通报。”   女子道:“我家家主在此地避世多年,不知尊驾高名,亦不欲见客,二位请回罢。”   木惜迟走来贴住南壑殊,再看看那侍女,有些局促地叫了声“师父”。南壑殊摸摸他的脑袋以示抚慰,随后笑向女子道:“我是秋暝的故人,这是信物。”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用绢帕紧裹的小包,打开来,竟全是碎玉。   木惜迟凑近一瞧,竟是当日被苏哲砸碎的那尊青玉飞鸾。侍女将信将疑接了那包碎玉,再看看两人,最后十分不耐地去了,边走还边回头看,大概觉得这两人来的也奇,交出的这所谓信物更奇,但看着又不似恶人,少不得只能去通报,但多半他家主人绝不会见,到时还要出来将这一包碎渣还回来。   这里木惜迟见侍女去了,向南壑殊小声道:“师父,你怎么不和绾儿说这里是有主人的,我方才弄折了几枝花,人家主人不与我干休怎么办?”   南壑殊笑着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那就把小绾儿囚在这里,充为花匠,直到种出这几枝花来补上。”   木惜迟鼓着脸正要说话,远处一个男子哈哈大笑着飘飞而来,声如洪钟道:“师兄,师兄,别来无恙。”   南壑殊上前展开双臂与那人抱了一抱,亦是满面笑容。   木惜迟还从未见南壑殊同除了自己以外的旁人拥抱过,也从未见他如此大笑,一时竟有些诧异。   南壑殊与那人拍肩打背,聊叙契阔,便向木惜迟招手。   木惜迟忙过去。南壑殊指着那人向他道:“这位是我的师弟,你的秋暝师叔。”又揽着木惜迟向秋暝道:“这是我的徒儿,绾鳍。”   木惜迟瞪大眼睛看着秋暝,见这人满面胡须,形容落拓,又肩宽体壮,俨然是个大伯,这般年貌的人,辈分怎又在师父之下呢?   “师……师叔?”   秋暝微微俯首向木惜迟道:“小东西,你好大的福气,得了这么一个师父。”又向南壑殊道:“师父留给你的青玉飞鸾你如何砸碎了?孽徒!”   南壑殊笑着一拍秋暝的肩,一手押着他,一手携了木惜迟,向梅林深处行去。   三人来至一间院落,里面如农舍般列着三间小屋。南壑殊令木惜迟自去玩耍,他自己似与秋暝有事商谈。木惜迟本就想要各处逛一逛,于是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南壑殊凝望着木惜迟离开的方向,声音无比柔和地道:“还认得出来么?”   秋暝诧异道:“认得谁?”又顺着南壑殊视线看过去,“你那徒儿么?”   南壑殊仍是微笑,半晌才转过脸来向秋暝道:“是小宝啊。”   “什……”秋暝瞪大眼睛,好大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小……那孩子?他是当年,当年巫……他是巫……”   秋暝呆了一呆,以手撑住离身边最近的座椅,“从未想过,还有再见之时。”   “是啊……”南壑殊喃喃道。   秋暝猛地抬头,“师父身登无极之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南壑殊语气蓦地坚定:“自然记得。”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读者宝贝,本文到这里会进入下一个篇章,俺本来一开始想分卷的,但千言万语归结一个“懒”字。所以等本文完结俺再慢慢试着分分卷啥的。   近来蠢作者被资本家压榨得一滴不剩,折磨得体无完肤,导致更文进度……俺都不好意思说……都难为情……   但俺还是厚脸皮地在这里讨饶,球球大家不要放弃我鸭~大纲在那儿,所以坑品是有保障的(虽然看起来不像><)   我会努力写文→实现经济自由→炒掉资本家→梦醒时分   呃……先不说梦话了,我先学习成为时间管理带师吧……(捡落发ing) 第120章 (修)   秋暝:“咱们与这孩子只可萍水一聚,待找到有缘人,就要交托出去,所以你当日虽万般不舍,还是将孩子交给了那更夫。咱们师父是赴九幽拔罪,接引浮生的救苦天尊。他老人家化身恒河沙数,因缘尽染。我二人身为徒弟,俱系因果中人,而这孩子万万不能沾染因果,否则有朝一日必将改天换地,颠覆乾坤。这些都是师父的卜算,你难道忘了么?”   秋暝颓然坐下,“天上地下,六界之中,生灵何其之多,故人重逢,谈何容易。可即便如此,我仍然害怕有这么一天,正因如此,我一向避世,不见生人。今日因为是你,我才破例一见。你……你竟然将他带到我的面前。你……你是有意为之……你……你蓄谋已久……一定要让我同你一道,背负这弥天罪责……”   南壑殊看着几近崩溃的师弟,淡然一笑道:“秋暝,一切皆是机缘命定,师父亦料不到今日,何况你我。”   秋暝:“师父哪里没料到,是你刚愎自用,将师父的话置若罔闻!”   南壑殊:“可是师父没告诉你。他老人家曾提早窥得巫族的命运,卜算出巫族亡族乃是顺应天道,而这所谓‘天道’即是六界中本不可有两大强族并存,否则人间必遭荼毒,六界必有灾殃。天族与巫族,他们同时接受了释迦的验试,最终巫族试错,成为弃子。而后的那场大战亦不过是顺应而成。咱们的师父与巫皇少乂乃系至交好友,虽窥得天机,深晓其理,却无法做到袖手旁观。直到六界浩劫,生灵涂炭,师父隐隐觉出这一脉天机里的血杀之相。师父这才意识到,或许佛祖也是会犯错的。”   南壑殊顿了顿,将视线投向远方,“师父拼尽心力,保住少乂神识不灭,且造了一个渺茫杳远的机缘,命我二人起誓,若与这孩子有重逢之日,必要重翻旧案,水落石出。这才是‘沾染因果,乾坤颠覆’的深意。然究竟有无重逢之期,师父当日根本卜算不出。”   秋暝呆若木鸡,并不想给予回应。   南壑殊:“秋暝,你一向趋利避害,我不勉强你。实则,我自己亦有私心。想那巫族之运,与我何干。若一切皆是因缘,那么正与邪、对或错又何其不足为道。我心知不配作师父的徒儿。当我知晓绾儿身份之后,我心头未有一刻安宁,并不为巫族,亦不为苍生。唯一所愿只是将绾儿妥当安置。六界中憎恶巫族者众,超然物外者寡。我曾经百般算计衡量,甚至私自为他选定了一生之庇护。可我终究算不过因果。”   秋暝满面萧索,“那你预备怎么做?”   南壑殊忽然莞尔,“现下议不到这里。我所以来此,是有令一件事要奉求师弟。”   秋暝迷惘地张着嘴,等他说下去。   “绾儿有劫将至,我预拟携他入凡尘一遭。”   “你要下凡?”   “不错。既是下凡,必要将八苦尝遍。人间一世虽倏忽如白驹过隙,然我亦不忍。一来,绾儿幼年受创,曾九死一生,根基本就薄弱。况绾儿心痴,胜于我百倍,若令他失却致爱,再经大悲大恸,必定神魂伤损。二来,我也要还绾儿前次之恩。这一劫的苦,我替绾儿代偿一半。”   秋暝心下困惑,“那你是让我……”   南壑殊:“绾儿身份殊异,此事万务隐蔽。托师弟相烦命格星君,便说师弟你凡心偶炽,欲下世造历,请他略略推演,不必令旁人知晓。且你要求携一名使者随侍左右,以免邪祟侵扰。他自当明白。”   秋暝抓抓后脑,“你是要顶着我的名头,陪你那徒弟下凡避劫?”   南壑殊只默默看着他。   “如若只是这件小事,这倒……倒可以帮忙……”秋暝抹了一把脸,竟有种劫后余生的窃喜。   “大伯我师父呢?”   秋暝正心烦意乱,苦着脸道:“再叫我大伯,你看我理不理你!”   木惜迟:“大伯,我师父呢?”   秋暝:“真烦……他下凡去了呀!”   木惜迟:“啊?师父下凡去做什么呀?”   秋暝:“护你历劫呀!”   “??”   “不是……”秋暝蓦地反应过来,“你怎么还在这儿?不好,一日半已将过去,可迟了,这可迟了……”一面急匆匆携了木惜迟直升万仞,跃入云团之上,慌忙四下里眺目张望,忽然眉心一凝,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往身旁深深一望,口中道:“小子,去寻你师父去罢。”说着以手掌覆在木惜迟背心,用力一推。   “啊……”木惜迟一声惊叫,身不由己地往云下栽去。   昆仑以北,渭水以西,有国名曰褚。时值隆冬,千里冰封,整个大褚国都裹上了银色幕帏,就连皇都宫城金色的屋顶也覆上皑皑白雪,座座殿宇如雪塑冰雕一般。   这日清早,一乘青布小轿被急匆匆地抬往内廷,议政殿内座上天子许是刚刚朝罢,尤戴着金珠宝冠,一张脸隐在珠帘之后,看不清神色。   阶下立着七八位有年纪的大臣,都齐齐望着殿外,十分郑重谨肃的模样。   忽见一内监喘吁吁进来通报:“到了……到了,人到了。”   天子额前珠帘微动,扶着龙椅站起身。未几,一名行军服制的将领走来跪下道:“禀陛下,微臣日夜兼程,将那人带来了。”   皇帝似乎努力压制着情绪,道:“宣。”   那将领闻言,将手一扬,便有两个兵士架着一个满面污垢的瘦弱少年进来。   满屋站着的大臣顾不得许多,都一拥而上,觑着那少年看个不住。连皇帝也下了两级御阶,向一个满面白须的臣属问道:“如何?”   只见那白须大臣哆哆嗦嗦取下少年腰间一枚白玉双鸾佩捧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相看,半晌颤巍巍地道:“这确是老臣那位昔日幕僚的传家玉佩。只传得嫡亲子孙,当日世子离乡去国,孑然一身,唯戴着这一枚玉佩啊……”说着老泪纵横而下。   皇帝几步走来,早有内监将玉佩取来呈上。皇帝握着玉佩,拿眼睛直直盯着少年,问他道:“你可姓漆?”   一旁士兵忙献勤道:“他说自己叫漆迟。”   少年笑道:“我小名儿叫绾儿,浅绛名曰绾,也是绾青丝的绾。   士兵低呵一声:“谁问你小名儿了!”   少年扁扁嘴,不说话了。   先前的那老臣放声大哭起来,“你……你果真是世子的骨肉,是不是?苍天有眼,漆大人一脉有后了啊……”   原来这大褚有一个强敌,与之比邻而峙,名曰岐。十数年前两国征战,这大褚兵败于岐国,自此国力一蹶不振,不仅割让了数座城池,还被迫将一名皇族宗亲送往敌国为质。   时任宰辅漆光,为君分忧,主动将独子漆染送给朝廷当干儿子,先皇含悲加封了世子,当即远送他乡。   不料世子去后,从此杳无音信。朝中有漆光的政敌便趁隙编造谣言,有说那岐国皇室擅长酷刑,世子已经被折磨致死。有说世子在去往岐国路上就得了痨病死了。还有说世子千辛万苦到了岐国,连都城城门都没有进去,就被岐国的士兵斩杀,头颅用锦盒装了,奉给那嗜血如命的岐国国君作生辰礼物。更有说,世子被岐国国君当做娈童整日戏耍,终不堪折磨,往生归去云云。   有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此等谣言整日在漆光一家的耳边盘桓不去,犹如钝剑剜心,终于,宰相夫人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而漆光自世子走后,便狠心当作没了这个儿子,可血浓于水,二十年悉心教导出一个孝子。做父亲的又怎能真正不萦于怀。于是在夫人去后没几年,也含恨而终。漆家一脉很快便没人了。   谁能想到身为质子的漆染不仅在岐国活了下来,还有了后代,并且这个后代还逃了回来。   至于质子何以能娶妻生子,就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此时木惜迟仰着脑袋,一双眼睛滴溜溜在面前的几人脸上乱转,拼了命地想找到南壑殊在哪儿。可这些人全都面目平平,不似师父那般风采卓著,便先在心里将他们的可能性给否决了。   最后,木惜迟视线落在那位九五之尊的皇帝身上。仔细看去,这皇帝身量未足,约莫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但姿态英拔,气质华贵,只可惜一张脸在宝冠珠帘之后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木惜迟直勾勾的目光落在御前宫人眼里,属实是大大的不敬,“大胆!”统领内监拂尘一扫,尖细的声音一呵,“陛下圣颜可是你能窥视的,将天家威仪置于何处!”   木惜迟不耐地瞪了一眼那内监,又转过头来看着皇帝。忽在珠帘微幅摆动的间隙,与之四目相撞。对方锐利的眼神无遮无挡投向他。   木惜迟蓦地忆起,在无念境第一眼见到师父,他便是这样看着自己。想到此处,不禁心里一动,脸上就红了,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去。   那先前问话的白须老臣哭了一程后,抹了抹眼泪,又问木惜迟道:“孩子,你是怎么逃回来的?你父亲可还好么?”   木惜迟心里正美滋滋,羞臊臊的,也没听清问的什么,只管不耐烦地摇头。   一旁的士兵连忙回禀说,边疆戍守的官兵发现他时,已经高烧昏迷,命悬一线。见他身上带着的玉佩是本国宫廷内造的样式,非离了勋贵宗亲不能佩戴,因此未敢大意,立时带回营帐,着军医医治了十数天才苏醒转圜。   实际上,木惜迟心中着实牵系南壑殊,只想一入皇城八成就能见到面了,因而哪里能等得十数天去,几乎在军医刚把手搭在脉上就忍不住睁眼了。   这士兵为了彰显自己奇功,便有意说得百死一生,险象迭出。横竖木惜迟昏迷着,至于昏了几天,他自己如何晓得,故而不怕他拆穿自己。   木惜迟当然什么都知道,只是他心思全不在这上头,趁着众人都专心听那士兵呈报,轻轻抬起头,脉脉凝望着这整个屋里那个离自己最远的皇帝。   他此刻已经十分笃定,这个少年天子就是南壑殊。   “其他的事暂时不要问了,快带他下去治伤要紧。”皇帝一面说,一面端坐回龙座之上。   “是是是……陛下说得极是,这孩子气息奄奄,神情恍惚,只怕受了大罪,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还是等病愈后再细细察问使得。”那白须老臣说着急命传御医,并着人将木惜迟好生带下去安顿。   木惜迟自然不肯就走,巴巴地还想说些什么,可皇帝不再看他一眼,转而已安排起赏赐那几个将领兵士的事情来。见这里没有说话的余地,木惜迟只得先随着宫人退出。   处理罢议政殿的事,皇帝乘辇回寝宫,预备换下朝服,前往南书房公务。统领内监魏铨俯首顺尾地跟在皇帝后头,正要命小太监去倒茶。却见龙床的帘幔紧紧阖在一起。照理,只有晚上皇帝就寝后,这帘幔才能阖上,那些个小宫女们也不至疏忽至此啊。   回头看看皇帝恰没注意这里,忙走上前将帘幔拉开。可刚一伸手掀了一角,竟见里头龙床上端端正正躺着个活人。魏铨这一惊不小,“啊——”得叫出声来。   皇帝原本背对着龙床,听见魏铨这一声大叫,并不回头,反奔至对面墙上取了悬挂着的一柄宝剑,“铮”一声利刃出鞘,转身朝龙榻直劈过来。但在看到了床上的那人之后,又硬生生逼转了锋刃,一剑削在了一旁呆立的魏铨冠顶上。   冠顶被削去一半,魏铨唬得一缩头,彻底腿软坐在了地上。   皇帝心有余悸,站直身子看着床上将将坐起的那人,“你……你……”   魏铨摸了摸脑袋还在,立即恢复了自己首领内监的身份,指着床上一脸无辜的木惜迟,呵斥道:“你满身滚得泥猴儿一般,怎么上了陛下的龙榻……”   此时木惜迟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唯满目痴迷地凝视着眼前的小皇帝。只见他已摘了头冠,一张小脸莹泽如玉,秀色夺人。虽有几分难掩的稚嫩,可那眉眼,那薄唇,分明就是师父呀!   “师……”木惜迟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竟比小皇帝还高出一个头。与此同时,小皇帝执剑横在两人中间,颇有些戒备地怒视着他。   魏铨这时才找到重点,忙没命地高声叫喊起来:“来人——来人——护驾——护驾——”   顷刻便有一队侍卫进来。魏铨指着木惜迟道:“有贼人闯入陛下寝宫,你们怎么当差的,快……快给我拿下!”   侍卫们持长枪一拥而上,这一来木惜迟恐怕要被穿成个刺猬。皇帝忽然喝令:“住手!”   众人忙站定。   “退后!”   众人又退后。   木惜迟站在当间,丝毫没有要还手的意思,甚至连一丝害怕也无,只管“大不敬”地盯着皇帝瞧,一面瞧,还一面“嘿嘿”傻笑。   皇帝问他:“你为什么在这儿,不是让太医带你下去治伤么?”   木惜迟听见小皇帝嫩嫩的嗓子问着自己,心里软的不像话,忍了忍激动的情绪,装可怜道:“我……我好怕,我怕他们害我。从小儿在那个什么岐国就有好些人要害我,我几次三番险些没了性命。我知道陛下是真心待我好,心疼我,所以我就来找陛下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待在陛下身边。”一面说着,一面汪着两包儿眼泪,好不可怜见的。   皇帝眉头一皱,眼角垂了垂,显是有些动容,只听低声道:“你……受苦了。”遂挥挥手,命侍卫都退下。   再一看他踩在地上的一对赤足上,尽是血污伤疤,有些还在往外渗血。更加不忍,回头吩咐道:“魏铨——”   “奴才在。”   “命太医往这里来替漆公子疗治。”   “喏。”   魏铨吩咐一个小太监去办,那小太监领命而去。木惜迟见皇帝也有要离去的意思,忙颤声道:“陛下,您不陪着我么?我怕……”   皇帝抬头看着他,“不必害怕,这里是孤的寝宫,很安全,没人敢害你。”   木惜迟舍不得他就走,还要寻些话头来拖延,便道:“我擅闯天子寝宫,是犯了死罪罢?陛下要发落我么……”   “无妨。孤恕你无罪。”   “陛下,我身上好疼,我会死么?”   “御医会倾力救治,你不会有事。”   “我……我想我爹娘……”   这话恰刺在皇帝心上,只听皇帝沉吟片刻,说道:“你安心养病,你的父母孤会尽快解救,一定让你一家天伦永聚,再无苦厄。”   好在御医脚程够快,听闻陛下亲召入寝宫,忙不迭地就赶来了,成功打断了木惜迟无理取闹地啰嗦。   几个御医一见了木惜迟,如获至宝,笑道:“小公子,方才还看见你人,结果一下子就不见了,下官等正纳闷儿,原来是被陛下请到这里来了。还请小公子移步配殿,下官等好协同诊治。”   “不必,就在此处诊治。”   皇帝忽然发话,几个御医都还摸不清头脑。   什么意思?让在这里给病人疗治?这里是哪儿?陛下的寝室啊!被诊治的人还不是陛下本人,也不是皇后,不是嫔妃,确切来讲,都不是个利利索索的人,是个泥猴儿!脏兮兮不说,还没规没矩,上蹿下跳,方才几个人联起手来都没逮住他。   “郑院判,此人十分重要,你一定要用心诊疗,替孤调理好他的身子。”   郑通四十来岁,系太医院院判,一般不是十分重要的人都用不着他亲自出面诊治。且能爬到院判这个位置,自然是医术与心术都十分了得。虽并不知晓这小泥猴儿什么身份,但听见皇帝如此郑重嘱托,他心里登时有了数,忙跪下道:“臣等定当竭力尽心,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嗯”了一声,又对木惜迟道:“去孤的榻上躺着,让太医为你医治,至于你方才所求,等你身上的伤好全了再议。”   一个凭空跑出来的男子竟能睡在皇帝的龙榻上,即便皇帝的亲兄弟也不能够有这样的待遇啊……   这位院判大人心里那点儿数瞬间又没了。   郑通诚惶诚恐地跪在脚踏上给木惜迟把脉,数十年的行医经验几乎顷刻颠覆。   他从未把过如此雀跃铿锵的脉搏,简直非“锣鼓喧天”四字不能形容。别说一个病人了,就是一头壮牛也没有这动静。他不禁怀疑,自己确实是将手放在了一个人的腕上罢,而没有不小心放在一面正被人疯狂捶打的牛皮鼓上罢……   “如何?”   天子的询问命运般响起,郑通感到如芒在背,犹豫了片刻,说道:“回陛下的话,小公子身子骨儿十分健硕,莫非从小习武,想是……想是个练家子?”说毕,心里没底地看着木惜迟。   木惜迟哪顾得听他说话,眼睛一瞬不瞬只盯着小皇帝。   “你自小习武,这是真的么?”   “啊?”见小皇帝两片薄唇动了动,这才意识到他正和自己说话呢,忙“喔”了一声,“是啊,我有个特别厉害的师父,他教了我一些拳脚工夫。”   小皇帝眉心一蹙。就连一旁的魏铨也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怎么漆染这个质子这般厉害,不光自己在敌国活了下来,还踏马活的赛神仙,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竟更有那闲工夫给儿子找师傅教武艺。让他魏铨一个阉人羡慕得都快不行了。这漆染怕不是去敌国当质子,怕是去享清福的罢!   此时,木惜迟回国的消息还被封锁着,一来在验实他身份确凿之前不敢贸然公开。二来,如若他果真是漆染的孩儿,那么岐国丢了一个重要人质,岂有不追究的道理,若漆迟回国的消息传过去,那么漆染夫妇还有活路么!即便碍着两国曾定下的协约,不至当即处死,活罪也是难逃的。   因此,郑通此时全然不知木惜迟的身份,只大概猜出他身份特殊又尊贵,是皇帝心头在意的人,故而一听到他自己说有些拳脚工夫,便忙得拍马道:“小公子年纪轻轻,脉搏就这样雄浑有力,必然武功深厚,是个练武的奇才呀!”   郑通越这么说,皇帝的眉头就皱得越紧。偏木惜迟还下死眼把小皇帝盯着,那眼神就像是妖怪馋人肉,要活吃了小皇帝似的。   小皇帝给这样的眼神盯得身上发毛,轻咳一声,对郑通等人嘱咐了两句,转身离开了寝室。   这里木惜迟等人去远了,向郑通小声问道:“大伯,咱们小陛下今年几岁了?”   郑通正在给他施针,闻言一个哆嗦,把针扎偏了几寸。郑通脑门冒汗,心道不妙。结果木惜迟不疼也不嚷,还一脸期待地等他答话。遂定了定神,不动声色把针拔出来又扎在了该扎的地方。   “这个么……今年是神宗五年,陛下八岁登基,您说陛下几岁。”   木惜迟掰着指头一算,“啊?才十三岁啊?”   郑通忙立起一根手指拦在他嘴边,“嘘……妄议陛下那可是重罪!”   木惜迟嘻嘻笑道:“可我不一样,陛下舍不得责怪我的。你和我多说说陛下的事,我也替你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眼见的你就能从院判升作院使了。”   郑通被一语戳中心窝,喜得心里直开花。   “小公子,我见你年纪小,又才进宫,好些事情你都不了解。不瞒你说,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可真是天纵英才,别看陛下舞夕之年方至,论起心计儿城府,可一点儿不比个大人差。想当年,八岁初登基时,陛下就颁布了新政,将朝廷内外整治得谨肃有条,从前官场上那些因循苟且的积习被一荡而空。这些年锐意进取,咱们大褚一扫从前的颓势,也算得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木惜迟听见这些夸小皇帝的话,心里那叫一个美滋滋,又问道:“为什么陛下这么小就要登基,老皇帝死得很早么?”   “诶诶……吁……吁……可不兴乱说话,”郑通忙往后看看,见只有自己几个心腹御医在侧,并无杂人,这才抚一抚胸口,说道:“咱们陛下的登基之路走得不可谓不艰险。当年贼子弑君夺位,险象环生,咱们陛下上承天命,有佛祖拂佑,又自小习武,精擅骑射,这才抢出一条生路,将贼子诛杀。”   木惜迟:“咱们陛下也会功夫?”   郑通一脸骄傲自豪,“当然了,陛下四岁即习骑射,会走路就会拉弓射箭,就同精强武士比试那也是一半一半。不仅如此,陛下打小儿就聪明过人,读书过目不忘,治国理政方面更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你只看如今咱们大褚和前朝相比,国力是如何的一跃千里就知道了。”   木惜迟听毕,喜得在床上打滚,那个憨样令郑通也忍俊不禁,“小公子,你浑身是伤,换做别人早就疼得哇哇大哭了,你不禁不哭,你还笑……”   木惜迟一把抱住郑通脖子没命地晃,“我的小陛下是个盖世英雄,我怎么能不笑,我好开心,好开心呀……”   郑通在木惜迟把他头拧下来之前,拼了命地逃脱出魔爪,噗通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指着他道:“你真……真是个痴儿……”   木惜迟也不去理他,将脸埋进枕头,吃吃地傻乐,两条伤痕累累的腿在龙榻上欢快地踢打着。   “嗳对了,咱们陛下的名讳是哪几个字啊?”   郑通只得又起来跪好,更加压低了声腔道:“咱们陛下的名讳可是将水火精华都含聚其内了。是这两个字……”说着在手心儿里划拉起来。   木惜迟跟着一笔一划地看过去,“煜澍。”   郑通道:“陛下这一辈的皇子名字里都带‘煜’字,陛下还在胎里时,举国大旱,滴雨不落。有天师称诸皇子名字里都有‘煜’字,虽有焮天铄地之美寓,可炙旺太过,润泽不足。因此陛下还未落胎胞,先皇就取了这个名字,‘澍’乃及时雨之意。果然陛下出生当日,天降喜雨。龟裂的农田得以灌溉,百姓才渡过了难关。”   “煜澍……”木惜迟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想不到师父兼具水火精元,来了下界也依然不忘水火傍身,真是有趣。只不过这名字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念在口中好生娇俏。   翌日清早,木惜迟正睡得香甜,忽然一记窝心脚将他从床头踹到床尾。   “是你……你是漆迟?你为什么抱着孤,为什么睡在孤的床上……”   小皇帝怒目圆睁,“不是给你安排了住处……”   前晚木惜迟被七八只手按进沐盆里洗涮了一个时辰。进去时是只泥猴儿,不成想出来后竟变成个玉雪俊秀的美少年。嬷嬷们稀罕得不行,想给他捞回来再揉搓一顿。可木惜迟已臊了个大红脸,怎么也不肯,趁众人不留意,忙脚底抹油开溜了。   若非那两道直白赤裸的眼神太过目难忘,小皇帝此刻也认不出他来。   木惜迟捂着肋条,好容易坐起来,“喔,我不喜欢,我比较喜欢陛下的床。”   这人鼓着脸,说的理所当然。   小皇帝又惊又怒,忽然面色一沉,自枕下抽出一柄匕首,不由分说往木惜迟身上刺去。   木惜迟“咦哟”一声轻易躲过。小皇帝一个恍神,那匕首已像变戏法儿似的被木惜迟握在了手中。   “哎呀你怎么到处都藏着武器呀。这个东西太锋利了,拿着玩儿很危险,我先给你没收咯。”   “……”小皇帝面色冰白,“来人……”   正欲大喊,又被一只大手将声音捂了回去,紧接着,那人泰山压顶一般压过来。   小皇帝瞪着血红的双眼,拼尽全力要挣脱,却丝毫动弹不得。   “唔……唔……”   “哎呀呀……”木惜迟为难道,“你别嚷呀,你这一嚷,他们就要闯进来乱刀砍死我的,我可是你的恩人,我为了这个国家受尽苦楚,你不能忘恩负义。”   见小皇帝毫不动容,木惜迟只好又放低声音装可怜,“你真的别喊,我害怕,求求了……”   经方才那一变故,小皇帝几乎已认定了他是刺客,故而怀了必死决心与之一搏,没想到这人还在给自己讲道理……   小皇帝临机应变,转而与其虚与委蛇,且再找机会脱困。因而不再挣扎,眼神也不再只管迸火星。   木惜迟见小皇帝柔顺下来,心中一喜,便松开他。   小皇帝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险些被木惜迟压断的肋条,又些微活动了活动筋骨,慢慢退到床榻一角。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总能悄无声息进到孤的寝室里来?”   作者有话说:   绾儿别怕,有姑在! 第121章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总能悄无声息潜入孤的寝室?”   木惜迟嘻嘻笑道:“我想陛下了,所以就来啦。其实我昨晚来时,陛下正在梦魇,神情痛苦,我不放心才走近想推醒陛下,不料陛下您一下子就抱住了我,怎么样都不撒手。我见陛下大概……或许……疑似……略略……像是要搂我的样子,我又实在脱不开身,便只好在这里歇下了。”   “你胡说!”   “是真哒!我就问您,您是不是有梦魇的毛病?”   “……”   “有,是不是?”   “与你无关!”   “有关有关!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可是治疗梦魇,我可是有些经验在身上的。不信您回忆回忆,是不是很久也没有这么好睡了,是不是今天醒来精神特别好?就您方才踢我那一脚,明摆着是生龙活虎的表现。”   小皇帝紧咬着下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像还真是!   可小皇帝绝不承认。   “什么治疗梦魇,一派胡言。就连御医也治不好孤的梦魇!”   木惜迟拍拍胸脯道:“他们不行,我行。我有特别的诀窍。”   小皇帝:“是什么样的诀窍?”   木惜迟微微一笑,冲过去一把按住小皇帝预谋逃走的腿,牢牢盯着他声东击西的嘴,“这个诀窍么,就是与陛下同床共枕咯。”   小皇帝逃跑未遂,还被言语轻薄了一番,恨得面如金纸,“放肆!”   “哎呀小陛下,啊不是,陛陛陛下,您不要总是这么生气嘛。您看吭,咱们衣裳都穿得好好儿的,我又不能轻薄了陛下。您没有少块肉,掉根头发,睡得还比以往踏实香甜了,您捋捋,您损失什么了。”   “……”   正在小皇帝气到失语之际,魏铨走来请旨早朝。木惜迟挤挤眼,松开按着他腿脚的手。   小皇帝“哗”地拉开帘幔跳出来,动静不比往常。魏铨给唬得一展眼,忙稳了稳,笑道:“陛下今日气色真好,想必昨夜一宿好梦。”   “……”   “陛下您看我说的没错罢,就连魏公公都说您今儿气色格外好……”   帘幔内猛不防又钻出个脑袋来,魏铨“啊”地往后栽一跟头。   “这这这……”魏铨一看是木惜迟,“你你你……”   不过他够机灵,转眼瞅见小皇帝面孔凝重,一丝惊讶的神色也无,瞬间明白过来,立马又满面堆笑向木惜迟道:“小公子啊,您一大清早出没无常,倒吓了老奴一顿好的。”   木惜迟冲他嘿嘿一笑。   小皇帝这边可没什么好心情,平日里乖乖等着宫女伺候更衣的他今日格外烦躁,将个通天冠从宫女手上抢过来,朝自个儿脑袋上狠狠一砸。又一把夺过紫金龙袍,毫无章法地往身上咔咔浑裹。   几个宫女承受不住天子之怒,纷纷吓破胆,跪了一地。   魏铨只好自己忙前忙后地伺候,好容易才将小皇帝打扮停当,移驾前朝。   等他们一阵风儿去了,木惜迟抖抖龙被,拍拍御枕,打个哈欠,准备睡个回笼觉。毕竟整晚都在给小皇帝断续地输送真气,替他稳住心神,助他免遭噩梦侵袭。   这可是一件很受累的活儿!   魏铨终归不放心,怕这人在皇帝寝殿捣乱。没过一会儿就回转来,一看呼呼大睡的木惜迟,几乎没给气歪了嘴。   魏铨推了推他。木惜迟张开眼睛。   魏铨:“您老人家跟这儿做什么呢?”   木惜迟揉揉眼,“睡觉哇。”   魏铨:“睡觉去外边儿,这是龙床,连皇后娘娘也没在这儿睡过。”   木惜迟:“可我都睡了一夜了。你怎么也没进来把我赶走啊?”   魏铨:“……”   魏铨:“老奴是为了您好,怕您触怒了天颜。”   “陛下让你来赶我走?”   “陛下去早朝了,顾不到这等小事上来。”   “喔……”木惜迟惬意地往被子里窝了窝。   “漆公子?”魏铨又推推他。   木惜迟张开眼,“咦,你怎么还没走啊?也好,你来给我捏一捏膀子,昨晚上给陛下枕了一夜,好酸的。   “……”   魏铨的脸黑得像裹着三斤煤。他兀自上了半日火,最终还是妥协了,“巳时前必须走,否则陛下震怒,杂家可救不了你。”   正转身要离开,木惜迟在后“喂”了一声。   “您又怎么了?”魏铨绷着脸转过身去。   “你方才说皇后?陛下那么小就娶媳妇了?”   是时室内虽无别人,魏铨闻言却还是不禁一抖。好容易定了定心,咬牙低低叱道,“没规没矩,杂家看你活不过开春儿了。”   魏铨走后,木惜迟心里有些堵,一下子没了睡意。   “什么劳什子皇后!哪里来的牙没长齐的小女娃娃要和我抢师父……”   作者有话说:   今天短小一更,周六晚见~   马上六幺八了,大家有没有要抢购的东东? 第122章   晚上亥时正,木惜迟准时摸来了小皇帝寝室。   躺着的小皇帝眉头紧蹙,一看就睡得不踏实。木惜迟一跃上了床,紧挨着躺下,拿手指头轻轻点了点眉心。小皇帝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   木惜迟看着面容稚嫩的小皇帝,心里软得像一脉柔水。   小皇帝只怕就因经历过惨烈的夺位之争,所以创伤难愈,落下这梦魇的病根儿。可不知师父少年时是否也有这个毛病儿,那个时候有没有一个人帮他驱除梦魇,照顾他,疼爱、怜惜他。   如此一想,木惜迟惊觉自己竟对南壑殊的过去一无所知。   这时小皇帝忽然两手握拳,额上沁出冷汗,似乎梦中惊怖。木惜迟忙搂进怀里拍背。没一会儿,小皇帝又睡踏实了,不凶不闹,好可怜见的。一张小嘴微微嘟着,看得木惜迟心痒难耐。可终究害怕弄醒了小祖宗,只好在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让你白天那么凶,此刻还不是由我揉搓,我想亲就亲!把你小脸儿亲肿!有本事起来打我呀!” 木惜迟一面在心里叫嚣,一面力道均匀地给小皇帝柔柔拍着。可后者别说醒来了,就连往日斯文的睡相也维持不住,不久竟舒服地打起了小呼噜,口水更是流出来淌了木惜迟一袖子。木惜迟爱得一塌糊涂,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在嘴上香了一口。小皇帝似有所觉,梦中嘟囔了一句什么。木惜迟忙紧着拍了几下,小皇帝嘴角翘了翘,又安稳了。   早上。   窝心脚。   “哎哟,疼……”   “出去!”   “喔。”木惜迟听听外面动静,有宫人轻轻走动的声响,约莫又该早朝了。“嘻嘻,那么陛下,咱们明早再见吭。”说完,木惜迟捂着肋条下了龙床。刚走没几步又回转来,笑道,“陛下,我昨晚不小心亲到你了。你要是想报仇,就十倍八倍地亲回来,如何?”   “你……”   小皇帝还没来得及拔剑,木惜迟早一溜烟跑的没影儿了……   仗着身上还有三四成灵力,木惜迟在皇宫大内如入无人之境,各个宫殿都飞快逛了一遍。他倒对这宫内景致无甚兴趣,只一门心思要找到那个小小年纪不在自己闺房里学绣花,却非要嫁给小皇帝的少女皇后。   终于给他碰到两个闲磕牙的宫女,话里话外说的貌似正是那位中宫皇后。木惜迟悄悄尾随两人身后,不久来至一座精致宫宇,门首匾额上写着“凤仪殿”三个描金大字。这自然是皇后的寝宫无疑了。   只听里头一女子声音说道:“陛下午膳摆在哪里?”   有宫人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朝罢留了几位大人在议政殿,现下殿内还无人出来呢。”   “这道菜不要动,放到那掐丝锦盒内,春喜随本宫去一趟议政殿。陛下议事辛苦,一定腹中饥饿。”   那宫女应诺,随后道:“娘娘与陛下真是伉俪情深,什么都为陛下想到了。难怪陛下对娘娘爱重有加,这些年也没有再纳妃。”   女子轻笑一声,似忽想起什么,道:“文姬那里没有风浪罢?”   宫女道:“她能掀起什么浪来,听说现在连装扮也不装扮了,整日价素面粗裳,横竖陛下也到不了她宫里去。”   女子咯咯娇笑,半晌语音急转直下,阴恻恻地道:“判定一个人是意气风发还是受尽磋磨,只看她气色眼神便知道了,再不然,两三句话经过也必知道了。咱们从陛下那里回来,正好去探探那贱婢。你这几年的工夫有没有成果,到时便见分晓。”   宫人忙道:“奴婢奉娘娘的命,不敢不尽心。奴婢的忠心,娘娘看过便知。”   木惜迟正不耐烦,就见一美妇领着个丫鬟从殿内走出。只见那美妇华衣浓妆,眼眉斜飞。   这就是小皇帝的结缡正妻?木惜迟几乎不曾惊掉了下巴。   好家伙,小皇帝才十三岁。这个皇后少说也有二十五六了。这哪里是娶了个老婆,分明是供了个晚娘!不禁在心里又心疼起小皇帝来。   听说要往议政殿去。木惜迟先她们一步到了。只见内监进去又出来,皇后敛衣整袂随着内监进了殿内。不多时,出来一簇人,都穿着官袍。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才满面含春笑着走出,一手扶了丫鬟,逶迤往某个冷僻的宫苑去了。   木惜迟隐身在柱石后头,醋得直咬牙。正要进去看小皇帝。却见殿门又敞开来,魏铨手捧着方才皇后拿进去的那个食盒出来,揭开盒盖,交给外头当值的小太监,低声吩咐道:“去倒掉,悄悄儿的。”   木惜迟见那食盒内的菜馔还好好在盘内摆着,像是纹丝未动的样子。   那小太监躬身应喏。魏铨足的看他去远了,这才轻轻掸了一下儿拂尘,招手唤来一名宫女,道:“陛下午膳在这里用,你去命他们摆膳。”   小半晌,那宫女领着几个人回来,各人手里都是一色简素的茶盘,上面略略几道精致菜蔬,别无荤腥。   起先木惜迟见小皇帝没有用皇后送去的膳食,正高兴,可又害怕他饿着了,毕竟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不吃饱,会长不高个儿的。随后看见摆膳,又放了心,这下饿不着了。可当看到那些菜时,又担心得不行。小男孩子只吃这些东西,身上哪能有力气呢!   木惜迟又想起南明,那孱弱难支,略动一动就气喘如牛的样子。干什么都慢,唯独那件事欲“速”而“不达”。   木惜迟越想越烦躁,到晚上,还没挨到亥时正刻就又偷摸儿来了小皇帝寝室。掀开帘幔,小皇帝平稳地睡着。木惜迟拿手轻轻抚了抚小皇帝脸颊,正要上,床,忽然一个天旋地转,人已趴倒在榻上。回头一看,小皇帝正怒目而视,一手死死按在他后背,一手持一柄明晃晃短刀,刀刃抵在木惜迟脖颈之处。   唔呀,大意了。小皇帝装睡。   其实木惜迟只要轻轻一挣就能脱身,那柄短刀虽厉害,可在他手里也只能是脆如薄瓷,只消稍稍用力一捏,也就粉碎一地了。   但木惜迟不敢在小皇帝跟前显能。一来他对南壑殊有着天生的敬畏。二来,他也怕小皇帝被吓到,拿他当妖怪了。木惜迟于是假意“哎哟”一声呼痛,随后连连求饶道:“陛下好俊的身手,小的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陛下捉住了。求陛下饶命,小的胳膊已折了,后脊梁骨疼的厉害,八成儿肋条也……”   “你究竟要干什么?”小皇帝冷冷打断道。   “小的没有恶意,只是来看看陛下睡得安不安稳。陛下您忘啦,小的能驱梦魇,能帮陛下安神……”   “住口!”   小皇帝怒不可遏,木惜迟还在满嘴不知死活,“陛下,皇后娘娘那么贴心,给您送吃的,您怎么不吃啊?我看那道菜也不是荤腥,难不成皇后娘娘宫里的食馔不合陛下的口味?可皇后娘娘出殿门的时候可是一脸笑意,很是开心啊。陛下,您是怎么一边讨厌皇后一边将人家哄得那么高兴的啊?”   小皇帝闻言微微一怔。木惜迟趁着他一分神,立刻扳过身子抓住小皇帝牵制自己的手,再一个旋身,脱开身去。   “陛下,不只你会功夫,我也会啊。不如咱们就在您的龙榻上切磋一二,如何?”说毕,坏笑着朝对方扬扬眉。   “你究竟是何人?顶替漆迟有何居心?还是说根本就没有漆迟这个人,一切都是你的编造?漆家玉佩为什么在你身上,你将漆世子怎么了?你已杀了他么?”   木惜迟:“???”   “陛下,您在说什么啊?”   “你若是岐国细作,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孤?莫非你是魏王余党,还要再重演一遍弑君夺位的罪行?你为什么要问孤对食馔合不合口味,难道你在孤的食馔里下毒……”   “停停停……” 木惜迟脑仁儿嗡嗡的,“小陛下,你就是每天想太多所以才会梦魇的,我真的是漆迟,我小名儿叫绾儿,您往后就叫我绾儿,”木惜迟十分露骨地将身量未足的小皇帝上下一打量,“或者……叫我绾……大哥也成……”   小皇帝英眉倒竖,一丝玩笑的心思也无,没等他说完,身形疾驱,持刀逼近。寻常凡人是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木惜迟却看得明明白白,身子一侧一躲。两指合并,精准无比地点在小皇帝持刀手腕的大陵穴上,手腕懈力,短刀落地一声脆响。木惜迟也不去管它,另一手揽住小皇帝就势倒在床上。小皇帝刚想反抗,木惜迟一掌轻轻拍在身上。   仿佛那一掌有什么魔力一般,小皇帝登时有些迷瞪,紧绷的全身也霎时放松下来。脑袋里那些可怖的猜想也随之一扫而空。   “你对孤用了什么妖法?”问这句话的时候,小皇帝已是口齿缠绵,语音中没了戾气,反而添了些委屈的、埋怨的,甚至撒娇的意思。   木惜迟心里软的一塌糊涂,轻轻按揉着小皇帝额角,低低柔声道:“这不是妖法,这是正经医术,专治疑心头痛。”   一只手在后背均匀地拍着,像哄幼儿睡觉一般。小皇帝感到周身暖洋洋的,一双眼睛迷迷瞪瞪瞅着木惜迟,觉得他也不那么像细作和叛党了。   “很晚了,快睡觉,这才是乖孩子啊。”   “嗯。”小皇帝下意识应了一声,随即阖上眼睛,熟睡过去。   此后每日清晨,木惜迟必被一记窝心脚唤醒,而他自己还乐在其中。再后来,窝心脚变成了不轻不重的一拳,又过一阵子,小皇帝起床他都感觉不到了,醒过来的时候寝宫已经没人了。   木惜迟反而不高兴。怎么能不吭不响地就走了呢!甜蜜的打情骂俏环节哪能说省就省呢!   朝罢,议政殿。   “太傅,卿,你们特特在这儿等候孤,所谓何事?”   此刻殿心立着两人,一为青年的御史大人遥,另一为年迈的太傅周戴。   遥一脸严肃,跪禀道:“陛下,如今朝野都议论纷纷,连坊间也有传言。”   “传的是什么?”   “说流落岐国的漆家遗孤千里迢迢逃回本国,如今就被陛下安置在宫内。”   小皇帝沉吟半晌,方说道:“不错,是漆世子的骨肉,但漆染还在世,何来遗孤一说。”   遥双颊肌肉一紧,冷声道:“漆世子还在不在世,只怕也只凭那人一面之词罢。”   “大胆。”魏铨叱呵一声,“御史大人莫不是在说陛下偏听偏信,耳目昏聩不成?”   “微臣不敢,”遥忙拜伏下去,“只不过周大人与微臣都认为此子来路不明,恐是岐国细作。听闻入宫第一天就被郑院判揭穿他自小习武。试想,一个朝不保夕的质子竟能在敌国娶妻生子,还能让儿子习武,岐国的主君莫不是菩萨转世,竟这样好心。相反,唯有细作才会被精心培养,自小练武,以潜入我大褚暗行阴诡之事。”   小皇帝面露愠色,抿唇不语。   周戴此时也上来道:“臣听闻此人在宫中为非作歹,几次三番威胁到陛下的安危。可陛下却屡屡姑息,臣等知道陛下爱重漆大人一家,不肯令他的遗孤受屈。可如若此子根本不是漆大人血脉,而就是个冒牌货呢。”   小皇帝垂目看着两人,“二位贤卿预备如何呢?”   遥:“用刑。重刑之下,看他招不招认。”   “不可。”小皇帝果断道,“漆大人一家忠心为国为君,可孤却对他的后人冷酷至此,若传扬出去,只怕会令我大褚忠臣良将全都寒了心。”   “陛下明鉴,此人他根本不是……”   “够了。孤只有一句话,一日没有确凿证据证实漆迟撒谎,他一日是我大褚功勋之后。无人能动他分毫。”   小皇帝说完这一句,殿内静悄了半日。魏铨正要宣旨起驾,遥与周戴这一老一少忽然对视一眼,随后遥又启道:“陛下,或许有个办法能够验证此人身份。”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抱歉~ 第123章   “陛下,或许有个办法能够验证此人身份。”   小皇帝不说话。遥遂继续道:“日前兵部在街面日常巡防时注意到一队自称是来自氐族的商队,行经路过我大褚。但氐族毗邻且多年依附岐国,兼之这队人马又实属形迹可疑,兵部便着人暗中监视,岂料竟发现他们在货物中藏着大量刀剑利刃,可见其心不轨。是以出兵将其捕获,关押在刑部拷问。”   周戴这时忍不住插言道:“大人,快说重点。”   遥向身侧微一颔首,应了声“是”,随即仍向上首禀道:“他们之中现已有人受不住酷刑,供出了领头人。原来这几个贼子都是岐国潜入我大褚的刺客,他们还有个行刺名单,上头都是我大褚高官重臣的姓名。而那领头的贼寇更是岐王身边的近臣,常在岐国皇宫内及高官府邸行走,暗中替岐王清理门户,因此十分熟悉岐国内廷。想必漆世子也是他常见的。此人目下已被降服,问什么答什么,再不敢慌瞒。这个漆迟究竟是不是漆世子的孩儿,命他认一认便知。”   小皇帝听毕,默然不语。   遥虽心急,却也不敢催促。太傅周戴仗着身份,比遥大胆一些,上前几步,躬身道:“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陛下还犹豫什么。”   小皇帝半晌后方咬着牙道:“此事,再议。”   周老太傅这下更加不淡定了,语音激动地道:“若这个漆迟果真是岐国细作,岂不他在皇宫内一日,陛下便一日深陷危境之中,该教臣等如何的日夜煎心,不能成寐啊!”   遥也道:“周大人言之有理啊陛下!”   周戴:“陛下!”   遥:“陛下!”   “罢了,”小皇帝叹出一口气,“就依太傅与卿所言。”   此刻,因夜间替小皇帝渡真气而精力耗损的木惜迟,正四仰八叉地在自个儿床上补眠,丝毫也不知情由于自己的缘故,引发了一场针锋相对的君臣辩论。   其实要细究起他这一世的身份,也不是全然的毫无掺假。   时间溯回十七年前,北褚兵败于南岐,千里送世子漆染入岐国为质。此为国耻。   维时岐国国力强盛,皇室更是子孙昌隆。太子屠门治的位置坐得并不稳当,只因有十几个兄弟对着其东宫之位虎视眈眈。   这屠门治在一次宴乐罢后酒醉猥亵了一名宫女,清醒后痛悔不已,唯恐东窗事发,皇帝怪罪,更怕被其他皇子以此为柄,夺其宝位。便屡次对这名宫女痛下杀手,却机缘巧合都给她躲过。后又得知自己那一夜风流,已致其有孕,更加惊惶难安。   好在他尚存一丝人性,惦记那宫女腹中胎儿,终不忍手刃亲子,就下令将宫女赐给了质子为妻。宫女嫁过去之后,自知已不是清白之身,加之珠胎暗结,便悉将事体缘由向质子坦白了,语毕又道:“公子,我知道你是尊贵人,而奴婢卑贱腌臜,系不洁之身,公子与奴天悬地隔,云泥之别,实难相配。”说完凄惨地将眼泪一抹,就要自尽。   谁知质子却对宫女一见倾心,又听得她肺腑之言。为不使他受辱,竟将自己的秘辛不加掩饰尽说与他。质子感佩她一腔坦诚真心之下,竟也表白说并不介怀,且十分同情她的遭遇。说她心地醇厚洁白,即便遭此惨祸,身子被污,然污不到心性品质里去,是以在他心里,仍是个玉洁冰清的纯净姑娘。更承诺终有一日,要带她回归故土,许她衣锦荣华,长乐不衰。   宫女见质子言之铮铮,情之灼灼,便将轻生的念头抛却,决心一意侍候质子左右,慰其离乡之哀。不久后,宫女诞下婴孩,质子取了单名一个“迟”字,并视如亲生,礼乐诗词,悉心教导。   然说来也怪,除却这个漆迟之外,他二人再无所出,质子疑心自己患疾,不能使妻子受,孕。宫女也道是自己当年给太子糟践坏了身子,无福为质子延绵后嗣。两人都只怪罪自己。于是质子更加珍爱漆迟,对其教养无不用心尽力。而宫女却深感对质子不起,对漆迟不愿给与母爱,凭其撒娇哭闹全不理会。   这漆迟在外苦于遭宫人欺凌,在内于父亲处挨尽严厉教诲,转而向母亲处又受尽冷落。是以,小小年纪便暗暗立誓要逃离岐宫。可苍茫天下,他一个小小的人儿又能去哪里。   一日他从平常欺侮自己的岐国宫人嘴里得知父亲是褚国世子,祖父官拜宰相,身份尊贵无伦,彼时方知自己的故土实为褚国而非岐国。料想自己一朝回国,以父亲家族的煊赫,必定荣华加身,富贵无极。   如此想着,漆迟便拟定了若干潜逃计划,终有一日,付诸实践。虽逃是逃得了,然而半途走岔了路,横穿大漠时渴死在了漫漫黄沙之中。而木惜迟恰在此时附身上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大半功力犹在,又心急见到师父,也不顾整顿自己,一路飞驰找到了褚国边境,他料想南壑殊定在此处,只不知他这一世身份为何,年方几许,姓甚名谁。脸是方是圆?有胡子没胡子?于是在将全营兵士连同军医全都考察了一遍后,遗憾地得出结论,他的宝贝师父不在这些人里边。再后来随军归国,他这才正式以漆迟的身份示人。   木惜迟因为是“半途插队”,并不清楚漆迟从前种种。但凡有人讯问,他就以逃跑途中大病一场、神志伤损为由,推说自己失忆了,什么也想不起来。因此也难怪众人疑心了。   如今漆迟身份有异的言论在朝野上下俱已传开了,除少许几个当年追随漆宰辅的臣属,以及与漆家亲厚的官员秉持着宁肯错认也不愿漆迟受苦的立场,极力保全木惜迟。其余人等都担心他是岐国的细作,要来搅乱朝局,甚至谋害他们的皇帝。因此便推举了德高望重的太傅周戴和年轻敢言的御史遥前去向陛下进言。   这里木惜迟正酣睡如泥,忽然一簇人闯入他屋内。他虽已惊醒,却毫不在意。直到领头的魏铨向他宣旨道:“奉陛下口谕,宣漆迟觐见。”   一听是小皇帝召唤,木惜迟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陛下想我啦?快,快,快,陛下现在哪儿,快带我去。”嗓子眼儿里还带着点儿困倦的沙哑。   木惜迟着急忙慌赶到门外,又匆匆回转来,抱起桌上的茶壶灌了几口,清了几下嗓子,直到发出的声音不再像砂砾那般粗哑了,才满意地点点头。   可不能粗声粗气吓着了他的小陛下!   魏铨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他倒不觉得木惜迟是什么细作或是刺客,因而并不忌惮。只不过以今日议政殿内的那种情形来看,眼前的这个无法无天的臭小子只怕就要小命不保了。又见他欢天喜地忙得可笑,摇摇头说道:“这会子还只想着喝茶。可别怪杂家不提醒你,这水润过的喉管一刀砍下去时可不利落。”   作者有话说:   争取今儿晚上再见。如果今晚上见不着,那就明儿晚见~ 第124章   木惜迟奇怪地瞅了一眼魏铨,没懂也没兴趣搞懂他在说什么,只管颠儿颠儿地催他们快走。结果魏铨一路领着他出了宫门,且身侧的侍卫一个二个盯着他虎视眈眈,那阵仗就好像自己稍有个突然的举动——哪怕只是打个喷嚏——也会被当作暴贼拿下。   最终一行人停在了一座阴森森的府衙门口,那门首匾额上“明刑弼教”四个黑沉沉的大字彰显出它的身份。   “刑部到了,漆公子请罢。”   木惜迟:“你诓我来坐牢啊?太不够意思了。”   魏铨斜了斜眼,“陛下在里面,你不是要见么。”   “陛下身娇肉贵的,来这腌臜地儿做什么?你当我傻子么?我就是在陛下面前装装傻,又不是真傻。”   魏铨没了耐心,示意身后的侍卫动手。木惜迟还没读懂魏铨飘过来的眼色,整个人就被架了起来。这些人进了门却不入大堂,反而转弯抹角来到了黑洞洞的刑部大牢。   “哥儿几个用不着客气,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木惜迟嬉皮笑脸的不当回事。直到无数个转弯后,看见了小皇帝苍白的脸色才觉出一丝不太吉祥的兆头。   “陛下。”木惜迟轻轻一挣,架着他的侍卫半边身子登时麻痛难当,只得松开手。   “漆公子。”遥上前一步,阻挡了木惜迟奔向小皇帝的脚步,“此处有一位公子的故人,公子可要见上一见?”   木惜迟瞪他一眼,“什么故人不故人,你起开!”话音甫落,身后传来铁索哗啦啦作响之声。   木惜迟回头,只见牢门打开,一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人被绑在柱上。狱卒上前一把薅起那人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遥三步两步走过去,指着木惜迟向那人道:“你可认得他?他是不是你的部下,是不是你那刺客团伙中的一员?你若实话招了,就算你立功,明日便可少挨一顿打。”   小皇帝面色沉沉地道:“卿,你这样刑讯逼供,他未必肯说实话,或许故意构陷,酿得我大褚君臣不和。”   那被绑着的人本已只剩一口活气,一闻此言,竟慢慢抬起头来,透过脏污的散发,寻找声音的主人。   遥向小皇帝告了罪,站在一旁静静观察木惜迟的神色举动,巴不得能找出些诸如害怕、不忍或眼神闪躲等等破绽来。而令他失望的是木惜迟只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将全幅注意力又重新投向小皇帝。   “陛下,这里阴冷潮湿,鬼气森森的,您的梦魇之症方才有些好转,别又因此萌发了,咱们快回宫罢。”   遥刚要出言阻止,忽然身旁一声暴呵,竟是那命悬一线的岐国刺客头目发出的。   “黄口小儿,凭你也妄想击败我大岐!”   “你老子拼了一辈子,也终是我大岐的手下败将……”   “区区褚国,宵小鼠辈,主君一代不如一代,想战胜我大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   这刺客头子越骂越难听,众人一时都傻了。   遥始料不及,慌得随手捉了个刑部小官的衣领,喝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他已经被降服,什么都肯招了么?”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下官办事不利,有污圣听……”那官员也被吓傻了,颤抖着只知告饶。谁也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遥此时已明白这刺客头子一心求死,故而才专挑中皇帝破口大骂。如此一来,众人惊慌之下,兴许直接送他上路。譬如方才遥就险些动过这心思。好险好险,幸而没有上当。万一真弄死了,还有谁来指认漆迟的假身份。可如若由着他辱骂圣上,恐怕家中祠堂内很快就要添一座新牌位了……   想到此处,遥也顾不得身份,抓起地上的稻草就往那人嘴里塞。因未敢下重手,故仍然止不住骂声。   正在众人冷汗如瀑的当口儿,木惜迟走来指着那刺客冷冷道:“你再鬼吼一句试试。”   那刺客瞅一眼木惜迟,没有理会,继续大骂。木惜迟摇摇头,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一般不与凡人计较,除非忍不住。”说毕,“砰”地一拳击在那人面上。   叫骂声戛然而止,刺客口鼻内呛出一口血,昏死过去。须臾,和人绑缚在一起的廊柱应声断裂。又片刻后,屋顶塌下来一角。   “……”   木惜迟这一下子来的太快,众人都未及反应,只呆呆地看着一切发生。遥愣怔了好一会儿,这才蹲身探那刺客的鼻息。半晌抬起头来,茫然道:“死了……”   “灭口——他在灭口——”一直站在小皇帝身边未曾开言的周老太傅大叫道,“他若不是心虚,怎会急不可耐地灭口!他定是怕被认出来!陛下,您亲见了罢,此人真是细作啊……”   小皇帝面色如冰,只沉吟不语。   木惜迟啧啧两声,“什么灭口,我本人和他又没仇。我打他当然是因为他骂陛下。大伙儿都睁眼瞧瞧,咱们陛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文韬武略,算无遗策。顶天立地,盖世无双,是大英雄,大明君。敢问这位大人,我说的是与不是?”   “你……你说的是……”   “可却被他污蔑成那个样子,你作为臣民,你生不生气?”   “这,这这……”太傅年迈,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老夫……当然生气……”   “既然生气,难道你不想揍他?”   “当然……想……揍他……”   木惜迟耸一耸肩,摊开两手,“所以我做错了么?”   周戴:“可是你别有所图,你杀人灭口,矫饰身份。你……你……”   木惜迟:“我怎么了?我不像你,不会特意将陛下请了这里来挨骂,来闻臭霉味儿!”   周戴:“你居心叵测……所谋深远……”   木惜迟:“你心胸狭窄,猜疑多心!”   周戴:“你……”   木惜迟:“你胡说八道,你惹陛下生气,你根本不心疼陛下,你枉为帝师!”   周戴说一句,木惜迟顶十句,句句将他与小皇帝对立起来,嗓门儿还比老头儿大。   “你……”周老太傅面目青白,指着木惜迟的手抖如筛糠,“你……你……”了半日,终于心力不支,嘎地厥了过去。   众人觑着小皇帝的脸色不敢就去扶。   “还不快将太傅搀起来!”小皇帝拍着扶手喝道。   众人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乱着把太傅抬进去。   小皇帝捏一捏眉心,“孤乏了,回宫罢。”   魏铨早受不了腌臜气味儿,巴不得一声儿,忙高声唱喏:“陛下回銮。”   在场没人还顾得上木惜迟,只见他颠儿颠儿地跟着圣驾回宫,小皇帝也没阻止。   当晚,木惜迟的分例菜份量少了好些。他一把拉住宫女,问道:“小丫头,怎么我的晚饭只一点点?”   宫女婉顺地道:“回公子的话,魏总管吩咐的,刑部损坏的地方要修缮,花的钱从您的伙食里扣。”   “……” 第125章   “回公子的话,魏总管吩咐的,刑部损坏的地方要修缮,花的钱从您的伙食里扣。”   “……”   木惜迟:“我要去找陛下评理!”   宫女:“魏总管的话,这点子小事不得滋扰陛下。”   木惜迟吊着一侧唇角,笑容渐渐邪门,“喔,是么?”   宫女:“……”   不容某人滋扰,某人也滋扰多回了。   木惜迟如游魂一般飘进南书房,四周的防卫值守无一人发现他。   “陛下替我做主啊,魏公公裁减了我的吃食。”木惜迟来了就将脑袋枕在小皇帝的书桌上。   小皇帝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忽然有一个鬼东西冒出来的无奈现实。闻言连头也不抬,依旧施施然地在写字。   木惜迟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搭理,轻轻扯了扯小皇帝袖管。后者这才停下笔。   “若论起来,连孤也每餐只好五道菜,一例汤。可你一顿就要吃一只鹅,如此看来,裁得好。”   木惜迟:“那是陛下吃得太素太少了。不说别的,就单说快乐的时候都没力气。”   小皇帝将笔入砚台濡墨,边写字边说道:“孤自小茹素,不沾荤腥。”   木惜迟在心里好笑:“不愧是我师父呐。”   “你方才说‘快乐的时候’,孤却不解。”   木惜迟莞尔道:“在陛下心里,什么事最快乐呀?”   小皇帝想了一想,“江山稳固,社稷安泰,百姓乐业……”   不等说完,木惜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看了看小皇帝严肃的模样,忙又捂住嘴。   “很好笑么?”   木惜迟忙摆手,“不是不是,只不过我在想,这些固然可喜,却还有限。”   小皇帝疑惑地看着他,有些不高兴。   “陛下,我教您一件快乐无极的事罢。”说毕,将小皇帝手里的笔取下,搁在架上。先凝视了小皇帝一会儿,随后缓缓凑近,忽然飞快地在对方唇上一啄。   小皇帝登时面皮紫涨,拼命推搡。可木惜迟抱着他不撒手,毕竟每天吃三只鹅的家伙身上有一把子力气。   “放肆!出去!”   “我不,”木惜迟得意地嘿嘿两声,“我还陪陛下安寝呢。”   “出去!”   “陛下此刻快乐么?”   “孤像快乐的样子么!”   “那方才呢?”   “出去!”   “陛下就没有一丝……”   “出去!”   木惜迟出去了。   等小皇帝深夜批阅完奏章,回到寝室。木惜迟又笑嘻嘻坐在床上等他。   “……”小皇帝额角青筋直跳,正要开口,木惜迟忽然自枕下一摸,手里多了一册书。只见他翻开觑了几眼,随即一脸震惊地道:“陛下,您怎么还在枕下藏着春,宫啊?”   “!!!”   小皇帝:“孤从来没有这种东西!”   木惜迟:“啊?不是您的?那难不成是哪个妃子留在这里的?是皇后么?”   小皇帝:“更加不是!”   “陛下为何如此笃定呐?” 木惜迟眼珠骨溜溜转两圈,“陛下同皇后行过周公之礼么?”   “你……”小皇帝脸皮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是羞的。   木惜迟捂着嘴睁大了双眼,半晌了然地点点头,“陛下还是个童男子。”   “……”小皇帝气的五雷轰顶,山崩地裂。“你……你……你……这污秽之物定然是你……”   木惜迟立马委屈道:“陛下冤枉好人,这种羞羞的事怎么好搬在无辜之人身上。我自从被您的兵带回宫就再没出去过。我从哪里寻来这玩意儿。再说这里人人拿我当贼一样监看着,难道我有本事让谁帮我传递么……”   小皇帝:“可……”   木惜迟:“即便是春,宫也没什么嘛,陛下未经人事,自然好奇。其实,陛下有我就够了,还看什么春,宫啊?您有什么不懂的,我虚长陛下几岁,可以教您。”说着乖乖躺下,“我躺好了,陛下可以亲了。”   “……”   小皇帝当然没有亲他,而是一顿撵了出去。木惜迟见小皇帝面目都青紫了,恐怕玩笑过了头,小皇帝身子骨儿给气坏了,忙见好就收。反正天明之前,他还是能悄摸回来给小皇帝安神的。   果然,破晓前夕,木惜迟又翻身跑了回来。   帘幔被轻轻撩开,小皇帝双眉紧蹙地阖目而卧,怀中死死抱着把宝剑。木惜迟见了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上前小心翼翼地挪开小皇帝的手,将宝剑抽出来。   “小师父,你是防不住我的,不如乖乖从了我罢。”   木惜迟如往常一样,轻轻一点眉心,小皇帝登时面色恬淡,小嘴抿了抿,两手张开像是要抱住什么。木惜迟忙跳上了床将自己送过去。   冬去春来,又逢冬至。木惜迟已在褚宫内安身整一岁。   这日朝罢,小皇帝正在南书房与众臣议政,木惜迟急急吼吼跑进来,身上落得白扑扑的,手里还捏着个雪团儿。   “陛下,陛下,外面下雪了。您可千万别舔那些铁锁链!”   正在听臣下禀事的小皇帝板着脸道:“孤为什么去舔?”   木惜迟嘻嘻笑道:“我知道您不会舔,白嘱咐您的。”说着又风风火火地去了。   一位老大人在旁侧看得两眼发直,伸手指着那被木惜迟掀得翻飞的门帘,“这也忒不成体统!”   小皇帝却叹口气道:“罢了,他一个人失亲少眷,这里虽为故土,却自小远隔,虽在岐国长大,又无法亲近。何况年纪又小……”   老大人喷着白胡子道:“他可比陛下您还长着两岁呢。”   小皇帝没再理会,转而吩咐魏铨将自己一件常穿的狐裘给木惜迟送去,又将自己的手炉也一并与了他。魏铨领了旨,忙出门追木惜迟去了。   一旁的周太傅冷眼看了一场,不禁叹气连连。他最初十分笃定木惜迟是敌国悉心栽培的刺客,要来祸乱大褚内廷,所以歪招百出,一定要揪出木惜迟的狐狸尾巴来。不料一年下来,这个木惜迟并无丝毫不轨的举动,且愈发深受陛下看重。反倒他自己因曾处处针对木惜迟,竟被陛下日渐疏远冷淡了。如今为了修补同小皇帝的关系,周太傅也不敢再十分挤兑木惜迟了。那边又是送手炉又是送狐裘,周太傅两只皱皱巴巴的眼皮一夹,只好当啥也没看见。   近来除了夜晚时分稀里糊涂腻歪在一起睡觉之外,小皇帝白日里也偶尔来木惜迟这里坐坐,但往往搁不住一言半语调戏,又红着脸走了。   回回木惜迟看他临走时那气急的小脸儿都以为他不会再来了,结果隔天还是照来不误。   这日时至午错,木惜迟美滋滋地等着小皇帝来。晨起小皇帝答应了一同用午饭的。结果巴巴儿地等到烧鹅都冷了,也不见小皇帝身影。   从前两人也一同用过饭,即便彼此饮食习惯荤素不投,往往各自吃各自的,但丝毫也不耽误木惜迟就着小皇帝的秀色下饭。每次小皇帝来,木惜迟都能吃平时的两倍那么多,活活儿把他宫里的厨子累病好几个。   可这日木惜迟左盼不来,右盼还是不见小皇帝来,肚子饿的直冒火,随手唤来个丫头,让她去打听打听,陛下的御辇走到哪儿了,难不成抬辇的宫人是新来的,在道儿上迷路了不成!   那丫头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回公子的话,陛下正要来咱们这里用膳的,结果路上皇后娘娘宫里去了个人,说皇后娘娘病了,就把陛下请去了凤仪殿……”   木惜迟:“啊?怎么皇后好好儿的病了。什么病啊?要不要紧啊?”   见木惜迟这样,那丫头咬了咬下唇,愤愤地道:“公子别信这鬼话,深宫里嫔妃们争宠都惯用此招,想不到她堂堂皇后,也行此下策。”   木惜迟听了不解,“怎么话儿说的?”   丫头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在木惜迟耳根底下窸窸索索地说了一通。   木惜迟听毕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还能这样儿……”   当晚,小丫头飞跑到南书房,扯着嗓子喊:“我们公子病势垂危,想在临终前见一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   小木:你懂什么事快乐星球?   抱歉鸽了这么久……【膝行至脚边赔罪!】 第126章   小皇帝来的时候,木惜迟栖身的水木堂内,丫鬟仆妇跪了一地,都掩面哀哀哭泣,小皇帝心不禁凉了半截,进门的时候还给门槛子绊了一跤。   木惜迟直挺挺横在榻上,不言不语。一个丫头端着碗药,跪在榻前呆呆地看着他。   小皇帝一见了,登时脚步一顿,那身形大有玉树将倾之态。   随行的魏铨也被这阵仗闹得心慌,不断提醒小皇帝要顾惜龙体。一面又叱责丫鬟们,“昨儿公子还好好儿的,今儿怎么就这个光景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都是死人呐……”   一说到“死”字,魏铨立马又咽住,偷觑一眼小皇帝的神色,忙打着自己脸道:“要你这老畜生多嘴,要你犯忌讳……”   那先头跑去报信的丫头从众人身后蹿出来,伏在木惜迟身上“哇”得大哭起来。   正是不可开交,人来报御医到了。魏铨赶着催:“还不麻溜儿进来呐!”   话音未落,只见郑院判领着一队御医鱼贯而入,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魏铨揪着领子直提到木惜迟床榻前,几乎给按着头道:“给我瞧!好好儿地瞧!漆公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这腔子上的东西一个也保不了!”   郑通摸摸官帽,又摸摸下边儿的脑袋,心里好一阵儿不舍。忙请出木惜迟一只手来,跪着搭脉诊疗。   小皇帝静静候了半日,见郑通只是蹙眉冒汗,禁不住上前问道:“究竟系何症候?可治不可治?”   郑通将被震麻的手指头拢进袖中,躬身回禀道:“漆公子的脉息一如既往地铿锵有力。要说症候么,那是断断没有。”   分明是春心萌动了,不,不是萌动,是雷动!只不知怎样同小皇帝讲……   “他没事?”小皇帝问。   “这……”   “混账,”魏铨骂道,“陛下垂问,你支支吾吾些什么!漆公子若没病,哪里就这个形景了?”   郑通度量一番,将心一铁,“漆公子他……他约莫是……是想个媳妇儿……”   小皇帝登时面色一凝,魏铨也不由一个趔趄。   木惜迟听到这里,一骨碌爬起来,站在床上与小皇帝面面相觑。   “大胆,你胡说八道!谁想媳妇儿了!” 木惜迟在床上跌足。   小皇帝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一语不发扭头就走了。   入夜,木惜迟让厨房做了他所能想到最滋补的素膳牛乳炖燕窝,学着皇后的样儿,领着个丫头,端端庄庄地给送来了南书房,颇有那一种贞静贤良的假把式。   可小皇帝专心在公文上,眼皮也不掀一下。   木惜迟巴巴儿地把腿都跪麻了,终于小皇帝抬手要茶,木惜迟忙将一盅燕窝递上去。小皇帝像是才发现他在这里。放下手里的奏章,盯着那一碗燕窝发呆。   “太医诊错了。”木惜迟说。   小皇帝视线慢慢移到他脸上,“郑院判医术高明,怎会失错。”   “错了错了,就是错了。” 木惜迟赶着摇晃小皇帝的胳膊。   小皇帝眼神扑朔,忽而轻轻一笑,“上至公主郡主,下至公侯小姐,都任你拣择,若你相中了市井平民,孤也可加封抬举她,定令其可堪相配。”   木惜迟跳起来道:“我都不要!”   “那你要谁?”   “我……我怕说出来,陛下又要生气。陛下先恕我,我才敢说。”   “那就别说。”   “我偏说!要杀要剐都随陛下!”   小皇帝一哂,“此刻豪气干云,起先又为什么不敢?”   木惜迟急着道:“我是心疼陛下操劳一日,所以不敢造次了,恐惹陛下生气。”   “孤为何生气,孤连亲姊亲妹都肯许你,又怎会轻易与你动气。”   木惜迟定定看着小皇帝,“我不要陛下的姊妹,我要陛下。”   小皇帝在案头怒拍一掌,“荒谬!这话孤权作未曾听见,今后休再提起!”   木惜迟心里叫苦连连,这小皇帝同师父一样,都有口是心非的怪癖。   “陛下明明喜欢我的。怎么把我推给别人?”   “孤看重你是功臣之后,所以背地里纵着你。你不要多想。”   木惜迟涨着脸,“才不是,才不是,您想想这一年来咱们如何亲密,还说不是喜欢我……”   “小时候的胡闹,当不得真。”   “……”   木惜迟争得口干舌燥,也说不过小皇帝。心里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口舌上争强的事,于是便不说话了,只静静地伴着小皇帝将奏章批阅完毕,又看着吃完了热了又热的燕窝。   “孤的膳食自由尚食局料理,这燕窝今后便不必了。”   末了,小皇帝说下这么一句话,就起身走了。   夜深,木惜迟风雨无歇地照旧来了小皇帝寝宫,却哪里也不见人,连魏铨也没影了。   木惜迟捉住个小太监问他道:“这么晚了,陛下呢?”   那小太监道:“陛下今晚宿在了皇后娘娘宫中。”   木惜迟忡然变色,“你……你说什么?”   小太监料着不好,忙跪下磕头,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木惜迟呆愣半晌,飞身往凤仪殿直奔而去。   到了地方,木惜迟原要不管不顾直冲进去,最后关头好歹忍下。轻身一跃,上了主殿的屋顶,一间房一间房地揭开细瓦往里瞧探。   直待嗅到一阵暖香,木惜迟方知找到了皇后的寝室。   屋内灯影摇曳,只见一女子身着一袭血红华裳,正在那里剔灯芯。眼见她头上珠翠环绕,虽看不到脸,亦料定必就是皇后了。   作者有话说:   知短已卑——今夜我知道我自己短小,已经很自卑了。 第127章   木惜迟细瞧了瞧屋里,只有皇后一人,床榻上也干干净净的。未几,魏铨走了进来,躬身道:“陛下出浴,请娘娘回避。”   那艳红的身影微微一僵,婉顺地应诺,果退了出去。   片刻后,小皇帝穿着月白中衣进屋来坐下,向魏铨道:“他去过了么?”   魏铨道:“人来回,漆公子去过了,没找着陛下就走了。”   小皇帝点点头,“起驾回寝宫罢。”   魏铨却不动,有些踟蹰道:“陛下,呃……皇后娘娘已挪至偏殿。”   小皇帝似乎没懂,仍蹙眉看着魏铨。   魏铨只得道:“此刻陛下若乘夜离去,皇后娘娘面上恐挂不住。不若仍比照陛下新婚之夜那般,陛下与娘娘分殿而眠,如此陛下既可安枕,亦无损娘娘颜面,岂不两全。”   小皇帝沉吟半晌,说道:“罢了,只好委屈皇后。你多多地分派人手去偏殿服侍。”又想一想道,“明早,你将上日氐族进贡的锦缎酌量赏赐些给凤仪殿。”   “喏。”   而后小皇帝用过茶,便在魏铨的服侍下安寝了。   木惜迟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又是酸又是甜。   说来也奇,此后木惜迟不再主动招惹小皇帝,而小皇帝也像躲着他一般。两人数月也见不上一面。   时逢天气日渐炎热,小皇帝没有歇晌的习惯,正一个人在书房后花园内散闷。绕过一座假山,忽见半空许多只风筝正飘飘摇摇挂在那里。招手叫来魏铨问道:“这是谁在放风筝?”   魏铨笑道:“近来久雨不晴,今儿倒是个好天儿,各宫的丫鬟这时候趁着主子们午睡未醒,相约一起放风筝玩儿呢。”   小皇帝微微笑道:“倒是她们心思巧。这些风筝的图案也巧。”   魏铨见小皇帝难得展露笑颜,便极力凑趣,指着半空道:“可不是么,陛下您看,最边儿上这个叫百鸟朝凤,中间那个叫五福齐天,都是吉庆的意思,不过最多的还是美人儿风筝,鸢尾最长的那个是嫦娥,紧后边儿那个是织女……”   小皇帝却将嘴角一压,冷笑道:“这些也算得美人,难道不曾见过美人么。”   说完就进屋了。   魏铨无故碰了一鼻子灰,也只得悻悻地。晚间,魏铨献宝一样捧了个大风筝喜笑颜开地走来,一边走还一边笑,“陛下,奴才可算见着美人啦——”   小皇帝抬头一看,当即整个人凝住,随即连手里的笔也拿不稳,跌在地上。   只见那风筝与人等高,却分明是按照木惜迟的模样儿画就,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小皇帝魂不守舍地呆看半晌,方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魏铨笑道:“回陛下,此乃端王殿下奉赠。”   端王是小皇帝的亲弟弟,只略小两岁。当日贼人弑君篡位,兄弟两个相互扶持着自血雨腥风中抢出生路,因而之间的感情非比寻常。   “他有心了。传孤的话,让他得了空入宫坐坐,孤十分念着他。”   “喏。那这只风筝明日奴才替陛下放了罢。”   “不准放,好生收起来。不要沾了霉气。”   “喏。”魏铨躬身退出,亲自去安置风筝。   原本此事就到此为止了,可不知怎的,竟被凤仪殿的眼线得知,报与了皇后。   皇后听了大怒,“他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人,能容他活着已是天恩浩荡,竟还敢兴风作浪,狐媚惑主!”忙命人将木惜迟捉来凤仪殿,“本宫今日便要整肃后宫。清君侧!”   木惜迟这些日子在水木堂待得都快身上长毛了,原来扮雅静端庄这么无聊的!这日忽见七八个太监叫喳喳地来了,声称皇后娘娘有请。倒一下子来了兴致。   “好啊好啊,正要遇一二个人来同我解解闷儿,皇后娘娘请的正是时候儿。”于是不必人用强,他自个人屁颠儿地就送上门儿来了。   皇后一见他,立刻喝命人将其捆起来,押入暗室。   木惜迟这里刚被五花大绑毕,皇后轻提裙裾,款步曼摇地走来,瞧了瞧他脸上,冷笑道:“当日你初入宫来,倒看不出你还有这等手段。竟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将陛下迷得魂不守舍。本宫却是大意了。”   木惜迟喜道:“啊?真的?陛下被我迷得魂不守舍?果真的么?我自己倒没看出来,你快给我细讲讲。”   “……”   “本宫算是看出来了,你是个骨头硬的。”皇后拿尖尖的指甲在木惜迟脸上画着,“那么今日且看看是你的骨头更硬,还是我凤仪殿的刑具更厉害。”   说毕便吩咐宫人对木惜迟用刑,自己则远远地坐着吃茶。   可那边忙活了半日,并没听见一声儿惨号之音。皇后抬一抬下巴,身侧的宫女忙将掌刑的人叫来问话。那人却回禀说:“这东西看去细皮嫩肉的,结果身上的皮比牛皮还要结实。鞭子甩上去,愣是一点印子也没有。奴才的鞭子甩断了三根,手仗也折了十根。烧红的烙铁印上去,竟说不够烫,让再烫些,还说用烙铁给他灸一灸穴位,帮助消一消食儿……”   “废物!”还没等说完,皇后已怒得钗环乱颤。亲身走过去一看,果见自己的人已个个儿累得同死狗一般。再看木惜迟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   “你……你不是人,你是妖精……”皇后血红的指甲指着木惜迟,声音禁不住发颤。   木惜迟眨眨眼,“嗯呐,我就是妖精啊。”   皇后倒吸一口冷气,只听木惜迟又道:“我是个粘人精呀,不过我呀只粘着陛下,对你可没兴趣。我还要劝告你啊,不要面上假端庄,背地里行出的事也都够使的了。你说说看,今天对我做的这些你敢给陛下知道么!”   皇后身边的宫女立刻道:“大胆奴才。对着娘娘竟敢满口称起‘你’‘我’……”   “闭嘴!蠢货!”皇后怒斥一声。那丫头唬得忙跪下。   木惜迟看笑话看得正高兴,忽然耳畔传来一人低语声:“别得意,他可往这里来了。”   这语音分外耳熟,木惜迟一惊。回头看时却不见那人。心里略略一想,明白过来,赶紧默默掐了个诀。   众人只见他忽然口喷鲜血,自己撕开衣裳,露出条条鞭痕。   那掌刑人讶异地“咦”了一声,还未及反应,手上的烙铁已被木惜迟一把夺了去。只见他使劲儿往自己胸口上一捺。滋滋啦啦的响声伴随着他的惨叫,顷刻让现场变成了人间炼狱。   众人正不知所以,忽听见殿外传报:“陛下驾到——”   皇后一干人这才唬慌了,忙出外迎驾。   小皇帝快步进来,劈头便问:“方才是谁在大叫?”   皇后忙道:“回陛下,臣妾并没听见有人大叫,想是……想是陛下听岔了。”   一旁宫女也附和道:“是啊,奴婢也是没听见什么叫声。”   “没有么。魏铨——”小皇帝回头道,“你可听见?”   魏铨忙答道:“奴才听得真真儿的,是漆公子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皇后的眼线知道了。   但眼影不知道~ 第128章   “魏铨——”小皇帝回头道,“你可听见?”   魏铨忙答道:“奴才听得真真儿的,是漆公子的声音。哎唷唷,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呐……”   不等说完,小皇帝寒声道:“皇后,将人交出来。”   皇后咬了咬唇,坚称宫内并无一个外人。   “搜宫!”小皇帝一声令下,身后涌出两队侍卫,分从东西两路直扑各个屋舍而去。   不多时便有人高声道:“这里有个暗门,快打开来。”   又片刻工夫,人来报:“禀陛下,西暖阁内有一暗门,通往一间密室,臣等不敢擅入,请陛下降旨。”   正说着,小皇帝已大踏步往西暖阁去了。   一进入暗室,便禁不住悚然心惊。整间屋子并无一扇窗户,其间刑具刑架森森林列。几个太监跪在地上,抖衣而颤。   他们身后,似有个人微微喘吟。小皇帝忙冲过去,只见木惜迟倒在地上,鬓发、衣衫俱已凌乱不堪,嘴角淌着血,十根手指都粗肿似萝卜一般,眼肿如桃儿,欲睁睁不开,要阖阖不上。   “陛下……”木惜迟口中虚弱地喊了一声,“救命……”   接着吐出几口血沫,晕了过去。   小皇帝颤抖着扶起木惜迟的脑袋,轻声叫道:“漆迟,醒醒,醒醒……”   可人已昏厥,死活不知,哪还能给半字回应。小皇帝将身上龙袍脱下,裹住木惜迟,打横抱起就往外冲去。皇后见人从里间出来,赶着哭央:“陛下,陛下……”   小皇帝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她。   “宣御医,将太医院御医统统给孤叫来——”   魏铨早已派人去请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太医俱已聚齐在皇后寝室内。   郑通往凤榻上一看,面露不忍之色。   这不就是个死人了么……   怎奈陛下立逼着硬要救活,也只得拿死马当活马医了。   郑通刚把手搭在木惜迟脉上,便被一股雄浑之力给顶,撞得指头发麻。郑通以为自己诊错了,忙凝神细察。   不多久,郑院判另一只搭在膝上的手竟开始一下一下敲着节拍。又过一会儿,头也跟着一点一点。若不是他跪着,估摸脚也要动起来了。   不用说,某人又得意忘形地默默演起了锣鼓戏。不由在心中呐喊道:“失策失策,大意大意,竟忘了给脉搏作假……”   魏铨觑着郑通,又瞅一眼小皇帝,心急火燎地问:“究竟怎样,郑大人你倒是说话呀!”   郑通这才警醒,忙赶着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公子身体康健,只需稍稍调养便可痊愈。”   小皇帝:“此话当真?”   郑通:“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小皇帝:“既无事,何以昏睡不醒?”   郑通:“估摸是……累着了……”   敲锣打鼓多累人呐!   最后郑通还是给木惜迟开了几副补药,无非人参之类,合计着这些东西常人服用也无害处,总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木惜迟在床上听着御医说话,如芒在背,生怕再说下去就要暴露。忙醒转过来,虚虚地喊了声“陛下——”   小皇帝立刻将御医撇在一边,扑到床头看他。   “没事了。孤在这里。不要怕。”   木惜迟抽一抽鼻子,挤出两滴眼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我这是在做梦么?”   木惜迟看过那么多人间话本儿,最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讨得怜惜。只听他声情并茂,层层递进,将所有名场面、名台词都走了一遍,果惹得小皇帝心疼不已,很快就五迷三道,七荤八素。   小皇帝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想要触碰却不忍。木惜迟解开衣裳,握住小皇帝的手去摸自己心口上那被烙铁烙出的创口,小皇帝还没碰到,他就“嘶嘶”地倒吸气,把个小皇帝唬得动也不敢动一下。   “怕是去不掉,要留下疤了。” 小皇帝长长的羽睫垂着,看不清神色。   “去不掉便去不掉,陛下会嫌弃我么?”   “自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难道我这里还给第二个人看么?”   小皇帝不说话,似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半晌才道:“你自己不会难过么?”   “难过什么呀?有什么可难过的?陛下往后想摸我身上,就拣好的地儿摸,省得拉伤了您的手。”   小皇帝已面红耳赤,无话应答。又坐了一坐便说下一句“好好休养”就走了。   然而小皇帝也没有走远,只是来到了正堂。皇后一直跪在此处戴罪。   小皇帝经过跪着的皇后身边,坐于上首,冷冷问道:“皇后,你可知罪?”   皇后不答,只嘤嘤哭泣。   “为何如此狠毒,在你的宫内滥施酷刑?那些刑具从何而来,有多少人遭到你的毒手?”   皇后边泣边道:“回陛下的话,那间刑室,只为管教宫人所设,究竟也未曾用过几次……”   小皇帝冷着面庞,愠怒道:“漆迟乃功臣之后,于我大褚有恩,你身为大褚皇后,岂能如此折辱于他?他又犯了什么错?”   皇后声泪俱下,断断续续道:“臣……臣妾听闻漆迟其人在宫内目无君上,肆意妄为,便命人拘来训教一二……”   “是么。”小皇帝忍不住咬牙道,“既是如此,乃光明正大,为何孤来时,你又谎称宫内无一个外人?你故意欺瞒,究竟意欲何为?”   皇后的哭声戛然而止,过了好半晌,忽然爆发出悲惨的哭声,乃说道:“事已至此,臣妾不敢隐瞒陛下……”   小皇帝反而疑惑了,忙问因由。   只听说道:“陛下,臣妾本要训诫漆迟,令他知礼守法,好好儿效忠陛下。又碍着他是功臣之后,顾全他的颜面。便遣退了左右宫人。哪知此人一来到臣妾宫中,便对臣妾言语调戏。臣妾听不过,命他住口。谁知他竟趁着在场无人,唯有臣妾与一个贴身侍女,便上来对臣妾动手动脚……臣妾……臣妾羞愧无已,险遭他淫辱……陛下若不信,可以问夏蝉,她是跟在臣妾身边的……”   便有个宫女哆哆嗦嗦爬近前来,惨白着脸跪启道:“娘娘……娘娘所言不虚,是那漆迟色胆包天……”   未待说完,小皇帝暴呵一声:“够了——”   从未见过天子动怒至厮,阶下主仆两个俱唬得一惊。   “纵是撒谎,也不该编篡得这般离奇!”小皇帝深吸一口气,竭力抑制住怒火,“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孤不欲令天下人认为孤的皇后竟是这般狠毒之辈,且满口谎言,毫无愧色。你,自行幽禁宫中思过,无召不得擅出。若有下次,孤决不轻饶。”   皇后此刻跪伏在地上,已颜色萎败,纵有百般心计亦不敢再施展。   另一边,自小皇帝一走,木惜迟就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地。把身边服侍的丫头都唬的一展眼。   木惜迟见这一个个小美人儿守着自己哭肿了双眼,好不可怜见的。忙安慰她们道:“我根本没事,那都是我装出来吓唬他们的,你们看我可像有事的样子么。”   一个丫头脸上尤挂着泪珠儿,上前几步觑着他瞧,“公子,你真的没事?”   木惜迟:“可不是没事儿么。我呀可是练过的,我师父多厉害啊,把我练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身,那什么拶刑,那夹板儿夹在手指头上就跟蚂蚁的小钳子似的,一点儿不疼,反倒痒得紧,我险些要笑出声了,好容易才忍住了,你是不知道就那种玩意儿,我两根手指能给捏成粉末儿。”   丫头被他逗得咯咯娇笑,“公子好坏,害得奴婢们担心。”   木惜迟心里软一软,捏着丫头的脸蛋儿道:“对不住你了,从前我家里也有个服侍我的丫头,和你一般水灵,也老爱为我哭鼻子。”   丫头终究不信他说的,认为他在强撑,想把他按回床上歇着,结果脸色忽然一变,血色倏地退去,惨白着脸跪在地上。   木惜迟回头一看,小皇帝赫然立在门口,正看着他。   木惜迟浑身一激灵,忙捂着额角,柔柔弱弱倒在地上,一面还气若游丝地道:“陛下……哦陛下……奴才快活不成了罢,不要……不要责罚皇后娘娘了……”   装了半天,见没动静,张开一只眼瞧一瞧,小皇帝已来至跟前,正绷着脸低头瞅他。   木惜迟艰难地将手臂挪过去,碰了碰小皇帝的袍角,可怜巴巴地道,“奴才这双手,大概是废掉了……”   小皇帝说:“都伤成这样,不能要了。干脆剁了制成卤味。”   木惜迟扁扁嘴,一下子站了起来。小皇帝的视线随着他起来,神色却一点点变得心疼,“你真没事么?”   “有事。”   小皇帝看着他。明明又心疼又焦急,却拼命忍耐。   木惜迟:“人家心里有事,陛下都不陪着人家。”   一边魏铨笑道,“公子可冤枉陛下了,陛下方才已惩处了皇后娘娘,未有片刻耽搁就又来看望公子,生恐扰了公子休息,未曾进来,只叫了丫鬟问话,听见公子醒了这才匆匆赶来……”   刚说到这里,被小皇帝气急败坏地打断,“与他说这些做什么!”   魏铨垂首应了句喏,便不敢再吭声。   小皇帝微一扬手,魏铨便领着众人退出。   先前被木惜迟捏脸的那丫头极灵透,也便退出去倒茶。   小皇帝拉了木惜迟到身边,后者嬉皮笑脸紧挨着坐在床上。小皇帝斜睨着他半晌不说话,木惜迟这才又局促地起身,走下地来,准备跪下,被小皇帝又一把拉在身边坐下。   木惜迟心说,师父这别扭劲儿还真是孩子气。   小皇帝看了看他的手,又托起他一条腿放在自己腿上架着,拉起裤管来瞧,“你说你没事,可这看着并不像没事啊。”   木惜迟抿嘴而笑,“肉身凡胎受了伤岂能立刻就好了呢,我方才看兰丫头哭得可怜,只好哄她说我没事。”   小皇帝嗤笑:“你倒是会怜香惜玉。”   “咦?”木惜迟立起耳朵,“陛下吃醋啦?”   小皇帝又板下脸孔,“你不是随着你师父修习,很厉害的么。”   木惜迟只是嘻嘻而笑。   小皇帝叹口气,“往后你不要去招惹皇后。”   木惜迟纳闷儿,“陛下,您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怎么还怕起老婆了?”   小皇帝面上一怔,扭过脸去。   木惜迟立刻知道自己失言,忙打岔道:“陛下一定是个好夫君,所以敬爱皇后,并不是怕她,对么?”   小皇帝却不发一言,半晌才说道:“你是功勋之后,大褚自孤到平民,都感戴你一家为国牺牲。唯有皇后一党,你万务小心。能可避着。”   这时,木惜迟的丫头奉茶进来,听了这句话,便跪下启道,“陛下容禀。”   小皇帝:“你讲。”   丫头道:“我家公子并没有去招惹皇后娘娘,是娘娘雷嗔电怒地来,给公子扣了好些罪名,立刻就拉去用刑,奴婢拼死逃出来报给魏总管,这才抢出公子一条命来。若非如此,公子恐怕……”   说到这里便哽咽住,低头拭泪。   小皇帝道:“我记得你,前次漆迟病了,也是你赶到南书房报信的。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答:“回陛下,奴婢名叫兰汀。”   小皇帝点点头,“兰汀,你是忠仆,好好看顾你家公子,来日孤绝不亏待你。”   兰汀磕头叩谢毕,退了出去。   这里木惜迟立刻黏在小皇帝身上,“陛下近来可还梦魇么?”   小皇帝道:“偶然有之。”   “陛下今晚歇宿在我这里吧。”   “不可。”   “那我去陛下的寝宫。”   “不可。”   “待到清早我自己悄悄地回来,管保不令人发觉……”   还没说完,小皇帝又是——不可。   小皇帝说不可,那就是不可。如今木惜迟不敢也无需像先前那样死皮赖脸了。于是又腻歪了一阵儿,仍放小皇帝回去了。   等室内无别人,木惜迟清了清嗓子,说道:“还不现身么?”   “哈哈哈哈……”只见忽然凭空乍现一人,紫衣翩跹,笑涡融融。   “花影大哥。许久不见了。” 木惜迟欢喜非常。   “你个小东西倒是在人间快乐得紧。”一面说,一面花影已坐在他榻上,翘着脚看他。   木惜迟走去斟了一盏茶,亲自奉上,“适才皇后宫中,多谢花影哥暗中报信。”   花影接了茶,笑道:“举手之劳,好说好说。也亏你自己戏演的真。”   木惜迟噗嗤一乐,又笑问:“家中还好罢?苔痕,飞电他们都好么?”   花影道:“那两个傻子天天都很欢乐,好的不得了。”   木惜迟日日闷在深宫里,许久没有这般口齿轻快地谈过天,便拉着花影说长说短。不一时又皱眉垂首,十分为难的样子。   花影便问:“又怎么了,都这样了,你还不知足?”   “不是……”接着便将小皇帝梦魇的事情说了。   花影道:“这有何难办,既然梦魇,那就不要睡觉。你看他一月不睡,再来还魇不魇了。”   木惜迟:“……”   “等师父他老人家劫满归境,我就将你这好主意给他说道说道。”   花影瞪他一眼。   木惜迟忙又软下脸道:“花影哥,师父梦魇,我真的好心疼。”   花影:“可我也没有办法啦。”   木惜迟:“有的,有的。现有一人能治这个病,你就受累走一趟,请了他来,何如?”   这日一早,木惜迟忽被人梦中搡醒,只见一人立在床头,满面怒色瞪着自己。一身天青色长衫,轻裳缓带。手里呼呼扇着一把折扇。   木惜迟喜得跳起来,“叶掌门你早。花影哥好快的腿脚。”   叶重阳阴沉着脸孔,“好家伙,你让花影去给我传话,你怎么不亲自血洗了我菩提道得了!”   木惜迟明知会如此,却佯装惊讶道:“怎么你们打架了?”   “打架?”叶重阳冷笑一声,“我猜他所以同意帮你跑腿,就是借这个名目找我打架的。你快说寻我来什么鸟事!”   木惜迟嘿嘿陪笑道:“花影同你说了师父携我来凡间避劫的事了罢?”   “嗯,”叶重阳绷着脸,“刺一剑说一个字,是这么说的。”   木惜迟尴尬一笑,“小皇帝总是梦魇,他年纪小,整宿睡不好觉只怕就长不好了,你那里有什么好丹药么?”   叶重阳:“我可以赠你一瓶药,管保吃了后伸腿闭眼,睡着后如尸体一般。”   木惜迟忙问:“什么药?”   “鹤顶红。”   “……” 第129章   “说认真的,你也来凡间有日子了,如何这早晚才想起来替他寻药?且我方才看见那小皇帝了,倒是长得人高马大,不见有何不足之症啊。”叶重阳一面说一面在房中四处转悠,不时拿起些零碎儿物件兴致缺缺地瞧看。   木惜迟闻言,一屁股又坐下道:“重阳兄有所不知,我初见小皇帝时,他是那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十日中倒有九日都是噩梦缠扰,外面看着模样好,里头竟是强打着精神。我赖死赖活,缠着他同床共眠,暗暗给他输送真气。饶是这样,仍是用足一年工夫,才养好了他的身子。”   叶重阳一听,凑近来调侃道:“哟,这就同床共眠了?怎么,已经上手儿了不成?”   木惜迟进褚宫这些时日,因为小皇帝年纪尚小,况又是那般正经矜持,故而渐渐将一些旖旎心思消磨殆尽。今次忽听叶重阳说起“上手”,竟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叶重阳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也便大为疑惑起来。“既已共眠,又何需我哉?”   木惜迟叹口气道:“我自然愿意长长久久地睡一个被窝。还省得多收拾一张床。可小皇帝同我闹了别扭,又不准我上他的床。他如今大了,不能同小时一般对待,一个弄不好,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是没可能。”   “唔,原来如此。”叶重阳与木惜迟对面坐下,托着腮道,“念在你一片痴心,我便助一助你,也未为不可。只是我并没有疗治梦魇的良药。”说着将腰间的别洞袋取下,托于掌心。“不过我这别洞袋中包罗万象,兴许恰有食梦的精怪也未可定。若能将噩梦吞灭,那么对他也是有所助益的。”   木惜迟听见先前那般说,只当是要落空。后又见说有食梦的精怪,忙又有了指望,便喜道:“这一层我倒没想到,多亏了重阳兄。既如此说,那么快快将这位小仙官请出来罢。”   叶重阳伸手入袋,卖力搅弄一番,须臾捉出一个浑身黢黑的小兽。两人四只眼睛观瞻了半晌,木惜迟犹疑地道:“这是吃梦的?你确定……吃梦的长这样??”   叶重阳也笑了,“不好意思拿错了,这吃屎的。”   木惜迟:“……”   半晌叶重阳又捉出一个白白胖胖的,研究了半日,“喔,这个吃干饭的。”   “……”   “这个呢,只爱喝西北风。”   “……”   “这个……不吃不喝,已绝食几百年,最多下月我可得求人给他超度了……”   木惜迟捂着脑袋看叶重阳热热闹闹从袋中取出千奇百怪的东西,不多时,脚边就已经围了一圈嗷嗷待哺的小兽,嗡嗡嘤嘤声不绝于耳。个个儿模样看着都上不得厅堂也入不了厨房,连下油锅都嫌黑。即便能吃梦,摆在床头都够膈应的了。   叶重阳拍拍手,“啊哈,并没有吃梦的精怪。”   得,白忙活。   “不过这里有个长相还不错的。”叶重阳一手捞起那个爱吃白饭的小妖,“我赠给他抱在怀里,陪他睡觉罢。”   木惜迟额角青筋直跳,“我一脚踢死你得了!”   正说着话,兰汀飞跑进来,迎头看见个陌生人,唬得眼睛瞪得老大。又见叶重阳面露调戏之色,而她家公子满脸怒容。当即拦在木惜迟身前,“公子快跑,奴婢拖住他。”说着扑向叶重阳,抱住双腿,死命拖拽。叶重阳不防摔了个倒栽葱。   木惜迟“哎唷”着忙上前将两人撕罗开。   “我摔,你哎唷什么”   “叶掌门,摔着哪里了?” 木惜迟忙安抚叶重阳,又向兰汀道,“傻丫头,你做什么呢?”   兰汀瞪着叶重阳道:“狂徒!你别想欺负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有陛下护持。你休想沾染!”   木惜迟轻轻拍一下兰汀的脑袋,笑道:“傻丫头,他哪是什么狂徒,也没想欺负我,他是我亲戚。”   “啊?”兰汀上下打量叶重阳,尤是不信。   叶重阳揉着脑袋,都给气笑了,“丫头,我这般仪表堂堂,给他做亲戚难道他还亏了不成?哎,罢了,罢了。”又指着木惜迟道,“你是哪里来的好福气,走到哪儿都有姑娘替你卖命。就连你那师父也没这个待遇。”   木惜迟讪讪笑笑,问兰汀道:“你有何事要说?可是陛下召见?”   兰汀这才一拍脑袋,道:“公子,陛下病了。” 第130章   木惜迟一闻此言,什么也顾不得,一路飞跑到小皇帝寝宫。只见几个御医在外间低声地商议些什么,木惜迟一手抓起一个,问道:“陛下怎么样了?是什么病?”   “这这这……这个……老臣……”   御医支支吾吾哆哆嗦嗦,木惜迟气不打一处来。丢下御医忙进里间探视。   只见小皇帝阖目卧于榻上,脸面飞红,意识全无。摸一摸额头,如火烧一般。再探脉息,竟潦乱无章。这分明是急火攻心,神思大乱了。   木惜迟心上如同被戳了一刀的疼。忙用双手将小皇帝上身轻轻托起,浑身急运内力,自背心往小皇帝体内灌送真气。忙活了半日,却不见何成效。想必是病势来得急,而这般疗治却过于缓了。   “小师父,我只能得罪了。再这么烧下去,要坐下病来的。”   一面说着,木惜迟凑到小皇帝唇边,轻轻贴上去。   渐渐的,小皇帝面上的红晕褪去,恢复了往日颜色。   “唔……唔……你做什么……”   小皇帝惊醒,将身上这人一把搡到地上。那力道不可谓无情。木惜迟却一颗大石落了地。   能有这个力气,可见身子康健了。   木惜迟瞬间恢复涎皮赖脸的模样,顺手拿起床头放着的一个空碗,大着舌头道:“陛下昏迷不醒,用勺子喂药会呛着的,我师门独门秘法,口对口喂药,一滴不剩喝光光。”   小皇帝此刻已是红光满面精神倍儿棒,声如洪钟地问:“喂药做什么伸舌头?!”   “呃……”木惜迟舌头被小皇帝狠狠咬了一口,想赖也赖不掉,不自己伸到人家嘴里,人又怎么咬得到呢。“因……因为陛下牙齿紧咬着,我得用舌头顶开陛下的牙关,才能方便喂药……”   说着自己也心虚,话没说完,就慢慢跪下来,带着点儿撒娇意味地连连讨饶,“陛下饶过小的这一回罢,小的再也不敢啦。”   说着伏于地上假模假式地磕头。   半日不闻有动静,抬头一看,小皇帝愁眉深锁正在那里发怔。   “陛下有何烦忧,可以告诉我呀。别自个儿憋闷坏了。陛下就是因为忧思过虑,才急火攻心,生了这一场病。” 木惜迟忙劝。   这时魏铨匆匆进来,见小皇帝康复如初,虽有些惊讶,却也喜出望外。   木惜迟很不高兴,向他道:“陛下染恙,魏总管不说贴身伺候着,倒是往哪里躲懒图受用去了?”   魏铨闻言忙愁苦着脸道:“老奴在殿前拦着那几位大人,他们一定要面圣,为的还是那一件事,说的还是那一套话。眼见着是不肯善罢甘休。连太傅与大人都快顶不住了……”   木惜迟忙问:“究竟怎么回事?”   魏铨正要答,小皇帝道:“不必拦着,孤这就去见他们。”说毕扶着魏铨的手一径往御殿去了。   木惜迟料着必有事端,万分放不下心,忙一同随行。   到了大殿之上,只见御阶下站着几个官员自行分成两个阵营,正一东一西相向对峙,争得面红耳赤。忽闻陛下驾到,这才略略止戈。   “陛下,”一人上前道,“雍州久旱无雨,田地颗粒无收。陛下万不可坐视不管。”   话没说完,便被对面的遥截住,只听驳道:“陛下已任命抚台前去赈灾,安抚百姓。且在帝都设坛祈雨,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之中。你又何以必要陛下亲临雍州。陛下又不是施云布雨的天神,此去何用?”   那人道:“雍州乃我大褚粮仓,此地逢旱,仅依旧例赈灾必不能妥。陛下的圣讳有及时雨之意,当年举国大旱,还是因着先帝赐了陛下这一圣讳,我大褚危局才得以解开。而今帝都连日雨水不绝,焉知不是因着陛下坐镇,方得甘霖。料想若陛下移驾雍州,必能将福泽一同携了去。”说道此处,又话锋一转,“反之,如若天不降雨,长此以往,我大褚粮仓空虚,必国运转危。兼之边境守土兵士粮绝生患,久而久之……”   “放肆。”周太傅年迈的声音沉沉响起,“国运之说岂是你戋戋小儿能随意谈论!你将陛下与老夫放在哪里了!”   那人道:“微臣失言,请陛下恕罪。可臣忠君为国,绝无二心。民间已多有议论,读书人聚在一起都在说:‘雍州久旱,此乃异兆,诚然易主之相’。微臣实是替陛下担忧。为表忠心,臣宁愿一死。”说毕,竟趁众人不察,猛地撞向大殿旁侧的云龙柱,血溅当场。   此举大出人意料之外,大家都眼睁睁呆嗑嗑看着。   木惜迟反应最快,忙用衣袖替小皇帝挡住眼,免让血煞之气冲撞了。又一面命宫人去看视那人情形。   小太监依言看过了,回禀说人已没了。   木惜迟闻言亦不免心内震动。此时小皇帝将他挡在自己眼前的手推开,咬着牙道:“孤见得血还少么。”   小皇帝虽脸色煞白,却目光炯炯,丝毫不见惧色。木惜迟观其光景,才稍稍放了心。   宫人们麻利地将死人抬出去。周老太傅上前道:“陛下,此人行止反常,定是受人指使。”   御史遥也跟着道:“不错,微臣日前不意得知,他府内家眷俱已离开皇都,说是回家奔丧,再料不到他要行此一招。此事系微臣失察,请陛下降罪。”   座上的小皇帝寒气森森地绷着脸,一语不发。   木惜迟柔声劝:“陛下,您身子方愈,咱们回寝宫罢。太医还等着请脉呢。”   小皇帝却不理会,沉声道:“传下去,孤三日后出巡雍州。”   话未说完,老太傅扑通一声跪下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周太傅年高望重,唯有他还敢截断小皇帝说话。遥随后也跪下道:“陛下,当年贼子兵变谋逆,淮王身为其曾经的党羽,嫌疑终究未完全洗脱。陛下宽仁,非但不降罪,更将富庶的雍州赐予其作封地,令其仍旧安享尊荣。如今淮王在雍州已成一霸,雍州境内颂淮王者多,敬天子者寡。听闻他日日练兵勤苦,未有懈怠。若是他在城中伏兵,那么陛下此去,必要中了他的圈套。再不料他竟安排走狗今日以一死逼迫陛下就范,其用心之歹毒,已昭然若揭……”   听到这里,木惜迟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分明就是有人逼宫造反呐!   难怪小皇帝睡不好觉,原来他的皇位坐得这么不稳当。三天两日就有妖孽出来横行霸道欺负他。   “‘颂淮王者多,敬天子者寡’……”小皇帝喃喃重复着,“孤竟不知此事。”   遥忙往回找补:“臣失言,这都是市井流民一些粗鄙阴微的见识,他们容易就受人蛊惑。”   小皇帝道:“如若孤放任淮王做大,则雍州非但再不是我大褚的粮仓,亦且会沦为失地。这一趟,孤非去不可。”   “陛下!”   “陛下!”   众臣还要再劝,无奈小皇帝已命噤声。   木惜迟太了解南壑殊的性子,但凡已经做了决定,凭人再如何反对,他都不会变改。如今既做了凡人,这份性子里的执拗,却是一丝也不会少的。   虽如此说,料必小皇帝仍希望有个人能在群起反对的声浪中,站出来支持他。木惜迟想成为这么一个人,横竖走遍天涯海角,他都有能力保障小皇帝的安危。想毕,上前几步说道:“雍州路远,陛下圣名未达,故而才酿得那个什么淮王成了霸王。正好趁此之机,陛下圣驾亲临,雍州的臣民得见天颜,定然心悦诚服归顺朝廷!”   果然,木惜迟说完这话,小皇帝看他的眼神就不一般了。那是一种赞许、褒奖的目光,夹杂着感激,还流露出一种将其他所有人都隔绝在外的至交之情。   群臣见无可回圜便转而开始排兵布阵,欲集结三千大军随小皇帝一同前往雍州。哪知小皇帝又拒绝了。   老太傅急得直喷胡子,这一下连木惜迟也拿不准了。万一己方只有一小队人马,却果真遭到对方兵力围剿,那么他木惜迟若想要继续隐藏真实身份,便只够得上保小皇帝一人万全,则其余人岂不都要遭殃……   等到了没人的时候,木惜迟便向小皇帝吐露了自己的担忧。   “陛下难道就一点也不防着淮王的野心?”   小皇帝淡淡道:“岂能不防。”   木惜迟心中大石落地,问:“陛下还有后手?是什么样的后手,能告诉我么?”   小皇帝看着他半晌,就在木惜迟想说点儿别的缓和气氛的时候,小皇帝忽然道:“孤已命人将兵符星夜送往宣平将军韩朔手中。命其大军在雍州临界枕戈待旦,如遇哗变,入城勤王。”   木惜迟一听,便知这是军务机密,自己不方便多过问。但还是忍不住道:“这个韩朔将军是什么人?他可信么?”   小皇帝点点头,道:“他是皇后胞弟。”   木惜迟面上一僵。   原来如此。皇帝的小舅子,可谓与皇权同生共死,当然不会不尽心护驾了。到时若真到了那一步,木惜迟为了不暴露身份,也只得将救驾功劳推给皇后一家。   这么一想,木惜迟不免心内有些泛酸。   谁知到了启程前夕,小皇帝却以此去凶险为由,拒绝了木惜迟的随行请求。   木惜迟没有同小皇帝争执,而是乖顺地答应了。送皇驾出宫后,木惜迟便只身星夜赶路,先一步抵达了雍州。一路上乔装打扮,打探民情。   原来雍州城内,街头巷尾已流传开一种言论,那便是当朝皇帝失道寡助,所以上苍不容,降罪于大褚。先是雍州地界灾殃,过后将祸及全国。皇帝亲临雍州请罪,若不能感动上苍,那么淮王将替天行道,斩杀天子于城下。雍州百姓拥戴淮王称帝,改立雍州为帝都。   木惜迟心惊不已。又到各处田地庄舍,城内街巷转了一圈后,发现雍州已是河涸井,民心浮动。急需有个人出来当替罪羊,好让被旱灾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百姓有个宣泄的对象。   木惜迟不禁更加担心起小皇帝的处境。   “如若我能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就好了。”   木惜迟在心里盘算来盘算去,忽然双掌一拍,叫他想起一个人来。 第131章   花影一家不就是掌管人间气运的天神么!而这风霜雨雪,不都是由气所致,因运而发么!何不请花影来帮这个忙呢!   才高兴没一会儿,又犯了愁。“我如今身在人间,无念境万里迢迢,哪里能亲身前去呢?”   正在冥思苦想,忽瞥见左近一株老树,树干粗壮,须四五人方能合抱。木惜迟打量它没有千年也有百年。便走过去铆足劲儿一脚揣在根茎处。   只闻得轰隆隆一阵巨响,老树抖下一地落叶。   “何人在此扰我清修?”   木惜迟忙退后几步,连连作揖道:“老树仙好,晚辈无意冲撞。实是有要紧之事。若非如此,再唤不醒您老人家。”   树精嗡声道:“你是何人?”   木惜迟便自报家门,继而说道:“晚辈此番叨扰是有个不情之请。敢问老神仙与地府有无交情往来?”   老树精起初不答,半晌才道:“我第五十六条根茎给他们婆娑地狱架了一座桥。”   木惜迟喜道:“那就太好了。请老神仙给阎罗大人带个口信。就说晚辈有要事相烦,请他遣人往太乙仙山走一趟。”   老树精便不理会。木惜迟也心知会如此。可他搜遍自己全身,也没有找到半个足以交换利益的筹码。只得硬着头皮道:“此地久旱无雨。您一定既热又渴,十分难熬。不过老神仙勿须忧心,只要晚辈的这件事成了,雍州一准儿不愁雨水。”   此刻落叶又多了些,木惜迟料定这树精松动了,便又添了几篇话。果然老树精答应了木惜迟所求。替他带了话给阎罗,阎罗得了信,忙遣夜叉与七郎赶往无念境。不过半日的工夫,花影便前来相见。   及听木惜迟说了原委,花影道:“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一来,必要惊动家父,乃至雷公电母,接接连连不少人都要知道。主上携你入凡尘避劫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一闻此言,木惜迟灰溜溜偃旗息鼓。   “嗳,”花影忽然拍掌道,“我每每去你屋里收拾,都能看到一面镜子。不正是太子赠你的宝器啖稽么?据说此镜能纵览人间,神通广大。你何不拿来一试?”   一句话提醒了木惜迟,当即便有了主意。   十日后,小皇帝的御驾才姗姗到了雍州。岂料淮王一干人竟不顾他远行辛苦,并未预备一些些酒水接风洗尘,就直接将人强行请去了郊外的祈雨神坛。   小皇帝一行经过十数天的长途跋涉,已是人疲马倦,雍州城外所有驿站关闭,且无岗哨接应。又因断水缺粮,早有几个随行的大臣还没到地方就去了半条命。连魏铨也又晕又吐不省人事。小皇帝身边没有得用的人手,几乎是被淮王的手下强行架上了神坛。   只见他一张脸白如素纸,连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星目,仍是冷冷含光。   淮王见到这样的皇帝,简直不屑一顾,漫不经心上前道:“臣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不辞辛苦,千里赶赴雍州祈雨,臣替全城百姓对陛下感戴无尽。”   小皇帝绷着脸一语不发。淮王见座上天子不说话,只当他已体力不支,便更加轻蔑道:“近日城内谣言四起,说什么当朝君王失道寡助,遭上苍所不容,降罪于大褚。又是什么雍州遭殃,祸及全国。臣将这些妖言惑众之人统统捉了起来,听凭陛下发落。陛下,您说是凌迟还是腰斩呐?”   “无妨,”小皇帝竭力按下胸中怒火,双手紧握成拳,关节都绞得发青。最终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既是谣言,皇叔无需在意,放了他们罢。”   淮王没料到小皇帝这么沉得住气,稍稍一愣,却也立马恢复了常态。“陛下宽仁怜下,为臣等之表率。臣这就放了他们。不过陛下还是快些祈求上苍令雍州降雨,否则这些人一旦回到市井就又要乱说话了。”   说毕,肆无忌惮地歪斜着嘴角,露出一个鄙薄的笑来。   小皇帝没有理会,命天师开坛。随后亲手焚了三炷香,供于案上。率百官跪于坛下。   哪知香已过半,天上仍是艳阳高照,地下却愈加滚烫,如烙铁般烙着所有人的膝盖。   淮王第一个受不住,站起身来掸掸衣裳,说道:“陛下,时候也到了。多半上苍是不预备降霖于大褚了。”   小皇帝充耳不闻,仍旧跪得笔直。   半晌,淮王冷笑道:“古有君王罪己,誓愿天下乂安,年谷丰稔,情愿移灾己身,甘心无吝。更有贤君,退位以息天怒。”   说毕,复又跪下行大礼,高声道:“臣等不才,恳请陛下效仿先贤,为我大褚千万百姓生计着想。”   此言一出,原本面向神坛跪着的百官都一同改变方向,对小皇帝齐声道:“臣等恳请陛下为我大褚千万百姓生计着想。效仿先贤,退位以息天怒。”   百官在淮王的示意下,高喊了一遍又一遍,可小皇帝丝毫不为所动。最终是淮王没了耐性,狠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将自己身上的朝服一拽一撕,丢在小皇帝跟前的地面上。   立即便有随扈上前,将预谋已久的黄袍加身。小皇帝眼风也不向他这边瞟一下,手却慢慢移向腰间,在那里缠着一柄极薄极锋利的软剑。   小皇帝手刚握住剑柄,正待发力。忽闻背后一人远远地“嗳呀”一声。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不防插进个不和谐的声音,在场人皆是一惊,忙寻找话音的来源。   只见木惜迟已步履轻盈地走近,满面诧异地道:“怎么有两个陛下?”又故意朝淮王脸上瞅了一瞅,“唔,原来是一个真陛下,一个假陛下。”   “你怎么在这里!”小皇帝方才遭四面楚歌时稳如泰山,面不改色,此刻看见木惜迟,反倒慌了。“快走!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木惜迟嘻嘻笑道:“陛下别急。”说毕绕着淮王缓缓地转了一圈,一面撩起淮王的衣角看看,一面还嫌弃咂嘴道:“啧啧啧,这绣工可真糙啊,连夜赶制的罢?”   淮王身边的两个随扈忙要上前制住木惜迟,却被他轻巧避过,接着两记手刀就给霹晕了。   “你是何人,来此做甚?”   木惜迟悄无声息靠近,外围亲兵却丝毫未察。淮王原本十分惊骇和警觉。但见他单枪匹马,形单影只,又很快放下戒备。   木惜迟答道:“我来找我家陛下的,和你没有丁点儿关系。”   淮王看着他半晌,问他道:“你就是漆迟?”   木惜迟呵呵两声道:“王爷耳目通达。我久居深宫,从未见过王爷,王爷却能一眼认出我来。”   “要认你不难。本王早耳闻你言行颠倒,大乖伦常。今日,姑且念在尔父功勋,饶你不死。此地不祥。你速速逃命去罢。”   木惜迟却不动,“王爷大摆阵仗,不就为祈雨么。这又算得多大一丁点儿事儿,也值得你拿来逼我家陛下退位。我告诉你啊,你这个东西心肠很坏,老天爷不会帮你的。”   淮王还未说话,只听在场一头走狗吠道:“一派胡言!正因当朝君主丧德失道,这才天降灾殃。自古如此。王爷公心大义,为的是百姓生死。岂容你诟谇诽谤!”   木惜迟笑着摇摇头,“天上是晴是雨,不都是自然而然么。怎么到了你们的狗嘴里,就有了这么些说道儿?”   “少废话,再警告你一次。王爷承了帝位,是要做千古贤君的。不会虐待功勋之后。可若是你自己定要与废帝搅合在一起,那就休怪王爷了!”   木惜迟忙摆手,“王爷王爷,让您的人先别急嘛。我不过是想掰清楚这个道理。依王爷的意思,天不降雨,我家陛下的皇位就不保。可天若降雨,那么王爷您的性命就不保了,是这样么?”   淮王一怔,双眼危险地眯起来,不答这话。   木惜迟便问他下首跪着的一人道:“你们说呢?”   那人道:“陛下已遭天谴,属实难当君位……”   木惜迟哈哈大笑,“看来无论是自愿,还是遭淮王胁迫,你们都已反心决绝,连场面功夫也不要做了。那么……”   话没说完,手臂就被人狠狠一扯,整个人踉跄一跤,险些跌倒。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皇帝扯他。只听小皇帝凶巴巴地道:“谁许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再要放肆,孤第一个杀你!”   木惜迟才要撒娇喊疼,又听小皇帝低低地道:“往西三十里道观外栓着马,快骑了离开!”说完将手一撒,“快滚!”   淮王却猛地抽出兵器,喝道:“此刻想走也难了。来人呐……”   刚说到这里,只听天空轰隆隆一声巨响,接着便有雨滴坠落。须臾间越来越密,竟如同千军万马俯冲地面。   雨滴凶狠砸下,众人猝不及防,不少人甚至站不起身来,仿佛被无数道鞭子密集地抽打在身上。   周遭俱是雨水,一呼一吸之间雨水自鼻息灌进肺腑里,令人几乎喘不过气。   而木惜迟早在听见第一声雷响后,就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硕大的伞来,将他和小皇帝笼在其中。旁人东歪西碰地找地方避雨,只有他二人在伞下,两厢里脉脉对望。   “陛下不要责怪小的违旨私自过来找您,且看在小的撑伞有功的份儿上饶过小的罢。” 第132章   很快就有大批士兵涌入,宣平将军韩朔已率人包围了这里。韩朔的军队是打仗作战的,较之淮王纠集的民兵,以一打十不在话下,很快就控制了局面。   淮王已是黄袍加身,逼宫谋反罪证确凿,被当场擒拿。韩朔打扫完残局,跑过来单膝跪下,“臣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亲自双手扶起,“韩将军勤王有功,快快请起。”   次后便有一乘华盖,送小皇帝至淮王府休憩。王府内一切眷属均已被缉拿,等候发落,只留下粗使仆从以备使役。   木惜迟着人弄了几个精致小菜,一盅燕窝。看着小皇帝用了,就将下人都赶了出去。自己猴上床,让小皇帝枕着自己的腿躺下,两只手轻轻地在小皇帝额角揉着。后者竟也听凭他摆布,丝毫也不反抗。   外面的雨已极小了,滴滴答答敲着屋檐。   “陛下……”木惜迟用气音叫了一声。   小皇帝睁开眼睛。   “陛下,您身上还紧绷着,是我伺候的不好么?”   “不与你相干,孤睡不着。”   “陛下,您连日来劳乏得紧,今日又遭逢一场变故惊吓,还不养养神,身子就亏虚了。”   小皇帝坐起身来,道:“今日之事,本无惊无吓。唯一的变数,是你。”   木惜迟笑容一僵。   这咋还不领情呢?   “小的一路尾随陛下,就看见天边有云彩往雍州这里聚集。于是赶着来给陛下报喜。陛下,您说这场雨来的好不好?算不算得上今日最妙的变数?”   虽不能告诉这场雨真实的来历,可木惜迟还是禁不住想向小皇帝邀功。   “若是一直不下雨,陛下预备怎么办?”   小皇帝便将自己早已制定下的一套供应粮草、迁徙百姓的方案说了,十分周密详尽。   木惜迟仍是一脸期待地瞧着小皇帝,像是定要他夸一夸这场雨不可。   小皇帝也看出来了,尽管不明白为什么,可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道:“这场雨的确及时,解决了粮田生计大事,免除了百姓迁徙之苦。”   木惜迟闻言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他为了这场雨可谓煞费苦心。当日花影一语提醒了他,想到用啖稽镜将各地的云团都采撷了来,投在雍州上空。这招还是当初天族太子教给他的,那时候只知道用来玩耍极妙,没承望就派上了大用场。   木惜迟还生怕雨水不够,一连忙活了好几日,用云团厚厚地将雍州城团团围住。亏得花影提醒他留神,不要转旱为涝,弄巧成拙了。木惜迟听了有理,这才罢休。   心里还在得意,木惜迟又马上想到了另一件事,问小皇帝道:“陛下,那时候,你让我骑马先走,敢问马儿共几匹?”   小皇帝道:“唯有其一。”   木惜迟:“啊?为何不多多预备了?”   “马匹一多,必不能相容,若蹶踹起来,闹出动静,恐引人察觉。此其一。其二,孤一人一身,仅需一骑便能突出重围,难道还留下马匹给追击的敌人么?”   木惜迟急道:“可当时您让我骑这唯一的马离开,您自己怎么办呢?若是到了危急关头,岂不是走不掉了!”   小皇帝不答。   木惜迟:“所以您是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了我么?陛下,您不要自己的性命了吗?”   “你无辜受累,孤绝不让你犯险,至于其他的,以当时的情况来看,也无暇顾及了。”   闻言,木惜迟内心震动不已,一时间既狂喜又自责。忙走下地磕头道:“漆迟多谢陛下爱护,我任性妄为,险些酿成大祸,求陛下责罚!”   “孤没有怪你。”小皇帝拍拍他肩头,“快起来。”   木惜迟含着两包儿泪起身,一眨眼,两大颗金豆豆掉下来。   “陛下,您对我这么好,我真的好感动。今晚就让我伴着您安歇罢。”   “不必。”   “我保证……”   “不可。”   “我一定……”   “出去。”   “呃……”   行罢。   一月后,御驾回京。韩朔作为擒获淮王的首功之臣,亦伴驾随行。   回到帝都,小皇帝设宴单独款待韩朔,礼遇颇高。木惜迟嘴馋那一桌好菜,缠着也要赴席,小皇帝拗不过,便许他做陪。   席间韩朔先禀报了淮王谋逆案查证的进度,“淮王已被下狱,且供认了一十八条罪状。牵涉帝都及地方大小官员共计六十余人。目下仍不断有旧案被续翻出。”   小皇帝点点头,“你做的很好。”说着执壶替他斟酒。   韩朔忙擎杯起身,口说不敢。   “咦?”木惜迟在旁皱眉,作不解状,“韩将军,您是领军打仗的将领,怎么还管查案的事啊?”   韩朔一怔,随即干干地笑了两声,说道:“是刑部报与下官的。”   “哦?”木惜迟将嘴里的菜囫囵咽了,放下筷箸道,“如若我没记错,刑部乃皇权直属部司,并非由您韩将军统辖罢?何以他们不来向陛下汇报,反倒报与您了呢?”   韩朔手微微一抖,酒水泼洒出去一些,“许是闻知下官要入宫陛见,因此才找到下官代为呈报。”   “岂有此理!”木惜迟将桌案一拍,“他们竟敢支使大将军!陛下,您可要严惩这些眼里没主子的混账东西。别让韩将军受委屈了。”   小皇帝面上不见一丝波澜,也并没有理会木惜迟,只是噙笑给韩朔搛菜。   韩朔忙执碗接了,才又落座。   席间静了片刻,韩朔愈加心孤意怯,忙找话来打岔。“臣长年领兵在外,与舍姊已多时未见。不知姊姊她近来可好?”   小皇帝道:“皇后很好,今日宴罢你便去凤仪殿给她请安罢。”   韩朔:“谢陛下隆恩。”过了一会儿,又笑道,“舍姊入宫已五年,至今未能替陛下诞育皇嗣。看来今日,臣要向舍姊进言了。”   木惜迟不禁被酒呛了一下,心里想:“陛下才多大啦,身子骨儿还没长好,你少叫你姊姊来祸害!”面上却学着小皇帝的样儿,隐而不露,反而笑着道,“韩将军,你面前那碟子豆腐是我的心头爱,奈何相离什远,烦请您替我搛来可否?”   韩朔不知木惜迟语带机锋,以为他认真请自己替他搛菜,忙欣然应诺。谁知豆腐嫩滑无比,拿筷箸一夹,立即便断为两截。韩朔又搛另一块,仍复如斯。不多时已急得满头大汗,一碟子豆腐却叫他夹了个粉碎。   韩朔自知失态,低头抱拳道:“陛下恕罪。臣是个粗人,手脚笨,弄坏了陛下的佳肴。”   小皇帝笑说无妨。   木惜迟啧啧嘴,故意叹口气,道:“将军倒不笨,只是心太急了些。您是气度恢弘的沙场悍将,却如何不懂这欲速不达、适得其反的道理?”   韩朔这才听出他话里有话。登时紫涨了脸面。   少刻,那碟碎豆腐被撤下,又换上新菜。木惜迟执壶把盏,殷勤妥帖,又搜罗些笑话儿逗小皇帝开心。独独把个韩朔晾在一旁。   这韩朔便有意找补先前过失,亦且想重提自己勤王之功。于是说道:“陛下此去雍州,一路艰险。只因缺少得力护卫随行左右。不若由臣自麾下抽取一支精良战队献给陛下,充为御前侍卫。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小皇帝还没答话,木惜迟一叠声说“不必”。   “韩将军未免操心太过。陛下身边有我足矣,您就放心罢,往后我再不让陛下受一丁点委屈。”   韩朔笑道:“漆公子说的孩子话,好比雍州那般千钧一发的关头,如何被公子以‘委屈’二字轻巧揭过?次则,公子方才说有你就够了,更是笑谈。”说着,将木惜迟上下一打量,“恕下官直言,就公子这个身子骨儿,恐怕一阵风就吹倒了。倘若遇上险情,可不是靠嘴上功夫就能救驾的。”   木惜迟“嗤”一声,“我的嘴上功夫可不为救驾,而是伺候圣驾的。”   韩朔反应了半日,忽然黝黑的脸上腾地红透,“你你你……”   小皇帝还不懂,困惑地看着两人。   木惜迟心里痒痒的——   嗯,留着往后伺候,如今还没得手……   小皇帝指着一盘牛肉道:“韩卿,尝尝你家乡的水牛肉。”   韩朔知道小皇帝茹素,这盘肉是特特为他预备下的,因此心中得意。忙谢了恩,伸箸去搛牛肉。谁知木惜迟也同时去搛。两人的箸子在半空碰在一起。   韩朔但觉一阵酸麻自持箸的右手虎口窜至大臂,只听“当啷”一声,筷箸脱手砸在盘子上。   韩朔愕然抬头,木惜迟兀自闲情自若,两人不过相离几许,神态断乎作不得伪。   韩朔犹在纳罕,便要去桌上拾箸。木惜迟一支箸斜刺里飞出,正击在韩朔手背上。   饶是久经沙场,韩朔仍不由“嘶”一声呼痛。   “啊呀,我怎么连箸子也拿不稳,误伤了韩将军,还请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则个。”   韩朔盯着自己发青的手背,目光几乎一寸一寸挪回到木惜迟一派天真烂漫的脸上。心内不禁想道:“阿姊信中提起此人,每每如临大敌。以为不过是争风吃醋妇人见识,今日一见,此人敏锐犀利,且功夫深厚,绝非等闲之辈。”   “公子,不好了……”   木惜迟午睡后正在醒盹儿,丫鬟兰汀急慌慌跑进来。   “又什么事这样失惊打怪的?” 木惜迟打着哈欠问道。   “公子,您怎么还睡得着!今日午膳后,那个韩将军就进了皇后宫里,不知道向皇后怎样告您的黑状呢!”   木惜迟不以为然地剥了个栗子,“我这个形象在皇后那里还不够黑么?还怕他告什么黑状。来,分你半个吃。张嘴——啊——”   “嗳呀!吃吃吃!您就知道吃和睡!一点儿也不知道着急!”   “嘿!”木惜迟叉腰站起来,“小丫头片子,我是不是把你给娇惯坏了,都开始教训我了?”   兰汀撅着嘴道:“公子,我和您说。那个韩将军和皇后不晓得给陛下灌了什么迷药,哄得陛下要出城祭祖——祭他韩家的祖先!”   “喔,我当是什么。他韩家目下风头正盛。陛下有此恩宠不足为奇。何时出宫?”   兰汀道:“明日朝罢就去呢。”   木惜迟:“这么急。那么明晚提前预备下汤浴,我要给陛下解解乏。”   兰汀“哼”得一声,“明晚且回不来呢。听魏总管那意思,已打点了好几日的用度。”   “那怎么行,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总被他韩家霸占着又如何使得!” 木惜迟想起小皇帝在雍州被淮王挟持,孤立无援的情形,身上登时起了一层白毛汗。   这姐弟俩一定没憋着好屁。可不能由他们把陛下算计了去! 第133章   “陛下,陛下……” 木惜迟边喳呼边往寝宫里闯。   魏铨忙出来拦下,笑道:“漆公子,陛下此刻在南书房。”   “啊?陛下又在书房用功啊!” 木惜迟不疑有他,忙转身往南书房撒丫子了。半盏茶工夫又满头大汗回转来。   “好你个魏老头儿,炎天暑日的,你怎么摆布我!陛下哪里在南书房啊!再者说,陛下既在书房,你吃了豹子胆,敢不跟着伺候!”   一面说一面气恨恨地搡开他,进了小皇帝寝宫。果见小皇帝正倚在榻上阖目养神。   木惜迟立刻将狰狞的脸孔撕下,撅起嘴,恶了吧心的小碎步跑过去。“陛下您怎么让魏总管诓我说您不在,害得我这样热天大毒日头底下跑来跑去,都要中暑了。陛下,您摸摸我身上是不是有些烫,摸摸我心口儿是不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小皇帝也不睁眼,只说:“魏铨也并未扯谎,孤原本要去南书房,只不过和一些人说话太费精神,费心力。故此略歇歇。”   木惜迟猜测定是为韩家祭祖的事。“那么陛下便不和他们说话,只听我说话。保管不费精神心力。”   小皇帝叹口气睁开双眸,坐正道:“听你说话费耳朵,也没见哪里就有那么些话,只管唧唧呱呱说个没完。”字字虽都是不耐烦,可看过来的眼神却柔柔的。   木惜迟两边嘴角直咧到耳根,嘿嘿憨笑着坐到床前脚踏上,脑袋枕在小皇帝膝头,撒娇道:“小的不聒噪了,安安分分地陪着陛下。”   只过了没一会儿,木惜迟就闲不住,“陛下。”   “怎么了?”   木惜迟咕嘟着嘴道:“小的就说一句话,请陛下恩准。”   “就一句?”   “就一句。”   “讲。”   “听说陛下要往城外去踏青,也带上我罢。”   小皇帝道:“并不为踏青,实则有一项要事去办,不能带上你了。”   “什么要事啊?”   小皇帝便不说话了。   木惜迟忙轻轻推了推小皇帝膝盖,“陛下陛下,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您快恩准。”   “讲。”   “这项要事就是去祭奠他韩家的祖莹罢?”   “你既已知晓,又何故多此一问?”   木惜迟先是沉默一阵,又说道:“陛下非去不可么?”   小皇帝:“非去不可。”   木惜迟:“那么去几日呢?”   小皇帝:“两天一夜,次晚方回。”   木惜迟闻言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外间,乒乒乓乓一通乱闹,又把阖宫的丫鬟支使得提溜乱转。好半日回转来,手里拎着个小包袱。   小皇帝道:“你不用忙,魏铨已打点妥当了。”   木惜迟却道:“他打点他的,我打点我的。不是一回事。”说着将包袱递过来,“陛下,这个包袱虽极小,可里头大有内容的。”   打开包袱来一看,全是些零零碎碎的点心。   木惜迟:“陛下,您这两日的吃食都够了。”   小皇帝哭笑不得,“难道还怕他们不给孤饭吃?”   木惜迟:“不怕不给,怕给的东西不洁净。陛下,您和皇后单独在一起时,味道不对的东西可千万不要吃。最好一概都不吃,只用些这包袱里的小点心。不过两日一夜的工夫,等回宫后有的是好汤好水。嗯——闻到不对的气味赶紧闭气,然后赶快逃跑……”又皱眉凝神一会儿,“我让兰汀跟着您罢,她得了我的真传,机灵得很。”   小皇帝道:“难得有这么个人,你就留在身边服侍。”   木惜迟来来回回冥思苦想,生怕哪里还未妥当。最后苦恼地抱着头,“嗳呀,我好不放心啊——”   小皇帝走来拿下他的手握在掌心,“孤自有分寸,不必担心。”   木惜迟鼓着嘴,满脑子想象着皇后对小皇帝上下其手,一脸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画面。忙转身到床榻上摸一摸,从小皇帝枕下找出藏着的匕首。   “陛下,把这个掖在靴筒里。如若皇后不老实,敢对您动手动脚起坏心,您就拿出当初对待我的那个狠劲儿来,削她!”   小皇帝忍俊不禁:“皇后不会的。”   “怎么不会,我看她一见到您就像害了馋痨似的。” 木惜迟扯着小皇帝的袖子扭得像条蛆,“我不依,我不依嘛……”   小皇帝耐着性子与他好言劝说,木惜迟直赖到傍晚才从寝宫里出来。小皇帝自往南书房公务。   次晨,木惜迟张开眼,一见外头天光大亮,大喊着兰汀进来服侍洗漱,一面还抱怨道:“不是让你五更就叫我起床么,陛下走哪儿了?”   兰汀忙道:“陛下寅正四刻就来了,见您睡着,不叫奴婢唤您。方才尚食局送来了一桌早膳,说陛下临行前吩咐,是赏赐给咱们水木堂的。”   木惜迟正死命往靴筒里蹬,闻言住了手脚,怏怏不乐地道:“陛下那么早就走了。”   “是呐,”兰汀笑着凑近耳畔道,“陛下还帮您掖了掖被角。”   一听这话,木惜迟登时不可抑制地眉飞色舞,却偏嘴硬道:“我说呢,我都被热醒了。哼!”   兰汀抿嘴而笑,也不戳穿,忙伺候他穿戴了,往前厅领赐谢恩。   木惜迟指着一桌精致食馔,向左右道:“你们也来尝尝。”   丫鬟们识趣地都说已用过早饭了。兰汀最知眼色,借口有活计要做,领着小姐妹都退下了。   这里木惜迟见人走了,也不再端着,喜笑颜开地一一瞧看满桌菜肴,竟都是他素日爱吃的。不禁又开始想象小皇帝在吩咐菜单时是如何的温柔体贴,如何将他放在心尖尖上。   木惜迟每样先都尝了一口,嘴里念念有词:“这牛乳菱粉香糕可真是又嫩又滑,像小陛下的脸蛋,我来轻轻咬一口。”   “这樱桃又粉又香,像陛下的小嘴,我来把你吞掉!”   “……”   一整个神经兮兮,唠唠叨叨。最后更似饿虎扑羊一般,将整桌菜打扫干净,几乎不曾把盘子也一并吃了。完后像个老妖怪一般翘着脚在那里剔牙。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小内监,手里托着个盘子,盘中搁着小杯酒。那内监头也不抬,跪下道:“陛下赐酒。”   木惜迟喜欢道:“陛下真是有心了,饭后一杯酒,活到九千九。拿来罢。”说完擎杯欲饮。   刚送至唇边,见那小内监满面阴郁,不似方才赐饭的内监那般喜气盈腮的。遂问他道:“你也是伺候陛下的?怎么看你倒觉眼生。”   那小内监道:“奴才本是粗使杂役,幸得魏总管抬举,才选上来,有幸服侍圣驾。”   木惜迟点点头。   小内监又道:“公子慢用,奴才到外头伺候着。”说完退出去,在照壁后站了片刻,估摸着时候到了,进来收尸。 第134章   小内监又道:“公子慢用,奴才到外头伺候着。”说完退出去,在照壁后站了片刻,估摸着时候到了,进来收尸。却见木惜迟正拿着酒杯喜滋滋乐颠颠地把玩,唬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你你……你竟敢将御赐的酒倒掉……”   木惜迟将眉一皱,眼一瞪,“呔!休来冤我!陛下赐的酒我自然一滴不剩全喝光了。”   “你都喝了?既喝了怎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   木惜迟纳闷儿,“总不至一杯倒罢。哎呀呀,这还是陛下头一遭赐酒喝呢,意义重大,这是我的喽……”说完,藏宝贝一般将喝尽的空酒杯揣进袖管里。   那内监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地要出去叫人。恰一个人正往里进,两人不防撞在了一起。   进来的是个老太监,指着那小太监骂道:“糊涂东西,混钻些什么!”正说着,往里一探头,瞧见木惜迟还坐着,便低声问那小太监道:“差事怎么还没完妥?”   小太监道:“回师傅话,他确实已饮过鸩酒了,只是……只是不知何故,竟……竟不起效……”   “放屁!”老太监叱骂道,“你再去倒一杯,我亲自看着他饮!”   小太监爬起就跑,半日哆哆嗦嗦果又捧了个盘子来。老太监接过来,笑眯眯亲身奉与木惜迟。后者却诧异了,“咦?陛下赐了两杯酒么?”   老太监点点头。   木惜迟:“那方才怎不一道端上来?”   老太监道:“陛下吩咐的,恐公子吃猛了不胜酒力,故而徐缓着来。”   木惜迟心里一甜,嘻嘻笑道:“原来如此,陛下这就算用了心了。”说完一气儿饮了。   老太监遂觑着木惜迟神色,却半日也不见他皱一皱眉。   “你你……你腹内痛不痛?”   木惜迟眨眨眼,“我不痛啊。”   老太监:“你会不会……有种……要死了的感觉?”   “!!!”   木惜迟怒道:“你才死哩!个老东西怎么嘴这样坏!”   老太监脸上登时阴沉沉的,抓起地上跪着的小太监,道:“你去把那一壶都取来!”   木惜迟听了就不依,“呀,陛下赐我一壶呢!你这太监恁的那样小气。只说有两杯。你自己想昧下不成?”   那太监眼角青筋突突直跳。谁要昧那东西!   一时取来了酒。老太监连壶与了他。“给你都给你,有能耐你喝一壶!”   木惜迟傻呵呵地道:“陛下赐酒,却之不恭。我干了。”说毕吨吨吨全部下了肚。   老太监死死盯着他,半晌迟疑问道:“感觉……怎……怎么样?”   木惜迟:“有点儿辣。”   一面还咂嘴回味道,“这酒既苦且辣,还很涩。也算风味独特了。它叫个什么名儿?”   那太监又惊又怒,不住地发抖——   鹤顶红的味儿既苦且辣,还很涩?   这他娘的也是头一遭儿知道!   老太监满腹狐疑地出去,想来想去,想不出道理。执起酒壶来,只觉手上轻飘。鸩酒已尽了。且的的确确亲眼见他饮下,一滴不剩。   往身侧一看,头先那小太监站在那里,也是一脸见了鬼。   “你,”老太监一手指着他道,“把这酒壶的沿口 舔一舔。”   那小太监“噗通”跪下,慌手慌脚地碰头,“师……师傅,这使不得呀……这可是鹤顶红,沾唇即死……求……求师傅疼我……”说着哭了。   老太监阴沉着脸,“这不是你预备的?人怎么喝了没事?”   小太监忙道:“是徒弟预备下的,这是货真价实的鹤顶红,徒弟不敢欺瞒师傅。”   两人又合计一番,遂将廊上悬着的鹦哥取下,把酒壶往鹦哥跟前凑。那鹦哥趔趄着直向后退。终是拗不过,被沾了一点残酒送入口中,当即“啊啊”两声,一头栽下地,往生而去。   “这……这……可了不得……咱爷儿两个今儿是遇上妖怪了……”   小太监连夜骑马奔至城外给皇后等报信。韩朔在一旁,只听见说筹划失败,便大为光火。这里皇后还要说详细些,那小太监便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个不清。韩朔听见木惜迟饮下鹤顶红而不死等语,更有什么鬼怪之论,越说越离奇。遂怒火中烧,下死手扇了几个耳光。   事虽没成,但皇后姊弟自以为做得机密,便不留意,将那小太监捆了丢进马棚。   谁知小皇帝早已闻知动静。悄命将那小太监拘来问话。   夜半,鼓交三更。帝都守城门的小兵忽见一人一骑自天边疾驰而来,夜幕下,那人身披大氅,华贵非常。身下的坐骑通体雪白,迅捷矫健,宛如银龙一般。   小兵不敢怠慢,报与城门吏。城门吏先认出御马来,忙命开城门,自己亲自下城楼跪迎。正恭恭敬敬磕头颂喏,却见御马没有任何趋缓的意思,恰似要从他身上踏过。只得忙又爬向道旁让路。   水木堂内,十几个太医正围着木惜迟施针用药。   木惜迟在榻上打滚,直嚷腹中作烧,太医数针下去,催的他大吐不止。因那呕吐物辛辣呛鼻,院判郑通只当他喝多了酒,以至于脾胃不和,再想不到鹤顶红上去。   木惜迟边吐还边大骂:“皇后!是皇后害我!我就看那老太监面熟,只怪我当时没想起来他是皇后宫里的奴才。上回在凤仪殿暗室里,拿烙铁烙我,拿鞭子抽我的就有他……”   “这酒不是陛下赏的……他们往里下了毒……”   “老损货,敢坑你爷爷我。看我把你肠肚扯出来,打上一万个结子,让你也尝尝我今日受的罪……”   “陛下,陛下,呜呜呜……陛下快回来……”   小皇帝正在此时赶到,在外听见他嘹亮的叫喊声,一路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   一众太医见小皇帝深夜回宫,都唬了一跳,忙要见礼,小皇帝却几步走来坐在榻上,问:“他怎么样?”   郑通道:“陛下勿须忧心,漆公子只是饮多了酒,现下都吐了出来。臣再给开几幅调和脾胃的方子,想来无妨。”   木惜迟“哇”地一声,扑进小皇帝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哞啊啊啊啊……陛下……哞啊啊啊啊……啊……”   小皇帝紧紧抱着他温热的身体,由他眼泪鼻涕抹自己一身,任他在耳边放肆地大哭大叫。尽管头被嚷炸了,耳内嗡嗡作响,心里却无比踏实,无比庆幸,却又不免后怕。   “郑通,你再把把脉。看看究竟有妨碍无妨碍。”   郑通忙遵旨照办,诊完左手又换右手,直到十分笃定了才道:“漆公子确无大碍,只是心浮气躁,着了些恼气,因而脉象有些冲撞。”   小皇帝遣散屋内的御医,独留郑通在。又点点那盆木惜迟的呕吐物,向他道:“你用银针探一探。”   郑通不明所以,只得照做。这一探不打紧,银针没入的半截霎时变黑。   “啊——这——”郑通一哆嗦,整个人仰坐在地。“砒……砒霜……怎么会……难不成……可是……臣方才给公子施针,银针并未变色啊……”   小皇帝眉头一皱,“糊涂!银针若是变色,他人不就……”   郑通当即反应过来,忙重新跪好,磕头道:“臣失言,请陛下恕罪。漆公子洪福齐天,有陛下真龙天子护佑,必然逢凶化吉。”   小皇帝看向木惜迟,眼睛里又是疑惑又是心疼。木惜迟自己也傻眼,他只当是寻常毒药,是皇后有意让他吃些苦头,不成想皇后竟敢直接用披霜。此刻面对小皇帝的眼神,只得盘算怎么将这事圆过去。   “陛下,”木惜迟弱弱地叫了一声,“多亏了我自小跟着师父学武,才没有被毒死。”   小皇帝:“你师父?”   “嗯,我师父教给我凝神运气,这样能抵御邪毒侵害,还能怡心养性。”   小皇帝忙问:“那么孤将你师父寻来,替你彻底解毒。否则,孤终究不放心。”   “那个……“木惜迟心里打个颤儿,“我师父是方外高人,眼下不在褚国,也不在岐国,他浮来暂去,居无定所。我也只跟着师父学了几年本事,后来他老人家仙游去了。”   小皇帝皱了皱眉,垂下眼帘。   木惜迟忙道:“陛下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说着下地蹦跶了几下,“一点儿事也没有。”   小皇帝攥住他的手,“孤对不住你,孤没有护好你。”   木惜迟看出小皇帝眼中的悔痛,原本想极力撺掇小皇帝重惩皇后一家,此刻也不好说出口了。   眼前这个少年天子已高出自己半个头来,比初见时长大不少,但即便如此,他肩上担着的也是超出年纪所能承受的重量。   起初小皇帝让他不要与皇后一党对立,因着韩家与大褚皇庭有着无法割裂的关联。韩家世代为将,其军权已超乎想象。小皇帝不能以武力削权。   当年贼子谋逆,小皇帝作为储君,可谓九死一生。等到荡平贼寇,仓促登基,放眼满朝,中坚砥柱已去之八、九。剩下最完整的权利核心正是在叛乱中始终立场中立的韩家。   故而,在韩家抛出皇后这方筹码时,小皇帝接受了。自此,韩家日渐显赫兴隆,同时也日益野心勃勃。   而今国耻未雪,岐国及其附翼小国仍旧对大褚虎视眈眈。当世之下,盲目换将必致军心不稳,诚乃大忌。   这些都是小皇帝和他说的,说时轻声慢语,木惜迟只当故事来听。直至今日,看见小皇帝眼中万千隐忍,才明白其中痛楚。   “陛下,您快别这样。您这个样子,我好心疼。” 木惜迟说着,眼圈儿又红了。“我会照顾自己,我很会照顾自己的。我要好好儿活着,陪在陛下身边。直到陛下死了,我才敢死呢。”   郑通在一旁听得汗如雨下,想要出言阻止他乱说,却一看小皇帝那眼神,又生生把已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人俩人海誓山盟,死生契阔的,大逆不道的话也成了蜜语甜言。我一个光棍儿跟着瞎较什么劲呢……   当晚,小皇帝由于不放心,宿在了水木堂,命郑通在外随时候命。   木惜迟夜里咳嗽一声,小皇帝便将郑通喊起来,直到确定木惜迟是被他自个儿的口水呛着了,而不是鹤顶红毒性延迟发作了,才放郑通出去睡觉。一夜折腾了数次,只待清晨,郑通才得了“赦令”,挂着两只黑青眼圈儿回了太医院。   作者有话说:   郑通:俩老yb,夺笋呐!!(晃头) 第135章   过后几日,木惜迟不好太活跃,只得合情合理地扮演一位身中剧毒、死里逃生的病人。小皇帝不时来望候,他都蔫蔫的。任凭小皇帝柔情款语,他都只抬一抬眼皮敷衍了事。   实则在没外人的时候,他木惜迟如何让厨房流水价地弄菜弄肉吃,如何闲得发急,生龙活虎地在院子里持剑弄枪,打拳动武,这些事小皇帝都在兰汀那儿探听得一清二楚。   这日小皇帝还没到,花影却来了。来了也不说话,只背着手,心事重重的样子。   木惜迟几番询问之下,花影方道:“前些日子你私自以啖稽移转云雨的事叫天帝陛下知道了。”   原来这天帝陛下最喜用某地的雨水烹茶,因着此地有着别处都没有的一类花木,那雨水落在上头,待到雨过天青,再取花木上积下的水烹茶,别有一种清香。因而风伯、雨师格外关照此地,时时不忘施云布雨。可偏偏这一日的雨水应降却未降。且又发现其他不少地方云团雨水已布施完毕,结果却并未落雨。   天帝不解,着花影之父花知微问话,这才使木惜迟露了马脚。   花知微回禀道:“有人用啖稽将各地的云雨都撷了去,俱落在褚国雍州这一处地界。”   天帝疑惑道:“啖稽?不是在司命星君处么?”   花知微道:“啖稽曾被一分为二,其一仍交在司命手里,下剩的那块敬献给了太子殿下。此前殿下已将此镜赏了人。”   “喔?赏赐何人?”   “便是水济仙君的小侍童。在大公主芳诞后不久,二人行了永书之礼,现已是师徒了。”   “竟有这等事。”   天帝又将星宿官请来问话,得知日前曾有双子星坠落。   “可是哪两位仙家下凡造历?”   星宿官掐指皱眉,摇头说算不出。天帝亲自推算,这才发现有障眼法,更有偷梁换柱一番操作。   星宿官听了不解,“水济仙君劫数未至,为何要下凡,又为何瞒人呢?”   天帝面无表情地道:“不为他自己,倒为他那徒弟。下凡也是为避劫。”   星宿官刚要点头,又觉出不对来,“他那个徒弟听说是个散仙,又何来天劫呢?”   花知微皱眉道:“可见绝非散仙。”又向天帝颔首道,“陛下勿要忧心,我命影儿查一查此子来头。”   天帝却道:“不必。”随即便将此事翻过,又说别事。   花知微下来后还是和花影提了,命他留心。花影答应着,转身便来了褚宫。   木惜迟听毕花影的转述,有些愣怔怔的。“我把天帝烹茶的水抢走了,我给他赔不是。我还赔他十盏茶,一百盏也行。”   花影看着他不语,实则花影话只说了一半,那落后一篇关于他身世的对谈并没告诉出来。   半晌,花影倏地一笑,“且不用你赔,天帝是大度的人,不会为这点子事同你计较。此番就算我捅的娄子,往后再不替你混出主意了。我来也是提醒你,万事谨慎些,不能任性胡为。”   说着就要走。   “师父携我下凡是犯了天条么?” 木惜迟在后问道。   花影回头看着他,只听又说道:“我是不是给师父闯祸了?如果是,花影哥,你代我转告你爹爹和天帝陛下,那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同师父无干。”   花影正要说话,殿外忽有人报,传漆迟陛见。   花影莞尔,朝他挤挤眼,“快去罢,有人想你了。”   这时兰汀跑了进来,花影倏而不见了。   兰汀喜气洋洋的,木惜迟却没什么心思,“陛下叫我去做什么?”   兰汀:“公子不是时时盼着陛下召见么,管是什么事,去了就知道了。”   及至到了南书房,小皇帝正在批阅奏疏。木惜迟便拣了个地儿坐下,兀自想他的心事。   半日,小皇帝抬头看他不吭声,不似平素活泼,便咳了一声,命他将灯芯剔一剔。木惜迟起身剔了灯芯,又回去坐着。不一时,小皇帝说茶水冷了,让另斟一盏来。木惜迟又去斟茶。面上始终淡淡的,没有笑脸儿。   “陛下,我有些困了,想回房睡觉。” 木惜迟说完欲起身。   小皇帝放下笔,喘一口气道:“不知怎的,孤方才觉心中有些不畅。”   木惜迟一听,忙也不走了,伸手摸了摸小皇帝额头,“也不热呀。别是晚饭吃多了,积了食?”   遂将魏铨唤进来,让他吩咐炖一碗山楂羹来。魏铨领命而去,不一时端了羹回来。木惜迟接了,打发他下去,自己亲自喂小皇帝。   “不要这个。”   “啊?”木惜迟忙劝,“这个东西味儿薄,陛下用一些消消食儿,还能醒脑。身上就爽快了。”   小皇帝:“太酸。要甜的。”   木惜迟:“想吃甜的?只怕这个时候吃甜的心里更不受用了。”   小皇帝就不说话了,木惜迟无法,只得又吩咐去炖雪梨。   好容易炖好了,小皇帝吃了一口,说:“不甜。要甜的。”   木惜迟道:“这还不甜啊,里头搁了好些冰糖,陛下您再尝尝。”   小皇帝抿着嘴不肯。木惜迟摸不着头脑,只得干陪着。   好半天,小皇帝忽然又开口:“你,说过那么一件快乐无极的东西,你……忘了么?”   木惜迟本就心不在焉,一时醒不过闷儿来。“什么东西快乐无极?难不成,那东西比炖雪梨还甜?”   小皇帝点点头。   木惜迟想了想,道:“倒真记不起来。”   小皇帝脸扳着道:“那便罚你吃了这一碗雪梨。”   木惜迟真觉得今晚的小皇帝和往常太不一样,究竟谁惹气了,都撒在他身上。   没办法,皇命不可违,木惜迟只得吃了一口炖的烂趴趴的雪梨,不由“咦——”了一声,“太甜了,这都甜掉牙了。”   小皇帝又命他吃山楂羹。才吃了甜的,乍然再吃酸的,酸味只会增添十倍去。木惜迟只敢抿了一小口,脸登时皱成一团。   小皇帝幽幽地瞅着他,“你可知这滋味儿了?”   木惜迟心里没着没落的,纵使他扛过了胸口烙铁饼,挨过了夺命鹤顶红,可他没能耐弄懂小皇帝此刻的隐约其辞。   “陛下,奴才有了什么不是,请陛下明白指出,哪怕打我骂我,使我改过。像现在这样,究竟什么缘故!”   “打你?骂你?”小皇帝声音发颤,“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说这些话来……你若是有心,就该明白了。若是你无意,那便……那便……”   小皇帝喉头发堵,面目红涨。木惜迟见他这个光景,生怕是什么急症,忙上来探脉,又揉心口。   见木惜迟如此关切自己,小皇帝的气霎时消了。此刻彼此相离甚近,木惜迟气息近在咫尺,灯影下,那容貌比平素更添几分可爱。   小皇帝心如鼓槌,眼神发直,一时情难自控,展开双臂搂住木惜迟在怀内,在唇上吻了一下。   木惜迟从未受过小皇帝此等热情,竟一时发懵,呆在当地。   “陛……陛下,您方才……方才……”   木惜迟闭上眼仔细回味了一番那短暂的一触即分,不禁心花怒放,把由花影带来的忧虑登时抛之脑后,抓住小皇帝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小皇帝目光融融地看着他,“这件快乐无极的事是你教给孤的,是最甜的。”   木惜迟含泪点头。   原来这小皇帝数年间总见木惜迟那样坦荡将心意宣之于口,心内怎会不起波澜。然困于礼法,不能给予回应。日前木惜迟服下鹤顶红险些丧命,小皇帝飞马自城外赶回宫中,一路追悔莫及,痛不欲生。唯暗暗发誓,如若木惜迟生还无恙,必然死生相守,不离不弃。   然而这边爱意正忽的汹涌澎湃,便衬得木惜迟那已被打击得抬不起头的情意寡淡无波。且今日木惜迟怀揣着心事,小皇帝一时适应不良,故拿“酸”“甜”等语试探,试来试去的,就灰了心。人一旦尝过甘甜,再去品尝酸涩就会尤其痛苦,小皇帝习惯了木惜迟明目张胆的示爱,遽然冷下来根本无法接受,便险以为他变心。   木惜迟上前抱住小皇帝的腰,有种苦尽甘来的慰足。顺手就要去解开小皇帝的腰带,却被轻轻推开。   只听小皇帝说:“去沐浴。”   木惜迟:“啥?”   小皇帝微微笑道:“这是规矩。”   木惜迟鼓着脸:“陛下,我身上可干净了,没有泥巴。”   小皇帝笑着叫来了魏铨,木惜迟只得跟他们去了。   盥沐到一半,木惜迟肚子饿的咕咕叫。命传一桌饭菜到小皇帝寝宫,一会儿完了事好吃的。维时夜深,尚食局诸人原本都已歇下,一听差唤,只好起来点灯烧蜡,人仰马翻地给他弄。   小皇帝等来等去没等到木惜迟,却等来一队宫女进来摆饭。正欲命她们撤下去,木惜迟却冒着一身热气进来,说道:“可别呀,可别撤,还吃呢。”   小皇帝耐着性子问:“你眼下要吃饭不成?”   木惜迟答道:“不呀,咱们完事后再吃。”   小皇帝脸微微一红,“那时菜该凉了。”   木惜迟拍手道:“不会的,也就半盏茶的工夫。这会儿还烫嘴,完事后就温乎了,正好可以吃。”   小皇帝闻言就黑了半边脸。   偏木惜迟瞅见有一碗参汤,忙说:“陛下,请先用一碗汤罢,补充补充体力。”   小皇帝霎时又黑了另半边脸。   两人一起在榻上时,小皇帝有些发抖,木惜迟忙将刚脱下的衣服又给他披回去,一面还关切地道:“入秋了,陛下是不是有些冷?”   小皇帝额角青筋直蹦,“孤不冷。”   木惜迟又挪过来被子,“还逞强呢,盖两床被子够不够?”   小皇帝一把掀了,“傻子,孤不冷。”   木惜迟:“那您怎么打冷战啊?”   “这不是打冷战。只是……只是孤忍得辛苦,害怕伤着你。”   木惜迟噗嗤一乐,心想,当神仙时是龙,在凡间就变虫,南明小可怜的殷鉴未远,倒好意思这么夸自个儿呢。   小皇帝见他又要说话的样子,忙一吻止住。木惜迟闭着眼享受着,可算消停了。   小皇帝见一切成熟,才刚要动作,木惜迟又忙提醒道:“轻一些。”   小皇帝疼爱地吻了吻他的鬓发,“孤答应你,一定轻轻的。”   木惜迟:“轻一些,别伤着腰。慢一些,别累着。”   小皇帝满脑子的迤逦都被他一句话又给冲散了。遂咬着牙恨道:“担心你自个儿罢!再啰嗦,重刑伺候!”   当天晚上,木惜迟眼泪汪汪咬着被子,一声不敢哼。完事后,整个人几乎不曾化在了床上。还没眯上一会儿,魏铨就走来请旨早朝,小皇帝轻手轻脚起床更衣,木惜迟想伺候穿戴的,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虽朦胧醒着,却乏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   小皇帝走后,木惜迟足睡了两个时辰,一起来就有丫鬟张罗他沐浴,又有热菜热汤等着。木惜迟只胡乱动了一两个菜意思意思,独把一壶酒顺走,自己灰溜溜回了水木堂。   刚走进内室,花影忽然跳出来笑道:“贺喜,贺喜!”   木惜迟先是一惊,抚着胸口道:“花影哥,你唬了我一顿好的。怎么你还没走。”   花影哈哈大笑,“原是要走的。可昨夜红鸾星动,我猜准了定有喜事。故特来道喜。”   木惜迟脸一红,“哪有什么喜事啊。你就别使促狭取笑人家了。”说起拾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花影忙拦他道:“你就尽力灌丧起来,也不提防着他随时叫你?”   木惜迟尴尬道:“他看见我躲还来不及。纯情得不行,碰一下都寻死觅活的。才不肯理我呢。”   话音刚落,就有太监过来传小皇帝口谕,请他往南书房见驾,木惜迟只得出外相迎。接了谕却并不动身,仍旧回来。   花影眨眨眼笑说:“就这么好了?一时一刻也分不开了?你还不快去。”   木惜迟讪讪而笑,并不答言。   就这么取笑一阵儿,不防忽有一人大踏步进来,花影眼见躲不过去,便施施然站起。   木惜迟回头,来人恰正是小皇帝。   花影一见了,眼睛都亮起来,盯着上下看个不住。衣摆一撩就跪下,朗声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起初见屋内并非只木惜迟一人,还有另一名男子,那一双剑眉登时拧成一团。后又观此人气度不凡,一派坦荡磊落,便问木惜迟他是谁。   木惜迟这才反应过来,忙说:“陛下,这是我师兄,他叫做花影。我们自小跟着师父学本事的。”   小皇帝警惕地打量花影,说道:“皇宫戒备森严,请教阁下是如何进来的?”   “呃……”花影只瞅着木惜迟。后者忙道:“我师兄是方外术士,不懂宫中规矩,请陛下莫要见责。至于我师兄是为何能没惊动人,陛下您忘了,在雍州的时候,那个什么淮王在祭坛周边布置了那么多兵,我也是悄无声息就近了陛下的身啊。这都是师父教给我们的本事。”   花影见小皇帝面上松了,忙瞅空又打了个千儿,“师弟方才对草民说,陛下英明神武,文韬武略,盖世无双,天下莫敌。如今一见,更胜百倍。”   作者有话说:   木:就你那小嘴会叭! 第136章   小皇帝面露微笑,命花影起身,又看着木惜迟道:“既是你的师兄,便好生招待。”   木惜迟应了声“是”。   小皇帝便上来拉他的手,说道:“眼圈儿乌青,怎不在孤那里多睡会儿。”   木惜迟扭捏着闪躲,“身上不自在,睡不踏实,就起了。”   小皇帝信以为真,忙问哪里不自在,一双眼睛又关切,又炙热。   虽背对着花影,木惜迟也能够想象出此刻花影面上促狭的神情。只得先支吾过去,又恨没能寻个地缝儿钻进去。   小皇帝又问:“怎方才宣你,你不来相见?定是传旨的太监说不明白话,孤要罚他们板子。”   木惜迟忙道:“他们倒说明白了……”   “陛下,”花影忽然在背后出声道,“我们绾儿的性子是有些别扭的。”   “绾儿。”小皇帝喃喃复述。   花影:“喔,绾儿是我师弟的小名儿,师父给取的。怎么陛下不知道么?”   小皇帝想了想,柔声向木惜迟道:“是了,你的小名儿叫绾儿,绾青丝的绾。孤初见你时,你就告诉过的。”   木惜迟悄声道:“还老提小时候的事做什么。”   小皇帝笑着拍拍他的手背。花影上前两步道:“陛下,我们绾儿没少惹你生气罢。他在家时就淘气,仗着师父宠爱,天不怕地不怕的。”   小皇帝道:“绾儿,很好。”   花影道:“我师弟方才并非故意违谕,只是他面对心上人时就是这副脾气,别扭着呢。”   小皇帝觑了花影一眼,又深深看着木惜迟,“喔?如此说,你师兄很是了解,难道在此之前,绾儿也曾有过心上人?”   木惜迟登时一个趔趄。   好一对刁钻的耳朵,就这么不肯吃亏的。   这也太会找重点了……   木惜迟只得陪笑道:“陛下别听我师兄瞎掰,他自来就爱编派我的。”   小皇帝一笑,似乎并不着意。即命宫人摆膳款待。花影亦不推辞。席间酒过三巡。小皇帝向花影道:“你师兄弟师从高人,自然功夫了得。孤亦终日习武,未敢懈怠。近日孤研得一套剑法,请阁下品评一二。”   花影忙起身谦抑了几句。小皇帝便携剑来至庭中。   少顷,只见剑如流光,穿花乱舞,招意连绵,翰逸神飞。一旁侍立的宫女虽不敢动,那眼神却都直了,倾慕之心已跃然脸上。   木惜迟使尽全力地喝彩捧场。花影勾勾唇角,向他靠近一些,低声道:“正经中透着一丝诙谐,诙谐中带着一缕辛酸。这是在舞剑啊,确定不是小孩子闹觉么?”   “……”   木惜迟瞪他一眼,示意他赶紧跟着一块儿叫好。   “就这?”   花影还是选择当个局外人,瞧个热闹就罢了。毕竟在他眼里,自个儿小侄子随便蛄蛹两下,也比这强多了去了。   一时舞罢了剑,木惜迟忙上去给小皇帝擦汗,一面赞不绝口道,“陛下好厉害,方才有几下子我都看不清招式了。”   小皇帝潇洒地挽了个剑花,还刃入鞘。   花影干干笑两声,拱手道:“佩服,佩服……”   佩服你自己是怎么忍住不笑的。   木惜迟递了个眼色过去,令他住嘴。跟着拉小皇帝回到席上,又是敬酒,又是搛菜。   “陛下快歇歇。”   小皇帝就着木惜迟手里饮了口酒,向花影道:“阁下此次是白逛逛,还是暂住下?”   花影极有眼色,闻言忙道:“就去的,我在一个地方待不住,必要四处走走才自在。如今见到师弟在这里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小皇帝面色稍变了一变,微微低下头。木惜迟留意到端倪,忙问:“陛下怎么了?前朝可是添了什么烦心事儿?”   小皇帝抬起头来说道:“前朝又有人议论你的身世。”   木惜迟诧异道:“太傅和大人已好一阵子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又重提此事呢?”   小皇帝皱眉道:“不是他们。他二位还替你分辩了几句。”   木惜迟点点头。   小皇帝道:“散布谣言之人别有用心。”   用脚趾头也想的到是谁。木惜迟啧啧嘴没再说话。   花影瞧瞧他又望望小皇帝,问:“我师弟的身世怎么了么?”   木惜迟简要与他说了,语气中刻意透着股委屈。   花影表示收到指示,趁小皇帝不留意,朝木惜迟挤了挤眼。跨一步上前,单膝跪下,沉声禀道:“陛下,我师弟一家在岐国受尽委屈凌辱,我虽看在眼里,可我一介布衣,纵有心救他们于水火,然终究力有不逮。我师弟年岁小,又总挨饿,因而身子弱,连宫女奴仆都能欺负打骂他,常常弄得满头满面都是伤,没一处完好。幸而后来跟着师父学了点子拳脚工夫,勉强够得上防身,才保住一条小命。如此艰难辛苦,百死一生,怎还有人质疑他的身份?难道漆家一门,不是为保家国无恙才奔赴死地么!”一壁低头说着,还一壁拿袖子去揩拭眼角那并不存在的泪花。   果然小皇帝听得直把心揪成一团。   见小皇帝面有痛色,双眼只管出神,木惜迟又心疼起来,忙打断花影,自己蹲下身,下巴搭在小皇帝膝头。“陛下,我其实没那么惨的。”   小皇帝闭着眼摇摇头,无比神伤地道:“你所以练就了一身功夫,只为自保。如今食量大,是因为过去饿怕了。这些孤都早已猜到,只是听见花影明白说出来,孤仍是痛不可当。绾儿,大褚与孤都亏欠你良多。”   木惜迟回头,嗔着花影多事。小皇帝却道:“你师兄并无过错。只因对你关怀,替你不平,才说了这些话。孤还要谢他曾对你多有照拂。”说毕,命赏花影黄金千两,并一张良弓,一柄宝剑。   花影领旨谢恩。   小皇帝拉着木惜迟的手,双目灼灼地道:“孤已决意亲征讨岐,此一战,必要接回你的父母,令他们亲口为你正名。从此后,再无人能质疑你的身份。”   木惜迟一惊,“要打仗么?”   小皇帝拉他挨身坐下,“此前咱们与南岐互通信使,讨回质子与出让的城池,均被岐君傲慢回绝。故此,非发兵一战不可。”   木惜迟心想,要打仗,无论输赢,必要流血牺牲的,更何况小皇帝还要御驾亲征。忙道:“陛下,这几个国家打来打去有什么趣儿,大家心平气和不好么。”   小皇帝原本以为他会一力赞同,毕竟唯有如此一行,他们一家才有团聚之时。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且听他言语间尽是天真烂漫,又见他满脸担忧,心知他是为己担心。遂柔声慰道:“孤于此战已筹谋多年。岐君昏庸无能,已是国衰民怨。趁此时机,孤驭兵攻伐,一雪前耻,救回你父母,解你心忧。”   木惜迟压根没见过漆迟那一对所谓的父母,不愿小皇帝为了他们以身犯险。但又不好过分表露出来,否则连小皇帝也要怀疑上他了。于是心里着急,嘴上却说不出。   小皇帝见他眉尖蹙着,更加体贴柔情,在他耳畔徐徐说道:“岐君屠门治其年四十有余,荒淫无度却膝下无福。还是太子时初尝人事,便奸污了一名侍女,至其有孕后又狠心抛弃,险酿得她母子俱殒。登基头一年曾有过一个男孩儿,许是上天惩责,长到一岁上便夭亡。今其年过不惑,公主得了数位,却无半个男嗣。据探子密报,屠门治的身子早已虚耗殆尽,成日汤药不断,近年更是无有所出。南岐皇庭后继无人,宗室自相争斗。朝局不稳,兵戈不断,内忧而外患。值此天赐良机,孤一举发兵,胜算极大!”   见小皇帝雄心勃勃,意气风发的模样,木惜迟不忍挫伤他的锐气,只得强笑着点头。   花影秉持着瞧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理念,豪言壮语地吹嘘了一波,直接被小皇帝引为知己。   这顿饭,木惜迟吃得无滋无味,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知道。   自此后,小皇帝夜以继日地召集将才聚在南书房密谈。木惜迟知道他在排兵布阵,部署同岐国的战事。同时他心里隐隐觉得,骤然起意讨岐,这事决没有这么简单。   小皇帝筹谋多年,励精图治是真,可褚国基业不稳,因夺位之争以致气数亏损、经年难愈亦是真。稍有些见识的都能看出来,虽岐国衰危,可大褚也还在休养生息,当前未必是远征的好时机。   大约有人利用小皇帝讨岐的雄心迫切,一力撺掇小皇帝将出兵的计划提前。甚至更加添油加醋了些不得不出兵的理由。这才让小皇帝动了念头。   木惜迟思来想去,心乱如麻,遂请了魏铨来问话。   魏铨笑着回答说,讨岐一事系端王率先主张的。   木惜迟忙问端王是谁。   魏铨答道:“端王是陛下的胞弟,比陛下小两岁。当日贼人弑君篡位,兄弟两个相互扶持着自血雨腥风中抢出生路,因而十分亲近。”   木惜迟:“既如此说,我怎么不大见过他?”   魏铨道:“端王爷恪守臣弟本分,静居王府,除陛下宣召及早朝外,从不踏足皇宫。”   “喔……”木惜迟忍不住皱眉,“他那么想打仗,就让他去罢了,干什么又撺掇陛下御驾亲征?”   魏铨道:“端王身体羸弱,以文臣自居,更不懂兵法。”   木惜迟都气笑了,“这家伙怂恿别人去拼命,自己当缩头乌龟?”   魏铨陪笑道:“陛下与王爷感情甚笃,又是一母同胞的弟兄,想来不至……呃……”魏铨踌躇片刻,又笑道:“说起来,端王爷还是您与陛下的……呵呵……好媒人呢。”   木惜迟不解,忙问:“此话怎讲?”   魏铨笑道:“当初公子不知为什么事开罪了陛下,陛下好一阵儿不再踏足水木堂。最后还是王爷画了公子的像,做了个大风筝送给陛下,公子这才与陛下再续前缘。如此看来,公子复宠,倒是王爷的功劳。”   木惜迟听了这话,不觉怔怔的,心想:“我对端王并没印象,然他即便不常入宫,却能记得我形貌如何,可见此人心细如发。且他既然知晓我与陛下之事,大约在宫中亦有耳目,而并非如他所自称那般恪守臣弟本分了。”   木惜迟虽是疑窦丛生,可怎奈何小皇帝与端王是亲兄弟,又一起历过生死,曾性命相托。难保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比自己与陛下的更深更重。常言“疏不间亲”,有些话也不好说出口的。   木惜迟不愿小皇帝去打仗,又不好直说出端王来,便只得想尽办法干扰。不时遣兰汀去南书房回话,企图拖慢他们讨论的进程。   小皇帝见了兰汀便如同见了木惜迟,不论密谈进行到如何难解难分的关头,都停下一切,听兰汀说话。   兰汀便将木惜迟教的话原原本本地学给小皇帝。无非是心口疼啦,吃不下饭啦,起不来床啦诸如此类。   小皇帝回回都上当,根本不长记性。   当小皇帝撇下众臣赶到水木堂后,木惜迟总有主意把他留下,那么当天南书房的事只得作罢。   这日晚上,木惜迟又故技重施钓来了小皇帝。才一见面,便一把拉入帐中。 第137章   这日晚上,木惜迟又故技重施钓来了小皇帝。才一见面,便一把拉入帐中。   几杯酒下肚,木惜迟抱着小皇帝撒娇道:“陛下,你白日里赏赐的东西都好好玩,我好喜欢,我也想有回礼给陛下。无奈身无所长,凡有的东西都是陛下给的。所以,我只能把自己送给陛下啦,陛下想怎么玩都可以。”   小皇帝揉了揉他的发顶心,嗔道:“轻嘴薄舌。”   木惜迟更得了意,整个人窝在小皇帝怀里,“陛下,是您给我脱,衣,还是我自己脱?”   小皇帝鼻子里笑了一声,惩罚性地捏捏他的脸颊。   木惜迟涎皮赖脸地笑道:“陛下,我教你一段咒语,你一念,绾儿的衣裳就一下子都没啦。”   小皇帝忍俊不禁,“哪里会有这么不正经的咒语。”   木惜迟无比虔诚地解开小皇帝的中衣,贴着胸膛嗅了嗅,喉咙里不自觉地喟叹一声。手在小皇帝亵裤上轻轻拨弄数下,整个人便往下滑去……   小皇帝咬着牙将他提溜起来,点着鼻尖道:“就那么馋那里?难道你真是一只专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不成?”   “狐狸精?”木惜迟一听,直把个脑袋摇成拨浪鼓,“不对不对,那些人间话本儿和传说实在以讹传讹。狐狸精身上味道很大,老远就闻得见。并且他们即便化为人的模样,那大尾巴是藏不住的……”   还没唠叨完,小皇帝已披衣下床,拿起脚来就往外走。   又惹气了?   木惜迟忙在后抱住腰,“心肝宝贝我的祖宗,别走,别走。我从此再不敢轻嘴薄舌多话了。”   小皇帝倏地转头将他按在床上,一双眼睛热辣辣地盯着他。木惜迟这才知道小祖宗是故意假装生气,在逗他玩儿呢。   “陛下好坏,害人家急死了。”   “你在急什么孤难道不知道。你说孤这样就算坏了,你还不知道孤坏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小皇帝呼吸间像是在喷火,滚热的气息烫的木惜迟面目如敷了胭脂般绯红。此刻小皇帝的表情还真是不多见,就连从前南壑殊也没说过这些孟浪话。   “陛下是醉了么?”   “孤是醉了,绾儿也醉了么?”   木惜迟一把搂上脖子,“是醒是醉,绾儿都陪着陛下……”   一时间帐中春光溢泄,交枝如画。   正在情浓耳热之际,木惜迟忍不住失神呢喃。驰骋中的小皇帝骤然停下,木惜迟睁开眼睛,见他脸色惨白,以为他累着了所以停了,忙欠起身给他擦汗。   小皇帝嘴唇微抖:“你方才喊什么?”   “什么什么?”   “你方才在喊一个人……”   木惜迟都快灵魂出窍了,哪里知道意乱情迷之际自己喊的是什么。虚虚地伸出一根指头,在小皇帝身上画着,“喊的是陛下呀,还能是什么?”   小皇帝:“你在喊‘师父’。”   木惜迟指尖一僵,脱口而出:“喔,那就是我弄混了。”   “什么……”小皇帝声音在颤。   “就是没分清,混淆了嘛……” 木惜迟色、欲上头,脑袋就不大灵光了,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小皇帝直起身子,“你同你师父……你们……”   木惜迟忙给他盖被子,“陛下才刚耗损了精气,又出了那些汗,快进被窝里捂着,仔细闪了风……”   “别碰孤!”小皇帝一手挥开,面上灰败,怒极又痛极的样子。他看着木惜迟,半晌,堕下一滴泪。   木惜迟慌了,“怎么了陛下,是绾儿服侍的不好么?”   小皇帝瞳中泪光闪烁,冷笑一声,“绾儿?这个名字也是你师父取的?”   “陛下……”   半晌,小皇帝收敛好神色,冷冷丢下一句:“穿好衣裳,到殿外候旨。”   木惜迟只得照办,及至到了殿外,魏铨已在那儿等着了,见了木惜迟,命他跪下接旨。   “漆迟终生幽闭水木堂,无召不得擅出。钦此。”念毕,矮下身子轻声道:“公子,快谢恩呐。”   木惜迟愣怔怔的,胡乱接了谕,也不起身,一双眼睛茫茫然望着魏铨。后者被他盯得受不住,只得说:“公子啊,陛下震怒,只叫颁了这道旨,却也不说缘故。老奴,老奴也……唉……”   魏铨不知底里,自然闹不明白。木惜迟在已俨然成了冷宫的水木堂自省了一宿后,也才方醒过闷儿来。   小皇帝听见他口口声声唤“师父”,因而便吃醋了,还以为被戴了绿帽。   呜呼冤哉!!   这怎么还和自己个儿较上劲了呢!!   想明白这一层,木惜迟便开始叹天叹地,怨此怨彼。又怪责花影,这些日子见天在眼跟前儿晃悠,言谈间难免提到南壑殊,少不得带出“师父”二字,这才致使他说秃噜了嘴。   皇帝寝殿。彻夜灯烛未熄。   魏铨守在龙榻边,太医们都在那边屋里叽叽咕咕商议着。一时郑通进来,郑通忙扯住袖子拉到一边,悄声问:“陛下的龙体究竟如何了?”   郑通皱眉道:“下官等觉得奇怪,分明没有什么外感风霜,那只怕是内感邪侵了。”   魏铨瞅了郑通一眼,低下头不语。   郑通了然,两手在袖子里抱拳,道:“魏总管,下官敢烦请教,究竟陛下先前生了什么大气,乃至气感伤身呢?”   魏铨叹口气,伸手指了指那边案上一个泥塑的寿猴摆件,说道:“还不是那一位闹得。”   这郑通也是有趣,顺着看到那泥猴儿,登时会意,知道魏铨暗指的木惜迟。   这里魏铨又道:“陛下白日里好好儿的,回来就病了。那一位也被幽禁宫中,不得外出。”   郑通眼睛转两圈,道:“看来根子还是在漆公子身上。这下就难办了,所谓心病仍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才说到这里,魏铨忙拦他道:“不可不可,万不能在陛下跟前再提起那人了。”   郑通点点头,“所以下官才说难办。如此只得以药养之,静休为辅,渐渐的再看罢了。”   木惜迟在窗根儿底下都听见了,趁他们出来,便偷偷溜进去。只闻得药气萦鼻,那边小皇帝独卧榻上,却是昏迷不醒。   木惜迟在床沿上坐下,静静守着他。半晌,小皇帝眼角溢出一滴泪,木惜迟忙用手接了。一时只觉心里十分的酸痛起来。   “傻小子,你这是自苦了。我的心,你慢慢就知道。”   这往后,小皇帝虽身子渐愈,然却一蹶不振,讨岐的事也就搁置了。   对木惜迟来讲,这也算得不幸中的万幸了,眼见的小皇帝就不用去沙场上拼命。   如若必定到了南壑殊劫满归境那一刻,木惜迟也希望他可以寿终正寝,无痛无灾地去,再不济,由自己亲手送走,都好过在战场上拼杀惨死。   如此一想,便觉宽慰。加上闻得小皇帝身体康健如初,更加心无挂碍。   这一日,小皇帝行至水木堂左近,无人处便问魏铨道:“他还好么?”   灵透如魏铨,一听就明白这问的是谁,他又素知小皇帝心思,便微微叹口气说道:“那日,漆公子禁不住伤心悲戚,也是一病不起,奴才斗胆做主,也未回明陛下,私自请了太医为公子诊脉下药。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听闻此言,果急急问:“如今可安了?”   魏铨道:“陛下放心,公子已无妨碍,至今仍服药调理。”   小皇帝默了默,无知无觉地仍旧前行数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转方向,往水木堂而来。   这里,木惜迟正四仰八叉地在庭院中大晒太阳。而今在水木堂服侍的只剩兰汀一人。木惜迟一早爬树摘了些鲜果,拣了大的红的熟透的,先给兰汀吃。究竟兰汀也未曾吃,都悄悄做成点心,仍旧打发他吃。   此时水木堂四面悄无人声,木惜迟负暄懒卧,一面就着个碗吃点心,忽闻一人高声道:“哎哟喂,陛下,您可当心,这里花木无人修剪,都长到路中间来了,您仔细别绊了脚……”   木惜迟听出是魏铨的口声,又听他一口一个“陛下”,小皇帝必也在方近,不定就是往他这里来的。忙一蹿而起,将糕点碗盘一气儿收拾了,自己想了一想,躲入房中,且瞧动静。   接着果然有人推院门而入,只听得魏铨又道:“这个时候儿,正是公子进了药才歇下,要不陛下改日……”   木惜迟又忙将方才盛糕点的碗放在床头,权充作药碗,自己盖上被躺下。   才刚阖眼,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床沿上似乎坐了个人。   木惜迟先时装睡,后实在耐不住,慢启星眸,假装才发现小皇帝来了,忙下地跪着。   小皇帝好半晌没说话,木惜迟心里七上八下的。终于,小皇帝开口道:“对于你的过去,孤从未盘问。孤信你,重你。”   木惜迟唯唯应诺。   小皇帝又道:“你师父,他究竟是何人?”   木惜迟低了头,不敢作答。   “你很爱重你师父,至今仍对他念念不忘?”小皇帝顿了顿,接着道,“那日孤失于稳重,太冲动些。今日来问清楚,你有何话解释,尽管说来。” 第138章   “那日孤失于稳重,太冲动些。今日来问清楚,你有何话解释,尽管说来。”   见木惜迟仍只是低头,小皇帝直截道:“眼下,孤问你答。孤要你以你师父性命起誓,你所说之语,句句属实,绝无虚言。你可做得到?”   及至这步田地,木惜迟别无他法,只得应了。   “你可曾委身于你师父?”   听见这话,木惜迟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连舌头也打了结,死活说不出话来。   见他如此,小皇帝一颗心沉了下去。   “孤再问你,你可对你那师父情根深种,至今不忘?”   因才发了誓,不能扯谎。木惜迟几乎急死了,唯有重重嗑头。   “好……好……好……”小皇帝声音发颤,“孤最后问你,孤的样貌与你那师父肖似与否?”   木惜迟至始至终不发一语。   小皇帝半晌阖上双目,惨笑一声,道:“原来如此,怨不得孤与你在大殿上初次相见,你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孤,那般眷恋,那般赤诚。原来你眼中看见的不是孤,而是你远别重逢的师父。这么多年,孤竟做了愚人。”   “不是的,不是的,” 木惜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我爱重您,我对您是真心的,我心里有您。我发了誓,这不是谎话。”   木惜迟攥着小皇帝的手送到唇边亲吻。   小皇帝好似无知无觉,只管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次后又笑,又自己点头。   如此颠来倒去地念了再念,笑了又笑,只觉心间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腔子不知失落何处。遂怔怔地夺过手,再也不看木惜迟,自己立起身来走了。   魏铨在外守着,见小皇帝出来,且又是这样一幅光景,忙上来挽扶。主仆两个跌跌撞撞回到寝殿,魏铨急命传御医会诊。足的忙乱了一宿,直至将近五更天,小皇帝睡踏实了,这才放了心。   展眼又是一年中秋在迩。依旧例,褚宫在十五这日大排夜宴,三公九卿都入宫陛见。一众皇亲公侯瞧着歌罢舞毕,都等着上首君主先祝了祷辞,大家好取乐说笑。不料小皇帝面目隐在珠帘之后,一语不发,大家也就只得拘谨着。   席间一位命妇因说自己桌上这一道牛乳菱粉香糕十分香甜酥嫩,不敢自专享用,特向上敬献。魏铨忙亲身端了来,置在小皇帝身前案上。   小皇帝看着那糕,两眼发直。半晌问道:“何人进奉此糕?”   便有一人走至殿心,跪启道:“是臣弟贱荆邹氏。”   小皇帝瞧清楚那人是端王,便悠悠道:“原来是弟妹。怎么你也爱吃这个?”   邹氏离席,在阶前盈盈拜倒,“回陛下,妾身喜吃这一样点心。早年间模糊听闻,宫中哪位主子也极爱的。”   小皇帝闻言不答,魏铨见状,只得笑道:“回王妃的话,就是前朝宰辅漆光大人的遗孙漆迟公子。这牛乳菱粉香糕便是尚食局依他给的秘方制的,一时间在世家贵戚间也流行起来。”   邹氏道:“原来如此,妾身受教了。”说毕,仍旧退回席间。   这里小皇帝却有些神离魂游,连擎杯的手也抖了一下,酒水撒了满襟。   “魏铨。”小皇帝忽然道,“今日是团圆佳节——”说到这里,又顿住。   魏铨满眼心疼地候了一会儿,忍不住道:“陛下的圣意,奴才体察到了。眼见天已入秋,奴才已着人送了些厚实的衾盖衣履到水木堂。还有这一碗牛乳菱粉香糕,奴才……”   “你亲自送去,”小皇帝道,“勿要假手他人。”   魏铨连声应诺,道:“漆公子的一应饮食都由奴才经管,陛下放心罢。”说毕,一溜烟忙忙地去了。   直待席散时分,小皇帝已移驾寝殿,魏铨才回来复命。   “公子用了点心,说十分香甜,着老奴代为谢恩。另,公子赠还一绺头发,并附信一封。”   小皇帝接过束发,一面又展信看时,只见上面写道:“绾儿一切安好,陛下勿念。近日陛下可曾梦魇?天凉了,咳疾可有再犯……”才看到这里,已然经受不住,将信掩了。   小皇帝半张脸隐在灯影里,魏铨瞧不分明,可良久后,小皇帝下颌上挂着的一滴泪,他看得真真切切,于是想劝的话也就生生咽了回去。   到了后半夜,浓云蔽月,竟更飕飕刮起了北风,一时又沥沥落雨。   木惜迟正在榻上打坐,忽闻院门的铜环轻轻一响。他此刻凝神静气,内力绵绵,耳力远胜凡人。虽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响,他也听得见。   倒像是个人踌躇地一下试探。   木惜迟忙奔去院中开门。只见一个湿漉漉的背影正要离开。   “陛下!”木惜迟喊一声,过去从背后抱住。“祖宗,怎么这个天出门?又不撑伞。魏铨呢,也没跟着?”   小皇帝不答言,只一味挣扎。木惜迟运着劲儿,要挣脱谈何容易,终究是被半搂半抱着强带进了屋。木惜迟三下五除二扒了小皇帝湿透的外衣,将人塞进被窝,又伸手进去,摸索着剥贴身的中衣。   “听话,湿衣裳沓着,要作下病的。”   小皇帝自是不肯。两人僵持了好半晌,终究还是木惜迟占了上风。横竖不放心,随后他又脱了自己的,也钻进被窝。“我的身子暖,比热水管用。由我给您捂着,管保就不冷了。”   两个人静静躺了一会儿,小皇帝在筵席上饮多了酒,回寝殿后也是借酒浇愁。今低头见木惜迟鬓发松散散的,一时恍神,就用手替他扶到耳后。木惜迟一怔,也抬头看小皇帝。四目一经交触,便缠绵潋滟起来。   被子里,木惜迟的身体如一方暖玉般紧贴。此刻酒劲上来,便觉胸口鼓囊囊的,心中又酸又痛,又恨又妒,一时抱辱含愤,一时意乱情迷,冰火两重,难以自持,便搂着木惜迟亲吻。再然后的事,更加不受理智所控。两人直翻腾了一宿。   次晨,木惜迟醒来。小皇帝背对着坐在床沿上。   木惜迟哑着嗓子喊了声:“陛下……”   小皇帝并未回头,只说道:“孤决意亲征南岐,五日后率军开拔。或者孤全胜,接回你的父母,届时漆家旧邸仍旧赐还,孤从此与你两清。又或者,孤,战死。”   说完这一句,小皇帝决然起身,径直往外走去。   “陛下……”木惜迟扎挣着要起来,却已不及阻拦。   五日后,天犹未晓。木惜迟溜出水木堂,躲在宫墙一角,只见校场中无数兵马,都列队排着,十分谨肃。人一概都屈一膝跪在地下,独有小皇帝高高跨在马上,目光专注,似在眺望远方。   “陛下,陛下。” 木惜迟呼唤了两声。   虽人俱不敢出声,但马嘶阵阵,仍是喧闹。且两人相距什远,即便大喊也必不能相闻。而小皇帝却犹如心有灵犀,蓦地回头。   这时,一名兵士策马奔来,距一射之地便下马,走到小皇帝身前跪下道,“大军已整装待发,请陛下升帐誓师。”   小皇帝遂高举手中宝剑,一呼万应。兵士们吼叫之声有如排山倒海,震得木惜迟两耳发麻。   小皇帝一身戎装,在这万人中间,神情却没有征战沙场的豪情满怀,倒更似悲怆永诀,向死而往。   木惜迟心痛如绞,目送大军远行而去。此后便日夜计算行程所到何处。   褚军一路南下,起先灭了几个替岐国打头阵的附羽小国,一时捷报频传。可后来渐次没了音讯。木惜迟心煎如沸,偏是花影又不来。   这日木惜迟再也等不得,策马乘夜出宫,疾驰向南,一路寻觅,终教他找到了褚军的营帐。   是夜,木惜迟赶到营地,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寂。才刚一进辕门,却险被两个手持刁斗巡逻的士兵撞破行迹,忙隐身缩头。木惜迟听他两个说话。原来大军已与岐国迎面较量过数次,虽兵戈激烈,然俱以褚军大捷结果。这数日间又经一役,战况胶着,胜负难分。小皇帝下令退军三十里,苦思突破之策。   木惜迟见这里巡防森严,军务整肃,心内暗暗赞叹治军有方。一面又东西南北四处搜寻,却竟没找到王帐。心道,陛下这里安置很好,叫我也瞧不出他身在何处,那么敌人安能知晓。更见四处肃穆悄然,自有一派安谧之意,刚略略放下心,忽闻身后闹嚷嚷的,便以为自己败露,忙转身要亮出身份,却见远处火光冲天,那闹嚷声便是自那里传来。   木惜迟暗叫不好,拔足狂奔过去,只见一头丈许来高,状如子路,赤面白首的巨兽从密林中探出半个身子,正一步一步往营地中心而来。地下的士兵将火把扔在它身上,都被挥挡开来。火把落在军帐上,登时点燃。   这个形景,连木惜迟都骇然无比,更别提这些肉眼凡胎的士兵们。虽勉力抵抗,可眼见得已节节败退。   木惜迟躲在暗处,正在想辙。忽见一簇士兵护拥着一人来至近处。又见那人越众冲出,持剑往巨兽身上斩去。巨兽挥掌格挡,无奈身形庞大,不能转圜自如。而那人左刺右砍,身法迅疾无伦,已化为一道虚影。   不多时,那巨兽被激怒,醋钵大的鼻孔里喷出白汽,尽力向那人击下一掌,不想又落空,反击在自己肚腹上,痛得扬天长嗥。那人虽未遭中伤,却也被震得跌落在地。有士兵要上前搭救,却被巨兽一脚踩得骨肉俱碎。   地下那人翻滚躲避,惊鸿瞬间,木惜迟看清他面目,却正是小皇帝。眼见巨兽又要落掌,一时血急涌上喉间,再顾不得许多,径直冲上去,一手夺了个士兵手中长矛,尽力丢出,长矛尖端堪堪刺在那巨兽掌心。趁此空隙,木惜迟忙飞身抱起小皇帝,正要跃出几步,那巨兽另一掌却挟风逼来,迫得木惜迟无法,只得先运劲将小皇帝抛出,见他利利落落几个翻滚,好好的稳住了,自己这才回转身来欲与巨兽正面相抗,哪知甫一回身,兽掌已迎面而至。   在场众人眼睁睁只见那巨兽一掌击下,至于地面下陷数十尺之深。   方才那突然冒出来的人,又突然地不见了…… 第139章   那巨兽枭怒之下将掌举起又击下,举起又击下,如此反复数次,几乎地动山摇。   小皇帝心里动了疑,虽没见着那人面目,却已然猜到八、九分。眼见那巨兽发狂,砸实在地的每一掌,都宛似击在小皇帝腔子上,要将心肝击碎。遂咬牙抄起跌落在地的宝剑,舍了命就要往上冲。   忽而一支羽箭自左斜方“飕”地飞来,小皇帝挥剑格挡开。   虽这一箭无着,却紧接着更多的箭宛如飞蝗般自夜空射来。   一个士兵大叫:“不好!是南岐的弓箭手!”   话音才落,在场士兵纷纷围拢至小皇帝四周,将他护在中央。怎奈四面八方乱箭齐至,片刻便东倒西歪,损了七八人。   一个副将匆匆道:“陛下,恐怕这畜生是岐兵不知用什么法子驱引过来的,他们的弓箭手便以此为掩护,藏匿其后,趁大乱之际,悄然逼近我方大营。贼人的目标是陛下,如今敌暗我明。我等只得拼一死护陛下脱困……”   小皇帝听出话里的意思,然他岂是临阵脱逃之辈,因而未及听完便喝止住。   幸得有越来越多的褚兵向这里赶来,亦以强弩应对之。可浓夜中哪里辨得清岐兵确切方位,只胡投乱射,焉能中用!   小皇帝还要去对付巨兽。众人死拦苦劝不住。忽一只手凭空里伸来,扳着小皇帝肩头,“别犯傻,只会白白送死。”   小皇帝回头,惊的一呆,只见对方一身紫衣,身姿飘杳,面庞隽秀。   “花影?”   “陛下,你还记得我。”   “你快松开,孤要去救人,绾儿……他……”   花影一笑道:“有我在,他还会有事么。倒是陛下要当心了,这畜生邪门的很,这些人共总加在一起也未必对付的了。”说话间又已斩落数支羽箭。   小皇帝忙问:“绾儿在哪儿?”   花影道:“他被那畜生一掌给震晕了。他现在……”   那边忽道:“陛下……”接着木惜迟飞奔而来。   小皇帝一把揽入怀中,“怎么你到了这里?方才那人是你么?”   木惜迟才要答话,花影在旁道:“我说二位,都火烧眉毛了,还在叙家常呐……”   两人只得撒开手。这里花影大叫道:“所有人听令,都躲入营帐中,无令不得出外——”   一连喊了几遍,在场无一人听他的。把个花影气得头顶冒烟。   木惜迟忙向小皇帝道:“陛下快下令。这里交给我和师兄,绝没差错的!”   最后还是先前那名副将听了这话,忙依言下令,护着小皇帝回到帐中。花影见凡褚兵都已退尽,一挥手熄了所有火把,四处黑漆漆一片,连在营帐口偷看的人也瞧不清楚外头的事。   花影总算没了忌惮,刚欲一下子灭绝丛中藏躲的岐兵,忽想起不能无故杀生的律条,忙又住手。低头想一想,又见那巨兽狂怒着原地啸叫,不免思索为何这厮先前直奔褚营而来,莫非这畜生夜间视弱,而褚帐中灯火通明,故此才逐光而来?如此一忖,便心生一条使其两相残杀的妙计,随即略施法术令丛中凡所吐纳呼吸之物都微微冒出莹光。   那巨兽忽见四下里密密匝匝地一闪一闪,更加狂躁,抬起后腿,一脚一个,不一时,都跺了个稀碎。   此刻仍有些稀稀落落的羽箭往这里射来,木惜迟一面看好戏,一面漫不经心拨落。因转向花影道:“今日多谢花影哥,否则我这副凡间的壳子可要变成肉饼了。”   “全赖土地公仗义,我只同他一招呼,烦他照看照看,他倒警醒,眼瞅不妙,忙就拖着你在土下一通逃遁。”说到此处,花影又嗤地一笑,“你想变肉饼?没那么便宜的事,你的劫数未至,不会轻易就死的。倒是你的宝贝陛下……”   二人正说着话,忽闻身后帐中一人大喊:“不好,陛下中箭了!”   一闻此言,木惜迟忙回身抢进帐中,只见地下已倒了好几个士兵,都已是人事不知,身上还插着箭。再看小皇帝,被围簇在中间,腿上中了一箭,半截小腿已经青紫发乌,煞是触目。   副将道:“这箭上被岐贼喂了毒,可怎生是好!”   军医忙作一团,一人跪在地上尽力挤脓血。   木惜迟急道:“你这么挤哪里赶得及……”   在场众人也都明白来不及,可南岐精擅行毒,其毒药品类更是千奇百怪,沾唇即死者甚多。眼下因无从知晓箭上是何奇毒,谁都不敢贸然用嘴吸吮。   小皇帝忍痛道:“将这条腿砍去。快!”   “不可!”木惜迟一脚将那军医踹开,自己跪下替小皇帝吸吮毒血。   军医见他埋首吮毒,毫不间断,吓得大叫道:“这脓血有毒,不能咽,公子快吐了……”   木惜迟哪里理会这话,若只管吸一口吐一口,必然耽误了工夫,恐怕毒性早就深入骨髓。别说是这条腿,只怕连命也难保住。并且不怕说句笑话,凡小皇帝身体里流出的东西,他什么时候舍得吐了!   小皇帝见他如此,也没命地一面收腿一面推搡他,“你不要命了!快吐了!”怎奈他伤重力弱,而木惜迟那样子又似条咬定骨头不松口的饿犬一般死活推不动。   直待良久良久后,木惜迟这才松口起身,一抹嘴,说道:“妥了。”   那边小皇帝俊脸煞白,几近晕厥。木惜迟暗道糟糕糟糕,吸猛了,只怕小皇帝体内一半的血都叫他给吸光了……   这里一干人又乱着给小皇帝止血,忽然一个人滚进帐子里来。木惜迟一看,竟是花影。只听说道:“那畜生好生厉害,我制不住他……”   话还未完,众人只觉地下震动,上空黑影笼罩。那巨兽已近在咫尺,营帐岌岌可危。   木惜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小皇帝牢牢圈在怀里,问着花影道:“还能指望土地公么?”   花影摇摇头,“这么多人他恐怕救不赢。”   木惜迟嗐声道:“不是让他把咱们都弄到地下去,只叫他将那怪物独个儿弄走不就完了!”   花影道:“难道让土地去对付这玩意儿不成?咱何苦坑人家!”   正说着,帐顶被一把掀翻,狂风呼呼灌进来,兵卒们尚能支持得住,那些手无寸铁的军医们已是吓得两股战战。   好歹要护着这些人,花影无法,只得冲上去拼命,不断上纵下跃,左刺右砍,找寻那巨兽的要害所在。怎奈未及得手,又被一掌挥开老远。   如此数次,花影渐渐不支,这里刚吐出一口血,已经不及再赶回去。心里默默想道:“看来他两个今日在劫难逃。若就此死去,也便劫尽缘销。不如顺势而为,省得日后再大费周章。至于那些凡人,他们的生死实不与我相干。”   正值此际,头顶倏地飞过白乎乎一团东西,花影待要看时,已被那东西夺路跑出数丈之外。只听它边跑边在嘴里叫道:“你这孽畜不好好儿待着,胆敢出来惹事,真真气焰嚣张,气冲熏天,气死我也!”   花影追上去一瞧,登时瞠目结舌,这竟是一只……一只……   肥猫?!   花影正在错愕,只见那肥猫身法灵活,一只小小的后爪踹在那巨兽面上,竟将它踹的一趔趄,使它原先嚣张的狂吼,渐次转为呜呜咽咽的求饶。   木惜迟见了此景,也深为纳罕。转瞬又想起来,这只肥猫他似乎从前遇过的,嘴里颠三倒四说着成语,好像是在哪里遇过来着……   正想不出来,忽闻一个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喊道:“爪下留情,腓腓勿要伤其性命——”   这一下,木惜迟都忆起来了。心想这只肥猫学成语学了这么些年,也是没什么出息。再一回头,果然那边一个天青色人影手中秉持一把折扇,飘杳而来。   只见那人来到近前,向肥猫说道:“腓腓,你只需将它驱赶至密林深处,我自来降服。”   肥猫闻听,便依言行事。那巨兽果踉踉跄跄,一步步往密林退去。   没顿饭工夫,那人仍旧出来,折扇插在脖颈子后头,拍拍手道:“我差事完了,还要到别处去,就不吃你们的答谢酒了。”   说完就要走。花影却阻在路中,咬着牙道:“又是你那个邪门儿的什么别洞袋。怪物定是里头放出来的。叶重阳,果然你居心不轨!”   木惜迟见这两人对了口,短时恐难以拆解得开。忙向小皇帝道:“陛下快走,他们是神仙打架,咱们不要掺和。”   说毕一手拉了小皇帝,躲入别的帐子。小皇帝先就问他方才吮了毒液,可有无妨碍。木惜迟摆手说无碍。小皇帝放了心,又说立刻要去重整防务,木惜迟忙说外面有他二位,岐兵又哪里攻得进来。陛下今夜可安枕了。   小皇帝将信将疑,半晌问:“除花影外的那人,他就是你师父么?”   木惜迟万万没料到会有这样的误会,登时双目睁得老大,刚想“呸”一声埋汰叶重阳几句,说他不配,不想这一呸竟喷出一口血来。连自己也吓坏了,不知怎么了,眼前黑沉沉的,小皇帝惊慌的呼唤仿佛远在天边。接着身子便软绵绵不受自主往下倒去。   再醒来时,已是身在卧榻之上。只觉周遭闹闹哄哄。虽能听见感知,却口不能言。   只闻得七八个人高呼着“陛下使不得”,“保重龙体”,“苍生维系”云云。“他是修行之人,当日饮下鸩酒都无事,而今这点小伤,为何都束手无策?为何不用药?为何不施针?只管哭什么!”   这是小皇帝的声音,虽已哑了,可又怎会认不出。   “微臣不知是何病症,不敢贸然用药呀……”   “好说不知病症,你身为医者,是干什么吃的!”   这口吻已然不似往日。许是都被吓坏了,好半晌没人再敢吭声。   后又有一人颤巍巍说道:“漆公子先前中过鹤顶红之毒,虽当日无碍,终究余毒一直残存体内。纵然一时侥幸不死,日常也会吐血,大约公子瞒着不让陛下知道罢了。” 第140章   “漆公子先前中过鹤顶红之毒,虽当日无碍,终究余毒一直残存体内。纵然一时侥幸不死,日常也会吐血,大约公子瞒着不让陛下知道罢了。如今内毒外伤一并发作。饶是扁鹊在世也无力回天呐……”   这里小皇帝听了,如万箭攒心。“你分明心里没孤,却又来救孤做什么?孤知道了,你一定是报复孤,恨孤害你师徒不得团聚。可你竟用自己的性命报复孤。你多么狠心……”   小皇帝披头散发,涕泗横流,胡言乱语,状似疯癫。众人都忙哭着劝,不免又乱了一回。   忽闻一人在外说道:“庸才庸才,自己业术不精,认不清病症,便一味往险了说,实在忝为医者。”   那人一壁里说一壁已走进帐中。小皇帝看时,见是花影,另有一同行者,却系方才那着天青衣衫的男子。   花影走来说道:“陛下别伤心坏了身子,我师弟的伤并非无药可治。”说毕将叶重阳一指,“这是我早先结识的一个野郎中,颇通一些奇门怪术,命他给我师弟诊一诊,或可有救。”   小皇帝听了,如获至宝,忙请了来看木惜迟。   叶重阳先切一切脉,又翻起眼皮瞧了瞧。最后解下腰间的别洞锦囊,向内摸了半日,叫他摸出一丸黢黑东西,对地下跪着的御医道:“用温水研化开,吃下去管保就好了。”   领头那御医接了丸子,却不认得,只觉气味冲鼻,不敢就听从他的话,只看着小皇帝。   小皇帝亦踟蹰道:“此物中不知有何药材。”   叶重阳哼一声道:“可都是你没听过的,说出来吓死你!”   见众人不动,叶重阳自己站起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将丸子丢进去。一手手掌盖住杯口,一手托着杯底,死命地摇起来。不多时,一盏清澈碧绿的茶水已变得乌漆嘛黑。叶重阳回到榻边,托起木惜迟的后脑就给灌了下去。   花影见他粗鲁,恐木惜迟受委屈,忙得一顿将叶重阳赶到外间去。   不多时,木惜迟终于面色稍霁,气息也平稳和缓过来。   小皇帝傍在床畔,花影紧挨在后头。叶重阳不敢离他太近,只远远地凑着头瞧看。   “人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花影回头问话,倒给叶重阳唬得一蹦。因忙说道:“他累了,让他歇歇。等歇够了,自然就醒的。”   小皇帝放下心来,随即嫌屋里气味不好,将众人遣散。   叶重阳看看无事,也就自己随众退出。   这里小皇帝伸手进被里,握住木惜迟的手。沉吟半晌,说道:“花影大士,关于绾儿,孤有一事不解,望请指教。”   花影忙道:“不敢,陛下请说来,草民定知无不言。”   小皇帝:“绾儿似乎与尊师感情深厚,不知尊师何以忍心抛离故土,远游他方,现下又驻锡何处?”   花影眼珠子一转,笑道:“绾儿是家师拉扯大的,自然感情厚密。那年家师已愈百岁,自知来日无多,又恐师弟伤心,便假称云游,实则已寻了一处所在,坐化了。我得了师父的命令,至今瞒着绾儿没叫他知道。”   小皇帝听了,默默无言,半晌恻然道:“原来如此。”   花影笑道:“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小皇帝面上一僵,说道:“一日绾儿梦中唤师父,孤所以问问。”   花影:“喔?”   小皇帝道:“那日绾儿梦中叫师父,孤叫醒他,他又管孤叫师父,因此才疑心莫不是尊师与孤样貌肖似,以至于绾儿分不清楚。”   花影故意拍腿大笑,露出夸张神色,“哪里肖似了,不但不肖似,亦且从头到脚无一丝干连。”说着拿手向小皇帝身侧一比,“陛下青春年少,风姿粹美,气尊贵胄。而家师老迈年高,身长九尺,白须曳地。您不知我师弟最喜将他老人家的白胡子拴成一个结,在上头打秋千做耍。”   花影一面说一面见小皇帝面色松泛,知道自己又说在了点子上。便想更上一层,遂接着叹道:“嗳,陛下有所不知,我那个师弟,自幼在异国他乡受尽欺凌,就坐下病来,脑袋不大清楚些是有的。他若是有些言语冒失,行动古怪,还望陛下饶恕。许是天可怜见,那一年因缘凑巧,让他遇上家师,蒙沐师恩数年,至今仍是无论高兴了,伤心了,委屈了,都还是口口声声爱叫几声师父。”   小皇帝听了只是沉吟,花影却看他眼圈儿分明红了。便假称有事自己退了出去。   花影一走,小皇帝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这里花影找到叶重阳,向他道:“前头伤的伤病的病,没工夫与你算账,此刻倒要问问,你为什么放那个畜生出来害人?”   叶重阳道:“怎见得就是我放出来的。就连凡人家里亲身拉扯大的孩子还有个不服管束淘气闹事的,何况我这别洞袋中精怪何止千万,难道就没个不防头的时候?”说着把眉皱一皱,接着道,“实话告诉你,近来也不知怎的,这些个活祖宗忽然不爱消停待着,成日家造反,按下葫芦起来瓢。你当我就不心急么,乐意放他们出来惹事,谁又不疯了。说起来,你又为什么这么巧,就恰恰地也来了?”   花影自是有一番缘故,却十分不肯同叶重阳多言。只禁着他不许他就走,以防木惜迟那里还有些事故。   又不知历几何时,木惜迟终于苏醒过来。   原来彼时木惜迟神识清楚,只是眼不能睁,口不能开,手脚分毫也动不得,浑身像被什么邪术困住了。忽被人灌了一碗膻臭的浓茶,却根本无力抵抗,恨的只在心里乱骂。   不料一盏茶还未喝尽,木惜迟但觉惶惶惑惑,一时身上轻飘飘的,手脚也能动起来。便试着张嘴说些什么。   一开口却只是单调的一声“啊——”   声音稚嫩无比,像是襁褓中孩子的一声嘤咛。   木惜迟也惊呆了,忙又想说话,却只能“啊啊哦哦”的。自己缩在一个人怀里。那人听见他喊叫,温柔地拍一拍他,道:“小宝乖,良药苦口,喝下去病才能好。”   喝毕了药,那人抱着他哄睡。木惜迟待要看清那人面目,却很快困眼朦胧,在轻轻的摇晃中甜酣眠去。   一时自己又换到另一个人的怀抱,木惜迟只觉心里难受,放声大哭,那人却已只剩个背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背影分明与南壑殊一般无二,木惜迟更加心如刀割。   这里小皇帝听见木惜迟梦中哭叫,忙握住他的肩轻轻摇晃,一壁口中呼唤:“绾儿,绾儿。”   “啊啊啊……啊…………啊……” 木惜迟哭着醒来。朦胧的泪眼映着小皇帝熬瘦了的脸,满面青须,满目憔悴。   木惜迟盯着这张脸,半晌仍是回不了神。随即一把抱住小皇帝脖子,哭道:“师父,师父……你怎么不要我了,你要去哪里……要去哪里……”   小皇帝也连忙搂着他,柔声安慰道:“师父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陪着绾儿,一辈子都不走。”   花影与叶重阳听见动静,也都进帐来,门口守卫知他二人是贵客,不敢拦阻。   花影三两步过来说道:“师弟,你看清了是谁,别叫错了人。”   木惜迟此时也愈渐清醒,又看四周景物,分明在王帐之内,知道方才不过是惊梦一场。当即忆起前事,忙乱了手脚,“师父……不对,是陛下,陛下我……我糊涂了,我叫错人,我自己掌嘴……”   小皇帝却拉住他道:“你乐意叫孤什么便叫什么,都随你的意,孤都答应。”   木惜迟不知道缘故,以为这说的反话,吓得不敢仄声。   小皇帝扶着他仍旧躺下,轻声款语地问:“绾儿,身上觉怎么样?哪里痛,又或是哪里不自在?”   木惜迟摇摇头。   小皇帝恐他头晕,忙轻轻捏住他下颏,不令其摇头。又将衾被替他裹严实。   木惜迟问:“我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在梦里醒不过来,身上又乏,先前还能听见御医说话,后来就迷迷惘惘,不知身在何处了。”   小皇帝见他说话时气虚神倦,忙道:“绾儿你身子尚弱,先不要劳神,一切都有孤在呢,你不会有事。”   才说到这里,忽觉肩膀上被人一戳,回头看时,见是花影那个神道朋友,正愠怒地看着自己,只听他说道:“你确定他现在没事是因为有你在么?”   小皇帝面上一讪,又向木惜迟道:“幸而你师兄赶了来,还请了这位高人。拿一丸药化了喝下去,你的病势才缓了。”   木惜迟闻言看着叶重阳,“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那样冲的气味,”说着咂摸咂摸嘴,“现在我口里还苦呢。”   叶重阳嘿嘿笑着,凑近说道:“也不是什么厉害东西,就是我这里头精怪的夜香。”   木惜迟登时脸黑成锅底,抠嗓子眼儿干呕了几下,正欲揪住叶重阳拼命。忽见花影在一旁冲他使眼色,心下会意,知道他有话要说,忙向小皇帝道:“陛下,看你眼圈儿都熬青了,还不去歇歇,绾儿已经没事了。”本意图支开他。   小皇帝却说:“孤哪里都不去,不守着你,孤也不能踏实。”   木惜迟又劝几句,小皇帝执意不肯走。   花影才也要劝,却见小皇帝身体倏地一震,继而眼神飘忽,一头倒在了木惜迟怀里。两人都唬了一跳,再看叶重阳,他正端着一记手刀,脸上全是不耐烦。“看你两个白耽误工夫,我都替你们心急,对一个凡人也犯得着的,给他这么一下子不就完了。”   木惜迟瞠目结舌,再看小皇帝后脖颈子上乌青了一块,又是心疼又是恼,恨的要去捶他,“这是我师父,你怎么敢的!”   花影有正事说,忙将两人撕罗开,又帮着木惜迟扶小皇帝上床。   等停妥后,木惜迟方问花影道:“花影哥,这次是为什么来?赶是算到我有难,特来支援的?”   花影道:“并非我神机妙算,我是特来告诉你一件事。”   木惜迟便问何事。   花影道:“求你怎么变个法子,叫主上快快归境的好。”   木惜迟一听,惊得不了。“归境?那不只有一死了?” 第141章   花影点头。   木惜迟忙问为什么事。花影先瞅一眼叶重阳,后者见如此,自己识趣地出去了。这里花影才道:“你还记得无念境剑室里,有一整面墙壁都是古剑,那些剑还曾袭击过你。”   木惜迟心里一惊,道:“自然记得,可又如何呢?”   花影道:“近来古剑又发起狂来,可除了主上,无人会施展羽韧枷。众人变尽方法也弹压不住,几次都十分凶险。我看只得主上出马,亲自料理,方可万全。”   木惜迟听了怔怔的,“怎么会这样?”   花影又想起一事,道:“方才我同叶重阳说话,听着意思,他那个什么别洞袋里头,妖精都作起反来。他正也不知缘故。我一向看他就邪门儿,我在想,这两件事若是有个关联,那可更复杂了。还是让主上尽早归境,好主持大局的。”   木惜迟心乱如麻,觉得花影每句话都是小皇帝的催命符,究竟旁的事那是一字也听不进。因说道:“若果真到了那一步,必须师父提前归境,求别动手,知会我一声,我自己来。千万依我。”   花影知他情之不忍,拍拍他道:“我有数,你放心。”   花影禀完了事,也就走了。木惜迟爬上床,紧挨着小皇帝身侧睡下。眼看着小皇帝下颏上长出青须,整个人瘦了一圈,模样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木惜迟不禁心中酸痛,想小皇帝既是肉身凡胎,本应有年老寿终的那一日。凡人总伤悼韶华,却仍期许白首偕老。   木惜迟心中亦如是,既不愿看南壑殊苍老,又怕等不来那一天。   这往后,木惜迟一天天康复,与小皇帝的感情也就和美如初。没了之前的心病,小皇帝比先益发神勇,带兵一连攻下了岐国数座城池。眼见皇都将要不保,迫得守城大将在阵前呈递了屠门治亲发的降书,说甘愿割地赔款云云。褚军也就依公约鸣金收兵。小皇帝随后遣了座下一名中郎将前去谈议详情。不日仍旧返回大本营来。孰料这一去,竟将在营内休养的木惜迟没了踪影。   小皇帝几乎急疯了,命人将所有营帐翻了个底朝天,仍是不见人。   这日小皇帝独个儿在王帐中发急,恰一个士兵忙忙慌慌跑来禀报说:“漆公子已被岐贼擒到了军中去了。”   小皇帝听了大惊,一时想到木惜迟若被亡命之徒擒住,岂不完了。就不敢再想下去。也就虑不到他残兵败将撤退途中如何能从严密似铁的大营内擒人,更又虑不到此等消息何以只有一名小小兵士知情。当即率了一队骑兵,直追了出去。   那时便有两个军中头脑听闻了此信,趁着巡防,便凑在一起议论。一人年长些的先问道:“你说漆家公子如今还活着么?”   另一个略年轻的答道:“自然还活着。”   先一个道:“喔?蛮子凶残无道,公子那样的人物重伤被擒,又是敌众我寡,哪里还有命了?”   年轻的道:“你且想一想,岐贼擒住公子为的是什么。那为的是杀人诛心——杀公子的人,诛陛下的心。”   “那这……”   年轻些的见他追详,分析道:“他们擒获了公子,倘若以此要挟,不怕陛下不俯首听命。较之直接将他杀死,犹胜一筹。届时若陛下当真不屈不服,他们便当着面慢慢折磨公子,叫陛下心如刀割,魂不守舍。那时候岐军破釜沉舟,拼死一战,焉能不胜?”   这一个年长的听了大惊失色,“如你这般分析,我军岂非一败涂地了!原来我只是胡乱着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看来公子被擒,极可能成为我军由胜向败的转折。虽然公子救下陛下立了大功,但国家大义、百姓民生面前,也值得牺牲他了。可惜可惜。”   “这么说,您有何高见?”   那年长者道:“我须得派一队兵马……”   “你也要冲杀进岐军之中去解救公子么?”   “非也,解救何其艰难,我要一箭射死他,好绝了咱们陛下的心思。”   那年轻将领听了叹息一回,“慈不掌兵,也只得如此了。”   且说是时天色将晚,小皇帝追上岐国撤退的兵马。实在都是些残兵败将,没有一丝丝斗志。当先远远看到小皇帝的骑兵过来,早已吓得肝胆俱碎,一个个跪下只知道磕头求饶。骑兵冲进去,犹如虎落羊群,所到之处人群翻翻滚滚,尽皆矛断戟折。岐卒在铁骑下毫无招架之力,分明情知不好,本能之下只得奋力搏命。   一边是枭将悍卒,一边是残兵溃属。只一眨眼间,岐人奔溃四散。小皇帝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前,不断找寻木惜迟。   “陛下,陛下住手——”   一个声音自远处飘来,小皇帝勒马停下。回头一看,竟是木惜迟策马奔来。小皇帝喜之不禁,忙迎上去。   木惜迟来到跟前,命骑兵住手,退出一丈之外。自己跪下向小皇帝道:“陛下,穷寇莫追。设若今日杀了这些残兵,您的圣誉就不保了。即便班师凯旋,届时为诸国所不容,您就只得被逼退位了。”   那骑兵领头人过来道:“公子,陛下可是为了救您才来的。”   木惜迟忙问他:“死了几个人?”   那领头的道:“属下们并没敢下杀手。”   “好,好,好。” 木惜迟放心。   小皇帝扶着他双肩,向他面上身上细看,“绾儿,你没事么?”   木惜迟:“陛下,我没事。您中计了。”   原来,先前计议射杀木惜迟的那两人正要集结弓弩手前去支援皇帝,忽见有人推着个硕大的食盒走近。二人正疑惑,那推车的士兵一晃眼不见了。   二人见这个食盒雕工精美,却大得非比寻常。其中一人抽出腰间佩剑,用剑尖挑开盒盖。竟发现木惜迟只身着一件薄薄中衣,肌肤若现,正蜷缩在里面,好梦正酣。   年轻将领还不解,年长的那个却已经反应过来,登时脸上一红,说道:“公子怎的这般淘气,又不是在安覆荣华的后宫,这可是生死一线的战场。不是你玩闺阁情趣的地方。陛下他为了你,去和那番兵搏命去了!”   木惜迟只觉寝帐内熏的香甚是浓重,使人头晕脑胀,糊涂睡去。忽被两个人吵醒,发现自己竟是这身装扮,又及听了这一席话,方知大事不好。   “是谁使出这般毒计!” 木惜迟恨的咬牙。   骑兵头领道:“必定是岐君屠门治,此人阴狠毒辣,对这些士兵的生死不管不顾,宁愿牺牲他们,也要拉陛下下水,这真是黔驴技穷!”   木惜迟听了却不置一词。   彼时小皇帝失而复得,双手仍是不住颤抖,也并不追究是谁施计。当即带着木惜迟返回营帐,日夜不离左右。待整顿完毕,全军班师回朝。   乃至后来查出商量要射杀木惜迟的那两人,其中之一便是皇后的胞弟韩朔。另一人亦供认系韩朔鼓动他集结弓弩手。   又不知怎的,连同误传木惜迟遭岐人掳去一事也搬在他身上,两件事连在一起,说他分明假借射杀木惜迟,实则真正的目标是小皇帝。这一下子弑君之罪扣下来,小皇帝怒不可遏,下令斩杀韩朔。   木惜迟闻知,忙劝阻道:“纵是因其姊姊之故,韩将军有意射杀于我,那后一件事却绝非将军所为。他恨我是真,可他忠心陛下亦不假。陛下细想,将军的姊姊是陛下的皇后,他韩家满门同陛下荣辱与共,福祸相依。又岂会做出此等自毁长城之举。”   小皇帝听了,半晌道:“即便如此,他有心害你,孤亦不容他。”   木惜迟笑道:“设若将军真的为了稳固军心而射杀我。我倒要谢谢他。陛下,自古帝王将相忍人所不能忍,要做到无牵无挂,无羁无绊,方是长治之法。绾儿不愿成为陛下的牵绊。陛下韬光养晦,多年善待韩家,何以到这时就忍不了了。”   小皇帝道:“孤不能再失去你,凡有意害绾儿者,孤必惩之。”   木惜迟轻抚小皇帝心口,笑着道:“绾儿有陛下护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且陛下不要将绾儿看扁了,陛下以国利为重,难道绾儿就不懂了?凡为大褚效力,忠君护国之士,绾儿绝不视之以敌。请陛下快些降旨,赦免了韩将军罢。”   当日,木惜迟亲自举着圣旨奔入刑场,救下韩朔。木惜迟宣读圣旨毕,命左右替韩朔卸去枷锁,又对他道:“将军勿要伤心,陛下已知委屈了将军,今日不但赦了将军死罪,亦且官复原职,荣宠如初。”   那韩朔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闻听此言,不禁涕泗横流,向着木惜迟叩首不迭。   一时间,前廷后宫无不称颂主上英明。对木惜迟也是赞不绝口,夸他不仅能军前效力,舍命救驾,且又能进尽忠言,以德报怨。自此后,韩皇后也就偃旗息鼓,不敢作兴。   半月后,诸事都妥了,隆冬已过,春暖花开。   这一日,小皇帝舍了仆从,陪着木惜迟在花园赏玩。两人有说有笑,不时打闹。忽然小皇帝在山石上滑了一跤,木惜迟没拉住,让他摔下来,头碰在地上,当即晕死过去。   木惜迟唬了一跳,忙的扑在身上呼喊,又去探他的鼻息,竟一丝也无。心里登时一痛,再一联想到花影说的须南壑殊提早归境的事。心忖莫不是花影在暗处动手了?   如此想了一回,虽心里万般不舍。然师父已去,这人世间又有什么趣儿。遂拔下了小皇帝腰间一柄短剑,往自己胸口直戳下去。 第142章   如此想了一回,虽心里万般不舍。然师父已去,这人世间又有什么趣儿。遂拔下了小皇帝腰间一柄短剑,往自己胸口直戳下去。   剑尖将要刺进心口,忽被一只手大力荡开。小皇帝竟从地上坐起,木惜迟还没反应过来。   “陛下,您又活啦?呀!您的手……”一时又注意到小皇帝的手背,那里被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血珠蜿蜒而下,染红了袍袖。只剑锋再上移半寸,左手小指一定就被削掉了。   原来小皇帝本无事,只是装晕吓唬着玩儿。起先木惜迟扑在身上呼喊,小皇帝些微得意,将眼启开一条缝,待要看他后面作何反应。孰料他只着急了一阵儿,而后也不见哭泣,小皇帝还有些不自在。却没想他竟毫不犹豫要自尽。震惊之余,心中又是痛又是甜,个中滋味,难以尽述。   “傻子,你作甚?”   木惜迟也明白过来,将嘴一噘道:“陛下,您可真皮,这也是开得玩笑的?”一面说,一面替小皇帝收拾伤口。   小皇帝将他一把揽入怀中,在耳畔轻诉道:“不意你这般情深,咱们竟浪费了许多年时光。”   木惜迟故意说:“那怪谁呀。”把个小皇帝弄得哭笑不得。   “绾儿过去受的苦,孤要用十倍百倍的疼爱呵护来偿还。”   木惜迟动动耳尖,煞是严肃正经地道:“好呀,就今晚罢,”说着两根手指交叉一比,“十次。”   小皇帝愣了愣,旋即笑道,“小绾儿,只怕你要叫苦。”   这之后,亦不见花影来催促,木惜迟稍稍放下心,自与小皇帝蜜里调油,心甜意满。亦且连原先的水木堂也不叫住了,小皇帝与他另设了一处居所,取名长熙殿,一应规格陈设较之皇后宫中不差上下。且又连日赏了好些古董金银,木惜迟都不喜欢。小皇帝知他没事就要习练武艺,偏爱舞枪弄棒的,便又送来好些兵器给他玩耍。将那些金银俗物都转赠了后宫其余诸人。   谁知其中有个文姬,自来不常得见天颜,又屡屡受些皇后的闲气,至于恩赏之类更是从未有之。今忽见有这些赏赐,惊得不了。忙扶着丫头赶来谢恩。却又被告知皇帝已往长熙殿去了。文姬只好又来。   才刚走到宫门口,魏铨上来拦住,问她作甚。   文姬道出缘故。魏铨回说陛下此刻不得闲。   文姬笑说不打紧,且就预备站着候驾。   魏铨为难,陪笑道:“陛下与漆公子有要事商谈,至晚也没工夫,娘娘还是请回。”   文姬微微一怔,只得勉强笑道:“罢了,请魏总管代为转达罢了。”说罢,仍扶着丫头,逶迤去远。   殿内连同宫人们都无人晓觉,唯有木惜迟听见说话声,出来恰看见文姬背影,便问魏铨道:“这姑娘是谁?”   魏铨笑答道:“公子有所不知,并非什么姑娘,她是文姬。陛下大婚那一年纳入后宫的。”   木惜迟听了点点头,待到夜深情浓之际,便问小皇帝道:“陛下,方才有位丽人,陛下为何不见?”   小皇帝亲吻着他的鬓发,含混道:“哪有什么人来。”   木惜迟:“陛下还装糊涂,方才那个文姬就来了。”说完就鼓着嘴不动。   小皇帝见他薄面带嗔,便将他扶起来,两人对面坐在床上。   “若非你提起,孤已忘了宫里有这么个人。”   木惜迟诧异道:“可是哩,我也疑惑怎么不常见她,只有在合宫夜宴上远远照过几次面。难道陛下讨厌她?当初为什么又纳妃呢?”   小皇帝握住木惜迟一只手,沉吟半晌,方说道:“文姬系罪臣之后,她父亲曾在军中效力,是当年那场哗变的主将之一,正是他谋害了父皇,妄图拥戴‘新君’。”   木惜迟听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小皇帝看着他,语意转柔,笑着道:“你一定疑惑,孤何以将杀父仇人之女纳入后宫。”   木惜迟低了头。只听小皇帝继续道:“贼子最终作法自毙,可文姬的父亲却抛弃眷属,只身逃亡了。海捕文书遍布天下,可就是寻不到任何踪迹。彼时天牢传来消息,说他妻女提供了线索,羁捕衙门依图索骥,果然捕获得手。他妻女戴罪立功,因此被赦了罪。再也是怜她母女孤弱,家倾宅变之下,无处安身,孤便纳其为妃,豢养至今。”   木惜迟道:“那么她母亲现下何处?怎也不入宫探望女儿?”   小皇帝道:“文姬入宫次年,她母亲便去了。”   木惜迟点点头,叹道:“那么她如今是孤身一人了。”又看着小皇帝道:“我方才见她背影,真个儿是纤腰一搦,苗条多情。陛下可喜欢她么?”   “这是吃醋了?”小皇帝轻轻捏着木惜迟脸颊,“实告诉你,孤未曾同她说过一句话,这下绾儿可放心了?”   木惜迟不答,身子一倒,枕在小皇帝腿上,兀自望着床顶发呆。   且说那文姬离了长熙殿,慢慢地走在甬道上,犹自回头遥望。身侧丫头说道:“如今这漆公子风头无两,连韩皇后也被他踩下一头去。娘娘,不如咱们多亲近这漆公子,若能背靠着他,往后宫里的日子就不熬煎了。娘娘……”丫头见文姬不言语,扭头一看。文姬竟已是满面泪痕。   丫头想一想,半晌叹道:“奴婢明白,今日好容易得了这个谢恩的机会,能见一见陛下的,谁料又落了空。娘娘心里定是难过。从前皇后再如何狠毒如何磋磨咱们,究竟陛下的心里她是进不去的,倒是一线宽慰。可如今这位漆公子一下子将陛下的心占得满满的。娘娘待陛下之意不比这天下任何一个人少,此刻心里一定酸疼……”   话未说完,文姬呵斥:“放肆,不得背后议论陛下。漆公子因为他立了军功,所以陛下另眼相待,并不为别的。纵有什么缘故,我岂能做那等妒恨之辈,自然是悦服的。”   “可陛下同漆公子若是真的……您心里就不难过么?”   “我可难过什么呢。在他之先,还有皇后。皇后一手遮天之时咱是何等光景!如今他来了,把皇后的次序倒往后靠了靠,咱们也才过了几年清净日子。说起来,都是仰赖他。因此,不独我,你们见了他也要恭敬,如同见了我是一样的。凡咱们的人,你都要教导她们。往后谁再谈论漆公子的闲话,一律不必在我跟前伺候!”   丫鬟应了,又陪笑道:“娘娘别动气,是奴婢多嘴。”   文姬方叹口气道:“就连皇后待陛下亦不免存私心,自有家族利益的考量。唯有他,他是真心待陛下好,并无二心。他既待陛下好,就是待我好……”   却一面说一面泪珠又滚将下来。沿路回至寝宫,卸去残妆安歇。且不必提。   翌日,木惜迟溜溜达达找来。一进了去,就见文姬独坐椅上垂泪,哭得哽咽难抬。   木惜迟就走到跟前问怎么着了。   文姬惊了一跳,心说什么人走路悄无声响。   抬头见是木惜迟,忙起身让座,口里说:“不过皇后申饬了妾身,并没有什么。”   木惜迟望望日影儿,皱眉道:“一大清早就骂人,她也不怕触霉头。”   文姬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公子不必担心,今日这话,妾身绝不对外说去。”   木惜迟冲她笑笑:“我知道你不会说。横竖我也不怕。”说毕,递了一方丝帕上前。   文姬接了帕子,自去拭泪。木惜迟遂盯着她瞧个不住。   文姬被盯得脸红,笑道:“妾身不常出得宫门,敢是公子不大认得。”   木惜迟也笑了,“我自然认得你,只憾不得一会。眼下我可不就来了么。”又展眼看见临窗案上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再看看周遭,虽陈设简陋,四壁萧然,却一尘不染,清雅绝俗。不由心生欢畅,又谈几句,更觉投契。   自此后,木惜迟时不时来探望文姬,与他派遣忧闷。这日来时,看见文姬正在内室私祭。木惜迟站着等她结束,这才上前也敬了三炷香。   “是你娘亲罢?”   文姬抹抹眼睛,回答说“是”。   木惜迟叹一声道:“我自小就没了娘,连模样都记不清了。”   文姬讶异道:“难道令堂已经不在了?怎么陛下不日还要将令尊令堂自岐国接回褚国呢。”   木惜迟知道说漏了嘴,忙摇头掩饰过去。   文姬命丫头看茶,二人对面而坐。少顷,文姬道:“公子请恕嫔妾僭越。”   木惜迟:“是有话要说么?没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且请说来。”   文姬于是说道:“公子不明白深宫险恶,有些道理嫔妾不得不说与公子知道。嫔妾自入宫以来,亲眼见识了后宫斗争的残酷。这里虽不比战场上金戈铁马,却处处是陷阱。在战场犹可马革裹尸还,在这里会死的不见骨头。陛下是大褚的主宰者,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如今年轻,又这样多情,可君王这一层身份不允许他的爱永远炽热燃烧着。他身上的责任亦不允许。又有话说:‘侍君如虎,天恩难测。’嫔妾是女子,一生是出不去宫门了。可公子不同。公子乃自由之身,功臣之后,陛下不日就要遣使者入岐,接令尊回国。届时公子一家团聚,必定恩宠加身,荣华不绝。何不就恳求陛下,准你出宫……”   话未说完,木惜迟拦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很喜欢陛下。” 第143章   文姬忙立起身,惶悚道:“妾身是陛下的人,自然敬重陛下,却……却不敢心生妄念,方才一番话实在是肺腑之言。”   木惜迟笑着安慰她道:“这个我知道。何必唬得如此,快坐下罢。”   文姬这才又忐忑难安地告了坐。   木惜迟道:“好姑娘,我知道你为我好,才说了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人说君王多薄幸,可陛下他不一样。他真的不一样。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他了。人们都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   木惜迟忽然想到这一世是自己的情劫。微一愣怔后苦笑道:“倒也别说满话。或有一日。陛下果真令我伤心痛苦,而我仍旧会不离不弃,陛下同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这个你未必能懂,我一生是为了陛下而活,这辈子我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欢喜,为他伤心。至于旁的人,旁的事,都与我无干。”   及听了这一席话,文姬已呆在当地。她自诩珍爱皇帝远胜自己的性命,可此刻与木惜迟一相比较,也不得不自愧弗如了。   “一时说得尽兴,让你见笑了。”木惜迟定了定神,看着她道,“我知道平日皇后总来找你的茬儿。你因此受了许多委屈。往后我在一日,便关照你一日,皇后那里我也会掂掇着弹压。你也不必耿耿于怀自己的身世。陛下是不看重这些的。”   文姬唯唯应诺。又说了些话,就有丫头急忙忙进来通报,还未及开口,只见魏铨已迈着大步走来,喜气盈盈地给木惜迟作揖,又说:“叫老奴好找,原来公子在文姬娘娘这里。贺喜贺喜,天大的喜事呀——”   木惜迟忙问缘故。魏铨便说:“世子与夫人的车驾已入了城,公子一家眼见就能团聚啦!”   木惜迟听得迷迷糊糊。文姬已跪下道:“贺喜公子阖家团聚。”   这下他才明白过来,自己那一对儿从未谋面的爹娘这就回国了。   到了晚间,木惜迟正陪小皇帝吃茶。小皇帝也提及此事。木惜迟听后只淡淡“哦”了一声。小皇帝觑着他的神色,说道:“绾儿,令尊令堂十余年风霜苦楚,忍辱负重。孤同你保证,往后他们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人敢僭越了去。”   木惜迟也看着小皇帝,估摸着再不说些什么也不合适。便说道:“既有这等好事,那咱们今晚吃什么?”   小皇帝:??   木惜迟:“吃些好的庆祝庆祝啊。”   正说着,忽听外间闹吵嚷嚷,似乎魏铨正张罗着什么人下轿。若换作平日,他焉敢如此嚣张。木惜迟便知是故意。   果然小皇帝携了木惜迟的手起身,一径出外来至廊下。只见一对中年夫妇互相搀扶着,正在甬路上蹒跚而行。   夫妇俩抬头一见了木惜迟,先时一怔,继而嚎啕大哭着扑上来。木惜迟见了这阵仗,吓得躲到小皇帝身后,“陛下快救命!他们……他们怎么像那些地府里关着的冤鬼,看见人就往身上扑啊……”   小皇帝听了这话,眉头凝成一团,捉住木惜迟的手,正要训斥,但很快又心软,甚至于心疼。柔声道:“绾儿,你不记得了,他们是你的双亲父母。”   魏铨也忙解围道:“当年公子回国之路九死一生,又更大病一场,险些救不回。想来那时病坏了身子,记不得事也是有的。”   又好说歹说,木惜迟终于肯让夫妇俩拉手。小皇帝见木惜迟属实不自在,便命排上筵席,大家边吃边叙。又命皇后、文姬,诸长公主及驸马等陪席。   少顷,筵席铺设停当。小皇帝同木惜迟在上首并席,漆染夫妇两个在东边下首紧挨着坐了,夫妇之下才是皇后及众人挨次下去,又有无数内监丫头安席伺候,内外灯烛火彩,好不奢华。   小皇帝数次离席敬酒,又令漆染夫妇无需起座,安心受礼。漆染十余年苟且偷生,乍然受此尊荣,如恍如隔世一般,不断以袖抹泪。   席间唯有木惜迟一人自始至终容色如常,毫不见悲戚,一心都专注在吃食上,从不搭理漆染夫妇。然夫妇二人与小皇帝都不怪责,见他吃得高兴,身体强健,反倒十分宽慰。   一时宴罢,小皇帝让木惜迟当晚同漆染夫妇回家团聚,木惜迟执意不肯。小皇帝劝了一回,终是不忍相强,只得罢了。不几日小皇帝又问木惜迟,往后是留在宫中,还是回到漆宅居住。木惜迟毫不犹豫选择留在宫中,小皇帝也高兴这样,一面又遣魏铨达知漆染夫妇,命斟酌回禀,不得寒了老大人的心。   此后,小皇帝便三不五时携了木惜迟到漆宅探望。   龙驾频频亲临臣属府邸,自来未有。纵使漆氏满门功勋卓著,也少不得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先时还不敢昭彰,次后又过去多年,漆染始终老实本分,不涉朝政,不结朋党。谣言终是不攻自破。   然近来又有几号人物纠集起来,主张皇帝尽早诞育嫡子,以延国祚。   原来皇帝此时已年近不惑,却是膝下荒凉。尤其亲征岐国之际险象环生,这些人以“恐圣躬不豫,江山后继无人”为由屡屡上书,动辄请命。把宫闱内务拿到朝堂上说。言辞之急切、之沉痛,往往令皇帝招架不了。   这日又兴出花样来,要设什么祈子神坛,请高僧作法。木惜迟就有些儿不自在,横竖觉得这种法事就是针对自己。办给自己看的。辱他生不了孩子,却霸着皇帝不准妃嫔亲近。   木惜迟一腔火气没处发泄,自己在卧房生闷气。皇帝来探他,也没给好脸色。只伏在枕上阴阳怪气:“陛下又来我这里做什么,该去皇后那里才是!”   皇帝笑道:“什么皇后,孤的皇后不是你么?”   木惜迟翻身起来,跌足道:“我哪里配得上,凤仪殿那位才是正经中宫主子哩!自古皇后即便仁德贤淑,只因无后便遭到言官非议,从而遭到废黜的不在少数,加之我注定无后且又不贤德……”   皇帝道:“谁敢说这样话,孤这就打落他一口老牙。看他还说是不说。”言毕当即提剑就要出去。   木惜迟忙拦住,“陛下三十几快四十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他不说了自然别人还要说,他们前赴后继地劝谏,难道陛下都打落他们的牙不成?到时褚国变成无牙国了。”说着自己也笑了。   皇帝便趁势儿哄逗他开心,“说起来绾儿比孤还要长三岁。可却容颜依旧,恰如初见。绾儿莫非是天仙下界?”   木惜迟心里受用,却还咕嘟着嘴,“那个什么法事,不准在宫里做。我很见不得。”   皇帝笑道:“早就不成了,今晨端王在殿上痛骂了那些提议做法事的人,一个个只得偃旗息鼓。”   “端王?”   “是啊,就是端王。孤不便说的话,他都代孤说了。”   “虽如此说,他们岂肯善罢甘休,过不到两天,必定又要寻出故事来。” 木惜迟咬牙道,“又是皇后主使的,我就知道她消停不了。”   皇帝道:“既如此,孤就赐给她一个梳头嬷嬷。”   木惜迟登时炸了,“我正气这个,陛下还要赏她!你走!你走!”说着连连推皇帝出去。   皇帝笑着握他的手,一面又扶着板壁撑着不动,“这个嬷嬷得了圣旨,每日借着梳头,拔下她十根头发,绾儿说好不好?”   “啊?那她岂不成个秃头娘娘了?”   皇帝笑盈盈地道∶“这个美誉非她莫属。”   木惜迟拍手称妙,微一撅嘴,将皇帝拉回屋里来,“这还差不多。”   这一阵儿闹剧算是过去,熟料木惜迟自己想通了。他想着不能让皇帝遗臭万年,遭后世议论、诽谤他的床笫私事。况历来凡独宠一人的深情皇帝在百姓那里都没什么好口碑。   他因此思来想去,这日便同着皇帝商议。   “陛下的后宫,这十多年来都空虚得很。何不趁着好时节,多多挑选几位佳人入宫,也不使这满园春色落寞,陛下也看着高兴。”   皇帝从未听他说这样话,便眨眨眼,也不敢吭声。见如此,木惜迟遂叹口气,将缘故说明。又道:“别的不论,就说大褚将来托付谁人之手,难道陛下就虑不到这个?”   皇帝一笑,道:“这个不难,孤虽无子,皇侄儿倒有几个,端王的长子如今年已及冠,长得魁伟聪颖,必堪当大任的。如今还不到时候,所以才未点明,实则孤已冷眼选定他为后继之人。”   木惜迟素来不喜欢那个端王,认为他有些心机野心的。听皇帝这么说,更加着急。“不行,将来皇位一定非陛下的亲儿子继承不可!”   皇帝柔柔笑着,一手摸在木惜迟小腹,“可是小绾儿不肯,教孤又如何呢。”   木惜迟也笑着锤他,“你怎么打趣人家。”玩笑一阵,又正色道:“说笑归说笑,陛下纵然不肯收纳新人,那么现在宫中的几位娘娘里,陛下心仪谁呢?”   皇帝道:“她们都是孤当初诸般不得已才收入后宫的,哪里谈得上心仪不心仪。何况你说这些话,自己难道就不吃醋么?”   木惜迟噘着嘴道:“绾儿固然吃醋,可更加不敢害了陛下。为长久计,还是要选一位娘娘替陛下瓜瓞后嗣。”一面说着,一面就盘算。果然教他想到一人。   “陛下,你看文姬如何?”   “文姬?”   “是啊,文姬为人老实温顺,不藏机心。何况她对陛下一片痴情……”   “不可!”话未说完,皇帝已经断然拒绝。   木惜迟忙又好言相劝,“陛下听我说完……”   “难道绾儿已对孤没有情意了么?”   “非但有情,亦且情根深种……”   “那又怎能容许旁人与孤亲近?绾儿心里就不痛么?何况孤并不爱文姬,你如此一行,自认有理,难道对她就公平么?”   木惜迟被这么一说,也是哑口无言。可左思右想,也没有别的法子,到了晚间床帏之内,木惜迟骑在身上,扳着脑袋,强迫皇帝听他说话。   “我也想了想,论理,的确对文姬不公平。可她既已嫁与你为妃。一生只有守着你了。你又不能倾心于她,那么给她一个孩子,便是对她最好的补偿。如此往后,这偌大的皇宫,文姬有了指望和依靠,大褚江山也得了传人。我也不必背个祸国的罪名。一举多得,又有何不可呢!”   然而无论木惜迟怎说,皇帝总是不依,当晚闹得不欢而散,乃至许多天都不说话。   这日,终是木惜迟按捺不住,赶来缓和关系,才一见了面,木惜迟刚想着说些和软的话,哪知皇帝已经不生气了,甚至见了他,脸上还有些愧色。   木惜迟估摸着皇帝已有所醒悟,只消再稍稍一劝,必能回心转意的。于是又继续那日的话,皇帝也不还言。才刚说没几句,魏铨进来禀报说,郑院判在殿外求见。说完还偷偷往木惜迟脸上一瞅,忙又低下头。   木惜迟纳闷儿,便问皇帝是否身上不爽。皇帝避而不答,且不命郑通进来,那光景像是十分想将其轰走。   木惜迟更加疑心,打量别是皇帝患上恶疾,掖着不让他知道。于是急命将郑通请进来。   皇帝不松口,木惜迟又催他。魏铨左右为难,只好站着不动。   还是木惜迟扬声向外喊道:“郑院判,若想保住俸禄,就快快进来说话。”   郑通一听,忙就进来。待行了君臣礼,木惜迟立刻问他禀报何事。   郑通站起身,讪笑道:“不知漆公子在此,下官实属冒昧了。今日并无事可表。日常请脉而已。”   木惜迟哪里肯信,一双晶亮的眸子盯在他身上,“再不说,我将你这一身官服给扒了!”又问他:“是不是圣躬违和?你不要怕,快些说,我替你做主就是了。”   郑通慌忙作揖,答说不是。   木惜迟不断逼问,吓唬他。郑通终是扛不住,支支吾吾面向皇帝启道:“今日文姬娘娘在自己宫中晕倒,传了太医过去一诊……呃……似有胎像……”   “啊?”木惜迟从椅上跳起来,一面又拉着郑通说:“你说什么?”又问:“可瞧准了?”   郑通道:“回公子的话,下官唯恐有误,亲自又请了遍脉,文姬娘娘确实怀了身孕。”   “她也犯不着啊……” 木惜迟还在疑惑文姬莫不是和谁偷做了丑事,可以她的性情,绝干不出来。   忽而又想起这许多天,自己没同皇帝见面……   方才皇帝面上的愧色……   他竟不叫郑通进来回话……   木惜迟猛然想通了关节。   这么多不合常理的事凑在一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即便它本身那么不可能。   木惜迟看向上座的皇帝,忽觉心田被一柄钝器刮过,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滋味。   作者有话说:   这里并非咱们陛下意志不坚定,后面会揭晓缘故 第144章   木惜迟勉力挤出一丝笑容,“那么可要恭贺陛下了,文姬身怀龙裔,实乃邦家之幸。”   座上君王沉默不语。   魏铨已带领宫人避了出去,郑通也瞅空跑了。空荡荡的大殿此刻寂悄无声。   “孤记不清那日是怎么了,”皇帝忽然开口,“只觉浑浑噩噩做了一梦。醒后身边就……就是文姬……”   木惜迟心说这倒好笑起来,文姬既不懂魇镇之术能迷惑人心,又不通药理能混淆心智,她自己又是个弱女子,如何还能强迫了谁去呢。必定是愿意了。   刚想出口,又见皇帝实在沉痛可怜,便不忍心。   “你一定恨孤。”   “这是哪里的话。陛下肯听劝,是好事。”   又是漫长的沉默。   半晌,木惜迟起身作辞。皇帝垂头阖目,但觉连一句款留话语也难以启齿。   木惜迟径自快步走出去,直到了殿外,才忍不住扶在门框上倚着,自觉胸中起伏,眼前发黑,似在背地里让人击了一拳。   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只会拣好听的说,做出来的事都够人受的!   白白枉费我一片真心!   一时间屈辱、愤恨、委屈一齐都涌上来,遂发狠与他二人决裂。   文姬怀孕的讯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前朝,那些主张早定国本,鼓动皇帝造娃的大臣们闻之,也就高呼着“主上圣明,国祚永年”,进而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生事的皇后一党,再料不到竟让文姬捷足先登,此刻木已成舟,且又没了借由,也就无可如何了。   且说木惜迟与皇帝冷战数月,心里渐渐消了气,况他认为此事错不在文姬,又念着她弱质蒲柳,皇后恐又去作践,且腹中怀的终究是皇帝的骨肉。故此生气归生气,到底得去探一探才放心。   这日便来探访文姬,一径步入院内,但觉悄静无声。木惜迟只当主仆几个歇晌,蹑手蹑脚走进堂屋一看,文姬端坐正中,见木惜迟来了,也并不起身,倒是贴身一个丫头迎了上来。   “你们几个怎么都不出声,害得我不敢惊动。” 木惜迟一壁笑说,一壁在文姬对面坐下。又大致在屋内略略扫视,察觉临窗案上原本列着的瑶琴玉箫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红绳,一对牛角,又有许多铜钱。   和合术?   莫不是和合二仙来过?   正在疑惑,丫头奉上茶来。木惜迟接过,抿了两口。因见文姬一语不发,怏怏不乐。又因前番已经混熟了,便放下茶盏,附身将耳朵贴在文姬腹部,自己听了一会儿,说道:“诶,孩子在动诶!我都听见声音了。”   又问:“他有多大?”说着用手比划着,“是这么大?还是这么大?”   一旁宫女知道木惜迟与她家主子和睦,便凑趣笑道:“公子别是听岔了,龙胎现在也只有一个核桃那么大罢。”   木惜迟笑着摇手,说道:“不对不对,我明明听见他动了。”   “那是我肚子叫。”文姬忽然道,“我饿了。”   木惜迟闻言一个趔趄,遂起身来,恰与之目光相对,不觉心中漾过一丝怪异。   未免面上露出端倪,木惜迟忙扭头询问一旁侍立的丫头,“怎么,还没用过午饭么?”   丫头笑道:“回公子,午饭已用过了,娘娘现在孕期,一人供给两人,所以食量陡增,容易饿的。”   这个丫头说着,那个丫头已经在传膳了,不多时摆了满满一桌。且皆是荤腥,并无素菜。   怎么跟听说的不一样?别的妇女在孕期都食欲不振,更有那闻不得荤腥的,却怎么文姬是这个路数?   木惜迟正纳闷儿,只见文姬已用箸子掇了块牛肉放入口内,嚼没几下就咽了。   木惜迟眼看着她把一桌菜吃光,忍不住提醒她勿要暴食,还是保养身体为重。   文姬敷衍地点点头,并不以为意。   木惜迟总不见她喜乐,便说道:“我知道你想念陛下,这么着罢,你且好好安胎,我同你保证,陛下今晚就会来看你的。”   文姬抬头看着木惜迟,一双眸子雪亮剔透。半晌绽出一抹甜笑,“那我就等着。”   至晚,木惜迟踱着步来到南书房。魏铨守在门口,一见了木惜迟,如同得了宝贝一般,老远就迎上来,一面随着木惜迟进去,一面说道:“公子可来了,公子不知道这些日子……昨儿四更天我进去伺候,还听见叹气声,已经熬得两颊都陷进去,哎唷唷,您见了就知道了。”   木惜迟脚步不停地进门,恰遇见里头出来几位大臣,见了木惜迟都站住脚颔首一礼,才一起又走远了。   皇帝见着他来,颇有些诧异,意欲说什么,却又实在情怯。   还是木惜迟先开口了,“陛下近来安否?”   “嗯,”皇帝应了一声,抬手命小内监去倒茶。魏铨却已亲自斟了一盏,置在木惜迟跟前。随后便领着一众宫人退下。   屋内只剩下两人,静悄悄的,烛火哔驳,灯影狠狠晃了几晃。   木惜迟拣起一柄小银剪子,走到跟前,剔了剔灯花。纤细的身影被各处烛光一映,满屋里乱摇起来。   木惜迟故意慢慢剔着,忽被从背后抱住,险些站不稳扑倒了烛台。接着又被拦腰抱起。   南书房内有寝室,专供皇帝案牍劳乏之际,短时休憩之用。   “陛下……”   皇帝将他放在床上,欺身压上来。   “陛下……”   木惜迟还想闹别扭,但一看到皇帝的双眸,心就软了,也化了。   “好想你,绾儿,你知道么?”   “我还不是一样。”许久之后,木惜迟才说。   “分明扯谎,何曾一样。若绾儿果真同孤一样,早就忍不住要见面,又怎会等到今日。”   木惜迟知道自己被吃的透透的,于是把脑袋扭到一边,不说话。   皇帝在他侧颈吻了一下,木惜迟整个人便忍不住一抖。   魏铨在外守着,一个小内监问道:“师傅,这会子该进去添茶了罢?”   魏铨嗤一声,戳着他脑瓜子道:“小兔崽子,跟了师傅我这许多年,也没个眼力劲儿。咱们陛下正是虎狼之年,这许多天没闻见香,猛地喂到嘴边,一时半会儿能完事儿的?现在进去,可不你疯了!且老实待着听呼唤罢!”   那小内监听毕将脖子一缩,吐吐舌头,果真贴墙根站好,就不敢动了。   屋里二人汗涔涔紧紧贴着,木惜迟用脸颊磨蹭着皇帝肩头被自己咬出来血印子,身子犹在不住地打颤儿。   “呀,我都忘了今儿为什么来了。”   皇帝的手在被子下轻轻捏了他一把,“还能为什么,孤倒是要听听。”   木惜迟支起脑袋问,“眼下什么时辰了?”   皇帝笑道:“管是什么时辰,夜都深了,难道用你打更不成?”   “不对不对,”木惜迟掀被就要下床,被皇帝一把按住。急得他道,“我答应了文姬,今晚要劝陛下到她宫里去。”   闻言,皇帝脸上不禁一僵,“这是什么话?”   “文姬孕期辛苦,思念陛下之心更苦。如若由她悒郁下去,恐伤及腹中胎儿。”   皇帝正因这事与木惜迟隔阂许久,这才刚好了,又被重提起来,心里便不过意,只得道:“她既有腹中胎儿相伴,料必无碍。绾儿独自一人,难道就不想念孤么?”   木惜迟才来时冷冰冰的,现下已被捂化了,哪里舍得放皇帝别处去。于是不过一说,也就丢开了。   翌晨,皇帝自去早朝,木惜迟回长熙殿补眠。   丫头端来清茶,木惜迟漱了口,正要躺下,忽闻外头有人说话,语气慌乱急切,因而木惜迟留意听着。   实则说话的人还在老远的甬路上,长熙殿的宫人们通不曾听见。   “娘娘,他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咱们开罪不起。素日咱们还要受人家接济和庇护。如今你去寻他的麻烦。不是掀了自己的青天么!”   另一个宫女道:“娘娘可别糊涂了。不过为了昨儿晚上陛下没来,可这也怨不得绾公子啊。娘娘抓着死理儿不放又是何必呢。他虽应承了,不过尽到心力罢了,难不成捆了陛下给咱们送来。并非他有意耍弄于您……”   木惜迟都听在耳朵里,因而也不睡了,命大开殿门,启户以待。 第145章   说话间,文姬已气势汹汹地来了。长熙殿的宫人们还要向她行礼。谁知文姬三步两步上来,扬起一掌就往木惜迟脸上盖去。   木惜迟往后一闪,避开了。同时伸手迅疾地探向文姬眉心。   这一探,木惜迟也疑惑了。他原本笃定文姬是被邪祟上身,才致使性情大变,方才听见殿外动静已经又信了八、九分。所以才令开门启户相迎,好一击将邪祟除掉。   然而当他探向文姬眉心时,却并未觉出任何妖邪之气,亦且腹中胎动脉脉。那便不是被邪祟上身了。   木惜迟这下拿不准了,迟疑间,文姬又一掌挥来,木惜迟躲避不及,被指甲挠破了脸。地下站着的宫人看傻了,都不敢动。   木惜迟恐一旦厮闹起来,文姬动了胎气,于是任由她打骂侮辱,毫不还口还手,只一味后撤。   一旁兰汀瞠目结舌瞧了这半日,一时猛醒过来,撒开腿就往外跑。   木惜迟知她是要跑去找皇帝来,连忙呵止住。   还是文姬带来的两个丫头跪在地上抱住腿,苦苦劝住了。   文姬去后,木惜迟命下人不许走漏风声,更不许传到皇帝那里去。他自己悄悄把照看文姬母子的御医招来嘱咐两句。于是那御医奉命在诊脉时多留了心。可千诊万诊,皱着眉捋着须,胡须都快薅没了,御医仍是找不到症结所在。只得回来复命说:“孕期心绪波动亦乃常见,又兼仗着子嗣,拿乔撒娇也是有的。只待瓜熟蒂落,自然恢复如初。”   木惜迟知他是查不出缘由,故此拿话搪塞,招招手让他退下了。隔了几日再去看望文姬,见她沉静温婉,便又觉得太医的话大尽情理,果真就是怀孕闹的毛病。   这日天气晴好,又无杂事纠缠,木惜迟陪着皇帝在花园池边垂钓作乐,忽见文姬自那边花堤上走到对岸,向这里遥遥相顾。皇帝就要携木惜迟往别处去,木惜迟却冲文姬招招手,又命个小丫头去请她过来。   及至文姬走到跟前,欠身向皇帝行礼,木惜迟忙挽扶住,笑道:“你已经多辛苦了,就免了这些礼数,陛下也不怪罪的。”又端详一阵,笑道,“孩子长得真快,愈加显怀了。”   文姬也笑笑,眼睛却只凝视着皇帝。   木惜迟便问文姬随行的丫头,“你们娘娘出来多久了。”   丫头答:“少说也有半个时辰,正是该喝安胎药了。”   木惜迟闻言,便邀着皇帝一同送文姬回来寝宫。丫头献上茶,然后才去布置文姬的药。   木惜迟看看皇帝,又看看文姬,心中便有些感慨。忽然想到文姬的这个孩子恐怕将是师父在这六界中唯一的骨血,实乃珍贵无匹,一定要平安降世,决不能有任何差池。   这时丫鬟正端来了安胎药,木惜迟忙先要了来,自己用汤匙挑了一点放入口中试了试温热,有毒无毒,验视妥当后,递给文姬。看着她喝下去,又说些闲话,这才作辞回去。   此后数月,木惜迟时时殷勤,常去探望文姬,又作好作歹拉着皇帝一起。文姬十分开怀。   忽一日夜里,人报文姬腹痛不止,期将临盆。木惜迟同着皇帝忙忙来至,只见里里外外人来人往,穿梭不断。   里间已有几个御医施针用药,外堂还有几个正凑在一起说话。   木惜迟便问其中一个道:“文姬情况如何?你们又在商量什么?”   那御医见皇帝来了,忙跪下道:“启禀陛下,文姬娘娘有些难产,臣等正在商议对策。”   木惜迟一听就急得坐不住,催他们快去想辙,别耽误工夫。而后就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屋内乱转。   一直心煎如油地等到天将明时,听见婴儿一声啼哭,心才稍定。稳婆抱出孩子来,喜得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小皇子。”   木惜迟没等皇帝动作,先就抱过来,只觉软软的一小团,像端着豆腐似的,不敢用力。   还没等仔细瞧瞧孩子眉眼,就听里头惊呼:“不好,娘娘不行了。”   忙又进去看文姬,只见她面色陡转灰败,人已咽了气。   木惜迟不禁由喜转悲,心中惊痛交加。然目今人已故去,只得握着文姬的手出一回神,由着内官们收殓装裹去了。   且说文姬去后,身前居住的寝宫挂了三日白幔,权作治丧。相比之下,前朝却是一派欢腾气象。有人题本,奏请立此子为储君,交由皇后养育。   皇帝则准了前一半,驳了后一半。在孩子满月时赐名立储,布告天下。而自打出生,孩子就一直是木惜迟在抚养。因他落草时正值太阳初升,木惜迟遂给他取个乳名,唤作昱儿。   木惜迟疼爱太子非常,亲自监管乳母饮食,什么时候该喂、奶,什么时候该哄睡,那是分毫不差,日日如斯。   只有一事还不安贴,就是昱儿总爱啼哭,每每要人安抚许久才能好。   这日又不明不白地半夜哭了,木惜迟只得过来抱起他唱道:“孩儿小,孩儿闹,吃不够,长不高……”   兰汀在一旁道:“您总给太子唱这种混不吝的歌谣,仔细真就长不好了。”   木惜迟轻轻摇晃着道:“他才多大一点子,只会啊啊乱哭,懂得什么呢。”   兰汀道:“恐怕孩子有感应的,知道娘没了,所以伤心。”   木惜迟听了这话,想了一回,也觉有理,叹道:“这么一丁点儿个孩子就这样,可见与生俱来的重情重义。又这么难哄,恐怕长大后也是个倔骨头。”   兰汀一面将满室灯烛点亮,一面回头道:“奴婢记得文娘娘身上总戴着枚玉佩,后来也没随着入葬,公子叫人打听打听那玉佩的下落,不如就收了来留给太子,一来做个念想,二来兴许见了娘亲随身的东西,太子就不哭了。”   第二日一早,木惜迟便将此事吩咐下去,到后半晌就寻到了玉佩,拿来给太子放在枕边,果然就止了啼哭。   韶光似箭,转眼小昱儿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木惜迟教了许久,才总算学会了“爹爹”两字,可一见了皇帝,还是吓得不敢出声。   将近学龄时,木惜迟又忙着张罗给他请最好的太傅。这日,太子课毕归来,木惜迟问他学的什么,又拿他读的文章来看。看上面是罪己诏。   木惜迟点点头,道:“国君无德则民遭难。天下治乱在于一人,得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兆民。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见思所不及。若下不能理育众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   兰汀在一旁做针线,闻言笑道:“太子还这么小,您给他讲那些佶屈聱牙的大道理,他如何能懂。”   木惜迟不以为意地道:“昱儿可是陛下的亲骨肉,能和一般的小孩儿比么。”   说着坐下,将小昱儿抱到膝头,“你作为太子,未来的君主,光明社稷都在你身上了。将来若能得贤臣匡助便罢,若不能也切不可为愚臣所误。因此从小就要时时反省,这也是罪己诏的深意所在。” 又问他今日作的文章在哪里。   小孩儿鼓着腮帮说:“我不懂该怎么作。我明明没有罪呀。我最大的不足就是太聪明,太可爱了。”说毕还一脸无辜地耸耸肩。   把个兰汀笑得弯腰打脚。   木惜迟抿唇看着他,半晌捂着额头道:“一个爹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一个娘又是最温婉多情的,两人都那么有分寸,从没见这么疯,这孩子到底随了谁……”   兰汀笑道:“公子嘴上虽嫌弃着太子,实际还不是当心头肉一般疼着。”   木惜迟摇摇头道:“自家孩子,再招人烦也没辙。”说毕煞有介事地深深叹一口气。   初春某日,皇帝携了众贵戚勋胄子弟外出狩猎,木惜迟伴驾随行。   皇帝命一切仪仗从简,不入行宫,以行军打仗的规格,夜晚也宿在帐篷里。   勋贵子弟第一次住帐篷,都十分不惯,连魏铨个老太监都委委屈屈嫌弃床板太硬,地方太冷。独皇帝泰然自若,毫无抱怨。   说起来褚国气象生平,也许多年没有打仗了。可皇帝并未染上一丝骄淫之气,木惜迟看在眼里,万分钦佩。心想师父这一世乃九五之尊,文韬武略,出类拔萃。既是一代明君,又是旷世英豪。心中这般想着,眼神兀自凝望着皇帝,痴痴迷迷。   彼时狩猎伊始,皇帝在队前列眼望群山,在心中规划进山狩猎之途径,忽的回头与他目光相交。木惜迟不禁晕生双颊,便拉着皇帝说道:“陛下,那边有一条曲径,我看少有人行,咱们从那里进山碰碰运气,兴许能猎到些奇禽异兽也未可知。”   皇帝答允,二人遂舍了众人,打马往小路上去了。   到了密林深处,木惜迟就不愿好好待在自己的马背上了,一定赖着要同皇帝共乘一骑,两个人慢悠悠走走看看,一头猎物也没逮到。   木惜迟有几成灵力在身上,耳听得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簌簌地逼近,便不再说笑,全神戒备。又听这声响十分轻巧迅捷,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绝非野兽,似是训练有素的暗兵。   此时胯下的马匹已有些躁动,皇帝还全然无知。木惜迟瞅准了方位,跃身而起,主动迎上。正在这时,只见丛林中忽然冲出一人来。   “小心,有刺客!”   木惜迟及喊了这么一句,眼见那刺客矮下身子,堪堪避过自己,直以迅雷之势奔至皇帝身前,自袖中抽出一柄短剑,往皇帝喉咙刺去。   木惜迟旋身回撤,挡在皇帝之前,与那刺客近身搏斗,仅以一个招数便格了他一剑之势,竟觉得对方并未下狠手,在自己格挡之前就已经弱化了剑势,似乎对自己颇为忌惮。   那人飘然退开丈许,怔了片刻,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继续,随即一个闪身遁去。木惜迟想要追,但心中记挂着皇帝,又恐怕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遂回头道:“陛下,此地凶险,咱们还是先回营地。”   皇帝却不动。 第146章   皇帝不动,半晌道:“既如此,还是回去为是。”说着调转马头。   木惜迟也牵来了自己的马,默默跟在皇帝身后,时刻提防四周的动静。   皇帝在前头走,方才的一幕幕不禁在脑海中重演。初时那刺客分明直奔而来,下手又狠又快。掠过脸颊的那道剑气十分凌厉,令人头皮发麻,显是下了致命死手。如若不是木惜迟格挡那一下,如今自己已不能站在这里了。   相较之下,在面对木惜迟时,刺客却颇为忌惮,时有掣肘。唯恐伤了他似的。   如此诸般诡异,百思不得其解。待返回营帐,及命搜山,终也是无果。   御驾回宫后,皇帝先时不动声色,只暗暗加紧了宫墙外围的戒备,又命人暗中查访,自己也在心中拟度,却始终猜不透那来者的身份,因中间又牵连着木惜迟,因而更加刺心。   这日一早终于抓到一点信儿,便有亲卫来报:“日前兵部得了陛下的旨意,巡察街面更加留心,便注意到近日城中流窜着一伙人,自称是南来的商贾,通关文碟一应俱全,连买卖契约都是齐备的。”   皇帝问:“有何不妥?”   那亲卫老实道:“正因没有破绽,规矩太过,兵部称从未遇过这般无一丝纰漏的商人,故此才疑心。于是报与了禁军,臣亲自盯了几天,又多方探听,果查出些蛛丝马迹。臣不敢自专,特来奏禀陛下。”   皇帝示意他说下去。   亲卫便说道:“那伙人于上月就已在城西一间酒楼落脚,却不急着发卖货物,只向店家打听都中景况,还说自己的货物都是些金贵细货,不肯市售,只欲卖给权贵之家,为的是善价而沽。店家贪图他的好处,便为其牵线搭桥,助其结交些高官府里的管家买办。陛下围猎时撞见的刺客,怕就是他们一伙的,经由这个渠道才打听到了陛下的行程。”   皇帝闻听,始才松了口气,只要是与木惜迟无关就好。   “但有一处地方臣不解……”   皇帝忙追问:“何处不解?”   亲卫道:“臣不敢说。”   皇帝:“孤赦你无罪,但说无妨。”   “他们中一人,类头目者,昨日夜访漆大人的府邸。”   皇帝忡然变色:“夜访?漆家可还好?”   “陛下稍安,漆家无事,他们密谈了足有两个时辰,其中内容臣不得而知。”   “密谈?”皇帝更加惊疑。“你还查出些什么?”   “目前就没有了。臣的手下还在酒楼和漆府盯着。”   “很好,没有孤的命令,不可打草惊蛇。”   正说着,魏铨进来报说木惜迟带着太子来了。   皇帝使个眼色,亲卫便一闪身从后门躲入别室。木惜迟前后脚就进来了,一面嘴里抱怨说:“陛下的这个儿子哟,我是管不了了,不肯习武,怕读文章,成日价淘气,我是降不住了,我看他就只对陛下还有些个惧怕。”说着就将小昱儿往皇帝怀里一放。   皇帝从没抱过孩子,根本手足无措。   一旁魏铨笑道:“世人都打这么过来。公子不知道,陛下小时候比这位还更淘气,等长大了,懂了道理,还不是成了顶天立地的明君。”   太子原本乐呵呵,一到了皇帝怀里,登时吓得大哭,手和脚虽不敢挣扎,可脸只冲着木惜迟嘤嘤哭泣,好不可怜见的。   “绾儿,他怎么了,为什么又哭。”   木惜迟实在看不过,只得抱回来。太子两只莲藕似的胖手臂紧紧搂着木惜迟的脖子,生怕他又将自己给了出去。   “爹爹,回家家。”   “我不是你爹爹,那个人才是你爹爹。你怎么乱认爹爹。”   “不,不,昱儿要爹爹,昱儿要回家……”边哭还边用脚踢打,简直多待上一刻就是要了命一般。   一旁魏铨和兰汀也摇着拨浪鼓逗他,“太子殿下,您瞅瞅这个好不好玩儿?”   皇帝在后看着他几个大人逗一个孩子,油然而生一种温情脉脉。轻轻拉一拉木惜迟衣袖,“你成日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倒把孤剩得冷冷落落。”   魏铨一听见这话,就欲带着兰汀回避。太子又因皇帝靠近了,吓得喊“兰嬢嬢”,只要兰汀抱他。   两人索性抱着太子一起退出。   室内静下来,木惜迟拉着皇帝坐下,说道:“怎么还同个孩子争风吃醋的,昱儿要不是陛下的亲骨肉,我哪就那么稀罕他,宝贝他啦。”   又用手抚着皇帝眉心道,“陛下总这么严肃,孩子见了都怕。”   皇帝眉心已有深深一道沟壑,年纪上来,就更难抚平了。   皇帝看着木惜迟好半晌,说道:“绾儿,孤有些累。”说完躺下去,头枕在木惜迟腿上。木惜迟则轻轻替他按着额角。   “绾儿,孤已是半百之人,近来总也感到困乏,精神一日短似一日。”   木惜迟道:“陛下分明正值壮年,为何忽然说起这些丧气话?”   皇帝摇摇头,“昱儿还这样小,若孤哪日有了不测,这偌大的担子岂不都落到他的肩上。所以绾儿才心急,逼着他用功,盼他早日成材,是也不是?”   木惜迟没听出话里的意思,还只管生气太子不肯上进念书,又念叨了一箩筐。   “那个刺客抓住了。”皇帝故意说。   “啊?”木惜迟还没拐过弯来,“就是咱们打猎时碰见的那个刺客么?”   “是。正在刑部受审,吐了不少东西出来。”皇帝一壁说,一壁观察着木惜迟的神色。   “他到底打哪儿来,为什么害咱们?”   皇帝道:“还不知道,待抓住他的同伙就都清楚了。也有外贼,只怕也有内鬼。”   “这些人好没意思,一定要弄个你死我活。大家都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把个孩子养大,这不高兴么?”   一句话把皇帝也逗笑了,“吃饭、睡觉、养孩子,就是人生三大要事了?”   “怎么不是?以往都只有前两件,小昱儿出生后,才有了这第三件。只是他就惨了,他将来还要治理国家。这个最难了,所以呀陛下,做个国君有什么趣儿。”   皇帝的笑容倏地散失。   只听木惜迟又说道:“只盼昱儿快快成材,将这担子接了去,陛下同我,咱们两个就能够游山玩水,每一日都在不同的地方吃饭睡觉,那才快活!”   皇帝微微一怔,半晌回过神,不禁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捏,“那时候孤成了个老头儿,吃不动,走不动,可怎生是好?”   木惜迟道:“陛下累了,绾儿就背着陛下走,东西咬不动,绾儿就做得软软烂烂的,不用费牙也能吃。绾儿一辈子陪着陛下,一辈子爱陛下。”   两个人在一起年岁长了,有些真心的话渐渐不好意思出口,诸如木惜迟此刻说到情爱,也是好久没谈到这上头了。皇帝便有些眼眶湿润,这时的感触又和年少时候迥然有别了。   两人静静相视,没顿饭工夫,听见外头小儿的哭闹声由远及近。只见兰汀忙忙地进来,“公子,太子哭得厉害,小脸儿通红的,只嚷着非要找您,方才把早晨的饭都呛出来了。”   木惜迟忙抱过来,从随身的荷包里拈了一颗果脯喂给他。荷包是兰汀缝制的,特意做的小小巧巧,给木惜迟佩在腰间,单为盛些太子爱吃的花脯果脯,取用极方便顺手。   小孩儿尝到甜味,喜欢得直吧唧嘴儿,并不用哄,很快便平复了。   皇帝笑看着他们取乐,不一会儿,起身整整衣裳,说道:“绾儿,你带着太子去花园逛逛,孤要见人。”   木惜迟正摇着拨浪鼓逗小孩,一闻此言,知道有正事,便不好在这里碍手碍脚,抱着太子别处玩儿去了。   皇帝随后换了常服,携了方才的亲卫一径出了宫。   这里,漆染夫妇正在家里对坐无言,忽家丁慌慌张张来报,“老爷,夫人,快接驾,圣上来了。”   漆染忙问:“少爷可跟着回来了不曾?”   家丁回道:“小的没看见少爷,陛下是自己来的。”   夫妇俩慌了手脚,互相搀扶着赶到二门上,一见了皇帝,忙就跪下行礼。   皇帝三步两步上来,一手扶住一个,说道:“以往也常来的,从不这样,今儿是怎么了,反倒生疏起来。”进屋落座后,又道:“绾儿这一程在看顾太子,不得一丝空闲,孤替他回来看看二老。”   夫妇忙陪笑道不敢。又说一回闲话,皇帝便说道:“漆染,你当日去国离乡受苦了。”   漆染忙起身道:“陛下,漆家世世代代深覆皇恩,为了大褚,漆染情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皇帝一笑,命他坐下。又问:“你知不知道,最初绾儿的身份被满朝上下怀疑,只因他们不信岐国那样的虎狼之国会如此善待一个敌国质子,还容他娶妻生子。”   漆染一闻此言,立刻汗如雨下,“这……这……其中……这其中……”   “这其中另有内情,是也不是?”   “这……”   “孤此前生怕委屈了你,因而从未过问,今日倒要听一听这内情。”   漆染不发一言,他一旁的夫人却以帕覆面,早哭得哽咽难抬。   皇帝看看他夫妇二人,起身踱了几步,说道:“此前孤在西山围猎,撞见刺客的事,想必你已得知。绾儿当时就在孤的身边。”说完回头看一眼漆染,足足有两三句话的工夫后,才继续道,“奇也怪哉,那名刺客十分忌惮绾儿,唯恐伤了他分毫,而对于孤,他却是下了死手。漆大人——”   漆染连忙站起道:“臣在。”   皇帝:“孤知道你好静,自来也不曾招揽门客。然而孤却听说,近日府上似有贵客出入,且是趁着夜深人稀,神鬼不觉之时……”   还未等说完,漆染已吓得两股战战,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他夫人也随之跪下。皇帝这时却没有挽扶,而是双目灼灼盯着他们。   “漆染,你究竟有没有通敌卖国?你若如实招认,孤念在你祖辈功勋,绝不治你的罪。”   那漆染在地上将头碰得山响。他夫人在一旁哭道:“陛下,请听臣妇一言,臣妇的夫君一生忠君爱国,便是在岐国受辱之时,也一刻不忘心系故土。可怜他半世飘零,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之人。陛下,他为了大褚,几乎失去了一切,您还有什么不肯信他的……”   一席话说得皇帝心酸不忍。遂叹一声道:“漆染,只要你将缘故道出,无论怎生离奇,孤都信你。”   漆染只在地上碰头,不肯说话。   他夫人道:“陛下,此事须得臣妇来讲,我家夫君万万不忍言说。”   接着,便将自己在少女时期如何惨遭彼时还是岐国太子的屠门治玷辱,如何珠胎暗结,又是如何被屠门治追杀,又赐婚给质子,而自己却从此无法再生育等所有旧事一应和盘托出。且更说道:   “昨夜确有个人夜访寒舍,那人口口声声说是岐国使臣,因屠门治日薄西山,膝下无儿,便说要接迟儿认祖归宗,继承帝位,央我夫妇襄助,许下日后荣华。我夫君自是不肯,那人一再奉求,后被府兵赶了出去。因此事涉及臣妇少时私隐,夫君才踟蹰不决,三缄其口。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妇的错,与臣妇的夫君无干。陛下圣明,请降罪于臣妇一人。”   皇帝心内惑惑,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是说,绾儿……绾儿是屠门治的骨血……”   “迟儿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还望陛下顾念旧情,饶他不死。”   漆染已磕了几百个头,又搂了妻子在怀内,二人相拥恸哭。   皇帝无心再听,但觉一阵茫然失所,遂快步出了漆府,又命跟随的亲卫速速赶去城西盯梢的酒楼,将在那里潜伏的岐国密探杀光灭尽,斩草除根。   回至宫中,皇帝绝口不提此事,仿若从未发生一般。对外宣称围猎遇刺一事系当年淮王门生贼心不死,妄图行刺,然行迹败露,如今已遭处决。   这晚,皇帝看着木惜迟将太子哄睡,便拉着他出来。两人出了长熙殿,木惜迟不放心孩子,“昱儿还小,夜里睡觉要我陪着。”   皇帝道:“有兰汀在,委屈不到他的。且说你冷落了孤多久。”   木惜迟笑道:“一把年纪,还和自己的孩儿吃醋。”   两人回来皇帝寝宫,云雨过后便躺下说话,木惜迟伏在枕上替皇帝捉白头发。   “绾儿。”   “嗯?”   没听见皇帝说下去,木惜迟问:“陛下,怎么了?”   “还记得那一年,朝野上下都议论你身份有异。”   木惜迟歪着头想一想道:“绾儿记得,那伙人还推举了周戴与遥二位大人向陛下进言,咬定我就是岐国的细作。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陛下怎么忽然提起来?”   皇帝轻轻笑了一下,“如今年纪上来,总不时的想起从前。”   木惜迟:“那个时候让陛下很头痛的罢?”   皇帝将木惜迟正捉自己白发的手握住,放在胸口,半晌说道:“那个时候,孤就在想,如若你真是敌国细作,那么该拿你如何是好。想来想去,孤的心都痛碎了。你若是细作,是否孤也只能做亡国之君了……” 第147章   “你若是细作,是否孤也只能做亡国之君了……”   “陛下……”木惜迟听了这话,没来由地心酸起来。轻轻用脸颊紧贴着皇帝的额头,眼泪就流进了他渐已花白的头发里。   木惜迟的身世终究瞒不住。岐国不断遣暗探潜入褚国,甚至摸进皇宫内。都中多个衙门都不可避免地同他们交过手,也就渐渐知道并没有什么淮王门生,实则就是岐国人。而皇帝的旨意永远是就地处决,不予追查。   且不说风言风语就有无数个版本,只说皇后方面蛰伏多年,早就已经按捺不住。无事还要兴风作浪,更别提既有现成的把柄,又岂能放过。   某日朝罢,就有一伙言官忽而下跪死谏,说的话长篇大套的,显是提前就串通好了,锋芒直指向木惜迟,无外乎是说他身世存疑,因他一人之故闹得皇都不得安宁。再有南岐方面如此着意于他,更加可疑,因此一定要皇帝严查到底,给个说法。   皇帝在上座云淡风轻地道:“岐贼离间之术罢了,如何当真。”一句话不软不硬将人都顶了回去,也不再听他们啰嗦,一面命散朝,一面拿起脚来就走了。   虽暂时敷衍过,不几日又有新花样翻出。乃至有人请命,说木惜迟已然触犯众怒,连市井中也都在流传他是岐王屠门治的独子,这样的一个人朝夕侍奉在大褚国君左右,实在令人不寒而栗。切望陛下尽早决断,将木惜迟赐死,以息民怨。   木惜迟近来已感知真正的大劫将至,兼之亦不免闻得些朝野风声,也曾提早在心内替昱儿父子筹算过日后之事。遂于某日晌时,只身来至凤仪殿。   彼时皇后午睡,忽一阵凉风侵肌透骨,令她激醒过来。   举目忽见木惜迟走进来,立在槛内一步之距。   皇后大惊失色,四下呼唤宫人,连呼数声,无所应答。   “韩皇后,今日要对不住了。还请你自我了断。”说着,只见自他袖中窜出一匹白绫,横卧半空。   皇后如见了鬼魅一般,失声大叫,奔跑逃窜。   木惜迟在心里默默道,如若我还在,或许容你存身。近来我自知大限将至,而陛下盛年已过,昱儿年幼。留着你,终是祸患祸患。虽韩朔偃旗息鼓,焉知日后不会卷土重来。况韩家族人甚众,在朝中的势力向来一支独大。更加保不住日后外戚干政,倾轧皇权。陛下好容易稳固的江山又将遭遇风雨飘零的命运。   “时至今日,你做的孽也够了,算得死有余辜。你既不肯自己来,只好我辛苦一些。”   一面说一面将手一撒,那白绫便荡悠悠追赶皇后而去,绕着脖项一圈,自行勒紧了。待皇后断气之后,木惜迟将其尸首于榻上停放妥当。自己闯入议政厅。彼时厅内站了满满一屋子人,忽见他如此,都面面相觑。   “陛下,绾儿有要事回禀。”   皇帝本不欲他露面,忙命他退下。木惜迟却不肯离去,反倒跪下来,一字一字将自己弑杀皇后之事都交待了。   地下站着的大臣们闻听,都惊愕万状,难以置信。   木惜迟在众臣面前踱过来踱过去,双眼在他们面上扫射,“你们记住,皇后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干。只因她为祸后宫,作恶多端,咎由自取。我漆迟替褚国平过叛乱,挡过外贼,也不算辱没了陛下多年来的恩宠。请各位见证,并非陛下逼我就死,我也并非什么岐国国君之子。千真万确的是我今日犯下弑后重罪,少不得认罪伏诛。”   皇帝面如白蜡,颤抖着声音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仿佛在自言自语。   一时猛醒过精神,拉起木惜迟往外狂奔而去,边跑边说,“马车会在西华门接应,你即刻出宫……”   木惜迟一听,知道皇帝要送他出宫。忙立住脚跪下道:“陛下,事已至此。该是分离之期。绾儿情愿死别,断不与陛下生离。”   皇帝回过头来,只见他眸光中又伤心又悲愤,浑身颤抖,凄苦万状。   木惜迟看着,心如刀绞,真不知该如何爱惜他才好。   “陛下,为人在世,就如同这天上的白云,散了又聚,聚后又散。千秋万载,亦复如斯,又何必伤怀。”   一面说着,一面暗暗聚起一股灵力,自掌心送往皇帝体内。   皇帝身形晃了一晃,便软绵绵往地下倒去,木惜迟忙双手接住揽入怀中。   无尽留恋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吻一吻他的唇,又亲亲额头。最后将他放在层层叠叠铺地的芍药花瓣上,一步五回头地回到长熙殿,将兰汀唤来跟前,嘱托她看顾太子。   兰汀哭得抬不起头,抱着他不肯答应。   皇帝赶来时,长熙殿内哭声震天。被魏铨搀扶着踉踉跄跄进来,只见木惜迟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滩血,旁侧卧着一柄剑,那是皇帝所赠之物中他最爱的,总是行走不离身。   魏铨见了这个场面,登时掩面落泪。   兰汀见皇帝来了,跌跌撞撞扑上来痛哭道:“陛下,公子……公子他……横剑自刎了……”   皇帝浑身一震,急向后退几步,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前方,身子就往后栽去。魏铨忙赶上去扶,只觉身重如山,哪里扶得住。   主仆两个一起倒在地上,魏铨乱着叫人。一时间,长熙殿内犹如人间炼狱一般。   这里木惜迟脱离凡人躯壳,飘飘然升入半空。花影却已等候多时,见他来了,忙迎上去,笑道:“贺喜少爷劫满归境。”说毕,俯下身子作一个揖。   木惜迟也觉欣喜,上前厮见毕,便一同回来。彼时飞电、苔痕亦在与归渚久待,一见了面,自是喜兴异常。大家坐下,叙些别后寒温。   独飞电问:“怎么不见主人?”   木惜迟叹口气,道:“我正要说到这上头。”   一面又对花影道:“剑室里的情况如何?”   花影:“还是那样,那些上古神武都躁动不安,杀伐之气甚重。话说你如今已归境,主上多早晚来呢?许多大事都等着他。”   木惜迟听了便低头,半晌道:“大约也就快了罢。”   且说漆迟去后,皇帝昏迷整整六日。   魏铨朝夕服侍,知晓内情,便悄悄知会礼部司官,“陛下脉象不好,那些东西要开始预备了。”   那官员答道:“已暗暗预备下了,只恐关碍着圣上,故不敢过明路。”   魏铨叹口气,看着梓宫御棺、黄龙帐幔、香鼎素烛等诸事都分派妥当,只等龙驭宾天,一应都是齐全的。   不料第六日上,皇帝竟缓缓醒将过来,犹自迷迷糊糊,半事不知。   太医们彻夜施针用药,到天明时方能够坐起身。   郑通擦着汗,悄声对魏铨道:“救回来了,救回来了……”   魏铨不放心,问他道:“是一时的,还是往后都不怕?”   郑通道:“挨过这三日,往后都不怕了。”   魏铨听了,忍不住点头落泪,向郑通道:“郑大人,老奴多谢你了。”   郑通亦挽着魏铨手臂,含泪道:“咱们都追随陛下数十载,如今鬓已斑白,这份情谊自不必讲,就单论对陛下的忠心,咱们是一样的。总管且勿须如此。”   二人又执手说了一回话,魏铨打发郑通去外书房小憩,自己回来寝室守着。   又一日过去,魏铨劳乏不堪,靠在床头睡着了,夜里猛醒过来,榻上竟不见了皇帝身影。   这一惊不小,忙带着人四下里寻找。最终在漆迟停灵之所找到了。   魏铨赶过去时,早上还无力说话的皇帝竟将一尺多厚的棺盖生生推开了。见魏铨等人来了,兀自指着漆迟喊道:“来人……救命,救命……快……”   魏铨一阵心酸,赶上来看时,见他唇边滴滴血珠,前襟又是斑斑点点,知道又吐血了。只得轻轻道:“公子他,已经去了。陛下,节哀罢。”   皇帝脸上露出迷惑神情,似是不懂这话。   魏铨满面泪痕道:“陛下,请珍重龙体,太子殿下尚且年幼,国不可一日无君,纵然故剑情深,然为了大褚苍生,陛下万不可有失啊……”   半日,皇帝总算有所知识,随即身子一塌,双手扳着棺舷悲嗥不绝。魏铨忙要止劝,被随后赶来的郑通拦阻。只听他说道:“且由着陛下去,此乃心魔,非离了几场恸哭不能消解。”   于是皇帝辍朝,在此处朝夕相伴,直至停灵日满,迁灵柩入陵寝方止。 第148章   皇帝辍朝,在此处朝夕相伴,直至停灵日满,迁灵柩入陵寝方止。   说来也奇,此后皇帝果一天天振作起来,身体也日渐康复。不久便能上朝理政。外人看着,倒是同先前不甚差别。   只有贴身伺候的几人知道,每到夜里,皇帝必要呕血。郑通与魏铨等人看在眼里,也是无法,唯有小心疗治,谨慎服侍而已。   另一边韩皇后死讯猝然传来,韩家合族上下自是悲恸恨怨,然罪人漆迟已伏法自尽,且生前言之凿凿与旁人无干,便也只得饮恨吞声,无可如何了。韩朔亦辞了军中职务,解事还乡。   这一些事情都被木惜迟透过啖稽镜看得一清二楚。起先他不懂,本料着皇帝即便不追随而来,也一定是要痛苦个三年五载,岂知恢复得如此之快,实在令人傻眼。最后还是花影提点:“主上打定主意不肯让你受情苦,所以,你的苦只有他来受。如今痛失所爱,主上如若即刻舍命相随,便未受其苦,不算历劫,此其一。其二,主上这一世身为一国之君,是不能草率以身殉爱的,他还有百姓,必要守着这份情苦过完余生,直至江山后继有人,方可随你而去。”   木惜迟听了甚觉有理,又见皇帝每夜呕血,便一面心疼皇帝孤苦,一面也害怕他会再遇旁人,继而将自己遗忘。于是日日傍在那谴稽镜边看下界景况,时而笑,时而叹,时而哭。   人间寒来暑往,时日如飞。转眼十五载已逝,而皇帝也已将近耳顺之年,可看上去却比真实年纪老了不知道多少岁。头发和胡子尽皆雪白,脊背也佝偻了。   太子长成了少年。他常常看不懂父皇为何总是郁郁寡欢,即便自己课业骑射、理政方略都样样卓越,却难讨父皇欢心。更加对他十分严苛,稍有错处就大发雷霆不愿见他。   某日,太子又在宗祠内罚跪。木惜迟见他对着自己的灵牌喃喃地说着什么。屏息细听,原来说的是:“父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若是您在天有灵,请保佑他身体康健。昱儿还是不好,常惹父皇生气。但昱儿也不知到底哪里做的不对……”   这日正是漆迟忌日,清早一个五更天,銮驾已浩荡出了城。   到了陵寝,依照老规矩,一概人等不得跟随,皇帝独自登临祭台,在前跪了,自怀中取出一沓纸,亲手往素烛上点燃。   木惜迟在啖稽里看见那并非纸钱,上头还有许多字,又看不真切,在屋内急得团团乱转。   最后还是沉不住气,下凡来一探究竟。   木惜迟隐着身形悄悄走近,在一旁探头,只见那上面写着——   “故作无情却若何,香阁小字避不得,残烛拆心辙……”   “咄咄一梦惊风雨,子规泣血晚来啼。谁与问添衣……”   “生前余浸长熙楼,人去楼空。生后风陵狮子洲,眠枕秋风,一诺相期,不改平生意……”   “……”   皆是悼辞。   木惜迟一张一张看去,字字锥心,不禁泪眼婆娑。又听皇帝喃喃自语道:“绾儿,孤这几日一直没梦见你,想是年景已老,睡得太浅。这怎么好!孤梦不到你,饭也吃不下的……”   “孤左边的槽牙松动了,魏铨早为孤打了一副假牙备着,但孤不喜欢。往后满口的牙都没了,便只能喝稀粥,更加舞不动刀剑了……”   正说着,一滴泪落在手背上,却又不是自己的。皇帝怔怔抬头,看向一片虚无。忽而撇下那些字纸,小声地道:“绾儿,是你么?你来了?”   半晌不见有回音,皇帝踉踉跄跄起身,在原地四处乱看乱抓,放声呼唤。   “绾儿……绾儿……绾儿……”   外头守着的人一听见动静,都慌得一起进来,却被皇帝厉声喝骂出去。   木惜迟本不愿显身,无奈情难自禁。又不忍皇帝这般凄苦,只得现出真身。   皇帝一见了他,两只眼睛直瞪瞪的,好半日说不出一句话。   木惜迟缓缓走近,伸手拂去皇帝脸颊上的泪水。轻轻说道:“一别经年,陛下可好么?”   皇帝像是一下子神魂归壳,一把抓住木惜迟的手,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木惜迟心酸不已,劝慰良久方才渐渐止住了。   “绾儿,真的是你么?”   “怎么不是我了。” 木惜迟一面说,一面握着皇帝的手触碰自己脸颊。   皇帝却不肯,“绾儿犹是倚年玉貌,而孤却老了。这么个糟老头子,一身的病气,当真亵渎了你。”说着就怯怯地缩手。   木惜迟看着风烛残年的老皇帝,心痛难当。不禁在心里想:“咱们该受的苦都受尽了,该承的劫数早就承了。何不就让师父同我归境。”   如此想着,便摊开手掌,在掌心凝成一枚药锭,自己端详片刻,送在皇帝唇边。说道:“陛下,将它吃下去,咱们就能相见。”   皇帝怔怔望着那枚药锭,神色更加哀苦。“不能……不能吃……”   “为什么?”木惜迟不解,“这药不苦的,也不疼。吃下去人就能安详地走。”面上仍是一派天真。   “绾儿……”   “难道陛下不肯?”   木惜迟从皇帝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表情,这个表情在郑通宣布文姬怀孕时也曾在同一张脸上出现过。   是那一种沉痛,羞愧,不可启齿。   一时间,木惜迟满心错愕与惶惑,简直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他倏地松开彼此紧握的手,像是不认识眼前人。   木惜迟无法再看皇帝的脸,他只想离开,想回沉烟水榭等他的师父。于是回头御风而去。   “绾儿……绾儿……不要……不要离开……绾儿……”   “等一等……求你等一等……”   老皇帝一面苦苦哀求,一面在后踉踉跄跄追赶,又哪里够的上他一块衣角。   因眼里只望着木惜迟,一心只顾追,却不留意脚下。哪里承望那祭台将尽,前方只有矮矮一方拦护。老皇帝情急登上去,下一步便一脚踏空,生生从近百尺的高台坠落。   众人听见一声闷响,慌忙自四面八方奔来。只见陛下躺在血泊之中,气息全无,已然崩逝了。   木惜迟回头看见,也颇为震动。自己纳罕了一会儿,转念想到南壑殊劫满归境,便急着回家与之团聚。   木惜迟先赶回与归渚,却是鸦雀无闻。洒扫庭院的扫帚被随意掷在地上。这在往常都是苔痕的活计,他最循规蹈矩的,断不会这般胡来。   木惜迟里外找了一圈,竟是阒无一人,又坐着等了会儿,也不见南壑殊人影,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的起来。   忽闻岸上点篙之声,出去一看,是方才渡自己过湖后就离开的刘美玉。   “刘伯,你怎么又回转来了?” 木惜迟问道。   刘美玉答道:“公子,无念境内似乎出事了。”   木惜迟听了一惊,忙问底里。   刘美玉道:“小人并未听得十分真切,只是众人都乱纷纷直嚷二公子如何如何。又有天族的官兵前来拿人,要治什么人的罪……”   还未等刘伯说完,木惜迟已急得在岸上跌足。他知道南壑殊携他下凡避劫是违逆了天意的,中间自己更是擅自使用了天族宝器啖稽,弄得四海皆知。   又听说有天族的官兵拿人,如此岂不有了八、九分了!   想及此,木惜迟忙跳上刘伯的小舟,命他快送自己到对岸。刘伯一路卖力摇桨,仍不断被木惜迟催促。待靠了岸,木惜迟弃舟飞奔,先到了南壑殊的旧居东华宫,那里却显然已久无人迹。转而又立刻去了剑室,也扑了空。   木惜迟心煎如油,遂不管不顾放声大喊道:“莫伤我师父,绾鳍在此,尽管捉去问罪!莫伤我师父!”   喊了几声,那边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在先,都架着锁链,一见了木惜迟,都回头看着那第三个,只听一声命令:“拿下!”   作者有话说:   读过一些悼亡诗词,其中很多都有“天冷时再无人为我添衣”这个感慨,十分触动人心。于是蠢作者以这份感慨为核心,胡诌了几句词,别笑话我。 第149章   那两个一齐上来,将锁子套在木惜迟身上,押着迫使他跪下。   木惜迟咬牙问:“我师父在哪里?”   那下令的人走来说道:“这个倒不急,有你们能见着面的时候儿。”   木惜迟被押着前去,一路来到了启明殿前跪下。抬头一望,南壑殊正坐在南之邈东边下首,一旁还有南岑遥。   “师父……”看见南壑殊没事,木惜迟稍稍放心。   殿前一人指着木惜迟说道:“据地府鬼差所述,先前那凡人所告的就是他了。鬼差还说了,那凡人自称被人一掌击死,连南少主也是亲见的。”   南岑遥闻言起身道:“方才说的这事虽是有的,倒还可恕。我查过那凡人的命簿,他原本的命数就便所剩无几。三日后会死于山贼劫杀,且死状甚惨。”说着将木惜迟一指,“他虽误伤了凡人性命,可免了那山贼的一桩杀业,也是行好之事。况且……”   又转向南壑殊道,“那日咱们为狄仁的事,寻到覃州北郊。你神魂在南明体内,先是下落无踪,后又被剜去双目,小木头关心情切,看见马车上那凡人喂你喝药,误将喂药的银勺认作利刃,以为那凡人要害你性命,这才一掌打死了他。说起来,都是因你而起,好歹你说句话。”   南壑殊却不发一词,仿似无闻。   先前那人听了驳道:“凡人之数,自有天定,旁人又岂可妄加干涉!况方才所述仅为其一,他另外还背着两条人命。下界某年月日,在褚国刑部大牢内,他曾打死一名岐国刺客,这是第二条人命。缢死褚国皇后,是第三条人命。桩桩件件,他哪个能够抵赖。”   一言甫毕,四围皆静,连木惜迟自己也呆了。   半晌,只听又说:“天帝陛下圣谕,已着人发落,本官今日携谕造访,就要带了他去。”随后将木惜迟身上锁链一提。   “且慢!”南岑遥几步上前,按着木惜迟左肩,又将那人的手拨开,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陪笑道,“事发突然,请神官容在下及家人问他几句话。”   那官员毫不退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还问些什么。”说着又去抓木惜迟。   南岑遥手仍按在木惜迟肩上,掌心灌着力。木惜迟抬头看他,满眼茫然无助。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个声音说道:“都住手。”   只见南壑殊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来,“他是我的徒弟,自当由我亲身管教,旁人插不得手。” 一面说,一面目光犹似寒铁般铸在那官员身上。后者渐感气怯,竟向后退了几步。   木惜迟本情怯,想到这三件事都牵涉到南壑殊,生怕会连累到他,故而始终不曾向他求助。今见他如此,心内又是焦急,又是感激。   “第一件,误杀良善之人,此为有眼无珠,酿成大祸。我便剜去他双目,以示惩戒。”   在场众人听了,无不骇然,都瞪着眼瞧着南壑殊,哑然无语。木惜迟更是魂飞天外,不可置信。   只听继续说道:“第二件,打死囚犯,此悉鲁莽轻率,擅用灵力。我毁去其精元,自此后,其灵力尽失,与凡人无异,再无可施为。”   “壑殊……你……”南岑遥声音颤抖,下意识挡在了木惜迟身前。   “第三件,缢死褚国皇后,乃系我训教无方,至其脾性乖戾,品行谬妄。我便自毁精元,以偿此罪。”   一听了这句,南岑遥、花影等一干人都忙要拦劝。木惜迟已是呆呆的,只觉南壑殊一字一字的说出来,都教人听不明白。众人都急得不了,唯有他兀自愣怔。   须臾,四周乱成一团,木惜迟心中迷迷惑惑,抬头一看,但觉眼前白光一闪,血雾从天而降,霎时弥漫开来,浓到发黑。   还未及反应,忽又感到心腔剧痛,浑身经脉直如尽皆断了一般,有什么东西在髓中抽动,随即被剥离体外,四肢百骸无力支撑,整个人塌下去。   疼。   好疼。   “师父,”   “你在哪儿?”   “我怎么看不到了……”   木惜迟双目已失,鲜血自空洞中涌出,直如两道血瀑一般。   众人见此等惨景,无不惊恐万状,都发不出声音。一瞬间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个,周遭寂然无声。   “师父,我好痛,绾儿好痛……” 他向着方才南壑殊的方向爬去,可南壑殊早已不在那里。旁人见他过来都忙往后退让。   木惜迟拼命用手在半空、地上摸索,口中眼中不断淌下鲜血,凡所经处,身后蜿蜒出两条长长的血路,渐渐伤重力尽,昏晕过去。   此后良久良久没了知觉,渐渐的眼前晃来晃去,似有许多模糊人影,待要瞧个明白,却越瞧越胡涂。也不知又过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   然则也并不确定是否睁眼了,因着一片空茫,黑天黑地,黑得彻底,黑得不容置疑。   木惜迟循着痛,摸到自己眼眶。那里竟是毫无形状起伏,深深下陷。   一惊之下连忙撒开手,惨呼一声。这才觉出自己声音嘶哑怪异,原来他在剧痛之下,不知觉中哭哑了嗓子。   静静待了片刻,只听呼呼风声,地上无数落叶被催着贴地刮擦。木惜迟慢慢爬起来坐在床边,耳朵里灌满萧瑟。   “有人么?”   他用气音叫了一声。抬手四下摸索,床帐、衾枕、帷幔。   四步之外的小茶几。   这里是沉烟水榭。   木惜迟心中惶惑,罔知所措。下意识要去找南壑殊,似乎根本忘了自己适才遭其毒手。   木惜迟艰难出至屋外,来到湖边,用尽力气喊道:“刘伯,刘伯……”   刘美玉闻声赶来,认了半日,方哎唷一声,“怎么是木公子。您怎生这般模样?”   “刘伯,央烦渡我过湖。”   刘伯听了,挠头道:“他家这几日下了命令,不准渡人过湖哩。”   木惜迟便跪下恳求。刘美玉忙扶起来,“公子,可使不得。罢,罢,您上来罢。”   船行到湖心,刘伯问:“公子此去所为何故啊?”   木惜迟:“我找我师父。”   刘伯便不说话。   到了对岸,刘伯搀着木惜迟起身。“公子,老奴贱足不便踏贵地,就不同着上去了,您老人家多多保重。” 第150章   木惜迟乘船一路行来,已经大致清楚方向。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丢了方向,所以在心里默默画着地图,小心翼翼每一步不敢走偏,总算让他拾到路径,来到东华宫左近。摸着地上的鹅卵石,知道这条甬道的尽头便是东华宫,且自那里去剑室,这条甬道也是必经之路,便不再往前去了,规规矩矩就地跪好。   时值晨课才罢,那边一众弟子遥遥地结伴而来。走到近处,看见个人跪在路上,都齐打伙上来瞧看。   “啊唷,这不是久未露面的木公子么!”   “可不就是他么。听说被剜了双目,还被毁去真元,是不是真的呀?”   “这么看来,瞎确是瞎了的,只是真元遭毁,怎么还能活得好好的?”   “这道理简单。有道是‘过强易折’,反之,如他这般软趴趴一条贱命,倒是能撑得久,并不足为奇。”   “……”   这些弟子因木惜迟素日出挑太过,颇受青眼,自来十分妒恨。只因南壑殊每每护持,便不好下手。今见他为南壑殊所弃,便以为得了天赐良机,齐打伙儿上来作践嘲戏。   木惜迟本重伤孱弱,又兼目不能视,那些人便偶尔向他额上投一石子,或逗引些小兽来撕咬他,时而跑来又或推或搡。更有甚者,三四个人按着头,一人骑在身上,前后乱动着,拟那交,媾之态。   木惜迟有时反抗过来,那些人又一哄而散,他看不见,便也追不上,每每自己摸索着回原处来跪好,他们仍旧回来骚扰。   苏哲晨课后被他叔父留在慎室交代事情,所以姗姗来迟,远远瞧见这里热闹非常,兴头头跑来一看,见是众人在欺侮木惜迟,唬得魂飞,忙赶着要打要骂地将人轰走。   “木头,你怎的跪在这里?你吃饭了不曾?”   “木头你别怕,天族来的那几个人已经走了,他们不抓你了。”   “木头……”   见木惜迟不理他,苏哲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想来阖府上下,唯东华宫能为其主张。苏哲虽十分惧怕宫内诸人,但为了木惜迟,说不得要挺身而出了。见大白天宫门紧闭,便跑去大扣其门。   半日花影撸袖子出来,唬得苏哲倒退连连,勉强奓着胆子道:“有人在门外跪着,你……你们只当看不见的么?二公子人呢?我……我要见二公子。”   花影懒得理他,回身要掩门。苏哲上前几步用身体拦在当中,门扉碰在身上也不挪动,咬牙忍痛道:“木头可怜死了,你们快看看他去罢!”   花影一听见说木惜迟,忙问他人在哪儿。苏哲大声道:“我要找二公子。”   花影没了耐心,拎起苏哲一边耳朵就走。当看到木惜迟,见他白衣浸血,头发蓬乱,也没人替他收拾。便走近前,说道:“你可是在等主上?”   木惜迟听见花影声气,忙道:“师父他气消了么?”   花影沉默不答,半晌说:“主上现下不在无念境内。你等着也是白等一场。”   木惜迟怔怔地摇头,“不会的,师父怎会如此。他明知道我想着他。师父一定是还没消气,所以不肯见我。”   花影已预料到他一定不听。于是也不再劝,转而问:“主上这般对你,你怨不怨他?”   “不,不,不……”木惜迟连说了几个“不”字,“师父当年以司南将军的身份下凡造历,麾下爱将犯法渎职,师父刚正不阿,将其军法处置。这就是师父啊,我是师父的徒儿,怎会不懂。我不怪师父,只求师父别不认我,徒儿并非那等残忍之人,害了那三条人命,实是不得已,现下徒儿已知错。若是还另有责罚,徒儿也愿领。即便是要了徒儿的性命,徒儿也丝毫不惧、不怨,只求死前能讨得师父原谅,否则……否则岂不叫徒儿肝肠寸断,遗恨不了……”   听他说的情真恳切,花影也心酸。“这些话我会转达主上,你就快起身罢。这里风寒露冷,你有伤在身,受不住的。”   木惜迟哪里肯听。花影知其脾性难改,转身要走。苏哲在后拉着帮木惜迟苦求,花影推开来,撤身走了。   此后,木惜迟便长跪不起,仍是常常受人欺凌。每当花影行经此地,十分看不过了,便走来将众人打走,弟子们惧怕花影,一见他来,也就散了。   木惜迟这里谢过,花影便趁势规劝。他仍旧毫不理会。   待入了夜,只要是听见风动,或是雀鸣,都疑心是南壑殊来了,忙大叫:“师父!师父!”然则每每总是凄然失望。其实浓夜茫茫,天地间就只他木惜迟一人而已。   这日,木惜迟忽觉身畔有个脚步轻轻过来,站在那里,不声不响。木惜迟心内一动,忙道:“师父,是师父么?”   一面说一面膝行过去,跪伏在脚边,“绾儿知错了。师父别不理我。绾儿想跟着师父,哪怕做个洒扫仆役,只要能日日听到师父声音,待在师父身边。若是离开了师父,绾儿生不如死。”   这些日子,哪怕是被同侪欺侮,他也不曾哭过。这时却垂首饮泣,脸上血水纵横川流。   “小木头。”那人开口。   木惜迟一听,慌得撒手。   “是大哥……不,大公子。少主。你见到我师父么?求求您帮我和他说说话,就说我在这里等他……”   南岑遥道:“小木头,你又是何苦。快去养伤。你师父此刻并不在这里。” 说着俯身要拉他起来。   木惜迟用力挣开,不再同他说一句话。   南岑遥见花影所说不错,果然左性牛心,听不进一个字。只好回来叹气。向花影道:“小木头纵然有罪,可罪不至此。我就不信,那些时常游历人间的仙家就没有错手杀一两个凡人的时候儿?”   花影先斟茶与他,然后说道:“这桩事体,我已探听了大半因由。起先是那个在覃州北郊被误伤的凡人,他不知得了哪里的门路,竟让他上达天听,告了御状。所以陛下彻查下来,才查出小木头又续杀了两人。如你所说,一两个不打紧,有第三个问题就大了。且他杀韩氏皇后并非过失,而是故意为之。”   “便是如此,可究竟也无妨啊……”   花影见他激动痛心,一时也不与之争辩。待南岑遥冷静下来,才说:“你在同谁讲理么?如今还有讲理的去处么?”   南岑遥蓦地想起什么,问道:“最先被误杀的那个凡人,算来也轮回几世了,覃州是早几辈子前的事,他怎会还记得?”   花影蹙眉道:“是说那凡人轮回为人,不久前又死了。魂魄到了地下,忽又到阎罗那里告状,阎罗认为兹事体大,不肯就信,岂料这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阎罗地狱中逃脱,竟而上了天廷。我也疑惑他一个孤魂野鬼何以有这个本事。”   南岑遥插话道:“当时我亲眼所见那人被鬼差拖去孟婆亭,应是毫无记忆了才对,怎么好好的又扯起了前世的事。你可知他后来投胎成了何人?姓甚名谁,以何为生?”   花影道:“本名连他自己也不知晓,小时被卖进班子,艺名叫……”   南岑遥:“是个戏子?”   花影:“也不算,就是个唱曲儿的。”   南岑遥:“有什么要紧么。大约这类优伶能认得许多达官贵人,乃至皇亲国戚,兴许里头有些能人……”   花影道:“不是,这人都在下等戏班里过活。到的地方多是茶馆、乡野戏台子。”   南岑遥摇头道:“这又更奇了。”半日又说,“怎么你先前都没听到一丝风声么?”   花影道:“事发突然,连我也未曾得信。”   南岑遥闷闷不答。   花影瞅他半日,“怎么你不信我?难道我哪里容不下他,非要了他的小命不可么?”   南岑遥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好歹说情,何至于到这步田地!”一面说着,一面想到木惜迟被剜目时凄惨可怖的景状,仍觉毛骨悚然,惊心动魄,一时伤痛难禁,轰然哭起来。   “好啊!你这是当真疑心于我了!”花影不由怒火中烧,气得说不出话。半晌“哼”的一声道:“怎么他还没死,你就这样心疼起来,你就便如此,心疼他的人多了,你也是那排不上号的,快把那些余情滥意收起来,别教我恶心了。”   南岑遥因一味沉湎悲痛,言语失于考量,此刻被花影几句话挑破弊病,幡然悔悟,忙止住眼泪,转而又道:“壑殊已赶赴紫霄殿陈情,想必天帝慈悲,小木头暂时不至有性命之忧。这几日,烦你看顾他些。”   花影冷笑道:“从前东华宫,而后与归渚,哪一日我没有看顾他,倒用你婆婆妈妈,反来嘱咐我了。”   南岑遥见他薄面嗔怒,心都化了,哪里还能言语机变,唯有软下声气道:“你自是妥帖谨慎的,只是那孩子仍在外跪着,与其说心疼那孩子,我还更担心你些,这些日子你心里又是怎样熬煎呢。”   花影正待反唇相讥,苔痕却忽然出现在门口,神色凝重严肃。“主上叫你过去。”   花影听了一怔,诧异道:“怎么,主上已回来了么?”   苔痕一点头,“是,立等着说话。”   花影听他言语不似往时口吻,便也不与平日嬉笑时一般相待,拱手一揖道:“劳驾兄弟走这一趟,我就去的。” 第151章   紫霄云殿。   “陛下,南水济在外求见。”   “不见。”天帝正抚弄一盆刺叶玉兰,不想被花刺刺伤手指,眉心微蹙道,“公主情况如何?”   对面那人禀道:“侍女说,殿下服药后已睡熟了。”   天帝展眉,“南水济做什么来?本君没去寻他的晦气,他竟敢来找麻烦。”   “水济仙君有要事陈情。据称是与那木……呃……与他那个徒弟有关。”   “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他去见太子。”   那人应诺退下。不一时又回来道:“水济仙君已去见过太子。”   天帝问:“所呈为何?”   那人禀道:“水济仙君替他徒儿求请宽宥。”   “入情入理。”天帝点点头,“他说了什么?”   那人道:“据仙君所述,当日岐褚两国争战,北褚大胜,其君主一度受奸语所惑以致追剿酷杀南岐溃兵,险些要将其屠戮殆尽,是这个徒弟及时阻止,方免除了一场惨祸。他虽误伤三条性命,却也救人无数,功过固不能相抵,请望念在其德行,宥其罪孽。”   天帝听毕不语,半晌方问:“那么太子又如何置之?”   “太子殿下不敢自专,先命其归返,遣下臣向陛下求旨。”   “既如此,请他酌情处置便是,他妹妹病着,闲时也该去望候。”   那人领命而去。   彼时花知微伴驾在侧,锊须沉吟道:“此事棘手,不知太子将如何办理。一来玉鼎真人等仍对那木氏孩儿的身份诸多猜疑,巴不得趁机将其囚禁处死。二来水济已严刑酷罚了那孩子,且搬出诸多道理为其求情,任谁都再难往下施展了。话说,这水济君也倒是杀伐果决。”   天帝:“何止杀伐果决,南水济重情知义,敢为敢当。听说他自毁真元,替徒弟偿罪。”   花知微道:“不错。”   天帝:“单就这一份担当,多少人所不及。”   花知微闹不清此话何指,不敢接声,只微笑颔首。   东华宫。   花影走入厅中,见南壑殊背身负手站在那块“明昧自恰”的匾额之下,清冷凛然。   “主上,你找我?”   南壑殊回头,花影觉得他今天格外陌生,不知其真意,只得怔怔地又问:“主上,怎么了么?”   南壑殊轻轻一叹,说道:“不敢,仙上请坐罢。”   花影一惊,慌忙道:“主上,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说这样的话,令属下好生惶恐……”   南壑殊不言。花影难得地不知所措。   半晌南壑殊才道:“这百余年来跟着我,使你名声受累,流言缠身,委屈你了。”   花影一听,心内大震,忙就跪下,“主上……”及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   “事到如今,仙上还要隐瞒壑殊么?”   花影抬眼看去,见他脸庞苍白,那显是因精元受创而致。同时目光中隐隐伤感。   花影心中一痛,低头道:“主上既已察觉,属下自知罪该万死,不敢再瞒。但属下绝无害人之心,也与这次的事无干。属下……属下确然奉命……暗暗'护卫'在您身旁。这许多年来,属下为主上品格才德所折服,仰慕敬佩之情亦真。什么闲言闲语,属下从未放在心上,焉有委屈一说!属下追随主上,只管对主上尽忠,其他事一概不闻不问。这份忠心是真,半点不假!”   南壑殊看着他,语气无波无澜,“仙上此言,壑殊当不起。既是奉命行事,仙上又何罪之有。只是从今而后,请仙上另觅他途,你我各行其是,就此分别。”   花影见他执意如此,且言语中透着生分决绝。虽对面相视,两人间却似忽然远隔河岳山川一般。花影心里一寒,本还想说些什么,此时看来也都无济于事。不禁喉头哽咽。   起身出来,茫然无所。心中情绪如蛛丝般繁乱纷杂。头一件,苦于如何对南岑遥说明。难道要修书一封,不告而别么?如今连他也疑我,若果然不告而别,往后还有相会之期么?   想到这里,花影心念一动,跑去木惜迟跪着的地方一看。   人已不在那里了。   “天打雷劈,天崩地裂,天花乱坠,天昏地暗,天各一方,天诛地灭,天有不测风云……”   野河边上,一只肥猫东蹿西跳,只听嘴里念念叨叨。一人勉力追在其后,“腓腓,明明就有‘天随人愿’、‘天高地厚’、‘天无绝人之路’这许多欣欣向上的好词,你怎么偏偏不学?干嘛专挑些听着心惊肉跳的词来念……”   那人一身天青色长衫,轻袍缓带,折扇在手,正是叶重阳。   只见他满头冒汗,斯文全无,央着那肥猫道:“腓腓,你先不要学成语了,到底你嗅到了什么?是雄是雌?是老是幼?哪怕找回来一只呢……”一面说,一面用手托起腰间的别洞袋,愁眉不展。只见那别洞袋瘪下去,毫无生机。   那肥猫道:“倒是有一股似是而非,似有如无,似曾相识的气味。”   一人一猫正说着,从前方过来一匹马。叶重阳瞅着它,摇摇头,“这个呆畜生不是我别洞袋中精怪。不过也有些灵气,我且先将他收伏在袋中。”   正欲施术,那马儿却“嘚哒嘚哒”略过他,往前赶路而去。   叶重阳这门法术必得先迷惑对方心智,然后收伏,如这马儿竟对他熟视无睹,便无法可施了。   叶重阳在后看着那马儿一路跋涉不歇,追着日头而去,又是挫败,又是惊奇。再一细看,那马背上搭着鞍笼,鞍笼上却不见人影。猜测有鞍必有主,估摸半路将主人家撂下了地。便往马儿来路一径找去,行了半里,果见一人伏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叶重阳过去扶起那人一看,双目凹陷,唇角带血。   竟是木惜迟。   见他如此颓败,心道这人必已死了,一时心头乱跳。待抓起他腕子诊了会儿脉,又不禁轻哂,“你这身子骨儿比我康健多了,少装了,快起来。”   说完一甩。但见木惜迟的手无力垂落。   “这怎么话儿说的?” 叶重阳合上折扇挠挠头,“没装?” 第152章   “腓腓,你再给他踩踩这个穴位。说不定他就能醒过来了。”   “掌门,不中用啊……”   木惜迟感到一个热烘烘的重物压在心口,两只爪子还一下一下踩着,弄得身上一阵痛一阵酸。   “疼……好疼……”   “中用了,中用了,醒了,醒了!”   木惜迟浑浑噩噩,只觉头有千斤重。   “是谁?我在哪儿?”   叶重阳在床沿上坐下,拿折扇敲一敲他,问:“是我,能认出声音来么?”   木惜迟讷了片刻,“是叶掌门么?”   “是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木惜迟又问:“你怎么到了无念境来?”   叶重阳纳闷儿,“好端端的去那鬼地方做什么。你现下在我的菩提道。”   木惜迟听了不敢置信,忙道:“什么,怎么我会在这里……不行,我要回去。你快让我回去!师父还没有原谅我,我得回去……”   叶重阳问:“师父没有原谅你?他原谅你什么?你又做了什么?还有,谁对你下这等毒手,你师父可替你报仇雪恨了么?”   木惜迟不再回答,掀被就走。腓腓将他压在床上,大叫道:“不许走!你知道你已经命途多舛,命若悬丝,命在旦夕了么?”   木惜迟知道叶重阳的别洞袋内有个精怪,爱说成语,是只胖头圆脑的肥猫。喝道:“肥猫让开!”   这一声呼喝把腓腓气得不轻,“喵”一声炸起毛。“我名字叫腓腓,不是肥肥。别叫我肥猫,我不胖!”   叶重阳把猫抱进怀里,向木惜迟道:“腓腓说的没错,你倒在河边时,已经气若游丝了,你现在经不起一点折腾。别说回无念境了,你走出这间屋子都难。再者说,你虽不肯吐露,可我猜你这双眼睛是被你那狼心狗肺的师父毁了罢?”   见木惜迟闻言浑身一僵,叶重阳知道自己猜对了。叹口气道:“我虽不知你犯了什么错,可有一点能肯定,你现在回去根本无济于事,只徒然送命而已。南水济那个人独来独往,孑然一身,任谁也入不了他的眼,你也不会是例外。且他性情刚直,孤介太过,只论是非,不留情面……”   “狮子洲!”   叶重阳兀自滔滔不绝地说教,却被木惜迟一语打断。   “什么?”   木惜迟:“叶掌门,你游历天下山川,可知道一个地方叫做狮子洲么?”   叶重阳想一想,道:“说起来,倒有这么一处地方。打这里往南……”   木惜迟听见说有这么个地方,登时喜极而泣,立刻说道:“那就对了,一定是这里,没错了……”   叶重阳不懂这哑谜,纳闷儿道:“你问它做什么?”   木惜迟道:“师父曾与我约在那里见面。他那时为我写过一首词。里面有一句是:‘生前余浸长熙楼,人去楼空。生后风陵狮子洲,眠枕秋风,一诺相期,不改平生意。’你听听这意思,说要与我相约在狮子洲畔,一诺相期不可变改。你瞧,他原来在那里等着我呢。我却傻傻等在无念境。可是辜负了他!我要去狮子洲!我要去狮子洲!我师父在那儿,我要去找他!我要去……快去……”   叶重阳从未见他这般又哭又笑,疯疯傻傻,痴痴癫癫,仿似着魔一般,不禁有些害怕。“好罢,好罢,你要怎样便怎样,你要去狮子洲,咱们就去好了。”   叶重阳拾起桌上一个碗碟,往地上一丢,碗碟登时变为一顶小轿。他扶着木惜迟坐进去,双手在藤杠上一撑。命腓腓在前,他自己在后,将小轿抬起。一路向南飞行,直走了数百里,方眼见一片人烟绝迹的孤洲,独立于汤汤浩水之中。   “狮子洲到了。”   木惜迟在轿内听见这一句,一颗心不自禁砰砰而跳。   “这狮子洲有多大,我师父你可看见了?”   叶重阳扶着他出轿,皱眉道:“这个地方恐怕荒了几百年了。别说人了,这一大早上连个飞禽走兽也没看见一个。倒是花草植物甚多,各处都爬满了。”   木惜迟道:“因为这里幽僻,所以师父选定这里。你不懂。”   叶重阳:“好罢咧,算我不懂。”   木惜迟:“你不许跟着我。”   叶重阳:“……”   木惜迟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只听得见耳边风声飒飒,脚下踩的落叶咔嚓作响。   “师父,师父,绾儿在这儿——绾儿在这儿——”   “师父——师父——”   一连喊了数声,一声低似一声,却并不闻任何回应。渐渐没了最初的笃定,心中动摇起来。   难道师父不在这里?   不,不会的。师父重诺,又怎会失约!   转念又想:“师父恼我怨我,若是听见我在这儿大呼小叫,定然不肯现身。”   想到这里,连忙双手紧紧捂住自己嘴巴。   再过了多时,又想:“既然师父来这里,必是赴约,他心里有我,又怎会不愿见我。”   念及此处,心中一阵欢喜甜蜜。   我必当好好道个歉,求师父就别再怪我了罢。   “可又不对了。他来见我,是为着心里有我,那他倘若心里没我,便不会来了。便不会来了……”木惜迟喃喃自语。身上感到一丝凉意,似是暮风瑟瑟。   来时还是清晨,此刻莫非太阳已经落山?   不禁心里一阵焦急。同时耳中一个声音说道:“不会来的,他不会来的……”   木惜迟又急又痛,又是绝望又是伤心,发狠大喊:“南壑殊——南壑殊——”   “出来见我——快来见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   “你好狠的心……”   喊了又喊,喊了又喊。   渐渐的,身上暖起来,面上被照得微烫。   原来又转来次晨,已是一日一夜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好赶哦,大概率有错字,欢迎捉虫~ 第153章   此后木惜迟在菩提道卧病不起,日日夜夜泪湿透衾枕。先时都是血水,后面才见泪水清澈。   叶重阳悉心照料,好在脉象不弱,只是人没有活气。   有时他瞪着两只空洞洞的双眼,把叶重阳瘆得够呛。有时肯阖上眼睡去,又浑身冰凉,尸首一般。叶重阳每每赶紧摸摸脉搏,才放下心。   睡不到一盏茶时,必然惊醒,谵语绵绵,翻来覆去。无论是听见风声、雨声,那以为是南壑殊来了。   “师父……师父……”   连喊数十声不听见答应,才又放弃。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把个叶重阳愁煞了。   一天夜里,木惜迟忽然直挺挺地坐起来,半晌后喷出好大一口血。叶重阳看着不妙,再四追问之下,才肯说实话。   原来他竟想用臻境这一门法术,在识海中造一座与归渚。每每正当他描摹南壑殊的眉眼,心里总是承受不住,终于口喷鲜血。   “你这辈子也学不会臻境之术的,勉强施展只会遭到反噬,你这修为性命要是不要了!”叶重阳阻止他再施此术,忙要封住他的神识。却遭到木惜迟疯了一般的反抗。   叶重阳气得不肯理他。他便往复不断地试验,终是支撑不住,昏晕过去。   “了不得,了不得,这人怕是疯了。在这么下去,当真生不如死了!”叶重阳跌足叹息,苦苦思索一夜,终于让他想到,心病还须心药医。可如今这“心药”无处可寻,那么只有一个法子。   到了清早,叶重阳将好容易睡踏实的木惜迟推醒,满怀期望地道:“不如我助你披剃焚修,出家为僧罢!”   木惜迟心里茫茫一片,好似听不懂这句话。   叶重阳兴冲冲地继续道:“我佛无数上乘密咒心法,你只要肯用心钻研修习。百年后必定脱胎换骨,超然物外,心中再无嗔恨怨痴,再不受情、欲所惑。心澄如水,坐照禅机,有本事对昔年的痴情怨恨,一笑置之。”   木惜迟漠然不语。叶重阳端起碗来,一面给他喂药,一面苦口婆心地道:“事已至此,你一天又一天,过得实在辛苦万分。你今日就同我去寺庙里上香,就便单单感受感受梵音的浸礼。若能消减一丝苦痛,可不是对你也有好处么。”说毕等着他反应。   可木惜迟真就变成一桩木头般,不言不语。叶重阳摇头叹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像上次一般变出个轿子,将木惜迟往里一塞,同着腓腓担起就走。   到了寺中,拉着祠祝就让领着上大雄宝殿。一边回头对木惜迟道:“趁此机会,我要好好的给你普及佛法,让你离那些修仙修道之术远远的。”一边又冲着祠祝说,“这里佛祖的金身修的最符合法相。咱没法子去西天极乐净土,就在这里跪拜他老人家,也能涤荡干净纷乱的心境了。”   他们化成了凡人的样子,木惜迟也照样还是瞎着眼睛。寺里的方丈听叶重阳这么说,便笑道:“叶施主乃是敝寺常客。同行的这位公子虽然目盲,比起那些一叶障目的庸俗之辈,公子却一看就是通透之人。不过一时陷入执念无可自拔。”说到这里呵呵一笑,又续道,“然长此以往,余生将充满嗔恨,必不能长处。还望抽身趁早,才是绵寿之道啊。”   叶重阳接声道:“方丈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么劝他。”说着,自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投入功德箱内。   方丈眉开眼笑,口中称颂:“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从大雄宝殿出来之后,叶重阳直嚷腹中饥饿,向那方丈讨两份斋饭。方丈连说:“有的,有的。二位施主请随老衲这边来。”   叶重阳牵着木惜迟一只袖子,三人路过一间小小殿宇,却见大门毁损,房檐歪斜。   叶重阳瞧着眼生,便立柱脚,收了扇子敲了敲掌心。   “这是什么地方?里边供奉的是哪路神佛。怎么我以前没见过?”   方丈回身来笑道:“料想叶施主不常走这条路,这里供奉的并非佛祖,而是御神。”   叶重阳从未听说“御神”这一名号,遂问他道:“这御神究竟何方神圣?又有何样神通呢?”   方丈答道:“这御神可驾驭水火两路神通。从前寺里常不明原因遭受火患,此地又洪水频发,故此塑了这尊像。说来果有些灵验,自从供奉了这御神后,全城再无水火两患。”   叶重阳若有所思,又问方丈道:“可不知这御神名号。”   方丈道:“似乎叫做水济元君。呵呵,我佛寺中竟塑有一尊神像,说来太奇,故而没有修在香客往来所经之处。”   “原来如此。”叶重阳不禁向木惜迟瞄一眼。   “可为何现在殿宇歪斜,神像毁损呢?”   方丈摇头苦笑道:“偏偏去岁遭了山洪。众僧见他不再灵通,便不欲翻修。”   两人说话间,木惜迟早已一步跨进门槛,跪在那神像之前,口中喃喃道:“师父在上。您许久不肯见我,眼下您是避不开了,便受了这一跪吧。不肖徒儿在此,给您磕头谢罪。”说着磕下头去,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叶重阳远远在后看着他,笑问方丈道:“你说这造像遭了山洪?”   方丈答:“不错。”   叶重阳:“寺中可有其他金身损毁?”   方丈:“不曾。别处都安好,唯独这里塌了。”   叶重阳沉吟半晌,悠悠说道:“别是某人的眼泪给他冲毁了罢……”   往前一步,却只见那神像金冠束发,赭衣绣袍。足登飞凤乌靴,腰系蓝田玉带,虽然土木形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飘飘然出尘之姿,冉冉兮惊人之貌。只少一口气儿,便能说出话来。虽倾倒在地,实在无损风姿。   叶重阳道:“他实在是六界容颜无双的美男子,此像风采尚不足一二。”   他本是自言自语,却被方丈听在耳内。呵呵笑道:“此造像已穷尽世人登峰造极之想象,他既守御一方百姓,自然心怀悲悯,慈眉善目。施主看这金身,不正如此么。料想世间无人见识过水济元君真身法相,施主又何出此言。”叶重阳心道:罢了罢了,犯不着为了那厮与这凡人争辩。便温和一笑,道:“方丈所言极是,是弟子孟浪了。”   作者有话说:   154章可看了,请大家清理缓存后再看~~ 第154章   从寺院离开,回去的路上,叶重阳走在前面,替木惜迟清离道上的障碍。   这里他刚一脚踢飞个石块儿,“嘿”的一声说道:“你说他是不是克你呀?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我好端端地带你来普法,竟然也能遇上他,真是晦气死了!”说着快走几步,一把撩起快要垂到木惜迟脸上的杨柳枝。   “出家的事你真的不考虑?”   木惜迟摇摇头,“我六根不净,如何出家。”   “我帮你净一净嘛,管保将那些嗔恨怨痴都忘却了。”   “可我不愿忘,我想留着嗔恨怨痴在心里,也留着他。”   “他剜去你的双眼,将你害到这步田地,已是人面兽心,无情无义,你还挂念着他做什么?”   木惜迟凄然一笑,“本来一无所有,全部的快乐都是他给的。如今这样,我也不亏。横竖他不肯与我相见,我要这眼睛何用,越性盲了,心也能静了。何况他的样貌早已牢牢刻进我脑海里,又岂是说忘就能忘……”   叶重阳摇头叹息,半晌看着他道:“你还好么?”   木惜迟不答,反问他:“叶掌门,你说我刚才说的话他都能听见吗?”   叶重阳道:“当然不能啦。”   木惜迟:“如果凡人许的愿、说的话都传不到佛祖和神仙的耳朵里。那么礼佛拜神又有什么用呢?”   叶重阳哈哈一笑道:“礼佛呀,纯粹就是自个儿的修行,礼着礼着,拜着拜着,久而久之自己就悟了。凡人啊最厉害的就是难得糊涂。这其中的大智慧,连修炼了万年的神仙都未必能参透。”   说到这里,叶重阳的鬓发倏地无风而动。他神色一肃,右手在袖中一拢,默了默。片刻后老大不甘心地翻了个白眼儿,“竟又让他逃了。”   木惜迟心不在焉地问:“何人又逃了?”   “一个冤种凡人。天资不俗,心有大恨,委实是不可多得的精魄。我守株待兔了许多年,原本他要命尽于今日,我正可收他在我别洞袋内,却又给他绝处逢生,仅仅受了重伤,又自己活返过来。”   木惜迟兴致缺缺,叶重阳浑不在意,接着道:“这冤种本是个小国的太子,少失怙恃,到手的江山却被叔父篡权夺走。他叔父称帝后,为平息众怒,安定人心,嘴上承诺待自己百年后仍将皇位传位于侄儿,却背地里派人暗中行刺。这冤种凡人为躲避杀身之祸,主动请缨戍边。他叔父便顺势断其羽翼,赐封‘戍王’,将其远远流放。此后多年间他只在边境守土,远离王庭。如今三十来往年纪,拥趸尽失,手中唯剩三千残兵。想来边境苦寒,加上又有邻国虎视眈眈,食不果腹、饮雪吞毡都道是平常,可谓九死一生。你说不是冤种又是什么。”   叶重阳讲得绘声绘色,木惜迟大致听来,心里很是猜疑。便问:“这凡人叫个什么名字?”   叶重阳道:“人人都称他一声戍王,至于他究竟叫什么名儿我也没工夫知道。”   木惜迟又问:“这小国是不是地处昆仑以北,渭水以西?”   叶重阳道:“倒是在昆仑以北,却离渭水相去甚远了。”   “分明毗邻渭水,又何来相去甚远……” 木惜迟喃喃,又问道,“可是褚国么?”   叶重阳摇头,“非也非也,国号为‘邯’。”   木惜迟一听说的都对不上,便漠不关心了。   二人回至菩提道。晚间叶重阳边咋呼边跑进来说道:“又逃了又逃了,他又逃了一次。这凡人真真命格奇异……”   时值木惜迟才做了噩梦,肩背湿透,惊醒过来。正靠在榻上,听外面淅淅风雨。   叶重阳将折扇在手心敲得噼啪作响,“因你早上一句话,我就盘了一盘,这个邯国早先确实叫褚国。十余年前易国号为‘邯’,更因为内斗严重,且乏兵善战,强敌环伺之下,一度向北部荒漠迁徙逃窜,将曾经富饶的国土拱手他人,以求得数年的停战休整,然而数年后又不免旧事重演。如此一来,国还是那个国,但国号与疆土都不复从前。”   木惜迟听了这一段,腾地从榻上坐起,头上嗡嗡作响,心里不禁低回。   难道戍王果然就是昱儿……   “那个戍王,他被自己叔父篡夺了皇位,你早先可是这么说的?”   叶重阳:“没错。”   “叔父……”木惜迟喃喃自语,“这叔父难道是小皇帝的胞弟端王……”   作者有话说:   迟来了,sorry,sorry,sorry,sorry(苍蝇搓手) 第155章   木惜迟猛地忆起那年在陵寝的祭台上,他手执一丸毒药,劝说皇帝同自己一道销劫归境。   因皇帝不肯,他怀怨绝裾而去,酿的皇帝从高台失足坠亡。   原来老皇帝之所以不肯服药自决,正是因他察觉了端王的不轨之心。彼时太子年幼,难当大业。一旦国主薨逝,君位定当落入奸人之手,甚至于性命堪忧。   偏皇帝又是个极重情之人,虽手握端王蓄意谋逆的确凿证据,万分悲恸之下,先大病了一场,却迟迟难舍兄弟情意,久久未决。这一犹豫,便犹豫了多少年。他不断弹压端王,以示警告,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寒心。   眼看自己年景渐老,心碎身衰,恐怕再也支持不住。何况对于漆迟的怀念多年来日久弥深,渴望早日与其阴灵重逢。是以痛定思痛,决心一鼓作气铲除端王,将太平江山完完好好地交付太子,自此了无牵挂。   然岂知世事难料,不测忽至。恰在这时,木惜迟下界来见,便有了祭台上顷刻间变故陡生。   想来年幼的太子骤然失怙,兼之豺狼环伺,处境不可谓不艰险。   待厘清了前因后果,木惜迟不禁心中大痛,悔恨无已,在榻上捶胸顿足。   祭台上他为何不述说分明,令我误解如斯!   木惜迟又想起当日皇帝脸上沉痛、羞愧、难以启齿的神色,转瞬间已明白过来。   是了,那端王是他至亲兄弟,以为情深意笃,却实则狼子野心。他心中的屈辱与颠覆岂是常人能够想象!恐怕他自己根本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何况于让他亲口说出来……   “你方才说又叫他逃了,可是那凡人又遭了什么凶险?”   叶重阳见他好容易对南壑殊之外的其他人事物有了反应,又惊又喜,见他问,忙说:“不错,三日前邯国遭强邻压境,大举进犯疆域。边防军在玉塘关日夜奋战不休,无奈敌众我寡,凶险万分。戍王更是数次与死神擦肩……”   木惜迟一听便坐不住,起身下床,摇摇晃晃地要往外走。叶重阳忙去扶他,“你做什么去?”   “昱儿是师父的血脉,我岂能放任不管。再加上他如今的处境系我之过失所致。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帮他。若不然,他今日是战战兢兢的戍边王爷,明日可能就会成个不明不白的冤魂。”   叶重阳:“你要怎么帮他呢?”   木惜迟:“先助其解了眼前危局。”   叶重阳:“好,打赢了咱就回来。”   木惜迟道:“且还回来不得,我要帮昱儿夺回皇位,还要收拾了他那背信弃义狼心狗肺的叔父。”   “这个好办,我溜进邯国的皇宫内,在他叔父的茶碗里丢一丸鹤顶红,管保当场伸腿闭眼。”   木惜迟摇摇头,“不可,我不要后世谤言他因行阴诡之法才侥幸上位。他只是夺回自己本应有的一切,而并非另一个篡权者。我须助他光明正大杀反叛,夺君位,再将恶人的奸计昭彰天下。”   叶重阳本扶着木惜迟前去,一听见这话,便刹住脚,摆手道:“那我可不跟着你走这一趟了。我有多少正事要办,且没工夫与凡人胡缠。”一手托着腰间的别洞袋掂了掂,但觉轻飘飘的,蹙眉惆怅道,“我这宝贝里的精怪都失散了,我须得将他们一个一个寻回来。”   木惜迟道:“现下我双目失明,寸步难行。若你不陪着,我就连那玉塘关在何处都不知。”   叶重阳听了便不忍心,“好嘛好嘛,那你说我别洞袋里的精怪就不找了不成?”   木惜迟:“找是要找的,只恐怕难以穷一时之工。待把这孩子的事了却,我陪着你一起找便是了。”   叶重阳:“好罢好罢,你说怎样便怎样罢。本掌门非那等抛弃朋友无情无义之辈。只是我不肯干涉凡间之事,此番便不以真身示人。”   木惜迟:“也好,你就躲入我袖中,替我看视周遭事物。”   叶重阳答允,两人先找到一处市集,挑了匹马。又拣了一幅白绢,给木惜迟缚在双目上。一切安妥,便急急往玉塘关行去。   路上,木惜迟三两句话将先前历劫之经过给叶重阳交待了。相距玉塘关数十里时已经听得前方杀声震天,想见战事之惨烈。再往前去,叶重阳但见城头矢发如雨,落石如雹,城下亦是怒马奔腾,枪来剑往,不禁啧嘴道:“凡人间厮杀互搏,那模样真是难看至极。”   “你看到他了么?”木惜迟问道,语气甚是焦急。   叶重阳嗤得一声:“如此混战,到处血肉横飞,我又没见过他,哪里认得出来!”   木惜迟听描述得这般凶险,一颗心直如油煎火烤。   叶重阳:“唔,敌方是岐国。”   木惜迟:“你又知道是岐国了?”   叶重阳:“敌军的大纛就在正前方,上头大大一个‘岐’字,难道我不识字的!”   木惜迟闻言暗想,既已知岐军大纛的方位,我便一箭将它射倒,必定使其军心大挫。   正巧这时一名岐国士兵手持长枪往木惜迟袭来,叶重阳提醒他躲避。木惜迟一避一夺,那士兵的长枪已给他握住。木惜迟一脚将士兵踢翻在地,手内运劲,奋力前掷。那长枪便如流星追月一般去势,一击中的。不仅那岐国大纛给射穿了一个大洞,还连带着重伤了其阵前军师。   眼见军师滚下马背,在地上惨叫呼痛,那岐国的领将忡然变色。胯下马匹受惊,人立起来,虽他勉力支撑,没有被甩下马来,可观其形象已是十分狼狈。   叶重阳在木惜迟袖内一拍巴掌,“干得漂亮!这下子岐军的阵容全乱了。你快再往前走,我帮着找找你那昱儿。”   木惜迟驱马前行。马儿却被这战场的阵仗吓到,嘶鸣着不进反退。   木惜迟厉喝:“不许后退,给我往前走!”   马儿唯主人是命,只得奓着胆子前进。   “不好!”叶重阳忽然大叫。   木惜迟一惊,忙问何事。   叶重阳道:“有一队岐兵架云梯攻上了城楼!唔……上头有个大汉好生勇猛,这队岐兵虽爬上了城楼,却被他一一击落,跌下地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啊!”   木惜迟急得道:“谁有工夫听你说书了!那大汉多半就是昱儿。他一个人再厉害,也难免寡不敌众。我要到他身边去,你快告诉我路径。”   叶重阳:“你正前方不远就是护城河,你勒紧缰绳,我助你一助,直接飞过河去。他们有本事架云梯,咱们就有本事捣鬼。岐兵攻不上城楼,你的昱儿就安全了。”   木惜迟早已是心急如焚,闻言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吃痛,撒蹄飞奔起来。   离护城河愈近,马儿速度愈减,木惜迟急得用脚在马腹狠踹,可眼见要坠入河中,马儿万不敢再前行。   木惜迟将衣裳撕下一条,用力抽在马臀上。那力道较之马儿受过的一切鞭打都更加厉害。马儿痛得站不住,便在原地打转,乃至于要往回逃走。   木惜迟技穷,向叶重阳怒道:“你选的这头畜生,怎生这般没用!”   叶重阳嗤地一声反唇相讥:“我看没用的是你才对罢。它眼见你要把它赶到河里去,傻子才听你的话呢!”   木惜迟:“你快看看昱儿如何了,他可还招架得住么?”   叶重阳:“你先别急,我来和马儿沟通沟通。”   木惜迟便暂且忍耐,等着叶重阳料理。不一时,马儿往回疾冲。木惜迟大惊,正要喝止,忽感到马儿停下,掉了个头,仍旧往护城河方向奔驰。河堤尽处,马儿后腿一蹬,有如长箭穿烟越尘,疾冲而去,宛似腾云驾雾般稳稳落在对岸。   “好极了。”叶重阳抚掌喝彩,“现在你脚下有一柄剑,你快附身拾起,从这里往西,你只管在身侧砍杀,岐兵焉有活路!”   木惜迟正欲依言行事,忽地悚然而惊,心想,“如此一来,岂不我又犯了杀戒!往后再想同师父修好,那是难上加难了……”   正踟躇间,一支羽箭射向木惜迟胸口。叶重阳“啊唷”一声,要跳出来格挡。却见那城楼上的大汉不知何时已跃到身前。   只听“啪”的一声,羽箭被劈成两半,跌落在地。这一身法矫健干脆,迅捷无伦,叶重阳暗自无声喝彩,将脖儿一缩,又躲回木惜迟袖中。他动作奇速,那大汉并未察觉,眼前所见唯有一人一骑。   木惜迟下马站定,那大汉凝视着他。两人相距不过数尺。 第156章   “你是什么人?何以混在了军中?”   木惜迟听对方声如洪钟,气势汹汹的,便迟疑地问道:“你……你是昱……”   “昱”字只吐出一半,连忙又咽住。心想昱儿平生遭际可怜,皆因我而至,我又有何颜面与他相认。况我归境之时,他不过是个小小婴孩,怕是早忘了我。我何必自显身份,引他伤心。故而连忙改口道:“阁下可是戍王?”   对方不答反问:“你是岐国人,还是我叔父的人?”   木惜迟微笑道:“看来你就是戍王殿下无疑了。小人一介布衣,一向渴慕殿下英名,故投奔来此,情愿在麾下效犬马之劳。”   戍王一双晶亮的眼睛灼灼盯着木惜迟。这时一名副将带兵在近旁翻身下马,先往木惜迟脸上看了一眼,而后附在戍王耳边说了句话。   原来就在两人三二言交谈间,战场上胜负已定。岐军讨不到便宜,吹响集结号角,呼喇喇退军百里。   戍王点头,凝眉道:“注意监视他们在何处安营。”   那副将抱拳应诺,叫来一个小兵吩咐了几句,那小兵策马而去。副将仍旧转来。   “来人,”戍王忽然下令,“将这白衣少年捆了,留待本将发落。”   未等众兵将动作,木惜迟踏上一步,来至戍王身前,伸手便往他腰间摸去,触手一片冰凉。   那是枚玉佩。   木惜迟以手摩挲,在心中描画它的轮廓。   没错,确是文姬留下的。当年文姬难产而死,幼子失母,日夜啼哭,他便寻来了文姬的这贴身之物给孩子放在枕边。母子连心,有所感应,果然啼哭渐止。   想来他长大了,这玉佩必是随身佩戴,故而木惜迟才有此一试。   此刻他愈加笃定,跟前站着的,就是成人后的昱儿。   木惜迟出手极快,且这一番回忆思索,虽是千回百转,但于现实只是一瞬之事。戍王未及反应,已见生母遗物被攥在一个陌生人手中,登时又惊又怒,劈掌夺回。同时他握在剑上的手也“铮”地一声推开了剑鞘。   “孩子……”木惜迟声音微微颤抖,手在戍王脸上、肩上、脊背上快速滑过,但觉他肩背宽厚。“孩子,你长得很壮。只是你身上这么多伤疤……还痛不痛?”   “你受了这许多苦,我……我……”   戍王感到他凉凉的指尖擦过脸颊,浑身的血倏而凝固,倏而沸腾。   多年来从未有人敢离他这般贴近,他绝不允许!他可是个连睡觉都要抱着宝剑的人呐……   戍王浑身颤抖,喝道:“还等什么!拖下去!”   在一旁看呆了的众兵士这时才醒过闷儿来,忙上前将木惜迟一通五花大绑。   彼时木惜迟心绪激荡,又是喜慰,又是伤心,竟也不反抗,任由着人将他拖拽下去。直到叶重阳埋怨声起,才喃喃吐出一句:“昱……昱儿……”   “哪里还有什么昱儿啊,这是在马圈里,闻不见臭气么……”说着显出真身,站在地下,将折扇挥个不住,飒飒而响,“呸呸呸,真臭!”   木惜迟“啊”地回过神来,道:“叶掌门,你瞧他可长得好么?身上可有新伤?”   “啧啧啧,我看他啊,眼圈青黑,苦大仇深,贼眉鼠目,人模狗样。”   木惜迟摇摇头道:“他身形壮硕,分明孔武有力。叶掌门,你为什么胡说。”   “好好好……”叶重阳没了耐心,“他长身玉立,一表人才,英秀挺拔,举世无双。长得跟他那便宜爹一个模子刻出来,这下满意了罢!”   木惜迟微微叹道:“肩背身形倒是肖似,只是我没能好好摸摸他的脸……”   叶重阳手里掂着扇子,“他还许你摸他脸呢,我瞅他神色,倒像是要砍了你似的。你敢摸他,他先砍你手,再砍你头!”   因为今日大胜岐军,戍王府中难得语笑轰然。因军中都是男子,嗓门嘹亮,谈笑无避。   只听一人说大声道:“那小子不是岐国人,就是那端王贼子的奸细!”说话的人满面胡须,纷乱地搅在一处。他豪饮一碗酒,酒水顺着胡须而下,十分邋遢。   屋内在座都是戍王在军中的手足亲信,自来不承认端王的君主身份,仍叫他作端王或是贼子之类。   另一个瘦高将领听了长须大汉的话,答道:“他大约不是岐国人,我看到他一枪射穿了南岐的大纛,好不厉害!当时四周羽箭来去,我顾不上再多看,想他身单力薄,怎有如斯奇劲!”   先前那个长须大汉听了道:“既不是岐国人,那就是端王老贼派来的。嘿嘿,真是贼心不死。”   瘦高将领道:“端王老贼意图瓦解咱们殿下的斗志,时常送些美女过来。怎么如今他改了路数,开始送娈童了?看那小子方才对着咱们殿下上下其手,有那么点儿意思。”   戍王在中央静静而坐,任由他们玩笑,本不予理睬。听了这话,将桌上一小杯酒端起抿了一口,脸上微微透红。幸而他常年在边境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倒没被人看出来。   那长须大汉哈哈大笑道:“咱们殿下韬光养晦这许多年,为了迷惑贼人,凡自皇都送来的美女都照单全收,已经凑了十几人了,咱们自己时常风餐露宿的,倒白养着她们。这下更好了,又来个小子儿,咱们伙食怕是不够呀……”   此言一出,大家轰然大笑。   戍王也不禁失笑,“明天起将那些女子择婿婚配,就从本地百姓中择选。”   长须大汉道:“不可不可,那些女孩儿个个儿都指望着当王妃呢,怎么肯嫁给村夫。”说着向戍王挤挤眼。   戍王淡然一笑,并不以为忤,说道,“不肯嫁人的就让她们同士兵一样操练,看能撑到什么时候。”   长须大汉听了道:“乖乖,殿下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怎么能让姑娘家操练呢,那细胳膊细腿儿,咱们的兵器家伙,她们连拿都拿不起来。我看让那瞎眼少年操练操练倒还使得。”   “那少年现下在何处?”戍王一面问,一面执起酒壶替长须汉满上。   那长须汉坦然领受,亦不十分谦辞,答道:“属下命人给捆了,丢在马圈里。定时送饭送水,倒也乖巧。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戍王蹙眉不答。   瘦高将领敛了笑意道:“说笑归说笑,殿下切不可大意,还记得有一回,也是那贼人送来了一个美人儿,谁知那女子是个刺客,幸而咱们殿下见机得快,否则真是凶险万分。今日的少年来历更是古怪,焉知不是那贼人故技重施。”   长须大汉道:“此言不错,不如宰了那小子,倒干净些……”   “不可。”戍王不等说完便断然否决,“今日一战,那少年是立了功的,人人看在眼里,单凭这一点,现在还杀他不得。”   瘦高将领点点头,“这也有理,难道就将他放了?”   戍王一时也想不出处置之法,说道:“先囚着他,加派人手,严加看管。”   至夜,戍王在榻上辗转反侧。自从遭叔父篡位以来,他无论坐卧始终佩着宝剑,已是风声鹤唳到了极点。然在此之先,还有一项物品却是自记事起就不离身侧,那便系亡母留下的玉佩。   可今日却被那少年一连破了这两项大关。先是给他袭到近前,摸到了玉佩,而后自己震惊之下竟尔忘了拔剑!   彼时那少年相距如斯之近,不知用了什么邪术令我心智迷惑,若他手握暗器,岂非一发即中,而吾命休矣!   他看来年纪什轻,何以口口声声唤我作“孩子”,亦且不顾生死,穿梭乱军之中,助我退敌?   他若非叔父遣来的细作,又为何我问身份时,他却避而不答?   戍王心中纷乱,下意识探向腰间,将那枚玉佩握在掌心。慢慢的,才觉情绪平复。   玉塘关大捷的战报很快传至皇都,朝中便遣派使者带了封赏之物与圣旨前来。   使者满面春风地传达了都中帝王的厚意,将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珍宝示与戍王。   “最后一件赏赐实乃天上少有,人间稀逢。殿下请看——”使者说着,亲手从一个锦匣中捧出一件华光璀璨的短衫,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一件宝物系金丝织就的链甲,柔软贴身,刀枪不入。圣上赐名‘七杀’。皇恩浩荡,特赠予殿下。往后征战沙场,有了它,何愁不能取胜!”   戍王双手接过,叩谢恩赏。   使者笑道:“殿下何不现下就穿上,微臣达知圣上,必能使龙颜大悦。”   戍王恐有暗算,不欲上身,正踌躇间,手下一名将领过来道:“这等罕物儿,殿下赏属下见识见识罢。”说完,自戍王手里毕恭毕敬地接过,细细端详。   使者满脸不悦,道:“这是圣上赐给殿下的,旁人岂能染指!”   那将领嘿嘿笑着,满口称赞,却并不松手,半晌才又还给戍王,同时几不可察地点点头,递了个眼神过去。   那意思是这件软甲上没有暗器机关。   戍王会意。虽极不情愿,可无奈皇权欺人,自己不得不低头,只好假意欢喜地穿上了软甲。   那侍者围着他转了一圈,双掌互拍,赞不绝口。“圣上关怀殿下之心,连微臣都深为感动,若不是时常牵挂在意,这‘七杀’的尺寸又怎会拿捏得如此精准。可见殿下无一刻不在圣上的心坎儿上。”   待使者一离开,戍王终于不必再假以辞色,立即脱下软甲掷在地上。屈辱、愤恨一股脑儿拥上,兀自握拳不语。   作者有话说:   小昱儿出场不会太久,他是个苦命的孩子,大家好好爱惜他~ 第157章   长须大汉上去拾起来,凑在眼前细看,“乖乖,老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精细的玩意儿,拿到庄子上,能换好几十石军粮罢!”   瘦高将领忙也走过来道:“疯胡子,你别粗手粗脚摆弄坏了。”说着抢过来也觑眼瞧看,但见这“七杀”软甲竟是由一根一根的金线密密织就,既柔软无比,又坚韧非常,实是个难得的罕物儿。   “疯胡子”道:“瘦竹竿,你比我有见识,这软甲虽摸上去娇嫩,你没听方才那人说,实则却能够抵挡刀枪么。我却不信,除非让我拿兵器往上捅几下子试试。”   说毕,果拔出随身佩刀往软甲上挥砍捅戳。可无论他如何使力,那软甲好端端、金灿灿地纹风不动。   “疯胡子”满头大汗地道:“难道这真是件宝贝不成?端王老贼什么时候开始长了良心?”   那被称作“瘦竹竿”的将领素习最为谨慎,此刻也想不通道理,喃喃地道:“莫非端王老贼见岐军势猛,指望咱们殿下助他退敌,好让他安安稳稳坐享太平,所以才大发‘善心’送了这件软甲来?试想,要是咱们边境这道防线塌了,他在皇位上恐怕也是如坐针毡罢……”   这时有人附和道:“老贼往日也送好东西,只都比不上这件软甲。说来也不过为了的是名声好听。”   “疯胡子”哼哼两声道:“他既要博一个疼爱侄儿,礼贤下士的美名儿,少不得要有些好处给到咱们,天下哪有无本的买卖!咱们不如就拣了这个现成便宜。”   “是啊,殿下,既然他送都送来了,您不妨就穿上……”   “疯胡子”不等旁人说完,又抢着说道:“端王心虽坏,这东西咱们兄弟都检视过,却是没毛病的。战场上枪林箭雨,有了它,多得一层防护,于性命安危可是有大大的好处。”   戍王蹙着眉头,始终默默不语。   自遭流放以来,戍王与众将士同吃同住,虽说有同袍之谊,亦且情比亲兄,但到底尊卑有别。况“疯胡子”方才一时忘情,竟帮着端王说了几句好话,实在大大触犯了戍王的禁忌。“瘦竹竿”眼瞅着不妙,忙使个眼色,劝他收声。   大伙儿都屏息以待戍王示下,“疯胡子”鼓着两腮,想说又不敢再说,一手牢牢攥着软甲兀自舍不得撒手,实指望怎么变个法儿还是劝戍王穿在身上。   “给我看看。”   横刺里乍然跑出个声音,众人都唬了一跳,回头一瞧,竟是木惜迟。   “瘦竹竿”反应最快,过来抓住木惜迟一侧肩膀要将他制服,却竟给他轻轻一挣,反倒“瘦竹竿”自己险些被掀的一趔趄。   众人眼见木惜迟眼缚白绢,竟尓直接往”疯胡子”去了,更精准地摸到了软甲。   在场人里,属“疯胡子”最为惊诧,心说这人被我奉命看守着,怎地让他逃了?他进来这里,有似出入无人之境,让我“疯胡子”脸面往哪里搁?   就在他心里筹算时,那软甲已被木惜迟夺在手内。   “疯胡子”身材魁伟,有木惜迟两个宽,但他面对眼前的瞎眼少年,却似浑圆的茶壶握不着把儿,怎么着也不对,只得粗声粗气地呵斥:“喂,小兔崽子,信不信我捉你回去,把你屁股打开花……”   木惜迟不理,将手中软甲一捻一揉,沉声说道:“这软甲殿下穿不得。”   “疯胡子”气得直喷胡子,喝道:“殿下穿不得,难不成你穿得?再不松手,我拧断你胳膊!”   木惜迟道:“这软甲的金丝中空,里头给灌满了火山灰,且表面留有无数细孔。它之所以柔软,是因为此时里头都是火山灰的粉末,你们听——”说着提起软甲轻轻抖动。   众人细听,果听见里头沙沙之声。只因为几乎被金属相撞的铿锵声盖过去,所以先前没人发现,现在凝神静气,就听得见了。   “疯胡子”看向木惜迟的眼神不禁多了几分佩服,呆呆地问:“这火山灰又有什么古怪了?”   木惜迟蹙眉道:“这火山灰遇水则凝,无论先前多么柔软,凝固后便如石雕泥塑般。各位试想,上阵杀敌,谁不是血汗交织!汗水一旦渗入金丝上的细孔,与里头的火山灰搅弄在一起,这件所谓的‘软甲’很快会僵硬成型,将佩甲之人牢牢封固住,上身再休想行动半分。如此一来,岂不凶险了!”   “瘦竹竿”早命人打了一盆水来,将软甲浸泡于内,不一会儿工夫再取出时,竟变得硬邦邦的,成了尊石像一般,手肘关节处全然不能转动。   “疯胡子”大惊,“乖乖,这怎么得了!战场上一发千钧,要是胳膊都动不得,这岂不束手待毙!”   众人听得清楚,瞧得明白,一时间群情激愤,不住嘴地咒骂端王。   “要不是这少年提醒,谁会想到要用水来试它一试,若果真咱们殿下穿上软甲上阵,那岂不坏了大事!”   “端王这老贼,竟对亲侄儿行这等阴诡之举,他也配为人!也配坐在那皇位上!”   “……”   戍王冷哼一声道:“这又算得什么!他早做过比今日更可耻百倍的事!”   众人听了都不再言语,怕勾起戍王更多伤心恼恨,因此只各自暗暗生气。   唯独木惜迟忍不住道:“可耻百倍的事……殿下,他对你做过什么?”   众人暗叫不好,这少年偏要去触他逆鳞,又哪里能讨到好!   果见戍王阴沉着脸庞,一步一步走过去。“疯胡子”颇感激木惜迟揭穿了端王的阴谋,此刻少不得替他担心,生怕戍王恚怒之下,伤他性命。于是迟疑着想要从中劝和。“殿下,这小少年想来是一片好心,咱们可都没他警觉……”   “叔父向来好谋策,今日这一手计中计使得妙不可言。本将的部下都被蒙骗了去。说罢,本将的好叔父他还教给你什么?” 戍王似笑非笑,声音里透着阴鸷。   木惜迟不明白,疑惑地问:“什么?”   戍王:“难道我会愚蠢到穿上这个!”   木惜迟迷惘摇头。   戍王:“你明知我根本不会穿,却假意前来阻拦,不过是为了施恩于我,更阴诡更险恶的奸计恐怕还在后头罢!说!端王还叫你做什么!你预备如何杀我?几时动手?”   木惜迟:“不……不……殿下,你太紧绷了,我绝无此意图……端王他害你至斯,迟早我会替你杀了他,用他的血肉尸骨偿还他所作下的罪业……殿下,我是来帮你的。知道你受苦,我心如刀剜,恨不能以身代尝……”   这几句话如泣如诉,字字都击在戍王的痛处,不由怒吼道:“住口!究竟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说毕风雷般转身而去。   他自来铁骨铮铮,从不示人以弱。众人见如此,只道他怒火中烧,却谁也没见仓促背影之后,眼泪已然簌簌而落。   作者有话说:   作话:火山灰就是水泥嘛,遇水就凝固变硬成型,所以理论上这身铠甲就会把人“绑住”不能动,实际上能不能操作我也没试验过哈~情节需要,请勿深究~~ 第158章   这件事后,木惜迟的待遇从马棚转移到了厢房,且不被限制行动。   王府以北便是校场,戍王天天在此处操练兵将,早出晚归,殆无虚日。木惜迟想能多些机会与戍王相处,便往往追至校场。   这日,木惜迟又尾随戍王来此,那边已然在操练,他一个人在马蹄疾驰、尘土翻飞中若无其事地信步而行。往边上一站,将手一揣,满脸慈祥和蔼地听动静。   自从黏上了木惜迟这块狗皮膏药,戍王就大为头痛,无奈手下几个心腹大将都颇喜欢他。一来感念前番“七杀”软甲之事,二来见他明明是个少年郎,却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的,也觉有趣好玩。因此每每见到木惜迟都和气非常。戍王便不好过分为难他。   甩也甩不掉,看着又心烦。戍王便命一个将领率众士兵仍旧操练,自己带领疯胡子、瘦竹竿一干人另觅地点比拼武艺。料想他一个盲人定当察觉不了。结果一回头,却见他衣袂飘飘跟在后面。   戍王长眉一拢,发狠奔了前去,待躲得远了,再一回头,只见木惜迟从容淡定,不慌不忙的身影紧紧跟随,一步也没有落后。   戍王登时脸板得像块铁皮,“邪门”二字绕着脑袋打转。左右无法,只得认栽,几个人便就地比试起来。   只听拳来拳往,呼呼起风,戍王因心中气忿,因此每一招每一式都铆足全力。过不多时更有兵器铿锵相击之声,只听得木惜迟提心吊胆。上前几步喊道:“停下,大家停下!丰将军——”   疯胡子姓丰,听见木惜迟叫他,忙过来客气问道:“小兄弟,你有什么事?”   木惜迟一揖,笑道:“丰将军,大家比试武艺只在拳脚上罢了,怎么还动上兵器了?虽说是自己兄弟,可刀剑无眼,终非万全,何必斗得如此之凶,要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好。再者说,今日练的时辰也够了,不如歇歇……”   “‘刀剑无眼’么?哼,”不等他说完,戍王也走过来,冷笑道,“刀剑固然无眼,难道你有么?我们斗得凶与不凶,你如何得知?”   木惜迟给噎地一怔,疯胡子也觉这话太挤兑人,尴尬地立在当地,左右不是。   用午膳时,木惜迟也偏要跟着。戍王看着白绢底下他那半张似笑非笑的脸,就连一口凉水也咽不下去。   木惜迟柔声催促道:“殿下,怎么不吃呢?快吃东西呀。”   戍王板着脸道:“吃不下。”   木惜迟道:“先喝一口汤,开开胃。”   戍王不胜其烦,勉力压抑着想要打人的冲动,冷冷地道:“你先吃。”   木惜迟笑道:“殿下先请。”   戍王便不再睬他。   这时叶重阳的声音悠悠传到木惜迟耳畔:“好家伙,他是要你给他试毒,可真是个大孝子!”   木惜迟一听,立马动筷开始尝菜,尝了一样又去试另一样,一直把所有的菜都尝遍了,这才放下筷子,“殿下,可以吃了。”   戍王满脸嫌弃,“每道菜都沾了你的口水,我还怎么吃!”说完站起身,气哄哄地走了。留下木惜迟一个人呆在原地。半晌小声嘟囔道:“真是越大越矫情,你小时候,为防韩皇后毒手,你的饭食都是我先尝过,每样东西我先咬一半,剩下的才敢给你吃。臭小孩还不是吃得兴兴头头的。睡觉也是我来哄,那时候你口水流进我领口,我皱一下眉头没有!”   嘴上虽这样说,却没有真正生气。倒是叶重阳替他不平,“这臭小子白长那么大个子,怎么好坏不分呢!他这叫忘本负义,恩将仇报,没心没肺,过河拆桥!喔,不对,他河还没过就想拆桥!”   木惜迟听了这话,将眉心一簇,说道:“是啊,要赶快了。端王这个祸根一日不除,昱儿便一日不乐,心里埋得不是恨就是恐惧,他上一次开怀大笑,是多久之前呢……”   木惜迟暂停了纠缠戍王,自己一个人在房中默默拟定计划,将戍王现下手中所有能调动的兵力盘了一盘,又与都中兵力相互比较,看来若要相斗,可谓以卵击石。不免心下着急。   是晚,木惜迟找来戍王的寝室,要将自己反攻皇都的计划谋之与他。可戍王得知木惜迟来了,忙衣裳也不及脱换,一头倒在榻上装睡。   木惜迟见如此,只当他身体抱恙,忙上来摸摸脸,摸摸头,又将手伸进被里摸摸身上。一摸之下手指被扎了一下,才知是触到了甲胄,心中疑惑,睡觉抱着剑还罢了,怎么连甲胄也不卸呢?思索片刻,心下了然。竟有些哭笑不得。也不好戳穿他,只得出来。   戍王身边有个十几岁的小子伺候起居,是刚来玉塘关时,在城中救下的一个乞儿,因感念戍王恩德,情愿侍奉左右,不肯离开。戍王本不要人伺候,可若硬要赶走他,未免太也无情,最终只得留下。   此刻木惜迟便要他随自己出来。那小乞儿素来对戍王尽忠,因感激木惜迟戳破“七杀”软甲的阴谋,救了主人性命,因而便也对木惜迟高看一眼。   待木惜迟离开,戍王立刻叫来那孩子,“他叫你出去做什么?”   乞儿答道:“木公子问了我身世,问的十分详细。”   戍王道:“你不必对他说。”   乞儿道:“木公子是真正关心殿下。奴才听得出来,他是害怕奴才来历不妥,怕奴才是坏人,要来害殿下的。”   戍王便不说话,沉吟半晌又道:“他还问些什么?”   乞儿道:“木公子还问殿下每晚什么时辰就寝,可睡得安稳,有无梦魇,说了什么梦话不曾。”   戍王:“你怎么答?”   乞儿:“殿下恕罪,奴才如实回答了。”   戍王:“那他说什么?”   乞儿:“木公子……木公子他先时没说话,后来叹气,再后来……再后来就掉泪了……” 第159章   戍王:“那他说什么?”   乞儿:“木公子……木公子他先时没说话,后来叹气,再后来……再后来就掉泪了……”   戍王愈加迷惘,“还有呢,还说了什么?”   乞儿摇摇头,“就再没有了。”   戍王胸间激荡,有一些酸涩、委屈,以及更多不明所以的情绪。他习惯了铁石心肠,这种感觉太陌生了,完全超出了他能把控的范畴。多年来,他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与脆弱。   原来自己那么孤独。   原来他人的关心会让自己变得脆弱……   木惜迟几乎每晚都来,戍王总也背对着装睡不理。木惜迟往往在床边坐一会儿,也就离开了。   有一回却不一样。木惜迟来了就没走。不仅不走,还伏在戍王床头,暗暗给他输送真气。可真元被毁后,他总也精力不济,最后竟因太过劳神,不知不觉睡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颈项中一阵冰凉给激醒。迷迷糊糊中只听一个声音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已是次日清早,而戍王正持着一把剑抵在他咽喉要害处。   木惜迟却笑道:“你昨晚睡得很沉。”   不提这个还罢,一提这个,戍王怒气更盛。   他清早醒来时,已比往日整整迟了一个时辰。且发现自己竟是仰面平卧,这一姿态属实将全身命门要害暴露无遗!   而一直以来从不离身的宝剑竟尔滚到床尾,若刺客忽然来犯,是断然不能在一瞬之间执剑抵御的。   戍王牙齿咯咯作响,狠声狠气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木惜迟有一套现成的说辞,见问,便顺口答道:“小人一介布衣,因仰慕殿下英名,故投奔来此,愿为殿下的大业略尽绵薄……”   戍王根本不信,不等他说完便大声框喝:“住口!再多说一字,我即刻杀你!”   木惜迟感到脖颈处寒气森森,知道此时若是正面相抗,只会徒然激怒戍王。便即沉默不语,先行示弱。待感知戍王情绪稍缓,方徐徐开口道:“我曾经做过一件错事,酿的他人父子分离。为父的抱憾而终,为子的孤苦无依。其后我虽诚心补过,然终究于事无济。殿下,如若有人对你做下这等错事,你可愿原谅他?”   一席话猛地敲在戍王心坎儿上,令他不禁一怔,心思便飘飘渺渺飞到了二十年前。彼时父皇龙驭归天,朝野上下变故频发,他自己身遭叔父软禁胁迫,惶惶而不可终日。   如若说这一切是某个人酿成的,那么能原谅他么?   能原谅么?   怎么原谅!为何要原谅!非但不原谅,亦且深恨切齿,更胜端王。   叶重阳隐身在木惜迟袖中,眼见戍王目露凶光,忙传音于木惜迟。   “快闭嘴罢,瞧你给他说得恼了!”   木惜迟听见叶重阳的话,一颗心直沉下去,心想:“原来他恨我到此地步。”遂将心一横,说道:“殿下,当初因先皇猝然崩殂,贼人谋权篡位。你身为太子,却不能继承大统,半生飘零。我们做臣民的都替你不平,小人不过是这其中略有些胆识的,情愿肝脑涂地,只求助殿下夺回江山。待大业既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说得恳切,言辞中颇有同仇敌忾之意,戍王心下微震,又见木惜迟身型单薄,苍白凄惶。他本就不是倚强凌弱之辈,稍一沉吟,便松了手。   木惜迟忽觉项颈间那一丝森森凉意撤去,知道戍王心软了。不禁自思道,当日他亲娘文姬去世,犹在襁褓中的他似有感知,日夜啼哭,伤悼亡母,那时就同兰汀说,这孩子长大后定然重情知恩。而今看来,果然不错。虽心埋大恨,却不失良善本性。   “殿下,”木惜迟起身道,“小人学过一些微末医术,可助人安眠。昨夜擅造,正是为此。殿下一觉醒来,可觉身上松泛了些?”   戍王方才一直神经紧绷,此刻闻言,微一自察,果然是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可即便如此,他也嘴硬绝不承认。   木惜迟深知其情,于是轻轻一笑,也不等他作答,迈步欲走。   叶重阳在袖中“哎唷”一声,道:“快别往前去!那里有个圆凳,你要摔个狗啃泥了!”   木惜迟忙要往回抽身,忽想到:“我本目盲,合该看不见眼前的东西。若我此刻听了叶掌门的话,露出异样行迹,那也难怪昱儿要疑心了。”   如此一想,便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心想跌一跤又有何妨。可一连走了数步,都觉前方平顺坦途,毫无阻挠。不禁奇怪起来。偏偏不敢止步,直待走出寝室老远,这才停下悄声问叶重阳:“你怎么骗人,哪里有圆凳了。”   叶重阳道:“谁又骗你做什么,圆凳明明就在你跟前,被人挪走后,就不在了嘛!”   木惜迟听了一愣,“被人挪走?是谁啊?”   其实还有谁呢,当时屋里唯有他与戍王两人,自然就是戍王了。   原来戍王听他一席慷慨言辞,心中激荡,忽瞥见他迈步时腿快要撞在一只圆凳上,微一迟疑,还是飞快过去挪开了凳子。因此木惜迟一路行来才并未受阻。   木惜迟回去后说乏了一夜,腹中饥饿,要一些饭菜来果腹。叶重阳瞧他竟主动要吃东西,又是欣喜又是奇怪,“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你竟肯吃饭了。”   木惜迟会心一笑,道:“昱儿不恼我了。”   叶重阳一哂,“我可没瞧出来,我瞅他直想把你生吞活剥了!”   木惜迟摇摇头道:“他虽还嘴硬,可心里软了。只要他不知道我真实身份,就肯接受我的帮助。那么杀贼夺位指日可待。”   “好,好。”叶重阳拿折扇轻敲手心儿,“你早早帮他了了心愿,咱们好回去,你助我寻别洞袋里的精怪,此后你爱上哪儿去我就不管了。嗳,你想好往后的打算了么?”   木惜迟闻言,白绢下的半张脸便现出凄凉神色,“我还是要去见师父,求他老人家原谅。”   叶重阳道:“设若他始终不肯原谅,更还要伤你性命,那便如何?”   木惜迟:“决意拜师时,我就起过誓,一生绝不违背师命。师父要我生,我便生。师父要我死,我便死。”   叶重阳面色郁郁,半晌摇头道:“真好个痴人!”   戍王一向与将士们同食同卧,不分彼此。这日同着疯胡子、瘦竹竿等人一面吃饭,一面讨论军务,只听得“叮当”几响,一个奇丑无比的丫头手上拴着铁链,走来添茶。   疯胡子正滔滔不绝,忽抬头瞧见这丫头面貌,唬了一跟斗。“乖乖!哪儿来的丑丫头!”   戍王道:“宫中来的女子日前都已婚配给本地百姓,只剩这个丫头年纪较小了些,眼下还没有人家。”   其实这话说的颇为客气了。实在的是因相貌不雅,无人肯收,戍王不得已才留在身边使役。   疯胡子瞪着铜铃样的眼睛道:“嚯嚯,令叔父送来的美人儿中竟掺有这等货色!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仇不报岂非人哉!”   戍王知他一贯爱玩笑打趣,也不在意。   那丫头执着茶壶要与疯胡子添茶,后者立刻以手掌盖住碗口,忙道:“不劳大架,我自己来。”说着身子往后一趔,拉开与那丫头的距离。   待她走后,疯胡子道:“殿下,端贼既以声色勾引殿下,欲瓦解殿下斗志,送来的该当都是美人呐。”   戍王道:“喔?我倒从没留意过她们的长相。兴许也有一两个面貌殊异的。”   疯胡子皱紧了两股粗眉,咂嘴道:“虽如此说。可殿下天天看着这张脸,能吃得下饭?”   戍王淡淡道:“我不看便是。”   疯胡子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咱们可杀不可辱,殿下不能受这等委屈。”说罢便与瘦竹竿等人合计怎生打发了这丫头。   “属下有个主意。”瘦竹竿笑着道,“那个屡建奇功的少年身患残疾,恰需要一人料理起居。横竖他目盲,跟前伺候的人再丑也没妨碍的。殿下何不将这丫头赏给他。”   疯胡子拍案大笑道:“这瘦竹竿,还是你有主意。亏你想得到!”   戍王听了有理,又并非什么大事,当即便允了。   那丫头被领到木惜迟所居的厢房,一见了面,便大喊:“相公——相公——”接着飞奔扑进怀里号啕大哭。   木惜迟不明所以,手足无措地问:“姑娘,你是谁,是谁呀?”   其时并无外人在,叶重阳便现出真身,站在地下道:“你难道忘了她?”   作者有话说:   “师父要我生,我便生。”   可是佩佩不准“生怀流”,所以小绾儿啊,你生不出乃……   明早十点更~ 第160章   叶重阳现出真身,站在地下道:“你难道忘了她,她是七妹啊。”   木惜迟闻听,欢喜无已,忙抚摸着她头顶道:“你是七妹?当真是七妹么?”   “呜呜呜……是我啊,相公,我想你想的好苦……呜呜呜……”   叶重阳叹道:“我袋中的精怪尽数遗失,总算这个七妹有些良心,没有舍我而去。我将她安插在戍王府女囚之中,这才安排你们相见。她早已修出人身,不过相貌无盐罢了,给你放在身边当个婢女罢。”   原来这丫头便是当年那只本要与木惜迟结褵的黄鼠精。后来给叶重阳收伏在别洞袋内,修习至今,已出落了人形。   木惜迟摸到她腕上的铁链,当即口念一诀,只听“哐啷”声响,锁链立断。   七妹抱着木惜迟的腰,“相公,你的眼睛……呜呜呜,七妹今后都护着相公,再不离开了……”   自此,七妹便陪伴服侍木惜迟,寸步不离左右。作为戍王府唯一的女子,又相貌特殊。兼之她对着木惜迟一口一个“相公”,旁人微微碰一碰木惜迟的衣角,她都要大呼小叫,因此种种,往往便引人侧目。   她不懂规矩,任意妄为。府内人丁夜半不敢外出,都恐怕在黑夜中乍见了这一张丑脸,定要吓得魂不附体。   戍王闻知下人抱怨日久,某日趁军务闲暇,来至木惜迟居处,告诉他道,“你与这丫头并无夫妻之分,她却口称你作‘相公’,殊于礼教有妨。你既喜欢她,我便将她赏你做个侍妾,如此名正言顺,便不落人口舌了。”   木惜迟并不以为意,只说“多谢”。   戍王点点头,向七妹道:“既已嫁做人妇,无事便不要在府中走动。”   现下七妹心智已趋近常人,闻言便知道戍王在奚落自己,当即露出尖牙,但因木惜迟曾告诫说绝不能伤害眼前这人,便只得强行忍耐。   戍王见一个姑娘家冲自己露出两只大尖牙,饶是他冲杀战场一往无前,此刻也不禁起了一身白毛汗,转身便要走。   他来之前,木惜迟正替他盘算兵力,以备入攻皇都。中间心不在焉地听他说完七妹的事,张口便问:“目前各方可调遣的兵力有多少?皇都中禁军又有多少?你的作战计划拟定了没有?”   句句都在打探军务机密,实是大犯忌讳。   果然戍王一听,登时紧蹙了两道浓眉,“你问这些要干什么?”   木惜迟此刻也醒悟自己言语冒失,又引得对方怀疑,忙软下声气道:“殿下别多心,我……我只不过想尽早替殿下斩杀叛贼,夺回皇位。仅此而已……”   戍王牢牢注视他半晌,而后一步一步慢慢逼近身来,口内阴恻恻地道:“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木惜迟:“什么……”   戍王:“你想知道我手里兵勇几许?好,我告诉你,唯有这三千边防军,残的残,伤的伤。与都中陛下所知并无出入。‘斩杀叛贼,夺回皇位’么?哼哼,我连梦里都在想!争奈外侮未除,国将不国。你回去告诉叔父,如若他不想当一个亡国之君,那么最好留我一条贱命,否则本将一死,国门立破!”   七妹见戍王凶神恶煞的模样,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要不是叶重阳先前用灵力压制住她的兽性,此刻早已变回黄鼠原形。虽如此说,七妹见戍王满脸狠恶,生怕木惜迟受委屈。再也忍耐不住,倏地前蹿,直扑戍王喉间,一口就要咬下去。   事发突然,戍王万没料到,这一惊非同小可,忙狼狈后撤。   木惜迟大喊:“七妹不可!”一面伸手去抓他二人。   七妹恐木惜迟惊慌之下跌倒,忙又回来挽住他臂膀,替他稳住。木惜迟乘机牢牢捉住七妹,呵斥道:“你既不听我的话,就不必跟着我了。现在出去!”   七妹喉中发出兽类的呜咽之声,“不,七妹不走。他要欺负相公!”   木惜迟:“他不会。即便真如你所说,我自己也能应付。”   七妹眼睛里闪着泪花:“相公看不见,会被欺负的!”   木惜迟喝道:“出去!”   好半晌,七妹才委委屈屈答了个“是”。   戍王方才险给七妹咬断咽喉,尚心有余悸,见七妹离开,正要说话。木惜迟忽严厉地道:“怎的七妹,连你也学会耍滑了。”   话音才落,角落里传来七妹小声认错的声音。原来七妹在别洞袋内这十数年光阴,颇颇地学聪明了。听木惜迟吩咐她出去,她且答应着,其实出去后又一闪身回来藏在幕帘背后。她打量戍王区区一介凡人耳目迟钝,而木惜迟又目盲,自己必不会给发觉,不料还是被捉了出来。实在没法儿了,只得出去。   戍王经历这一番怪事,警惕地站在角落,不出声音。   木惜迟听室内悄静,说道:“殿下莫怕,七妹只为护我,无意伤人。”   戍王自恃勇猛强悍,唯一一次低头便是少年时面对端王的迫害,被逼远走边塞。他恨透了自己那时的胆怯,多年来引以为耻。今听木惜迟让他莫怕,恍惚间仿若对方洞悉了自己的畏惧,一时火从心起,枭怒道:“谁说我怕了!谁敢这样说!”   木惜迟听他语音颤抖,几乎不能自持,知道他为心魔所扰。情急之下,疾走几步到他跟前,“昱儿,有我在……有我在……”说着不由自主伸手去抚他脸颊。却被戍王一把抓住手,只听说道:“为什么你叫我‘昱儿’?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已有十数年没人以乳名呼之,乍然听闻,又怎不叫他内心震动!   “自我记事以来,唤我作‘昱儿’的就只有父皇和叔父。父皇已逝,想听他唤我一声‘昱儿’,早就不能了。而当年叔父就是叫着我昱儿,同时将一柄剑架在我脖项之上……还敢说你不是我叔父的人!你不准叫这两个字,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戍王只顾说,待反应过来,已经流下两行清泪。他猛然警觉,自己十数年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铁石心肠,从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可每每与此人对峙,却常感意志颓危,一阵心酸伤痛,不能自已。   心惊之下,更加暴怒,“你想杀我么?来啊!不要耍花样,有种就拼个你死我活!”   蓦地抽出腰间佩剑,狂吼着朝木惜迟斩下。   木惜迟一动不动地站着,叶重阳在袖中眼见这等一发千钧的局势,正待跳出来救人。忽见木惜迟右掌翻出,将剑刃抓住。   佩剑当空受阻,再难霹下。戍王自魔怔中清醒,见鲜血沿着木惜迟小臂蜿蜒而下,在地上淋漓一片。   再看他白绢之下的半张脸上,神情哀悯凄凉。戍王蓦地心中大痛,双手颤抖着松开佩剑。   木惜迟稳稳攥着剑刃,拿另一只袖子擦干净刃上的鲜血,横剑递还给戍王。后者涕泗交流,却不接剑,缓缓跪倒在地上。   木惜迟向他欠身道:“殿下,且留下小人贱命,待得他日大业功成,若是殿下仍对小人切恨如斯。小人引颈就戮,绝无怨言。”   叶重阳看着这一幕,兀自摇头,暗暗传音给木惜迟:“我看还是赶早告诉他你的身份,否则他这般反反复复地怀疑你,不怕有一天他在你身上砍上几刀,就怕他自己把自己给折磨疯了。”   那一日后,岐国发动了几场不大不小的偷袭,都被戍王带兵镇压了下去。木惜迟量着无事,也不甚在意。   忽一日清晨,木惜迟被一阵悠扬高亢的声响吵醒,只当是玉塘关外鼓角争鸣,又有敌军攻来。   叶重阳也正在另一方软塌上好睡。   木惜迟走去推醒他,说道:“你快去看看,今日城下又有多少岐兵?”   叶重阳没好气地翻了个身,启开眼帘一看,竟见外头华光一片闪耀,直刺人眼。脑袋里一瞬间清醒,拢指算来,不禁眉头紧蹙。跳下床赤脚跑到窗边,打开窗屉子,正巧一只硕大的凤凰在头顶飞掠而过。   “鼓乐高奏,凤凰清啼。”叶重阳怔怔自语,“天界有喜事啊。” 第161章   “什么事啊?” 木惜迟在后问他道。   叶重阳皱眉,“唔……没什么。不是岐兵,你别耽心。”   木惜迟闻知不是岐兵,也就放心了。又听他话音有异,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觉好笑起来。“什么事,能让咱们万事不萦于怀的叶掌门一大清早就丢魂失魄的?”   叶重阳定定瞧着他,半晌才勉强搪塞道:“方才一只精怪从我头顶飞过,看着着实眼熟,我好半日才想起来它是我别洞袋中的。你在这里稍待,我去捕它回来。”说完一脚蹬上窗屉,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对七妹说道:“好生看顾你家相公,防着些那个乱发神经的戍王。”   七妹点头如捣蒜。叶重阳这才纵身飘飞而去。一径追着凤凰直来到南天门。果见气象不同。心想这里探不到消息的,遂施术隐去身形,自南天门进入。他法术不与道法同宗,即便是浅近的隐身术也不会给天族识破。因此一路竟畅通无阻,直奔了紫霄云殿来。   到得左近,忽听见高谈阔论之声。叶重阳现出真身,藏在一根云龙柱后。   只见云殿之前聚着些许人,将一名神侍围在中央。   听一人高声道:“自他叛出无念境,与他那妖徒苟且,南壑殊就早成了仙门弃子,于六界所不容。现下二人利尽而分崩,他徒弟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原也是天道使然。陛下切不可招此人为婿,令公主明珠蒙尘呐!”   这人言辞愤慨,话音响亮。他说完后,其他人都跟着“是啊,是啊”地附和。   那被围在中央的神侍苦笑着团团作揖,“列位仙家莫要动怒,说句不知高低的话,他南水济的品性天帝陛下又何尝不知,可公主钟情于斯,陛下也无可奈何,众仙君再多言,只徒增陛下烦恼。更是往陛下心头扎刀子啊。”   众仙一听都连连摇头。   那仙侍又道:“奴还要提醒各位,玉鼎真人头前儿也为这桩事觐见,陛下可是大大的光火,事后还说道:‘南水济真元既毁,与往日恩断,水火能容天理难容也就不复存在。本君为其重炼真元,自今而后他便是我天族的驸马。谁再说嘴,本君定不轻饶!’这其中的回护之意,各位还听不出来么!”   众仙齐道:“此话当真?”   神侍道:“陛下金口玉言,如何不真!”   众仙道:“陛下爱女心切,这也实属无奈。难道真就容那败类入赘我天族不成?”   神侍道:“南水济已通过了混元阵的验测,眼下好事将近,不日就要与公主礼成。”   众仙诧异,“混元阵?这又是何用意啊?”   神侍道:“诸位难道忘了不成。无量佛尊座下的十八罗汉,能布得九九八十一种阵法。其中的混元阵可窥读真心,无论仙神人鬼,皆不外乎其中。昔年玄女公主下嫁巫皇少乂,为测少乂待公主的真心,先天帝特向佛尊请出十八罗汉,在婚典上施展混元阵法,少乂过了此关,才得以迎娶玄女公主。”   “难道陛下是效法先天帝,用这混元阵测一测南水济待大公主的真心?”   众仙不禁议论纷纷,其中便有一人道:“十八罗汉奉佛尊之命,轮替着下凡布施,因而每一万三千六百年才得以聚首一次。故此,即便佛尊应允,然十八位尊者不能聚齐,但凡缺一位,混元阵便施展不得。且据小神演算,聚首之期将将过去。此番混元阵如何使得出来的?”   神侍向他道:“仙君有所不知,佛尊早有法谕,遇六界中大劫大庆,十八罗汉聚首可不拘一万三千六百年之限。端静公主出阁,乃天界盛事,难道不算得大庆么!倒是另一项定规却万万违逆不得。”   众仙忙问:“是何定规?”   神侍道:“这混元阵,各人此生仅可入阵一次、验一事,二回则不灵验。犹记得梓林宫宴上,玉鼎真人指认南水济的徒弟系巫族余孽,当时便有人提议启用混元阵法验明是否。真人恐他师徒暗有情弊,执意主张南水济入阵受检而非其徒弟本人。陛下却坚决不允,还申饬了真人,其中缘故当时无人知晓。如今看来,陛下或许那时就有意招南水济为婿,留着他唯一一次入混元阵的机会呐。诸位想想,若是当时依了玉鼎真人,让南水济入阵受检,问他徒弟的身世,那么陛下便再无机会验明其对端静公主的真心了啊。”   人人听了都恍然大悟,“那么这南水济当真通过了此关?”   一人抢着道:“为什么通不过?端静公主是何等的风致嫣然。况且这一来,他南水济有了天帝陛下作为岳家。试问,美人如玉巧笑在怀,又兼天界禄禄前程。他岂敢有二心!”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众人纷纷点头,“今日幸得神侍指点,否则劝不动陛下不说,没得臊一鼻子灰去。且连玉鼎真人都吃了挂落儿,况吾等乎。”说毕,怏怏而散,循路自去。   叶重阳在背后听他们说话,胸腔里只觉翻翻滚滚。一手摇着折扇,那上面“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做禅”十个字几乎要被扇得金销烟灭。   “南水济啊南水济,你活生生要了你那傻徒弟的小命儿啦!”   如今别洞袋内已空,腓腓不爱进去居住,无事便栖身于叶重阳袖中。此刻叶重阳心绪激荡,右手摇扇不觉使力大了些,腓腓恰在他右边袖内,跟着他动作身不由己地翻来滚去,吓得“瞄瞄”直叫。一个不当心,被甩将出来,跌得鼻青脸肿。等爬起来,叶重阳已经不知去向。   腓腓在天廷一通乱走,几次要被宫娥捉去玩弄,吓得只好先行回了戍王府。一见了木惜迟便大声道:“恭贺恭贺,有大喜事,有大大的喜事!你师父给你找了位师娘!”   木惜迟一惊,“什么?”   腓腓道:“你师父娶媳妇儿,你就要有个师娘啦!”   木惜迟听了这话,只觉天旋地转,“你……你胡说些什么?”   腓腓尚是一只低阶精灵,心性顽愚,又不懂事情底里,便大叫道:“怎么是胡说呢。掌门和我两个亲耳听见的。”   木惜迟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问道:“我师父……他……他要娶谁?”   腓腓道:“是个叫什么端静大公主的,还说不日就要礼成……”   木惜迟听到这里,顿觉浑身气脉逆乱,喉间一甜,蓦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向后倒下,昏晕过去。七妹唬得一跳,忙扑上来给他揉心口。   这是他一时急火攻心之故,只片刻后,又徐徐醒转过来。   “我和他也曾礼成……虽说我们无高堂可拜、无天地可表,却饮过合卺酒,发过誓……他怎可……他怎可……”   这时叶重阳也赶了回来,瞧见木惜迟的模样儿像是去了半条命,吃一大惊,忙问端的。   七妹指着腓腓嚷道:“是它,是它害得……”   腓腓自知惹了祸,蹲在床头不敢吭声。   木惜迟哑着嗓子问:“叶掌门你哪里去了?”   叶重阳提溜起腓腓抱在怀里顺毛,心不在焉地答道:“唔,我追一只畜生,结果还是让它溜啦。咦,戍王他没来闹事罢?”   木惜迟撑着坐起,“他们多早晚成婚?”   叶重阳一怔,“谁?谁要成婚?”   木惜迟:“你还要骗我么?”   腓腓“喵呜”一声蹿下地,忙寻地方躲开了。   叶重阳心里猜着八、九分。“看来腓腓和你说了。嗳,这死猫……”   木惜迟:“它不说,难道我就永远不知道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别让我成个糊涂鬼。”   叶重阳不得已,便悉将紫霄云殿外听到的告诉了出来。当听到混元阵一节时,木惜迟心头又是一阵惊乱。   原本他存着侥幸,南壑殊或是并非情愿,其中恐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往后自要向他问明。却原来……   混元阵木惜迟自己是经验过的,深知那阵的用处所在,既然能通过验试,南壑殊定然扯不得谎。   莫非他……莫非他真的对小白情根深种?那他为何兜兜转转这许多时日与我假意情浓?   “还有一事,恐怕我必须要告诉你了。”叶重阳沉声道,“南壑殊是救苦天尊的首座大弟子。”   “你的父亲就是为救苦天尊所杀。”   木惜迟心碎肠断,已经呆了,听见说起父亲,脑袋里想的是木追兰,心想,他为什么要杀我爹?   叶重阳道:“汝之先考乃系巫皇少乂,先慈是当今天帝的同胞亲妹,玄女公主。”   木惜迟愕然无语,登时全身冷汗直冒,半晌大叫道:“才不是,才不是,我爹是个更夫,因缘被点化升仙的。我娘亲……她生我时难产死了。我没有见过她……我从没见过她……爹说娘亲是个凡人……她只是个凡人……”却越说越没了底气,脑中轰轰乱炸。 第162章   “巫皇与天尊少时情同手足,六界人所共知。当年泽一役后,天尊手刃巫皇,将其神识封印于招摇神山,元魂镇于寒潭。你记得那年,咱们在覃州寻觅狄仁的踪迹,得遇无量寿佛临世。佛尊点破狄仁的真身实则是巫皇的一半恶念神识,而那另一半善念神识却杳无踪迹。佛尊也曾对你说出一番话,我那时没参透,后面想起,却不禁起了一身冷汗。佛尊说的是:‘善虽驱于恶,然未曾湮灭。苦海慈航,不失初心。’我就猜测你这个人恐怕同巫皇有着深刻的连结。我因此又回去找了一趟南壑殊。从他口中我才得知真相。原来你竟是巫皇遗腹子,当年那个百死一生,从尸山血堆里抢出命来的小小婴孩。如若巫皇的善念还未湮灭,那么多半就寄在你的身上。你如今的寿数也并非你自己所知的七百岁,而是一万零七百岁。”   木惜迟原本怔怔地,一听见南壑殊的名字,心中痛得翻江倒海。“什么,他早就知晓我的……我的……”   木惜迟还根本接受不了自己是巫皇遗孤这一说法,因此言及“身世”两字时显得尤为勉强。   “他何时……何时知晓?”   叶重阳道:“说起来倒也怨我。你当年百般学不会那臻境一术,央我给你指点,我于是将衍梦的心诀教给了你一些,全为搪塞,岂料你一学就会。衍梦是巫族密术,非本族人学不会,也使不出来。而后果然被南壑殊瞧出端的,他又通过别法多方试探,最终让他得知了你的身世。”   “他既知晓,又为什么瞒着我?究竟为什么……”木惜迟颤颤巍巍地道,“难怪,难怪当时他忽然对我不理不睬,还将我赶回了川蜀老家。若一切就停在那时,该有多好。可为什么后来他又去接我回来?他该杀了我,他该早早杀了我!为什么折磨我!为什么欺骗我!”   “这个……”叶重阳瞧着木惜迟,心里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冷笑两声道,“哼哼!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了天帝的乘龙快婿。六界中又有多少才俊,何以他南壑殊独得青目?眼下还未与小白成婚,天帝就已经册了他许多头衔,有意抬举他。那册文上可是有一句,称他‘有锄患之功,济世之德,光昭日月,万代仰盛’。明里暗里都在说,他南壑殊因‘锄患’立功,才受到拔擢。而谁是‘患’,你该清楚了罢!”   一夕之间,往日所有甜蜜恩爱皆成泡影。那个人,他的心,究是一场虚妄的骗局。木惜迟只觉摧肝落魄,如堕冰窟,心中凄冷苦楚到了极点,良久良久回不了神。   “原来,原来我成了他的垫脚石……他……他瞒的我好苦,害得我好苦……”   “南壑殊……你……你这个……你这个……”   说到此处,木惜迟猛然咳出一滩血,身子跌下榻来,在地上乱抓乱扒,他以为这样做就能将彻头彻尾的黑暗扒出个豁口。七妹忙问他道:“相公……你要什么……我拿给你……”一面就来搀扶。   木惜迟经她挨身,立刻狠狠一掀。七妹没防备他如此,被掀出去摔了几个跟头。   “都是骗子……所有人都是骗子!都想害我……别来碰我!都走开……”   叶重阳瞧他心智时常,一时难以劝住。伸出两指点在他穴位上,木惜迟登时失去意识。   七妹忍着伤,爬过来替他料理,又扶往榻上重新躺下。   “相公……相公……呜呜……”七妹摸摸他的脸,向叶重阳道,“掌门,相公他怎么了?”   叶重阳皱眉道:“他没事,只是睡着了,不久便会醒来。还是想想他醒来之后咱们该怎么办罢。”   木惜迟虽即睡去,但噩梦接连不断,神魂似离开身体,飘飘荡荡不知往哪里去。一时走到一个所在,迷迷糊糊中南壑殊就站在对面,木惜迟第一反应竟尔先抱住了他,一心想着再也不要分离。而后,又忽的记起杀父剜目之仇,悲恨交集,抬掌欲夺其性命。南壑殊却不躲,只哀悯沉默,凝望着他。   “我把眼睛给你。”对方倏然变成南明,只见他拔出匕首往自己眼睛刺去。   木惜迟急忙拦阻,却已见南明脸上两条血线蜿蜒而下。木惜迟方惊觉自己竟目能视物。正自惊疑不定,南壑殊陡然间伸手来呃住咽喉。木惜迟未及反抗,小白也蓦地出现,握持一柄白刃直往他双目戳来,口内说道:“六界不容你存身!”   “啊……”木惜迟大叫一声,自榻上坐起。半梦半醒间,似乎南壑殊与小白仍在跟前逼命。木惜迟不由分说,翻出一掌往前直送。   只听一声闷响,这一掌落在实处。木惜迟只当对方是南壑殊,口内恨恨地道: “你为何……你……你……我杀了你……” 第163章   “你为什么……你……我杀了你……”   断续说完这一句,呕出一口鲜血,向后一仰,又即昏晕。   七妹在外煮好了茶正回屋里来,惊见戍王忽然到来,亦且正捂着胸口从地上挣挫起身。七妹生怕他又要为难木惜迟,忙撇了茶盅,飞身上来护持。   原来自与木惜迟相识以来,戍王心中就续攒下万千疑窦。前番忍不住在木惜迟跟前失态痛哭,更是激起无尽低回。这几月收拾了五、六拨边境流寇,局势稍稳,便腾出一些些时间,想与木惜迟问个明白。   他进门前先出声打了招呼,可屋内阒无回应。等了一等,才慢慢走进来。四周一打量,见里外无人。本欲回身离开。忽听得帐内一声嘤咛,走去掀开一看,始见木惜迟躺在榻上,浑身湿透如水里才捞起来一般,又有枕畔一摊血迹未干。   “喂,醒醒。”戍王拍了拍他肩膀。竟不料木惜迟倏然直起上身,向他推出一掌。   幸而他此时虚弱不堪,否则以这一掌的劲力,戍王决计挨不过。   戍王被击倒在地,胸口闷痛,好容易艰难爬起来,又被七妹从侧身一搡,再次重重倒地。   叶重阳忙传音于七妹道:“这人来历了得,若伤了他,你相公要不与你干休!”   七妹蓦地想起自己先前要咬断这人喉咙,后被木惜迟狠狠责叱了一通。她倒不惧责骂,但生恐惹木惜迟不高兴,往后不允她再跟随左右。遂立刻收起尖牙,但仍挺身展臂挡在木惜迟跟前。   叶重阳声音再度响起:“好丫头,我教几句话,你依着说,保管这戍王伤不了你家相公。”   于是叶重阳说一句,七妹学一句,只听说道:“你这个人怎么好坏不分,是非不明!木公子数次救你,还要给你夺回皇位,否则他才懒得理你呢!你怎么反倒恩将仇报!凭你的本事,想赢过你的叔父,那是难上加难。若是还想要争皇位,往后待我们客气些……”   戍王刚开始听她一字一字吐出,很是僵硬,还只觉得奇怪,但听见后面说自己本事不济的话,渐渐怒气上涌,“铮”一声抽出佩剑。   叶重阳不禁挠头道:“哎呀,对于这种意气用事、毫无理智的人而言,分析利弊这招原来不灵……”   眼见这一剑绝不容情,于是急中生智,又忙教了一句,七妹依样画葫芦,只听她大叫道:“公子,你的昱儿要杀你!”   戍王本意只是吓唬,不欲伤人。一听她这么说,忙问:“什么叫‘你的昱儿’?我为什么是他的昱儿?你说清楚!”   七妹瞪着戍王道:“我不知道,等相公醒了才知道!”   戍王向七妹背后看一眼木惜迟,皱眉道:“他病成这样,你怎么不告诉我去?府中有军医。”   七妹怒道:“我相公是神仙!用不着你们凡人给瞧病!”   戍王素知她有些愚憨的,闻言也并不着意。又见木惜迟不省人事,此刻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走了。   不一会儿军医果然奉命前来,跪在榻下给木惜迟诊脉。七妹脸板的像块铁皮,在一旁不断催促:   “老头儿你为什么握着我相公的手不撒开?”   “老头儿你发什么呆?”   “老头儿快说话呀!”   “老头儿别睡着了。”   “老头儿……”   老头儿不胜其烦,又实在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大致拟了个方子,逃也似的给戍王复命去了。   待到第二日后半夜,木惜迟渐渐醒转,虽情绪稍缓,却不论叶重阳怎生扰弄,他总也呆呆地不言不语。   叶重阳将七妹叫到一边,低声道:“我看你这相公啊,连番遭受沉重打击,恐怕一时半会儿想不开,别是预备瞅咱们不防,要自己寻短见了……”   七妹被他这话唬了一跳,也不再听他啰嗦,忙跑回木惜迟榻旁守着,寸步不敢离。   叶重阳也踱过去,叹一声道:“你呀,别太气苦了。须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心乎。你是没遇见过这种事,今儿头一遭遇见,所以才大受打击。往后学聪明了,也就看淡了。何况这又算得什么!”说毕,拿眼瞅着木惜迟。见对方毫无反应,皱眉思索一回,又说道:“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养好了身子骨儿,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以往不是最自惭自卑了么,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南壑殊。你现在还这么认为么?以你的出身,该那厮配不上你才对!若非天族不要脸使奸计,当年泽一役,巫族何至于一败涂地!结局若是反转,你如今的身份可就尊贵无匹了,将来还可能主掌六界。他南壑殊算哪根葱,敢来欺你侮你!不过依我看来,灭族之恨可不急于一时,剜目之仇却不得不报!难道你甘心就让他舒舒服服当他的驸马爷?”   叶重阳说的口干舌燥,木惜迟却仿若充耳无闻,顿觉十分气馁。又在地上踱了几个来回,忽然两掌一拍,说道:“南壑殊虽对你不起,但他这个儿子可没干什么错事儿。你先前还内疚他眼下的处境是拜你一手所赐,于是发了多少誓要替他出气,现在怎么都不作数了?你是长辈,对小孩儿许的承诺,不能轻易变改。你瞧瞧小孩儿现在内外交困,成天睡不了个囫囵觉,啧啧啧……好不可怜!是谁害的呀,啊?”   “昱儿,”木惜迟悠悠地道,“哪里来的什么昱儿。旁人是生是死,与我何干?要怨,就该怨自己命薄。”   叶重阳见他心性大变,油盐不进,一时也无了计策。   正一筹莫展,外间忽有人扣门。叶重阳忙隐去身形。七妹去开了。接着一溜士兵鱼贯而入,每个人都卸了甲胄,手上或托一盘菜,或捧一碗汤。式样虽糙,那菜色却新鲜。   他们在桌上摆完了菜,领头的向木惜迟和七妹微一致意,便一齐安静地退了出去。   待人一走,叶重阳便又跳出来,瞧一瞧满桌酒菜,笑道∶“哟呵,这小子头一遭儿孝心虔,穷乡僻壤的难为他弄这么多好东西!这酱肘子炖的烂乎儿。你不来尝尝?”   木惜迟并不搭理,半日冷冷地道∶“这个戍王狼心狗肺,仔细菜里有毒。”   叶重阳哈哈大笑:“先时昱儿长昱儿短,不几日之工就变得又是狼又是狗。可也犯不着的。我怕他投毒么,就便下了三斤鹤顶红,至多闹一场肚子。有什么打紧!”   傍晚时分,戍王亲自来了,在木惜迟跟前站了良久,两人都不说话。   “你的病好些了么?”戍王终于问。   木惜迟不答,反而冷冷地道:“今日要砍还是要劈?”   七妹连忙又挡在二人之间,向着戍王怒目而视。戍王往后退一步,以示自己并无敌意,然后尽可能地用十数年来最为平和轻柔的声音说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木惜迟漠然道:“是你叔父派来的奸细。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还不动手,你等什么?”   戍王不懂他何以短短时日间竟性情陡变,但却已不再疑心他与端王有所勾连。闻言只是沉默,以为是自己的不信任使得对方寒心至此。   “兰汀还在世么?” 木惜迟忽然问。   戍王一惊,敏感的神经再一次绷起,紧着声音说道:“那老妇获罪,早被我发配了。”   木惜迟听毕点点头。从衣衫内解下一个荷包,丢给戍王,“你想知道我是谁。将这个交给兰汀,她自然告诉你。”   这荷包系兰汀昔年亲手缝制,给木惜迟佩在腰间,单为替幼年的戍王预备爱吃的果脯之用。只因小巧精致,木惜迟也就一直佩戴至今。   此刻戍王手捧这小小一个荷包,看着上头一针一线婉转有意,脉脉温情。心头不禁蓦有所感。   呆呆出了一回神,又看看木惜迟,半晌转身快步而出。   瘦竹竿等人闻知戍王要亲身去见兰汀,忙拦阻道:“殿下万万不可!兰姨服役的夫子岭地处关内,那儿可少不了端贼的耳目。若是行迹败露,正给了他们狙杀殿下的借口,别说殿下难以逃脱,就是兰姨也非立即毙命不可。这么着——”一面说一面将麾下一个亲兵叫了过来,“这小子十分机灵,由他改了百姓装扮,替殿下走这一趟,便是给人察觉,也好说是兰姨的亲人,在家乡没饭吃,故来投靠。”   戍王心乱如麻,根本无法思考。因瘦竹竿一向得力,便依了他的法子。   那小兵领命,星夜出城。将近目的地时,提前安顿了马匹,改为步行,将自己浑身上下弄得乌漆嘛黑、破破烂烂,混在村民与苦工之中。却唯独好好存放着那个荷包,丝毫不敢弄脏。   他临行前瞧过兰汀的画像,不出两日,便寻到了人。待表明了身份及因由,立即拿出荷包来。   兰汀已年近古稀,一见了荷包,浑浊的双目忽然濯濯发亮,一双手颤抖着接过,珍重地捧在掌心。   “你说……那是个少年郎君……双目……双目失明?”   小兵连连点头。   “难道真是公子?不可能……这……怎么会……怎么会……公子……公子他……”   兰汀悲喜交集,心绪激荡无比。因四周都是看守的官兵,并不敢十分任情,忙用袖子抹抹眼,拉着小兵低声道:“我有一样东西,你带了回去给殿下。”   说着用牙齿咬破了手指,又从身上撕下一片衣帛,以血在上面写了两行字。写毕卷成细卷儿交给小兵。“你快快返回,将东西给殿下看过,再请殿下另遣人马救我离开。若十日内等不到人来,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魂儿也定要赶去玉塘关!”   兰汀一连说,那小兵便一连点头,已点了几百下头。他揣好那片衣帛,趁无人注意,便同兰汀道别了。一路平安无事地回到玉塘关,先就将东西呈给了戍王。   戍王见了血书,大吃一惊,忙托在灯下细看。只见写道是——   “目盲公子恩深似海,殿下难报万一,万勿负其厚意。切切!”   虽寥寥数语,却字字重逾泰山。戍王顿感心如鼓擂。又听小兵回报兰汀求援之语。他本就一心要接回兰汀,每每都因兰汀耽心引起端王嫌疑,不愿跟从。此番主动求援,必有重要缘故。戍王大喜过望,忙亲点了几个得力好手即刻赶赴夫子岭。   作者有话说:   “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出自老子《道德经》,这里篡改“人”为“人心”。叶重阳全方位多思路胡说八道,劝诫小木头要看开~ 第164章   随后几日间,戍王目盼心思,企而望归,终于在某日夜里迎回了兰汀。   一老一少经年久别,蓦地里相见,都是感慨万千。兰汀满面皱纹,脊背佝偻,兼之十数载服刑苦役,风霜艰难,早已不复当年面貌。戍王历经无数生死考验,也不再是昔年养尊处优的纤弱少年。两人相顾片刻,便紧紧拥在一起,忍不住涕泪交纵。   兰汀在戍王肩头轻轻一推,说道:“快,带我去见那位公子。”   戍王也正要解心中疑团,忙搀扶兰汀来至木惜迟所居的厢房。   两人来至门外,兰汀颤抖着以手扣门。七妹开了,见戍王搀着个老婆子站在那里,那婆子泪光莹然,全身抖颤,似乎十分激动。   兰汀看着七妹,开口说道:“姑娘,我是你家公子的故旧。求你让我见见公子罢!”   七妹正要赶他们走。屋里一人扬声道:“什么人在那儿?”   只听见这么一声儿,兰汀忍不住双手掩面,那泪水便夺眶而出。七妹朝屋内瞧一眼,忙丢下二人赶了过去。戍王便搀兰汀走进。七妹也搀着木惜迟走来。   四人觌面。兰汀扑通一声跪倒,泣道:“公子,公子,真的是你……公子,我是兰汀,我是兰汀啊……”   木惜迟在交出荷包那一刻便料知重逢之日不远,因而并未十分惊诧。微微欠身扶住兰汀肩膀,立时觉出对方身衰体弱,忍不住一阵心酸。   “兰汀,好丫头,快起来。”   戍王本猜测木惜迟系兰汀亲缘,许是子侄一辈。今听木惜迟反称呼兰汀作“丫头”,不禁大为疑惑。   木惜迟令兰汀坐下说话,兰汀连称不敢,再四说之,方在一张小杌子上告了坐,含泪说道:“万万想不到公子竟还在人世,而今容华正茂,奴婢却皤然老妪了。”   木惜迟只淡淡说自己非凡俗中人,因而得以如此。   兰汀又道:“那年端王篡位夺权,朝廷内外血流成河。殿下身边的故人一个不留,均被处决。殿下假意以奴婢犯错为由将奴婢逐出皇城,发配到夫子岭修建栈道,那老贼信以为真,奴婢这才活了下来。”   一面说一面瞧着站在身后的戍王,眼中充满慈爱。   “兰姨,”戍王道,“这……这位尊长是谁?您告诉我罢。”   “傻孩子。”兰汀轻抚他手臂道,“他是先皇的绾鳍公子。小时候夜夜抱着你睡觉说故事。你病了,他牵肠挂肚,给你喂汤喂药。你爱吃什么,不爱什么,没人比公子知道得清楚。你无论高兴了,害怕了,口里叫着的哪里有别个,只有公子一人。怎么你如今竟认不出了?”   戍王一听之下,全身的骨头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般,心里一个声音说道:“他是爹爹!他竟是爹爹!”   此刻再看木惜迟面貌,只见他双目虽给白绢覆盖,可下半张脸越看却越觉熟悉,一时间无数幼年的回忆纷至沓来,孺慕之情陡起,直将他一颗心填的满满的。   兰汀扯一扯他袖子,“殿下,怎么还愣着,不给公子磕头?”   戍王忙醒悟过来,跪下给木惜迟连磕了三个头。   “昱儿,过来。”   听木惜迟呼唤,戍王忙一步跨到跟前,跪在木惜迟脚边,“是您,真的是您!孩儿想您想的好苦。孩儿长大了……孩儿长大了……”说着泪如倾盆。   “你受苦了……” 木惜迟伸过手去。戍王一把握住,轻轻放在自己脸颊上抚摸。   因着南壑殊的缘故,木惜迟一度厌恨了戍王,今与其相认,听他动情言语,竟从心底汩汩涌起无限温情,深觉恋恋难舍。   “端王蓄谋已久,先皇既已暴毙,他便立即伪制遗诏,发动宫变,挟持了殿下,迫殿下率百官拥他登基。其时殿下年幼,深陷丧父之痛,同时遭那老贼胁迫软禁,惶惶而不可终日。老贼篡位后以迅雷之势剪除朝中所有拥趸殿下之人,立意要令殿下孤立无援,再施毒手。”   兰汀既与木惜迟重逢,忍不住将过去的事都说给他知道。   戍王一面跟着听,一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木惜迟,仿佛自己变回了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将兰汀所述说的事又再次经历一遍。霎时间满心苦闷委屈爆发出来。他原跪着,木惜迟坐在床沿,他便扑进怀里放声悲哭。   兰汀心酸不已,抚着他肩背道:“殿下别伤心,我们都在……”她越是这样说,戍王哭得越凶。直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渐渐止息。   戍王仰头望着木惜迟,“孩儿在这玉塘关困了十数年,风霜苦寒、大劫小难都渡过了,也算有惊无险。再想不到能与您和兰姨在这儿团聚。孩儿一生之中从没今日这般高兴。孩儿往后要好好儿尽孝,守着您和兰姨。什么皇位,什么复仇,孩儿也不去想了……”   未等说完,木惜迟登时放下脸来,“怎么这般没出息!端王将你欺侮至此,你竟想一笔勾销!你守着我们,又能有什么作为了!”   见木惜迟动了怒,戍王连哭也不敢哭了。   兰汀见状,忙劝道:“公子不必生气,殿下见了咱们,高兴坏了,一时糊涂才说了孩子话。”   又向戍王道:“殿下快休如此,便不为你自己,单为了公子以后不用在边塞受苦,这皇位你也要夺回来啊。”   戍王听了,当即醒悟,伏在木惜迟腿上连连告罪。   木惜迟方才因想到自己身上,一时忘情,说了那些重话。此刻也十分后悔。见戍王既已醒悟,便不再苛责。   兰汀这才又放心,仍承着前话追溯往事。   戍王恐兰汀劳累着,轻声提醒道:“兰姨,这些今后再说不迟,我已预备下寝房,还是先歇一歇罢。”   木惜迟明白他心意,也说道:“是啊兰汀,夜深了,你如今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大好,连日来舟车辛苦,该去养养神了。”   兰汀听说,也觉身上乏倦。却仍笑着道:“奴婢不累,奴婢还要服侍公子呢。”   “嗳,”木惜迟摆摆手道,“且不用你。何况我还有七妹在。”   戍王道:“七妹一个人怎么够。孩儿到镇上买几个丫头来服侍您。”   木惜迟连说不必。   戍王本想留下,可架不住木惜迟一再催促他去歇息,于是只好在将兰汀送至寝房后,自己也回屋了。虽如此,仍是打发厨房收拾出一桌精致小菜儿给送了过去,说是给木惜迟垫腹,吃饱了好睡得香甜。   木惜迟感念他一番孝心,不忍推辞,只说摆着,却不用。   不多时,戍王去而复返,亲自捧着汤碗跪在榻前。   木惜迟说他:“都后半夜了,还不去睡觉,又来做什么?”   戍王柔声道:“您连日来不肯吃东西,孩儿坐卧难安!”   木惜迟摇摇头:“我没胃口。何况我即便一月不吃饭也不打紧。别瞎操心了。”   戍王低下头去,“那么孩儿陪着您,打今儿起也不吃东西。”   “胡闹,”木惜迟低低呵斥一声,“想把自个儿活活饿死么!不吃饭,你哪来的气力拉弓射箭,骑马杀敌!”   戍王声音放得更软,恳求道:“那么您就当疼孩儿,用一些菜馔。孩儿也就放心,也能吃得香甜了。”   木惜迟被他缠不过,只得就他的手用了一调羹汤。入口竟觉鲜甜,十分受用。   “罢了,你放着罢,我自己慢慢地用。”   戍王却不动。木惜迟被弄得哭笑不得,推他道:“知道你孝心虔,可你在这儿拘束着,我总不自在。不如快回房去,横竖有七妹伺候,委屈不着我的。”   戍王听了,这才起身,“那么孩儿告退。”说毕,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等人都离开,叶重阳现出真身,跑到饭桌前,双眼大放异光。   “你这狗儿子肉麻兮兮,张罗的菜倒是不错,你瞅瞅这酱鸭子的成色多鲜亮,啧啧啧,军营里难免粗糙些,这可算下大功夫了。”   叶重阳吃准了木惜迟的心,见他不吭声,走过去戳戳他,笑道:“怎么着,得了个又乖又孝顺的便宜儿子,心窝里头暖烘烘的罢。”   木惜迟没好气地荡开他手,别过去不理。   叶重阳见状笑得更欢,“什么‘你不吃,孩儿就不吃,孩儿陪着一起挨饿……’,这些词儿可太好使了。要论哄老父开心,还得靠便宜儿子,一掉泪儿,一撒娇儿,铁石心肠都能化了。”说着搛一块鸭肉放进嘴里,斜眼笑觑着木惜迟。   叶重阳深知木惜迟重情,但凡真心相待的人,他都不忍心冷漠视之。更别提这个戍王一来渊源颇深,二来太会缠人,且知悉木惜迟身份前后,态度差异竟如此之大。头先仿似一匹恶狼,动不动就亮出獠牙唬人。不出几日竟一下变成个狗儿子,“孩儿”长,“孩儿”短,又哭又笑惹人心疼。换了谁不迷糊!   “罢了,”果然,木惜迟叹口气,走来坐在桌边,“从前在无念境,总没闻见荤腥。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   叶重阳笑道:“我也只好陪席了。”   木惜迟道:“别吃了脆的说酥话儿。我用你陪么!”   叶重阳道:“罢罢,算我说错了。那么绾鳍少爷准小的借借光儿总使得罢?”   一句话戳了木惜迟的心,端碗的手一僵,默了默,说道:“那两个字从此后不必提。还依你从前那么叫我罢。”   叶重阳闻言吐吐舌头,不再吭声。   此后戍王命麾下诸将礼敬木惜迟,一律以“先生”呼之,谁敢轻疏,军棍伺候。他自己则口称“亚父”,日日晨昏定省,十分勤谨。疯胡子一干人见状,都颇感意外。   对木惜迟于军务上的垂问,戍王也不再隐瞒掩饰,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遇到看法相投时,戍王的那份开心得意简直溢于言表。偶尔意见相左,他往往对木惜迟千依百顺,绝不固执己见。   麾下兵将几乎从没见过戍王笑,更别提还像个孩子似的大笑,一时间更加摸不着头脑。   木惜迟对戍王“先除外侮,后平内乱”的策略十分赞赏,夸他能谋善断,见识过人。并一心佐助他抵御岐国的进犯。   戍王整个人由内而外都焕然一新,精神高昂振奋,再加上木惜迟的指点,如今对付岐兵的袭扰可谓易如反掌。   某日对谈时,木惜迟向他道:“总是这般敌攻我守,太也被动。真不知何时才能完成你‘先除外侮’的志愿。此项不了,‘后平内乱’又从何谈起!”   戍王忙问:“亚父以为如何?”   木惜迟道:“岐国屡屡进犯,实在难缠。昱儿,我要你领兵越过玉塘关,一路南攻,直捣岐国皇都,永除后患!”   戍王听了,忍不住面露颓丧。木惜迟不见他回应,忙问怎么了。   戍王收敛心神,勉强道:“孩儿谨遵亚父之命。”   木惜迟听出他话里的异状,问他:“你不敢么?”   戍王只得如实道:“不,孩儿绝非不敢,只是……只是囿于敌众我寡,短时抵御尚可,长途征战却不免后劲乏力。”   木惜迟听了,冷笑一声道:“原来为这个,你且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倒是你自己武艺欠缺,这几日却要加紧习练了。”   戍王忙答应着。   “先前你同部下在校场过招。我听声音就知道你兵刃使得骁勇有余,而灵动不够。”说着起身踱步,戍王则躬身在侧,伸一臂给他挽扶。“你这个打法,十分消耗体力不说,一旦遇到多人围攻,便立即捉襟见肘,危及性命。”   接着又提了些他调兵遣将上的不足,半日不听见他答话,只道是说重了。“我挑剔你的弊病,你因此心里不乐,是也不是?”   戍王忙道:“不不,孩儿绝没有那个意思。孩儿只是心急自己没用,难怪岐国的兵将不怕,敢屡屡来犯。”   木惜迟莞尔道,“昱儿怎会没用,昱儿已经好了不起了!”   戍王闻言喜不自禁,“真的么?亚父觉得孩儿了不起么?”   木惜迟微微点头,随即敛了笑意,又问:“你父皇武艺精湛,他就没有指点你么?”   戍王苦笑,“孩儿自小顽皮,因此父皇不喜欢孩儿。往日里话也不常说得,更别提指点武艺了。”   木惜迟听出他话里的委屈和落寞,说道:“不是你顽皮,你父皇是那样的性子,与你无干。”   戍王展颜,道:“是,孩儿知道了。唔……这月初十是父皇的忌日,孩儿虽不能亲至帝陵,却还是要去近郊设坛祭拜的。到时,孩儿陪着亚父一起……”   话没说完,木惜迟猛地甩开他手,说道:“不必了,你自己去罢。”   戍王一惊,只当是自己侍奉得不合意,忙要认错。可木惜迟一径前走,脚程奇快,根本不等他。七妹从背后鬼魅一般窜出,嗖的就跟了上去,取代了他原先的位置,扶着木惜迟远远而去。 第165章   往后日子,木惜迟每天收拾的利利索索,跟着去校场,亲自锻炼戍王的武艺。他将头发都束在脑后,用一方幅巾裹紧,更衬得他一张俊脸窄而精巧。众将看的都呆了,疯胡子忍不住道:“乖乖,咱们先生真好俊模样儿!”说完呵呵傻笑看着戍王,被后者两记眼刀飞来,唬得原地打了好几下哆嗦。   木惜迟命戍王将自己视作强敌,尽足智、拼全力来攻。戍王敬重木惜迟胜过自己性命,对他的命令万万不敢违拗,却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木惜迟自然知道他心思,也不劝说,只一味连招带打,绝不容情,非逼他回击不可。戍王先还忐忑,可到后来发现自己根本欺不近木惜迟周身五步以内,也就渐渐放开了手脚。整日下来,往往鼻青脸肿,疲累不堪。   兰汀在一旁瞧得是心疼至极,几次想拦劝,终究还是忍住了。兰汀一生没读过什么书,会写的几个字都承木惜迟当初所授,但她也看见过“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等诸般箴言,知道非下苦功难以成材。故此虽心中对戍王殊多怜惜,却也绝不敢在木惜迟跟前有所置喙。至多不过是变着法儿做些美味的点心糕饼,给爷儿两个喂得饱饱的。   一日清早,当天的操练才刚开始不久,木惜迟一个不当心,剑尖拍在戍王胸口,后者身子飞出丈许之外,当即昏晕。   众人大惊失色,蜂拥上去瞧看。唯有木惜迟站在原地冷冷道:“快起来!哪里有工夫陪你玩闹!”   “公子,殿下晕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因为眼睛看不见,根本不清楚状况,还当是戍王撒娇儿淘气。直到听见兰汀的哭声,方知出了事。紧走几步来到跟前,摸一摸脉,竟如如无息。登时把脸也黄了。   军医提着药匣赶来,翻翻眼皮,又在鼻前探过,“啊”地大哭出声:“殿下……你不能死啊……殿下啊……”   木惜迟推开军医,双手抱起戍王,如飞般回至王府。将人放在榻上,抓住他身上的甲胄剥了丢在地上,再去摸脉,但觉虽纷杂虚浮,可好歹有了搏动。忙凝神运功,动用真气替戍王疗治。   半晌戍王“咳”地一声,呕出一团血,继而低低呻,吟起来。   木惜迟一颗心终于落定。一手在胸口处轻轻替戍王拍着,他心里还当对方是小孩子,所以像安抚婴儿般那样柔柔哄着。   叶重阳在这时传音入耳:“亲爹是厉害人物,他且死不了呢!你的真气如今用一点少一点。下次别乱用了,仔细损了寿数。”   “闭嘴!”   未几,疯胡子拎着军医进来。戍王虽还未苏醒,却已经没有大碍。军医又再次看过,众人也便放心。   直到申牌时分,戍王才迷迷糊糊醒来。恍惚间有个冰冰凉凉、柔柔软软的物什覆盖在火燥燥的脸上,但觉说不出的受用。   睁眼一瞧,木惜迟正坐在床头,而他的一只手正停在自己脸上。   “呀,殿下醒了。”   木惜迟听见,立刻撤手起身,向茶桌旁的凳子上坐了。兰汀过来给戍王拧手巾擦脸,见他眼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木惜迟的侧影,慈爱地向他道:“殿下摔疼了罢?公子是为了你成材,可不要怪他。”   戍王听了一跃而起,动作牵动伤口,不禁“哎哟”一声,十分谐趣。只听他急得道:“亚父疼我爱我,才对我严格,我怎会不知好歹!我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   兰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身上有伤,还这么性急。什么话不能斯文躺下说?”   戍王却只望着木惜迟,轻轻唤了一声:“亚父——”   木惜迟转过脸来,向他道:“我打伤了你,也是疼你,爱你么?”   戍王忙道:“世上最疼昱儿的就是亚父和兰姨!我恨不能立刻杀了端王!”   木惜迟冷笑:“不是说不争皇位了?”   戍王道:“昱儿不为自己!亚父要我争,我就争!我往后做了皇帝,为亚父遍寻名医,治好您的眼睛!”   兰汀摸摸他的脸,笑着道:“都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浑身的伤,脸儿惨白的,不好好儿躺着,皮猴儿似的蹲在床上做什么。”说着要按他躺下,结果根本撼不动。“让公子来收拾你,还不躺下!”   木惜迟在他肩头一推,戍王不禁“哎哟”着人仰马翻,声音里透着无尽欢喜。   维时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戍王心头一热,看看木惜迟又看看兰汀,眼眶里满含泪水,将他二人的手合握在掌心,吸一吸鼻子道:“亚父,兰姨,你们一辈子陪着昱儿,一辈子不离开昱儿,好么?”   兰汀早已泪水涟涟,不住地点头应允。木惜迟淡淡道:“把药喝了。”说毕抽出手来,将七妹唤入,扶着她离去。   当日掌灯时分,打听得兰汀归房,戍王独个儿在寝室内,木惜迟又转折回来。   戍王忙起身相迎。“亚父,孩儿正要去请安。”   木惜迟冷声道:“将上衣脱了。”   戍王登时红了脸,“亚父,这……”   七妹几步上前道:“我家相公叫你脱你就脱!啰嗦什么!”   戍王知道木惜迟宠爱七妹,即便被她呼喝叱骂也一丝不敢反抗。可他从未在女子面前脱衣,实在别扭至极。   七妹见他不动,上来三下五除二给他扒得精光。还向木惜迟道:“相公,扒干净了!”   木惜迟伸手过来,按在他胸口。戍王不禁“嘶”的一声。   “痛么?”   “什么?”戍王低头看去,原来木惜迟指尖停在自己一处旧年的剑伤,忙回答,“不,不痛,早就不痛了……”声音有些许颤抖。   七妹虎着脸道:“不痛你抖什么,嘶什么?你蛇么?”   戍王大窘,向木惜迟道:“孩儿……孩儿是有些冷……”   其实日间木惜迟给戍王疗治时,就摸到了他衣下凹凹凸凸的旧伤,因为有兰汀在,生恐她瞧见了心疼,所以特特等到她回房歇下了后,才又来。   “七妹,他身上有多少道伤?”   七妹皱着眉看了看,“我可数不清哩!”   木惜迟:“什么?”   七妹歪着头道:“嗯……他是被千刀万剐过的罢!”   木惜迟:“……”   戍王见木惜迟神色陡变,忙道:“亚父,孩儿都是皮,肉伤,不打紧。只因孩儿受伤后不经心养护,所以留下这些丑陋的疤痕。其实早就不痛了。” 第166章   木惜迟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暗暗运起真气。戍王只觉周身围绕着一股柔柔的暖流,在所有经络之中绵绵流转,四肢百穴无不畅暖。低头看时,身上那些丑陋疤痕居然愈来愈浅,乃至最终不见,肌肤平复如初。着实吃了一惊。   “这……这怎么……”   再看木惜迟这边厢面色更加雪白,头也低下去,大有不支之态。戍王忙扶着木惜迟双臂,焦急轻呼道:“亚父,亚父……”   木惜迟这才稍稍缓解,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不碍事……”   戍王急道:“怎会不碍事!亚父是得道尊者,若为孩儿耗损了修为心血,孩儿可就万死莫恕了!”   木惜迟已缓过精神来,虚虚笑着道:“你自小身上没一处胎记瘢痕,如一个白雪堆就的小雪人一般。因此我爱给你穿大红衣裳,比那些画儿上的还更好看。如今你虽长大了,不再是个小娃娃,可身上有这些疤,总……总是不好。”   每每木惜迟提起往事,戍王虽说都不记得,但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总有浓浓的缱绻温柔意。“亚父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便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   木惜迟柔声道:“又说傻话,谁却让你粉身碎骨呢!若再有人胆敢欺侮于你,我才要叫他粉身碎骨呢!”   戍王更加动容,心中热血激涌。他从未过问木惜迟双目遭毁的因由,一来他长怀敬畏之心,不敢多言。二来也怕木惜迟伤心。此刻仗着木惜迟对自己疼爱,却胆子大起来。   “亚父,让孩儿看看您的眼睛,好不好?”   木惜迟一怔,须臾间又恢复如常,淡然一笑道:“又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两个空洞罢了。”   戍王听着心中酸痛不已,含泪道:“什么人害得亚父如此,孩儿非报仇不可!”   木惜迟摇摇头,“这世上谁都可替我报仇,唯独你不能。”   戍王大惑不解,忙问端的。   木惜迟面露凄然之色,只是不答。   戍王便不敢再问。转而道:“亚父既懂得法术,孩儿便将自己的眼睛给您,您定有办法……”   没等他说完。木惜迟呵斥道:“胡说!”口气甚为严厉,语音却仍是柔和。听见戍王语带哽咽,伸手过去替他拭泪。   “都长成大人了,还这么爱哭。”   戍王将眼睛埋在他手掌心中,无限依恋的磨蹭着,口中不知呢喃着什么。   木惜迟站起身道:“你歇着罢,我该走了。”   戍王却道:“亚父,可不可以不要走。孩儿近来梦魇得厉害,亚父陪着孩儿,好不好?”   木惜迟正要说话,戍王自己走到外面挪了一张矮榻进来,紧挨床并排放着,“亚父睡孩儿的床,孩儿睡这张榻。”   木惜迟道:“我每晚要静修一个时辰,不能有人打扰。”   戍王哪敢违逆,即便心中徘徊低回,却也只得送木惜迟回去。一夜间虽然勉强睡着,却不断发梦。清早起来,竟头脑昏懵,疲累不堪。一个人坐在床畔,回手摸,自己已变得光滑遒劲的肩背和胸口,回思昨夜及梦中情形,不禁呆呆的只管出神。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疯胡子猛地闯入。   戍王吓了一跳,忙胡乱将外衫披上。   “乖乖,殿下你……”   戍王一惊,“怎么了?”同时忙检查自己身上有何处不妥。   疯胡子道:“殿下你怎么流鼻血了?”   戍王这才瞧见自己前襟上斑斑点点全是血渍。心里一松,道:“不打紧。”   疯胡子道:“我说怎么这个时辰还不见殿下去校场,原来是身上不好。殿下稍待,我去将军医请来。”   戍王随意在鼻下一抹,道:“不必。你去外头等着,我就来。”   “哎呀!”疯胡子一拍手道,“我真糊涂,请什么军医,我直接去请先生来。”一面说,一面就走。   戍王一听,忙大声道:“不可!回来!”   见戍王忽然疾言厉色,疯胡子只得回转来,挠挠头道:“为何不可?先生医术高超。咱们好几位兄弟的陈年旧疾,都是他给瞧好的。连最棘手的风湿都不在话下。我这便请先生来给殿下瞧病罢。”   戍王低着头,略显狼狈道:“不必。我一会儿就好……”   疯胡子心道:“你看起来可不太好,非但不好,简直不好!”却也不敢在他气头儿上多言,道:“喔,那么殿下快去校场罢。先生等得不耐烦,已经动气了。”   戍王忙道:“你快替我向亚父告罪,就说我即刻便来。”   疯胡子双拳一抱,拿脚就走,复又被戍王叫住嘱咐道:“不可告诉亚父你瞧见我鼻衄。明白么?”   疯胡子答应着。   “还有,往后进我的屋子先敲门,不得直接冲进来。”   “咦?”疯胡子不解,“这是为何呀?咱们兄弟来殿下这里禀报军务,什么时候敲过门儿,还不都是直接进来么……”   戍王一咬牙,“啰嗦。还不快去!”   疯胡子犹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今早的戍王太也古怪。从前戍王是他们的老大,说一不二。现下从天而降一个木惜迟,后又来了兰嬷嬷。这两位任何一人都管得了戍王。疯胡子不敢去找木惜迟,却素知兰汀慈和,于是当日抽个空儿悉将戍王晨起鼻衄等诸般古怪之情一五一十说了,请她留意戍王身体是否抱恙。   兰汀听了,只淡淡应下,却暗自在心中忖度。   某日晚间,闻知爷儿两个自校场回府,兰汀便遣随身伺候的小丫头将戍王请来。小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戍王不在屋内。兰汀低头想了想,随手拿起几副替戍王缝制的鞋袜,扶着小丫头来至木惜迟所居住的厢房。 第167章   “原来殿下在公子这里。”兰汀笑盈盈地进来。   戍王果然在此,见了兰汀,忙起身让座。   兰汀将鞋袜递给戍王,“快试试,看合不合脚。”   戍王忙依言试穿,喜道:“兰姨替我做的,再无不合适之理。”   兰汀又重新给木惜迟行礼,在戍王方才的位置坐下,笑问道:“公子与殿下谈论什么,可否说给奴婢听听。”   戍王闻言便道:“兰姨,你可识得韩朔?亚父正与我提到此人。”   兰汀面色微变,转过目光遥遥望着窗外夜色,似在追忆往昔,悠悠说道:“宣平将军韩朔,智勇双绝,岐国昔日的死对头。公子倏然提起,莫非是要起用此人,对付岐国么?”   木惜迟微微颔首,道:“不错,曾令岐国闻风丧胆的宣平将军,好一柄宝剑受缚多年,如今该是出鞘的时候了。”   戍王罕道:“我大邯竟有如斯奇才,怎么昱儿从来不知?”   木惜迟道:“你不识他并不奇怪。他早在你出世前便解去军职,不复入朝。又因曾卷入大案,朝臣们便也都对其人其事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因而你才不知。”   木惜迟本坐在榻上,戍王单膝跪在他脚畔。现下他作势起身,戍王忙伸手去搀扶。兰汀见状,抢上一步挤在戍王之前先行挽住木惜迟。   戍王不明兰汀用意,只得躬身后退,也没有多心。   兰汀扶着木惜迟在屋内踱步,一面问道:“公子怕不是忘了韩皇后?”   戍王忙问:“韩皇后是父皇嫡妻,早年间就去世了。这韩朔与韩皇后同姓,莫非他们是同宗?”   兰汀道:“非但是同宗,亦且是一母同胞的姊弟。当年韩皇后对殿下的亲娘文姬诸般折辱。后来有了殿下,她更加虎视眈眈。她欲抚养殿下不成,便要施毒计加害。若非公子明里暗里护佑,殿下可是要长不大了。”她说到这里,回头去瞧戍王的神色,只见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视木惜迟,目光中什是充满了炽热的依恋。   “只不过……”兰汀稳住心神,继续说道,“只不过后来公子深陷流言,不得已横剑自刎。离世前生恐殿下从此无人依傍,遭受韩皇后戕害,性命堪忧,公子故此将韩皇后绞杀于凤仪殿。”   戍王大惊,“那么这个韩朔便同咱们有血海深仇了,他不来寻仇已属不易,又怎会帮咱们呢?”   木惜迟摇摇头道:“韩朔与他姊姊却不同。况且他当年被冤谋逆,至于下狱判了死罪。我与你父皇析毫剖厘,终于助其脱罪,我又持着圣旨亲自救他出法场,他感念这份恩情,不再同韩皇后沆瀣一气,不久便辞去军中职务。”   戍王颔首,“想来他半生壮志未酬,必定盼着能再有披坚执锐的一天。”   木惜迟道:“不错。且他当年被污谋逆的那个案子,多半也是端王的手笔。韩朔见了而今逆贼掌权的局面,再回思当年之事,又怎会还不明白。可说与咱们算得上同仇敌忾。此人的下落现已探得,我有十足把握能够为己所用。”   戍王皱眉道:“可古话说‘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他便是个神兵天降,也断乎做不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到此处,忽而想起什么,双手拳掌相击,道,“嗳!孩儿上回说与岐国对战敌众我寡,长途征战恐后劲乏力。亚父叫孩儿不必操心,亚父可是已有了妙策么?”   木惜迟道:“韩朔如今在皇陵守墓,手下就有一千兵卒。”   戍王听了大失所望,“守陵的兵岂能作战?”   木惜迟冷笑道:“你难道没听过‘强将手下无弱兵’。韩朔智勇双全,岐国的斤两,没人比他更清楚。以他的才干和经验,以少胜多并非全无可能。”   戍王察觉木惜迟些许不悦,忙道:“不怪乎亚父说不用着急,原来有此神计。”   木惜迟道:“先前我所以不提起,为的是适逢你父皇忌日。那端王再不济,也要去皇陵做做样子,少说也有三五日光景,多则上十日。现今祭祀已过,端王的銮驾离开皇陵,咱们正可去做一番安插。”   戍王:“上回孩儿提了一嘴父皇的忌日,亚父那几日就都待孩儿冷淡淡的,叫孩儿好不悬心,原来亚父是在筹措这件事,而非不喜欢孩儿了。”   “傻小子,又孩子气了。” 木惜迟微微一笑,旋即正色道,“我不日要赶赴皇陵一趟,亲自招抚韩朔。”   戍王忙道:“玉塘关距皇陵千里迢迢,亚父恐怕……”   不等说完,木惜迟叱道:“你又婆婆妈妈了,怎么,我的话你这就不听了!”   “不,不,孩儿岂敢不听……”说着便命人预备车轿。   木惜迟止道:“还坐什么轿子,给我备一乘上好的良驹。”   及至临行前,戍王万般不放心,定要同行。   木惜迟不耐道:“你这个凡人胎子,渴了要饮,饿了要吃,困了还要睡,一路上耽误多少工夫!让七妹同我一道,三日两夜就够得来回了。”   最后交代他每日勤加练功,不可懈怠。戍王只得连连地答应了。   木惜迟同着七妹打马绝尘而去。次日玉塘关便来了一行不速之客。这日内城门守将例行检视来往人众,却遥遥走来一队车马,华盖雍容,直来到跟前才停下。上边下来个宽服大袖的男子,站在当中顾盼睥睨。   守兵上前盘诘,那男子冲他瞧上一眼,继而眼皮一夹,说道:“吾等乃奉陛下之命前来,还不快叫你们殿下亲自来迎!”   那守兵奔去请了上峰,半晌城门吏走来,向那男子行了一礼,说道:“不知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殿下现正习练武艺,我们先生临走可交代下了,殿下练功时不得打搅。请大人候上一候。”说完拿脚就走。   那来使被气怔在原地,跳起来大叫:“陛下恩赏,尔等安敢怠慢!快快许我们进城!”   城门吏转过头来道:“玉塘关是重要隘口,来往车马都要搜查,大人一行何等尊贵,下官辈不敢擅自搜查,因此大人不能入城。”   “……”   那来使见讨不到便宜,只得先服软,说道:“实在是有大大的好事——”说着向天一拱手,“戍王在边关连连告捷,圣心甚慰。天子近臣千沧先生,机谋善断,智计无双。陛下割爱,特遣我等护送先生来赴玉塘关襄助戍王,往后有先生运筹帷幄,再与岐国对战,我军定然是如虎添翼,所向披靡了。”   这里无论军民都对戍王礼敬有加,而对帝都来人素无好感。因此城门吏耐着性子听完他一篇话,佯装疑惑道:“奇也怪哉,我们殿下已得了个不世出的军师木先生。领着弟兄们打了好几场胜仗,这里为什么又跑来个军师?”   来使道:“木先生?什么木先生?”   城门吏道:“木先生是修道高人,一向算无遗策。自他来了,我们从未吃过败仗。”   来使讷讷地听着,正要回口。自身后马车上又下来一个青年。来使忙回身向那青年施礼,恭敬道:“千沧先生。”   青年遍身赤衣,如火般迎风烈烈,闻言也仅对使臣微微颔首,一双凤眼却睨着城门吏,嘴里“嗤”地一声,“什么修道高人,别是个来路不明,混吃混喝的假道士、臭要饭罢。戍王殿下可不要被蒙骗了……”   正说到这里,忽然一支羽箭破空射来,“嗖”地穿过来使头上的高帽,正中他身后青年的胸口。青年中箭后被剑势逼得向后踉跄数步,却并未当即毙命。   来使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已是吓傻了。半晌才哇哇哇大叫起来,又手脚并用地爬上车,乱着叫人把青年也拖上来,一行人调转马头便逃。   射箭的人正是戍王,他站在城楼上怒视着下方,大声道:“留你一条狗命回去告诉端王,他没几天好日子过得!”   原来早有人将这里的事呈报校场,戍王闻讯赶来,正听见那赤衣青年辱骂木惜迟。本想着静待城门吏将人打发了,这一来便忍不住。   戍王自己曾受尽屈辱,于恶言做得到入耳不怒,可却断断不容许木惜迟被人垢谇。因而听到赤衣青年出言不逊,登时怒极。   这一箭射出后,戍王也觉后悔,不该如此冲动。是以见到一伙人狼狈回逃,也不命部下追击。   晚上与兰汀一同饭罢,戍王也没心思干正事,呆呆坐了一会儿,垂头道:“兰姨,亚父一不在,我就做错事。待这群人返回,将这里的情状一禀,等我再挥师入都,端王已有了戒备,此仗可就千难万难了。嗳!我该留下那什么千沧先生,好麻痹端王。又或者我狠狠心,聚歼了这伙人,不留一个活口,这样端王便不会知道。嗳,枉费亚父为我费心筹谋,我竟闹得功亏一篑。”   兰汀也知道日间的缘故,想了想说道:“殿下不必自责。一来咱们对岐国这几仗屡战屡胜,端王早就起疑,因此才遣了个狗头军师来监视咱们。有那个千沧在,由着他往帝都传递消息,咱们也落不着好儿。二来就便殿下将他们灭口,端王见使臣不归,也是要知觉的。还有我老婆子在夫子岭老老实实待了十数年,日前忽然出逃,而今端王必已得信。以他的多疑,定然惶惶不宁,满腹猜忌。总归端王其人气量狭窄,对殿下的妒意疑心远胜过对岐国。咱们横竖躲不过。”说到此处,话音转柔,继续道,“好在有公子护着殿下,公子足智多谋,爱惜殿下犹如亲生孩儿。殿下什么都不用怕。”   戍王听毕,胸中郁结稍有缓解,想起木惜迟音容,心口不禁微微作热。兰汀见他面颊泛红,神色如痴,已猜到八、九分,轻叹一声,道:“不知公子此行顺利与否,真叫人悬心得紧。殿下若有孝心,该更加奋发图强,方不负公子一番苦意。”   兰汀话里话外强调二人辈分之差,意欲点醒戍王。可戍王哪里听出端倪。兰汀一席话入耳,只会令他更加思念木惜迟。   先前听兰汀提及老皇将木惜迟唤作“绾儿”,他便在无人处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只觉浑身热血沸然,将要不能自持。   “绾儿,绾儿……”   半晌,戍王腾地站起身来,抽出佩剑当空横劈数下,说道:“管他端王有何诡计,我定要夺这江山,登这皇位,届时我要在宫中建一座世间最豪华的殿宇,送给亚父。还要为亚父觅得一对眼珠,让亚父看得见四季美景,花开叶落,也看得见我!”   第四日上,木惜迟果然归返。戍王闻讯,策马迎出三十里外,见了面,奔去扑跪在脚畔,只看见木惜迟一切平安,身子无恙,便放下心来,旁的一概不关心。   倒是木惜迟不断问他这几日是否照常练功,可有怠惰,岐人有何异动等。二人往来问答,缓缓并辔而行,七妹则缀在后面。   当听到戍王一箭冲撞了帝都来使一事,木惜迟也如兰汀那般宽慰了戍王一番,告诉他道:“韩朔已在皇陵集结兵勇来投,这一番变故,怕是很快也要被端王知觉。横竖藏不住的,倒不如彻底撕破脸。只是这一来咱们的计划要提前了。须得加紧先灭了岐国,再倒戈向内,取端王狗命!”   戍王本已预备受木惜迟一顿责骂,却不想他如此温言款语地开解劝慰,不禁眼眶晕热,心潮澎湃。一个纵身轻跃,稳稳落在木惜迟的马上,从后揽着木惜迟,柔声道:“亚父连日劳顿辛苦,靠在孩儿身上歇一歇罢。”   木惜迟也是头一遭儿靠在除南壑殊之外别人的怀中,背后的温热倒是有些相似。略一恍神,便忆起许多往事。   戍王见他沉默不语,摸不清喜怒,心下也是忐忑。但被他鬓旁随风舞起的碎发轻轻骚着面颊,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心痒狂喜。   作者有话说:   便宜儿子的俄狄浦斯情结跑出来了。 第168章   不出几日,韩朔率领一千兵勇随后赶来投奔,至戍王膝前跪拜。   戍王从未见过韩朔,生平事迹也是最近才听说,因系木惜迟亲荐,故而格外厚待。忙双手扶起,口称将军。   其实韩朔早已没了将军身份,只是区区一名陵寝管制。被戍王一句“将军”称呼着,恍如隔世梦惊,那老泪便盈盈然蓄满眼眶。   “末将蒙殿下起复,无以为报,定当结草衔环,肝脑涂地,拥护殿下登上帝位。”   戍王大为感动,深觉此人投契。自此便朝夕与共地谋划起兵大计。   一日探得岐国一附属小国忽然造反,岐君调遣主力军镇压,边关几处要隘空虚,正乃天赐良机。   戍王欲待兴兵,筹战却谈何容易。既要竖壁清野,又要策略布阵。既要整合韩朔投来的兵马,又需征集粮食、草料等……如此千头万绪,都得在短短十日内议定办妥。   戍王同着韩朔,领着疯胡子等几员将官昼夜不分地集议,意兴勃发地谈论。木惜迟往往在一旁静听,于要紧的关头提点一两句。戍王怕他劳神伤身,总不断地催促他就寝。   转眼来至大战前夕,已是万事俱备。   将官们都归营做最后的布控。他们在此地跟着戍王韬光养晦十余载,从来只知守卫,这还是头一回反攻。胜了便是成王之师,吐气扬眉,亦且能够回乡与亲人团聚。即便失败,不过一死,再也不用隐忍蛰伏。是以无不激昂振奋。   木惜迟尚觉有一二事不安贴,仍在筹划计算。戍王便至他房中来。   “昱儿,你的剑给我。”   戍王听说,忙抽出佩剑来递过去。木惜迟一手握住,另一手以拇指在剑锋上来回擦动,但觉涩阻凝滞,分明是锈迹,有些地方甚至微微卷边。随即抽出腰间缠着的软剑向前一丢。戍王忙稳稳接了。只听木惜迟说道:“这是你父亲赠予我的,乃是他年少时练功之用。我不留他的东西,送给你吧。”接着又道,“别小看它柔软轻薄,须知并非凡俗之物,威力不容小觑。”   戍王忙道:“多谢亚父。”   木惜迟喊一声“七妹”。七妹忙一蹿,蹿至跟前,“相公,你吩咐我。”   “那件东西拿来。”   七妹一蹿又不见,再一蹿又出现,手里却多了样物什,正是数月前端王赐予的“七杀”。此刻里头火山灰的粉末均已去除,恰是一件刀枪不入的绝佳软甲。   戍王拿来便穿在身上。   木惜迟道:“你也不仔细看看。”   戍王道:“亚父又怎会害我,给孩儿的东西自然是千妥万妥的,孩儿贴身穿着,以后便不怕他刀砍剑刺。”   木惜迟道:“也不可因为有了它,你就不顾性命,枉自逞强,知道么?”   “是,”戍王忙答应,“孩儿谨记在心。”   说话间,兰汀也走来,见他们谈正事,便坐在一旁给爷儿两个打扇。   木惜迟又想起一事,问道:“负责粮运的人出发了么?”   戍王道∶“丑时初刻就出发了。”   木惜迟点头,道∶“大军行进,粮草是命脉关键,可千万不可暴露了踪迹,一旦被敌军发觉,一把火便可毁了,那时粮运不继,咱们就非退兵不可了。”   他言语中透着急迫,显得颇为焦心。   戍王柔声道∶“亚父无须忧虑,他们都是心腹妥当人,孩儿也叮嘱过,不会有事的。”   木惜迟闻言,也觉自己紧张过了头。长长地抒一口气,冷静下来。又沉吟片刻,唤了声:“昱儿。”伸一只手悬停半空。   戍王立刻跨一步上前,将他的手合握在掌心。“一切都安妥了,亚父尽可宽心。”说着屈一膝跪在他脚边,“孩儿服侍您歇下罢。”   木惜迟点点头,戍王便就着跪势替他除去鞋袜。一对雪白的赤足入眼,宛然羊脂美玉一般,诚然说不出的可爱。   戍王不自觉地便盯着看个不住。   “哎唷——”   乍然的惊呼,令戍王唬地一跳。原来兰汀在旁缝衣,不小心扎破了手指。   兰汀就便放下针线,对戍王道:“好了,公子劳神了这半日,好容易歇下了。殿下若有孝心,就该赶快走了。”   戍王道:“不忙,我在这里打扇。等亚父睡熟了再去。”   兰汀不理会,死活拖拽了出来,直到塞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兰汀蹙眉道:“殿下不要总烦扰公子了。”   戍王不解:“亚父喜欢我孝顺,又怎么会烦呢?”   兰汀嗫嚅了一下,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等大业既成,我求公子替你安排一门亲事,殿下说好不好?”   戍王万料不到兰汀会忽然提这个,连连拒绝道:“不,不,我不要成亲……”   兰汀早知他会做此反应,板着脸道:“殿下大了,早过了胡打海闹的年纪。按理早该成亲,难道动真格儿的要当孤家寡人不成?”   戍王愣怔怔的,他没有有力的反驳依据,只得说:“不,不要女人,女人都是祸害!”   兰汀听了一愣,不多时想明白了缘故,心头揪起一阵不忍。   原来戍王之所以有这个“女人皆祸害”的成见,实在是因为他从小以报仇为毕生志愿,自来修身克己,不以外物为念。又因端王常使美女勾引,希图令其怠惰沉溺。是以才深恨女子,将她们同端王一路视之。   兰汀既知其理,此刻话不投机,又有大战在即,于是权且搁下。   翌晨天甫黎明,大军出动。白天行军,傍晚稍作休整,子夜后秘密伏兵。   先由疯胡子领着一彪骑兵组成个冲锋队,夜半给守边的岐兵来个突然奔袭。这时除却几个将将换班上岗的哨兵外,其余多数人正睡梦沉酣。   忽然远处震天价大嚷起来。哨兵唬了一跳,忙燃起火把相看。只见一条火龙蜿蜒着向这边疾趋。   “糟糕!有敌情!”   忙呜嘟嘟吹响号角。更多的岐兵闻声惊醒。眼见无数敌人举着火把大吼大叫地策马逼来,遥遥望去,着实声势浩大。端的是惊天动地。   又有狂马交蹄,践起黄沙万丈。戟来剑往,闪动烁烁寒光。   年轻一些的,见了这阵势早吓得两股战战,狼奔豕突地逃窜起来。   不少人不等看清就扯开嗓子大叫道:“敌军来犯!好……好多的敌军!快!弓弩手,弓箭手!放弩!放箭……”   岐兵几排箭射了出去,因相距尚远,射程不及,羽箭未到跟前便纷纷跌落,疯胡子的兵无一人受伤,岐兵的箭倒无端端折损了老些。岐兵眼见不济事,忙一通乱喊:“不成啊!不成啊!快请调主军支援——”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几顿饭工夫,岐国方面果然来了边防军,足有七八千人。可他们哪里知道,疯胡子的敢死队实系佯攻,为的正是引来岐方重军抵御。   待疯胡子领兵冲到跟前,只见一个个面目狰狞,每个都是双手脱缰——同时举着六只火把,竟靠着卓绝的骑术稳稳焊在马背上。这正是为什么他们仅仅一千来人,却黑夜中看去声势浩大,来势汹汹。   与此同时,漆黑的天空倏然彻亮。岐兵望去,城内火光冲天,正是帅府及粮仓的方向。这才知道中了计。只得连忙回顾,赶去增援。   殊不知来回奔忙之下,已经昏了头,兵士乱成一团。   这边一个千人队落后。疯胡子的队将手中火把一摔,横枪挥刀、排山倒海地杀了进去,那一伙掉队的岐兵登时人仰马翻。   敌我一混,羽箭就没用了。岐国的弓箭手也早被一阵砍刺,顷刻间倒毙殆尽。   由此一鼓作气,戍王一边占尽上风。岐兵不敌,赶到烽火台燃起了狼烟。   终于,岐国的国门被戍王铁骑踏破。   亏得韩朔献计,这一仗打得漂亮,戍王却丝毫不敢放松。岐国破防的消息既已通过狼烟传递出去,这之后就更难了。敌众我寡仍是致命弱项。加上韩朔带来的一千来人,戍王手下的兵统共也不足五千。兵力寡缺,对付个戍边军还可,要远攻岐国皇都却太也勉强,而今之际只得徐徐图之。   戍王不禁盼着,若能得天降神兵那就再好也没有,可又哪来这等好事!   早先派出的探子恰在此时获了情报回来。原来岐国在平氐族叛乱中节节败退,将军战死了一位又一位,军队也不断地折损。岐国朝廷主战派与主和派争论不休,僵持不下。   戍王听了喜出望外。“真乃天助我也!且等氐族与岐人耗上一耗。鹬蚌相争,我好当这个渔翁!”   戍王便传下令来,命占了这岐国的边城,按兵不动。各营速遣哨兵瞭望,按区防守。却独独在未焚尽的帅府觅了一间厢房,将木惜迟安置在内,亲身照料。   这日算得时机已至,戍王集结大军,向岐国都城进发。才刚穿过一片荒漠。忽见后方里许之外遥遥出现一爿军队,正往这里而来。   众人停下,转身观望。疯胡子瞧了瞧,说道:“莫非是知道咱们要收拾岐国,因而遣来了援军不成?”   “休说梦话!”戍王呵一声,“普天之下,又有谁肯助咱们!叔父更没有这等好心。”   瘦竹竿也道:“殿下说的是,必定来者不善。”   韩朔道:“他们的衣着确实是我国战军的服制,那为首的是末将昔日旧部。”   戍王虽是那样说,可打心底里却十分盼着来者真是援军。听了韩朔的话,不禁萌发出一丝希望。眼睛牢牢盯着那边。   那首领似也瞧见了韩朔。举手示意后方停驻。自己单骑赶来,缰绳一勒,滚鞍下马,向韩朔拜倒,说道:“属下参见将军。”   韩朔忆及旧情,亲自上前双手挽扶他起身。不料对方却不起来,反而在韩朔耳边低语了几句。韩朔当即面目变色,翻身上马,同时大声道:“快走!不是援军!”   简捷的六字,仿若晴空霹雳,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只见对方军队耸然而动,如山压来,也顾不得许多,都忙回身后撤。   那位韩硕旧部因低语告密,被对方看了出来,已遭乱箭射倒在地上。韩硕痛心回眸,大声道:“好兄弟,韩某定替你报仇!”   对面大军中忽闪出个火红的身影,竟是那日在城下言辱木惜迟的青年,号千沧先生者。只见他双手一拢,掌心凭空聚起两团火焰,往前一送,戍王这一边立刻被围成个火坑。   “这……这是何妖法!”   “端王这老贼联合了妖道,要将咱们烧死在这儿……”   “……”   一时间人嚷马嘶。戍王一面大喊:“大家别乱!稳住阵脚!”一面在心中计议出路。他怒视着火墙,将马刺狠狠一碰,胯下的骏马便长嘶一声,朝着火墙撒蹄奔出。马儿虽勇,奔到跟前毫不减速,可这火煞是邪门,如一睹铜墙铁壁,猛地将戍王连人带马撞倒在地。   这一来,可说是走投无路。眼见四围大火疯狂吐着火舌,无柴无薪,却燃得愈来愈烈。   疯胡子痴呆呆望着熊熊火焰,忆及戎马生涯,终是没有痛痛快快纵横驰骋、建功立业过。好容易刚刚的成了局面,眼见就要被大火焚烧吞噬。自己壮志未酬,家中尚有老母,想到这里,不禁喉头干涩,胸间酸胀,想哭却终究不肯落泪。手里死攥着宝剑,看着各人脸上不甘、愤恨、凄惶最终绝望的神色,被烈焰映照得通红,心中痛不可当。忽然“啊——”得大吼一声,挺身向火焰扑去。   戍王拦腰拖住他,“疯胡子回来!还不到穷途末路的地步!”   实则戍王心里雪亮,明知在劫难逃,可他自己是坐纛的,不挨到最后一刻,决不能自乱阵脚。   千沧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冷瞧着这边,良久漫不经心道:“众将听令,”将手一指前方,“戍王及其党羽意图谋反,罪恶滔天。尔等前去剿灭殆尽。一个不留。”   一个将领高声道:“慢!”说毕,下马来至千沧跟前单膝跪地,“先生明鉴,末将等不见殿下有反意,殿下行军的方向分明是岐国啊!”   千沧睥睨着这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单掌聚起一团火,不由分说地向他头顶盖去。可怜这将领头也不及一抬,转瞬间整个人便被烧成灰烬。   众人一见,个个儿被吓得面无颜色。   “谁还要来领教?”千沧声音寒森森的,“若是没有异议,各位快上前建功立业罢。”   “杀……杀杀……”一人哆哆嗦嗦喊出三个“杀”字。余人也渐渐反应过来,跟着喊“杀,杀,杀……”声音愈来愈大,千军万马向那个火圈冲去。只见千沧左右手当空轻轻一拨,火圈豁出一个开口。   戍王也领兵冲出,两军撞在一处混战。   众人皆骑马,独木惜迟坐车。他在车内听得外边动静,心知来了厉害对头,遂呼唤叶重阳出来解救。可叶重阳却说:“覃家孤女的事之后,我就发誓不掺和人间是非了。我不能破了自己的誓。”   木惜迟无法,纵然他早已是灵力衰颓,可如今也不得不拼死一抗。   听见两军交战,忙要掀帘下车,忽闻有人大叫道:“火势下去了。”   又另有人接声儿道:“那妖道似乎在和什么人斗法!”   须臾,又听见:“妖道被擒住了。大家快住手,不用打了——”   能收伏千沧,来人必有些本事。目下险境已解,木惜迟踟蹰片刻,退回车里。又恐有诈,命人将马车向前赶了赶,命疯胡子紧紧贴住戍王暗中护卫。   彼时兵戈声止,只听“嘚哒”清脆马蹄声响。   似乎来了两骑。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来个久别重逢,哦不,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第169章   戍王见来者是两人,都高高骑在马上。一个银盔银胄,另一个只戴假面,外着淡绿披风。二人俱有仙人之姿,器宇非凡。遂大踏步来至跟前,单膝跪地,说道:“多谢二位羽士相救。不知作乱的是何妖孽?”   着披风那人说道:“这妖物真身乃一只红烛,一朝修炼出人形,便来为祸世间。”   戍王见千沧只是被收,并未就戮,于是说道:“既如此,还是尽早诛灭的好。”   那人呵呵一笑,道:“妖物既已收伏,便由我等处置。居士无须牵挂。”   戍王忙道:“自然如此。”说毕,想了一想,抱拳道,“不知二位仙名法号,驻锡何处?改日必定盥手濯足,登门拜谢。”   那人道:“无庙无观,云游四海,我们也不受你的谢。”   戍王还欲说话,瘦竹竿急慌慌跑来说道:“殿下,先生咳血了。”   戍王听了大惊,忙起身飞奔至马车前,掀开帘子探身进去,“亚父,你怎么了?”   木惜迟以袖掩口,已喘作一团。“你……你去……杀了……杀了他……”   戍王大惑不解,“亚父,他两个救了咱们,孩儿……孩儿总不能恩将仇报……”说到“仇”一字上,戍王忽的心念电转,道,“莫非他们是亚父的仇人?”   木惜迟已说不出话来,戍王以为自己猜测不假,遂道:“亚父,他们既是你的仇敌,孩儿便替你杀了。”说着就要下车。   木惜迟忙又叫住,“不,不,别惊动他们……别……”   戍王一直抓着他的手,感到他抖得厉害。   “昱儿。”   “孩儿在。”   木惜迟痛苦万状地摇摇头,“你去……你去向他稽首三礼……”   “这……”戍王不明其意,“孩儿方才已谢过他们。何况孩儿是皇子,他们是云游道士,孩儿如何向他们磕头?”   “快去……别问了……”   “可稽首三礼何等样重大,孩儿此生只对亚父和父皇行此大礼……”   木惜迟别过脸去,不再理他。戍王只得听话,下车走到跟前稽首再三。   那两人坐骑似被他惊了一跳,连连跺着蹄子后退。着披风那人说道:“兀那小子,这是作甚?我们不受你的礼。叫你的兵让开路来!”   自始至终,藏在银盔后的那人未说一字。自幼在宫廷长到十五岁的戍王早看出眼前二者的主从关系。   他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银盔男子,沉声说道:“可否请羽士以真相示人?”他想看一看这个令木惜迟言行颠倒的人究竟有一副怎样的面孔。   “放肆!”着披风那人叱道。   瘦竹竿又一次带着木惜迟的指令过来,低低附在戍王耳根儿下说了一句。戍王微一沉吟,站起身来,大手一扬,兵阵向两边分开,从中让出一条路来。   银盔男子率先驭马前行,经过木惜迟的马车时,他似乎略略扭项朝那边望了望,那样子似乎在检阅着什么,但也未作停留,仍是径直地去了。   待远远离开了戍王的军队,两骑停在一个山岗上。   “想不到咱们班师回程的路上竟顺手收了一只妖孽。主上,这红烛精怎生处理方妥?”着披风那男子笑着摘下脸上的假面,赫然竟是苔痕!   只听他接着说道,“若放在以往,用南明离火付之一炬,或是以玄元北水毁了它的烛芯,都可一了百了。可惜天帝陛下替主上重塑的真元不仅远没有这等威力,还总是同主上本宗的内力相克,时不时就要发作一下子,煞是凶险……”   苔痕一面说一面皱紧眉头。他身边的南壑殊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沉思有顷,方说道:“暂不办它,先行拘起。”   苔痕应一声,倏而又笑了,“若是叶掌门在就好了,他最爱收集这些劳什子。”   南壑殊淡淡“嗯”了一声道:“该走了。”   飞电得令,扬起四蹄往前一跃,驾起一团云雾,飘飞飞腾空而去。   原来木惜迟在车内听得苔痕的声音,当即便认出,浑身血液几乎不曾凝固了。苔痕是不离南壑殊左右的,那么同行的另一人必定就是南壑殊了。霎时间心中恩仇起伏,爱恨交争,从前一幕幕袭上心头,忽而心痛难当,忽而又情痴缠绵,此来彼去,直要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又哪里拿得定主意!   一时直想杀了南壑殊,又何曾下得去手。一时又让戍王向南壑殊扣头,算是全了人子之礼。最终的最终,还是命戍王让路,请他们离开。   作者有话说:   今天短短,因为姨妈痛痛o(╥﹏╥)o 第170章   此一番绝处逢生,戍王精神大振。确认了木惜迟身子无恙后,即下令挥师向南,直捣岐国皇城。不想竟一路畅行无碍。   原来氐族叛乱,老迈的岐国皇帝忧急之下,一病呜呼。两个儿子为夺位,各执一方势力,闹得兄弟阋墙,一夕间岐国皇城之内血流成河。   戍王率军攻城,大喊:“天佑我师!”便一路勇猛冲杀。疯胡子等正当热血之时,一个个势如疯虎,毫不惜命。   皇城内禁卫军持着一半虎符,迟迟等不来调令。岐国统军甚严,又值此易储之际,兵将无令不得擅动,否则会被治叛乱之罪,殃及九族。于是乎城内大军如龙盘卧,却只能束手待毙。   戍王摧拉朽般攻下了岐国皇都,生擒了那两个犹自斗得势如水火的皇子。   等一切安定,戍王便占了皇宫,给手下的兵将休养生息。这一晚,瘦竹竿领着人预备了几席筵宴,给将士们祝捷。   众人兴致极好,又自来在兵营里混了十好几年,从不讲究,于是也不就桌椅,只在地上东一团,西一堆,不分尊卑,尽情吃喝起来。席面虽陋,好在岐国宫廷奢靡日久,菜肉丰足。众兵将流水价过来戍王跟前敬酒。戍王虽意兴豪迈,却不肯多饮,都由疯胡子代劳了。   韩朔在边防一战中出谋划策,立下大功,身边也围拢了一圈敬酒的人。他虽已是银髯雪顶,但喝起酒来亦当仁不让。不多时,戍王更亲自过来敬酒。   韩朔因早年间挂冠还山,对于戍王其人其事也只在耳闻,如今结为同盟,一道出生入死,数月下来,但觉对方雄心胆略不让先帝,便早已视其作未来的新君,此刻见他亲身擎着一大觥酒走来,忙踉跄着立起醉躯,恭恭敬敬谢过。   戍王应酬完几个重要将领,见大家热闹喜庆,独木惜迟愀然不乐。众人是粗心的,可戍王一颗心总在木惜迟身上,便猜度是因那两个羽师之故。不知怎的,他总感觉木惜迟与那两人不仅熟识,亦且渊源颇深。木惜迟又让去给他们行三稽之礼,由此看来,似乎连自己也搅在其中。头绪如斯纷乱,纵然戍王机敏颖慧,也一时想不透其中关窍。   木惜迟的下处早已安排好了,既见他兴致不高,戍王便讨他的主意,是否要回房歇息。木惜迟点点头。戍王忙搀他离了席。到了房间,戍王亦是殷勤侍候。   他服侍木惜迟用了一些饭菜,见木惜迟面色稍霁,便估量着问道:“亚父,那千沧是什么来头,怎么一只红烛还能成了精呢?难道咱们这屋里的红烛个个儿都能喷火害人不成?”   一席话把个木惜迟逗乐了,禁不住噗嗤一笑。戍王见他笑涡盈盈,心里说不出的滚热,直想说一万个笑话儿,让木惜迟能笑个不停。   “真是傻孩子,依你这么说,世间万物都能成妖成精,那还了得么。想要修炼得道,一要靠天地钟灵,二也要靠缘法。二者兼具,便可成果。好比佛祖座下一瓣莲,也有它的机缘,机缘到了,得道升仙也不是不能。至于这个千沧么,他真身竟然是一只红烛,谅来也极不易了。必定他不是俗世凡品,至少也在灵力丰沛的大罗境界,偶然触发了灵性,又有心修炼,却不知因何挫折,堕入邪道,成了妖。”   戍王听得入迷,半晌才回过神,“千沧虽厉害,那两位羽师更是好本事,孩儿见他们三两下便收伏了千沧。”   木惜迟不答。戍王又道:“亚父命孩儿向他们磕头,是为了让孩儿认他们作师父,跟着他们学本事,是不是啊?”   三稽之礼何其重大,非对父母、师长不能行此礼,也难怪戍王有此一问。   木惜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木着脸不做声。   “亚父,”戍王有些伤感地道,“您的眼睛究竟为何人所伤?又为何普天之下,独孩儿不能替亚父报仇?难道说……难道说……孩儿与那仇人有着……有着什么关系么?”   木惜迟气息微乱,却兀自隐忍着,不让戍王看出来。只听戍王又道:“是父皇,对么?”   “不……不……”   “是父皇伤了您,辜负了您,对么?”   “不……不是的……” 木惜迟痛苦着摇着头。   “亚父是下凡造历的仙人,难道说父皇也是么?那么……那个戴银盔的男子,那个孩儿向他稽首三礼的男子,莫非……莫非就是父皇么……”   “别说了……别说了……” 木惜迟再也撑不住,心口一阵烦乱,“哇”地奔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前倒去。   戍王忙一把搂着他。   木惜迟既是这等反应,足以证明猜测不假。戍王又是惊,又是痛。而在这惊痛之下,似乎还有着连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心潮暗涌。   父皇做不了的事他来做。   父皇疼不了的人他来疼。   “亚父,孩儿在这儿,孩儿永远在您身边。”   “亚父,孩儿不准任何人伤您,他便是父皇又怎样!”   “他对孩儿自来只有教训叱骂,从无一句温语良言。他辜负了您,抛弃了您,也抛弃了孩儿……”   “孩儿恨他!孩儿不认他!孩儿不认他!”   “不……不是的……” 木惜迟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你父皇没有抛弃你,他爱你。他一心为你筹谋,若非那日我错怪于他,致使他从祭台跌落而亡,便不会有后来端王之祸。他有心替你肃清端王,替你将来铺路。你父皇对你,对我,都没有对他自己残忍。他心里痛苦,又岂能欢笑!他盼你成材,那便自然严厉了。你要体谅他的苦楚……”   木惜迟说得急了,浑身都在发抖。戍王心疼无已,忙柔声道:“亚父,孩儿不说了便是,您不要伤心,不要伤心……”   木惜迟一手握着戍王的手,一手在他脸上摩挲,“昱儿,你是否长得像你父皇呢?你一定像极了他,你是好孩子,你的父皇也是好父皇,你不可以恨他。”   戍王不禁怆然涕下,“可是您的眼睛……他为何下此等毒手?”   木惜迟惨然道:“你父皇是我的师父,我原做错了事,他罚我是应当。这与你绝无干系。你不要参与进来……昱儿,我好累,别再说了……”话到最后,语调已近乎哀求。   戍王心如锥刺,轻轻将他扶至榻上躺倒。   木惜迟睡在那里,只是干噎,丝毫没有平复的意思。戍王后悔不该一时意气,将木惜迟逼到这步田地。看见他痛,自己比他更痛上十倍。量来必须寻个话岔开,这事才能过去。   一扭头,瞥见床尾悬着把剑,正是他原先所佩的那一把,因生锈卷边,木惜迟用自己的软剑和他换了来,之后便一直带在身边。方才进房时,戍王从木惜迟身上解下,随手悬在那里。   这把剑跟了戍王十数年,近期只分离了月余,再看见时,竟觉有些眼生,似乎有哪里变得不同了。   戍王取下剑来,握在手中细细端详。“铮”一声抽出剑刃,竟觉华光耀眼,寒气森森,曾经的颓态一扫而空。戍王大为惊奇。见木惜迟伏在枕上犹自无声饮泣,便故意拔升音调,佯作兴高采烈地道:“亚父,这一柄残剑怎么到了您的手上,就变得锋芒凛凛,真好似一把宝剑。不知是什么高名的法术,亚父教给孩儿罢。”   木惜迟恍若未闻,不加理睬。   叶重阳原在木惜迟袖中打盹儿,被戍王一嗓子嚷醒,正是气不打一处来。   却又听说“残剑变宝剑”、“锋芒凛凛”等语。偷眼往外一瞧,原来戍王说的是他那把破剑。   那剑叶重阳是看过的,简直与废铁无异,拿来片黄瓜都嫌费劲,锋芒什么的根本不存在,更谈不上“凛凛”了。叶重阳不明缘由,便觉有些怪奇。难不成戍王睁眼说瞎话?   见他还要啰嗦,叶重阳轻轻吹一口气,那戍王竟渐渐眼眉沉重,目光饧涩起来。不一会儿工夫便昏沉倒在地上。   叶重阳悠悠现身,先在戍王臀上轻轻踢了两脚,见睡死了,才从他手中取过剑来。皱眉瞅了半晌,沉思良久后方豁然开朗,不禁愕然失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自己纳罕了一阵儿,又看看木惜迟,忍不住摇头叹了口长气。   “喂。”叶重阳推一推木惜迟,“小孩儿的这把剑,你究竟怎么鼓捣了一下子,让它变了个样儿?”   木惜迟没吭声。   叶重阳又道:“残剑真的变了宝剑,现如今削铁如泥。”说着横空劈了两下,笑着道,“我瞅你这门手艺倒有些眼熟……” 第171章   “你咕嘟些什么?昱儿呢?” 木惜迟翻身坐起,终于开口说话。   叶重阳不答,反一手搭在木惜迟腕上,替他切脉。少顷说道:“这一来确凿无疑。”   “你来摸摸看,”叶重阳携了木惜迟的手靠近戍王那把剑的剑刃,停留在寸许之距。   木惜迟感到了剑刃上的寒气逼人,明白了叶重阳所指。“这大概……不是昱儿那把剑……”   “确系同一把。看来你自己也不清楚底里。普天之下唯有一项术法能够瞬间修复残损的兵刃。”叶重阳看着他道,“敛芒。”   这两个字一经说出,屋里岑寂如死。   半晌才有衣料窸窣之声,那是叶重阳在木惜迟身前蹲下,只听说道:“你无意间使出了这门术法,说明你体内有水火双元。”   木惜迟简直不可置信,好半晌说不出话。   “我总算明白,何以你精元遭毁,身受重创,脉象却始终澎湃有力。且你多次给戍王渡气,体内真气却长久不竭。”叶重阳顿了顿又接着道,“先前你与这水火双元不能融洽,它便只为你护住心脉。如今渐渐相合,它已然归顺于你。”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绝不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叶重阳知他内心交战,便也不急着争辩,缓了缓才说道:“其实你也未必就能知道,修行之法百家争鸣,这精元么自然不拘一格。其中不乏可通过一些特殊路径在不同灵体之间往来授受。起先没有感觉,也是任何法术都无法探知的。至于这特殊路径么,就譬如有……咳咳……双,修……”   木惜迟听及此处,面上不禁一烫,又是羞惭又是恼怒,断喝道:“住口!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叶重阳并不计较,说道:“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方才真的不是胡说八道。”   木惜迟咬着下唇,半晌道:“谁稀罕什么水火精元!我不要!我不要!”   叶重阳道:“他给你的,由不得你不要。可惜你现在还不能使用自如。许多的好处你体会不着。”   “凭什么……凭什么……他总是什么也不肯说,我干么听凭他操控……我偏不!偏不!”   叶重阳干干笑着道:“我与你初识时,你不是一心一意想要修为么。如今既白白得了,怎么你又不要了?”   木惜迟怒道:“我不要他的,我再不要同他有瓜葛!”   “唔,原来如此——”叶重阳刻意拖长声调道,“那你现盘桓在这儿做什么?你帮昱小子又是干么?他爹是谁?那不是瓜葛?”   一席话堵得木惜迟无言可对。   叶重阳:“你既有这等骨气,就别耽在人间。旁人什么深仇大恨与你何干?”   木惜迟决绝道:“昱儿的苦楚由我的过失所致,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亏欠。如今快快了结此事后,我自会与之永别。至于这水火双元……我……我……”说到此处,半日也没有后文。可怜他满心里无措迷惘。菀似什么极尽缥缈的东西哽在喉间,却能拆了人的心肺。   戍王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在木惜迟房中,很是诧异,又有些心中暗喜。木惜迟面色却很不好,听见他醒了,冷冷地道:“你打算在岐国称帝不成?”   戍王一骨碌爬起,愧得满面紫涨,“亚父……”   木惜迟:“还未手刃仇人,你怎么安心睡起了大觉!”   戍王道:“亚父身子可安了?”   木惜迟皱眉不耐道:“少拿我当幌子!”   戍王忙道:“亚父,孩儿这就率军北上,诛灭端王一党!”   木惜迟哼一声,“还不算十分昏聩。”   戍王见他性情陡变,心里着实拿不定主意,只当自己又出了差错。木惜迟却心意坚决,在这里一刻也不愿多耽。于是戍王连忙集结军队,挟持了那两个岐国皇子为质,挥师北上。   先前千沧带来的人足有万数,他们本无意与戍王为敌。千沧一去,便悉数归顺,被收编入,皆听韩朔调遣。   大军一路向北,行经玉塘关时也只稍作停留。兰汀得知他们告捷,连声念佛。她领着全城妇女日夜不寐地做女红,已赶制了无数鞋袜衣衫,充给军需。   不出半月,大军袭到皇都,将岐国两个皇子推出去,迫他们自述国破情状。都中军民听得戍王攻下了南岐,无不欢欣鼓舞,人人夸赞戍王神武盖世。   至此,戍王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势不可阻。   不费一兵一卒,邯国的宫门顺从地打开。禁军不战而降,都缴械跪在两侧。此时已是黄昏日落,戍王下马,迈步进入。对着全然陌生的景象,神色复杂地约略一望,抬臂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兵将便鱼贯而入,四下搜寻端王踪迹。   此刻,昔日篡权夺位的皇叔,正佩剑端坐正殿,身边仍有数百亲兵护卫及一众心腹文臣。   殿内燃着昏黄的烛火,他坐在皇位之上,心知大限将至。他想见一见这位阔别近二十载的侄儿如今是个什么模样,还有那个被他尊为“亚父”的少年军师,究竟又有何过人之处。   宫门吱呀呀打开,这对叔侄觌面。   戍王一步步走近,平静地说道:“叔父,别来无恙。”   端王气色惨白地一笑:“昱儿,孤的好侄儿。”   从前为人臣弟,他韬光养晦,蓄谋蛰伏。而后一举夺权,称孤道寡十数载,却是头一次心绪如此宁定。   叔侄二人互相凝视,眼睛里映着幽暗的烛光。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   “今日生死大限,你死我亡。过去的恩怨情仇无需付诸言语,该以一场厮杀最终清算。”端王摘下头上的冕旒,放在御座上,从腰间缓缓抽出佩剑。凝定片刻,暴吼一声,陡得向戍王刺去。   戍王挺剑格挡,出招轻灵,将刺来的一剑巧妙卸去。他此时志在必得,对端王的困兽之斗毫不放在眼中。相较之下,端王狂吼怒奔,显得十分狼狈。   两人斗了数个回合,端王最终单膝跪地,倚着剑气喘吁吁。半晌听他阴恻恻地道:“孤的好侄儿,你长进了不少。你有了胆子,有了决心,再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只知哭泣的孩子了。”说罢呵呵两声冷笑。“罢了,罢了,大势已去,天将亡我矣……”   他不愿生前受辱,将剑一横,往颈项抹去。   “不好!他要自刎!”不知谁喊了一句。忽的自殿外飞入一物,疾掠过来与端王剑刃一碰。后者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脱手。   众人看去,瘦竹竿恰扶着木惜迟走入殿来。   端王自尽不遂,怔怔地伏在地上。他此刻万念俱寂,不存生念,倒是愈加凝定。他向殿门望去,见对方是个少年,病体扶风,手无寸铁,双目缚着白绢,却气质绝俗,风致端严,令人莫可逼视。   “阁下便是那少年军师?听闻阁下千方百计接近孤的侄儿,就为唆使他谋逆。孤与阁下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没等他说完,木惜迟便截断他的话,“我与你的仇二十年前便已结下,今日才取你性命,为时已经太迟。”   “二十年前……”端王眼见他面貌纤薄,分明少年身等,满算也不过二十岁,便更加不懂话中涵义。   “当年以我作饵,设计诱骗你皇兄击杀岐国败兵,后又嫁祸韩朔,是你的主意罢。你想用此法迫的你皇兄圣誉扫地,被逼退位。”   说毕,只见寒光闪动,几乎一瞬之间,端王两只手腕各已中剑。木惜迟出手奇速,众人尚未看清他如何夺剑出招,端王已腕骨尽断,鲜血淋漓。   只听他继续说道:“你怂恿先皇御驾亲征,群臣反对,只有你站出来支持。先皇引你作知己,可又哪里想到,原来你居心叵测,巴不得先皇战死,你好继位。”   又一道剑光来去,端王一只耳朵带着血飞出,掉在一个文臣脚下。那大臣惨叫一声吓得当即昏晕过去。   “众臣请愿先皇诞育皇嗣,稳固社稷,又是你独树一帜地反对。一来你奉承了先皇,二来他若后继无嗣,你是唯一得利之人。”   话音才落,端王“啊——”的捂着半边脸痛苦大叫。只见鲜血从他指缝汩汩涌出。原来他一只右眼已被剜去。木惜迟这一次如何伤他,旁人仍是莫名其妙。   “先皇将我罢黜幽禁,你指使你夫人邹氏以一碟牛乳菱粉香糕引得他心碎肠断。更不必说你将我的像画在风筝上,献给先皇,意图昭然若揭。”   不出所料,端王又是一声惨叫,左肩袍袖连着血肉已给削去了一片,他整个人蜷缩在地,痛苦呻、吟着。此刻众人已看出,木惜迟不愿让端王痛快就死,要一下一下将他千刀万剐。而端王只能束手受戮,绝无招架之机。   “我竟成了你的垫脚石,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着对付他,牵制他,迷惑他!你处心积虑,步步机心。他在世时你不敢明堂正大地争皇位,却在他死后残害他的幼子。你这个阴诡小人,奸险鼠辈,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你究竟是谁——”端王痛苦惨呼。   木惜迟反倒平静下来,冷冷地道:“一别经年,何以不识故人?”   端王怒瞪着仅剩的左眼,忽然觉得他下半张脸煞是眼熟,半晌后,不可置信地道:“你……你是……漆迟?不……不……”他立刻又推翻自己,“你不是漆迟,他早已死了……那么你是……”   端王惊悚地指着木惜迟,“你是他的鬼魂……你……你……你是鬼……”   “我是鬼,” 木惜迟喃喃复述着,“是啊,我与鬼可有什么分别呢……我……就是鬼!”   说罢仰天惨笑,“我被你剜去双目,弃如草芥。只因我屠戮凡人?我竟信以为真,多么可笑!你既说我脾性乖戾、品行谬妄。我便乖戾、谬妄给世人看看!”   说及此处,木惜迟满腔悲愤蓦地里全部发作了出来。双掌一合,聚起一团纯白火焰,耀如日光,“腾”地往端王射去。那端王连哼也不及哼一声,转眼间被烈焰焚得灰飞烟灭,连一丝残骸都找不到。在场人无不骇然失色,爆发出一阵阵惊叫。   自得知体内蕴水火双元以来,木惜迟还从未曾启用,而今发硎新试,自己也没料到南明离火威力如斯,不免暗自心惊。   众人看着他,个个悚然,不自禁地都退开几步。   木惜迟很快恢复如常。   “昱儿。”他唤了一声。   戍王虽也惊异,可他对木惜迟的恋慕胜过一切心中恐惧。听木惜迟叫自己名字,忙走来听命。   “亚父,孩儿在。”   木惜迟寒着声腔道,   “入殿,   受礼。”   一时间,丹墀上下,庙堂内外,全部人等如梦方醒,都一齐跪下,山呼万岁,声如雷震。 第172章   “殿下,殿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奴婢瞧见南天门外预备了香花醴酒。想是王师凯旋在即,驸马就要回来了!”一个宫娥喜笑盈腮地打外面进来。   “当真?”端静本呆坐着,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满头钗环都在微微颤动。“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她喜得拿手握着腮。若非在人前,又碍着身份,她定要细细问个清楚,此刻却少不得先耐着。掇一掇时辰,也该去向天帝晨省了。遂扶着婢女逶迤往紫霄殿来。   她到时,天帝正听一位神官禀报前线战况。端静站在门外凝神听了听,原来那神官言及的正是此次出师大捷的南壑殊。只听他说道:“这一场大战足足斗了三日三夜,每一粒黄沙都裹满了鲜血,漫天漫地的雨水都弥漫着浓浓的腥味。那真是山川震眩,声破江河。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将军走卒,同为骨!白刃交,宝刀折。鼓衰矢竭,力尽弦绝……”那神官说的口沫横飞,声情并茂,似乎一切全是他亲眼目睹,谁也没他知道得详尽明白。   端静本想等他说完再进去,可听他所述战况如此之险,不由惊心动魄,也不顾向天帝问安,径直迈步走过去问:“那后来呢?”   天帝见她来了,便携了手让她坐在身畔。那神官忙不迭行礼,端静不耐烦打断他道:“休要啰嗦,我问你后来呢?”   神官忙道:“禀大公主殿下,这一仗虽然势崩雷电,千险万险。可千钧一发之际,驸马料敌机先,后发先至。更是一骑绝尘冲入敌阵,斩下魔头首级,一举力挽狂澜,扶危定倾。”说着伸出了右手大拇指,得意洋洋地道,“我天族将士大获全胜!”   天帝始终淡淡的,端静却听完后握着心口道:“怎让驸马独个儿孤身犯险?副将们呢,他们做什么呢?”   那人没料到公主是这个反应,一时没了主意,只管支支吾吾的。   天帝却一脸木然道:“不过是些奉承话,静儿不必当真。”又指着那神官道,“本君乏了,你下去罢。”那神官忙诺诺退出。   这里端静向天帝道:“驸马何时回来呀?”   天帝柔声道:“就快了,听闻驸马回程途中路遇邪祟作怪,所以耽误了些时日。”   端静甜甜一笑,道:“驸马就是这样,路见不平,是一定要施以援手的,若非如此,女儿也不能同父帝重聚天伦了。驸马他又聪明,又心善。女儿还听闻军中也对驸马多有褒扬,说他待人以宽,御下以严。凡所驸马的治下都军容整肃,作战有方。别人夸他,他总推在父帝身上,说都是父帝统帅严明,自己只是犬马之功。驸马如此忠心又谦逊,此番又立下赫赫战功。父帝定要重重奖赏他才是!”   天帝也笑了,拉起女儿一只手,轻轻在手背上拍了拍,“本君将最宝贝的静儿都许给了他,他还有什么不足的?”   端静面上一红,“父帝取笑人家。”接着又陪伴说了会儿话,这才告辞回去。   翌日,果然大军班师凯旋。此次是南壑殊作为主帅得胜的第三战。   他自与天族结姻以来,先时屡遭六界攻讦,连天帝座下近臣对之口诛笔伐者亦甚众。而他如今的声势却可谓地覆天翻了。   漫说其岳家是天庭皇族,单论他自己的功勋,那也是超群绝伦,无出其右的。如此实力与身份并重,迅速便站稳了脚跟。   众仙家拥在南天门外,南之邈、南岑遥父子列队在先。两侧陈放酒浆香烛,只待替王师接风,罗拜慰劳。   正是久等不来,众人有些不耐烦,忽见南壑殊驭着飞电遥遥现身,身后随着威风凛凛的万千兵将。南之邈忙率众跪下了。南壑殊飞身下马,来至近前,先一把扶起南之邈,又拉了南岑遥起身。   南之邈矜然一笑,将头微微偏了偏,低声道:“别耽搁了,公主可在后头等着你呢。”   南壑殊向南之邈背后看去——长阶尽头,立着一位华服着锦的丽人,凉风拂鬓,风致嫣然,正盈盈含泪望着他。   正是端静公主。   南壑殊一级一级踏上阶梯,缓缓来至端静身前。双唇一抿,那样子像极了在笑。   “我回来了。”   只这四个字,已将端静的心口填的满满。两行豆大的泪珠儿扑簌簌地往下掉。若不是身份贵重,又正值万众注目,她要就扑在南壑殊怀里。这一刻她心里只想着:“‘我回来了’,就只这四字,便要我抛却性命又如何!”   南壑殊携了端静的手向紫霄殿行去。但听得夹道欢呼,声若轰雷。到了天帝那里,自然先详尽回禀了战果。天帝连连点头,十分满意。随后便大张祝捷之筵,别有款待。席间众仙流水价地过来敬酒庆贺,极口赞誉南壑殊功略丰伟。场面热闹之极,不消多记。   且说宴罢人散,南壑殊已是醉不可支。端静眼望苔痕架着他离席而去,也便起身跟来。见他们进了屋子,在门外踟蹰片刻,待要进去,苔痕从内折身而出,向端静道:“主上饮多了酒,恐冲撞了殿下,今夜便在书房歇了。”   “可驸马他……”   “属下会照顾好主上,请殿下放心。”   对于苔痕——因他随侍南壑殊日久——端静是格外另眼相待的。往往他恭敬又疏离带刺的态度,端静从不以为忤。   此刻苔痕拦在门上,阻止他夫妻别后团聚,端静也只是面上微僵,勉强笑一笑。正待离去,苔痕却又道:“殿下慢行。”   端静诧异瞧着他。只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匣,托在掌上。“这是主上途径东海时采得的,本要亲手奉给殿下。无奈人醉倒了,只好由属下代为致意,还请殿下莫怪。”   端静眸中水光闪动,有些不敢相信,“是……是驸马给我的?”   “回殿下,正是。”说着,苔痕又将匣子往前送了送。   端静接了过来。分明轻飘飘的一只锦匣,在她手上却好似重逾千钧,须用双手捧着。   端静盯着那匣子怔怔地发了一回呆,身旁侍女轻声唤着:“殿下,殿下。”她这才回过神。那侍女道:“殿下,咱们回房罢。”再一抬头,却哪里还有苔痕的影子。   一路上,端静数次想要打开锦匣,看看南壑殊为她备了什么礼。可她面上八风不动,脚下步伐不疾不徐,没人瞧出她内心的汲汲皇皇。   回到寝殿,端静唤了一声“鸰儿”。这鸰儿是她一个贴身侍女,因素日好动不稳重,因而今天的场面就没有带她去。   果然那鸰儿来了,一眼便看见了桌上的锦匣,见旁人都不理论,一手就抓起打开来。   “哎唷,好通透的咧!”   端静这才状似从容不迫地道:“给我瞧瞧。”   鸰儿将锦匣捧在端静眼前。端静看时,竟是一枚清透如冰的玉佩,并未雕刻出花样,乃是一块璞玉。   一个年长的侍女走来,见了这玉,也忙极口称赞。“殿下还不知这宝物的来历,让奴婢说给殿下听。这个呀,叫做掬泪玙,系人鱼的眼泪凝结而成的。须知东海鲛人一族性质刚烈,从不轻易流泪,故而这掬泪玙,万年才有一个,可是弥足珍贵呢!”   这年长侍女升仙之前乃是人间皇室乳母,因其护主忠心,幸蒙点化,便脱了凡胎,入了仙籍,后又被指在了公主府当差。因她在下界时姓钟,端静便称她一声钟嬷嬷。   这里端静听了她一席话,喜不自胜。嘴上淡淡道:“驸马有心了。”   钟嬷嬷笑道:“可不是驸马有心。殿下此前弄丢了随身的玉佩,末后只是偶然抱怨一两句,驸马就记在心里了。这不出征打仗还没忘,巴巴儿地从东海寻了这件宝贝,好补偿殿下失玉之憾。”说着取了那掬泪玙,用络子络了,给端静佩在腰间。   “驸马肯有这份心,强似没有。”端静遣散了侍女,独留钟嬷嬷在侧,向她叹道,“自结褵以来,驸马南征北战,在家的日子少之又少。虽说也是举案齐眉,斯抬斯敬的,可夫妻两个你敬我,我敬你,倒敬得愈发生分了。”   钟嬷嬷笑道:“殿下风华绝世,与驸马又有那样一段奇缘,正是珠联璧合,羡煞旁人。就说这掬泪玙罢,驸马若不是心里时时有着殿下,又何必费这个心呢?凡人常言‘小别胜新欢’,可见夫妻两个,原不要时时腻在一块儿,必定如此,反无余味了。再者说,天帝陛下唯有殿下一位掌上明珠,驸马也便是陛下唯一娇婿,自然看重于他。让驸马领兵作战,那是陛下有心助驸马出头。殿下还不知道,驸马在六界中已有了个‘战神’的美名。”   端静微蹙秀眉,叹口气道:“可你哪里晓得,他是不稀罕那些名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世,众必非之。父帝对他的重用,焉知是福是祸。我只放不下这个心。更何况打仗的事生死一瞬。驸马又曾一度自废修为,父帝虽以大罗越衡天的魂气为其重塑真元,终究同驸马本宗的灵力不能相融,偶然发作一次,那是险之又险。如斯种种,倘或真有个闪失……”   钟嬷嬷听了道:“正是这个话儿呢。依奴婢看,公主今晚别由着驸马在书房独宿。仔细出了岔子,殿下后悔莫及。”   一句话提醒了端静,登时觉得坐立不安。   “可,可是苔痕守在那儿。”   钟嬷嬷道:“殿下是九重天的主人,难不成怕他一个侍从!”   端静摇摇头,她不肯得罪了苔痕。   钟嬷嬷想了一回,说道:“这也不难,苔痕原是个死脑筋。奴婢用个法儿,将他骗过去。日后对出来,奴婢也有话说,一点儿碍不着殿下。”   钟嬷嬷说完便出去了,一盏茶时分回转来,告诉端静,苔痕已给支开了。   端静踟蹰了片刻,可架不住钟嬷嬷一再催促,又拿许多话来煽动,终究还是轻移莲步,款款往书房而来。   南壑殊此次出征的时日非短,在端静的感觉中,更是太长太长。不知是不是因为思念太过,日间在南天门外短短一晤,竟觉得他愈加俊朗逼人。那双眼睛望过来时,她竟一时承受不住。   此刻在幽暗的室内,端静不敢点灯,只得就着一点夜明珠的微光贪看着榻上之人。   南壑殊腰间一副水沉香总也不离身,当初在凡间初遇时,还没见有这么个物什。它的来历,端静虽不明白,却也能猜到八、九分。这时妒意从心起,伸手要将它摘下。   她手才一碰到水沉香,不防腕骨却忽地被紧紧扣住了。 第173章   她手才一碰到水沉香,腕骨却忽地被紧紧扣住。   她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南壑殊犹自熟睡——方才完全是他下意识的举动。   端静试着移开了半寸,将那水沉香轻轻放下。南壑殊竟也随之全然松了手。端静默默叹一口气,再不敢妄动,只静静凝望而已。   半晌,南壑殊双唇微启,似乎喃喃念着什么。   端静凑近细听。俄而,柔和的眉目骤然紧蹙。她狠狠咬着下唇,眼中泪光莹然。   “鳍者,遇水则安,为师字水济……护尔一世周全……如有所违,天地……诛戮……”南壑殊断续念着。   端静恢复了平静,她怔怔的,泪水打湿了她一张俏脸。   那个人是她的噩梦。那个名字虽再没人提起过。但她始终知道,自己没有走进过驸马的心里。   这个事实,不仅她自己知道,渐渐的旁人也瞧出来了。起先是近身侍女,那种恭敬却带着怜悯的眼神。不怪她们如此。大婚当夜,驸马就以醉酒抱恙为由避开了房事。第二天便领兵出征。那之后更是长年征战在外,鲜有府居的日子。   再后来,一些闲言碎语如阴风般四面八方钻进耳朵——   “结褵日久,公主无有所出……”   “那驸马活像躲瘟神一样不着家,她能有所出?”   “驸马的过去可不干净呢,听说啊驸马根本和公主没有感情……”   “我也听说了,哎唷唷,凡人说什么‘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都是哄人的。公主算尊贵罢,整个天族,只有这一位公主,可是就算倒贴,人家驸马也不买账!”   “……”   端静出身草莽,当了几百年的蛇妖小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天族公主的身份她本来不稀罕的,可是天帝万万不肯再将独女遗落凡间,当得知她对南壑殊的心意,就通过中间人告诉她,南壑殊是不可能同一个乡野小妖结合的,但如果是天族公主,那么世间男子无论是谁,想得到都是轻而易举的。没有人能在权力面前不低头。或主动,或被动——   他总要低头。   端静信了,于是她戴上美丽的枷锁,成了尊贵的囚徒。   她得到了,   只得到了一部分。   同时失去了全部。   身边的人都捧着她,尤其是天帝,为了她的心愿做足了一切努力。旁人能做的都做够了。落得这样一个局面,问题只能在她自己身上。   端静是聪明的,她有着高贵的血统,天生就该是主宰者。可是面对情爱时,聪明与高贵都派不上用场了。没人能够主宰爱情,爱情也不服任何人的主宰。她能迅速适应公主的身份,能进入妻子的角色,可成为不了南壑殊的心上人。   他心上已经有一个人。哪怕绝口不提,却显然一刻也不曾忘记。   端静目光悠悠,凝望着由夜明珠照亮的南壑殊的脸,神色可说是凄凉无比。她自怀中取出一根红绳,一对牛角和数枚铜钱,依和合阵法置在临窗的案上,接着默念心咒。   时值丑正,是南壑殊识海最薄弱的时候,体内那一颗外来的真元少了制约,正可同这法咒里应外合地“作乱”。   “师父,师父……”   南壑殊听见人声,迷蒙睁开眼睛,木惜迟正低头看着自己。   南壑殊心中一痛,似乎自己一觉睡得太久,竟觉恍如隔世。   “绾儿,我有多久没见你了。你去哪儿了?”   木惜迟却不答,只用责怪的眼神看过来。南壑殊攥着他手,笑道:“怎么了,花影又气着你了对么?他嘴很刻薄,你不要理他。”   南壑殊欠身坐起,觉得头脑昏聩,四肢沉重。木惜迟倚靠着他,用脸颊在他肩头蹭着。   南壑殊捂着额角,“为师这是怎么了?”   “你醉了。” 木惜迟闷闷地道。   “唔,为师竟是醉了……绾儿,为师想你,”说着轻轻一笑,“明明只是睡了一觉,竟这般想念,就好像……许久许久不见了……”   木惜迟:“你都如何想我的?是这样么?”说着在南壑殊唇角轻轻一啄,又解开他中衣衽口,手指在他喉结上飞快地滑过,顺势便倒在怀中。   南壑殊攥住他的手,按在心口上,望着他魂牵梦萦的一双美目,情动神痴。   忽然脑中“轰隆”巨响,什么东西猝然崩塌,蓦地炸开一团血雾。   美目么?绾儿的眼睛不是已经被自己亲手剜去了!   寅时初刻,日夜交替,吴钩西沉,金乌东起。南壑殊的识海重回清明。他看清眼前人。   哪里是木惜迟,却分明是公主!   南壑殊仓皇撤手,茫然四顾。理智彻底回归。   端静松松拢住外衣,一步步走过来。南壑殊便随之退后,目光也避着转向一旁。   “驸马,”端静开口道,“你是解救苍生于倒悬的战神,天上地下,战无不克。可你也是我的夫君,为何见到我,亲热的言语没有一句,反倒总是避之不及的样子?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使我改之。这便是你的慈悲了。难道你只对苍生慈悲,却独独对我狠毒么?”   南壑殊不答。   端静摇摇头道:“今晚实非我之所愿。人人艳羡我身份尊贵,又觅得佳婿。谁能知晓我心中苦楚。谁又想得到我实在连一个人间平凡女子也不如。我的夫君心里没有我,甚至连夫妻间该有的亲密也不肯施舍……”   “小白。”南壑殊忽然道。   这个称呼端静已经太久没听到了。此时乍然拾获,百感交集,落泪道:“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南壑殊接着道:“你性本质朴,宛如璞玉。是我一念之差将你的一生彻底改变。这是我的过失。”   “不,”端静坚定地否定他,“不是你的过失,是你我夫妻的缘分……”   端静想要靠的更近,可南壑殊却移步走开。   两人不欢而散。翌日钟嬷嬷见了端静失魂落魄,知道事情败露,忍不住找到南壑殊,因为心急,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道:“驸马的良心哪里去了!公主身份尊贵无伦,可驸马知道么,外面诋毁公主的传言有多么可怕。这些都因驸马对公主的冷待而起。公主从前在凡间吃了大苦。自从明珠还合浦,天帝陛下宠爱非常,照理说该是享福的时候儿了。可事实上呢,公主仍是免不了受委屈,这委屈都是驸马给的。”   钟嬷嬷出身凡间,说话总少不了烟火气。南壑殊只默默无语地听着,并不答言。   钟嬷嬷锲而不舍地道:“男子的眼光果然没有定性,感情浓厚时,妻子就无处不美。感情淡漠时,便是美人也无处不平常。驸马爷心怀六界安危,志向高远。可回到家里来时你好歹护着公主,让她在外人跟前有个体面。她可是公主,受那些闲言碎语的委屈实在太可怜了!”   南壑殊听出弦外之音,又兼被她缠得无法,只得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钟嬷嬷道:“公主用这个不得已的法子,无非是想要一个孩子。有了孩子就能证明你们夫妻一心,那些难听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南壑殊知道钟嬷嬷见识微鄙,在凡间宫廷浸淫的一贯习性难改,看重生育。若由着她挑唆端静,天长日久,像今日这等丑事往后不知还会生出多少来!   不等说完,南壑殊打断她道:“公主断没有这个心思。”停了停又道:“陛下因看嬷嬷稳重,这才将公主托付给嬷嬷照看。您老人家该谨慎陪伴,小心服侍,方不负陛下信任。如今却是怎么了,搬口弄舌,挑是拨非。你可知罪!”   钟嬷嬷见南壑殊认真恼了,自己不免吃亏,又忙服软央告,给南壑殊跪下,“驸马爷明鉴,奴婢并没有那个胆子。奴婢是为了公主与驸马爷夫妻和睦,在外也为的是公主体面。此番是奴婢猪油蒙了心,怂恿公主做了错事。驸马爷是慈善人,就饶过奴婢一回罢……”   南壑殊本无心与她一个老妪计较,听她如泣如诉,也便心软,申饬了几句,命其退下。   钟嬷嬷悻悻而出,正撞见苔痕往里走。钟嬷嬷下死劲一啐,把个苔痕弄得摸不着头脑,贴着板壁进来向南壑殊禀道:“陛下有旨,主上快去见礼。” 第174章   原来天帝赐了一支精兵给南壑殊编入麾下。南壑殊细细看了昭旨,问颁旨的官员道:“这一支本是由太子殿下统辖的罢?”   那神官笑着答是。等其走后,苔痕忧心忡忡地道:“主上,陛下这么做,让天子可怎么想呢?咱们若是奉了旨,可不就得罪了太子么!”   南壑殊道:“自来都是骑虎之势,难道违谕的后果会比较好么。”   苔痕也便哑然。   果然次日那只精兵的主副将领来参见,主将倒是谦逊有礼。他的副手却迟了一盏茶的工夫,亦且十分倨傲,毫无愧惧,兀自昂首立在阶下,并不跪拜。   苔痕上前道:“将军何以姗姗来迟?”   那名副将将手一拱,语音响亮地道:“方才在校场操练,一时忘了。也不过迟了一些些时候,驸马爷多担待罢。”   “哪来的‘驸马爷’!”苔痕怒道,“军中何时有这个职衔了。你面前的可是你的上峰,你该称呼主帅。竟敢说‘一些些时候’,战场上千钧一发,你也敢这般耽延?你便一时忘了,难道你的手下就没一个提醒你的?难不成你们从上至下都是不把主帅放在眼里的反叛!”   那人冷哼一声道:“末将不敢。”   苔痕本不灵巧,自花影去后,他已是学着长进了,此刻碰了个软钉子,立时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南壑殊知道那副将背景干净,不过是性情憨直、愚蠢冲动,作战却勇猛无畏。便打定了小惩以戒的主意。还要推恩与苔痕,助他立威。恰这时又有属下进来禀事,南壑殊便晾着他,且听军务。   原来前番被平叛的小族想求得宽大处理。且太子帐下一个亲信与这小族颇有瓜葛,便联同着求情。司官掌夺不定,遂书秉讨南壑殊示下。   “不允。”南壑殊不紧不慢地道,“妇孺收监,余者杀无赦。求情者同罪论处。” 接着又发放了几样事体,都是雷厉风行,只严不宽,什么情面瞻顾,一概不管。   来人领命而去。那来迟的副将见南壑殊杀伐果决,似乎不像传说中那般随和平顺,恬淡无争。心想自己又算得哪号人物,岂不是蚍蜉憾树,以卵击石!念及此,心下不禁打了个突。   待处置明白,南壑殊这才转来与他道:“将军在太子麾下时,屡立战功,本座已是有所耳闻,自来久慕竭想。不料有此机缘,得将军于帐下,实乃三生有幸。”   话说的客气,但语调却是冷冰冰的。那副将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对答,只一味冒冷汗。   “将军不知,本座治军,与太子殿下不同。所谓军令如山,须得分毫不差,方是长胜之道。将军以为如何?”   那副将战战兢兢道:“自然……自然了……主帅所言极是,末将受教……”   南壑殊方缓和了口气,“既如此同心,往后若有参商之处,还请将军担待。”   那副将连称“不敢”,又道:“主帅号令,末将无有不从……”   南壑殊陡又严厉了口吻:“将军自己看,今日之事,该当如何?”   “属……属下奉职不力,愿领责罚,甘愿……降职自省……”   南壑殊此刻却款款执盏,徐徐饮茶,仿佛没听见似的。弄得那副将心里明一阵儿暗一阵儿,抓寻不着头脑。   苔痕见南壑殊无话,心下会意,略一思索道:“将军曾受太子倚任,效力日久,则姑从宽宥。自后务须洗心涤虑,恪守军纪。”   那副将听了心里一松,忙跪下谢恩,又连谢苔痕。   此后便多有一些私下里的议论,诸如——   “这位驸马爷和咱们的太子爷,这二位神尊好像有些不合,咱们以后说话当差都要更加小心一些才是。”   “这你还看不出么,因为巫族之战那次,几乎全部的兵力都交在太子殿下手上,天帝陛下想来定然懊悔。太子不肯交还兵权,陛下就被动了。这么久了,一直僵持着。如今来了位驸马,量来就好办多了。”   “这怎么说?怎可见就好办了?”   “天帝陛下抬举驸马,无形中让驸马与太子搞起了对立。驸马领兵出征,屡立战功,已然能够和太子殿下分庭抗礼。公主自然向着天帝,驸马与公主夫妻一心,也向着天帝。这就是在变相收缴太子的兵权。天帝与太子这一对父子可真是别扭的紧呢!”   “谁说不是呢。前些日子还瞧见太子教训他那几位庶弟,虽说长兄如父,可殿下的款儿也太足了……”   “该说不说,那几位小皇子年岁太也小了些。太子若肯早定下来,生的儿子也就像他们一般的年岁了。”   “……”   苔痕为人老实,如这般闲话他是一点风声也不闻。还是花影偶然听见了,特特地告诉苔痕,托他达知南壑殊。   其实也不用花影费心,流言中事即便南壑殊不知也要逼着他非知道不可。往往他前日才下的指令,后一日就会被太子废除。他才拔擢的兵将,立马就会被东宫寻出错处,遭到狠狠贬谪。显然明里暗里都较着劲。   忽一日到了练兵的时辰,南壑殊作为主将却并未现身,苔痕也不知所踪。一问才知道是先前被捉拿的红烛精千沧越狱,他主仆二人先后追缉了去。   过了两日仍不见人回,一并连消息也无。最着急的是公主,先就疑在了太子身上,命人大张旗鼓地上重华宫要人。不仅人影没找到半个,兄妹间还闹得很不愉快。   又过数日,苔痕忽然回来,却不见南壑殊。不等人开口,苔痕先问:“主上回来了么?”   众人才忙说已失踪多日等语。   “遭了,遭了,遭了……”苔痕连连摇头,“主上与我追缉那千沧,半路我落了后,再来就追不上了。我顺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赶了好几日,可一直也没发现主上的踪迹。我还道主上已然得手归返,我这才回来。”   公主一听着了慌,一面问明了方向,遣人去寻。一面又急着查那千沧的来历以及巢穴何在。如此种种,动用了许多力量,却一时也难有结果。   且说戍王登基称帝,旋即册封木惜迟为“敏祚国师”,诏书上称其“夙夜匪懈,克殚兢业。于廷纯恳,于国笃挚。恩深似海,昊天罔极。”极尽夸赞,不吝溢美。   定鼎以来,更加凡事悉听木惜迟指教。轻徭役,免税赋,渐渐恢复了百姓对朝廷的信心。   身为国师,木惜迟身边伺候的宫人比戍王足足多上一倍。一则他实在荣宠无极,二则因他近来神思恍惚,体况堪忧。若非国事冗杂,戍王恨不能日夜亲身服侍。   这一日又是噩梦频惊,醒来时大汗淋漓。木惜迟再不能入睡,在寝房内不停来回踱步。   彼时已然夜深,遣散了仆从,只有七妹在侧。七妹没劝他停下,也没催他上床。只是一会儿帮他挪开人高的书架,一会儿替他推离桌椅,就怕木惜迟磕伤了碰疼了。她知道木惜迟又梦见了以前的事,知道他心烦。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讲述南姓少年和木姓奶娃不得不说的故事。 第175章   这一次木惜迟梦见了南之邈。梦中南之邈将自己按在榻上,意欲行歹恶之事,却是南壑殊出手救了自己。每个细节清晰无比,实在不像做梦。   连日来都是如此,木惜迟身心俱悴,只得求教叶重阳。话说的很模糊,没指明具体什么事。叶重阳听他叙述,知道是糟糕的过往,也不多问,摸一摸下巴,皱眉思索了半晌,说道:“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些事情都是真切发生过的。只不过你忘记了。”   木惜迟摇摇头,“有些事一旦发生,只会刻骨铭心,想忘都忘不掉。”   叶重阳想来有理,又叫木惜迟回忆一下以往特别的经历,最后把探讨的中心定在了玄元北水上。   木惜迟说南壑殊常以玄元北水替他洗炼,只说为的是洗精伐髓。又联系到无念境剑室内满满一整面墙壁的古剑,南壑殊也是用玄元北水洗炼它们的深仇大恨,好控制它们发狂。   以叶重阳的杂学博览,见多识广,很快明白了其中关窍。“据我揣测,最大可能是南……那个谁,他用玄元北水洗炼过你的精魄,而如今玄元北水为你所掌控,你便不再受制于它,因而渐渐想起了一些。”   木惜迟听罢,半晌默默无语。   “叶掌门。”   叶重阳听他郑重称呼自己,忙坐直了身子静听。   “我近日做的梦都很古怪,有些我没有记忆。但有些却模模糊糊。而我自小常常做一个梦。梦中我还尚在襁褓之中,有个人抱着我。但我看不清那人面目。而近来我的梦比以往小时候又更清晰了,我能听见那人声音。我……”   叶重阳也听呆了,不由立起身来,“你觉得声音很熟悉,是不是?”   一句话碰在心坎上,木惜迟僵硬地点了点头。   叶重阳定定地瞧他半日,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话从何讲起——   ———   “就是这个孩子么?”   “没错,是师父交在我手上的。”   南壑殊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轻轻拍了拍襁褓,嘴里“喔喔”地哄了两声,此时他的面容尚且带着些许少年的稚拙。“师父怎么说?”   秋暝的面貌略显蹉跎,答道:“师父让咱们带着孩子去凡间寻‘有缘人’,交给他抚养,这孩子方能保得平安。”   南壑殊皱一皱眉,“何谓‘有缘人’?”   秋暝一脸苦恼地道:“师父并未说明,但既是有缘,大抵是有些不同寻常之处的。”他也知道自己在说废话,声音越来越低。   “苍茫天下,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秋暝一拍脑门儿,自怀中取出三道符,说道:“师父还给了这些物什,但不知怎生用法。他老人家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仙陨了。”秋暝拿袖子揩了揩眼角,神情怔怔的,似乎仍然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南壑殊取过符来,先就燃了一道。只见那符窜起一道亮光,接着便化为灰烬。那亮光冲天而上,降落前在半空化为一道圆弧。南壑殊师兄弟两个连忙直追上去。   那亮光落在一座城镇便消失了。两人看得分明。秋暝道:“看来‘有缘人’就在这儿了。只不知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呢?”说着拿出第二道符,预备跟着南壑殊有样学样地点燃。   “不可,”南壑殊止住他道,“这符用过就毁了,咱们只有三次机会。”   秋暝挠头道:“师兄,这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啊。咱们横不能大海里捞针去?”   南壑殊道:“你不是说过,既然有缘,总有不同寻常之处。至少等有了些苗头,再用这第二道符。”   秋暝听了有理,珍而重之地将符咒揣好。当晚找了间客栈落脚,很快便尝到了带娃的苦滋味。   一入了夜,小婴儿便哭起来,亦且哭声嘹亮,整个儿客栈都被闹得不得安宁。秋暝在榻上辗转反侧,气哼哼地推开南壑殊的房门,见他正阖目打坐。   “这么吵,你竟能打坐……”说着走来,扬起手,正要落掌,却被南壑殊抓住了腕子。   “你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小孩儿不听话,揍一顿就好了。”   南壑殊道:“他不过是个孩子,你揍他,不是哭得更凶么!”   秋暝瞪着眼道:“那怎么办?”   一句话把南壑殊也问倒了。他哪里知道怎么办,只得把孩子抱起来颠着哄。“明日一早,我去请一位乳母。只咱们两个一定是不成的。”   秋暝听了,这才罢休。   不料小婴儿一到南壑殊怀里就不哭了,汪着眼泪巴巴儿地瞧着他,吭叽吭叽吸吮自己的大拇指。   第二日,乳母找来了,一见了孩子便说道:“瞧瞧,瞧瞧,这是饿极了。小指头都给嘬皱巴儿了。”又回头对南壑殊两个道,“二位爷尽管去忙您的差事。小宝就交给老身罢。保证让他白白胖胖的,奶吃的足足的。”   南壑殊听闻,也就放心将孩子交给她,同着秋暝两个出门寻人。   镇子太小,他们脚程又快,没有半日工夫就走透了。所见之人各型各样,却本质上殊无特别之处,都只是寻常凡人而已。被救苦天尊称之为“有缘人”,绝不可能是平平之辈。   一天下来,毫无收获,天擦黑时,只得返回客栈,乳母还有自己家孩子要照顾,不能夜宿。一见他两个回来,忙忙地就要走。   南壑殊只得自己手忙脚乱地照顾。孩子没名字,因乳母叫他“小宝”,南壑殊便也跟着这么叫。   小宝一到了南壑殊怀里就特别乖,瞪着大眼睛直直盯着南壑殊瞧。南壑殊也笑着看他。“小宝乖,喝足了奶,晚上要好好睡觉,知道么?”   小宝虽听不懂,但却对他的声音反应很大,“嘎嘎”笑着手舞足蹈。到了晚间,果然在南壑殊怀里酣然入眠。   南壑殊将他放在床头,自己在床尾打坐。不知过了多久,小宝忽然“哞哞……啊啊……”地叫起来。南壑殊睁开眼睛,耳听得更鼓一慢两快,已是三更天。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笃笃——咣——”   原来是给打更的声音吵醒了。南壑殊只得又抱他在怀里,轻轻地摇着晃着。可小宝像是来了精神,更夫喊一声,他跟着喊一声,楼上街上两相呼应,直到那更夫走远。   不到两个时辰,赁下后院的一个戏子开始“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小宝又开始跟着哞哞叫。   南壑殊露出苦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戳戳孩子的肉脸,轻轻拍了拍手,对着小宝展开怀抱。小宝霎时更加兴奋,啊啊地叫着,眼睛笑的眯起来,口水流了一下巴。粉藕一般的手脚并用,爬到南壑殊怀里,嘴巴一嘟,哞哞的撒娇。   第二日一早,乳母没有按时来照顾孩子。秋暝已急得乱转,南壑殊和小宝一大一小两个却安安静静的十分镇定。   “乳母怎么还没来?”   “此刻凡人大多还在睡梦之中。咱们略等一等,不急于一时。”   没顿饭工夫,乳母来了,“老身迟了,昨夜多吃了几杯酒。今晨便贪睡了一会儿。对不住二位爷了。”   南壑殊将小宝交给她,不想小宝竟大哭起来,两只粉嘟嘟的小手揪着南壑殊的发尾不肯撒开,小嘴委屈地撅着。   乳母强抱过来,口里笑道:“小娃娃不乖可是要挨打的……”   南壑殊警觉道:“你打过孩子?”   乳母忙说:“没有没有,不过是昨日给小宝洗了个澡,小孩子都不爱洗澡,所以今天才怕了。”   南壑殊稍稍放心,“既然不爱洗澡就不洗,这么小的孩子能脏哪儿去,水冷了孩子受寒,热了又该疼哭了。”   乳母嘴上答应着,背过身去嘟囔道:“世上就没这么仔细的男子。年纪轻轻没当爹就学着这样琐碎,我做了十多年的奶妈子还不如你懂?”   南壑殊只作不闻,同着秋暝一径出了客栈。   “真闹不懂这个‘有缘人’是个何方高人,屈尊在这么一座小镇上,叫咱们好找。师兄啊,你说他长个什么样子啊?”秋暝一面走一面唠叨,正说着,忽被人从后方撞了一下胳膊。那人仓皇鼠窜,往前飞跑,很快就没了踪影。秋暝料知对方非偷即盗,欲要上前擒贼。南壑殊却一手按住他肩头,不许他多管闲事。   秋暝盯着那贼人逃走的方向,尚有些不平。   “让让,让让……”   横刺里一柄折扇伸到鼻子底下,煞是无礼地将他往旁边搡着。秋暝愤愤回头,入眼是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长衫,衫子套在个青年身上。只见对方俊眉修目,神色却十分不耐。   “让开些,别挡着我捉贼。”说完还白了二人一眼。   秋暝见他步履款款,不紧不慢的,便笑他道:“就你这样慢吞吞的,几辈子能追上贼呢。方才那贼已早溜没影了。”秋暝说着,向一条巷子指了指。   “哦?”那青年语露三分笑,“怎见得我就追不上?”说毕“嚯”地展开折扇,整个人轻飘飘腾空而起,一阵风般地前去了。   秋暝愣怔怔的,半晌回过神,自顾自说道:“这家伙是个神道,藏身在这个小镇上肯定不简单。说不准就是那个‘有缘人’……”一面说一面回头,却哪里还见南壑殊的影子。原来南壑殊已瞧出此人不俗,早追了上去。   秋暝后知后觉,忙快步跟上,等赶上两人脚踪,却见那青年正不紧不慢地往腰间系一个荷包。而南壑殊正在不远处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   秋暝赶到南壑殊身边低声问:“贼捉到了?”   南壑殊一点头:“嗯。”   秋暝往那青年身上上下打量,“偷了他什么物什?”他实在看不出这么个落拓青年有什么值得偷的。   南壑殊微微抬了抬下巴,意指对方腰间的荷包。   “噗——”秋暝险些没笑出来,高声向那青年道,“一个大男人还用荷包啊,当自己是姑娘家么?给你买盒胭脂要不要?”   那青年将眉一横,“乡巴佬懂得什么!”   秋暝还要还嘴,被南壑殊按下。他走到青年跟前,拱手道:“有幸萍水相逢。不知兄台是长居此地、路过,抑或同我师兄弟一般,特地到此呢?”   青年毫不礼敬,“犯得着同你讲么?”说完拿脚就走。   南壑殊伸一臂拦住去路,仍是客客气气地道:“兄台是道友,我不妨有话直说——”   青年不耐烦,“谁同你‘有话直说’!”手中折扇楔过来。   南壑殊侧首躲开。秋暝也跟着出掌,青年抬腿格挡,并不欲纠缠。   秋暝见留不住青年,反手自怀中拈出一道符推向他。   青年只当是厉害法器,忙退开数丈。那符并未追着青年而去,而是怏怏停下,在半空自行燃起化为灰烬,此后再无任何讯示。   秋暝瞪着看了半日,“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南壑殊恨师弟鲁莽,咬着牙道:“不是他。”说罢再不理那青年,撇下秋暝,径自走了。   青年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儿,倒来了兴致。两手拢在唇边高声向南壑殊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叶重阳是也。镇西有我一家药铺菩提圣手。甭管头疼脑热,断手断脚,包管有去无回啊——”   南壑殊冷着脸只管走。秋暝回头指着叶重阳,要骂又不敢出声。   秋暝用废了第二道符,现下只剩最后一道。 第176章   秋暝在叶重阳身上用废了第二道符,现下只剩最后一道。寻人变得更难。   “怎么会不是他呢?瞅那贱嗖嗖的模样,专等个孩子磋磨他。怎么会不是他呢?”秋暝喋喋不休,明显地焦躁起来。   南壑殊也十分烦闷,他与秋暝都是救苦天尊的徒儿,可最后关头留在师父身边的却只有秋暝一人。   师兄弟二人还来不及为师父的仙陨而悲恸伤心,就要快快安顿好这个自血海中抢出的婴孩,以不负先师之遗愿。秋暝天资拙钝,师父的遗言他记了个乱七八糟。师父留下的三支符已经废去其二。若是符咒用尽之后,还未寻到那个“有缘人”,那么他们极可能要永永远远耽延在人间,而婴儿也随时可能糟害。   这个孩子是此次浩劫的变数,要想此后都平安,身世必须永远成为秘密,必须超脱六界之外。   南壑殊不断地尝试复原师父的本意。回到客栈,还没进门就听见小宝在哭。南壑殊快走几步,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   “为什么哭了?”南壑殊问她,语气有些责备。   “小孩子爱哭闹也是常事,有什么可稀奇的!”乳母翻着眼睛道。   “是啊,师兄。”秋暝也跟着帮腔。   南壑殊只得作罢。第二日一早将小宝交给乳母的时候,孩子一面大哭,一面拽着南壑殊不撒手。秋暝抱怨道:“师兄,都是你太宠他,现在都离不开你了。”   南壑殊忙哄了两句,仍旧交给乳母。   当天毫无成果,傍晚归返时便早些。老远就听见有孩子杀天价大哭。南壑殊听出是小宝的哭声,腾空一跃便自窗口翻入,那婆子正用手在孩子身上拧,一面还骂道:“短命没心肝的小鬼!死了娘的野种。青天白日价你号丧……”   南壑殊怒不可遏,扬起一掌正要往那婆子击下。不料婆子忽然倒在地上,双手空抓,乱惊乱嚷。   南壑殊看那婆子滚来滚去挣死扎活,料定她装假讹诈,也不肯计较,只冷冷道:“今日饶你,往后不用来了。”又吩咐秋暝,“拿钱给她。”说罢,抱了孩子在怀里,店也不住了,另寻地方落脚。   很快镇子被一场瘟疫侵吞。遍地尸殍。因为这个缘故,无法再找乳母。南壑殊便自己贴身照顾着小宝。   秋暝禁不住抱怨起来:“师兄啊,你真不该赶走那婆子,现在找不到一个健康的人,小孩儿没人照顾。咱们俩大男的带个嗷嗷哭的小崽子算怎么回事啊!”   南壑殊:“小宝很乖,他已经不哭了。”   “那你是没见他昨天,只要不是你抱着他就一定哭,越惯越不像话。而且还干打雷不下雨,只要见了你,随时就能收势。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又已经开始嬉皮笑脸的……”秋暝一路抱怨,南壑殊只是笑。   “你别总抱着他,仔细学不会走路。”   南壑殊道:“哪有孩子学不会走路。等没人抱他了,也就强逼着学会了。”   秋暝瞅一眼南壑殊,觉着他怎么有些失落似的。“你不会舍不得这孩子罢?”   彼时小宝正用整只胖手勉力圈住南壑殊一根食指,天真无忧地咯咯笑。南壑殊低头看着他,并不答话。   秋暝心里犯嘀咕,“咱们找‘有缘人’总也找不到,不是你故意不肯找罢?师兄你可别意气用事……”   南壑殊这才正色道:“早一天找到这个人,小宝早一天平安,我怎会是非不分了。”   秋暝点点头,这才放心。   这日一早,小宝发起了热,哭闹不休。   秋暝道:“别是染上瘟疫了。这可怎么好?”   南壑殊道:“他并非凡人,不会染上人间的时疫。”   “那怎生是好?咱哪里去寻能治他的大夫?”   南壑殊沉吟半晌,吐出三个字,“叶重阳。” 第177章   两人循到镇子西头,找到名为“菩提圣手”的一间药铺。正要扣门,却见大门“吱呀”开出一条缝儿,从里边飕地窜出个怪物,活跳跳地撞在南壑殊身上。叶重阳紧追其后,口里说道:“多谢义士帮我拦住它……”一壁里说,一壁眼疾手快逮住那怪物。   叶重阳两只袖子挽起老高,半条手臂都湿漉漉的,扬手就在那怪物臀上拍了两下,“给你洗澡,你跑些什么!浑身滚得泥猪一般,你娘都看不过去了……”抬头看见南壑殊二人,又瞅了瞅他怀里的婴孩,微微一愣,旋即说道,“呦呵,先前与二位匆匆一晤,我倒是两位大哥,敢情有一位是大姐呀。想不到几日不见,二位就喜得贵子。叶某这厢恭喜恭喜了。”   秋暝听他说话,满脑袋莫名其妙。接着叶重阳伸手往秋暝跟前一送,“您是大姐?”又移到南壑殊跟前,“亦或您是大姐?”   一脸胡须的秋暝给气得面目铁青,“你管谁叫大姐!你……”   南壑殊举臂令他收声,向叶重阳沉声道:“孩子高烧不止,烦劳道友疗治。至于诊金,道友想要什么,想要多少,在下都必然办到。”   叶重阳当然知道孩子不是他俩谁的,方才那样无非是故意恶心人。又见他这么在意这婴孩,更加来了玩笑心性,说道:“银子么,我是不稀罕的。果真我要什么你都能给?”   南壑殊道:“言出如山。”   叶重阳嘿嘿两声,“那么我要你的命呢,你也给?”   南壑殊道:“你治好孩子的病后,我的命你尽可拿去。”   叶重阳撇撇嘴角,“你的命我也不稀罕,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给他治病。”   南壑殊毫不犹豫地一撂袍角,左膝已经快落在地上,叶重阳吃得一惊,忙紧走两步托住。   “我就奇怪了,他真的是你你儿子么?”   南壑殊道:“非也。”   “那是你亲弟?堂弟?表弟?你侄儿?你外甥……”   叶重阳问了一圈儿,把所有的亲戚都问到了。南壑殊还是那句“非也”。   “那我就不懂了,这孩子到底是你什么人呐?”   秋暝插嘴道:“非亲非故,拖油瓶一个!”   叶重阳正纳闷儿,婴儿忽然哇的哭了。南壑殊赶忙安抚,伸出一根手指头让小宝握住,哭声立刻息止。   叶重阳饶有兴致地瞅着这一大一小,不禁感叹造化之奇妙。   “随我进来罢。”   他答应了替小宝疗治。   两人跟在他身后进了门,只见不大的一个院子中竟有大几十只奇形怪状的动物在一个沐盆后面排队。   叶重阳往那边一指,说道:“别见怪,他们都等着我给洗澡。”说罢解下腰间一只荷包,像那群动物招手。后者见状,便全部排着队叽叽咯咯地跳入那小小荷包当中。   秋暝看得目瞪口呆,南壑殊却始终皱着眉,不甚着意的样子。   叶重阳向他拍拍手,嘴里笑着道:“来来来,让我看看这小不点儿哪里不对头。”   南壑殊犹豫片刻,慎重地将小宝递到他怀里。小宝一脱开南壑殊的怀抱便吭吭唧唧,做好了大哭的预备。   南壑殊伸出一根手指给他,他立刻拿小胖手圈住,这才勉为其难地撇了撇嘴,暂时收住眼泪。   “嚯,这是一块小火碳呐。烧得很厉害,但我看精神还不错。不像是生病了……”叶重阳一面说,一面在孩子身上轻拍安抚。“让我看看你这个小火炭是怎生着的火——”   叶重阳指尖聚起莹光,在小宝周身试探,眉头时紧时松。好半晌过去,问出了先前一再问过的那句话——   “孩子是你们什么人?”   只不过一改戏谑玩笑的态度,转而十分严肃。   “都跟你说了,是个拖油瓶。”秋暝早不耐烦了。   南壑殊却捕捉到叶重阳神情的转变,答道:“孩子是故人之子。故人遭祸……”   叶重阳眉心陡然一跳,“遭何祸事?”   南壑殊道:“已然身故,孩子便托孤与我二人。”   叶重阳红润的面色唰地褪为惨白,半日也回不过神来。   “孩子留下,我自会治愈他。不用你们操心。”叶重阳背对着他们说道。   “不可。家师留下遗训,孩子必当交给有缘之人。我们已验证过,阁下并非……”   “混账话!没有缘就让我遇见孩子了?没有缘就让你们找到我给他治病了?普天之下你尽管找去,看还有谁能治这……”说到这里,叶重阳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火蛇印”三字生生咽下了。   “你已看出是什么病症了?请教……”   “热毒!就是寻常热毒!”叶重阳无比烦躁,强行打断秋暝的问话。   “不管怎么说,先给孩子疗治要紧。”   叶重阳扭头看看南壑殊,明知他说的有理,却不肯接茬。   僵持良久,叶重阳明知火蛇印于这孩子无碍,可仍心疼他体热难熬,也只好先行医治。   他先前无论是抱孩子,还是以手指试探,都是隔着襁褓或衣裳。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人看不明白。似乎很怕接触到孩子的身体乃至头发。就好像对方真是爆烫的火炭,令他不敢碰上一碰。   南壑殊见叶重阳以拳击掌,大为踌躇的样子,料他遇到疑难,忙问有何效劳之处。   叶重阳蹙眉道:“若以天下至阴之水汤沐,或可解了孩子体热之苦。”   他本自言自语,不料南壑殊听了,道:“玄元北水当用与否?”   叶重阳道:“玄元北水自然最最上佳,只怕是难得。退而求其次,或是用……”   正说着,南壑殊打断道:“在下不才,可召唤玄元北水,取之不尽。”   叶重阳瞪大眼睛瞅着他,见他不像是说笑,半信半疑地甩甩手,   “你行?”   “那你上。” 第178章   “你行?”   “那你上。”   说着后退半步,让出位置。   南壑殊浑然不理他的讥讽揶揄,迈步上前,平端一只手横在胸前,玄元北水应招而出。举臂向前一送,婴孩随即被脉脉水流轻柔裹挟在周身,不消多时便沉沉睡去。   在等待孩子苏醒的时间里,叶重阳问:“你们打孩子了?虐待孩子了?”   秋暝忙道:“我们可没虐待他。倒是被他拿捏得够呛。烦都烦死了……”   南壑殊想一想,说道:“先前我二人雇了一名乳母照料小宝,可那乳母不耐烦孩子哭闹,下手打了孩子。”   叶重阳印证了什么似的点点头。他掀开孩子的小衫子,赫然看见青紫交叠的瘢痕煞是密集,雪白的皮肤一衬,简直触目惊心。而且全在衣裳遮盖的地方,除非小孩儿淘气胡挣乱踢将衣服蹭起来,否则不会被看到。   秋暝先就惊叫起来,“这毒妇怎生下这般重手,和一个娃娃过不去!”   南壑殊也面目变色。   叶重阳明知这瘢痕是火蛇印发作后留下的印记,与乳母无干,但他不便明说。   三人沉默。   又是叶重阳先开口,“我真的不是这孩子的有缘人?”   南壑殊摇摇头。   “你们怎么知道呢?”   南壑殊便将三道法符的缘故说了。   叶重阳鼻子里哼一声,不吭气了。   晚饭时分,小宝醒过来,睁眼看见南壑殊,“啊啊”着要抱。给喂了些叶重阳找来的米汤,又立时就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爱笑。   临走的时候,叶重阳问,“请教先师系何方神圣?”   南壑殊道:“不敢,正是太乙救苦天尊。”   叶重阳闻言不禁暗暗抽一口凉气,凝步呆看他们走远。   又至入夜时分,南壑殊看着小宝睡去,便盘膝在榻上打坐。不过多时,忽觉心内一片空滞,茫茫然不知所往。   懵懵懂懂间走入一片天地,低头看去,眼前一潭碧水,尺余长的青鲢穿梭其间。崖岸垂下无数杨柳,千丝万条,婆娑生姿。对岸七八间芦棚茅舍参差错落,正是幼年与师尊修习之所。   恍然间师尊并未身逝。   南壑殊跃过潭水,奔入一间芦棚。救苦天尊背对着立在当间,九头狮规规矩矩蹲在身侧。 第179章   “师父!”南壑殊奔至师父跟前跪下。   救苦天尊慈悲垂目,柔声道:“壑儿,你我师徒缘尽了。”   南壑殊听了这一句,如万箭攒心,这段时日以来积攒到顶点的心痛悲伤一时间迸发出来,眼泪簌簌而落。   天尊缓缓道:“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你我乎。世间所有,皆合缘法。徒儿何必伤怀。”   南壑殊拭去眼泪,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师父怀中躺着一名婴孩。   天尊俯身将婴儿递给南壑殊,说道:“这个孩子是巫皇少乂唯一血脉,他与你,眼下有浅浅一段尘缘。将他交给命定之人,往后如何结果,与你无涉。”   南壑殊手刚一碰到婴孩,天尊连同九头狮便一同消失无影。   他起身呼喊,泪雨滂沱。   南壑殊自小未有声高言喧之时,此刻却心碎难当,情态失尽。渐渐的,周遭的一切似雾霭般散去,只留他独个在白茫茫天地间,不见来路,也没有归途。   怀中襁褓内“嘤”的一声,南壑殊怔怔低头,只见小婴儿一双大眼睛潮湿透亮,乌黑滚圆,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南壑殊心中一乱,混沌感成倍袭来。   在即将识海溃散,灵根动摇之际,南壑殊拼尽全力将自己拉回正途。猛然睁眼,背心已尽皆寒湿。低头一瞧,小宝趴在他腿上,溜圆了双眼瞅着他。   南壑殊心中些许凛然森凉。早听闻巫族有一门独门秘术,名曰衍梦,可在人的脑中种蛊,令其为幻境所惑。被下蛊之人能在幻境中看见自己日思夜想之人之事之物,且摧之不灭。便是幻出天地、日月、河山也不难。想不到这小小婴孩竟已有这等本事,实在令人悚然。   兴许是他的面目过于严肃,小宝竟舞动着不太利落的小手小脚往后退了几步,有些惊怕地看着他。须臾,南壑殊收拾好表情,抱起小宝轻声道:“不是睡着了么?怎么醒了?”   这时窗外打更的梆子声“咚咚”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笃笃——咣——”   小宝每晚会被这声音吵醒,南壑殊也不以为意。   算来耽在人间的时日已久,可“有缘人”根本毫无下落。南壑殊取出那最后一道符,想起梦中师父所说“浅浅一段尘缘”,心里蓦地一痛。   第二日同一时间,南壑殊仍是照常打坐,并提早有了防备,默念起臻境的心法。   臻境的用意乃是于识海之中建造一方天地,其境至臻净美,纤尘不染,哪怕遇识海不稳、心魔起势,也能替施术者保住灵台清明、灵根稳固。   且修为高者之“境”,低者不能擅入。南壑殊师从救苦天尊,修为已臻法境,他识海里的臻境,一个小小婴孩是无论如何不能潜入的。   可当他心无旁骛地修行之时,耳边却想起婴孩两声娇嫩的笑声。   南壑殊在臻境内张开眼睛,竟见到小宝趴在脚边咬他的衣裾,不禁纳罕。   他俯身将小宝抱起来,说道:“你如何进来的?”也像是自言自语。   再举目四顾,见周围散落着各类小孩子的玩物,有拨浪鼓、虎头枕等等,均是他买给小宝玩耍之用。   南壑殊有些无奈,抱起小宝拾级而下,耳边又远远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音。   这里仍是南壑殊的臻境之内,并非现实中落脚的凡间客栈,照理说,凡间的声音是传不进这里才对。可这打更人喊出的每个字都清晰在耳,委实不可思议。   南壑殊撤离臻境,睁眼一看,小宝果然又醒着。他走到窗口向下俯视,见一名更夫正拿着梆子摇头晃脑地经过。   南壑殊心中乍然间一通雪亮——   为什么先前忽略了!   如今瘟疫肆虐,满城十室九空,这更夫何以能够幸免!   留着山羊胡的更夫在这条街上巡了小半辈子,这日才饮了酒,一边打着酒嗝儿,一边摇摇晃晃地敲梆子。却见眼前站着一个白衣飘飘、餐霞饮露的少年。这少年并非自己一个人,他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娃。更夫勉强睁大醉眼,瞅着这一大一小的组合,竟觉出一丝诙谐之感。   两人周身一层淡金色的透明光晕,那是一层结界。更夫自然认不出,还以为是菩萨显灵。   早听说菩萨最初是男体,而今看来果然不假。只不过这位菩萨不爱端玉净瓶,却爱捧个玉白小娃娃。   南壑殊翩然来至跟前,更夫为他气势所慑,早忙不迭跪下了。南壑殊垂目盯着他看了半晌,瞧不出有何过人之处。便有些犹豫。又看看小宝,这时小宝正含着自己一根指头眼巴巴瞅着那更夫。   南壑殊向更夫道:“眼下何人,报上名来。”   更夫见问话,忙磕一个头喏喏答道:“禀大人,草民打小儿没见过爹娘的面,无名无姓过了半辈子。因靠打更吃饭,就得了个诨名叫槌不烂。意思只要这梆子没给槌烂,我就有吃饭的家伙,就饿不死。”   南壑殊轻轻摇了摇头,对这人十分得看不上。   小宝这时“啊啊”两声,眼睛直瞅着更夫。南壑殊眉心攒成一团,终于还是取出最后一道法符,犹疑片刻后往那更夫头顶一送。   只见那法符缓缓前去,悬驻在更夫颅顶往上三寸地方,绽开数道金光,结出法印。   果然“有缘人”就是这名叫槌不烂的更夫了。难怪他们白天找遍了全镇都翻来覆去找不到此人。原来他不在白天行走。   南壑殊面无一丝喜色,神情复杂地紧了紧抱着小宝的怀抱。   槌不烂被带着来见秋暝,南壑殊告诉说这就是他们苦苦寻觅之人。秋暝觑着眼将槌不烂上下一打量,并不似南壑殊诸般惊异,说道:“既然找着了,那就赶紧把孩子交给他啊。”   南壑殊面有愠色,不发一言,半晌才对槌不烂道:“你来抱抱孩子。”   槌不烂一直跪在地上,现在已经到了自己下工的时辰,困意袭上来,反应就有些慢了半拍。直到南壑殊提着名字叫了他几声,他才猛然醒盹儿似的跪直了身子,“小人……呃……小人在……”   他活到这把年纪仍是个老光棍,连媳妇儿也没娶到一个,更加没有抱孩子的经验。可南壑殊让他抱,他不敢不抱。他笨拙地如同端豆腐似的从南壑殊手里接过小宝,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不像抱孩子,活像捧着亲爹的牌位,生怕稍不注意就出溜到地上了。小宝也皱着小眉头,十分不舒服的样子。   “连抱也不会抱,往后怎么照顾他!”   “照顾……往后?这……”槌不烂舌头打结,不明所以。   秋暝戳着他脑门儿说道:“这娃娃往后就是你的儿子,本仙白送你个儿子,便宜死你了!”   “这……这……这……”槌不烂惊得双眼瞪老大。他连生儿子的美妙过程都从没体验过,却要直接承受这一过程所带来的严重后果。换了谁都无法接受。何况,他到底为什么忽然就多出个儿子要照顾啊!   “小宝长大之前,你不许娶妻。”   “呃……师兄啊,这就有点儿过分了……”   南壑殊却很坚持,“你要全心全意照顾小宝,若胆敢有差池,我定不饶你。”   槌不烂一心认为南壑殊是菩萨现世,不敢违拗,但万万不肯吃这闷亏,便只拱肩缩背地不做声。   “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南壑殊语气放缓,“小宝是仙胎,年岁自比凡人日久,你既负有照顾小宝的责任,那么合该长寿。今日我点化了你,你便是修道之人。若能惜福惜寿,长生不老便不是妄谈。”   槌不烂听闻这一字一句,不禁呆了。   难不成往后就神仙了?   可要是不准娶媳妇儿,变神仙又有什么趣儿?无非就是把老光棍的苦闷延长到无休无止的地步。   秋暝瞧出他心思,轻轻踢他一脚,“我们的意思是,你先好生抚育这娃娃长大,将来自然有你大把的辰光去讨媳妇。也还会有亲生的儿子闺女。凡人能享到的福你一样也不会落下。只是要晚一些。何况这是命定的事,你违抗不得。明白了?”   槌不烂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在心里激烈地算计着,不久得出两个结论来——这笔买卖可能,也许,或者,大概不那么吃亏。并且自己要么活着接受,要么抗争至死。虽说菩萨普渡众生,但保不定顺手就给他“渡”到阴司地府去,来生做人做狗当猪都说不准。   权衡眼前利弊之后,槌不烂眼一闭心一横,“小的谨遵二位神仙法旨——”一个头磕下去,算是委曲求全地答应了。   南壑殊却不甚乐意,心里五味杂陈的。秋暝瞧出他不舍小宝。于是说道:“你爱护他一场,不若给取个名字再送人罢。”   南壑殊眼中漫上水色,摇摇头道:“既取了名,便无论如何送不走了。”   秋暝叹口气,半晌又道:“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呢,等鸡唱了,再让他带走罢。乍然分离,连小宝也不习惯的。你再陪陪他,好好儿道个别。”   连傻子也看出南壑殊的不舍,槌不烂又不傻,忙颠颠地上贡似的将小宝向南壑殊举着。   南壑殊接过来,那眼神黏在那小脸儿上,如珍似宝地盯着看。   小宝似乎感觉到自己要被送给一个陌生人去了,开始只是吭吭唧唧,后来变成大哭。   秋暝看着不忍,知道槌不烂在这儿徒增南壑殊伤心,便对他说:“你且回去,明儿一早你来,我们把娃娃给你。”   槌不烂涎着笑脸说:“其实给别人也行。”   秋暝两眼一瞪,槌不烂吓得忙退了出去。   时近丑正,小宝已是困得前仰后合。   南壑殊给他换上尿布。小宝不爱穿这个,从前乳母会给他穿,他总是哼哼唧唧。乳母给打发了之后,南壑殊亲身照料,便不让穿了。对他而言,与其让孩子不舒服,多浆洗几遍衣服又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小宝要给了人,尿布又要重新穿上了。毕竟再没有人如他一般肯为小宝做到那么细致的地步。   秋暝平时虽然也很烦这个小鬼头,可一想到往后都见不到面,也不免有点怪舍不得的,于是今晚也跟着南壑殊一起守着他。   “嘿,这孩子白白净净的,就用你的南明离火给他身上烫个记号,他日说不定能重逢。到时候也方便相认。”秋暝戳戳小宝的肉脸,半开玩笑地说。   南壑殊苦笑一笑,“何苦让他受罪。叫我如何忍心。”   难得他两个都这般稀罕自己,小宝觉也不睡了,十分兴奋的样子。   秋暝冲他拍拍手,对着他展开怀抱。小宝更加兴奋,笑的眼睛眯起来,口水流了一下巴。粉藕一般的手脚并用,却爬到南壑殊怀里,嘴巴一嘟,“哞哞”的撒起娇来。   南壑殊将他如珍似宝地小心抱在怀里。在他的发顶心落下一连串细密的亲吻。小宝无比享受地闭上眼睛,开始更加傻呵呵的流口水。   秋暝在一旁饶有兴味地道:“这小崽子对着你流的口水最多,比看见好吃的还更馋。”   槌不烂虽是不情不愿,却还算信守承诺,寅时初刻顶着两只青黑的眼圈就来了。   小宝已经挨不住困,睡熟了。这也是南壑殊的故意为之,怕小宝到了陌生人怀里会哭闹,于是一直和他玩,熬着他的困。这时候槌不烂人来了,南壑殊才没再逗他。小宝很快便打起了小呼噜。   秋暝在哪儿两手比划着教槌不烂抱孩子。南壑殊在远处看着小宝的睡颜,心里痛得好似刀戳。眼泪几乎是不由自主。有几滴泪珠砸在了小宝的嫩脸上,他吭吭唧唧醒过来。一看见南壑殊的脸,立刻又笑了。他哪里知道离别苦,一派天真可爱,用小脚来往南壑殊嘴里塞,玩的不亦乐乎。   “小宝,我要走了。你好好的长大。”   小宝用手指头抹了一滴落在自己脸上的水珠,放进嘴里吮,咸咸苦苦的,味道很不好。于是不满地去捶打少年胸膛,似乎想让他不要再落这种咸苦的水在自己身上了。   小孩子虽然无知,但对于气氛的感知却不弱。气氛太凝重了,连平素不怎么正经的秋暝也没有一个笑脸、一句多的话。   似乎忽然意识到南壑殊不要自己了,小宝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秋暝心想糟糕,孩子一哭,南壑殊的决心又要动摇一分。   好在自己这位师兄是位循规蹈矩,遵守原则的人。不舍归不舍,但任性留下孩子也是绝不可能的,秋暝只是有些心疼南壑殊。   槌不烂也看得出来,今儿这桩事他是无论如何躲不掉,孩子他是必须要带走的。只是他不懂为什么明明不舍得给人,却又非要塞给他。他用自己狭隘的脑瓜想来想去,也只想出一种可能,那就是两个大男人共同养育一个孩子,会招来街坊邻居的闲话。这是一个走街串巷半辈子的人仅有的见识。   “噢,噢,噢,小宝乖,”槌不烂也帮着哄,“小宝跟大哥哥再见,大哥哥要娶媳妇儿的,不能老缠着他。他带着你呀,找不到媳妇儿的……”   秋暝听得满头包,一通赶了出去。回头又对南壑殊道:“师兄啊,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既然好容易找到了‘有缘人’,就赶紧把孩子给他罢。不是你说的么,孩子多一天跟着咱们,就多一天危险……”   一句话点醒了南壑殊,终于狠了狠心,又将槌不烂唤进来。小宝仿佛一下子就懂事了,不再像一个婴孩那样没心没肺地大哭,而是委委屈屈、抽抽噎噎的哭,不论怎样安抚,也只是让哭声变小变压抑。   南壑殊更是心碎。   最后的最后,南壑殊用一件自己在凡间常穿的中衣密密实实将小宝从头到脚裹了。一旦被熟悉的气味包围,小宝很快就安下心来。加之一夜没睡,现下又哭累了,就有些昏昏欲眠的意思。   浅绛色的中衣将小宝的脸面衬得更加娇嫩粉红。槌不烂愈看愈觉得可爱。   “菩萨大人,您这件衣裳就赏了小人罢。小人一定好好儿珍藏,将来给小宝做衣裳,就当是小宝对您的一个念想儿。”   说来这件浅绛色的中衣,系因秋暝总说南壑殊一身雪白在人群中太过扎眼,两人便去到衣铺里随意购得了两身时新的衣衫,本不是要紧的物什。他不敢留下任何非人间之物,怕给小宝找来祸事,倒是这件中衣不甚打紧。   秋暝见状忙说:“得了得了,一件儿破衣裳,赏你就赏你了。衣裳、娃娃都赏你。快抱了他走人罢!”   小宝最终交在了槌不烂的手里,南壑殊不忍再看一眼。秋暝打手势叫槌不烂快走人。后者看一眼千辛万苦哄睡的婴儿,再看看南壑殊怅然的背影,心里犹自打鼓。但扛不住秋暝一再催逼,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隐隐绰绰的少年身影渐行渐远。他感受到离别之苦,终于在万年后痛哭出声,他将手伸出去抓住那人的衣袖。可是无论他如何奋力,却总是碰不到那缥缈的衣袍。   “绾儿。”   忽然他的双手被合握在掌心。   那是一对宽厚温暖温暖的手掌。眼前的景色变幻来去,他忘了自己目盲。 第180章   “绾儿。”   忽然他的双手被合握在掌心。   那是一对宽厚温暖温暖的手掌。眼前的景色变幻来去,他忘记了自己目盲。   “师父……师父……”   “是我,我在。”   木惜迟展开双臂紧紧抱着跟前的人,嗅着他怀里淡淡的馨香,眼泪汩汩涌出。   木惜迟束发的头巾被轻轻解除,一头墨瀑倾泻而下,被那人颤抖地亲吻着。   亲吻接着转移到发鬓,而后到脸颊,再到脖颈,最后犹疑地向唇边探去。   忽然蓦地里凭空迸出一股力量,将那人胸腹击中。那人吃不住,向后飞腾出数米,“嘭”地撞在板壁上。   木惜迟被这一声惊到,霎时灵台清明,幡然醒悟,大声问:“谁?”   无人应答。   木惜迟隐约嗅到屋内一丝酒气,心中起疑,翻身下榻,循路过去。脚尖不妨踢到一个温热的躯体。蹲身以手试探。对方也像是从昏迷中慢慢知觉过来,口中“嘶”地一声。   “什么人?”   对方仍旧不答。   “这家伙要轻薄相公!”七妹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头上还顶着个红肿的大包。原来方才那凭空迸出的力量正是现出真身原型的七妹以脑袋顶撞。“相公,就是那个头上长须的家伙,他想要对你不恭!”   木惜迟立即明白七妹说的是谁。戍王上朝须着垂珠旒冕,往往一下了朝,连装束也不及更换便来看望木惜迟。七妹见了便说那些垂珠像是一根根长须。那么她所述之人必是戍王无疑了。   “昱儿?”   “孩儿……孩儿在……”   原来戍王年岁既长,情欲茁生。怎奈身怀大恨,便每每情、欲来时都拼命克制。自打与木惜迟相认,便觉情难自禁。何况他三十来往年纪,叫他如何清心自守!   这日他宴请股肱,数杯陈酿下肚。心中更加难耐,便摇摇晃晃来寻木惜迟。维时木惜迟倒在榻上,面目晕红,口中喃喃轻呼。见此情形,便误以为他被梦魇住了,上来要唤醒他。   只见他浓黑的眼睫像两团蝶翅般脆弱地扇动着,眉间微微褶皱,正是神危力倦,如痴如狂。   戍王下腹的燥热不断席卷上来,心腔砰砰直跳。   他抱起木惜迟,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以手轻柔地摩挲他鬓边汗湿的碎发。   白日里他对木惜迟惟命是从,此刻对方却柔若无骨依靠着他。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戍王的理智节节溃败。   戍王今夜本计划有所表白,饮酒正是为了壮胆。   “亚父,亚父。”他唤了两声,木惜迟犹自不醒。   “绾儿。”   他开始尝试轻轻念这两个字。   木惜迟满面是泪,对于这两个字的回应尤其强烈。   戍王胸口胀得快要炸开,他鼓足了胆子想去解木惜迟的衣襟,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不敢,转而去解他束发的方巾。   他细碎地亲吻着木惜迟的发鬓,渐渐忘情,不可自持。   七妹彼时恰巧烧水回来,见了这场面,吓得现出原形,鼓足全身力气一头顶得戍王摔晕过去,她自己受到反作用力,也几乎晕厥。   “你方才在干什么?”听了七妹的话,木惜迟简直不可置信。   此刻戍王酒已醒了大半,面对木惜迟诘问,自是羞愧难当。便跪下膝行至跟前,“孩儿……孩儿醉了,孩儿言行可耻,万死莫赎……”   听见他承认,木惜迟心中泛起一阵烦腻,恨恨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糊涂。”说完这一句,又冷下声气道,“我正要同你说,如今你帝位已稳,四海升平,将来都要靠你自己,我也无需继续留在这里了。”   戍王一听,如堕深渊,跪爬过去抱住木惜迟的腿,声泪俱下地道:“亚父不要孩儿了么?孩儿孤苦半生,才将亚父寻回,难道往后又要独自一人了……亚父生孩儿的气大可痛打痛骂孩儿、一剑杀了孩儿,孩儿情愿一死,也不能离开亚父……”   戍王哭得伤心,惊动不小。兰汀拄着拐杖扶着丫鬟忙忙地赶来,眼见耳听,料得自己日夜担心的祸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她当然想替戍王求情,可一来怒其不争,二来对于戍王的不伦之心、不轨之行,委实羞于启齿,便只得沉默地陪戍王一同跪下。   “你身上的衣裳,” 木惜迟忽然想起什么,   “你方才穿了一件衣裳,那不是你的,拿来给我!”   木惜迟说的没错,戍王依言照做。   木惜迟将衣裳放在鼻端嗅了嗅,血色霎时从他面上褪去。   “你从何处得来的这件衣裳?”   “是……他是……”戍王支吾不答。   木惜迟已是猜着八、九,只是不敢置信,此刻再也无法抑制此起彼伏的心潮,颤抖着声音道:“他……他在哪儿……在哪儿?快说!”   兰汀也急了,虽听得不大懂,但看出木惜迟关心情切,便知事体非同小可。   “陛下,公子问你话,你快说呀!”   戍王看看木惜迟,又看看兰汀,心中漫起一阵荒凉。   “此人如今被锁在地牢中看守着。”   闻言木惜迟倒抽一口气,猛地推开戍王,扶着七妹的手忙忙地往地牢赶去。   这里狱卒见木惜迟行色匆匆夜半而来,唬得瞌睡也醒了。   “他呢?”   狱卒不懂这话,哈着腰道:“国师指的是哪名罪犯?属下将他提上来问话……”一语未了,他右边脸颊上早着了木惜迟一掌。   “混账!你说谁是罪犯!”   那狱卒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捂着高肿的脸颊,眼冒金星,哆哆嗦嗦道:“属下该死,属下愚钝,还望国师明示。”   木惜迟正待开口,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个小兵,向挨打的那狱卒道:“头儿,陛下特别关照的那个家伙,他……他不见了……”   “什么!你干什么吃的?你……”   木惜迟出言打断他们:“他关在哪里,你带我去。”   狱卒不敢耽延,忙在前方给七妹领路。等看到空荡荡的牢房,那狱卒简直要晕过去。   “这人可是陛下交待要牢牢看管的重犯,你怎么……怎么敢叫人给跑了……你有几颗脑袋!”   木惜迟忙问身边的七妹,“牢房里果真没人么?”   七妹道:“相公,那里头除了乱七八糟的稻草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木惜迟心绪乍然死寂,喃喃道:“是你……是你……你如何寻来此处?”   “他又为什么成了你们看管的重犯?”   狱卒已吓得魂飞魄散,听见问,这才回过神,答道:“回国师的话,据说他在城外与人争斗,吃了败仗,晕死在路边。陛下的仪仗经过,将他带回宫中。后来不知怎的,陛下和丰将军都说这人面熟,丰将军拿了自个儿作战的银盔给他扣在头上,再后来陛下就下令给他押入了大牢,还叫严加看管。这人身负重伤,一直昏迷,小的们因而才大意了。求国师在陛下跟前替小的们分辩分辩,不然小的们就是个死啊……”   身负重伤,   身负重伤……   听见这四个字,木惜迟再也无心旁顾。   他为什么身受重伤?   他现下如何了?   木惜迟不愿再同戍王说话,可这件事非问他不可。   “你明知道他是谁,你不来告诉我,也不替他治伤,反将人锁在地牢里,你……好啊……好一位九五之尊,竟是个负义忘恩之辈!”   戍王跪在地上。木惜迟气得面目发白。兰汀终究是心疼戍王的,便问他,“陛下,那人是谁,快告诉了公子罢!”   戍王不便明说,只得遮掩道:“是先前遭千沧烈焰围困时,在荒漠上搭救我们的道士。”   “陛下,你……你怎能……”兰汀整夜目不交睫,加上年高体衰,愈加撑持不住,咳了几声,忍不住老泪纵横起来。“陛下,你的所为,奴婢是益发看不懂了……”   木惜迟已知必是南壑殊无疑了,只不懂以他的持重——何况如今身份贵重——又怎会轻易与人争斗,且竟然败下阵来!对方是何来路?他眼下伤势如何?有没有再遇上那对头?   他心急如焚,即刻要唤出叶重阳来商议,命七妹将二人打发走。   戍王还不欲走,兰汀拿出长辈的款段,教训了戍王几句,逼着他同自己一道出去。   这里叶重阳见人散了,在地上摇头晃脑地现了身,“要不是七妹跳出来阻止,我还正要看看他有多大的胆子。连祸祸的对象都选的如出一辙,没想到这小子颇有乃父遗风啊!”   木惜迟无心与他斗口。“你都听到了?”   叶重阳摇着扇子点点头。   “你都听到了?”   叶重阳又点点头,忽然想起来木惜迟看不见他点头,遂清清嗓子道:“嗯。”   “你——”   “与我无关。”叶重阳拿扇骨敲敲手心,干脆地道,“有必要提醒一句——同样与你无关。” 第181章   “可是他受伤了,你听到了。怎么办?怎么办?他甚至伤重到凡人也能轻易将他囚禁……”   “与你我无关。”叶重阳冷冷重复道。   “怎会与我无干!听你说了那些,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木惜迟如同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境无比真实,正是确凿发生过的事。叶重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令他的记忆被揭开了一层又一层阻隔。再加上叶重阳的讲述,木惜迟像是重新历经了一场幼年时期。   那些他做过无数次斩断了头尾的梦,那个人的声音,那令人安心的淡淡好闻的气味,那张他曾经无论如何记不起来的脸,他一下子全都忆起了。   木惜迟喃喃道:“原来他早就救过我的命。他护着我,打从一开始就护着我。”   叶重阳重重叹口气,“看来只要逮到机会,你就会瞬间原谅他。你记起了他如何救你,却忘了他如何害你么?”   木惜迟接着说道:“他是这样的人,凡事不肯说出来。习惯了孤独,习惯一个人拿主意。凡他没说就做的事,必定是自己吃的亏最大,受的苦最多,他必是有苦衷,他有苦衷的。我要救他,你究竟帮不帮我?”   “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怎么救啊?”   木惜迟心更急了。   “不过如今他是有家室的人了。”叶重阳鼻子里哼一声道,“恐怕回去找老婆去了。”   叶重阳本是故意说酸话刺激木惜迟,却不料被他听了进去。   “驸马是给人用肩舆抬着回来的,人昏迷了……”   “是呵,前襟血迹斑斑,显然重伤吐血……”   “驸马一向无往不胜,这次是怎么了?”   “一山终有一山高,碰上对头了呗!”   “就是那红烛精千沧么?输给个妖精,也太跌面儿了!”   “驸马这战神的美名儿怕是挂不住喽……”   叶重阳怀中揽着只兔子,令它竖长了耳朵,听着一路行来众人口中议论的消息。十之八、九都说的南壑殊。   “这些家伙成天没什么正事可干么……”叶重阳嫌弃地嘀咕一句。领头的内侍听了,转来问他:“叶掌门您说什么?”   叶重阳随手将兔子往别洞袋中一塞,换出一张笑脸道:“劳驾劳驾,我是看往来人众都行色匆匆的,不知为的什么事啊?”   那内侍听了这话,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驸马负伤归返,至今昏迷不醒,连老君亦束手无策,陛下甚为忧虑呐。这几日心绪不大开怀,不少仙家都被寻了不是,目下人心惶惶的。喏,稍后您见了太子殿下也不要提起。”   “喔?”叶重阳也十分配合地小心言道,“太子殿下也这般关怀驸马爷呐?”   “呵……”内侍干笑一声,“那倒不然,‘在东不言南边事’,这一句是我奉劝掌门您的。您许久不来这九重天,如今的情况不大了解了。嗳,休说这些散话。太子等您下棋都不耐烦了,快随我来罢……”   “多谢,多谢……”叶重阳笑着拱拱手。不久内侍领着他来至东宫。却不见太子,倒正中了下怀。他此次并非来赴太子的约,却是受木惜迟所托,来探听南壑殊的消息,也是故意来现个身亮个相。果然人在天族,那么就好办多了。回去后不几日又返来。这一回却是作为公主的座上宾。 第182章   那日公主听闻叶重阳拜访太子未果,本无意于此等闲事,却蓦地动了一念。   原来这公主尚以小白之名流荡下界时,在叶重阳的别洞袋中栖息过一些时日。那时便对叶重阳多增了解,知晓他精通歧黄之术。眼下驸马伤笃,苦无好手。叶重阳见多识广,又颇有些怪才,何不令他一试。   一切尽在预料,叶重阳早等着天族来人请他,略略辞让一番,便随着来了。嘴里还说的是:“作为驸马昔年旧友过来探望他的伤情。既得公主青眼,只得竭力一试。”   天族众人见叶重阳倒是平常,然则他还随身携了一名随从。那随从遍身黑衣,更以黑帛覆面,令人深以为怪。   叶重阳辩称:“这一个乃是随我行医的学徒,十分得力,离了他,我可万事不灵了。”   众人只得作罢。   因这黑衣人要同叶重阳一道替驸马近身疗治,公主不放心,向他道:“请阁下揭下覆面,将真相示于我等。”   那学徒还未出声,叶重阳先抢着道:“不可不可,我这徒弟来自西方世界,面目大异,怕惊着大伙儿,故此才遮住脸面。”说完也不顾公主,兀自携着那学徒向南壑殊病榻趋近。   他向学徒道:“记得我教给你的,对这些疑难杂患,该怎生办理?你先瞧为师给驸马爷切脉。”   公主虽狐疑,却仍然亲身自幔帐后牵出南壑殊一只手来。叶重阳神情肃穆,诊了片刻,方才面色稍霁。轻轻拍了拍徒弟的肩,“这个症候不险,我曾教给过你的。你来真切地感受一下脉象。”   那学徒微微颔首,上前两步半蹲半跪在榻下,一手搭在南壑殊腕上,沉寂默默。   时过有顷,叶重阳用扇柄敲他,道:“这半晌可以了,瞧得如何?”说完凑耳过去。那学徒略动了动嘴,叶重阳连连点头,“好徒儿,领会得不错,领会得真不错。”   公主急了,向叶重阳道:“叶掌门,本宫请你来,是替驸马疗治伤病,要教徒儿请回家再教。这里不是你师徒的学堂!”   叶重阳“啧”的一声,“公主有所不知,这医道不比文武之道,一师一徒,口耳相授。这医道啊,必定要有真正的病人,才容易教学。若非如此,这一门治病救人的功课可老早就失传了。公主依我便罢,若不依,我叶某即刻走人。”说毕作势起身。   公主一张脸涨得通红,碍于情面又不肯求他留下。一旁侍立的钟嬷嬷早已洞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住叶重阳,陪着笑脸道:“您老仙家留步,我们公主为了驸马的病急得不了,言语不察,冒犯了您老仙家,奴才替公主赔不是罢。”   叶重阳睨了睨四周,十分勉强地复又坐下。早有宫娥重新斟上好茶。   见叶重阳只管吃茶,既不言症候,也不写方子,公主关心情切,少不得强自按捺,问他道:“驸马究竟如何?”   “喔,你问驸马么——”叶重阳像是才想起来这里有一屋子人等他开金口,“驸马他英俊逼人,更添俊秀。以往的打扮太素净了,我当他只衬的住那玉白颜色,却不曾想花团锦簇也很适合他。果然只要人长得好,无论浓淡,总是相宜的。单说这一身鲜红暗纹的睡袍,驸马穿着煞是好看……”   “够了!”公主忍无可忍,呵斥道,“送客!”   “诶诶诶,慢着——”叶重阳哗啦扯开折扇,又啪地合住,“诊金拿来。”   公主身边一个小丫头唤鸰儿者说道:“你又没诊出什么来,哪里来的诊金?”   “怎么说我没诊出来?是你们不要听。”   鸰儿道:“谁叫你夸驸马相貌衣着了,该说说是什么症候才是!”   叶重阳笑笑:“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我说他英俊逼人,那意思是他体况不错。我说他衬得住那身鲜红睡袍,是在表明他气色上佳。大夫我给了你们如此好消息,你们非但不听我说完,还要赖掉我的诊金,将我扫地出门。啊哟哟,天族势大欺人,我等小民,贱足不敢踏贵地,”只见他手握折扇,当胸一拱,“这便告辞!”   “请留步!”这一回却是公主亲自挽留。只见她款款趋前,对着叶重阳一拜,再抬起头来已是泪盈于睫。   “叶掌门,端静流荡人间之时,承蒙掌门照拂。依佛家偈语,掌门与端静是有缘之人。端静从前何等少条失教,没规没矩,掌门都不曾咎责。今日端静无礼绝非有心,还请掌门大人大量,原宥端静。”说着俯下身躯,似有下跪之意。   叶重阳早被她勾起往昔回忆,正觉心酸,见状忙双手托住她臂弯。   “小白,本掌门没有怪你。”   二人归位坐定,叶重阳徐徐然说道:“驸马左尺滑而浮,寸郁而结,乃思虑恍惚之兆,此皆故症,无甚关碍。据脉象看,当有这些症候。皆因驸马沙场操劳碌碌,忧心太重之故。”   公主道:“照你这样说,驸马并无受伤?既如此,何以吐血?何以昏迷不醒?”   叶重阳道:“公主容叶某说完。驸马冲杀敌阵少说也有百回,没有旧伤是不可能的。这吐血也是偶尔有之,不足为奇。只是一点,驸马左关滞沉,寸郁而结,这却是惊恐忧疑,夜梦凶险之像。”   见公主困惑不解。叶重阳莞尔道:“驸马这是中了魇术。他——魇住了。” 第183章   “不。驸马灵根稳固,从不为外物所惑。怎会轻易魇住?”   叶重阳不与之争辩,笑道:“这不甚打紧,等到驸马醒来。公主再问问来龙去脉,就知道他为何物所惑了。”   公主听见一个“醒”字,忙追问:“驸马何时能够醒来?”   叶重阳道:“我有心拟一道方子,可里头的药配起来有些麻烦。我身上现有丸药少许,给他服个几剂,再观后效。”   公主听了大喜,“便请赐药为幸!那方子也请拟出,饶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替夫君将药配妥。”   叶重阳邪魅一笑,潇洒挥就了一张方子。里面所列药材,一时要下得东海去取,一时又要上七十二重天去求,更有上古蛮荒之地一处断崖上的某一株古怪仙草……诸如此类,不遑枚举,且专用那苦透苦透的材料。实质有用的不过三两味,成心磋磨南壑殊,还要同小白等人过不去。   宫娥们知道驸马的汤药公主一概要亲身尝过才放心,于是待研化了丸药,便先行捧与了公主。   公主拿匙子沾了一些喂进嘴里,登时秀眉蹙成一团。“这药太也苦了。叫驸马如何入口?”   叶重阳笑道:“他横竖不省人事,给苦醒过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   见公主几欲作呕,鸰儿忙轻轻给她捶着,一面冲叶重阳道:“这邪药究竟能不能治好驸马的病?若是你不安好心,仔细陛下治你的罪!”   叶重阳最爱同人抬杠,对方越着急上火,他越高兴。闻言呵呵一笑道:“牛溲马勃败鼓之皮皆可入药,为什么偏我的药就邪了?所谓药弗瞑昡,则厥疾不瘳。‘医者父母心’,我把你们家驸马当儿子疼,又怎会害他。”   “你大胆……”   “药之攻人,良者苦口,良药苦口哇……”   他一时狂言乱语,一时又略带正经,众人被他弄得无所适从。   叶重阳看一眼他们脸上忍到极致的神情,表示十分满意。同时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连忙恭敬有礼地作辞而去。   一离开天界,木惜迟连忙问:“他怎么样?”   “我那时拍拍你的肩,就是在给你定心,告诉你他没事。”   叶重阳看他不停捻着手指,一转念便猜到缘故,“喂喂!有没有点儿出息,这手今天是不打算盥洗了?那会儿你抓着他的手那么久都不撒开,还好我及时制止,否则就要被人看出来了。”   木惜迟被说中心事,虽有些羞恼,却也无可辩驳,他确实在紧要的关头失态了。一旦在天界被人戳穿身份,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还会连累了叶重阳。   他的确曾有过弃世之念,但如今已转变了决心。他期待与南壑殊故梦重修的一天,在此之前,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   回到邯国皇宫,木惜迟叫来了戍王与兰汀,告诉他们道:“如我先前所说,如今四海宾服,我留下无益……”   才说到这里,戍王只觉五雷轰顶,跪爬至木惜迟脚下,颤声道:“亚父,你要舍我而去么?孩儿半生孤苦,才与亚父重逢,难道这样的时光竟如此短暂么?”   “亚父要去哪儿,孩儿跟了你去。”   兰汀忙抓着他手臂道:“陛下,勿要糊涂了!你乃一国之君,怎好说出这等颠倒悖谬之语!快向公子认错!快认错……”   戍王已如被抽去魂魄般,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下,浑身颤抖。“我不要做一国之君,我不要……一国之君。亚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兰姨你也陪着我,咱们三个不再分开……”   兰汀见戍王恍惚失神的样子,只觉万箭攒心。她太心疼这个自己从小养育的孩子,如果时光回到小昱儿牙牙学语的时候该有多好。可如今这局面,兰汀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自己默默回去。往后许多天,戍王都跪伏在木惜迟殿前,水米不进。   忽有一日,内侍慌慌张张赶来通报:“兰嬷嬷病笃,御医都束手无策……”   戍王听了,如堕深渊,抓着内侍暴呵道:“什么叫束手无策!你早不来通报!”   那内侍吓得缩成一团,“近日兰嬷嬷宫里不让人进入,连日常供应的膳食也只能停在宫外,由嬷嬷宫里的人端进去。方才兰嬷嬷随身的宫女才来通传嬷嬷病重。奴才几个狗胆,敢延误着不传,求主子明鉴……”   不等说完,戍王将其一把扯开,自己踉跄着站起,直奔兰汀宫中。刚迈过门槛,已听得里边哭成一片,戍王不由双膝一软,泪水夺眶而出。   宫人们见他来了,都跪让在道旁,不敢再哭。戍王跌跌撞撞奔至兰汀病榻前,见她面色已转灰败,大有命竭之态。   “兰姨,你怎么了?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兰汀勉力睁开井一般的眼睛,向戍王道:“昱儿,兰姨就要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孩子,你一生太苦,偏你如此重情。我抚养你一场,叫我如何……”   兰汀眼角垂下浑浊的老泪。   忽然,兰汀用尽全力握住戍王的手,浑身颤抖着道:“陛下对公子要爱重,切勿再存他念,否则将万劫不复,陛下一定要听了这话。珍重自身……”   戍王抬起被眼泪模糊的双眼,只觉有万箭攒心。“我……我……”   兰汀说完前话已是气若游丝,然而双唇仍在轻轻嗫嚅。戍王凑近听来,说道是:“公子乃尊长,礼教大妨,万不可乱……万不可乱……”   此时内侍通传木惜迟来了。   兰汀忙向戍王道:“我有话要对公子说,你先去别处。”   木惜迟知晓戍王正在里间,便不进入,只在外头耽着。直到小丫头过来说兰嬷嬷请他进去,还说戍王已经暂离,这才随着进来。   兰汀强打着精神道:“奴婢给公子请安。”   木惜迟在榻沿上坐下,将兰汀的一只手握在掌心。“丫头,你病得这样,为什么一早不说?” 第184章   “丫头,你病得这样,为什么一早不说?”   兰汀的声音里带上孱弱的笑意,“奴婢在夫子岭那几年受尽寒霜,早已积下沉疴。说与不说都一个样,何必令公子与陛下挂心。”   言至此处,兰汀稍有停顿,缓一口气,这才接着道:“公子,奴婢已命在旦夕,唯有一事相求,求公子答允。”   木惜迟猜到她的意思,因而默不作声。   兰汀的精神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些,撑起半个身子说道:“公子,奴婢一生未曾求过您什么。昱儿是个苦命的孩子。奴婢求公子照料他一生一世。还记得么,当初公子也是这样吩咐奴婢。那千叮万嘱的话语,奴婢一刻不敢忘。奴婢答允了公子,公子也要答允奴婢……”   她说起往事,本意是勾起木惜迟的旧念旧情,让他心软。殊不知凡人的百年对于木惜迟来说只是弹指一瞬,凡人一生放不下的爱恨,于他只是过眼云烟。   这里兰汀仍不放弃,继续说道:“昱儿幼遭惨祸,忍辱挣命,因无人规导之故,这才岔入歧途。奴婢一死,他就彻底成了个孤家寡人了。公子你好好导他回归正轨,陪着、护着他,生气了打他骂他,奴婢没得可说,切不要再行离弃……”   兰汀方才回光返照,待说了这么些话后,已是强弩之末,只伏在榻沿上喘气。   木惜迟终于开口道:“兰汀,我知道你一片心,我答应你便是。只不过我有一件要事,待完了此事,我便照顾他直至他死去。”   这答案不是兰汀想要的,可也没有更好的结果。   木惜迟走出屋来,戍王失魂落魄地立在一旁,一见了木惜迟,哑着嗓音道:“亚父,兰姨她……”   “你去见她最后一面。”木惜迟无波无澜地道。   戍王一听此话,简直伤心欲绝,奔向兰汀屋内。不久后,木惜迟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喊声,那是戍王发出的。知道兰汀终究是去了。   木惜迟叫来御医细问端的:“兰汀虽年老身衰,但绝不至暴毙。她究竟患了什么病?”   御医们一个两个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有一个最年轻的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木惜迟便命他上前,厉声向他单独又问了一遍。那御医抹着泪道:“兰嬷嬷并非患病,实是自己服毒才……才……”   木惜迟一瞬间彻底洞悉了兰汀的苦心。她知道自己已是风烛残年,能陪在戍王身边的时日无多,因此必须有一个对戍王感情同自己一样深厚的人来陪伴他,木惜迟法力无边,由他在一日,戍王便能保得太平安宁。于是她拼得一死也要替戍王留下木惜迟。没人会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乞求。更别说木惜迟对戍王终究仍有舐犊之情。她要将木惜迟的愧、痛与自己的死作为筹码,替戍王谋一个安稳的将来。   木惜迟忍不住堕下泪,口里直说:“兰汀啊兰汀,你这又是何苦……”   “什么?你再说一次……”戍王自阴影中走出。   木惜迟一心为兰汀伤悼,未曾留意原来有人躲在左近。   戍王抓住年青御医的前襟提起来,“你在骗人是不是?”   他脸上神色近似癫狂,又如同困兽一般透出迷惘。   “你说兰姨是服毒自尽?”   御医惨叫着求饶。   木惜迟命令道:“放开他。”   戍王恍若未闻,盯牢御医,不住地问:“你骗人的是不是?兰姨为什么自尽?她怎么会自尽?兰姨哪舍得抛下我!你为什么在这里骗人,你说啊,为什么骗人……”   木惜迟知道再不阻止他,那御医就会被他撕碎。他送出一掌,扫在戍王脸上,戍王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御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可戍王却久久起不得身,他伏在地上,双眼睁得老大,看着虚空,呆呆的,傻傻的。眼泪汩汩涌出。好半晌,才爆发出一阵伤心欲绝的悲嗥。   “兰姨……兰姨……你竟为了我……竟为了我……兰姨,你不要死……昱儿知错了,你……你不要死……”   戍王万念俱灭,几乎欲随兰汀而去。木惜迟怕他寻拙志,点了他风府穴。戍王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颓然倒下。内侍上前搀扶,用御辇抬入寝宫之中。   兰汀出殡当日,戍王拦棺痛哭。   “让我再看看兰姨,让我再看看她……”   木惜迟默许着由他去。   丧事过后,戍王一病不起,成日昏迷。御医诊不出结果。前廷后宫谣言四起,都传说国君病笃,不日将龙驭归天。   经过这一场变故,木惜迟不可谓不伤心,连叶重阳也叹气连连,   “这小子命里带煞,福寿无缘,怕是身上背着劫。”   短短数日,戍王已瘦成一把骨。木惜迟不愿见他,命七妹带话,看着他醒来,嘱他好好养病。   戍王这日稍省些人事,只当木惜迟已绝裾而去,正是万念俱灰。不想竟还能看见七妹。知道木惜迟没有离开,心才放定。   叶重阳算算日子,该到了天界来请他的日子,于是早早回了菩提道候着。   这次来的人比上一回更加毕恭毕敬,一口一个“神尊”叫着。叶重阳却不领情,瞪着眼道:“什么神啊仙的,我最看不上了。我是佛门中人,不爱你们那一套!”直摆了好大的谱,这才随来者动身。   来到天界,叶重阳大摇大摆地走在甬道上,周围无数人簇拥着。什么规矩尊卑他一概不放在眼里。他身边跟着的学徒却只走旁阶,尽其所能地不引人注目。   及上了阶矶,有三四名宫娥自殿内出来,见了叶重阳连忙跪伏下去。这时里间传来一声咳嗽。叶重阳一顿,听出那是南壑殊,继而很快回头看向身后那个学徒,果然那学徒虽黑帛覆面,看不见神色,可他整个身体如遭雷击,狠狠晃了一下。   叶重阳迅疾伸手替他稳住,飞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这才恢复如常。用旁人能听见的声量说道:“没见过世面的小熊瞎,受人一跪就唬得这样。”   说毕,“哗”一声扯开折扇,潇洒地跨过门槛,大步走入室内。   有宫娥在前方导引,一径来至寝房。只见里满满都是人,南壑殊被簇拥在一团珠光宝气中,面目被映照地莹白剔透,宛若美玉。   天帝满面笑容,端坐一张宽大的椅上,与南壑殊觌面相对。南壑殊则半躺在榻上,欠身答话。   “儿臣犬马之疾,无尺寸之功。劳动父帝垂问,何以克当。”   公主则在榻上,与南壑殊紧贴坐着,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将他一只手宝贝似的合握在掌心。宫娥在一旁提醒了好几次叶掌门来了,这才肯丢开。犹自缱绻难舍。   在场除天帝与南壑殊外,其余人都向着叶重阳俯身见礼。就连公主也款款上前福了一福。   “自前次叶掌门开了药方,驸马服用之后,三五日辰光便醒了过来。叶掌门当真医道精湛,着手成春。”   闻言叶重阳昂首傲立,毫不谦抑。那模样和神态活似嫌公主夸得还不够。   天帝也笑着道:“叶卿快不要白站着了,速速给驸马诊脉。”   叶重阳看着南壑殊一会儿,携着身后的学徒走过去。南壑殊虽已苏醒,可面色苍白,神情疲倦。一看就还没大好。许是多时不见叶重阳,南壑殊也盯着叶重阳看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卷了卷嘴角,及不可察地点点头,以示谢意。   叶重阳也回以致意,只是他俩都不动声色,旁人丝毫瞧看不出。   公主让开自己的位置,叶重阳坐过去,手搭在南壑殊腕上,凝神细诊。这是一名宫娥捧了两碗茶来款待叶重阳一行。   扮作学徒的木惜迟原本侍立在近旁,手里胡乱理着银针垫包,实则专注听着南壑殊的动静。忽闻有人给奉茶,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几步去接。不防脚踩在个滚圆的东西上头,滑得他一个踉跄。   叶重阳虽距离木惜迟最近,可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情况。南壑殊却是正对,看见他要倒,忙一只脚踏在地下,支起上身,双手撑住他手臂替他稳住。   木惜迟未曾预备这一遭,登时大惊,触雷一般缩回手,茶碗也教他给碰洒了。 第185章   木惜迟未曾预备这一遭,登时大惊,触雷一般缩回手,茶碗也教他给碰洒了。   在场引起一阵小小骚动。奉茶的宫娥跪下告罪。   南壑殊一瞬不瞬盯着木惜迟被严严实实遮住的脸,整个人白得几乎透明。公主见不妥,生怕他重伤未愈,这一来体内真气走乱,忙上前扶他躺下,拿自己的绢帕替他拭汗。   南壑殊却僵如泥塑,仍看着木惜迟,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意味。公主觉察到,顺着他的视线也回头看着乔装的木惜迟,心里被刮擦似的浮起一丝异样来。   众人都手忙脚乱地关怀南壑殊的伤势。公主直瞪瞪瞅着叶重阳,直到从他嘴里抠出“无妨”二字,这才将一颗心放定。   她整顿仪容,回首先呵斥了宫娥,“鲁莽东西,叶掌门与这位尊者是我天族的恩人,你敢笨手笨脚给冲撞了!”   叶重阳弯下腰,自地上捡起一颗珍珠。“哟,这是你们哪位姑娘身上的饰品掉在了地上。好嘛,知道你天族富贵无极,珠宝无数,可也不必往地上撒嘛。”   那奉茶的宫娥本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饮泣,满心以为是自己的错处,这下找到个罪魁,忙说道:“一定是从哪个头上身上掉下的,公主命人搜一搜身就知道这害人的奴婢是谁了。”   一语说毕,在场宫娥都忙不迭检查自身,都说不是自己的。   公主怒道:“你侍奉不力,还敢抵赖。本宫必将你狠狠问罪!”说着便命人拖了下去。   叶重阳一早静静看戏,并不发言。这时说道:“一点小事,公主何必动气,原是我这徒儿自己不当心,怎好让旁人受累。”   公主闻言一改严厉面目,换出一副和颜悦色来,向木惜迟道:“请恕本宫不周,恩公可有受伤。”   木惜迟已是失了魂一般,听见问话又是一怔,只好躬身摇了摇头。   这时天帝的御驾已离开,屋内除了叶、木二人,其余都是公主自己宫中的仆役。   公主替南壑殊掖了掖被角,起身缓缓踱到木惜迟临近,温言说道:“怎么本宫看着,恩公似乎目力不佳?”   木惜迟因与南壑殊对面却不能相认,心里已是一团乱麻,听见这话猛地一惊。   公主贴身丫头鸰儿这时也说道:“殿下这么一说,奴婢也觉得恩公似乎不能视物。”   当初木惜迟被剜去双目,毁去真元,乃是六界共知的。公主忽然这么说,难道她已识破了木惜迟的伪装?   “他脸上戴着布帛,本就只能看见脚下一尺见方的路,他又没见过世面,乍见天宫万千气象,吓得路都走不稳。” 叶重阳状似漫不经心,“其实啊,便是真的目盲了又如何,不想看的可以不看,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又转向木惜迟,“嗳,真给我丢脸,你还不老老实实地待着,天宫的人和物什都金贵得很,你别乱闹乱碰,弄坏了我可赔不起。”   叶重阳每每造访天界,总不免要酸言酸语揶揄一番,今日他故技重施,一招连消带打替木惜迟转移开重点,众人倒不以为怪。唯独公主似乎对乔装的木惜迟颇感兴趣,丝毫未被分神。   只听她款款地道:“恩公为什么不自己开口,而屡次由叶掌门代为解释?”   叶重阳一时有些拿不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猜不透是否她已识破了眼前人的身份,遂只好静观其变。   木惜迟曾在凡间与公主相处甚密,自己的声音她一听便立刻要认出。正在无可奈何,叶重阳懒懒的声音响起:“乖徒儿啊,你不妨就自己回咱们金尊玉贵九重天大公主殿下的问话罢。”   木惜迟听闻,大犯踌躇,但已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只得低低地发了一个音。   “我……”   木惜迟登时惊愕无已——   他的声音竟完全变了,方才一个“我”字真如砂砾一般低哑。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必是叶重阳提早做了预备,遂在心中暗暗感佩叶重阳心思之缜密。   “回公主的话,奴才身份卑下,声音粗哑,恐说话污了主子们耳朵。因而不敢轻易出声。”   公主木着脸点点头,未知信与不信。   “驸马爷这伤啊只愈了十之一二,这方子也要调整。”叶重阳装作一门心思在掂掇药方上,余光却一直注意着木惜迟那边。   于公主而言,世间一切都比不过南壑殊的安危重要,果然她一闻此言,就忙问:“依掌门之见,驸马何时才能伤愈?这之后还有无凶险?”   “难说,难说,”叶重阳故作玄虚地道,“驸马郁气中滞,实在有碍康复,必须一点伤心没有,一丝烦心事不闻,方有伤愈之望。”   公主当即道:“这个好办,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叶重阳一时编不出许多来,只重复地说,南壑殊受伤太重,调治的时日会很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期间那可是一丁点儿都不能惊,不能惧,不能动气,不能伤心。但凡发生一件,他立马就一命呜呼。   公主一字一字都听进去,刻在心间,又当着所有宫人下了严令,谁敢惊扰了驸马,一律严加论罪。发号施令毕,她一双凌厉的眼神再一次铲在木惜迟身上,正要问话,忽听见——   “端静,”南壑殊昏沉了一会儿,这时醒转而来。   公主听见声音,霎时变了一个人,仿似方才那个疾言厉色、高高在上的人从她体内脱离而出。转过身来,她的眼神柔情似水,她不再是权势滔天的公主殿下,只是个一心一意牵挂夫君的平凡女子。   “端静,你憔悴了,有劳你……”   公主不防他竟此时说这样的话,心里又酸又胀,霎时溃不成军。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一时间被轻易抚慰。   “你我夫妻,说这些生分的话做什么。只要能医好你的伤,我便是……”话没说完,已然哽咽。   南壑殊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了几句。抽出公主手上握着的帕子帮她拭泪。   木惜迟暂时不被想起,叶重阳乘势道:“驸马爷南征北战从无败绩,被重伤到这个地步实属罕见,不知这对头是谁,可不能由他在六界胡来。”   公主道:“此事已由苔痕查实了。本宫懒怠说,让苔痕来讲。”   苔痕被很快传进来。先给南壑殊行了礼,后又给公主行礼。   “苔痕,你给叶掌门讲一讲那千沧的来头。”说完,公主将脸扭向一边,似乎对接下来将听到的话厌憎非常。   苔痕的眼神一一扫过众人,最后看向南壑殊,似乎在等后者的许可。   “本宫叫你说你便说就是。”公主厉声厉气地道。   “哟,这千沧身上有何隐情,让你三缄其口?”叶重阳抬一抬眉道,“我丑话可说在前头,我第一副药,我管他叫‘百试灵’,意思是不管什么伤什么病,一副药下去都能百试百灵,可也只能救一时之厄,若是这之后还闹不清受伤的根源所在,后面的药我就没法配了,这‘百试灵’不灵了,后面的再要接济不上,啧啧啧,后果可想而知。”   苔痕听了忙道:“叶掌门,我说便是。这千沧的真身乃是一支红烛。他有一位原配夫人,二人并肩在烛台之上,因地气钟灵,偶然触发了灵性,天长日久便生出感情。夫妇二人初时潜心修炼,还算本分,不想一日他夫人先行泪尽而逝,千沧因丧妻而哀恸恍惚,怨意横生,不久便脱胎出来为祸人世。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门邪术,需用或是同根同源或是曾经相惜,而后却互为仇敌的两方人,自相残杀所流的血来重塑他夫人的真身。因而才蛊惑邯国国内两方争斗,所幸被主上撞见,将他收伏。”   叶重阳那日在轿内已听见苔痕说过千沧的真身是红烛,至于他夫人一事虽不知晓,此刻却也没听出什么厉害来。   “喔,什么地方如此钟灵毓秀,连红烛都能修炼成精,偏又温柔多情,促成了这么一对邪煞夫妻。”   苔痕含混不答。   叶重阳又说:“小小一只红烛精难道还不好办么,用火烧化不就完了么。”   苔痕道:“千沧道行匪浅,寻常火焰奈何不得他。”   叶重阳:“寻常火焰奈何不得,难不成南明离火也……”   说到此处,他骤然想到南壑殊体内已不具水火精元,遂连忙咽住。   这时公主开口道:“不必说了。”   叶重阳瞧着公主神色,忖测其间必有隐情。便也不再多问。   “既已知对方的精元属火,这药方的思路就有了。请公主令辟一室,容在下与徒弟商酌着拟出来。”   当即便有一名宫娥蹲跪在木惜迟脚畔,唱喏道:“恭送二位尊者。”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堂而皇之地自木惜迟面帛下的漏隙向上看去。   “啊”的一声,那宫娥惊叫着坐倒在地。一手指着木惜迟道:“你……你……” 第186章   “你……你……”   几乎同时,公主已越过叶重阳,欺近木惜迟身前。正欲扬手摘其覆面,却不知何处飞来一股罡力,将她衣袖掀得翻起,阻她视线。公主借势旋身,回头时,木惜迟竟飘飘然远离了自己一射之地。公主飞身前赶,一发千钧之际,她将臂上挽着的丝绦用力一撒,那原本轻若柔雾的丝绦活似一柄利剑破空而去,直往木惜迟面门劈来。后者脸上的黑帛登时破为两半,露出面容。   众人一见了,皆是大惊,只见此人前额突出,长眉胜雪,鹰鼻虬髯,眼角狠狠往下耷着,着实丑陋可怖。无怪他声音低哑,走路蹒跚,原来老态龙钟。   “哎唷唷,”叶重阳忙用自己的袖子给木惜迟挡住面目,“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我这徒儿虽然又老又丑,却没惹过你们,一群促狭鬼不干人事!”叶重阳那折扇对着四周一通乱点,气得要蹦起来。众人乱成一团,又是赔罪又是安抚,叶重阳总是不依,骂得更凶。   喧闹中,只有公主注意到南壑殊一瞬间黯然的眼神。她当然也知晓方才阻她的罡力正是由南壑殊所发。可见他的猜测与自己的一样,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叶重阳徒儿绝非简单,难说不与那个人相关。   公主的心被狠狠刺痛。她何尝不知此人在南壑殊心中的地位。直至今日六界中仍在流传,南壑殊当年对那个人剜目毁丹,做的好似决绝,实则是为了保全他一条性命,留待他日。天族最尊贵的大公主殿下终是做了愚人。   这许多年自欺欺人的日子,过得像一个脆弱的美梦,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毁了它。   方才南壑殊只不过为一个一厢情愿的猜测竟当着众人与她动手,怎叫她不寒心。   公主借理整钗环的动作快速抹去眼角的泪痕,走近前敛衽成礼,“本宫失仪,请恩公莫怪。”   木惜迟未及说话,叶重阳跳起来道:“你说莫怪就莫怪,我徒儿不要面子的啊!”又跑到南壑殊跟前道,“你说怎么办?你老婆仗着有个呼风唤雨的爹就这么欺负人,你这病不要治了!等死罢!”   南壑殊好似没听见他这话,仍是将目光盯住木惜迟,似乎想把他看穿。   不可能,难道他猜错了……   可若是易容之术,则绝逃不过他的双眼。   他方才几乎认定了他就是绾儿,哪里都不像,可——一种蛮横的直觉——他就是绾儿!   在公主要揭露他面目的同时,南壑殊五内俱裂,几乎快要疯狂。可黑帛破裂的瞬间,心中一切的生死交战霎时冷却。   经过此番变故,叶重阳也是吓得一身冷汗,只得用装出莫须有的怒气转移开注意力。身边众人围成一圈向他赔罪,正在想如何就坡下驴。公主取出一串手钏,亲身赠与,告诉他说:“这是无量佛尊在本宫初得封号时赠与本宫的。每一粒珠子都由佛尊亲自颂过,弥足珍贵。”   其实无用公主多加饰词,叶重阳一听是无量佛尊所赠,眼睛都亮了起来。将手钏珍重地揣进怀里,嘴里嘟囔了两句,权作和解。   钟嬷嬷看场面混乱,各个愤然切齿的样子,忙堆上笑脸对叶重阳道:“尊者请这边来拟方子。”搓着叶重阳到了另一间屋子。   好茶奉上,叶重阳却坐着不动,他一面有些后怕,一面又暗暗崇拜自己,佩服自己心思缜密,若非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将木惜迟从声音到面容都好好地伪装一番,还刻意用黑帛遮脸,那么今日这一遭就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也幸甚他修的术法与仙道不同宗,易容才没被众人瞧出端倪。   木惜迟方才给南壑殊撑住手臂,感受到厚厚衣衫底下,他的体温。从那一刻起,他整个人的意志就开始四崩五裂,适才他走在路上,茫茫不知所往,要不是叶重阳扯着他的袖子,他根本一步也挪不动。   两个人坐在那里,都怔怔的,一众宫人都误以为是他二人心有不忿,故不肯替驸马拟方。不过多时,公主亲自过来,再四赔礼。叶重阳从惊心动魄中缓过劲儿来,正要说话。却听木惜迟用伪装后的声音忽然说道:“驸马伤重,乃我六界之安危所系,不独公主忧急,须知人人牵挂。微贱如在下,亦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我二人定当竭尽所能,医治驸马。此险过后,公主切要规劝驸马珍重自身,勿再涉险,千万,千万!”   他这几句话旁人听来句句驱奉迎合,可他关怀南壑殊之情发于胸臆,半丝不假。公主与之情发一心,不免被触动心肠,流下泪来,倒把对他身份的疑心暂搁置了。转向叶重阳道:“叶掌门可还愿替驸马诊治?”   叶重阳见情势回圜,也换了一副面孔。“唔,诊是要诊的,每一程病势不同,药方也要跟着变,所以还是要辛苦驸马爷忍耐些时日。方才公主赏了好物什,我叶某拿人手短,可不能不卖力效命了。”   说着叶重阳一挥而就,将药方交给钟嬷嬷。公主将心放定,向叶重阳再拜,“叶掌门恩德,端静深铭五内,容当再报。”   叶重阳敷衍地应了一声,也不敢羁留,拉着木惜迟告辞而去。   这里南壑殊手里握着一卷书,斜倚在榻上。有公主的人在,他就总是这样一言不发,任凭摆布,外人根本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等到人去了,他便立即召来了苔痕。   “主上,叶掌门加了数味新药入方,属下遣派飞电去寻。”   南壑殊摇摇头,“不用他,公主自会去办。”   南壑殊脸色仍有些苍白,眉头紧蹙,满面忧痛。   苔痕关切,问道:“主上,可是身上的伤发作了?”   南壑殊好似没听到,兀自说道:“那双手——”   苔痕:“什么?”   南壑殊:“叶重阳同行之人。”   苔痕纳闷儿:“那位老者?他有何不妥?”   南壑殊:“那并不是位老者。”   “不是么?”苔痕更加不懂。   原来木惜迟踉跄欲倒时,南壑殊替他撑住手臂,那一瞬间,无需刻意回溯,记忆中无数个场景赶来重合。莫说木惜迟像是触雷一般,南壑殊同样如此。争奈彼时神危力倦,只当心中迷情作祟,所以产生了错觉。   后面想来,处处皆是破绽。那袖管中露出的一截指尖,玉白如葱,绝非出自老者。手与面容毫不相称,且对方身材昕长单薄,并无龙钟之态,可知面貌绝非真容。   “苔痕。”   “属下在。”   “听闻叶重阳是公主请来的。”   “是。”   “为何忽然记起此人。你将前因后果说与我听。”   苔痕便将叶重阳如何在众人替南壑殊延医问药之际来寻太子下棋,公主如何风闻,又如何登门相求,一一都说了。   “莫非主上认为,叶掌门是刻意等着公主登门?”   南壑殊看他一眼,目光苍白扑朔。   这边厢端静看着叶重阳一行离去,预备回头照看南壑殊。太子却打另一边走近。兄妹两身侧的宫人各自见了礼。太子摆摆手,令他们都退下。   端静狐疑,“太子殿下有什么话,迟些再说,我眼下却顾不得?”   太子遥遥头道:“本宫的傻妹妹哟,都这个时候了,还被驸马蒙在鼓里呢。”   端静深知太子与丈夫一向不睦,听他此番说辞,便不要理会,抬步便走。   太子又道:“难道妹妹一点也不想知道本宫那妹丈到底是怎么着了千沧那妖精的道儿么?”   提到此节,端静恨得咬牙,“我自然知道,勿须太子告知了。”   “喔,原来你知道千沧化作了木惜迟的样貌,将南壑殊勾引了去。但如果你只是这么认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第187章   端静瞪起美目,“你说什么?”   太子不疾不徐地道:“南壑殊岂是那顾三不顾四的浪徒。再怎么为情所困,他辨明真假的基本理智还不至于丢弃。哪怕对方幻化成为木惜迟的模样,他也没可能拆不穿幻术。”   端静声调尖锐起来,“那他还自投罗网……”   “莫急莫急,”太子抬起一只手往下压了压,继续说道,“他并非自投罗网,只不过么……”   端静见他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故弄玄虚,分明嘲弄自己,怒意陡升,一掌朝他霹将过去,却被太子格在半空。   太子看着端静的双眼,说道:“外人终究是外人,你我才是骨肉相连的亲兄妹。”   似被他这一句说动,端静卸了掌上的力道,“太子有话不妨直说,勿须拐弯抹角。”   太子莞尔,“大哥我之所以迟疑不决,是怕说出来,你会沉不住气。”   “我想说,你的对头回来了。”   “南壑殊那个永书的徒儿,回来了。”   这一句正碰在心坎上,端静十分震动。“此……此话怎讲?   “若非千沧亲眼看见过那人的模样,又岂能幻化得如此相像。南壑殊所以穷追不舍,正是希图通过千沧,寻到他徒儿的下落。   端静嘴唇抖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也不见得……”   “是,”太子好整以暇,“确实,他师徒曾反叛六界,污名远播,若说见过这二人,也属寻常。可你不要忘了,这千沧小妖所习术法虽凶恶,可道行终究浅薄,不过短短数百年,远在他成为祸端之前,南壑殊那徒儿就已被剜目毁丹,生死未卜。若非千沧在此后见过他面目,又怎能……”   “够了!太子不必再说下去。我即命人狠狠拷问千沧,非逼他说出那人的下落。”   “这就是我迟疑着不敢告诉你真相的原因。你太沉不住气。”太子脸上挂上一抹冷笑,神情不甚可可。   端静瞧着他,等他说下去。   “南壑殊之所以追逐千沧,正是因为连他也还没寻到此子所在。你何不先静观其变,待抓到他的马脚,再一举——”说着,太子做了个抓握的手势。   端静猛然醒悟,“你要我夫君的把柄,你……”   “非也非也,”不等端静说完,太子便笑着打断,“我只是要他听话罢了。一个听话的南壑殊,于你,于父帝都有益。于你而言,他将成为一个千依百顺的丈夫,于父帝,他将是个言听计从的将领。”   端静警觉地看着太子,“对你呢,又有什么好处?”   “对我么,”太子施施然道,“待我继承大业,还要靠他南征北讨,平定异邦呢。”   叶重阳自公主府上出来,生怕木惜迟露马脚,本已走远,半途瞧见苔痕在前走着,身后跟着飞电。叶重阳微顿一顿,计上心头,扬声招呼他道:“飞电小兄弟留步——”   飞电闻声止步,回转来,脸上带一丝讶异,“叶掌门叫我何事?”   叶重阳扬扬眉毛,嘿嘿两声,慢慢踱过去,“飞电呐——别来无恙呐——更加健壮呐——”说着一拳捣在飞电心窝。   飞电被他闹得浑身鸡皮乍起,有些不好意思道:“叶掌门这是干什么?”眼睛瞅着苔痕求救。   “嗳——”叶重阳叹出好大一口气,“你忘了?当年的事你全忘了?唉——”   飞电脑袋本就不灵光,被叶重阳一顿阴阳怪气,更加抓寻不着。   叶重阳摇摇头,斜眼笑睨着他道:“我这别洞袋里有一位小娘子当年拜倒在了你的……你的铁蹄之下。对你呀是念念不忘呀……”   飞电一听,想起那年自己被情药迷了心性,误入叶重阳随身的锦囊中,干了荒唐事,闯下大祸。面目登时紫涨,险些要发出一声嘶鸣。   维时只有南壑殊、南岑遥、木惜迟、叶重阳、苏哲五人,且木惜迟逼着其余四个立誓绝不对外人道,因此苔痕并不知晓此节,在旁听得好似云山雾罩。   叶重阳可不管那么多,当年起誓也是为了好玩,根本约束不得他。   “她与你还有个儿子。你可要进去看看?这小娘子也不知忽然发了什么疯,如今绝食已有两月,非要见你一面。虽然我知道飞电大人你儿子多,可是我帮你审视过了,这个儿子长得最像你!”   飞电:“……”   叶重阳:“不如就请入我别洞袋一叙?”   飞电一张马脸拉的老长,随时要现出真身的样子。苔痕警觉地伸出一臂挡在二人中间,“主上有事吩咐我两个,怕不能与叶掌门叙旧了。”   叶重阳尴尬地咂了咂嘴:“不叙就不叙,可怜她孤儿寡母,一个思情郎,一个念亲爹。小小的一个精怪,生下来就牛头马面,活像个地狱的煞神,爹不疼娘不爱,也不知造的什么孽……”说着拿袖管抹抹干燥的眼角。   “造孽……造孽呀……”一壁说,一壁携着木惜迟远去。   苔痕不是好奇心重的性子,对于叶重阳说的话一点也没兴趣。“主上还等着咱们,快不要耽搁了。”   飞电忙点点头,跟牢了苔痕。待与叶重阳离远了,苔痕才对飞电说:“忙去。”语毕,自往岔路去。   飞电追赶,“苔痕哥,不是主人叫咱们有事么?怎么你不领我去?”   苔痕道:“并无甚事,是我拿主上做个幌子。主上说了——也吩咐我嘱咐你——近来不要同叶重阳来往。”   飞电不懂,忙问缘故。   苔痕丢下一句“依主上吩咐行事”,便去了。   飞电呆呆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主人不准我同叶掌门来往?”   “难不成方才叶掌门说的事叫主人给知道了?”   “我真的有许多儿子留在了世上么?”   最后一个念头飘过,飞电浑身打了个激灵。那之后便日思夜想。   儿子们长什么样子?   会听话乖巧,叫他“爹爹“么?   叶掌门有照顾好他们么?饿了有饭吃么?   被别的精怪欺负了怎么办?   飞电越想越混乱,在脑中挥之不去。终有一日再也熬受不住,背着南壑殊,偷偷下界,去菩提道寻叶重阳。   这还是他头一遭忤逆南壑殊。 第188章   “飞电小兄弟——”叶重阳驾着云头,远远得向飞电招呼。   “叶掌门。”飞电赶去他身边。   “你可是来寻我呀?哦,不是来寻我,是来寻妻觅子的,对否?”   飞电挠挠头,不说话。   “飞电呀,本掌门有话问你。那个千沧是什么来头?怎么今日我听苔痕说一半,藏一半,吞吞吐吐的?他不过是个小小红烛精,怎么就能将你那主人伤的如此之重。”   原来叶重阳早瞧出苔痕在讲述千沧时,有些瞻顾,就猜到里头大有藏掖。苔痕是学精了,可飞电的马脑子未必能想的周全,从他下手,那是再方便也没有了。于是随口诌了个借口就将他诓了来。   “叶掌门说那千沧么。他可不是个寻常精怪,他早先修习的所在正是与归渚。”   “与归渚?好生耳熟,是哪里呀?”   飞电道:“无念境四周的鹤汀凫渚如星罗万千,这与归渚正是其中一个。主人带着花影哥,苔痕哥,还有我,还有少……,总之我们几个都在与归渚住过一段时日。”   叶重阳来了兴致,道:“据说千沧还有一位夫人,这又是怎么回事呀?”   飞电只得道:“这红烛本是一对儿。主人与少爷在与归渚上行过合卺之礼,曾向那一对儿红烛三拜。正因如此,别瞧那千沧修炼的时日短浅,功力却深厚。”   叶重阳摇摇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怪道小白不让苔痕说下去。”   怪道千沧是个情种。   “叶掌门,我的儿子在哪儿呀,你快让我见一见他。”   别洞袋内早已空空如也,却向哪里寻来。看着飞电淳朴而充满期待的双眼,叶重阳又尴尬又心虚,只得含混着道:“今儿不是日子,他娘儿两个闭关,啊,闭关。等改日得闲了,我备一桌酒席,好好儿给你们一家庆祝庆祝。”   说罢,拂一拂衣袖就要告辞。飞电一脸困惑与失望,拦住叶重阳要问个明白。叶重阳不耐烦道:“你一匹马怎么驴犟驴犟的呢。都说了今儿不得空……”   飞电本事不及对方,又素来温驯,并不敢强硬。见拦不住叶重阳,便偷偷跟在身后。飞电乃旷世神驹,自幼跟随南壑殊历练,脚力无人匹敌。   只见叶重阳并未往菩提道去,反而循路向北,朝一个人烟密集的城都去了。   飞电紧追不舍,跟着叶重阳一路穿街走巷,只见他在酒铺前打酒,又到食肆前买烧鸡。等做完了这一切,这才慢慢悠悠,心满意足地拐到一条僻静路上。   来到角落,叶重阳四下看看无人,一扬衣袖,幻化为一只麻雀,嘴里叼着比自己大数倍的酒坛与烧鸡,扑腾着袖珍的翅膀,卖力往天上飞。直至上到一面高墙,停驻须臾,似在规划路线,接着“忒儿”一声,展翅跃下。   飞电看得分明,丝毫未落后。随着两人不断深入,飞电发觉四周楼台殿宇鳞次栉比,分外华美,竟俨然是一座皇宫。   叶重阳一路拣小径,直至进到一所最大最奢侈的宫殿内才显出真身。   “瞅瞅,瞅瞅,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宫里的东西吃多了也腻味,还是民间的肥鸡糙酒更合我的口味,你不过来尝尝?”   叶重阳像是在和十分熟稔的人对话,可根本没人回答他。   “难道对方是我的妻儿?”飞电在心里盘算着。   叶重阳又叫了几声,这时终于有人回应,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他的伤如何了,你快说。”   听了这一声,飞电不禁一怔。怎么声音这般耳熟,像是某位故知,但熟悉中又透着陌生。一时也想不出是谁。   叶重阳笑笑,道:“今儿我可没去。我三天两日往南壑殊那里跑,小白知道了,当是我惦记她夫君,可要吃醋的。”   听见他提起南壑殊,又提到公主,飞电更觉诧异,奓着胆子往里探头,寻找声音的主人。   只见一个尖嘴嘬腮,面似鼠相的丫头,恭恭敬敬搀着个眼覆白绢的年轻公子立在正堂当间儿。叶重阳正一手托着烧鸡在年轻公子鼻子底下晃悠。   公子尚未如何,倒把那丫头馋个死。   飞电一眼瞧出丫头是黄鼠精,不禁心想那年轻公子什么来头,不像是妖精,也不似道士,却竟能将个黄鼠精驯得服服帖帖。   难不成——   他就是我那日思夜想的儿子?   这念头一冒出来,飞电激动得险些嘶鸣起来。   了不起,了不起。我儿子真了不起!训妖大师!称霸畜界!   只不过好好儿的,他干什么眼睛上覆着白绢?莫非是凡间时兴的装扮?   说到凡间,飞电忽而想起南明。那个时候在覃州,他不就是这样的么。他那是眼睛瞎了,所以才如此。难不成儿子眼睛也瞎了?   瞎?   飞电观察那少年,惊觉其下半张脸分外的眼熟。   他是……   “少爷!”   飞电惊讶得无可名状,禁不住脱口惊叫。   忙又捂住自己嘴巴,但究是暴露了行迹。叶重阳闪身出来,与飞电四目相对。   飞电看看叶重阳,又瞪大眼看看他身后的木惜迟。   叶重阳瞅瞅飞电,也回头望望木惜迟。   “这怎么话儿说呢,这个呀……呵呵……”叶重阳干笑两声,脑中飞沙走石。还没等他编出一句瞎话来,飞电嘶叫一声,化出四蹄,转眼不见了踪影。   飞电乃神驹,脚力无人能及。叶重阳追了不一会儿便放弃了,气急败坏地回来,向木惜迟道:“这地儿可待不得了。”   说着又抓起桌上的烧鸡狼吞虎咽起来。“我上天入地,活了万年,唯有这里的馔食最合我的口味。如今要挪地方,烧鸡吃不到了,肥鱼也摸不着了。好酒更是别想。这酒才叫酒呢,从前那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他絮絮叨叨,好半晌不见木惜迟说话。   “喂,又寻思什么呢,一声不吭的。”   自方才听出飞电的声音,木惜迟的心就澎湃不宁,又是喜,又是忧。飞电这一去,就该向南壑殊和盘托出自己的藏身之所了罢。他会怎么做呢?是相认,还是继续装作毫不知情?天族其他人瞒得住么?是静悄无声,还是会天翻地覆?   “或许你不必离开。”   “什么?”对于木惜迟忽然打破沉默说的这句话,叶重阳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我不用离开?那你呢?” 第189章   黄钟大吕,钧天之乐。素服夹道,衣袂翩跹。   素烛贡果,五鼎四簋。一声唱喏,众人伏跪。   眼前是延绵无止的白玉石阶,端静公主扶裙拾级而上,一步一步朝着顶端的东极妙严宫庄重走去。   到了还剩最后九级台阶,救苦天尊的金身已赫然在目,顶上紫雾霞光环绕,宝座千朵莲花拥簇。九灵圣君的法像卧在天尊膝旁,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这九灵圣君原是救苦天尊的坐骑九头狮,如今早已随其主归寂太虚。天帝念其忠心,封其为九灵圣君,与天尊的地位等同。   公主下跪,一步三叩首,当踏上最后一级,更是伏地长跪。   宫人上前搀扶,公主这才起身,举步迈入殿内,只见素幔白帏,香烟缭绕,庄严肃穆。公主再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早有内侍捧过一樽酒,公主双手擎过头顶,朝天一捧,轻酹灵前。   “驸马到——”阶下高声唱喏。接着一乘曲柄团龙素银华盖过来。众神鹭行鹤步,趋前跪拜。   公主闻之,忙回身相迎。夫妻二人在长阶相会。   “端静,你这是做什么?”南壑殊由侍儿扶着,面色仍是苍白。   “夫君重伤未愈,怎不好好休养?”公主捧着南壑殊的脸,柔情无限地说道。   南壑殊侧身避开,“我听闻你在此地。”说着朝上一望,“这本是我该做的事,旁人代行,不合礼法。”   公主闻言忙道:“你我夫妻一体一心,又分什么彼此。时逢天尊的祭祀礼,首座弟子抱恙,作为妻子,难道我不能替你代劳?”   南壑殊面色沉郁,不置一辞。   维时四周都是眼,都是耳,看着、听着。   公主心内苦楚,却只得忍耐。强笑道:“罢了,你有伤在身,不要劳碌了。祭礼已毕,天尊金身当请回。咱们也该走了,不要扰了这里。”   南壑殊垂目道:“罢了,我亦无颜面见师尊。”   一行人逶迤折返,行得远了,南壑殊正欲登舆,不防有一小团白绒绒的小东西,一蹦一蹦地来到他脚边。   有宫娥道:“呀,是只鵷扶。”   公主也看见了,蹲身将手伸过去,那鵷扶便有灵性一般跳在她掌心上。这鵷扶形貌极幼,通体雪白,唯有一对眼珠晶莹透红,煞是爱人,公主便搂在怀中逗弄。   南壑殊不甚着意,只瞥了一眼。那鵷扶却直勾勾盯住他,后腿在公主手心一蹬,直蹦到他肩上,然而却立将不稳,四脚不住乱挣,仍是一个轱辘摔下来,南壑殊抬手将它接住,触手温软,低头看那东西正鼻尖一抽一抽地闻嗅他的手心。   那边过来两个披甲守卫,见了南壑殊与公主两个,便一齐跪下道:“卑职该死,让这东西惊了公主、驸马的驾。”   公主笑着道:“不妨事,不过是个小畜生罢了。”   那为首的兵愧道:“这畜生东躲西藏,滑得紧,卑职两个从南天门直追到这里。就请驸马将这东西交给末将处置罢。”   眼见南壑殊不动,公主向那守卫道:“本宫很喜欢这小畜生,想留下当个玩意儿养着,你们且去罢。”   两个兵互相看看,为首的道:“这东西来路不明,打南天门直闯了进来。唯恐是个祸患,还是交由末将处置为妙。”   公主笑道:“这么个小畜生能成什么祸,你们太也小心了。”说罢便不理他们,只就着南壑殊的手逗弄鵷扶做耍,眼中不禁流露一丝母性的怜爱。   “夫君,你看它如此乖巧听话,咱们养着它罢。”   南壑殊右手拇指轻轻捻过小东西被泪水洇红的眼角,默默无言。   入夜,南壑殊同公主仍旧分房而眠。   钟嬷嬷被公主打发进南壑殊卧房侍候他就寝。嬷嬷一面手里做事,一面口内不停念叨——   “难道驸马不知公主何以那么爱那只鵷扶。还不是为着她寂寞,为着她没有自己的孩子。看见这小东西,便将无所安置的慈母之意一股脑儿移在它身上。公主金尊玉贵,谁知她这般可怜!驸马怎的恁无情,狠心辜负公主。她可是这九重天的主人呐!为何驸马不肯给她一片坦途,一定要做她命里不可逾越的高山呢……”   南壑殊厌烦不过,又实在不犯着与之争辩,便充耳无闻,素袖一拂,抬步出门。才迈步下阶,一个白团子跳蹿蹿地过来,扑在他脚边,抬起一对眼睛,红红的,湿湿的,看着他。   南壑殊一手将它托起,仔细查验,发现它不过是只再平凡也没有的鵷扶,并无殊异之处。   “凭你,能闯进南天门?”南壑殊伸出手指点点它的鼻头。“你有什么来历,怀着什么目的,再不速速招认,本座将你……”南壑殊想了一想,“将你做成一道兔肉羹。”   那鵷扶忙贴紧了两只原本竖起的耳朵。   南壑殊轻笑:“你竟能听懂?”   “原来在这儿呀。”   忽传来公主的声音。   “我正打发丫头给它喂食儿,一时眼错不见,竟将它丢了。谁成想小东西跑来夫君这儿了。真是个淘气的。”   公主的口吻颇像个慈母抱怨自家孩儿,南壑殊听了,将方才钟嬷嬷的话也撞在心坎儿里,实有些不忍。   “怎的还未歇下?”   公主一怔,不敢相信这般温馨入心的话语会从驸马的口中说出,一时不知该作何对答。   “我……不累……”   南壑殊转身回房,留着门未关阖。公主立在原地呆愣片刻,钟嬷嬷蓦地里冲出来,向她道:“主子还等什么,奴婢伺候主子与驸马就寝。”说毕便搀着公主进屋。   作者有话说:   鵷扶=兔子 第190章   钟嬷嬷带领宫娥们退下,剩得他夫妻二人,相对默默。那小小一只鵷扶便趁人不防,偷偷钻入屋内角落。不一时,外间喧闹纷纷,像是钟嬷嬷与什么人发生了争执。   “何事纷争?”南壑殊高声问。   一个小宫娥进来回话,说:“无事,请公主与驸马安枕。”   南壑殊却分明听到了飞电的声音。“飞电,进来回话!”   一语既毕,外头霎时平息。只听得飞电脚步匆匆,推门进来。   “主人,我……我看见少……”   正待说,一抬头,觌面与公主的目光对上,唬得他连忙闭紧了嘴。   飞电没料到这么晚了,公主会在南壑殊这里,一时便愣在原地。   公主却没瞧出异情,温和问他道:“飞电,你方才说你看见什么了?”   飞电浑身一个激灵,“我看见公主您了。”   公主轻轻一笑,“分明你出言在先,而后才看见我。飞电,你可要从实招来。”   这话本是玩笑,但见飞电神色惊惧,汗如雨下,不免就有了疑心。连问三遍,飞电始终缄默。   南壑殊与公主同时站起身来,南壑殊先一步走到飞电跟前,:“你看到公主的贴身嬷嬷在我门外,特来向公主问安,是也不是?”   飞电活似得了恩赦,一连点头道:“是,是,是,正是如此。”   公主不依,“他分明瞒藏什么,夫君为何纵他?”   南壑殊也不理会,直说道:“端静,天晚了。”   这一句是送客的意思,公主一颗心直坠深谷。因飞电在场,不好怎样,唯有自矜自持罢了。嘱咐了几句,默默退出。   这里飞电还没缓过神来,瞪着一对大眼只管发呆。   南壑殊将他肩头一拍,命他随入内室。   飞电这才想起正事,他擦一擦额角渗出的汗,慎而又慎地左顾右盼,确定再无第三人在侧,这才凑近南壑殊耳畔。   “主人,我见着少爷了。”   若非离得近,飞电大概也瞧不出南壑殊的反应。好半晌,南壑殊才从一种及不可察的颤抖中夺回神智。   飞电心里藏不住事儿,忙着就把叶重阳如何诱引他,他如何尾随一路到了下界,又如何乍逢木惜迟,种种来龙去脉全说了出来。   “主人,咱们怎么办呐,你可要去见一见少爷么?”   南壑殊吁出一口气,怒目回身,高高扬起一掌,正待击下,却拼命克制,停在空中。   飞电已吓傻了,噗通一声跪下,“主……主人……”   “苔痕没告诉你,万勿同叶重阳来往么?”   飞电这才想起苔痕的嘱咐,磕磕巴巴道:“说,说了的。可……可是……”   “你如此悖逆,犯下大错……”南壑殊眉心阴云密布。   飞电许久未见他这等震怒,身子禁不住抖如筛糠,央道:“求主人饶恕,求您饶恕……”   恰在这时,那只鵷扶从角落里一蹦一跳地出来,用两只前爪轻轻抓挠南壑殊的衣裾。   因被这突如其来的东西夺去关注,南壑殊暂时将苔痕顾不得。后者瞅了这个空儿,麻利地溜了。   南壑殊俯下身去,一手托着鵷扶的肚腹,将它捞起。   “倒忘了你这个东西。”   那鵷扶趴在他手心,眯着眼睛,一动不动,颇有些娇憨可人。   当晚南壑殊辗转难寐,眼睛虽然阖上,但眉心紧蹙,显是并未入眠。这鵷扶攀上幔帐,十分艰难地来到他枕边,凑在他脸颊边,拿鼻子轻轻嗅着。   南壑殊自然察觉,但谅也出不了大乱子,便也不理。可这鵷扶得寸进尺,竟将小小的身子团成一团儿,窝在他颈窝里,就这样睡起大觉来。把个南壑殊弄得哭笑不得,一手抓住它两只长耳,提溜起来,另一手点点它鼻尖,“你这畜生,竟敢轻薄本座。”   那鵷扶呆着一张困意迷蒙的脸,一副无辜的傻表情。南壑殊盯着它看了许久,最终太息一声,将它放在自己胸口,朦胧睡去。   这日叶重阳悠悠哉哉地逛来。一进门就听见一人喧嚷道:“我不过觉得它可爱,便摸了摸,它竟敢咬我,畜生不识抬举。”   “殿下注意言辞,可看清了你在同谁说话。”   这声音是苔痕。   叶重阳打着扇子嚷嚷着:“哟,我来的不巧,这又为了什么争嘴?”   一面说,一面就进入屋内。打眼一瞧,喧嚷之人是太子众多庶弟中其中一个,模样儿孱弱,形容猥琐。叶掌门认不出是老几,略略一颔首,叫了声:“殿下。”接着便自己寻了个座儿,大马金刀坐了,笑说道:“又是什么公案,让我这个外人来评评理。”   苔痕笑答道:“并无甚大事,不过是公主豢养的这只鵷扶险些咬伤了六殿下。”   “什么鵷扶?”叶重阳四下里逡巡,“在哪儿?”   “您瞧,在这儿呢。”苔痕边说边向南壑殊手臂一指,但见他宽袖之内有个东西一动一动,不多时露出个圆滚滚的脑袋。   “哟,这么个小玩意儿?它能咬人?您的手别把它牙膈坏了才是真的。”   一席话说的六殿下面目紫胀,寻了个由头,就要告辞。南壑殊也不款留,由他去了。   这里叶重阳说道:“我原先竟不晓得水济兄也爱这些个毛团子。兄弟不才,对于豢养这些玩意儿可是有许多心得的。”   南壑殊轻轻笑笑。   叶重阳继续说:“这些小东西呀,生性活泼的紧,是不是要带它出门逛一逛,免得他们在屋里无聊。”   南壑殊道:“这只鵷扶偏不爱四处跑,只爱安静待着。”   叶重阳:“呀,那倒真稀奇了。”又道:“我菩提道种有各色萝卜,就快成精了,味道个顶个儿的好,它一定没有尝过。下回我带一些来。”   南壑殊道:“那也不必,这小东西不爱萝卜。”   叶重阳:“咦,这又奇了。那它爱吃什么呀?”   苔痕笑着插嘴道:“爱吃炖肉。”   叶重阳眨眨眼,“真是不可思议。兔子爱吃肉,闻所未闻呐。”   正说着,飞电从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做熟的荤食,都切成了小丁。他一径来至南壑殊跟前,将盘子放在几上。便见南壑殊拾起箸子将那肉丁一粒一粒搛来喂给那鵷扶。   叶重阳在一旁负手看着取乐。“堂堂天界战神,居然也有这样有趣的一面,难得是居然把喂兔子当成一桩正经事情做。”   一旁奉茶的宫娥听了,也便凑趣道:“当真这鵷扶是公主的爱物儿,驸马同公主伉俪情深,自然爱屋及乌了。”   “喔?是么,”叶重阳满脸玩味的表情,“原来这小东西得公主喜欢。难得,难得。”   说着话,目光就与飞电对上了,飞电一愣,立马装作在看别处。   “叶掌门今日有何贵干?”南壑殊一面给鵷扶喂食儿,一面问道。   “唔,”叶重阳眼珠一转,“嗐,我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寻太子下棋罢了。”   苔痕道:“叶掌门这一向来得勤,亦且次次来时都碰不到太子的面。恐怕叶掌门专打听得太子出门,这才来的罢?”   叶重阳不禁失笑,“苔痕这一向口齿锋利了好些。太子殿下越发得天帝重用,因而愈加繁忙,把我这个棋友倒剩得冷冷落落。都怪你家主上,也不帮着分担分担。”说着哼哼一笑。   苔痕一听这话,唬得魂飞,忙道:“叶掌门,这类言语往后可不能再说了。太子是储君,天帝派给太子殿下的事,岂是旁人能代劳的。”   叶重阳明摆着引逗他,此刻却装无辜,“哎唷唷,苔痕你心太重,我哪就有那个意思了。”说毕将手里的折扇一收,指着那只鵷扶,在虚空中一点,“我喜欢这小畜生,哪天你们耍腻味了,可别随意丢弃,吩咐人去菩提道言语一声,我亲自来接。”说着将腰间的别洞袋拍了拍,“这儿可是个好的所在。”   苔痕正待送客,公主的仪仗已至。见了叶重阳,公主便问:“叶掌门好啊?”   叶重阳尚未答话,公主又问:“你那徒儿也好?”   叶重阳早有准备,施施然道:“承蒙公主挂念,我菩提岛上上下下皆安好。至于那徒儿,我遣他下界历练游学,悬壶济世去了。”   公主冷着脸道:“叶掌门医者仁心,端静佩服。”   叶重阳笑嘻嘻拱手一揖,“哪里哪里,多承多承。”   “叶掌门贵足登门,不知是何指教?”公主落座后便问。   叶重阳笑着道:“驸马的伤近来和缓了些,我是个操心的大夫,放心不下病人,特来看看。”   果然公主听了这话,忙问:“叶掌门可看过了?可有妨碍?”   叶重阳笑得更加邪气,“依脉象看来是大安了,非但没有妨碍,若养得好,今年生俩,明年抱仨,也不是不可能。”   一席话把公主羞得脸面通红,又不好驳,一时无言答对,亦且连坐都坐不住,茶也不用,站起就走了。   这里叶重阳还装作无辜,直追到殿门口,“嗳嗳,公主殿下是不是对我有偏见呀,怎么次次都不待见我。我挺讨人喜欢的呀。真是弄不懂了。”回头又对南壑殊道:“你看你媳妇儿,当年在下界,蛇窝里混的,也不见这般娇矜,一句话都搁不住。”   苔痕也被臊个大红脸,一味地想送客。叶重阳也不多耽,指着鵷扶道:“它迟早是我囊中之物,你们给我照顾好喽。”说罢,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第191章   叶重阳前脚刚走,公主便款款而入。原来方才她并未去远,只因叶重阳言语冒失,不便陪座。   屋里没有外人,南壑殊手指摩挲着鵷扶小小的脑袋,低头似在出神。公主卸去纱袍,走近些便也顺着鵷扶的毛发抚摸。真有一种夫妻两个一同逗嬉幼子的错觉。   公主心内既软且酸,忍不住泪水盈上眼眶。   南壑殊过了会儿才察觉,忙问端的。   公主拭泪强笑道:“谁哭了,不过眼睛痒揉的。”   “说起来,”一番静谧之后,公主再度徐徐开口道,“太子宫中又添新丁,我那侄女玉雪可爱,一双圆眼睛看着你,把人心都柔化了。”   南壑殊默默半晌,缓缓道,“端静,连日来你清减了不少。我的伤已无大碍,你不必为此劳神。”   公主道:“夫君身子渐愈,阖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我何苦再劳神。只是……”   公主顿一顿,她知晓南壑殊有意避开话头,只得暂谈讲些别的来岔开。   “太子的昆吾军听说又新编入了足足七万兵马,可是真的?”   一闻此语,南壑殊立即正色,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还听闻,七万兵马中近乎一半都是夫君的旧部,这……果真么?”   南壑殊面沉如水,没有即刻答话。   “裁撤夫君帐下兵力,充编昆吾军,实在不成道理。”公主内心忐忑。“太子虽是我兄长,可并无从小的情分,我……”   “你不必为难。”南壑殊忽然说,“这不是你女儿家该烦恼的事。我自会处理。”   “知道了。”   “陛下那里你也不用提及。”   “是。”   “以免陛下烦心。”南壑殊特又补充了一句。   公主凝视他片刻,终是担忧地点点头。   南壑殊目光转柔,“兵马不在多,而在于精。何况陛下统理六界有方,如今四海宾服,安泰无事。留着闲兵散将无用。”   “嗯。”公主婉顺地应着,默默半晌,低低道:“军中的事务少了,夫君好歹顾及家里。我常觉得家中冷清,仆妇虽多,没个说得上话的。钟嬷嬷时常念叨些她在人间之事,如何服侍东家幼子,幼子如何可爱,如何乖巧。我时常想着家中若有个孩子,该是多么热闹欢喜。”   南壑殊静静听着,似在出神。公主脉脉柔情看着他,身子一塌,将脸颊枕在南壑殊肩上。后者并无抵触,就这样两相依偎着,倒真有一种举案齐眉的静好之感。   忽而手指刺痛,南壑殊低头看去,原来这小小鵷扶竟一口咬在了南壑殊手上,当下便留了两排冒着血珠儿的齿印。   公主一见了,登时吓坏。一手将鵷扶捉住。使的力气大了,鵷扶后背的皮被揪着皱在一起,可它却不觉疼似的,仍呆呆地愣着一张兔脸,直勾勾盯牢了南壑殊。   公主忙唤人进来给南壑殊包扎,又命去请医官。   南壑殊忙出言阻止:“小小伤口,不碍事。”   公主却哪里肯听。医官忙忙地赶来,问明了缘故,又要来鵷扶细看。一会儿翻翻眼睑,一会儿抬抬爪子,一会儿又瞧瞧肚皮。给他浑身翻了好几个个儿,处处都查验过了,方说道:“禀公主殿下,这畜生不过是个低阶的精灵。并无毒性。”   公主不信,又命他诊一诊南壑殊的伤口。医官依言行事,回禀的仍是“不打紧”。   公主蹙着双眉不语,身侧钟嬷嬷忖度她心里的意思,道:“此兽纵非流毒妖魔,可来路不明,性情乖戾,断乎留不得。”   “够了,一桩蝇头小事,也值得闹个天翻地覆。”南壑殊语带愠怒,“它不过一只精灵,嬷嬷竟不容它活命?”   那医官最有眼力,见局面僵持,便赔笑道:“容下神一禀,此兽能在天庭自由行动,想来绝非俗物,莫不是哪位神仙的爱宠逃了出来也未可知。倘或是生肖神一脉,那就更加动不得了。还是详察一番再做发落罢。”   公主听了,半晌点头道:“有理。” 遂命人寻来一只玲珑鸟笼,将其暂锁入其中。   “嗳呀呀——”恰在这时,一个声音自远处飘也荡地传来,“我是不是才说过,你们哪一日耍腻味了这鵷扶,不要丢弃,我亲自来接。”   说着人已到跟前,却是去而复返的叶重阳。   “此兽并非什么流毒妖魔,乃讹兽和那月兔之后。讹兽伶俐,会说人话。月兔懂得用研杵捣制药材。照理说,它当取双方之所长而长成。可不知偏这一只是怎么了,何以先天不足。既不会捣制药材,也不会说话,只落了个好模样,惹人欢喜罢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南壑殊开口道:“此兽尚且年幼,许是还未学会说话,也执不动那研杵。今日咬人也只是一时顽皮淘气。”   钟嬷嬷道:“无论如何他是咬了驸马爷,这是死罪无疑。既然这畜生年幼,它的肉一定很细嫩罢。倒不若把它炖了吃,想必不错。”   “万万不可,”叶重阳忙出言拦阻,暗道这老婆子怎恁地心狠手辣,难怪小白行止日益刁横,怕不是受其挑唆。面上却不露,打了一恭,笑道:“仙娥有所不知,讹兽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这孽畜身上流着一半讹兽的血,是以,虽肉质鲜美,但若吃了它的肉,便再也说不得真话了。”   正说着,殿外唱喏一声,又有人来了,声而未毕,太子已一步踏入。身后跟着臊眉耷眼的六殿下。原来他方才被叶重阳“轰”出去之后,路上遇上了他这位太子兄长。太子本来心绪不佳,见了他这副样子,更加生气,劈头先叱了一顿,再问其缘故。六殿下擦擦汗又挠挠头,遂将叶重阳一节说了。   太子听见一个南壑殊,又同着一个叶重阳,丢下六殿下也不理,折转脚步,一径往这边过来。   “早听说叶掌门打着同本宫下棋的幌子常来我天族闲逛。怎么本宫连你半个人影也不见。原来在驸马这里。”说到此处,眼光仿似无意地掠过南壑殊面上。后者并无理会,倒是端静起身向太子福了一福。   太子向身后一招,六殿下忙溜溜地走近,“不知本宫的六弟如何开罪了公主府,落得在花荫下独自委屈。”   “原来这等小事,来——”公主向六殿下递出手去。六殿下瞅一眼太子,这才蹭到公主身边来。   “六弟快不要委屈了,姊姊宫中有你爱的点心,快去用一些。”   遂命宫娥带了他下去。   “叶掌门——”太子又看着叶重阳。后者眼见节外生枝,情势斗转,早无羁留之心,于是笑道:“正所谓‘长兄如父’,太子殿下对几位庶弟可真是关怀备至。便是受一句玩话也不能。在下领教,往后必不敢造次了。”又躬身向南壑殊道:“驸马爷请割爱,这小东西在你这里横竖待不得了,不如赏给在下。”说着将腰间的别洞袋拍了拍。   南壑殊正欲说话,钟嬷嬷插口道:“不可,这东西即便不吃它的肉,做成药引也罢了。哪能容它一个闯了祸事的妖精继续活着。”   叶重阳忍无可忍,“你这老婆子真是毒辣,张嘴就要杀要死,你仗了谁的势,就敢这样横行妄为?”   公主见他句句点在自己身上,不好再坐视不管,于是起身说道:“叶掌门这般含沙射影,指桑说槐,倒是求人的态度么?”   叶重阳冷笑一声,“果然贵人多忘事,公主殿下曾屈就在我别洞袋内好些时日,如今都忘了不成?”   公主正要动怒,叶重阳见便宜就收,末了又冲太子补一句,“改日再来讨教棋技。” 话音未落,已携了那鵷扶一溜烟去了。   大公主府平日被护的铁桶相似,太子想探听南壑殊的近况也不能,今日寻了这个由头,好容易亲眼得见,便不肯轻易就走。   “驸马的伤恢复的如何?”太子顺势落座。   “已好了大半,多谢殿下挂念。”南壑殊以手握拳,拢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   “本宫听他们各说各话,传得神乎其神。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本事伤了本宫这位战无不胜的妹丈?”   公主终究一颗心偏在南壑殊身上,见太子故意发难,也不客气,道:“将士在外冲杀作战,岂有不受伤的道理。外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么。他身上的伤……”   说到这里,公主顿觉失言,脸上也烧起来。   在座的两个男人却无心理会这些女儿家小情绪。太子更是步步紧逼,“驸马的伤多有蹊跷,父帝已着人追查了,约莫这几日就有结果了。这个叶掌门也古怪得紧,连日来来往往,异常活跃,就先从他查起。”   南壑殊阖着双目,无可无不可地道:“别事本座不晓,也没有兴趣,本座只听说叶掌门屡次来往天界,都为寻太子殿下对弈。想来其中关窍只有太子殿下了解。还望请殿下相告一二。”   太子眉棱倏地一跳,立刻恢复了常态。他死死盯住南壑殊低垂的眼眸,力图窥见其中究竟是怎样的千窟万壑。   看着二人焦灼,公主心内着急,勉强插话道:“叶掌门本就是个古怪人。前阵子他叫嚷着自己随身的别洞袋遭人窃取,里头的精怪都遗失了。一时间又嚷嚷着他的精怪是被诓走的,现下已被做成了菜肴,进了我族人的肚腹。还宣扬定要在天界找到它们的遗骸当作证据,一命抵一命。如此疯言疯语,说个不停。本宫念在他医好了驸马的伤,这才不与他计较。他上蹿下跳,本宫也由他去……”   没等说完,太子忽然丢出一句:“叶重阳逃不掉了。到时便见分晓。”   作者有话说:   对不住各位友友,前段日子身体出现些问题,目前仍在调养恢复中。现在滚回来更新啦。 第192章   一连数日,南壑殊闭门不出,如同换了个人,时常昏睡,连校场也不去。只推说身子不适,旧伤未愈。除却天帝来看过几遭,其余外客一概不见。成日价就是几个宫娥伴着公主贴身照料。同人说不上几句话就烦倦,催公主去歇息,留着丫鬟们伺候就行了。   一日公主在南壑殊身上发现了一条丝绢,觉着眼生,驸马久居府中,足不出户,身上的一针一线都出自她手。这样东西断断没有,却是哪里得来。一时间心潮翻涌,命钟嬷嬷在府内悄悄查访。   这日钟嬷嬷领着个小宫娥来见公主,上来就命她跪了。“公主,这丫头自己承认,东西是她的 。”   那丫头忙哭道:“公主,这东西确是奴婢的,只是前阵子丢了。奴婢打量是那个姐妹混拿了,也不在意。今日嬷嬷拿着问我,我当是嬷嬷捡着了,正要谢。哪知嬷嬷扬手一掌就打在脸上。究竟奴婢哪里错了……”   “丢了?”公主冷笑一声,“你倒会丢东西,平白这物什就到了驸马身上。赶明儿连你自己也给了驸马,是不是啊?”   那宫娥一听,连连磕头,不断喊冤。“公主命奴婢贴身侍奉驸马,吩咐奴婢注意驸马的一举一动,凡事禀报。奴婢不敢有一丝怠慢。丝绢之事奴婢确实不知。约莫是伺候驸马就寝时,不当心遗落了……”   不说还好,一听这样说,公主更加怒火中烧。“正是看中你本分老实,才许你伺候驸马。谁料你辜负本宫的信任,竟对驸马存有肖想之念!”   公主还要去问南壑殊。钟嬷嬷连忙阻止。“是这丫头不规矩,公主不可轻易就给驸马定罪。这几日,公主与驸马才亲近了些,不要因为这事闹得功亏一篑。”   一席话正撞在心坎儿,公主只得作罢。命人将宫娥料理了,自己往南壑殊寝殿中来。   才一步入,就听见说话的声音。   “你凑近些,本座不吃人。”   这是南壑殊的声音。   “驸马爷恁爱说笑,奴婢可不怕。怕的是扇子风劲儿大,驸马爷不受用。”   南壑殊又道:“你袖中笼着什么香,怪好闻的。”   那丫头咯咯笑起来,“我们做奴婢的,哪配用什么香。驸马爷尽拿人家取笑。”   公主听在耳内,气得浑身乱颤。钟嬷嬷一脸凶恶,过去一把撩开内室的隔帘。   只见南壑殊背靠在榻上,一个略具姿色的宫娥赫然竟坐在榻沿上给他打扇。两人主不主,仆不仆,倒像一对狎昵的夫妻。   钟嬷嬷三两步走过去,一把将那丫头揪住,反手就是一掌打在颊上,那丫头不防备,被打得一栽,连哭也忘了。   早有人过去架起那宫娥带了出去。南壑殊置若罔闻,拾起那丫头落下的蒲扇,自己悠然扇了起来。   公主面目一阵青白,一阵紫涨,泪水蓄在眼眶中,半晌说不出话。   “驸马是怎的了?这些丫鬟是千挑万选的耳目。一则伺候驸马,二则监察驸马举动言行,没想到竟这样不老实,都存着攀龙附凤的黑心。”没人的时候,钟嬷嬷叹气道。   公主摇摇头:“他自己身正,不怕人心邪。”   钟嬷嬷忙道:“公主还是不要作此言论,原是老奴主意坏,所幸驸马的伤已大愈,往后身边还是不留人的好。”   于是遣散仆妇,南壑殊身边又剩了苔痕、飞电二个。   这日天帝与众仙家议事。便有几家提到日前捉住了一个凡人。   天帝摇头道:“与一个凡人为难作甚?”   “陛下有所不知,此子身负此剑。”   天帝觑眼观瞧,“这是何物?看来并非凡品。”   “不错,此剑原主正是……咳,正是驸马。早年间被赠与了他那妖徒。那妖徒而后窜逃。这剑也跟着下落不明。如今重新现世,焉知有无祸事将近呐。”   “是啊,如今四海不时有小妖作乱。这其中有无关联呐。”   起头那人瞧着天帝脸色,犹豫道:“这凡人不知如何发落,下神不敢自专,特请圣裁为是。”   天帝看向南壑殊:“驸马有何见地?”   南壑殊沉吟片刻,答道:“陛下勿须忧心,殊愿领兵荡平。”听起来似乎一心只要替帮天帝平定反叛,对那凡人之事恍若无闻。   天帝见他全然一派磊落,甚合心意。   天帝点头道:“至于那个凡人,便羁押在监,听候发落。”   自木惜迟去后,戍王整日神思恍惚,如在梦中,连日来举国觅寻画师,替木惜迟画像。却无论如何口述心拟,连一丝神韵也够不着。一日宫人在藏书阁内翻出一副旧画,正是当年端王敬献先帝的一副木惜迟全身肖想。戍王一看便痴了。后来更是不登朝理事,成日便盯着画像发呆,任凭奏章牒报堆高成山,他一眼也不瞧。只盼着木惜迟从画中走出来,唤他一声“昱儿”。呜呼奈何,终是无稽幻想。   兰姨去了,木惜迟去了。半生失所,一朝团聚,却立时又风云流散,哪堪回顾。真不知此生此世应如何消解这化不开的苦痛。终有一日,终于悲恸崩溃,神思狂乱,欲拟招禅位。   戍王身边素来有个十几岁的小子伺候日常起居,乃是他刚被流放玉塘关时,在城中救下的乞儿。戍王乏嗣无后,这乞儿侍奉多年,有情有义,且性格刚强,戍王遂将皇位传于他。也不论这乞儿从与不从,一纸诏书已定下乾坤。他自己散开头发,如同疯兽,在深夜中赤足奔出皇宫,众人见了,都吓得两股战战,越发无人敢阻拦。   出了城都,戍王一径去远,餐风宿水,戴月披星。饿了就自己捕猎,渴了就饮溪水。数月不到的光景,已形容槁,衣衫褴褛,有打樵的村民见了他,人非人,兽非兽,以为遇见了妖怪,于是设坛祈天,求神仙收妖。此事被一个散仙得知,与之打斗之际,竟被他佩剑所伤。凡器伤不得仙体。这散仙料定此人不简单。上达天听。这才被厉害角色发现了戍王的踪迹。   公主听闻此事,正撞上心怀。木惜迟其人终究不再只存于她梦魇猜疑之中,他实实在在的出现了,宛如噩梦成真,惊天霹雷。遂探得戍王羁押之所,唯携钟嬷嬷独往。   见了戍王,先便问他木惜迟下落。戍王听到这个名字,癫狂的面上露出痛色。倏而又大声狂笑。   钟嬷嬷喝骂他:“大胆狂徒。竟敢对我天族公主不敬。”   戍王故意要尽力折磨自己。这一路上,险山峻岭,沼泽泥潭,全然无所畏惧。至亲既已离去,自己这条命也就毫不足惜,生死无所萦怀,又何惧钟嬷嬷几句恫吓。   钟嬷嬷还要发狠,忽地注意到什么,“公主你看……”伸手指向戍王道,“那人腰间佩着的似乎是您早先遗失的玉佩。”   公主定睛一瞧,果然不错,忙命小卒取来。   戍王发疯似的挣扎大叫:“你们做什么!有本事杀我,抢我东西做什么!”   “我问你,这东西哪里得来?”   “为什么告诉你,你别碰它!”   “你说不说,来呀……”钟嬷嬷欲叫他吃些苦头。   “慢!”公主扬手制止,走近戍王,“本宫好好问你,这个玉佩究竟是什么人给你的?”   戍王盯着她半晌,冷着脸道:“乃是我亡母遗物。”   亡母,遗物。   公主满面迷惘,似堕入万丈迷雾之中。她翻看着玉佩,这东西是自己才封了公主时父帝给的,一向随身佩戴,忽一日不见踪影,而今为何佩在这凡人的身上,他又怎说是亡母遗物。   “你敢撒谎!”   “我没有撒谎!”   “本宫再问一次,玉佩哪里得来?”   “要问多少遍才罢休,它是我母亲的遗物。我落草时母亲难产而亡,我一生未见她一面,唯有这枚玉佩,是她留给我唯一念想。可你们却要抢走它!”   霎时间,脑中似掠过一幕幕分不清是真是幻的记忆,公主已是怔了,直过了好半晌,才颤抖着声音问:“你父何人?”   “休要提他,我没有父亲!”   出来羁所,公主身边除却钟嬷嬷外,令添了一人,看监的士官为难地阻住她去路。   “殿下,这里的囚犯都是陛下亲口下令羁押的,若有个闪失逃亡,卑职难辞其咎。”   公主冷冷瞧着他,“父帝命本宫提出此犯,你胆敢拦阻。”   那监官忙道:“卑职万万不敢,既如此,公主可有陛下的谕令?”   “什么谕令,本宫没有。”   “既没有谕令,那么公主不能带走此犯。”   两方正在焦灼。一个声音说道:“是谁莽撞,冲撞公主?”   那人说着自外而入,那监官忙躬下身去,“参见上神。”   来人乃是花影之父花知微,只听说道:“陛下命公主提审此犯,半晌也不见人,原来被你绊住。”   那监官听了忙道:“卑职岂敢,上神既如此说,这就放人。”   于是让到一旁。   公主瞧着花知微,眼中是深深的诘问。而后者始终垂目。   “好,好,好……”公主语带冷锋,“都把我一个蒙在鼓里,如今……”说到此处,又咽住,眼中满是伤楚,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花知微抬起头来,“公主殿下,请体谅陛下一片拳拳爱女之心罢。”   花影如今已是一方星君,这日正在当值,忽见手下一个小童急慌忙跑来道:“大公主殿下往这里来了。”   花影笑道:“来便来了,慌什么……”   一句话未完,公主已风雷一般来到眼前,不由分说扬起一掌击在面上,花影未及反应,生生挨了一掌。一旁的小童已吓傻了。呆呆看着,又觉不妥,又要劝。   花影命其退下,他自己如今已有官衔在身,不敢对公主不敬,只好打不还手,又接连扛了几下。   南岑遥而今是将花府当成自己家一般,无事便耽在此处。方才那小童便跑到他这里报信。   没等小童说完,南岑遥已飞一般奔来。他不敢对公主怎样,只好抱住花影护着他。   两人你争我抢地挡在对方身前。   “殿下为何事动气?花影纵有过错,殿下也请述说分明。”   公主罢手,冷笑一声,“花影,你父子做了什么,心知肚明。”   花影先还不解,看着公主神色,心里渐渐明了。有些惭然地垂了头。   听公主话里带上花知微。南岑遥虽不晓内情,却通晓大致道理。花知微虽系花影之父,但同时亦是天帝近臣,无不以天帝之意志行事,从未有逾规之举。于是说道:“公主有何疑窦,或可向陛下质询,花影何其无辜,不过奉君命、父命罢了。”   一句话轰在心坎,公主愕然失神。南岑遥忙告了罪,拉着花影离开。到无人处,南岑遥抚着花影面上伤痕,心疼道:“如何下恁重的手,这小白果然还是乡野习性,哪就不分皂白地打人。”   花影瞧着他道:“你都知道了?”   南岑遥纳罕:“知道什么?”   “你方才说的那些,你何时知道的?”   南岑遥晃一晃脑袋:“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想你父亲做事,再如何都是天帝授命,你定是无端被牵涉其中。”   花影微笑点头,大有赞叹之意。   南岑遥又问:“究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花影嗐一声道:“的确了不得。我父亲早先就和天帝谏言,此事能遮一时,却不能瞒一世。”   南岑遥急道:“越说越奇了。”   花影笑着道:“说来话长,你还记得那个人和——那个人,他们行过永书之礼后,一并下到凡间造历?”   南岑遥先还云山雾罩,忽闻“永书”二字,便立即明白过来,花影指的是南壑殊与木惜迟,只不知那么久远的事,又怎会被重提。 第193章   “彼时,咱们这位当今的驸马爷下凡造历,身份乃是一国之君,身边除却那个人,同时还有个文姬。这事原本做的机密,哪知还是叫小白知道了。她非但没有揭露,亦且私自下界,而后竟附身在那文姬身上。那时候她虽已是公主,可性情里难脱草莽之气。她半是恳求半是胁迫和合二仙襄助,同南水济行了周公之礼,一朝受孕。这胎儿乃是仙体,质性非凡,生产时,文姬的凡躯哪堪承受,小白彼时天真鲁莽,剧痛难当之际,离开了文姬的身体,灵识归真。那文姬也便一命呜呼了。也是天缘造定,孩子最后平安降生。”   南岑遥听得出神,好半日才道:“难道这个孩子就是壑殊同小白的骨血?”   花影点点头,“不错。”   “那这孩子如今在何地?尚且活着么?”   花影再次点点头,“这孩子早已成人,只是命中带煞,纵有帝王之命,终究一生坎坷多舛。”   南岑遥皱着眉,“他并非凡胎,流落人间也不是长法。”顿了顿又道,“小白与壑殊结褵以来,无有所出。大概她做梦也想有个孩子。她何不寻回此子?”   花影看着他,欲言又止。南岑遥耐心等着,自己想了一回,踌躇着问道:“难不成,小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孩子?”   花影莞尔,用手轻轻戳他额头,“你这个怂包,脑子倒一向很好。”   南岑遥没想到叫自己给瞎猜猜中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花影笑着道:“你既聪明,不如再猜猜看。”   南岑遥拧眉思忖了片刻,“是有人抹去了她的记忆么?”   花影“嗳”一声。   “是谁?”   花影叹口气道:“还能有谁?”   “壑殊?”   花影摇头。   “是陛下?”   “嗯。”   南岑遥倒吸一口气,“陛下知道这事了?”   花影道:“他是这九重天的主宰,什么事能瞒过他去。”   南岑遥暗暗纳罕。这天家的秘辛随便一件都能叫人瞠目结舌。   “小白元神归真时,陛下红肿着双眼站在北天门下等她。一个巴掌高高举起,终究不忍落下。”花影继续道,“此一事必须隐瞒,但小白已是破壁之身,不可能两眼一抹当做无事发生。”   “是啊,这事——”南岑遥摇摇头,“难办。”   “当时就有近臣献计,要强行拆散——”花影用眼神示意,“——那一对。”   南岑遥连忙点头,表示听懂了。   “当时查明了三条误杀凡人的罪状。要以此为由,定那一位的罪。”   南岑遥这才恍然,当年那件事,发生得那么突兀,几乎一夕之间,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原来事出有因。   “但你应该猜不到,”花影继续说下去,“陛下仁慈,否了这个主意。”   “没有准许么?可后来事情确实是按照这个发展下去的呀。”   花影垂下目光,“有人擅自行事。”   南岑遥发了一回愣,“你方才说是陛下近臣出的这损招,这个近臣难道……”   花影忙说:“不是我爹。”   南岑遥“喔”了一声。   “真的不是。”花影往前倾了倾身体。   “好。”南岑遥拍拍他手背,柔声道,“当然不是了。”   “连我也是许久后才得知大概情由。那时候南水济已经是驸马了。”   南岑遥心里有些酸涩。想来普普通通的平静一夕间就能被打破。哪怕没有做错什么,也会忽然有灾祸降临,挡也挡不住。归根究底,位高权重者稍稍动动嘴,就轻易决定了一些生死,福与祸都在顷刻之间。   “出事之后,原本那一位是要被处死的。斩草必除根,这也是‘情理之中’。”花影苦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陛下十分不忍,无论如何要留他一条命。再往后,陛下抹去了小白下界的记忆,招南水济为婿。这你都知道了。陛下原先是真心实意看他好,着人试探过他心意,但那时碰了钉子。这第二次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本料着必不顺利,岂知南水济竟答应了,陛下才是算了了一桩心事。彼时人人毁谤南水济,陛下力排众议,为其正名,还重重恩赏,完全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了。人人都道陛下不计前嫌,是个仁君。只有陛下自己知道,为了爱女,他这么做实是不得已。”   南岑遥不禁咋舌,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忽的想起一事,“小白既已被抹去记忆,她今日又为何打上门来?”   花影皱眉道:“我也不知。想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真正成为秘密,是秘密,就总有泄露的那天。”   南岑遥绷着脸道:“管她如何得知,她今天打你这几掌,我可都记着了。”   花影失笑,“你记着能如何,忘了又如何?她如今的身份,你能拿她怎样。更何况,挨打的是我,要你管么?”   “我为什么不管,你挨打,我不心疼么?”   花影心里喜欢,笑着叹口气,“所幸她是一个人来,要是带一队天兵我可真撑不住。”   “不怕,有我呢。即便十万天兵来了……”   “嗯?”   “我也能带着你逃走。”   “呸!”花影轻轻啐在他脸上,“德行!”   “我怎厢嘱咐的?你又是怎厢答允的?一定隐介藏形,不露真相,这是不是你自己说的?再看看你做的,一味反着来!吸引了那么多人瞩目,你还咬他!你要是有血性就该一口咬在他咽喉处!在手上轻轻刻枚牙印儿就能报仇雪恨了?屁用没有还差点儿搭上小命。”   “好容易替你找到这副鵷扶的躯壳,也只有它的双眼能给你十数天光明,终还是被你的眼泪给洇坏了。”叶重阳摇摇头,伸手进别洞袋中一搅弄,再将手一抛,那小小一只鵷扶滚落在地,化为人形。   叶重阳走过去搀扶木惜迟起身,“你这一个沉不住气,闹出多少事端,天界那伙人迟早察觉出不对劲来。你有什么打算?”   “先回邯国罢,出来这许久,不知昱儿那小子情况如何。”   叶重阳哂笑,“泥菩萨过江,尚且自身难保,你倒替人家操心。”   木惜迟淡淡道:“我答应了兰汀丫头,要看顾那小子。不能食言。”   叶重阳以扇击掌,“罢,罢,横竖凡人命短,不大耽误工夫。”   待二人回到邯国,吃惊地发现一切都变了样,到宫里找来疯胡子、瘦竹竿等人一问,方知变故。   叶重阳嗐声跌足,“这臭小子还真是死心眼,跟他爹一个样……”话音未落,木惜迟忽然箭一般奔了出去。   叶重阳紧追其后,“去哪儿?你个瞎子不要盲走乱蹿!”   两人一前一后直来到城外荒漠,忽然木惜迟在前方刹住,叶重阳跟上去,累得直喘,“你疯啦!”   木惜迟问:“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叶重阳闻言,忙屏息细听,“没有啊,什么声音?”   木惜迟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这么起劲!大毒日头底下胡走乱走,在皇宫里有人伺候着消暑不好么……”   “到这里就听不见了。” 木惜迟又往前走了几步。叶重阳紧跟着。二人登上一个小小的沙丘。叶重阳突然惊呼:   “小白!” 第194章   正是公主押着戍王,后者好似已经昏迷,颈间横着一柄剑,剑柄被公主牢牢握在手中。   “你要干什么?”叶重阳率先问道。   “不枉相识一场,咱们终于又见面了。”说话时,公主的眼光一直盯着木惜迟。   叶重阳笑着应道:“呵,凡间有句话说得好,‘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处不相逢!’既然相识,早晚也得重逢。”   公主不理会这话,仍是一眼不错地盯牢木惜迟,“这许多时间,你匿在何处?本宫顾念前情,不伤你命。奉劝仍旧回去潜修,永不现世。如若不然,我先剐了这个凡人,再不与你干休!”   木惜迟几番张口,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眼睛看不见,所以不晓得我身边还有谁。”公主笑着道,“昱儿是么?”   木惜迟乍一听不明就里,叶重阳喝道:“要打架就痛痛快快打一场,与一个凡人为难作甚?”又恐木惜迟焦心,自乱阵脚,忙在耳边低声道,“莫要慌了,她挟持你那昱儿在身侧,且让我与她斗上一斗。”   叶重阳说着话,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把黄沙,催动内力,那捧黄沙便直如无数飞箭一般密密麻麻冲向公主。   公主将手中剑舞地飞快,一堵墙也似,黄沙尽数被格挡开来。叶重阳趁着对方分神,手中折扇带着罡风,直奔戍王面门。那公主见了大惊,连忙飞身回护。   哪知叶重阳此招只为试探,并非真要伤害戍王性命,那折扇在戍王跟前打了个回旋,仍旧回到他手中。   这叶重阳何等精明,一早看出公主表面虽挟持了戍王,可她手里的剑却离了他咽喉三寸之远,似乎唯恐剑气伤了他。于是心想,虽不知她与这戍王有何渊源,却眼下看来,她比咱更关切这个凡人,不如将人与了她,也少咱一桩累赘。   公主又在对面道:“这凡人押为人质,如若你二人再有动作,本宫割下这凡人双耳,再不然,戳瞎双目,斩断手臂,脚筋。就只不伤他性命便是。”   “罢罢罢,”叶重阳假作败阵,“我素知你龙族厉害,此番怕了你,就此别过。”   木惜迟还要呼喊那戍王,叶重阳道:“他被小白弄晕在了在那里,你且喊他不应。”正欲将他拉扯开去。   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叶重阳尚未看得分明,那人举刀就劈。叶重阳只当哪里来的小妖,三两下就制服了。对方哀哀求告。原来是个丫头。   公主厉声道:“你们且放开她。”   那丫头也向公主哭告。却是公主婢女。   叶重阳皱一皱眉,松开了手。丫头扑向公主道:“殿下,驸马被拘了起来。”   “什么?”三人皆是大惊。   丫头继续道:“殿下前脚刚走,就有一伙天兵,吆吆喝喝地将驸马锁了去。奴婢们要拦,却被推来搡去。钟嬷嬷忙遣我通报殿下。奴婢循着殿下的脚踪,一路跟到这里,看见这两个贼子与公主为难,才要助一助的。”   公主不等说完,揿着她问道:“你且说驸马怎么了,他被谁拘走的。”   叶重阳插口道:“敢在你府中拿人,除了你那个爹,还能有谁?”   那丫头鼻涕眼泪的,“驸马今晨说胸口疼痛,正在养息,来人不由分所,连拖带拽的给锁走了。”   公主一听,眉眼冒火。木惜迟更是浑身抖颤。叶重阳见这两个人都急火攻心的样子,在一旁道:“先冷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好儿的,天帝干什么如此?”   见公主双目发直,叶重阳便问她道:“个中缘由你晓不晓得?你去撒个娇,求个情,你那天帝爹爹肯不肯放人呢?”   公主愣怔怔半晌,转头看见戍王,不免心中乱拟,恐怕因戍王被公然擒住,他的身份究竟瞒不住,沉渣泛起,旧事重提,令父帝蒙羞,这才迁怒驸马。念及此处,公主无力地摇摇头。“恐怕连我也是罪人。”   叶重阳纳罕,才要问明详情,又觉得不是时候,眼下救人才最紧要。“我有一计。”   才说到这里,另两个异口同声催他。   “如今之法,只能逼迫天帝放人。”说着将眼觑着公主,“恐要让你受些委屈。”   公主立刻道:“只要能救驸马,即便死又如何。”   叶重阳登时脸上不自在,瞥一眼木惜迟,见他面上只是忧急。于是对公主道:“原也没甚说的,不过将你的法儿照搬罢了。”   三人闯上南天门,叶重阳掐一个诀,缚住公主手脚,将其身挡在自己跟前。南天门守将见公主被人挟持,大惊失色,不敢动作。只好战战兢兢问:“兀那贼子是何方妖孽,辄敢无状,先放了公主!”   叶重阳大骂:“小喽啰满口屁话,快去通传消息,拿南水济来换公主。迟一步,公主便要香消玉殒了。”   守将唬得魂飞,忙飞跑而去。   “好像不对。”公主小声向身后的叶重阳说道,“这两个守将我不认得。”   叶重阳回应道:“我看着也是眼生。我自人间到天廷,次次都要过南天门。这两个小兵竟不识得我。”   一时都有些狐疑。   木惜迟听得两人对话,也觉出不对劲来。“有些不大对头的,咱们不要在这里,先匿起来。”   叶重阳于是令公主现出龙身,附在那云龙柱上,自己携木惜迟使一个遁身之术,均藏起行踪。   但见南天门内行出一队天兵,分列道旁。又见一个灰袍身影缓缓步出。   叶重阳认出那身影是伯阳子,乃系太子的随扈。   “怪哉,怪哉。闺女被挟持,当爹的面儿也不露,反遣出个不相干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但见那伯阳子满面凛威,那南天门守将躬着身向他述说着什么。半晌,伯阳子微眯双目游弋半周,冷笑一声,右手翻起,掷下一道寒光,直冲小白附身的云龙柱而来。这一下子虽不重,却不免让小白露了行藏。如今局面可疑,眼见得小白也被蒙在鼓里,不晓底里。叶重阳看得分明,只好现出真身挡了伯阳子这一记。   见状,伯阳子阴笑森森道:“哼,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野僧藏形漏迹。此处正布下天罗地网,等你来投。”   叶重阳丝毫不憷,盛气昂昂道:“好个奴才,哪次见了我不端茶奉水,也敢来本掌门跟前叫嚣。”   原来叶重阳每至重华宫,都被太子尊为上宾,那伯阳子自然要服侍于他,今听叶发此言论,遂咬牙切齿,发狠道:“等我拿住你,刀砍斧剁,火烧雷打,谅你至死也逃脱不出!”   叶重阳冷笑一声,“你么,还差些地位,天帝既不露面,倒叫花知微来见我。”   “花知微?哈哈哈……”那伯阳子大笑起来,“你见谁不好,颠倒要见他。那老东西已朽成了渣滓,见不得人。”   听此一说,叶重阳心内犯疑,花知微仙阶虽不甚高,却是服侍天帝的近臣。天帝有所不到之处,皆是他代行旨意,如今却被伯阳子不屑一顾。而这伯阳子平日只是重华宫的随扈,却那南天门守将对其恭敬有加。   伯阳子接着又道:“你若识趣,趁早降伏,不然先捉住你炼化了,再躧平那菩提道,管教你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叶重阳恍然失神,想起巫族那场灾祸。   “来啊,替天帝陛下捉住这野僧!”伯阳子一声令下,两队天兵轰然应声,就要踏云来降。   叶重阳疾声呼道:“天帝为什么捉我?”   伯阳子森然冷笑道:“大约因你下棋总赢过他,心中不忿,要拿你出气罢。”   叶重阳闻言一惊,想他何时与天帝下过棋。   “天帝……是谁?”   伯阳子昂首倨傲,扬声道:“你听好了,我天族新君,玄穹圣主琼旲御帝是也。” 第195章   此言一出,云龙柱上爆发一声尖啸,龙纹浮雕变成一尾真龙掣着闪电往九霄碧空中飞腾而去。   那伯阳子一时间唬慌了神。叶重阳上前两步揪住领子,“我把这反叛的走狗!”一面骂,一面抡拳就打。   那南天门守卫见了此等局面,手持方天画戟迎着叶重阳劈面就筑。叶重阳忙旋身躲过神锋,自袖中掣出折扇,与其斗在一处。这伯阳子修为不甚高,体质又文弱,好容易自叶重阳手下脱身,忙就闪避开去搬救兵。   “东南向,阻住伯阳子。”叶重阳呼一声,将衣袖往东南一撒。伯阳子只觉面门呼呼有风,眼前早已站着木惜迟,遂忙不迭折返鼠窜。   木惜迟举掌来擒,那两队天兵插手进来,将其围在垓心,一时脱困不得。   正缠斗间,那边忽的乌压压沉下云头。叶重阳向上瞧看,见是一爿天兵从天而降,正往这边来了。   “不好。”叶重阳心内暗呼。他认得那衣饰纹样,正是太子琼旲的昆吾军。这琼旲顷刻夺了他父亲的帝位,其统领的昆吾军手上不知有多少血债。据传有一类鹰,见了血便嗜杀恶性大增,较之平日更加凶残。昆吾军又名赤鹰军,正是因其兵卒衣饰上纹有一对赤色鹰翼,亦如同赤鹰一般嗜血逞凶。叶重阳越想越惊,难道今日要葬送此地!   那云头尚未落下,为首的便跳将下地。手执兵器往这边杀气腾腾夺路奔来。叶重阳暗暗心急,怎奈戟长扇短,那南天门守卫将他缠地无法撤身,一个分神,那方天画戟刺破扇面,迎头筑来。正在间不容发之际,那昆吾兵卒将手中兵器奋力掷来,挡开方天画戟,叶重阳得了一瞬喘息之机,忙去襄助木惜迟。   不多时,那昆吾军人众悉数飞下云头,与先前伯阳子带来的那一伙天兵缠斗在一处。叶重阳心情大好,笑着道:“昆吾军各位兄弟,你们怎么和主家打起来,反帮着我们?”   那替叶重阳格挡方天画戟的兵丁回应道:“属下原本在驸马帐下效命,不多日子前才编入昆吾军的。驸马待属下如兄如父,属下们只认驸马,不认旁人。”   叶重阳听了胸中称快,大笑道:“好弟兄。咱们杀出去罢。”   两人断续言谈间,已各自与人斗了数合。   那伯阳子搬了救兵回来,这边木惜迟眼睛看不见,只得听风便向,周遭却越来越乱,声音越来越糟,已有些辨认不清。叶重阳不时出言提醒,又要顾着自己,着实有些应接不暇。眼看又要落了下风。只听伯阳子惊叱道:“南水济……这阶下囚徒!谁放了他出来!”   这一句落在木惜迟耳中,便连出招抵敌都忘了,一时愣怔怔杵在当地。只听四面刀枪剑戟呼呼风声,有个人不知何时已在近畔,围绕着自己厮拼。他的衣袂、袍角,在武动之际,轻轻地触碰自己。   两人之间相隔的那些光阴、恩仇,仿佛一瞬间都不见了,他们相距如此之近,木惜迟待要叫一声“师父”,却只觉口涩难言,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   叶重阳回头看见这两人情形,苦于没工夫打趣。笑着向这边道:“你两个慢叙旧,我去搬救兵。”   木惜迟一听,忙道:“你要临阵脱逃不成?这里怎少得了你?”   叶重阳不睬,向南壑殊大喊:“水济兄,你来助我脱困。”   南壑殊也不理会,仍旧在木惜迟身旁不离方寸。   叶重阳佯怒道:“好,好,好,这师徒俩最没良心的。拖累我蹚这趟浑水,现下竟不理我死活。”遂大叫道:“腓腓救主!”   话音未落,蓦地里窜出一只肥猫,四爪连蹬带挠,闹得一众兵丁人仰马翻,这一招替叶重阳抢得一线生机,哪怕逾半刻便要不灵,他连忙趁势跃下云头。只一瞬便影踪全无。   忽的四周止住兵戈,山呼起“陛下”二字来。   众人往上看去,原来昔日太子——今日新君——琼旲被簇拥在五彩祥云之上,正昂然看着这处。“南水济,你精元尽毁,已是一副残躯,辄敢无礼!”   四散的昆吾军霎时间聚在一起,将南、木二人护在中心,他们的外围又是重重叠叠、蓄势待发的天兵。   “好,好,好”琼旲抚掌,“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原来是本君养兵千日,让你南水济用兵一时。”   一旁伯阳子道:“陛下勿恼,昆吾军誓死效忠陛下,只有这几个叛贼,即刻便料理了。”   话音才落,那一众昆吾军便一齐痛苦大叫,同时身体爆裂开来,四处飞散,顷刻便化为齑粉。其惨烈程度令包围在外圈的天兵都无不惊悚。   木惜迟虽目不能视,却也知道大势去矣,一些话此刻不说,怕再也没有机会。   “师父……”   这两字甫一出口,但觉喉头艰涩,眼泪滚滚而下。   “师父,久别了……”   但觉一只手被慢慢牵起,对面那人似乎踌躇不定,进一步,却要退半步。木惜迟坚定地反握住他手。才要再说话。对方却如颓山倾倒,撞在他怀里。   “师父!!”木惜迟惊声呼叫。   琼旲冷笑一声道:“他精元尽毁,日日拿丹药续命。这时辰早就撑持不住。”   木惜迟又惊又痛,大叫:“什么药,快拿来!”   伯阳子喝道:“来人,还不快将南水济师徒拿下!” 第196章   木惜迟死死抱着南壑殊,一众天兵围上来,为首的那个已将一只手按在木惜迟肩上,却忽觉后背被个利器刺穿,身子轻了一轻,整个人悬在半空。却是被龙爪抓起,在空中游了一圈,又被重重掼在地上。   一时间黑云滚滚,龙吟阵阵。琼旲向那半空的青龙道:“端静,你臣服本君,便仍享尊荣,六界之中,你仍是天族公主,如若不然……”   话未说完,青龙忽然俯冲向下,只冲琼旲面门。尖利的龙爪本要将琼旲捉住,却被后者一闪,只在脸颊上刮出一道血口。   伯阳子抽出随从的宝剑,一剑刺去,捅在青龙腹部,青龙疾啸,那剑便一路划到龙尾。   青龙在半空游弋半圈,将包围南、木二人的天兵冲撞得人仰马翻,终是撑持不住,摔倒在地,现出人身。端静挣扎着起身,却忍不住呕出一大滩鲜血。   她面朝木惜迟低声道:“快去钟粹殿,眼下只得那里……”说着喉咙腥甜,嘴角溢出一线血红,“快!”   木惜迟一咬牙,嘱咐她当心,自己扶着南壑殊突出重围。   “撑得住么?” 木惜迟问。   南壑殊不答这话,只说道:“钟粹殿你去过的,往南走。”   “嗯。”   木惜迟随着南壑殊的指引一路奔逃,直至来至钟粹殿左近。   “钟粹殿屋瓦有一处破损,不知可曾修缮与否,我曾随琼旲飞到那上头,从那里进入殿中,鬼神不晓。”   “端静所说,正是如此。绾儿——”   这个名字一经出口,两人都感到心腔如遭一击。南壑殊忽然哑然,木惜迟生怕他不好,忙问:“可是身上太痛了?”   “没有,”南壑殊道,“你携着我飞到殿顶,能做到么?”   “嗯,”木惜迟点头。   “不要弄出动静,被守卫听到。”   木惜迟挽着南壑殊手臂,纵身一跃,上了殿顶,从那一处破洞潜入殿内。   四周珠光宝气,熠熠生辉,对于方才九死一生的两人来说,是难得的静谧。   刚才有话怕来不及说,此时觌面相对,各存心思,本来很近的感情,形迹上反倒疏远。这话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南壑殊看着木惜迟双眼,半晌才道:“绾儿,叶重阳没有将你的眼睛治好?”   “治好?” 木惜迟迟疑着,他知道这是两人的心结,现在不肯提。   “你的双目在南明体内存放。我曾多次示意与叶重阳,他竟没有领会……”   木惜迟讷讷听着他说话,心里酸胀无比。   “水火双元,你如今可运转自如了么?”   木惜迟怔怔地点点头。他看不见,伸出手去摸南壑殊的脸,掌心湿湿的,不知是血是泪。“师父……”   木惜迟此刻再无冤仇牵缠纠葛,千言万语也不必再说。他轻轻抱着南壑殊,内心深自伤感,悲苦不禁。他二人身处绝境,南壑殊性命垂危,既有旧伤,又有新疮,如何抵受得住?琼旲迟早要寻到这里,他们乍然重逢,便立时要命丧。   “我将精元还给你,不就好了么?” 木惜迟忽然急急地说。   南壑殊摇摇头,“傻子,傻话。”   “那……小白有没有法子救你?” 木惜迟道,“她爱你至深,你的药她必定仔细经管,便是那琼旲毁尽灭绝,小白也必定拼死存下一二。”   南壑殊不回答。   “不好,她与那琼旲缠斗,已经身负重伤,我得去救她——”   忽然殿门洞开,两个守卫直挺挺向后倒下。   木惜迟惊问:“是谁?”   南壑殊手掌覆在木惜迟手背上,“是小白。”   只见公主浴着血,踉跄进门,南壑殊却没有动。   木惜迟问:“小白,琼旲呢?眼下天罗地网,你如何能甩脱他们的?”   公主似乎说不出话来,她一步步艰难走近。“驸马,你可……”她指尖微动,有什么自她袖口溢出。   木惜迟抱着南壑殊的手但觉一沉,“他怎么了?”   南壑殊已然昏迷,公主扶着他泣道:“驸马才受过重刑,恐怕他……”   木惜迟不可置信,忙问:“你可有法子救他,琼旲曾说他叫丹药吊着命,你可有那药?”   公主道:“原本这药取之不尽。只可惜被琼昊全部毁掉。若要炼制,时日须长。眼下却来不及。我随身只有一味九转还魂丹,能救得他一时。”   木惜迟忙道:“快给他服下。”   公主却不即刻答话,他看着木惜迟,一字一字道:“可你自己也危在旦夕,你摸摸你肋下,是否痛得厉害。”   木惜迟依言在自己肋下按了按,立刻痛得几乎叫出来。   “方才打斗之时,你受的伤,可不是小事。琼旲一心要治你死地,兵刃上早已淬了剧毒。这唯一一枚九转还魂丹,你服下便可无虞。给了你,他死。给了他,你死。要如何抉择?”   “给他!”木惜迟无一丝迟疑。   公主口中喃喃,似在自语:“你若自救,我尚可留你性命。可你既如此,我便当真不能容你了。”   方才他们一致对抗琼昊,丝毫未曾提防彼此。听得公主此番说辞,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也看不见公主握紧了手中的宝剑,眼神狠厉地铸在他身上。公主心中恩仇消长,爱恨交争。终于还是高高举起了剑,盯牢了受的胸膛狠狠掼了下去。   忽然眼前乍现一团黄光,将她逼得倒退几步。再看时,却是个呲牙裂眦的丫头。   “休伤我相公!”   正是七妹。   “相公?”公主先是一怔,立刻知道她指的是木惜迟,不觉冷笑,“原来你无耻奸诈至此,使唤女子为你卖命。”   又对七妹道:“他何曾是你相公了。丫头闪开,免得白白丢了性命。”   七妹道:“除非我死了,魂飞魄散,否则有我在,没人伤的了相公。”   公主摇头,“好好好,好一个痴女子,我本怜悯你,可你护的人偏是他,那么休怪我。”   公主才要对付七妹,岂料七妹将身一缩,现出原形,变成个黄鼠。公主在下界时一直只当自己系蛇蟒一族,被同族警告要远离黄鼠一类天敌,因此每每在田里丛中见到黄鼠,便如见到克星一般十分害怕。她虽已脱身草莽,也知晓自己真身系龙非蛇,但旧时记忆深深印刻,挥之不去。看见硕大一只黄鼠,一时竟生出胆怯之意,将剑也拿不稳。   那七妹呲牙扑过去。公主一时唬慌了手脚,勉力撑持了几个回合,那七妹的尖牙便在她身侧颊畔来回不断,公主仓皇之下,剑却已被夺去。木惜迟在后呵斥七妹,七妹救主心切,生怕公主再要相害,便只将其驱赶至远处。   公主一壁抵挡,一壁试图返回木惜迟身边,七妹自然知道她的意图。七妹原本与公主不识,但见她一心要加害木惜迟,心想如若不除掉她,相公又如何能完全脱险,于是乎不再只一味驱赶。她既夺了剑,对方又如此惧怕自己,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眼见七妹要一剑斩下,公主叫道,“干什么杀我?我与你有何仇怨?”   “你要害我相公,所以咱们有仇!”   原来,公主早已看出这七妹心智愚钝,于是用言语激刺,“你相公?真是好笑,他何曾拿你当夫人过?不过当一个使唤丫头,如今更躲在你身后当缩头乌龟,诓得你在前头替他拼命,他何曾真心待你,你今日就便死了,他能为你掉一颗眼泪不能?隔天就会忘了你是谁。好像你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更从来未与他相识。”   见七妹眼中惶惑,料定她必已中计。果不其然,宝剑轻易易主,已被夺回。公主本可以趁其分神,立刻将其毙命。但心中怜她与自己痴情相似,竟不忍下手。转而去攻击倒在地上的木惜迟。   七妹猛然醒过神,见公主已来至木惜迟身畔。一发千钧之际,七妹顾不得多想,飞扑在木惜迟身上。   “相公小心!”及喊了这么一句,剑已透胸而入。这柄剑乃玄铁铸就,寻常血肉碰上一碰,便要灰飞烟灭。七妹早已不支,但她记挂着木惜迟,拼尽全力撞向公主,奋力在她颈上咬下。公主大惊,只当七妹竟被剑刺伤而不死,一时拿不准她有何蹊跷,只得掀翻了七妹,捂着颈上伤口,持剑逃离。   这里七妹力尽神危,再也支持不住。   木惜迟已知七妹舍身救了自己,也渐渐察觉小白竟有余力从琼旲手下逃脱,这一切有多么奇诡。恐怕他兄妹二人早已沆瀣一气。   他抱着七妹,感受她气息渐弱。   “相公,我不能护着你了……”七妹说了这么一句,口中不断吐出血沫。“七妹是个低贱的妖怪,相公不嫌弃我丑陋,愿意让我陪在身边,只怕就拼尽了我一生运气,七妹此生已得到太多……”   “七妹,你这是何苦。我配不上你这样待我……”   七妹累极,凄凉地笑笑。   “便是知道你心里没我,我也当你是相公。今后……万不可再图轻生……” 木惜迟这时才知道自己彼时因南壑殊自弃,令七妹耽心至今。   木惜迟运力将玄元北水不断注入七妹精元,护住她的真气,只盼天可怜见。可七妹的身体却越来越软下去,冷下去。   “相公……”七妹最后勉力睁开眼睛,看着木惜迟道,“自咱们相识以来,七们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今日永诀,我有一事,相公万务应允,我求你以后……好生……珍重……”   良久后,七妹已经一动不动。木惜迟万箭攒心,呆呆地抱着她,不肯放下。想到始与七妹相识,自己从未真心爱护过她。屡屡因为她保护自己过切,伤到旁人,自己还要厉声呵斥。七妹只有委屈,从无怨怼。   方才木惜迟在南天门外受众人围攻,情势险恶已极,却未有丝毫气沮,此时想到七妹的结局,自己的罪孽不容推卸。胸中万念俱灰,痛不可当。只觉不该活在世上。一声悲啸,提气向小白疾追,一心要同归于尽,却哪里还追的上。   他一时急痛攻心,满心里都是七妹。一时醒神,师父还重伤危殆,刻不容缓。   木惜迟强自敛了伤痛,回到殿内,脱下自己外袍,盖在七妹身上。   殿外铁马相击,铿锵有声,已不知被多少兵卒重重围住。 第197章   木惜迟胸中悲愤,心想今日必无可善终。却不肯就此束手就擒。不久便有一队士兵闯入,木惜迟自元神中淬出离火,直冲对方而去。对面立即化为烟尘。   才将敌人剿灭,又源源不断地有兵卒杀进来。木惜迟依然以离火攻之,离火不到之处,便以玄元北水辅佐,兵卒连同他们手中的兵器都直接蒸腾为水汽。   如此战经五六十合,琼旲派来的兵不能取胜,败走回营。   南明离火与玄元北水均是精元的双面之相,以其养护元神是上佳,但直接淬炼出来御敌,虽威力无穷,但对元神的消耗巨大,很快便会力尽神危。便是木惜迟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并不惜命。可也要一点一点地被耗干了。   不多时,外头高叫他二人名讳:“南水济,你师徒二人恶贯满盈,今日已是强弩之末,不必负隅顽抗了。”   木惜迟不屑回应,也实在无力回应。只坐在地上,呆呆地抱着南壑殊的身体。任凭外面如何叫嚣。   忽然,殿外的声响止住。   琼旲正欲命再闯钟粹殿,那边祥光瑞霭在天际铺陈开来。少顷,来人通报:“无量佛尊座下罗汉尊者求见。”   琼旲心中疑惑,却也不得不敛衽相迎。   那罗汉见到琼旲,舒身下拜,口中道:“殿下,无量佛法谕。”   听对方仍口称“殿下”,琼旲心下不悦,脸上却不肯表露半分。   “琼旲接谕。”   那罗汉便道:“南水济师徒离叛乖张,于六界所不容,赐投无恨海伏法。”   琼旲蹙眉,沉吟半晌,这才双掌合什,拜道:“琼旲遵佛尊法旨。”   遂有人高声将无量佛尊法谕传与殿内的木惜迟知晓。少顷,木惜迟走出钟粹殿。他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南壑殊,遍身浴血。   那罗汉向木惜迟颔首施了一礼。木惜迟向他道:“我二人愿遵法旨伏诛。”   立即有兵卒上来押解木惜迟,那罗汉阻止道:“他既已认罪,便勿须押解,自有贫僧。无恨海距此地万里迢迢,佛尊特遣妙音鸟襄助,给诸位做个脚力。”   琼旲向一旁的伯阳子道:“这个罗汉系真系伪?要仔细叶重阳作诡。”   伯阳子未及答话。 那罗汉回首道:“殿下若存疑虑,可亲自随贫僧走这一趟。”   这无恨海位于极地之极,自来便是天族的刑场。百川东流,而这无恨海水却是倒灌。山崖下黑雾缭绕,看不见崖下翻波跃浪,吐雾喷风。只是听得恶雷阵阵。   众人来至崖边,只觉乾坤暗,日月昏,再往前去,一步难似一步,那罗汉尊者携着木惜迟却走得极为稳健。   尊者在南壑殊身上轻推了一掌,后者慢慢苏醒过来。   木惜迟哀哀地道:“师父,你我久别重逢,不想这么快就……”   琼旲遥遥望着这处,因有罗汉尊者在场,也不好怎样,只得耐着性子等待。   伯阳子喝道:“此地乃我天族行刑之所,不是那人间的酒楼茶馆,由得你们耽延。”   南壑殊将自己的前额抵着木惜迟的:“绾儿不怕。”   木惜迟道:“师父,我不怕。打出世以来,从未像此刻这样内心宁定。咱们再也不会分开了。真好。”   南壑殊无声地笑一笑,“把手给我。”   两个人的手紧紧握住,紧到骨节生疼。南壑殊起身。揽着木惜迟一步一步走到崖岸边。   木惜迟只听到惊涛怒吼,他贴着南壑殊说道:“师父,你一定不要松开我,否则,咱们死后就找不着彼此啦。”   南壑殊捏了捏他手心,以示回应。   下一刻,木惜迟只觉身轻似燕,耳中浪涛声愈来愈响,很快便迷迷茫茫,不知所在。   ……   水奔风吼,叱咤如雷,满心混沌。   南壑殊艰难地睁开双目,只见千仞浪飞,万顷烟波,寒风飒飒,怪雾阴阴。宛似鸿蒙未开,天地初分。   “这是哪里啊……”   南壑殊心地昏昧,少顷,渐渐明晰过来。想起木惜迟随自己从那崖上跃下。   “绾儿……”   南壑殊血衣湿、身,手脚已不似自己的,半晌才得以起身,可满目雪浪,如白虹漫天漫地,哪里能辨得眼前之景。   倏然间,惊闻一声雷吼,似有什么巨兽奔近前来。   南壑殊定睛端瞧,竟见不远处丹崖怪石之间,削壁奇峰之隙中,一只体型巨大的狮子显出身形,只见它刚须如银条,刺舌喷恶气,十分歹恶的模样。   南壑殊勉力撑足一口气,正要与之相抗,那巨狮却开口作人语,“尊者切莫惊怕。”   却分明是女子的声音。   那巨兽走近,南壑殊才看清它口中叼着的正是已然人事不省的木惜迟。巨兽轻轻将木惜迟放下,自己退后几步。   南壑殊忙上前察看,幸而木惜迟只是昏迷,尚有一息。   那巨狮又说道:“凡获罪受罚,在被投入无恨海之先,都要受尽酷刑,乃至被剔去仙骨,修为尽丧,与凡人无异。掉下来万或不死,这崖底的狮仙也要吃了他。我因是被……被恶徒推下悬崖,因此仙骨未曾遭剔。当日我落在这石岸上,那狮仙自来寻我,我将其杀死,自己变成个狮仙模样,苟活至今。无奈这里一旦跌入,纵有架海的本领,也是逃脱不出。自我来了,便未见生灵。二位尊者犯了何罪,至于如此地步?”   南壑殊听这巨狮说话温柔宁定,似乎故人。于是道:“在下南水济,不知与阁下是否旧交,还请以真相示人。”   那巨狮“啊”的一声,“你莫不是救苦天尊的次徒,南水济?”   南壑殊颔首道:“正是晚辈。”   那巨狮叹一口气,喃喃道:“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天尊怎舍得你投没无恨海?”   南壑殊道:“家师已羽化归寂。”   巨狮闻言目露伤感。   “阁下与家师是故交?敢问尊姓高名。”   那巨狮颓然道:“我是戴罪的妇人,名姓合该泯灭。”   南壑殊忽然目光晶亮,似有所感。只是他不敢相信,此人竟在这天险地绝之境存活至今。 第198章   南壑殊对眼前巨兽的身份已有定论,不觉心潮起伏。但他并没急着追问,转而向巨兽稽首道:“晚辈徒儿日前遭难,生死一线。恳请阁下妙手医治。”   那巨狮闻言,踏步趋前,说道:“这孩子体内得水火双元护持,并无大碍,倒是你自己,本就重伤,又经此一难,真元甚亏,你如何不先顾着自己?”   南壑殊道:“我是不要紧的,此子却万不可有失。”   巨狮道:“你耽心他只是因他身份要紧,还是因他是你的徒儿,还是有别的缘故?你顾盼左右却不言真心,你的真心我却清楚。”   南壑殊不言不语,又是一稽首。   那巨狮道:“罢,罢,罢。我先替你望他一望,教你安心。”说毕便围着木惜迟转了几转,又道:“这水火双元之玄元北水,追本溯源便是这无恨海。如今两亏,须则将无恨海水引入他的内息,真元得以滋养,他的伤也便恢复了。我还告诉你,这无恨海既为玄元北水之源,于你也可真元再造,免受那内力相克之苦。”   南壑殊道:“阁下能看出我的真元并非本宗?”说毕便将天帝以大罗越衡天的魂气为其重塑真元之事相告。   那巨狮摇头道:“大罗越衡天的魂气固然浩瀚虚清,终究失于蓬勃力度,日久天长,非但不能滋养,反受其害。将从前的能量、灵力尽皆消减。”说毕将引无恨海水入内息的法门授于南壑殊。   南壑殊谢了巨狮,先替木惜迟理了伤,自己方坐下运功,待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但觉身体渐轻。再察看木惜迟状况,见其面色红润,气息稳而绵长,这才放下心来。起身向着巨狮稽首再三,“天妃娘娘救命之恩,昊天罔极。”   巨狮浑身一震,向后退了数步。“你说的那人是谁,我却认不得。”   南壑殊道:“天妃——不,是继天后。今日若非娘娘搭救,我师徒二人必定凶多吉少。”   那巨狮没有再否认,只是定定地看着南壑殊。半晌怆然道:“竟还有人记得我……”   “娘娘芳影永存。” 南壑殊恭敬道,“这里并无别个,在下亦无加害之意,更何况已是自顾不暇,苟延残喘。娘娘何不现出真身?”   巨狮点一点头,片刻后,便变化成一个风姿嫣然,眉目如画的美妇。   那美妇叹道:“时日长久,这身皮肉虚相实不足道哉。只是连我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实样貌。”说着往自己身上手上端看,一阵欢喜一阵黯然。   南壑殊垂首,半晌想起什么,问道:“娘娘方才说是被恶徒推下悬崖?可六界之内,人人都知道继后堕入无恨海系自戕,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继天后道:“‘人人都知道’?他们还知道什么?都是怎么传言我的?是淫妇,还是……”   南壑殊听出话里的蹊跷,一时不便作答。仔细斟酌后,方又问道:“那推你下崖的恶徒系何人?”   继天后凄然一笑,摇摇头,沉默不语。   南壑殊心有所感,迟疑地问:“是天帝陛下么?”   继天后却说:“不,不是陛下。我……对不住陛下。倒不如被他亲手了结,我方得心安。”   南壑殊更加不解,“竟不是陛下,可谁又有如此恶胆敢加害娘娘?”   继天后痛苦地闭上双眸,“是琼旲。”   “什么!太子?”   “不错,是他将我抛下无恨海。”   南壑殊一时怔怔无语,但很快便厘清因由,“是了,娘娘并非太子的亲生嫡母。娘娘替陛下诞育七位殿下,支叶硕茂。那琼旲耽心储君之位不稳,必要下毒手加害。”   继天后垂下泪来,泣道:“若果真如此,算是我的造化。”   听闻此言,南壑殊如堕迷雾一般。“若非如此,他还有何缘故呢。难道娘娘你和先天后有甚……龃龉,琼旲替生母不平,因此才……”   这话说的已是十分不恭了,继天后仍是含着一抹惨然的微笑摇头。   “娘娘待我如亲姐,见我婉顺,便将我举荐给陛下。陛下与娘娘情深意重,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我。是娘娘温柔劝谏,陛下才终于答应。陛下纳我为妃后,我依然留在娘娘宫中朝夕侍奉,不仅全无争风吃醋,亦且更加姐妹情深。不久,我替陛下诞下一女。”   说到这里,天妃顿了顿,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再开口,嗓音已喑哑如泣,“我千不该万不该着了琼旲的迷魂道。”   南壑殊万没料到,这一惊不小。   “起初我原本不从,是他强迫于我。那之后我自知对陛下不起,凭他琼旲说尽花言巧语,我只一心求死。可他却以我女儿的性命相要挟,逼我就范。我死不足惜,可我那襁褓中的女儿何其无辜。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委身于他。而后我便有了身孕,那当然不是陛下的孩子。我不知该如何自处,每一日都是生不如死。琼旲知道我怀了他的骨肉,逼我生下来。我自然不从,他便威胁要将我女儿扔进老君的炉中炼化,我怕极了,即便拼死保护女儿,终究难敌他的淫威。我生下了那个孩子,陛下和娘娘欣喜不已,对我更是百般呵护。可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是心中难安。那之后,琼旲更是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有了第一个孩子,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弥天大错终是到了不能收拾的地步……”   听到这里,南壑殊简直不可置信。琼旲在他眼里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他也无法想象,那个风流无稽的天族太子会亮出畜生的獠牙欺辱自己的母妃。天帝的七位皇子,竟全是因此由来的孽根祸胎。   “难道陛下和先天后竟都一丝风声不闻么?”   继后抚了抚鬓发,脸上有种听天由命的凄伤。“哪里能有真正的秘密。他跟我的事最终败露,让娘娘知晓了去。他……他竟然弑母!”   南壑殊震惊万分,“难道先天后的死……也是琼旲所为?”   “不错。我见他到了如此地步,生母尚且难逃他的魔爪,何况于我。我早已存了死志,可女儿是我的心肝。为保全她平安,我只得狠心交予一位道人带去了人间。自此我再无牵挂,誓要与那琼旲生死一搏。那日我决意动手,便邀他来我宫里,假意与之周旋,对其百般顺从。可这一幕却被归省的玄女殿下撞见。那畜生连生母尤不放过,又怎会对一个不甚亲近的姑姑心软。我拼尽全力拖住他,以保玄女殿下脱身。而后得知玄女殿下已返回巫族,我也死而无憾了。琼旲随后暴跳如雷,将我百般毒打凌辱,终于抛入无恨海。”   南壑殊不禁有些失神地想道,玄女公主后来该是怎样的悔恨自责,她哪里想得到,她返回巫族的这一举动,令作孽亏心的琼旲下了灭掉巫族之歹心。继天后更加不知自己拼了性命护住的玄女殿下,最终也难逃厄运。   当年巫族之役疑点重重,直到巫族灭族,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巫族确有谋逆之意。反倒是所有在巫族之役中立下“战功”的,无不日夜悬心遭到巫族残存后裔的复仇。令人更加揪心的是,玄女致死也没有说出这个惊天的秘密。或许她投鼠忌器,不肯污了继天后的体面,或许她也不愿自己的族类蒙羞。可最终巫族全族覆灭,着实可叹。   继天后说完一切,兀自默默。木惜迟渐渐苏醒,自与南壑殊述说离情。后者将继天后之事转述,因涉及玄女在内。木惜迟已知自己是玄女之子,听后也不作一词。   “天后娘娘,琼旲如今已夺篡了帝位。此人性情狡诈阴狠,万不可凭他做了六界共主,否则六界生灵必遭涂炭。”   继天后讷讷道:“是啊,那该如何是好?”   木惜迟道:“咱们须先从这里脱身,再从长计议。”   “脱身?这里崖深岫险,如何脱的了身?”   木惜迟沉思良久,向南壑殊道:“师父,咱们来至此处,实是受了无量佛尊指点。” 第199章   木惜迟沉思良久,向南壑殊道:“师父,咱们来至此处,实是受了无量佛尊指点。”   几乎同时,南壑殊也悟到了这背后的一线生机。   叶重阳悬在蛇巫山上空,看不尽峰岩叠嶂,涧壑曲环。脚下浓雾翻滚,黑云蔽日。诡秘的雾瘴深不可测。才跃下悬崖,却又在悬崖之上。黑气连绵着山体,遥亘千里,宛若迷津。叶重阳轻车熟路地将身在其中穿梭。   原来这蛇巫山一侧便是深谷,谷中虎狼成阵,獐鹿作群。更有千尺大蟒,万丈长蛇。愁雾怪风,桀桀森森。那叶重阳站定,呵一声:“来!”   霎时间群山耸动,好似天崩。   其中有一个老妪的声音,清晰非常,只听说道:“叶掌门何事吩咐?”话音未落,却见一个曼妙少女自浓雾中现身,螓首蛾眉,容貌婉娈。脖项上勒着缚灵锁。   叶重阳将折扇向她掷去,扇柄敲在缚灵锁上,那锁子咔拉一声断为数截。   “这劳什子今后不必了。”   少女微一颔首,屈着身听凭吩咐。叶重阳接着道:“那个‘水火能容,天理难容’,你是见过的。他近来可到过此地?”   少女开口,仍是老妪的声音:“自掌门交待下,老身便在此地等候。未见那一位来过。”   叶重阳蹙眉:“奇也怪哉,这两个虽不算绝顶聪明,却也不十分愚钝。天地未分,混沌一体之气化为无恨海。万物之本源,又谓之曰玄元。这两者的关系并没什么难参透的。他两个先后为玄元北水之主,该知道跃入无恨海之中便可伤愈。而无恨海与蛇巫山中深涧连成一气。此乃造化天机。”   叶重阳呵出一个名字,便有一头长鼻巨兽形似象者越众而出。叶重阳吩咐几句,那巨兽便将长鼻甩入涧水之中。只见那长鼻在水中又不断伸长。不知有千丈万丈。接着象鼻翻搅起来,那涧水中便形成一个漩涡。象鼻搅动愈久,那漩涡愈大。   群怪见状都一齐高叫喝彩。到最后叶重阳自己跃入涧水之中,半晌托上来三个人,正是南壑殊,木惜迟,同着一个美妇人。   二人向叶重阳话表了继天后的际遇。后者忍不住破口大骂:“夫龙者,畜也,最是凶顽毒像。且龙性最淫,十二生肖中除了猪与鼠没有他们下不去手的。此所以龙生九子,才各有不同。真真卑下恶类,业力深重,佛法也难救赎!”   一口气骂完,叶重阳展臂一挥,向两人道:“给你们瞧瞧我真正的‘别洞袋’。”   木惜迟道:“你别洞袋中的精怪不是遗失了么?”   叶重阳呵呵笑道:“我那是唬世人的,倒把你也唬住了,非但没有遗失。他们都在这蛇巫山操练哩!”又向南壑殊道,“水济兄,你看我这支神军,较之天族的十万天兵又有几成胜算?”   南壑殊道:“看来旗鼓相当。”   “嗯?”叶重阳蹙眉。   “实则更胜一筹。”   叶重阳这才喜笑颜开,“不想你九死一生,命悬一线的,竟还能开玩笑。连我也觉得有趣。如今玄元北水已得了,你的水火双元便恢复了一半。”   说着,叶重阳命南壑殊盘膝而坐,自袖中取出一小鼎置于身前,那小鼎上烁烁白光,说不尽的耀眼光华,竟是一小簇火焰。   南壑殊见了便立刻心领神会,向叶重阳颔首致谢。   原来蛇巫山本是一座炎山,当日蓐收、句芒、帝江、烛龙四位巫祖投身岩浆以自戕,其后终年吞吐岩浆,流焰不绝,始称蛇巫。而鲜有人知,南明离火之火种正是炼自炎山。   一行人离了蛇巫山,又向地府而去。启开南明的棺木,欲将其双目取出。   木惜迟业已知晓这对眼睛的主人是自己,南明魂体孱弱,势必承受不住剜目之苦。心下十分不忍。   “木晚舟既死,南明自是垂泪无休,这对眼珠始终浸润在泪水之中,方得以保存至今。” 南壑殊态度坚决,不容分说。只见他掌心升起纯白火焰,耀如日光。南明一缕淡如琥珀的魂体瞬息间便如水汽般消散。   阎罗垂手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摆布南明那瘦伶伶的身体。又是剜眼取目,又是杀人焚魄。这几个人简直是大大的坏良心。直到他们走后,阎罗如当年安置木晚舟一般一样地安置了南明,送他两个苦命鸳侣并骨合墓。   木惜迟复明后,犹如隔世重生,自是百感交集。南壑殊面容终于再次映入眼帘,忍不住一味地贪看。   叶重阳起先也跟着取乐,不久便负手背后,并不理睬了。   几人略略休整,不日便率众打上南天门。见了那守卫,好言听劝的便放过,否则便打晕在地。一路往紫霄云殿去。那伯阳子闻讯领兵赶来,双方觌面,更无别话,掣剑便杀在一处。   叶重阳的那些精怪面目丑陋不说,亦且荒唐蛮横,这些天兵见所未见,更不知是哪方怪物,何处精魔。这边口涎拖地,那边怪叫震天,一伙伙大有掀翻五岳,颠倒乾坤之势,令人难以招架。并且这些精怪杀一个多两个,打也打不死,杀也杀不尽,   伯阳子且战且退,渐渐不敌。   “叶掌门,”伯阳子勉力分出心神向叶重阳道,“你菩提道与天族的恩怨,尽可暂搁一旁。今日却是为扫除巫族余孽。你早已脱离巫族,自立门户,六界人人皆知。这一场厮杀却不与你相干,何必淌这场浑水。还请率领人众撤退为上。”   叶重阳听了,气得双眉倒竖,暴呵道:“兀那奴才,少费口舌。你太爷我岂能被你三言两语挑唆,做是那等背信弃义之徒!”   伯阳子见不起效果,怒嗐一声,驾云夺路而去。叶重阳看得真切,追上去与之在云上相持,直缠得他脱不开身。   伯阳子向身后大叫道:“快去调兵!”   叶重阳大惊,难道琼旲不止有十万天兵,却还要从哪里调兵?   再一想,是了,天河八万水军在佑圣真君掌管之下。琼旲夺位后,这佑圣真君还未曾露头。不知他是个什么态度,是否要拥护“新君”。   叶重阳与这佑圣真君素无来往,只听说他有面皂雕旗,当空一展,便能遮天蔽日,天河八万水军见了,顷刻集结。   这么个要紧人物,怎就忘了。这一场大仗,怀冤含恨,仇深似海,势必难休。如今的局面,尚有胜算。但这佑圣真君敌我难测,若横插一杠,可就难说了。   叶重阳一个转念,舍了伯阳子,驾云往真君府来。但见里头除几个小童,并一两个侍者外,别无他人。叶重阳劈头就问:“佑圣真君现在何处?”   那侍者迎上来道:“我家主上那日奉命往下界公干去了,至今未归哩。”   叶重阳听了心道:“难怪出了这样大事,天河十万水军却毫无动向。原来主将不在神位。那么这伯阳子又去哪里搬兵?”   一拍大腿,“不好!”急急往回赶。远远瞧见木惜迟紧追在一人身后,叶重阳忙飞赴驰援。两人赶在一处。   木惜迟道:“我见这人匆匆离群,不晓得要去做什么勾当。”   叶重阳道:“伯阳子不知在何处藏了一支军队。日后若是搬来援军,便大为不妙。”   木惜迟听了道:“岂容他去!”说着举剑向那人掼去。   叶重阳拦下道:“且慢,待我跟上,瞧他要往何处去。”正要走,又想起什么,“我听闻早年间琼旲曾给过你一个信物?”   木惜迟想了想,自袖中取出一柄华光灿烂的短剑。“便是这个。”   叶重阳接过,道:“以备万一。”   说着便提气直追。直来至一处荒山。遥遥望见山坳里密密匝匝的人马,足有十万之多。叶重阳忍不住头皮发麻。   既寻到地方,那报信的人便不当留了。抄起折扇向那人掷去,堪堪砸在后脑。折扇被叶重阳时时拿在手中,灵力充沛,早赛过一般的神兵仙器,那人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即刻便倒地毙命。   叶重阳赶上前,在身上摸索,却未找到兵符之类。忖了一忖,摇身一变,变作和那人一般一样。跃下云头,在山巅站定。   那山坳里一爿军队的首领出列,赶到跟前,将叶重阳上下一打量,抱拳拱手道:“恕小的们衣甲在身,不能为礼。差大人来此所谓何事?”   叶重阳咳嗽两声,逼紧喉咙道:“我主子日前遣我前来此点札,看看尔等有无懒惫。另有一样差事要你们去办。”   “这位差大人,小的们未曾与大人谋面。敢问仙号尊名,有无太子殿下的手信?还请明示,小的们无有不从。”   坏了,只心急将人打死,竟没盘问他姓甚名谁。可说来奇怪,伯阳子派这么个面生的人来调兵,又不给他兵符,究竟怎么一回事啊?令叶重阳更为疑惑的是,这头领竟还不知琼旲已篡位称帝,竟口口声声管他叫“太子”。   叶重阳强作镇定,掏出木惜迟给他的短剑,“信物么,喏,就是这个。”说着,不甚自信地将那短剑一晃,又收回袖中。   “差大人宽恩,容末将细看一看那信物。”   叶重阳本心虚,此刻更加心内打鼓,踌躇再三,只好递与那将官。那将官接过去翻来覆去不住地端看。叶重阳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一面心里盘算如何分散这将官的心神,令他无法专注。另则,也要怎么编造个理由,将这十万军众支使开去,免得伯阳子再派来个人,到时仍是枉然。猛可里想到戍王,随口诌道:“眼下……邯国国君要做个水道场,那中间有个天神转世,真身临凡,他如今仍是凡胎,惹得妖邪环伺,须得尔等做个护卫,保他万无一失。”   那将官原是抿唇默默,听了这话立即便道:“幸而是末将早年追随太子左右,曾见过这等物什,实是贴身隐秘。如今若是交于旁人,必认将不出,要误了大事。”叶重阳听见,霎时心宽,料想已有了三成胜算,又添几句:“此为机密事体,如若往后有人拿着兵符调兵遣将,你休信他,此兵符遭贼寇所窃,已然失所,唯恐调虎离山,待诓得你离去后,好加害那位神君的,你要知道厉害!”那将官瞪大双眼,抱拳称是,却并不告退,只盯着叶重阳觑瞧。   “你速去整顿军容,白瞅着我作甚?”   那将官道:“哪里的兵符?”   这一问,把个叶重阳心腔里像灌了热油,煎得直起了一溜燎泡。暗暗叫苦:“不好,言多必失,被此人识破!”心随念转,叶重阳疾用方才的短剑向那将领逼去,被对方使个身法避开。   “这四周都是结界,仙君既不是太子的人,又怎能破除结界?阁下何方神圣……”   叶重阳哪里由得他多话,连出狠招。对方却只一味狼狈躲避,并不回击。“仙君容禀,我其实没见过那信物,我也不是太子的人……”   叶重阳听了便罢手,命他近前细问端的。   那将官已是灰头土脸,忙过来道:“佑圣真君是我们主帅,我是他的副手。日前真君受太子殿下召见后失踪,几日后太子帐下的伯阳子传谕道,真君业已犯下重罪,遭贬谪下界,我天河水军受其牵连,不得走动,他于是弄出这个魔障结界。将我们囿困此处。”   叶重阳这才恍然大悟,琼旲定是游说佑圣真君助自己造反未果,从而将其罚至下界,欲在凡间除掉,再将他不知底里的部下囿困住。今日伯阳子命人来此搬兵,大约是要用什么将功折罪的由头来诓骗水军替自己卖命了。   叶重阳将折扇在掌心捣了数下,心焦道:“说不得,你主上那里受困,生死是难料了。”   那将官忙道:“主帅下界时,是降星在邯国宫城之内。仙君方才说邯国有位天神转世,真身临凡。莫不然就是我家主帅了?”叶重阳听了,瞪圆了双眼,竟有这等天缘凑巧之事,方才他不过拿戍王做个幌子,难不成无意中被他言重?戍王这小子自幼多苦,命犯孤星,古怪以极。想必有一番道理。这戍王怕不是别个,正是佑圣真君下界投身。   “好啊!”叶重阳抚掌大笑。初初还怕他是琼旲一党,这一来,十足十的同袍了。“你家主上功行将完!我奉佛旨接迎。”说毕叶重阳忙授于那首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速速迎真君销劫归真。” 第200章   叶重阳携着佑圣急急赶回,看那边水升火舞,刀鸣斧锵。正杀得乾坤颠倒,鬼泣神嚎。   “真君,快掣出皂雕旗。”   佑圣一点头,将手横空里一挥,一面大旗便以遮天蔽日之势呼喇喇展开。   众人剑戟光明,枪刀幌亮地斗战正酣,忽而瞧见这一幕,都知是佑圣真君的天河水军来了。   再看那厢里翻云使雨,播土扬沙,八万水军欺山轧海而至,翻翻滚滚好似一锅沸汤自穹顶往下倾倒。   佑圣九霄空里伫立,朗声道:“昆吾军众兵将听着,琼旲失道,谋篡君位。尔等速速罢战,勿要党豺为虐。迷途知返的,一概不究,如若不然,皆按邪魔逆贼论处!”   一连复述数遍,兵戈之声渐渐止息。昆吾军个个束手,以求宽恩。   琼旲见状,仰面嗥啸一声,现出龙身法像,欲破云而出。木惜迟掣剑劈面相抗,被他震退数丈。南壑殊迎头阻住,飞身往其颈项上击刺。   那龙身一折,避其锋芒,龙尾一甩,向南壑殊面门猛击。众人都相距甚远,不及援手。眼见南壑殊顷刻间落了下风,都暗暗心惊。却不想半空里又游来一尾青龙,与琼旲缠斗在一处,竟是以命相博的架势。   双龙身形巨大,缠斗间引起狂风,竟有掀翻五岳,颠倒乾坤的力度。一时间鳞甲乱飞,血雨腥风。   南壑殊一眼认出端静,见她已重伤浴血,仍毫不惜命。大声向空中道:“端静回来!”   那青龙恍若无闻,原来她已知南壑殊心意无可挽回,只盼能救他于危急。若有幸因此死去,便得以在他心上永远留下烙印,因而抱持赴死的决心。她一面与琼旲拚命,一面听得南壑殊忧急的呼唤,只觉甜蜜,心里想,他是挂念我的。   两尾巨龙越战越远,那琼旲摆脱了端静的纠缠,往远处逃窜。公主力尽,摔落在地,勉力恢复人身,衣裙早已血迹斑斑,可见伤重如斯。南壑殊赶过去扶起端静靠在自己身上,轻轻叫她。端静缓缓撑开眼帘。   “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没有在父亲面前替你说情,是不是?”   这一问有多天真,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女。可她却用这样荒唐的理由,去逃避那个最简单的答案。即便已为他做了所有的事。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只要能让他牢牢记住的,她都为他去做了。她情愿相信自己对他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只要再为他多做一点,再多一点,就好了。   只是来不及了。   这边厢琼旲向云下逃窜。早有佑圣真君手持玄天剑阻住去路,“可往哪里去!因我不肯助你逆天作乱,你这厮便弄计诓我下界。那个千沧也是你的手笔罢!让他的业火伤我精元,将我永困人间!”   叶重阳早已赶过来与佑圣并肩,厉声道:“昔日天族太子琼旲,你可知罪?”   琼旲收了龙身,恢复本像。面上似罩着一层寒霜,并不答话。   叶重阳双目灼灼盯着他,朗声道:“罪其一,淫辱庶母,暗结孽胎!”   即听了这一句,琼旲双目霎时血红,发疯般向他攻来。   叶重阳侧身闪避,轻飘飘避开。   “颠倒论理,践踏纲常。”叶重阳声不绝耳,琼旲高声大呼,形似疯癫。连连劲袭,却伤不得叶重阳分毫。   “逼杀继后,臣心不臣。”   琼旲连击不中,已是强弩之末,几乎使出同归于尽的招式。   “祸乱六界,人尽可诛!”   “罪业弥深,万死难赎!”   “你的丑事被玄女公主撞破,你便因此灭了巫族。可怜巫族全族被杀的首级滚滚,尸山血海,还被扣上了邪魔的恶名。玄女并未将你的恶行公开,可你贼人心虚,其胆已寒,为防败露,你连亲姑姑都杀。你是哪世里的畜生!”   “她该死,她……” 琼旲正咬牙切齿地骂,但见斜刺里紫光一闪,忙举臂格挡。一柄银光闪烁的短刃当空疾旋,回到主人手中。原来是花知微与花影父子。   花知微怒目圆睁,全不似往日一腔喜意。他父子一齐上阵,与琼旲又斗数合。后者不敌,即又向北败走,花影厉声叱道:“往哪里去!”   早有风伯雨师一众漫驻天边,雷来电往,将琼旲围困中央,脱命不得。   满天神将仙兵云上围绕,四面相持,设下天罗地网,正要令琼旲伏法毙命。忽而西方庆云笼罩,瑞霭乾坤。一时间人人心头戾气消弭,顿觉澄澈,渐次息了兵戈,向西方纳头礼拜。   叶重阳一见了,忙也面色庄持,脚踏一团祥云,待行近了,合什拜倒。   来者眉心一朵红莲,不是别个,正是无量佛尊。只闻得:“诸将罢手,随吾至宝莲台下启知,释迦召请。”   说着将木惜迟、南壑殊、琼旲、佑圣等诸人一一点到。   释迦佛旨,无有不从。众人皆鹭行鹤步,跟随前往。   但见顶摩霄汉中,楼台迭迭,巧峰排列,青鸾对对,彩凤双双。便知已近灵山胜境。   少顷间,即至大雷音寺。其内三千诸佛端立,五百罗汉环绕,更有八大金刚,无边菩萨。众人不敢抬头瞻仰,垂首侍立宝莲台下,礼佛三匝。   无量向释迦复命后,仍旧归位。   释迦垂下目光,向众人一一看去。   叶重阳越众而出,向释迦合什道:“我佛广垂慈悯,现有戴罪龙女,伤重垂危。”说着将袖一展,一尾青龙自其中滚下,伏地弥留。   释迦伸出左掌,那青龙便被一阵金光摄入。   释迦再看向琼旲,开口道:“心有凶狂,神无定位,其道难成。琼旲,可知其罪?”   琼旲愣一愣神,惨然道:“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大夫不敢图存。我不过是输了,但凭惩处。”   释迦摇头,“你欺天罔上,祸乱大伦。岂不知同虚空相,一无所有。而今仍是昧心不改,须得再加修行,再参禅机。”   言毕,传下一旨,命琼旲化为畜身,镇守无恨海,直至天落海,海灌天,海天一气,六界再逢混沌之时。方可解脱。   发落了琼旲,释迦向一旁罗汉问道:“业龙何在?”   罗汉知晓问的是天帝,便答道:“如今仍被监押在狱。是否令其前来见罪?”   释迦沉吟少顷,只说道:“因其钤束不严,终至祸患。浩浩天风的九霄三十三重天竟成了为非作歹的渊薮。”其言痛切,众人皆听在耳。   而后又有继天后请愿代女受过。她言道,母女终无缘,恐替她遭至灾祸,死生不复相见矣。又自称罪妇,情愿下罪凡间,栖身庙宇,守护一方黎庶,赎尽前孽。”   释迦准允。待其远去,又再摊开左手。端静的真身青龙原来便被托在佛掌之上。   释迦言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今当绝恋逝水,苦海回身。”   那青龙业已恢复神识,垂泪颔首。   遂敕命褪去人身,打回原型法像,永世盘踞南天门外擎天华表柱上,遥望人间。   青龙长啸一声,展身游起,体型霎时又长出丈余。一身瑞气,四爪祥云,飞离了瑶台。   众者言语稍歇,无量佛尊笑道:“罚自当罚了。余者亦当论功行赏。”遂讨释迦金旨。   佑圣真君统摄真武之位,剪伐邪魔,涤荡乾坤,着将武当山赐予他做道场,擢为玄天真武大帝,令赐号荡魔天尊。   南水济奉救苦天尊符召,苦力程途,护持功高。胸有丘壑,心有山川。实乃将星才干,着令接管天河八万水军,永安天下。   如此种种,一一安排,众者皆赐大果。   到了木惜迟,释迦慈目垂视良久。“你尚未出世时,已结下佛缘。你原是我释门弟子。自其始,时时遭难,处处该灾。此一番,你正果修成,应是前缘尽弃,禀教迦持,入我门中。”   木惜迟听了,内心轰然,忙整衣伏礼,舒身下拜。一时间悲喜交集,恩仇难断。遂泣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孝者,百行之源,万善之本。我今虽劫满,可我惨亡的双亲又当如何?他们白白被琼旲害了么?”   佛祖听了,悲悯垂目,说道:“你母亲玄女者,原系圣母元君弟子,恭行天律,性刚中正,神威所到,肃清魔魅,福佑被泽。追谥九天无极元君。”   木惜迟合掌向佛祖谢讫。他头一次真正听说母亲性情与过往。不觉怔怔地心想:“母亲,我有母亲了,这两个字于我不再陌生了。小时候本以为母亲是个既没见识又粗鲁,还被父亲嫌弃的村妇,不想竟是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可佛祖啊佛祖,你可知道,我以为她是村妇时就已经很爱她了。”   木惜迟伏地再乞。释迦问其何故。木惜迟答道:“佛祖法力大乘,弟子感佩敬仰。可我原就有个师父。”说着看向南壑殊。后者与他目光交汇一瞬,隐隐含光。   “若我做了佛祖弟子,那师父几世的恩情,又当如何偿还呢?”   南壑殊亦跪乞道:“我与其师徒缘尽,一无挂碍。”   叶重阳也忙道:“你这蠢材,如今论什么前事,还不快皈依我佛,与你摩顶受戒。”   木惜迟亦不分辩,兀自长跪不起。   释迦慢捻佛珠,笑曰:“贪嗔痴恨妒,你尚有一桩未能开悟。此番遣你下界,历劫还恩,也便剪除余念,清心遣欲。”   叶重阳急着道:“他这般九死一生才修得如今的成果,若再历劫难,只恐有去无回。”   释迦笑道:“他虽历过重重劫难,终究于性命无虞。”   一旁罗汉接口解释道:“凡过往曾戕害其者,皆记录在案,日后当一一追算。世人嗔妒,扮聋作哑巧立名目,却亦知其中厉害。如今既过了明路,更加无碍。”   叶重阳听了,这才放心。   释迦又向木惜迟道:“此番归来,必要尽弃前缘,禀我伽持。”   木惜迟忙答道:“只消报偿了师恩,回来一定合共虔诚,拜求正果,再无二心。”   是日,叶重阳领佛旨,同着花知微父子一同商议木惜迟这最后一劫。一行人游历三川五岳,踏遍五湖四海。   花影指着一座城邦问:“此地可否?”   叶重阳摇头道:“君王不仁。”   花影又指着另一处道:“这里呢?”   花知微亦不甚中意,乃道:“气候不佳。”   其后又是“经济不盛”、“命数有亏”,不一而足。把个花影急出一头汗。好半日择选出一个所在,眼看它街市繁华,马轿纷纷,东西高山相护,南北活水流通,帝气紫薇,黎庶兴盛,实乃万古升平之象。   三人换作凡人的模样亲至街市上走了几个来回,但见百姓人人气度轩昂,言语清朗,更加喜欢。   尔后便是要择定投身的人家,花影指着一个门户问:“这家?”   叶重阳将手中折扇摆一摆,“主母不勤。”   三人继续前行,花影又指着另一户道:“一看就持家有道,这门外干干净净。”   花知微摇头,“无奈产业不丰。”   三人走街串巷,挑挑拣拣,好容易有了几家待选,花影擦擦额上的汗珠道:“这再要看不中,就只得往宫里送了。”   “不可不可。”花知微连连道,“他这一番历劫,不可沾染太多因果,一旦入了宫,牵扯甚多。因此不妙。”   三人为保周全,依次到待选的几户人家实地考察,待了数日,把人家邻里街坊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听了满耳。终于选中了一户商贾之家周氏,祖上曾是儒仕,却因看不惯官场种种,挂冠求去,从商后创了好大的家业,成了当地首富,祖业传到如今这一代,更加繁盛。   因父辈承祖志,不求功名,故而周家老爷没甚读过书,却是个“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善主儿。主母温良淑慎,蕙质兰心。看似一切完备,十全十美,唯有一处缺憾,那便是夫妇二人年过不惑,却膝下荒凉。   “正正好,”叶重阳喜道,“既无兄弟嫌隙,又无旁戚作乱。一降生就是万千宠爱,哎呀呀,这样好的命格哪里去寻!”   此时的花影已同叶重阳没了过去的龃龉,自言自语笑道:“小木头呐小木头,自来都是围着你忙乱,如今仍是围着你忙乱。”   叶重阳听他话说的啰嗦,好似有意强调些什么。问道:“怎样围着他忙乱了,倒是细说说。”   花影却避而不答,反笑道:“任务总算是完成了。可喜可贺。”   “的确可贺。” 花知微亦笑向叶重阳道,“敝府佳肴已备,酒水现成,不如同往?”   叶重阳正是高兴,岂有不依的。   三人对饮小酌,谈谈说说。花知微眼看吃醉了,叶重阳笑向他道:“我有一事不明,上神是顶顶聪慧的,还请替我解惑一二。”   花知微笑道:“叶掌门如今已参悟禅机,正果了本位,心中哪还有惑。”   叶重阳摇着头嘿嘿两声,“这个佑圣——哦不,他如今是玄天真武大帝了——此番可是得了个大便宜,前头出生入死的他也没参与,只在最后玩儿也似的了了个局,却被安了定鼎之功。我真替南水济不平,水里来火里去这么多时日,只得接任佑圣的原职,整日价打打杀杀,有今日没明日,忒不划算!”   花知微不答,只管吃酒。   “佛祖令赐了佑圣一个尊号,荡魔天尊。上神可觉着奇怪么?”   花知微醉红着脸道:“有甚奇怪?”   叶重阳离席起身,在厅内来回踱步,“琼旲虽是荒诞无经,坏事做尽,可好歹是正统龙族血脉,何至于成个魔?”   花知微又自斟了一杯,道:“他还不‘魔’,他干的那事,魔头也干不出来。”   叶重阳摇头表示不认同,“佛祖可不会一时意气,随便给人封号。必有一番缘故。若他是魔,那天帝是什么?天族又是什么?还有——”叶重阳踱步回来继续道,“天帝明着只被问了个钤束不严之罪,紫霄云殿却再无往日恢弘,简直如囚牢一般。没有佛祖的金旨,他恐难再踏出一步,外人也进不去。说起来,他也算损失惨重了,出了那样的丑事,成了六界的笑柄,脸面丢尽。自己的老婆和亲儿子有染,结下孽胎,当成亲子养了这么些年……这搁谁头上能受得了!哪怕再有十万年,这事儿也过不去。可佛祖丝毫不怜恤他,反而罚的那样重。琼旲的手上血债累累,倒留下他一条命,并未被处以极刑。还有一点我更加不懂了,当年玄女回到巫族后,琼旲并没有立刻举兵巫族。却是过了一段时日才忽然给巫族罗织罪名。这不是很奇怪么?既然已下了决心,那琼旲在等什么?”   叶重阳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串问题,花知微都无话对答。后者显然酒已喝沉了,乜斜着眼直打晃。   “你后来去紫霄云殿看过那位么?”叶重阳挨着花知微坐下,换了个口气问。   花知微连连摆手,“不看,不堪……”   叶重阳猛可里没听清,“你方才是说,‘不看’?”。   花知微又摆手,“不堪,不堪呐……”   叶重阳心中陡然明朗,知道他瞒有隐情。于是恳切地道:“君心深似海,上神跟在天帝身边,多少有苦难言的时候!如今天帝被囚,上神已没了顾忌,心里的苦闷也该倾倒倾倒了。”   花知微不再熏熏而醉,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果不其然,他是装醉。   叶重阳趁势而上,“我佛悉知一切,所以着我来问你。花影的碌碌前程全都在你身上。”   花知微猛的一激灵,手中酒杯“珰”一声跌在地上。   叶重阳不给他踟蹰的机会,一句赶一句,密不透风。“我佛慈悲,知道你有诸多不得已,恐怕花影当初并非奉天帝之命去无念境追随南水济,实在是你的谋算,你暗暗布局,将来一旦东窗事发,花影便是你向佛祖将功折罪的投名状。如今佛祖认回弟子,局面已了,该是你说出真相的时候了。”   说完,重重在花知微手背上拍了几下,那意思有规劝也有威胁的成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增加了点儿内容。字数是4000字才对。宝子如果看的是初版,那么请刷新一下,再看看增补版。否则跟后边连不上。 第201章   玄女自天宫归返巫族之后,曾递回一封书信。此信本该由花知微呈给天帝。在前往紫霄云殿的途中,花知微偶遇琼旲。向他道:“既然太子殿下也要往云殿去,那么烦将此信转达陛下,下臣拙荆临盆,要赶去望上一望。”   琼旲欣然应允。待花知微走后,他见那信并无封谏,两指一撮便展开来,才看了一行字,登时魂飞魄散。那上面明白记录了自己颠倒伦常,淫辱庶母桩桩罪行,字字如尖刀直刺双目。   琼旲颤抖着手,艰难阖上书信,再不敢看。不禁暗暗想道:“幸甚,这花知微将信与了我。若此信落在父帝之手,吾性命休矣!”   琼旲岂能料到,这封信的内容天帝早已知晓,花知微是“奉命”同琼旲偶遇。信也故意让他截去。   “好一招祸水东引……何其阴毒!”叶重阳心中惊痛交织,几乎无法自持。于天帝而言,玄女系亲妹,却经他出卖,巫族全族因此遭了灭顶之灾。   “他恨的是琼旲,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做……”   其时花影已被支开,只留下花知微与叶重阳对面而坐。两人面色都前所未有的恐怖。   花知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只听说道:“若我告诉你,玄女公主递回的那封书信不过是简单的请安问好,所有关于琼旲的一字一句全都出自天帝手笔,你又当如何……”   叶重阳哑然失语。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琼旲。”花知微的语气带着些醉汉的颓丧。   “他的目标……难道……难道是巫族么?”叶重阳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像是野兽低哑的嘶鸣。   花知微:“你可曾记得自己是如何脱离巫族的?”   叶重阳讷讷道:“当年我随巫皇至西天如来处听宣说大乘佛法,心性澄明,大梦觉醒。我为佛法感召,这才央求巫皇允我脱离巫族,追随我佛。”   “此后,风、火、雷、电等十二位祖巫在你身上痛下十二道巫咒,命你不得再踏足巫族领地泽,不可触碰巫族任何一人、一物乃至一草、一木,彼时的你定是心怀怨怼的罢。”   叶重阳回忆往昔,眼中晶莹闪烁。   花知微继续道:“十二位祖巫并非与你结怨。他们对你做的一切,其实是为了保护巫族。”   “保护巫族……”   “不错,那时的巫皇少乂已然一心向佛,时常往灵山听讲佛法,颇得释迦青目。那是佛家与巫族联系最为紧密的一段时光。巫族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佛门。   “彼时巫族掌管着风、火、雷、电,这四项同雨露息息相关,而巫医也在人间十分盛行。可以说,决定人间命脉生息的权利尽皆握在巫族手里。天族事实上是经由巫族掌管着人间。试想,若巫族的统治者成了佛门中人,那么对于人间信仰的影响将是不可估量的。你当时那样张扬地宣称对佛法的推崇,已经引起了天帝对巫族的警觉。十二位祖巫之所以与你划清界限,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天帝的忌惮将会给巫族召来灾殃。他们必须拿出态度,给天帝一个交代。   “维时,天帝对巫族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认为还有转圜的余地。故此他一力安排了玄女与巫皇少乂的结褵,企望玄女能扭转巫皇的心。岂料玄女去后,他夫妻二人同心一愿,毫无参商。天帝见此光景,也只能徒呼负负。杀心便从那时埋下了。”   叶重阳万万没有想到,在巫族灭族的整个进程里,踩下第一个脚印的,竟然是自己。而今回顾往事,十二位祖巫痛切的眼光历历在目。   他们投身岩浆殉亡时,是否还在怨恨我……   花知微继续道:“即便没有琼旲这横生的枝节,天帝也已经下了诛灭巫族的决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不过是时间早晚,机会无常罢了。”   叶重阳紧紧闭上双眼,试图平复胸口的震动和脑中的晕眩。对琼旲,他恨。可天帝,令人胆寒。他的所作所为泯灭了神性,乃至人性,一个位高权重者,掌握着生杀大权,可他心里却全然没有对于生死的敬畏,有的只是对权力不容分说的捍卫。   ——————————   “纵你是佛门弟子,可天族亦有天族的规矩,不能由你胡作非为!”   “我木惜迟胡作非为,又非始于今日。我说了要见天帝,说什么也要见到。”   “咄!别不识好歹。若惊动了天河水军,有你受的!”   “纵是天河水军的都统来了,看他对付你还是对付我。”木惜迟不再多话,轻轻一跃,飞过那守将头顶,回脚踢在他后心,将他踢得跌伏在地。他一路奔袭,万夫莫当,亦不见那天河水军来阻。   此刻的紫霄云殿既无重兵把守,亦无歌舞喧嚣。冷冷冰冰宛如一座监牢。   那殿门上一把锁子,上有佛印。木惜迟拿手掌贴上去,默念心咒,那锁子“咔拉”一声断开。   木惜迟迈步进殿,那高高端坐者仍是体貌端严,气尊贵胄。若非他身侧已没了服侍的宫娥,会让人误以为他仍是九重天的主人。   “总能听见你腥风血雨的消息,此刻终于再见了。你是玄女的孩子,本君是你的舅父。”他手臂微动,隐隐有铁链铿锵之声。“本君头一次这么仔仔细细地看你,真是个可人心的孩子。难怪本君的公主也要甘拜下风。”   “陛下的公主如今在剐龙台受刑,已第几道刑了,容我算上一算,喔——飞箭攒心,至今已有一万多下了。公主的母妃,自请下罪凡间。她们母女终究未见上一面。”   木惜迟故意将端静的情形谎称的甚为凄惨,看天帝如何反应。只听他痛笑道:“成者王,败者寇,分所应当。”   “你与琼旲果然是父子,在你们眼中,你们不是错了,只是败了。你的亲生女儿在剐龙台受刑,你一点也不在乎么?你心里真的没有一丝感情残存么?”   “感情是无能之辈的枷锁。本君乃六界共主,岂受感情奴役。”   “巫族举族的生死你也不在乎么?当年一役,流的血将泽染成了黑色。他们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举兵自卫,却被诬为反贼。为什么你轻信琼旲一面之词,断定巫族谋反?是你真的糊涂,还是别有缘故?陛下,请你为我惨亡的族人解惑。是谁要害他们?”   “天命不可违,盛衰兴亡皆有定数。”   “定数?陛下竟将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云淡风轻一笔带过。我的双亲也是这定数之一么?我母亲是你亲妹!”   “你说玄女?喔,不错,玄女乃本君之妹,可她更是天族公主,她崇高的地位是天族赋予的。若全族的尊荣不再,她也将一无所有。如果局面到了那个地步,连本君亦是甘愿赴死的。”   “你到底做了怎样一个局,恐怕连琼旲也是你局中的一枚棋子罢。难道巫族的存在会威胁你天族的尊荣?是什么道理让你对我族人挥刀相向?”   忽然穹顶一声鸣啼,抬头只见毛羽斑斓,五彩辉煌。那是无量佛尊莲座下的妙音鸟。那妙音鸟落在前方,神态静谧安详,额点朱志,人首凤身。这还是木惜迟头一回见到妙音鸟真身法相。只听说道:“尊者且慢,佛尊算到今日天机窥破,特命我候在此地。”   听闻此言,木惜迟当场呆怔在那里,不可置信道:“这么说来,无量佛尊早已知晓巫族的冤屈,对天帝的阴诡毒计也了如指掌。为何……为何……”一时间心中恩仇起伏,直要炸开胸腔。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木惜迟感到浑身冰冷,“回头?回头便能将过去一笔勾销么?他呢?”木惜迟手指着天帝,“他要如何回头?如何挽回自己犯下的罪孽?巫族冤死的千万子民,他们怎么回头?怎么回头!”木惜迟满面泪痕,声音嘶哑。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原谅我尚不能解悟。我在佛境几日,只学到一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若果如此,我只好自己来……”   “你已然是修佛之人,不应再沾因果,徒染血腥。释门请你回头。”   木惜迟惨笑两声,“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此皆是佛法。我既是修佛之人,更该知道遇善则善,当断则断。”说毕,回身向天帝的方向迅疾而去。   天帝虽则双手被缚,仙根却未被斩断。到底是天族至顶的修为,灵力虽有所减损,木惜迟却也一时伤不得他。   妙音鸟出手相阻,十分瞻顾左右,不得施展。   忽然,木惜迟感到自己攻向天帝的招式被一脉熟悉的气息温柔化解。自己被这气息团团围住,杀招使将不出。再一看,原来南壑殊自远而至。   “绾儿,你且罢手。”   天族大势已去,只需最后一役,便可为母族复仇了。木惜迟心中一再自诫,今日只是来问个分明,不为作祸。若是作下祸来,他自己倒在其次,却要令已接管了天河防务的南壑殊为难。所以他初始时并非抱持着拚命的决心。眼见南壑殊果然来阻,他便甘心情愿地罢战。   南壑殊来至身前,凝定看着他双目。而后向妙音鸟乞道:“尊者,今日之事还请遮掩一二。”   妙音鸟点点头,说“放心”二字,随后恭敬地催促木惜迟归返佛境。此刻已然灰心,木惜迟悲凉地望着南壑殊,对方却丝毫不再给予回应。   行出云殿,木惜迟心如遭刺一般疼痛。自己已身在释门,往后与南壑殊相见便不易了。他住了脚,向妙音鸟好言央告,容他一时半刻,回去同南壑殊说几句话。获准后木惜迟返身而去,来至殿门左近,听见里面动静极大。忙入内看时,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一时不得要领。   只见半空盘踞着一尾巨龙,飞云掣电,度雾穿云,但远近不离御座,只在顶上游弋。木惜迟料得是天帝真身法像。南壑殊持着离火剑,半兴云雾,正与他对面相抗。那巨龙虽被锢住,可眼射迸星,弯爪狰狞,龙首向前一挣,如钢密牙死死一咬,几乎要将南壑殊一口吞了。   木惜迟心念电转,原来南壑殊赶来,并非要阻拦他复仇。而是要替他做这件胆大泼天之事,替他向天帝讨命。可如今他是天河防务,这一来不仅渎职,亦且连死罪也犯下了,难道他竟全然不顾自己了么?   六界之内,能够如意运转水火之人,除南壑殊外,便是上古龙族。龙鳞冷硬,遇火不焚,南壑殊的离火虽远胜世间一切火种,却奈何他不得。   南壑殊纵跃上下,几乎寄命于龙齿咬合之间。只见他掌中笼着一团纯白火焰,欲趁机投入龙口。   天帝死不足惜,设若南壑殊因此获罪乃至身死,却叫木惜迟怎不肝肠寸断。他绝不肯他如此犯险,纵身向他赶去。   妙音鸟随后而至,看见这一幕,跃起尖鸣一声,化出兽像,将翅一展,尽力挥去,南、木二人被罡风一卷,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去。二人欲在狂风中执手,妙音鸟却不由他们如此。左翅一扇,将南壑殊逼至北天门,右羽一扬,使木惜迟投向南天门。如此南北殊途。花影同着叶重阳赶在此时将南北把住,豁开云雾,破通天路,协力将二人抛下凡间。 第202章   瑶泽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水城。水路四通八达,码头日夜喧嚣,商船来往不绝。居民富庶,文化繁荣。   可要论这里面头一个儿最最富有的人家当属城南司徒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巨贾富商,家中主公主母俱在,还有一位千娇万宠的小少爷,时年十五,顽劣异常。凡他走过一路,沿途的丫鬟、小厮,哪怕猫儿、狗儿、雀儿没一个能安生的,没一个不闹得人仰马翻的。丫鬟好好干着活儿,他偏要去逗一逗。把丫鬟惹哭了,他涎着脸央告。总之别人哭,他就能笑。别人笑,他就要寻些事故。狗见了都想绕道。家中老爷头痛,可唯此一个独苗,不舍得打,也不舍得骂,只望哪里寻一位能降得住他的教书先生,将其导入正轨。   这日正是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周家屋檐的铁马叮叮当当,堂屋桌上的一叠豆腐皮儿糕点已经被蒸干了水分,长出一条条裂纹。屋子外边,一条甬道延伸而出,道路另一头是花厅,管家正提溜乱转,迟迟等不来消息。   “少爷中了,少爷中了,老爷,夫人,中了中了……”管家一听,喜得乱颤,抓着报信小厮的手往堂屋里跑。周家老爷夫人也早立在槛下张望。   “中了第几名啊?”   “回老爷的话,一百八十四名!”   “……”   老爷眉心的皱纹又加深了几许。   总共不到两百人的考试……   这样要紧的当口,少爷是不在家的,此刻他正带着小厮,在一所宅子的院内。地上的草长得有三四尺,人在草里,草平人腹。草里秽土瓦砾,左一堆右一堆,到处都是。再怎样看,都实在是一所废宅。   “你这样的一座宅子怎么肯漫天要价!你说的那个价,买十个这样的都还有余。”   宅主人也横的很,“少一个子儿也不行。你们这伙公子哥儿的心思我全知道。不就是看上我家隔壁那个姑娘了么。”   小少爷被说中心思,红着脸也不敢驳。等交房钱的那一天,房主先收了钱,交了房契地契,而后才说:“我劝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呀。也不要兴头太过。正经人家的小姐都藏在深宅大府,谁成日价给人议论纷纷的。就有你们这些高粱纨绔争着戴绿帽呢!”说完一溜烟跑了。   这里小少爷气得跌足,一把将房契地契当破纸扔了。天天攀住墙头,看那姑娘在院中抚琴,练字,练剑,空手劈柴,空手劈砖,单臂拿大顶……   “!!!”   小少爷吓得从墙头跌下来,正跌在姑娘眼皮子底下。   “嘿嘿嘿,我是你隔壁邻居。”小少爷有些尴尬,拍拍手起身一瞧,更尴尬了。姑娘身量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去。每每从墙头上看,倒是看得出姑娘身材修长,却也不想竟修长到这个地步!姑娘好像是个热肚快肠的人,那双炙热的眼神死死盯着他。连眨都不眨一下。   这姑娘罢,可以说是玉洁冰清,也可以说是玉树临风。可以说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也可以说器宇轩昂,伟岸英拔。   简单来讲,“姑娘”浑身都是男子汉气概。   “你说你是我隔壁邻居?”   姑娘说话了。   十足十的男声。   “我是你隔壁邻居——的朋友……已经绝交了……”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回见了您嘞……”小少爷转过头撒丫子就跑,被拉着后脖领子提了回去。   “向小公子打听个事儿。”   “好说好说,全城我都熟。连宫里也有门路。”   “司徒老爷的宅子哪里走?”   小少爷不想他竟打听到自家头上,警惕地盯着他。“你找我……找他们家有什么事?”   “在下有件稀世珍宝敬献老爷。”   “什么稀世珍宝?”小少爷两眼放光。   “天上有地下无。稀世之珍,千金难求。”   小少爷听了心里不禁热辣辣的。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财,凡世上有的,他都看腻了,眼下竟又有稀世奇珍了?当即便道:“我领你去。”   一路上小少爷兴兴头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干什么营生?”   男子一一对答:“敝姓南,贱名壑殊。祖上三代皆是清贫读书人。去岁才从外阜迁居至此。”   小少爷道:“你家既清贫,又有什么稀释珍宝了,别是什么古书字画罢?我可不稀得那些。”   南壑殊莞尔:“不是古书字画。”   小少爷听了,这才放心。   这里司徒老爷会了男子,见其形容典雅,体段峥嵘,真是喜不自胜,爱到心里。起身紧走几步,一把拉起南壑殊的手。也不问来由,就要请客吃饭。   南壑殊倒是矜持,“听闻老爷欲替少爷聘一西宾。”   司徒老爷忙道:“对,对,对。”   南壑殊躬身道:“在下毛遂自荐。”   司徒老爷都快喜极而泣了,“先生真是天赐的好人,由先生教导犬子,他必能弃恶从善,改邪归正。”   这里小少爷都傻了,“你说好的稀世珍宝呢?”   南壑殊笑道:“正是在下这一身才学。”   小少爷登时眼冒金星,气个倒仰。   “少爷可曾有字?”   老爷忙道:“还未有字,先生给赐一个罢。”   南壑殊道:“绾鳍二字可否?”   老爷岂有不可的,喜的搓手,即命浓磨香翰,饱润香毫。南壑殊一挥而就,老爷宝贝似的碰在手上左右端看,喜得见牙不见眼。虽然他也不懂有什么涵义,但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笔画也多,想必里头大有学问。   自此这南壑殊便在司徒家做了西席。对于这位先生,小少爷是从不登门拜见的,也不准他到自己屋子里来。可先生却很好脾气的样子,总是弄些点心让下人拿给小少爷。   这日少爷随身的小厮又将空碟子给南壑殊送还。还附送一句学舌:“这劳什子牛乳菱粉香糕都喂了狗了。”   南壑殊放下手里的书卷,不紧不慢地问:“狗儿喜欢吗?”小厮一想自家少爷狼吞虎咽的模样,痛心疾首地答道:“他很喜欢!”   “我这里还有,你再给他带过去。”   小厮心想几条狗能吃了这些!遂涨红了脸,“狗吃不下。先生自己留着夜里饿了吃罢。”   先生对这话恍若无闻,指了指后面的屋子,“都给狗儿送去。”   没顿饭工夫,小厮扛着个大包回来。满满当当的牛乳菱粉香糕,荒年里屯粮也就是这个规模了。   小少爷一见了眼睛直发光,“市面上怎的买不到这么好吃的点心,亏他做得出来。嗳,你没说是我吃的罢?”   小厮摇头:“没呢。”   少爷一口一个,津津有味。“你别说,他要是个姑娘,我非娶了他不可!”   小厮不敢照实说,只好默默替他忍辱负重。   忽一日夜里,风雨如晦,奉命伺候南壑殊的下人跑来对小少爷说,“少爷少爷,西厢屋顶漏雨,门窗漏风,先生染上风寒,快不行了。”   小少爷正要就寝,听了这话,满心恼火,“吹跑了活该,吹病了认栽!少来烦我!”等到后半夜,猛然惊醒,究是不放心,遣小厮到西厢看看。小厮回来说:“先生浑身火烫,谵语绵绵,人已死了大半了!”   小少爷不懂,人还能一半一半地死?   “你再去瞧,死了则罢,若是没死,就……就把人抬我屋里来。”   众人一顿乱把南壑殊抬了进来。又一通点灯烧蜡,人仰马翻地请大夫给诊治。好容易退了烧,天已将破晓。小少爷也没了睡意,蹲在一旁仔仔细细盯着这张脸瞧,虽然双目紧闭,却也是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动人。呵一口气能让人间登春,衔一抹笑便使百花失色。小少爷不懂,这般绝色姿容,干嘛非长在个臭男人身上呢!   翌日一早,司徒老爷亲自来探病,又流水价地送补品。到了晌午,厨房给做了十几样菜肴专供给南壑殊。小少爷望着又嫩又香鲜杀的乳鸽,口水淌了一地。   “我家自来是吃素的,怎么你能食荤?”   “原因嘛,很复杂的。因为——我想吃。”   小少爷惊掉了下巴,“你想吃就可以吃嘛?”   “嗯,我想吃,就可以吃。”   “那我也想吃,可以吃么?”   南壑殊:“让我想一想啊。”   “你想好了么?”   “尚未。”   小少爷狗儿乞食一般望着他,“现在呢?”   “想好了。”   “那我可以吃么?”   “不可以。”   小少爷正待喷泪,只听南壑殊说道:“可我这个人生来比较谨慎,吃东西之前呢,需有个人替我试毒。不知府上是否有做这个行当的人呢?”   “我我我我我我,我最喜欢帮别人试毒了。”   “这样啊,”南壑殊做出为难的样子,“会不会委屈了少爷?”   “不会的不会的。我还谢谢你呢!”   说话间已撕了一只腿塞进嘴里。许是小少爷从未一次吃这么多肉,到了晚间,便开始上吐下泻起来。   闹了数日才大好。小少爷恨得咬牙,大骂南壑殊蓄意害他。命下人卷了他的铺盖,一顿撵出去。   小少爷出了气,心满意足地回屋睡大觉。以为死生不复相见的,不料下午就在街面儿上碰见了。 第203章   小少爷这才知道,原来这南壑殊离了司徒府,就遭遇了家宅剧变,以至在街市上卖身葬父。弄得来往人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嗳呀好个大富之家,把西席先生赶出来。弄得人家家破人亡。”   “是啊,这样的一个人物在他府上设帐教读,竟还受到苛待,真是为富不仁……”   少爷当是自个儿睡蒙了,问小厮,“我什么时候把他赶出去的?”   小厮答:“上午。”   少爷纳闷儿道:“是今儿上午,没错罢?”   小厮:“真真儿的,一点儿错不了。”   少爷不甚自信地道:“本少爷一个回笼觉的工夫,他就家宅倾覆了?”   小厮悲悯地点头,“要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见老话儿不假。”   小少爷没辙,只得又把人弄回家,平日里克扣着他的饭食,不准吃好的。   “你们拿来喂兔子的,挑拣些,给他送去。”   家下人等只得照做,皆不敢回禀老爷。小少爷不去登门拜学,南壑殊亦不来授课,可老爷每日要检视少爷功课,少爷无法,只得隔空同着南壑殊较量。每日功课最后一页总要附赠一只潦草的王八,以平心中之气。   这一日,小少爷被繁重的功课逼得跳脚。踹开南壑殊房门,指着脸问:“你自己若真有才,何不自己进京求取功名,折腾我干什么?我看是骗人的!”   南壑殊漫不经心地道:“在下春闱一战,必定高中,到时被公主看上硬要我做驸马,可怎么好。”   “呸,脸真大!”   此时南壑殊已除却了一身孝衣,穿一件玉色的绸衫,头上束着同色的发带。真有几分谪仙的品格。小少爷忍不住满脸鄙夷地瞟了好几眼。其实来讲,若是公主真看上他,倒也不算太天理难容。   在小少爷想要欺师灭祖的第一百天。他爹给办了一场谢师宴,说是从没一位师傅坚持到一百天,不是去职就是被气晕。   听说要给南壑殊三拜九叩,小少爷愁的好几日睡不着觉。   是日,吹笙击罄,皮鼓铜钟。这一场谢师宴比人家婚嫁喜宴还更热闹百倍。   小少爷正待忍辱负重地下跪,南壑殊紧走几步,挽住双臂,将他从地上托起。   在与之融融目光对上的一霎,恰似一个鼓槌击在心上,小少爷禁不住手指一蜷。忽然间觉得心里充满了不舍,好难过,好难过。   这一日小少爷又淘气,惊动了老爷。老头子气得眉眼都变了,喘吁吁进入院来,要拿大板,上家法。家下人见状都不敢劝。眼见小少爷要遭殃,南壑殊慢条斯理地讲起道理。说他是师傅,合该他来打,让老头一旁观刑。   小少爷浑身一凛。亲爹虽恨他不肖,毕竟骨肉相连,断不至下死手。可这个南壑殊却和自己有仇的。平日里那么欺压他,今日落在他手里,哪能讨到好儿去!这么一想,心都凉了。顿时将平素的逞凶霸道都没了,板子还没挨身,便鬼哭狼嚎起来。   老爷看的心疼,忙说算了算了,他身子骨不好。那感觉,不像是从南壑殊的棍棒下救出儿子,倒似劫法场救下了儿子。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爹啊,你还是在乎我的。”   “你是爹的心头肉,爹怎么不在乎你啊……”   父子俩抱头痛哭。   后来几日,小少爷天天哼曲儿,心情颇佳。老头子平日凶神恶煞,还以为是哪世里修的仇人冤家。想不到这么看不得他受罪。板子都没下来的,哭得那叫一个惨。老头子挺疼自个儿的。小少爷心里暖融融的。   别说,这个南壑殊还真有一套办法。   接连几件事,让小少爷对这位西席先生的看法颇有改观。私底下就和小厮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是个好人。”   这日一封信递到南壑殊手里,后者看了,呆嗑嗑愣了半日。小少爷问:“谁啊?”   南壑殊随口答道:“我父亲。”   “喔,你父亲……你父亲……”少爷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你父亲没死,那你卖身葬的那位是谁啊???”   “是伯父。”   “伯……”   小少爷脑筋转不过来,半日才道:“你伯父自己的儿子呢?他怎么不卖身,非得把你卖喽!”   “他没儿子。”   “……”   也有道理。   小少爷又艰难地转动着他稠闷闷的脑袋,“那你爹呢?他兄弟死了,难道就不管?”   “他想卖自己,可是没人买。”   “啊?”   “他太老了。”   “啊……”   这话简直毫无道理,却偏偏该死的毫无破绽。   好半日才醒过闷儿来的小少爷一把揪住一个小厮,龇牙咧嘴地问:“哪个犊子说他其实是个好人的?哪个说的!!”   又过几日,小少爷仔仔细细回想整件事。   “这么说来。他们家一堆活人亲戚就凑不出银子置办棺椁,非要把他给卖喽。可见贫困至斯。”   又想他失家败业的在这里,着实不容易。竟然从心底对南壑殊生出一丝怜悯。   真可怜呐。贫贱人家百事哀。贫穷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啧。   小少爷预备下馆子来体察一下民情,看看贫苦的百姓们是怎样的衣食住行。   他往酒楼油污污的凳子上一坐,往左边桌上一瞧——烧花鸭,烧鹅。   小少爷:“……”   往右边桌上一看——溜鱼段,卤肥肠……   小少爷看得直流口水,得出一个痛心疾首的结论:   穷苦百姓吃的比他家好一万倍!   正在他泪水与口水齐流的当口,余光中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少爷定睛一看,竟是那个把废宅卖他高价的骗子。好大一笔银子啊,饶是有钱,小少爷也不肯当这个冤大头,当即上前理论。   骗子先还有些怯,但一见他孤身一人,反而硬气起来。   小少爷揪住他衣领要带去见官。那人梗着脖子道:“你说我骗你,你也没有证据。原是你情我愿,一手交钱,一手交物。去了衙门你也不占理。”   眼见小少爷要吃亏。忽而斜刺里窜出个青年,只见轻袍缓带,落拓风流,折扇在手,绝非纨绔。天青色的衫子自有一番山林逸气。   青年乐呵呵道:“这位爷好生面善,是哪里见过的?”   少爷纳闷儿地遥遥头,“你谁啊?”   青年堆上成倍的笑,“爷贵人多忘事,咱们是亲戚呀!”   那骗子左右看看这两人,正待脚底抹油。却被青年一把薅住后脖领,猛地掼在地上。接着又往身上踹两脚。   青年凶恶恶的,“给我们爷赔罪,饶你不死!”   那骗子挨了两脚,也发起牛性。“你是什么东西,老子又没惹你……”   没等说完,青年扬手一掌甩在脸上,而后又啪啪数下,只打得那骗子哭爹叫娘。   少爷在一旁都看愣了。还没来得及阻止,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人,乱纷纷将骗子围在中央,一齐拳打脚踢。   那骗子哀叫:“好汉饶命啊……这位爷的银子,我分文未动,这就还给他……还给他……快别打了……”   没顿饭工夫,小少爷拿着比自己当初付出去的还多两倍的银票,十分发懵。   问的还是那个问题:“你们谁啊?”   青年拍拍手,“路见不平的义士罢了。”   少爷还是懵,“你们这样打人,就不怕官府来抓你们吗?”   “谁看见我们打人了?明明是他自己跌的。”   “……”   “妙啊!”小少爷感到精神得到了猛烈的升华,忍不住连连抚掌。恭恭敬敬向青年一揖,“多谢义士襄助,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呐。”   青年还礼不迭:“敝姓叶,贱名叶不黄。”   当中一个少年跳蹿蹿来至身前道:“我叫花不香。”又指着身旁一个绿衫子青年道,“他叫苔不滑。”   “我是南岑……呃……南不北。”   众人一一都报了名姓。   “你们的名字可真是奇奇怪怪的。”   “多谢少爷夸奖。”   “我也没夸……”   “既然今天帮了少爷,那我们几个可就是少爷的恩公了。”   少爷:?????   说话间几人你铺纸,我研墨,他润笔。   “少爷,我念,你写。”   “写什么啊?”   “释怨书。”   “什么什么什么啊??”   直到几人一阵风似的去了,小少爷也没回过味儿来。那个什么叶不黄握着他的手写了几句佶屈聱牙的话,好像是说,若他日车笠相逢,自己要铭记今日的恩情,不管几人如何得罪过自己,都不能记恨他们,与他们为难。   小少爷寻思自己和那几个怪名怪姓的陌生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干嘛记恨他们呢?   晚间回府,小少爷将白天这桩怪事当做笑话说给南壑殊听。不料对方非但不笑,反倒面色沉重起来,久久看着他,自言自语道:“相聚少离别多,人间堪能几回寒暑。”   小少爷问:“这是最新的试题题目么?”   “不,”南壑殊的脸色已可谓悲怆了,“不考试了。”   “那怎么行!我要替家族扬眉吐气!”   慷慨陈词完毕,少爷心道,好险好险,差点儿被你套出真话来。想考验我,回头再和老爷告状。   门儿也没有! 第204章   但渐渐的,小少爷觉着这个师傅似乎真的不怎么在学业上强迫他了。有一次念错了书,素日都是要打手心儿的。南壑殊说:“手伸出来。”小少爷可怜巴巴地把手心儿递出去,闭眼咬牙地等着,不料板子没落下,只觉手掌略略一沉。再一睁眼,掌心放了一枚再精致不过的小点心。   又有一次,南壑殊教小少爷玩叶子戏,谁输了就要拿墨水抹脸。小少爷老输,南壑殊就用手指头沾一点墨,在他脸上胡噜。少爷最后急眼了,气鼓鼓地道:“我一定丑死了。脸都被你画满了。”再一看镜子,脸上白白净净的,因为生气甚至还微微透着红。   “咦?我明明看见你沾墨汁了呀……”   南壑殊只是轻笑。   “用了晌饭,爷们儿要去庙里还愿。”这日小少爷枕在南壑殊腿上啃梨子吃。   “哦?许了什么愿?”   “甭管!”   南壑殊顿一顿,道:“庙里烟熏火燎的,还是家里好。”   “家里待得腻烦烦的。”小少爷在腿上翻了个身,找个更舒适的姿势继续躺下。“再者说,总在家里待着,若是碰见老爷查问功课,可怎么是好?”说着白了南壑殊一眼,“你这个教书先生懈怠成这样,我连百家姓都背不起来了。”   南壑殊将他一绺头发握在掌心轻轻揉着,“我倒有个好去处,既不会腻烦,又碰不见老爷。”   “你赁的这个园子可真大呀,我脚都走酸了。我当我爹是这城里的首富,想不到人外有人。我家的园子连这一半都不到。嗳,这家的主人叫什么呀?”   小少爷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园子逛了半日,真像个神仙府邸,十分轩敞。小少爷无限兴叹了一番。   “园子的主人就站在你面前。”   小少爷瞪大了眼睛。“什么?这是你的园子?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有钱?”   “钱么,自然是挣来的。”   “你被我爹圈在家里天天给我授课,哪有工夫出去挣钱?”   “不才,正是挣的你爹的钱。”   小少爷:“……”   “好呀,”少爷跳起来,“你挣黑心钱!把钱还给我,把我的钱还给我!”   “咦,怎么会是你的钱呢?明明是你爹的钱。”   “我爹的钱就是我的钱。”   “那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他百年之后钱都是我的。”   “那是在他碰见我之前。以你爹对我的信任,把家产分给我也说不定。”   “你胡说,不还钱还罢了,你把这园子抵给我也是一样的。”   “这个好说,你认我做爹,等我百年之后,这园子就是你的。”   “做你的春秋大美梦!”   两人像平日那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   “反正你的园子,我想来就来,想如何便如何,跟我自己的一样。”   南壑殊点点头,“那倒是。”   小少爷潇洒地拍拍手,随身的小厮从墙根儿底下跑出来,“爷什么吩咐?”   “回去告诉老爷一声,就说我住下了。”   小厮领命而去,没顿饭工夫。回来说:“老爷说了,少爷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这一包是衣裳,这一盒是吃食,都是给……”   小少爷才要去接。小厮赔着笑说道:“都是给先生的。”   小少爷:“……”   “就没有什么东西给我么?”   小厮垂手道:“老爷留了话给您。”   “什么话?”   “叫你听话。”   “……”   两人傍晚吃饭时,南壑殊道:“其实白天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我这一向虽赚了些钱,但其实远远不够买下这座园子。”一面说一面抹掉了小少爷嘴角的米粒儿,“只不过这园子里发生过一起命案,到了夜里就常常闹鬼,所以它原先的主人就低价卖给了我。”   “……”小少爷睁圆了眼,“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一早不说?我要回家。”   “你忘了那一顿板子了?老爷让你听话。我让你走,你才能走,知道么?”   小少爷眼泪汪汪,“那你让我走么?”   “不让。”   “你和我有仇吗难道……”   小少爷眼泪拌饭,到了晚间不停打嗝。南壑殊来拉他的手,被狠狠甩开。神奇的是,被南壑殊碰了一碰手,立刻就不打嗝了。   夜里要睡觉时,小少爷不敢自己一个人睡,在南壑殊的寝房打了个地铺。准备艰难困苦地对付一宿。谁知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床铺上躺着。   枕上香香的,铺盖也香香的。这味道好熟悉,就像很小的时候闻到过的,让他莫名安心。   屋里没人,桌上却置着糕点。晶莹雪白的模样直勾肚里的馋虫。   小少爷将糕点一顿消灭,优哉游哉来到院子里闲逛。这日天气正好,大太阳底下一片绿油油的浓荫,一小群细脚蜂子在树荫底下嗡嗡地飞着,时不时飘来一阵清香。   小少爷掇了张雕花黄杨木椅,惬意地晒着太阳,心里想这个师傅么也不坏,虽然缺德一些,促狭一些,好歹不像之前的那些师傅逼着他读书了。   小少爷顺着石板桥慢慢散步到池心岛,这水池中的水是从后山上引下来的,池水清冽明净,却没有养金鱼之类,只放了一些尺余长的青鲢,有几分朴拙和禅意。水面上涟漪荡漾,波光粼粼,清人眼目。   小少爷盯着池水中的青鲢,半晌,头脑中感受到一片澄澈宁静,竟是从未有过的。仿佛意识沉入一片海水之中,那样广阔,豁朗。小少爷心里蓦有所感,想起自己早应去寺里还愿的,怎的耽搁到现在?像是南壑殊有意不肯他出门。   连日来闲居无聊,恰今日风清气朗,便有意出外闲步。小少爷信步游来,竟偶至一座庙宇,却不似往日自己常来敬香的那种,反倒油漆剥落,旧得不堪。门前有额,题的字已不大认得清了,门旁一副旧破的对联,倒隐约看出些字迹,上书:“善恶昭彰应有报,乾坤朗朗无藏私。”   这也不是奇特文章,只是这庙宇颓败至此,大约是个荒废的。小少爷“吱呀”一声推开门扉。冷不防看见个人,倒吓得后退几步。   只见这人系僧人的形象,耳大垂肩,面阔似门。见他来了,倒像故友重逢一般,对他笑道:“待你多时了。”   小少爷问他:“你是谁?怎么认得我,又说在这里等我?”   那僧人道:“贫僧等的正是有缘之人。你既入我门来,自当禀教迦持。”   “有缘?我们又有什么缘了?我要回家,不听你胡说八道。”说毕转身就走。寺门却“嘭”一声闭合,任怎么拉拽都打不开。小少爷登时慌了手脚。   “你已是我座下徒弟,现下又往何处去?”   “谁是你徒弟啦,你这野僧好癫的……”   那僧人起身,倏地换了一副样貌。只见他形容典雅,体段峥嵘,赫然竟是南壑殊的模样。   小少爷松一口气道:“你这厮唬了我顿好的,在这里装神弄鬼地吓我。快跟我回家去。”说着便上手来拉。   对方却开口道:“迷心爱花花作祸,禅心移念念生愁。你还不知悔!”   恰在此时,寺门被一脚踹开,南壑殊几乎是闯了进来。小少爷从未见过他这种仓皇的样子。   那僧人此时已恢复了本像。与南壑殊默默对视着。小少爷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不知他两人是个什么意思。   南壑殊一步步行来,直到那僧人跟前,一撩衣摆,竟俯身跪了下去。   小少爷忙去拉他,“你怎么跟个野和尚下跪呀?”   南壑殊恍若无闻,给那僧人磕了一个头,起身时,面色十分灰败,“请再容些时日。再容些时日……”   那僧人念道:“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心方坚。其中道理,你该明了。他已是我佛门弟子,禅心染尘,情迷色相,皆因你故。”   南壑殊默默半晌,直起身来,一改最初的卑下情态,“尊者,他已是我的徒儿。我师徒缘分未尽,他岂能改拜他人。”   那僧人凝视着南壑殊不语。小少爷见此状,暗暗捏了把汗,这僧人变化莫测,看上去实在不简单。   南壑殊向僧人行了一礼,拉起小少爷便出了寺门。当他们再回来自己的宅院,四下里寂无声息,往深里行去,但见阴森森浓荫匝地,头顶枝桠交横,地下荆棘丛生。   小少爷见眼前情景,吃惊不已,“我离开左不过两个时辰,这里怎么……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正说着,身旁南壑殊身躯一颤,一口血奔出,溅在石阶上。小少爷连忙去搀,只觉他身重如山倾,几乎两人一齐跌倒。   自那之后,南壑殊便一病不起,以致缠绵病榻。某一日扎挣着起身,来至司徒府,开口便是要辞馆别图。   司徒老爷忙道:“是否寒第招待不周,怠慢了先生?”   南壑殊强撑病体,道:“忝居西席,已是愧仄。怠慢是万万没有的。”   老爷叹息道:“我的这个不肖子,成日家招猫逗狗,寻花问柳。他如今年岁小,犯下的错,我还能用钱去摆平。将来我与他母亲两个百年,留下他无个人管教,岂不要越加无法无天,做奸犯科了……”说着心酸落泪。   南壑殊笑道:“老爷这是多虑了,令郎丰神俊秀,心性纯良,本是杰人之才,必能至青云之上,何劳小弟拙力训导。”   老爷道:“我也知道犬子聪明是有余的,只不肯用在正途上啊。”说着又叹。可惜南壑殊去意坚决,无可转圜。司徒老爷只好命人好好相送,见他行囊萧然,又给多多添置了许多盘费。南壑殊也不推辞,只求速速离去。   小少爷闻讯赶来时,南壑殊已不在,怔怔在原地半晌,想着近来这咄咄怪事,心里突突的不安。遂追至宅院,想要问个分明。   一推开门,但觉满目萧然,那池水已干涸,青鲢亦不见踪影。走进内间,南壑殊仰卧在榻上,口不能言,唯有双目垂泪。   小少爷亦觉心酸凄凉,半跪在他床边,拉着手,默默望着他。   “我去庙里许愿,许的就是你的愿。有一日我在街上被一个算命师傅纠缠,他拉着我硬要替我算命。我随口将你的八字说给他,他竟测出你八字含煞,期近有大劫难,恐要无寿,我那日就到庙里许愿你长命百岁,大富大贵。不多久你就带我来了这个宅院。你说是你买的,我就知道我许的愿灵验了。你有了富贵,自然也能长命百岁。哪有一半灵一半不灵的呢。那日我是要出门还愿的,不知怎的,才走到那间破庙里。谁知那野僧恁的厉害,你回来竟病到这个地步……”   南壑殊握着小少爷的手,眼里千言万语。   忽的半空乍亮,一袭青衫闪烁着华光下降。   叶重阳望着南壑殊直摇头,两指一拢,提出他的真身,   “你如何还在耽延,目下已误了他正果的时辰。”说着看向木惜迟。“再要无状,揭谛可要下令,必要你受那万箭穿心之苦,催逼你销劫归真。”   南壑殊摸摸心口,苦笑道:“我这颗心穿来做什么,又不是龙肝凤髓,不能佐酒。”   一席话将叶重阳也逗笑了。“你便胡来罢了,到了上面,有和你算账的时候儿。”   南壑殊拱手,“多谢重阳提醒。”   叶重阳知其难劝,默默给他送了些真气便摇摇头离开了。   小少爷于他们的对谈自然一无所知,现下已拣了些枝,替南壑殊拢了一盆火暖身。幸而他惨白的面上终于有了抹血色。   此后,小少爷便留下亲身侍疾,侍汤奉药,衣不解带,昼夜不离左右。   这一日,南壑殊睡着,小少爷听一听呼吸,还算平稳。便悄悄离了宅院,来至先前那间破庙里。   和尚仍在里面,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小少爷扑通跪在地下,重重磕了一个头,“你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的菩萨。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佛爷。他是个好人,请容情罢……”   和尚不言语,伸出一指,点在他眉心,随即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少爷忙跑回宅院,直到看见南壑殊好端端睡着,才放下心来。   这往后,南壑殊渐渐可以起身,也能自己用些茶饭。但身体总不见大好。   小少爷重新将宅院打扫干净,在池里蓄上净水,照旧放了两条青鲢。   早晚虚窗静室,家里死气沉沉的。小少爷就总是寻些事情让南壑殊陪着他一起做。院中的杂草总也除不尽,他就摘一些,编成些玩意儿给南壑殊开心。   他们一起择草,把嫩的放一堆,的放一堆,一小簇一小簇的,永远择不完的样子。这般零零碎碎的温爱,琐碎到揪心。小少爷忍不住落泪,先还能忍着,后面索性放声大哭。   南壑殊知他心意,让他靠着自己,缓缓地道:“有多少人不过挨日子,那辰光长虽长,却难免挥霍浪费。人间辰光短则短矣,却可去芜存精,以少胜多。”   人没了的那天,是个好天气。小少爷默默在想,老天爷果然无情。这么好的人去了,他竟这样开心。   后来才知道南壑殊根本没有亲人。他如何忍心他成个孤魂野鬼。既无旁人吊唁,他就独自为他守丧尽哀。就在这个衰草连横的宅院里。   到了夜里,风也像他,雨也像他。只是不见他。   多年后,双亲亦俱亡故了。少爷又遇见那个老和尚。他跟着他走。走上云树葱茏的盘山,越过溪流纵横的峰峦。但见烟霞渺渺,松柏森森,极深处坐落一个院子。自外看,无甚殊异,乃至寒酸。推门入内,却见鸟衔红蕊,鹿践芳丛,别有洞天。   “这便是修行之所。”老和尚告诉说。   他此时已是无悲无喜,着一颗心。凭那老和尚怎说怎是,亦不反驳,亦不怨恨,亦无思念。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据传隆冬一场山火,二人双双圆寂。 第205章 (完结)   其时,南之邈已被处了极刑,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南壑殊闻之,特回了趟无念境。偌大的地方,只有南岑遥一个孤零零跪在牌位之前,连灵堂亦不敢设。   听到背后有人,南岑遥先唬了一跳,再一看是南壑殊,喜得上来揽着他。当问及南之邈,他强撑笑意道:“如今我有了花影,夫复何求。六界中谁人不知我是个浪荡子,有美人在怀,我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未及说完,再也撑不住,脸埋在手心里哭起来。不一时,花影来了,南岑遥哭亦不敢尽情,忙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   “知道你在,特来相见。”花影说着话,便走了进来。还依从前要给他两个去斟茶。岑、殊二人连忙制止。   花影已擢升斗宿星君,南壑殊见了他也是要行礼的。南岑遥最是周到,明白此类事不便挑明,遂玩笑道:“二位长辈,别折煞我一个千岁小儿了,自当由我斟茶。”少顷,茶上来了。花影知道南壑殊来此是要和南岑遥叙话,便寻个事由躲了出去。   “壑殊啊,听说你擢升了水军统帅,还有工夫来我这里闲坐?”   南壑殊笑道:“那个位置早已有了旁人,我被遣往跂踵山守备,不日就要到任,无事不得离开。临行前特留残步望兄一望。”   南岑遥悚然而惊。他知南壑殊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必是遇到了厉害对头。又见他神色落寞隐忍,遂也不敢深问。   南壑殊像喝闷酒那样用了三盏茶,笑笑说,“我要走了,大哥,保重。”   随后花影将因由缓缓向南岑遥说了。南壑殊销劫归真之时,揭谛早已专候着他。南壑殊跪地领受了释迦的训诫:“忿火不惩,必有燎原之患。欲水不窒,岂无溃川之灾。”   南明离火是燎原的“忿火”,玄元北水是溃川的“欲水”。有着水火双元此等“罪恶”的南壑殊,能得到守备妖山这样的小惩,是释门的慈悲。南岑遥闻之哑然。   “好说是他两个历劫,一个是这样,那另一个呢?”   “那一位是释迦亲授弟子,自然已得了金身正果,如今是释迦座下钦光尊者。”   人间秋去冬来,几经寒暑。早算不清历几何时。那日南壑殊平乱方回,获准归返天廷养伤数日,稍愈后便在天河漫步。一路只觉兰蕙味馨,清幽可爱。更有那琪花瑶草,在跂踵山那等邪诡苦寒之地断然见不到,便一时贪看住,只管愣愣地出神。   “咄!这可是你胡来乱闯的地方!”一个童儿叱骂道。   南壑殊好半晌才意识到他口中“胡来乱闯”之人正是自己,躬身正要告罪。又听一个声音说道:“何人喧哗?”   那童儿忙侧身让路,抖瑟着道:“钦光尊者见罪,是有此闲人在天河逡巡不往,我才要驱他快走。”   南壑殊听见“钦光”二字,便将头更深地低了下去。   钦光递给那童儿一张金帖,吩咐他一番。那童儿不敢耽延,忙忙地去了。钦光看着他走远,便来同南壑殊见礼。   二人都是难以启口的样子。   还是钦光先说道:“神君可安好?”   南壑殊垂首道:“有劳尊者惦念,下神一切无虞。”   钦光颔首再三。“神君往日的恩情,钦光无可回报,一向深以为憾。”   南壑殊忙道:“前尘如烟已逝,尊者勿须挂怀。”   二人再次无言。   钦光定定看着他,稍一晃神,心中便起微澜。忙定住心神,“佛祖设坛论法,神君可来赴会?”南壑殊道:“自然要来。”   钦光道:“那么到时再与神君奉茶。”   南壑殊应了一声,接着深躬到地。良久良久。等再起身时,跟前已阒无一人。   那边玄天真武见南壑殊孑然而立,似在出神,便近前呼唤。这玄天真武前身系佑圣真君,他与南壑殊曾在凡间有过父子之份,如今一个统摄真武之位,一个是其麾下小小守备,却是上峰下首。   南壑殊听见呼唤,“啊”的一声如梦方醒。   “那边厢是谁?”真武远远望着,似有流连之意。   南壑殊答道:“释迦座下钦光尊者,他眼下完了差事,复转西洲矣。”   真武点点头,二人各揣心事,默立片刻。再看南壑殊,更见瘦削,遂向他道:“这些年月,你每每征战,含死忘生,新伤垒着旧痛,长此以往,怎是个了局。”   南壑殊道:“多谢挂怀,目下已伤愈了。”   真武又道:“下界有言,君子当闻弦歌而知雅意。钦光尊者凡间一劫,释迦现法相垂试禅心,你本当因循善诱,怎反倒与之争辩,延误了钦光正果的时辰。徒然断送了好前程。”真武太息一声,又想起什么,问道,“释迦设坛论法,你可在受邀之列?”   南壑殊轻轻摇了摇头,“前程也罢,论法也罢,实在无妨。下神悟性既差,还是做个舞枪弄棒的莽夫自在。”说毕拱了拱手,“职责所系,下神不敢羁留,不日便要归返跂踵山。”   二者就此拜别,各归神位。   自此后,岭险云深,千丈冰崖,豺虎为伴。岂不知倏地杜宇一声,啼破春晓。方始大盹初觉,回首梦渺。   遥想那五叶莲开,帘垂香萦之地,佛陀含笑,故人音杳。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断断续续写了三年,笔者非常惭愧,下篇打算全文存稿,以避免因突发事件而导致拖更甚至断更。感谢支持到这里的小伙伴,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