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夫证道后翻车了》作者:小狐狸菌
  文案:
  心狠手辣清冷受x温柔上仙攻
  容昭一出生便被批了命,说他命中带煞,害人害己一生孤苦。
  果不其然,他被欺被弃受尽苦楚,后来机缘巧合转头踏上无情道,杀尽了所有欺凌过自己的人。
  为了斩断尘缘,容昭挑了一个凡人结契,装得用情至深,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寻来捧到他面前,骗得了一颗真心。
  杀夫证道那日。
  闪电划破夜空,雪亮的剑刃上映出了道侣那漂亮得不似凡人的眼眸。
  “你今日负我,来日……必受百倍苦楚……”
  容昭冷笑:“你尽管试试。”
  他甚至懒得给这凡人收敛尸骨。
  -
  容昭刚飞升仙都,还没站稳脚跟就被明尘上仙绑走,废了仙元,四十九道天雷镇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他死死抓住明尘的衣袍,嘶声道:“我与上仙无冤无仇,何故欺我至此?!”
  “无冤无仇?”明尘瞥了他一眼,“看来你记性不太好。”
  容昭:“?”
  下一瞬,他就被带走扔进了寝宫的汤池里,呛得眼尾都红了。
  门锁一落。
  ……
  明尘掐着他的下巴,问他:“想起来了吗?”
  他确实想起来了。
  那个惨死在剑下的道侣,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居然是个没事下凡历情劫的神仙。
  要命。
  *受很缺爱缺乏安全感,疯批扭曲敏感,不过后来被上仙养得很好,不会再动不动阴暗爬行扭曲尖叫
  标签:狗血 杀夫证道 疯批阴暗受 轻微救赎向 强强


第1章 天煞孤星
  姓容的是天煞孤星。
  没人知道他的身世,也没人知道他师从何处,只知道和他有过那么一点牵扯纠葛的人都死了。
  不管是倒霉自己死了的,还是被杀了的,总之就是一个死,而且都是惨死。
  按理说仙门正道应当义愤填膺,齐心协力铲除这个搅得修真界不得安宁的心头大患。
  但容昭的修为已至巅峰,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证道飞升,近几年又偏居一隅安安分分,境界相仿的老东西们闭关的闭关,忙证道的证道,整个修真界暂时不太想去主动招惹他。
  就连先前一直喊打喊杀的仙道盟都消停了许多,只天天祈祷他赶紧飞升去别的地方祸害人。
  难得平静了一段时日。
  不过最近悄悄涌起一阵流言,不知出处,内容也荒谬得像无稽之谈,但抵不住修士们津津乐道,越传越广。
  说是——喜怒无常、暴戾阴狠的容尊者之所以突然变得安分守己,全是因为两年前遇见了一个凡人,一见钟情无法自拔,最后偷偷带回淬玉山……圈养了起来。
  -
  两年前。
  鸡鸣三声,山岚微微散去。
  出云山蜿蜒的石阶上,响起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随风扬起的衣摆和袖口被露水打湿,来人似是刚从山上下来。
  路过的樵夫担着柴,偏头打量了他几眼,见他模样年轻,又面生,以为是出云派新收的弟子,好心提醒道:“出云派的早课再过一刻钟就要开始了,仙家这是要去哪?”
  容昭停住脚步。
  他神情淡漠,脸上透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宽大的黑衣罩住身子,在山风拂动之下愈发显得瘦削,却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倒像是久未见阳光的阴森鬼魂,唯有漆黑的眸子里亮着的一抹清凌凌的光,给他添了两分活气。
  “你跟出云派很熟?”人冷冰冰的,嗓音也是冷的,但意外的悦耳。
  樵夫憨笑着摆手道:“不熟,不熟。咱们凡人哪敢跟仙家攀交情,只是每天要送几担柴上山,一来二去,知道他们敲钟的时辰罢了。”
  “不熟便好。”容昭与他擦肩而过,“以后,不用再送柴上山了。”
  “哎,仙家……?”
  他没再搭理樵夫的疑惑,继续朝山下走去。
  -
  清晨的山风带着昨夜未消的寒意,吹散了萦绕在容昭身上的血腥味,沾湿了衣摆和袖口的也不是露水,而是血。
  出云派上上下下六十八人包括掌教,已全部殒命,一个不留。
  若是仙道盟收到消息,又该急了。
  针对自己的围剿少说也有十次八次,没一次成功的,因此容昭一点也不在意。
  当年出云派掌教逐他离开不够,还四处分发画像,说门内接连遭遇祸事,提醒各家仙门谨慎收徒,千万莫要收到天煞孤星。
  而他仅仅只是想找个能吃饱饭、遮风避雨的地方,还带着辛苦攒下的一点灵石当拜师礼,什么都没做错,却屡屡被人指着鼻子骂滚,好几次还险些丢了性命。
  罪魁祸首却得到了仁义的盛赞。
  许多年后,或者说就在昨夜。
  容昭闯入山门,将掌教绑在正殿的金柱上,杀光了出云派所有的弟子,擦干净剑,走到被刺激得癫狂的掌教面前,微微俯身,神色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轻声问道:“当年,他们为何要称赞你仁义?”
  “是你——是你!”掌教双眼遍布血丝,嘴角冒着血沫,嘴唇颤抖,“当年老夫一时心软,放你一条生路,没想到竟连累了整个出云派……苍天无眼,苍天果真无眼!!”
  “心软?放我一条生路?那生路何在?”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容昭满意,他垂下眸子,看向自己的右手,嗓音轻轻的,带着一丝责备,仿佛面对的不是掌教,而是个打碎了碗的小孩,“我记得下山前,你还震断了我右手的经脉。”
  “你小小年纪就性子极端,睚眦必报,老夫不得不防!”掌教嗬嗬喘着气,怒笑道,“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出云派六十八人依然惨死于你手,传承尽毁,杨某愧对祖师……”
  容昭皱了皱眉,一扬手。
  “砰”!
  那颗喋喋不休的脑袋顿时爆成了一团血雾,元神碎裂,魂飞魄散。
  “这仁义不是对我的。”他拖起掌教的尸身,环顾了一圈散落着残肢和脑袋的正殿,有一点失望,又觉得理所当然,“这世上的好,也从没有对我的。所以你们都该死。”
  -
  他将掌教拖到空旷的殿外,手里的长剑骤然散成五彩晶莹的细丝,根根锋利无匹,却顺服地缠绕在他纤瘦的指尖,垂落下来。
  那是容昭的本命武器,绕指柔。
  名字虽然好听,但用来干的事不怎么美妙。
  很快,掌教的尸身便被切碎了包进衣服里,血水滴滴答答渗下来。
  每个门派多少会豢养一些凶兽,容昭拎着这包碎肉去了后山,将里面的肉一块块地喂给凶兽,看它们争抢。
  须臾,古井般的黑眸里浮起一抹笑意,溅在眼尾的血迹随之扬起,分明在笑,却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不过,你的仁义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可以喂饱它们。”
  话音未落,只听轰然一声,圈住凶兽的禁制被彻底毁去,新鲜的血腥味随着山风灌进来,刚刚享用完人类血肉的凶兽们低吼着踌躇片刻,朝前山飞奔而去。
  -
  山上的饕餮盛宴应当还未结束。
  但这些已经和容昭没有什么关系了。
  厮杀一整夜,他也确实有些乏了,走到半山腰停下来歇息片刻,从怀中摸出一本书。
  封皮上赫然写着“无情道”三个字。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成仙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容昭很喜欢这本心法,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翻看几遍。
  他坐在干净平坦的石头上,将手里的书翻阅了三遍,忽然发现之前怎么都翻不开的最后一页似乎有所松动,应当是往事如烟去,境界又精进了寸许。
  容昭犹豫了一下,翻到最后一页。
  映入眼中的依然是那句“成仙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只不过底下渐渐浮现出一行注解的小字:无情道最后一重,名曰断尘缘。欲以此证道飞升,需斩断尘缘,寻爱你至深之人,杀之。
  容昭怔了怔,又读了一遍。
  “爱我……至深之人??”
  他好像没有这种东西,恨他入骨的倒是一抓一大把。
  这东西也不能靠抢。
  他当然清楚世人之间所谓的情爱是怎么回事,只是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要死要活。
  命很贵,活下来很不容易,以真心换真心,对他来说实在不划算。
  容昭合上书,用指节轻轻敲着书脊。
  他想起了方才的樵夫。
  凡人对修真者好像总是怀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崇拜敬仰,这些东西只要稍加利用,就能变成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爱慕。
  很好使。
  容昭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
  他决定去骗一个凡人过来证道。
  作者有话说:
  开文!顺便奉上食用指南一份:
  1受渣得明明白白,是攻单向救赎,结局he;
  2杀夫证道翻车后受才开始频繁阴暗爬行扭曲尖叫,前期过得不错不怎么发病;
  3文风总体比较轻松,但该狗血的地方还是会狗血。


第2章 胆大包天的凡人
  容昭是个很讲究效率的人,不喜欢舍近求远。
  出云山百里以内的地界都归出云派管辖,地牢里自然会关押不少恶人,运气好,或许能碰上一两个模样顺眼的凡人。
  一炷香后。
  他神色漠然地站在出云派的地牢里,看着满牢长得奇形怪状的家伙,再一次确认了运气这东西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天煞孤星,天弃人厌。
  容昭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浩荡如海的神识铺开,顷刻笼罩了整个山头。
  这地牢统共三层,说不准还有遗漏的地方。
  须臾,他倏地睁开眼。
  整个出云派能隔绝神识的地方他心中有数,多出来的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像个密室。
  很快,容昭掀了半个山头的地皮,扒拉出来一个破破烂烂的凡人。
  这凡人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看起来一捏就能捏死,十分脆弱,但那双眼眸却亮如星辰,轻轻一抬,在昏暗的密室中,仿佛划破夜色而来的流星。
  容昭眼皮一跳。
  皮相不错,洗干净好好养一养,应该不会太寒碜。
  他顿时多了几分耐心,一撩衣摆蹲下,伸手捏过凡人的下巴,仔细瞧了瞧。
  “……肉身灵芝?”容昭有些意外。
  所谓肉身灵芝,是指没有灵根,但出生就带着充沛灵力的凡人。这样的东西很罕见,也很好用,皮肉骨头,不管是拿来修炼还是炼丹,都是佳品。
  不过肉身灵芝一般活不到成年就被折磨死了,这么大的……他也是头一次见。
  出云派掌教的“仁义”还真是让人生不如死。
  容昭对于肉身灵芝也没多少怜悯,真论起惨来谁惨还不一定呢,他只关心这个能不能带回去养。
  “你叫什么?”
  “……”
  “被关多久了?”
  “…… ……”
  容昭皱眉:“哑巴?能听懂人话吗?”
  他不喜欢残缺的东西,但这个长得过于好看了,勉强可以将就一下。
  为数不多的耐心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他松开手,晶莹的细丝从袖子底下滑出来,灵巧地缠上凡人的脖子,绷紧,白皙的皮肤上顿时沁出一串细密的血珠。
  “出云派的人已经被我杀光了,你是想死在这里,还是跟我走?”本着天材地宝得不到就毁掉决不能便宜别人的原则,容昭缓缓勾紧手指,冷冷道,“我数到三,一,二……”
  听见“杀光”二字时,凡人神色微动。
  “死了?”他嗓音沙哑,“你杀的?”
  不是哑巴。
  容昭眉头松了松,神情稍缓,一挥袖,只听“咔咔”两声,细丝如灵蛇般绞断了凡人手腕上的镣铐。
  “轮不到你来问我。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
  “……孟知凡。”
  “容昭。”
  有救命之恩在,又互相通报过名字,容昭觉得两人已经打下了成为恩爱道侣的良好基础。
  于是满意地俯身抱起他,把人捡回去了。
  -
  归途不算顺利。
  孟知凡是活人,不能塞进储物袋里,被人认出是肉身灵芝后,没多久就有老东西不顾脸面地来抢人,还有仙道盟打着正义的旗号跑来添堵。
  容昭的词典上就没有“吐出来”三个字。
  他就这么带着孟知凡一路杀了过去,没有丝毫避讳,打架的时候直接把孟知凡往旁边一扔,随手扣个防御罩子。
  容尊者压根没有意识到凡人是很脆弱的,见不得元神爆裂血肉横飞的惨状,也受不了神仙打架漏出去的一丁点余波。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孟知凡本来就只剩一口气了,又发起高烧来,吃什么吐什么,很快便陷入了昏迷。
  证道飞升的宏图大业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容昭有点无措。
  他抓出一把平日里攒的疗伤丹药,想喂给孟知凡,又怕丹药的灵力直接把人撑爆了,犹豫半晌,最后还是纡尊降贵地出门捉了个凡人大夫过来。
  孟知凡醒来时,听见枕边有很轻的“嚓嚓”声。
  他虚弱地偏过头,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容昭在做什么。
  容尊者正捏着一根细丝,或者是几根,并成薄如蝉翼的锋利小刀,在……削一粒丹药。他前面摆着一只碗,里面盛着清水,丹药的粉末掉进去,晃了两下,很快就溶在里面。
  “醒了?”容昭眼皮都没抬,继续削着丹药,“凡人的药起效太慢,我没时间等你慢慢好。等会把这碗灵丹水喝了,量少,不会出事的。”
  孟知凡看向他手里的丹药。
  那粒丹药的皮被削没了,薄薄一层,果然量少。
  只见容昭动作顿了顿,犹豫片刻,又小心地往碗里削了点点粉末,似乎在斟酌剂量。
  好像真的很怕把他吃死。
  孟知凡盯着看了半天。
  没来由地想起有年冬天,自己捡到了一只冻僵的小鸟,照料起来也是这样笨拙生疏,捏着几粒小米,掰开小鸟的嘴巴喂进去,想了想,怕它吃不饱,又喂了一点。
  在修士眼里,自己大概跟那只鸟没什么差别。
  ……
  容昭削完了丹药,收起绕指柔,一抬眼,皱眉道:“你笑什么?”
  这凡人是不是脑子有病,阎王殿前走一遭还能笑得出来?
  他有点后悔了。
  不过转念一想,好歹是个肉身灵芝,做不成道侣还能做成丹药,不亏。
  “我……”孟知凡撑着坐起来,身子一软又摔了回去,半途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轻轻放了下来,还往自己身后塞了几个枕头。
  “别乱动。”容昭冷冷道,端起碗递给他,“喝了。”
  孟知凡看了他一眼,大约是觉得这个修士似乎没有恶意,低下头,苍白干裂的嘴唇在碗沿上蹭了一下,就着他的手喝了。
  容昭:“!?”
  他微微睁大眼睛。
  容尊者没想到这个凡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你……放肆!”
  喝下灵丹水,孟知凡精神稍振,懒洋洋地躺回软枕堆里,嗓音干净好听,只是带着一点虚弱的飘:“我是肉身灵芝,放肆不放肆,下场又有什么不同?”
  容昭又意外了。
  这凡人竟知道肉身灵芝?
  要不是确定此人没有灵根无法修炼,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哪家重伤走丢的仙门弟子给自己捡来了。
  “你不怕我?”
  见过自己和人厮杀、血肉横飞的场面,还能这样镇定自若,容昭觉得此人实在胆大包天,难以圈养。
  必须敲打敲打。
  于是摆出自认最为冷漠的神色,恐吓道:“你可知本尊者凶名远扬,能止小儿夜啼,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前几日还灭了出云派满门,在仙道盟榜上有名……你知道仙道盟吗?”
  “不知道。”孟知凡很好地展现了一个凡人该有的无知,以及无畏——他伸手拽了一下容昭的衣袖,平静道,“尊者,有没有吃的?”
  容昭脸上的神色精彩纷呈。
  “你……”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把原因归结于无知者无畏,黑着脸去给凡人弄吃的了。


第3章 配做我的道侣
  容尊者去而复返,带回来一碗炖得酥软喷香的排骨汤。
  “吃吧。”有前车之鉴,容昭把碗往床柜上一搁,很快缩回手,拢进袖子里,“吃饱了好上路。”
  孟知凡:“……”
  容昭后知后觉自己的话有歧义,不得不补了一句:“是跟我走……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从容尊者嘴里说出来属实有些生疏。
  那地方算家么?他暗自思忖,只不过是淬玉山上的一间小院子罢了,平日里也不怎么回去住,不如在山洞里闭关舒服。
  但用来养凡人很好,绰绰有余,整座山都有结界笼罩,想跑也跑不掉。
  孟知凡没搭话,只是端起那碗排骨汤,慢慢吃起来。
  他吃东西的时候很优雅,端碗握筷的姿势恰到好处,动作不紧不慢,不像是个籍籍无名的凡人,倒像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世家公子。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容昭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孟知凡怔了怔,似乎在思索。
  不过容尊者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直截了当道:“不管你以前是谁,从何处来,落到本尊者手里就是本尊者的东西,就算把整个仙道盟搬过来,也救不了你。”
  孟知凡又抬眸看他。
  容昭怀疑这凡人被吓傻了,不然怎么一直不说话。
  忽然听见一声笑。
  只见他放下汤碗,从容地伸出手,抽走了床柜下面抽屉里的露出一角的帕子,擦了擦嘴,然后抬眸直视容昭:“尊者想对我做什么?”
  眸光流转如星。
  纵然容昭这些年杀过那么多人,也从未见过这般摄人心魄的眼眸。
  在孟知凡的注视下,他甚至停顿了片刻。
  旋即答非所问道:“你可有婚配?”
  “……不曾有。”孟知凡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有点懵,迟疑了一会儿,又道,“不过也不一定。”
  “有便有,没有便没有。你若敢有半点欺瞒,本尊者定将你扒皮抽筋剔骨炼成丹药。”
  “我不记得了。”孟知凡垂下眸子,“被囚禁之前,我在一座破庙里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独自过了三年。”
  容昭“哦”了一声。
  没有前尘牵绊,这倒省了自己不少事。
  他手腕一抖,袖中的细丝垂落下来,仿佛有生命般迅速攀上床,不伤皮肉地将孟知凡捆了起来。
  孟知凡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别动。”容昭半跪在床沿边上,撩起孟知凡的袖子,捏住他瘦削凸起的腕骨,顺着小臂往上摸。
  温热的掌心覆在皮肤上,随着摩挲发出暧昧的窸窣声。
  孟知凡错愕:“尊者??”
  容昭没理会他的惊疑,把人捆着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还撩起衣服摸进去,摸到他的后腰,用掌根在腰窝上按了按。
  孟知凡猝不及防,轻哼出声。
  容昭疑惑地抬起头:“你瞎叫唤什么?”
  “……”两人目前的姿势不太妙。孟知凡眼睫颤了颤,垂眸看向几乎趴在自己怀里的容昭,半晌,艰涩道,“我虽然不记得前尘往事,但最基本的东西还是记得的。”
  “所以?”
  “我与尊者不过萍水相逢……”孟知凡不知道这个修士是装傻还是真不懂,斟酌了半天,小心谨慎道,“这样不妥。”
  容昭哼了一声,从他怀里爬起来,整了整衣服,强调道:“你是本尊者的东西。”
  “……嗯,是。”孟知凡并不介意容昭的用词和态度,只想弄清楚这个修士到底想做什么,以及自己会不会被当做天材地宝炼丹,因此十分顺着他,语气温和,“尊者想要我做什么?”
  “你还是完璧之身。”方才检查的结果令人满意,容昭态度也柔缓了许多,收回捆在他身上的绕指柔,“配得做本尊者的道侣。”
  孟知凡一时没回过神来。
  见他没说话,容昭以为他不愿意。
  “你一介肉身灵芝,出去就是被人拆骨扒皮的命,出云派的囚禁之苦没吃够?还是说你情愿死,也不肯做我的道侣?”语气逐渐森冷。
  “没有。”孟知凡回神,依然很温和地问他,“只是……为什么是我?”
  这凡人哪来这么多问题。
  容昭有点不耐烦,又不好发作,捏起他的下巴,给他立规矩:“记着,你没有资格问我为什么,只要知道我会对你好就行了,安分点。”
  “……”孟知凡被捏得生疼,知道自己没有性命之忧后,倒也不太在意这些小细节,点头道,“好。”
  -
  容昭用尽毕生耐心陪孟知凡养了半个月的病,然后迅速将人提溜回了淬玉山。
  然而容尊者细心圈养的凡人又又又病倒了。
  倒也不是孟知凡太脆弱,实在是容昭对普通人没什么概念,赶路赶得太快,途中又打了几架。
  修士之间的厮杀又动不动从天黑打到天亮,刚送走一批又来一批,愣是把呆在防御罩子里的孟知凡给饿晕了。
  待到最后一人仓皇逃离,容昭自半空降落,神色很冷,满身血污,眼底聚着尚未散去的戾气,温热的血从指尖滴滴答流下来,在身后留下一串痕迹。
  他挥手撤去防御罩子,弯腰抱起昏迷不醒的孟知凡,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凡人……是不是有点太难养了?
  真是娇气。
  容尊者带着个凡人一路杀一路往家赶,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虽然尊者之间的厮杀寻常修士很难靠近,但总归能留下些蛛丝马迹。
  那个无稽之谈似的流言便乘着这点痕迹悄然兴起,一传十十传百,愈演愈烈。
  彼时容尊者正在为他家娇贵难养的凡人犯愁,没有注意到这事,后来……却也真被说中了七八分。
  容昭没料到。
  这无情道最后一重断尘缘,竟令他陷入了久违的瓶颈,险些损了无情道心。


第4章 我辟谷了
  九天之上。
  天海之境的某座仙府内。
  明尘上仙的本体双眸紧闭,唇色苍白,眉间萦绕着一缕黑气。
  “怎么样?”山殷在一旁担忧道。
  “老样子。”方九鹤收回手,瞟了他一眼,“你还没找到明尘在凡间的化身?”
  山殷噎了一下。
  “我有在找,但是……没找到。”
  “不急,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罢。等化身死了自然就回来了。”
  方九鹤微微喘息了几下,手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两声,脸色竟比入定的明尘还要差上几分,看起来十分虚弱,似乎久病在身。
  山殷拽了拽他:“这里有明尘留下来的护心阵,很排斥外人靠近。你身子不好,我们去外面说话。”
  “我又不是纸糊的。”方九鹤失笑,还是起身离开了屋子,来到长廊上。
  “说来也怪,”山殷嘀咕道,“他那化身途经天门的时候遭了偷袭,按理说非死即伤,哪怕顺利到了凡间也活不久……怎么四年了还不回来?”
  “也许是被什么人养起来了呢?”方九鹤随意地往栏杆上一靠,猜测道,“我们这儿不也有人爱豢养废仙。”
  “养起来?”山殷悚然,“你是说,有人敢豢养明尘??”
  方九鹤“嗯”了声,又睨了睨他:“这是你说的,我可什么也没说。”
  山殷:“……”
  山殷:“不行,这怎么得了,我得再下凡找找。”
  “那你找吧,我乏了。”方九鹤打了个哈欠,浑身懒得跟没骨头似的,“没事别密音给我,聒噪得很。”
  “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明尘?”
  “担心什么,化身下凡历个情劫而已,死不了。”方九鹤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说,我没良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明尘也知道。走了。”
  “……哼,老东西。”山殷在背后小声。
  “说谁呢?”方九鹤走到一半回头,严肃道,“我们俩都是上仙,只有你还是仙君,没大没小。”
  山殷翻了个白眼,没理他,转身进屋打坐,捏了个诀,化分身直奔天门去了。
  方九鹤笑意微敛,在门口挑了个地方坐下,给屋里的人护法起来。
  -
  自云端俯瞰凡间,满目尽是连绵的苍翠山脉,星罗棋布的城镇,浩渺如汪洋,要是丢个人下去,确实难找。
  容尊者就住在南边的淬玉山,这不算什么秘密。
  山上的小院十分简陋,他也从未花过什么心思打理,顶多比寻常瓦屋结实点,不至于漏风漏雨。
  这次捡了个凡人回来养,容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思忖片刻,容昭去山下买了一床又厚又软的被褥,捎带买了几个软垫,把他眼里娇贵脆弱的凡人严严实实地捂了起来。
  孟知凡:“……”
  他虚弱地咳嗽两声,试图掀开一点被子透透气。
  又被容昭掖了回去。
  “我不冷。”孟知凡掀开被子道,“病倒也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又饿又累,休息几日便好了。”
  “饿?”容昭疑惑,“你一天要吃几顿?”
  虽然途中自己是整天忙着打架,但自从孟知凡那次饿晕过去以后,只要有空,他就会给自家柔弱的凡人喂上一顿,怎么着也不该把人饿病了吧?
  “被囚禁的那段时日没什么东西可以吃,饥一顿饱一顿的,若说以前……”孟知凡想了想,“我有吃宵夜的习惯,算起来一天四顿。”
  容尊者懵了一下。
  四顿??且不说自己每天要山上山下跑多少趟带饭,凡人用不了储物袋,这小院子也放不了多少存粮,万一哪天自己紧急闭关,出来岂不就只剩一具尸体了???
  那自己还怎么证道?
  他不由深深地忧虑起来,开始思考要不要换个凡人养。
  正琢磨着,只见那凡人抿了一下苍白的嘴唇,从层层叠叠的被子里爬出来,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道:“我会自己做饭,以前也种过一小块菜地,养过鸡鸭,不劳尊者费心。”
  容昭神色微松:“好说。这整座山都是我的,随你用。”
  孟知凡点点头。
  原来方才他没看错,这人真的是因为担心自己吃太多养不起,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扔了。
  真不靠谱。
  有机会还是得另寻出路。
  ……
  各怀心思的两人就这么同住在了一个屋檐下。
  -
  这日。
  容昭找了个孟知凡看不见的地方,从袖子里摸出无情道心法,又翻看了两遍。
  常看常新。
  他还是不太清楚如何养出一个“深爱自己之人”。
  以容尊者对情之一字浅薄的理解,大概就是养久养熟了,可以杀了,和凡人养鸡鸭鹅没什么区别。
  或者按照他之前的设想,利用凡人对修真者的崇拜敬仰,时不时给点甜头,等到时机成熟自然就会转变成飞蛾扑火的爱慕。
  就像屋子旁那块刚开垦的地,撒下的菜籽儿,到秋天自然而然地收获。
  但现在问题出在——
  这凡人好像对自己没有什么崇拜敬仰,动辄呼来喝去,前阵子还蹬鼻子上脸,支使自己去给他帮忙搭鸡舍。
  容昭合上书,陷入沉思。
  林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啾啾啾,几只嫩黄的鸡崽率先冲了出来,孟知凡在后面紧追不舍,颇有些忙乱。
  容昭搁下书,垂眸看向鸡崽们,一挥袖。
  地上卷起一阵轻柔的风,将这堆毛茸茸送回了孟知凡怀里。
  “尊者怎么在这?”孟知凡抱住不安分的鸡崽们,略带歉意地冲他一笑,“鸡舍的门坏了,我得去修,能否劳烦你照看一下这群小东西?”
  “……”容昭拒绝道,“你不能找个筐把它们装起来吗?”
  “尊者说笑了,你这儿哪有筐,连个畚箕都没有。”孟知凡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将攒动的鸡崽塞进了容昭手里,“很快就修好。”
  容昭尚未习惯这个胆大包天、不把尊者当尊者的凡人,猝不及防之下,被这群毛茸茸弄得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捏了个简易的阵法把鸡崽圈起来,一抬头,孟知凡连个影儿都没了。
  再低头一看,那本无情道心法的封皮上被拉了一泡鸡屎。
  容昭:“…… ……”
  等容尊者清理干净鸡屎,带着一点不知朝何处发泄的怒气,用衣摆包着一群鸡崽回来的时候,孟知凡已经修好了鸡舍的门。
  他站起身:“尊……”
  没等他说完,容昭上前,一把扯起他的衣摆,哗啦啦把鸡崽倒了过去,气急得甚至忘了自己还能用灵力。
  倒完鸡崽,他一拂袖,转身走了。
  孟知凡不由失笑,耐心地将鸡崽一只只捡进鸡舍,关上门,做饭去了。
  等他做好饭,容昭也回来了。
  孟知凡拎着锅铲,闻声回头:“今天炒了蒲瓜,你要不要尝……哎?”
  他被揪住后领,拽到了院子里。
  容昭的动作有点粗暴,孟知凡扶了一下石桌,才稳住身子。
  “怎么了?”
  然后眼睁睁看着容昭开始掏储物袋,掏出了竹筐、簸箕、畚箕、米斗……各式各样的农具,变戏法似的堆了一地。
  掏完东西,容昭一抬眼皮,问道:“还缺什么?”
  “……不缺了。”
  容昭满意颔首,收起储物袋,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头道:“你要的那些食材都不能久放,我不喜频繁下山……”
  “没事。”孟知凡弯腰拾起一只簸箕,没流露出半点失望或烦躁,十分随和,“腌制和晒干的东西也能吃,等田里的菜苗长起来就有新鲜的吃了,运气好还能在山里猎点野味。”
  容昭顿了顿。
  这凡人说话做事都有种处变不惊的稳定。
  明明这些日子遇见的事情是凡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几番起落,孟知凡依然像一汪幽深平静的湖水,窥不见底,只能见到湖面上偶尔荡开又消失的涟漪。
  容尊者尚未察觉,自己正不由自主地被这样的稳定吸引。
  “别打断本尊者说话。”他皱眉,重新抓出储物袋,在凡人眼前晃了晃,“我买了很多新鲜食材,放在里面不会坏,想吃什么就说。”
  交代完这事,容昭打算回屋换掉这身满是鸡味的衣服,忽然被人从后面抓住了手腕。
  容昭:“?”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先在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上定格片刻,然后往上移。
  容昭正犹豫说“放肆”还是“放手”。
  “多谢尊者关心。”孟知凡看着他,眼眸含着温和浅笑,亮得像融了一颗碎星,“今天的菜不小心烧多了,味道不错,尊者想尝尝吗?”
  容昭眉心跳了跳,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看着那双眼睛,一时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旋即猛地回过神来,冷漠地抽回手,道:“本尊者早就辟谷了。”
  随后进屋,“砰”地关上了门。
  作者有话说:
  容昭:我真的想修无情道。
  孟知凡:不,你不想。


第5章 吃一碗宵夜
  容昭在屋里等了会儿。
  那凡人很识趣地没有追进来。
  不消片刻,窗外开始响起“沙啦——”“窸窣窸窣——”的声音,似乎在整理自己扔在地上的那堆东西。
  没多久,又变成了碗筷碰撞的叮当声。
  容昭很克制地没有展开神识去探查,可惜耳力太好,光听声音就能猜个七八分。
  孟知凡喜欢在院子里吃饭。
  他盘坐在床上试图入定,屡试屡败,耳边总似有若无地萦绕着响动,稍不留神就分了心。
  ……吵死了。
  容昭面无表情地想。
  等证道那日,定要将这凡人的舌头割下来。
  虽然眼下并不是舌头在吵闹。
  容尊者又努力了片刻,始终无法入定,遂放弃,推门而出。
  “哗啦——”
  井边,孟知凡正在打水洗碗。
  “尊者?”他额前的碎发沾着零星的水珠,稍微一晃动,便折射出细碎漂亮的光芒来,“有事?”
  容昭顿时被晃了眼。
  他眯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
  眼前的景色很好。
  凡人站在井边,剑眉星目,宽肩窄腰,挺拔如松,发丝间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为了方便打水,衣袖捋到了肘上,露出流畅紧实的小臂。
  虽然身板还有些瘦削,但这么能吃,想必一两个月就补回来了。
  古树投下斑驳的阴影,阳光如碎金般落在宽阔的肩背上,一身布衣恍若云织锦缎。
  光看着就舒心。
  就算天弃人厌,偶尔也还是会有运气不错的时候。容昭想。
  ……
  见他迟迟没反应,孟知凡又唤了一遍:“尊者?”
  “你做的菜呢?”容昭开口道,决定大发慈悲地哄这个凡人开心一下,“拿来我尝尝。”
  孟知凡愣了愣,瞟了眼旁边泡着碗的木盆,莫名有点抱歉。
  “吃完了。”他镇定道。
  容昭:“?”
  不是说烧了很多吃不完吗???
  “你想吃的话,我再去炒一盘。”孟知凡擦干净手,诚恳道,“正好还剩一点蒲瓜,本来打算晚上吃的。”
  “……”
  容尊者深感自己被耍了,再度愤然拂袖而去。
  培养道侣的路途充满坎坷,荆棘遍野,所以容昭一踏进去就被扎了个头破血流。
  朗月当空,在树梢隐隐绰绰。
  容昭坐在石头上,抱着那本无情道心法翻来覆去地看,试图开辟出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然而字里行间都写着:没有捷径。
  他想换个凡人养。
  于是偷偷溜去附近的镇子里,趁着夜色上房揭瓦。挑瓜似的挨个看过之后,又悻悻地回到了淬玉山,摸进自家小院,盯着熟睡的孟知凡一阵猛看。
  顿觉眼睛舒服多了。
  孟知凡夜半被吵醒,一睁眼就见床边坐着个幽幽的人影,月光映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亮得惊人。
  仿佛走夜路撞上头饿狼,眼睛发绿的那种。
  孟知凡半晌才认出来:“……尊者?”
  容昭幽幽道:“是我。”
  “睡不着?”孟知凡揉揉眼睛,坐起来,对被吵醒倒没有多少生气,只是有些莫名其妙。
  “本尊者不需要睡觉。”
  孟知凡默了默。
  他看着眼前黑发黑衣的修士,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怜悯。
  既不吃饭也不睡觉,三更半夜孤零零地四处游荡,像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实在可怜。
  容尊者还不知道自己被一个凡人可怜了。
  他看见孟知凡下了床,伸手过来拉自己的手腕。
  容昭缩手躲开他,皱眉道:“你做什么?”
  “既然睡不着,那就吃点宵夜。”孟知凡抓了个空,也不强求,顺便吸取了白天的教训,贴心道,“等着,也有你的份。”
  容昭就坐在床边等。
  等了片刻,他蓦地醒悟过来。
  自己早就辟谷了,为什么还要在这等孟知凡做宵夜??
  荒唐。
  莫名其妙。
  但容昭还是生了根似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对此他也觉得十分迷惑——为何不走?
  只是宵夜而已。
  一份很普通的、凡人做出来的宵夜。
  自己是辟谷已久的修士、距离证道只差临门一脚的堂堂尊者、仙道盟榜上凶名远扬的恶徒,绝不应该坐在这里等,也不应该对区区宵夜抱有什么隐秘的期待。
  容昭眉头拧成了川字,心里拧巴得很,但始终没有走。
  没等他想明白,孟知凡已经端着宵夜回来了,并且慷慨地分了他一碗。
  容昭正走神,下意识捧住。
  低头一看,是碗切好的、还剔了籽的西瓜,瓜瓤鲜红,冰冰凉凉的。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照进来的皎洁月光,将并排而坐的两人笼罩了进去。
  “白天镇在井里冰着,现在吃正好。”孟知凡尝了一块,“唔”了一声,似乎十分满意,“好甜。”
  容昭捧着碗,眉头皱了又皱,不知道是在嫌弃自己还是在嫌弃宵夜。
  最后慢慢地叉了一块放进嘴里。
  有点凉,也甜。
  配上这暑意未消的夏夜正好,心底积郁的情绪竟也因为这一碗西瓜消散了些许。
  容昭没吭声,也不觉得这碗简陋的宵夜有什么可取之处,但还是一块块地吃完了。
  偏偏凡人还凑过来问:“甜不甜?”
  容昭瞟了他一眼,没搭话,擦擦嘴搁下碗,正要走。
  就听身后孟知凡问道:“不一起睡吗?”
  “我不用睡……”
  “我记得你之前说要我做道侣。”孟知凡嘴角依旧噙着浅笑,带着几分试探之意,“若我理解的没错,修士所言的道侣,就是凡人之间的夫妻。为何你从不来找我过夜?”
  容昭:“……”
  屋里一时陷入死寂。
  许久,孟知凡问道:“莫非尊者不是真心想要道侣?”
  话音未落,只听“咚”一声闷响。
  他被掐住脖子,用力掼在了床上。
  掐在咽喉上的五指缓缓收紧,容昭冷然地垂着眸子,看这不知死活的凡人逐渐流露出痛苦之色,徒劳挣扎,在自己的手腕上挠出道道血痕。
  他五指似铁钳般不为所动,仿佛捏在手里垂死挣扎的活物不是人,是只小虫,或者别的什么蜉蝣似的东西。
  孟知凡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慌乱如石子入水,激起一圈涟漪后又重归平静。
  他渐渐不挣扎了,望着半边面孔隐于黑暗的容昭,眸光逐渐涣散。
  手指绵软无力地搭在容昭的手腕上,无意识地轻轻蹭了两下,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唤“尊者”。
  容昭倏地松了手。
  “咳咳……咳咳咳!”孟知凡猛地吸进一口空气,伏在床上,咳得昏天黑地。额角的冷汗随着呼吸起伏,一下下地颤抖着。
  容昭脸色阴晴不定,用力捏着手腕,好像刚才不是被蹭了,是被烫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该说什么。
  遂森然道:“你没有资格质问本尊者。别蹬鼻子上脸。”
  夹在剧烈的咳嗽声里,也不知凡人听没听见。
  咳嗽声渐渐微弱下去,窗外月色照不见的黑暗深处,凡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没了动静。
  容昭等了等,没等到响动。
  ……
  差点忘了,凡人是很脆弱的。
  容昭抿了抿唇,取出一粒丹药掰成两半,捏在手里,半跪在床沿上往里探身,打算给凡人喂下去。
  没等他摸到孟知凡在哪,一只手在黑暗中悄然摸上了他的手腕,“啪”地抓紧,紧接着往里一拽——
  半粒丹药飞了出去。
  容尊者摔了个狗吃屎。
  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或者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不能下杀手的复杂情况,想了很多也没什么用。
  容昭摔在了柔软的被褥里。
  身后是月光,眼前是黑暗,凡人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几乎贴着他的耳朵。
  “我无意冒犯尊者。”孟知凡嗓音有点虚弱,还带着几分沙哑,伴着潮湿温热的气息沉沉地响起来,“是你欺瞒在先,说什么道侣……”
  说到这里,他居然还哑着嗓子笑了一声。
  “我只想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拿去炼丹,不想日日担惊受怕,若是尊者不肯如实相告,那我就只好这样……”
  容昭感觉鼻尖碰到了一抹柔软温凉的东西。
  孟知凡亲了他一口。
  一瞬间,他瞳孔放大,头皮都麻了。
  被人捏住命门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那凡人还得寸进尺,半支起身子,将他的手腕按在床上,以一个相当暧昧的姿势压住了他。
  垂落的发丝拂过脸颊,痒得入心。
  容昭有一瞬的失神。
  只听那胆大包天的凡人懒洋洋地道:“……只好这样真心实意地把尊者当道侣了。如果尊者实在觉得冒犯,那便给我个痛快,也免了你费尽心思欺瞒,岂不两全其美?”


第6章 道侣之间该做的事
  容昭看着他。
  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胸口上,不费吹灰之力把人掀翻了。
  这回轮到凡人摔在了被子上。
  容昭撑着坐起来,摸了摸还残留着触觉的鼻尖,居然没有感到多少不满,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今夜的自己似乎格外宽容。
  他瞅了瞅倒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凡人,仔细思忖片刻,觉得对方方才的话也有些道理。
  两人之间的相处确实不太像道侣。
  连“假”都做不了,又怎么能指望有人当真呢?
  于是容昭将人扯了过来,按在床头,回忆着以前见过的道侣之间的举动,依葫芦画瓢。
  孟知凡还当他终于恼羞成怒,要杀了自己。
  被粗暴地扯过去时,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咽喉火辣辣的疼痛。
  ……死亡并未如期而至,一团柔软的气息伴着酥酥麻麻的感觉靠近过来。
  孟知凡倏地睁开眼睛。
  气息交缠,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前翕动着,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生涩而谨慎,似乎只是贴住轻轻蹭了蹭。
  偶尔还会撕咬两下。
  孟知凡:“……?”
  他往后仰了仰,修士又追了过来,贴住他的唇继续蹭蹭。
  仿佛在被什么小兽蹭蹭,既不觉冒犯也没有厌恶感。
  他被这拙劣的吻技亲得有些不舒服,想躲又躲不开,半垂着眸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容昭,陷入沉思。
  难不成竟是真心想和自己做道侣?
  孟知凡思忖着,抬起手,试着轻轻落在容昭的后颈上,打算进一步试探一下。
  谁料刚刚碰到,唇上的柔软蓦地消失了,怀里的人化作一阵风,下一瞬间便出现在了床尾。
  “你想干什么?”容昭抬手擦了一下唇角,“这是道侣之间该做的事。不愿意?”
  “……”孟知凡心想你懂个什么该做的事。
  修士不食人间火他知道,但不识情爱到这种地步,属实罕见。
  不过他这会儿也没什么力气反驳,方才窒息带来的痛苦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猛烈。容昭这一撒手,他的身子便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容昭:“!”
  孟知凡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他好像看见修士焦急地扑过来,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容昭又照料了娇贵脆弱的凡人一整天。
  说是照料,其实就是削了半颗丹药溶在水里,给人灌下去而已,顺便给脖子上的淤痕擦了点药。
  但容尊者不这么认为。
  照料凡人很辛苦的,一不小心就捏死了。
  -
  孟知凡醒来后没有再问什么,容昭自然也没觉得有何不对。
  他按部就班地喂养着凡人,也没空再四处杀人寻仇,平时研究研究山下买回来的“道侣秘籍”,偶尔出门寻点有意思的东西回来给孟知凡玩。
  虽然带回来的净是些没用的玩意儿。
  比如吱吱叫的灵草,某门派养了几十年沾了灵气能口吐人言的鸭子,会扭秧歌的人皮等等诸如此类的诡异物件。
  孟知凡委婉地暗示了几次,容昭完全没有察觉,依然我行我素,甚至送得更勤了。
  不得已,孟知凡当着容昭的面炖了鸭子,又在屋后面挖了个大坑,将不能吃的东西全埋了进去,最后把那株会吱吱叫的灵草栽在了院子门口。
  容昭看了半天,若有所悟,疑惑道:“你都不喜欢?”
  “……”孟知凡扛着锄头,无语半晌,反问道,“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
  “那你喜欢什么?天材地宝?凡人又不能吃不能用。”
  “我喜欢……”孟知凡顿了顿,环顾了一圈简陋的小院,“你要是有空,弄点漂亮的花草种子回来吧,再扯几尺布料回来,颜色……挑你喜欢的颜色就行。”
  容昭记下了。
  然后单枪匹马闯进以奇花异草闻名的百花谷,把人家的地皮薅秃了大半,又去了仙道盟管辖的、最为繁华的万灵城,买空了布庄里所有的……黑色布料。
  容尊者喜爱黑色。
  他满载而归,回到淬玉山。
  孟知凡看着堆满了半间屋子的黑色布料,震撼得近乎失语,转头问道:“你想给谁办丧事?”
  “什么丧事?”
  孟知凡换了种说法:“你怎么全买了黑的?”
  容昭十分理所当然:“你让我挑的。”
  “我让你挑……”孟知凡目光落在他身上,顿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无奈道,“行,你先收起来,改日我给你做两套衣服。”
  “你会做衣服?”容昭眼睛一亮,“那很好。”
  他的衣服很容易破损或者染上血污,当然可以买,但定制要花费不少时间。
  期间若是再遇上什么仇人,或者仙道盟的追杀,一来二去,经常会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哪家成衣店里定过衣服,最后陷入无衣可穿的窘迫。
  这个凡人真的蛮有用的。
  容尊者非常满意。
  “做衣服要针线,下次记得买……你去哪?”
  “买针线。”
  “这么快?那再买要几只花盆回来,还有木板、铁钉、榔头……”
  容昭听过一遍就不会忘,而且买东西的速度很快,也不计较价钱,买来的分量足够用上好几年。
  趁他下山采买的时候,孟知凡独自蹲在在院子里,用小花锄收拾那些还带着泥土的奇花异草,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修士除了脾气古怪了点,别的还真挺好用。
  而且……
  孟知凡稍稍走神,手起锄落,一锄锄断了某枝花茎。
  “嚓——”
  汁水四溅,异香扑鼻。
  孟知凡怔了怔,拣出那枝倒霉的花,随手一掷,掷到了吱吱叫的灵草旁边,吓得那株灵草一个激灵,“唰”地钻进了地里。
  而且那夜以后,容昭经常半夜三更来找自己做“道侣之间该做的事”。
  有时是馄饨面条,有时是冰镇在井水里的瓜果,总之就是并排坐着一起吃宵夜,看似亲亲热热,实际上进了容昭碗里的东西他是一口都别想捞着。
  护食得不得了。
  如果只是单纯地吃个宵夜也便算了,毕竟分量多做点也不是什么难事,但——
  容昭会做些逾矩的举动。
  通常是吃完宵夜以后,随便把自己按在什么地方,凑上来贴住嘴唇,不得要领地蹭来蹭去,蹭得嫣红润湿,亲得认真又敷衍。
  每晚都仿佛例行公事,吃宵夜,亲亲,然后各回各屋睡觉。
  孟知凡……孟知凡连脾气都发不起来。
  光秃秃的院子里很快便种满了花。
  容昭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走错了山,直到看见门口那株蔫蔫的吱吱叫灵草才确认,这里就是他那个和家徒四壁没什么两样的简陋小院。
  “回来了?”孟知凡从厨房探出身来,系着围兜,袖子半捋起,手里端着碗香气扑鼻的鸭汤,“你买的那只鸭子炖好了,我加了姜和蒜去腥,味道不错,要不要尝尝?”
  “不吃。”容昭拒绝。
  陪着吃宵夜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绝不能纵容凡人得寸进尺。容昭冷漠地想道。哪怕等会儿这凡人好话说尽,也不能……
  “那行。”孟知凡完全没有继续劝他吃的意思,话锋一转,“这只鸭太肥了,我一顿吃不完,会坏的。你那乾坤袋借我放放吧。”
  “……”
  “或者做成香酥鸭,今晚当宵夜。”
  “…… ……”
  见他又不吱声又不进门还带着一丁点郁闷,孟知凡不由纳闷:“怎么了?”
  容昭难得踌躇。
  这种事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相当别扭,也不是堂堂尊者该做的事,而且……刚刚这个凡人还想把拔了毛的鸭子塞进自己的乾坤袋。
  岂有此理。
  他正想放弃这个打算,藏在袖子里的无情道心法忽然滑了一下,“证道飞升”四个字又在脑海里聒噪起来。
  想要证道……就必须养一个道侣。
  他最近潜心钻研的某本“道侣秘籍”上讲,多做做道侣之间该做的事,可以更快地得到他人的真心。
  比如约会。
  “听说附近有采莲节。”容昭终于下定决心,望向孟知凡,纡尊降贵地发出了邀请,“就今天。”
  “所以?”孟知凡不解其意,思索片刻,迟疑道,“你想去?”
  “……本尊者对这种凡人的节日不感兴趣。”
  孟知凡恍然。原来是容昭觉得身为凡人的自己可能会想去,于是善解人意地一笑:“我也不感兴趣。”
  容昭:“……?”
  容尊者被凡人这一拳不按常理出牌揍得找不着北,甚至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愣愣地站在门口。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到孟知凡身边,一把抓起他的手腕:“你得去。”
  “为什么?”
  “采莲节要与钟情之人一起度过。”容昭一板一眼地重复着自己听到的信息,得出结论,“所以这也是道侣之间该做的事,你得和我去。”
  “可我……”
  “你得去。”
  容尊者不由分说将凡人提溜下了山。
  为了防止肉身灵芝被认出来,容昭还很贴心地给孟知凡戴上了隔绝神识探查的面具,确保一丝气息都不会漏出来。
  云水镇。
  湖边挤满了摊贩,行人如织,熙熙攘攘。湖中竹篙划开水面,小舟如鱼,在茂盛的莲叶间灵活穿行。
  一炷香后。
  容昭发现自己把凡人给溜丢了。


第7章 走失
  孟知凡发现自己走丢了。
  他手里拎着刚在摊贩上买的荷花蒲扇,有些茫然。
  不过付个钱的工夫,容昭就不见了。
  在原地等了片刻,没等到容昭回来找自己,倒是等来了另一个人。
  “这位道友,”来人十分客气,搭讪道,“在下仙道盟山殷。你脸上的这张面具,我瞧着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前不久出云派遗失的镇派之宝。莫紧张,只是想问一问道友这面具从何而来。不知可否请进茶楼一叙?”
  说罢,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楼
  仙道盟。
  孟知凡一怔,回想起初见那日容昭说过的话。
  “你可知本尊者凶名远扬,能止小儿夜啼,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前几日还灭了出云派满门,在仙道盟榜上有名……”
  他眼皮跳了跳。
  且不说这仙道盟看起来和容昭很不对付,此人是修士,而自己是被扔在大街上、暂时没了庇护的肉身灵芝。
  和砧板之肉没什么两样。
  沉默须臾,孟知凡和气地笑了笑,道:“不巧,我与友人走散了,正在寻人。”
  言下之意就是没空。
  谁料山殷更是热情,态度熟稔,仿佛相识多年:“寻人?我陪你一起?哎哎,道友……这面具的来历不想说也不打紧,我就是好奇,没有恶意。”
  孟知凡又多看了他两眼。
  此人相貌清俊,圆脸杏眼,天生一张笑颜,顾盼间都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后脑马尾高束,上面斜插着一支白玉簪,垂落的发尾随着说话一晃一晃。
  不像心思深沉的修士,反而像十八九岁的少年人,让人一见便觉得亲近。
  不知为何,孟知凡觉得有几分面熟。
  好像在哪见过。
  -
  明尘上仙的府邸内。
  方九鹤正抵着额头闭目养神,腰上挂着的一块鸿雁玉佩忽闪忽闪地亮起来。
  他取下玉佩,指尖在上面一抹,道:“不是说了……”
  “方九鹤,我找到明尘了。”山殷不远不近地跟在孟知凡身后,压低嗓音,兴奋道,“我看那双眼睛特别像,这回肯定没错。”
  “这话你已经对我说了八百遍,哪次找对人过?”方九鹤泼他冷水,“你那分身都在凡间仙道盟混到盟内管事了,怎么还那么爱一惊一乍?”
  “……要你管。”山殷愤愤道,“老东西。”
  “真是放肆。”方九鹤懒懒地笑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那块鸿雁玉佩,仿佛在拨弄山殷本人,“化身只有本体的两成仙元,你小心些。”
  “不是说死了也没事吗?”
  “那是明尘。”
  “……知道了知道了。”
  密音断开。
  方九鹤收起玉佩,转向桌案上的一堆玉简。
  他借用了明尘的书房。
  以两人的关系,明尘是不会介意的。
  自从明尘下凡历劫,化身在天门遭到袭击跌落凡间,而现场只留下了一个当场自尽的废仙后,他便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
  凡间的修士证道飞升之后过天门,入天海之境,便是仙君。
  然而此后并非一劳永逸。
  每隔一百年,天道便会降下一劫,至于降的什么劫,没有定数,全看运气。什么风、雷、雨、火、生死劫,还有人人都不愿抽到的情劫。
  渡劫次数越多,自身的仙元便越强,六次即成为上仙。若是失败,要么当场身死,要么被天道层层剥夺仙元,最终贬为寿命不足两百年的废仙。
  方九鹤统共被天道降劫十二次,很早就成为了上仙。
  但不知是何缘故,第九次以后,他一直没能再成功渡劫,仙元层层跌落,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百年内若是再不能成功渡劫,他就要跌成仙君了。
  不过方九鹤并不在意。
  这不是还有个渡劫像喝水、连渡十一劫的明尘罩着自己吗?
  他反倒最担心山殷。
  山殷性子跳脱,才历劫四次,却总爱贸贸然跑下界。也不想想那两成仙元的化身在凡间能顶什么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拦也拦不住,那便只能劳自己费心多看顾着点了。
  方九鹤叹了口气。
  随手点开一支玉简,粗略扫了几眼。
  “……死于情劫的仙君是不是太多了些?”他瞧着上面的记载,掐算片刻,拧起眉,“竟有七成?”
  情劫这种事儿,就算一时没渡过,也不至于死。
  很久以前,他曾闲来无事算了算,发现情劫虽然难过,但死亡的概率却很低,大约只有三成。
  比生死劫好多了。
  如今却暴涨到了七成,实在古怪。
  只不过相关的记载比较零散,暂时无人察觉,他也是费了不少劲才弄到这些玉简的。
  方九鹤沉吟。
  难不成,明尘下凡历劫遇袭也与之有关?
  他琢磨片刻,开始逐一排查剩下的玉简内容。
  -
  山殷正屁颠屁颠地跟着孟知凡,孟知凡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道友,道友……”山殷一直在他身边晃悠,聒噪得很,“你说要寻人,寻什么样的人?我可以帮你啊。”
  孟知凡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形容道:“黑衣黑发,瘦瘦小小的一个人。”
  “就这?”山殷环顾四周,采莲节人潮涌动,“这怎么找啊?还有没有别的显眼点的特点……哎,等等我!”
  孟知凡没怎么搭理他,避开人潮,走到稍微僻静一点的角落,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沉思起来。
  他很快想通了容昭为何没来找自己。
  这张面具能隔绝神识探查,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这也是修士用来寻人的手段。
  难怪。
  摘下面具倒是容易,就是不知是容昭先找到自己,还是其他修士先发现自己。
  孟知凡想了想,一转身,差点撞上那个仙道盟修士。
  “……”
  有这么个尾巴跟着自己,可不好摘面具啊。
  山殷浑然不知自己被嫌弃了,凑上来道:“还未请教道友姓名,不知道友出自哪门哪派?”
  “我姓孟,孟知凡,出自……”孟知凡很配合地回答道,忽然一顿,倏地抬起眸子,望向远处莲湖,“不好,有人落水。”
  “什么?哪里?”山殷跟着扭头。
  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身后的人便如游鱼般混入了人潮之中,隐没不见。
  山殷:“……”
  他在人群里找了片刻,没找到,沮丧地敲开鸿雁玉佩,道:“方九鹤,我把人跟丢了。”
  玉佩亮了亮,传来方九鹤的声音:“怎么丢的?”
  “一转头就不见了。”
  玉佩在山殷的掌心里安静须臾,又亮了一下:“你呆的那个仙道盟里,是不是没几个能用的人?”
  “也不是。”山殷不明就里,“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没什么。”方九鹤懒洋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欠扁,“我只是在想,你这样的都能当上管事,大概实在无可用之人……”
  “啪”!
  山殷愤愤地挂断了密音。
  他又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忽然驻足凝神,细细感受片刻。
  “这是……”山殷惊疑地望向某处,“肉身灵芝的气息!?这地方竟有肉身灵芝??”
  -
  容昭赶到时,那条街已经快被夷为平地了。
  他平日里仔细养着、不让磕着碰着的脆弱凡人正被杂乱的灵力冲撞得脸色惨白,蜷缩在残破的墙根下面,满身尘土,唇角还挂着一丝刺目的血色。
  容尊者顿时勃然大怒。
  他根本没心思去看底下都有些什么人,一甩袖子,浩荡灵力轰然砸落,激起千层尘土,本来就狼藉的街道更是片瓦不剩,统统都碾成了齑粉。
  “……什么人!?”
  “谁偷袭……哎哟这不是蚕灵派吗?你们也配?”
  “肉身灵芝人人可得,凭什么你们能抢,我们抢不得??”
  “不知是哪位前辈?香烛教急需肉身灵芝,可否用其他至宝与前辈交换……”
  容昭没工夫听下面的人吱哇乱嚷,倏地掠入烟尘里,仿佛一片黑云。
  晶莹细丝刹那张开,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根根如琴弦颤动,刹那爆开数朵血花,不分敌我不论势力,只要是妄图染指自家凡人的,皆一视同仁地绞杀。
  一场毫无抵抗余地的屠戮。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浓烈得令人几欲作呕,动荡翻涌的烟尘逐渐散去,露出满目疮痍和残破的尸体。
  幸存的就只有孟知凡和那堵断墙……原本是这样的。
  容昭收回绕指柔,血顺着细丝淌下,浸湿了半边衣袍,连发尾都泛着妖异的红。
  他抬起眸子,冷冷地看向本不该存在的第三个活人。
  山殷:“……”
  他自然也在场。
  不过不是来抢肉身灵芝的。
  一刻钟前,山殷赶到这里,一眼便瞧见了被围困其中、摘下面具的孟知凡。
  那眼睛那神态那气度,化成灰他都认得。
  所以当那股突如其来的浩荡灵力来袭时,他下意识地转身去回护。谁料刚靠近断墙,就被明尘一把拽住,反客为主地护进了怀里。
  ……
  如果不是明尘,自己现在大概和那些四分五裂的修士一个下场。
  山殷定定神,望向半途杀出来的程咬金。
  黑衣黑发,瘦瘦小小……
  等等。
  山殷悚然。
  这张脸怎么和仙道盟恶人榜第一的容昭一模一样??
  他咽了口唾沫,偷偷用手肘顶了顶孟知凡,小声确认道:“他就是与你走散的友人?”
  孟知凡“嗯”了一声,松开他,起身拍拍尘土。
  又走了两步,翻开一块石头,捡起被压在底下的面具,戴好。
  “来了?”他朝容昭伸手,漫不经心得仿佛刚刚只是在茶楼里喝茶等人,“下次记得走慢点,别再把我丢了。”


第8章 小鸟依人
  容昭被这意外之外的举动弄得怔了怔,垂眸看向孟知凡伸过来的手,眉心的戾气微微一滞。
  但很快,他又重新盯上了山殷。
  还带着血的绕指柔“喀嚓”并作长剑,未干的血液随着动作溅起,几滴不慎沾到了眼角,更衬得容昭眼眸漆黑,静如死水。
  山殷被盯得毛骨悚然。
  容昭是即将证道飞升的尊者,而自己只有两成仙元在身,但凡挨着一下,他都得收拾行李滚回去见方九鹤。
  “我只是路见不平……对这位、呃……孟道友没有恶意。”
  这解释相当苍白无力。
  容昭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两指并拢,微微勾了勾。
  无数根坚韧的细丝“唰”地凭空出现,横七竖八地错落着,转眼便封死了山殷所有的退路。
  他提着那柄染血的剑,缓步逼近。
  “我没有……”山殷还打算再垂死挣扎一下。
  电光火石间,斜刺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了容昭的手腕。
  山殷:“!?”
  “他刚刚救了我。”孟知凡没有丝毫捋虎须的自觉,温声道,“容昭,能不能放他走?”
  这话倒也不假。
  最初这里只有零星几人商量着分赃,还未起混战,若是没有山殷及时赶到,孟知凡起码得被卸掉一条胳膊。
  容昭从未想过自己杀人的时候,竟有人有胆量出来打断。
  他缓缓看向那只捏住了自己手腕的手,半晌,冷冷道:“你在教本尊者做事?”
  “只是商量。”
  “我从不与人商量。”
  孟知凡依然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缓不急地继续问道:“为何非要他性命?”
  容昭皱眉。
  他杀人不需要理由。
  还是第一次,有人非要问自己讨一个说法。
  容昭有点烦躁,抿了抿唇,回想起方才孟知凡抱着山殷的情景,心里那股杀意更甚了。
  “他碰了我的东西。”容昭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也很合理,“让开。”
  山殷蹲在墙根底下,无辜得猛眨眼睛。
  “碰了你的东西?”孟知凡稍作思索,抓着他的手腕往前一带,“是这样吗?”
  容尊者被搂进怀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刚杀过人,还带着血。
  是过去人人都避之不及、令人侧目的模样。
  手里的那柄剑绵绵地垂落下来,勾出几缕细丝,半死不活地挂在手指上。细看之下,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孟知凡又轻声问了一遍:“是这样吗?”
  “……是。”容昭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想推开他,不知怎地手一滑竟没推动,反而被揽住了肩膀。
  “你是本尊者的道侣。他碰了你,就该死。”
  虽然在放狠话,但没什么气势。
  情形急转直下,看得山殷一愣一愣。
  这就是传闻中那个暴戾无常、杀人不眨眼的天煞孤星???瘦瘦小小的,而且一下被凡人拽过去抱住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弱。
  孟知凡也是这么想的。
  他没觉得容昭有多可怕,顶多就是脾气不太好,又不太会控制力量。
  修士有点脾气多正常。
  “嗯,是该死。”他捋了把容昭的头发,细软舒服,像小兽的绒毛,“所以尊者这是在吃醋?”
  容昭点头。
  他记得吃醋也是道侣之间该做的事,可以增进感情。
  “可他方才也是救人心切,无意为之。”孟知凡微微低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亲,“如果今天你不再继续杀人,我便教你一件真正的道侣之间该做的事,如何?”
  “我会。”
  “你不会。”孟知凡用指腹抹掉他眼角的血迹,又在鼻尖上亲了一下,嗓音轻软,气息湿湿热热地扑在脸上,“你从没这样亲过我,只会贴来贴去。”
  容昭:“……”
  容昭被亲得有些痒痒,推开他,用染血的靴尖用力碾了碾地上的土,不甘心地瞅了两眼山殷。
  “我放他走,那你要是骗我,又该如何?”
  孟知凡弯了弯眸子,弯起的眼眸里噙着一点莹亮的碎光。
  “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若是说谎,尊者大可将我带回淬玉山囚禁起来,再回来杀人。”
  很有道理。
  容昭有几分被说动了。
  “可我不认得他,若是放跑了,找起来要费不少工夫。”
  孟知凡瞟了眼山殷,道:“他自报过家门,我认得。”
  容尊者将信将疑:“你肯说?”
  “山上没有吃的,尊者只要将我饿上几天,我不就什么都说了?”
  如此说来,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容昭思忖片刻,终于放弃了杀人的打算,欣然牵起孟知凡的手:“那走吧。我在湖边租了一条船,带你去游湖。”
  山殷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他攥紧袖子里的鸿雁玉佩,不知道该怎么给方九鹤描述目前的复杂情况。
  明尘的化身不仅成了肉身灵芝,还被迫做了容昭的道侣,有时会被囚禁在山上,甚至会挨饿……
  惨无人道,惨无人道啊!
  但是他又打不过容昭,也不可能把体弱多病的方九鹤叫下界来。
  正思索着,忽见孟知凡抽空悄悄给自己使了个眼色,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小命还吊在别人手上,自身难保,哪有空管别的事。
  于是赶紧先滚了。
  孟知凡收回目光,牵着容昭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径直往前走。
  “你去哪?”容昭提醒道,“这不是去湖边的路。”
  “先不急着游湖。”孟知凡跨过碎石,穿过两条小巷,找到了一口井,熟练地捋起袖子打了桶水上来,“洗洗。”
  容昭一下没反应过来:“洗什么?”
  孟知凡弯腰撩了撩水,囫囵洗了把脸,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棉帕,沾湿拧干,去给容昭擦手。
  容昭“嗖”地缩回手,背到身后。
  孟知凡顿了顿,抬头道:“不擦吗?”
  “你……”容昭拧起眉,“你觉得我沾血的样子很可怕?”
  “没有。”
  孟知凡说的是实话。
  沾点血而已,哪比得上那些想把肉身灵芝大卸八块拿去炼丹的修士可怕。
  虽然暂时还没弄清楚容昭为什么想要一个道侣,但他的的确确被妥善地保护了起来,免受了遭人觊觎、抽筋扒皮之苦。
  因此并不反感容昭。
  容尊者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道:“你让我擦手,不就是觉得本尊者杀人可怕……唔。”
  孟知凡直接用棉帕抹了抹他的脸,把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胡想什么呢。”他笑起来,“难道爱干净在你这里十恶不赦?”
  容昭:“……”
  他的凡人胆子好像越来越大了,偏偏又是自己纵容的,杀不得。
  容昭有点不高兴。
  他恹恹地垂着眼皮,等孟知凡给自己擦干净了手,忽然开口道:“衣服呢?”
  “什么衣服?”孟知凡倒空了水桶里的血水,“你带了换洗的衣物?”
  “没,但衣服也脏了。”
  “等回去再换。”孟知凡叠好棉帕,收进怀里,顺手用指尖勾去了沾在容昭睫毛上的一滴水珠,“这里离淬玉山很远吧,会耽误游湖的。你要是有什么法术遮掩一下,别吓着其他人就行。”
  “嗯。”
  容尊者一下子又精神了。
  原来真的只是打完架来洗洗手洗洗脸而已。
  也是,那些动辄就被血肉吓晕的凡人怎么配做自己的道侣,只有孟知凡这样的凡人才有资格被养在淬玉山。
  容昭再一次觉得自己挑选凡人的眼光很好。
  非常好。
  -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
  弄丢过一次凡人以后,容昭吸取教训,不再放任自家凡人跟在身后随便晃悠,改为牵着手走。
  “容昭。”
  凡人忽然唤了一声。
  容昭莫名其妙,停下来转头看他。
  “走慢一点。”孟知凡往前走了半步,站到他身边,低声道,“你瞧街上走的一对对,都是并肩而行,举止亲昵。你……像在遛狗。”
  容昭观察。
  好像确实是。
  于是他学着刚经过的一对情侣腻歪的样子,挽住孟知凡的胳膊,拽他过来,道:“靠我肩上。”
  孟知凡:“……”
  孟知凡委婉地暗示:“我比你高一点,不好靠。”
  岂止一点。
  那种小鸟依人的架势实在很难模仿。
  “不过你可以靠我肩上。”孟知凡给出建议,还动手示范,拉了他一下,“像这样。”
  容昭猝不及防,小鸟依人地跌进了凡人怀里。


第9章 “教我。”
  片刻之后。
  两人站在街角。
  孟知凡:“不行。”
  “你没资格拒绝本尊者的要求。”容昭上下打量着他,须臾,笃定道,“我扛得动你。”
  “那也不行。”
  “为什么?”
  方才“小鸟依人”尝试失败后,容昭看见一对父女从身边经过,小娃娃生得冰雪可爱,举着糖葫芦坐在父亲的肩上,十分温馨。
  于是他也想——
  把自家凡人扛起来放在肩上。
  但惨遭拒绝。
  “人家是父女。”
  “也有女子坐在男子肩上,被扛着走来走去。”
  “……”孟知凡陷入沉默。
  见他坚持不肯,容昭终于放弃了这个打算,略觉遗憾:“原来你不喜欢?”
  “不喜欢。”孟知凡回得斩钉截铁,岔开了这个奇怪的话题,“天快黑了,再不去湖边,恐怕会赶不及游湖。”
  “夜里不黑。采莲节的时候,莲湖里会点浮灯。”
  孟知凡看了他一眼,略觉惊讶。
  “看什么?”
  “你不爱下山,也不过凡人的节日,怎么会知道采莲节点浮灯的习俗?”
  “刚船夫告诉我的。”容昭诚实道,“他说他的船可以在湖上过夜,还说很多男男女女都喜欢在采莲节的湖上过夜。”
  孟知凡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你租了多久?”
  “四个时辰。”
  “……”
  -
  山殷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两人上了小船,橹一摇,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莲叶深处。
  他顿觉大事不妙,迅速摸出鸿雁玉佩。
  “方九鹤,方九鹤!”
  “我没聋。”
  “大事不好!”
  方九鹤:“?”
  方九鹤坐直了身子,想到山殷那爱咋咋呼呼的性子,又很快瘫了回去,懒懒道:“细说。”
  “我看见明尘……”
  山殷先是着重强调了一番容昭是如何如何的暴戾凶残、恶名远扬,高挂仙道盟恶人榜之上。
  又说到明尘的化身遭暗算后,在凡间成了人人都想咬上一口的肉身灵芝。
  最后才提了一嘴明尘被迫成了容昭的道侣,又是囚禁又是挨饿的,过得很不好,要不要想办法将人救出来云云。
  “你说道侣?”方九鹤抬头,确认道,“那姓容的掳了明尘做道侣?”
  “千真万确,我亲耳听见的。”
  “哦。”方九鹤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紧不慢道,“既然已经找到了明尘的化身,结果也没出什么太大的差错,那你打算几时回来?”
  山殷一愣:“什么?我不能回去,我要去救明尘。”
  “不回来?”方九鹤“咚”地搁下茶盏,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那块玉佩,像在戳山殷的脑瓜,“明尘在凡间历情劫,你跟在后面瞎掺和什么?”
  “情……劫?”山殷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你说这是明尘的情劫??”
  “都道侣了,不是情劫还是火劫吗?”
  “可那容昭实在——”
  “这是他的劫,你不可插手。”方九鹤往椅背上一靠,仰头望着顶上彩绘的梁柱,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声音也低了几分,“否则害人害己,亦会……”
  他顿了顿。
  山殷追问:“会如何?”
  纷乱如麻的复杂情绪在方九鹤眼中一闪而逝,顷刻又恢复如常,快得仿佛错觉。
  “会被天道吃掉。”他没好气道,“别瞎掺和,有空回来,挂了。”
  山殷:“……”
  -
  小舟轻摇。
  两人漫无目的地漂在莲湖之上,直到浮灯亮起,星星点点如流萤漂浮,煞是漂亮。
  容昭兴致缺缺地看了两眼。
  “不好看么?”
  “平常而已。”容昭不冷不热道,随手折下一支莲蓬,百无聊赖地将莲子一颗颗挑出来,丢到船板上,“我活得久,见得也多。”
  孟知凡将那些被浪费的莲子收拢起来,去皮剔芯,递给他:“尝尝?”
  “不吃……唔。”
  孟知凡将莲子塞进了他嘴里。
  他已经摸透了容昭。凡事先说一个“不”字,但若真尝试起来,倒也不会太扫兴。
  “好吃么?”
  莲子生脆,入口清甜。
  容昭嚼了嚼,咽下,又吃了一粒。
  然后一甩袖子,细丝飞去来,勾了两只莲蓬回来。
  莲蓬“扑”地轻轻落在船板上。
  他瞟了一眼孟知凡,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孟知凡不由失笑,一边剥一边看着容昭咯吱咯吱地吃,感觉十分奇妙。
  容昭吃完最后一粒莲子,心情不错。
  孟知凡俯在船舷边上,撩起湖里的水洗手。
  容昭忽然想起件事,便动动手指,用绕指柔缠住凡人的腰,将人拉了过来。
  “白天你许给本尊者的承诺,该兑现了。”
  孟知凡微微一怔,随即环顾四周,迟疑道:“在这?要不等回去?”
  容昭以为他在推脱,顿时不悦:“就在这。”
  孟知凡对此倒是没有意见。
  “那好。”
  一盏浮灯顺着水流缓缓漂过,朦胧地照亮了半边小舟。
  两人隐没在另外半边的黑暗中。
  容昭被抵在船篷上。
  那抹柔软的湿热探进来,轻轻蹭过舌尖的刹那,他整个人一片空白。
  孟知凡的亲吻……和之前的不一样。
  仿佛羽毛轻挠,蜻蜓点水般地舔舐过上颌,再回转到舌尖,勾住吮吸。莲子残留的清香被碾碎,搅动,又逐渐被另一种气息缠绕侵占。
  容昭瞳孔微缩,本能地一抬手,握住了凡人脆弱的脖颈。
  喉结在掌心滚动,像某种柔软弱小的生命,只要轻轻一拧——
  那吻却更加得寸进尺,勾着舌尖在口中重重碾过,扣在后脑的手也用力一握。
  容昭猝不及防轻哼出声,指尖在颈侧留下一道抓痕。
  浮灯晃荡到小舟另一边,笼罩着两人的黑暗随之褪去。
  唇上的重压消失了。
  孟知凡垂眸看着他。
  容昭的眸子很黑,也很冷,此时却像一团化开的浓墨,雾蒙蒙的噙着水光,被浮灯的光一点,更显潋滟迷离。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如蝶翼扑在脸颊上。
  “尊者,”他轻轻捏住那只掐着自己的手腕,似乎毫不介意遭到这样的威胁,亲昵地摩挲两下,嗓音低沉又轻柔,“松松手。不然我怎么继续教?”
  容昭眼尾发红,嘴唇也泛着嫣红的色泽,神色略微恍惚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冷淡。
  他松手,瞥见凡人颈侧的抓痕,不着痕迹地撇开了目光。声音一如往常,凉得像含了块冰,在微热的夏夜听着十分舒爽。
  “继续吧。”
  孟知凡忍不住闷笑一声。
  “冒犯了。”凡人这声“冒犯”毫无诚意,甚至还用指腹揉了揉修士的下颌,温柔又没有礼貌地道,“张嘴。”
  容昭挑眉。
  几时轮到凡人来命令自己了?他开口就要呵斥。
  “你……唔嗯……”
  剩下的话被堵了回去。
  方才只是浅尝辄止。
  不过容尊者学得很快,没多久便开始反客为主。
  浮灯远去,小舟隐没在黑暗之中,时不时摇晃一下。
  若说孟知凡的吻是汹涌暗流,温柔地引诱着将人卷入万劫不复,那容昭的便是不见血不罢休的贪婪欲/念。
  血腥味掩盖了残留的莲子清香。
  容昭跨坐在凡人身上,眸底漆黑一片,用力掐着孟知凡的胳膊,十指深陷,专注而蛮横地掠夺着。
  孟知凡靠在船舷上,一手轻轻扶着他的肩膀,另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他的后颈,似是安抚。
  这么看来,倒更像是容昭被抱在了怀里。
  “……轻点。”唇齿撕磨间,孟知凡温柔地低声道,“容昭,轻点。”
  容昭动了动,稍微放轻了力道。
  但也只是一点。
  他迷失其中,说不清到底是喜欢接吻的新鲜感,还是喜欢和这个凡人接吻。
  容昭胡乱地想。或许可以找其他凡人试试看。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很快便湮灭了。
  比孟知凡更好的凡人,太难找。
  -
  小舟飘飘荡荡,终于,不知撞到了什么,微微一震。
  两人几乎同时回过神来,眨了下眼睛,恢复了清明的眼底重新倒映出对方近在咫尺的模样。
  嘴唇红肿水润,还破了点皮。
  容昭从他怀里爬起来,镇定得仿佛只是在怀里打了个盹。
  但那水红的眼尾、凌乱的发丝衬着冷淡的神色,还有红肿破皮的唇……孟知凡觉得自己此时的心跳声实在有些鼓噪,便移开了目光。
  容昭有点意犹未尽:“这就完了?”
  话音未落,他便愣住了。
  嗓音……竟沙哑得不成样子。
  “还有。”孟知凡没看他,只是望着船舷外莲叶漆黑的剪影,“还想学别的?”
  “教我。”容昭想了想,大方道,“再依你一件事。”
  “那过来。”
  容昭依言靠了过去,被孟知凡揽着腰抱在怀里,轻轻一转,又压在了船舷边上。
  他皱了皱眉,抗议道:“我不喜欢这个姿势……”
  话语戛然而止。
  孟知凡用拇指抵着他的下颌,往上一抬,迫使怀里的人露出白皙的脖颈,然后俯下身去,张口咬住了他的喉结。
  舔/舐,再用牙关轻磨。
  ……
  …… ……
  莲湖深处传来一声巨响。
  小舟四分五裂。
  沉了。
  ……
  片刻之后,某处远离喧闹夜市的湖岸,爬上来两个湿哒哒的人影。
  准确来说,是一个拎着另一个。
  容昭的脸色很臭。
  毕竟不小心灵力失控炸裂了小船的是他自己、离证道飞升只差一步的堂堂尊者,说出去很没面子。
  孟知凡被拎到岸边,呛出一口水,咳嗽两声,什么心猿意马什么躁动旖旎都被湖水洗了个干净。
  须臾,他扶着树闷闷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咳咳,没什么。”
  两人瞧着都很狼狈。
  尤其是容昭,还散了发。
  乌黑的长发滴着水,沾满了浮萍和水藻,一直垂到脚踝,即便用灵力烘干了也无济于事。
  “哗啦——”
  孟知凡拧干衣摆,甩甩手,抬头道:“我们回淬玉山吧。”
  “……”容昭正在“刚被咬了一口但不记得什么感觉了大概很普通吧”和“可是船都炸了万一很舒服呢要不回去再试试”之间摇摆。
  暂时没工夫搭理他。
  “我帮你把头发洗干净。”
  容昭闻言抬起眸子:“你帮我洗?”
  “嗯,不会拽疼你的。”
  容昭的头发太长了,自己洗起来总是容易拽到。
  于是容尊者欣然拎起自家凡人,飞快地离开了云水镇。


第10章 年少不得之物
  淬玉山的小院里点上了灯。
  夜风习习。
  容昭坐在小凳子上,微微抬头,若有所思地捏着自己的喉结。
  白皙的脖子很快便被揉红了一块。
  身后,孟知凡拿着梳子,替他细细地梳去发间的浮萍和水藻。
  夜晚的虫鸣此起彼伏,衬得周遭寂静。
  “好了。”
  “你刚才想和本尊者双修吗?”
  两人同时开口。
  孟知凡动作微顿。
  船上那一咬,倒也没想这么深,只是有一点……情难自禁罢了。
  拥吻的悸动尚未完全褪去,偏偏容昭一本正经地问出这种话来,颇有几分勾引人的意味。
  虽然本人肯定没那个意思。
  见他没吭声,容昭以为他没听明白:“道侣相当于凡人之间的夫妻,双修就是圆房的意思。你想和我圆房吗?”
  孟知凡:“……”
  听起来更加勾人了。
  “还太早。”他收起梳子,端来水盆,捞起容昭的头发泡了进去,“我们才认识多久,这种事不能随便许给别人。”
  湿漉漉的发尾倏地从手里溜走了。
  容昭转过头,似乎有些不解:“那又如何?”
  孟知凡哑然。
  须臾,他笑了一声,道:“凡人的寿命虽短,但也有四五十年。仅凭一两个月的相处,便轻易将这些年岁托付,未免太草率。”
  容昭眼皮一跳。
  听这话的意思,自己还得养个几年才能双修。
  “道侣秘籍”里说,双修是最能增进感情的方法,一夜足以勾天雷动地火。
  先前是觉得时机未到,但究竟什么时候合适,容昭又弄不清楚。今天这一口咬得他福至心灵,茅塞顿开,于是顺势将此事提出。
  没想到竟被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绊住了脚。
  那可不行。
  容尊者是个很讲究效率的人。
  所以当天夜里,穿着薄薄的单衣钻进了孟知凡的被窝。
  孟知凡:“……”
  容昭的头发带着刚洗过的皂角味,很好闻。
  孟知凡起身下床,在柜子里翻出一床薄被,回来将容昭卷了起来。
  容昭:“?”
  此时已是后半夜,今日又是走丢又是落水的,孟知凡倦意浓重,不太想与容昭纠缠,于是敷衍地拍拍那卷被子,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他:“即便要圆房,也得挑个黄道吉日。尊者这般随意,莫非不是真心?”
  容昭沉默了一会儿,卷着被子翻了个身,没再烦他。
  -
  翌日清早。
  山岚雾蒙蒙地笼罩着小院。
  孟知凡屋前屋后找了两圈,没找着容昭。
  他直觉不大对劲,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昨夜说过的话。
  好像……也没有很伤人。
  兴许是有事出门了吧。
  厨房还剩些食材,孟知凡拣了几根菜叶,给自己煮了碗素面,心不在焉地吃完了。
  午时,容昭还是没回来。
  夜幕四合。
  容昭依然不见踪影。
  ……又过了一日。
  容尊者风尘仆仆地落在山头,袖口还沾着一块不大明显的血渍。
  门边栽种的灵草一见着他就兴奋起来,吱吱叫唤个不停。
  听见动静,孟知凡抬头望了望,扔下花铲。
  “……回来了?”
  容昭随意应了一声,丝毫没觉得自己不声不响消失两天有什么不对,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本厚厚的老黄历。
  “拿去。”
  “黄历?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孟知凡擦擦手上的泥,接过来翻看了几眼。
  所有宜婚嫁的黄道吉日都被折了个角。
  “你要的黄道吉日,都在上面了。”容昭拎起储物袋抖了抖,抖出了绸花红烛、红缎被、银酒具、婚服、冠冕……等等诸如此类一堆大红喜庆之物,“还有凡人圆房用的东西,也都在这了。”
  孟知凡:“……?”
  “还有花生桂子红枣……”容昭继续抖储物袋。
  “等等,你等等。”孟知凡终于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哭笑不得,上前按住他的手,“你……”
  容昭抬眸。
  乌黑的眼眸里没有太多情绪,无波无澜,透着难以言说的执着。
  孟知凡被他看得微微一顿,话锋一转,问道:“你真那么想要一个道侣?”
  “想。”
  “道侣该做的事你都会做?”
  “会。”
  “可前日你就忘了。”
  “什么?”
  “没和我说一声就出了门,一走就是两日。”
  容昭品了品,好像是在责备自己。
  顿觉不悦,冷冷道:“本尊者想去什么地方,与你何干?”
  孟知凡没说话,伸手捏起那块沾到血渍的袖口,用手指搓了搓,放在鼻尖底下一嗅。
  果然是血。
  “因为我会担心,不知你是否平安。”他道,“容昭,道侣是会互相牵挂的。”
  牵挂。
  容昭指尖微微一颤。
  那个心狠手辣震断了自己右手经脉的掌门,也曾慈眉善目地对着即将下山游历的爱徒说过这样的话。
  当时的自己,好像也有那么一瞬的艳羡过。
  很模糊了,也记不清了。
  一切的一切,都在出云派灭门的那一夜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原是这样以为的。
  容昭歪了一下头,略显疑惑。
  原来……
  年少不得之物,比怨恨还要长久。
  他没有被困在情绪里太久,只失神了片刻,很快便抽回衣袖,不咸不淡道:“以本尊者的实力,还轮不到你来担心。”
  说罢,撇下满院的喜庆之物,回屋换衣服去了。
  进屋前,容昭毫无征兆地停住了脚步。
  似乎只是心血来潮,又似乎是心底某块尘封的记忆被触动,情难自已。
  他回过头,神色有些不太自在,很轻道:“那就多牵挂本尊者一点,我会待你好的。”
  -
  容尊者说到做到。
  从那天起,他没再催促过孟知凡和自己双修。
  孟知凡想要什么,容昭就给什么。
  各派仙门惨遭打劫,所幸无人伤亡,丢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
  春去秋来,转眼便是一载光阴。
  今夜与平时不同。
  屋里只点了一支红烛,昏暗得恰如其分。
  混着酒香的吻温柔缠绵,衣料摩挲沙沙作响,容昭垂着眸子半靠在床头,胳膊松松地搭在孟知凡肩上,敞开的衣襟里肤色如玉。
  他没有出声,连细微的闷哼都没有,只是看着伏在身前的孟知凡。
  若非素来冷淡的眸子泛着湿润红意,肌肉时不时绷紧痉挛,还有那唇瓣上不明显的隐忍齿痕,
  几乎要错以为容尊者铁石心肠,面对人间极乐之事都不为所动。
  须臾,抓着孟知凡肩膀的手倏地收紧。
  “……够了。”他闷闷道,声音里夹杂着压抑不住的轻喘颤抖,“别耽误时间。”
  孟知凡抬起头,扣着他的手腕,将人轻轻拽到身下,俯身吻住。
  容昭尝到了一股淡淡的膻/腥味,同时身上的最后一件衣物也被胡乱扯去,扔在了床下。
  他仰起头,用力按住孟知凡的后颈,回报以充满了欲/念的凶狠撕咬。
  “容昭,别咬。”孟知凡轻车熟路地安抚着暴躁不安的修士,手指划过柔软的小腹,稍微摩挲了两下,“别紧张……莫怕。”
  那块的皮肤白皙到近乎苍白,被摩挲过的地方立刻泛起桃花似的浅粉,向四周蔓延开去。
  “我没有怕。”容昭有点不舒服地皱起眉,“你怎么这么多话?双修是再正常不过的修炼途径……”
  他忽然闭上嘴,扭头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再正常不过?”孟知凡伏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温情款款,手指却不留情面,“难不成尊者也曾借此道修炼?”
  容昭眼睫颤抖得厉害,被逼得有些气急。
  他修的是无情道,哪来的双修!
  果然是自己这一年纵容太过,才让凡人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阵难以形容的灭顶快感袭来,他一个没留神,轻哼出声。
  “嗯……”
  这一声又软又轻,与往常的清冷嗓音不同,尾音的调拐着弯上扬,夹着几分勾人的媚意。
  孟知凡怔了怔,旋即扣紧了交握的十指。
  “容昭,容昭,”他用力吻着容昭的唇,辗转反复,低声喃喃,“你知不知道你……”
  容昭什么也没听见。
  他被吞没了。
  ……
  夜色很深,也醉人。
  屋里并没有太多的动静,除了那张吱嘎聒噪的床,就只有此起彼伏凌乱的呼吸声、仿佛茶水煮沸的咕嘟水声。
  孟知凡本就克制而温柔,更别说容昭也相当挑剔。
  容尊者不允许其他出格的姿势,也不许凡人弄出些什么花样,更不许索取无度,除了最开始那一声轻哼,没再发出过声音。
  帐幔温柔地低垂着,遮掩着春色。
  纤长的睫毛逐渐被汗水濡湿,裸露的身躯汗湿得发亮,在昏黄烛火下泛着玉般温润的色泽,随着动作颠簸起伏,如满枝梨花,轻颤如雨。
  直至蜡烛燃尽,方才尽兴。
  容昭有些疲惫地推了推孟知凡。
  “够了。”他道,“去洗吧。”


第11章 秘籍
  “哗啦——”
  井水浇在孟知凡宽阔的肩背上,淌过数道还带着血珠的抓痕,打湿了缠在篱笆上的几朵夕颜花。
  院子里繁花似锦,幽香浮动,和一年前光秃秃的简陋小院大相径庭。
  如今这小院也有了自己名字,就挂在门口。
  淬玉居。
  这木牌还是容昭亲手刻的。
  -
  几个月前。
  容昭在储物袋里翻出了一块不知何时塞进去的木料,打磨光洁,色泽鲜亮。但没有灵气的凡木,在修士眼里就是块柴。
  于是容尊者就把它塞进了灶膛。
  险些烧糊了一锅粥。
  好在孟知凡及时发现,用烧火钳拣了出来。洗净晾干后,又拿木炭在上面写了三个字,挂在门口的灵草上头。
  孟知凡的字其实很漂亮,飘逸有风骨,哪怕用木炭写字有点不太好使,依然赏心悦目。
  容昭站在门口,端详片刻,指尖一勾,细丝从袖中灵活钻出。
  只听“嚓嚓”几声,木屑剥落,露出新鲜的木芯。
  落在木料上的刻字呈现出不受束缚的美,可以说和孟知凡写的完全没什么关系。
  孟知凡闻声过来看了看,没说什么,只是拿来木炭,将刻好的字重新描了一遍。
  两人肩并肩站在门口欣赏了片刻。
  “本尊者的字好看吗?”
  “好看。”孟知凡牵起他的手亲了亲,睁眼说瞎话,还说得像模像样,“尊者若是有空,能不能教我写这种字?”
  容昭满意地“唔”了一声。
  “改日教你。”
  幸亏容尊者没什么耐性,教了两天就不教了,否则孟知凡的一手好字难逃此劫。
  -
  那块刻着淬玉居的木牌,如今正在夜风里发出扑棱棱的声音。
  夜里的井水很凉。
  容昭腰酸腿软,浑身都乏得很,迷迷糊糊地坐在冲凉小板凳上打瞌睡,又被擦过脸颊的冰凉棉布惊醒。
  他眨了眨眼睛,很快清醒过来,拿过棉布自己擦。
  孟知凡就坐在一旁看他。
  过了会儿,轻轻问道:“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没。”
  “要不要我来……”
  “不要。”
  容昭不肯让孟知凡帮忙,磕磕绊绊弄了半天才收拾干净,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孟知凡伸手去扶,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容昭顿时觉得自己被看轻了,有点不高兴,皱眉道:“放我下来。”
  “我抱你回去。”孟知凡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俯身轻语,“我知道你不疼也不难受,不用别人帮。但这是道侣应该做的。”
  容昭安静了。
  “道侣应该做的”,仿佛是某种降服修士用的咒语,通常情况下都会管用。
  容昭放松下来,软绵绵地挂在孟知凡怀里,等被抱到床上的时候,已经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孟知凡给他掖好被子,亲了亲额头,忽然想起一年前某人非常嚣张地说自己不需要睡觉,忍不住闷闷地笑了一声。
  笑完后,也轻手轻脚地躺进了被窝。
  容昭睡得很沉,呼吸匀长,身上散发着一丝井水的凉意。两人紧挨着的地方起初冰冰凉的,很快就暖和起来。
  孟知凡睁着眼,望着头顶新换的合欢花帐子,思绪乱飘。
  刚刚……他和容昭有了肌肤之亲。
  修士的脾气很硬,但抱起来却很软,轻轻一掐就会留下印子。
  还有顶进去的时候那一声轻哼,像有火在心里燎过似的,烙下又烫又麻的疤痕,逐渐化作隐秘的欲壑,滋生出望不见底的贪婪。
  孟知凡翻了个身,将容昭揽进怀里,碰了一下唇。
  -
  自从双修后,容昭发觉孟知凡似乎不太一样了。
  他没有办法形容这种变化。
  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话做事都温温柔柔,喜欢牵手,喜欢亲吻,望向自己的时候眼睛里盛满了明亮温暖的光。
  但如今,好像掺进了一点蜂蜜似的甜蜜黏稠的东西。
  若让方九鹤来形容,就是“栽了”。再具体点,就是“栽得彻底”。
  可惜一年过去,容尊者对于情之一字的理解没有丝毫长进。
  唯一的进步,大概就是过去这一年里,不怎么看那本无情道心法了。那本心法上翻来覆去就是那句“成仙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对于如何培养道侣感情只字不提。
  容昭实在读不出什么东西来,只能改去钻研那两本“道侣秘籍”,努力到书页都被翻卷了边。
  容尊者坚信,这一年来,孟知凡对于双修的态度变化,从抗拒到默许,全仰仗于自己潜心苦读“道侣秘籍”,因此十分小心地保管这两本书。
  但他不知道,大约在半年前,他匆忙下山去的时候,两本秘籍都忘在了桌上,还是摊开的,被收拾屋子的孟知凡给瞧见了。
  -
  不同于无情道心法这种需要运用灵力才能查看的书,秘籍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起初,孟知凡并没有注意到书的内容,就是帮忙顺手合上。
  但合上以后,露出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如何轻松俘获道侣芳心。底下还压着一本,封皮上写的是:一百日速成恩爱道侣。
  孟知凡:“?”
  好奇心驱使下,他拿起那本《如何轻松俘获道侣芳心》,开始翻阅。
  看得出,容昭真的很努力。
  这本书里提到的所有蠢事基本都被干了一遍。
  比如约会的时候假装崴脚。
  比如怎样心机地让对方错用自己喝过的茶盏,再假装惊讶羞涩。
  可惜容尊者学艺不精,又很有自己的想法,干出来的事南辕北辙。
  比如好几次两人一起下山闲逛的时候,专挑崎岖不平的小路走,还偷偷试图绊倒孟知凡,想在对方身上制造出崴脚的效果。
  孟知凡一度以为他想谋害自己。
  再比如,某天淬玉居里所有的茶盏都神秘失踪了,只留下一只明显用过了的白瓷盏。
  孟知凡没法,那天只得用饭碗来装茶喝。
  翌日。
  所有的饭碗也不见了。
  ……原来是从这本书里学的。
  读完整本《如何轻松俘获道侣芳心》以后,孟知凡给原模原样地放了回去。
  他本就对容昭怀有十分的宽容,现在又加了十分。
  两人的感情再次突飞猛进。
  准确来说,是孟知凡单方面的猛进。
  能够在短短一年内达成双修,此书确实功不可没。
  -
  今日容尊者闲着没事,又在翻《一百日速成恩爱道侣》。
  常看常新。
  话虽这么说,但容昭感觉这两本道侣秘籍已经派不上用场了,里面的花样都被他用了个遍,需要再去山下买新的。
  但之前卖给自己秘籍的那家书肆被人砸了,据说是因为卖假书。
  他听见孟知凡在喊自己吃饭,随意应了声,起身过去,顺手把书塞进了储物袋。
  午饭是回锅肉和凉拌茄子,还有冰镇酒酿丸子当做点心。
  容昭尝了尝酒酿丸子,觉得不够劲,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壶紫苏酒,还给孟知凡倒了点。
  午饭后没多久,屋门便紧闭起来。
  屋子里放了两盆解暑的冰,还是难消燥热,两道身影在床上纠缠得难分难舍。
  容昭闭着眼,用力仰起脖颈,汗水淋漓。
  紫苏酒的醉意在唇舌间打转。
  他很喜欢这种晕乎乎的感觉,混乱且不清醒,放任快意在身体里乱撞。他会去亲孟知凡,勾着后颈,让鼻尖亲昵地碰在一起。
  只有在这般极度的混乱之下,容昭才能感受到那充盈胸腔的、呼之欲出的某种强烈情感,里头混杂着贪恋、不舍、还有心脏被捏住般的难过,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心悸到五脏六腑都纠成一团,紧紧收缩着。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会感到十分满足。
  所以容昭很喜欢和孟知凡做。
  淬玉山上没有其他人,容尊者又没什么忌讳。
  平日里会在古树下,溪流边,干燥的山洞里,厚厚的草藤上,甚至是映着夕阳的悬崖边。
  最后孟知凡用衣服裹着抱他回去,再舀上一瓢井水,轻轻地替他浇洗。
  很凉快也很舒服。
  这样关起门来反倒是最无聊的一种。
  ……
  冰块融化成水,濡湿成一滩,却并不消暑,反而让人黏糊得难受。
  容昭被额角流下的汗水糊得睁不开眼。
  孟知凡咬住他的耳垂,低低道:“想什么?”
  “在想……想能不能去外面。”容昭说话的时候又被顶了一下,差点咬到舌头,“……热。”
  他不是很想动用灵力,因为醉意会随着灵力的运转一块儿被驱散。
  “想去哪?井边?”
  “就……就井边。”他抓住孟知凡的肩膀往外推,咬牙道,“你别……嗯、别动了,我自己能过去。”
  “你站得起来?”孟知凡没松手,托起他的腰,半哄半骗温声道,“还是我抱你过去吧,像这样……”
  容昭挣脱不得,眼尾红痕湿润,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
  孟知凡将他托起来抱住,正要往外走,忽然惊觉某处一凉,低头一看,绕指柔不知何时缠在了上面,锋利无比。
  孟知凡:“……”
  容昭:“松手。”
  孟知凡松手了。
  片刻之后,容昭背靠着水井,抓在井沿青砖上的手用力得青筋凸起。
  绕指柔被凡人给没收了。
  他也不清楚怎么被骗走了,只记得被亲了两下,然后……好像……便舒服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2章 磨刀
  两人在凡间缠缠绵绵。
  山殷无聊到快把明尘仙府的花草给薅秃了。
  “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地瞧着明尘的本体,问方九鹤,“一年了,为什么明尘的化身还没死??”
  这个月是山殷帮忙守明尘本体,所以方九鹤拎了个小炉子过来煮茶喝。
  他添了一勺水进去,悠悠道:“急什么。等死了自然会回来。”
  “那可是天煞孤星。”山殷强调道,“什么活物落进他手里,都会变成死的。”
  “但肉身灵芝却好好地活过了一年。”方九鹤搁下勺子,抬眸瞟了他一眼,“对此山殷仙君有什么高见吗?”
  山殷:“……”
  “再说,天煞孤星这种说法……”方九鹤挑了支细长的棒子,伸进茶汤里搅动了一下,又丢了点瓜子果仁进去,“其实就是他命格太煞,大多数凡人受不住罢了,明尘的化身又不在此列。而且那点煞气,比得过污秽之地的煞气?”
  山殷闷不做声。
  片刻之后,茶汤沸腾,瓜子果仁随之翻滚起伏,散发出好闻的香味。
  方九鹤又取了盏羊乳出来。
  山殷眼皮一跳,不假思索地伸手,“啪”一声,抓住了他的手腕。
  方九鹤:“嗯?”
  “这茶……是我送你的云北白毫,很难得。”不论看过多少次,山殷始终没法接受他那奇怪的煮茶配方,“能不能别加羊乳?”
  “不能。”唯独这件事方九鹤绝不让步,又摸出一包砂糖,故意气他,“本上仙还要加糖。”
  “你——”
  “别恼,等会分你一盏。”方九鹤道,然后把羊乳和砂糖一股脑倒了进去。
  山殷差点跟他打起来。
  -
  淬玉居的篱笆又往外挪了挪,辟了块地方出来养鱼。
  两人一起下山买了些鱼苗,还顺便捎了几株花苗回来,栽在塘边。
  孟知凡手把手教容昭怎么喂鱼,怎么栽花。
  容昭弄得满手都是泥,额角汗涔涔的,心里略微升起了些躁意,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碗加了冰块的绿豆汤。
  “要喝吗?”孟知凡替他抹去鼻尖的一滴汗珠,“要喝张嘴。”
  容昭张嘴。
  瓷匙盛着清透的汤汁,还夹着几粒软糯的绿豆,送进他嘴里。
  微风拂过,带来一丝沁人心脾的凉爽。
  “好喝么?”
  “好喝。”
  容昭几乎忘了自己还要证道。
  他整日与凡人厮混在一起,做以前从来没做过的事,钓鱼喝茶赏花赏雪,牵手拥抱亲吻做爱,有人陪伴有人牵挂,淬玉居里有一盏不歇的灯等着他回家。
  和孟知凡呆久了,容昭恍惚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也拥有了年少艳羡之物。
  他不太确定,于是趁着孟知凡在做饭的时候,溜进厨房,站在背后偷偷去勾孟知凡的手指。
  孟知凡回头:“嗯?”
  容昭眨了眨眼睛,须臾,道:“孟知凡。”
  容昭很少叫自己的名字。
  孟知凡感觉有点不妙,将锅里的菜铲到盘子里免得糊了,擦擦手,皱眉道:“怎么了?”
  “如果我死了,尸身被送回淬玉山,头也没了,手也断了。你也会哭吗?”
  孟知凡:“???”
  “我以前……”容昭顿了顿,大概是凡人的脸色实在太难看,稍微小声了一点,“见过出云派有个弟子就这么死了,很多人都围着他哭。”
  孟知凡心头吊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接着被气笑了。
  “尊者,”他明明在笑,声调也很温柔,却不知为何让容尊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要是哪天死了,我就披麻戴孝给你哭上三年,然后一头撞死在你坟前。如何?”
  容昭搓着鸡皮疙瘩,眼睛倏地一亮:“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孟知凡扶住他的肩膀,调转方向,轻轻把人推出了厨房,“锅都要被你问糊了。去,外面等饭吃。”
  容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没再闹腾,很耐心地坐在院子里等饭。
  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水地一天天流淌过去。
  经年积攒在心里的怨恨日渐淡忘,吞吐着戾气的陈旧伤疤被悄然掩去,似乎已经弥合痊愈,像糊了一层纸,再一笔笔涂抹上明艳的颜色。
  乍看之下也花团锦簇,明艳热烈。
  可惜纸终究是纸,脆弱得经不起一点风雨。
  -
  今年初秋的雨来得有些早,山路被浸泡得泥泞又潮湿。
  容昭坐在树下,身上未沾泥水,周身隐隐泛着一圈灵力的光。
  他低着头,专注地整理着绕指柔,一根一根地将缠绕在指尖的细丝捋开,就像杀人前要把刀磨快一样。
  远远的,孟知凡撑着一把青伞,深一脚浅一脚地找了过来。
  “容昭——”
  容尊者一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掉了遮雨灵力,等孟知凡走到近前,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下雨了,不放心你。”孟知凡将伞遮在他头顶,垂眸看了看他手里的细丝,“要出门杀人?”
  “嗯。”容昭捏起一角刚刚弄湿的衣摆,不太熟练地岔开话题,“我衣服脏了,先回去换。”
  孟知凡看穿了他的把戏,笑了一声,没戳穿他:“好。”
  回到淬玉居,孟知凡找了套干净的衣服给他。
  “要去杀什么人?”
  “仇人。”
  在容昭口中,要杀的都是仇人。
  孟知凡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没有做声。
  容尊者向来不善揣测沉默背后的意义,也从不揣测。今日不知怎地,突然敏感起来。
  他敏锐道:“你不喜欢?”
  孟知凡斟酌了一下字句,摇头道:“谈不上喜欢厌恶。”
  这一年里,他断断续续听闻关于容昭过去的只言片语,没觉得天煞孤星并没有传闻那样的可怕,只觉得可怜。
  他也知道容昭为何不断地杀人。
  目之所及皆是厌憎,这世间的善意对容昭无比吝啬,更是以无穷的恶意将他流放于尘世之外。
  容昭心里有恨,便觉得世上人人面目可憎。
  光想想就令人心疼。
  但这不是他的错。孟知凡想。
  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容昭却会错了意。
  他莫名烦躁起来,一甩袖子,用绕指柔捆住孟知凡,再一勾手指,猛地将人拽了过来。
  “你觉得本尊者杀孽太重?”一声闷响,他将孟知凡重重地抵在门板上,冷然的嗓音中透着一丝急于澄清的迫切,“你以为为何没人敢来淬玉山抢你?本尊者杀了许多人,白骨垒成尸山,才有了这么一块清净之地。你住在这里,既不用抢也不用杀人,要什么就有什么,却来与我说这些虚仁假义,和那些人……”
  容昭顿了顿。
  他觉得孟知凡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不可以这么说。
  没有比孟知凡更好的凡人了。
  这么一想,容尊者更加烦躁了,眼神逐渐阴郁。
  “我知道,我都知道,”凡人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所以也不觉得你杀孽重。容昭,你先放开我。”
  容昭依然拧着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杀杀杀杀的戾气。
  缠在身上的细丝却老老实实撤去了。
  孟知凡揉了揉手腕,低头去吻他。
  容昭想躲开,又被捏着下巴捉了回来。
  喉结被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容昭下意识张嘴,发出一声气音似的轻嗯,接着尝到了孟知凡的味道。
  甜的,似乎刚吃过什么点心。
  “容昭,”孟知凡吻着他,将他抱到床上俯身压住,在耳边轻声诉说道,“我没觉得你不好。从来没有。”
  他没说太多。因为太复杂的,容昭也听不明白。
  这句容昭听懂了。
  他伸手勾住孟知凡的脖子,仰头回吻,用牙齿撕磨着,直到尝到令人满意的甜腥味。
  但还觉得不太够,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从孟知凡口中听到什么。正思索着,忽然腰间一轻,腰带被扯开了。
  帐幔不知何时垂了下来,光线蓦然昏暗,孟知凡亲着他微颤的睫毛,又落在唇上,辗转深入。
  在一起两年,谁也未曾直白地吐露过爱意。
  耳鬓厮磨时的喘息,情到浓时的拥吻,一起渡过的日日夜夜……所有的所有,似乎已经不需要再用言语来表达爱。
  看来还是要的。孟知凡想。不然某人会十分不安,暴躁到乱咬人还不自知。
  他揽着容昭的腰,按住腰窝揉捏两下,低声道:“容昭,我……”
  容昭被亲得有点迷糊,冷不丁被捏了捏腰,倏地回神,拢住衣襟推开他,正色道:“今天不行。我赶着去杀人。”
  被打断的孟知凡:“?”
  “现在就得走,大概十天后回来。”
  容尊者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理由非常之离谱,也没细想过自己打断的究竟是什么,重新系上腰带,匆忙补了句:“回来再和你做。”
  接着“唰”地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边。
  孟知凡:“……”


第13章 无情道破
  容昭要杀的仇人,乃是赤龙山的鹏尊者,也是容昭证道飞升前要杀的最后一人。
  这鹏尊者止步于证道,碌碌无为已经快两百年了,境界呢也不是那么圆满,按理说五年前容昭就能要了他的狗命,但偏偏留他到了今年。
  容昭算过了,今日出发,从淬玉山到赤龙山,正好赶在九月十九那日杀了他。
  至于为何非得是九月十九,还要从三十年前的恩怨说起。
  -
  三十年前,九月十九。
  彼时容昭刚摸到无情道的门槛,揣着那本新鲜热乎的心法离开深山老林,途径赤龙山。
  鹏尊者正在举办寿宴。
  对于修士来说,生辰这种东西早已无关紧要。偏偏鹏尊者好面子,十分热衷此事,每隔十五年举办一次小寿宴,三十年办一次大寿宴,广邀天下修士。
  尊者嘛,大家都乐意给几分面子,哪怕是有私怨的宾客,也不会轻易在寿宴上闹事。
  因此鹏尊者的寿宴总是热热闹闹的。
  容昭离群索居,哪知道什么寿宴,见赤龙山如此热闹,只当是修真界的寻常盛事。
  他御剑路过山门的时候,受到了鹏尊者弟子的热情招呼。
  年轻的小修士不认得他,只知道自家师父的寿宴广邀四方,谁都能去。
  正巧容昭有些渴了,又难得受了邀请,便收起绕指柔,很有礼貌地走完了那一百九十九级台阶,来到了寿宴门口。
  他的身影出现的刹那,热闹的寿宴静了静。
  接着便是一阵窃窃私语。
  “他怎么也来了?”
  “鹏尊者证道在即,怎么偏偏有煞星上门,不吉啊……”
  “……天煞孤星……还来寿宴……”
  “晦气……”
  坐在主位的鹏尊者阴沉着脸,一言未发,尤其是听见“证道在即”四个字,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
  他冷冷地盯着容昭,指望这小子能自己意会,然后自觉滚蛋。
  容昭毫无所觉,还临时在储物袋里找了一份寿礼出来,交给了门口的礼官。
  礼官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一时汗都下来了,心虚地觑向鹏尊者,指望这位大人能表个态。
  鹏尊者终于开了口:“赤龙山不收你的东西,你走。”
  容昭一怔:“为何?你这宴席不是人人都能来么?”
  鹏尊者:“……”
  少年漆黑的眸子澄澈干净,透着一点疑惑,和门派里的年轻弟子没什么两样。
  但他所过之处皆有祸事,是人人厌弃的天煞孤星。
  见这小子一点气氛也不会看,让自己颜面尽失不说,还敢继续往里走。鹏尊者顿时恼火。
  身为尊者,做事不需要顾忌什么,更遑论面对一个天弃人厌、不知何时就会死掉的天煞孤星。
  他霍然起身,一拂袖子,澎湃的灵力如狂风奔涌而出,刹那席卷容昭。
  “天煞孤星也配来本尊者的寿宴!?滚!”
  容昭没料到自己会被直接赶走,微微睁大了眼睛。
  护身灵力脆薄如纸,被轻易撕碎,他像一支轻飘飘的芦杆,溅着血飞了出去。
  鹏尊者余怒未消,显然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意思。
  那股重如泰山的力量轰然落下,阴魂不散地死死压在容昭身上,仿佛用脚碾着一只蝼蚁,冷眼看他挣扎。
  尊者的力量无可撼动。
  容昭动弹不得,被迫顺着那一百九十九级的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下滚,身体撞击石板的闷响混着扬起的尘土,血抹在长长的石阶上,有方才被震伤吐出来的血,也有磕伤的血。
  寿宴上传来哄笑声,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他灰扑扑脏兮兮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许久,容昭缓缓睁开眼。
  天空蓝得干净纯粹,和眼里的血色混在一起,呈现出火烧云般的绮丽色彩。
  他什么也没说,仿佛被打碎的泥偶,不知疼痛,又或许早已习惯被这样对待,在小修士惊恐的眼神中慢慢爬起来,擦干净脸上的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
  三十年后,九月十九。
  又是寿宴。
  容昭站在自己当年躺过的那块地方,微微抬头,望着那高不可攀的一百九十九级台阶,绕指柔凝聚的长剑轻轻嗡鸣了一声。
  他闯了进去。
  寿宴上的惨叫凄厉得直冲云霄,血顺着石阶流下来,绕指柔如灵蛇狂舞,疯狂地收割着一茬又一茬的宾客,铺天盖地密如罗网,将整座赤龙山变成了血淋淋的蜘蛛洞。
  容昭立在风中,束在脑后的黑发扬起,黑眸冷然地微垂着,袖口、衣摆、靴子都浸透了血,在身后留下一长串的血脚印。
  仿佛地狱爬出来的索命恶鬼,踏尸山血海而来。
  “竖子——!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竟让你这嗜杀的小畜生跨入尊者之境!”鹏尊者浑身是血,须发怒张,灵力澎湃如狂风,“本尊者在仙道盟中位列六客卿,你今日灭我赤龙山,他日仙道盟定会踏平你的淬玉山。你猖狂不了多久了!”
  “乌合之众而已,不足为惧。”容昭舔了舔嘴角的血丝,微微歪头,残忍中透着一丝令人胆寒的天真,发问道,“老家伙,你的寿宴人人都能来,为何独独我不可以?”
  “你也配?啐,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天煞孤星天弃人厌,整个修真界谁不嫌你晦气?!老夫当年心软,留你一命,只是将你赶走。没想到你竟如此歹毒,记恨了整整三十年!不该啊……当年就不该放过你这小杂种!!”
  叱骂洪亮如雷鸣,混杂着风中浓重的血腥味,两股灵力在空中对峙,乱流汹涌。
  容昭却在此时走了神。
  淬玉山上就有一个不嫌弃的。他想。
  做什么事都肯带着自己,紧紧牵着手,温声细语,看向自己的眼眸盈满笑意。半夜会给自己掖被子,被吵醒了也不生气,只会去厨房弄两碗好吃的宵夜。
  比这修真界这帮臭鱼烂虾不知好多少倍。
  ……
  容昭环顾周围的血和尸体,视线扫过鹏尊者狰狞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厌倦了。
  他想回淬玉山,想见孟知凡。
  很想很想。
  等杀掉眼前的这个老东西,他就可以不用再杀人了,和孟知凡住在淬玉山上,每天喂喂鱼浇浇花做做饭,并肩坐在一起说说话。
  凡人的寿命很短,等赤龙山灭门的风头过了,自己就下山去找点延年益寿的仙草丹药回来……
  经脉中奔涌的浩荡灵力突然一滞。
  对峙中,鹏尊者的灵力刹那占了上风,像巨浪般骤然高涨,将他狠狠拍在了地上,拍得地砖都裂了。
  这番变故谁也不曾料到。
  容昭咳出一口血,神色微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三分茫然七分不信。
  指尖的灵力正在一缕缕逸散。
  鹏尊者也愣住了。
  须臾,他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癫狂大笑起来:“果然是天弃人厌!哈哈哈……竖子,你的境界跌了!竟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天要亡你!天要亡你啊!!”
  容昭死死盯着消散的灵力,瞳孔微微颤抖。
  这身修为……是让他从泥淖里爬出来的唯一的、唯一的绳索。
  唯一的。
  断了。
  为何?
  容尊者在修炼一途上确有天赋,很快便找出了境界跌落的根源。
  无情道。
  他的无情道心破了。


第14章 成仙第一剑
  孟知凡在淬玉山上等了十天。
  容昭留下的食物很多,鸡舍里每天都能捡到七八个鸡蛋,做饭的时候就去菜地里割一把新鲜的蔬菜,一日三餐倒也凑活。
  他实在没有心思做别的事,坐在门边,开始教那株吱吱叫灵草说话。
  又过了三日。
  他有些坐不住了。
  容昭向来很守时,而且通常会提前一两天回来。
  孟知凡沿着小路下了山,一路上都心神不宁,几次险些被树根绊倒。
  冥冥之中仿佛有所预感。
  他在拐角处停住了脚步,前方是隐隐绰绰的开阔光芒,昭示着这条路已到了尽头。
  心跳鼓噪地在耳边怦怦,越跳越快,几乎要跳出胸腔。
  孟知凡轻轻蹙眉。
  自己在怕什么?
  他拨开掩映的灌木,走了出去。
  被草木掩盖住的血腥味几乎将他冲了个跟头。
  ……血。
  到处都是血。
  黑衣修士倒在路的尽头,长发掩面,露出的苍白手指沾满了泥土,在地上抓出深深的痕迹。只是回到这里,似乎就已经竭尽了所有力气。
  孟知凡瞳孔骤然紧缩,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回过神来,已经跌跌撞撞地跪倒在了容昭身边。
  “容昭?”他喃喃着,想确认容昭是不是还活着,指尖却悬在半空,剧烈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容昭?听得见我说话吗?”
  容昭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灰扑扑脏兮兮的,与地上的尘土融为一体。
  孟知凡终于摸到了他的脉搏。
  很微弱,但还是在跳。
  孟知凡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慌乱地将人抱进怀里,拨开盖在脸上凌乱的发丝:“容昭?醒醒,容昭?”
  修士眉头紧锁,似乎在昏迷中也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看见那张苍白失血的脸孔,孟知凡呼吸都滞了滞,心脏后知后觉地抽痛起来。
  “没事,没事了。”他颤声道,轻轻抚平容昭的眉心,珍而重之地将人小心抱起,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转身往山上走去,“我们这就回家。回家了,容昭。”
  -
  容尊者伤得很重。
  血迹都被擦拭干净了,衣服也换过了。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整个人苍白而憔悴,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仿佛一碰就碎。
  孟知凡打不开那个储物袋,也没有办法弄到修士疗伤的丹药,面对重伤的容昭一筹莫展。
  他头一次痛恨自己只是个凡人。
  片刻之后。
  孟知凡去厨房拿了把刀。
  在被出云派囚禁之前,那个掌门曾当着自己的面说过,肉身灵芝就是天生带有灵力却无法修炼的凡人。
  既然有灵力,那么就可以给修士疗伤。
  孟知凡把刀放在烛焰上烤了烤,对准手腕,一刀划了下去。鲜血涌出来,淅淅沥沥地滴在碗里,很快便积了半碗。
  他单地包扎了一下,端起碗,来到床边。
  “容昭,”孟知凡撩开帐幔,在两边固定好,俯身将人扶了起来,“喝药了。”
  容昭无知无觉地被灌了半碗血下去。
  因为嘴唇上沾了血,又被抹开了一些,气色瞧上去好了不少。
  孟知凡便每日一碗血地喂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如此过了三日。
  容昭醒了。
  他恍惚地望着头顶,半天才认出是淬玉居里的合欢花帐幔,又歇了片刻,积攒了些力气,慢慢地撑坐起来,有些纳闷自己的伤势为何会好得这般快。
  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尝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容昭眨眨眼睛:“?”
  “醒了?”孟知凡恰好进来,拢在眉心的愁云终于略微散了些,“要喝水么?”
  容昭没理他,正专注地琢磨事情,边想边又舔舔嘴唇,还用手指抹了一下。
  他记起来了。
  这是孟知凡的血的味道。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孟知凡已经倒好了温水,递到他唇边:“来,喝两口润润嗓子。”
  容昭回过神,扭头避开茶盏,一把抓起孟知凡的手腕捋起袖子,果不其然瞧见了上面缠着的纱布。
  他不悦地拧起眉头,紧紧抿着唇,手上力道逐渐加重,几乎要把孟知凡的手腕捏断。
  又是这种伎俩。
  一次又一次,消磨着他的道心。
  自己应该恨的。
  容昭冷冷地想。要不是这个凡人,自己绝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做菜不小心切到的,不碍事。”孟知凡若无其事地掰开他的手指,抽回手,用衣袖盖住纱布,眉眼依然温柔,“你的伤怎么样了?为什么不说话?伤到嗓子了?”
  容昭瞪着他,想,应该恨的。
  孟知凡凑过来贴了贴他的额头:“没发烧啊。”
  贴完又亲了他一下:“平安回来就好。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容昭:“……”
  容尊者突然有点自暴自弃。
  他吃力地爬下床,抓起凡人的手,道:“走。”
  “去哪?”
  “不知道。”此时的容昭依然十分虚弱,长发蔫蔫地迤在地上,连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拖着凡人往外走,“很多人要来杀我。”
  似乎应验了他的话。
  淬玉山的结界忽然摇晃起来,紧接着整座山都隐隐震颤起来,石子在地上颠簸翻滚,发出扑扑的声响。
  “来了。”容昭扶住门框,死死抓着孟知凡的手,漆黑的眼眸里晃荡着清冽的寒光,“是仙道盟。”
  就在几日前,仙道盟从鹏尊者那儿得知了容昭境界跌落的消息,忙不迭召集人手攻打淬玉山。
  容昭的名声本来就很差。
  一打出除恶诛邪的名头,便有大把人跟着落井下石,想跟在后头捞点好处。毕竟是个尊者,不知藏了多少招人眼红的宝贝。
  他根本无处可逃。
  一听仙道盟,孟知凡什么也没说,一把将容昭打横抱起,往后山跑去。
  “等等……”容昭懵了懵,抓着他的衣襟,“你要去哪?”
  “后山有个溶洞,先进去避一避。”
  ……这大概是凡人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
  容昭安静下来,被抱在怀里,随着孟知凡的奔跑一颠一颠。
  -
  溶洞幽深寂静。
  容昭靠坐石壁边休息,目光随着孟知凡移来移去。
  须臾,道:“这里没别的出口。过来坐下,你晃得我头晕。”
  孟知凡不再徒劳地找寻出路,依言坐下来,将他搂进怀里。
  半晌,忽然轻轻道:“容昭,你听,外面下雨了。”
  “……嗯。”
  “我早上晾的衣服还没收。”
  “嗯。”
  “那些鸡也还在山里乱跑,没来得及关回鸡舍。”
  “嗯。”
  “窗户没关,要扬进雨了。”
  容昭“嗯”了很多声。
  他一闭上眼,就能感受到无数带着杀意的杂乱灵力,就像一场浇不尽的滂沱大雨。
  等仙道盟的人找到这里,他就会被抓住,毁去元神,割下头颅挂在仙道盟的旗帜上;孟知凡会被当做尊者收藏的天材地宝,切成无数碎块,炼成一粒粒丹药,永世不入轮回。
  两人消散于天地间,再没有人记得,而那些吃人骨血的豺狼凭着今日得到的东西,顺风顺水,修为猛进。
  凭什么。
  -
  容昭闭了闭眼睛。
  “孟知凡。”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次睁开眼,嗓音变得又轻又冷,“本尊者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当初为何执意要你做道侣?”
  没等孟知凡开口,他又继续往下说,语速比平时要快一点,生怕自己后悔:“因为本尊者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孟知凡转头看向他,似有预感,不由把人搂紧了些,“既然无情,为何还要道侣?”
  是啊。既是无情道,为何非要拥有一个道侣?
  这个问题,当初容昭也想不明白。
  直至那天在赤龙山,他无情道破,境界跌落,耗尽一身修为和宝物才勉强逃出,终于有所悟。
  当年自己以无情入道,是取了巧的。
  真正的无情道,是尝过情意之缱绻动人,纵然有千般眷恋万般不舍,仍挥剑斩之,以有情之心入无情之道,方可证得大道。
  这才是最后一重断尘缘的真意。
  容昭心想。
  如今他已尝到了有情的滋味,道心尽毁,境界跌落至元婴,看似与飞升无缘,实则只有一步之遥。
  “成仙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第15章 先斩意中人
  容昭推开孟知凡,扶着石壁缓缓站起来,绕指柔在手中凝聚成长剑,寒光烁烁。
  “容昭?”
  “无情道,就是以有情入无情,所以我需要一个道侣。”容昭抬起剑,轻点在他胸前,洞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
  闷雷滚过天边,闪电划破浓黑的云。
  秋雨寒凉,丝丝入骨。
  孟知凡看着胸口的剑,静默须臾,抬头道:“所以,这两年你都在骗我?”
  容昭没吭声。
  “还是说,”孟知凡轻而易举就拨开了那柄剑,一步靠近容昭,将人抵在石壁上,捏起他的下巴,“你动情了,却仍然要杀我证道?”
  容昭被捏得很疼,破天荒忍了下来。乌黑的眼眸澄澈而平静,就这样直视着孟知凡,不躲不闪。
  “我要杀你证道。”他说。
  这话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两人谁也没动,僵持着,洞外的雨越来越大,瓢泼滂沱。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孟知凡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洞外的雨声盖过,“我只是个凡人,逃不掉的。”
  容昭抿唇。
  两人本来就靠得很近,现在孟知凡又靠近了一点。他被困在石壁和孟知凡之间,又窄又挤,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无意识地屈起食指在剑柄上磨了磨,目光也闪躲起来。
  “说话。”孟知凡紧逼道,“说你要负我,说我就该死在你的剑下,说你问心无愧……你不敢吗?尊者。”
  容昭又磨了磨剑柄。
  半晌,他道:“孟知凡,你才是恶人。”
  孟知凡看着他,忽然笑起来:“彼此彼此。”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
  两人都吻得很凶,撕咬纠缠,恨不能把对方拆吃入骨。绕指柔掉在地上,乱糟糟的一团,也没人搭理。
  衣服被抓得皱得不成样子,容昭失神地轻哼一声,眼尾潮湿通红,双腿紧紧缠在孟知凡的腰上。
  身体很热,挤进深处的东西更热。
  他几乎压不住声音,随着颠簸颤抖发出破碎的轻哼。汗珠划过光洁的脊背,肩胛位置的蝴蝶骨高高耸起,颤得不成样子。
  平日里容昭绝不允许凡人这样放肆,今日却什么也没说。
  雷声滚滚,闪电时不时划过,照得洞内一瞬雪亮。
  外面暗得几乎看不见了。
  攀升到巅峰的快感如触电般贯通全身,容昭蓦地回神,喘息着看着眼前的凡人,红润的双唇微微张开,碎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上,连睫毛都挂着汗珠。
  须臾,推开他,沙哑中夹着尚未完全平复的颤音:“够了。把衣服穿好。”
  孟知凡眼底也还有些潮湿,堆着余温尚存的欲望灰烬,安静了片刻,问他:“这算什么?”
  “走之前答应你的。”容昭系上腰带,扶着石壁慢慢站起来,直起腰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动作有些不太自然,“道侣之间不可以言而无信。”
  “……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容昭?”
  “是道侣。”
  “道侣之间也不该辜负,你又在做什么?”
  容昭抹掉糊住眼睛的汗水,正要开口,忽然目光一凝。
  他感觉到有陌生的灵力在靠近溶洞。
  很多,很杂,应该有数十人。
  刹那间,角落里的绕指柔飞了过来,绷成锐利的细丝,横七竖八地将孟知凡困在了里面,不得动弹。
  容昭手里重新握住了剑。
  他微微喘了两声,眸中的迷离余韵彻底褪去,冷澈地看向孟知凡。
  “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容昭嗓音很冷,还有些微的沙哑,像被雨水浇透的棉被,将人紧缚,冷得入骨,“本尊者活了这么多年,只求证道无情,飞升仙都。杀你负你,自然……问心无愧。”
  “……你当真这样想?”手脚腕都被捆住,剑尖再度抵上心口,微弱如烛火的残存的希冀一点点散去。孟知凡又问了一遍,“当真?”
  “当真,”容昭垂下眸子,声音也轻了下来,“我送你入轮回,下辈子投个好胎。”
  “噗”,轻轻的,是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洞口闪电划破漆黑的浓云,雪亮的剑刃上映出孟知凡那漂亮得不似凡人的眼眸。
  他唇角有血淌下来,眸光逐渐涣散,却仿佛感觉不到一剑穿心的痛,仍然看着容昭,像是要记住那张脸。
  须臾,断断续续地低声道,“你……你今日负我……”
  容昭凑过去听:“什么?”
  孟知凡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孔。
  “为何不继续说?”容昭抬手拭去他唇边的血迹,捻了捻残留在指尖的余温,“等你入了轮回,还能说给谁听去?”
  他似乎当真毫无悔意,眼里半分痛惜也没有。
  果然无心无情。
  孟知凡终于感到了一丝恨,从心底最深的沟壑里开始灼烧,连成火海,越烧越旺,将整颗心活活烧成了灰。
  他偏头,轻轻将脸贴上容昭的手,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虚弱得几乎只剩气音:“来日……你必受……百倍苦楚、不得……”
  忽然顿住,好像有些后悔,却没力气再说更多的话。
  容昭勾起嘴角。
  这是孟知凡第一次看见容昭笑,也是最后一次。
  他听见容昭扔下一句:“你尽管试试。”
  ……
  眼前倏忽陷入了寂静而漫长的黑暗,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弹指。他听见有熟悉的聒噪声在耳边响起,吵得要命。
  “醒了醒了,他回来了……方九鹤你看啊……”
  -
  孟知凡死了。
  容昭散去灵力,细丝重新缠绕回指尖,黏糊糊的,带着血。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心脏像被千根针扎穿了似的,绵密地疼痛起来。
  这是孟知凡的血。
  没容他细想,一声响雷炸裂,接着便是九声。
  飞升的天劫来了。
  仙道盟的人也来了。
  他抛下凡人的尸身,离开了溶洞。
  外头暴雨浇得天地如洗,闪电如灵蛇狂舞,疯狂狰狞,撕开浓稠的暗色。
  仙道盟众人在洞口驻足,惊疑不定。
  这般异象下,谁也不敢先进去。
  容昭缓步走出,手上还沾着血,扫了一眼众人。
  “赤龙山的老东西呢?”
  一片死寂。
  很快就有人当了这出头鸟,斥道:“你这恶徒,死到临头还敢羞辱鹏尊者,真是死不足惜!赤龙山枉死那么多人,光杀你不足以泄愤,唯有挫骨扬灰……”
  “不在这。”容昭没听他废话,确定鹏尊者不在这里以后,略有些失望,随后又低声说给自己听道,“没关系,本尊者一个个杀过去,总能杀到的。”
  那人遭到无视,更加恼怒:“竖子猖狂——”
  话音未落,那人的额头上猛地爆开一串血花,溅起三尺高,整个人醉酒似的摇晃了几下,“扑通”一声,倒在了污浊的泥水里。
  容昭收回手。
  “别急。”他漠然地看着这群人,“你们都得给他陪葬,一个也别想逃。”
  ……
  …… ……
  那一日发生的事,后来成了仙道盟里不可提起的禁忌。
  黑衣黑发的修士提着一柄染血的长剑,身后拖着九道渡劫的天雷,在时不时被闪电照得惨白的雨幕中穿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得鲜血泼天,宛如索命的恶鬼阎罗。
  他从山上杀到山下,杀得满地头颅断肢,泥土变成渗着血的肉糜,连黑衣都浸成了肮脏的锈色,剑身上的血迹甚至没来得及被暴雨冲掉,就已经染上了新血。
  树木倾倒,泥土翻起,整座山毁得几乎看不出样子,像被犁过似的,埋葬了不知多少人。
  没人能承受仙君的怒火。
  那日,所有前来攻打淬玉山的修士,上至尊者,下至元婴,俱殒命。
  无一幸免。
  容昭说要陪葬,谁都别想活命。
  作者有话说:
  是守寡的小容!阴暗……爬行……(蠕动)


第16章 我要不要去接他
  淬玉山成了一座乱葬岗。
  鹏尊者死不瞑目的脑袋被挑在仙道盟的旗帜上,一竿子插在山脚下,映着残阳如血,煞是好看。
  只有淬玉居幸免于难,在尸横遍野的淬玉山看起来就像一块世外桃源。
  容昭靠坐在淬玉居门口,神色茫然而疲惫,呆呆地盯着那株吱吱叫灵草。
  渡劫留下的伤很快便恢复如初,灵力转化成了仙元,在体内生生不息地运转起来。
  明明得到了凡间至高的力量,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他坐了很久。
  证道飞升的仙君是不能久留人间的,天道数次来催促,不厌其烦,有一回甚至把登仙的路给他铺到了门口。
  然后被容昭一剑劈了回去。
  “别烦我。”他冷冷道。
  按理来说,仙君证道后,被允许留在人间的时间是六个时辰,用于处理未尽的凡尘之事。
  六个时辰之后,便不能再干涉尘世。
  天道见他也不干别的事,挺老实的样子,也就不管了。如果容昭继续妄图以仙君的力量干涉尘世,那么就会被天道强行拎走。
  天海之境的所有规则,天道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告知了容昭。
  所以他什么也没做,也没杀去仙道盟总坛寻仇,只是静静地呆在淬玉居。
  从日出待到日落。
  最后一次看完淬玉山的日出和日落,容昭起身,进屋找了套衣服,在井边草草地冲洗了一下,又轻轻割下一缕头发,用一截白棉绳扎了起来。
  他给孟知凡刻了个牌位,放在桌上,然后将那束头发摆了上去。
  听说凡人若是执念太重,投胎时会不肯喝孟婆汤。
  自己把人骗得那么惨,此一世无甚可留恋,孟知凡不会不喝。容昭想。忘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无一物,再世为人的时候才能平安喜乐。
  溶洞里的那具尸体,容昭没有去收,也不打算收。淬玉山已经变了样,一来难找,二来既然已入轮回,尸身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去天海之境,看看有没有什么找寻转世魂魄的办法。
  等找到孟知凡的转世,他就远远地看着,一世一世地守着。虽说天煞孤星害人害己,但自己离得远一点,藏得好一点,应该就不会再害到孟知凡。
  路过门口的时候,容昭伸手点在的灵草上,留下了一缕仙元。再一挥袖,将整个淬玉居掩藏了起来。
  灵草吓得一个激灵:“?”
  “替我守好这里。”容昭道,“谁敢擅闯,杀。”
  灵草怯怯地晃了晃叶子,表示自己知道了。
  交代完这件事,容昭又想了想,把厨房的水缸挪了过来,放在它旁边。
  孟知凡说过,院子里的花每隔两三天都得浇水。
  “你会吗?”他问灵草。
  灵草:“……”
  半晌,灵草委委屈屈地伸出一枝叶子,卷起浮在水缸里的瓢,舀了一点水,给自己浇了浇。
  容昭点头:“那院子里的花草都交给你了,枯萎一朵我就把你折了。”
  灵草:“…… ……”
  凡间之物是不被允许带去天海之境的,不过刚飞升的仙君可以选择三样重要的东西带走。
  其中一件通常是修士的本命武器。
  容昭只带走了绕指柔,连无情道心法都没捎上。
  没办法,他和天道交涉过了,淬玉居这种东西是不可以带去仙都的。
  登仙之路化作一条柔和的光带,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踏上去后便能听见仙音渺渺,如梦似幻。
  容昭踏了上去。
  -
  天海之境,明尘仙府内。
  明尘扶着额头,银白长发凌乱地散着,遮住了半张脸,整个人似乎还不太清醒。
  他化身去凡间的时候遭到了袭击,回归仙都的过程也不正常,不管是仙元还是记忆都处于一种相当混乱的状态。
  换作其他仙君,恐怕早就昏过去了。
  方九鹤按着他的手腕,替他梳理仙元。
  须臾,收回手,道:“感觉如何?”
  明尘摇头,惫懒得不想开口,只是“嗯”了一声。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方九鹤又要去抓他的手腕,却被躲了开去,“明尘?”
  “……我没事,就是想静静。”
  方九鹤见他满面倦容,确实不太适宜相谈,便起身,顺便拽了一下山殷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山殷磨磨蹭蹭不肯离开,欲言又止地看着明尘,看起来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又被稍重的力道拽了拽。
  ……终于不情不愿地被拽走了。
  两人来到花园里。
  “你拽我干嘛?”山殷不高兴道。
  “你打算问明尘什么?”方九鹤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我猜,大概就是‘还记不记得我去凡间找过你’‘那个叫容昭的修士把你怎么样了’以及‘你怎么死的’,对不对?”
  山殷:“……”
  方九鹤一脸果然如此,感叹道:“你可真会说话啊,山殷仙君。”
  山殷:“……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地骂我。”
  “知道是在骂你,还有的救。”方九鹤刚才动用了仙元,说了两句便有些乏了,扶着石桌坐下来,懒洋洋道,“孺子可教。”
  “……”山殷磨了磨牙,“你想打架?”
  “我是病人。再说,骂你也是好心。”方九鹤正色,“明尘情劫没过,还得继续下凡历劫。这段时间他心情不会太好,你慎言。”
  山殷皱眉:“你怎么知道明尘劫数未尽?”
  “天道没有来。”
  山殷一怔。
  “你忘了?每次渡完劫后,天道便会前来赐福。这是明尘第十二次历劫,天道赐下的仙元足够把你淹了。他那点伤算什么,轮得到我来治?”方九鹤悠悠道,“情劫是很难过的。所以你啊,慎言。”
  说罢,又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扑、扑”,重重两下。
  山殷仙君刚刚燃起的八卦之心,就这么被“扑”地拍灭了。
  -
  明尘在屋里静坐着,一动不动。
  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一会儿是淬玉山上的凡人,一会儿是天海之境的上仙,心口残留的隐痛、胸腔里尚未消散的失望和恨意,乱糟糟地搅在一块儿,万千头绪理不出个所以然。
  最后他只捋清了一件事。
  容昭很快就要来天海之境了。
  -
  打发走了山殷,方九鹤去而复返,端着一盏醒神茶推门而入。
  “好些了?方才瞧你魂不守舍的,我泡了你平日惯喝的茶。”他把茶搁在明尘面前的小桌上,自己在对面坐下,“放心,没加干果和羊乳。”
  明尘瞥了一眼,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这茶水苦得人肝胆俱颤。他早已习惯,一杯茶下去顿时清醒许多,握着空杯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似是在思索。
  “在想什么?”面对明尘,方九鹤便没了逗弄山殷时那副散漫模样,“既然已经回来了,凡尘事便留在凡尘,就当大梦一场罢。”
  “留不了。”
  “就这般放不下?”方九鹤从乾坤袖里取出一竹筒泡好的干果羊乳茶,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悠悠地翻他旧账,“以前你还笑话我,如今不也为情所困。”
  “不是放不下。”明尘头痛地捏了捏眉心,一抬眸发现方九鹤在喝茶,“你先别喝了。”
  “怎么?说句实话而已,连茶都不让人喝了。”方九鹤不以为意,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去凡间一趟,你变得小气许多。”
  明尘耐心地等方九鹤咽下这口茶,才道:“不是我放不下,是他……证道飞升了。大概再过一会儿就到天门了,你说我要不要去接他?”
  方九鹤顿住:“?”
  方九鹤:“????????”


第17章 救他,毁他
  方九鹤喝了口茶,又喝了一口,神色凝重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给明尘送终。一言不发地喝完了一竹筒茶后,他终于开口道:“你那情劫到底怎么回事?”
  “他修无情道。”
  无情道三个字一出,再加上情劫,方九鹤大概明白过来:“他杀了你证道?”
  “嗯。”
  方九鹤眉头拧得更紧了,低声骂了句什么,抬眸道:“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吧?”
  “不知道。”明尘坦然,“这不是在问你了,你犯事多,比较有经验。”
  “……”
  “没事的,慢慢说。”此时他已从化身死亡的混乱中缓了过来,精神得很,甚至还有余力安慰人,“你要不要再喝点竹筒茶?”
  方九鹤很想翻白眼。
  两人相识千年,明尘一直都是这样不急不躁的温和性子,而方九鹤恰恰相反,行事张扬肆意,冲动性急,因此经常被不知道急为何物的明尘气得跳脚。
  如今他除了嘴巴坏了点,爱逗弄山殷以外,可称得上好脾气,却是被三百年的病骨硬生生磋磨出来的。
  也只有面对明尘的时候,方九鹤才会显露出一点当年的脾气。
  “是是,你不急我急。”他敲了敲桌子,“天海之境最麻烦的东西便是因果。如今你的情劫应在他身上,而他又因你的下凡渡劫而证道飞升,他的道,你的劫,皆事关重大,因果纠葛乱得斩都斩不断。看着吧,不出三日,天道就会给你们找麻烦。”
  “这个我知道。”明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是想问你,天道会给他找什么麻烦?”
  “给他……”方九鹤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又取了一筒竹筒茶,打开喝两口冷静冷静,“你只问他,不问你自己?”
  “我这边应该无事。顶多情劫系在他身上,处理起来有些麻烦而已,无须问你。”明尘抿了一口茶,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头,无端令他想起电闪雷鸣那日的溶洞,还有容昭湿红的眼尾,“但是容昭……山殷有和你提起过容昭么?”
  “有。”方九鹤一笑,“他下凡去找你,发现容昭抓了你做道侣的时候,差点吓哭了。后来还跟我纳闷,说怎么两年了你还没死。”
  “……”明尘不由失笑,“山殷真是……”
  “别打岔。先不说他,说你。”方九鹤上下打量了明尘一番,“容昭杀你证道,摆明了利用你。你却尤在担心他?”
  “未必是担心,”明尘收敛了笑意,“说不准我只是想知道他下场如何。”
  方九鹤嗤之以鼻:“我还不知道你?”
  “……”明尘移开目光。
  方九鹤简直恨铁不成钢:“明尘上仙,难不成你觉得情劫应在无情道身上还不够倒霉?不想办法移走情劫,还巴巴地往上凑?人家如今都已经证道无情了,说不定早把你给忘了。”
  “是有可能。”明尘也不嘴硬,毕竟容昭杀自己的时候,实在瞧不出有什么余情未了,“总之你先告诉我,他会遇上什么麻烦?”
  方九鹤深吸一口气,须臾,投降道:“我想想……证道以后,他在天道那儿便算是仙君了,可身上还系着你的情劫。仙君不得插手他人劫数之关键,比如情劫的情,生死劫的生死,这是规矩。他坏了规矩,身上还有这么重的因果,天道不会留情的。”
  “比如?变成像你这样?”
  方九鹤噎了一下,挑眉道:“什么叫变成像我这样?你以为他还有命活?当初我不小心坏了规矩的时候,已经是渡劫九次的上仙了。”
  明尘微微蹙眉。
  “我猜,他第一个百年的劫会提前。”方九鹤琢磨事情的时候喜欢吃甜的,于是从乾坤袖里翻出一包糖,统统加进了竹筒茶里,“而且,天道会给他降生死劫。”
  生死劫是极其容易丧命的劫,尤其是对于刚飞升仙都的仙君来说,几乎算得上有去无回。
  ——所谓生死劫,便是去污秽之地斩杀恶念。
  那里面囚困着世间滋生的所有恶念,恶念的体内会凝结出一种黑色圆石,越是强大的恶念,掉落的圆石越是漆黑纯粹。
  天道要的便是这种圆石。
  且随着仙君品级的上升,需要的圆石颜色便越纯粹,生死劫也就越难渡过。
  除此之外,不论是仙君还是上仙,每隔三十年必须上交一定数量的圆石。因此圆石在天海之境和凡间的铜钱无异,可以用来交换东西。
  污秽之地的恶念无穷无尽,天道只能以这种手段驱使仙君,来遏制污秽之地的恶念。否则一旦污秽之地的封印承受不住了,凡间将遭遇灭顶之灾。
  明尘自然清楚生死劫的厉害。
  他思忖片刻,道:“如果我插手他的生死劫,天道会把我一块儿劈了吗?”
  “会。”方九鹤喝了一口手里甜得发腻的茶,冷冷道,“想死就去试,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他这个好友虽然性子温和,但有时行事之疯狂丝毫不逊于自己,否则两人当年也不会凑到一块儿。
  说要插手别人的劫数,是真的做得出来的。
  -
  彼时方九鹤飞升不过百年。
  他以杀戮证道,为天道所不容,回回都被降生死劫。
  方九鹤本事硬,命也硬,在污秽之地里断了一条胳膊瞎了一只眼睛,遍体鳞伤,咬着牙爬到出口附近,膝盖和掌心被粗粝的石子磨得鲜血淋漓。
  虽然此时生死劫已过,但天道的赐福只会在天海之境赐下,疗伤是指望不上这个的。若继续躺在这里,远处的恶念很快便会被吸引过来,将他撕成碎片。
  方九鹤又往前挪了一寸。
  他不想死。
  身后是暗红色的血迹,蜿蜒地涂抹在来路上。
  忽然,一角雪色衣摆在眼前轻轻飘过。
  纯粹洁净,与暗无天日的污秽之地格格不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人搀住胳膊,用力扶了起来。
  “你的劫数过了?”那人温声确认道,“我可以带你走了吗?”
  方九鹤看见了一双明亮似星辰的眼眸。
  他有些茫然,半晌,才想起来这是谁。
  是上个月在天门遇到的刚飞升的小仙君,自己瞧着顺眼,便过去和他说了会儿话。后来又遇到过几回,算是熟人。
  ……但也没有熟到能进污秽之地救人的程度。
  “明……尘?”方九鹤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小仙君的名字,觉得此人的出现十分匪夷所思,低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才飞升多久,怎么敢随便进来救人??”
  “想救便救了。”明尘扶着他往外走,平静道,“看你顺眼。”
  方九鹤:“……”
  谁会因为看顺眼就跑到这种地方救人?
  “还是你想继续待在这里?”明尘停住脚步,礼貌询问,“那我把你放回去,就当来闲逛了。”
  ……不是,谁没事来污秽之地闲逛??方九鹤觉得这家伙脑子不太正常,非等闲之辈,一时谨慎地没有开口。
  谁料明尘果真拖着他往回走了几步,要将自己扔回原地,惊得他赶紧开口,很识时务道:“不想。仙友救命。”
  “好。”
  于是明尘就把他给带出去了。
  后来每次生死劫,都是明尘亲自来到污秽之地,将伤得跟死狗一样的挚友捡回仙府的。
  不过三百年前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明尘捡到了两条死狗。
  -
  旧事暂且不提。
  方九鹤心情有些烦躁。
  然后又往竹筒茶里加了一包糖。
  明尘道:“你再加,就成糖水了。”
  “到时候供在你坟前,天天给你喝。”方九鹤没好气道,片刻之后,又不死心地问道,“你当真要插手他的生死劫?不是我说你……”
  “没有。”明尘慢慢抿着手中的苦茶,似乎已经有了想法,“我就算要插手,也不会蠢到直接去动他的劫数。”
  “那你打算怎么做?”
  明尘又静默须臾,将杯中的苦茶一饮而尽,搁下茶盏,淡淡道:“既然天道的规矩是‘仙君’不得插手他人劫数的关键,那我便废了他的仙元,将他打落成废仙;既然因果纠葛和证道有关,那我就毁去他的道心,因果尽消。”
  方九鹤:“……?”
  方九鹤半晌才出声:“我说,你这是要救他,还是要毁他?”
  “皆有。”明尘起身,垂眸掸了掸衣袖,“他救我,杀我,哄骗真心拿去证道;我也救他,毁他,要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第18章 我是你的亡夫
  一刻钟前,容昭抵达了天门。
  天海之门光辉灿烂,如薄纱似轻绡,光雾蒙蒙地笼罩着一切,险些闪瞎了容尊者的眼睛。
  他揉了一下眼睛,靠着天门牌坊的白玉石柱坐了下来,有些不舒服地按了按胸口。
  因果沉沉地压在身上,闷得胸口透不过气来,耳鸣嗡嗡,眼前时黑时白,支离破碎。
  容昭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当是初来仙都,不大适应。
  飞升之前,天道告知的规则只是个大概,其余细则都得靠自己摸索。如若有仙君前辈愿意指点,便可以少走些弯路,或是上仙以秘法查探,也能发觉缘由。
  可惜容昭完全没有与人交好的打算。
  他也不会。
  -
  明尘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黑衣黑发的仙君坐在白玉石柱底下,沉重的因果将他困在其中,身上还沾满了不知哪来的乱七八糟的煞气,看起来脏兮兮的。
  ……
  怎么飞升了还这么狼狈?
  分明昨日还是干干净净的,自己只不过死了一天没看住,就弄成了这幅样子。
  明尘有种微妙的捡到流浪狗的感觉。
  不过想来也是,以容昭睚眦必报的性子,得到力量之后大概杀了许多人。偏偏又不懂如何化解煞气,也不知道仙君煞气太重容易抽到生死劫,便任由这些脏东西缠在身上,跑来了仙都。
  恍惚间,明尘上仙产生了某种错觉——什么都不懂的容昭,离了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这样的错觉,让他莫名心软了一下。
  但下一瞬,那点心软便无影无踪了。
  只见容昭抬起头,朝他瞟了一眼,冷冷道:“你是谁?”
  风顺着玉石铺就的长街穿过天门,吹拂起明尘银白的长发。
  真身的容貌和化身也没有差很多,只是发色不一样了,五官轮廓没有孟知凡那么柔和,气质稍显得淡漠了些而已。
  明尘想。
  是容昭忘记了。或者根本不曾在意过那个死在剑下的凡人,才会连这点细微的变化都认不出来。
  -
  来人一言不发。
  容昭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天门附近的光线很亮,再加上白玉地砖白玉牌坊,那人偏偏又是一身素白。
  耳鸣愈发聒噪,他眼前被黑白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团,勉强瞧出来的是个人形。
  “你是谁?”容昭又问了一遍,强撑着站起来,额角微微渗出冷汗,绕指柔在手中凝成长剑,微微一抬,直指明尘,“你想做什么?”
  ……这柄剑,曾穿心而过,痛得锥心刺骨。
  不过相隔一日,又指着自己。
  “我是谁?”明尘轻叹一声,收起所有的怜悯心软,迈出一步,瞬间移到他身后,低低道,“我不过是天海之境的一位上仙罢了。”
  浩荡仙元刹那涌入,势如破竹,近乎疯狂的绞杀着对方的仙元。
  容昭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浑身一轻,入仙都以来便一直沉沉压在身上的东西消失了,轻飘飘的,恍若身在云端。
  忽然间,喉头涌上一股甜腥味,血丝从嘴角淌了下来。
  接着又呕出好几口暗红粘稠的血。
  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后知后觉袭来的剧痛几乎一瞬就将他击碎了,脸色骤然苍白起来。
  他站立不住,摔在了地上。
  无孔不入的绵密剧痛将人一点点蚕食,容昭连惨叫都发不出来,颤抖着蜷缩在地上,挣扎着,眼前又被血色浸染,五指在白玉地砖上抓出凄厉的血痕。
  这么多年过去,他仿佛仍然被困在赤龙山一百九十九级台阶之下。
  狼狈,弱小,不堪一击。
  任人欺辱。
  ……
  忽然身子一轻,他被人拎了起来,像拎着块还在淌血的抹布。
  -
  天道降下的各种劫数中,风、雷、雨、火四劫分别对应天海之境的四座塔,领了劫的仙君便去各自的塔中渡劫。
  而雷塔的雷,可以炼化煞气。
  明尘拎着半死不活的容昭直奔雷塔。
  雷塔每层都有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越是往上,天雷的威力就越强。
  明尘将人带进了一层。
  他坐在不远处,看着容昭徒劳地想召出绕指柔挡住天雷,晶莹的丝线像茧一样,又被一次次劈开,劈得衣衫残破,身上留下无数道似鞭伤的红痕,像只垂死挣扎的蝶。
  蝶翼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最后只能缩成一团微微发抖。
  ……
  明尘突然有点坐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仔细一想,比起容昭对自己所做之事,好像也没过分到哪里去。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站了起来。
  这一层的落雷对明尘上仙来说,微弱得就像落雨,随意一拂便开了。
  “听闻雷塔建立之初,是为了惩戒罪人。”他撩起衣摆,在容昭身旁蹲了下来,嗓音在震耳的雷鸣声中显得低沉而柔软,似情人耳语,“这塔中有七七四十九道天雷,罪人会被关押在此,层层镇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你在这里……”
  他想问,可曾有感到一点后悔?
  一只手伸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颤抖的、沾着血的、手背上还横亘着通红的一道雷伤的手,就这样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
  毫无悔意。
  若有利爪,说不定会从他身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我……”容昭气若游丝,声音几乎被雷鸣淹没,却含着令人胆寒的恨意,“我与上仙……无冤无仇、初见而已……何故……欺我至此——!”
  “无冤无仇?初见而已?”明尘低低重复了一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垂眸看着他,沉默半晌,轻声开口道,“看来你记性不太好。”
  片刻之后,估摸着煞气炼化得差不多了,他抱起容昭,离开了雷塔。
  -
  “哗啦——”
  一团黑影被扔进了温热的池水里,池面上浮起一层血色。
  容昭猝不及防溺水,扑腾了几下游到池边,连连呛咳。
  湿透的破烂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细窄的腰。
  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脸上,水珠顺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滑落下来。眼眸仿佛被水浸润过似的,透着一丝微红的水意。
  狼狈之中夹着一丝令人怜惜的脆弱。
  他湿淋淋地泡在水里,又很快湿淋淋地被捞了起来,抱到了床上。
  抱的动作倒是意外的轻柔。
  银白发丝垂落下来,和黑发纠缠在一起。鼻尖相抵,一抹温热贴在微凉的唇上,轻轻蹭了蹭。
  容昭终于看清了明尘的面容。
  看清的那一瞬间,他瞳孔蓦地紧缩,仿佛心脏倏忽坠入了冰窟窿,本能地抓住身下的被褥,攥得手背青筋凸起。
  “你……”容昭觉得自己在做梦,喃喃道,“你是谁?”
  这是明尘第三遍听到这个问题。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去剥容昭的衣衫。那身衣服被雷劈得破破烂烂,一扯就掉,脱起来很轻易。
  白皙的身子满是暗红伤痕,纵横交错,仿佛密密麻麻的鞭伤。
  不止这些。
  还有昨日在溶洞里留下的掐痕、咬痕,青青紫紫,新旧交叠。
  明尘眸色微微暗了暗,用指腹轻轻抹过锁骨上的一处痕迹,另一只手托起他的腰肢。
  指尖的温度像烧红的烙铁,被触碰过的地方烫得吓人,隐隐有灼烧之感。
  不知为何,容昭细细地打了个寒颤。
  他死死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意识似乎被抽离了身体,浮萍般荡荡地漂着。
  这不是孟知凡。容昭想。仙君的化身是可以保留记忆和两成仙元的,而孟知凡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自己明明问过他的来历,还偷偷去过他曾经生活的村子,那里的人都知道孟知凡。
  道侣之间是不可以骗人的。
  孟知凡是不会骗人的。
  ……
  …… ……
  他忽然颤抖了一下,闷哼一声。
  容昭伤得很重,没有力气挣扎,却是实实在在觉得疼,疼得出了一身冷汗。
  凌乱黑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帐幔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仿佛被迫溺在水里,像一场挣脱不得的噩梦。
  那人俯下身,亲吻舔舐着那双毫无血色的唇,直到吻得嫣红水润,两颊也泛起桃花似的淡淡血色。
  “我是谁?”湿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挤进身体里的东西开始动了起来。
  虽然没有很粗暴,但也实在算不上温柔,疼得容昭直皱眉。
  他仰起脖颈,微弱地挣扎起来,想要躲开那东西,又被掐住腰按了回去。
  “嗯……”
  容昭唇瓣颤抖,无声开合着,嗓眼里发出濒死般的沙哑气音,清冷的黑眸被逼得水红湿润,指尖徒劳地在明尘的背上抓挠。
  明尘抬起手,十指穿过潮湿的长发,扣着他的后脑,在耳边低沉而温柔地道:“我是你的亡夫。”
  作者有话说:
  有宝子疑惑为什么上仙化身死了,但情劫没有过。
  过情劫,要么彻底放下这段情,要么终成眷属。上仙哪边都不沾,所以就没过。


第19章 你说了不算
  最后的一点侥幸也碎了。
  容昭眼神空茫地望着头顶,胳膊软软地勾在明尘脖子上,仿佛丢了魂。
  他觉得很痛,却不是身体在痛,心里好像被挖了个洞。
  容昭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仙元破碎和雷伤交加,再加上眼前不断不断的折磨,令他精疲力尽。
  他昏过去了。
  哪怕在昏迷中也不得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容昭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尊者”。
  他迷离地睁开眼,旋即被顶得轻哼一声,沙哑而轻柔,含着令人迷醉的媚意。
  明尘闻声怔了一下,随后吻住了他的唇,吻得又凶又重,恨不能将人揉碎在怀里。
  ……
  外面的天似乎黑了。
  容昭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半阖着眼躺在明尘怀里,须臾,稍微积攒了一点力气,推了他一下。
  “滚开。”
  容昭嗓音又冷又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听起来莫名有点软。
  落在明尘耳中,和勾引没什么两样。
  他笑了一声,心情颇不错地把玩着容昭的头发,神色若有所思:“尊者修无情道,果真无情,此情此景还能说得出‘滚开’二字。道心之稳固,恐怕难以摧折。”
  说罢,松开那一缕头发,伸手按在容昭的喉结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容昭皱起眉。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差点咬了舌头,尾音都变了调,“……滚出去。”
  “如今你说了不算。”明尘丝毫不介意他的恶言恶语,托着他的腰,轻轻地将人放倒在床上,随之俯下身去,贴住他的额头,语调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尊者与一介凡人做道侣,一直未曾尝过真正的双修,也是受了不少委屈。”
  如此大幅的动作,容昭难受得挣扎起来,又被轻而易举地制住。
  明尘看似处处温柔,却根本不容拒绝,也不怎么顾及他,仿佛这温柔只是与生俱来的教养,仅作为残忍的粉饰。
  和孟知凡完全不同。
  “别提他……”容昭反抗不得,只能抓紧了被褥,咬牙忍过这一阵不适,微微喘息着,“你……又不是他。”
  明尘没有反驳。
  凡人也好,上仙也罢,在无情道心中大概没有什么区别,何必多费口舌。
  他只是吻着容昭的眼眸、唇瓣,像从前在淬玉居里那样,亲力亲为地教导:“所谓双修,不止身体的欢好,还有元神的……像这样。”
  ……
  …… ……
  容昭倏地睁大了眼睛。
  灵台的屏障被破开了。
  他的元神就像一滴水,摇摇欲坠,几番挣扎,最终还是落入了那庞大浩渺的元神之中,被吞没进去,挤压,揉碾……
  涟漪一圈圈地散开,颤巍巍地晃荡着,灵台之中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容昭整个人一片空白。
  耳畔隐约响起了崩溃的哭声,那样无助,那样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过了很久,容昭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在哭。
  明尘抹掉他眼角的泪水,用唇舌堵住他的哭声,辗转着低声道:“我还以为尊者铁石心肠,不知眼泪为何物。”
  容昭什么也听不见,颤抖得像片落叶。
  他彻底崩溃在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快感之中。
  意识被轻易碾成齑粉,身体成了囚笼,将他困在这场无法逃脱的情事里,从白昼到黑夜,从日升到月落。
  -
  ……
  微风从半开的窗子里吹进来,拂过轻纱帐幔。
  容昭缓缓睁开眼。
  身上的伤似乎被简单地处理过了,还贴心地给他盖了件衣服,遮住了满身不堪的痕迹。
  容昭翻了个身,披着衣服慢慢地爬起来,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掩了他的面容,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废仙。
  天道告知的规则里有提到过这一类人。气海破损,仅剩很少仙元,只有两百年寿命,也接不到劫数。
  除非能够重新证道,再次获得天道的认可。
  不过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上千年都难出一个重新证道的废仙。
  容昭皱了皱眉,不明白明尘为何不直接杀了自己。
  他没觉得被迫双修是受了莫大的折辱,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羞耻痛苦的,更不打算为此寻死觅活。
  对他而言,沦为废仙才是最难以忍受的事。
  不过昨日确实难捱,大概也算是一种折磨人的方式。
  容昭仔细捋了一遍自己的处境,琢磨片刻,觉得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既然没死,他便还有重新证道的机会;既然明尘敢把他继续留在身边玩弄折磨,那么总有一天他会觅到合适的时机——
  将这个欺骗自己的上仙扒皮剔骨,拿去喂狗。
  -
  大致想了一遍该如何做,容昭穿好衣服,很小心地尽量不牵扯到那处的伤,爬下床,然后发现自己的绕指柔不见了。
  本命武器和主人之间是有感应的。
  没有武器,他很没安全感。
  思忖须臾,容昭决定过去看看,试试能不能偷回来。
  一炷香后。
  容昭被捉到了。
  -
  他身上的那件衣服十分单薄,底下空空,全靠一条腰带束着,稍微有点羞耻心的人是不会穿着乱跑的。
  可惜容尊者没有。
  他被明尘抓到的时候,挣扎中还不知死活地踢了上仙一脚,衣摆叉开,向两侧滑落,连大腿根的几道乌青指印都看得一清二楚。
  明尘顺势抓住他的脚踝,将人拖进了怀里,亲了一口。
  然后被容昭掐住了脖子。
  “你想杀我?”明尘失笑,毫不在意地拨了拨他的手指,“松开。”
  容昭不松手,反而又使了点劲,冷冷道:“你不杀我?”
  “不杀。”明尘干脆道。
  -
  仙君之间也并非事事如意,偶尔会出手厮杀。
  但仙都之中发生的死亡,因果实在太重,久而久之大家便有了个心照不宣的规矩。
  对于败落的仙君,不取其性命,只是打落成废仙,如此便算他死了,过往恩怨皆烟消云散,不再追究。
  所以,屡次没能渡劫而被贬为废仙的情况,在天海之境中其实不算多,事实上废仙的数量却有不少。
  正是由此缘故。
  -
  容昭初来乍到,自然不清楚仙都的这个规矩,听到明尘说“不杀”,神色略微松了松。
  不知为何,他没想过明尘可能在骗人。
  分明对眼前雪衣银发的上仙还残存着本能的、深刻入骨的信赖,他却一无所觉,只是轻易地信了明尘的话。
  “你这样跑出来,想找什么?”明尘终于拨开了他的手指,稍一思索便猜到了,“绕指柔?”
  “我的东西,还我。”
  明尘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团晶莹的细丝。
  容昭怔了怔。
  既然绕指柔就在明尘身上,那么自己一路找过来,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
  难怪会被抓到。
  他正要伸手去拿,绕指柔突然不听使唤了,兀自抖了抖,顺着指尖灵活地缠到身上,仿佛噬主一般,将他紧紧地束缚起来。
  容昭:“?”
  “我几时说过要还你?”明尘将他抱起来,淡淡道,“这里不是淬玉山,你说了不算。”
  -
  容昭又被带回屋里,扔到了床上。
  以容昭如今微末的仙元,本命武器被上仙强行驱使也是正常。但这对容尊者而言,却是极大的侮辱,比被迫双修还要难忍。
  容昭挣扎得很厉害,企图重新夺回绕指柔的控制权。
  “别乱动。”明尘欺身压上,指腹抹过缠在大腿上的晶莹细丝,“会勒伤的。”
  那细丝勒得很紧,细白的腿肉从交错的缝隙里挤出来,隐约能见到被勒红的痕迹。
  容昭挣脱不开,反而被勒得生疼,终于稍稍安分了些,看向明尘的眼神冷得渗人,仿佛浸了冰水。
  “你到底想做什么?”
  “讨债。”明尘一边抽开他的腰带,一边啄着他的耳垂,温热的呼吸吹拂过耳畔,“既然你将我的化身哄去做道侣,那么两年里你未曾履行的道侣责任,本仙自然要一一讨回。就先从……每日侍寝开始。”
  容昭被推倒在床上。
  银白的发丝拂过脸颊,痒痒的。
  他仰面躺着,被迫承受,静静地看了明尘半晌,忽然勾起唇角。
  容昭笑起来其实很好看。
  明尘动作微滞,忍不住放轻了一些,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丝:“在想什么?”
  “我……在想,”容昭神色散漫得近乎迷离,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呻吟,顿了顿,轻缓道,“你这张面皮……剥下来……血淋淋的一定……很好看……唔!”
  轻纱帐低垂,轻轻摇晃着,里面时不时溢出一两声崩溃的哭吟。
  颠倒混乱中,容昭咬伤了明尘上仙的手,凶狠至极,差点真的撕下一块肉来。
  作为惩罚,翌日,容昭被一根细细的银链子拴了起来。


第20章 泥潭
  容昭被锁在了床上。
  银链很细,连着一只精致漂亮的银圈套在足腕上,随着晃动会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当声。
  容昭不喜欢这个东西,经常弄断链子跑出去,溜进各个屋子找趁手的凶器。
  比如把碎瓷藏在枕头底下,趁鱼水之欢时试图刺杀上仙。
  明尘捏着第八块缴获的碎瓷片,仔细辨认片刻,发现这已经是容昭偷摸摔碎的第二套珍贵茶具了。
  他问容昭:“你觉得这东西能弑仙?”
  容昭冷着脸:“不能。”
  但他也偷不到更好的东西了。
  “既然不能,为何还要摔那么多个?”
  “……”容昭撇开头,又被明尘掐着下巴掰了回来,僵持片刻,抵不住明尘的软刀子磨肉,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是你先偷我的东西。”
  “所以你在报复?”
  容昭没吭声。
  像这样不戳不说,戳半天蹦一句,蹦出来的话还干巴巴硬邦邦的容尊者,搁别人手里,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好在明尘上仙很有耐心。
  大部分时间里,他对待容昭还是很温柔的。
  “偷不到我的本命武器,就偷那些茶具?”明尘不由失笑,起身替他披上衣服,抱去汤池,“我是说了不杀你,但也没说容你这般放肆。真当我不会生气?”
  被池子里氤氲滚烫的水雾一熏,容昭顿时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更懒得搭理明尘了。
  他不说话,明尘就亲他。
  容昭被亲得有些不耐烦,睁开被熏得湿润水红的眼眸,沙哑而慵懒道:“滚。”
  一个在床上日日折磨对方,一个时常走神想着如何剥了对方的皮,谁会在乎生气不生气?
  况且,虽然明尘许诺说,等两年之后还完了债就放他走,但这些日子他几乎没从床上下来过。
  那个元神双修他尤其不喜欢,每次完事后都有些精神不振,晕晕乎乎的。
  因此很烦明尘。
  “过两日,我有朋友要来做客。”明尘也不恼,轻轻揉按着他的腰,“你若是安分些,我就把绕指柔还你。”
  容昭眼睛顿时一亮,抬头确认道:“还我?”
  “嗯。”
  “先还我。”
  “不行。”
  “那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明尘笑了一声,有时会想自己是不是病了,不然为什么格外喜欢放狠话时的容昭。然后伸手掐了一下容昭的脸蛋,不甚在意道,“你可以试试看。”
  -
  几日后。
  山殷站在台阶上,很克制地没有直接冲进去,礼貌地敲了敲门。
  自从听说容昭杀了明尘化身证道飞升,又被明尘废了仙元囚禁起来之后,他就抓心挠肝地想要上门来看看。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方九鹤的旧病犯了。
  不知为何,明尘平日里都不大管方九鹤的病。
  两人在这方面倒是如出一辙地冷漠,反正死不了就行。
  山殷就不一样,虽然时常被方九鹤那张嘴气得冒烟,但总归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病死,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去替他求医问药,也会在他犯病时照顾一下。
  等方九鹤的病有所好转,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
  山殷差点憋疯了。
  敲门的时候,方九鹤就站在他身后,披着件厚衣,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与虚弱,精神倒还不错。
  “敲轻点,轻点。”他慢悠悠道,“门都要被你敲破了。你知道明尘仙府的这扇门多少钱么?卖了我们俩都还不起。”
  山殷:“……”
  这话说得确实不错。
  方九鹤抱病已久,根本进不了污秽之地,一穷二白,连每隔三十年要上缴的圆石都拿不出来,这些年都是靠明尘在接济。
  而山殷,区区渡劫四次的仙君,挣点自己花的都费劲,有时从污秽之地里带回来的圆石还不够抵伤药钱的,偏偏又爱管闲事到处替方九鹤求医问药,最后一个子儿都剩不下来。
  贫穷的山殷仙君沉默了,在漆光锃亮的府门前自惭形秽。
  好在明尘并没有让他们在门口等很久。
  招待客人的亭子里摆着三种不同的茶,有方九鹤爱喝的加了羊乳干果的甜茶,明尘钟爱的苦到发涩的浓茶,还有正常人喝的茶。
  三人依次落座。
  山殷屁股都没坐热,就张望起来:“容昭呢?那个被你抓来的容昭哪去了?”
  “他生性孤僻,不爱见客。”开门迎客之前,明尘再三考虑,还是把容昭关了起来,这会儿随口搪塞道,“更喜欢一个人在屋里呆着。”
  山殷十分失望:“……哦。”
  -
  “更喜欢一个人在屋里呆着”的容昭穿得整整齐齐,正在和脚腕上的银链子较劲。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拴住容昭的那根银链并没有那么容易断。
  后来明尘发觉容昭拴不住。
  就算换成更结实的玄铁链,容昭也会锲而不舍地试图弄断,弄得满手是血,指甲翻折,伤口深可见骨,好像不知道痛似的。
  明尘无法,只得换成了普通的银链条,方便容昭弄断。
  最后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还要留着这根没用的链子……大概是挂在容昭的脚腕上特别好看吧。
  “嘣——”
  银链子又又又断了。
  容昭爬下床,穿好鞋,轻车熟路地摸出门,朝着待客的亭子跑去。
  明尘本来也没指望那根脆弱的链子能困住容昭,只希望容昭能够看在绕指柔的份上,老实呆在屋里。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刚做好取回来的衣服给容昭穿上了。
  天海之境也有集市,很多不太能打的仙君就在那里摆摆摊,靠别的手艺换点圆石过日子。
  这身衣裳的做工相当考究,用料也很柔软,还是容昭最喜欢的黑色。
  容尊者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明尘的朋友”上面。
  凡间人人都有朋友,人人说起来时眼里会带着笑意。时而相携同游,谈天说地;时而相邀对饮,乐而和歌。
  不知为何只有他没有,仿佛从出生开始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世间辗转流浪。
  起初会有些羡慕,时间久了,也就不再强求了。
  偏偏后来让他遇见了孟知凡。
  也同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尘世不容,不知来处也没有去处,被他捡回了淬玉山,做了道侣,凑成一双。
  从那天起,容昭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了。
  ……
  可是孟知凡死了。
  阴差阳错,又在仙都遇见了明尘。
  明尘和孟知凡很不一样。
  他是上仙,和其他人一样有亲友环绕,干干净净光风霁月,不会再和自己在泥潭里呆着了。
  虽然此时容昭绝不肯承认明尘就是孟知凡,但当他从明尘口中听说“有朋友要来做客”时,心里还是陡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敌意。
  或者说是杀意。
  他不喜欢明尘的朋友。


第21章 容小仙
  亭子里,三人闲聊。
  “上回你去抓人,走得匆忙,我又病了一阵,一直没来得及和你说。”方九鹤往茶里加了两包糖,边搅边道,“两年前你的化身在天门附近遇袭,我查了许久,查到了一些事。”
  明尘“嗯”了一声,追问道:“查到什么了?那个废仙的来历?”
  仙都有不少人喜欢豢养废仙。
  废仙不算仙君,所以天道对他们的约束也要弱上很多,用起来很是方便。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力太弱,连刚刚飞升的仙君都打不过,不过偷袭化身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个自尽的废仙,背后定然另有其人。
  “不是。”方九鹤摇头,“那人每日都在集市上摆摊,接触的人很多,我能力有限,查不到背后是谁在捣鬼。”
  “无事。等我空下来了自己查。”
  明尘最近确实很忙,忙着养伤。
  他的化身出现异常,回归也不太正常,其实受了不轻的伤。只不过实力强劲,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甚至还抽空去了趟天门,把容昭给捉了回来。
  以明尘这般强劲的实力,整个仙都没谁会愿意与之交恶。背后之人敢唆使废仙去偷袭明尘的化身,恐怕图谋不小。
  “今日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那个废仙。”方九鹤道,“我发现有人在针对渡情劫的仙君。你情劫尚在,行事最好谨慎些。”
  明尘动作微顿,瞟了他一眼,重复道:“渡情劫的仙君?”
  “是啊,死了很多呢。”山殷插话道,“而且都死得莫名其妙的,看着都像是意外。抽到情劫的仙君本来就少,那些资料散乱得很,方九鹤理了一会儿就喊头晕,最后还是我帮他抄录的。喏,你看看。”
  明尘接过那本摘录册子,随手翻了翻,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渡情劫的仙君……”他轻声道,不动声色地又看了一眼方九鹤。
  山殷:“?”
  方九鹤顿时呛咳起来。
  山殷一惊,赶紧伸手替他拍了拍背,道:“甜茶对嗓子不好,你少喝点。”
  方九鹤缓了缓气,漫不经心地“嗯”了两声,算是把这事糊弄过去了。
  “哦对了。”山殷这会儿才想起自己带了礼物,从乾坤袖里取出一方玉盒,递给明尘,“这是千年玉参,我在外面寻到的,给你养伤。”
   天海之境外有着望不到尽头的绵延仙山,灵气要比凡间浓郁百倍,生长着各种珍奇异宝。
  但那地方多雾,雾气古怪,容易迷失方向,时常有仙君在那里失踪。
  “你又去外面了?”明尘打开玉盒看了一眼,“那地方对你来说太过危险,少去为好。”
  “我已经渡劫四次了。”山殷强调。
  方九鹤闻言笑起来,毫无诚意道:“是么?我瞧和三百年前也没什么差别。”
  山殷又气得跳脚,作势要去抢他的茶,被方九鹤眼疾手快护住。
  “好了。”明尘按住他,转头对方九鹤道,“你也少说两句,他都快做上仙了。”
  有人撑腰,山殷洋洋得意地瞥了一眼方九鹤。
  方九鹤回了个白眼给他。
  -
  三人相识之初,山殷是和明尘更亲近一些的。
  他被明尘所救,也在明尘的仙府里养伤。后来才知道明尘是去污秽之地捞好友,顺便把他给捡了。
  过了一个多月,他才见到方九鹤此人。
  彼时方九鹤还习惯穿着轻甲,眉目飒然,上挑的眼尾总挂着几分漫不经心。头一次见面就把山殷气得掏出了本命武器。
  两人在明尘的仙府里打了起来,砸坏了满园的景致。
  山殷刚刚飞升,穷得什么也没有,赔不起,最后还是问方九鹤借的,打了欠条。
  二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不知怎地,他反而和方九鹤走得近了起来。
  虽然仍然时常被气走,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带着辛苦找来的药,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方九鹤的仙府门口。
  -
  说话间,一只纸鸢扑棱棱落在了山殷肩上。
  “有人找你。”明尘提醒。
  山殷一扭头,赶紧捉下纸鸢,展开信笺一看,顿时面露喜色:“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哎,”方九鹤拦住他,“什么事这么匆忙?”
  “我托人找的药有着落了。”山殷喜滋滋道,完全忘了自己刚被方九鹤气过,“听说这药对污秽之地留下的伤很有用,我这就去取。”
  说罢匆匆离去,背影马尾甩得高高的,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须臾,明尘收回目光,道:“你打算一直这样瞒着他?”
  “什么?”
  “你的伤,不是在污秽之地的留下的。这些年他找来的药根本没有用。”
  方九鹤神色微怔,没有说话,盯着杯中漂浮的干果,半晌才道:“他觉得有用就行。难不成要告诉他我的伤无药可医,然后看那小子哭唧唧?”
  “……”
  “你那什么表情?”方九鹤失笑,“我又不是马上要死了。”
  “不提这个。”明尘道,“既然仙都中有人在针对渡情劫的仙君,那你有何打算?”
  “我?”方九鹤移开目光,“我能有什么打算,吃饭睡觉养病。”
  明尘看着他,须臾,轻声道:“别忘了,你也有情劫在身。”
  方九鹤沉默片刻,垂眸,又往茶里加了一包糖。
  -
  容昭摸到了亭子附近。
  就蹲在花丛后面,透过枝叶空隙,直勾勾盯着亭中的两人。
  他如今仙元微弱,再加之以前东躲西藏练出来的隐匿气息的本事,就这么瞒过了明尘的眼睛。
  可惜隔得太远,几乎听不到什么。
  黑衣黑发的废仙就像躲在暗处窥探的鬼影,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亭中的身影。
  他看见明尘和那人有说有笑的,替他续了两回茶,片刻之后,又凑近过去,还握住了他的手腕,还……
  两人似乎拉拉扯扯地抱了一下。
  容昭瞳孔倏地紧缩,不小心捏碎了手里的花。
  花汁染在手指上,鲜红的,像温热的血。
  -
  亭子内。
  明尘问道:“你真没事?”
  “没事,头晕而已。”方九鹤稳住身子,推开他的搀扶,“不用去屋里躺着。一会儿山殷回来了,替我遮掩一下。”
  但他的脸色着实苍白。
  “你的伤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不能再拖了。”明尘一边低声劝道,一边给他输送仙元压制伤势,“即便要山殷……”
  方九鹤打断了他的话:“我自有分寸。”
  明尘没有继续劝。
  须臾,又摸了一下他依旧冰凉的手,忍不住蹙眉,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去取两件衣服过来,给你披上?”
  这个方九鹤倒是没有拒绝。
  他被天道的力量伤及肺腑,日渐畏寒,自然是穿得越暖和越好。
  明尘拿衣服去了。
  方九鹤虚弱地靠坐在亭子里。他伤病发作时,所有仙元都得用来压制伤势,暂时和废仙没什么两样。
  忽然,远处的花丛动了动。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蹿了出来。
  方九鹤:“……?”
  他怎么不知道明尘的仙府里还养了灵兽?
  然后发现是个废仙。
  这废仙一身黑衣,长发及地,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露出的脖颈上满是吻痕,脚腕上还有一只精致的银圈,像不小心跑出来的娈宠。
  偏偏生了一双清冷至极的眼眸,黑漆漆的,仿佛冬夜凝结的冰。
  脾气也不是太好的样子。
  ……
  想来应该就是被囚禁在府中的容昭了。
  方九鹤没起什么防备之心。毕竟是明尘养着的,还是个废仙。
  见容昭进了亭子,他笑了笑,问道:“你就是容昭?”
  容昭没吭声。
  方九鹤挑眉,猜测或许是直呼其名有些冒昧,所以容昭才不搭理自己,便改口称道:“容……小仙?”
  -
  仙都之中,就算是废仙也有曾经交好的仙君,甚至交好的上仙。运气好得到友人的庇护,是很常见的。
  这群人比依附他人卖命的废仙地位高些,直呼他们废仙过于失礼,于是便称之为小仙。
  -
  这本来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称呼。
  坏就坏在方九鹤平日里逗弄山殷惯了,对待后辈语气稍微轻挑了些,这回遇见容昭,终是遭了报应。
  容昭不知道“小仙”是何物。
  他琢磨了一下,通过方九鹤那上扬的尾音和漫不经心的神态,断定此人在故意挑衅自己。
  “小仙”恐怕也不是什么好话。
  容昭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杀了这人,因为绕指柔在明尘手里。
  但现在没有这个问题了。
  -
  方九鹤正纳闷明尘养的废仙是不是哑巴。
  忽见容昭目露凶光。
  黑色衣袍轻轻“咻”了一下,长发扬起又落下,脚腕上的银圈发出一声细细的叮铃,仿佛一只轻盈的黑豹,凶残至极地扑了过来。
  方九鹤被扼住脖颈,重重掼倒在地。
  血溅在白玉地砖上,茶盏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安啦,杀戮道是最强的道,病弱版也打不坏,不然天道也不会逮着使劲薅。
  容小仙作死进度+1


第22章 偷来的
  方九鹤脑袋“嗡”了一下。
  生死之间磨砺出来的本能发挥了作用。
  他不假思索地扣住了容昭的手腕,拇指巧劲一错,逼得容昭松了劲,再迅速翻身而起,一拽一带,将容昭反压在了地上。
  只听“咯啦”一声响,容昭的右手顿时脱臼,软绵绵地耷拉了下来。
  “你……”方九鹤喘着气,想说些什么,却力气不济,被容昭挣脱了出去。
  两人再度扭打作一团。
  方九鹤尚且顾及着一点上仙的风度,容昭可不管这些,有什么用什么,甚至在方九鹤手上留了好几个牙印。
  方九鹤:“……?”
  修士之间极少有这种不顾脸面的情况,更遑论这样滚在地上撕扯着打。除了无情道心法,容昭其实没有修习过太多近身招式,都是野路子。
  方九鹤倒是很精通贴身搏斗之术,但他正病着,远不如容昭来得有力气。
  两人可谓旗鼓相当,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容昭没想到此人看着病恹恹的,居然这么难杀。地上那么多碎瓷,他半块也没摸到,全被这家伙拦了下来。
  -
  正打得不可开交,容昭忽然感到身子一轻,被拎了开去。
  绕指柔迅速缠上来,将他五花大绑。
  “你在做什么?”
  明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落在耳中,容昭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从未听过明尘用这种语气说话。
  明尘随手将他的脱臼的手腕接上,穿过地上的狼藉,弯腰扶起方九鹤,瞥见地上那一小块血迹,问道:“你受伤了?”
  “后脑被砸了一下……”被莫名折腾了一阵,方九鹤是真的撑不住了,浑身一松,昏昏沉沉地靠在明尘怀里,声音越来越轻,“山殷要回来了,别让他……”
  “我会想办法打发他走。”明尘没有多看容昭一眼,只对方九鹤低声道,“我扶你进屋躺会儿。”
  方九鹤已经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了,神志不清道:“不能让……山殷……”
  “他不会知道的。”明尘声音放轻了一点,将人抱起来,“早说了你该留在我府上养伤。”
  -
  容昭被丢在满地狼藉的亭子里,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眼中流露出些许茫然,还夹着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仓皇。
  虽然明尘昔日所做之事,远比今日这点冷落过分,废他仙元、将他扔去雷塔、又把他锁在床上日日折磨,但爱也好恨也罢,从淬玉山到天海之境,这是第一次,容昭在场之时,明尘将目光投向了别人。
  一瞬间,世上仿佛又只剩他孤零零一人了。
  -
  明尘没有消失太久。
  安顿好方九鹤后,他又折了回来,在亭子里看到了一个被捆起来的蔫了的容昭。
  听见动静,容昭抬起头。
  明尘撩起衣摆蹲下,与他平视,神色看不出喜怒,问道:“为何对方九鹤动手?”
  容昭紧抿着唇。
  方才明尘扔下自己抱着病秧子离开的那一幕,像一根涂满了剧毒的刺,轻易便穿透了他的胸口,将皮肉连同心脏都灼得焦枯溃烂。
  他不知道那叫什么。
  遇见孟知凡以后,有太多太多未曾尝过的情绪不断涌现。宛如颜料肆意泼洒,凌乱艳丽地涂抹在白纸上,蛮不讲理又生气蓬勃,令他不知所措。
  这一种名为嫉妒。
  容尊者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去验孟知凡是不是清白之身。
  自己的东西绝不容许别人染指。
  容昭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明尘没有得到回答,又问了一遍,很是耐心。
  容昭盯着他看了片刻,觉得明尘似乎没有责备的意思,试探着开口辩解道:“……他叫我容小仙。”
  明尘轻易地跟上了他的思路,道:“小仙不是蔑称。还有吗?”
  “我不喜欢他。”容昭很快道,语气中带着一丁点不易察觉的希冀,眼底亮着微微的光。
  很遗憾,这回明尘上仙没有顺着他的意思。
  “这不是伤人的理由。”
  ……
  容昭眼里的光熄灭了。
  从前自己想杀人就杀人,不需要理由。他想。孟知凡也从来不会说什么,还会把刚杀完人、沾满了血的自己抱进怀里,很温柔地亲一亲。
  明尘就不一样,因为明尘有很多朋友,不需要这样一个满手是血的道侣。
  如果明尘的朋友都死了,或许就能变回孟知凡了。
  “他该死。”容昭得出结论,舔了一下被揍得青肿的嘴角,毫无悔意地道,“若是有绕指柔在,他早就死了。”
  明尘深吸了一口气。
  饶是上仙这么好的脾气,也禁不住被气得有些头痛。
  “容昭,”明尘一拂袖,解开了他身上的绕指柔,嗓音微冷,“你可知错?”
  容昭一愣。
  错?自己有何错?
  “我没有错。”他辩解道,“本尊者……我……”
  话未说完,他就被明尘提了起来,关回了屋子。
  封禁禁制在他眼前一重又一重落下,越落越快,九层封禁落成的刹那,齐声嗡鸣起来,金光万丈。
  “你自行思过。”明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穿过九层封禁,听不真切,“几时知错,几时放你出来。”
  容昭呆呆地坐在地上。
  曾被凡人一点点叩开的心门悄然关紧,终于在这一刻落了锁。
  他看着窗纸上熟悉的身影远去,又望着空空如也的窗纸很久很久,慢慢伸出手,去碰那扇门,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一下瞬就被灼伤了手指。
  许久,他忽然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却又隐约透着一丝苍凉。
  “果然这世上的好,从来没有对我的。”容昭长发掩面,露出一点青紫的嘴角,门上斜照进来的光拉得很长,显得独坐着的身影孤单又落寞,自言自语道,“我以为有,原来……是偷来的。”


第23章 放不下
  明尘收拾干净亭子里的狼藉,打发走了取药回来的山殷,又去守着方九鹤。
  方九鹤的伤病其实并不麻烦,只需要有源源不断的仙元助他压制伤势,他就能恢复得很快。
  但这不能治本。
  如今方九鹤境界跌到渡劫六次,伤病发作时,需要用上自身全部的仙元才堪堪压制伤势,偶尔还要别人帮忙。
  若是再跌一层……后果难料。
  换句话说,方九鹤的寿命已不足百年,比废仙还要短命。
  所以当明尘见到容昭偷跑出来把犯病的方九鹤按在地上揍的时候,简直眼前一黑。
  他实在恼容昭不知轻重,但容昭……偏偏又是容昭……
  也不能苛责什么。
  明尘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在叹什么气?”有明尘的仙元温养着,半天工夫方九鹤便缓了过来,这会儿已经能精神奕奕地靠坐在床上和他闲聊了,“你养的废仙真凶。”
  明尘心不在焉地应着:“是很凶,已经关起来了。”
  方九鹤张开五指,对着上面的几个牙印欣赏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道:“他在你身上也是这么咬的?”
  明尘:“……”
  明尘嗓音沉了沉:“方九鹤。”
  “这么害羞。”方九鹤把手缩回被子里,识趣地转开话题,“不考虑把情劫从他身上移走?说起来,我和红十三娘有点交情……”
  明尘道:“你和红十三娘的那点交情,为何不用在你自己的情劫上?”
  方九鹤:“……”
  须臾,方九鹤神色如常,若无其事地开了口:“替我倒杯茶来,多谢,不要苦的。”
  他抱着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等茶,懒懒地继续道:“我以为这些日子,你囚着容昭是为了报复,如今看来并非全然如此。他杀你证道,你当真没有一点怨恨?”
  明尘起身去倒了杯热茶,递过去,重新在床边坐下。
  他没有说话,似是在思索,试图将那纠葛不清的情丝一点点地捋顺。
  直到方九鹤喝完了茶,他还在沉思。
  “用得着想这么久?”方九鹤稀奇道,“以前你脾气虽不错,却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那个容昭真有这么好?”
  明尘又仔细斟酌了片刻,才缓缓道:“说不上好。但当日那般情形,他杀我,多少有几分无奈。”
  方九鹤:“?”
  方九鹤:“???”
  方九鹤坐了起来,冲他勾勾手:“你过来。”
  明尘瞟他一眼就知没安好心:“做甚?”
  “试试能不能把你打醒。”
  话音未落,屋子里充盈着的仙元倏地消失了。
  方九鹤晃了一下,顿时蔫蔫地倒回了床上,像棵失了水的青菜:“明尘,救……救命……”
  明尘又开始释放仙元。
  不是不能直接将仙元输送进方九鹤体内,但这样一旦撤去外力,方九鹤的伤病容易反复。释放仙元供他吸收,靠他自己压制伤势才是最好的。
  只是这样做需要庞大的仙元支撑,山殷是做不到的,放眼整个仙都,能做到的也寥寥无几。
  他也提过几次让方九鹤搬来府上养病,但方九鹤坚持不肯,只能作罢。
  方九鹤在满屋的浓郁仙元里泡了会儿,又支棱起来,在乾坤袖里摸出一筒竹筒茶,打开尝了尝,道:“即便无奈,那也是下了杀手。”
  “是。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证道。”明尘淡淡地接着道,“欺我瞒我,无所不用其极,最后不慎动了一点真情而已。结果并没有什么差别。”
  两位上仙飞升已久,谁也没有想到凡人魂魄轮回之事。
  “所以,你要为了那一点点意外得来真情,肝脑涂地?”方九鹤比划了一下,挑了挑眉毛,“明尘上仙,我怎不知你是个情种?”
  “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明尘顿了顿,眼底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迷惘,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放不下。所以容昭是好是坏,又做了什么,并不重要。”
  少顷,又补了句:“况且,他也没有坏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方九鹤看了他片刻,笃定道:“你栽了。”
  明尘:“……”
  明尘上仙难得吃瘪,被说得哑口无言。
  “不过容小仙那样的脾气,只怕将来不会记着你的救命恩情。你既然想把人留在身边,可有什么打算?”
  “容昭他好像不大喜欢容小仙这个称谓。”明尘提醒道,“你被打的原因里就有这个。”
  方九鹤:“?”
  方九鹤被他气笑了:“我说明尘上仙,天海之境的大情种,除了‘容小仙’三个字,后半句话你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明尘:“……”
  明尘有些惭愧,努力回忆了一下他后半句说了什么。
  “没什么打算。无论容昭如何想,他都逃不出这座仙府。记恩也好,记仇也好,于我而言没有分别,都是强留罢了。”
  “强留?”方九鹤诧异道,“你情劫不要渡了?”
  “…… ……”
  明尘再一次哑口无言。
  许久,他问方九鹤:“你的竹筒茶还有么?”
  “……有。怎么了?”
  “分我一盏。”
  方九鹤悚然。
  两人对于茶饮的口味可谓是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如果明尘问自己要甜茶喝,很有可能是觉得仙生无望,活腻了。
  于是他委婉地表达了一下挚友的关心:“你没事吧?实在不行,我去找红十三娘……”
  “无事,只是想尝尝。”明尘冷静道,“喝过你那难喝的茶,便觉得世上再无难事。”
  方九鹤:“……滚。”
  最后还是分了一盏给明尘。
  -
  容尊者被关了五日。
  也许是不能到外面去溜达透气,又也许是没有了双修得到的仙元,容昭只觉身子日渐乏力,愈发惫懒起来,最后缩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了起来。
  明尘解开封禁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床上鼓着一个被子包。
  他忍不住抬了抬眉梢。
  若是平日瞧见,肯定少不得上去拍两下。
  但今天不行。
  明尘指尖释出一缕仙元,将那被子掀开,抖出了里面的容昭。
  容尊者跌在床上。
  须臾,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爬起来,揉了揉发昏的脑袋,听见明尘问道:“你可知错?”


第24章 我想放他走
  “错?”容昭撩起遮住眼睛的长发,随手往后捋了几下,看向明尘,“我有何错?”
  他的眼神很冷,不同于往日那种冷淡,里面似乎掺杂了一些厌憎。
  明尘没说得太复杂,只道:“在我府中,不能随意伤人。”
  容昭“哦”了一声,慢慢地爬下床,眉宇间透着几分萎靡之色,长发蔫蔫地拖在地上,脸色似乎比前些日苍白了一点。
  他走到明尘面前,微微抬起头,口气冷漠:“那你放我走,就不在你府中伤人了。”
  “你还有道侣的债未还清,不能走。”明尘对他的脾气习以为常,随手捋了捋他的乱发,俯下身,作势要将人打横抱起,“头发这么长,该扎起来了。”
  “道侣?”容昭一抬手挣脱出来,退后半步,否认道,“本尊者没有道侣。”
  明尘怔了怔,眼底的柔和之色渐渐敛去。
  “尊者确实不曾有过道侣。淬玉居里住着的,只是一个被欺骗的凡人罢了。”
  “欺骗?”容昭皱眉,思索了一下,发现的确是这样,“你不也欺骗了本尊者。我们两清了。”
  “容昭,我没有骗过你。那具化身因为意外,失去了身为上仙的记忆和力量,的的确确只是个凡人。”明尘垂眸看着他,淡声道,“到死都是。”
  容昭有些意外地“唔”了一声。
  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这个了。
  明尘有朋友。
  就容昭观察,朋友也会牵挂担忧,也会照料对方,也会很亲密地坐在一起说话吃东西。除了双修,在其他事情上,朋友与道侣的界限并不分明。
  至少容昭觉得没有区别。
  而容尊者很贪心。
  他不喜欢被别人碰过的东西。
  “本尊者没有错。”容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了明尘最后一次机会,“要么让我杀了那个病秧子,要么就放我走。”
  明尘看了他半晌,终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说过,如今你说了不算。”他伸手捞起容昭的腰,将人抱回到床上,重新扣上银链,“你既不能杀方九鹤,也不能走。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容昭去拽那根银链,被明尘捉住了作乱的手,拉进怀里。
  “脸色怎么这么差?”明尘俯身堵住他的唇,轻轻磨蹭着,直到嘴唇被磨得红润,才松开,“哪里不舒服?”
  容昭并不领情,撇开头,冷冷道:“关你屁事。”
  明尘很快便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按住不老实的容昭,试着给他输送了一点仙元。
  输进去的仙元没多久就消散了。
  “你体内的仙元为何如此稀薄?”明尘不由蹙眉,略一沉吟,“之前元神双修渡给你的仙元,也会消散么?”
  容昭没吭声。
  他早就发现自己无法吸收周围天然存在的微弱仙元,只能凑活用一用元神双修渡过来的仙元,勉强度日。
  但这几天明尘没来与他双修,体内本就不多的仙元越来越少,到今日已是疲乏难忍,神智昏昏。
  若是将仙君的仙元比作凡人的米粮,那容昭已经饿了整整五天了。
  明尘抽开了他的腰带。
  容昭猝然回神,毫不犹豫抬手掐住了明尘的脖颈,厉声道:“别碰我。”
  “你是废仙,仙元耗尽是会死的。”
  明尘上仙没有豢养过废仙,也不怎么和废仙打交道,对废仙的了解仅有这么一丁点。
  他掰开容昭的手指,又召出袖中的绕指柔,放柔了声音:“听话。”
  细丝如游蛇般缠到容昭身上,将手腕紧紧捆缚起来。
  这一刻,容昭终于理解了被迫双修的屈辱。
  他不愿意。
  容昭在床上挣扎得像条活蹦乱跳的鱼,混乱中还踹了明尘一脚,被抓住脚腕拖了过去。
  半截细细的银链晃晃荡荡,叮铃作响。
  他脸朝下被压在被褥里,乌黑的长发蜿蜒地铺满了床,闷哑的嗓音透着一股子穷途末路的凶劲。
  “……滚开!要仙元……我可以去找别人、双修……放我走!”
  “你说什么?”明尘蓦地停住动作,声音也有些沙哑,“你要去找谁双修?”
  容昭终于得以喘息,回过头,透过凌乱长发死死盯着他,眼神森然,像一头被逼上绝路的孤狼:“除了你,和谁都行。”
  明尘眼中掠过一丝错愕。
  须臾,眸光一点点幽深下去,最终成了浓得化不开暗色,仿佛要将眼前之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却对容昭温柔一笑:“好。尊者果然无情,本仙自愧弗如。”
  然后容昭见到了明尘的本命武器。
  那是一柄巴掌大小的金色的剑,光芒柔和,气质温润,就像明尘本人一样。
  这柄剑倏地一转,化作流光没入了他的灵台。
  “这是什么……唔……”
  明尘轻轻撕咬着他的耳垂,低声温语道:“这是我的本命武器,镇在灵台,能保你神智清明。尊者可喜欢?”
  起初,容昭并不明白这句话。
  但很快便知道了。
  明尘待他是前所未有的粗暴。
  元神就像散架了木筏,在暗无天日的的骇浪之中起伏挣扎,沉溺窒息,被挤压得几乎变了形。
  容昭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身子痉挛得厉害,嘴唇颤抖着开合,却连一丝哀声都发不出来。泪水从圆睁发颤的眸子里不断滚落,横斜地划过脸颊。有几滴淌进了嘴里,苦涩中夹杂着一丝腥气,仿佛那日淬玉山上混着血腥的雨水。
  ……他甚至不能昏过去。
  直到帐幔低垂,遮掩住这场根本算不上欢好的折磨,又过了一阵,才听见一丝微弱的哭声。
  哭声持续了很久,断断续续,微弱得像猫叫。
  许久之后,一只遍布吻痕淤青的胳膊在床沿边滑落下来,无力地垂着,又被捞了回去。
  绕指柔掉在地上,乱糟糟地团成一团,湿淋淋的,不知沾的是泪水还是汗水。
  ……
  …… ……
  天边亮起蒙蒙的光。
  一柄小剑自眉心浮现,又散作光点消失不见。
  容昭颤抖了一下,抬眸看向明尘,发红的眼尾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微微张嘴,发出一声含混虚弱的气音,接着身子一软,昏死过去。
  明尘沉默须臾,用指腹轻轻抹掉了他的眼泪,一整夜萦绕在心头的那股郁气依然不得解。
  昏过去之前,容昭大概有些神志不清了,竟叫了一声“孟知凡”。
  飞升千年,明尘都快忘了烦躁是什么感觉,如今重温,才发觉如此熬人。
  他心烦意乱。
  这样熬了半刻钟,他叹了口气,实在做不到把容昭扔在床上不管,最后还是起身,抱着容昭去了汤池,仔细收拾干净,又上了药。
  容昭还没醒,他先去看了看方九鹤的情况。
  -
  昨日疗伤的效果看来不错。
  方九鹤很精神,甚至披着衣服在屋子里煮起了茶。明尘进来的时候,他正往里面加黄芪。
  “来了?这么早。”方九鹤抬头看了一眼,顿时诧异,“你昨夜干什么去了?”
  “……哪也没去。”明尘有些疲惫地在茶炉旁坐下,“煮好了分我一盏。”
  “不是甜茶,是山殷以前找来的养生方子。”方九鹤说着便笑了起来,懒洋洋地磕了一下汤匙,“哪有仙君还用得上凡人的养生方子,凡间的药材和咱们这里的也不一样。你说那小子怎么想的,在仙都找这味黄芪真是难……”
  “方九鹤,”明尘打断道,“你和红十三娘的交情有多深?”
  “红十三娘?你要移情劫?”方九鹤一怔,“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一夜工夫就变卦了?”
  明尘垂下眸子。
  “……强留无意,我想放他走。”
  方九鹤瞟了他两眼,思忖着明尘昨夜是不是在容小仙那吃了瘪,竟受了这么重的情伤,心都死了。
  这情劫可还怎么渡啊。
  正想安慰两句,忽听明尘又开口,似乎有些担忧。
  “容昭身体好像不太对劲。他要是就这么走了,恐怕会出事。你有没有相熟的医仙?”
  方九鹤:“?”
  看来离心死还很远。
  说不定治好了容小仙,明尘上仙的情伤顺便也好了,再再顺便把情劫也给渡了。
  方九鹤收起了来自挚友的同情和担忧,推荐道:“曲复上仙擅此道。”
  作者有话说:
  上仙长嘴了,但是没长对地方


第25章 重新开始
  “曲复上仙?”明尘对此人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总是笑眯眯的,很是亲和。请他来看病,想来容昭也不会太过抗拒。
  于是追问道:“曲复上仙何时开诊?”
  “随时,他很好说话的。”方九鹤停顿片刻,多问了一句,“容昭哪里不对劲?”
  “聚不起仙元。除了元神双修渡过去的仙元,我用其他法子输送进去的仙元都会消散。”明尘眉心紧蹙,“废仙有将近两百年的寿命,可他那样,根本活不过几日。”
  “吧嗒”。
  汤匙落进了煮沸的茶汤里。
  方九鹤顾不上去捞,错愕地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明尘一愣,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大的反应,道:“我说容昭聚不起仙元……”
  “不是这个。”方九鹤再次确认,“你说元神双修?你和容昭元神双修了?”
  “……嗯。”
  方九鹤霍然起身,在明尘不解的目光中匆匆朝门口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妥,不得不耐着性子坐回来:“明尘上仙,你没养过废仙吗……还真没养过。不是,你……我……”
  他按了按额角。
  “你说慢些,说清楚。”明尘从他的反应里瞧出了些许端倪,眉头拧得更紧,“废仙不能元神双修?可他之前受了伤,元神双修后好得很快。”
  “不是不能,只是……”方九鹤定定神,觉得光自己着急没用,稍微放慢了一点语速,“废仙被天道所弃,元神不稳,与天海之境的联系很弱,所以无法直接吸收这里的仙元。他们只能通过‘因果’获得仙元,比如吃下仙都的食物,再比如与仙君元神双修。你这样跳过‘因果’直接输送进去的仙元,他们自然留不下来。”
  明尘错愕:“他要吃东西?”
  仙都的食物里确实有仙元,但不多,仙君们很少吃,只有方九鹤这样病得快要死了才会经常吃东西,补充一点聊胜于无的仙元。
  “当然要。”方九鹤道,“不然集市上日日都有的新鲜食物都卖给谁去?哪位仙君闲着没事每天琢磨着吃什么?”
  “……”明尘无言以对。
  他当上仙当惯了,平日里从未留意过什么和废仙有关的事。最近心思纷乱,又要养伤,一时疏忽,竟没想起来应当找人了解了解怎么养废仙。
  “是我的疏忽。”明尘顿觉坐如针毡,起身要去看容昭,“难怪他昨日脸色不好,但元神双修也渡了不少仙元过去……”
  “我的上仙,你以为元神双修对废仙来说是什么好事?”方九鹤揉揉眉心,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仙都那么多喜欢豢养废仙的,十个有九个把人当娈宠,不正是因为废仙的元神脆弱敏感,双修起来更得乐趣么?废仙只会觉得十分难受。何况频繁双修,他们的元神也容易受损。我以为你至少知道这个……”
  话音未落,明尘脸色剧变,身影瞬间消失,转眼便出现在了容昭的屋子门口。
  他衣袖翻飞,带起一阵疾风,推门而入,抱起倒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容昭,神色略有些仓皇,迭声唤道:“容昭?容昭?”
  方九鹤紧随而来,站在门口探头瞧了瞧,觉得情况不大乐观,道:“你先看着他,我去找曲复上仙过来。”
  明尘头也没回,只是应了声,匆忙翻找出一枚温养元神的丹药,扶着容昭,小心翼翼地喂了下去。
  “容昭?醒醒……容昭?”
  容昭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毫无知觉。
  单薄的衣衫底下隐隐约约透出昨夜留下的青紫淤痕、交错的捆缚痕迹,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手腕上通红的勒伤。
  明尘眼睫颤了颤,恍惚记起来,昨夜容昭哭得很厉害,挣扎得也厉害,又是抓又是咬,眼泪将被褥都浸湿了一大片。
  甚至在天将将要亮的时候,他颤抖着从嗓眼里挤出了一声“明尘”,哀求的意味不能更明显。
  而自己……又做了什么?
  又做了什么?
  明尘呆了片刻,缓缓将人抱紧,心脏后知后觉地绞痛起来,被铺天盖地快要漫出来的悔意蚀得千疮百孔。
  他是天海之境罕见的连渡十一次劫的上仙,所到之处皆是赞美,耀目至极,那头罕见的银发在夜里也泛着蒙蒙的温润光泽。
  如今却整个黯淡下去。
  他忽然发觉,自己当真不如孟知凡。
  -
  容昭醒不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仿佛被温暖的水包裹着,蜷缩成一团,很安心地漂着。
  突然间,似乎有谁在焦急地呼唤着自己,模糊不清的声音在水中回荡,嗓音温柔沙哑,却令他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他又把自己蜷得紧了一点。
  ……
  那夜就像是一场不会天亮的噩梦。
  他在床上拼命挣扎,想说自己知错了,想说自己难受,想求明尘停下来,却被接连不断的激烈刺激哑了嗓,只能发出比猫叫大不了多少的微弱哭声。
  最后他叫了明尘,却没有得到回应。
  ……那是上仙,不是他的凡人。
  他的凡人早就死了,死在暴雨倾盆的淬玉山上,死在沾满血的道侣手里,死在名为天煞孤星的诅咒中。
  容昭知道那不可能。
  可他真的很想再见一次凡人,再被抱住温柔地亲一亲,并肩坐着吃一碗宵夜,在淬玉山的虫鸣夜风里,靠在凡人怀里舒服地打个盹儿。
  ……
  昏迷之前,就连容昭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唤了一声“孟知凡”。
  -
  明尘紧紧抱着他,给他输了很多很多的仙元,逸散出来的仙元几乎凝成了实质。
  方九鹤带着曲复上仙回来的时候,差点被挡在门外。
  “明尘,明尘!”方九鹤不得不扯着嗓子道,“把你的仙元收一收!”
  曲复瞧着满屋凌乱的失控仙元,转头问道:“你不是说是废仙元神受损么?怎么我瞧着明尘上仙也不大对劲?”
  方九鹤:“……”
  这很难解释。
  毕竟身为上仙,仙元失控到这种程度,基本就是快要死了。
  不过此时的明尘看起来也和快死了差不多。
  明尘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木然,神色憔悴得仿佛刚刚历完生死劫,嗓音沙哑道:“……劳烦曲复上仙,救救他。”
  曲复迈进门:“人让我瞧瞧。还请上仙去别处等着。”
  “……我不能留在这?”
  曲复看了看他,道:“你的仙元继续这样失控下去,会伤到这位小仙的。找个安静的地方,去稳一稳心神。”
  明尘默了默,松开容昭。
  他没有走远,就在隔壁屋子呆着。也尝试过收起乱飘的仙元,但是徒劳。
  思绪纷扰,何来心静。
  -
  没多久,方九鹤来了。
  进门第一句就是:“人没事。”
  明尘怔了一下,紧绷的肩背骤然一松,整个人一下子垮了下来,疲惫得一动不想动。
  半晌,才低低地吐出一个字:“好……”
  “但是要休养。”方九鹤还带了壶茶过来,递给他,“曲复上仙我已经送走了。喏,喝两口醒醒神,我慢慢给你说。”
  明尘仍然有些恍惚,方九鹤说什么便是什么,接过来喝了两口。
  ……甜的,甜得发腻的那种。
  明尘差点被呛死:“咳咳咳……你、咳咳……”
  “清醒点了没?”方九鹤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在椅子上坐下,接着道,“容昭的元神受损不算严重,吃点温养元神的丹药就行,你手里应该有不少。但他灵台受创,目前又昏迷不醒,后续究竟如何就难说了。”
  “灵台受创……”明尘呢喃着,须臾,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如何才能治好他?”
  “不用治。”方九鹤道,“曲复说容昭醒来后记忆会有些混乱,不过不碍事,好生养着,别再受刺激就行。但具体什么时候能恢复,就难说了。”
  明尘沉默了很久,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方九鹤没再打扰他,离开屋子,自己在花园里溜达起来。
  他也开始考虑情劫一事。
  但思来想去,都没能想出个什么结果。
  树上挂着的铃铛轻轻响了起来,铃铃铃。
  有人在敲府门。
  方九鹤以为是曲复上仙去而复返,毫无防备地开门去了。
  门一开,外面站着山殷。
  方九鹤:“……”
  他毫不犹豫反手关门,被山殷一脚抵住,扒着门边,拼命往里挤:“方——九——鹤——”
  方九鹤:“…… ……”
  他手一松,山殷滚了进来。
  山殷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拍拍衣服,怒气冲冲道:“前天明尘说你有事走了,我在你仙府门口蹲了两天都没见着人。今日过来一瞧,你果然还在这!说,你们俩是不是又合起伙来蒙我!?”
  方九鹤移开目光:“怎么会呢?我也是刚到不久。”
  “刚到?”山殷狐疑,“你找明尘做什么?”
  “明尘养的废仙病了。他急得不行,匆忙找我来,问我有没有相熟的医仙。”方九鹤骗起山殷来眼睛都不眨,煞有介事道,“这不,我刚把曲复上仙送走。”
  过来途中,山殷确实遇见了曲复上仙。
  他将信将疑片刻,神色稍缓:“那你……”
  “山殷。”明尘的声音在此时忽然插进来,人影随之从墙后转出。原本银白柔亮的长发如今看起来又暗又毛糙,整个人也灰蒙蒙的,憔悴得很,“你来得正好。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明、明尘?”山殷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半天才回过神来,顿觉方九鹤的话变得可信许多,“你没事吧?”
  “我没事。”明尘哑着嗓子,疲惫又轻声道,“我化身回归不久,无法下界。你能不能替我走一趟?”
  “啊?”山殷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你想做什么?”
  “替我去一个叫淬玉山的地方看一看。”
  明尘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自己究竟该如何做。
  最后觉得,或许应该从孟知凡死亡的地方重新开始。
  作者有话说:
  上仙要睡不着了,后悔得半夜都得睁着眼睛在想,我真该死啊


第26章 平安喜乐
  山殷揣上鸿雁玉佩,下界去了。
  他在仙道盟的管事之位仍然保留着,毕竟修士闭关个一年半载消失不见再正常不过,回来重新递交一下身份牌就行。
  仙道盟的效率很高,不到一日,就恢复了他的管事权力。
  山殷先去了趟万书楼,本想借调一下淬玉山的地图,没想到发现了不久前围攻淬玉山的记录,还很新。
  他借调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顺手叩了叩玉佩,接通了传音。
  记录很短,也很简略。
  “……全死了,一个活口没有,没人知道那天淬玉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山殷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如今淬玉山煞气冲天,成了人人都不敢靠近的死地,你确定那个淬玉居还在?”
  明尘在那头沉默了很久,只是道:“去看看,不行就回来。”
  “哦好。”山殷收起记录,颠颠地去了。
  -
  几日后。
  山殷到了淬玉山。
  他不太确定地打量着这座似乎被犁过一遍的山包,四下转悠片刻,对着玉佩道:“这地方荒凉得像乱葬岗,连只乌鸦都没有,而且已经没有上山的路了……呃!这里怎么还有个烂掉的人头挂在这,吓死我了……”
  玉佩里响起一声笑,声音有些模糊,似乎说话的人和玉佩隔着一段距离,懒洋洋地道:“你不会飞上去吗?”
  一听便知是可恶的方九鹤。
  “我当然知道能飞上去,就是跟明尘说一声而已。就你话多。”山殷翻了个白眼,赶紧绕开那个烂得发臭的人头,掐了个诀,“嗖”地飞了上去。
  他飞得不高,一寸寸地找过去。
  绕了两圈,山殷忽然“咦”了一声,放慢速度盘旋了一下。
  “这附近怎么有仙元的气息?”
  明尘微微蹙眉:“仙元?你再瞧得仔细些。”
  山殷停下来,仔细辨认了一番:“真是仙元。还不是化身下界带的那种仙元,是很纯粹的仙君的仙元。”
  “纯粹的仙元?”明尘听着玉佩里传来的声音,略一思忖,很快明白过来,“那是容昭飞升之前留下的,他把淬玉居藏起来了。以你化身的实力,不难看破。”
  “不难是不难,就是……等会啊……”
  明尘盯着那块微微发亮的玉佩,耐心地等着。
  过了会儿,听见了某种窸窣的声响,还有山殷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不是这儿,也不是那儿……”
  方九鹤也凑了过来,指点道:“若用阵法掩藏,阵眼通常会在……”
  话未说完,只见玉佩猛地亮了一下,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惨叫,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愤怒的吱吱声。
  “啊啊啊啊……我不是、呃!别打了……我没有恶意、唔噗——”
  方九鹤脸色微变,拿起玉佩唤道:“山殷?山殷?”
  玉佩的光剧烈颤抖着,忽闪忽闪,那边似乎正在进行激烈地搏斗。
  明尘倒没有很急,只是流露出一丝疑惑,须臾,道:“他没事,大概和淬玉居门口的一株灵草打起来了。”
  方九鹤眼中的担忧一滞,神色顿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和什么打起来?一株草?”
  “一株草。”明尘重复道。
  “……会看门?”
  “对。”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极力忍耐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儿,玉佩停止了闪烁。另一头安静下来,只有微微的喘息声,似乎是终于逃脱了吱吱叫灵草的魔爪。
  须臾,山殷颤抖又难以置信的质问响彻书房:“明尘!为什么你家门口的草会打人!!!”
  明尘:“……”
  这怎么能问他呢?明明他死之前还是一株很温顺很胆小的草,只会吱吱地欢迎人。
  ……
  不过想想也知道,会教唆吱吱叫灵草打人的,只有容昭了。
  方九鹤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戳戳玉佩,道:“我说,你不会连门都没进去吧?”
  山殷怒道:“我这不是怕打坏了明尘家的门么!方九鹤,你别在那里偷偷地笑!我听得见!”
  方九鹤一招祸水引东:“明尘也在笑。”
  山殷:“?”
  明尘咳嗽了一声,敛起笑意,正色道:“你再去一趟,告诉它,是孟知凡让你来的。”
  “哦?”山殷将信将疑地折返回去,“它听得懂人话?”
  “它不仅听得懂,还会认人。”明尘目光柔软了几分,“容昭带回来的这株草很聪明的。”
  “哦,是,很聪明。”山殷在门口不远处站定,干巴巴道,“我一回来就看见它在给院子里的其他花花草草浇水,手法还挺熟练。”
  明尘:“……”
  方九鹤:“……”
  山殷对聪明的灵草报了孟知凡的名字。
  那株灵草愣了一下,凶悍的小卷叶顿时软下来,犹犹豫豫地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又凑近玉佩听了听明尘的声音,须臾,扭扭藤蔓,让开了一条道。
  山殷:“……真的让我进了。”
  “你家的草不错。”方九鹤支着下巴,偏头看向明尘,颇有些怀念道,“我以前也养过一只很聪明的鹰。”
  明尘随口道:“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死了。”方九鹤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拂了一下玉佩,“我还没飞升的时候它就死了……你听吧,我去那边的榻上歇会儿。”
  “好。”
  山殷一点也不介意少了个听众,一边在淬玉居里转悠,一边絮絮叨叨地把眼前之所见说给明尘听。
  一个月前的那场围攻中,淬玉居很幸运地没有遭到一点破坏。
  院中花草依然繁盛,姹紫嫣红地灿烂着,窗边还垂落着一串串鹅黄的小花。
  厨房的案板上还有几片切好的肉,似乎正准备下锅,不过已经烂掉了,锅里的萝卜汤上浮着一层黑乎乎的霉菌。
  卧房没有上锁,山殷轻轻一推就开了。
  桌上落了层薄薄的灰,上面摆着一尊牌位,牌位前还有一束白棉绳系着的黑发,地上随意地扔着一本书。
  山殷拾起来,翻到封皮那页,发现上面写着“无情道心法”。
  “嗯……这个木牌刻上的字好丑,似乎和门口‘淬玉居’的字迹出自同一人之手。”山殷辨认了好半天,才勉强瞧出来,“孟知凡?这莫非是……死者牌位?罪过罪过,刚才我不应该说丑的。啊不对,人又没真死……”
  明尘眸光动了动,垂下眼睫。
  容昭还给他刻了牌位。
  “这个白棉绳和头发,我好像在哪见过差不多的……”山殷努力思索,围着桌子转了两圈,一拍大腿,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之前下界找你的时候,我跑了很多地方,在南边的小村落里遇见过这种习俗。”
  明尘一怔,追问道:“习俗?”
  “对。他们会割下亲人的一缕头发,缠上白棉绳放在牌位前,等头七过了,再随着遗体下葬。据说这样转世时的坏运气就会被头发缠住,能庇佑死者下一世平安喜乐。”山殷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心法,有点迷惑,“容昭?无情道?”
  明尘倏地攥紧了玉佩,指尖颤抖得厉害。
  ……下一世。
  他记起来了。
  肉身灵芝若被炼成丹药,就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所以容昭杀了他,又祝福他下一世平安喜乐。
  细思起来,先前一直不敢动手的仙道盟突然如此大肆进攻,难道仅仅是因为容昭重伤么?若是不慎失败,之后就要面对来自尊者的怒火和不死不休的报复。仙道盟难以承受,也绝不会如此草率行事。
  但如果说……容昭的无情道心破了呢?
  淬玉山失去了尊者的庇护,肉身灵芝成了人人垂涎的宝物。
  ……容昭又能怎么办?
  那日无一活口的淬玉山,被藏起来的淬玉居,亲手刻的牌位,白棉绳束着的头发……明尘一点点补完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浩荡的仙元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横冲直撞,书房内的所有物件都在微微震颤。
  “砰”!
  桌上的茶盏炸得四分五裂,水花四溅。
  明尘有些仓皇地抬头望向方九鹤,似乎想说什么。
  只见方九鹤干脆利落翻身下榻,瞬间移到他身后,一巴掌砍在后颈,把人打晕过去。
  玉佩叮当掉在了地上。
  “还有其他地方要看吗?明尘?喂,明尘你在听吗?”山殷晃了晃鸿雁玉佩,纳闷道,“没声儿了?”
  “暂时没有了。”方九鹤一手扶着明尘,一手拾起玉佩,从容地应道,“你先在淬玉居歇会儿,有事再找你。”
  “哦。”
  -
  方九鹤将明尘扶到塌上躺好,顺便收拾了那只碎掉的茶盏,正打算摸点果干出来打发时间,忽然听见明尘袖中发出轻轻的铃响。
  他撩起明尘的袖子瞧了瞧。
  是一枚系在手腕上的同心铃,上面刻着应声咒。
  这种铃铛往往有一对,想把对方叫过来的话,只需要在应声咒上轻叩三下即可。像现在这样乱响,大概是因为另一枚铃铛的持有者试图把它摘下来。
  方九鹤顿时有点头大。
  因为另一枚铃铛,在容昭身上。
  容昭醒了。


第27章 你有见过我的道侣吗
  方九鹤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先过去看一眼。
  毕竟明尘是自己打晕的,要是容昭醒来后没人看着出了事,自己也不好交代。
  但是容小仙那脾气……指不定是谁出事呢。
  方九鹤莫名有种悲壮感。
  他还是去了。
  刚到屋子门口,就瞧见容昭拖着迤地的长发迈过门槛,探头探脑的,有点迷惑又有点警惕,见到有人过来,似乎想要缩回去,但又停住,冲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方九鹤:“?”
  “这里是什么地方?”容昭把碍事的头发捞在手里,免得不小心踩到,“你有见过本尊者的道侣吗?”
  “……什么道侣?”方九鹤思忖着,明尘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在舌尖一转,又被咽了回去,“孟知凡?”
  “对,本尊者找不到他了。”容昭皱起眉,心头躁意止不住地往上翻涌,又忍住,对眼前这个还算友善的陌生人礼貌地重复道,“你见过他吗?”
  “见过。”方九鹤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略一思索,糊弄道,“他出门去了,很快就回来。”
  容昭眼神一冷,警惕地退后半步,往袖子里摸了一下,没摸到绕指柔,嘴角绷得更紧了。
  “孟知凡从来不会独自下山。你在糊弄本尊者?”
  “这里不是淬玉山。”方九鹤避重就轻地解释道,“你受了重伤,孟知凡你带来这里养伤。其余的我一概不清楚。”
  容昭一怔,看起来更加迷惑了。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安地拨弄了两下手腕上的铃铛。
  “这是同心铃,在上面叩击三下,孟知凡那边的铃铛也会响三声。他应当已经在往回赶了,还请容……尊者少安毋躁。”
  容昭闻言,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神色稍缓,问道:“你叫什么?”
  “方九鹤。”方九鹤听出了其中的友好意思,趁热打铁地铺垫道,“既然你住在这,那我们以后或许会常见面。”
  “不用了。”容昭冷淡道,“本尊者不习惯住在有人的地方,很快就会搬走。”
  然后转身回屋,“砰”地关上了门。
  方九鹤:“……”
  虽然依然不太好相处,不过至少没有见面就被掐脖子,也算是不小的进步。
  他又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才离开。
  -
  容昭目送着方九鹤的身影消失在窗纸上,紧绷的肩膀陡然一松,捞在手里的头发随之滑落下来,蔫蔫地拖在地上。
  他的凡人不见了。
  容昭很焦躁。
  孟知凡是肉身灵芝,就算这里的人不吃肉身灵芝,也保不齐会把人抓去做点什么。
  他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头发,“扑通”跌在地上,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容昭爬起来,抓起地上的头发,准备找把刀修剪一下,忽然顿住。
  以前他的头发虽然很长,但也没有这么长,这都不知有多久没修剪了。
  养伤……么?
  容昭垂眸,思索片刻,觉得方才门口那人的话还是不太可信,于是去找了段绳子,将头发束起来,开始认真地搜查屋子。
  屋子很干净,也很普通。
  脚腕上的银环和银链早就被明尘取下,换成了手腕上的同心铃。曲复留下的膏药效果很好,那些痕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容尊者一无所获。
  他不记得自己已经证道飞升,也不记得在赤龙山发生的事了。
  对容昭来说,只是那一日匆忙告别孟知凡,赶去赤龙山寻仇,然后……一睁眼便在这里了。
  他查探了一下体内的灵力,发现灵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凝实浑厚的力量。数量很少,但总体还是要比尊者的实力强一点点的。
  他也想过去外面溜一圈,但怕孟知凡回来找不到自己,就不折腾了,安静地呆在屋里,顺便给长长的头发编了个麻花。
  这还是孟知凡教他的。
  -
  方九鹤回到书房的时候,明尘正捂着后颈从榻上艰难地爬起来。
  “你下手真狠……”
  “醒了?那正好。”方九鹤搬了把椅子坐下,眼底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慢悠悠道,“你家小仙也醒了,正在到处找你,还可怜兮兮地拽着我的袖子问‘你有见过本尊者的道侣吗’,啧啧。”
  明尘:“……”
  “对了,他在找‘孟知凡’。”方九鹤提醒,“你家小仙好像已经不记得你了。”
  明尘:“…… ……”
  片刻的沉默之后,明尘起身下榻,淡淡道:“我知道了。先让山殷回来吧。”
  “你打算怎么办……”方九鹤没能说完后半截话。
  他眼睁睁看着明尘身上白光一闪,银发被染成黑色,敛去所有温润朦胧的光芒,变作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你那还有靛蓝的衣料吗?”明尘问他,“我要去裁两身衣裳。”
  “没有。”方九鹤道,“不是,明尘你……”
  “不要唤我明尘。”明尘上仙开始在乾坤袖里翻找,试图找出一件深色的衣服来,“要叫我孟知凡。”
  方九鹤:“……”
  方九鹤瞠目结舌。
  这天道降的是劫吗?他心想。不,是降头。
  明尘一定是被下降头了。
  “还有,你留在这里养病,最好不要随便靠近主屋。”明尘似是想起什么,叮嘱道,“我现在只是个凡人,要是容昭想揍你,我拦不住。”
  方九鹤彻底没话说了。
  须臾,他挑眉一笑,懒懒地问道:“那么明尘上仙……不,孟知凡,那么我在容昭面前,又该是个什么身份?”
  明尘正忙着将头发梳成一个髻,用布条扎起来,边扎边思忖,最后道:“好心的邻居。”
  方九鹤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半晌,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道:“行,行。”
  -
  容尊者在屋里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准备亲自去找自家凡人。
  一拉开门,就和明尘撞了个满怀。
  “容昭?”明尘及时扶住他,“你醒了。”
  容昭揉了揉鼻尖,连退三步,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孟知凡身上的气味……好像变了,不再是干柴青草混在一起的好闻的味道,变得干净雅致,透着一丝清淡的香气。
  他想了想,按下心中的狐疑,问道:“这是哪?”
  “这里是仙都。”明尘没有瞒他的意思,“你已经证道飞升了,容昭。”
  “证……道?”容昭瞳孔微微一缩,顿时变得不安起来,暂时忘却了警惕和怀疑,稍微靠近一点道,“那你是……活人还是……”
  明尘抓起他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道:“是活的。我……”
  明尘没能说完。
  他被撞得退了半步,后背抵在门板上,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容昭急切地吻着他,却不像以前那么凶,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在舌尖舔一舔,犹犹豫豫,似乎很想咬一口,又有点不舍得。
  明尘目光柔软下来,像从前一样,轻轻揉着他的后颈,回吻过去。
  唇舌纠缠,温柔绵长。
  容昭还是有些不安。
  他抬手碰了碰明尘的胸口,不敢太用力,好像那里有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是这里?”他问道,“疼吗?”
  明尘微微垂眸,见容昭赤着脚没有穿鞋,干脆将人抱起来放回到床上,自己也在床边坐下。
  “不疼。”他从袖子里取出绕指柔,递还给容昭,“你的剑很快,感觉不到疼。”
  容昭捏紧了绕指柔,半天没有动,不知在想什么。
  或许有几分愧疚。
  “在你证道以后,我……阴差阳错之下和你一起到了仙都。”明尘记着曲复的叮嘱,尽量不让容昭再受什么刺激,避重就轻道,“你身为仙君,我们之间的因果纠葛太深,会招来天道的惩戒,所以你成了……废仙。”
  “废仙?”容昭转过头,试着通过字面意思理解这个词,思索片刻,问道,“本尊者现在很弱?护不住你了?”
  明尘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解释。
  只见容昭皱了皱眉,将他拽过来按在床头,撩起衣袖,顺着腕骨一寸寸往上摸,摸完了又要去扯他的衣襟。
  明尘及时按住他的手,道:“你在摸什么?”
  “伤。”容昭言简意赅道,“让我看看,这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明尘心里一下酸软得像团泡了醋的棉花。
  “没有。”他亲了亲容昭的额头,千般心疼万般怜惜,“这里的人都很好,没人欺负我。”
  容昭不信:“外面的人都很坏,让我看一眼。”
  “……”明尘只能松了手,由着他摸。
  容尊者生怕有愈合的伤瞧不出来,很仔细地到处都摸了一遍,腰腹、后背……摸一摸有没有什么特别粗糙的地方。
  摸到大腿的时候,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
  然后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舔舔唇角,一抬眸,正好和明尘撞上目光。


第28章 想要什么都可以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明尘捏住了他的手腕,面不改色地把那只乱摸的手从裤腰里抽出来,道:“别摸了。”
  容昭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手拿出来,琢磨了一下,以为孟知凡还在恼自己杀了他证道。
  于是一甩袖子,用绕指柔把人捆了起来,质问道:“你不愿意和本尊者亲近?”
  他凑得太近了,稍稍一低头就能亲到。
  明尘呼吸微滞,抬起下巴,往后仰了仰:“容昭,你先松开……”
  凡人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容尊者急了。
  从醒来到现在,压在心底的焦躁不安骤然攀到了顶峰,宛如挣脱牢笼的凶兽,咆哮着横冲直撞,将那一点点杀人证道的愧疚撕得粉碎。
  待回过神来,他已经凶狠地咬上了凡人的唇,带着将人拆吃入腹的贪婪欲念,用力撕咬着。
  腥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似乎混着一点雨水潮湿的味道。
  昏暗的溶洞,雪亮的闪电,剑尖上滴落的血……
  混乱的记忆一闪而过,容昭依然什么也没记起来,只觉心脏隐隐作痛,痛得像被活生生掏了个洞。
  “我的。”他喃喃道,无意识地落下了一滴眼泪,晕开在明尘的衣襟上,“不许走。”
  容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难过。
  他像只焦躁无助的困兽,本能地向怀里的人索求着安抚。
  绕指柔不知何时松了开来,有人温柔地捧住他的脸,轻啄着吻去眼泪。下巴被挑起,指腹不轻不重地揉过喉结,耳畔响起的呢喃仿佛是什么安定人心的咒语。
  “别咬了,容昭……张嘴。”
  容昭张开嘴,半眯起眼,发出一声享受似的轻嗯。
  湿热的舌尖探了进来,轻轻舔舐过上颌。衣衫不知何时松了,露出半个圆润的肩膀,长发披散下来,在眼前轻轻晃荡。
  ……
  帐幔垂了下来。
  容昭喘息着,用力将额头抵在明尘肩上,指尖深深地掐入他的胳膊,随着纤长的眼睫一起剧烈颤抖。
  汗水滑过如玉般光洁的脊背,没入到腰后的深壑里。
  他控制不住地溢出一声轻哼,又抬头伸出嫩红的舌尖,迷离着向对方索吻。
  那又轻又软的尾音仿佛在明尘的心里挠了一下。
  明尘含住他的舌尖,纠缠着回以深吻。
  容昭被亲得很舒服,闭着眼仰起头,少顷,又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脖颈,贴过去蹭了蹭。
  没有哭喊,没有挣扎,只有无尽的温存缠绵,充盈着不自知的爱意,仿佛又回到了淬玉山的夏夜。
  夜色渐深。
  天海之境的星空很低,也很亮。
  容昭昏昏沉沉地被抱去了汤池。
  他已经很习惯被凡人温柔仔细地清理,再用软巾擦干,抱回到床上睡觉。
  汤池很大,比在井边洗要更舒服,顶上还有一块能望见星空的透明结界。
  “哗啦——”
  明尘握住他的手,带着笑意低声道:“不要扑腾。”
  容昭不扑腾了,半阖着眸子,眼神中透着一丝餮足后的慵懒,将下巴扣在他肩上,借力靠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水。
  须臾,他唤道:“孟知凡。”
  “嗯?”
  容昭记得孟知凡这个时候脾气最好,什么都愿意顺着自己,说话也会比平时更温柔,趁机蹭蹭他,用修长细白的腿紧紧地勾住他的腰,再次确认道:“我杀你证道,你不生气?不会走?”
  明尘被缠得动弹不得。
  他腾出手,将浮在水面上海藻般的乌发拨到一旁,垂眸去看容昭。
  正好容昭也抬起了头。
  湿漉漉的,白皙的脸上泛着尚未褪去的酡红,几缕打湿的发丝贴在耳侧,红润的嘴唇上沾着几滴水珠,正顺着下颌往下淌。
  冷黑的眸子像一团化开了的浓墨,朦胧地润湿着,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明尘微微失了神,思绪飘远,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容昭的头发,兀自琢磨起其他事来。
  起初容昭还很耐心地等着回答。
  后来被捋得不耐烦了,低头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
  明尘:“!”
  容昭皱眉:“本尊者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你不舍得的。”明尘回过神来,亲了他两下,轻车熟路地安抚着暴躁的尊者,“我自然不会生气。”
  容昭一愣,有点迷茫:“可我已经……唔……”
  水声哗啦轻响。
  明尘吻住他,将所有的话堵了回去。
  须臾,两人湿漉漉地分开。
  汤池闷热,容昭有点头晕,但堂堂尊者是不会被这种亲亲糊弄过去的。
  他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本尊者……”
  忽听明尘闷笑了一声。
  容昭猝不及防又被搂进了怀里,脸颊紧贴在淌着水珠、宽阔的胸膛上,鼻尖抵着柔软的胸肌,似乎能听见咚咚的心跳。
  湿热的气息扑洒在耳畔,轻柔低沉的嗓音响起:“尊者想要什么都可以,我不介意。”
  ……
  把道侣杀了这种事,容尊者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自欺欺人的意味,他只是想得到一个口头的安抚而已。但是孟知凡的回答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一个亲吻,再加这样的一句话……
  容昭觉得心里好像一下就被什么填满了,整个人轻盈得好像要飞起来,又一下觉得很困,汤池热腾腾的水气蒸得他昏昏欲睡,不甘心地扑腾了两下,最后还是抵不过倦意,挂在凡人身上睡着了。
  明尘把人抱回到床上时,容昭已经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明尘替他盖好被子。
  刚泡过澡的容昭散发着微微的热气,头发随意地搭在枕上,歪着脑袋,毫无防备。
  明尘看着看着,不由恍惚了一下。
  似乎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容昭了。
  夏天的时候身上会残留着一丝井水的冰凉,冬天在澡盆里泡得暖烘烘的;总喜欢穿着一身薄薄的单衣钻进被窝,勾着自己的脖子,在耳边小声唤着“孟知凡”。
  或者干脆挂在自己身上睡得昏天黑地,一丁点身为尊者的警觉都没有。
  他看了许久,俯身亲了亲容昭的额头,却冷不丁被勾住了脖子,一下摔进了被褥里。
  容昭没醒,抱着他在说梦话:“我的……”
  明尘忍不住笑起来,心里软成一片,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将人搂在怀里。
  容昭刚醒,本来是不适合做这种事的,偏偏又……不过好在只是普通的双修,好好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至于元神双修,在容昭重新证道之前,还是暂且放一放为好。
  至于重新证道——
  方才走神的时候,明尘就在想这件事。
  能重新证道的废仙少之又少,但也不是没有。容昭心思单纯,于修炼一途上又颇有天分,重新获得天道的认可并非不可能。
  只是要证什么道,需谨慎选择。
  这事还得让容昭自己来挑,急不得,徐徐图之最好。
  再说,就算无法重新证道,他也自有办法保住容昭。
  -
  天海之境有一同生道侣契。
  这道契约十分特殊,据说是万年前某位上仙为了拯救沦为废仙的道侣,呕心沥血写成的。
  缔结契约后,哪怕废仙也能突破两百年寿命的桎梏,破格成为仙都中极为特殊的存在。但代价是,废仙受到的所有劫难都将转由上仙一力承担。
  比如每隔百年的天道降劫。
  传说那位情种上仙,就是连受了两道生死劫后,死在了污秽之地。
  他的道侣也随之殉情。
  同生道侣契就此被封存,无人敢用。
  -
  以明尘如今的实力,若是再接到生死劫,其实相当危险。
  天道降劫的难度会随着境界的提升而提升,因此很多上仙从不敢轻易跨过渡劫十次这道槛。他们会故意不去渡劫,拖个一两百年,让天道给自己降几个境界,然后再渡劫。
  像明尘这样噌噌噌连过十一劫,甚至开始不要命地渡十二劫的上仙,还真没几个。
  不过明尘倒不是很在意。
  不管是连续渡劫,还是同生道侣契,他想做便做了,从不忌惮这些有的没的。
  -
  容昭醒来的时候懵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盯着头顶陌生的帐子发愣。
  过了片刻,他爬起来,对着手腕上的同心铃叩了三下。
  明尘很快就出现了。
  他捏住叮当响个不停的同心铃,有些纳闷:“谁教你这铃铛的用法的?”
  昨日自己一进门,容昭就扑过来又亲又咬,最后两人稀里糊涂地滚在了一块儿,压根没来得及告诉容昭如何使用这同心铃。
  “昨天遇见了个人,他告诉我的。”容昭不擅长记名字,想了半天,肯定道,“叫……鹤九方。”
  明尘:“……那是方九鹤。”
  “哦。”
  容昭看起来并不在意方九鹤。
  明尘不禁有些纳闷,之前容昭分明对方九鹤有着强烈的敌意,甚至痛下杀手,为何现在又这般毫不在意?
  他略一思忖,试探道:“你觉得方九鹤如何?”
  容尊者被问得莫名其妙,想了想,道:“他对我没有杀意,算不上威胁。”
  明尘:“……”
  明尘更不明白那日容昭为什么非要杀方九鹤了。
  说话间,容昭忽然皱了皱眉。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饥饿,甚至想不起来饿是什么感觉。
  但这会儿确实是饿了。
  明尘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起身道:“等我一会儿。”
  容昭坐在床上等着,就像以前等孟知凡煮宵夜一样。
  明尘很快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鲜果。
  “废仙要吃东西才行。”他叉起一块脆果,递到容昭嘴边,“尝尝?”
  容昭张口。
  脆爽的果肉在舌尖绽开清香,仙元充盈腹中,很好地缓解了饥饿带来的灼烧感。
  满盘鲜果很快就见了底。
  “还要吗?”明尘担心他吃不饱,特意买了很多。
  容昭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突然想起来,当初自己刚刚捡到孟知凡的时候,好像嫌弃过凡人吃得太多,甚至一度想把人丢掉。
  而这里是仙都,凡人应该弄不到多少钱。如果废仙也要吃东西的话,再加上孟知凡的食量,两人可能都会饿死。
  于是容尊者关心:“你哪来的钱?”
  明尘思索着要怎么说才能让容昭不那么反感,须臾,道:“方九鹤给的。”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饭,容昭顿时警觉,很担心地将凡人拽过来,上上下下地看:“他为什么要给你钱?”
  “因为他无处可去,暂时借住在我们这里,所以要给钱。”
  “给钱?多少?”
  明尘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柔声道:“很多,够你吃的。”
  容尊者放下心来。
  他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拨到身前,示意明尘替他梳发。
  明尘找了把玉梳过来。
  容昭的头发很软,抹一点发油就能梳顺。
  片刻之后,明尘拢起所有的发丝,拎了拎,问道:“这么长,要剪掉一点吗?”
  “嗯。”容昭扭身,捞过头发比划了一下,“这么长。”
  “好。”
  明尘的动作很轻。
  他知道容昭不喜欢被扯到头发。
  随着一下下嚓嚓声,容昭只觉得身后头发微晃,乌墨似的头发一团团落在了上。风从窗子里吹拂进来,十分惬意。
  头发很快修剪好了,整齐利落,明尘还给他打了个松松的蝎尾辫,省得动起来弄乱。
  容昭捞过发尾,仔细端详片刻,总觉得自己也该替孟知凡做点什么。
  于是拽住将要起身的明尘,道:“等一下。”
  -
  明尘每日午时都会到方九鹤的院子来一趟,释放仙元给他疗伤。
  不知为何,今天来得有些晚。
  他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开始释放仙元。
  “今日怎么晚了半个时辰?”方九鹤吸收着仙元,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随口问道。
  “没什么。”
  方九鹤又瞧了他好几眼,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起身围着明尘转了一圈后,拈起一撮参差不齐的发尾,拼命忍住笑:“你的头发被狗给啃了?”
  “容昭剪的。”明尘挑了一下眉,问他,“好看么?”
  方九鹤:“……”
  须臾,屋子里的仙元随着沉默一点点收了回去。
  明尘又问了一遍:“好看么?”
  方九鹤:“……好看。”


第29章 什么是朋友
  明尘仙府的景致就是天海之境最常见的那种样式,白玉作砖,青石为径,到处都栽满了四季常开的繁花,莲花池上一架窄桥,通向池中覆着琉璃瓦的小亭。
  自然,也不存在厨房。
  明尘记得,方九鹤曾提过自己会一点锻造之术。
  他将那点狗啃过的发尾塞进发髻里,再三确认不会掉出来后,从乾坤袖里摸出一个仙君都会随身携带的小炉子,放了搓珍贵的仙芽进去,想了想,又加了半壶羊乳。
  方九鹤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你要干什么?”
  “请你喝茶。”
  “无事献殷勤。这么多年,但凡你请我喝茶,总没好事。”
  明尘加大了释放仙元的力度。
  方九鹤:“……”
  “想请你帮个小忙。”明尘诚恳道,“我记得你会锻造之术。”
  一提这个,方九鹤顿时来了兴趣:“锻造?你要锻什么?武器还是护甲?我病了之后,已经很多年没碰锻造了,有些手生……怎么会想到来找我?”
  锻造这门手艺在天海之境还是很受欢迎的,毕竟有污秽之地在,仙君们的武器和护甲难免会受损,集市上的锻造铺子一年到头都没个空闲。
  见方九鹤如此兴致勃勃,明尘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他试图岔开话题:“我只是随口问问……”
  “别客气,要锻什么尽管提。”方九鹤拎过他的茶壶,倒了满满一杯茶一饮而尽,连糖都忘了加,一扫散漫的样子,正色道,“我这还有些上好的陨铁可以用。你打算去污秽之地?”
  “没有。”明尘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让方九鹤帮忙锻造铁锅和菜刀的念头,转而道,“容昭的武器绕指柔,还有改进的余地么?”
  “绕指柔?”方九鹤陷入沉思。
  一直到疗伤结束,他都没有再开口,似乎沉浸在了某种玄妙的遐思之中。
  明尘收起仙元,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屋子。
  -
  刚掩上门,就听墙根那边传来“扑”的一声轻响。
  明尘还以为是容昭溜了进来,有些担心,过去墙根底下一瞧,发现是山殷。
  摔得有点惨,脑袋上还沾了几片花瓣。
  “……来找方九鹤?”明尘不由觉得好笑,冲他伸出手,“为何不走正门?”
  “这不是不方便吗?”山殷借力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花草屑,抱怨道,“你家墙真高啊。”
  明尘一怔,疑惑道:“不方便?”
  “是啊,是方九鹤和我说的。”山殷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在找什么,“他说你家养的小仙脾气不好,不喜欢生人,让我来的时候小心点,最好翻墙进来,别被看到了。”
  “……”明尘扶了一下额头,须臾,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两人,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容昭住在主屋那边,从正门往这儿走,不会遇到的。”
  “……他又耍我??”山殷反应过来,眉毛一拧,还没来得及生气,又很快耷拉下去,“方九鹤呢?他不肯承认,但我知道他是留在你这养病的。他……是不是病得很重?我找的药果然都没有用……”
  明尘笑意微敛。
  好像知道方九鹤死活不肯留在自己府上养病的原因了。
  “他好得很。”明尘安抚地拍拍山殷的肩,“住在我府上,是因为我托他替容昭重新锻造一遍绕指柔。”
  “真的?”山殷将信将疑,“你们不会又合起伙来蒙我吧?”
  “……是真的。”
  自己的信誉有这么差吗?
  明尘反思了一下,发现都怪方九鹤,这也不让山殷知道,那也不让山殷知道。
  “说起来,我也会一点锻造之术。”山殷没有继续怀疑,话题一转,变得稍微高兴了些,“是方九鹤教我的。”
  “你也会?”
  “是啊。不过我没什么天赋,只能锻造出来一些没用的小玩意儿。”山殷一想起此事,就觉得颇为遗憾,“方九鹤教了我好久,最后让我滚蛋了。”
  话音未落,他的手腕被一把抓住。
  山殷:“?”
  明尘:“帮个忙。”
  山殷:“……什么忙?”
  “帮我锻造两口铁锅,一套刀具,还有锅铲和汤勺。”
  山殷呆滞。
  片刻之后,他退开半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明尘一番:“方九鹤和我说,你对那容昭十分上心,不仅扮凡人哄他开心,还重色轻友……”
  “他胡说。”明尘眉梢一挑,矢口否认,“没有重色轻友。”
  “我也觉得他在胡说。可是……”山殷绕着他转了一圈,好奇道,“你要铁锅和厨具做什么?该不会是想给容小仙做饭吧?整个天海之境就没有灶台这种东西,你要上哪去做饭?而且集市上只有鲜果和蔬菜,没谁闲得慌会为了口吃的去外面仙山打猎,难不成你还要亲自去打猎?”
  明尘:“…… ……”
  山殷仙君步步紧逼,明尘上仙节节后退。
  最后明尘破罐破摔道:“对。”
  山殷瞪大了眼睛。
  “谁教你这么多问题的?”明尘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准备把人打发走,“方九鹤在屋里,你去烦他吧。”
  “可是灶台……”
  “本仙亲自砌一个。”明尘的口气十分理所当然,“不行?”
  直到明尘的身影消失,山殷仍然沉浸在震撼之中,久久不能回神,以至于进屋找方九鹤的时候,不小心“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
  -
  明尘上仙说干就干。
  他精心挑选了几块石料,用本命武器仔细地切成砖块大小,再整整齐齐地摞好备用。
  这事儿还背着容昭做,否则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一个凡人会有本命武器。
  不过这有点困难。
  容昭的元神依旧很虚弱,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靠睡觉在休养,但只要醒了,他就会开始四处找人。
  有一回甚至翻进了方九鹤的院子里。
  那日恰巧山殷来找方九鹤,两人正在院子里坐着闲聊。
  山殷将一件外衣披到方九鹤身上,正准备再给他续点茶,冷不丁就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从墙那边翻了下来。
  乍见到生人,容昭眼神冷了冷,旋即将目光落在了稍微熟悉一点的方九鹤身上。
  “这是谁?”他问方九鹤。
  “……是我的一位朋友。”方九鹤定定神,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尊者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本尊者在找孟知凡。”容昭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位“好心的邻居”的存在,左右看了看,“他不在这?”
  “他最近忙着找砌灶台的石料,大概再一会儿就能回来。”
  容昭点头,没再说什么,翻墙回去了。
  -
  明尘切完了石料,一回来就瞧见容昭坐在屋子门口等自己。
  他眼神不由柔软了几分。
  “怎么没在屋里休息?”
  容昭没有告诉他自己很早就醒了,而且找了他有一会儿了。只是站起来,照例拉着检查了一番,确定凡人没有受伤,才道:“我饿了。”
  明尘去切了份蜜瓜,是容昭爱吃的。
  但容尊者有点心不在焉,一块瓜含在嘴里半天都没咽下去。
  明尘关切道:“怎么了?”
  容昭嚼了嚼蜜瓜,咽下,扭头看向明尘,犹豫再三,终于将琢磨了一下午的问题问了出来:“孟知凡,什么是朋友?”


第30章 我能摸一下吗
  明尘一怔。
  从这句话里,仿佛能窥见容昭千疮百孔的过去。
  他忍不住将人揽过来,揉了揉头发,轻声道:“朋友就是……彼此信任,会相互扶持帮助,志同道合的一群人。”
  容昭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
  这些话和他在书上看到过的,还有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没什么区别。
  容昭思忖了一下,站起来,模仿着山殷披衣服的样子,俯身在明尘的肩膀上揽了一下:“朋友会这样?”
  明尘不解其意:“……有时会。”
  容昭又绕回来,做了个倒茶的动作,然后假装把茶盏递到明尘唇边:“还会这样?”
  “……”明尘忍不住笑了一下,“关系亲近的话,会。”
  容尊者若有所思。
  须臾,从果盘里叉起一块蜜瓜塞进明尘嘴里,再次问道:“这样?”
  明尘:“……?”
  明尘捏住他的手腕,问道:“谁教你的?”
  “自己想的。”容昭神色坦荡,认真地下了结论,“朋友和道侣没什么区别。”
  明尘:“…… ……”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正苦恼着,忽然被拽着袖子拉了过去。
  “没得到本尊者允许,你不准有朋友。”容昭捏住他的下巴,凑到近前,泠泠眸光在眼前晃动,透着一丝单纯的执着,“我知道凡人都会有几个这种东西,但你不准有。”
  明尘愣了一下。
  灵光乍现,迷雾尽驱。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那天容昭会对方九鹤痛下杀手,又为何在被关起来思过之后变得那般绝望疯狂。
  ……
  他甚至不敢想,被关着的那五天里,容昭该有多少委屈和难过。
  “为何不说话?”容昭皱起眉,“你想要朋友?有本尊者还不够?你……唔……”
  明尘将人搂进怀里,垂眸亲了他一下,尝到了蜜瓜的甜味。
  正要开口解释,又被容昭追着亲了两下回去。
  “不要闹脾气。”容尊者不太熟练地安抚道,“别的都可以给你,只有这个不行。”
  明尘上仙差点被汹涌而来的悔意给淹没了。
  他将人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容昭,朋友和道侣是不一样的。”
  容昭被搂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推了推他,固执道:“本尊者不准。”
  “好好,我不找。”明尘稍微松开了一点,但还是把人圈在怀里,叉起蜜瓜递到他嘴边,耐心地哄劝着,“但是朋友是很好的东西,你可以尝试一下。”
  “我?”容昭暂时被安抚了,嚼着瓜,听到这话忍不住蹙起眉,“你不生气?”
  明尘被问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尊者值得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他将叉子上的蜜瓜轻轻转了个向,方便容昭咬到,再次耐心地解释道,“而且,道侣和朋友是不一样的。”
  容昭终于被勾起了一点点好奇:“有什么不一样?”
  明尘上仙很擅此道,循循善诱道:“尊者可知道,为什么朋友可以有很多个,而道侣只能有一个么?”
  “因为要双修,人太多会很累。”容昭不以为然道,“除了双修,没有区别了。”
  明尘:“……”
  那可真是不得了。
  “不是这样,是因为……”明尘好半天才找回声音,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解释了,最后自暴自弃地亲了容昭一下,“虽然道侣和朋友做的事看起来没有差别,但道侣每做一件事,都会想这样。朋友不会。”
  容昭怔愣片刻,眼睛微微一亮。
  他好像懂了。
  “还有太过亲密的事,朋友之间也不会做。”明尘生怕他交朋友的时候去给人家嘴里塞吃的,“比如喂你吃东西。”
  “亲密……”容昭思考着这个界限。
  “仙都没有人会在意你天煞孤星的命格,你可以试着去交点朋友回来。”明尘摸了摸他的头发,“比如像方九鹤那样友善一些……或者有机会看看别人是如何相处的。”
  容尊者欣然应下。
  -
  第二天,方九鹤的院墙上多了位不速之客。
  主屋和方九鹤那里相隔了一个空院子、一个花园还有莲花池,走过去要花不少时间。
  容尊者选择了翻墙。
  正巧方九鹤的院墙紧挨着一棵古树,于是容昭在树杈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还给自己铺了个软垫。
  方九鹤:“……”
  山殷:“……”
  明尘闻讯赶来,为了不穿帮,还专门架梯子爬上去,把容昭从树上拎了下来。
  容昭:“?”
  容昭:“你在忤逆本尊者?”
  “不能盯着邻居的院子看。”明尘哭笑不得,“人家会不自在的。”
  容尊者为此生了好几天的气。
  -
  听罢前因后果,山殷笑得差点趴下:“趴墙上看、哈哈哈哈……怎么想出来的哈哈哈哈……容昭好像、也没有仙道盟记录里说的那么坏。”
  方九鹤若有所思了半天,觉得容昭的这种情况,很难给出什么确切的形容,也不好随意评判,最后道:“他以前是不是有点寂寞?”
  “是很寂寞。”明尘叹了口气,“他若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你们直接找我就是。”
  “爬个墙而已,没那么严重。”山殷饶有兴趣道,“我觉得容昭的脾气好像变好了,不像在凡间那么爱杀人,说不定是仙都的风水养人。那天你硬是把他从树上抱下来,我瞧他也没对你怎样。”
  方九鹤:“……因为那是明尘。给你个忠告,最好不要随便碰他。”
  “哦?碰一下会怎样?”山殷好奇地转过头,“你试过?”
  方九鹤闭嘴了。
  “容昭不喜欢有生人近身。”明尘接过话题,含糊道,“总之,慎重。”
  -
  又过了几日,石砖和调好的泥灰都准备妥当。
  明尘挑了一间合适的小屋子,先在屋顶上开了个洞,捋起袖子,开始在里面砌灶台。
  淬玉居的棚鸭棚还有篱笆各种东西,早先都是孟知凡一个人搭起来的。后来容尊者陷得七荤八素,兴致勃勃想和凡人一起建点什么,也没了可以添置的大件东西,颇为遗憾。
  这次容昭自然不会再错过。
  他也有样学样,用绸带将袖子束起,坐在小凳子上帮忙递石砖。
  明尘砌上一块,他就递过去一块。
  山殷也拽着方九鹤过来凑热闹。
  这大概是天海之境唯一一个灶台,诞生的过程是很珍贵的。
  砌灶台的时候有些枯燥,看了没一会儿,山殷就被容昭那根垂在地上、乌黑柔润的麻花辫给吸引过去了。
  粗粗的麻花辫沾了点灰,但是看起来很蓬松,也很柔软,随着容昭递石砖的动作一摆一摆。
  山殷看得入了迷,半晌,神差鬼使地脱口道:“我能摸一下吗?”
  此话一出,屋内所有人都一滞。
  原本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的方九鹤坐直了身体,准备赶在山殷挨打的前一刻把人拽走;明尘也下意识地微微抬起手,生怕容昭直接一砖头拍在山殷脑袋上。
  出乎意料的是,惨剧并未发生。
  当事二人互相对视片刻。
  容昭明显犹豫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搁下砖头,试探着捞起辫子尾巴递了过去。
  山殷:“!!!”
  他很谨慎地伸手摸了一下,小心地不勾到人家的头发丝儿。
  果然又软又顺滑。
  之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容昭重新拾起地上的石砖递给明尘,山殷继续看他们砌灶台,留下两位上仙茫然不知所措。
  手里的石砖半天没被接过去,容昭抬起头,迷惑道:“你累了?”
  “……没。”明尘回过神来,“等它干一会儿再摞。”
  灶台砌到一半,容昭便犯起了困,手里的石砖差点掉下来砸了脚。
  明尘把人抱回去安顿好,今天的活儿暂且告一段落。
  -
  醒着的三人在花园里煮茶吃点心。
  天海之境的点心并不常见。
  一来没谁会去砌灶台,只能用煮茶的小炉子几个几个地蒸,又慢又麻烦;二来仙君们对食物要求不高,做这个不如别的来钱快。
  明尘拿出来的这几盒点心,还是之前有位好客的上仙宴请宾客时,花了大价钱专门请人做的,当做赴宴的礼物让人带回去。
  两位上仙都没怎么动点心,若有所思,只有山殷吃得很开心。
  须臾,方九鹤敲了他一下,道:“你摊上事儿了。”
  山殷:“?”
  明尘瞟他:“容昭想跟你交朋友。”
  山殷:“???”
  山殷一口点心卡在喉咙里,险些被噎死,赶紧喝了口茶,辩解道:“我只是摸了一下他的辫子!”
  “嗯。”明尘淡淡道,“但他看起来很喜欢你。”
  交朋友?和容昭?
  山殷做梦都没想过。
  一想到当初在凡间容昭执意要杀自己时的样子,山殷就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求助地看向方九鹤。
  方九鹤正在往甜茶里加糖,笑得那叫一个幸灾乐祸,轻飘飘道:“以容昭的性子,能让你摸一下确实难得,你可别让人家失望了。不然他估计会趁着你睡觉的时候,溜进梦里把你掐死。”
  山殷:“…… ……”


第31章 耍赖
  三日后。
  灶台砌好了。
  期间容昭对山殷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但空下来的时候,就会有意无意地朝他那边瞄。
  山殷:“……”
  山殷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最后还是方九鹤看不过去了,给哭唧唧的山殷仙君出了个主意:“前几年仙都不是很流行一种叫五星连珠的棋吗?规则好懂,你可以陪他玩那个。”
  “五星连珠?可我上次下界的时候,发现凡间也有这种玩法。”山殷迟疑道,“他会不会觉得无聊?”
  “容昭肯定没玩过。”方九鹤往甜茶里加了把果干,尝了尝,露出满意的神色,“行了,你就照我说的去做。”
  “哦。”
  山殷找了副棋盘出来,又翻出两盒棋子,一块儿带上去找容昭。
  容昭有些意外,看看棋盘,又看看他。
  “你要和本尊者下棋?”
  “对。”
  山殷忐忑地介绍了一遍规则。
  出乎意料的是,容昭看起来很感兴趣,好像真的没玩过。
  两人玩了一个下午。
  -
  明尘和方九鹤正在刚建好的厨房里做菜。
  确切来说,是方九鹤在单方面地欣赏“上仙下厨”这一奇观。
  只见明尘束起袖子,扎好头发,抖开围裙系上,娴熟地拎起菜油倒进新铁锅里,晃了一下,进行简单的开锅。
  灶膛里的火是用仙元点的,没有一点烟火气,很干净。
  旁边的砧板上放着一根待宰的白萝卜,周围还堆了各式各样的蔬菜和一小块看不出部位的带肉骨头。
  没办法,集市上根本没人卖新鲜肉食,就算在外面的仙山打到什么飞禽走兽,那也是用来炼丹入药的,通常和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堆在一起,很难说会不会吃死废仙。
  就这么一小块肉骨头,还很贵。
  但钱花在容昭身上,明尘上仙眼睛都不眨。
  开完了锅,他开始切菜。
  他在凡间时做菜手艺就很好,回到仙都以后有了仙元相助,对力量的控制更是如虎添翼。
  菜刀在砧板上几乎切出了残影,切出来萝卜片厚薄均匀,微微透光,像一轮满月。之后又向方九鹤展示了切丁、切丝、切卷以及剁馅儿等高超技巧。
  方九鹤在一旁啧啧称奇。
  明尘将做好的菜分门别类地装进食盒,放入乾坤袖里,想吃的时候再拿出来也还是热乎的。
  他还蒸了不少白糖糕,上面洒了桂花糖,甜香扑鼻。
  “这盘你拿去,和山殷一起尝尝。”明尘道,“别让容昭看见。”
  方九鹤伸手接过,问道:“看见会怎样?”
  “容昭很护食。”
  “……”
  -
  莲花池的亭子里,两人下棋下得正酣。
  容尊者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急了,拉着山殷不肯放他走,要再下最后一盘的最后一盘。
  山殷:“我真的该走了,我真……”
  容昭坚持:“再下一盘。”
  正僵持着,只听一声熟悉的呼唤从桥那边传来:“容昭,吃饭了。”
  容昭闻声抬头,在“想吃孟知凡做的饭”和“想赢棋”之间权衡了一下,终于不情不愿地放过了山殷。
  山殷谢天谢地地滚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
  容尊者输得有点不高兴,吃饭的时候都没什么精神,蔫蔫的。
  明尘看在眼里。
  吃过饭后,他从犄角旮旯里找出积了几层灰的棋盘,擦干净,搬进屋子里。
  靠在窗边闷闷不乐的容昭一怔。
  “你也会?”
  “嗯,会。”明尘笑起来,冲他招招手。
  容昭很快过来了,在棋盘对面坐下,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棋,严阵以待。
  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对面的人不见了,身后有温柔的气息笼罩下来,轻柔的呼吸弄得耳朵痒痒的。
  “不用这么严肃,只是想教尊者怎么赢而已。”明尘将他圈在怀里,随意地摸了颗白棋,落在棋盘上,“该你了。”
  容昭眼睛一亮。
  在容尊者的词典里,败落几乎和死亡相等。他不喜欢输。
  容昭很努力,也学得很快。
  不过最快学会的竟然是耍赖。
  此时的他已经摸到了一点门道,落子后很快发现自己掉进了凡人布下的陷阱,三步之内必输无疑,又想把棋子拿回来。
  明尘按住他的手,温柔道:“尊者,落子无悔。”
  容尊者扭头亲了他一口。
  明尘:“……”
  明尘:“这是最后一次。”
  容昭随意地“嗯”了一声,如愿拿回了棋子。
  然后下次还敢。
  在容昭锲而不舍的耍赖之下,两人只下出了三盘平局。
  不过看得出来,容昭玩得很开心,意犹未尽地问道:“以前在淬玉山怎么没见过你下棋?”
  ……因为孟知凡不会这个,这是上仙才有的闲情逸致。
  “每天要做的事太多,忘记了。”明尘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晚了,你该歇息了。”
  “今晚做吗?”容昭仰起头看他,长发如瀑地散落在地上,“昨夜和前夜都没做。”
  他已经有许多夜没有享受过鱼水之欢了。
  “没有。”明尘替他更衣,掖好被子,又给了他一个蜻蜓点水般的晚安吻,“你要多休息。”
  对此容尊者有点不满,但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
  翌日。
  屡战屡败的人成了山殷。
  容昭依然不肯放他走,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下了一盘又一盘,愣是把山殷仙君给逼急了,掏出鸿雁玉佩敲了敲。
  很快,一只因为久病而略显苍白的手加入了棋局。
  “下在这。”观棋不语,但方九鹤在这件事上没有一丁点身为上仙的羞耻心,明目张胆地偏帮着山殷,“这样,那样……然后他就输了。”
  容昭再次陷入了窘境。
  他抿着唇,眼底浮起一丝躁意,原本就冷黑的眸子更冷了。
  山殷:“!”
  山殷觉得自己确实理亏,悄悄拽了一下方九鹤的袖子,示意他别下了,有些心虚地对容昭道:“咱们要不要玩点别的?”
  容昭以为他赢了就想溜,冷冷地一抬眸:“坐。”
  山殷被他瞧得一个激灵,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坐如针毡。
  容尊者没有轻举妄动。他谨记着明尘教给自己的交友第一铁律:不要殴打朋友。如果实在想揍,可以先找道侣问一问。
  于是抬起手腕,在同心铃上叩了三下。
  明尘迅速赶到,安抚完委屈的尊者之后,亲自加入了棋局。
  方九鹤本来都被山殷劝走了,见状又折返回来。
  战况非常激烈。
  区区一盘五星连珠,愣是被两位上仙下出了杀气。
  莫名其妙被迫让出位置的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最后山殷悄悄道:“你想不想玩摇骰子?别生气,下回我不叫方九鹤来下棋了。”
  容昭点点头。
  两人冰释前嫌,愉快地另外找地方玩骰子去了。
  -
  山殷会玩的花样很多。
  飞升之前他一直住在山里,到了仙都后简直大开眼界,常年沉迷于各种各样的玩乐消遣,差点成为整个天海之境最纨绔的仙君。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
  方九鹤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赶来把他揍了一顿,揍得他差点去见天道,连本命武器都受了损伤。
  不过也是方九鹤找来疗伤的灵药,亲手修好了他的武器,并且在他醒来的那一刻,送上一声充满嘲弄意味的问话:“山殷仙君,梦可醒了?”
  好像也是自那以后,他和方九鹤的关系莫名开始亲近了起来。
  真是奇怪。
  山殷边摇骰子边想,然后“啪”地将盅扣在了桌上,揭开。
  “小,我赢了。”
  容昭默了默,这一次终于没有再计较输赢,抬起眸子,问道:“我们这样算朋友了吗?”
  山殷理所当然道:“算啊。”
  容昭“哦”了一声。
  他仍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山殷见他对摇骰子兴趣不大,便问道:“你还没去过天海之境的集市吧,想去逛么?”
  “……集市?”容昭思忖了一下,“有书肆吗?”
  “有是有,你要买什么书?”
  “随便看看。”
  容昭打算找找有没有类似《如何轻松俘获道侣芳心》《一百日速成恩爱道侣》这样的书,关于朋友的。
  -
  山殷带着他出门了。
  集市很热闹,但和凡间的那种嘈杂热闹不同,往来的都是仙君,说话轻声细语,人人看起来都很悠闲自在。
  书肆里卖的大多都是孤本。
  除了仙君们飞升时从凡间带上来的那些古籍,剩下的都是闲来无事,凭着记忆抄录下来的书册,或者随手记录的一些感悟,很少会有复数本。
  容昭挑得很认真。
  他找到了一本关于废仙重新证道的随笔,还有一本名叫“条条大道通仙都”的书。
  这本书的引言如此写道:笔者耗费将近百年时间,逐一拜见了证得各道的仙君,才得以记录下天海之境所有的大道,望对后人有所帮助。
  里面果然详细记载了各种各样的道。
  而无情道的那页后面,还有一条特别的补充注释。
  “无情道在凡间已然没落,最年轻的无情道仙君也已证道近千年,许是传承出了变故,实在令人唏嘘。”
  变故?
  容昭想起自己得到的那本无情道秘籍,还有上面的注解。
  他曾经试过,以尊者的实力无法在那本秘籍上留下任何痕迹。那些注解的字迹和“成仙第一剑,先斩意中人”的字迹并不同,想必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也就是说,曾有两位仙君先后化身下界,一人创造了无情道秘籍,一人则在此之后添了许多注解。
  这个变故……是指秘籍上的注解吗?
  他对撰写《条条大道通仙都》的人产生了一些兴趣。
  书肆谢绝还价,容昭付了一枚圆石。
  出门前孟知凡给了他很多这样的石头,根本花不完。
  容昭收好剩下的圆石,把书塞进怀里,正准备离开书肆,忽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
  “抱歉。”那人身上传来一股腻人的甜香,声音柔媚得仿佛能酥人骨头,“哟?这位小仙修的可是无情道?”


第32章 燃到尽头的梦
  容昭皱眉,转头看去。
  说话的那人穿得轻浮,桃粉色的衣衫松松垮垮,袖口绣着几朵将开未开的含苞海棠,耳垂上还挂着一串叮铃作响的珠玉坠子。
  ……似乎还涂了胭脂。
  但并不俗气,一颦一笑仿佛能把人的魂勾走。
  “你看错了。”容昭冷冷道。
  每个人修的什么道,道心境界如何,哪能一眼就看出来。
  这人多半是瞎蒙的,且没安好心。
  容昭掂量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实力。
  仙元稀薄得可怜,在这仙都怕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受了欺负也只能像阴沟老鼠似的躲到暗处去。
  ……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他暂时按下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打算绕过这人走到门口去。
  孟知凡说过,有事可以找山殷帮忙。
  而山殷正在隔壁铺子给方九鹤买茶叶。
  “哎,小仙为何行色匆匆?”那人一伸手拦在了他面前,笑语晏晏,耳坠叮铃,脂粉的甜香更浓了,萦绕在鼻尖,“本仙从未看错过无情道。你虽然已成了废仙,可那股无情道的味道还是这么好闻,好闻得令人……心痒。”
  容昭蓦地感到眼前一阵模糊,顿时察觉不对,捂住口鼻迅速朝后退去,瞧准了人来人往之间的缝隙就要逃走。
  肩膀突然一痛。
  那人不知何时扣住了他的肩膀,涂了蔻丹的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服掐进肉里去,笑容愈发地深。
  “小仙何必这么急着走,不如随我回仙府快活去。”
  绕指柔还在方九鹤那里,容昭没有武器,毫不犹豫地抽出怀里的书,快准狠地拍在了他脸上:“滚!”
  那人没想到区区废仙竟然还敢反抗,躲闪不及被拍了个正着。
  容昭拍完就跑,不管不顾地连着撞了几个仙君,眼看就要跑出书肆,被人从背后一把擒住了手腕。
  “……你们无情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不过我喜欢。”那人紧紧捏着他的手腕,妩媚地拨了一下碎发,“既是无主的废仙,那便随本仙回去享受无上之乐吧。”
  容昭猛地回头,长发半遮下的眸子里寒光如刀,仿佛要将眼前这人抽筋扒皮。
  “别那么倔。”那人用力一拽,将他扣进怀里,指尖暧昧地抚过他的脸颊,“等回去之后尝过那等极乐的滋味,你怕是哭着求都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
  伴着一声厉喝,一道疾光快如闪电地从门外刺了进来,如劲鞭甩向那人。
  “放开他!”
  “唷?”那人有些意外,轻盈地向后一折腰,躲开了山殷的攻击,又低头看了眼被禁锢在怀里的废仙,“有主的?”
  “有主。”山殷跨过门槛,手里滋啦作响的长鞭还未收起,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凌厉,“还回来!”
  “可他身上没有印记。”那人恋恋不舍地抚摸过容昭的脸,似乎很是中意,“既是散养的,不知仙君可否割爱?”
  山殷手里的长鞭又窜过一阵电光。
  “我劝你最好别打他的主意,天欲道。”山殷冷冷地一勾嘴角,“那位上仙你惹不起。”
  容昭也这么觉得。
  他已经把这人划进了重新证道后的寻仇名单。等过个几年,容昭上仙就会把这人剁碎了喂狗。
  被唤作天欲道的人迟疑片刻,终是放开了容昭,悻悻道:“可惜了。”随着这一声落下,桃粉色香气飘然而去,消失不见。
  容昭重获自由,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后,用衣袖使劲擦了擦脸,似乎想要擦掉沾上的香味。
  还没擦两下,就被山殷火急火燎地拽到了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没事吧?没受伤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容昭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没有受伤,与你何干?”
  “我……担心你啊。”山殷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么叫与我何干,我们是朋友又不是陌生人,怎么能这么冷漠。”
  容昭眨了眨眼睛。
  他的手还被山殷牵着,除了孟知凡,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牵自己的手。
  山殷的手指干燥温暖,掌心也很软,掐一下大概很舒服。容昭这么想着。就掐了他一下。
  山殷:“!”
  山殷委屈道:“为什么掐我??”
  容昭挑眉:“你也摸过我的头发。”
  “……”山殷无话可说,“总之你没事就好。那个修天欲道的家伙很厉害,真打起来我恐怕不是对手,幸亏最后没动手。”
  容昭“哦”了一声。
  “如果那人动手……”他顿了顿,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愚蠢又无聊。或许是在仙都的日子太悠闲,竟生出了这种软弱的念头。
  过去那些因不断的失望而磨灭的情感似乎并未消失,而是扎根于血肉深处,遇见一点甘霖便又勃勃地生长出来,像野草一样除不尽,令人厌烦。
  他曾耗费数十年光阴,将它们一点点剔除,身无一物地踏上了长而孤寂的旅途,终于成为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容尊者。
  容昭垂下眸子。
  他不喜欢那些不确定的、不能踏踏实实捏在手里的东西。
  山殷压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抓着他的手晃了晃,自然而然接过话头:“打起来?那我肯定拼了命也要拖到方九鹤过来。”
  容昭眼皮顿时一跳,愈发觉得朋友这种东西也很捉摸不定,什么“拼命”张口就来,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情一样,于是本能地想要缩回到壳子里去。
  他试图抽回手。
  “怎么了?你是不是被吓到了?没事有我在……不会打不过的!”山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赶紧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好几包刚买的茶叶,使劲往他怀里塞,企图岔开话题,“你喜不喜欢喝茶?红茶还是绿茶?隔壁买一赠一,我每样都买了点尝尝。来来拿着……拿着!别客气别客气。”
  容昭:“……?”
  容尊者一头雾水地抱着一堆茶叶回了仙府。
  -
  仙府内已经准备好了晚饭。
  容昭没动几筷。
  那人身上的甜腻香味实在冲鼻,他到现在都还犯恶心,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大舒服,去汤池泡了个澡便睡觉了。
  明尘耐心地等他睡下后,去了方九鹤的院子。
  山殷也在。
  “怎么才来?”山殷抱怨道,“我茶都喝完一壶了,看这瓜子壳一堆……”
  “容昭刚睡下。我不在,他不肯睡。”
  “……”山殷仙君狠狠翻了个白眼,往嘴里丢了颗瓜子儿。
  “找我到底什么事?”明尘问。
  一谈正事,山殷立刻搁下瓜子,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白天的时候,我们在书肆遇见了天欲道。你最好在容昭身上留个印记威慑一下,以防万一。”
  两位上仙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自然知晓天欲道是个什么玩意。
  -
  这群人以欲望证道,且大部分都是色欲。早些年常有刚飞升的仙君中招,被他们掳走,浑浑噩噩地做了娈宠,被困百年。
  后来天欲道做得太过火,惹了众怒,有人暗中出手整顿了一番后,他们总算收敛了些。
  再后来,独来独往的无情道被盯上了。
  无情道的仙君总是那么的冷漠,断情绝爱,被撕碎的时候也格外凄美。
  含泪的迷离眼眸底下藏着最冷厉的光,道心在汹涌的情欲之中坚不可摧,像烈火之中不化的寒冰,成了天欲道最喜爱的猎物。
  凡是被盯上的无情道,大都落了个身死道消的凄惨下场。
  -
  思及此处,明尘眼里蒙上了一层寒霜。
  “他对容昭做了什么?”
  “他以为容昭是无主的废仙,想把人带走。”山殷一想起那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我在隔壁买东西,幸亏回来得早,再晚一步,容昭就不见了。”
  “人难免有疏忽的时候,你还是给你家小仙留一个印记为好。”方九鹤道,“落得小心些,别让容昭发现就行。”
  那个印记,带着一点主仆的意味。
  明尘一直没舍得落给容昭。
  大部分废仙都是不排斥印记的。或者说,他们依附于强大的仙君,就是为了获得这么一个威慑他人的印记。
  但那是容昭。
  半晌,明尘轻声道:“知道了,我再想想。”
  -
  送走了山殷,明尘回到屋内,发现容昭又把被子踢了。
  他拾起被子重新给容昭盖好,在床边坐下。
  床边的灯盏昏昏燃烧,映得明尘半张面孔晦暗不明。
  静默半晌,他伸手慢慢描摹过容昭的眉眼,从眉心到鼻尖,再滑到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挲了一下。
  容昭皱皱眉。
  他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一直萦绕着那股腻人的甜香,周围又黑又冷,寂寂无声。
  黑暗中,他惶然无措地走着,跌跌撞撞,很累很倦,却仍然不肯停下脚步,似乎在找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渐渐的,不知何处泛起潮湿的味道,像雷雨时的山里。
  泥土的腥气混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前方黑暗浓稠,容昭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仿佛来自心底最深处的暗影,不断挠剐着那道被遗忘的疤。
  他下意识地往手腕上摸去。
  没摸到。绕指柔不在。
  又走了两步,容昭感觉前面似乎出现了什么东西。是一股柴火烧过以后的味道,还有山里花草的清香,位置要比他高一点,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什么。
  他缓缓抬起头,瞳孔骤然紧缩。
  绕指柔横七竖八地插着,宛如缠绕的蛛丝,根根血红,孟知凡的尸体被串在上面,正垂着头温柔地盯着他。
  “容昭……”尸体轻轻地道,“你怎么忍心……杀了我?”
  容昭僵在原地。
  尸体还在断断续续说道:“你今日负我,来日……你必受……百倍苦楚……”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本尊者不想听……”容昭仓皇地退了两步,捂住耳朵,那声音却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几乎要将人逼疯,“给本尊者住口!”
  尸体倏地消失了,变成了一群白色的蝴蝶,在黑暗里绕着他飞舞,又渐渐凝成一道洁白如雪、泛着蒙蒙光泽的身影。
  远处似乎响起了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容昭惶惶地四顾着,一股磅礴的力量突然从天而降。他几乎是被猛地一下拍在了地上,骨头断裂,温热的鲜血从口鼻中流出。
  那道宛如噩梦的身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嗓音森冷:“容昭,你可知错?”
  ……
  …… ……
  “本尊者没有错……没有错……孟知凡!”容昭猛地惊醒,整个人几乎从床上弹了起来,差点撞到明尘的下巴。
  “我在。怎么了?做噩梦了?”温和的嗓音从身侧传来,不徐不疾。
  容昭的脸色因为惊悸变得苍白,额角冷汗涔涔,顺着下颌往下淌。
  他惊魂未定,偏头看去。
  孟知凡确实在。灯火模糊了凡人的容颜,落在眉梢的那一点光亮得耀目,像是一场即将燃到尽头的梦。


第33章 饮鸩止渴
  梦里的记忆很模糊,像被浪拍过的沙滩,潮水褪去了无痕迹,只余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容昭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桌上摆着的灯轻轻摇晃着,将床幔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须臾,他小声地,不太确定地又唤了一声:“孟知凡?”
  “我在。”
  “……孟知凡?”
  “我在这。”
  容昭依然没有动,手里紧紧攥着被角,缩在帐幔的阴影之下,有些迟疑地打量着床边的人。
  温温柔柔的眉眼,挺括的鼻梁,还有亲起来很舒服的嘴唇。
  的确是孟知凡没错,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少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点什么。
  正琢磨着,床边的人忽然起身离开,绕过了屏风,消失不见。
  一瞬间,噩梦里鲜血淋漓的身影在眼前重叠,顷刻又化作漫天飞舞的白蝶,没入屏风上的山水画中。
  容昭瞳孔骤缩,一掀被子扑了出去,想要留住那个背影。
  刹那,屋子里的灯烛亮了起来,角角落落都照得通明,灯火煌煌,令黑暗无所遁形。
  明尘及时回身,将差点扑在地上的尊者捞了回去。只是去点个灯而已,他没想到容昭竟然会扑出来。
  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明尘又将人搂得紧了些,温声道:“怎么出这么多汗?”
  “我……”容昭嗓音沙哑,头发凌乱地遮在眼前。他看不清孟知凡的样子,只能死死拽住衣袖,“你不能走……不能……”
  “我没有走,没走。”明尘一下下地拍着背,轻声哄道,“别怕,容昭。”
  怀里的人仍然在抖,止不住地颤抖,仿佛被什么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挣脱不得。
  明尘垂下眸子,捧起容昭的脸,轻轻拨开他面前的乱发,仔细整理好,指尖在划过眉心的时候,微微顿了顿。
  看这样子,容昭应当很快就要恢复记忆了。
  这场短暂的、偷来的梦终有结束之日,撕掉那层虚假的平静,还有许多尚未收拾的事要去面对。
  但他是上仙。
  做点手脚,将废仙的记忆永永远远封印在这种状态之下是很容易的。
  明尘的眸光沉了沉,指尖又一次拂过容昭的眉心。
  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轻叹一口气,低头吻上了容昭颤抖的唇。
  苍白,柔软又冰凉,像含住了花瓣上的一枚露珠。
  容昭眼睫颤了颤,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撕咬,只是很安静地被吻着,仿佛失了魂。
  明尘亲吻着,用舌尖轻轻舔舐过上颚,又刮过牙齿,温柔地浅尝着,充满了安抚的意味。
  苍白的嘴唇被磨得嫣红,冷淡的眼尾也有些湿润。舌尖传来轻微的刺痛,容昭猝然回神,怔了怔,眼底蓦地燃起了一丝欲望。
  他反客为主,咬住了凡人的唇瓣,用牙关轻轻厮磨两下,又觉得不够,从明尘怀里爬起来,跨坐在他身上,扯开了他的衣襟。
  “想要。”容昭的嗓音仍有些哑,却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不容置喙地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明尘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烛火下的眼眸透着温柔的光泽,须臾,轻车熟路地抽开了他的腰带。
  害怕这场梦结束的,不止容昭一人。
  ……
  “别怕。”
  顶进去之前,他俯身在容昭的耳边轻声道,不知在说给谁听。
  容昭仰面躺在床上,五指用力抓着身下的被褥,眼尾泛着潮红的湿气,细白纤长的双腿紧紧缠着起伏的腰,有些失神地盯着头顶的帐幔。
  他觉得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记忆中何时有这样的一幕。
  帐幔垂落,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一切,将所有的暧昧都吞没。
  陡然间,容昭睁大了眼睛,汗涔涔的五指在半空胡乱抓了一下,勾住摇曳的帐幔,又被十指相扣地捉了回去,嗓眼里溢出一声呜咽似的轻哼。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容昭抓过枕头咬住,眼睫濡湿,汗水浸透了乌黑的长发,黏答答地覆在身上,仿佛束缚的绳索,挣脱不得。
  明尘吻着他,一寸寸地吻着,连指尖都不放过。
  容昭闭上眼,用力仰起脖颈。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离不开这样意乱情迷的欢愉,越是放纵,越是渴求,饮鸩止渴般一次次地由着凡人索取,放任自己沉沦其中。
  帐幔内略带膻味的潮气,润湿唇缝的咸渍汗水,舌间弥漫着的淡淡甜腥,统统都化作名为心安的解药。
  -
  屋内的灯暗了下来。
  迷迷糊糊间,容昭听见了池水的声音。
  温热的池水涌进来,涌到深处,随后又是更热的东西。
  容昭五指骤然抓紧,却只是抓过了光滑的池沿石壁,什么也没留下来。他难受得轻嗯了一声,低喘着道:“够了。”
  身后的人不为所动。
  “放……嗯……放肆!”容昭呵斥的声音并不大,反而有些发软的颤音,没什么气势。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又被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按回了池边,不得不狼狈地趴在那。
  “是本尊者太过、纵容……唔……”
  他被掰着下巴吻住了。
  汤池又安静下来,只有浪涛拍打石岸似的水声,一阵又一阵,在顶上那片星空的照耀下,不知疲倦地响着。
  -
  翌日清晨。
  明尘醒来后,看着身旁抱着自己睡得昏天黑地的容昭,回忆了一下自己昨夜做了什么。
  ……好像做了点不太符合孟知凡身份的事情。
  糟了。
  他当机立断,轻手轻脚地下床,系上围裙,去厨房给容昭煮了粥。
  没有肉,只有蔬菜,看着有些寒酸。
  好在容昭也不是很挑,基本给什么吃什么。
  -
  容昭起床时有些恹恹。
  他扶着腰起来,朝端着粥、看起来有些愧疚的凡人瞟了一眼,似乎想要斥责,犹豫了一下,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尝了一口粥。
  “淡了。”容尊者搅了一下粥,没找到沉在底下的肉,吃起来也确实没有肉味儿,头一次向明尘提出了关于吃食的要求,“我想吃肉。”
  明尘身上的围裙还没解开,指间带着一点粥的香气,轻轻抹掉了容昭唇角的一片菜叶碎,眼里含着笑:“好。想吃什么肉?”
  容昭想了想,点了以前在淬玉山常吃的一道菜:“小鸡炖蘑菇。”
  -
  半个时辰后。
  方九鹤以为自己耳朵和眼睛都出毛病了:“再说一遍,你要去干什么??”
  明尘依然是那副土不拉几的凡人的打扮,这回又多了个背篓,腰间挂了把猎刀,还有一只水囊。
  “去天海之境外面的仙山,打山鸡,采蘑菇。”明尘从从容容地道,丝毫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问题,“大约要晚上才能回来,麻烦你替我照看一下容昭。如果问起来,就说我和山殷一起去山里打野味了。”
  方九鹤:“???”
  堂堂上仙,去打山鸡、采蘑菇……不是明尘疯了就是他疯了。
  此事简直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他用力抓了抓头发,片刻之后,抬头道:“山鸡好办,可以猎一只凤尾鸡回来凑活。但蘑菇你打算上哪去弄?”
  “仙山有蘑菇。只是天海之境的仙君没几个能分清有毒没毒,大多都被拿去炼丹了。”
  “慢着,别人分不清,难道你分得清哪些有毒哪些没毒?不是我说,仙山的东西,毒起来毒死十个废仙都没问题。”
  “大概和在凡间采菇差不多”明尘不以为然道,“下雨过后我经常会摘点回来吃,不挑颜色漂亮的就行。好了,你不必太过操心。”
  方九鹤怀疑:“……你没被毒翻过?”
  小院里忽然陷入了沉默。
  须臾,明尘悠悠然开口道:“自然是有。从那以后,凡是下锅煮了的菌子,容昭都要先尝尝,确定没毒才给我吃。如今只是反过来而已,煮完后我先尝一尝,再给容昭吃。”
  方九鹤:“……”
  方九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第34章 罩着你
  明尘上仙采蘑菇去了,还拐走了山殷。
  方九鹤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估摸着容昭再过多久就会来找自己。
  过了会儿,他回屋找了一套茶具,在院子里支起小炉子,煮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羊乳茶,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木匣搁在石桌上,然后往摇椅上一躺,开始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墙那边一道黑影翻了过来,动作有点不太利索,看起来小心翼翼的。
  “容尊者。”方九鹤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懒洋洋地撑起一点脑袋,招呼道,“要不要来喝杯茶?刚煮的。”
  容昭没搭话,直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腰,环顾了一圈才道:“孟知凡说他和山殷打野味去了。”
  “哦,是啊。”方九鹤顿时打起精神,替明尘作掩护,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留我一个人在这,实在无趣。”
  容昭皱眉:“本尊者也是人。你什么意思?”
  方九鹤:“……”
  他跟容昭打交道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但容昭那奇特的思路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稍有不慎就会把人惹毛,真不知道明尘是怎么忍下来的。
  “……咳,那什么,”方九鹤回想起上次惨痛的互殴经历,迅速岔开了话题,一指桌上的木匣道,“那里面是改好的绕指柔,你且试试。”
  容昭目光顺势落在了木匣上,感受到匣子内熟悉的气息,犹豫了一下,决定看在绕指柔的份上,姑且原谅方九鹤的冒犯。
  他上前打开木匣,两指并拢,微微一抬,匣内的细丝便顺服地缠上了他的手腕。
  改造过的绕指柔不再是晶莹剔透的模样,泛着一点宝石般的莹蓝光泽,摸起来有一股暖意,仿佛武器活过来了一样。
  容昭眼睛一亮,摸了摸,又摸了摸,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你这武器没有器灵,我熔了一枚种子进去,用仙元好好温养,十年内就能诞出器灵的雏形。”说起这个,方九鹤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问道,“你都证道飞升了,武器为何没有器灵?”
  容尊者对改造后的绕指柔十分满意,连带着对方九鹤也耐心起来,随口解释了两句:“凡间能将器灵种子熔进武器里的修士很少,又容易被人盯上杀掉,所以他们都被仙道盟管起来了。我偷偷抓过几个,可他们都说如果帮我锻造武器,宁可去死。我只好把他们都杀了。”
  方九鹤:“……?”
  方九鹤试图理解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这些修士都依赖于仙道盟的庇护,而你又是在仙道盟挂了名的恶人,所以他们宁死也不肯给你锻造武器?”
  “嗯。”
  “这么说来,确实不好办。但……凡间难道没有黑市么?”方九鹤一琢磨便觉得奇怪,“在黑市,只要出得起价钱,没什么买不到的东西。”
  “找过。”容昭想起来就有点不高兴,“我打听过黑市的价钱,凑齐了等价的东西给他,那人只看了一眼就说难办,把我的绕指柔扔了回来。”
  “哦。”方九鹤心想原来是遇见了个坐地起价的,不过这在黑市也司空见惯,继续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他杀了。”容昭神色有几分冷酷,“不会锻造武器,还敢要价。骗子。”
  方九鹤:“???”
  他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给容昭说话外音,和对牛弹琴差不多,那奸商死得不冤。
  容昭在院子里试了试绕指柔,发现丝线比以前更加坚韧锋利,使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嘴上没说什么,但眸子亮晶晶的,显然十分高兴。
  他坐下来,很给面子地尝了尝方九鹤递过来的羊乳茶,觉得比孟知凡泡的茶要好喝许多。
  “好喝。”容昭又续了一杯,晃了晃杯底乳白的茶水,好奇地问道,“它为什么是白色的?”
  方九鹤难得遇到欣赏羊乳茶的人,顿时支棱起来,兴致勃勃地道:“茶里面加了羊乳和白糖,你喜欢的话可以常来我这里喝。”
  容昭点头,也不客气,一杯接一杯,直接把一整壶茶都给喝空了。
  喝完茶,容昭才想起自己还没给锻造武器的钱,问道:“锻造绕指柔,你要多少钱?”
  方九鹤不由失笑,存心逗他:“你有多少钱?”
  容昭想了想,解下腰间挂着的锦袋,递过去。
  里面有孟知凡给他的全部圆石。
  “就这些。”他微微垂了一下眼睫,“不够的话,等本尊者重新证道以后再还你。你锻造的武器很好用,本尊者不会亏待你的。”
  方九鹤不由一怔。
  容昭的神色特别认真。
  他听不出话外音,也分不清别人是不是在说笑,说话做事都有种一板一眼的较真。
  但就是莫名地让人心软。
  ……好像知道了明尘为什么会被迷得昏头转向。
  “用不着这个。”方九鹤回过神来,将锦袋放到他手里,轻轻一推,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散漫的笑意,“朋友之间帮忙而已,不用钱。”
  容昭愣愣地站在原地,须臾,捏紧了锦袋。
  “我们……是朋友?”他问道。
  “是啊,怎么不是。你和山殷是朋友,那和我也是朋友。”
  “为什么?”容昭疑惑。
  “因为我和山殷是朋友。”方九鹤稍微摸到了一点和容昭说话的门道,简单好懂地解释道,“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
  容昭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翻墙走了。
  过了半晌。
  他又翻墙回来,带来了很多的茶叶,有红茶绿茶,有生茶熟茶,一股脑儿地塞进了方九鹤怀里。
  方九鹤:“?”
  “你喜欢喝茶。”容昭指了指那个小茶炉,“这些送你。”
  昨天他收到这些“朋友送的”茶叶,心里是有点高兴的。那送给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应该也会高兴。
  方九鹤怔愣许久,慢慢低头,拨弄了一下怀里茶叶包。
  山殷昨日回来,有说起过送容昭茶叶这回事。
  容昭或许只是在模仿,但看得出来,确实有在努力地学着如何与人相处。也许明尘说得没错,容昭本性不坏,并没有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方九鹤本来只是看在明尘的面子上不与容昭计较什么,如今倒是真的对他多了两分宽容,袖子一扫,将所有的茶叶都收进了乾坤袖,真心道:“多谢。”
  “不客气。”容昭依葫芦画瓢地回道,又在他旁边坐下,从怀里取出《条条大道通仙都》翻看起来。
  反正孟知凡不在,他也没事可做。
  方九鹤瞄了两眼,心中了然:“你想重新证道?”
  “嗯。”
  “怎么,无情道不好么?”
  容昭翻过一页,抬眸瞟了他一眼:“不好。”
  “哪里不好?”
  “没有孟知凡好。”
  闻言,方九鹤不由挑了一下眉毛。
  这么看来,明尘的选择倒也不算很差。
  他本来以为第十二劫难度下的情劫,起码要来个三生三世死去活来的纠葛,没想到只是一个有点凶的无情道而已。
  而且无情道本人已经倒戈了。
  很简单嘛。
  方九鹤打量了容昭片刻,忍不住多嘴地问了一句:“你打算重修什么道?”
  容昭毫不犹豫:“杀戮道。”
  “咚”!
  方九鹤上仙从躺椅上掉了下去。
  容昭低头,茫然地看着跌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方九鹤。方九鹤也没想着要起来,满脑子都是“杀戮道”“他娘的竟然要修杀戮道”。
  两人就在那大眼瞪小眼。
  半晌,容昭好心地伸出手,把他拽了起来。
  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
  方九鹤定了定神,拍掉身上的草屑,凑近仔细看了看关于杀戮道的那一页内容。
  写得还挺正经的,没有什么乱七八糟骗人修炼的字眼。
  “这上面写着杀戮道无比凶险,且为天道所斥,容易招致天谴。”他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还想修杀戮道?”
  容昭把书抽回来,塞进怀里。
  “因为孟知凡只是个凡人。本尊者要做最强的上仙,才能让他活得无忧无虑。”说罢,他又瞥了方九鹤一眼,踌躇片刻,才勉为其难道,“你看起来病歪歪的,容易被人欺负,本尊者以后也会罩着你一点的。”
  方九鹤:“……”


第35章 无情道再破
  就说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容昭又掏出另一本书开始看。
  封皮上写着“吾重新证道的那些年”。
  方九鹤觉得底下的那个署名有点眼熟。
  ……时望秋。
  好像认识。
  方九鹤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点久远的记忆:“是他?”
  容昭抬起头。
  “是谁?”他问道。
  “诡术道的骗子。”方九鹤解释道,“他们算是杂修,各个方面都有所涉猎,时常喜欢诓骗戏弄别人,嘴里的话真真假假不可尽信。你若是遇见了,记得离远点。”
  容昭“哦”了一声,翻回来看了看署名,道:“那这本书是假的?”
  “这倒未必。”方九鹤将仙元凝到指尖,在署名上轻轻一划,上面浮现出一枚很淡很淡的印记,“这书确实是他成为废仙以后写的。传闻时望秋曾因为骗术惹恼了一位上仙。那位上仙废了他的仙元,又在他的锁骨处落了这枚禁言印记,还将他拘禁百年。两人的纠葛深且复杂,外人很难说清楚。”
  容昭听得入了迷,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据说他以无情重新证道,恢复了仙君的身份,不知为何却没有抹掉锁骨上的禁言印记。再然后便没有了消息,似乎与那位上仙一起失踪了。”方九鹤笑起来,“怎么?你喜欢听仙都的小道消息?”
  容昭点头。
  “山殷总喜欢找我聊这些天南海北的小道消息,你若感兴趣,下次可以一起来听。”方九鹤见他喜欢,便又挑了个传闻,继续说,“前几年有位仙君……”
  -
  傍晚,明尘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背着满篓的蘑菇,手里提着一只凤尾鸡,连靴子上的泥都没来得及弄掉。他担心容昭这一下午又惹出什么祸来,径直去了方九鹤的院子。
  山殷也收获颇丰,采了许多珍贵的草药要送给方九鹤,于是紧随其后。
  两人匆匆忙忙进了院子。
  彼时容昭正听到精彩的部分,微微倾着身子,长长的麻花辫随意搭在桌上,被方九鹤捋了好几下。
  看起来十分融洽。
  “你们回来了?”方九鹤闻声抬眸,笑了一下,松开容昭的辫子尾巴,“今天讲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部分明天再说。”
  “说完这个。”容昭不肯走,“他在仙山失踪之后呢?”
  山殷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是仙山奇谈吗?”
  明尘:“……?”
  明尘只好先去厨房做晚饭。
  晚饭是凤尾鸡炖蘑菇。
  他特意捉了活的凤尾鸡回来,然后将筐里的都蘑菇挑出来,每种掰一小块喂给它。一炷香后,见它还活蹦乱跳地拍着翅膀企图逃走,就将这只凤尾鸡和没毒的蘑菇一起炖了。
  仙元烧出来的火比普通的火温度要高,煮东西也更快。
  不多时,锅里就飘出了香味。
  撇去浮沫后,凤尾鸡汤鲜香金黄,切成片的仙山菌菇随着咕嘟咕嘟的沸汤沉浮,每一块都浸得汁水肥美,异香扑鼻,无愧山珍之名。
  明尘尝了一口,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去院子里喊容昭吃饭。
  一进门就发现那三人凑在一块儿。山殷讲得声情并茂,加之手舞足蹈;方九鹤眼底含着一丝散漫笑意,似乎在专注地看他,又似乎在走神;容昭则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都舍不得眨。
  谁也没注意到他来了。
  明尘:“……”
  明尘上仙觉得自己好像被孤立了。
  他咳嗽了一声。
  容昭闻声立刻抬头,左右看看,抛下正说到精彩之处的奇谈,迅速来到明尘面前,担忧道:“你病了?”
  他可没忘记,凡人是很脆弱娇贵的。
  “没有。”明尘心里一软,拨了拨容昭额前的碎发,放柔了声音道,“你要的小鸡炖蘑菇做好了。一只鸡太多,我们两人吃不完。今晚不如请他们一块儿吃?”
  说罢,指了指山殷和方九鹤。
  容昭一愣,皱起眉,神色逐渐凝重。
  他瞄了一眼山殷,这个是朋友;又将目光移到方九鹤身上,那个也是朋友。
  但他不想和别人分享孟知凡做的饭。
  明尘见他不太情愿的样子,温和道:“不想便算了。走,吃饭去。”
  护食也不是什么非改不可的毛病,容昭不想就不想吧。厨房里还有两碗汤,到时候偷偷端给山殷和方九鹤就行。
  “……不行。”容昭突然拽住他。
  因为容尊者猛地想到,孟知凡只是个凡人,如果因为这锅小鸡炖蘑菇得罪了这两人,以后说不定会被刁难;再者,以自己目前的实力很难去抢掠钱财,如果方九鹤生气搬走,没了圆石,凡人会饿死的。
  他改了主意:“一起吃。”
  明尘有些意外。
  毕竟容昭脸都快皱成一团了,不知为何突然同意。
  明尘担心他又胡思乱想委屈了自己,道:“你不必勉强,其实他们不用……”
  容昭一把捂住他的嘴,斩钉截铁道:“一起吃。”
  明尘:“?”
  最终四个人一起去吃小鸡炖蘑菇。
  -
  落座之后。
  方九鹤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小碗,眉毛都快挑到天上去了。
  “你……”他欲言又止。
  明尘:“我?”
  “你不觉得这四只碗有点问题吗?”方九鹤道。
  山殷在一旁用力点头。
  “有什么问题?”明尘微笑,“一样的白瓷,一样的花色,一样的汤匙。”
  话音未落,容昭就从自己面前脸盆大的碗里捞起了一只鸡腿。
  山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碗,只比酒盏大不了多少,浮着两片可怜巴巴的蘑菇,又抬起头,用眼神无声地控诉。
  “尝鲜而已。”明尘上仙面不改色,“你又不需要吃东西。”
  “听听,方九鹤你听听!”山殷悲愤,用力扯了一下方九鹤的袖子,“我陪着他在仙山转悠了大半天,饿得头昏眼花两腿发软,差点仙元耗尽力竭而死……”
  方九鹤敷衍:“嗯,嗯嗯……孟知凡,你看看。”
  山殷仙君连哭带诉一通之后得到撑腰,立刻将目光转向明尘,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笑眯眯道:“我劳苦功高,我要吃你的那份。”
  “我的?”明尘在碗里捞了一下,捞起了一个鸡头和一块鸡屁股,“你要吃我这份?”
  山殷:“?”
  方九鹤忍不住笑出了声,在自己的碗里捞了捞,捞到两只鸡翅,顺手分了一只给哭唧唧的山殷。
  山殷大为感动:“方九鹤……”
  还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对面碗筷轻轻碰击,叮当一声。
  容昭又捞起一只鸡腿,然后塞进了明尘的碗里:“你也多吃点。”
  山殷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了看方九鹤,又看看鸡翅,面露迟疑。
  以前两人经常一块儿分吃的,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刚刚目睹了容昭分鸡腿给明尘后……碗里的鸡翅突然就变得不像鸡翅了。
  方九鹤也微微一僵。
  随后十分自然地问道:“怎么?不喜欢吃?那还我。”
  山殷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用筷子护住鸡翅,理直气壮道:“什么你的,进了我碗里就是我的。”
  然后飞快地把它啃了个精光。
  方九鹤看着他埋头吃,垂了垂眸子,忽然觉得碗里剩下的鸡翅索然无味,干脆推过去给山殷:“还要么?”
  “我就尝尝鲜,这个你吃吧。”
  “嗯。”
  明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容昭不明就里,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他的袖子,催促道:“快吃。”
  “好好。”
  -
  吃过饭后,容昭去汤池泡了个澡,热气腾腾地回到了床上。
  明尘已经换好了寝衣,正在翻容昭买回来的那本《吾重新证道的那些年》。
  容昭贴了过去。
  凡人身上有点凉冰冰的,舒爽的凉意从薄薄的丝绸寝衣里透出来,又很快被捂暖。容昭觉得很舒服,捂完了这一处,再换另一处。
  最后凡人浑身上下都被捂得热热的,不堪其扰,用被子将他卷了起来。
  容昭:“?”
  “我已经洗过澡了。你再闹下去,我得重新洗一遍。”明尘也跟着躺下来,偏头亲了他一下,举起手里的书晃了晃,“尊者这是打算重新证道?”
  容昭掀开被子,拿回书塞进枕头底下,道:“修道的事,你无须多问。”
  “为何?”
  “你是凡人,不必操心这些事。”容尊者有种被质疑了的不悦,“还是你觉得本尊者实力低微,朝不保夕,打算改投其他仙君?”
  “我只是……”
  “不准。”容昭蓦地坐了起来,打断他,有些急切地许诺道,“本尊者会尽快重新证道,成为天海之境最强的上仙,就和在凡间一样,无人敢欺你……唔!”
  明尘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地一拽。
  容尊者跌回了被褥里,又被压住,眼前倏地一暗,吻重重地落了下来。
  这个吻很深,却十分怜惜,温温柔柔的,如三月细雨洗濯嫩芽,不含一丝情欲。
  “容昭,容昭……”明尘柔声唤着,指腹按在他的喉结上磨了磨,磨得那片肌肤微微发红,眼中的怜爱几乎要溢出来,轻叹道,“你不必如此……”
  容昭伸手紧紧抱住他,仰头回应着亲吻,冷黑的眸子荡着迷离水光,盛满了着凡人的影子。
  仿佛有爱意如纤细柔软的藤蔓,从水底抽芽生长,枝枝蔓蔓地缠绕上倒影,一朵又一朵,绽放出洁白的小花。
  “孟知凡,我会重新变强……我想和你做生生世世的道侣。”
  明尘微微一怔,眼底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扣紧了容昭的十指,辗转着加深了这个吻。
  他能感觉到,那庞大而复杂的因果就在方才倏忽散去,只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牵绊。
  容昭的无情道心破了。


第36章 骗子
  那夜过后,明尘变得寡言了许多。
  容昭元神的伤日渐好转,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天精神抖擞地在仙府里四处溜达,尤其爱翻院墙,悄摸不响地翻进方九鹤的院子,然后礼貌地敲敲房门。
  有时还会捎上两包茶叶送给他。
  明尘爱收集茶具,自然也有不少好茶,都放在偏房的柜子里。
  不知怎地被容昭发现了,全部薅走当做了礼物。
  方九鹤略一思忖,就猜出这些珍贵茶叶是打哪来的,悄悄送还给了明尘。
  明尘觉得这是好事,于是又将这些茶叶继续放回到柜子里。
  很快,容昭就发现柜子里的茶叶拿不完。
  他琢磨了一会儿,又蹲点守了几日,试图找出是谁在往这里面塞茶叶。
  明尘上仙自然不可能被蹲到,就想了个主意,又去找方九鹤商量了一下。
  两人一拍即合。
  ……
  最后容昭蹲到了山殷。
  两人在柜子前你瞪我我瞪你。
  山殷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个底,须臾,定定神,照着方九鹤给的剧本念道:“方九鹤说他那边茶叶太多了喝不完,让我送点给孟知凡。”
  容昭若有所思:“哦。”
  -
  当天夜里,容尊者关起门来算账,揪着自家凡人的衣襟,把人抵在门板上,兴师问罪道:“你竟敢背着本尊者和山殷做朋友。”
  明尘:“……”
  明尘被他逗笑了,萦绕在心头的愁云暂时淡去,低头在他眉心亲了一口,哄道:“我知错。尊者想怎么罚我?”
  容昭愣了愣。
  他仔细回忆了一遍过去自己惯用的折磨仇家的手段,好像都不太合适。
  会弄死的。
  而且凡人认错认得太快,自己甚至没来得及掏出绕指柔恐吓一下。
  容昭更不高兴了。
  他紧抿着唇,用力拽着明尘的衣襟,把人拖到了床上。
  明尘比他稍高半头,被扯得踉踉跄跄,还得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力道,以免一不小心就挣脱了。
  “咚”一声闷响。
  凡人柔弱地摔在了被褥里。
  容尊者一挥袖,召出绕指柔,将凡人的双手捆在背后,爬上床跨坐在他身上,伸手捏住他的下颌,眼神透着几分冷酷。
  “本尊者吃醋了。”
  以杀人的眼神说着这样暧昧不清的话。
  明尘没忍住,笑了一声。
  容昭虽然不懂情爱,但在拿捏人这方面颇有天赋,总能让人不自觉心软,心软到想亲亲他。
  “我和山殷只是朋友。”明尘被捆着手,明明处在弱势却不见紧张,倾身凑近容昭,嗓音柔和道,“尊者若不喜欢他,那把他赶走便是。”
  容昭没想到孟知凡会直接让自己把人赶走,懵然地动了一下嘴唇,什么也没说。
  他现在有点别扭。既不想孟知凡和山殷走得太近,又不愿意真的把山殷赶走,正在心里激烈地拉锯着。
  半晌,容尊者似是下定了决心,欺身压上。
  两人挨得很近,纤长的睫毛随着颤动扫过脸颊,鼻尖抵着鼻尖,气息交缠,只要轻轻一动就能吻上。
  “我问你,如果、唔……我和……唔……”容昭话还没说完,就连着挨了好几下亲,恼怒地捂住凡人的嘴,“放肆。”
  明尘笑起来,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不会再随便亲他了。
  容昭这才松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问你,如果我和山殷都落水了,你救谁?”
  明尘一怔,试探着道:“我可以两个都……”
  “不行。”容昭心底蓦地窜起一丝戾气,愈发烦躁,眼神随之冷下来,“救了一个,另一个一定会死。”
  明尘微微敛眸。
  他想起了方九鹤被打那天的情况。
  当时自己既没问清楚容昭为什么伤人,也没弄明白容昭到底想要什么,只一厢情愿地想让他明白所谓的是非对错。
  其实有自己在,容昭也闯不出什么大祸,无需这样残忍地磨去他的性子。
  ……那日自己那样的冷淡,那样的粗暴,甚至动用了上仙的手段和力量,将人囚禁了整整五日,不闻不问。
  实在傲慢。
  容昭想要的,其实不过是一点点偏爱而已。
  这一回,他没再想着去教容昭什么是善恶对错,只是道:“救你。”
  容昭的眼睛倏地亮起来。
  捆住手腕的绕指柔一松,明尘还没来得及起身坐稳,又被扑倒了。
  “你是本尊者的东西。”容昭将脑袋埋进他怀里,用力蹭了蹭,汲取着令人安心的味道,嘴上却很凶,“要是敢和别人走得太近,我扒了你的皮。”
  “……好。”明尘捋了捋他的头发。烛光落在乌黑的头发上,在头顶泛起一圈亮亮的光,看起很软,“尊者想怎么做都可以。”
  容昭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踌躇片刻,变得有点蔫。
  “我不会再杀你一次。”他低声道,“但会把你关起来,用铁链拴住,后半辈子只能见本尊者一人,也只能和我说话。”
  “尊者真是仁慈。”明尘翻身将他压住,含着柔软的唇瓣,嗓音低沉又温柔,真心实意道,“我很喜欢。”
  容昭终于放松下来,眯起眼,享受着这场亲昵。
  忽然,他嗅到了一丝很淡的血腥味,睁开眼看了看,发现凡人的手腕流血了,是刚才用绕指柔不小心弄伤的。
  “你在流血。”容昭推开他爬起来,小心地捧起他的手腕,生怕捏伤了脆弱的凡人,“有药吗?”
  明尘回过神,看了一眼手腕上细细的血痕。
  ……再迟一会儿发现,怕是要愈合了。
  “有。”他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了一盒止血生肌的药膏。
  这本来是给容昭用的。
  容昭打开药盖子,挑起一点膏药,细细地涂抹在明尘的手腕上。
  一起住了两年,他已经很会照顾凡人了。
  “疼吗?”
  “不疼。”明尘吹熄了灯,捞过被子将两人盖住,“很晚了,睡吧。”
  容昭有点不满地踢了踢他。
  “怎么了?”
  “……没什么。”
  容昭想了想,决定今晚还是放过受伤的凡人,翻了个身,呼吸很快变得匀长起来。
  -
  翌日。
  方九鹤一大清早就被山殷拽去了集市,据说有位许久不曾出山的医仙今日在摆摊看诊。
  明尘也起了个大早,扎好头发,捋起袖子,去了花园。
  仙府里多了好几片绿油油的菜地,都是明尘上仙亲自开垦的,种满了白菜和萝卜,长势喜人。
  天海之境种植蔬菜瓜果十分容易,既没有虫害,也不用操心肥料,只需隔三岔五地浇浇水,仙元自然而然就会滋养着这些植物茁壮生长。
  就是容易长杂草。
  容昭起得稍晚,本来打算去找方九鹤听奇闻,但没找到人,兜兜转转到了菜地旁,见孟知凡蹲在地里除草,于是也来帮忙。
  容尊者除起草来气势如虹,杂草连带菜苗全部连根拔起。后来觉得不方便,掏出绕指柔“嗖”地一甩,又阵亡了一片苗。
  看得明尘眼前一黑,赶紧塞了个水桶给他,连哄带骗地把人打发去莲花池取水了。
  容昭提着水桶,路过仙府府门,忽然听见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他还以为是方九鹤和山殷回来了,放下水桶去开门,盘算着今天要听哪些奇闻。
  门一开,外面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瞧着十分亲和,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不知为何,被那含笑的眼眸一瞧,容昭本能地感到了一丝厌恶,仿佛一股阴湿恶寒的气息顺着脊骨一路爬上天灵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于是不太客气地问道:“你是谁?”
  曲复没想到开门的会是这么个不好说话的小仙,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
  “我认得你,明尘家的小仙,上回还替你看过诊。请问,明尘上仙在么?”
  ……明尘。
  乍听见这个名字,容昭只觉脑袋嗡地一声,耳中像是有血液在轰鸣奔腾,心脏越跳越快,指尖不由自主地用力掐入掌心。
  他扶着门框,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勉强开口道:“这里没有明尘。”
  “怎会?”曲复诧异,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微变,“你还没有恢复记忆么?”
  恢复……记忆?
  容昭瞳孔蓦地放大。
  尘封的门被猝不及防叩开,遗落的记忆汹涌而来,将他吞没。
  -
  明尘拔起菜地里最后一株杂草,心里纳闷容昭打水怎么还没回来。
  突然间,府门传来一声巨响。
  他抬眼望去。
  只见无数道莹蓝的细丝炸裂开来,一簇簇地聚在一起,又一丛丛地斜生出来,像刚刚开采出来的晶矿,密密麻麻,透着崩溃癫狂的气息。
  明尘脸色剧变,猛地一拂袖袍,身影倏地化作流光,眨眼就到了府门口。
  尚未落地,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痛苦到仿佛难以喘息,绝望而凄厉,含着滔天的恨意。
  “骗子——!骗子!!你们——都该死!!!”


第37章 失去
  曲复上仙左躲右闪,颇为狼狈。
  他不能还手。
  废仙过于脆弱,这般混乱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失手把人杀了,到时明尘恐怕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正琢磨着如何脱身,忽然眼前拂过一阵风,他被“客气”地请了出去。
  那阵风走得还很急,直接把他扔在墙外,连句寒暄都没有。
  曲复:“……”
  曲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尘土,望着仙府内还在疯长的细丝,不知在想到什么,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
  “容昭!”明尘拨开水晶般丛丛簇簇的绕指柔,挡住一缕袭来的细丝,又偏头躲过另一簇,慢慢朝着深处前行,嗓音放得又轻又柔,一声声唤道,“容昭,容昭……”
  终于,他瞧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容昭。
  披散下来的长发几乎将他整个盖住。容昭把脑袋埋在膝盖里,抱得很紧很紧,以一种蜷缩的姿态躲在这莹蓝的茧里。
  察觉有人闯了进来,他动了动,缓缓抬起头。待看清来人,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凡人一身普通的靛蓝短衫,扎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鞋子上还沾着菜地里的泥土。
  可指尖上,分明凝着一缕尚未消散的仙元。
  他死死盯住明尘,浑身在颤抖,连牙关都在“咯咯”打颤。半晌,慢慢站起来,手里凝出了一把纤细轻薄的长剑。
  “你……”他双眸赤红得仿佛滴血,嗓音沙哑得不成样,神情也有些恍惚,很轻很轻地道,“剥开你的皮,里面会是谁?”
  “容昭,我……”
  “本尊者没有错!!”容昭忽然又厉声,抬剑指向明尘,却根本拿不稳剑,剑尖乱颤,只能用力摇着头,步步后退,声音里带着一点哽咽,“本尊者没有错,没有……”
  明尘简直心如刀绞。
  “你没有错,容昭,你没错。是我错了。”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捏住那乱晃的剑尖,一边尽力安抚道,“把绕指柔收了,好不好?再这么下去,你会被反噬的。”
  “别过来!”
  容昭受惊似的一炸,周围的细丝又紧了紧,重新在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茧,要将他吞噬进去。
  仙元紊乱,武器噬主。
  明尘不再迟疑,袖袍一振,强行震散了绕指柔里的仙元。
  漫天坚韧的细丝仿佛一瞬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塌陷下来,将两人埋在了里面。
  坍塌之前,明尘捉住了想要逃走的容昭。
  这下可炸了窝了。
  绕指柔又细又韧,将门口淹没成了莹蓝的海,人被埋在里面,连走动都很困难。
  容昭逃不走,回过头来连踢带咬,又撕又扯,一只手被制住,又腾出另一只手去掐明尘的脖子,胳膊几乎被拧折了也感觉不到痛,眼里只有越烧越烈的恨意。
  明尘不得已松了手,立刻便挨了一拳。
  堆在身上的细丝将两人越缠越紧,纵然是上仙也难以躲闪。
  嘴角青了,发髻被扯散,衣服被撕烂,脖子和手上还印着好几个渗着血的齿痕,差点真的被咬下肉来。
  “容昭,容昭,你听我说……”明尘难得如此失态又如此狼狈,纠缠许久,终于抓住机会将人一把扣进怀里,语速快而微颤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软禁,不该冷落你,不该强迫你元神双修,我……容昭?容昭??”
  容昭昏过去了。
  -
  明尘收拾干净绕指柔,将容昭抱回屋里安顿好,独自坐在屋外的长廊上发怔。
  他还是那身凡人的打扮,被扯烂的布片耷拉着,头发已经变回了银白色,凌乱地垂在脑后,发尾狗啃过似的不齐。
  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想过等容昭醒后要如何安抚,要如何解释,又觉得这些并不太重要。
  他的错并非一朝一夕而成,也并不在某件具体的事上。而是这么多天,无时无刻不让容昭觉得不安,最后又猝不及防地败露,彻底失去了容昭的信任。
  容昭不肯信他了,所以说什么都没有用。
  ……
  明尘静静地坐在长廊上,望着院子里繁盛的花草,直到日渐西沉。
  -
  容昭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烛火,也没有人。
  他爬起来,揉了揉额角,神色有些茫然,似乎不太记得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须臾,容昭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去,眼神也冷了下来。
  恢复记忆带来的刺激太大,当时只觉得自己被骗了,心脏好像裂开一样的痛,并没有仔细去想明尘到底骗了自己多少。
  如今他要回过头来一桩桩一件件地细算。
  容尊者很记仇的。
  他顺手捞过身后的长发,用手指捋了两下,慢慢地编成麻花,方便一会儿行动,一边回想着明尘在自己失忆期间做过的事。
  半晌,他有点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竟然挑不出什么错处。
  容昭皱了皱眉,不信邪,又细细地回忆了一遍。
  很快,他捕捉到了十分关键的一句,也就是刚醒来那日明尘对自己说的话。
  “你身为仙君,我们之间的因果纠葛太深,会招来天道的惩戒,所以你成了……废仙。”
  容昭琢磨了片刻。
  他觉得明尘在多管闲事。
  但除开这一桩,容尊者算来算去,仍然算不清明尘和孟知凡的账,越算越糊涂,不知该怎么办好。
  他不高兴地抿紧唇,犹豫稍许,撕下一块轻纱帐,扎起辫子尾巴,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口,试着推了推。
  门开了。
  没有落锁,也没有禁制。
  容昭跑了出去。
  -
  月色下,他就像一团敏捷的黑影,轻车熟路地朝着方九鹤的院子奔去。
  明尘的账他算不清,方九鹤和山殷的账却是明明白白的。
  他们是明尘的朋友。
  这两人假装和明尘不认识,假装和自己做朋友,满口谎话,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尤其是方九鹤。
  之前分明被自己揍了一顿,还要装模作样地来接近自己,甚至在绕指柔上动了手脚,害得自己险些遭到反噬,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容昭神色愈发冷峻。
  他翻过墙,摸进院子里。
  摸了个空。
  容昭:“?”
  黑黢黢的角落里,冷不丁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们已经离开了。”
  容昭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雪白的衣摆扬起,拂过月色。
  明尘从阴影里走出来,神色有些憔悴,却仍然很温和地对容昭笑了笑:“你不喜欢他们,我便让他们走了。”
  容昭一怔,又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
  躺椅不见了,小茶炉也撤走了,总会放着几碟瓜子果干的石桌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不是想杀人却扑了个空的躁意,而是那种……弄丢了珍贵宝物的烦躁。
  就好像曾经拥有过很多很多的东西,却在一夕之间,全都空了。


第38章 我不想见到你
  这些都是假的。容昭想道。堂堂尊者不该被这种东西蒙骗。
  但他仍觉得烦躁。
  半晌,他问道:“本尊者的绕指柔呢?”
  明尘从袖子里取出来,递还给他,叮嘱了一句:“绕指柔如今有了器灵的种子,容易噬主,你要小心些。”
  容昭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摸了一下绕指柔。
  原来不是方九鹤动的手脚。
  但自己把方九鹤打了一顿,两人已经算是结仇了,肯定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这些杂事暂且放一边。
  在想清楚旧账到底该怎么算之前,他不想见到明尘,也不想被迫双修,只想去找个安静又安全的地方呆着。
  容昭收起绕指柔,道:“放我走。”
  明尘没料到恢复记忆后的容昭会是这样的平静,既不逃也不闹,像是将所有怨恨都深埋了起来,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
  不免有些心惊。
  他试着解释。
  “我并非存心想骗你,你醒来后就到处找孟知凡,曲复又说你不能受刺激……容昭,你先把剑放下。”
  容昭只想走。
  “放我走。”他重复道,“我不想见到你。”
  “外面对于废仙来说很危险。”月光落在明尘的脸上,将那双星辰般的眼眸衬得温柔迷离,每个字都像缠绵的情话,“若只是不想见我,我可以住到别的院子里去。你想重新证道,我也会尽力帮你。”
  容昭皱眉。
  须臾,大概是明白了自己不可能被放走,他一言不发地收起剑,转身就走。
  容昭确实很平静。
  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麻木。
  他打不过明尘,就像从前打不过那些欺辱自己的人。
  因此不再徒劳地试图逃跑或反抗,小心地掩藏起所有情绪,让自己变得无动于衷,不知疼痛,直到变得足够强大。
  容昭甚至觉得有点奇怪。
  为何失忆之前,他会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尝试逃跑,做那些无谓的挣扎。
  或许当时还残存了一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希冀。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容昭重新把自己关进屋子里,拉过被子,蒙头盖脸地盖了起来。
  -
  菜地里的青菜蔫了。
  明尘心不在焉地浇了几瓢水,没有发觉今天已经浇了两次水,菜地都快变成水田了。
  过了会儿,他又去容昭的屋门口转了一圈。
  摆在门口的饭菜没有动,只有几块切好的梨被吃掉了。
  容昭不肯再吃他亲手做的饭菜,只愿意吃水果。
  意识到这一点后,明尘差点心梗。
  须臾,他将冷掉的饭菜端走,重新切了一大盘鲜果放回来,又试着蒸了几块点心搭在一起。
  到了傍晚,点心被剩下了。
  一起丢出来的还有早上送进去的、现在被撕成碎片的信纸。
  容昭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说话,明尘只能写信解释,写了很多很多,厚厚的一沓。
  但信纸也被撕碎了。
  不过信是早上送进去的,晚上才被丢出来,说不定已经看过了。
  明尘慢慢蹲下来,指尖在碎纸上轻轻一拂,碾成了灰。
  翌日。
  他去了趟仙山,精挑细选找来一株和吱吱叫灵草差不多的仙草,栽进漂亮瓷盆里,放在了容昭的屋门口。
  过了会儿,明尘发现盆碎了,连着泥土一块儿被扔出来,但草不见了。
  明尘:“……”
  -
  屋子里。
  容昭拿来一只灌满水的茶壶,将仙草种了进去。
  从盆里被连根拔起时,仙草吓得差点死过去,整棵草都抖抖索索的。根须被栽进水里的时候,它怯生生地“啾”了一下。
  “叫错了。”容昭冷冷道,“叫‘吱吱’。”
  仙草:“……啾。”
  容尊者一个人呆在屋里,没人说话,寂寞得很,《吾重新证道的那些年》和《条条大道通仙都》两本书都快被他翻烂了。
  难得有了新的消遣。
  于是折腾了这株仙草一下午。
  -
  明尘上仙盯着碎掉的空盆,若有所悟,转头又去寻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比如会嗑瓜子的木头小鸟,一年到头都在睡觉的睡莲,还有一些证道有关的古籍。
  将这堆东西放到门口时,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在淬玉山,容昭能找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送给自己。
  无非是……怕自己寂寞无聊,所以将所有见到的有趣的东西都带了回来。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明尘蓦然生出了一股破门而入的冲动。
  他抬起手放在门上,又放下,反复数次。
  薄薄的一扇木门,似乎还残留着那日一怒之下落下的九重禁制,重若千钧,连上仙也难以破开。
  须臾,他垂下眸子,转身离开了。
  ……
  除了和重新证道有关的书籍,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全都被丢了出来,一件没收。
  容昭似乎铁了心不再搭理他。
  明尘上仙对此一筹莫展。
  -
  这日,仙府的门被叩响了。
  明尘去开门。
  山殷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往里张望:“你还活着啊?……哎哟!”
  身后,方九鹤不客气地敲了一下他的脑瓜。
  “……”明尘苦笑了一下,“还活着。”
  “那天真是吓我一跳。”山殷心有余悸地回忆道,“你像刚从污秽之地回来一样,眼睛都肿了,脖子上还渗着血,衣服破破烂烂……啊!”
  方九鹤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人拨到后面去,问道:“有什么我们帮得上的地方吗?”
  “暂时没什么事,只是容昭不肯出门,我怕他闷坏了。”明尘揉揉额角,“进来说话吧。”
  ……
  一番交谈。
  两人很快便了解了大致情况。
  山殷吃着点心,出主意道:“容昭不是很喜欢我吗?不如让我去试试,说不准能把人拐出来玩。”
  “你?”方九鹤斜斜地睨了他一眼,“都说了人家现在觉得你是个骗子。在不能动用仙元的前提下,你大概一进屋就被撂倒了。”
  山殷气死,满嘴点心愤愤地含糊道:“老东西。”
  明尘眸光微闪,少顷,开口道:“那夜容昭恢复记忆之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们。让山殷试试也未尝不可。”
  “找我们?”方九鹤挑了一下眉,改为传音,悄悄道,“难道他不是来寻仇的?”
  明尘移开目光:“……”
  方九鹤一副了然的样子,继续传音:“你真是病急乱投医,连山殷都撺掇。”
  明尘:“…… ……”
  山殷压根没注意到两人正眉来眼去地传音,精神一振,摩拳擦掌道:“那我去了。”
  “小心些。”方九鹤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
  -
  容昭屋子附近静悄悄的。
  山殷十分谨慎,进去前先趴在门上听了听。
  只听里面传来几声微弱的“啾啾”,接着便没有了动静。
  山殷不死心,往左边挪了两步。
  还没等他重新把耳朵贴上去,突然间,门开了一道条缝,紧接着里面伸出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揪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人薅了进去。
  远远看着的方九鹤:“……”
  站在他身旁的明尘:“……”
  方九鹤挑眉:“我刚才好像看见山殷被什么东西叼进去了。”
  明尘闭了闭眼睛:“嗯。”
  “要进去救人吗?”
  “……再等等。”明尘幽幽道,“至少,他进得去门。”


第39章 谢谢
  只听“砰”一声巨响,山殷只觉眼前一暗,紧接着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已经被容昭掐着脖子掼到了地上。
  “容、容昭……等等、呃……我……”
  容昭漠然地看着他,指尖缓缓用力,掐进他的皮肤里。
  “骗子。”
  山殷被掐得直翻白眼。
  堂堂仙君当然不可能被一个废仙掐死。他没有动用仙元,只是不想伤到容昭。
  山殷试图掰开他的手指。
  容昭又使了点劲。
  两人僵持片刻。
  山殷脸都憋红了,实在撑不下去,正打算释出一点仙元将人震开时,容昭忽然松了手。
  “咳咳咳咳咳……”重获自由的山殷连滚带爬躲到角落里,咳得昏天黑地,眼泪汪汪。
  容昭跟了过去。
  “你别……咳咳咳……别过来,等等、咳咳……先让我说句话、咳……”一进来就被撂倒,山殷心里真有点发怵。
  “你能杀我。”容昭蹲下来,盯着他,“为什么不用仙元?”
  山殷的咳嗽声一顿。
  须臾,他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想掐死你。”容昭陈述道。
  他是真的感到奇怪,为何在自己表现出毫不掩饰的杀意后,山殷竟然没有一丁点想杀自己的念头。
  在容尊者的认知里,不这样做,是因为做不到。
  但山殷明明轻易就可以做到。
  容昭迷惑。
  “那什么……”山殷终于缓过劲来,揉了揉被掐红的脖子,随意道,“朋友之间嘛,难免有误会,你又不是故意的。”
  容昭冷冷道:“我就是故意的。”
  山殷:“……”
  山殷茫然地看着他,忽然灵光一闪,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容昭一直在试图掐断两人之间飘摇脆弱的朋友关系。
  从进门到现在,如果自己还手,或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杀意,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划清界线,将自己踢出去,从此往后休想再得到他的一丁点信任。
  但自己没有。
  不仅没有,态度还很友善。
  所以容昭现在有些烦躁,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山殷琢磨明白了,试着去牵容昭的手腕。
  很容易就牵到了。
  “……”容昭垂眸看了一眼,没有挣开,继续问道,“明尘让你来做什么?”
  “不是明尘让我来的。”山殷澄清。
  “那你来做什么?”
  这个回答决定了自己接下来是被踢出去,还是顺利地把人拐走。
  山殷正斟酌着措辞,突然间福至心灵,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一把抓起容昭的手,说出了这辈子说过的最聪明的话:“我是来救你的!”
  容昭:“?”
  这下容尊者是真的有点懵。
  “我、我听说你恢复记忆后,被明尘关了起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山殷越说越顺,煞有介事,眼神坚定,“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来救你了。”
  容昭:“……?”
  “正好明尘今天不在家。”山殷一拍大腿,“唰”地站起来,顺手把容昭也给拽了起来,猫着腰往门外看了眼一眼,“趁他还没回来,快,跟我走。”
  他推开门。
  阳光洒在门槛上,新鲜的空气混着花香涌进来,吹散了屋里的沉闷。
  等容昭回过神来,他已经被山殷拉着手腕,奔跑在花园里,飞快地穿过一丛又一丛的繁花绿荫。
  迎面而来的风夹杂着花香和青草的味道,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黑色衣袍翻飞,脚步轻盈得好像要飞起来。
  容昭忽然停下来。
  山殷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有东西忘拿了。”容昭丢下这句话就跑了,很快去而复返,抱了个茶壶回来,“走吧。”
  山殷好奇:“这里面装了什么?”
  容昭揭开盖子给他看。
  里面是一株差点被晃散架的小小的仙草。
  仙草:“啾。”
  山殷:“……哦。”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容昭问他。
  “我家。”
  两人是翻墙出去的。
  因为山殷觉得走门没有逃跑的感觉,于是带着容昭去爬墙。
  容昭一只手抱着茶壶不方便,又不愿意把啾啾叫仙草交给山殷,努力了半天,才在山殷的帮助下爬出去,在白墙上留下了几个黑黑的脚印,还蹭掉了一块琉璃瓦。
  -
  片刻之后。
  明尘和方九鹤出现在了白墙附近。
  “你家小仙跑了。”这拐骗的手段可谓神来之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方九鹤一想到就忍不住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明尘,“我说,你不会还没来得及落印记吧?”
  “……还没有。”明尘木然道,“我本来打算给他做个防身的信物替代印记,如今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别太伤心。”方九鹤还算有良心,没笑出声,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如就让他在山殷那住一段日子。”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明尘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容昭的脾气不大好,这段时间恐怕要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山殷乐意的。”方九鹤冲着墙上的脚印一抬下巴,“你没瞧见他方才笑得多开心。”
  明尘用力闭了闭眼睛:“……看到了,不用你说。”
  方九鹤怜悯道:“要喝酒吗?”
  “不喝。”明尘瞥了他一眼,顺手没收了他刚拿出来的酒,塞进了自己的乾坤袖,“你有伤在身,也不能喝。”
  方九鹤:“…… ……”
  -
  山殷的仙府比明尘的要小许多,只能两人住一个院子,一东一西,倒也不怎么打扰。
  容昭四下转了转,很满意自己的新住处。
  这里没有明尘,床的大小刚好够一个人睡,桌上还摆着一个描着鱼戏莲叶的漂亮瓷缸。
  他把茶壶里的仙草拿出来,栽进了缸里。
  “以后你就跟我住这里。”
  仙草晕头转向地趴在缸沿上:“啾?”
  “不要想着回去。”容昭威胁道,“否则我就把你折了。”
  仙草叶子一蔫,又晕了过去。
  容昭把它端去窗边晒太阳,然后把自己随身带着的两本书仔细放好。他没带其他东西,也不需要收拾,于是坐在床上开始发呆。
  过了会儿,山殷来敲他的门。
  “你喜欢吃什么?”
  “萝卜汤。”
  “……”山殷尴尬,“我不会做菜,是来问你想吃什么水果的。”
  “都行。”容昭今天很好说话,余光瞥到他脖子上的掐痕,又问道,“你这里有药么?”
  “药?”山殷茫然,“什么药?你受伤了?哪里?”
  容昭指了指他的脖子,思考了一下,觉得这应该是朋友之间可以做的,作势抬起手。
  “我来给你涂。”
  “不、不用,小伤而已,一会儿我自己回去涂。”山殷赶紧捂住脖子,生怕容昭突然过来没轻没重地摸一下,“你在这里住着,缺什么东西告诉我就行。”
  容昭“哦”了一声,放下手。须臾,又有些担忧道:“明尘会追过来吗?”
  “不会。”山殷不假思索道。
  自己哪有那个本事把人从上仙的眼皮子底下偷出来。能把容昭带回家,那都是明尘默许的。
  说完又觉得这话说得太满太假,补了一句道:“就算他来,我也会拼了命保护你的。”
  容昭:“……”
  容昭有点不自在地捏了捏袖子。
  他不太习惯这样被人保护。
  一时陷入了沉默。
  山殷意识到容昭似乎有话想说,便没有走,站在门口等。
  片刻之后,容昭问他:“你想摸我的辫子吗?”
  山殷:“?”
  山殷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前仰后合,险些笑岔了气。
  “你怎么……哈哈哈哈、怎么让人摸辫子啊……”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上气不接下气道,“不是,这种时候……你可以说‘谢谢’。”
  容昭迟疑:“这就够了?”
  “够的够的。”山殷笑得东倒西歪,一边捋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朋友之间帮点小忙,只需要说‘谢谢’。”
  容昭垂下眸子。
  “谢谢。”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个词,微弱的气流在唇舌间转过,变成清晰又小声的两个字,陌生又奇妙。
  在心底很深很深不见天日的地方,似乎传来了轻轻的破土声。
  野草又长了出来,扎根于被磨灭过的、却依然深埋在血肉里的感情,久旱逢甘霖,野蛮又蓬勃。
  容昭伸出手,捏了一下山殷软乎乎的掌心,又说了一遍:“谢谢。”


第40章 过招
  容昭在这里过得很快活,除了吃得有点素。
  山殷府里养了很多的兔子,白的灰的黑的,一团团的,在碧绿的草丛里滚动。
  容昭实在是吃腻了素食,某天捉了只肥肥的白兔,打算烤了吃,被大惊失色的山殷一把夺了去。
  “你怎么能吃我的霄飞练!”
  容昭:“?”
  容昭又顺手拎起另一只黑白花色的兔子。
  “我的乌云盖雪!”
  这回容昭可不会轻易让他抢走,抱紧手里的兔子,躲过扑来的山殷:“这是兔子。”
  “兔子是兔子,可这是我养的!”山殷悲愤,“每一只都有名字,不能吃!”
  容昭按住怀里拼命蹬腿的兔子,纳闷道:“你为什么要给它们起名字?”
  “因为喜欢啊,喜欢就会给自己养的东西起名。”山殷理所当然地答道,“你没有吗?”
  容昭回忆了一下。
  他以前养过凡人,但是凡人有自己的名字。
  “没有。”容昭好奇道,“给他起了名字,就表示喜欢?”
  “对。”山殷想了想,提议道,“你不是养了株会啾啾叫的仙草吗?给它起个名吧。”
  容昭欣然接受。
  他放过那堆圆滚滚的兔子,回去冥思苦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窗边的仙草被挂上了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两个有点难看的字:翠翠。
  山殷盯着那个木牌,神色一言难尽,不知是该夸容昭名字起得好听,还是该夸字写得漂亮。
  怎么夸都很昧着良心。
  忽然,他发现桌上还扔着块刻了一半的木牌,似乎是个“子”字。
  “这是什么?”
  容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抿了一下唇,道:“我养过别的东西,还没起名。”
  “哦。”山殷粗枝大叶,完全没发觉容昭的心情莫名低落了下来,仍兴致勃勃地追问道,“它在哪?”
  容昭看了看他,又看看那块未完成的木牌,冷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凉凉道:“养死了。”
  山殷:“……”
  山殷闭嘴了。
  不过他大概猜到了这木牌是给谁的,临走前偷偷顺走了这块木牌,又找了个机会,托方九鹤连着木牌的故事一块儿转交给明尘。
  据方九鹤说,明尘听完后大哭了一场,然后把那块木牌当做宝贝藏了起来。
  山殷觉得他又在放屁。
  “爱信不信。”方九鹤懒洋洋地抬手,作势扯了一下衣袖,“就昨天,我的袖子都被他哭湿了。”
  山殷目露狐疑,凑上去嗅了嗅。
  “怎么有一股酒味?”他霍然抬头,“你偷偷喝酒了?!”
  “……”方九鹤没想到他上来就闻,鼻子还这么灵,被气笑了,“你属狗的?”
  “不是,我属虎的。”山殷伸手,“明尘让我盯着你,不许喝酒,拿来。”
  于是方九鹤唯一的一坛酒也被没收了。
  因为一席胡话,他可谓是损失惨重,郁闷得连喝了三罐竹筒茶。
  临走前,他又道:“明日我来见一下容昭,替明尘探探口风。”
  “那我和容昭说一声。”山殷不晓得那场干架,还当两人关系不错,“他最近不怎么出门,都懒得梳洗,整天和兔子们混在一起,弄得乱糟糟的。”
  “……先别告诉他,就当你不知道我会来。”方九鹤顿了顿,“到时你也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说。”
  “哦。”山殷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
  方九鹤平日起得晚,一般都是午时才起,等梳洗完出门,差不多已经下午了。
  彼时,容昭正在为自己的长发苦恼。
  来到仙都以后,他的头发就长得很快,需要经常修剪,不然扎成辫子也会拖地,很不方便。
  但他剪不好。
  容昭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绕指柔凝成的刀,对着发尾比比划划,琢磨着怎样才能修得更整齐些。
  山殷路过,自告奋勇地接过了刀。
  ……
  方九鹤到的时候,就见容昭手里攥着短短的、狗啃过似的发尾,呆呆地坐在台阶上。
  山殷蹲在旁边不敢说话。
  须臾,容昭突然回过神,抬头望向他,目光一冷,松开头发站起来。
  方九鹤及时出声道:“山殷。”
  “哎。”山殷下意识应声,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应该说什么,“你怎么来了?”
  “我忽然想见容尊者,没知会你一声便擅自来了。”方九鹤从容地接道,“不打扰吧?”
  “不、不打扰。”山殷很久没见过方九鹤这副面对外人时装腔作势的模样了,磕巴了一下,思忖着莫非真有什么大事要谈,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我去倒茶,你们先聊。”
  话音未落就消失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容昭甚至没注意到山殷离开了。
  他紧紧盯着方九鹤,屈起手指,虚虚一握,手里便多了把剑。
  方九鹤没有将他这点敌意放在心上,笑了笑,道:“尊者何必这样?我只是来见见朋友。”
  容昭不吃这套,神色愈发警惕:“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方九鹤挑眉,好像很是惊讶,“才几日不见,怎么这样生分?上回的奇闻说到一半,我记得你很喜欢,想给你说完。谁知你不住在明尘那儿了,辗转打听,才知道你跑山殷家里来了。”
  容昭:“……?”
  容昭有点迷惑。
  他想起自己揍了山殷,山殷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杀意。但那个时候自己和山殷已经是朋友了,而方九鹤那次只是初见。
  两人打得亭子里一片狼藉,地上还蹭了血,明尘又那么生气。
  方九鹤肯定伤得不轻,不可能不记仇。
  “你上回差点死了。”思及此处,容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冷冷道,“花言巧语装模作样,想潜伏在本尊者身边伺机报复?”
  方九鹤:“……”
  方九鹤觉得有点好笑,正好也站得乏了,瞥了眼一直指着自己的剑尖,闲庭信步地走到台阶另一边坐下,姿态闲适又放松。
  “你弄错了。”他懒懒道,“上回我们只是打了一架。你杀不死我,所以谈不上什么生死仇怨,更论不到伺机报复。”
  容昭不信:“本尊者一只手就能杀了你。”
  “说话真是不客气……”方九鹤失笑,“我是上仙,还是杀戮道上仙。动用仙元,你不是我的对手;不用仙元,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容昭皱起眉,怀疑地打量着方九鹤。
  杀戮道,天海之境当中最强的道,怎么会是这个病歪歪的家伙?
  “怎么,不信?”方九鹤冲他招了招手,“你把剑放下,不动用仙元,来和我过两招。”
  容昭犹豫了一下。
  这个病秧子看起来两下就能打死,就算不用绕指柔也很好杀。自己假意答应与他过招,过去直接拧断他的脖子,就能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很完美的计划。
  容昭点点头,算同意了。
  他收起剑,缓缓靠过去。忽然眼神一狠,猛地抬手抓向方九鹤的脖子。
  劲风猎猎,杀机转瞬而至。
  还未碰到那一拧就断的纤细脖子,他的手腕蓦地被扣住了。
  对方使的劲并不大,轻轻巧巧,却莫名难以抵抗,仿佛直接按在了经脉上,挣脱不得。
  刹那天旋地转。
  容尊者摔了个狗吃屎。
  容昭:“?”
  他懵了一下,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比起面对明尘的无力,方九鹤压制自己所用的并非压倒性的力量,而是……某种很奇特的巧劲。
  容昭顿时来了兴趣,眼睛微微发亮,爬起来道:“再来。”
  ……
  毫无意外地又被摔在了地上。
  再爬起来,不屈不挠。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容昭变得灰扑扑的。
  方九鹤很有分寸,没让人受什么重伤,只是多了几道浅浅的擦伤。
  他抵住又一次扑上来的容昭,道:“够了,别玩了。”
  容昭这才想起自己最开始的目的——杀人。
  好像已经离了十万八千里。
  反而是他一直在认真琢磨方九鹤使用的技巧。可惜收效甚微,每次都是一过去就莫名其妙地被撂在了地上。
  “如何?服输吗?”方九鹤瞧他脸上蹭了灰,两人离得又近,几乎没怎么想,顺手用袖子帮忙擦了一下。
  容昭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擦完后两人皆是一怔。
  剑拔弩张的氛围荡然无存。
  容昭摸摸脸,又看看他,终于确认了自己根本无法对方九鹤造成超过一根头发丝的伤害,两人之间也不存在什么生死之仇。
  须臾,他有点不甘心地问道:“你用的什么招式?”
  “独门招式。”方九鹤懒洋洋坐回到台阶上,露出一个大尾巴狼似的笑容,“我记得你打算修杀戮道,算我半个后辈,教你点东西也无妨。想不想学?”
  “……”容尊者内心挣扎片刻,最终还是败在了想变强的念头上,诚实道,“想。”


第41章 情之一字
  容昭打架打得脏兮兮,先换衣服去了。
  他来的时候只有身上这一套。但巧的是,山殷翻出了很多压箱底的旧衣服送来,都自己喜欢的黑色,尺寸也合适,他都能穿。
  容昭很快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除了头发。
  发尾被山殷剪得参差不齐,扎起来也很快就会散掉,干脆就不扎了。
  见他拖着乱糟糟的发尾重新回到院子里,里面还夹着几根没清理干净的草屑,方九鹤忍不住笑了一声。
  容昭瞅瞅他。
  “我会修剪。”为了完成替明尘探口风的任务,方九鹤主动道,“这是山殷剪的?”
  “嗯。”
  方九鹤一脸果然如此,没再说什么,只是取了一筒竹筒茶给他,示意他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去。
  容昭坐了过去。
  长发被捞起,轻轻拽动。
  他捧着方九鹤给的竹筒茶,听着身后传来修剪头发的“嚓嚓”声,须臾,喝了一口茶。
  很甜,还是热热的。
  茶喝完了,头发也修剪好了。
  容昭把竹筒还给他,捞过头发熟练地编成麻花辫,用发带扎住整整齐齐的发尾,回头看看方九鹤,犹豫了一下,道:“谢谢。”
  方九鹤:“?”
  方九鹤不小心捏扁了竹筒茶的盖子。
  他有些错愕。
  容昭眨了一下眼睛,不确定道:“你不要‘谢谢’?”
  方九鹤回过神来,估摸着这大概是有人刚教的,而且教他的应该是山殷,顿时饶有兴趣地问道:“如果我不要‘谢谢’呢?”
  容昭毫不犹豫地拎起辫子尾巴:“让你摸一下。”
  方九鹤:“…… ……”
  他承认容昭的头发确实很软很滑,摸起来手感特别好,但是——
  “以后不要随便说这种话。”方九鹤教道,“下次可以用别的谢礼替代,比如茶叶。”
  “那这次?”
  “这次我只要‘谢谢’。”方九鹤说罢,感觉颇为奇妙,好像真的多了个需要悉心教导的后辈。
  容昭学会了。
  他左右看了看,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山殷不见了。
  “你在找什么?”
  “山殷。”
  “他突然有事,出门去了,要晚些回来。”方九鹤随意编了个理由,岔开话题道,“你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很好。”
  “吃的呢?”
  “各种各样的果子。”容昭顿了顿,还是有些想念肉的滋味,“山殷养了很多兔子,可惜不能吃。”
  “要吃肉包么?”方九鹤替人探口风,自是有备而来,从乾坤袖里取出了一盘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又白又软,冒着喷喷香的肉味。
  容昭眼睛一亮,伸手就拿,半路却停住了。
  “这是哪来的?”他警觉地问道,“集市上没有卖肉包的。”
  方九鹤:“……”
  没糊弄过去。
  “昨日我去明尘的仙府做客,他送了我几个。”他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顺势将话题引到明尘身上,“明尘他……”
  “不吃。”容昭推开肉包,眼神冷淡下来,“本尊者也不想听。”
  真是决绝。
  方九鹤在心里替明尘默默哀悼了三秒,收起包子:“好。”
  打探到此为止。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小茶炉,煮了新鲜的羊乳茶请容昭喝,还掏出了一把桂花香味的瓜子。
  容昭倒也没特别不高兴,只是难得离开明尘,还没快活几日,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徒增烦恼罢了。
  他接过羊乳茶和瓜子,咔吧咔吧地吃起来。
  吃着吃着,忽然又想起件事,擦了擦手,从怀里拿出了那本《条条大道通仙都》,指着署名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山殷说他已经死了。”
  “无不知?”方九鹤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最近刚刚仙陨,死在污秽之地了。你找他做什么?”
  容昭翻到无情道那一页给他看。
  “无情道在凡间已然没落,最年轻的无情道仙君也已证道近千年,许是传承出了变故,实在令人唏嘘。”
  “他见过最年轻的无情道仙君。”容昭道,“我想知道那人是谁。你认识吗?”
  -
  如果传承出了变故,那么最后一位证道无情的仙君应该知晓些许内情,比如清楚那些注解是怎么来的;又或者,那位仙君本人就与传承变故脱不开干系。
  无情道秘籍上的注解大都似是而非,因果颠倒,尤其是最后那句“欲以此证道飞升,需斩断尘缘,寻爱你至深之人,杀之”。
  彼时容昭于修道一途上颇有天赋,不怎么依赖注解。对他来说,晦涩难懂的原文反而有种奇妙的道蕴藏其中。
  直到他亲手杀了孟知凡,在天雷之中渡劫的那一刻,才隐约有所觉,注解似乎有问题。
  无情无情,爱恨皆为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即可证道。
  “成仙第一剑,先斩意中人”这句话在秘籍首尾皆有,本意是提醒修道之人莫忘了无情初心。
  之前他不能证道,是因为对世间有恨,只要斩尽那些怨恨,了无牵挂,就能飞升,无需道侣,也不用走以有情之心入无情大道这条路。
  那注解根本狗屁不通。
  不知此人是出于何种目的,以仙君之力在秘籍里留下这些似是而非的注解,误导后人,致使无情道险些断了传承。
  容昭有些好奇。
  -
  看罢这行字,方九鹤脸色微变,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喃喃道:“无情道……变故?”
  容昭等了会儿,见他一直没说话,又戳了戳他。
  “嗯?”方九鹤回神,“哦,无情道一脉的仙君向来深居简出,只在彼此之间联络,我并不熟悉。”
  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和容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便匆忙告辞了。
  临走前答应了容昭两日后再来,教他自己的“独门招式”。
  -
  方九鹤住在明尘家里养伤,自然,回也回的是明尘的仙府。
  府门口。
  他刚敲了一下,明尘就应声出现,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两人看起来都颇为急切,谁也没等,同时开口。
  “无情道的传承恐怕出了些问题。”
  “容昭吃肉包了吗?”
  方九鹤:“???”
  方九鹤肃然道:“我现在在跟你说天海之境当中藏得最深最暗的惊天阴谋,你再提一句吃没吃肉包,别逼我揍你。”
  “嗯。”明尘显然心不在焉,“容昭没吃?是不是喜欢野猪肉馅儿?”
  方九鹤:“……”
  方九鹤掐了掐眉心,深吸一口气:“他不喜欢明尘馅儿的。好了,你听我说……”
  说一半没声了。
  因为明尘看起来实在很受打击。
  出于同情,方九鹤决定暂时闭嘴,等他缓上一缓再说。
  可惜某人并不怎么能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
  过了会儿,只听明尘问道。
  “方九鹤,你追过人吗?”
  “……?”方九鹤差点被他气笑了,“我的上仙,我要是追过,还用带着情劫在你家养伤?”
  明尘怅然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终于抛开那些有的没的,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正色道:“方才你说什么阴谋?”
  “无不知,你可听说过此人?”
  明尘皱眉,思索片刻后道:“有所耳闻。听闻不久前他死在了污秽之地。怎么,他的死不寻常?”
  “和他的死无关。”方九鹤将那本书上那关于无情道的话复述了一遍,“无不知这人,纵然有十分把握也只说七分。既然他敢在书里写无情道的传承出了变故,那么十有八九是真的有问题。”
  “可若是无情道传承出了变故,又怎么会有容昭?”
  “容昭……”方九鹤顿了一下,无奈道,“杀上仙化身证道,你觉得你家小仙走的是寻常路子?”
  明尘一时无言。
  须臾,他忽然有所悟,看向方九鹤:“无情道……和情劫?”
  “不错。还记得你当初在天门遇袭吗?那时我们就推测有人在针对历情劫的仙君。”方九鹤神色稍显凝重,抽丝剥茧地分析道,“无情道的传承出了什么变故,尚且不得而知。但有情也好无情也罢,说来说去,不都是绕着一个‘情’字么?”
  两人之间骤然一静。
  明尘脸色微沉,若有所思地低声道:“情之一字……么?”
  作者有话说:
  方九鹤:“#*@……吃没吃肉包……”
  明尘听到的:没吃肉包。


第42章 又见曲复
  见明尘神色如此凝重,方九鹤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上仙的高见,顿时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谁知明尘凝重许久以后,道:“这么说来,容昭的无情道心破了,倒也算好事。”
  方九鹤:“……?”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少顷,方九鹤愤然拍桌而起,表示自己和被情劫糊了眼睛的上仙无话可说。
  明尘赶紧安抚:“此事我会暗中调查,你暂且安心养病,先别管了。”
  “你?”方九鹤冷笑一声,“你这两天不是忙着做给容昭的信物吗?近一点的仙山都快被你薅秃了。”
  明尘解释道:“我并非存心,只是每次带回来的东西总觉得都不够好……”
  这解释颇为苍白无力。
  “哦,是。”方九鹤眉梢挑得高高的,拖长了声调,“是不够好——你扔掉的那些东西如果拿去集市上换钱,足够一个小仙君无忧无虑地活成上仙。”
  明尘:“……”
  明尘被说得哑口无言。
  方九鹤意犹未尽,还要再骂,瞥见明尘的神色后又微微一顿,少顷,终是放缓了语气,道:“你这样魂不守舍,若只有你自己倒也罢,可容昭身上还系着你的情劫。他是废仙,无力自保,你们又离了心暂时不在一块儿,难保不被人钻空子。早些查出眉目,方能震慑幕后之人。”
  明尘神色微敛。
  这些日子自己确实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容昭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我会留心的。”他正色道,“等我明日从仙山回来以后,就着手调查。”
  “你还要去仙山?”方九鹤诧异,“不是说做信物的材料已经挑好了吗?”
  “我……”明尘顿了顿,心虚地移开目光,“容昭不肯吃我做的东西。我打算去猎点新鲜的兽肉回来,用酱料腌上,再切成片串到竹签上,让他自己烤着吃。”
  方九鹤:“……”
  方九鹤服了。
  -
  两日后。
  容昭收到了一大把肉串。
  用酱料腌入味儿的那种,还没烤就已经香气扑鼻,勾得人食指大动。
  方九鹤没说这是哪来的,只道:“送你的,别惦记山殷的兔子了。”
  容昭瞅瞅他,又瞅瞅看起来很好吃的肉串,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找了个地方架起火堆烤了。
  只要不问,就能假装不知道是谁送的。
  肉串烤得滋滋冒油的时候,山殷被肉香勾了过来。
  他对容昭护食的凶悍程度有所耳闻,目光在火堆旁插着的肉串上转了一圈,思来想去,还是没敢直接上手去拿。
  “那个……”他凑到容昭身边,没话找话,“你烤了这么多啊……”
  容昭瞄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在众多肉串里挑了挑,拔起两串最肥的递给他。
  “给你。”他道,“另一串给方九鹤。”
  山殷大为感动,狠狠咬了一口肉串,满足得弯起眼睛,热情道:“容昭,你真好。”
  容昭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扭开头去,揉了揉衣袖,耳朵尖有一点点发红,不仔细看很难察觉。
  “……是谢礼。”他低声道,“我没有茶叶了,只有这个。”
  “这个比茶叶还要好。”山殷吃得津津有味,连竹签上挂住的肉丝都啃完了,不吝夸赞道,“是你亲手烤的,特别好吃。”
  容昭呆住了,心里悄摸反复品味这几句话。
  他喜欢朋友的夸赞。
  少顷,他忽然将烤熟的肉串全都拔了起来,塞给山殷:“给你。”
  “啊?我、我吃不完这么多。”山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塞回给他,”我也不用吃东西,只是过来尝尝味道而已。你自己吃就行。“
  容昭固执地要塞给他吃。
  “谢谢谢谢。”盛情难却,最后山殷带了八串回去,和方九鹤分着吃完了。
  那日以后,容昭隔三岔五就烤肉串送给山殷和方九鹤。
  至于肉串哪来的,他干脆装聋作哑不管了,反正每隔几天都会送来一大把。
  ……
  明尘上仙的厨房里摆满了一盆盆的腌制酱料,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肉片。
  听闻容昭因为没有乾坤袖不能保存肉串而苦恼,他又试着送了一个小小的储物戒过去。
  居然没被退回来。
  明尘甚觉欣喜,私以为带容昭回家指日可待。
  当然,他也没忘了正事。
  天海之境内,有人在针对“情”做文章,不知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和“情”关系最为密切的,恐怕就是天欲道了。
  明尘开始暗访天欲道。
  -
  这日,山殷的府门被叩响了。
  山殷去开门。
  “曲复上仙?”他诧异道,“上仙怎么会来此?”
  曲复提着两盒点心,眉宇间带着些许歉意,笑道:“之前在明尘上仙府里唐突了容小仙,心里一直有些不安,辗转托人做了几样点心。今日得空,特来赔礼,顺便替他诊一诊脉,看看有无留下隐患。”
  “这样。”山殷侧身让开,客气地请他进来,“容昭脾气不大好,还请上仙包涵。哦对了,他不喜欢别人喊他容小仙。”
  “无妨。”曲复虚心请教,“他喜欢别人怎么称呼?”
  山殷想了想,道:“容尊者。”
  “……好。”
  容昭的屋门关着,但窗是开着的,竹帘半卷,仙草在窗边长得绿意盎然,隐约能瞧见他正在看书。
  山殷敲了敲门:“容昭。”
  容昭很快出来了。
  乍一见到曲复,他怔了怔,忍不住皱眉:“怎么又是你?”
  “曲复上仙是医仙。”山殷生怕他一言不合就袭击上仙,赶紧帮忙解释,“他替你看过病。”
  “是。”曲复彬彬有礼地接道,“后来回诊,不巧惊扰了容尊者,所以今日特来赔礼。再替你诊一诊脉,看看之前的元神损伤是否留下了什么隐患。”
  容昭不喜欢曲复,杵在门口油盐不进:“我没病。”
  “不是说尊者有病,只是以防万一。”曲复耐心道,“不然,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差错,明尘可能会来找我麻烦。”
  ……又是个被明尘困扰的倒霉家伙。
  容昭不免生出一丝同病相怜,迟疑片刻,还是让他进来了。
  曲复拿出脉枕,替他把了把脉,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容昭回答简短,但也还算配合。
  山殷见两人相处得不错,没打起来,坐了会儿便走了。
  他最近忙着雕刻玉制长明灯,都刻坏好几只了,眼瞅着方九鹤的生辰将至,礼物却迟迟没能做出来,急得不行,一整天下来连影儿都不见个。
  不然容昭也不会无聊到在屋里看书。
  山殷一走,曲复就收回了把脉的手。
  “你修的可是无情道?”他问。
  容昭正拿袖子搓搓手腕。他不喜欢被别人碰。
  闻言抬眸,有些防备地打量了曲复一番,不客气地张口道:“关你屁事。”
  “无情道仙君皆有不可提及之痛,所以与同道之人更为亲近些,会有特殊的辨认之法。”曲复轻声道,“我与无情道有些渊源,能稍微感知一二,故有此问。你不必对我抱有这样大的敌意。”
  容昭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的无情道心已经破了,按理说已经不算是同道之人,不知曲复为何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无情道。
  对于这样的怪异之处,容尊者向来是很敏锐的。
  “你想说什么?”容昭神色冷淡,去拿桌上的茶壶倒茶喝,“本尊者对同道之人没有兴趣。”
  “无妨。我来只是想提醒你,明尘有情劫在身,而劫数应了在你身上。”
  容昭倏地抬起了眸子。
  当初明尘写过来的那一叠厚厚的信,他都看过。里面并没有提到情劫,只是模糊粗略地写了一笔渡劫之事。
  见他终于动容,曲复微微笑起来,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道:“所以,他要破你的无情道心,来渡他的有情之劫。”
  容昭不小心碰翻了茶盏。
  茶盏转了几圈,跌下桌子,“当啷”摔了个粉粹。


第43章 心伤
  临走前,曲复道:“你若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来找我。”
  容昭坐在桌边,垂着眸子没说话。
  房门被轻轻带上。
  过了许久,容昭起身去到窗边,将竹帘放下来,挡住了外面灿烈温暖的阳光。
  他脱去鞋子,又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自从来到仙都后,他遇见了太多太多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不是简单地用“杀”或者“不杀”就能解决,错综复杂,难以断决。
  彷徨之余,容昭感到了一阵无端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
  那厚厚一沓的信里,明尘絮絮叨叨地解释了很多,写自己化身下界渡劫,写两人的因果纠葛深重,写天道的规则和惩戒,还有很多很多的抱歉。
  却唯独没有提到渡的是情劫。
  也唯有情劫,能严丝合缝地对上信中所言,所有的纠葛细节,一桩桩一件件,千头万绪瞬间清晰了起来。
  ……
  容昭恹恹地翻了个身,把自己蜷得更紧了些。
  曲复的话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他要破你的无情道心,来渡他的有情之劫。”
  “要破你的无情道心……”
  “无情道心……”
  容昭弄不清,明尘那样做究竟是为了自己多一点,还是为了渡情劫多一点。
  他忽然觉得什么都不知道更好,每天睁开眼就能见到喜欢的道侣,像掉进漆黑糖罐里的小虫,一无所知,快乐地嗡嗡着,最后溺死在融化的糖蜜里。
  也许死的时候,还能做着转世相见的美梦。
  容昭在被子里蒙了很久,直到被子有点潮潮的,透不过气来。他霍然掀开被子坐起,凌乱的发丝下,露着一双微红的眼眸。
  容尊者这一生,狼狈的时刻数也数不清。
  年幼时没能抢到那半个馊掉的馒头,饿得烧心灼胃在地上打滚;少年时被人用石头和烂菜叶砸着驱赶,又痛又累地倒在雪地里;修道后被欺被辱血流满了石阶,眼底映着火烧云一样的天。
  可他从未感受过像今日这样彻底的狼狈。
  就好像……再也爬不起来了。
  夜幕四合,星子漫天。
  山殷一直没有出现,大概很忙。
  朋友并不会总是在。
  容昭想了很久,发现整个天海之境自己都无处可去,唯一还能算作归处的,居然只有明尘的仙府。
  或许,亲自去问上一问,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推开门,迎面是冷冷的夜风,院墙上树影婆娑,天边挂着一轮有些凄清的月。
  容昭记得从这里去明尘仙府的路。
  山殷带他从明尘仙府走到这里,而他在梦里又走回去过无数遍,梦见回到熟悉的、亮着灯烛的屋子里,推门就能看见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宵夜。
  容昭翻墙溜出去了。
  无声无息,轻盈得像一抹漆黑的影。
  -
  明尘的仙府里还点着灯。
  两道人影映在窗纸上,似乎正在对坐着下棋。
  ……
  “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方九鹤随手落下一子。
  “没有。”明尘捏着黑棋,久久没有动作,半晌,轻叹一口气,“天欲道不算清白。但这些年他们围猎无情道仙君,害得无情道纷纷归隐,是人尽皆知的事,算不得阴谋。”
  方九鹤建议道:“不妨查查和天欲道关系密切之人。”
  “查过了。都是些……”明尘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不喜,“都是些喜欢豢养废仙的人。”
  天欲道重情欲,又擅长伪装和蛊惑人心,中了招的仙君最后都逃不过沦为废仙、供人亵玩的凄惨下场。
  等他们玩腻了,就会将废仙送给别人,用来交换些好处,然后继续寻觅新的目标。
  喜欢豢养废仙的人,私下里自然免不了与天欲道往来。
  “我知道你瞧不上那种人,但要查些什么脏事,总绕不开他们。”方九鹤挑了一下眉,“用不用我帮忙?”
  “不用。”明尘终于落子,黑棋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半个月后,我会应邀前去逢川上仙的赏梅宴。”
  -
  逢川的赏梅宴在仙都也算是盛事了。
  三年一度宴请众仙,珍馐美酒多如流水,入夜后还能随意挑选一名废仙带回客寝,春宵一度。
  如若实在喜爱,逢川上仙也会大方地将此废仙赠与宾客,主客皆欢。
  赏梅宴的请柬,明尘回回都会接到。
  但逢川上仙热衷于豢养废仙,府内有废仙近百,身为上仙还如此纵情纵欲不知节制,实在是明尘瞧不上的作派,因而从不应邀。
  -
  “你要去赏梅宴?”方九鹤诧异,旋即笑起来,“这可真是不得了,下了血本了。”
  “不然,还有其他办法?”
  “有是有,但都没有直接去赏梅宴找逢川好使。”方九鹤又落一子,抬眸道,“不过我没想到,你竟愿意去那种地方曲意逢迎。”
  “曲意逢迎?”明尘蹙眉。
  “那换个词,”方九鹤从善如流,“投其所好?”
  明尘知道好友的恶劣性子,不与他多舌,只是拈了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平静道:“你要输了。”
  “真是可惜。”方九鹤不甚在意,将白子扔回棋盒,继续闲聊,“容昭的衣服破得很快,他的新衣几时能做好?”
  明尘不由失笑:“你怎么这么关心?”
  “他现在算我半个徒弟。”在有关容昭的问题上,方九鹤早就倒戈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性子单纯,悟性又高,骨子里的那股狠劲也十分难得。你的情劫能落在他身上,是你的福气。”
  “是。情劫落在他身上很好。”明尘笑起来,烛光下,眼神显得十分温柔,“定能安然渡过,不留遗憾。”
  -
  容昭来得有些晚,棋局已接近尾声。
  他远远地望着窗纸里透出来的暖黄烛光,听屋里传出来的只字片语。
  “……投其所好。”
  “你要输了。”
  “可惜……容昭……你这边……”
  听见自己的名字,容昭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努力收敛气息,蹲到了柱子后面。
  这下听清楚了。
  交谈声透过窗纸清晰地落入耳中。
  “……难得。你的情劫能落在他身上,是你的福气。”
  接着是明尘的声音,似乎带着轻松的笑意:“是。情劫落在他身上很好。定能安然渡过,不留遗憾。”
  ……
  …… ……
  容昭眼里的光渐渐熄了,变得冷黑幽深。
  原来竟是这样。
  明尘留着自己,百般纠缠不肯放手,只是因为情劫落在自己身上,渡劫更为容易罢了。
  可他却在信里写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字字一句句,似真非真,哄得自己差点真的信了。
  容昭想站起来,却发觉自己站不起来了,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心破得四处漏风,千疮百孔。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明尘仙府的。
  离开后,也没有回去山殷那里,只是漫无目的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夜风灌满了袖袍,寒凉刺骨。
  走着走着,他撞见了一个人。
  “……容尊者?”曲复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独自在外面?”


第44章 不肯见
  容昭恍惚地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身子晃得更厉害了。
  曲复扶住了他。
  “别碰我……”容昭警觉,但浑身哆嗦得实在没什么力气,推也推不开,反而一个踉跄跌在了曲复怀里,“本尊者……”
  “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曲复低声道,“随我回去歇息片刻,喝点热茶吧。”
  容昭还要挣扎,忽然鼻尖拂过一缕清苦的药香。
  他瞳孔微微散了,茫然无知觉地看了曲复最后一眼,软软地倒了下去。
  曲复将他抱起来,又顺手捞出一条斗篷裹上。
  离开之前,在浓黑的夜色里,他回过头望了望明尘的仙府,眼底的暗色犹如潮水,似要将一切都吞没。
  ……
  药香。
  浓郁到呛人的药香,层层叠叠地将人包裹住。
  容昭昏沉地躺在床上,稍微找回了一点意识,努力想掀开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
  须臾,唇边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本能地想要躲开,却被掐着下巴,硬灌了下去。
  “咳咳……”容昭被呛了一下,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稍稍偏过头,视线模糊,嗓音沙哑又虚弱,“你……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曲复替他擦去唇角的水渍,“你病得不轻,要好好休养。山殷那边我已经传了信过去,等他得了空就会过来。”
  容昭想爬起来,刚撑起一点,胳膊一软,又跌回了被褥里。
  掀起的药味几乎将他淹没。
  “咳咳咳……咳咳……”
  “你不喜欢草药的气味?”曲复起身,又去把窗户撑开了一些,“这屋平时不住人,用来堆放药材的,味道是有些重。”
  风从窗子里刮进来。
  容昭哆嗦了一下,拽过被子,将自己裹得紧了些。
  “你有些发热。是伤心过度,肝气郁结所致。”曲复回来,又用手背贴了贴他滚烫发红的脸颊,“好生休息吧,等会给你煎一副药,喝下就好了。”
  容昭摇摇头,依然不安分地试图爬起来。
  他不喜欢的陌生的地方,也不喜欢曲复,虽然这人看起来没什么敌意。
  曲复轻叹了口气,似是妥协道:“山殷好像很忙。既然你不愿意留在我这,那便把你送回明尘那里去吧。”
  “不去。”
  “那……你可有别的去处?我送你过去。”
  容昭看了他一会儿,又慢慢躺回到床上,看起来蔫蔫的。
  “没有。”他沙哑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曲复摸了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抚。
  容昭不愿意给他摸,将头发拨了进来,然后把自己包进了被子里。
  曲复:“……”
  -
  天还未亮,山殷就被纸鸢扑棱窗户的声音惊扰到了。
  看完信后,他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立刻搁下做到一半的长明灯,马不停蹄地赶往明尘仙府。
  曲复在信里写道,他在明尘的仙府附近捡到了容小仙,小仙病了,被他暂且收留在府上养病,请莫担心云云。
  大清早的,晨雾还未散去,山殷就开始“砰砰”敲明尘家的门。
  明尘来开门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山殷?这么早?是容昭怎么了吗?”
  山殷不由分说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挥着手里的信,差点直接怼在明尘脸上:“容昭昨夜偷偷跑来找你了,你不知道??”
  “什么?来找我?”明尘脸色微变,接过信看了一遍,眉心紧蹙,“他病了?”
  ……
  不多时,方九鹤也被吵起来了,披着件厚厚的大氅,睡眼惺忪地出来探个究竟。
  “大清早的,你们在闹什么?”
  山殷委屈得不行,躲到他身后,道:“我也不知道容昭为什么病了,最近确实有些忙,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疏忽……”
  方九鹤转头看他,诧异道:“容昭病了?”
  山殷眼神闪躲:“是病了。”
  方九鹤又看向明尘,不赞同道:“那也不是山殷的错。”
  “……我没有迁怒山殷的意思。”明尘揉了揉额角,解释道,“只是昨天曲复刚来看过容昭,临走前叮嘱过他留心一下容昭的情况,他给忘了。至少,也该知会我一声。”
  方九鹤又去看山殷:“你给忘了?”
  山殷:“……”
  山殷更加委屈了。
  他昨晚又熬了一个通宵,一心只想尽快把长明灯做出来,好赶上生辰当作礼物送给方九鹤。睡得少了脑子难免不够用,稀里糊涂丢三落四也正常,没想到会因此被方九鹤责备。
  他有些气恼,嘀咕道:“容昭昨夜还来找过明尘了。有废仙溜进来,你们两个上仙竟然谁都没发觉?”
  “……昨夜?溜进来??”方九鹤听罢开始头痛,“仙府不应该都有自己落的结界么?你们两人,一个从你家出去,一个溜进你家里,为何结界都没有反应?”
  山殷和明尘同时别开了眼。
  方九鹤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说话。”
  “是我的疏忽。”片刻沉默之后,明尘率先开口,“容昭失忆后,我就动了一下结界,方便他出入。所以结界不会对他起反应。”
  “我……”山殷小声道,“容昭不是住我那儿嘛,我就也……动了一下结界。”
  方九鹤:“……”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山殷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最近方九鹤很偏爱容昭,只要登门,十有八九都是来找容昭的,教他一些东西,或者喝茶闲聊,陪他说说奇闻,还买了不少容昭喜欢的闲书。
  ……现在容昭生着病被人捡走了,这一声叹息,好像是在责备自己做错了事。
  山殷这样想着,顿时心凉了半截,低下头去,眼眶莫名热起来。
  这时,明尘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没什么错,方九鹤也没那个意思。”他的嗓音平静柔和,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昨夜是我疏忽了,没想过容昭会回来,也没想到有人能不触动结界进来。现在我去找一趟曲复,把容昭接回来就行。”
  “……真的?”
  “真的。”
  方九鹤怔了一下,抬眸扫了一眼,这才瞥见山殷发红的眼眶,若有所觉。
  最近好像确实没怎么找山殷了。
  难道说……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发散到“吃醋”两个字,就见山殷重新抖擞了精神,棒槌似的开口问明尘:“你去接?你行吗?”
  明尘:“……”
  “不如我和你一起……唔唔!”
  方九鹤一把捂住山殷的那张嘴,道:“你先去,不行再让山殷去。”
  “……好。”
  -
  半个时辰后,明尘回来了。
  两手空空,那头漂亮的银白长发暗淡得几乎灰了,看起来心情十分低落。
  方九鹤问道:“没带回来?”
  “没有。”明尘低声道,“曲复说容昭刚喝完药,一听到我来,就吐了,还把碗给砸碎了。他……不肯见我。”


第45章 挑拨
  容昭吐得昏天黑地,额角冷汗涔涔,软绵绵地挂在床沿边上,几乎只剩一口气了。
  容尊者这辈子都没尝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他怀疑曲复要害他。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
  “明尘已经走了。”曲复推门而入,扶起容昭,打扫干净床边的狼藉,又给他喂了点清水,“怎么吐得这么厉害,药太苦?”
  清水漱过口,苦味散去了些。容昭缓过劲来,推开他,又缩回了被子里,看起来烧得更严重了。
  曲复倒是很有耐心:“不吃药可不行。我再煎一副没那么苦的药,你且服下试试。”
  容昭皱眉。
  “要喝的。”曲复拍了拍他,“我给你拿几粒糖,去去苦味。”
  新药很快煎好,他端着药来到床边,手里果真攥了一把糖。
  这回容昭总算勉强喝了进去,虽然还是被苦得直皱鼻子。
  “有这么苦?”曲复诧异,自己配的药什么味道自己最清楚,里面添了许多甘草和山楂,苦味已经比寻常药汁淡了不少,“你……以前没喝过药?”
  “……没有。”容昭含着糖,病歪歪地靠在床上,额头敷着冰凉的湿毛巾,虚弱道,“好苦……”
  曲复怔了怔。
  须臾,他剥开糖纸,又往容昭嘴里塞了一粒糖:“甜甜嘴。”
  “唔。”容昭差点被呛住,皱起眉头,不客气地道,“你少碰我。”
  “脾气还不小。”曲复笑起来,看了他片刻,眼中浮现出几分怀念之色,“遇见师兄之前,我也没喝过药。第一次喝药,也苦得直吐,还骂他让他滚。然后师兄给了我很多梅子糖。”
  容昭抱着被子躺在床上,闲着没事就听他唠,听着听着,嘎巴一声,咬碎了嘴里的糖粒,吃到了藏在里面的梅子。
  酸甜酸甜的,味道很好。
  “你师兄没有成仙?”容昭好奇道。
  “他死了。”曲复收敛了笑意,“碎成很多块,连个全尸都没有。”
  “哦。”容昭也就随口一问,没太多感想,“山殷还没来吗?”
  “还没……”
  话音未落,门就被敲响了。
  曲复瞟了他一眼,起身离开,开门去了。
  仙府门口。
  方九鹤穿着大氅,站在山殷身后,懒散得看起来快睡着了。
  曲复有些意外。
  “你怎么也来了?是药……”他看了一眼山殷,不动声色地改口道,“有要事?”
  方九鹤懒洋洋地应道:“嗯。我徒弟落你这儿了,来看看。”
  曲复更加意外了。
  “容昭是你徒弟?”
  “教了点东西,算是吧。”
  山殷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由心焦,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地插话道:“上仙,容昭他还好吗?”
  “病得不轻。”曲复顿了顿,转头看向他,意有所指道,“若是没空照料,还是别接回去的好。”
  山殷被戳中,不免有些心虚,巴巴地看向方九鹤。
  “我们只是前来探望,看看情况,并非一定要带他走。”方九鹤接过话,轻轻推了一下山殷,“你先去看容昭,我和曲复说两句话就来。”
  “……真不接走?”山殷茫然,“可是明尘……”
  “爱莫能助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方九鹤道,“你去容昭那边探探口风,如果他能同意暂且回到明尘那养病,那最好了。”
  山殷不疑有他,点点头,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只剩曲复和方九鹤两人在门口。
  安静片刻,方九鹤道:“你给我的药吃完了,还有吗?”
  “有。我改了一下药方,做出来的药止疼效用比之前的要好,等会给你。”曲复说着,顺手查探了一下他的情况,发觉愈加糟糕,忍不住皱眉,“你这伤实在古怪……真是因为生死劫留下的?”
  “是啊,倒了大霉。”方九鹤笑了笑,“不吃你的药,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
  他的生死劫,早就在插手山殷劫数的那一刻起,转为了情劫。
  辗转相遇,再续前缘。
  劫数转换触动了因果,又被天道降罚,他当时伤得几乎死了,靠明尘勉强捡回一条命,拖着无法痊愈的伤病残喘至今。
  这种事太过罕见,除了明尘,仙都里谁也不知道他身上还带着情劫。
  没告诉山殷,是因为他不想将人牵扯进来;不告诉曲复,只是觉得此人行事有几分虚伪,不值得托付性命攸关的秘密罢了。
  不过曲复作为大夫的时候还是很靠谱的,做出来的药也管用。
  “那个药,别让山殷瞧见了。”
  “知道。”
  -
  两人进屋时,山殷正在给容昭喂水果。
  “多吃点。”他努力地试图弥补自己粗心大意把人弄丢了的过错,“甜不甜?冷?我看看有没有斗篷……”
  曲复快步上前,按住了他的手:“他现在不能吃生冷的东西。”
  “水果也不行?”山殷茫然,伸手摸了摸容昭滚烫的脸颊,踌躇片刻,对容昭小声道,“你在发烧,还是要遵医嘱。我把水果都留给你,等你病好了再吃。”
  容昭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想出声抗议,碍于恹恹的没什么力气,也懒得开口。半晌,轻轻偏过头,蹭了一下山殷的手,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弥补自己没有水果吃。
  冰凉凉、软乎乎的,很舒服,指尖还带着一点好闻的兔子草料的味道,果然和曲复不一样。他稍觉安心,闭起眼睛,轻嗯了一声。
  山殷只觉得手心烫烫的,感觉容昭的发热之症很严重,一时愧疚,又十分心软,转头问曲复:“真的不能把容昭接走?”
  “他一天要喝三次药,还要时时守着,注意病情有无加重。如果没有好转,还得再来找我换一副药。你若有空,便将他带回去照顾吧。”
  山殷:“……”
  山殷试着和容昭商量道:“要不让明尘……”
  容昭不跟他商量,掀开眼皮瞪了他一眼,扭头就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了。
  生病的容尊者非常不好说话。
  山殷一筹莫展。
  “有曲复照料,容昭的病应该好得很快,用不了几天就能把人接回去。”方九鹤提议道,“你每日来看他一回就行。”
  “那……那就这样?”山殷看向被子包。
  被子包一动不动。
  方九鹤试着往里面塞了一本刚买来的、容昭喜欢的奇闻志。
  被丢出来了。
  丢开书后,那只手又瞎摸了一阵,碰到山殷的袖子,一把攥住。
  “病会自己好。”沙哑的嗓音从被子里传来,闷闷的,“我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见到明尘。”
  稍作停顿,又重复了一遍:“不想见他。”
  山殷被拽得牢牢的,根本走不了,犹豫片刻,对方九鹤道:“我再陪容昭一会儿,你先回去报个平安。”
  方九鹤也无可奈何:“好。”
  方九鹤走后,山殷费了好大劲才把容昭从被子里哄出来,又陪他念完了半本奇闻志,答应他明天这个时候再来,顺便带只兔子过来给他玩。
  容昭这才勉勉强强、恋恋不舍地放他走了。
  -
  容昭的病好得很慢。
  兴许是明尘几次三番登门的缘故。
  说来也怪,每回他一来,容昭将将好转的病情就会急转直下。
  曲复甚至直言道:“你若真想他好,就别再来了,他的病受不得刺激。”
  “容昭到底得的什么病?”
  “心病。”
  明尘站在院子里,又望了望紧闭的门窗。
  他一次都没能见到容昭。
  那屋子仿佛落了重重的心锁,令人不敢轻易叩门。这日过后,他便不再来了。
  -
  不知不觉,赏梅宴将至。
  容昭病了将近半月,下巴都瘦得有些发尖了,人也总是恹恹的没精神。曲复有时熬点桂圆莲子羹给他补补气血,偶尔也拿些梅子糖给他当零嘴。
  一来二去,便混得熟起来。
  “明尘昨日又来了。”曲复抱着钵研磨着草药,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他很执着,毕竟情劫是大事。”
  容昭揉了把怀里的兔子,没吭声,眼底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烦躁。
  “若你实在觉得心烦,我可以帮你摆脱他。”曲复轻声道,“毕竟我与无情道有些渊源,不忍心见你如此。至于要不要做,还是得看你自己。”
  容昭抬起头:“怎么帮?”
  曲复随手将钵搁在桌上,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冷白的瓷瓶,轻轻推了过来。
  “这丹药无色无味,里面掺有污秽之地的煞气,一旦沾染便难以根除。”他说得十分轻巧,仿佛瓷瓶中盛着的只是寻常丹药,“只要连续服用三日,煞气就会污染他的仙元,令他自顾不暇,自然不会有空再来烦你。”
  容昭不小心掐住了兔子耳朵,兔子吃痛,蹬了他一下。
  “说起来,最近有个为期三日的赏梅宴,明尘也会去。”曲复微微一笑,“你想去么?”
  容昭垂下眸子,看着桌上冷白的瓷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是上仙,此举确实有些风险。”见他犹豫,曲复抬手就要收回瓷瓶,“你的病差不多已经痊愈,是时候让山殷将你接回去了。只是他与明尘交情甚笃,还有方九鹤,想必都会偏帮着明尘一点。”
  容昭:“……慢着。”
  他松开兔子,将瓷瓶握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把玩片刻。
  “明尘去赏梅宴做什么?”容昭忽然问道。
  “逢川上仙喜爱豢养废仙,府中废仙甚多,看久了难免厌倦腻烦。”曲复怕他听不明白,解释得十分仔细,“于是每隔三年宴请众仙共同赏玩,若有看中的,便可自行带走,也不算浪费。”
  容昭怔愣片刻,低声道:“明尘……想要别的废仙?”
  “或许吧。”曲复笑起来,“毕竟你躲在我这儿许久,他大概觉得无望,想寻个更加听话乖巧的以备不时之需,也无可厚非。”
  容昭若有所思地抬眸看了曲复一眼,眸光又冷又清,比起之前歇斯底里的惊怒痛苦,似乎有些过分安静了。
  他只是无意识地抠弄着手里的瓷瓶,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一下一下,在木塞上留下数道浅浅的印痕。
  须臾,开口道:“我去。”


第46章 你才是狗
  赏梅宴当日。
  容昭混迹在雍容闲雅的众仙当中,坐在角落的一把矮椅上吃炙肉。
  曲复似乎和宴会主人的关系不错,一来便被请走了,甚至没来得及交代什么,只是匆匆叮嘱了他一句别乱跑。
  容尊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往心里去,溜溜达达地四处转悠,转眼就把人家前后花园都逛了个遍。
  明尘的银发很显眼,也很好找,长发披散下来时,整个人都仿佛被笼罩在一层雾蒙蒙的光里。
  容昭找了很久也没找见人,估摸着明尘还没来,于是顺手拿了几盘肉食,挑了把矮椅,专心地吃起了炙肉。
  -
  在曲复家养病期间,他一口肉都没吃着,曲复似乎也没有打算为他专门准备食物,有时还会用很甜的汤汤水水糊弄过去。
  容昭觉得曲复并没有想和自己做朋友的意思。
  山殷虽然也不会做饭,但至少会来问自己一声想吃什么。
  因此曲复上仙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容昭分到了“不喜欢但暂时还有用所以不能翻脸”的类别里。
  上一个被容尊者分进去的,是淬玉山的散养鸡。
  后来病好得七七八八了,容昭就半夜三更偷偷爬起来,从储物戒里摸两串烤肉出来解馋。
  吃肉串的时候,容尊者比较心平气和,不至于一想起明尘就翻白眼,于是趁此时机,细细地翻了翻上仙的旧账。
  琢磨来琢磨去,他觉得明尘不应该拿自己渡劫,但如果不拿自己渡劫,自己也就不会遇到孟知凡。
  时至今日,容昭仍然觉得有道侣是很好的事,在这一点上可以抵明尘许多过错。
  于是越算越糊涂。
  ……
  肉串很好吃,腌得相当入味。
  他吃着吃着就忘了翻旧账。
  如此过了七八个晚上,吃到最后一串烤肉的时候,容尊者终于小心翼翼抽出了一笔他能算得清的旧账。
  很早之前,他把方九鹤给打伤了,虽然不至于威胁到性命,但到底还是见了血。时过境迁,他也有了两个时时陪伴在身边的朋友,因此隐隐约约明白过来。
  如果明尘因为见不到自己,去偷偷揍了方九鹤和山殷一顿,他也会不高兴。
  道侣的朋友是不可以随便殴打的。
  容昭继续琢磨。
  遇到这种亲近朋友而疏远道侣的情况,或许,应该反过来殴打道侣一顿。
  思及此处,容尊者不免忧虑起来。
  他不确定明尘明白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拿不准到底是该保护好自己,还是该保护一下山殷和方九鹤。
  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既然明尘做错了事以后,给自己写了很多抱歉,那自己也应该给方九鹤写几个抱歉。
  于是容昭当机立断,连夜写了一封有很多抱歉的信,准备等山殷来探望自己的时候托他转交给方九鹤。
  至于明尘,他决定再观望一下。
  谁料第二天,便听曲复轻描淡写地提起,说明尘打算去赏梅宴,找其他听话乖巧的废仙。
  容昭:“?”
  曲复上仙确实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可惜,他并不了解容昭的性子。
  容尊者很多疑。
  在凡间那些年,他见过无数上一刻还对自己笑吟吟的人,下一刻听到“天煞孤星”便翻脸无情;有时只是路过不小心碰倒了人家门口的扫帚,又或者一点微不足道的过错,就会被铁锹钉耙追着痛打。
  他从未被长久稳定的好意包容过,因此在他眼里,人是喜怒无常、随时会变的,今天这样,明天那样。
  这也是为何,明尘犯了一次错后,之前所有的温柔好意都会被封存起来、重新严苛地审视一遍。
  容昭骨子里就刻着不信任。
  虽说取得容尊者的信任并不难,但鉴于曲复的地位和淬玉山的散养鸡差不多,又事先取出了一瓶听起来就十分危险的毒药,于是容昭先入为主地抵触起来。
  之前“情劫”是真的,不代表这次的话也是真的。
  他要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容昭收下了那瓶毒药。
  如果是真的,那么明尘或者被明尘挑中的废仙,总得死一个。
  -
  以明尘在仙都的地位,这种宴会姗姗来迟才是正常的。
  容昭不知道自己其实到得很早。
  容尊者吃饱了炙肉,无事可做,干脆又拿了很多肉,统统塞进储物戒当储备粮,塞得满满当当。
  如此古怪出格的举动,很快便引起了某位仙君的注意。
  不一会儿,就有废仙来到他面前,彬彬有礼地轻声道:“这位小仙,我家仙君请你过去一趟。”
  容昭:“?”
  容昭莫名其妙:“不去。”
  废仙愣了一下,似乎没想过会被拒绝。
  他打量了容昭一番,觉得这身穿着打扮看着不像是逢川上仙豢养在府中的废仙,但容昭身上既没有印记也没有信物,无主的废仙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在赏梅宴里。
  大概是上仙今年的口味变了。
  出于谨慎,他又问了一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容昭当然知道:“赏梅宴。”
  那废仙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容昭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见他走到一个紫衣仙君身边,耳语了两句,仙君面露愠怒之色,低声将他斥责了一顿。
  他似是惶恐地行礼,然后又朝着自己来了。
  容昭皱起眉。
  这回废仙说话的态度强硬了不少:“小仙若是不肯过去,那便是看轻了我家仙君,小仙可要掂量清楚了。”
  容昭正等明尘等得不耐烦,偏偏又遇上了这么个纠缠不放的,当即冷冷道:“看轻又如何?”
  “你——”那废仙错愕,“你说什么?”
  容昭懒得搭理他,打算换个地方坐。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得罪”,身后蓦地袭来一阵劲风。
  他眉眼一冷,脚步刹那顿转,侧身避过那只想要扣住自己肩膀的手,随后一甩袖袍,绕指柔喷涌而出,寒光闪过,一瞬血花喷涌。
  “啊啊啊啊——!”
  伴着凄厉至极的惨叫,一只血淋淋的断手掉在了绛红色的地毯上。
  容昭站在那里,拎着被染红的绕指柔,眼尾溅上了几滴血,衬着冷黑的眸子,愈发妖冶。
  谁也没料这等变故。
  竟有人敢在逢川上仙的赏梅宴上见血。
  “放肆!”那紫衣仙君反应倒快,霍然起身,转眼便来到了容昭身边,不等他逃走,长袖一振,磅礴仙元猛地压下,将人重重压在了地上。
  容昭闷哼一声。
  自己带来的人被废仙伤成这样,紫衣仙君大失面子,又急又臊,厉声呵斥道:“不过是有幸服侍了上仙一些时日,便敢如此自恃矜骄,口出恶言,侮辱仙君,甚至动手伤人,成何体统!”
  闻声围拢过来的仙君们或是以袖掩口,或是用扇遮面,议论纷纷,总之就算是看热闹,也都优雅得很。
  曲复没有出现,不知去了哪里。
  容昭脸被压在地毯上,挤得几乎变了形。
  地毯吸饱了血,将他那半张脸染得宛如恶鬼修罗,连黑眸里都映着一丝红光。
  他动弹不得,眨了一下被血糊住的眼睫,听着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嗅着阵阵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忽然觉得,仙都和凡间也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突然,一道仙元狠狠甩下,“啪”一声脆响,抽得容昭整个人缩了一下。
  大约是觉得此举还不足以找回面子,紫衣仙君又接连落了好几道仙元鞭,还不解气,忍不住又踢了一脚。
  “废仙就是废仙!打狗还需看主,这般简单的道理不懂吗?”他冷冷道,“今日过后,逢川上仙定容不得你,且看你流落何处!”
  容昭又是被踢又是被打,咳出一口血,指尖用力抠进地毯里。
  他记住这个人了。
  正乱着,门口附近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夹杂着隐隐的此起彼伏的客套话。
  那紫衣仙君的神色突然就恭敬起来,丢下容昭,换了一副嘴脸,有些急切地迎上去道:“上仙怎么……”
  “打狗还需看主?”那人低声重复道,嗓音很冷,几乎瞬间就冻住了周围的纷乱人言,“姜云仙君所言极是,本仙受教了。”
  紫衣仙君脸色变得惶然又窘迫,有些不知所措:“上仙……何出此言啊?”
  容昭只觉身上一轻,禁锢的仙元消失了,整个人被轻轻地提起来,搂进了怀里。
  他的眼睛被血糊住,什么都看不清,于是顺手捞过明尘的袖子擦了擦,将绣着银线的雪白袖子弄脏得斑斑驳驳。
  姜云仙君被他的举动震惊,看得脸都绿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极为恐怖的可能。
  “莫、莫非这位小仙是……”
  话未说完,浩荡如瀚海的仙元轰然爆发。
  姜云刹那间飞了出去,碎石砖瓦乱溅,硬生生一连撞破数堵厚墙,直接被轰到了仙府外面,浑身骨头尽碎,像块破布似的瘫在地上,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血缓缓地渗出来,在身下积成一洼。
  上仙银眉如剑,眼眸似霜雪冰冷,衣袍长发翻飞,猎猎作响,无人敢缨其锋芒。
  怀里却搂着一个血迹斑斑、脏兮兮的黑衣废仙。
  极不相衬。
  在一旁作陪的逢川上仙欲言又止。
  明尘收回目光,神色平静,好像刚才打残的不是仙君,只是在自家厨房里打了个蛋。
  “方才不小心出手重了,扰了逢川上仙的赏梅宴,实在抱歉。”明尘敛起锋芒,与方才判若两人,温和一笑,“忘了介绍,这是本仙的道侣,容昭。”
  容昭不安分地动了动,似乎想说话,被明尘按回了怀里。
  这下轮到逢川上仙的脸绿了。
  一个既没有印记也没有信物,却贵为明尘上仙道侣的废仙,独自一人先行来了赏梅宴。如此特殊的情况,负责核对请柬的礼官却不曾告知自己。
  结果现在人出了事。
  别说明尘只是打坏了几堵墙,把仙府给轰了都算轻的。
  逢川偷偷地擦了一下额角不存在的冷汗,强作镇定道:“无妨无妨,是本仙一时失察,请到了不懂礼数之人。上仙将那人送走,反倒是赏梅宴之幸事。”
  “如此便好。”明尘继续与他客套,“事出突然,本仙先带他回客寝歇息片刻,再……容昭?”
  容昭一直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终于逮着机会勉强挣脱出来,抬起头望着他,眼神有些愤愤。
  明尘顿觉不妙,下意识地勾了一下手指,想要施展禁言术,又担心会惹容昭生气。
  就这么一瞬的犹豫,上仙痛失良机。
  只听容尊者用自以为很小声,其实两位上仙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有点恼火地反驳道:“你才是狗。”
  逢川茫然:“……狗?”
  明尘:“…… ……”
  作者有话说:
  曲复计划的——带着容昭去赏梅宴暗鲨明尘。
  实际上的:
  明尘:……?(突然收到了一只送上门的容昭)


第47章 你想做什么
  赶在容昭说出更多奇怪的话之前,明尘迅速把人拎回了客寝。
  他住的客寝自然是最好的,僻静清幽,床也很大,到处都铺着柔软的的地毯,以防客人出现什么意外。
  侧边还有扇小门,直通汤池。
  明尘将容昭安顿在椅子上,去汤池打了盆水回来,拿软巾沾湿了,仔细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
  热热的软巾擦过眼睫时,容昭下意识仰起脸,眯了一下眼睛。
  然后听见明尘低笑了一声。
  容尊者睁开眼,不高兴地道:“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也这样给你擦过血。”明尘替他擦完脸,又将软巾浸在水里搓了搓,拧干,捞起沾了血的辫子尾巴继续擦,轻声细语道,“我们是不是许久未见了?”
  “不久。”
  “是不久。但你走后,我总觉得日子变得漫长许多,也很无趣。”明尘将一绺被血粘住打结的头发捋开,半跪下来,想泡进水里搓一下,发现容昭的头发不够长了,温声道,“过来些。”
  容昭靠过来了。
  两人离得很近,尤其是明尘抬眸的时候,能瞧见容昭微微滚动的喉结,还有瘦得尖尖的下巴。
  让人忍不住想亲上去。
  “怎么瘦了这么多?”明尘眼底泛起一丝心疼,“曲复平时给你吃什么?不喜欢吗?”
  “除了水果……”容昭回忆了一下,“有甜羹、白粥和水煮青菜。不喜欢。”
  明尘:“……?”
  明尘差点失手打翻了铜盆。
  容昭眨了一下眼睛,觉得明尘的脸色似乎有些难看。
  明尘脸色当然不会好。
  之前考虑到曲复的仙府没有厨房,他每隔几日都会给曲复送去切好的排骨和生肉,放在粥里一块儿煮,或是用水焯熟沾盐巴吃也行。
  谁料容昭这么多天,居然一点荤腥都没沾,瘦得下巴都尖了!
  曲复也是失算,没想到容昭见到明尘后,居然还能这样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差点把他老底都给掀光了。
  “谁带你来的赏梅宴?”明尘敛起眸子,掩去眼底的不悦,继续洗着头发,“曲复?”
  容昭点头。
  头发洗干净了。
  明尘给他扎上蝎尾辫,又从乾坤袖里取出了一套黑色衣物。
  “这是之前为你准备的新衣,今日正好用得上。”
  容昭觉得有些眼熟。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样式,又看看明尘手里那套,发现是一样的。
  可自己穿的分明是山殷压箱底的旧衣。
  想起那些隔三差五就会送到自己手上的肉串,容尊者很快便明白过来。
  他垂下眼眸,没吭声,只是接过那套衣物,换掉了沾血的外衣。
  “你的呢?”他突然问道。
  明尘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容昭在问什么,眼神不由柔软了几分:“我没有带替换的衣物,不碍事。你在这里歇一会儿,吃点东西,我去找曲复一趟,很快回来。”
  他正要走,忽觉袖子一沉。
  容昭拽住了他的衣袖。
  “为什么要来赏梅宴?”容昭没有看他,垂着眸子,目光落在那血迹斑斑的雪色袖子上,“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的语气并不生硬,没有多少质问的意思,只是一贯的清冷,似乎真的只是久别重逢,两人之间也从未有过什么龃龉。
  容尊者也不想的。
  ……
  …… ……
  紫衣仙君被轰出去的刹那,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欺辱自己的人当场付出了代价,不需要隐忍,也不用再以麻木掩藏起伤痛和委屈、惶惶不可终日,囿于暗无天日的恨意,鲜血淋漓地往上爬。
  有人在保护自己。
  这人是明尘。
  意识到这一点后,容昭心里升腾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轻飘飘的,像被柔软的浮云包裹住。
  他被明尘搂在怀里,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事想问,千头万绪,脑海里乱得像一锅粥,各种念头争先恐后地咕嘟咕嘟冒泡。
  最后却只说道:“你才是狗。”
  ……
  明尘没有生气,像温柔而深邃的海,不会因为一粒小石子而泛起波澜,只有一浪又一浪舒缓的波涛。
  甚至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把他带回了客寝。
  容尊者觉得很没面子。
  冷落也好,出走也好,拒而不见也好,只要重新回到明尘身边,就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没有责备,没有争吵,像一块茸茸的厚毯子,扑上去只会让人涌起舒适的困意。
  可他又觉得这样很好,不需要任何担心,总有一个能回去的地方。
  虽然这个地方可能不是那么的尽善尽美。
  ……
  总之,先问上一问。容昭盯着手里脏兮兮的雪色衣袖,心想。
  如果真的有其他被挑中的废仙,那就杀掉;若是明尘还要继续找废仙,就给他喂两粒药,最后一粒藏起来,用以威胁,把人牢牢地捏在手心。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明尘道:“来赏梅宴找逢川问些事情。就是那位之前与我说话的上仙。”
  容昭眨了一下眼睛,松开衣袖。
  “哦。”他平静道,“你去吧。”
  明尘有些莫名其妙,迟疑片刻,不放心地叮嘱道:“不要离开院子,这里还有很多像姜云一样的人。”
  “本尊者知道。”
  明尘离开了。
  屋里的床很大,也很软。
  容昭关起窗子,确保不会有人看到,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滚了一圈。
  他很高兴。
  过了会儿,又坐起来,绕着桌子来回踱步。
  再扑到床上滚一圈。
  一盏茶的工夫后,容昭想起了藏在怀里的那瓶毒药。
  他拔出木塞,倒了一粒在手心。
  药丸是漆黑的,但曲复说它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就连上仙也难以察觉。
  容昭捻着药丸,若有所思。
  既然明尘找其他废仙这件事是假的,那这药也未必是真的无色无味。他琢磨着。若非无色无味,一下毒就会立刻被明尘察觉,到时自己怕是死无全尸。
  思及此处,容昭抬起眸子,瞧见桌上摆着茶和点心。
  他起身过去,倒了杯茶,然后将丹药搁在桌上,小心地用绕指柔剖成两半。丹药里面也是漆黑的,还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森冷气息。
  容昭捏起来嗅了嗅,确实没什么气味。
  他又将半粒药丢进了茶盏里,晃了两下,那团漆色很快消散在了茶水中。
  也确是无色。
  看来曲复说的这一点是真的。
  杯盏中的茶水清澈碧绿,倒映着容昭若有所思的神色。
  ……不知道这东西给曲复吃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不过弄错消息好像也罪不至死,至少曲复暂时没有害自己的意思。
  他胡乱思忖了一会儿,打算去窗边把茶水倒了。刚支起窗子,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明尘不知何时回来了。
  他站在桌边,垂眸打量着桌上的东西。
  一盏茶水,一只冷白的瓷瓶,还有半粒漆黑的丹药。
  容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也缓缓落在桌上那一堆说不清的东西上面。
  “这是……”
  “这上面有污秽之地的气息,能致仙陨。”明尘捏起那半粒药,神色晦暗不明,轻声道,“你想做什么,容昭?”


第48章 凡尘事
  容昭站在窗边。
  风吹进来,拂过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很凉。
  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却又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是退后了半步。
  明尘已经过来了。
  容昭被抵在了窗台上,肩膀硌得生疼。
  两人离得很近,眼底倒映着彼此,却各有不同的神色。
  须臾,明尘低声道:“谁给你的?”
  “曲复。”容昭很快地道,“他说你会来赏梅宴,给了我这个。”
  明尘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是松开手,银白的睫毛半掩着眼眸。
  “我竟不知,”他缓缓道,“我们之间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真有这么恨?”
  容昭愣了一下。
  他想说“没有”,又想说“这不是给你的”,还想问他“你怎么会这么想”,许多话一股脑儿地涌到嘴边,急急惶惶,张口道:“本尊者……你……”
  “既然如此,”明尘已转身回到桌边,拿起茶盏微微晃了一下,瞟了他一眼,“那便如你所愿。”
  竟然仰头就要喝下去。
  容昭瞳孔骤紧。
  明尘将茶盏送到唇边。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细丝挟着劲道破空而来,刹那茶盏崩裂,茶水洒了一地。他还没来得及回身,就被揪住衣襟用力拽了过去。
  容昭脸色苍白,指尖还缠着没收回去的细丝,乱糟糟的,想必出手很急。
  “你疯了!?”
  明尘垂眸看着他,少顷,温柔地一笑,笑得容尊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本能地感到了一丝恐惧,松手就想后退,却被扣住了手腕。
  “我疯了?”明尘将人拽回来,嗓音很轻、很柔,像是在耳边说着喁喁情话,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容昭,我说过,在我这里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不必拐弯抹角,不必费尽心机,只要是你想,就连这杯下了毒的茶我也可以一饮而尽。”
  尚未收起的丝线在两人的指尖胡乱缠绕,越挣越乱,越缠越紧。
  两人之间近得几乎容不下一丝缝隙。
  容昭不得不将脸贴在他胸口,屈了屈手指,感受着那股紧绷的力道,却没有用仙元解开。
  须臾,他道:“当初在淬玉山,我说你是恶人。看来本尊者说错了。”
  “错在何处?”明尘一点点地与他十指相扣。坚韧的细丝勒进皮肉,渗出鲜红的血来,却仿佛不知疼痛。
  容昭眨了眨眼睛,看着指缝间横流的温热鲜血,须臾,低下头去,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了一口。
  呼吸扑在两人的手上,像轻盈的蝶翼。
  很快,他抬起头,舔了舔嘴唇上沾的血,道:“原来你是疯子。和本尊者相配正好。”
  明尘心跳漏了半拍。
  这些天来,他被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始终徘徊在容昭紧闭的心门之外,不得进入。又终于在今日,以一种接近自毁的方式,将性命和真心都捧出来,再次叩响了那扇门。
  他本想着,以容昭的脾气,大概只会让自己滚。
  结果却有些出乎意料。
  容昭看着他,不知在等待什么,片刻后,微微歪了一下头,疑惑道:“我以为你现在要亲我了。”
  “……!”明尘猝然回神。
  碍事的绕指柔受到仙元操纵,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明尘低头吻了上去。
  急迫又凌乱,毫无章法,像是在汲取索要什么令人安心的东西。
  容昭感觉身子腾空了,自己被抱了起来。
  他心脏也跳得很快,抬手勾住明尘的脖颈,两条腿紧紧缠着腰,用力攥住明尘的衣衫,胡乱回应着这个吻。
  刚编好不久的蝎尾辫散开了,身下传来绵软的触感,容昭被吻得晕头转向,眼尾泛起湿润的红意。
  唇舌纠缠,彼此交换着呼吸,淡雅的浅香萦绕鼻尖,仿佛丝线将人寸寸捆缚。
  忽然,容昭迷迷糊糊中摸到了一个硌手的东西。
  顺势抓来一看,是块眼熟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斜斜的“子”。
  容昭:“?”
  容昭:“这是唔……我刻的唔……唔、嗯……”
  他被亲得说不出话来,恼火地推了推明尘,道:“好了,不许再亲。”
  明尘没有起来的意思,只是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里。
  容昭怔了怔,犹豫了一下,学着明尘以前安慰自己的样子,试着伸手在他脊背上捋了两下。
  明尘感觉到他的动作,忍不住闷闷地笑了一声,偏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那杯茶不是给你的。”容昭放松下来,躺在他怀里,半眯着眼由他亲,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只是想试试。”
  “试试?给谁?”
  “……”容尊者觉得这个很难解释,“本来是给你的,后来不是了……你为什么要喝?”
  “因为你容易说不清楚。”明尘亲着亲着,又忍不住去碰他的唇角,辗转着落下一个深吻,“这样最快。”
  容昭默了默,然后踢了他一脚。
  “那是本尊者出手快。”他冷冷道,“不知死活,胆大包天……唔……”
  “没事。”明尘眼神温柔得能拧出水来,轻轻吮了一下那红润的唇瓣,“寻常人吃下一粒才会仙陨,半粒于我并无大碍。”
  容昭愣住。
  他推开明尘,霍然起身,喃喃道:“一粒?”
  “嗯?”明尘不解其意,跟着坐起,“怎么了?”
  “可是,曲复和我说要……三粒?”容昭茫然,须臾,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骤冷,转头对明尘道,“去杀他。”
  “我方才去找过,但他已经离开赏梅宴了。”
  “你不去追?”容昭疑惑。
  明尘不由失笑,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捋了捋,安抚满身杀气的容尊者。
  “这里还有些事未完,等赏梅宴结束,我再去找他。不过我已传信给了山殷和方九鹤,让他们帮忙留意曲复的行踪。”
  容尊者不能理解这种淡然。
  只要实力足以杀了对方,他向来睚眦必报,不存在什么十年不晚。
  晚两天也不行。
  于是容昭搜肠刮肚,试图找出更多理由让明尘立刻去杀掉曲复。
  “曲复说,你来赏梅宴是为了找一个听话乖巧的废仙,将我取而代之。”他一股脑儿掀了曲复的老底,“还说,你为了渡情劫,破了我的无情道。”
  “嗯,嗯。”明尘认真听着,慢慢理顺了他的话,挑眉道,“所以你信了他,拿了这瓶毒药打算杀我?”
  “本尊者没有。”容昭不明白为何话题又绕回到了自己身上,有些急切地道,“我没有信他,所以亲自来赏梅宴找你。”
  明尘已经能很顺地跟上他的思路了,接道:“结果我没有让你失望,所以你也不打算毒杀我了。是不是?”
  “嗯。”
  “那情劫呢?”明尘不缓不急地将所有事情一件件摆出来,“你又怎么想?”
  提起这个,容昭顿时蔫了。
  片刻的沉默后,他开了口,嗓音有些冷淡,又很轻很轻:“是真的。本尊者亲耳听到的,你休要狡辩。”
  “……亲耳听到?”明尘不由诧异,仔细回忆了一番,问道,“是那天夜里?你来找我,听见我亲口说要破你的道,来渡我的劫?当真?”
  容昭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便将那天夜里偷听到的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
  末了,又问:“如果你渡了情劫,我会怎样?”
  明尘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把人揽过来搂进怀里,抱得很紧。
  “容昭,你听我说。”他将下巴扣在容昭头顶,轻声道,“渡情劫只有两种结果,彻底放下,不再相见。或者是……两情相悦,共度漫长余生。”
  容昭靠在他怀里,安静地听着。
  明尘说得很缓,一字一句,慢慢地重复着那夜的话。
  似是相同,又似截然不同。
  “情劫落在你身上很好。容昭,我想要你做道侣,此生也只有你。此番劫数,我们定能安然渡过,不留遗憾。”
  容昭听懂了。
  他仰起头,亲了亲明尘的下巴。
  ……
  客寝的床很软,软得容昭直不起腰。
  乌黑的长发凌乱散落着,他闭着眼,急促地喘息着,白皙的长腿紧紧攀住明尘的腰,足背弓起,脚尖绷得笔直,浑身被汗水浸得腻白,光泽柔亮。
  “容昭……”明尘倾身向前,只听怀里一声颤抖的闷哼,又去吻他的唇,“放松些。”
  容昭喘息一声,仰起脖颈,不想某人竟又得寸进尺,挣脱不得,难受得伸手在明尘背上乱抓,留下一道道渗血的抓痕。
  “你……放肆、呃……”他半睁着被汗水糊住的眼睫,眼里盛着迷离的情欲,素来清冷的嗓音此刻哑得不行,“出去……啊……”
  明尘叹了一声,扣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低道:“尊者,此时出去,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
  灭顶的快感滚滚而来,将人吞没。
  容昭倏地睁大了眼睛,红肿的唇瓣无意识地微张,似是在挣扎,嗓眼里却只发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怎么又哭了?”有人轻轻吻去他眼角的泪,温柔的气息在耳畔缠绵悱恻,“那我再轻些。”
  ……
  …… ……
  云雨暂歇。
  这屋里不知为何什么都有,明尘好像又很熟悉的样子,随手就从床柜里翻出了一盒膏药,给他涂上。
  容昭刚从汤池里被洗干净捞起来,懒洋洋得浑身都不想动弹,昏昏欲睡。
  忽然,他余光瞥见明尘在地上乱七八糟的衣物堆里拣出了一样东西。
  是块木牌。
  容昭翻了个身,伸手道:“我的。还我。”
  “怎么是你的?”明尘塞进怀里,“这上面分明刻着我的名字。”
  容昭:“?”
  容昭往床边爬了爬,努力撑起来,瞪他:“你胡说。”
  这是凡人的名字。
  虽然只是个化身,本质上来说就是明尘本人,但容昭私心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区别。
  不是很大,就一点点而已。
  明尘坐到床边,将他揽起来,免得一不小心掉下床去。
  “我是不是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
  “我飞升之前的事。”
  容昭顿时来了兴趣,虽然还是很在意那个木牌,但先放一放也不是不行。
  “你说。”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明尘怀里,抬了抬下巴,“本尊者听着。”
  “当时在凡间,我也算比较特殊的存在……”
  容昭好奇道:“肉身灵芝?”
  “不是,你且听着。”明尘轻轻刮了一下他的脸,“我诞生于当时天地灵力最浓郁的地方,与飞鸟走兽为伴,独自游荡于山间。后来被一座道观里的人发现,捡回去教养,他们给我起了道号,明尘。”
  “哦。”容昭顿了顿,忽然抓住一个词,“道号?”
  “对,道号。”明尘缓缓道,“其实他们也给我起过俗名,但后来渐渐地没人记得了,我也便不再用。”
  “是什么?”容昭好奇。
  明尘笑起来,俯身在他唇上轻轻贴了一下,在紧紧依偎着的气息唇齿间,低低道:“我在凡尘里的名字,便是孟知凡。”


第49章 信物
  冥冥之中似乎响起一声“喀嚓”,有什么残缺的东西被轻轻地拼合在一起,让过去和现在变得完整起来。
  容昭忽然将手伸进他怀里掏了掏,掏出了那块木牌。
  他召出绕指柔,靠在明尘怀里,一笔一划认真地补全了那个“孟”字,然后又犹豫了一下,偷偷瞅了明尘一眼。
  明尘:“?”
  容昭继续刻,又刻了一个“孟”。
  “刻好了。”他塞回明尘怀里,“给你。和翠翠是一样的。”
  容尊者觉得自己非常公平。
  明尘:“……”
  明尘拎出那个木牌,仔细端详了一番上面歪歪斜斜的字,睁眼说瞎话道:“好看。我这边也有一个差不多漂亮的,可以当做回礼。”
  说罢,取出早已做好却迟迟没有送出去的信物,递给了容昭。
  那是一块质地温润的青玉腰坠,上面雕着繁复精巧的花纹,纹路之中还藏了个“昭”字进去,底下挂着几根泛着浅金光泽的黑羽,就连编织坠绳用的都是雪蚕丝,用心可见一斑。
  容昭接过来。
  “这信物里有我的气息,还储存了一道剑气,会在生死攸关之际保护你。”明尘指尖抚过腰坠,轻声地逐一介绍,“下面的几片羽毛取自金乌鸟,天冷的时候能自动抵御寒气。这是雪蚕丝,你喜欢黑色,我便染成了黑色。只可惜没能找到足够好的黑玉,以后若是寻到,再给你做一块。”
  容昭垂眸,摩挲着腰坠上的纹路,忽然觉得那块木牌有些过于简陋了。
  于是伸手掏了掏,又从明尘怀里把它掏了回来。
  “过两天再送你。”
  明尘:“……”
  明尘:“我喜欢这个……”
  “不行。”容昭坚持道。
  明尘上仙痛失定情信物。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明尘看了看天色,道:“我和逢川约在戌时一刻,差不多该过去了。屋里有我落下的结界,不得允许,没有人能进来。你且安心歇息。”
  “嗯。”
  明尘走后。
  容昭很快便感到了困倦,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
  他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地翻来覆去,某一刻又突然惊醒,若有所觉地望向窗外。
  灯烛静静地燃烧着,散发着暖黄的光,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明尘说过,不得允许,没人能进来。
  容昭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柔软的绒毛搔刮着脚底,有些痒痒,他忍不住缩了缩脚趾,想找来鞋子穿上。
  还未动作,只听又是一声窸窣轻响。
  很近,从窗边移到了门口。
  容昭目光微凝,放弃了穿鞋的打算,慢慢绕过桌旁未干的水渍,召出绕指柔,无声无息地凝成长剑。
  他没什么犹豫,走到门边,直接打开了门。
  夜风“呼”地涌了进来,刮得灯烛摇曳起来。
  门外是一道看不清面容的黑影。
  周身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一只手牢牢地抓住门框,被结界灼得焦伤也不肯松开。
  黑影说话了。
  “求你……”他似乎很虚弱,“救救我……”
  容尊者挑了一下眉,打量一番,确定这人虚弱得对自己毫无威胁。
  然后抬起脚,快准狠地将他踢了出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方九鹤教得很不错,这一脚踹得干脆利落,十分有劲道。
  那黑影滚了两下,滚进了院子的草丛里,没了声息。
  容昭拍拍手,打算继续回去睡觉,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
  方才踢人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屋里的光落在了那人的身上,照亮了他下颌到锁骨那一片位置,有什么十分眼熟的东西一闪而过。
  ……好像在哪见过。
  容昭皱眉,思忖起来。
  须臾,他又转身,重新打开门,在黑漆漆的草丛里找到昏过去的黑影,拽着后领把人拖了进来。
  -
  时望秋没有晕过去,只是伤势太重,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神智有些不太清醒罢了。
  昏昏沉沉中,他感觉有人在扒自己衣服。
  “别……别碰我……”时望秋微弱地挣扎了两下,“滚……”
  “那本尊者就把你扔出去。”清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威胁的意思,继续我行我素地扯他的衣襟。
  微凉的呼吸扑在锁骨上,勾起了某些令人作呕的回忆。
  浓重的痛苦和疲倦如潮水涌来,将人淹没,时望秋终于觉得有些累了,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地盯着眼前的人影,凝起最后一点仙元,打算拉个垫背一起下地狱。
  容尊者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当做了登徒子。
  他仔细查看过时望秋锁骨上的印记,又把衣服重新给人家穿好,摸出那本《吾重新证道的那些年》,打开来道:“我买过你的书。”
  正准备同归于尽的时望秋:“?”
  他看不清眼前是谁,只能感觉到这屋里的气息有几分熟悉,与许多年前见过的一位强大的上仙相似,依稀记得此人脾气温和,十分正直。
  于是走投无路之下,选择了敲门求救。
  谁料被毫不客气地一脚踹飞,差点当场去见天道。
  时望秋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吃力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容昭。”容昭介绍自己。
  时望秋:“……”
  听完这句废话,他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晕过去了。
  容尊者身上没有什么疗伤的丹药,对晕过去的时望秋一筹莫展。
  他还没来得及问有关无情道的事。
  容昭想了想,捋起袖子,在同心铃上轻轻叩了三下。
  -
  彼时明尘正在宴会上与逢川虚与委蛇,不动声色地套话。
  逢川的嘴很紧,对曲复的去向是一问三不知,至于府中废仙的来历,也都含糊其辞,不过倒是说了几个天欲道的名字。
  “无情道嘛,就是喜欢做那种事。”逢川笑道,“最近?啊,是有听桃煜上仙提起过,说是最近又寻了个无情道仙君,快要得手了。不知是谁这么倒霉。”
  明尘抿了口酒:“无情道仙君深居简出,他们倒是神通广大,不论人藏在哪都找得到。”
  “那倒未必。”逢川醉醺醺地道,“无情道再怎么深居简出,也要去污秽之地,要渡劫的。再怎么不与人往来,受了伤,总要去买些丹药疗伤的。这有所走动嘛,难免被人瞧见。”
  “不错。”明尘应声罢,忽然皱眉,低声喃喃道,“受伤?疗伤?”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继续套逢川的话,手腕上的同心铃忽然“叮铃”响了起来。
  容昭在叫他。
  明尘有些担忧,找了个借口离开宴会,匆匆忙忙往客寝赶去。
  一推门,就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这是谁?”他还以为是容昭遇到了什么事,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结果发现有事的好像不是容昭。
  “时望秋。”容昭凑过来问道,“你有疗伤的丹药么?”
  明尘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你认识?”
  “不认识。”容昭又拿出那本《吾重新证道的那些年》给他看,“但我买过他写的书,暂时不想他死。”
  明尘:“……?”
  虽然救人的理由有些奇怪,不过难得容昭想要救人而不是杀人,便顺手救了。
  时望秋伤得并不重,伤势却有些古怪。
  他不是废仙,体内的仙元却仿佛被什么抽空了,稍微恢复一丝,又很快消失,不知去向。
  不过,既然不是废仙,那就很好办了。
  明尘给他输送了一股仙元,又喂了粒疗伤丹药,然后将人扶到榻上歇息。
  不多时,时望秋便醒了。
  他皱了皱眉,眼睫颤得厉害,却像被魇住了似的,始终难以睁眼清醒过来,于是本能地在身边胡乱摸索了两下。
  摸到了一截又软又滑还凉冰冰的东西。
  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手就被“啪”一声打了开去。
  “谁允许你乱碰的?”容尊者不高兴地捞回辫子尾巴,放到膝盖上,“无礼。”
  时望秋:“???”
  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撑着坐起,揉了揉额角,认出了眼前这人就是踹了自己一脚还扒自己衣服的家伙。
  ……竟是个废仙?
  他慢慢地将目光移到了容昭的腰间。
  那里挂着块信物,和之前感受到的结界气息同出一脉。
  时望秋十分擅长审时度势。
  “多谢小仙救命之恩。”他先道了个谢,对容昭态度可谓恭谦友善,诚恳非常,低声道,“不知你家上仙如今在何处?今日有不少天欲道乔装混入赏梅宴。这群人行事无所顾忌,你独自在此恐有危险……”
  “天欲道?”明尘去给容昭拿葡萄了,回来恰好听到这么一句,顺手关上了门,“他们为何要混入赏梅宴?”
  时望秋循声望去。
  “……明尘上仙?”他自然听说过这位连渡十一劫的银发上仙,只是没料到自己误打误撞求救居然能碰见明尘,吃力地翻身下榻,深深地行了一礼,“多谢上仙相救。”
  “不是我救的你,是容昭。”明尘随手将功劳扔给容昭,又剥了颗葡萄,剃掉籽儿,塞进容昭嘴里,动作之娴熟看得某人一愣一愣的,“继续说,天欲道为何要混入赏梅宴?”
  “……因为他们想抓我。”时望秋回过神来,接着解释道,“我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落到了逢川手里,本想趁宴会人多眼杂,寻个机会偷回来。没想到逢川竟与天欲道沆瀣一气,悄悄将他们放进了赏梅宴,借此来对付我。”
  “你丢了什么?”
  时望秋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我的道侣。”
  容昭吃着葡萄,闻言好奇地凑过来:“你是无情道,也有道侣?”
  “有,就是死得只剩骨灰了。”时望秋说得很是轻巧,“平日带在身上,作个念想。可惜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无情道里十个有九个死道侣的,这种话题对于无情道来说稀松平常,没什么好忌讳的。
  他说罢,看了容昭一眼,似是察觉到了某些端倪,顺口问道:“小仙身上也有残留的无情大道,难道不曾失去过什么?”
  容尊者来到仙都后,还从未和其他无情道进行过诸如此类的友好交流,被问得懵了一下,茫然道:“死过道侣,但骨灰……没有。”
  时望秋诧异道:“那每年回去祭拜岂不是很麻烦?”
  容昭更加茫然了。
  原来道侣还要年年回去祭拜?可无情道秘籍上也没写啊。
  “不用那么麻烦。”明尘擦了擦被葡萄汁弄脏的手,淡淡地接过来道,“我就是。”
  时望秋“……???”


第50章 出卖
  尽管已经证道多年,也曾在无情道诸君口中听过许多惊世骇俗的奇闻,听罢解释的这一刻,时望秋仍然深觉此道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比如眼前这位杀了上仙化身证道的废仙。
  时望秋不由肃然起敬。
  见他眉宇间仍有些难掩的疲惫,明尘倒了杯茶递给他,道:“今晚你可留在这里养伤,天欲道不会有胆子追到这里来。”
  “多谢上仙。”时望秋半靠在榻上,喝了口热茶,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容小……尊者似乎还有话要问?尽管开口,我定知无不言。”
  容尊者向来不知客气为何物,坐到榻边,摸出《条条大道通仙都》,翻到无情道那一页,道:“本尊者想找这上面说的最年轻的无情道仙君。”
  时望秋凑过来,看到“许是传承出了变故”这行,似乎怔了一下。许久,才开口道:“我认识他。但也许久不曾有他的消息了,大概……已经死了。”
  他声音逐渐低下来,眼里流露出一丝怅惘,沉默须臾,才接着道:“近百年来,无情道一个接一个地被天欲道暗害。时至今日,我也不知究竟还剩多少。”
  容昭遗憾道:“哦。”
  “近百年?”明尘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字眼,直觉调查许久的事似乎终于要有了眉目,“天欲道针对无情道由来已久,你为何说是近百年?”
  时望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略微警惕地打量了他片刻,道:“上仙又为何有此一问?”
  “本仙这次来赏梅宴的目的,便是调查天欲道。”明尘并未对他完全放心,因此没有提情劫,只说了在无情道这方面的推测,“我怀疑他们针对无情道的背后,另有图谋。”
  “上仙敏锐。”时望秋默了默,轻叹了一口气,“我也算走投无路了,这些事再不说出来,恐怕以后也没有机会了。不错,近百年,有人在不断地给天欲道提供消息。我等实在防不胜防,不知何时就会遇袭。”
  “……谁?”明尘蹙眉,“谁与无情道有如此血海深仇?”
  “不清楚。我也在想,无情道仙君五六年都不见得互相联络一次,到底是谁能这么准确地把握消息。”时望秋慢慢地道,垂下眸子,眉宇间又流露出那种难以抹去的浓重疲惫,“无情道唯一的破绽,就是那段被斩去的情。而天欲道擅长幻术,又深谙此道,故意将破除幻境的关键放在幻境之中的道侣身上。我已经……杀了他好多次、好多次……”
  仿佛被某种难以承受的情绪压垮,说到最后,时望秋嗓音越来越轻,变得沙哑起来,将脸埋进了掌心里。
  -
  断情并非易事,也绝无什么熟能生巧之说。无情道仙君情已断,但仍年年祭拜道侣,便是对自己当初的选择难以释怀。
  无法释怀之物,便成了破绽。
  天欲道将他们一次又一次送入当年的岔路口,逼他们做出同样的选择,直至崩溃,甘愿沉沦幻境,放任道心破碎,与心爱之人互诉衷肠,耳鬓厮磨。
  之后幻境便被解除了。
  前一刻还在说着喁喁情话的道侣,下一刻就成了面目可憎的天欲道,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只剩下浑身上下被碾过似的疼痛。
  道心破碎,沦为废仙,又遭逢折辱,大部分仙君都没能撑过去,当场自尽了。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
  明尘忽然感觉袖子被拽了拽。
  一直安静听着的容昭不知何时靠到自己身边来,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不安。
  明尘明白他的意思。
  “无妨,”他捏了捏容昭的手,轻描淡写道,“遇上幻境,你杀了便是。”
  “本尊者当然会。”容昭也回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小声道,“但你不太好杀,怎么办?”
  明尘:“……”
  沉浸在悲伤中但耳力太好的时望秋:“……?”
  容昭被两人看得莫名其妙,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这话没有问题。
  杀不了幻象就破不了幻境,破不了幻境就会死。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明尘了。
  须臾,时望秋苦笑着叹道:“尊者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你的道侣还活着。”
  容尊者品了品。
  这话好像有那么一点指责自己的意思。
  他顿觉不高兴,道:“你的道侣又不是本尊者杀的,是你自己……唔唔……”
  明尘将人往怀里一带,捂住他的嘴,无奈地轻声道:“容昭,人家不是那个意思。”
  自家道侣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容尊者十分不满。
  于是恼怒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咬得不重,一点点刺痛,留了一个浅浅的印子。柔软的舌尖在指间舔过,陡生出莫名的暧昧。
  “……”明尘有点想亲他。
  时望秋:“……”
  时望秋礼貌地移开目光,但觉得道侣之死这件事还是要澄清一下的:“也不是我杀的,他死在污秽之地了。还是我去给他收尸的。”
  明尘正忙着安抚容昭,闻言动作微顿,想起了之前在宴会上产生的那个猜测。
  “时望秋,”他道,“你若在污秽之地受了棘手的伤,会去找医仙么?”
  “医仙?”时望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自然会。”
  “最常找的是哪位医仙?”
  “天海之境有许多医仙,谁开诊就找谁,要说找的最多的……”时望秋忽然反应过来,神色微变,“我所知的,随时开诊的医仙只有那一位。因为贪图方便才时常找他,其他无情道仙君可不一定。”
  明尘在乾坤袖里找出一盒容昭爱吃的点心,终于暂时把人安抚住了。
  “无情道仙君大都不喜与人往来。”他总算得空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抽丝剥茧慢慢地分析道,“其他医仙不知何时开诊,需找人问询,十分麻烦。那么一位随时开诊的医仙,恐怕会是仙君们的首选。既是医仙,那么对仙君的近况多问两句无可厚非,也不会引起怀疑。”
  时望秋想了想,觉得这个推测十分合理,但同时又感到不解:“他为何要将消息卖给天欲道?”
  “不知。”推测得到证实,明尘皱了一下眉,起身走到正在吃点心的容昭身边,抓起他的手腕,再次仔细查探。
  白天在宴会相遇时,他已经悄悄查探过一遍,并未见什么异样。
  但仍有些不放心。
  容昭感觉到一股柔和的仙元顺着手腕进来,在体内转了一圈。
  他咽下嘴里的点心,提醒道:“曲复要杀的是你。”
  “未必。”明尘查得很细,生怕错漏了一丁点不对劲,顺道重新给容昭解释了一遍,“他和天欲道有所勾结,而你又是无情道。虽说曲复并不知情,但你在他那里养了半个月的病,我担心会有问题。”
  “他知道我是无情道。”
  “……你告诉他的?”
  “没有。他说自己和无情道有些渊源,所以能感觉出来。我觉得不像真话。”容昭舔了舔嘴角的点心屑,垂下眸子,思索片刻,补充道,“我和山殷去书肆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天欲道。那个人能认出我修的是无情道。”
  明尘和时望秋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眼底看见一丝了然。
  “曲复负责传递消息,不一定会亲自动手。”时望秋肃然道,“你最好查探一下他的灵台,天欲道的手段都是用在灵台内的。”
  明尘依言探了探容昭的灵台。
  灵台主清明,除了元神,本该无一物,而如今却在深处多了一片蒙蒙的灰雾。
  他试了一下,这雾气有些古怪,寻常手段似乎无法驱除。
  “……这是什么?”
  “一片雾似的东西?那是天欲道的迷障。”时望秋很有经验,“迷障发作时会使人陷入幻境。不过以容小……尊者的心性,应当很快就能摆脱。上仙只需为他护法,莫让人趁虚而入便可。”
  明尘稍觉安心,又追问道:“何时会发作?”
  “这个没有定数,连天欲道自己也不清楚。”时望秋顿了顿,再次好意提醒道,“但是迷障发作后,他们会有所察觉,潜伏在附近伺机偷袭。还请上仙务必小心。”
  “好。”明尘见他犹犹豫豫的似乎还有话要说,直接挑明了问,“你有事想请本仙帮忙?”
  “……是。”时望秋估摸着自己说出的消息足够请明尘帮忙了,十分诚恳地道,“我想从逢川手中取回道侣的骨灰。还请上仙助我一臂之力,日后定当感激不尽。”
  明尘沉吟。
  他能感觉到,这人并未撒谎,但也没有全盘托出,依然藏有不少秘密。帮忙拿回骨灰倒是举手之劳,可自己身边还有个容昭,行事多少有些不便。
  “明日一早,我先送你和容昭回去。骨灰一事,我来想办法。”
  “多谢上仙。”
  -
  容昭被送了回去。
  彼时方九鹤正拿着山殷新送来的茶叶暴殄天物,吨吨吨地往里加羊乳,被山殷怒斥“你不如扔了吧”,一抬头瞧见明尘牵着容昭进来,当场手一哆嗦,把茶叶洒了。
  山殷:“?”
  山殷心疼得差点晕过去,扑上去就要跟方九鹤拼命。
  方九鹤尚在震惊之中没有回神,忘了招架,猝不及防被山殷掐得直翻白眼。
  眼瞅着就要厥过去了,明尘及时上前,制止道:“山殷,松手。他快喘不上气了。”
  山殷一愣,赶紧撒手,把人扶回椅子上拍背顺气。
  “……没事,别拍了、咳咳……”方九鹤咳嗽两声,缓过劲来,望了眼站在门口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容昭,转头质问明尘道,“你不是去赏梅宴了吗?”
  “是。”明尘不紧不慢道,“在赏梅宴上遇到的,就顺便带回来了。”
  言语之间颇有些矜骄。
  “……”方九鹤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被山殷攥皱的衣襟,临时改为传音,对他此时的表现作出了中肯的评价,“嘚瑟。”
  山殷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正要转身去看门口,冷不丁的,手掌被猛地掐了一下,当场“嗷”了一声,惊得差点跳起来,一扭头就和容昭撞了个眼对眼。
  山殷:“?”
  山殷呆滞:“你……你回来了?”
  “嗯。”容昭过去,也有样学样地给方九鹤拍了拍背,在所有人都茫然之际,回头对山殷认真道,“不能这样对朋友。”
  明尘率先反应过来:“容昭说得对。”
  方九鹤甚觉欣慰,附和道:“说得对。”
  山殷:“……?”
  山殷低头看了眼被掐出印子的掌心,委屈得不行:“可方九鹤弄撒了我辛苦寻来的茶叶。”
  “哦。”于是容昭转头也掐了方九鹤一下。
  各打五十大板,非常公平。
  方九鹤:“……”
  难得见方九鹤吃瘪的样子,山殷顿觉舒心,兴致勃勃地拉着容昭问东问西:“你的病好了?怎么会去赏梅宴那种地方?谁带你去的?曲复吗?”
  “此事说来话长,”明尘接过话,示意在门外等着的时望秋进来,“先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这位是时望秋仙君。”
  方九鹤一怔:“时望秋?”
  “你认识?”
  “不认识。”方九鹤打量了一番神色有些茫然的时望秋,挑了一下眉,“但我有朋友被他骗过钱。”
  没想到金盆洗手近千年还能遇见苦主朋友的时望秋:“……”


第51章 偷偷来的
  “你把他带回来做什么?”方九鹤问道。
  明尘便将赏梅宴上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省去情劫的部分,只说曲复勾结无情道,还企图借容昭的手给自己下毒。
  方九鹤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么说,就是曲复?”
  “应当不会错。”
  山殷被他们俩左一个“就是”右一个“应当”给说迷糊了,只听懂了曲复想要害人,当即惴惴不安起来。
  “那、那容昭没事吧?他在曲复那里住了这么久。”
  “他被天欲道种了迷障,随时会陷入幻境。”明尘摸了摸容昭的头发,“不过无事,府中很安全的。”
  山殷顿觉愧疚。
  人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丢了,才跑到曲复那里去的。后来容昭说了很多次想回来,自己又轻信了曲复的鬼话,迟迟没把人接回来。
  难辞其咎。
  正难过着,忽然手心被轻轻捏了一下。
  转头就瞧见容昭正探究地盯着自己看。
  “为什么不高兴?”容昭琢磨着原因,看了一眼撒在地上的茶叶,想起明尘仙府里有个藏了很多茶叶的柜子,“我可以送你很多新的茶叶。”
  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干净澄澈,里面藏不住事,就差明晃晃写着“别难过”。
  山殷更加内疚,又觉得后怕,思来想去,干脆一把抱住容昭,小声抱怨道:“吓死我了。”
  容昭僵住。
  他不知道朋友之间还可以做这样的举动。
  于是下意识地朝明尘看去。
  好像没有生气。
  容尊者有些迷惑,又有点不高兴,没想到都这样了明尘居然还不吃醋,最后赌气似的伸手回抱了抱山殷,用余光偷偷地去瞄明尘。
  明尘笑了一下,似乎不以为意。
  山殷不明就里,大为感动,正打算再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抚,忽然被轻轻推开了。然后眼睁睁看着容昭走向方九鹤,硬是把人从椅子上拽起来,也抱了一下。
  方九鹤:“?”
  抱起来感觉有点瘦,但不硌手,冰冰凉凉的麻花辫蹭过手背,还挺舒服。
  容昭又瞅了一眼明尘。
  明尘:“……”
  明尘欲言又止,露出一丝无奈,仍然没有生气的意思。
  最后,容尊者走向了时望秋。
  十分茫然的时望秋:“???”
  明尘终于看不下去,揪着后领把人拎了回来,将乱动挣扎的容昭在怀里按住,道:“我先带他回屋休息。”
  “你忙去吧。”方九鹤瞥了一眼时望秋,“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
  明尘走了。
  方九鹤又找了个理由哄走了山殷,随后转向时望秋,眼神微微暗了暗。
  时望秋被看得心里直打鼓,思忖着方九鹤莫不是打算替苦主要钱。
  他金盆洗手许多年,又没怎么花心思替自己打算,再加上前段时间遭遇天欲道这无妄之灾,算得上一穷二白。
  要钱没有,要命……自然也不行。
  电光石火间,心思转过了数个弯,时望秋谨慎地开口道:“上仙……”
  话未说完,眼前倏地掠过一阵风,紧接着就被重重地抵在了山石上。
  方九鹤一手扣着他的肩膀,一手捏着他的手腕命门,全然不见平日的散漫之色,神色冷然,眉梢轻挑,透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
  “诡术道的臭名昭著,仅次于天欲道。”他一字一句道,“你改修无情道不过千年,就想将过去撇得一干二净?明尘信你,本仙可信不过。”
  上仙与仙君之间的差距宛如鸿沟,本就难以逾越,更别说方九鹤还是杀戮道上仙。
  时望秋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只觉得身上骨头都快被捏断了,冷汗从额角渗了出来,血色逐渐从脸上褪去。
  “若有……疑点、上仙尽管……问……”他尽量让自己瞧起来恳切些,“上仙……啊——”
  感觉时望秋痛苦的样子不像是装的,方九鹤稍微收了点劲道。
  他确实很疑惑。
  时望秋体内的仙元要比寻常仙君都少,差不多只有渡了一劫的仙君的水准。可他都重新证道千年了,不说成为上仙,起码应该能混到渡劫四五次的水平。
  怎么会弱成这样?
  实在可疑。
  “你渡劫几次了?”
  “四次……”
  “那你体内的仙元为何这样少?”方九鹤愈发疑惑,心念一动,释出一缕仙元,又在他体内简单粗暴地搜查了一遍。
  杀戮道的仙元桀骜又狂暴,在这样庞大的差距之下,会给下位仙君造成不小的伤害。
  “呃!”时望秋几乎站不住了,嘴角淌下一缕血丝,眼神渐渐涣散,声音里夹着几分哀求,“上仙……”
  与此同时,方九鹤也察觉了端倪,皱起眉头:“你的丹田内有缔结契约的痕迹,仙元……到此处就消失了?这是什么契约?”
  “……”
  “说!”
  方才还低声哀求的仙君忽然沉默了。
  狂暴的仙元在体内刮了一遍又一遍,经脉被弄得伤痕累累,衣襟上沾满了血,甚至手腕也被粗暴地折断。
  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上仙恕罪,无可奉告”。
  最后昏死过去。
  方九鹤将人扔进空着的杂物房,落了禁制。
  这样的人,他可不放心给单独的院子住。
  就算是明尘家也不行。
  -
  入夜后,明尘约方九鹤和山殷到花园的亭子里相谈。
  ……
  山殷总算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义愤填膺道:“曲复,我啐!他到底为什么和‘情’有关的东西过不去?”
  “尚且不知。”明尘道,“总之,小心为上。”
  闲聊片刻,又说到时望秋。
  “那家伙不肯说,我就找了间空屋将他关起来了。”方九鹤没提自己把人的手腕给拧断了,只轻描淡写地道,“一下午过去,他就问了一句‘明尘上仙许诺我的事还算不算数’。你许诺了他什么?”
  “找逢川,替他把道侣的骨灰要回来。”
  “那你要回来了吗?”
  “嗯。逢川似乎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要紧的,听说我有用,就给了。”
  “给我瞧瞧。”
  明尘从袖中取出一条项链,上面悬着一枚核桃大小的玉壶,盖子能被拧开,里面放着一撮灰白色的粉末。
  “我检查过,确实只是个寻常的物件。”
  山殷看了看,于心不忍道:“道侣的骨灰……要不就还给他吧?我觉得他也没什么坏心眼。”
  方九鹤捻这玉壶若有所思,闻言一笑:“能被你看出来,那就不叫坏心眼了。”
  山殷:“……”
  “明早我就去集市找人仿制一个。”明尘早有打算,“若他收下,那便没什么问题。若他表现出什么异样,就说明这里面还藏有我们不曾察觉的玄机。”
  “……不是,你们拿人家道侣的遗物试探,至于吗?”山殷觉得此举有些过分了,“时望秋还是挺招容昭喜欢的,我觉得他坏不到哪里去。”
  方九鹤揶揄他:“上次你还觉得喜欢兔子的都不是坏人。”
  “我——”山殷一时语塞,心里憋闷得慌。
  证道飞升这么多年,他见过许多是是非非,但始终不喜欢、也看不惯这般手段,索性眼不见为净,起身道:“行行,就你们两个心眼子多!”
  说罢扔下两人跑了。
  “……”明尘看向方九鹤,“不去追?”
  “随他去。”方九鹤顿了顿,叹了口气,“我都没说我把人手腕给折了,结果为了这点小事又生气。”
  继而又不解:“他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几百年了,傻兔子都能成精,他怎么还这样直来直去莽莽撞撞?”
  明尘轻飘飘道:“不然怎么招你喜欢?”
  方九鹤:“……”
  方九鹤哑口无言。
  -
  山殷没走远。
  他记得时望秋被关在杂物房里,于是径直去了方九鹤的院子,打算瞧瞧情况。
  当然,不会提及仿品的事。
  不赞同归不赞同,但是明尘和方九鹤要做的事,山殷从来不会拆台。
  杂物房很小,也很黑。门打开后,月光照进来,恰好能照亮整个窄室。
  山殷捏着包套近乎用的果脯,蹑手蹑脚地朝里张望。
  ……然后和容昭撞了个对眼。
  时望秋的气色很差,衣襟上沾着暗红的干涸的血迹,手腕软绵绵地搭在一旁,似乎断了。
  容昭正往他嘴里塞丹药,地上还有一碗清水。
  山殷:“???”
  山殷震惊:“你——”
  “嘘。”容昭蹿到他身前,一把捂住他的嘴,“本尊者是偷偷来的。”
  然后又欲盖弥彰地强调了一遍:“偷偷来的。”
  山殷:“……”
  作者有话说:
  比山殷还没有心眼子的人出现了!


第52章 神骗
  山殷不傻,一想就明白了。
  时望秋是有疑点不假,但也有拉拢的价值。于是那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明尘甚至还放了容昭出来给人送药。
  不然以容昭的仙元,根本不可能打开方九鹤落在门上的禁制。
  尽管如此,山殷还是觉得利用人家道侣的遗物很过分。
  他走到时望秋身边,用仙元帮忙接好了腕骨,又把果脯递过去,问道:“吃吗?”
  时望秋一怔,没想到在仙都竟然还有人用果脯收买人心的。须臾,他单手接过果脯,挑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很甜,也很黏。
  他吃完了,道:“多谢。尊者要尝尝么?”
  容尊者拒绝了。
  他很忙的。
  依照明尘的吩咐,容昭收好装丹药的瓷瓶,藏起装清水的碗,营造出“偷偷来”的感觉,并且自以为此番拉拢示好完成得天衣无缝。
  又担心继续留在这里会露馅,他拽了一下山殷,催促道:“该走了。”
  山殷不想走。
  “你为什么要修诡术道?”他问道,“我记得诡术道在凡间的名声也很差,常有人因此家破人亡,甚至还有被骗得散了宗门的。我看你不像那种人。”
  时望秋愣了愣,低声喃喃:“不像吗?”
  他恍惚想起当年,那人对自己说:“为何要行骗?你不像那种人。”
  ……当时,自己是怎么答的?
  “骗就骗了。本仙修的诡术道,还要什么理由?”
  “好。那我就让你这张嘴,再说不出骗人的花言巧语。”
  之后便是近百年的纠缠,恨过爱过,至死方休,到头来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的骨灰。
  时望秋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长久的沉默之后,轻声道:“说来好笑,最初我选择诡术道,只是因为……我胆小怕事,怕疼怕死。骗人只需三寸不烂之舌,不用杀人,不用见血,几句话就能成事,很适合我。”
  山殷有些意外。
  “那你怎么有胆量去欺骗上仙?”
  时望秋不由失笑:“难不成我有胆量不靠骗,直接去刺杀上仙么?话又说回来,其实我没打算骗他的,只是弄错人了。”
  容昭本来无所事事,闻言,顿时竖起耳朵。
  “认错人?”他从储物戒里摸出平时听奇闻吃的点心,很慷慨地掰成了三份,“为什么会认错人?”
  山殷也很好奇:“你连人都没认清就骗?”
  时望秋:“……”
  这些事留在心里许多年,被反复回忆又反复封存,都快盘出潮湿的霉味了。反正漫漫长夜也无事可做,索性就拿出来说说。
  于是三人融洽地挤在窄小的杂物房里,开始说故事,山殷甚至找了矮凳过来。
  “当年天欲道还很猖狂,在仙山附近建了府邸,将被骗的仙君都关在那里,供他们玩乐。”疗伤丹药效果很好,时望秋已经能坐起来了,顺便又问容昭要了块点心。
  “府邸藏得很深,和仙山又近,被掳进去的仙君不是死在了里面,就是被扔到仙山深处自生自灭,根本不可能逃出来。后来有上仙看不下去,开始暗访天欲道。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
  彼时时望秋新晋上仙,不知天高地厚,又觉得自己的骗术已到至臻之境,骗谁都手到擒来,颇有些寂寞无聊。
  恰好听闻天欲道的恶行,顿时玩心大起。
  既然天欲道擅长以“情”来蛊惑玩弄别人,那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情”反过来来将天欲道骗得团团转。
  最好能将人骗得道心破碎,崩溃自尽。
  那样的场面,定然十分有趣。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极,说不准还能让自己的骗术再精进几分,于是凭借诡术道秘法,配上三寸不烂之舌,很快就取得了天欲道的信任。
  后来,在那些一个比一个妖娆,一个赛一个花枝招展的天欲道当中,他随手一选,便选中了个假的。
  -
  “假的?”容昭吃完了点心,又在山殷袖子里摸了把果脯,好奇地插话道,“还有假的天欲道?”
  “那不是天欲道,是假扮天欲道混进来暗访的上仙。”时望秋叹了口气,似是怅然,许久,轻轻吐出那个早已在仙都消失的名字,“沈微明上仙。”
  自诩无往不利的骗子从一开始,就找错了目标,落得如今的下场也是理所当然。
  回忆到这里,时望秋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山殷给容昭使了个眼色,拉上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容昭挣开山殷的手,又折回去,给时望秋留了储物戒里最后一包点心。
  回到寝屋时,已是后半夜了。
  屋里亮着灯,明尘在等他。
  “回来了?”
  “嗯。”容昭强调,“你说要偷偷去,我就偷偷去了。”
  “……”明尘觉得自己教的东西似乎出现了某种奇怪的偏差,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到哪里会出问题,追问道,“你怎么做的?”
  “我打开门,给他吃了疗伤的丹药,还喂了水。”容昭如实地道,“山殷帮他接好了手腕。后来时望秋开始说过去的事,我们就坐在那吃东西。你给我做的点心都吃完了。”
  明尘:“…… ……”
  虽然过程有些奇怪,但结果还是大差不大的,于是他亲了一下容昭,夸道:“做得好。时望秋说了些什么?”
  容尊者也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他把弄脏的发尾塞给明尘打理,又坐到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将时望秋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了一遍。
  “……沈微明?”明尘给他顺着头发,慢慢地回忆,“那应当是……千年前的事了。我记得当时他已是渡劫十次的上仙,不知为何死在了污秽之地。时望秋说自己曾去污秽之地给道侣收尸,他的道侣竟是沈微明么?”
  “你不知道?”容昭问。
  “我那时才飞升没多久,打听不到这么详尽的细节。”明尘轻轻捋着他的发尾,十指在柔软的发丝间穿过,手法十分娴熟,“如此说来,他虽然曾为诡术道仙君,人倒也不算坏,可以试着拉拢到我们这边来。”
  容昭不关心这个。
  他对这些弯弯绕绕不感兴趣,目前最关心的就是“杀曲复”,其次是“重新证道”。
  不感兴趣的容尊者仰头亲了亲自家道侣,捞过打理好的头发,一起盖进被子里睡觉了。
  -
  翌日。
  方九鹤将足够以假乱真的仿品交给了时望秋。
  “……这是明尘上仙拿回来的?”
  “不错。”
  时望秋垂下眸子,须臾,低声道:“我以为明尘上仙会是个信守承诺之人。”
  “为何?他已经替你拿回来了。”
  “这是假的。”时望秋简单道,“我要见明尘上仙。”
  “你果然藏了不少秘密,时仙君。”方九鹤眼神微冷,“骨灰是真的,只有这玉壶是赝品,你又如何看得出真假?若不肯说,我便将那真的玉壶给逢川上仙送回去。”
  时望秋:“……”
  时望秋:“那你送回去。”
  门窗微微一震,发出“吱呀”轻响,簌簌落灰。
  独属于杀戮道仙元再度席卷而来,刺入经脉,横冲直撞,痛得他闷哼一声,鲜血染红了唇角,颤抖着蜷缩成一团。
  恍惚之时,只见一抹雪色衣摆拂过杂物房积灰的门槛,来到自己眼前,说了句:“方九鹤,够了。”
  ……
  时望秋昏了过去。
  ……
  …… ……
  再醒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枕边就放着那枚珍贵的玉壶。
  身旁有人道:“醒了?”
  时望秋一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玉壶收进怀里,坐起来:“……明尘上仙。”
  “不用害怕。”明尘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既然给了你,就不会再抢回去。”
  “多谢上仙。”时望秋行礼,低声道,“叨扰上仙许久,我已取回道侣的东西,那么也该告辞了。”
  不等明尘开口,他便匆忙下床,步子有些踉跄,却走得很急。
  跨出门的那一刻,只听明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淡淡道:“何必走这么急?我猜,你丹田内的契约和流失的仙元,皆与这只玉壶有关,是么?”
  时望秋瞳孔微张,脚步一顿,差点被门槛绊倒。
  明尘上前,轻轻扶了他一把,不徐不疾地继续道:“连我都瞧不出这玉壶的玄机,说明其中有能够遮蔽天机、甚至混淆天道的秘法。我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样的东西,既能藏于小小的玉壶,又需这等逆天之术隐藏。”
  “……”
  “直到我听说,你那死在污秽之地的道侣是沈微明。身为渡劫十次的上仙,纵然不幸在污秽之地陨落,也依然能够留下一星半点的残魂。”
  时望秋缓缓转身,半晌,终于苦笑起来:“上仙敏锐。”
  明尘看着他,眼里神色复杂难辨,须臾,轻叹道:“时望秋,死在污秽之地的魂魄,是不得回到仙都的。”
  “那又如何?”时望秋终于褪去懦弱之色,一抬眉梢,似乎又找回了几分当年巧舌如簧的神骗风采,“我到底还是骗过天道,将他带回来了。”


第53章 赶尽杀绝
  “可是天欲道已经盯上你了。”明尘给他分析,“你如今自身也难保,带着一缕没有意识的残魂,如何护得住他?”
  时望秋冷冷道:“上仙此言又是何意?”
  明尘没有在意他言辞中的那点尖锐,一如既往地温和道:“你可以留下来。”
  “你想让我做什么?”
  “曲复目前下落不明。但他想借天欲道的手杀你,而你又在我这,总有一天他会忍不住自露马脚。”
  时望秋暗自掂量。
  这似乎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不用付出什么,就能得到上仙的庇护。
  ……但还不够。
  自己被看破了最重要的秘密,倘若日后明尘有半点坏心,就会落入极其被动的境地,搞不好一尸两命。
  既是渡劫十一次的上仙,家底想必丰厚得很,说不定推辞几番,还能再要些好处过来。
  “多谢上仙好意。但我独自漂泊已久,恐怕……”时望秋话才起了个头,就被明尘打断了。
  “你不想再见到沈微明吗?”
  一句话,让他的满腹巧言成了废稿。
  凝滞片刻,时望秋回过神,眼神微凉,嘴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上仙真是会说笑。玉壶里装的不过是一缕没有意识的残魂,说是魂魄的骨灰也不为过。就连最好的医仙和巫仙都束手无策,你又如何让他起死回生?”
  “明知没有任何希望,为何还要千年如一日地温养着?这缕残魂要你七成的仙元供养,只剩下三成来应对天道的劫数,想来,你这些年应该过得很不容易。”明尘垂眸,看向他手中紧紧攥着的玉壶,“既然时仙君执念如此深重,不妨再试一次,信我一回。”
  时望秋缓缓收敛了笑意,盯着他。
  “空口无凭。”半晌,他轻声开口,嗓音竟有些哑了,“至少,让我瞧见一点东西。”
  明尘握住他的手腕,输了一缕仙元进去。
  这缕仙元与平时的不同,带着非常浓重的属于明尘的道,温柔、平和,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伤痕累累的经脉在短短几息之内便恢复如初,被治愈的地方散发出一股奇妙的盎然生机,和医仙巫仙的治疗截然不同。
  仙元很快散去。
  “这是……什么?”时望秋猝然回神,反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问,“上仙,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道。”
  “道?”
  “我本就是天地孕育的灵物,承万物生机而现。”明尘轻声解释着,“吾道名为,万物生。”
  -
  时望秋留了下来。
  “万物生”这一道法闻所未闻,是天海之境千万年以来仅有一人的道,恐怕也是复活沈微明最后的希望。
  他差点被这馅饼给砸晕。
  不过后来时望秋也了解到,万物生并不意味着明尘能够随意操纵生死。
  其一,这生机不是凭空出现的,需从草木鸟兽或者人身上取,有伤天和,不能轻易使用。其二,不得与天道相悖,天道要惩戒的人,救不了。
  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人惊骇了。
  时望秋很快便调整好心态融入进来,没事就去方九鹤的院子帮忙打理花草,替山殷排队买新出炉的好茶,还陪容昭下五星连珠棋。
  尤其是对方九鹤,一口一个上仙,亲亲热热,瞧不出一丁点芥蒂。
  后来方九鹤送了一副护腕给他,他又去仙山找了点灵药回赠,两人便算是彻底将之前的事揭过去了。
  过了几日,容昭拿着本薄薄的册子来找他。
  “这是什么?”时望秋翻了两页,忍不住皱眉,“……成仙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是本尊者在凡间修炼用的秘籍。”容昭解释道。
  他凭着记忆,花了一天工夫将那本秘籍默写下来,虽然字有点歪歪斜斜的不好看,但内容一字不差。
  “你也修的无情道,应该见过类似的东西。”容昭向他求证,“这本秘籍有什么问题吗?”
  时望秋看罢,给出评价:“缺页少句,狗屁不通。”
  容昭:“哦。”
  “尊者就是靠着这本东西证道飞升的?”时望秋诧异,“无情道在凡间竟已没落成这样了?难怪我近千年都没见过新的无情道仙君。”
  顿了顿,又补充道:“像我这样在仙都重新证道的不算。”
  “本尊者就是新的。”容昭有点骄傲,想和他多说两句,又想起接下来还得找明尘,便收住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把册子拿回来塞进怀里,继续确认道,“前日你说,因为曲复,仙都的无情道快死绝了。”
  “嗯,是。怎么了?”
  “没怎么。”容昭若有所思地,须臾,转身打算离开。
  没走两步,就听时望秋在后面叫他:“尊者留步。”
  容昭:“?”
  时望秋蹭到他身边,盯着那条油光水滑的蝎尾辫,想起山殷跟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如何如何柔软好摸,终于还是没忍住:“这个……能摸一下么?”
  容昭拎起辫子尾巴给他摸了一下。
  -
  明尘在厨房切菜。
  容尊者悄咪溜了进来,无声无息,冷不丁地从身后拽住了他的袖子,道:“明尘。”
  “哗啦——”,上仙差点翻了锅。
  他迅速用仙元稳住铁锅,把菜盛出来以免糊了,擦擦手,转身道:“怎么了?”
  “我想去曲复的仙府。”容昭拉着他的袖子道,“但我不认得路,你和我去。”
  明尘:“?”
  明尘猜测自家道侣想做什么:“你要找曲复么?但他的仙府早已人去楼空,即便到了那里,也找不到什么线索。”
  “找得到。”容昭从怀里取出那本誊抄的秘籍册子,比划了一下,“我只要找他的字。”
  “字?什么字?”
  容尊者皱了皱眉,觉得解释这么多很麻烦,干脆拽上他就往外走。
  虽然明尘还是没怎么明白,但容昭的要求,他向来不会拒绝。
  -
  半个时辰后。
  两人出现在了曲复的仙府门口。
  府门紧闭,结界尚在。
  明尘挥袖,毫不客气地用仙元直接轰开,连门都碎成了八瓣。
  容昭:“……”
  好像有一股很重的怨气。
  没等他细想,明尘牵起他的手,还体贴地用仙元挡了一下扬起来的灰,温柔道:“进去吧。当心碎石。”
  于是一转眼他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容昭就没离开过养病的小院,进门之后可谓两眼一抹黑。但他的步伐十分自信,以至于明尘上仙一时没看出他已经迷路了。
  第三次路过花园的时候,明尘终于察觉了不对劲,将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的容昭拎住,问道:“你要去哪?”
  “书房。”
  “跟我来。”
  “这里。”片刻之后,明尘推开书房的门,“不过已经空了。”
  书房空空荡荡,像是被洗劫过,别说曲复的字了,连张纸都没有。
  容昭探头张望了两眼,调头就走。
  “还想去哪?”
  “药庐。”容昭道,“药方不是重要的东西,可能会有留下来。”
  两人又在药庐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张用来垫砂锅盖子、被熏得有些发黑的药方。
  是曲复亲手所写。
  容昭看得很仔细,明尘耐心地在旁边等他。
  一炷香后,他抬头道:“一样的。”
  明尘问:“什么一样的?”
  “和无情道秘籍上的注解是一样的字。”容昭总算将这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解决了,随口将两件事并在一起讲了出来,“曲复动了凡间的无情道传承,之后仙都近千年都没有无情道飞升。也因为曲复,仙都的无情道快死绝了……”
  他顿了顿,忽然觉得这种做法有些熟悉,不确定道:“这是……赶尽杀绝?”
  明尘的脸色刹那变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的入伙仪式:摸摸容昭的辫子尾巴~嘿


第54章 迷障现
  回去之后,明尘就将仙府里的所有人都聚了起来,商量要事。
  起初,容昭不愿意来。
  他很忙的。
  -
  那块刻着“孟孟”的木牌作为礼物实在太过简陋,容尊者冥思苦想了好几天,为此茶饭不思,都不肯出门了。
  于是方九鹤画了张图稿给他,还很贴心地标上了哪些地方用什么材料最佳。
  这些材料不难弄,明尘上仙的乾坤袖里就有。
  但容昭不肯。
  他要瞒着明尘,偷偷做一个很漂亮的刻着名字玉牌。
  因此虽然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但没人戳破,都心照不宣地看容昭偷偷摸摸忙忙碌碌地找材料、悄悄练字。
  山殷自告奋勇陪容昭去集市上买东西。
  玉石、绳结、金箔都齐了,还差一根漂亮的羽毛找不着,差点跑断了山殷仙君的腿。
  容昭去找时望秋学习,据说他写得一手好字。
  几天下来,时仙君憔悴了不少。
  就连山殷养的兔子都没能逃脱,被捉起来薅秃了尾巴毛,拿去做兔毫笔。
  容尊者真的很忙。
  ……
  被明尘连哄带骗弄到花园亭子里时,容昭紧紧抿着唇,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
  石桌周围只有四个石凳,五个人坐着有些拥挤。
  于是明尘又在旁边加了一张椅子,还很贴心地铺上了毛茸茸的坐垫,又摆了个软靠上去。一看就是给容昭准备的。
  众人都很默契地没去坐这张椅子。
  心情不佳的容尊者到场后,没有搭理那把精致的椅子,左右看了看,挤进明尘怀里,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明尘:“……”
  众人:“…… ……”
  时望秋移开目光,悄悄传音山殷:“明尘上仙和容尊者……他们平日就这样吗?”
  山殷:“是吧……也不是,其实……哎呀,反正你习惯就好。”
  时望秋从善如流:“好的。”
  明尘无可奈何,轻轻推了推容昭,连哄带骗地把人弄到了椅子里。容昭没再坐回来,但暗地里踢了他一脚。
  黑漆漆的脚印落在雪色衣摆上,十分显眼。
  坐得近的方九鹤瞥见,没忍住笑了一声,遂收获上仙眼刀一记。
  终于待到所有人都坐定。
  明尘将容昭发现的事说了一遍。
  “……赶尽杀绝?”方九鹤皱眉,“曲复在发什么疯?”
  时望秋略一思忖,不解道:“但是尊者如何能肯定,凡间无情道传承断绝与这些注解有关?万一只是巧合,或者将那本秘籍改得面目全非的另有其人呢?”
  容昭回答得简洁明了:“本尊者觉得。”
  时望秋还没领教过容昭的厉害,不知死活地追问了一句:“为何这么觉得?”
  “因为我不喜欢曲复。”容昭皱了皱眉,觉得他话有点多,凉凉地瞟了他一眼,“你再问,我也不喜欢你。”
  时望秋:“……”
  这说法毫无根据,听起来就像找个不顺眼的人扣黑锅。
  他环视了一圈,诧异地发现其他人似乎对此并没有异议,竟都认同了容昭的说法。
  于是他也很识趣地没再开口。
  反正即便没有凡间的事,曲复也该死。
  众人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山殷纳闷道:“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情。如果从天欲道针对无情道开始算起,也有将近千年……是千年吧?”
  他看向时望秋。
  “是。”时望秋接过话,“若我记得没错,沈微明与其他上仙联手将那座天欲府邸铲除后,天欲道的确消停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他们就转而开始针对无情道。当时我刚重新证道,感受颇深,幸得某位无情道仙君庇护了些时日,否则也难逃毒手。”
  “也就是说,曲复为此谋划了千年之久。这、到底是为什么?”山殷百思不得其解,“有仇?可天欲道这么招人恨,不也活得好好的。无情道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被这样赶尽杀绝?”
  “无凭无据地去猜测曲复的动机,意义不大。”明尘道,“他不仅在杀灭无情道,还暗中对渡情劫的仙君下手,恐怕不止仇怨这么简单。你们可听闻过什么和‘情’有关的阵法或者祭祀手段?”
  “感情这东西虚无缥缈,人死了就没了,拿块石头摆阵都比这来得实在……啊,殉情后徘徊不去的执念倒是可以借来一用。”山殷嘟囔道,“但这种东西的替代品一抓一大把,什么冤魂厉鬼都行,犯得着冒这么大的险来害明尘?”
  听到这里,容昭好奇地插了一嘴:“仙都也有冤魂厉鬼?”
  众人皆是一静。
  须臾,明尘看向他,轻声解释道:“没有。但污秽之地有扭曲的执念,比冤魂厉鬼还凶猛百倍。”
  “哦。”容昭靠回到椅背上,继续百无聊赖。
  方九鹤接着分析:“曲复没有遭到天道惩戒,那么这些事恐怕都假借他人之手在办。天欲道算一个,还有之前在天门自尽的废仙,不知他手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棋子。”
  话到这里顿了顿,他转而问起明尘:“说起这个,上回你去赏梅宴,可有问出什么?”
  “逢川说自己和曲复不太熟,只是偶有请他看诊,其余的一问三不知。”
  “逢川?他胡说。”容昭颇有些不满地开口,“我一到那,曲复就被请走去见逢川了,晾了本尊者许久。”
  众人齐齐看向他。
  明尘温和道:“容昭,详细说说。大家没听明白。”
  容昭想了想,仔细地将那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那天曲复被人请去了二楼。我找不到明尘,就跟上去问他明尘在哪。他说明尘很快就到,让本尊者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坐着别乱跑。”
  “之后呢?你遇见逢川了?”
  “嗯。”容昭道,“”“我下楼的时候,正好有人上来,旁边的人称他逢川上仙。整个二楼只有之前曲复进去的房间亮着灯,他肯定是去找曲复了。”
  众人:“……”
  山殷喃喃道:“曲复没防着你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败。”
  其余人点头表示赞同。
  容昭不觉得有什么,又靠回椅背上,有点无聊地把玩起了自己的辫子尾巴。
  他想回去练字。
  时望秋把所有的事捋了捋,总结道:“也就是说,曲复一边勾结天欲道,一边又利用天欲道给逢川送好处,让逢川指使那些废仙去做事,最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即便去查他,也只能查出他是帮逢川和天欲道搭桥牵线的中间人。真是好手段。”
  方九鹤用指节轻轻叩着桌沿,须臾,开口道:“我已经托朋友帮忙留意曲复的行踪,应当很快就会有结果。”
  “好,那等有消息再说。”明尘起身,想着容昭也该饿了,随口问道,“今晚想吃什么?油渣萝卜汤?”
  没有回应。
  明尘怔了怔,转头看向椅子里的容昭。
  只见容昭一动不动地歪着脑袋,似乎睡着了。柔软的麻花辫从手中滑落,垂到地上,微微摇晃着。
  他的眉间是一片浅灰的迷障。
  “容昭?容昭!”


第55章 小容昭
  容昭一直没有醒。
  自陷入迷障后,他已经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眉间始终笼罩着一片灰蒙蒙的雾。
  却又像是单纯地在睡觉,含糊不清地梦呓两句,时不时翻个身,将自己团成一团卷进被子里。
  明尘给他重新抖开来盖好,没过一会儿就又团了起来。
  众人都聚在屋里,氛围倒是不凝重,但神色多少都有些担忧。
  “为何迟迟不醒?”明尘问时望秋,“不是说斩杀掉幻境之中的道侣,就能破除迷障么?”
  “幻境里遇到的事说不准。”时望秋也很无奈,猜测道,“或许舍不得?”
  明尘不说话了。
  方九鹤懒散地坐靠在窗边,拎起炉子上的茶壶,将茶水灌进竹筒里,遥遥道:“时望秋,你说这迷障会将人困在里面,是因为求而不得的执念?”
  “是。”时望秋迟疑了一下,“迷障会引出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和痛苦,说是执念,倒也不算错。”
  “明尘,”方九鹤抬眸,“无情道大都对自己当年的选择耿耿于怀,可容昭未必,因为你还活着。以他那单纯通透的性子,不太可能执着于幻境里虚假的东西。”
  明尘蹙眉:“你的意思是,容昭不一定被困在证道飞升那日?”
  “他还有什么别的遗憾吗?”时望秋提醒道,“比如年少不得之物,或是曾经失去过的重要之人。”
  明尘想了一圈,发现自己对于容昭的过去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从前过得很不好。
  “如果容昭一直被困在迷障里,会如何?”
  “迷障不过是天欲道留下的引子,幻境真正消耗的,是他的生机。”时望秋走到床边,轻轻念了句“失礼”,从被窝里摸出容昭的辫子尾巴,递给明尘,“他的发尾已经有些枯了。”
  明尘眉心微松。
  不过是消耗些许生机。有自己在,至少容昭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若迷障只是引子……”明尘略一沉吟,看向时望秋,“那我能不能借这个引子,进入到容昭的幻境当中去?”
  时望秋怔了一下,半晌,才迟疑道:“可以是可以,但只能以元神的状态进去。幻境只受容尊者的记忆影响,难以预料其中之事,若上仙在幻境中受伤,元神也会受损。”
  “无妨。”明尘垂眸看向睡在床上的容昭,眼神温柔了几分,“我想知道,他究竟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遗憾,然后亲自将他带出来。”
  临走前,他重新加固了一遍仙府的结界,确保府内的安全,这才捏诀出窍。
  元神自灵台浮现,缓缓落在容昭的眉心间,灰色雾气随之涌动,轻而易举地吞没了来客。
  ……
  …… ……
  明尘睁开眼。
  他站在一条陌生的长街上,繁华热闹,熙熙攘攘。
  今日似乎在举办什么盛会,满街锦灯,河边还有不少杂耍戏子在表演,喷火的喷火,弹唱的弹唱,老老少少都洋溢着笑容。
  唯独不见容昭的影子。
  天色不算暗,不过日头偏西,长街已灯火通明,照得角角落落纤毫毕现,连墙根的花都添了一抹明媚。
  明尘环顾了一圈,须臾,朝着旁边没有被灯火照亮的巷子走去。
  巷子太窄,夕阳照不进来,灯火也照不亮,地上的污水比天色还要暗几分,充斥着隐隐的臭味。
  明尘还是那身打扮,雪色衣衫,白锦靴子,银白长发在背后披落,整个人散发着朦胧的光,与此地格格不入。
  忽然,巷子深处响起一阵不小的动静。
  “扫把星!扫把星!”
  “什么扫把星,明明是臭哑巴!”
  “哈哈哈,扫把星还是个臭哑巴,不会说话……啊啊啊!!!他咬我、还抢我馒头,打他!!”
  听声音,似乎都是些孩子。
  明尘撩起衣摆,快步朝前走去。
  巷子的尽头聚着一群小乞丐,约莫八九岁,个个衣衫褴褛,赤着脚,毫不避讳地踩在脏水里,围成一圈。
  中间有个很小很小的身影,左支右绌,犹如困兽般地手脚并用撕咬着。
  那个身影看起真的很小,被那些八九岁的大孩子一推就倒,没挣扎几下,手里攥着的半个馊掉的馒头就被抢走了,还挨了好几脚。
  “怎么像疯狗一样,还咬人……痛死了,走了走了。真晦气。”为首的孩子似乎有些怵了,抢回馒头就想走。
  没走两步,冷不丁地又被那小家伙拽住了裤子,差点当场看光。
  “有完没完啊,滚——”他抬脚就要踹。
  忽然有清风拂过,带着一缕淡雅的清香,沉静而柔和,与窄巷里污浊的空气截然不同。
  万籁皆寂,一切都静止了。
  那个小小的影子呆了呆,很快反应过来,对周围的异象视若无睹,踮起脚尖,执着地想要拿到乞丐手里的馊馒头。
  明尘越过那些被定住小乞丐,拎起只有一丁点大的小容昭,也不管有多么脏兮兮,用力将人搂在了怀里。
  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头发乱蓬蓬的,很瘦很小,衬得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更大了。
  “容昭……”明尘还没说话,就被咬了一口。
  小容昭很害怕。
  他拼命挣扎着,踢打撕咬,又惦记着那半个馊掉的馒头,使劲扭头往回看。
  “不要吃那个。”明尘把人抱得更紧了,柔声哄道,“我给你去买肉包,热腾腾的大肉包。”
  小容昭依然对他拳打脚踢。
  他就像被放养在山林里的野兽,机敏警觉,不通言语又十分凶悍。
  明尘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轻而易举捏住他脏脏的小手,疑惑道:“你不会说话?”
  小容昭动弹不得,急得冲他龇牙。
  明尘:“……”
  容昭明明是会说话的。
  可能只是太小了。明尘思忖着。
  至于凡间幼童大多一两岁就会说话……关容昭什么事。上仙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个事实,抱着小容昭离开了巷子。
  他找了间当铺,用身上的东西换了点钱,去包子铺买了两个新鲜热乎的大肉包给容昭。
  小容昭顿时被安抚下来。
  他坐在明尘怀里,狼吞虎咽地吃着肉包,也不管自己被带去哪里,吃完一个再吃一个,吃得满手都是香喷喷的猪油,还打了个嗝。
  “不要嘬手……擦衣服上也不行。用手帕,就是这个……嗯?”因为话太多,明尘又被咬了一口,哭笑不得,只能继续哄道,“你安分一点,等会儿还给你买肉包吃。”
  虽然容昭不会说话,但这个他听懂了。
  于是没再乱动。
  明尘找到一间成衣铺子,暂且将他放了下来。小容昭一落地就想跑,但瞅了瞅手上还残留着的猪油,又有点不舍得。
  最后还是乖乖地站在了原地。
  不一会儿,明尘的乾坤袖里就多了好几套新衣。
  他暂时还没弄清楚容昭的遗憾究竟是什么。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容昭会被困在幻境之中出不去,好像也很正常。
  从成衣铺子出来后,明尘又去买了几个肉包。
  他把装着肉包的油纸放进小容昭怀里,小容昭一下就抱住了散发着肉香的油纸,一边警惕地瞧着他,似乎随时准备溜走。
  “不会抢你吃的。”明尘失笑,想去牵他的手,但发现容昭这会儿实在是太矮了,差不多只到自己的膝盖,牵着牵着就能把人拎起来。
  于是他选择继续把容昭抱起来。
  这镇子不知是何处,客栈倒是很多。
  明尘随便挑了一间干净敞亮的住下,让店家烧了热水、拿了些皂荚过来,准备把小容昭好好洗干净。
  这下可炸了窝了。
  小容昭不肯让他碰,从开始脱脏衣就在拼命挣扎,等剥光了放进澡桶里后,更加声势浩大,那水花扑棱扑棱稀里哗啦的,都快溅到房顶上去了。
  反正以容昭的高度也爬不出这个澡桶。
  明尘一挑眉,捋起袖子就开始洗。他洗得很小心,还用上了仙元,没让容昭呛到水。
  半个时辰后。
  水换了两桶,皂荚用了一盒,半个房间的地板上全是水。小容昭裹着干净的软巾坐在床上,浑身冒着热气,像块新鲜出炉的小点心。
  他又饿了,在啃肉包。
  精疲力尽的明尘上仙坐在澡桶边的矮凳上灵魂出窍,片刻之后,摸出一把梳子,到床边给容昭梳头。
  吃东西时的小容昭很安分,满心满眼都只有手里的那个肉包,其他什么也不管。
  明尘本来想编蝎尾辫的,但是容昭的头发实在太短了,只能扎一个小揪。梳完头发,他终于得空,仔细端详起年幼的容昭来。
  眼睛很大,黑白分明,下巴尖尖的,都有一点瘦脱相了。五官还很稚嫩,依稀能看出长大后的样子。
  若是好好养着,应该也会是个伶俐漂亮的孩子。
  看着看着,明尘心里泛起一丝丝酸涩,将人揽进怀里,低声道:“容昭,你为何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是那条巷子,还是那群乞丐,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小容昭吧唧了一下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明尘垂下眸子,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容昭真正的过去里并没有自己。就在今日,在那条肮脏阴暗的巷子里,才这么点大,就挨了一顿打,饿着肚子。
  巷子外的长街热闹又明亮,尘嚣纷纷,人语晏晏,却吝啬予他一丝光亮。
  过去是,如今是,以后也是。
  直到那日在出云山上,他轰开密室,在里头捡了一个凡人出来。
  可是在那之前,他还要独自走那么长的一段岁月。
  ……
  明尘看着怀里似乎有了些许困意的小容昭,亲了亲他的眉梢,轻轻放回到床上,拉过被子将人盖起来。
  不知在这个幻境里,容昭这样年幼的状态会持续多久,或许很快,也或许要三五十年。
  但不论多久,自己都会在。
  幻境一时半刻无法破除,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补充一下容昭被不断消耗的生机。
  明尘抬手,掌心亮起一道温暖的光芒,金色小剑浮现出来,在容昭身边打转,照亮了那张清秀稚嫩的脸孔。
  他的嗓音悠远而渺然,干净柔和,仿佛来自天边的吟唱:“一鲸落,万物生——”
  刹那金光璀璨,阴霾尽散。
  小容昭似有所感,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抱住了明尘的手。
  “肉包。”他梦呓道。


第56章 风雪
  幻境之外。
  闭眼倚靠在床边的明尘忽然动了动,眉心散发出一缕淡淡的金光。
  “吧嗒”一声,方九鹤将茶壶盖扣了回去,霍然起身,一拂袖袍,扔下满地的东西,卷起山殷和时望秋就跑,还不忘顺手带上门,“哐哐”落了两重封禁。
  山殷对此倒是见怪不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方九鹤的肩膀,稳住脚下,有些纳闷道:“你几百年没去仙山了,穷得响叮当,哪来这么多仙花灵草能扔?”
  “……”方九鹤镇定道,“明尘给的。”
  其实都是山殷这些年孜孜不倦地搜罗起来的草药,送来给他治病用的。
  他没怎么动过,自然积攒下来许多。
  时望秋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差点撞在走廊的柱子上,晕头转向的回不过神来:“这是……怎么了?方才地上扔的都是什么东西?”
  “刚刚明尘动用了本命剑。”山殷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热心地解释道,“如果你还留在里面,会被吸干的。方九鹤扔的是草药,什么灵参啊雪里红啊……不然明尘周围没有了活物,他的万物生会反噬到自己。”
  “万物生……”时望秋揉了揉额角,转头望向屋里,眼里亮起一抹奇异的光彩,“果真神奇。”
  “走吧,去我院子里坐坐。”方九鹤道,“他既然动用了万物生,说明那幻境有些棘手,三两天内是破不了的。”
  “不行,今天我得去趟集市。”山殷忽然想起来,“容昭托我帮他找的又白又亮还带着金边的羽毛,还没着落呢。”
  “那你去。”方九鹤随口道,“顺带帮我捎些金花灯油回来。”
  “灯油?”山殷茫然,“你要灯油做什么?”
  “因为你送我的那盏长明灯……”方九鹤猛地察觉到自己失言,安静须臾,轻描淡写地接着道,“没什么。不要灯油了。”
  山殷平时对这些事并不敏锐,今天却难得敏锐了一回。
  他怔了怔,眼里蓦然流露出失落、难过,还有纤细如丝摇摇欲断的希冀,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难以言喻。
  “我送你的长明灯……点不亮吗?”
  方九鹤没有办法面对山殷这样的神情,招架不住地移开目光,盯着院子里一株半开半枯萎的花,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些:“大概是灯油不够好,点着了但容易灭。换成金花灯油兴许就不会了。”
  “你等着,我去给你买。”
  “嗯。”方九鹤微微一顿,又道,“多买些。”
  山殷走了。
  时望秋在一旁看了半天,欲言又止,觉得自己还没和方九鹤熟悉到能说这种话。
  “山殷去集市了,你要不要来下棋?”方九鹤瞥了他一眼,失笑道,“想说什么就说,都是自己人了。”
  时望秋跟上去,边走边问道:“上仙这是在渡情劫么?”
  方九鹤步伐丝毫不乱,眉毛都没动一下,语气平淡:“何以见得?”
  “直觉。”时望秋斟酌了一下,谨慎地开口道,“可是,上仙为何不告诉山殷仙君?”
  “问得好。”方九鹤没有否认自己在渡情劫这件事,笑了一声,神情稍缓,转头看向身边的时望秋,有些自嘲道,“不告诉他,大概因为我有些……拧巴。”
  拧巴。
  是明尘听罢缘由后给出的评价。
  当然,方九鹤本人并不觉得这个叫拧巴,顶多算是有些洁癖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兔子精都该开窍了。山殷不会没有察觉,大概只是他觉得……”方九鹤声音稍稍低沉下去,“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是么?”时望秋虽然只是仙君,但他被废又重新证道,活的年岁比这仙府里的人都要久,经历得也更多。
  当即直言不讳道:“山殷仙君未必这样想。”
  “所以我一直在等。”方九鹤轻叹了口气,半晌,低低道,“可能等不到了吧。”
  时望秋停住脚步,望着他的背影,不解道:“既然上仙的病等不下去,不妨将情劫一事告诉他……”
  “时望秋,”方九鹤打断了他,也停下了脚步,直直地站在那里,瘦削挺拔的背影像一杆不愿弯折的长枪,“若是告诉山殷,他一定会为了帮我渡过情劫,和我结为道侣。到那时,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弄清楚,他到底是真心喜欢我,还是在可怜我。这根刺卡在心里,总有一天会溃烂透骨,将两个人统统毁掉。”
  时望秋沉默下来。
  须臾,他又轻轻道:“但现在这样,也未必不会毁掉两个人。”
  “所以,明尘会守住秘密。”方九鹤回头看他,“你也会。”
  时望秋笑起来,跟上他的脚步。
  “自然。我已经有个守了千年的秘密,不介意再多一个。上仙想下棋么?”
  “走。”
  -
  幻境中的时间流逝速度与外面不同。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明尘已经带着容昭住进新买的宅邸里了。
  小家伙整个儿乌漆嘛黑,黑衣黑鞋,黑亮的头发再加上乌溜溜的眼睛,往阴影里一站几乎瞧不见人。
  但小容昭很喜欢这身打扮,没事就爱往角落里钻,床底、桌底,或者柴房之类的昏暗角落,似乎这些地方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安全感。
  明尘第八次把人找出来,不轻不重地掐了掐他的脸蛋,道:“你再乱躲,没有肉包吃。”
  小容昭感觉被攻击了,一撇嘴,踢了他一脚。
  “好好,不捏你的脸。”明尘笑起来,掏出一把饴糖,“吃糖吗?”
  小容昭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全部抢了过来,拼命往衣襟塞,塞得鼓鼓囊囊,糖一粒粒往外掉。
  “不用抢。”明尘嗓音愈发温柔,又拿出一大把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这儿有很多,你什么时候想吃都有。”
  小容昭一呆,犹犹豫豫地看着他手里的饴糖,再低头看看塞得鼓起来的衣襟,垂下眸子,似是在琢磨着什么。
  须臾,他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再偷偷瞟明尘。
  明尘意会,在自己手心取了一粒糖放进他的衣襟里。
  “看,糖不会少。”他哄道,又找出一个精致的锦袋,挂在小容昭的腰上,把剩余的糖都放了进去,“你拿去慢慢吃。等这个袋子空了,再来找我装满。”
  小容昭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攥紧糖袋子,终于微微点了一下头。
  -
  明尘放心地做饭去了。
  没多久,就听见身后有窸窣的动静。
  他轻车熟路地将锅里的菜盛起,擦了擦手,转身道:“容昭……”
  话未说完,只觉腿上一沉。
  明尘低下头,看见小容昭抱着他的腿,仰起脸,铿锵有力道:“肉包!”
  明尘:“……?”
  他蹲下来,问道:“你会说话?”
  小容昭不解其意,眨了一下眼睛,重复道:“肉包。”
  明尘想了想:“你想吃饭了?”
  这几日他忙着找合适的宅邸,没工夫开伙,大多数时候都是拿肉包和汤粥喂小容昭的。
  小容昭点头,有样学样道:“吃饭,肉包。”
  他很聪明,也不是哑巴。只是该学说话的时候没人好好教过,也没有人愿意和一个说话磕磕绊绊的小乞丐练习讲话,还有不懂事的孩童肆意嘲笑他的口音。
  久而久之,便不爱说话了。
  明尘把人抱起来,轻声道:“以后想吃饭,就说‘我要吃饭’。”
  “要饭。”
  “……”明尘亲了一下他的眉心,“说得很好。等会就给你吃饭。”
  小容昭茫然地捂着额头,不确定这样算不算攻击,犹豫了一下,决定以牙还牙,有些生疏地亲了亲明尘的脸。
  明尘:“……”
  明尘上仙决定做一桌宴席出来。
  -
  于是午饭足足有八菜一汤。
  没在饭桌上见着肉包,小容昭起初还有些不满。
  尝了一口以后,小家伙整个人都软绵绵起来,眯着眼睛,吃得风卷云残,差点把舌头给吞掉。
  “慢点吃,慢点……”明尘把人抱在怀里,给他夹菜,“还想吃什么?葱闷鱼?嗯……这只虾也给你,还有松茸老鸡汤,喝一口……”
  ……
  …… ……
  吃罢饭,小容昭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同了。
  甚至又溜去厨房,拽了拽明尘,从锦袋里拿了一粒糖出来给他,抬头道:“肉包?”
  明尘有点拿捏不准他的意思:“你没吃饱吗?”
  小容昭摇头,指了指自己:“扫把星。”
  又指指他:“肉包?”
  明尘鼻子一酸,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不是这样的,你不叫扫把星。”他蹲下来,温柔地将容昭搂进怀里,抚着头发道,“你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容昭。”
  这个发音对于小容昭来说有些困难。
  他尝试了几次,暂且放弃了,继续追问道:“名字,你的。”
  “明尘。”明尘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我叫明尘。”
  小容昭努力许久,仍然没能掌握发音。
  但他很勤勉,每天都在偷偷地练习。
  ……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悠闲得几乎让人忘了这只是个幻境。
  这日天气难得放晴,明尘正在给容昭缝补弄破的衣服。
  忽然之间,门“砰”地大开,热烈而明媚的阳光洒进来,也落在跑得磕磕绊绊的小容昭身上。
  “怎么了?”明尘搁下针线篮,弯腰去扶他,“跑这么急。”
  小容昭扑在他怀里,腰上的锦袋没系紧,饴糖撒了满地。
  阳光照得屋里暖烘烘的,饴糖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满屋温暖馨甜,熏得人几乎醉倒。小家伙胸有成竹,抬起头,露出一个比春光还要灿烂明媚的笑容,口齿清晰地唤道:“明尘!”
  明尘愣住了。
  “明尘!明尘明尘……”
  不等他回过神来,也没来得及回应容昭的呼唤,眼前倏地一暗,灰色雾气携着凛冽呼啸的风雪,转眼便将这间温暖的屋子吞没。
  笑颜如泡影般破碎,景色骤然一转。
  他看见隆冬的雪天里,十几岁的少年浑身是伤,冷黑的眼眸比寒风还凌冽,旧衣单薄褴褛,走着走着,便“咚”地一头栽倒在了白茫茫的雪里。
  “容昭——!”


第57章 昭,光明璀璨
  明尘转瞬来到他身边,用仙元将风雪隔绝在外,俯身将人抱起。
  这个容昭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很轻很轻,轻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单薄破烂的衣衫微微晃动,空空荡荡的,灌满了凛冬的寒意。
  他冷得像一块冰。
  明尘脱下外衣将他裹起来,捂在怀里抱紧。
  这么冷的冬天,又下着大雪,容昭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地里。
  这附近一定有能落脚的地方。
  明尘找了片刻,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的村庄。
  这村落看起来不大,却很富足,砌的都是砖瓦小院,柴垛米粮堆得都快冒尖了,应当是个有仙门宗派庇护的村子。
  他抱着容昭,径直走了进去。
  村民们远远瞧见风雪里走来一个白衣银发的人,衣袂飘飘,颇有仙人之姿,以为是山上下来的宗门弟子,顿时诚惶诚恐起来,争先恐后地出门迎接,要招待他到家里去。
  明尘知道是误会,没有说破,只是取了两样凡人能用得上的宝贝出来,顺势住进了村里最富的一户人家。
  那家主人初时满口“仙人大驾,蓬荜生辉”,待看清楚他怀里的人后,谄媚的神色不由有些凝滞了,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仙人慈悲,救苦众生。只是怀里这位,是远近都知道的天煞孤星……”
  “哦?是么。”明尘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这就是你们将他赶出去的缘由?这样的雪天,他在外面会死。”
  “我们、我们也不想的啊!”这家主人急了,连连作揖道,“仙人明鉴,昨天他溜进牛二家的猪棚里避雪,结果今天一早,好端端的猪就死了一头!眼看着快要过年了,却发生这种不吉利的事,那死猪也没人敢吃……”
  明尘连眼皮都没动,静静地看着他:“所以你们就将他赶了出去?连在猪棚里避雪都不许,要他在外面活生生冻死。”
  主人家被他看得冷汗都下来了,用衣袖不住地擦拭额角,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们这里,冬日应当会有附近的宗门子弟过来。”明尘似是不再深究,转而望着不远处积着厚雪的陡峭山脉。大雪纷纷,落在眼睫上,结了层化不开的薄霜,“他们今年还没来么?”
  “啊、啊是,是,今年只有仙人来此。”
  “临近年关,牲畜横死,确实不吉利。”明尘垂下眸子,神色冷淡,“但和容昭没有关系。你们还是趁早搬走为好。”
  “仙人……仙人这话是为何?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没有灾年,不愁吃穿,时常还有仙人来村里,分明是个不可多得的福地啊。只是今年倒霉招来了那天煞孤星……”
  “无事,随口一说罢了。”明尘打断道,神色比睫上的霜还要寒几分,拂袖进屋,甚至没有多看主人家一眼,“本仙只借宿一夜,明日就走。”
  若是方九鹤在,就知道明尘已是恼到了极点。
  若非这村子里只是些愚昧的凡人,他定要将此地杀个鸡犬不留。
  -
  昏迷的容昭被轻柔地放在了床榻上。
  明尘慢慢地替他褪去衣衫,打湿软巾,用温水擦拭了一遍身子,裹上宽大的新衣,又盖好被子。
  屋子里的火盆烧得又暖又旺,容昭冻得发紫的脸颊逐渐恢复了几分正常的血色。
  他的手脚上都长了冻疮,还有不少裂痕,额角和嘴角都有被石头砸伤的痕迹,胳膊和腿上也有许多细密的小伤痕。
  看起来是被笤帚打的。
  明尘从乾坤袖里取出一盒膏药,仔细地涂在每一处伤口,又让主人家煮了碗热乎的蛋羹过来,扶起容昭,一勺一勺地喂他。
  喂到一半的时候,容昭醒了。
  他睁开眼,迷糊了一会儿,感觉到身边似乎有人,猛然间受惊似的炸了起来。
  “当啷”!
  蛋羹被打飞出去,连同碗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碗摔碎的声响落在容昭耳朵里,仿佛惊雷。
  他根本还没看清什么,立刻就抱住脑袋,拼命往角落里躲去,还被宽大不合身的衣袍绊了一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床角。
  等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没有挨打,周围也没有尖利难听的叫骂,茫然了一下,须臾,忍不住偷偷睁开一只眼睛。
  然后容昭看见一个雪白的、微微发着光的人影俯下身来,对自己道:“别怕。”
  温柔的嗓音像拂面春风,只这么一声落在耳畔,就让人莫名委屈起来。
  容昭顿时警惕。
  他不是没有被好言好语骗到别人家里去过。进了屋,连坐都不敢坐,拘谨又小心翼翼,最后等来的却只是一顿耍猴似的毒打。
  “你也配!”那人这样骂道。
  ……他只配住在牲畜棚里,吃残羹剩饭,像阴沟老鼠似的被人赶来赶去。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
  所以像这样温声细语说话的,都是骗子。
  容昭抱紧了暖和的被子,一边思索着等会被打了该怎么逃,一边又有点不舍得眼前这冬日里罕有的温暖。
  那个白乎乎的人影在床边坐下,微微倾身,靠得很近。
  容昭顿时受惊,整个后背都紧绷起来。
  少年瘦削单薄的腰背拉得仿佛一张弓,像只随时准备露出獠牙的小兽。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什么也没做,只是温温柔柔地问道,“我叫明尘。”
  容昭愣了一下。
  没等他开口,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眼前多了一盘热腾腾的糯米糕。
  “放心,没毒。”明尘拈起一块糯米糕吃给他看,将剩下的都放在床上,往容昭跟前推了推,然后起身退远了些,“吃吧,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赶路。”
  容昭鼻子微微翕动了一下,眼底流露出一丝动摇和挣扎。
  ……不是他轻信别人,只是这盘糯米糕实在、实在是太香了。
  他内心挣扎许久,又观察了明尘片刻,实在是瞧不出有什么威胁,终于饿虎扑食似的抓起了糯米糕,拼命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还不忘觑明尘,边吃边往后挪,生怕他突然翻脸。
  明尘就这样远远地站着,微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在这间简朴的屋舍里,像块莹润的白壁美玉。
  容昭吃着吃着就顿住了。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很好看,有一种不可形容的漂亮,比村头庙里的金身泥塑还要好看。
  明尘见他吃到一半停住,还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以为是嫌自己站在这里碍眼,好声道:“我去外面呆会儿,你慢慢吃。”
  容昭一手抓着糯米糕,望着他的背影,神差鬼使地开了口,小声道:“昭。”
  “……什么?”得亏明尘上仙耳力不错,听见了那比蚊虫大不了一点的声音,顿住脚步,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容昭胆子又大了一点。
  “我叫昭。”他挺了挺腰,似乎对这个名字非常喜欢,乌墨般的眸子里露出了不一样的神采,仿佛深埋已久的希冀。
  明尘有些意外。
  原来这个时候,容昭已经有名字了。
  安静片刻,明尘折回床边,又拿出了一碟糯米糕,柔声道:“很好听。是你自己起的吗?”
  “不是。”看在两碟糯米糕的份上,容昭稍稍放下警惕,又多说了两句。大概很久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了,说得磕磕绊绊不太顺利,“是一个算命的瞎子。有人去起名,问了几个字,挑剩下的。他让我也挑一个。”
  “哦?”明尘顺势在床沿边坐下,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免得惊吓到他,“你为何要挑这个字?”
  ……
  从没有人问起过他的名,也没有人问过他为何要选这个字。
  这一刻,容昭的眼眸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他一板一眼地重复着当时听到的话,连语气都分毫不差:“算命的说,这个字的意思好。昭,光明璀璨。”
  作者有话说:
  这个算命的和之前给容昭批命的不是同一个哦


第58章 梦醒
  明尘看着他。
  绵密的疼痛在心头翻涌,一浪又一浪,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人淹没窒息。却又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只是轻轻地问道:“还要吗?”
  容昭有些迟疑。
  他不确定说“要”之后会不会被打。
  -
  记得有一回,他实在是太渴了,问院子里喂鸡的姑娘要了碗水,喝完了还想再要一碗的时候,被屋里赶出来的男人用铁锹打了出去。
  连累那姑娘也挨了一巴掌。
  男人粗声粗气地在院子里叫骂:“再要一碗?再要?他要你就给?!今年收成本来就不好,你还把霉运往家里招??”
  姑娘无声地抹着眼泪。
  “不会的。”容昭生疏地说话,“我走。”
  当天他就离开了那个村子,带着所有的坏运气,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
  明尘上仙做的糯米糕很小,只能充当午后的点心,两碟根本吃不饱。
  容昭盯着碟子里糯米糕的残渣,须臾,摇了摇头。
  “不想吃糯米糕了?”明尘又取出桂花糕、绿豆糕、雪花酥,“那这些呢?喜欢吗?”
  容昭微微张开嘴,陷入呆滞。
  过了一会儿,看看他,又看看点心,再看看他。
  这个人……好像神仙。
  最后容昭把所有的点心都吃了个干净,差点撑破肚子。
  明尘伸手过来的时候,他跑不动了,也懒得再动,只想做个饱死鬼。
  然后被温柔地拍了拍脑袋。
  “好好歇息。”那人的声音像天籁,“晚上还有一顿吃。我让人熬些鸡汤给你。”
  容昭胡乱点了点头,把脸埋进暖和柔软的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桌上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那个白乎乎的好看人影就坐在桌旁,晕开的烛光模糊了轮廓,整个画面都显得十分温柔。
  容昭张望了一下。
  没有鸡汤。
  骗子。
  他想溜走,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却低估了地上的冷,又被冻得一下缩了回去。
  听见动静,明尘银白的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他朝容昭看了一眼,起身道:“醒了?你等会儿,我去端晚饭过来。”
  容昭就坐在床上等。
  晚饭是生姜炖鸡汤,喝下去整个胃都热辣辣地暖起来。
  容昭吃了半只鸡加三大碗米饭,连着想溜的念头一块儿下了肚,忘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明尘又摸了摸他的头。
  容昭知道吃饭要给钱。
  但明尘好像不要钱,只要摸自己的头。
  他想了想,诚实道:“我没有钱。你多摸两下。”
  于是明尘又揉了他一下。
  结清饭钱,容昭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他很虚弱,大半个冬天一直都在挨饿挨冻,气血亏虚,十分需要休养生息。难得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要抓紧时间多睡会儿。
  “容昭。”明尘收拾好碗筷,到床边唤他。
  容昭困倦地从被子里探出头:“?”
  “明天一早,我就带你离开这个村子。”明尘道,“此地不宜久留。”
  “……”容昭没说话,看起来有些不安。
  “跟我走,你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点心和白米饭,也不会再被人撵来撵去,还会有新的衣服穿。”
  容昭的眼睛亮了亮。
  他含糊地嘟哝了一声,大概是想表达自己愿意,但最终还是没抵住困意,头一歪,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
  明尘上仙一宿没合眼。
  他用乾坤袖里的宝贝和主人家换了一套冬衣冬鞋,在灯下一针一线改成容昭能穿的尺寸,还夹缝了不少绒毛进去。
  虽然只是幻境,但自家道侣什么都值得最好的。
  天刚蒙蒙亮,容昭就醒了。
  吃过早饭,他发现床上多了套看起来就很暖和的新衣服,袖口领口都毛茸茸的,还有一件厚实的披风。
  虽然颜色不怎么样,质朴又花哨。
  “……我的?”
  “你的。”明尘俯身,一件件替他穿上,系紧衣扣,“等到了镇上,再给你买好看的。”
  容昭被裹成了个球,还是个花花绿绿的球。
  他不习惯这么重的衣服,蹒跚着跨过门槛,不小心没站稳,一头栽进了明尘的怀里,把人撞了个趔趄。
  容昭吓了一跳,扭头就跑,被明尘眼疾手快拎住了后领,搂回怀里。
  “我没事。”明尘屈起食指,刮了一下他被风吹得红红的鼻尖,“撞疼了吗?”
  容昭茫然,点了一下头,又摇摇头。
  明尘不由失笑,牵起他的手,朝着通往村外的路走去。
  风雪依然在,却吹不到两人身上。
  直到离开村子,容昭还是有点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捏了捏明尘的手。
  修长的手指干燥又温暖,还散发一股好闻的淡香。
  像在做梦。
  容昭这么想着,又捏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头顶传来闷闷的笑声。
  他抬起头。
  这人似乎不会生气,要么在笑,要么弯起眼睛看着自己,眸光温柔似水波。
  风雪好像大起来。寒风夹杂着雪花,噼里啪啦地打在三尺开外看不见的罩子上。
  容昭忍不住朝明尘身边靠了靠,紧紧挨住,又因为怕冷把身子微微缩了起来。
  远远看去,像个挂在手腕上的花里胡哨的包袱。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容昭浑身一哆嗦,几乎当场炸起来。
  “别怕,容昭,别怕。”明尘赶在他蹿出去之前,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回头瞥了一眼,继续安慰道,“雪崩而已。”
  这两天的雪实在是太大了。
  山势陡峭,终于积不住雪,轰然崩落。
  洁白的浪花自山上汹涌而下,吞没了富足的村庄,激起一片蒙蒙的雾。
  几番轰鸣之后,山间又归回平静,天地白茫茫一片洁净,丝毫瞧不出人烟的痕迹。
  没过多久,有不少修士御剑降落下来,似是赶了许久的路,狼狈非常。为首之人急急地迎上前询问道:“道友可是从前边的村子来的?”
  “是。”明尘觉得这人穿的宗门服饰有些眼熟,便多打量了几眼,“你们来晚了。”
  那个村子这么多年平安无事,是因为庇护此地的宗派年年都会派弟子来清理山上的积雪。
  不知为何,今年来得如此晚。
  那人满脸懊恼,像是不甘心,又招呼众人去村子看看有没有幸存者,一并带回宗门去。
  然后众修士一阵风似的“咻”地消失了。
  明尘带着容昭继续朝前走。
  容昭似有所感,却又不知何故,只是频频地回头张望。
  “怎么了?”明尘温声询问。
  “我……”容昭迷惑地喃喃道,“我没有和他们走……”
  他觉得自己这话没头没尾的,便又闭嘴,生怕惹得明尘不快。
  明尘却想起来了。
  那身宗门服饰,是出云派的。
  若是没有自己,出云派应当会在第二天雪崩不久后出现,将被赶出来的容昭当做幸存的村民带回去交差。
  这么冷的冬夜,也不知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容昭还是屠了出云派。
  看样子过得也很不好。
  “不和他们走是好事。”明尘跨过一丛倒在雪地里的枯枝,淡淡地对他道,“仙缘而已,我也给得起。”
  -
  明尘在附近的镇上买下一座宅邸,带着容昭住了进去。
  起初,容昭十分小心翼翼,摔了个碗就掖进角落里不敢吱声。有一次闯了不小的祸,害怕得连夜离家出走逃跑。
  得亏明尘上仙及时发现,披星戴月地把人找了回来。
  后来他胆子就大了许多。
  等到春暖花开,容昭的头发已经长到能扎起蝎尾辫了。
  桌案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支艳粉的桃花,暖风吹起字帖,墨香涌动。
  他趴在窗前练字,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容昭在练“尘”字。
  他练习的东西似乎都和明尘有关。
  冬天的时候,容昭还不识字,只会依葫芦画瓢地用树枝描出一个“昭”字。
  歪歪斜斜的笔画颇有后来的味道。
  明尘便买来纸笔,手把手教他写字,稍有进步就闭着眼睛乱夸一通,还会送来很多好吃的小点心作为奖励。
  容昭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他有家了。
  ……
  这个“尘”写得十分完美,飘逸轻盈,一气呵成。
  再写一个“昭”。
  墨汁随着笔画丝滑地落在纸上,待到最后一笔收尾,容昭垂下了眸子。
  笔下的纸张竟如流沙般渺渺散去,融入春光里。
  他搁下笔,轻叹了一口气,体内似乎有什么悄然苏醒,眼里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冷然。
  原本温暖的屋子仿佛开始漏雨,湿冷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渗进来,夹杂着三两声闷雷。
  梦要醒了。


第59章 吃醋
  明尘在集市上买了些鱼肉,又买了容昭爱吃的雪花酥饼,正打算回去。
  周围倏地暗淡下来。
  熙攘热闹的集市远去,灰雾涌动,将人吞没。
  这是容昭的幻境。
  他似乎察觉到了外来者,本能地将其排斥在外。
  明尘被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时无计可施,也不敢用蛮力硬破,生怕伤到容昭。
  不知过了多久,某处忽然亮起了光,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片段。似乎是幻境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损毁,窃取的记忆被泄露了出来。
  这些画面时断时续的,织成了一场漫长又疲倦的回忆。
  他看着容昭从赤龙山一百九十九级石阶上滚下来,又一言不发地爬起来,转身离开,一步步成为容尊者。
  洁白的绕指柔被浸得殷红,手上沾满了血,脚下是如山的尸骨。
  容昭的眼神总是很冷淡,微微垂着,仿佛一口古井,深不见底,世间万物投落进去都无法掀起半分波澜。
  他一身鸦黑,孤僻又孤独,游离在尘世之外,像照不进光的孤魂野鬼。
  直到那日,出云派的掌门死了。
  肉身灵芝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在重重铁链的束缚里,被修士粗暴地掐住下巴,问道:“你叫什么?”
  “……”
  “被关多久了?”
  “…… ……”
  “哑巴?能听懂人话吗?”
  回忆之外,明尘不由笑了一下,旋即又收敛了笑意。
  他看到容昭渐渐变得柔软,会笨拙地照顾凡人,会来找自己吃宵夜,会送很多奇奇怪怪的礼物,还会被亲得不知所措,眼眸湿润地泛着红。
  容昭很快乐。
  他们就像世上所有的普通道侣一样,牵手拥抱亲吻,再坠入到无边的快活里去,整夜整夜地纠缠。
  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海妖的长发,卷曲着打着结,彼此难分难舍。
  水珠滑过宽阔结实的后背,又渗入新鲜的抓痕伤口里,消失不见。
  ……
  记忆如走马灯转到尽头,终于到溶洞里那场潮湿的缠绵戛然而止。
  灰雾又涌了上来。
  仿佛即将崩毁的幻境在做最后的挣扎。
  明尘发现自己能动了。
  眼前还看不太清楚东西,他迈出一步,忽然感到衣摆被什么用力扯住了。
  “我……”沙哑的嗓音自脚边响起,仿佛来自尸山血海,含着令人胆寒的恨意,“我与上仙……无冤无仇、初见而已……何故……欺我至此——!”
  雷鸣骤起,雷塔的模样在眼前赫然清晰起来。
  明尘的眼神刹那凝滞了,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不愿回想。
  拽着衣摆的力气还在变大,他缓缓低下头。
  颤抖的、沾着血的、手背上还横亘着通红的一道雷伤的手,就这样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
  和那天一模一样。
  目光顺着这只手缓缓往上,垂落的长发、粘稠的血、被雷劈得有些焦黑的绕指柔……终于定格在了那张熟悉面孔上。
  他脑子里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
  时间稍稍往前。
  彼时,容昭正在淬玉山的溶洞里和孟知凡纠缠。
  他皱着眉,似是有些厌烦。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孟知凡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洞外的雨声盖过,“我只是个凡人,逃不掉的。”
  “嗯。”容昭抬眸看着他,须臾,微微一歪头,干脆利落地道,“本尊者也没打算放过你。”
  只听“噗”一声轻响,是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孟知凡被绕指柔狠狠地钉在石壁上,八根莹莹发亮的细丝精准地刺过要害,没有半分留情。
  唇角有血缓缓淌下。
  他忽然笑起来,又咳出一口血沫,嗓音依然温柔,断断续续道:“我在仙都等你……容昭……”
  容昭怔了怔。
  他有些迟疑地收回绕指柔,左右张望。
  ……幻境没有结束,只是在眼前微微扭曲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按照时望秋所说,自己不悔不怨,做了和当时一样的选择,理当顺利破除幻境,然后一睁眼就能见到明尘。
  容尊者琢磨了一下。
  没琢磨明白,但决定出去后先揍一顿时望秋。
  骗子。
  既然幻境没有消失,那么破阵的点恐怕藏在别的地方。
  容昭没有停留,擦干净绕指柔,径直回了淬玉居。
  吱吱叫灵草在门口兴奋得左摇右摆,扭成麻花,差点把自己连根拔起。
  这里一切如旧,繁花似锦,幽香浮动,窗边垂着明黄的藤蔓花儿,井边覆着一层厚厚的青苔。
  容尊者连眼神都欠奉,去厨房引了火,一把火烧了淬玉居。
  灵草在烈火里发出吱吱的惨叫,凄厉得令人于心不忍。
  容昭站在熊熊燃烧的淬玉居前,冷黑的眸子里映着火光,半边脸颊被照得通红。
  他神色冷淡,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无动无衷。
  等到整个淬玉居烧得只剩黑漆漆的梁柱,容昭抬起眼皮,终于流露出一丝迷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瞧了瞧淬玉居,不明白自己为何还是没能离开幻境。
  难不成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没有毁掉?
  容昭思忖。
  “我在仙都等你……容昭……”
  仙都……
  容尊者恍然大悟。
  原来还要去仙都杀明尘。
  他开始琢磨着怎么去仙都。
  正琢磨着,忽然脚底微微震颤起来,淬玉居的废墟在眼前逐渐破碎,灰雾如薄纱拂动,倏地虚而复实,整个建筑亮起盈盈的光来。
  天门浮现。
  这是他的幻境,心随意动,无不可往。
  明尘的幻影大概就在这附近。
  容昭挥袖,五指虚虚一握,莹蓝细丝便在手中凝成了一把蓝汪汪的剑。
  他朝前走去。
  待绕过天门,见到后面的白色人影时,容昭愣了一下。
  只见那人半跪在地,银白长发凌乱地垂在身后,怀里抱着个伤痕累累的黑衣废仙。半垂的眼睫下是熟悉的温柔眼神,透着怜惜和心疼,又掺着一丝挣扎动摇的痛苦。
  ……好像不是幻影。
  容昭挑了一下眉毛。
  长剑自手中散去,重新化作柔顺的细丝,如灵蛇般游弋着攀上明尘的后背,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入怀里,缠住黑衣废仙的脖颈,“喀嚓”绞断。
  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本尊者在这。”容昭随意地甩掉绕指柔上的血迹,缓步靠近,语气不悦,“所以,你抱着谁在难过?”
  容尊者生气了。
  一见绕指柔,明尘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有几分错愕,但想想是容昭,又觉得也不算太意外,松开怀里渐渐消失的尸体,正要转身:“容昭……唔……”
  容昭一把揪过他的衣襟,将人摁在天门的柱子上,贴上去,暴躁凶狠地撕咬着他的唇,直到久违的熟悉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容昭……轻点,别咬……唔。”
  明尘捏了捏他的后颈,然后顺着后背脊骨捋下去,慢慢地抚摸着。
  然而以往都很管用的安抚却起到了反效果。
  明尘上仙被愤怒的自家道侣扑倒了。
  明尘:“……”
  明尘尝试和容尊者讲道理:“这里是幻境,你想做什么等出去……嗯?不行,容昭,你别扯我腰带……”
  生气的容尊者不讲道理。
  明尘很快拐过弯来,想通了容昭为什么会生气,试图解释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没认错人……别咬了唔……容昭、嘶……”
  眼看腰带就要不保,明尘终于稍微使了点力气,扣住容昭的手腕轻轻一转,反客为主地将人压在身下,勾住他的舌尖,温柔辗转地加深着这个吻。
  “好了,”他柔声哄道,“别生气,是我不对。出去后再给你赔罪。”
  容昭微微眯起眼睛。
  他很喜欢被明尘这样亲,有种懒洋洋的安心,但又觉得这样轻易揭过有点没面子,想了想,质问道:“你怎么会来?”
  “担心你。”明尘亲了一下他的鼻尖,“你睡了好几天,我怕你醒不过来,所以亲自来找你了。”
  容尊者很吃这套。
  他抿了一下唇,眨眨眼睛,有些不太自在地偏过头去,推了推他:“起来。”
  哄好了人,明尘起身,顺带将他拉起来,看了一眼这摇摇欲坠将要破碎幻境,问道:“你还有什么遗憾未解?”
  容昭愣了愣。
  他仔细想了一下,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幻境着实有些无聊。
  “没有了。”他道。
  话音未落,隐于周围的灰雾刹那如煮沸般翻涌起来,寸寸崩毁,一溃千里。
  容昭不由错愕。
  他有点迷惑,转头看向明尘:“我什么也没做。”
  明尘已经不见,大概是离开了。
  紧接着忽然他也坠了下去,坠入到温暖的水似的东西里,轻飘飘地浮着。
  幻境里经历的一段段记忆随之涌入,给自己肉包吃的明尘、教自己说话的明尘、领着自己离开村子的明尘……
  在此之前,他被困在一个又黑又冷的地方怎么也醒不过来,更遑论破除幻境。
  后来好像听见了明尘的声音,一直在自己耳边“容昭容昭”地叫,还又亲又抱,黏黏糊糊的,吵闹得不得了。
  于是他就醒了。
  醒来,将所有幻影一一斩去。
  ……
  …… ……
  意识缓缓离开漂浮着的温暖水里,再睁眼,头顶已是熟悉的纱帐。
  他回来了。
  满地干枯的草药,清苦的味道萦绕鼻尖,虽然有些浓重,重得呛人,倒也带来了几分清醒的实感。
  “容昭,”身旁有人握住他的手,倾身靠近,“你醒了。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
  容昭摇头,一骨碌爬起来,凑过去吻明尘。
  “……你记得?”明尘瞧出端倪,轻声问道,“记得幻境里的那些事?”
  “嗯。”容昭道,“都记得。”
  两人鼻尖抵着鼻尖,温热的气息轻柔地扑在彼此的脸颊上,无声地交换着爱意。
  明尘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若有所感。
  情劫将过,天道……似乎朝这里看了过来。


第60章 麻烦
  天道悄悄地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既没有承认情劫已过,也没有给出其他回应。
  明尘感到了一丝异样。
  没等他再细想,忽然怀里的容昭动了动,不知摸到了什么,惊讶道:“枯了。”
  明尘低头一看。
  只见容昭摸着自己的辫子尾巴,发现大约有一个巴掌长的发尾干枯了,有些诧异,又有点不高兴。
  “枯了。”他重复道,神情茫然,“为什么?”
  “那个幻境会消耗你的生机。”明尘不由失笑,“我已将本命剑镇在你的灵台里,向这些草木借了生机补充,不然枯萎的可不止这么一截。”
  容昭又看向满地的干草药。
  这些干巴巴的仙草灵药从床榻四周一直延伸到窗边,像是有人不断地把这些东西扔进来,堆积了一层又一层,踩起来又厚又软。
  “大概是方九鹤和山殷扔的。”明尘嗓音柔软了几分,“容昭,他们都很担心你。”
  “我知道。”容昭召出绕指柔,“嚓”地削掉了枯发,“等会儿我就去和他们说‘谢谢’。”
  他削完头发,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举起绕指柔看了看。
  器灵还没有长出来,不应当有这样充沛的仙元。
  容昭继续找。
  “别找了。”明尘按住他的手,“是我的本命剑在给你仙元。你如今的实力大概和渡劫三次的仙君相当。”
  “你不收回去?”
  “暂时留在你那。多事之秋,还是……”
  话音未落,门“砰”地向两侧弹开,山殷仓皇地闯了进来。
  他跌跌撞撞地越过满地干枯的草药,扑到明尘身上,抓着他的肩膀拼命摇晃,语无伦次道:“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去救方九鹤……救救他——!”
  最后一声甚至带出了哭腔。
  明尘的脸色微变:“出什么事了?他在哪?”
  容昭觉得方九鹤大概是被人抓走了,整了整被揉乱的衣服,拎起绕指柔就要下床,准备去杀人。
  时望秋紧随其后进来,看起来还算冷静,在一片混乱中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他伤病加重,快要不行了。”
  “伤病加重?”明尘颇觉意外,“怎么会突然加重?”
  “因为我……”山殷死死拽着明尘的衣袖,几乎要崩溃了,哽咽道,“都是因为我……为了救我……”
  -
  三日前。
  距离明尘发动万物生,已过去整整十日。
  “我收到消息,说曲复进了污秽之地,至今未曾离开。”方九鹤弹了弹手里的纸鸢,挑眉道,“为了避开明尘,躲到这等险地里去,他到底是在求生还是求死?”
  “对啊,那地方还不如仙山来得好。”山殷纳闷道,“茫茫十万里山脉,往里面一躲,就算是明尘也不一定找得到他。”
  “你都能想得到的事,曲复一定能想到。”方九鹤思忖着,顺手将纸鸢展开铺平,重新叠了个王八,搁在山殷的脑袋上,“污秽之地的地势复杂又广阔,进去个七八次都不一定能路过同一条沟。说不定,那里面藏有他苦心经营多年所在。”
  山殷一把摘下王八,悚然道:“在污秽之地里面??他疯了??”
  时望秋在一旁听着,不由皱眉,开口道:“但曲复只是个医仙。”
  “医仙又如何?借着诊脉的名头,将无情道仙君出卖给天欲道,难道就是医仙该做的事?”方九鹤往茶里加了一把果干,漫不经心地晃了两下,“医仙能救人,自然也能杀人……哦对了,山殷。”
  山殷下意识应道:“在。”
  “我手里的仙草灵药不多了,若是明尘再不醒……”方九鹤顿了顿,又改了主意,“算了,再等两日,也不急。”
  “这怎么行。”山殷十分有远见地道,“等用完了再去买,万一那天集市上的草药不多,买回来不够明尘消耗怎么办?”
  “那就让他反噬。”方九鹤非常之没良心,话音未落,自己就先笑起来,“你去吧。遇见什么事,就用玉佩找我。”
  山殷摸了一下鸿雁玉佩,忽然想起什么,道:“糟了。”
  “什么?”方九鹤没反应过来。
  “钱。”山殷捏了捏瘪瘪的钱袋,又掏了一遍乾坤袖,哭丧着脸转过身,“就这么点,买不了多少仙草。”
  方九鹤默了默,看向时望秋。
  “……我也没钱。”时望秋摊手,“不过我会讲价,应当能多买一些回来。”
  于是山殷就带上会讲价的时望秋出门了。
  -
  时望秋岂止会讲价。
  一到集市上,他就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像在仙府里那样温吞无害,眼角眉梢都散发着神采,嘴角带着三分近亲的笑意,风度翩翩,谈吐得体,随便往人家跟前一杵,几句话就聊得如鱼得水。
  仙都集市其实不太讲究钱财这种事,除非人家急着给天道交圆石,一般来说更讲究眼缘,看顺眼的白送也无妨。
  时望秋一路走一路攀谈,那架势,和拈花惹草没什么两样,简直像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
  “今日难得遇见仙友这般有趣的人,实在相见恨晚……”
  “不打紧,这些东西你先拿去应个急。”
  “仙友如今暂住明尘上仙府里?我府上还有不少灵参,明日一并给仙友送来。”
  ……
  诸如此类的话,山殷跟在后面都听麻了,一脸灵魂出窍,木然地接过别人赠送的五花八门的仙草,然后塞进乾坤袖里。
  一条街逛完,甚至没有花掉一枚圆石。
  时望秋还要感叹:“我就说我很会讲价。”
  山殷:“……嗯嗯嗯。”
  山殷:“你在府里怎么不这样?”
  “哪样?”
  “就……这样。”山殷抽出一根带着小花儿的仙草叼在嘴里,冲他眨了一下眼,没模仿到精髓,活像在抽筋。
  时望秋:“……”
  时望秋:“因为沈微明不让我在家里这样。”
  山殷说话比脑子快,张口就道:“可他已经死了……啊、对不起。”
  “……没事。”时望秋好脾气道,无意地朝右一瞥,脸色突变,迅速拉着山殷躲到了一间铺子后面,压低声音道,“你看那边的那个人,是天欲道的桃煜上仙。之前潜入赏梅宴追捕过我。”
  山殷愣了愣,小心地探头看了一眼,迅速缩回来,小声道:“我也认识,上回逛书肆遇见过,还拦着容昭不让走,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小心些,绕开他回去吧。”
  “好。”
  突然,一道慵懒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二位,在这里嘀嘀咕咕什么呢?”
  两人皆是一炸。
  山殷眼疾手快地将时望秋一把揽到背后,指尖似是不经意地擦过挂在腰上的鸿雁玉佩,色厉内荏地喝问道:“你想做什么!?”
  -
  与此同时,明尘仙府。
  搁在桌上的玉佩微微亮起来,清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似乎是山殷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方九鹤转茶盏的手顿时停住,无声无息地直起身,凑近了仔细地听。
  听着听着,忍不住皱眉。
  “……我自然知道时仙君是明尘上仙庇护的人,哪敢随意动他。”那道甜腻的声音笑吟吟道,“之时今日有事想见明尘上仙,想请山殷仙君引荐一番而已。仙君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明尘他闭关了。”
  “闭关?到底是闭关了还是……”那人的声音转了几转,悠悠道,“出事了呢?”
  听到此处,方九鹤抄起玉佩,披衣出门。
  此人不简单。
  他的目标已经不是落单的无情道了,而是情劫未过的明尘。
  容昭身上的迷障也极有可能是他种的。
  山殷他们遇到大麻烦了。


第61章 谁是谁的情劫
  集市不起眼的角落里。
  桃煜堵着两人,笑吟吟地问道:“闭关?到底是闭关了还是……出事了呢?”
  山殷攥紧了指尖,正要开口,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此事与你无关。”时望秋自然而然地接过话来,气定神闲,“倒是上仙,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曲复呢?死在污秽之地了?”
  桃煜眯了眯眼睛,笑得更加柔媚:“曲复有其他事要做。”
  “那就是死了。”时望秋也报以微笑,“这倒不错,省得上仙亲自去找,死得还轻松些。至于你——”
  他伸手摘下山殷腰间的玉佩,冲桃煜晃了晃:“你猜,明尘上仙还有多久能赶到?”
  桃煜的神色有些变了,不过也只是一瞬。
  前些日他感觉到迷障发动,又见明尘仙府被结界护得严严实实,十来天过去都没什么动静,寻思着明尘是不是为了救人将自己搭进去了。
  曲复那边催自己又催得紧,于是守在附近想赌一把。
  如今听时望秋的意思,他们两个是明尘放出来的饵,而自己却是那条上钩的鱼。
  桃煜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指尖,须臾,侧身让出一条路来,摆出一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既然明尘上仙不愿意见我,那我自然不好强求。”
  山殷下意识地就想走。
  时望秋微微一动,拦住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不是说想见明尘上仙么?上仙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至于肯不肯见,那是你自己的事。山殷。”
  山殷听不懂这样的交锋,干脆就老实地杵在一旁不吭声,乍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应道:“哎。”
  “你要的茶叶还没买,走吧。”
  山殷:“?”
  这样好的机会竟然不走?
  山殷有点急。
  但他又不能当着桃煜的面拆时望秋的台,只好闷声不响地被牵走。
  走着走着,两人居然真的进了家茶叶铺子。
  “你到底……”山殷忍不住开口。
  “嘘。”时望秋制止他,随后低声解释道,“桃煜被我那番说辞吓唬住了,但没完全唬住,如果我们立刻露怯离开,根本就等不到方九鹤来。这里人多,我们隐匿气息从后门走,看能不能甩开他。”
  山殷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
  他闭上嘴,点点头,跟着时望秋一路东躲西藏,顺利离开了集市。
  “总算甩开了。你再用那块玉佩问问,方九鹤他到哪了?我们回去的路上应该能遇见……山殷?”时望秋停下脚步回头,只见山殷稍稍落后几步,神色犹疑地按着胸口,不由问道,“怎么了?”
  “我……我这里难受,有点痛,说不上来……”山殷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突然一把摘下鸿雁玉佩,塞进时望秋手里,急切道,“我们走得太顺利了,不大对劲。这个你拿着,去找方九鹤。我们分头走!”
  “来不及了。”甜腻的嗓音响起,轻浮的桃粉色翩然而下,桃煜转动五指,欣赏着指间缠着的一根淡红丝线,“真没想到,山殷仙君竟然会有一根心弦丝。心弦作曲,让我来听听……”
  桃煜拨弄了一下那根丝线,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似的,笑意加深:“倾慕之曲,真是动人。只是这心弦丝的颜色有些淡,莫非仙君尚在渡情劫?这儿有现成的可用,曲复还非要我冒那么大的险,引明尘去污秽之地,真是糊涂。”
  山殷僵硬地站在原地。
  桃煜就在自己身后,可自己却动弹不得。
  那根细丝似乎牵住了他的心,只稍微动一动,就痛得想死过去。
  时望秋站在三步开外,盯着桃煜手上的淡红细丝,脸色惨白。
  这是天欲道寻踪和控制的手段之一,但对无情道和情窍未开的人是不起作用的。他没想到心弦丝竟然会在山殷身上起效果。
  山殷塞给自己的鸿雁玉佩和方九鹤那边早已断联,怎么叩击都没有回应。
  思绪一瞬百转千回,他想到在渡情劫的方九鹤,又想到天天送这送那嘘寒问暖却死活不开窍的山殷,然后回转到眼前一筹莫展的绝境。
  他似乎总是遇到只差一点的事,很多很多个只差一点堆在心里,日积月累,积成一堵又厚又硬的壁障,诸多遗憾被困在里头,既出不去,也放不下。
  ……
  今日也一样。
  “辛苦山殷仙君和我到污秽之地走一趟了。”桃煜亲昵地拍了拍山殷的肩膀,“若是能顺便引来明尘,那再好不过了,曲复也不必每日在我跟前聒噪。”
  “放开他……”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厉喝骤然响起!
  “放开他!”
  人未至枪先到,一点银光破空而来,挟着尖锐的风声,直冲桃煜脑门!
  要不是桃煜躲得快,脑袋瓜子恐怕当场就被开瓢了。
  淡红丝线刹那断开,山殷晕头转向地踉跄了两步,被一杆雪亮的红缨银枪轻轻挑起,丢到了时望秋怀里。
  方九鹤来得很急,只用一根绸带匆忙将长发束起,碎发凌乱地刮在脸颊上,眼神却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真当我死了不成?”他语调依然是那样的不经心,轻轻的,却含着令人胆寒的杀意,银亮的微晃枪尖指着桃煜,“阴沟老鼠,也敢来动我的人?”
  桃煜仓促地退了两步,指间又泛起浅浅的红色,心弦丝柔软地蔓延开去,还没来得及搭到方九鹤身上,就被一道雪亮的寒芒铿然斩断。
  “收起你那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方九鹤嗤笑一声,甚至没有动,环绕周身的强劲刀势刹那亮了一瞬,仿佛沉睡的凶兽久违地露出了爪牙,“本仙修杀戮道的时候,你还是个捧着春宫图册脸红、乳臭未干的毛小子。”
  “哦,是吗?”桃煜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被斩断的心弦丝,又看看方九鹤,“方才它往你身上去了,真是巧了啊……”
  “我的心弦丝从不出错,”他颇有深意地朝山殷瞟了一眼,又看向方九鹤,目光流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看来二位的感情甚笃,可惜啊,其中一个偏偏在渡情劫,注定不能善终。只是不知……谁是谁的情劫呢?”
  山殷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九鹤直接一枪捅了过去。
  “看来是上仙的……情劫、哎哟……”桃煜这一下躲得狼狈,五指一张,心弦丝如网刹那展开,带着迷人眼的缭乱红芒,堪堪抵住袭来的银枪,“杀戮道就是不得了,仙元散乱成这样还能出招,只是,你能撑多久?”
  方九鹤冷笑一声:“杀你足矣!”
  方九鹤说到做到。
  沉寂百年的红缨银枪久违地见了血。
  他带着伤病,不能久战,一杆银枪舞得密不透风,疾如骤雨,杀意凛然。
  论硬碰硬,天欲道只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无怪平日里只敢用邪魔外道的法子阴人。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桃煜的气海就被一枪捅穿,仙元尽废。
  “你……”桃煜捂着腹部跪倒在地,鲜血从口中滴答淌下,大概是心有不甘,须臾,癫狂般地低笑起来,“杀戮道竟会有情劫……哈哈……情劫……”
  方九鹤不想听他的疯话,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带上山殷和时望秋,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明尘仙府。
  仙府有明尘亲自加固的结界庇护,很安全。
  刚进门,方九鹤便踉跄了一下,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眼前一黑,险些栽进山殷的怀里。
  “方九鹤?方九鹤!!”山殷简直惊慌失措,“你怎么样了?我去找明尘……不不、不对,明尘还没醒。我扶你回去休息,方九鹤,你别吓我……”
  回到熟悉的仙府,时望秋终于从劫后余生当中回过神来,偏头看向两人,欲言又止。
  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挑这个时候打扰为好,又闭上了嘴。
  -
  山殷扶着方九鹤回屋,将他扶到榻上,手忙脚乱地翻了翻今天新收到的草药,挑出几样眼熟的就要熬了给他喝,被方九鹤拦住了。
  “别瞎忙。”方九鹤病歪歪地倚在榻上,虚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要散了,“我没事,陪我会儿就好。”
  山殷犹豫了一下,把窗关好,回到榻边坐下,努力输送一点聊胜于无的仙元过去。
  迟钝的脑子少见地灵光了起来,桃煜说过的话在耳边嗡嗡回响,震耳欲聋。
  “情劫,你在渡情劫吗?”山殷握着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你不是说在渡生死劫……”
  “……”方九鹤闭着眼,没理他。
  “你的情劫在谁身上?”山殷觉得心里酸酸的,莫名其妙就很难过,“桃煜说……”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方九鹤睁开眼,打断道,“我累了,要休息。”
  “在我身上对不对?”山殷不是傻子,桃煜那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可方九鹤宁愿拖着,拖到快死了,也不愿承认情劫落在了自己身上,也不想和自己渡情劫。
  他越想越觉得难过:“为什么不和我说?有天道的赐福在,情劫一过,你的伤病就能好了……”
  “山殷。”方九鹤抽回手,朝着窗外看去,“我真的累了,你少说两句。”
  山殷呆呆地看着他。
  从侧面看去,方九鹤的嘴唇很薄,也没什么血色。那双细长的丹凤眼里既没有自己,也没有窗外的景色,盛不进什么,一瞧就是个薄情的面相。
  看着看着,山殷突然道:“为什么不行?”
  “……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陪你过情劫?”山殷不知哪来的胆子,趁方九鹤虚弱,揪着衣襟将人转过来,质问道,“你是不是嫌我傻气?”
  方九鹤怔愣半晌,忽然失笑,漫不经心地拨了拨他的手指:“对。撒手。”
  山殷不撒手。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方九鹤狗眼看人低,心里一股气憋着,浑身血液轰轰地直往脑门涌。
  终于忍不住霍然起身,抓着方九鹤的衣襟微微一提,俯下身去。
  嘴唇相碰的刹那,两人都懵了。


第62章 能杀吗
  山殷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吻住了一片薄薄的树叶,干燥而粗糙,微微发着颤,偏偏又沾染了一丝羊乳的甜香。
  ……
  山殷忽然觉得方九鹤那种奇怪的喝茶习惯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方九鹤浑身一哆嗦。
  尚未平复的仙元轰然震荡起来,蛮横地乱搅一气,本就伤痕累累的五脏六腑顿时雪上加霜,再加之先前郁结在心里的那口气一下没上来,刹那间嗓眼涌上一股腥甜。
  他猛地推开山殷,趴到榻边咳出一口血,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直接昏了过去。
  山殷被吓坏了,简直六神无主,抱住他拼命输送仙元,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稀里哗啦。
  期间方九鹤被吵醒了一次。
  “你……哭什么哭、哭丧?”他吃力地睁开眼,瞧见趴在自己身上哭成花猫的山殷,无可奈何,气若游丝道,“我还没死……仙元、收起来,再这样下去会伤到你的根基……咳咳……”
  山殷的哭声一下收住了。
  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有点不太相信地拍了拍方九鹤的脸,确定还活着,抽噎两下,慢慢收起仙元,带着浓浓的鼻音控诉道:“我不就、就亲了你一下……至于气得吐血吗?”
  方九鹤:“……”
  山殷胡乱抹了一把脸,委屈唧唧地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蠢货?”
  方九鹤:“…… ……”
  方九鹤觉得一定是自己这辈子造的孽太多,才会被山殷克到。
  他觉得头有点疼,很想睡一觉,然后如愿以偿地又晕过去了。
  这一晕,便再也没醒过。
  -
  明尘一回来,整个仙府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方九鹤虽然人还在昏迷,但伤病没有再恶化,脸上的血色也养回来了一点。
  山殷搬了把小凳子守在旁边。
  他想了两天两夜,终于想通了导致方九鹤昏迷不醒的主要罪魁祸首应该是桃煜,自己顶多就是不小心把人给气得吐了点淤血,于是稍觉宽心。
  只是仍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服方九鹤和自己渡情劫,因此变得格外沉默。
  明尘以元神入迷障施展万物生,本命剑也被暂时留在了容昭的灵台里,而后又耗费了大量仙元去救方九鹤,有些伤了元气,需要暂且休养一段时日。
  反倒是容昭没受什么伤害,从迷障里出来后,精神抖擞地连着熬了两个晚上,把送给明尘的礼物做好了。
  玉牌上没有刻辛苦临摹很久的“孟孟”,而是一个龙飞凤舞的“尘”。
  这个尘字的写法,是在幻境里时明尘教他的。
  容昭觉得刻这个更合适。
  他拎着玉牌和自己腰上的信物比对了一下,十分满意,溜进明尘静坐休养的屋子,悄摸把礼物挂在了明尘身上。
  然后被捉住了手。
  容昭:“?”
  明尘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挂在腰上的精致玉牌,只觉天底下再好的宝贝都比不上这块东西,胸腔仿佛被什么充盈,无限膨胀起来,心脏在里头轻轻地飘乎乎地浮着,像乘着一块绵软的云。
  他把人拉进怀里,亲了一口:“很好看。”
  其实只要是容昭送的,哪怕是块烧柴片子他都能闭着眼睛夸。
  容昭也觉得很好看。
  他赖在明尘怀里,不安分地东蹭西蹭,有心想做点别的,又思及明尘伤了元气正在休养,不得不作罢。
  明尘将人抱住,将下巴放在他的头顶,时不时轻蹭一下那柔软的长发。容昭捞过自己的辫子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连时间都变得静悄悄的。
  过了会儿,容昭稍稍仰起头,开口道:“山殷最近好像不太高兴。”
  “嗯。”
  “为什么?”
  “大概……”明尘想了想,觉得其中的缘由不太方便细说,说了容昭可能也不懂,便笼统道,“为情所困吧。”
  容尊者“哦”了一声,低头盯着自己手里的辫子尾巴,若有所思起来。
  他觉得朋友之间应该相互帮助,排忧解难。
  -
  翌日。
  容昭找到蔫蔫的山殷,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喜欢谁?”
  山殷懵了一下:“啊?”
  “明尘说你为情所困。”容昭神色认真,“你喜欢谁,我去帮你绑回来。打不过的话,就喊明尘一块儿去。”
  山殷愣了半天,回过神来,蔫唧唧道:“不用,就方九鹤。”
  这回轮到容昭呆住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迟疑道:“可你们是朋友。”
  “是个屁!”山殷恶狠狠道,大概也是憋了许久,越想越委屈,一把薅住容昭就开始哭诉,“方九鹤他明明在渡情劫,却偏说自己在渡生死劫,硬生生拖了几百年,拖垮了身子也不肯松口!你猜为什么?就因为他的情劫在我身上,他、他嫌我傻气!!”
  容昭呆滞。
  这样纠缠的关系对于容尊者来说过于复杂了,于是第一反应就是想找明尘问问该怎么办。
  但山殷拽住了他的袖子,不让他逃走。
  “你说这人是不是活该!?我实在气不过,气不过就、就亲了他一下!结果他恼得不行,还吐血晕过去了,我……我……呜呜……”
  说着说着,山殷悲从中来,抽噎了一下,顺手拉起容昭的袖子擦了擦眼泪。
  容昭“啪”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呜……对不起。”山殷改用自己的袖子擦,靠着墙根蹲下,看起来十分无助,“我不想让方九鹤死。”
  容昭琢磨了一下,须臾,和山殷一起在墙根蹲了下来:“方九鹤和你渡情劫,就不会死?”
  “对。”山殷也是病急乱投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答应和我做道侣?”
  一说起道侣,容昭就明白了。
  容尊者觉得在这方面自己经验十足。
  “跟我来。”他起身,拉着山殷穿过长廊,来到花园的亭子里。
  明尘在屋里正打坐着,察觉到动静,一抬眼,就见容昭带着山殷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他左眼皮跳了一下。
  -
  容昭把人摁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自己到对面坐下,神情肃然。
  见到这样的架势,山殷不由燃起了一丝希望。
  “要怎么做?”
  “先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方九鹤关进去。”容尊者对朋友倾囊相授,有理有据地道,“他生病了,跑不掉的。然后你也住在那里,每天都送他礼物,他就会做饭给你吃。白天的饭可以不吃,但是夜宵一定要吃,吃完以后你就亲他,然后夜里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山殷掏出笔开始记录。
  “他喜欢养什么你就给他养什么,要多顺着他一点。我还有两本道侣秘籍,等会儿默出来给你……唔?”
  容昭感觉自己的后领被人提起来了。
  回头就见明尘看着自己,似乎有点想笑,又似是无可奈何。须臾,瞟了山殷一眼。
  山殷读懂了这个眼神的意思,麻溜地收起笔滚蛋了。
  容昭皱眉,不服气道:“本尊者没有胡说。”
  “我知道你没胡说。”明尘笑起来,松开他的后领,“但山殷和方九鹤的情况不同,不能这样照搬,会出问题的。”
  容昭默了默,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问道:“我做得不好,所以山殷不能学?”
  “当然不是。”明尘凑近过来,在他唇上轻轻贴了贴,“你做得很好,不然孟知凡怎么会愿意给你守寡三年再一头撞死在墓碑上。”
  容昭狐疑,似乎还要再问什么。
  明尘聪明地岔开了话题:“至于山殷,你不用担心。我和时望秋商量过了,一点小小的误会而已。等方九鹤醒来聊一聊,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哦。”容昭默了默,觉得明尘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了,于是关心起其他事情来,“那你的情劫过了吗?”
  “……没有。”
  “为什么?”容昭不解,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腰上的信物,“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不是两情相悦的道侣吗?”
  “是这样的。”明尘眼神柔软下来,又闪过一丝忧虑,“但是……天道没有承认,我不清楚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与你两情相悦是事实……”
  “为什么要天道承认?”容昭打断道,“不用它承认,我们也是道侣。”
  说罢,他又想了想,一抬手,握住从袖子里蹿出来的绕指柔,“唰”地凝成莹蓝长剑,认真地向明尘提问道:“那个天道,能杀吗?”
  明尘:“……??”


第63章 容昭教的
  青天白日的,窗外轰隆炸了一声响雷,似乎很是愤怒。
  明尘望了一眼,没当回事,顺手就把窗给关上了。
  “可以是可以,但这种话以后不能随便乱说。”他揉了揉容昭的头发,“心里想想就好,天道很小心眼的。”
  窗外的雷声更加愤怒了。
  容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以你现在的实力,能杀吗?”他又问。
  明尘没有敷衍回答了事,仔细思索片刻,道:“等再渡几次劫,或许可以一试。不过如今的天道还算恪尽职守,没什么必要。”
  外面隆隆隆的雷声都快把仙府吵瘫了。
  容昭皱起眉,捂住耳朵。
  明尘见状,在门窗上落了隔音咒,又取出一碟点心给容昭吃。
  “不必理会。”他安抚道,“你不做逾矩之事,天道就只能干瞪眼。”
  ……
  房屋开始隐隐震颤。
  容昭挑了一块奶黄点心,抬头望了一眼微震的房顶,边吃边评价道:“小心眼。”
  “嗯。”明尘支着下巴,专注地看着他吃,似乎在看什么极为有趣的事,“要喝茶吗?”
  “要。”
  明尘又去倒茶。
  容昭捧着茶盏喝了一口,尤惦记着杀天道的事,不知瞎琢磨了些什么,须臾,道:“方九鹤教我的东西,我都已经会了。”
  “嗯?”
  “那我什么时候能证道杀戮?”
  “证道需要一个契机。”
  “什么样的契机?”容昭推测,“要杀很多人吗?可本尊者已经杀过很多人了。”
  明尘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眸子,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点心:“杀戮道并非单纯的滥杀。自然,寻仇也不算在内。”
  容昭:“?”
  容昭没听懂。
  明尘也觉得有些奇怪:方九鹤什么都教了,却独独没有教容昭领悟杀戮道的内核。难道是时机还不成熟?
  “想一想方九鹤。”他暂且放下疑惑,循循善诱道,“你觉得他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九鹤也这么问过我。”容昭思忖,然后重复了一遍当时的回答,“他就是病歪歪的,不太经打。嗯,还喜欢吃甜的。”
  明尘:“……”
  看来方九鹤已经碰过壁了。
  “是勇敢无畏,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杀止杀,恨不能荡尽天下不平事。”明尘提醒。
  容昭皱眉思索片刻。
  “你说的是方九鹤?”他不太确定道,“不是别人?”
  明尘:“…… ……”
  明尘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教了。
  “没关系,”见明尘一直没有说话,容昭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你不是杀戮道,不会教很正常。”
  “我是不修杀戮道,但并非……”明尘有点头疼,“那方九鹤当时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让我回去再把书看一百遍。”
  “……”
  -
  天雷在仙府上空盘旋了整整一日,轰隆轰隆个没完。
  众人不堪其扰,暂时搬到了明尘的屋里。
  因为除了明尘身边的隔音咒,其他地方的咒无一例外都会遭雷劈。
  “哼,欺软怕硬!”山殷随手拿了一块奶黄点心,愤愤地咬了一口,突然间感觉自己被盯上了。
  那目光,幽怨得像鬼。
  山殷微微打了个寒噤,以为自己说天道的坏话被记恨了,刚要去找明尘救命,一抬头发现是容昭。
  山殷:“?”
  时望秋好心地传音提醒道:“你拿错点心了,那碟是容昭的。”
  山殷:“!”
  山殷知错就改,赶紧在自己的点心碟里挑出两块,又放回到容昭的碟子里:“对不起。”
  容昭把点心碟子往自己跟前拨了拨,然后看了明尘一眼。
  明尘意会,传音道:“山殷不是故意的。既然点心已经还回来了,你就给他倒杯茶,说‘不要紧’。”
  容昭觉得很有道理,依葫芦画瓢照做。
  山殷见容昭没有再和自己计较,大为感动,于是又拨给他两块点心,还和他分享一本前几日书肆刚刚到货的奇闻志。
  容昭顿时来了兴趣,一边翻阅一边贴过去和山殷嘀咕嘀咕。
  后来又嫌明尘和时望秋说话太吵,两人很快就去里屋玩了。
  明尘收回目光,转向时望秋,继续道:“你说当年沈微明去污秽之地前,曾给你寄过一只纸鸢?”
  “对。那纸鸢里用阵法隐藏了一张污秽之地的局部地图,上面标记了几个位置。后来我在某个标记点的附近,找到了沈微明的残魂。”时望秋回忆,“那只纸鸢上还留了几行字,说……当我收到这只纸鸢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如我……所愿,还我自由。”
  过往的恩怨纠缠忽然尽数成空,化作烟尘,空得只剩一颗麻木跳动的心脏。
  时望秋顿了顿,低头啜饮了一口茶,硬生生将哽咽吞下,缓了缓,接着平静道:“那一瞬间,我觉得所有爱恨都空了。等回过神来,就已证道无情,重新成了仙君。”
  明尘没有打断他的回忆,只是给他添了点茶。
  “……多谢上仙。”时望秋垂眸,捧着茶盏摩挲片刻,逐渐恢复如常,微微叹了口气,“当时我和沈微明闹得很僵,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直到前两日,方九鹤说曲复可能在污秽之地里有所经营,桃煜也说要利用山殷将上仙引去污秽之地,我才想到了那只奇怪的纸鸢。”
  “你还留着那只纸鸢吗?”
  “遗失了,”时望秋笑了笑,轻声道,“但我能画出那张地图。分毫不差。”
  “如此甚好。那就麻烦……”
  “上仙,”时望秋难得一次打断明尘的话,唇角微微颤抖,眼里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是恨,又似是遗憾,甚至有些失态地一把抓起明尘的手腕,“如果真的是曲复,若果真他……还请上仙、请上仙……”
  明尘了然。
  “我会的。”他轻轻拍了拍时望秋的手,“沈微明的残魂,我也会尽力救活。你且放心。”
  -
  时望秋回去后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没日没夜地绘制起地图来。
  又过了一日,方九鹤也醒了。
  他变得十分虚弱,只能病歪歪地躺在榻上,连坐起来看会儿书都觉得乏力。
  山殷想来陪他,却被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委屈了半天,转头跑去敲明尘的门。
  于是明尘上仙亲自登门,将心弦丝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解释了一遍。
  方九鹤:“……当真?”
  明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算信不过我,也该相信山殷。若他能早些察觉自己对你的倾慕之情,那也就不是山殷了。”
  方九鹤信了。
  但他仍然有些踌躇,半晌,低声道:“我还是……暂时不想见他。”
  “为何?”明尘诧异,过了会儿,若有所悟地瞟了他一眼,“莫非你在害怕?”
  “……”方九鹤蔫坏蔫坏的一张嘴被堵得哑口无言,干巴巴地反驳道,“我怕什么?”
  明尘笑了一声,也不戳穿,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道:“好了,他不会再赶你了。进来吧。”
  方九鹤:“?”
  方九鹤:“???!”
  山殷高高兴兴地滚了进来,手里捧着大包小包的茶叶和竹筒,扑到床边:“你醒啦!要喝茶吗?我帮你泡好了新的竹筒茶,加了很多羊乳和糖。喏,尝尝。”
  竹筒茶盖子被“啵”地打开,香甜热乎的茶递到了唇边。
  方九鹤刚醒来没多久,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被山殷压住后根本挣脱不开,挣扎着朝门口张望:“明尘!等等,你先别走……我……唔唔……”
  他这辈子头一次觉得竹筒茶腻得慌。
  盛情难却之下,方九鹤勉勉强强喝了半筒茶,随意应付一阵后,借口自己要休养,迅速将人打发走了。
  他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慢慢地回归正轨,至少在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对待山殷之前,两人相处起来应该和以前不会有太大差别。
  ……
  然而,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当天夜里,方九鹤从睡梦中惊醒,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闭着眼摸索一阵,忽然摸到了个圆圆的脑袋。
  方九鹤:“!?”
  他霍然坐起来,一掀被窝,发现山殷不知何时钻了进来,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
  方九鹤:“……?”
  山殷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想和你睡觉。”
  惊吓之余,方九鹤一把将人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谁?”他额角突突直跳,用仅剩的一丝理智推断出,此等举动绝不是山殷本人能想得出来的,“是谁教你的!?”
  如果是明尘,今晚他就去把人杀了。
  “是……是……”山殷感觉到了一丝杀气,缩了缩脖子,没什么挣扎就招供了,小声道,“是容昭教的。”
  于是那天深夜。
  据时望秋仙君回忆,整个仙府鸡飞狗跳,明尘上仙寝屋的门碎成了八瓣,花园里的菜地也惨遭殃及。
  就当晚那架势,哪怕门口路过条狗都要被踹一脚。
  唯一幸免于难的只有容尊者。
  因为他当时睡着了,明尘上仙为此连落了十八道保护阵,才堪堪没让方九鹤把人吵醒。
  最后,这场闹剧以山殷边哭唧唧边烧掉了自己的手记落幕,并且发誓不再找容昭偷师。
  这一夜的动静并不小,很快就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落到了远在污秽之地的曲复的耳中时,传言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山殷仙君觊觎明尘上仙豢养的废仙,明尘上仙勃然大怒,当即要废掉山殷的仙元。方九鹤上仙拼死相护,两位上仙就此决裂。”
  听起来是内讧了。
  曲复觉得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第64章 谁教你的
  容昭并不清楚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一觉醒来发现门没了,问明尘,明尘说是天雷劈的。
  于是又在心里给天道记了一笔。
  经此一遭,山殷不敢再找容昭讨教经验,想了想,转头找时望秋去了。
  方九鹤则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除了容昭。
  倒也不是对容昭网开一面。
  因为整个仙府只有容尊者不懂察言观色,也看不明白气氛,在屋门紧闭敲不开的情况下,会选择爬窗进来。
  “方九鹤,”容昭抱着两本手抄书翻进来,“我看完一百遍了。你为什么不开门?”
  方九鹤:“……”
  他对容昭倒是没什么意见。
  人家单纯得很,大概只是想要帮到山殷而已。要怪就怪明尘没有把人看住,才让容昭教了山殷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不大舒服,起不来。”方九鹤疲倦地半倚在软枕上,“改日再教你。”
  “哦。”
  容昭观察。
  方九鹤好像确实不大舒服,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眼睛底下还泛着淡淡的青痕。
  “我去帮你叫明尘。”容昭得出结论,起身就要去找明尘,“他能治。”
  “……你等等。”方九鹤差点脱口而出一句“祖宗”,半晌,颇有些无奈道,“不用喊他。我没事,就是想一个人静静。”
  容昭又坐了回来,忽然觉得不对。
  方九鹤说想一个人静静,那自己坐在这里就很多余。
  于是他又原路返回,翻窗走了。
  -
  彼时山殷正在向时望秋讨教。
  他重新裁了一本空白册子,认真地记上一二三四五六七,顺便还薅到了一份食谱。
  据说这是当时沈微明为了讨好时望秋,日日送来的煲汤的食谱。
  那汤里不知熬了什么,没有一滴油星子,味道却鲜香浓郁,口感醇厚,喝下去整个胃都暖得熨帖。
  可惜后来沈微明出了事,这汤也再没有人能熬得出来。
  时望秋闲来无事,就找人打造了个煲汤的炉子,慢慢地尝试着复原这份食谱,如今倒也仿了个八九成相似。
  山殷有点忐忑:“这食谱……真的能给我吗?”
  “拿去拿去。”时望秋不甚在意道,“反正味道也不怎么像。”
  他顿了顿,瞟了一眼山殷手里的册子,又叮嘱道:“别说是我教的。”
  容昭正巧进来:“什么不是你教的?”
  “……食谱。”时望秋反应极快,一本正经道,“山殷从我这儿要了份食谱,做出来的味道差太多,不像是我教的,所以让他别说出去。”
  山殷心虚,没吱声,悄悄把册子往身后藏。
  “这又是什么?”容昭眼尖,绕到背后“唰”地给他抽走了,翻着翻着疑惑道,“我上次告诉你的那些呢?”
  山殷:“……”
  山殷哪里敢说是烧掉了,含糊道:“弄、弄丢了。”
  “哦。”容昭不太记得自己有没有和山殷说过了,于是又说了一遍,“明尘说那个不适合你,不要学。还有,刚刚我去看过方九鹤了,他说想一个人静静。”
  说罢,容昭期待地等了等。
  片刻之后,他发现山殷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而且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混杂着震惊、呆滞和难以置信,整个人像一块凝固的石头。
  容昭提醒他:“你应该说‘谢谢’。”
  他很喜欢朋友的谢谢。
  山殷:“……谢谢。”
  容尊者满意了。
  他左右看了看,觉得能帮上山殷的情报已经带到,应该没其他什么事了,于是转身离开,去找自家道侣。
  明尘说过,今天下午会有冰镇酒酿圆子羹吃。
  -
  山殷深受打击。
  不过他素来没心没肺,很快就恢复过来,借用了明尘的厨房开始捣鼓食谱。
  ……
  从那日起,容尊者再也没吃到过一口热菜。
  明尘的乾坤袖里大部分都是小食点心,还有些洗好的瓜果蔬菜之类的。
  饭菜则是每日现做的,容昭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明尘上仙再根据点好的菜搭配些别的,主打一个新鲜好吃又荤素均衡。
  但如今,厨房炸了。
  也不知山殷到底在里面做什么,从炸锅到炸炉,最后连灶都给炸了个精光,炸得方九鹤都惊动了。
  滚滚浓烟里,方九鹤一手拢着厚厚的外衣,一手拎着熏得黑乎乎的山殷出来,往院子里一丢,问道:“你在做什么?”
  “……炖汤。”
  “你怎么不把自己给炖了?”方九鹤挑眉,“我不喝那种东西,别瞎折腾了。”
  山殷这两日天天被炸,碰了一鼻子灰,还没捞到半句好话,有点难过地揉了揉被熏黑的衣袖。
  须臾,又觉得方九鹤实在可恶,醒来后对自己就没什么好脸色,越想越恼,一抬头发现这家伙居然撇下自己就走了。
  山殷想也没想就追上去,一把将人拽住。
  “为什么生气?”他急促地问道,“你还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道侣吗?”
  “……”方九鹤回身看他,神色稍缓,“你太急了,山殷。”
  从两人的那层窗户纸捅破到现在,不过几日而已。
  他等了山殷几百年,甚至都已经习惯了以朋友的身份相交,别说同床共枕,连牵手都觉得有些别扭。
  但山殷不明白。
  他只知道方九鹤快死了,唯有渡过情劫方能救命,两人要尽快成为天道承认的道侣关系才行。
  见他不说话,方九鹤慢慢地把手抽回来,转身就要离开。
  外衣随着动作微微扬起,再厚重的衣料也掩不住那病弱瘦削的肩背,背影单薄得令人心惊。
  山殷耳边“嗡”地一声响,浑身血液都汩汩沸腾起来,心脏鼓噪得几乎要震破耳膜。
  “……不行。”他喃喃道,“我要救你。”
  方九鹤没听清,毫无防备地回过头:“什么、你……唔……”
  山殷追上前两步,不知哪来的胆子,抓住他的肩膀往旁边的假山石上一抵,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厨房里带出来的烟火味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又苦又涩,轻轻地拂过鼻尖。
  方九鹤呼吸微滞。
  须臾,偏过头,想要推开山殷:“行了,你别得寸……唔……”
  “方九鹤,”山殷咬着那片苍白的薄唇,生涩而迫切地追逐着纠缠着,亲到他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彻底淹没在柔软湿润的纠葛之中,在他耳边小声地说道,“我倾慕你,仰慕你,也真的……很喜欢你。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直白而热烈,像烈日下翱翔的鹰。
  方九鹤恍惚了一下,推拒的力道渐渐松懈,最后闭上了眼睛。
  他等了这只鹰足足有几百年……不,是一千年。
  -
  当年凡间,传闻苍梧山上有生着鎏金羽毛的神鸟,和朝阳同出,与晚霞同归,乃祥瑞之兆。
  后来天下大乱,群魔出世,人人都想找到它。或是想得到一个名正言顺,又或是想永绝后患,心思各异。
  苍梧山惨遭屠戮,寸草不生。
  但没有人见到神鸟。那金色的飞禽就像史书上记载的太平盛世,只是个遥不可及的传说。
  许多年后,路过的少年在苍梧山附近拾到了一枚灰溜溜的蛋。
  彼时谁也不知,那少年会在暗无天日的乱世里,以一柄雪亮的红缨长枪,撕开一条照亮后世的路。
  而那枚蛋,则会长成常伴他身侧的赤金鹰。
  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偶尔,方九鹤还是会回想起飞升渡劫那日。
  天地震颤,足足八十一道雷劫。
  劈得他几乎连魂魄都碎了。
  漫天如雨的怒雷里,赤金鹰唳声长啸,悍然迎上,以近乎挑衅的姿态,拦下了大半的雷劫。
  鎏金羽毛根根飘落,在雨中散了一地,羽根沾满了血。后来它飞不起来了,蜷缩在地,那双残破的翅膀将自己紧紧护在身下,至死都没有挪动分毫。
  ……
  赤金鹰又变回了一枚灰溜溜的蛋,就像初见那天一样,小小的一个,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这枚蛋不能带上仙都。
  起初,明尘还会好奇他每隔一段时间化身下界去做什么去。后来也便不问了,只是替他守着仙都的本体。
  某日,方九鹤失魂落魄地从凡间回来,把自己锁在屋里半个月没出来,之后再也没有化身下界过。
  他的鹰丢了。
  那个藏在深山、落了重重阵法保护的巢里,只剩下几瓣灰不拉几的蛋壳。
  他在巢里等了整整三个月,也没见幼鹰回来。
  ……
  之后又过了六百年,漫长的六百年。
  方九鹤有过很多朋友,来来去去,热热闹闹。但夜深人静时,却总会莫名涌上一阵孤独。
  直到那场生死劫。
  他在污秽之地深处呆了十几日,杀得实在有些乏了,懒洋洋地拖着长枪往回走。忽然瞧见一群执念拦在路上,秃鹫似的围着什么兴奋地啄食。
  方九鹤皱了皱眉,随手一甩扫灭了这群东西。
  执念尖叫着溃散奔逃,露出底下蜷缩着的遍体鳞伤的仙君。
  仙君有一双鹰似的明亮眼睛,却看起来湿漉漉的,一脸被撕咬得哭唧唧的样子。
  刹那间他愣住了。
  劫后余生的仙君左右看了看,抹了把脸,很高兴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说自己叫“山殷”。
  辗转重逢,再续前缘。
  天劫轰然落下,将两人尽数笼罩。
  生死劫被悄然抹去,情劫浮现。
  自此,万劫不复。
  -
  吻变得潮湿而缠绵。
  山殷得到回应,胆子愈发大起来,想起时望秋教自己的那些东西。
  他亲了亲方九鹤的下巴,慢慢向下,吻过滚动的喉结,听着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最后半跪在地,咬住了腰带上的结。
  方九鹤沉浸在回忆和生涩的亲吻里,本来还有些恍惚,冷不丁地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腰带。
  方九鹤:“……?”
  他低头,发现山殷试图用牙齿咬开那个结。这样暧昧的举动,偏偏又做得很笨拙。
  方九鹤用指尖抹了一下唇角,低笑一声,伸手捏住山殷的下巴,止住了他的动作。
  然后蹲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谁教你的?”


第65章 将计就计
  山殷很讲义气地没有出卖时望秋。
  方九鹤把人拎回屋里,从山殷身上搜出了那本记着很多奇怪东西的册子,一字不落地看完了。
  “容昭教不出来,明尘也不好这口。”他挑眉,“时望秋教的?”
  山殷不敢吱声。
  方九鹤作势要去找时望秋算账。
  “不、你不能去!”山殷急了,扑上去连拖带拽把人弄回来,小声哀求道,“上回你去找明尘,我我我已经……”
  “嗯?”方九鹤掀了掀眼皮,故意道,“山殷仙君也要面子?方才在外面扒我腰带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
  山殷被堵得无话可说,狗急跳墙地一把抱住他,把脸埋进颈窝里,委屈唧唧地哼哼两声。
  方九鹤:“……”
  最后方九鹤没去找时望秋。
  他懒散地倚在塌上,身上盖着条薄毯,手边是热乎乎的竹筒茶,支着下巴,听山殷给自己念奇闻志。
  -
  时望秋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他把自己锁在屋里,神色凝重,看着桌上摆着的纸鸢。
  是曲复传来的。
  纸鸢上如此写道:“传闻方九鹤与明尘不和,此乃绝佳机会。若仙君肯助我将其中一人引到污秽之地,愿奉以当年沈微明上仙的一魂一魄作为报酬。”
  ……他都不知道沈微明还有一魂一魄在。
  时望秋捏着纸鸢,指尖用力到青白,微微发颤。当年沈微明在污秽之地仙陨,果真和曲复有关。
  但他想不通,曲复一个医仙,凭何杀得了沈微明?
  时望秋垂眸,慢慢地揉碎那只纸鸢,将碎片丢进火盆里烧了。
  片刻之后,开始提笔回复。
  ——“如何计划?”
  -
  明尘正忙着修厨房。
  容昭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给他递石砖,砌一块递一块,另一只手捧着本杀戮道摘要,看得津津有味。
  倏地,天边掠过一道细小的影子。
  容昭若有所感,抬起头。
  明尘去接石砖,接了个空,回头道:“怎么了?”
  “刚才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容昭指了一下,“是从时望秋的院子里飞出来的。要抓回来吗?”
  容尊者最近很闲很闲。
  山殷整天围着方九鹤打转;方九鹤在养病,一天下来都不见得出个门;时望秋倒是愿意陪自己玩,但不管做什么总带着点讨好顺从的意味,没多大意思。
  难得有不寻常的事物出现,他一抖袖子,召出绕指柔,跃跃欲试地看向明尘。
  明尘不由失笑。
  “是时望秋放出的纸鸢吧。”他淡淡道,继续砌灶台,用小铲子将石砖敲得又平又实,“不用管。”
  “可是,”容昭摸了摸储物戒,从里面抖出一二三四只皱巴巴的纸鸢,反驳道,“曲复也寄了很多纸鸢过来。时望秋又送出去一只,他们肯定勾结上了。”
  说到“勾结”二字时,容昭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容尊者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明尘:“……?”
  明尘:“这些东西你哪来的?”
  “用绕指柔抓的。”容昭比划了两下,“这两天时不时就飞过来一只,我都抓下来了。每只纸鸢的内容都差不多,是曲复的笔迹。”
  明尘:“…… ……”
  情劫本就不多见,何况这仙府里有两位渡情劫的上仙,曲复不可能轻易放弃。
  他一直在等曲复的动作。
  左等右等风平浪静。
  没想到竟是容昭暗地里横插一杠,将信拦了下来。
  明尘哭笑不得,搁下小铲子,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坐到容昭旁边开始拆纸鸢。
  果然都是些挑拨离间的话。
  “抓了这么多,怎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容昭迷惑,“我一个人就能杀了时望秋。”
  稍作停顿,又兴致勃勃地问道:“要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门口吗?杀鸡儆猴。等以后抓到曲复,可以挂在一起。”
  自打拥有了明尘的本命剑,容尊者的攻击性逐渐变强。
  “不行。”明尘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不可以随便杀人。”
  容昭:“?”
  容昭皱眉,强调道:“他和曲复勾结。”
  “时望秋只是放了一只纸鸢而已。”明尘耐心道,“既然你当初选择救了他,那便稍稍多信任他一些。”
  容昭眉头皱得更紧了,冷下脸,把自己的辫子尾巴从明尘手里抽回来,然后转过身去。
  他从不尝试“信任”这种充满了风险的东西,没有什么比死人更让人安心。
  朋友和道侣除外。
  明尘瞧出端倪,搭住肩膀将人转了回来,放柔了嗓音问道:“你不觉得时望秋是朋友?”
  容昭扭过头,不吭声。
  他已经开始思考要把时望秋的脑袋挂在大门的左边还是右边了。
  至于胳膊肘往外拐的自家道侣,等晚上再给他点颜色瞧瞧。
  “除了朋友,还有其他关系也可以给予信任。”明尘把闹别扭的容尊者搂进怀里亲了亲,解释道,“比如盟友。”
  这种全然陌生的关系模式,短时间内似乎很难掌控分寸。
  容昭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安全。
  他瞅了瞅明尘,又琢磨片刻。
  虽然暂时没有弄明白盟友的边界,但出于对自家道侣的信任,他问道:“你相信时望秋?”
  “嗯。”
  “那算了。”容尊者暂且放弃了杀人的想法,不过,言语间还是透出了几分蔫蔫的不高兴,“本尊者不杀了。”
  明尘还想亲他,被抵住了脸。
  “去砌灶台。”容昭嫌弃道,“你昨天就说能修好的。”
  明尘:“……”
  -
  天海之境的四季并不分明,不过还是有些微的变化。
  院子里的红梅悄然绽开,明尘也将结界加厚了些,好让屋子里温暖依旧。
  容昭穿着单薄的里衣趴在床上,翻着白天没有看完的杀戮道摘要,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腰,在那儿晃来晃去。
  明尘过去将人揽进怀里。
  容昭丢开书,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明尘轻轻地捏了捏他的后颈,温柔辗转地加深了这个吻。
  须臾,容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怔了怔,试探着扯了一下他的腰带。
  “不是说最近不能?”他期待地问道,“你行了?”
  明尘:“我……”
  话未说完,忽然外面响起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
  “我去开门。”明尘起身,不想却被容昭按住了,“……容昭?”
  “我去开。”
  -
  “上仙,”走廊上,时望秋礼貌地敲着门,“明尘上仙,我有要事相商,还请……”
  门“哗啦”开了。
  只见容尊者穿着单衣,衣襟微微敞开着,皱皱巴巴的,神色冷淡,浑身上下怨气比鬼还重。
  时望秋张了张口,悄悄退后半步:“我是不是来得不巧……啊!”
  容昭一把将人薅了进去。
  “快说。”容昭连推带搡地把他弄到明尘跟前,威胁道,“一盏茶说不完就杀了你。”
  时望秋:“……”
  “容昭。”明尘无奈制止。
  他已经披上外衣,还烧起了茶,示意时望秋:“坐。”
  时望秋迟疑道:“我来得不巧,不如改日……”
  明尘用热水将茶盏温了一遍,温声道:“既是要紧事,那改日怕是会生变。说吧。”
  时望秋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上仙已经知道了?”
  “你没说,我也不甚清楚,都只是猜测罢了。”
  这话很委婉,其中还留了不少余地。时望秋心里稍定,接过茶坐下来,正色道:“我收到了曲复的纸鸢。”
  “嗯。如何?”
  “他对渡情劫的仙君十分执着,想借我的手,将上仙或者方九鹤上仙引去污秽之地。我回了信,问他具体的计划是什么。”时望秋抽丝剥茧地分析道,“曲复不止一次提到‘引去污秽之地’这样的说法。他似乎很笃定,不论是谁只要进了污秽之地便难逃一劫。不知那里究竟有些什么布置,还请上仙小心。”
  他隐去了曲复许诺说用沈微明的一魂一魄作为报酬的事。
  这个报酬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他清楚,明尘自然也清楚。贸然说出来,只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忌讳。
  明尘沉吟,指节轻轻地叩着桌沿。
  须臾,开口道:“那报酬呢?他许诺了你什么?”
  时望秋心里一紧。
  “上仙,我……”
  “罢了。”明尘似乎又改了主意,“就当我没问过吧。夜深了,你早些回去歇息。”
  时望秋欲言又止,最后肩膀微微一松,笑了笑:“多谢上仙关心。”
  容昭送他出去。
  到了门口,时望秋客气道:“外面冷,尊者不用再送了。”
  “嗯。”容昭瞅了瞅他,踌躇了一下,拉住了他的衣袖,“等一下。”
  时望秋:“?”
  大概是对于白天差点打算把人家脑袋割下来挂去门上有些不好意思,容尊者又不太想道歉,最后拎起自己的辫子尾巴,问道:“你想摸我的辫子吗?”
  时望秋:“???”


第66章 你想和本尊者做朋友吗
  最后时望秋没能摸到辫子尾巴。
  因为容昭被闻声匆忙赶出来的明尘上仙拎了回去。
  -
  曲复回信来得很快,还在信中叮嘱道“切记守口如瓶”。
  他的计划很简单,却十分有效。
  既然明尘与方九鹤生了嫌隙,那便教唆山殷继续对容昭示好,引得两位上仙更加不睦,再找机会将容昭这个废仙绑走,然后把锅推到山殷身上。
  山殷自然交不出容昭,明尘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再趁此机会将容昭在污秽之地的消息透漏出去。
  方九鹤要证明山殷清白,明尘想把容昭找回来,两人之间隔阂重重、心思各异,所以不管是哪方先知晓,都只会孤身前来。
  曲复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
  写着“守口如瓶”的纸鸢大咧咧地摊在桌上,被明尘他们轮着传阅。
  每个人都看了好几遍。
  容尊者对这个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抓到曲复,然后把人家的脑袋割下来挂在门口。
  但他也没闲着,认真地翻着杀戮道摘要。
  常看常新。
  只不过有些不太专心,翻两页,就抬头看一眼时望秋,低头再翻几页,然后抬头再看一眼。
  时望秋:“……”
  时望秋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容昭。
  “绑走容昭?谁?时望秋吗?”山殷指着信,提出疑问,“可他现在是我们这儿最弱的一个。”
  “那是因为明尘将本命剑借给了容昭。愿意借出本命武器的上仙,整个天海之境都找不出第二个来。”方九鹤捧着热乎乎的羊乳茶,往里面加了包糖,又啜饮了一口,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曲复不清楚也正常。”
  山殷想了想,在桌子底下扯了扯方九鹤的袖子,悄悄传音道:“那你会借给我吗?”
  “不会。”方九鹤回得干脆,不给山殷一丁点胡思乱想的机会,“想什么呢。你也不能随便借出去,会死的。”
  山殷被噎了一下,须臾,不肯轻易放弃,又凑过去悄悄地咬耳朵:“我会借给你的。”
  “你是上仙吗?”方九鹤瞟了他一眼,“不是上仙借不出去的。”
  山殷被噎得脸颊通红。
  他觉得方九鹤真是油盐不进,着实气人,忍不住去捏他的手。
  然后被反扣住了手腕,随后感觉到那略微粗糙的指腹磨了磨自己的腕骨,颇有些暧昧。
  山殷:“……”
  他突然就不生气了。
  明尘咳嗽一声,敲了敲桌子,把开小差的这两人注意力拉回来。
  时望秋从袖子里取出这几日辛苦画的地图,在桌上铺开,指着上面的标记介绍道:“这是我按照记忆还原的地图,已经基本完成。当年沈微明标记出来的位置不少,范围很大,我找到残魂的地点大概在……这六个标记点中间,就是这一块。”
  他用笔画了个圈。
  “但这份地图的时间很早,曲复老巢的位置或许已经不在当年这六个标记之间了。”明尘接过话,“若想尽快找到曲复,弄清他究竟在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不如借这只纸鸢将计就计。”
  方九鹤意外:“可这个计划的关键是容昭。”
  “那就到绑走容昭这一步为止。”明尘早有考虑,“只是尽力一试,小心为上,不成便作罢。”
  “我觉得悬。以曲复的性子,恐怕不见兔子不撒鹰。”方九鹤摊手,“你想试么也无妨,不过就是陪你演一出戏,费些时间而已。”
  山殷听了半天,只抓到了一个关键词,忐忑道:“还要做戏?”
  “你的话,不用。”方九鹤支着下巴,懒洋洋地瞄了他一眼,“在成功离间我和明尘之前,曲复应该不会再派天欲道来捣乱。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多陪陪容昭,有空带他去集市遛两圈,给他买些吃的玩的。到时候时望秋在回信里添油加醋地一写,曲复就会觉得你在对容昭示好。还有容昭……容昭?”
  容昭一直在看时望秋。
  时望秋:“……??”
  明尘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容昭。”
  容昭回神:“怎么了?”
  “你最近多和山殷出去走走。”明尘叮嘱着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不论山殷说什么,送什么,你只管默不作声收下,不要拒绝。”
  “不用回礼?”
  “只是做戏给曲复看而已,不用回礼。”
  容昭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商议完毕,众人便散了,回去各做各的事。
  -
  回去的路上,时望秋总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
  他走走停停,尾随的人也走走停停。
  时望秋:“……”
  片刻之后,他在屋门口站定,道:“容尊者,有事不妨出来一叙。”
  容昭从墙上翻了下来。
  他拍了拍衣服上蹭到的灰,瞥了一眼屋门,又看向时望秋,见他始终没有请自己进去坐坐的意思,疑惑道:“不请我进去?”
  “……请。”
  容昭进屋,摸出一包茶叶放在桌上。
  明尘说过,做客要带礼物。
  时望秋摸不准容昭想做什么,一边暗自揣摩,一边端了些容昭平日里爱吃的果干出来,又沏了壶茶。
  “不知尊者……”
  “你叫本尊者什么?”容昭打断道。
  时望秋心里打了个突,思绪急转。
  他想了又想,想破脑袋也没明白方才那四个字到底哪里触了容昭的霉头。
  时仙君进仙府的时间还是太短。
  连山殷都知道,除了明尘,没人能够完全跟上容昭的奇特思路。因此相处的时候不需要别的,只要真诚一些便足够。
  见时望秋不说话,容昭挑了一下眉,走到他跟前,难得耐心地道:“你叫本尊者‘尊者’。”
  时望秋:“……是。”
  “为什么?”容昭继续发问,“其他人喊的都是‘容昭’。”
  时望秋懵了懵:“啊?”
  容尊者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你不想和本尊者做朋友吗?”
  -
  容昭并不讨厌时望秋。
  不然当初也不会在那种敌我不明的情况下,直接把人捡回来。
  但时望秋一直都是这般疏离又略带讨好的态度,没有继续亲近的意思,只是将自己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有求于人的位置上。
  这样的关系,对于容昭来说过于复杂了。
  毕竟他身边除了道侣就是朋友,没有第三种人。
  因为弄不清时望秋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容昭本能地生出一丝不安来。一觉得不安,就下意识想捡回从前一贯的作风,将所有的不安定通通扼杀。
  容尊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时望秋并不在“朋友”这个赦免圈内,很危险,得把他叼进来。
  -
  因此在昨夜小小地误会了时望秋、差点害他变成死人之后,容昭已经琢磨了一整天,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他问过明尘。
  明尘只是塞了很多礼物过来,建议他主动尝试和时望秋成为朋友。
  于是容昭就一路尾随了过来。
  ……
  时仙君修诡术道多年,逍遥过快活过,也骗得许多情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这么直白地上来就问要不要做朋友的,还真没遇到过。
  他张了一下嘴,又闭上,忍不住开始揣摩容昭这话的意思。
  莫非是明尘上仙在背后试探?或者因为昨夜的事,容昭对自己心生不满,故意来找茬??还是说方九鹤仍然没有对自己全然放心,所以哄了容昭过来试图乱拳打死老师傅???
  没等他想明白,容昭就塞了一件宝物过来。
  “给你礼物。”容昭简单粗暴道,“你想和本尊者做朋友吗?”
  时望秋:“…… ……?”
  时望秋这下是真的懵了。
  见他半天都没有反应,容尊者不免有些失望。
  这个好像真的不能成为朋友。
  于是他又把宝物和茶叶拿了回来,准备离开。
  “等等。”时望秋终于回过神来,艰难地抛开所有的似是而非的答案,挑了最简单也是看起来最离谱的那个,“尊者……”然后被瞪了一眼。
  他迅速改口道:“容昭。”
  容昭眼睛一亮。
  时望秋明白自己蒙对了。
  “容昭,”他又唤了一声,很好地稳住了容尊者的情绪,然后斟酌着字句,小心问道,“你……为什么想和我成为朋友?”
  容昭思索了一下。
  “因为本尊者想罩着你。”他抬了抬下巴,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训道,“你总是喊尊者、上仙的,不和别人亲近,也没有朋友,容易受委屈。”
  容昭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一次他和明尘闹得很僵,如果不是山殷带他逃走,恐怕还要受许多气。
  因此容昭偶尔也会想,要是初来仙都就有山殷这样的朋友,是不是刚到天门就会有人把自己接走,不必在那种稀里糊涂的状态下与明尘重逢,也不会有后来种种难过。
  可惜没有。
  朋友是很好很好的。
  他觉得时望秋和当时的自己很像,不论是为了防止误伤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总之也应该拥有一个朋友。
  容昭把明尘塞给自己充当礼物的所有宝贝都拿了出来,捧在怀里,再次认真地发问道:“你想和本尊者做朋友吗?”
  作者有话说:
  容昭已经被上仙养得很好啦


第67章 鹊桥
  时望秋收下了这些礼物。
  容昭很满意,吃完了端上来的果干和茶,又让他摸了他一下自己的辫子尾巴,还多送了两包茶叶。
  “有麻烦就来找本尊者。”容昭叮嘱道,“我罩着你。”
  “……好。”
  容昭走后,时望秋收拾着这堆小山似的礼物,收拾着收拾着,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甚至有些不确定,方才是不是一场梦。
  朋友这种字眼实在太过遥远,远到他都记不清那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热闹席间,有几人称得上真心。
  时望秋摘下玉壶放在手心,感受着那一丝微弱又熟悉的残魂,须臾,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
  “混账东西,”他低声道,“谁说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朋友,除了你就没得选?”
  玉壶一动不动。
  时望秋又把它收了起来,铺开信纸,提笔开始给曲复回信。
  -
  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
  曲复甚至还答应短暂地与时望秋接触一下,地点就在污秽之地附近。
  对于这场会面,明尘颇有些担忧。
  “再怎么说曲复也是上仙。万一起了冲突,凭你目前的实力,恐怕很难自保。你若不想去,不必勉强,我们另想办法就是。”
  “为何不去?”时望秋整理着桌上曲复寄来的一摞信,一张张看过去,丝毫不见忧虑,“曲复谨慎多疑,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会尽力小心周旋,若实在倒霉……”
  他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还请上仙救我一命。”
  明尘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片刻,道:“你最近似乎变了很多。”
  “是吗?”时望秋眼睫微微垂了一下,又抬起来,“大概是因为上仙有个好道侣。”
  明尘闻言,神色柔和了几分,好意道:“不管怎样,此行都凶险难料。你的那只玉壶呢?不如暂且留在我这。”
  时望秋拒绝了:“不用,多谢上仙好意。”
  “但……”
  “我并非不信任上仙,”时望秋抬了一下眉毛,笑起来道,“只是我这前道侣十分混账,生前欠下的一屁股烂账还没清。若我出事,高低得把他一块儿带走。怎好这般便宜了他,留他独活?”
  明尘:“……?”
  这两人的关系还真是复杂。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劝阻,去找方九鹤借了那对鸿雁玉佩,稍加改造一番,将本来持续一刻钟的通讯时间延长为三个时辰,然后给了时望秋一块。
  “万事小心。”他叮嘱道,“若有不对,我和方九鹤会尽快赶到,你千万要撑一撑。”
  “好。”
  时望秋揣着鸿雁玉佩出发了。
  -
  天海之境三面环山,放眼望去皆是绵延不绝的茫茫仙山;一面与污秽之地相接,地势稍平坦,多丘壑,接壤处并无结界,只有一层朦朦胧胧的雾。
  不过奇怪的是,污秽之地的异变执念似乎相当忌惮这片雾气,越是凶残强大的执念,越是躲得远远的往深处去,越靠近雾气,执念的数量也越少。
  原因众说纷纭,最靠谱的说法就是有天道的法则蕴藏其中。总之这雾不伤仙君,只阻拦执念,虽然里头有山有水,但大家都觉得晦气,没人愿意住在这片雾附近。
  曲复挑选的会面地点很微妙,也十分狡猾,就在这片雾气当中。
  时望秋被蒙着眼睛带进了山里。
  山路有些崎岖,弯弯绕绕的,但并不陡峭。
  走了一段时间,时望秋感觉前面领着自己的人停了下来,正思忖着是不是到了,冷不丁被人从背后用力推了一把。
  他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前扑去。
  “怎么能这样对客人?”一道微哑的声音响起,有人扶了他一把,顺手帮他解开了蒙眼布,“时仙君,失礼了。”
  时望秋睁开眼。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自己站在一座不知名的亭子里,一旁的石桌上还摆着热腾腾的茶水和点心,摆盘精致又花哨,看起来颇具闲情逸致。
  他转过身,终于见到了曲复。
  曲复已不再是医仙的打扮,腰间的针灸袋、身上的草药味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曳地的紫黑长袍,眉间隐约透着一丝化不开的阴郁。
  “你说想见我,”曲复展颜一笑,那股阴郁之气转瞬即逝,整个人重新和善可亲起来,仿佛方才所见只是幻觉,“还想见见沈微明的一魂一魄,是么?”
  “是。”时望秋也不遮掩。
  毕竟要有所求,才能让人放心。
  鸿雁玉佩在怀里微微发烫,将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遥远的仙府里。
  “沈微明的一魂一魄,暂时还不能让你见到。”曲复勾了勾手指,将桌上的一只茶盏招过来,托在掌心,轻轻捂住杯口,“不过可以给你瞧点别的东西,也算是见过沈微明了。”
  “上仙这般作派,可真是毫无诚意。”时望秋反应冷淡,对杯中之物兴致缺缺,甚至没有凑过去瞧上一眼,“我冒着这么大风险挑拨两位上仙,又不远千里跑到这鬼地方来,你一句别的东西就想打发我?既然如此,绑走容昭一事,上仙不如另请高明。”
  “莫急,这杯中的东西定能让仙君满意。”曲复移开手掌,将施过法的茶盏递到他眼前,笑吟吟地补充道,“沈微明死在污秽之地,即便将那一魂一魄给了你,也不能带回仙都。但你若肯助我,到时哪怕天道也不能再阻你。”
  说话间,杯中的茶水微微荡起涟漪,浮现出模糊的画面。
  那是一团金色的东西。
  像一条不分头尾的蠕虫,粗壮笨重,却通身流光溢彩,璀璨得惊人,像一颗夜明珠般安静地蜷缩在幽暗的沟壑之下,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着。
  没来由的,时望秋感到了一阵剧烈的恶心。
  他霍然抬头,退后几步,伏在亭子边干呕两声,胃里阵阵紧缩翻涌,几乎要把五脏六腑给呕出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涌感,看向曲复,质问道,“你在污秽之地养了什么??”
  曲复温和一笑,将茶盏送回桌上,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没在里面瞧见沈微明么?”
  时望秋瞳孔骤然放大。
  “你说……什么?”
  “沈微明上仙。”曲复撩起紫黑长袍,不紧不慢地在桌旁坐下,用指甲敲敲杯沿,享受般地听了听那“嗡嗡”的闷响,又瞟向时望秋,眼底浮现出一丝隐晦的恶意,“找不到也正常,毕竟有那么多人在。放心,他不会寂寞的。”
  一瞬间,时望秋指尖发凉,如坠冰窟。
  那蠕动的、金色的庞然大物,和沈微明如雪山般冷峻挺拔的背影搅在一起,不断地撕扯变形、搅动扭曲,又倏地破碎成粉末,寸寸抹消。
  最后只剩下曲复的那句“你没在里面瞧见沈微明么”,反反复复回荡着,宛如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盘踞在脑海里撕挠尖叫。
  “还给我……”
  “什么?”曲复微笑着反问,还故作关心道,“仙君可千万要稳住道心,无情道是很脆弱的。”
  时望秋的眼眸红了。
  维系着理智的那根弦几乎要被烧成灰烬,他只想将眼前这人千刀万剐,哪管什么天道不天道,上仙不上仙的。
  怀中微微一动,鸿雁玉佩探出一股温和的仙元,顺着经脉缠绕到狂跳的心脏上,带着安抚的意味,似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时望秋肩膀发颤,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肉里,勉强维持着仅剩的一丝理智。
  “你……抽了沈微明、还有其他那么多人的一魂一魄,逃过天道的眼,在污秽之地弄出这么个怪物来,”他一字一顿地问道,“莫不是想改天换日?”
  “你怎么能称它为‘怪物’?”曲复似是不悦,转眼又露出了温柔的笑意,温柔得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仿佛那怪物是他最为珍视的宝贝,“情通天地,方能连通凡间和污秽之地,我给它起名叫做——‘鹊桥’。唯有身负情劫死去的仙君才有资格被抽走一魂一魄,砌进鹊桥……时仙君?时仙君?你的脸色怎么不大好?”
  时望秋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情劫?
  情劫。
  他从来都不知道,沈微明死的时候,竟还身负着一场情劫。


第68章 遇险
  仙府内。
  明尘攥着鸿雁玉佩,脸色十分难看。
  方九鹤的脸色也同样不好,道:“曲复疯了。”
  连通凡间与污秽之地,意味着人间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天海之境的存在是以凡间为根基,相依相存,一旦人间遭难,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若真让“鹊桥”成型,将执念放去凡间,到了那个时候,莫说前去阻拦的仙君们会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怕就是天道也会为此消亡,天地的秩序将陷入一片混乱。
  换句话说,仙都和天道的存在,就是为了替人间拦住那些不断滋生异变的执念,守生灵万物长安。
  山殷身为仙君,自然也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不安地揉了揉衣袖,又不知如何是好,像只掉进水里迷茫的蚂蚱。
  须臾,他疑惑道:“曲复在那个破地方养了千年的虫子,为何天道没有半点作为?”
  “污秽之地里发生的事,天道看不见,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就用生死劫把仙君派过去清剿执念。曲复本人没有坏规矩,天道自然察觉不到异样,即便察觉了,也不能惩戒他。”方九鹤解释罢,顺道公报私仇地骂了一句,“不过确实无用。”
  冥冥之中,明尘察觉天道往这里看了一眼,好像还有点儿委屈。
  明尘:“……”
  明尘头痛地揉了揉额角,须臾,正色道:“事出突然,恐怕也召集不到什么帮手。既然天道无所作为,那便只有我们了。”
  “一起吧。”方九鹤起身,“沈微明渡劫十次都被曲复害了,我怕你也中招。多个人同行,总比没有的好。”
  上仙之间的争斗,仙君基本掺和不进去,瞎掺和进去,缺胳膊断腿都算轻的。
  山殷很有自知之明地道:“我去找其他上仙帮忙。你们千万小心,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别和曲复硬碰硬。反正这烂摊子也不是咱们的错。”
  “他一个医仙能翻出什么浪花来?棘手的是那只怪物,不知有什么阴招,得多提防着点。”方九鹤笑起来,又取出一枚青色的玉环,看起来有些年头,流苏都旧了,“喏,拿着。”
  “干嘛?”山殷接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发现这只玉环既不是防身的宝物,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解道,“拿着这个找人帮忙会顺利些吗?”
  “……”方九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咽下了可能会把某人骂得哭唧唧的话,恨铁不成钢道,“是定情信物,蠢货。”
  说罢又看向明尘:“若是这次解决了曲复,天道还是这么叽叽歪歪不愿承认我俩的情劫,你记得把祂宰了,不用太客气。”
  明尘不由失笑:“好。”
  容昭在一旁听了半天,都没听到分给自己的活儿,觉得有些被看轻了,拽住明尘的袖子问道:“那我呢?”
  “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守着仙府。”明尘拨开他脸颊旁边的碎发,又俯身在他的唇上轻轻贴了一下,“等我回来给你做宵夜吃。想吃什么?”
  堂堂尊者是不会被这样的贴贴糊弄过去的。
  容昭皱起眉,思忖片刻,发现确实找不到什么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稍觉失落,松开了明尘的袖子,道:“那块会出声的玉佩给我。还有,本命剑你带走。”
  “你独自留在府里,没有本命剑傍身,我不放心。”
  容昭坚持:“带走。”
  明尘摸了摸他的头发,最后还是没有取走本命剑。
  -
  为了能够及时救回时望秋,早在前两日,明尘就在仙府设下了千里阵,阵法的出口就设置在离污秽之地不远的地方。
  一阵光芒闪过,两人出现在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朝着污秽之地深处的方向望去,那里山势奇特,怪石嶙峋,隐没在稀薄的雾气当中,似有鬼影幢幢。
  明明没有风,却阴寒森冷,寒意直透冷到了骨子里。
  “许久没来,这鬼地方还是这么的不讨喜。”方九鹤拢紧了外衣,评价道,“真冷。”
  “藏污纳垢之地阴煞气颇重,你身体不好,要多加小心。”明尘顺手给他加了道护心咒,“时望秋的位置在哪个方向?”
  “西北。”方九鹤答道。
  鸿雁玉佩其实是用山殷第一次破壳时留下的蛋壳雕的。
  赤金鹰的蛋壳十分厚实,约莫四分之一指厚,色泽莹白,质地坚韧,又有通灵之能。当年方九鹤飞升仙都,就只带了这么一对玉佩。
  相伴千年之久,日日用仙元养护,日久天长,就生出了一点奇妙的感应。
  不过这感应十分模糊,只能分辨个大概,好处就是不会有寻踪阵法之类的波动,平白引人注意。
  两人朝着西北方向赶去。
  -
  仙府内,容昭守在鸿雁玉佩旁边。
  玉佩的联络还保持着,但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只有些意义不明的窸窣声,像拖拽发出的响动,或者风声。
  明尘给他留了很多很多的点心和鲜果,一部分塞在储物戒里,放不下的就堆在桌上,堆得都冒尖了。
  一只金瓜在桌边摇摇欲坠,坚持片刻,还是“咚”地滚到了地上。
  容昭猛地抬起头,袖中绕指柔受惊似的炸开,险些将这间屋子戳成筛子。
  须臾,他收起绕指柔,绕到桌子另一边,拾起那只金瓜,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啃了一口。过了会儿,又翻开杀戮道摘要。
  容昭想证道。
  他试图从中领悟点什么,但静不下心。摘要上的内容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碎成零零散散的字,东一块西一块的,就是看不进去。
  他有点不安。
  容尊者的直觉一向很准。
  不知过了多久,鸿雁玉佩里终于有了动静。
  容昭丢下金瓜,迅速凑过去,侧耳仔细地听。对话断断续续的,说话的人离玉佩有些远,大概是曲复。
  “……晚了……可惜啊……无情道心破……又少一个……”
  “二位竟都来了……太看得起我……送死……鹊桥……”
  “……多说无益。”
  好像打起来了。容昭微微眯起眼睛,通过玉佩里的声响,冷静地判断着形势。
  一炷香后,他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曲复以一对二,竟然未落下风。
  -
  污秽之地。
  时望秋神色萎靡地倒在地上,似乎受了伤,周围亮着一圈防御宝物散发出来的微光,暂时没有被异变执念撕碎分食的危险。
  但也撑不了多久。
  远处,一条金色的大虫正上蹿下跳摇头摆尾,弄得尘土飞扬。攻击看似毫无章法,却将曲复护得严严实实。
  更为诡异的是,以明尘与方九鹤两人的合击之力,竟然无法伤大虫分毫。
  “别白费力气了。”曲复嗤笑,用袖子微微掩着尘土,单手掐诀,随手一挥便操纵大虫挡下数道攻击,灵活得如臂使指,“这些魂魄为情所困,执念深重。尔等身负情劫之人,如何斩得了情?如何断得了执念?哈哈哈哈哈……上仙又怎样?给我杀!!”
  又是一记遮天蔽日的甩尾轰然落下,地面震颤,碎石乱滚。
  明尘疾退避开,退到方九鹤身边,低声道:“你能拖住这条大虫么?”
  “难。”方九鹤也不逞强,仰面躲过袭来的劲风,拧身又是一枪迎上,“这东西还会吞噬仙元,当年沈微明死得不冤。”
  此时此刻,已有不少徘徊在深处的凶残执念被剧烈的仙元波动吸引过来,虎视眈眈地潜伏在四周;再加上眼前这砍不动的金色大虫,前有狼后有虎,几乎可以称得上插翅难逃。
  不过如今他们有两个人,脱身还是没问题的,只是找准机会救出时望秋就好。
  明尘当机立断:“那我拖住大虫,你去救时望秋。”
  方九鹤迅速环视了一圈,待看清形势,骂道:“周围这么多执念,我冲出去就是个活靶子,你安的什么心!”
  嘴上虽这么说,动作却不含糊,干脆利落地借着明尘拦下的一个空当,灵活如鱼地冲了出去。
  时望秋周身的微光已经快要破碎了,一只异变执念甚至已经将爪子伸了进去,掐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外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月般的光芒横扫而来,斩断了那只执念的爪子。
  其他执念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嘶吼,忌惮地往后退了退。
  “站得起来吗?”方九鹤半跪下来,将人扶起,给时望秋喂下一粒疗伤的丹药,“明尘拖不了多久,我们得赶紧离开。”
  他自己的脸色也十分苍白,仙元亏空,伤病隐隐有发作的势头,全靠一口气硬撑。
  时望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道心破损,是重得不能再重的伤,哪是一粒丹药就能治好的。
  他正想让方九鹤先走,忽然不知瞧见了什么,瞳孔骤缩,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方九鹤一把,挤出一声嘶哑短促的气音:“快走——”
  与此同时,远远地传来一声疾呼:“方九鹤——!!”
  那条头尾不分的金色大虫一瞬变得极长,一端与明尘缠斗,另一端快如闪电地窜到方九鹤身后,紧接着张开血盆大口——
  方九鹤回头,眼前只有刺目的茫茫金色。
  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69章 师兄
  “鹊桥”确实有连通凡间与污秽之地的能力。
  它不仅能吞噬仙元,随着成长,还会逐渐拥有吞噬其他东西的能力,像一条寄生于污秽之地的蛀虫,待到彻底长成那日,便会将上下两界的屏障啃得千疮百孔。
  先前曲复只是用它笨拙的身躯进行简单的攻守,并未展现出什么特别之处,饶是两位上仙也没有察觉到任何端倪。
  此番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方九鹤只来得及一枪挑飞时望秋,紧接着便被吞了进去。
  明尘接住时望秋,又朝大虫喊了一声:“方九鹤!”
  那团流光溢彩的金色身躯并不实,呈现出半透明的胶状质感,隐隐能瞧见里面方九鹤一动不动的身影。
  或是无力挣扎,又或者被吞没的瞬间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大虫吞完人,回到曲复身边,低头亲昵地蹭了蹭他。
  “真乖。”曲复摸了一下它的脑袋,“如此,最后一条魂魄也齐了,那便……”
  话未说完,一阵极其恐怖的浩荡仙元轰然荡开,携着毁天灭地的威能,四周执念刹那湮灭,连惨叫都没能发出。
  曲复反应倒是迅速。
  眼见避无可避,竟让大虫也将自己一口吞下,借着刀枪不入的躯壳勉强躲过一劫,不过还是受了些许余波的冲击,嘴角淌下来一缕血丝。
  一击扫清周围的执念,明尘眼皮都没抬,轻轻将时望秋放下,又落了几道保护的阵法,五指在空中虚虚一握,便抓来一柄剑。
  此乃本命剑的器灵所化,虽然威力不及本体,但也足够用了。
  明尘抬眸,望向那条扭动着后退的金色大虫,嗓音冷然:“你想走?”
  既已得手,曲复自然没有再和明尘硬拼的必要,只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将方九鹤的一魂一魄炼化进“鹊桥”里,静候功成便可。
  他倒是想逃。
  然而明尘教他见识了什么叫作上仙的暴怒。
  长剑骤然一化十十化百百又成千万,剑雨凌厉如狂风,遮天蔽日,无穷无尽,散发的光芒直冲云霄。
  金色大虫像一团任人揉捏的面,在砸出来的巨大土坑里被打得找不着北,扬起的尘土几乎要将这一片地方埋没。
  唯有方九鹤所在的那一段位置得以幸免,被剑雨小心地避开了。
  曲复挨了好几下揍才想起来,跌跌撞撞地摸到方九鹤身边,这才免了连人带虫被捣成肉泥的下场。
  见不奏效,剑雨很快停了下来。
  曲复仰起头,望着半空中如银月般散着蒙蒙光辉的上仙,脸上再挂不住那温柔亲和的假面,撩了把凌乱的头发,啐了口血沫。
  明尘的这副模样,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
  -
  当年曲复尚且年幼,颠沛流离,与野狗争食,最后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捡了回去。
  门派很小,小到只有一间草庐,里面住着师父和师兄。
  现在又多了个他。
  师兄没什么本事,甚至没能摸着筑基的门槛,和凡人没两样,只会整天捧着本医书,偶尔挎个行医箱下山替附近的人看病。
  曲复一度瞧不上自己的这个师兄。
  师兄却待他很好,会给他做饭补衣服,还会在他生病的时候,用冰冰的湿毛巾捂着额头,问他想听什么故事。
  药煎好了,曲复尝了尝,觉得苦,抬手便打翻了师兄的药碗,抗拒地骂道:“滚!”
  师兄也不生气,收拾掉碎瓷片,又去煎了一碗。不过这回是捏着下巴给他灌进去的,灌完顺手塞了一粒香香甜甜的松子糖,还回敬道:“兔崽子。”
  后来想想,彼时师兄也不过十五六岁,却要照顾一个倔驴似的七八岁的孩子,没红过脸没急过眼,真是顶顶好的脾气。
  师父修的医道,师兄也修医道,曲复却找了本无情道秘籍过来,死活要修无情道。
  他觉得医道不顶用,会遭人欺负。
  师兄听说他修了无情道,接下来五天的饭菜咸得跟盐巴似的,还半夜三更溜进他房间里,伤心欲绝地问他:“你修无情道,是打算斩师兄还是斩师父?”
  小小的曲复翻了个白眼,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来:“你还用得着斩?等我长大了,下山一年就把你忘了。”
  师兄:“……”
  师兄轻轻掐住他的脸:“兔崽子。”
  如此过了五年。
  那本无情道秘籍渐渐被搁置起来,上面的灰越积越厚,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翻开了。
  书架上又多了几本不知哪里搜罗来的其他道派的心得详解,每本都有不少注释,似乎这些书的主人内心犹豫不定,不知该修什么好。
  师兄则专心钻研医术,又时常下山行医,成了远近皆知的“神仙”。
  “不能筑基又如何?”师兄笑眯眯地对他炫耀道,“我还不是比你快成了‘神仙’。”
  对于这样自欺欺人的说法,曲复表示嗤之以鼻。
  “看,这是什么?”师兄也不恼,掏出一包松子糖,献宝似的在他跟前打开来,“是小曲最喜欢的松子糖。”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师兄。”
  “那你要不要嘛?”
  “要。”
  曲复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的平淡下去。
  直到那年,覆罗大疫。
  他们的门派正巧在覆罗附近,师父师兄忙得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师兄更是彻夜不眠,四处奔走。
  但病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人人都想活命,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地哀求着,求“神仙”救自己一命,求那一碗救命的汤药。
  却不见青年亦是凡身肉胎,日渐憔悴,眼底两片乌青愈发浓重,被哭声、被日夜不曾熄灭的药炉熬干了心力。
  曲复去找过师兄。
  “你救不了这么多人。”他道,“别管了。再这么下去,你自己也得没命!”
  师兄只是摇了摇头,温柔道:“只是多煎几炉药罢了。能救而不救,和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杀人又怎样?哪个修道的手里没沾过人命??”
  “小曲,你还小,不明白。”
  曲复单方面地和师兄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没过几天他就后悔了,又折返回去,想跟师兄道歉。
  而这一次,他却再没能找到自己的师兄。
  那些被时疫折磨得犹如惊弓之鸟的人们,已经近乎疯魔,日日夜夜的祈求期待终究变成了不得拯救的怨恨和癫狂,要无能无用的“神仙”百倍千倍地偿还他们的虔诚。
  尽管他们什么也没有付出。
  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吃神仙肉能治病”的谣言,人们一窝蜂地闯进了师兄的医庐。
  曲复来迟了,只见到院子里架着一口沸腾的大锅,里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香。
  围在四周的人们拿着筷子端着碗,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笑容,交头接耳地祝福着,仿佛喝下这碗“神仙肉”就能永远地逃离死亡的恐惧。
  曲复僵在了门口。
  ……
  半个月后,各仙门大宗才姗姗来迟,一来就捉住了那个疯狂屠戮凡人的少年,在尸横遍野的覆罗,在他失去师兄的地方,怀悲悯地审判着他。
  “事出有因,也是可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窃窃地交流道。
  曲复被压着跪在地上,默不作声,一点点收敛起眼中的戾色,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来。
  最后他被关了数十年。
  从地牢里被放出来那日,沉重的镣铐被卸下,“叮当”落在地上。曲复抬起头,久违地闻到了雨后山里的新鲜潮气。
  他并不觉得有多欣喜,只觉得一如既往地恶心。
  整个凡间……都令人作呕。
  他回到那间小小的草庐里,找到了师父,问有没有办法寻回师兄的魂魄。
  师父摇着头叹气,叹了半晌才告诉他,师兄乃是肉身灵芝,一旦被分食就会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之间,再不入轮回。
  曲复没说什么,一脸早已猜到的平静。
  他去师兄屋里,找出了所有的医书,指尖慢慢摩挲过师兄的字迹,枯坐了一夜。
  之后开始潜心修习医道。
  知道如何救人,才能不着痕迹地杀人,甚至于对方在临死的前一刻还在笑着道谢。
  愚昧愚蠢的凡人、道貌岸然的宗门、假慈假悲的修士……他要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尝到师兄曾经尝过的痛苦。
  那种交付给对方的纯良温和的善意被踩在地上的,被撕碎扯烂,最终还要葬送在恶人手上,含恨而死的痛苦。
  一个都别想逃。
  师兄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他就要目之所及、所有的一切都翻天覆地,颠倒错乱,统统下去陪葬。


第70章 皆为虚妄
  明尘收起剑,缓缓落地,打算直接把这东西拖回仙都,再做打算。
  虽然距离有点远,大虫以及躲大虫里的人可能不是那么的听话,但总比让它一头扎进污秽之地深处无影无踪来得好。
  正要动手,忽见曲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从大虫里面出来了。
  他头发凌乱,嘴角沾着血迹,冷冷地看着明尘。
  “你想救人?很想救他?”曲复勾了勾嘴角,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后背紧紧挨着那肥硕的躯壳,随时准备往回躲,不给明尘一丁点可趁之机。
  他不无讥诮道:“仙都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的天生灵物,渡劫十一次的上仙,却奈何不了我一个小小的医仙,实在可笑。”
  明尘眉梢微抬,不急不缓地回敬道:“你也配称医仙?”
  曲复怔了怔,接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突然笑起来:“不配,自然不配。救人无数的神仙葬身口腹,而我这个杀人如麻的却以医证道,飞升仙都,快活了成百上千年!瞎子,都是瞎子!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都是狗屁!!”
  他疯疯癫癫地甩着紫色的袖袍,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须臾,又倏地收住了笑声,眉头紧蹙起来,流露出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深重绝望,嘶哑地开口道:“如果你有能够找回肉身灵芝魂魄的办法,我就把他放了。”
  本以为自己杀了这么多人,对所有的一切早该无动于衷,剩下的只有满怀恨意的执念。然而时隔千年,再一次说出“肉身灵芝”四个字时,他感觉到脸颊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流了下来,一点点渗进唇缝里。
  很苦很苦。
  “肉身灵芝?”明尘稍作思忖,明白过来,神色略微叹惋地看了曲复一眼,轻声道,“节哀。”
  随后毫不犹豫一剑砍了过去。
  -
  与此同时。
  一道黑色的影子在茫茫白雾里飞快地奔跑,又长又软的辫子随着奔跑一颠一颠地飞扬。
  ……
  一刻钟前。
  容昭通过玉佩传来时望秋那一声虚弱的“小心”,还有明尘焦急又担忧的“方九鹤——”,还有久久僵持不下的战况,判断出他们遇上了很大的麻烦。
  于是丢下啃了一半的金瓜,带上明尘送给自己的所有防身法器和宝物,来到花园里,启动了千里阵。
  仙府的千里阵没有设限制,谁都能用。
  容昭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单纯。
  如果明尘和方九鹤不能解决曲复,那么就说明他们还不够强。而不够强的原因,大概就是明尘将本命剑留在了自己这里,削减了他将近三成的实力。
  所以得想办法把本命剑送回去才行。
  -
  千里阵一闪。
  容昭不见了,紧接着出现在白茫茫的污秽之地入口。
  他感受着地面隐隐的震颤,又望见远处若隐若现的金光和激起的尘土,觉得明尘实在托大,是个很不让人省心的道侣。
  操碎了心的容尊者摇了摇头,取出两件防御法器挂在身上,开始朝着发出金光的方向出发,去给自家不省心的道侣收拾烂摊子。
  -
  曲复相当狡猾。
  几乎是明尘出剑的瞬间,轻轻往后一仰,又被大虫吞了进去,还隔着半透明的躯壳冲明尘笑了一笑。
  “上仙行事果然霸道。可惜,一样救不得想救之人。”
  明尘一言不发,剑阵再度“唰”地展开,一通狂轰滥炸,逼迫大虫朝污秽之地的入口逃去。
  曲复自然不能让他得逞,操纵着大虫左躲右闪,宁可拼着挨上两下也要往深处走一走。
  那大虫会不断地吞噬仙元强壮自身,再加上还要时不时顾及受伤的时望秋,以及被吞进去的方九鹤,明尘很快便落了下风。
  但他神色依然平静,攻守进退之间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冷静而缜密地思考着。
  山殷带着帮手过来,最快也要半日;时望秋道心破损,即便仙元还在,也很难帮上什么忙;唯一能够打破的僵局的办法,就是设法唤醒大虫体内的方九鹤。
  关键是如何唤醒,也不知大虫体内有到底什么古怪……
  明尘忽然一个激灵。
  他感觉到自己的本命剑居然在飞速靠近,越来越近,近得几乎一回头就能看见。
  明尘:“???!”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大虫呼呼地甩着尾巴横扫过来,只听“轰隆”一声,惊天动地。
  明尘被拍飞了出去,落在离时望秋不远的地方。
  时望秋挣扎着爬起来,用袖子遮掩着尘土,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上仙、咳咳咳……明尘上仙……”
  然后他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
  时望秋:“?”
  时望秋缓缓扭头,先是看见沾了一点点的泥土的、柔软光滑的蝎尾辫,接着和那双冷黑的淡漠眼眸撞了个正着。
  “本尊者来罩你了。”容昭把人扛在肩上,丝毫不觉得废仙出现在污秽之地有什么问题,“明尘呢?”
  “……”时仙君裂开了。
  他以为容昭当时只是说说而已,朋友之间嘛,谁没讲过两句赴汤蹈火之类的豪言壮语。
  没想到容昭竟然当了真,真在这种要命的时刻出现了。
  “等、等等……”时望秋虚弱且徒劳地在容尊者的肩膀上挣扎着,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怜弱小无助过,“你怎么能来这里,快回去……”
  烟尘散尽。
  明尘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容昭身后。
  他向来知道自家道侣胆子很大,但实在没料到能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污秽之地危机四伏,曲复还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他直接往容昭脚底下落了八层防御阵法,“嗡”一声,柔和的白光升起,像只巨大的茧,将人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白光里伸出一只手。
  明尘:“?”
  紧接着他被一把薅了进去。
  容尊者站在莹莹的白光里,把时望秋放下来丢在一旁,指了指自己的灵台,示意他将本命剑取走。
  “胡闹。”明尘用手背轻轻拍了一下他的额头,低声责备道,“你怎么能来这里?”
  “你们遇到麻烦了,我来送本命剑。”容昭捂住额头,解释了一句,又朝明尘身后看了看,“方九鹤呢?”
  “被曲复抓走了。我正想办法救他,你留在这里别动。”
  担心大虫趁机逃走,明尘来不及说更多,匆匆扔下这么一句,一步跨出防御阵法。
  曲复果然已经跑远了。
  明尘干脆利落地祭出剑雨,连踢带打把大虫摔了回来。曲复继续努力逃跑,两人重新陷入新一轮的僵持。
  外面地动山摇,轰隆乱响。
  隔着防御阵法的白光,容昭看不真切,蹲下来问时望秋道:“那只大虫很难杀吗?”
  “……是。”时望秋虚弱地点头,“那是情劫尚在的魂魄和由此而生的执念糅合出来的怪物,明尘和方九鹤都有情劫在身,杀不了这东西。你……慢着,你想做什么??”
  容昭将绕指柔的细丝捻在手里,若有所思地瞧着那条翻滚的大虫,琢磨道:“明尘不行,那本尊者能不能杀?”
  时望秋快要晕过去了。不是伤的,是被容昭吓的。
  “你千万别胡来。”他勉力撑起重伤的身子,死死拽住容昭的衣袖,“曲复的手段不简单,我观察许久,上面的仙君魂魄……可能是活的。”
  杀仙君会背上难以消除的沉重因果。
  虽说现在是在污秽之地,天道不好直接过来算账,但在踏入仙都的那一刻,所有因果立即清算。杀死这么多的仙君魂魄,大概会遭到无法想象的恐怖惩戒。
  身负情劫之人斩不了这怪物,而其他仙君或是上仙即便能杀,也会忌惮于天道的规矩,不敢轻易动手。
  这也正是曲复如此肆无忌惮的缘由。
  “哦。”容昭只是这样应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问道,“方九鹤是不是在那条虫子里面?”
  “……”时望秋聪明地闭上了嘴。
  此时此刻,任何话语都是煽风点火、火上浇油,把本该安安稳稳留在仙府里的容小仙往火坑里推。
  可惜沉默并不能阻止容尊者的脚步。
  容昭挪到防御阵法边缘,远远地望着那条大虫,看了很久很久,不知在看些什么,竟出了神。
  时望秋提心吊胆,准备在容昭跑出去的前一刻拼上这条命也要把人拽回来。
  突然间他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防御阵法无端地内起了一阵风,自容昭脚下而起,盘旋而上,扯动着他的衣摆袖袍,愈演愈烈。
  “铮——”
  泛着幽蓝光芒的绕指柔凝成了一把剑。
  容昭直勾勾地盯着“鹊桥”,接着一步迈出。
  他走得很轻松,也不快,却带着大道的痕迹,自在随心,无人能阻。
  混战中的明尘很快就发觉容昭离开了防御阵法。
  他一击将大虫挑飞,退到容昭身边,急促道:“你怎么……”
  后半截话突然断在了嗓子里。
  容昭沉浸在某种奇妙的境界之中,并未察觉到身旁有人,缓步与他擦肩而过,神色冷然且淡漠,却含着一丝淡淡的悲悯。
  他缓缓抬起长剑,直指从半空掉下来的大虫,嗓音又轻又冷,开口道:“情之一字,皆为虚妄,斩。”
  先前还刀枪不入的金色大虫发出“嚓”的轻响,在半空断成了两截。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证道了。
  坏消息,还是无情道。


第71章 你刚才没有哭吗
  大虫“扑通”掉在地上,痉挛着发出无声的尖叫,须臾,又缓慢蠕动起来,两截断口并在一起,开始缓缓愈合。
  容昭眼睛都没眨,继续朝前走去,两袖被风卷得鼓起,衣摆猎猎乱飞。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落下都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土,幽蓝的剑尖轻轻点地,在身后拖曳出一条细长的划痕。
  曲复这一下摔得不轻,晕头转向的好不容易找着了北,刚爬起来就见容昭不缓不急地朝自己逼近,本能地退了半步,惊疑道:“你怎么——”
  容昭只是瞟了他一眼。
  那冷黑的眼眸似寒潭幽深,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在看一截木头,看得人心里乍窜起一股寒意,再说不出话来。
  随后他转向即将愈合的大虫,又是一剑斩下:“恨爱恶欲,亦是梦幻,破。”
  这一剑比上一剑更声势浩大,也更冷,像遮天蔽日的隆隆雪崩,摧枯拉朽地淹没一切生机。
  四分之一的大虫消失了。
  就在容昭一剑一剑地挥斩时,时望秋不知何时离开了防御阵法,来到明尘身边,低声道:“他证的是最上乘的无情道法。”
  明尘没有说话,许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证道需要契机。
  好像在码头打转的小舟,离开只需要一阵合适的风。
  而这只由无数贪嗔痴爱恨执念糅合成的大虫,就在此刻,成为了那阵风,再一次将容昭送向了无情道。
  明尘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或许容昭是只留不住的鸟。只是有一阵子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不知该往哪飞,恰巧在自己身边停留了片刻而已,自己却贪心地想将他永远留下。
  但鸟儿终究是要飞走的,飞得又高又远,不会再想起回头看一眼曾经栖息过的树枝。
  难怪天道不肯承认。
  情劫还远远未结束,或许自己要用很多很多个一百年去忘记容昭,直到天各一方,再无纠葛。
  ……
  思绪胡乱地散漫着,越想越觉得难过。
  上仙银白的长发变得灰蒙蒙的,整个人都暗淡下来。
  “……上仙,明尘上仙。”时望秋叫他,关切道,“你看起来脸色很差,要不要吃点疗伤丹药?”
  明尘堪堪回神。
  “不用。”他拒绝道,反而给了时望秋一把疗伤丹药,随后又望向容昭。片刻之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展开上仙的神通再看,微微蹙眉,“他身上的因果越来越重,不能再杀了。”
  “那些魂魄、唔……果然都是活的。”时望秋往嘴里一把把地塞着丹药,含糊道,“看来沈微明还有救……”
  他突然顿住。
  照容昭这样的杀法,沈微明的魂魄可能已经死得透透了。
  时望秋:“……”
  时仙君顿时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喘不上气了。
  明尘自然也想到了,道:“我去阻止容昭。”
  他身形微动,眨眼便出现在只剩半截的大虫旁边,轻而易举便擒住了失去庇护所的曲复。
  曲复双目赤红,已然陷入癫狂,嘴里不断地念叨着:“无情道……哈哈哈哈……除不尽、无情道……哈哈哈哈哈哈……废物!废物!!!”
  “这就是你勾结天欲道,暗害无情道的原因?”明尘淡淡道,“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个无情道废仙就能斩了你的‘鹊桥’,着实可悲。”
  明尘将掉在一旁的方九鹤捞起来扛在肩上,送回防御阵法里,随后一剑废了曲复的仙元,用法器暂且将人镇住,又马不停蹄地折回去阻拦容昭。
  容昭还在杀。
  “七情六欲镜花水月,何苦受困!执迷不悟,杀!冥顽不灵,杀!杀杀杀——!”
  他身上那股冷然死寂的气质变了,逐渐透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之意,仿佛跃出山头的朝阳,愈发光明璨然。
  明尘试了试,竟然无法近他的身。
  大道流转浑然天成,纵使渡劫十一次的上仙,也不敢轻易缨其锋芒。
  不过明尘也有些茫然。
  ……无情道哪来这么重的杀气??光看这架势更像杀戮道,和过去杀疯了的方九鹤比起来不逞多让。
  没等他想通,容昭已经干脆利落地把大虫给砍完了,连渣都没留下。
  天边响起滚滚雷鸣,携着浓墨般的乌云由远及近。
  虽然天道管不了污秽之地,但是管得了仙君。赐福不积极,清算也磨蹭,降劫倒是快得很,一发现有人证道,它就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
  容昭抬起眸子。
  他能感觉到,周身盘旋着的虚无缥缈的大道就像乌云里坠坠的雨滴,很快就会随着雷劫的淬炼落下,与自己融为一体。
  因此他想也没想,顺势抬剑一指,遥遥对着天道,杀意不减分毫,冲天而起的锋锐之势几乎要将乌云劈开。
  不远处的明尘:“……”
  吓得差点厥过去的时望秋:“……”
  还有刚刚醒来的方九鹤:“……”
  天道也没料到竟有人敢这般挑衅自己,当即炸了一个响雷以示警告。
  容尊者压根没当回事。
  “本尊者证的是杀戮道,”容昭相当不客气地开口,“你认不认?不认就杀了你。”
  众人:“…… ……??”
  这辈子头一次见证道还能和天道讨价还价的。
  倒是明尘看了眼容昭,若有所悟。
  容昭一口气斩杀了这么多的仙君魂魄,再加上那股连天道都得挨一巴掌的杀意,说是杀戮道也不无道理。
  因此,关键点就落在了天道承认他证的是什么道。
  不过像容昭这般,不等天道做出评判,开口就是自己想证什么道,还举着剑威胁的,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方九鹤稍慢一拍,终于也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漫不经心地抚掌道:“好!哈哈哈……好好!确有修杀戮道的气势。明尘,你还愣着做什么?”
  自己这好友被大虫吞了一遭,整个人都半死不活的,还惦记着要宰了天道。
  明尘失笑,旋即上前和容昭并肩而立,也抬剑朝着天道一指。
  “消掉容昭身上的因果。”他道,“是你失察在先,险些酿成浩劫。即便有因果,也合该由你一力承担。”
  方九鹤笑得更大声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五指虚虚一抓,召出银枪:“你可真是、咳咳……开口闭口都是容昭,算了我来。天道!我和明尘的情劫,是不是该过了?”
  天道:“…… ……”
  天道气得连炸了八个响雷,之后又归于沉寂,大概是查那些条条框框的狗屁规矩去了。
  没得天道的允许,雷劫也没落下来,隐在云间翻滚,想落又不敢,活脱脱成了千万年以来最窝囊的雷劫。
  又过了片刻,天道重新出现,开始清算功过赏罚。
  容昭先是觉得周身一轻,那些冥冥之中缠绕着自己的脏东西似乎消失了,紧接着四周盘旋的无情道义也不见了,被某种神秘力量轻飘飘地抽了出去,只剩下与杀伐有关的道。
  雷劫终于放心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很轻,和毛毛雨没太大区别,天道对于重新证道的废仙还是相当不错的。
  明尘正想稍稍退开几步,冷不防被一把拉住了手。
  “……容昭?”
  容昭没搭理落在身上的雷劫和擦起来的小火花,拉着明尘的手,凑近了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脸,须臾,疑惑道:“你刚才没有哭吗?本尊者差一点就证道无情了。”
  明尘:“……”
  明尘忍了忍,没忍住,闷笑一声,将人搂进怀里使劲揉了揉:“哭了,哭得很伤心。时望秋也看见了,还给我擦眼泪。”
  容昭“哦”了一声,然后又发现明尘整个儿灰扑扑的,头发也不亮了,捏起自己的衣袖,给他擦了擦脸颊上蹭到的灰,嘀嘀咕咕地责备道:“说了让你带本命剑,非要留给我。还要本尊者来给你收拾烂摊子,不省心。”
  明尘捏住他的手腕,挪开一点,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笑得肩膀都在颤。
  “是是,让尊者费心了。”
  容昭满意了,过了会儿,又似是不甘心地问道:“你刚才真的哭了?本尊者没看见,再哭一遍看……唔唔……”
  明尘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天道本来是打算等雷劫过完再赐福,没想到这两人居然旁若无人地直接在雷劫里拥吻起来,还没完没了,黏黏糊糊的,差一点连衣带都解开了。
  天道:“……”
  真是仙德败坏。
  它在半空徘徊片刻,不乐意继续等下去,直接丢下两道赐福跑了。
  一道给方九鹤,一道给明尘。
  赐福落下,光芒闪过,方九鹤的伤病顿时好了大半,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他没显得太高兴,反而怔了怔,若有所思地望着暗淡的天空,一会儿又微微蹙眉,甚至没有出声调侃明尘两句。
  少顷,趁着明尘和容昭的亲热暂时告一段落,他悄悄传音给明尘,道:“我的伤病已无大碍,但多了个天道的惩戒。你说它又在搞什么鬼?”
  “我也有,大概是惩戒不敬之罪。反正不疼不痒的,无须太在意。”明尘传音回他,在容昭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去再说。我怕容昭闹起来,回头真去杀了天道。”
  方九鹤:“……”
  方九鹤想了想,十分赞同地闭上了嘴。


第72章 惩戒
  时望秋坐在地上,摩挲着手里的玉壶,怔怔地望着大虫消失的地方,一脸说不出的失落怅然。
  半晌,他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下意识地藏起玉壶,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摆上的泥土,正打算扯出一个不算太扫兴的笑容来。
  忽见容昭推开明尘,朝自己走了过来。
  时望秋:“?”
  时望秋:“我没事,你和上仙继续……咳、我的意思是,不用管我……嗯?”
  只见容昭在他跟前站定,然后低头忙忙碌碌地在身上四处翻找,翻了半天才抬起头,冲他摊开手掌,露出攥在掌心的东西。
  是一个在不停扭动的光团。
  “你认识这个吗?”容昭问,“它和其他魂魄不一样,会说话,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很吵。我就把它挑出来放着了。”
  其实也不算容昭挑出来的。
  -
  寻常魂魄被炼进鹊桥之后,只会成为行尸走肉般的存在,任凭曲复调遣。
  但这只不一样,不知为何,竟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意识,尤其是在见到时望秋之后,更是发疯似的试图从“鹊桥”里逃走。
  可惜单凭它一个魂魄的力量,实在难以逃脱那泥淖般的存在。
  直到容昭斩情,“鹊桥”濒临崩溃。
  它逮住机会,拼尽全力往外撞了出去,然后晕头转向跌跌撞撞地一头砸在了容昭身上。
  容昭当时就注意到了它。
  容尊者的行事准则里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斩草需除根,杀得杀干净。
  于是准备把这只乱窜的小虫揪出来捏死。
  光团被困千年,神志也早被消磨了个七七八八,也不怎么会说话,只剩下“活着”和“时望秋”两个执念。它感受到容昭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意,狠狠打了个哆嗦,急得团团转。
  最后走投无路,开始“时望秋”“时望秋”地小声叫唤。
  容昭:“……?”
  容昭眨了一下眼睛,及时收回了堪堪要落在光团上的杀招,转头继续砍大虫。
  光团由此逃过一劫。
  -
  总之,容尊者坚定地认为这个东西是自己捡回来的。
  如果时望秋不要,就带回去把它和啾啾叫仙草还有山殷的兔子们一起养着。
  时望秋愣愣地看着光团,一时竟没有任何反应。
  光团在容昭手心里跳了两下,见时望秋迟迟不接过自己,顿时急了,焦急地“时望秋”“时望秋”的叫唤。
  时望秋嘴唇颤了一下,眼眶倏地红了,颤抖着将那一魂一魄接过来,几次三番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嗓眼堵得发慌。
  最后他一把抱住了容昭,抱得很用力。
  “谢谢……容昭,谢谢……我还以为、还以为……没想到居然……谢谢你……”时望秋哽咽着语无伦次,差点把舌头给咬了。
  容昭一呆。
  这次他得到了很多很多朋友的谢谢,多到他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耳朵尖浮起一点点可疑的微红,不安分地在时望秋怀里左动动右动动,试图挣脱开来。
  然后被抱得更紧了。
  容昭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没办法,谁让这会儿的时望秋看起来像纸糊一样脆弱,自己又刚刚成为仙君,控制不好力道,不小心把朋友打坏就麻烦了。
  “松手。”容尊者尝试沟通,“你抱太紧了。”
  话音刚落,时望秋就松了手。
  倒不是他主动松的手,是明尘闪现过来把他拎开的。
  “容昭说你勒痛他了。”上仙的理解能力一向很好,“而且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污秽之地里的一切,至此总算有惊无险地落了幕。
  -
  回去路上,容昭悄悄问他:“为什么要说我被勒痛了?”
  “没有吗?”明尘轻描淡写地转移重点,“我瞧你耳朵都红了,还以为你不舒服。”
  堂堂尊者才不会被轻易转移重点。
  “你吃醋了。”容昭肯定道,“你看见时望秋抱我,吃醋了。”
  “……”
  容尊者觉得自己没有猜错,于是不依不饶,拽着明尘的袖子,非要他承认不可:“你吃醋了,你吃……唔。”
  明尘忍无可忍,停下来亲了他一口。
  “对。”
  前边的方九鹤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
  “我的上仙,”他一手拖着曲复,一手搀着时望秋,挑眉道,“你把曲复和时望秋都丢给我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自己在后面和道侣亲热,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明尘:“…… ……”
  明尘略觉惭愧:“我来扶时望秋吧。”
  时望秋:“!!!”
  时望秋:“不不不,我自己能走,不打扰你们,不打扰……哎!”
  方九鹤一撒手,他就摔在了地上。
  容昭好心地去扶,结果弯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辫子尾巴。
  两人双双摔了个狗吃屎。
  明尘:“……”
  方九鹤:“……”
  最后明尘一手提时望秋,一手提容昭地回到了仙府。
  -
  走到半途的时候,天道又出现把曲复给要走了,据说要将他置于某个虚无之地,永远地看着凡间生生不息,欣欣向荣。
  污秽之地发生的事也被昭告了整个天海之境,想必仙府的门槛很快就会被踏破。
  不过,这些都和山殷没什么关系。
  他听到消息后就回了明尘仙府,巴巴地蹲在门口等,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一见众人出现,那没精打采的眼神“唰”地亮了起来,他迅速扑了过来,焦急道:“你们没事吧?没受伤吧?我听说……听说因为天道的奖赏,你们又渡了一劫,是真的吗?”
  话虽这么问,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方九鹤。
  把渡劫说成奖赏,天道也忒不要脸了一点。
  明尘两手都提着人不方便,先进门了,经过山殷身旁时,匆忙答了一句:“算是吧。我和方九鹤的情劫都过了,过两日可以找个时间庆贺一番。”
  山殷眼里的光消失了。
  方九鹤觉得他有些怪怪的,但一时又没想明白为何,只当山殷作为五人当中唯一一个没能和曲复交过手的人,心里有落差罢了。
  于是停下脚步,安慰地拍了拍山殷的肩膀,道:“以后还有机会的。”
  山殷:“……”
  山殷看起来快要哭了。
  “为什么是以后?”他眼睛红红的,抓住方九鹤的手腕,连推带搡地将人抵在了门板上,质问道,“你怎么能过河拆桥?”
  方九鹤:“?”
  方九鹤:“什么过河拆桥?”
  “你都送我定情信物了。”山殷以为他不肯承认,委屈得脸都快扁了,“我知道你觉得我傻兮兮的,也瞧不上我,只是因为情劫不得不委曲求全答应和我做道侣,那你也不能、不能情劫一过就把我扔了!!说什么以后……以后哪还有这样机会,你又不喜欢蠢货……”
  他越想越难过,悲从中来:“我还把书肆里和道侣有关的书都看了一遍,没想到你……你居然过河拆桥……呜呜呜呜……”
  方九鹤:“……”
  方九鹤叹了口气,把哭唧唧的山殷拖回了自己屋里,关上门。
  “你怎么会这样想?”方九鹤问罢,自己先一怔,觉得十分有趣,继而笑起来,懒洋洋地往塌上一靠,“算了,我也这么想过。”
  山殷没听懂,吸吸鼻子:“什么?”
  “以为你怕我过不去情劫会死,担心我可怜我,才和我做道侣的。”方九鹤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手帕,准准地扔到了山殷脸上,“擦擦,脸都和你养的那只杂毛绣球一样花了。”
  山殷胡乱抹了把脸,反驳道:“它不叫杂毛绣球。”
  又过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你还愿意和我做道侣??你愿意??”
  “嗯,是啊。好不容易过了情劫,伤病也好了,能和你几百几千年地过下去,我拆哪门子的桥?”方九鹤招手,“站那么远做甚,过来……呃!”
  他没想到山殷是扑过来的,一下被撞得直翻白眼,半晌才缓过劲来。
  然后感觉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一下一下地啄着自己的脸,很像以前赤金鹰扑在自己身上用鸟喙蹭来蹭去。
  方九鹤放弃了把山殷掀下去的念头,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
  “你在书肆里看的和道侣有关的书,都是些什么?”
  山殷刚刚咬开他的衣带,闻言琢磨片刻,觉得不好形容,于是给他实践了一下。
  没多久,只听“嗡”一声,院子被一道仓促的隔音咒罩住了。
  ……
  …… ……
  明尘还在洗在污秽之地里弄得灰扑扑的容昭。
  他舀起一瓢水,轻轻地浇在容昭白皙光洁的背上,再用软巾搓搓,却有些心不在焉的。
  容昭扭头:“你在想什么?”
  “嗯?”明尘回神,“我在想,七日之后要怎么办……得先找个时间把沈微明救活。”
  “七日之后?做什么?”容昭敏锐道,“天道找你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只是个小小的……劫数。”明尘斟酌着字词,“我和方九鹤会在七日之后被封去力量和记忆,以凡人之身去到凡间生活十年,等重归仙都,便算又渡了一劫。赏罚并行,其实算好事。”
  容昭听罢,一言不发地从汤池里爬起来,滴滴答答淌着水珠往外走。
  明尘赶紧跟过去把衣服给他披上:“你去哪?”
  容尊者杀气腾腾:“我去杀了天道。”
  话音刚落,窗外“轰隆”一声愤怒的雷鸣。
  明尘:“……”


第73章 像以前一样
  明尘连哄带骗地将他弄回了汤池里。
  容昭有点不高兴,没脱衣服就泡进了水里。
  乌发如水藻般浮起,那身薄薄的单衣被池水浸得半透,氤氲热气将他的脸熏得酡红,耳边挂落的发梢还在滴答淌水。
  明尘抱住他,轻轻在颈侧啄着,须臾,又改为不轻不重的啃咬。
  容昭半扭过身,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咬上了他的唇。
  屋里很安静,只有池水发出的“哗啦”轻响。
  容昭半眯着眼睛,发出含糊的轻嗯,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像支被折下的白芙。
  他很喜欢明尘的亲吻。轻微的缺氧让人微微晕眩,温暖的池水动荡托浮着身体,仿佛身在云端。
  容昭胡乱地咬着,须臾,又小声道:“我想要。”
  明尘将他从汤池里抱出来,轻轻放在了一旁的玉床上,倾身压下。
  “容昭,容昭……”沙哑的呢喃随着动作在耳边不断地响着。
  容昭觉得有点吵,但又实在是很舒服,便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安抚似的回吻。
  明尘将他抱得更紧了。
  ……
  …… ……
  今日的仙府难得安静,都屋门紧闭,直到月上梢头才有些许动静。
  明尘在厨房做宵夜,是容昭爱吃的炸肉丸子。
  忽然感觉有人鬼鬼祟祟地溜进来,他头也没回,拈起一支筷子丢出去,只听“咻”一声,快准狠地钉在桌上,恰恰好拦住了那只偷吃的手。
  明尘夹起油锅里的金黄酥脆的肉丸放进碟子,转身往气鼓鼓的容昭面前一搁,失笑道:“不是不让你吃,桌上那个没炸透。来,尝尝这个。”
  “好慢,本尊者都饿了。”容昭抱怨道,夹了一个还在滋滋响的滚烫肉丸,吹了吹,小小地咬了一口,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好吃。”
  明尘擦干净桌上散落的面粉,在对面坐下来,看容昭“喀嚓喀嚓”地吃肉丸。
  碟子里的肉丸消失飞快。
  须臾,明尘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你都已经是仙君了,怎么还自称‘尊者’”?
  容昭顿了顿,抬起头。
  他好像才想起这个事,微微歪了一下脑袋,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本仙君?”
  那双本来就因为肉丸很好吃而变得亮晶晶的眸子,更亮了。
  心脏倏忽变得又轻又飘,膨膨的,快乐得好像要从胸腔里冲出来。他干脆搁下筷子,起身绕到明尘左边,道:“本仙君。”
  然后又绕到右边,来一句:“本仙君。”
  继续绕回左边:“本仙君。”
  明尘不由失笑,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转。容昭直接凑到他耳朵边,兴致勃勃地接着道:“本仙君。”
  颇有没完没了的架势。
  明尘:“……”
  正胡闹着,忽然厨房的门轻轻一开。
  两人齐齐扭头看去。
  只见山殷扭扭捏捏地探着个脑袋,做贼似的一手紧紧拢着衣服,努力遮住脖子,小声道:“有吃的吗?”
  容昭应道:“有。”
  “太好了。我……呃、等我一下……”山殷开始整理衣服,磨蹭了半天,仍然杵在门口。
  容昭不由纳闷,琢磨了一下,以为山殷是不好意思要吃的,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走到门口把人拖了进来:“喏,明尘刚炸的肉丸。”
  桌上的灯烛还算亮。
  被烛光这么一照,山殷看起来更加紧张了,似乎下一瞬就要落荒而逃。
  明尘瞧出了些许端倪,问道:“你的脖子怎么了?”
  山殷:“!!!”
  山殷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我突然不饿了,我我……”
  容昭可不管这些。
  他捉住山殷的手,使劲掰开,然后不轻不重地“咦”了一声。
  只见山殷的脖子上印着一个清晰的齿痕,还渗着血丝。
  容昭警觉:“你被欺负了?”
  “没、没有,只是……只是……”山殷捂着脖子连退三步,脸红得滴血,声音比蚊虫还小,嗡嗡嗡的,“方九鹤下手有点、点重。啊不是、他也不是有意的……是我我不好……”
  容昭先是迷惑,继而惊讶,最后露出恍然的神色。
  “你和方九鹤做了道侣之间该做的事。”他肯定道,然后又追问,“舒服吗?”
  山殷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了,恨不得夺门而出。
  明尘也有些意外:“你和方九鹤……?那他人呢?怎么好让你自己过来找吃的?”
  “他……他说他困,不想动,还有点饿。”山殷局促地搓着衣袖,都要搓出火星子来了,“我也不想的,我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明尘,你这儿还有别的吃的吗?热乎乎的汤汤水水的那种。方九鹤说找不到吃的就不理我了。”
  明尘:“……?”
  明尘品了品这一席语无伦次的话,略感震惊。
  他谨慎地询问道:“你……?”
  山殷茫然:“……我?”
  明尘继续委婉:“方九鹤他……?”
  山殷仍然没明白:“……他?”
  容昭:“?”
  容尊者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只知道方九鹤饿了,在等山殷带吃的回去。
  于是他上前扯住明尘的袖子,在乾坤袖里掏了掏,掏出一碗昨天剩下的酒酿圆子羹,递过去。
  “这是昨天的,”容昭道,“热一热就能吃。”
  山殷回报了他很多谢谢,然后捧着这碗来之不易的酒酿圆子羹回去了。
  -
  翌日。
  方九鹤依然没有出现,说是大病初愈,还需休养。
  明尘自然不会信他的鬼话,特意煮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羹,提着食盒就去“探望”。
  果不其然被轰了出来,还伴着几声令人恨得牙痒痒的闷笑。
  据说屋门裂成了八瓣,那杆雪亮的银枪扎在门外的柱子上,颤了半天。
  方九鹤单方面和他绝交了一天。
  -
  容昭去找时望秋了。
  昨天回来以后,时望秋似乎就没有离开过自己屋子,闷在里头不知做什么。
  容昭本来想敲门的,但思索了一下觉得可能会和上次去找方九鹤一样吃闭门羹,于是直接选择了爬屋顶。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瓦,往下瞧去。
  只见时望秋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只小小的藤筐,还铺了一层手帕,里面盛着那只自己捡回来的光团。
  从不离身的玉壶被随意地搁置在一旁,掀着盖子,是空的。
  早在昨日,时望秋就将残魂放了出来,还给了光团。
  得到残魂的光团很高兴,不停地“时望秋”“时望秋”的叫唤,还一个劲往他身边挤,黏黏糊糊的。
  时望秋用两个手指拈起它,嫌弃道:“滚。”
  光团滚远了,又滚回来。
  “少跟我套近乎。”时望秋挑眉,“别你以为你变成这副样子,我就会心软。”
  光团听不懂,只会“时望秋”“时望秋”地蹦来蹦去,后来演变成了“秋秋”“秋秋”,还试图跳上时望秋的肩膀。
  然后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光团转了一圈,发现怎么也跳不回时望秋的怀里了,开始绝望地“秋秋”叫,越叫越难过。
  时望秋:“……”
  时望秋忍了一刻钟,没忍住,把光团捡起来放进了怀里。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沈微明。”他低声道,“根本就不像你。”
  话虽这么说,这个光团可比沈微明招人喜欢多了。
  时望秋找了个藤筐出来,又铺上了自己的手帕,把光团放进去,然后干坐着听它“秋秋”了一晚上,没舍得离开。
  临近天亮,光团“秋秋”累了,窝在藤筐里睡着了。
  恰在此时,房顶上响起轻微的窸窣声。
  时望秋抬头一看,忍不住笑起来,起身走到屋外,冲房顶招手:“容昭。”
  容昭应了一声,轻巧地下来,还没忘了把那片瓦放回去。
  “本仙君来看你了。”他还特意强调了“本仙君”三个字,像只翘起尾巴使劲炫耀的小猫。
  时望秋怔了怔,旋即笑出了声,好心提醒道:“一般自称本仙即可。”
  因为天海之境有仙君和上仙,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模糊自称为“本仙”,否则会给人一种端着架子的感觉。尤其是“本上仙”,特意强调上仙的身份,若彼此之间不是很熟,就像在仗势欺人了。
  但从容昭嘴里说出来,却只会让人觉得一板一眼得可爱。
  “明尘也这么说,”容昭思考了一下,“但‘本仙君’听起来比较有气势。”
  “也是。”时望秋赞同。
  从容昭救下沈微明的那一刻起,他对容昭就没有了底线。
  “对了,”容昭想起自己要来做什么,“明尘说,再过几天他就要去凡间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回不来。所以这两天会带沈微明去一趟仙山,施展万物生。”
  “他去凡间做什么?历劫么?”
  容昭点头。
  “你也要跟去?”时望秋瞧见他眼里隐隐流露出来的跃跃欲试,猜测道,“去保护明尘?”
  容昭继续点头。
  “明尘会变成凡人。”他有点期待地道,“所以本仙君要跟下去,找一座没人的山把他关起来养着,就像以前一样。”
  时望秋:“……??”


第74章 他很喜欢这样
  时望秋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明尘,容昭打算趁他的记忆和力量被封印的时候,对他做些奇怪的事。
  容昭救过沈微明。
  可要想恢复光团的生机,也离不开明尘的万物生。
  ……
  为此时仙君的良心饱受折磨,抱着光团彻夜难眠。
  最后实在受不了,偷偷去找了方九鹤,希望他能替自己出个靠谱的主意。
  “关起来?”方九鹤正忙着煮着新的羊乳茶,听罢眼皮都没抬一下,反倒颇有些不解,“那又怎样?”
  时望秋:“!!?”
  时望秋迟疑:“你是说,容昭想把明尘……明尘上仙关起来,很正常?”
  “嗯。”方九鹤回忆着山殷当时的说辞,漫不经心地复述道,“之前……就是明尘化身下界渡情劫那次,他被容昭抢回去做道侣,关在荒芜人烟的山上,不仅会挨饿,还会挨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叫一个凄惨。”
  时望秋:“???”
  “但是明尘好像还挺喜欢的。你是不知道,他刚回仙都那会儿开口闭口就是容昭,容昭长容昭短的,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方九鹤不介意带给新朋友一点小小的震撼,一边拂着茶沫,一边想到什么说什么,大部分内容都来自于山殷在鸿雁玉佩里说的鸡零狗碎的玩意儿,还有一些天海之境大情种的光荣事迹。
  一刻钟后。
  时望秋一脸空白地离开了,出门还不小心撞到了来送汤的山殷。
  “哎哟谁、时望秋?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山殷端着一盅刚煮好的补汤,疑惑地目送时望秋迷茫的背影消失,转头问方九鹤,“他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你太笨了。”方九鹤随口道,拧开一壶羊乳,咕咚咕咚往茶里倒,“我不喝汤,别煮了。端去那边。”
  山殷顺着他手指的“那边”看去。
  是门外。
  “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山殷十分委屈,手里的汤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我炖了很久的。”
  “……”方九鹤瞟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埋头煮茶。
  倒也不是嫌弃山殷炖的汤。只是昨天听明尘说,山殷为了哄自己开心,来找他要了一份补汤的食谱,还要了几样用得上的食材。
  而自己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挨千刀的损友,不仅给了山殷一份松茸鹿鞭汤食谱,还附赠一支百年灵鹿的鹿鞭。
  这样熬出来的汤大补是大补,一口见效,可惜一般人无福消受。
  方九鹤一点也不想碰那碗东西,更不想告诉山殷鹿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埋头煮了会儿茶,忽然听见汤匙碰撞的当啷轻响。
  一抬头,发现山殷已经把那盅鹿鞭汤喝了个底朝天。
  “很好喝嘛……看什么看,你不要我就喝了。”山殷本着不能浪费的朴素原则,把盅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连渣都没剩。
  冷不丁打了个嗝,捂着嘴纳闷道:“就是感觉有点……热?”
  方九鹤:“……”
  他强作镇定,一声不吭地收起茶炉,打算夺门而逃。
  刚摸到门,就被一把拽住,“砰”地抵在了门板上。
  “你要去哪里?”山殷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酡红,手上的劲也大得惊人,偏偏还一副委屈唧唧的模样,凑到近前,“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好,所以特意煮了汤来给你赔罪。不喝就不喝吧,我想呆在这儿看看你也不行吗?”
  方九鹤:“…… ……”
  来不及解释了。
  他真的很想走。
  山殷抱住他,把脸埋进冰凉丝滑的长发里蹭了蹭,又偏头咬住他的喉结,含含糊糊道:“热,好热……你好冰,好舒服……”
  “山殷,你等等……别……唔、兔崽子……”
  ……
  …… ……
  容昭本来打算今天找山殷玩,谁知一整天都没等到山殷出现,方九鹤的院子也不进去,整个都被结界罩住了。
  左右闲来无事,容昭琢磨了一下,轻巧地攀上围墙附近的古树,伸长脖子朝里面张望。
  他当然知道山殷和方九鹤在做道侣之间该做的事,但这未免也太久了。
  须臾,明尘从树下路过。
  “容昭,”他抬头唤道,“你在上面看什么?”
  “在看山殷和方九鹤。”容昭如实回答,“他们一天没出门了,我来看看。”
  明尘:“?”
  明尘试探着伸手敲了一下笼罩在院子外面的结界。
  是方九鹤落的,结界又薄又脆,仓促得很,好像来不及了似的。
  他心里涌起一阵不太妙的预感,仿佛一下瞬间那柄雪亮的银枪就要直直捅在自己的脑门上。
  难不成……方九鹤真喝了??
  那东西后劲还挺大的,再加上山殷又是个没轻没重的……
  明尘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了,但也想不通方九鹤怎么会老老实实喝下鹿鞭汤,左思右想,脊背莫名一阵发凉,赶紧将容昭哄下来,连亲带抱地拖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
  第二天一早,明尘就准备出发去仙山,顺便还能躲一躲来找自己算账的方九鹤。
  本命剑还在容昭的灵台里,他也暂时没有收回本命剑的打算,便带着容昭一块儿出了门。
  有这把剑在,容昭相当于拥有渡劫四次的仙君实力,就算在仙山也是比较安全的。
  出门的前一刻,方九鹤扶着腰,黑着脸出现了。
  眼下两抹很重的淤青,怨气比鬼大,阴森森地盯着明尘。
  明尘:“……”
  明尘:“你……没事吧?”
  方九鹤冷哼一声,没搭理他,转向容昭:“你们要去仙山?”
  容昭点头。
  “带我一个。”方九鹤捞起容昭的辫子尾巴狠狠揉了两把,心情稍好,随便找了个理由,“老看见山殷在眼前晃来晃去,我心烦。”
  容昭抽回自己被揉得乱糟糟的辫子尾巴,余光瞥见躲在树后拼命朝自己使眼色的山殷,思忖须臾。
  他觉得这两人大概是吵架了,就像以前自己和明尘闹别扭一样。
  当时山殷收留了自己,所以现在自己也应该收留方九鹤。
  于是在山殷心碎的眼神中开口道:“好。”
  方九鹤十分满意。
  “你们要在仙山吃鲜锅吗?”他问道,“我看厨房的那口大锅就不错。”
  容昭好奇:“鲜锅?”
  “找一条小溪,或者湖边架一口铁锅,在附近找点果子和仙草扔进去煮,等煮沸了味道散开去,会吸引不少飞禽走兽过来觅食。”方九鹤存心要给明尘添点事,解释得很详细,“到时候捉住什么就往锅里下什么。从前我和明尘闲着没事,经常去仙山这么吃。”
  容昭的眸子越听越亮。
  明尘心生不妙:“可这次我有正事要做……”
  “没和你说话。”方九鹤瞪了他一眼,旋即又转向容昭,循循善诱道,“你想吃吗?”
  容昭上钩:“想吃。”
  “……我也想吃。”树后传来比蚊虫大不了多少的嗡嗡声。
  方九鹤假装没听见。
  片刻之后。
  三人出发了。
  过了一刻钟。
  鬼鬼祟祟跟在后面的时望秋被抓了出来,大概是放心不下沈微明,一边支支吾吾,一边眼睛止不住地往明尘手里的光团上瞟。
  光团也激动起来,蹦来蹦去:“秋秋,秋秋!”
  明尘:“……”
  于是变成了一行四人。
  又过了一会儿,山殷也被抓到了。
  这回山殷十分聪明地没有找明尘撑腰,找了容昭。
  “我有东西想送给方九鹤,”他搜肠刮肚憋出这么一句,可怜巴巴道,“以前明尘也托我给你送过肉串,对不对?”
  “你想送什么?”容昭喜欢帮助朋友,“我帮你转交。”
  山殷指了指自己,然后捏了个诀,“嘭”地变成了一只灰不拉几的小鸟。
  是赤金鹰雏鸟的模样。
  他倒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雏鸟的样子比较小,可能会招人喜欢一点,却不料歪打正着。
  方九鹤微微一怔,眼中流露出一丝怅然。
  所以当容昭把灰灰小鸟递过来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把它揣进了怀里。
  最后一行五人……不,四人一鸟浩浩荡荡地往仙山去了。
  -
  雾气缥缈,山色如黛。
  这里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仙草灵物,万物生施展得十分顺利。
  不到一个时辰,明尘就带着光团和容昭去而复返。
  “我替他洗去了污秽之地沾上的死气,”明尘将光团递还给时望秋,“如今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仙都了,以后也会缓慢地自行恢复。等我从凡间回来,还会再施展一次万物生,助他重塑肉身。”
  时望秋深深行了一礼:“多谢上仙。”
  另一边。
  方九鹤架起铁锅,煮了满满一锅沸水,捏着灰灰小鸟的翅膀作势要往里扔。
  山殷发出尖锐鸣叫,拼命拍打翅膀,拍了方九鹤一脸绒毛。
  容昭凑过去,从储物戒里摸出一只刚刚捉来的兔子准备下锅,毛色和山殷养的乌云踏雪有八分相似。
  成功换来山殷第二次尖锐鸣叫。
  ……
  鸡飞狗跳一阵后,众人捧着碗坐下来。
  鲜锅的确美味。
  深林薄雾缭绕,不远处溪水潺潺,锅里发出令人陶醉的香味,还有源源不断的新鲜食材围拢过来。
  山殷不吃兔子肉,他的那份全都便宜了容昭。
  光团呆在时望秋的肩膀上,好奇地往锅里张望,差点掉下去被涮熟,还好方九鹤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容昭吃得又快又多,谁都抢不过他,碗里的肉堆得冒尖。
  明尘上仙则勤勤恳恳地负责把新捉到的食材剖开洗净切片,再下到锅里,忙得没时间坐下来吃东西。
  不知为何,容昭十分热衷于投喂,只要明尘凑过来,就会夹起一片肉塞他嘴里:“啊——”然后用充满怜爱的目光瞅着他吃下去。
  明尘:“……”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时候时望秋就会用拳头抵着嘴巴连连咳嗽,有些心虚地瞥向方九鹤,用眼神交流:真不用告诉明尘?
  方九鹤回以眼神:不用,这是他应得的。
  而后又趁着容昭给明尘投喂肉片,坏心眼儿道:“我看他也很喜欢被这样对待。明尘,是不是?”
  明尘吃着自家道侣喂过来的爱心肉片,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嗯?……算是吧。”
  时望秋:“……?”
  时望秋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五人围在大锅旁,一直吃到夜幕四合,繁星漫天。
  吃罢鲜锅,众人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
  又过了两日,下界历劫的时辰到了。天道准时出现,给了明尘和方九鹤一人一个封印,然后把人丢出了天门。
  容昭有模有样地学着山殷捏了个化身,直奔天门,一跃而下。
  再睁眼,便已落入到熟悉的凡尘气息里。
  容昭动动胳膊腿,发现没缺,反而还多了点什么。
  按理说化身下界的仙君只有两成仙元的实力。
  但这条规矩削减的只是仙君本身的力量,并不包括他人本命武器所蕴含的仙元。
  本命武器对于仙君来说极为珍贵,还容易被人动手脚,一般不会轻易出借。因此仙都存在这么多年,不曾出现过带着别人的本命武器下界这种情况。
  而容昭的灵台之中镇有明尘的本命剑。
  此时此刻,他拥有相当于渡劫三次的实力。
  容仙君……或许在凡间,应该称为尊者。
  容尊者掂量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实力,决定先去掀了仙道盟。


第75章 凡间初见
  容昭半途又改了主意。
  他决定先回淬玉山看看,免得到时候找到了明尘却无家可归。反正仙道盟就在那,晚两天去也不会跑。
  于是麻溜地转了个向,朝着淬玉山去了。
  容昭化身下界的地方离淬玉山不远,一日便能赶到。
  青山朦胧如黛,静静地立在晨雾里,依然是那熟悉的模样,山上仿佛还亮着一盏不歇的灯,在等自己回家。
  ……总觉得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容昭站在山下,抬头望着,望得眼睛都有些酸了,揉了揉眼睛,很快回过神来,拨开茂密丛生的野草,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山。
  淬玉居一切安好。
  吱吱叫灵草愈发茁壮,几乎铺满整个院子。容昭到的时候,它正用一根藤蔓拎着水桶浇水,另一根藤蔓伸到池边喂鱼,还有一根藤蔓在忙着除草。
  听见动静,它整根草猛地一个旋回,抡起大叶子就往人脸上招呼,忽然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在离容昭鼻尖一寸的地方急急停下。
  “……吱?”灵草讪讪缩回叶子,讨好地扭了个麻花,“吱吱。”
  容昭拨了拨它,很凶道:“拔了你。”
  话虽这么说,还是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浇在它身上,算作嘉奖。
  屋子久无人居,有些失修,瓦片碎了不少,门板也开裂了。
  一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陈旧的味道,桌上地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被褥枕头也都不能用了,合欢花帐幔上还留有老鼠啃噬的痕迹。
  容昭:“……”
  不能把凡人养在这样的地方。
  在遇见明尘之前,容昭也是自己生活过的。
  虽然那个并不能称之为“生活”。
  但是容尊者觉得自己会。
  于是他花了一天时间,认认真真地将淬玉居打扫了一遍。
  先用水桶把屋子里里外外都冲了个透,直到屋内弥漫着散不掉的浓重潮气,连房梁都滴滴答答淌着水。
  接着又将被咬破的床幔、味道怪怪的枕头被子胡乱团成一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最后把那些生了锈、长了霉和蘑菇的铁锹、钉耙、桌椅、木床等等东西一股脑搬走,统统丢进了山下的湖里。
  屋里焕然一新,但家徒四壁,空空如也。
  不过容尊者很满意。
  他准备买一批新的家具回来。
  然而一摸乾坤袋才发现,因为失去主人的缘故,里面装的东西早已灵气散尽,值不了几个钱了。
  换句话说,容昭现在很穷,穷到养不起一天吃四顿的凡人。
  他想到了仙道盟。
  仙道盟总坛富得流油,金玉铺地,琉璃作瓦,而且很快就会成为无主的财物,只要杀干净一点就不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于是容昭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磨绕指柔。
  坚韧的细丝又快又利,想必杀人也如砍瓜切菜。
  一想到以后淬玉居要变成金玉铺地、琉璃作瓦的漂亮小屋,容昭的眸子就亮晶晶的,手上也磨得愈发用力,眼底倒映着细丝散发出来的幽蓝光芒,像头暗中窥伺的饿狼。
  -
  彼时,仙道盟总坛还不知大祸临头。
  他们正在为某个受伤的弟子发愁。
  天道的安排十分巧妙,方九鹤与明尘两位上仙入凡尘历劫,并非真的成了无名无姓的凡人,而是给他们安了一个“阳寿”十年的身份。
  有来处有去处,也有师友朋友,以便在错综的人世里历劫浮沉,寿命一尽,即可回归仙都。
  然而天道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两位上仙的道侣没一个省油的灯,一个赛一个不省心,整天给它捅娄子。
  -
  容昭磨完了绕指柔,兴致勃勃地动身,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仙道盟总坛,准备先溜进去摸清宝库位置,免得不小心弄坏,等到夜黑风高之时再大开杀戒。
  虽然以他目前的实力来说,用不着等月黑风高,但容昭就是喜欢。
  他喜欢在夜里杀人,杀到露水鲜血沾满衣袍,等鸡啼三声,旭日升起,照亮满地的尸体,便会有种拨云见日的畅快感觉。
  -
  仙道盟总坛依山而建,建筑鳞次栉比,远远望去宛如云雾缭绕的仙宫。
  容昭顺着主峰的山道一路摸上去,忽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被几个人围绕着,颇有众星拱月之势。
  梳得一丝不苟的黑色发髻,随风飘然的发带,青白相间的仙道盟服饰,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温和沉稳之感。
  ……竟是明尘。
  容昭:“?”
  他茫然地站了片刻,眼见着明尘被这群人围绕着渐行渐远,又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气息,确保不可能被发现,这才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仙道盟靠诸多门派集结依附而建立。
  总坛之内,则汇聚了各门各派最为优秀的年轻弟子,个个都是被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用最好的修炼资源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才。
  送来这里能得到整个仙道盟的倾力栽培,虽然日后也得替总坛办事,但比只靠自家门派供养修炼得更快,走得更远,因此大多数门派都愿意将弟子送过来修行。
  明尘便被安排了这样的一个身份。
  周围的人被天道动过手脚,过去的记忆里也便存在了这样一个人,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
  容昭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弟子院。
  出于某种说不上来的奇妙心态,他没有直接现身,而是躲在山道边的灌木丛后面,支起耳朵听他们讲话。
  “明尘师兄,”一个年纪略小的少年神色担忧,“你的伤究竟要如何才能恢复?总坛这么多长老都没有办法吗?”
  “长老们说这伤确实古怪,总坛束手无策。”明尘温和道,“不过已经请了闭关的医修尊者,你们不用太过担心。”
  “可是那些人、他们对你……”
  “不必理会他们。”
  容昭听着听着,又悄悄探出头看了一眼。
  他发现明尘没有一丝灵力波动,倒和天道的惩戒十分相符,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只是在仙道盟总坛这样的地方,由惊才绝艳的天纵奇才沦为凡人,可不是那么好受的。闲言碎语、冷嘲热讽甚至落井下石,几乎一夕之间尝遍人情冷暖。
  容昭不懂这个。
  但是他听出来明尘被欺负了。
  仙道盟罪加一等。
  容昭拎起绕指柔就准备去杀人,转念一想,又踌躇起来。
  明尘没有记忆,刚一照面就把人家住的地方弄得血淋淋的,似乎有些不好。
  他得先把明尘偷出来。
  容昭原先是不太在意这种事的,但现在却在意了。
  当初那两本道侣秘籍,其中一本的扉页上如此写道:如诗般的初遇会成为道侣不可放下的执念和软肋,从此以后念念不忘,难逃情网。
  容尊者读了读,认为很有道理,觉得自己也应该有,只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如今似乎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
  从此以后明尘就再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午夜梦回念念不忘,几百年、几千年都只会容昭容昭地抱着自己亲亲。
  容昭蹲在灌木后面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一翘,又很快压住。
  容昭是个很讲究效率的人。
  他当即借着仙君力量的便利,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仙道盟总坛的宝库,挑挑拣拣,往新的乾坤袋里塞了很多自己觉得用得上的东西。
  然后又观察了明尘几日。
  每日清晨,明尘都会沿着小径前往后山,在僻静无人处的一颗古树下静坐许久,眉宇间透露出几分脆弱的疲惫,似是想避开旁人独自静静。
  是夜。
  露水还未起,古树下出现了一抹漆黑的影子。
  影子矫健又轻盈,将宝库里偷出来的东西挂在树枝上作为装饰,里三层外三层,将古树变得花里胡哨,金光璀璨,树冠都被宝物压得矮了三寸。
  容昭并不清楚魂牵梦萦的初见是怎样的,所以找来了凡人觉得最好的东西——
  数不尽的财宝和芬芳的鲜花。
  挂好了宝物,他又连夜薅秃了整座山的花,统统塞进了新乾坤袋里。
  -
  翌日清晨。
  明尘沿着小径缓缓走来,忽然顿住脚步。
  他有些诧异,仰头打量片刻,又绕着树转了一圈,回头朝来路望了望,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地方。
  容昭躲在树上,正努力地在乾坤袋里掏着昨日刚刚采来的花瓣。掏着掏着,突然屁股底下的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嚓”轻响。
  容昭:“?”
  树枝断裂,容昭掉下去了。
  满树的金银宝物刹那剧烈摇晃起来,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着粼粼的光,清脆好听的叮铃碰撞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仿佛一支清扬的乐曲。
  一道黑漆漆的身影从树上掉了下来。
  明尘就在树下。
  在纷纷扬扬不知何来的花瓣里,他下意识地一伸手,接了个满怀。乌黑柔顺的辫子随风扬起,带着一丝花香,发尾轻轻擦过他的脸颊。
  在暖醉的春风里,痒得入心。
  作者有话说:
  送两个宝宝一场魂牵梦萦的初见,嘿嘿


第76章 圆房
  容昭觉得这个岔子出得有点大。
  他正琢磨着要怎么圆回来,忽然感觉自己被松开了。
  明尘将人扶稳站好,顺手拂去几枚落在他发丝间的花瓣,很有礼貌地退后半步,开口道:“我认得你。”
  容昭:“?”
  容昭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仿佛有许多洁白的小花从胸腔里长出来,炮仗似的噼里啪啦一朵接一朵地绽放,把人炸得晕晕乎乎的。
  他有点期待地盯着明尘的眼睛,准备等一听见自己的名字就亲上去。
  只听明尘缓缓道:“恶人榜上的容尊者,幸会。”
  容昭:“……”
  差点忘了自己还高挂在仙道盟的恶人榜上。
  容昭的小花萎了,人也蔫了。
  眼见容尊者就要狗急跳墙直接把人打晕了拖回家,忽见明尘指了指树上挂着的宝物,问道:“这些是拿来做什么的?”
  “……送你的。”容昭蔫蔫道,又瞅了他一眼,觉得身为尊者不应该这样气弱,于是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补充了一句,“本尊者很中意你。”
  明尘“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想笑,从肩头拈下一片花瓣,继续不徐不疾地问道:“那这些花呢?”
  “也是送你的。”
  “那你呢?”
  “也是送……”容昭及时刹住,回过味儿来,颇有些不高兴,质问他,“你在戏耍本尊者?”
  凡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
  “不敢。”明尘弯着眼睛笑起来,试着套近乎道,“只是觉得尊者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知……”
  天有不测风云。
  近乎还没套上,只听树上又传来一阵“喀嚓”脆响,一只金杯掉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咚”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这回明尘没能避开。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扑通栽倒在地,一声不吭地昏了过去。
  容昭愣了愣,后知后觉发现明尘居然被砸晕了。
  凡人果然很脆弱娇贵。
  他这么想着,弯腰将人拖起来,一路抱回了弟子院明尘的屋子里。
  -
  容尊者照料凡人的经验十分丰富,丝毫不见惊慌。
  他将明尘放在床上,下意识地想摸一粒疗伤丹药出来,忽然想起乾坤袋是新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容昭想了想,隐匿起气息,出了趟门。
  于是继库房被盗之后,仙道盟总坛的炼丹房也惨遭洗劫,所有丹药被扫荡一空,凶手来去无踪,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有人推测应当是内部作案。
  一时间仙道盟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容昭才不管自己到底惹出了怎样的乱子,揣着满满当当的丹药回到屋里,很小心地掰了半粒给明尘喂下去。
  仙道盟的丹药果然好使。
  不到一刻钟,明尘就悠悠醒转过来。只是一时没弄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晕晕乎乎地捂着脑袋,刚坐起来,又被容昭摁了回去。
  “再睡会儿。”容昭替他掖紧被子,不容置疑道,“你刚刚差点死掉了。”
  明尘:“……?”
  如果没记错,方才自己只是被砸了一下头。
  “尊者……”
  “口渴?”容昭果断又娴熟地倒了杯茶过来,递到他唇边,“给。”
  “……”在某人殷切的注视下,明尘不得不喝完了这杯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
  “饿了?”容昭了然地一点头,“等着,我去给你弄吃的。”
  “不是,等等……”
  容昭已经不见了。
  于是当日,仙道盟的后厨也被打劫,凶手至今成谜。
  当容昭一左一右端着两大盘鸡肉破门而入时,明尘已经不晕了,披着外衣正准备下床,乍见到这副架势,不由笑出了声。
  “你怎么起来了?”容昭搁下鸡肉,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头还晕吗?”
  “不晕。”明尘捏住手腕不让他乱摸,却没有将人推开,反而稍微拉近了一些,轻声道,“我与尊者不过萍水相逢,为何对我如此关怀?”
  -
  明尘对这里并没有太多归属感。
  相反,他总觉得自己缺了什么东西,或者弄丢了什么很要紧的人。
  热闹也好,冷清也好,他始终只是兴致缺缺地游离在外,冷眼旁观,如雁过无痕,掀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今日,在仙道盟恶人榜上高悬已久的某尊者冷不丁从天而降,像只小黑豹似的跌进了自己怀里。
  还在纷纷的花瓣里,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尊者很中意你。”
  那一瞬间,明尘很想吻他。
  只是对方怎么着也是个尊者,若有冒犯,将自己一巴掌拍成肉泥都是轻的。
  他想弄明白这个“中意”到底是什么意思。
  被几次三番打断之后,总算得以问出这话。
  -
  容昭也不负期望,很快给出了答案,口气十分理所当然:“因为你是本尊者的道侣。”
  “道侣?”明尘有些意外,“我和……你?”
  容昭以为他还惦记着仙道盟弟子的身份,对自己在恶人榜上这件事心存芥蒂,登时眼神一冷,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威胁道:“这事说来话长,所以本尊者不想说。你只要知道自己是本尊者的道侣,须守身如玉,不许在仙道盟随便交朋友,更不许拈花惹草。记住了?”
  “嗯,记住了。”明尘十分顺着他,“既然我是尊者的道侣,又为何会流落仙道盟?”
  容昭愣了愣,稍稍松了点劲,兀自思索起来。
  他不能提及天道的惩戒,这是规矩。须臾,开口道:“你被贬下凡间,才到了这里。”
  “贬下凡间?”明尘倒也没表现得太惊奇,修道嘛,对于仙都之事自然有所耳闻。虽然容昭说的这些事亦闻所未闻,但他就是愿意信。
  哪怕胡诌的也无妨,只要能和容昭多说两句话。
  明尘端了一盘招待客人的点心出来,又重新泡了热茶给他,顺着往下捋道:“可尊者一年前尚在淬玉山大开杀戒,我们两人又是如何相识的?”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就相当复杂了。
  天道伪造的记忆挺长,而两人的前缘又曲曲折折,不好讲。
  容昭觉得有点麻烦,不是很想说,于是挑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明尘心中了然,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
  他略一沉吟,觉得容昭并没有像仙道盟记载中的那样喜怒无常、嗜杀无度,反而很好说话,于是斟酌了一下字句,换了个较为关键的问题:“既是道侣,那我们有没有行过……周公之礼?”
  “……周公?”容昭被这种文绉绉的说法问得懵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舔了舔唇角,“你是说圆房吗?有,很多。”
  明尘茫然:“很多是指……?”
  “就是很多,”容昭强调道,“哪里都有。”
  见明尘依然没太明白的样子,他补充了一句:“我们在很多地方圆过房,院子里、小溪边、山洞里、草地上……有时候一天要圆好几次房,从早到晚都在圆房。”
  明尘:“……??!”
  作者有话说:
  明尘内心:我都做了些甚么!!!


第77章 只要有明尘在
  明尘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给快要空了的碟子重新添满点心,再看向容昭时,目光里充满了怜爱,还有一丁点儿的心虚。
  听容昭的说法,从前的自己似乎不懂何为克制,欲求不满、索求无度。这次不幸被贬凡间,容昭竟然没有趁机给自己一点苦头吃,真是好得不得了的好脾气。
  这么一想,他心里怜爱更甚,伸手摸了摸容昭的头发。
  容尊者正想避开,忽然发现明尘端出来的这盘点心很好吃,就没顾得上搭理,又往嘴里塞了两块,吃的有点急。
  明尘倒了杯茶递到他唇边,替他拍背:“慢点吃。”
  容昭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茶,眼角余光瞥见明尘眼里快要溢出来的怜爱,动作微顿,觉得自己在凡人面前这样,实在有失尊者的尊严。
  于是将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回碟子里,擦掉嘴角的点心屑,正襟危坐。
  “你得跟我走。”
  明尘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问他:“跟你去哪?”
  “淬玉山。”
  明尘轻轻“哦”了一声,陷入沉思。
  仙道盟的卷宗里有记载,容昭曾经掳了一个凡人回淬玉山,似乎十分喜爱,可惜一年前死了。
  那如今自己这是……?
  见明尘沉默不语,容昭以为他对天道伪造出来的记忆与师友有所留恋,所以不肯跟自己走。
  “本尊者和仙道盟有血海深仇。”他试图让明尘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仙道盟的人,本尊者一个也不会放过,全部要杀掉。”
  明尘心不在焉:“嗯。”
  他在意的又不是这个。
  容昭想了想,起身凑到他跟前,挨得很近,鼻尖几乎要抵上他的鼻子,认真道:“你记忆里的那些人都是假的。不肯走的话,本尊者就把他们的脑袋串起来挂在山门口风干,再把你敲晕了绑回去。”
  明尘:“……”
  明尘忍了忍,没忍住,缓缓向前倾身,在离那柔软的唇瓣只剩一根头发丝的距离时堪堪停住,嗓音又沉又柔和,轻得近乎气音:“谁教你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离得这样近?”
  容昭:“……?”
  容昭被扑在脸上的气息弄得心痒痒,仰起头,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没人教。本尊者喜欢。”
  明尘感觉自己好像被一片嫩叶擦过嘴唇,微凉又柔软。
  他捏住容昭的下巴,吻了回去。
  屋里似乎灼热起来。
  容昭整个人都被明尘按在了怀里。两人跌跌撞撞拉拉扯扯的,一边亲吻一边滚在了床上,将被褥弄得皱皱巴巴。
  容昭紧紧搂着明尘的脖子,主动张开嘴,探出舌尖去勾,卷住对方后又轻轻蹭过他的上颌,还时不时咬两下对方的嘴唇,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正迷糊着,忽然感觉明尘咬住了自己的耳垂,带一点酸味,在耳边低声问道:“淬玉山上的那个凡人是谁?”
  容尊者被亲成浆糊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是孟知凡……唔嗯……”
  “那我呢?”明尘用力吻着他,“我又算什么?”
  “你……你唔唔……嗯……”容昭差点喘不过气来,眼尾被逼出了一抹湿润的嫣红,本能地挣扎了一下。
  然后忘了明尘现在不是上仙,不小心用力过猛,把凡人给掀飞了。
  “咚”!
  明尘跌到了床下。
  容昭:“!!!”
  容昭赶紧爬下床,小心地将脆弱的凡人捡起来,扶到床边坐下,关心道:“摔伤了吗?”
  明尘没吭声,只是掸了掸衣服上的并未沾到的灰尘,垂着眸子不看他。
  此时的容尊者早已今非昔比,略通情爱,对道侣的小情绪有所察觉。
  “你吃醋了?”容昭敏锐,“又吃醋了?”
  明尘:“?”
  又?看样子自己以前也没少和那个叫孟知凡的凡人吃醋。
  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的怅然。
  “可是……”容昭正想解释,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他扭头,“本尊者去杀掉……”
  明尘霍然起身,动作敏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容昭拎起来丢到了床上,掀起被子蒙头盖脸地包住,自己也扯过半床被子盖在了身上,装出一副卧病在床的憔悴模样。
  门开了。
  是前几日喊明尘“师兄”的那个少年。
  他似乎和明尘很熟,径直闯了进来,口中嚷嚷道:“明尘师兄,我方才路过时听见屋里有动静,是出什么事了吗?”
  容昭被捂在被子里,不舒服地动了动。明尘生怕被看出端倪,隔着被子将人按住,不让他乱动。
  容尊者顿时不高兴了。
  那少年来到床边,见他病歪歪地倚在床头,忧心道:“明尘师兄,你病了?”
  “只是没睡好。”明尘睁着眼睛说瞎话,“昨日又遇上了那些人,听了两句闲话,心里有些累。”
  “又是他们!师兄只是受了伤,暂时丧失灵力而已,他们就这样蹬鼻子上脸!不如传信告诉师门……”少年正愤愤不平,忽然瞟见了不寻常的东西,眼神呆了呆,“明尘师兄,你、你的嘴唇怎么破了?”
  明尘抬手摸了一下,面不改色:“刚才吃点心,不小心咬到了。”
  少年瞅了一眼桌上的空点心碟子,居然不疑有他,就这么轻易地信了。然而很快,他又发现了新的不对劲的地方:“师兄,你的被子怎么鼓鼓的?”
  “……春寒料峭,多加了两床被子。”明尘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被窝里不安分的某尊者,“乍暖还寒容易受凉,你也要记得添衣。”
  少年很乖地答应了一声,又揉揉眼睛,迟疑道:“可、可是师兄,我看见你的被子刚刚动了一下。”
  “久坐腿麻,活动活动。”
  ……
  被子底下,容尊者早就不满到了极点,又是掐明尘腰上的软肉,又是在明尘的小腹上写字:让——他——滚——
  在容昭坚持不懈的骚扰之下,明尘终于破功,很轻地笑了一声。
  少年:“……师兄,你没事吧?真没事吗?”
  “我没事。”明尘真的快要撑不住了,胡乱打发他道,“只是方才想起一件高兴的事。好了,你该去上早课了。”
  少年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砰”!
  关门声传来,明尘松了口气,将容昭从被窝里抓出来,扣住他那双作乱的手,温柔至极地问道:“尊者,你就这么想被仙道盟的长老发现,关入水牢,处以极刑?嗯?”
  容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本尊者能杀光整个仙道盟的人。”他抽回手,搓搓胳膊上爬起来的鸡皮疙瘩,摆出自以为最冷酷的神色,企图镇一镇这个把自己捂在被窝里胆大包天的凡人,一抬下巴,“那些老不死的东西早该死了。”
  “嗯,嗯。”明尘用手指蹭了蹭他的下巴,淡淡道,“尊者实力通天,难怪会有这么多道侣。”
  酸味四溢,酸得入骨三分。
  那味道像是陈年醋缸里泡了块烂掉的橘子皮,酸中带苦,不堪言说。
  容昭:“……?”
  容昭解释:“可是孟知凡就是你。本尊者只喜欢你一个,想带你回淬玉山过日子。那里……”
  他本来想说那里很好,什么都有。可一想到如今家徒四壁的样子,又闭上了嘴。
  不过没关系。
  那里以前也是空空的一座院子。只要有明尘在,再怎样破烂的地方也会盛开鲜花,会长出好吃的果蔬和豆苗,会有嘎嘎叫的鸭子和底下烧着柴的喷香铁锅。
  ……是的,只要有明尘在。
  于是容昭有些急了,拽了一下凡人的袖子,威胁道:“你跟我不跟我走?如果不走,本尊者就……唔?”
  明尘捧住他的脸,俯身下去,温柔而辗转地吻着:“好。”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容昭心满意足地闭起眼睛,仰头回应,感受着熟悉的气息在唇舌间打转,嗓眼里溢出几声的轻嗯,眼尾被吻得泛起醉红,还带着一点湿漉,一手蠢蠢欲动地扯了扯明尘腰间的系带,打算在仙道盟的弟子院里也试一试圆房。
  扯着扯着,容昭忽然想起了什么,推开他:“等一下。”
  “……怎么了?”
  “本尊者要去杀点人。”容昭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干脆不想了,认真地叮嘱道,“你等等,在这里等我回来。”
  明尘:“…… ……”


第78章 就拿了一点点
  容昭灵活如游鱼地从他怀里钻出来,摸出绕指柔,正准备出门去杀人,冷不丁被凡人抱住腰拖了回去。
  容昭:“?”
  容昭扭头去扒拉他的手,又怕把人弄伤了,扒拉半天都没能扒开,不得不沟通道:“放开。”
  明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容昭拖回来。
  “不能去。”他只能复述着闪过的那一点零星缥缈的直觉,“人太多了。”
  “本尊者能全部杀光。”容昭自信,“你松手。”
  “……不是这个。”明尘莫名感到了不安,把人抱进怀里,重复道,“人太多了。”
  杀人本来就要沾染因果,何况容昭已经成了仙君,承受的因果只会更重。
  若是一口气杀了仙道盟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等回到仙都,天道立刻就会找上门来,将他关进雷塔,受刑百年,找都找不回来。
  明尘十分不安,神色里透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焦灼,不自觉地收紧手臂,几乎要将人揉碎在怀里。
  “……?”容昭挣扎了一下,又推推他,不明白凡人到底怎么了,皱起眉头道,“不要胡闹。”
  明尘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先用一个拖字诀把人稳住,哄道:“五天,再等五天好不好?我还有不少东西要收拾。”
  容尊者有点不太情愿。
  但是凡人亲了又亲,黏黏糊糊地抱着自己不肯撒手,说了很多好话,最后还许诺把几个长老在外闭关的地点告诉自己,方便赶尽杀绝。
  容尊者……容尊者很没出息地答应了。
  “就五天。”他臭着脸道,像被没收了利爪的小兽,“多半个时辰也没有。”
  “好。”
  不知何时,绕指柔悄悄攀了上来,勾住明尘的衣带,“嗖”地一下扯开。
  刚松了口气的明尘:“!!?”
  容昭揪住衣襟把人拽过来,舔了舔唇角,兴致勃勃地道:“继续。”
  “等等,下了早课会有人经过……唔!”
  明尘忽然发觉,也许可能大概自己好像才是从早到晚被圆房的那个。
  又或者是两厢情愿。
  ……
  …… ……
  很快,这些杂念就被抛了个干净,昏天黑地起来。
  -
  从这日起,明尘的屋子里多了个容尊者。
  起初他还担心会不会被长老或者其他人察觉,后来发现容昭一点也不闹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屋子里等自己放早晚课。
  或是闲着无聊了就把头发拆开来梳一梳,再重新编成麻花辫;或者放神识进乾坤袋整理整理东西,有的时候困了还会团在被子里睡过去。
  安分,省心,不添一丁点麻烦。
  然而仙道盟总坛失窃的物品数量依然在急剧增长。
  明尘:“……”
  总觉得不太寻常。
  于是这日中午,明尘没有和同门一起静修,而是杀了个回马枪,蹲守在屋门口,将鬼鬼祟祟溜回屋子的容尊者抓了个正着。
  “尊者,”明尘堵在门口,温温柔柔地问道,“你出门做什么去了?”
  容昭藏起乾坤袋,心虚地移开目光:“散步。”
  “乾坤袋给我看看。”
  容昭:“?”
  容昭板起脸:“本尊者的乾坤袋里宝贝无数,岂是你能随便看的?”
  “尊者这是在防着我?”明尘垂下眸子,叹了口气,“可真让人伤心,道侣之间……也不过如此。”
  说罢,也不堵在门口了,转身回到了屋里。
  容昭:“???”
  容尊者根本分不清他这番作态里的真心假意,只当是自己真的让自家道侣伤了心,顿时慌了,急急追进去,打开乾坤袋袋口,递到他面前:“你看,你看。”
  明尘探头一瞧,差点被闪瞎了眼睛。
  金银珠宝、各类法器,还有一葫芦一葫芦的丹药,塞得满满当当。
  容昭还狡辩:“我就拿了一点点。”
  明尘:“……如果你多拿一点,岂不是连这座山都要搬走?”
  “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容昭撇了撇嘴,理不直气也壮,“留在这里只会变成一堆破铜烂铁。”
  明尘哑口无言,又颇觉无奈,左右看看,拎起桌上的凉茶喝了几口。
  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容尊者有点不高兴。
  等了片刻,他问道:“你想让本尊者还回去?”
  “嗯?”明尘不知在想些什么,堪堪回神,“拿都拿了,还回去做什么?”
  “不用还回去?”容昭琢磨了一下,估摸着凡人可能觉得乾坤袋里大部分东西都是自己的,不说清楚以后恐怕又要横生枝节,于是强调道,“这个袋子原来是空的,本尊者很……很穷。”
  大概是不好意思,最后两个字特别轻。
  “猜到了。”明尘失笑,“去年淬玉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的东西大概也丢失一空。这些姑且就算作仙道盟的补偿好了。”
  容昭听明白了,明尘这是打算跟自己同流合污。
  于是眸子变得亮晶晶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愈发理直气壮:“对,是补偿。”
  “不过这两天别再去了。”明尘捞过他的辫子尾巴揉了揉,“不然我总是提心吊胆的,担心你被抓到水牢里去。”
  “没人抓得到本尊者。”
  “那我会因为窝藏尊者被抓到水牢里去。”明尘吓唬他,“水牢阴寒湿冷,我灵力尽失,一进去就死了,等不到尊者来救的。”
  容昭:“……”
  容昭左思右想,权衡利弊,觉得可以等两天后把人都杀光了再搬空,也不纠结于这一天两天,欣然道:“那就先不拿了。”
  之后便是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吻,不知是谁在安抚谁。
  明尘很满意,容昭也很满意。
  仙道盟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
  大祸临头前的时间总是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本就十分珍贵。
  偏偏还有人找死。
  翌日,天还没亮,启明星还雾蒙蒙地挂在树梢,明尘就被几个修士带走了,说是违反盟规,在弟子院内与人行不耻之事。
  临走前,明尘借口洗漱在屋里多待了片刻,好不容易才哄住杀气腾腾的容尊者。
  “只是找我问点话。”明尘一下下地捋着他的头发,揉揉脑袋,动作已是颇为娴熟,哄道,“别生气,很快就能回来的。”
  “有事叫我。”容昭窝在被子里,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尤冷眼盯着窗外晃动的人影,“本尊者倒要看看,他们有几个脑袋。”
  “好好。”
  -
  明尘被带到了山门前的广场,天边还挂着一轮暗淡的残月。
  那里乌泱泱的围了一圈人,为首的是个服饰繁复的长老,眼神颇为沧桑,一瞧便知活了许多年。
  “来了?”老头开口就这么一句,“把上衣脱了。”
  明尘怔了怔,没有动,直视着他道:“长老,这是为何?”
  “有弟子撞见你深夜独自沐浴,身上都是那种……见不得人的痕迹。”长老轻咳一声,压住周遭嗡嗡的议论,接着道,“你灵力尽失,数月不曾下山,这些痕迹只能是在弟子院内弄出来的。实在胡闹!仙道盟的清规难道你都忘了吗?!”
  明尘:“……”
  他环顾四周,发现那个告密的弟子也混迹在人群中,还偷偷送来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长老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用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看着他:“老夫问你,另一人是谁?从实招来,盟中还能考虑对你从轻发落。”
  另一人正在自己寝屋的被窝里磨刀呢。
  明尘:“…… ……”
  如果容昭真被揪出来,在场的这些恐怕一个也活不了,还会被抓去割掉脑袋挂到风干。
  ……
  这可难办了。


第79章 见一次,杀一次
  天边的残月渐渐尽了,东方露出一点鱼肚白,也照亮了这乌泱泱的一片人。
  人人心思各异,神态不同,却无人肯站出来转圜几句,哪怕只是说一句见过他下山;同门的那个少年倒是想出来说话,又被年长些的师兄拦住了;平日熟识的长老连个影子都不见,十有八九也是不愿意掺和进来。
  反倒有人浑水摸鱼,煽风点火撺掇着要当众扒了明尘的衣服,好让他身败名裂,灰溜溜地滚出仙道盟总坛。
  明尘忽然感到有些厌烦,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厌倦了,开始想念容昭口中在仙都闲得懒洋洋的日子。
  他静静地立在人群当中,一言不发,任由那些嘈杂鼎沸的人声落在耳畔。
  忽然,不知是谁趁乱扯了一下他的衣服,扯得衣衫滑落,露了半个肩膀,上面印着一个鲜明的齿痕。
  这下简直油入沸水,噼里啪啦炸了锅。
  “我就说他在弟子院里胡搞,败坏我们仙道盟的名声!绝不可轻饶!”
  “大概是灵力尽失,心里不好受才这样胡来……”
  “嘘,你小声些,别让他听见了。”
  “他就是听见了又怎样?唐长老都说救不回来了,如今啊就是废物一个!”
  接着便是一阵附和的哄笑。
  又有人自作聪明地道:“我瞧这牙印还新鲜着,说不准那另一个还没来得及走。长老,不如派人去屋里搜搜?”
  明尘微微抬眸,目光冷如寒星。
  “你……”那人被瞪得心虚了一下,色厉内荏地斥责道,“你坏了弟子院的规矩,长老都没斥责你,你还敢给长老脸色看?!长老,我看不如就由我带上几位同修……”
  “不必了。”明尘淡淡地开口,打断道,“我告诉你们是谁。”
  “……你?”那人神色悻悻,“你此时交代不过是走投无路,哪还能有从轻发落的便宜事……”
  明尘忽然笑了笑。
  “从轻发落?确实没有这样的事。”他拉上衣服,嗓音又轻又缓,轻得周围几乎没人听见,仿佛只是道侣之间的亲昵私语,“容昭,过来。”
  他知道容昭能听到。
  天还蒙蒙地暗着,山头的那轮旭日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挂在上面,好像永远也亮不起来。周围嘈嘈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飞溅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将人淹死。
  明尘半垂着眸子,一边耐心等待,一边思绪散漫地游离着。
  自己不过是灵力尽失,又不巧坏了一点规矩被抓了个正着,连作恶都算不上就要被这般口诛笔伐。
  而容昭一直以来都背着天煞孤星的名头,比起自己今日所遭受的委屈,恐怕更甚百倍,说是血海深仇一点也不为过。
  ……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拦着他报仇呢?
  明尘有点被自己说服了,但心里又莫名地感到一丝惴惴不安。
  正思忖着,忽闻头顶一阵猎猎的破空之音。
  急急赶来的容尊者从天而降,连衣服没都来得及系好,宽大的玄色衣袍在风中翻飞着,宛若鸦黑的死神,又像一朵轻盈的乌云。
  乌云落到地上,拎着绕指柔来到自己身边,很有礼貌地问道:“五天还没到,现在可以杀吗?”
  没等明尘开口,人群中已经有人认出了容昭,顿时炸了窝。
  “天煞孤星!是那个天煞孤星!!”
  “什么?他不是一年前就失踪了吗??”
  也有新来的愣头青追问:“谁?他是谁?”
  “你个缺心眼的就知道问问问!问什么!还不快跑,是恶人榜上的容昭!”
  “有尊者闯入总坛,速去通知其他长老!快——!!”
  容昭皱起眉,回头看了明尘一眼,小声辩解道:“本尊者不是天煞孤星。”
  他担心众人这般激烈的反应让明尘也开始害怕自己。
  批命的说,天煞孤星害人害己一生孤苦,可自己不仅有了一个道侣,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由此可见那个批命的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这群人害怕得也毫无道理。
  容昭顿了顿,觉得还是把这群吵吵嚷嚷的人杀光了更清净,于是一抖袖袍,挥开指尖莹蓝的细丝,刹那化作牢笼,将这一片统统笼住,一个也没漏下。
  有人跑得太急收不住脚,一头撞成了两截;也有的被困在里面推推搡搡,结果缺胳膊断腿被剐掉了肉的。
  哀嚎声此起彼伏,丝线牢笼内血肉模糊。
  ……
  冥冥之中,那股玄之又玄的不妙感觉又来了。
  明尘下意识一把抓住容昭准备收网的手,迟疑道:“等等。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他本以为在场的长老至少能拖上一拖,缠斗几番,自己再假装被战斗波及受伤,顺势哄劝容昭暂且撤退,带自己离开仙道盟。
  谁料容昭竟然连长老都能随随便便地网起来。
  “不多。”容昭瞟了他一眼,“还有,本尊者杀人的时候,你不要说话。”
  容尊者很有经验。
  每次凡人一开口,自己多半就杀不成人。
  明尘:“可是……唔!”
  容昭转身用绕指柔把他的嘴巴封上了。
  就在这紧要时刻,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广场上鲜血淋漓的场面格格不入,甚为怪异。
  明尘被绑住了不方便转身,努力用眼角余光看去。
  只见那人穿着仙道盟分坛管事的服饰,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发尾随着步伐一摇一晃的,眼神清澈干净,看起来很是年轻。
  明尘:“……”
  一个接一个地送上门来,真是没完没了。
  “哎?”来人停住脚步,惊诧道,“你……容昭?你怎么在这?”
  明尘闭上眼睛,不忍心看他的下场。
  “本尊者在杀人,”只听容昭道,“你等一等,马上就好。”
  明尘睁开眼:“?”
  山殷又往上走了两级台阶,终于见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的源头,神色微变,看了一眼被绑起来封住嘴的明尘,又扭头看向容昭。
  “你要屠了仙道盟?”
  容昭点头。
  “嘶——”山殷倒吸一口凉气,凑到容昭身边正要开口,想了想,还是改为传音,“他们得罪你了?啊对,仙道盟确实把你得罪得不浅。可这么多人,都杀了,那得沾多少因果啊?”
  容昭也学着他传音:“多点又怎样?”
  “天道会把你关进雷塔,等雷劫洗净你的因果才能放出来。这么多人,大概……大概要关上个几百年吧。”面对容昭,山殷总会时不时聪明一下,“如果你被关在雷塔里,就见不到明尘了。”
  容昭:“!”
  “话又说回来,你的仙元怎么会这么多?”
  “明尘本命剑的仙元都在我这,”容尊者诚实道,“我能杀光整个仙道盟的人。”
  “仙道盟一灭,凡间肯定会乱起来的。”山殷瞄了一眼脚下被血染红的石砖,小心翼翼地伸手捏住容昭指尖蓄势待发的细丝,“我还没找到方九鹤呢。他们俩都是本体下界历劫,万一死了,就再也回不到仙都了。”
  明尘不知道这个新来的管事和容昭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些什么,甚至还不知死活地去捏了一下那些绷得紧紧的细丝。
  但是容昭听着听着,神色逐渐严肃,最后居然收起了绕指柔。
  明尘:“!??”
  容昭放弃了屠戮的打算,收拢细丝,并作长剑,随手扯过山殷的白衣服,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迹,随后挥袖劈出一道剑气。
  只听一声巨响。
  仙道盟正殿右侧的恶人榜石碑轰然碎裂。
  那是仙道盟早已飞升的初创者留下法宝之一,据说其中存有一缕仙元,连尊者都无法毁去。
  今日,却被容昭这样轻易地一剑劈开了。
  此时半空中,还有除了脚下这座主峰以外的山腰、山顶上,都已聚集了密密麻麻闻声出动的仙道盟管事、长老客卿,以及其他躲得远远的弟子。
  他们似乎都察觉了容昭实力的不寻常,并未立即轻举妄动。
  容昭轰碎了恶人榜,又一剑砸了左侧对应的仁心榜,抬起头,望着满天如鸟雀般的人群,冷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那样的澄澈通透,黑白分明,像是从未被这世间的人情冷暖污染过。
  “本尊者不是天煞孤星,也不是恶人。”他宣布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以后谁再胆敢说这种话,本尊者见一次,杀一次!”


第80章 哄容昭
  身穿长老服饰的人个个脸色铁青,异常难看,想呵斥两句找回一点颜面,又碍于那块碎成八瓣的恶人榜,生怕自己也变成下一块石碑。
  最终满天鸟雀般的人影,愣是鸦雀无声。
  容昭才不管这些人弯弯绕绕的在想些什么,收起绕指柔,一手提起明尘,一手提起山殷,“唰”地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边。
  众长老虽颜面尽失,但都不自觉松了口气。
  没等这口气松完,只见那道流光又“唰”地回来,直奔炼丹阁和后厨,风卷云残般地将里面的东西连同锅碗瓢盆统统搬空,然后“唰”地不见了。
  众人:“……”
  -
  容昭走得不算快。
  他吸取当年的教训,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来给明尘喂点吃的,还要关心一下脆弱的凡人有没有被空中的劲风吹得不舒服。
  山殷就没这待遇了。
  一离开仙道盟,容昭就撒开手让他自己跟着飞,偶尔停下来分他些吃的,算是照顾了一下朋友。
  问题在于,山殷经常飞丢。
  大概因为本体是赤金鹰的缘故,不管是御风还是御剑,山殷的速度都比寻常修士要快,一不小心就把带着凡人慢慢飞的容昭甩没影儿了。
  然后再花半天工夫吭哧吭哧找到容昭。
  有时喂凡人吃完东西,容昭也会再等上一等,等迷路的山殷自个儿找回来。
  不知为何,明尘对山殷有些爱搭不理,吃东西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换个位置,把正在说话的山殷和容昭隔开。
  山殷:“?”
  容昭:“?”
  明尘略带歉意地微微一笑:“抱歉。我方才瞧见这附近有蛇出没,觉得还是呆在两位修士之间比较安全。”
  容昭将他往身边拽了拽,关心道:“被咬了?”
  “差一点。”明尘眼底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多谢尊者关心。”
  山殷也跟着关心:“我记得仙道盟的炼丹阁里有避虫蛇的丹药?在衣服上洒一点就好。容昭,你找找看。”
  容昭觉得有道理,听话地在乾坤袋里找起来。
  “……”明尘眼底的笑意像被霜打蔫的茄子,死了。
  他绷住嘴角,看了山殷一眼,过会儿又看了山殷一眼。
  山殷:“???”
  他眨眨眼睛,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明尘,琢磨片刻,凑过去套近乎道:“明尘,我……”
  “天快黑了。”明尘打断他,目光望向远处昏暗天色下的山脉,态度不冷不热,语调不咸不淡,“有什么话,找到落脚的地方再说吧。”
  “哦,”山殷还没发觉自己被嫌弃了,傻乎乎地应道,“好。”
  三人收拾了一番,再度启程。
  很不幸,山殷又丢了。
  容昭独自拎着明尘飞飞飞,找了间勉强能落脚的破庙,又去捡了些树枝回来生火,用来给娇贵的凡人取暖,顺便把冷掉的夹肉面饼烤了一下。
  明尘咬着焦香扑鼻的面饼,有些心不在焉。
  火光明明灭灭地摇曳着,映入眼底,仿佛有细碎星河在晃动;黑发垂在脸颊边,泛着微微的暖意的光;明暗交错,模糊了侧脸的轮廓,显得柔和不少。
  虽然容貌依旧,却几乎瞧不出上仙的影子了。
  容昭支着下巴看他,看着看着,觉得明尘那头半扎半披的黑发和银白长发一样好看,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明尘回过神:“……怎么了?”
  “你不高兴。”容昭肯定道,往火堆里扔了两根树枝,让火烧得旺旺的,又伸手去贴他的额头,“生病了吗?”
  “没有。”明尘握住他的手腕,犹豫稍许,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那个山殷,是谁?”
  “是朋友。”
  “朋友?”明尘始终对山殷随随便便就捏住了绕指柔这件事耿耿于怀,“可他碰了你的武器。”
  对于修士来说,本命武器就是命根子,是不能随意给别人乱碰的。更何况武器已经饮了血,凶性上来,生人根本近不得身,像白天那样的情况,削掉山殷一条胳膊都算轻的。
  但容昭竟然收住了。
  因为山殷去捏绕指柔,所以容昭收住了,没有让山殷受伤。
  一想到这个,明尘心里就滋滋地冒酸,酸了一整天,连夹肉面饼吃到嘴里都是酸的。
  容昭愣了愣,狐疑地皱起眉,去看他的脸:“你……”
  明尘扭开,不让他看。
  容昭捏着下巴硬将人扭回来,双手啪地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明尘脸被挤得有点变形,含糊道,“干、森……么?”
  “你吃醋了。”容昭笃定,“你又吃醋了。”
  “……”
  “为什么要吃醋?”容昭不理解,感觉变成凡人的明尘好像更加难懂了,“山殷只是朋友。”
  “……”
  容昭回忆了一下,从在凡间遇见山殷到现在为止,两人连朋友之间的抱抱都没有过,于是继续解释道:“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明尘眉头皱得更紧了。
  容尊者冥思苦想,没能想通凡人为什么会吃醋,突然间福至心灵,茅塞顿开,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方九鹤的时候。
  当即担忧起来:“你现在不能动他,打不过,会受伤的。”
  明尘见容昭来来回回嘀嘀咕咕就是说不到点子上,又确实在很努力地解释,偶尔还会发散出几句云里雾里的话,忍不住挑了一下眉。
  好像比在仙道盟初见时还要可爱几分。
  他心里一软,重新变得宽容起来,再次拎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修士的武器不能随便给人碰。你为什么给他碰?”
  容昭:“?”
  容昭茫然:“不能吗?可是以前你还抢了我的绕指柔,把我绑起来一直一直地圆房,从早到晚圆房……”
  明尘:“!??”
  容昭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应该生气,因为修士的武器不能随便给人碰。他和明尘生过很多气,唯独忽略了这件事。
  于是容尊者生气了。
  他一把抢过明尘手里剩下的半个夹肉面饼,塞回乾坤袋里,挪得远远的,摆出属于尊者的冷漠神色,道:“饿着。”
  “…… ……”
  明尘低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手,再看看离得远远的容昭,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理亏的人好像变成了自己??
  再一想,尊者嘛,有点脾气多正常。明尘决定先把人哄好,再慢慢纠结本命武器碰不给碰的问题。
  等山殷摸着黑跌跌撞撞找到破庙时,明尘在哄容昭。
  翌日天亮启程,明尘还在哄容昭。
  ……
  几日后,淬玉山脚下,山殷飞在前面,明尘追在后面哄容昭。
  门口的吱吱叫仙草还在容尊者偷偷的授意之下,伸出一根藤蔓,绊得明尘摔了个狗吃屎。
  山殷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瞄了一眼容昭的背影,小声问道:“容昭还没消气?”
  明尘有点蔫:“没有。”
  因为容昭生闷气不跟自己说话,山殷又是个不知热脸贴冷屁股为何物的,一来二去,两人反倒重新熟络起来。
  山殷闲不住嘴,明尘听他说了不少过去的事,知道自己的飞醋吃得毫无道理,悔得肠子都青了。
  除了更加努力地哄容昭,也别无他法。
  进了淬玉居,容昭径直去了厨房。
  他抖开乾坤袋,把仙道盟后厨里洗劫来的锅碗瓢盆和新鲜食材统统倒出来,满意地围着桌子绕了一圈,又去找明尘。
  彼时,明尘正打量着窗边开着的鹅黄小花儿,冷不丁被拉住了袖子。
  “容昭?怎么了?你……不生气了?”
  容昭不置可否,一声不吭地把他拽进厨房,指了指满桌的东西,终于开了尊口,兴致勃勃地点菜道:“本尊者要吃油渣萝卜汤、麻椒鸡和翡翠糕。”
  明尘一愣。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自幼就入仙门修道,两月炼气,三月筑基,一年辟谷,根本没有机会接触柴油米盐这些东西,更别说做饭,可谓一窍不通。
  “这……”他迟疑地看了看容昭,“可我不会做饭啊。”
  容昭:“?”
  容昭从来没有想过明尘还有不会做饭的一天。不管是上仙还是凡人,都应该会做饭才对。
  眼看容昭眸子里的期待一点点熄灭,逐渐浮上震惊、怀疑、不可置信等等的情绪,再加上前两天的冷落,明尘心里的不安刹那攀到了顶峰。
  他不假思索地将容昭揽进怀里,稍稍往后一推,抵在桌上,用嘴唇急切地摩挲着耳后那块薄薄的皮肤,又不断地落下细碎的吻。
  “我不会做饭。”明尘咬着他的耳垂,脑子里一片混乱,低低道,“那你就不要我了吗?”


第81章 再多喜欢我一点
  容昭不小心压碎了一根茄子。
  这个吻很深,透着浓重的不安,将他牢牢禁锢着,动弹不得。
  清香的茄汁流出来,在衣袖上晕开一块深色的渍迹,又继续被压在胳膊肘下反复摩挲碾碎,最后几乎成了一摊泥。
  “没有……不要你、唔……等等……”
  厨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锅碗瓢盆倾倒的“哗啦”声响,过了会儿,又传来木桌推动的声音,还有一两声瓜果蔬菜被压坏的脆响。
  ……
  厨房暂时被挪作他用,好在也没人打扰。
  这天之后,两人似乎和好了,又似乎不够彻底,相处起来总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
  至少明尘是这么觉得的。
  -
  为找回不见踪影的方九鹤,容昭和山殷凑到一块儿嘀咕了一阵,决定一个留在淬玉山陪明尘,一个下山寻人。
  原本山殷想亲自去找人,但是尊者自有妙计。
  三言两语说服了山殷,容昭很快收拾好行李,揣着山殷给自己的画像,直奔仙道盟总坛。
  他闯进仙道盟,召出绕指柔,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
  莹蓝细丝如灵蛇狂舞,遇见一个就绑一个,逮一个算一个,狂妄得如入无人之境,最后上面跟葫芦藤似的绑了一大串长老。
  随后容昭抖开画卷,以这些长老的性命为要挟,命令仙道盟动用全盟之力,不惜一切代价,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画上之人。
  山殷也没闲着。
  他花了几天工夫,在离淬玉居不远的地方清理出来一块空地,又抽空下山买了些绳子油布回来,准备搭个小窝棚,和容昭比邻而居。
  临下山的时候,明尘叫住他,请他帮忙带几本和厨艺有关的书回来。
  山殷满口答应。
  到了书肆才发现,明尘要的书的种类不算常见。因此书肆有什么,山殷就买什么,只管量不管质,一股脑儿地装进了乾坤袋里。
  于是明尘获得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书。
  什么“好吃易做的养生菜”、“慢慢煮煮好菜”、“三十天抓住他的胃”,再比如“养鸡,从入门到入锅”、“如何让蔬菜更加青翠可口”、“擀面皮一百零八招”等等。
  明尘不介意,照单全收,以两天一本的速度飞快阅读着。
  山殷又花了数天时间,起早贪黑、勤勤恳恳地在山里捡了许多树枝和被雷劈倒的树干回来,用麻绳和油布固定起来,试图在空地上支一个棚子。
  ……
  这是他第一百零一次尝试把屋顶支起来,然后又一次在轰然倒塌的烟尘中,被滚落的树枝砸得哇哇乱叫。
  好不容易连滚带爬跑出来,一抬头发现昨天刚围起来的篱笆也被压坏了。山殷在原地有点委屈地站了半晌,踌躇片刻,打算去淬玉居找明尘帮忙。
  -
  明尘正在厨房里忙碌,头发高高扎起,身上系着围兜,一手翻着《三十天抓住他的胃》,一手拿着锅铲,灶台底下浓烟滚滚,铁锅里滚油滋滋乱炸,一派热火朝天。
  山殷一推门就被那股味儿呛到了。
  “咳咳咳……咳、明尘!明尘,你在哪、咳咳咳……”
  烟雾缭绕的某处,响起明尘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声音:“我在炒糖色,你有事?稍等。”
  “……”山殷默了默,一步一步缓缓地退出厨房,掩上门,“没事了。”
  他差点忘了,如今的明尘连菜都不会做。
  -
  淬玉居乱了一个多月,仙道盟也乱了一个多月。
  据传容尊者凶神恶煞、占山为王,支使仙道盟上上下下替他寻人,动不动就虐杀被当做人质的长老,暴戾冷酷,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实上——
  容昭只是杀掉了一个不知死活来偷袭自己的长老。
  仙道盟内的人当初都收到过警告,敢怒不敢言,心生怨恨,就挖空心思在背地里搞小动作,让外面传得风风雨雨。
  传言越离谱,他们就越觉得舒心,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容昭不懂这样的手段。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大概是仙道盟上上下下都很忙,所以没人说闲话,而外面的人一天天的没事做,闲不住嘴。
  于是容昭又光临了一趟仙道盟总坛的库房,搬空了上次因为拿不过才不得不剩下的宝物,牵着一大串人质,慢慢悠悠地下山去了。
  一时修真界震惊。
  谁也不知道这尊煞神想做什么,大宗小派都坐立不安,各位掌门宗主愁得头发都掉光了,生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容昭先去拜访了附近的子鼠门。
  掌门接到消息,一翻眼睛,直接昏过去了。
  容尊者很有礼貌地先把他救醒,再拿出一件小门派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宝物:“这个,送你。”
  又取出那张画像:“替本尊者寻人。”
  如此依法炮制,又找了大大小小数十家门派。
  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流言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说容尊者虽然性情不佳,但十分重情义,为了寻找友人,出手阔绰。至于跟在身后那一串尾巴似的长老,这么多天下来一个没少,虐杀什么的根本就是胡说罢了。
  各位掌门宗主都翘首以盼容昭上门,好捞着一两件宝贝,言语之间也十分尊重,开口请坐喝茶,闭口尊者、容尊者的。有些甚至自发地开始帮忙寻人,主动提供线索,以期得到更多的好处。
  容昭很满意。
  果然这帮人忙起来就没空说自己闲话了。
  最重要的是,仙道盟总坛的宝物够珍贵,数量也足够多。
  送不完,根本送不完。
  在这样无孔不入的寻人阵势之下,别说方九鹤了,只要是和画像有几分相似之人,祖上三代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方某人的行踪很快一览无遗。
  ——家道中落的公子,家里败落得彻底,树倒猢狲散,身边没什么能帮衬的人;又天生体弱,两副药把剩下的一点家底也掏空了,这两日正打算变卖宅子,搬去城外的茅屋里住。
  容昭依照承诺,放掉了那些被抓起来的长老,一身轻松地回到淬玉山,把消息带给了山殷。
  山殷大喜,马不停蹄地动身赶了过去。
  -
  淬玉居的花似乎比一个月前要更加繁盛了,五颜六色的花盘挤挤挨挨地簇拥着,窗边的鹅黄小花儿垂得几乎要坠下来。
  井沿上的青苔被打扫得很干净,篱笆也重新修过,一切都井井有条。
  凡人出来迎接自己,容昭抱上去,把脸埋在颈窝里,舒服地深吸一口气。
  明尘系着围兜,身上有一股好闻的烟火味,混杂着淡淡的肉的香味,指尖还沾着一缕蔬菜的清香,袖口还有些面粉的痕迹。
  容昭愣了一下,又仔细嗅了嗅:“你在做饭?”
  明尘心里略觉得意,面上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你不是不会做饭吗?”
  “刚学的。”明尘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和地一笑,“要不要尝尝?”
  容昭点头,期待地跟着他进了厨房。
  “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做的都是些简单的练手菜。”明尘从蒸屉里端出一盘青翠欲滴的点心,还冒着腾腾的热气,“这是你上回想吃的翡翠糕。”
  容昭尝了一口。
  软糯香甜,入口就能感觉到一股艾叶的清香,里面还混了很细的豆沙馅,颇费了一番功夫。
  “好吃吗?”
  “好吃。”容昭又吃了一块,吃得满嘴黏黏甜甜的豆沙味儿,眼睛瞄向门外,含糊道,“院子里的花……你浇水了?”
  “松了土施了肥,又修剪了花枝。”明尘道,“只是随便打理了一下而已。”
  容昭点点头,咽下最后一块翡翠糕,意犹未尽,端起碟子,准备去蒸屉里再拿两块。
  “尊者。”明尘在身后唤他。
  容昭回头。
  温热的气息随之靠拢过来,轻轻呼在耳畔,伴着蒸屉冒出来的氤氲白雾,弄得他耳朵尖有些发烫。
  只听明尘在耳边沉沉又温柔地问道:“如今我会做饭,也会打理院子了。你能不能……再多喜欢我一点?”


第82章 爱你
  容昭舔了一下嘴角的豆沙渣,搁下手里的空碟子,转过身。
  下一刻,明尘尝到了艾叶混着豆沙的清甜味道,感觉到柔软湿润的舌尖在唇齿间辗转,末了还被轻轻地咬了一口。
  厨房里有些热,容昭额角沁着细细的汗珠,眸子也像水洗过似的润,就这么一眨不眨,鼻尖贴鼻尖地望着自己。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他问道,“还要怎样才算多喜欢一点?”
  明尘只觉得心脏被什么捏住了,任那东西搓圆捏扁,血液变得滚烫,汩汩灌入本来就狂跳不止的脏器,胸口烫得仿佛要当场破开、绽放出一朵殷红的花来。
  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低头吻住了容昭。
  蒸屉里还冒着清香热气的翡翠糕无人问津,容昭被抵在厨房熏黑的墙壁上,脸颊上蹭了好几道灰。
  “我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也不知道你的过去。”明尘不断地吻着他,嗓音沙哑低沉,胡乱地呢喃道,“我只知道那天你从树上掉下来,说很中意我……我就想跟你走,去哪里都行,做你的道侣。凡间、仙都,哪里都好,只要是有你在的地方……”
  容昭被亲得喘不过气来,迷迷糊糊地听完了这么一大段语无伦次的告白,还觉得凡人有一点啰嗦。
  直到那一句轻轻的“我爱你”落下,才微微睁大了眼睛。
  容昭想了想,这话似乎比“喜欢”还要多一点分量。
  他喜欢这种说法。
  于是也回了明尘很多很多的“我爱你”。
  ……
  幸得山殷不在,无人打扰,两人在淬玉居过了一段十分悠闲的日子,和从前一样四处胡来,没什么顾忌。
  明尘的厨艺和居家手艺精进得很快,可谓日进千里,还抽空修好了鸡棚,养了一群茸茸的鸡崽。
  这群鸡崽整天叽叽喳喳地跟在容昭身后,差点没把容尊者烦死。
  他溜进厨房,煮了一大锅沸水,准备偷偷把鸡崽给炖了。幸亏明尘及时发现,救下了还不够炒一盘菜的鸡崽。
  容昭有些不满,捏住鸡崽扑腾的翅膀晃了晃,抱怨道:“它们为什么总跟着我?”
  以前养的鸡崽子都只会跟在明尘身后叽叽喳喳。
  “因为你招人喜欢。”明尘笑看着他,眼神温柔甜腻得像掺了蜜,“谁见了你都欢喜。”
  容昭:“……”
  容昭觉得凡人病得不轻。
  片刻之后,容昭想到自己飞升后又下凡,确实比以往有所不同,迟疑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有些不确定起来,偏头问他:“哪里招人喜欢?”
  “全部。”明尘毫不犹豫。
  容昭抿了抿嘴,别过脸去,偷偷翘了一下嘴角。
  “你在笑。”明尘稀奇,绕到他正面,“别躲,让我看看。”
  “……”容尊者板起脸,“不给看。”
  “为什么不给看?”
  “因为本尊者是尊者。”
  见容昭动来动去就是不肯给自己瞧正脸,明尘干脆在他侧脸上亲了两口,亲得容昭立刻回过头来,眼底还残余着一丝没来得及散去的笑意。
  “……容昭。”
  “在。”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笑起来特别好看?”明尘倾身,用嘴唇轻轻地蹭过他的睫毛,又落在鼻尖上,“特别好看。”
  容昭被亲得有些痒痒,垂下眸子,正要开口,忽然眼尖发现了什么:“明尘,明尘。”
  “嗯?”
  “你看它。”
  那只死里逃生的茸茸鸡崽无人看管,喳喳地爬到明尘的鞋面上,拉了一泡鸡屎后扬长而去。
  明尘:“…… ……”
  气氛荡然无存。
  容昭摸了一下方才被亲过的地方,忽然又勾了勾嘴角,摆弄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用力有些过猛,甚至出现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不等明尘反应过来,容尊者扭头逃出了厨房。
  “容……容昭?”明尘被那短短一瞬的笑容晃了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急急追出去,“容昭!”
  容昭不见了。
  明尘找了两圈,才在鸡棚后面找到了人。
  这群鸡崽一点也不畏惧尊者,昂首阔步、喳喳乱叫地围拢在容昭身边,还用嫩嫩的喙啄着容尊者的手。
  容昭一只一只地拎起来,又一只只地放下,嘴里念念有词。
  “这只做辣子鸡丁,这只做麻椒鸡,这只肥肥的,让明尘做荷叶鸡……”
  明尘:“……”
  明尘唤道:“容昭,你在做什么?”
  容昭动作一顿,没有抬头,继续埋着脑袋清点鸡崽:“在数有多少只吵人精。”
  明尘走到他身边蹲下,捏住那根清点的手指,慢慢移到了自己身上。
  容昭:“?”
  “我不算吗?”明尘笑起来,“我比这群鸡崽还吵,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每天都‘容昭’‘容昭’的找你。”
  容尊者彻底不吭声了。
  他觉得凡人确实很吵,一天比一天吵,吵得他耳朵都发烫了。
  “我……”
  “很好看。”明尘知道他刚刚为什么溜走,低头亲了亲他的指尖,“我都不知道你笑起来还有酒窝。”
  容昭动了动,又动了动,像吱吱叫灵草一样快扭成麻花了。
  忽然他耳朵一抖。
  “怎么了?”明尘问。
  “山殷回来了。”容昭扭头望向山道的方向,“方九鹤也在。”
  明尘挑了一下眉:“就是你跟我提起过的那位朋友?”
  容昭纠正道:“也是你的。你们相识很多年了。”
  明尘不置可否,只是跟着他一块儿去迎接旧友。
  山道两侧草木掩映,人影还没见着,就先传出了山殷委屈唧唧的声音:“我也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还在生气啊……”
  “你把我的茅草屋压塌了,还将我哄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我不生气,难道还应该笑吗?你……你别靠过来,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
  “可你腰上的鸿雁玉佩和我手里的是一对。”
  “兴许祖上出了个不肖祖宗,把这对鸿雁玉佩拆卖了……说了别靠过来。这山上真的有人住?不是精怪?”
  “有人住的,不骗你。”
  “方才山下有人说这地方闹鬼,我看住着的不是人,是鬼。”
  ……
  两人吵吵闹闹地一路上山,直到看见明尘和容昭才停歇。
  方九鹤的模样和在仙都时没甚区别,身上披着件有些发灰的白裘,连那股在眉间笼罩不去的病气都一模一样。
  须臾,他瞄了明尘和容昭几眼,转头问山殷:“这两位就是你说的邻居?”
  “是。”山殷又黏了上来,热情地介绍道,“这是容昭。那是明尘,他做的饭特别好吃,你也喜欢的。”
  “嗯。”方九鹤并没有很热情,态度也有些疏离,矜持地冲他们一点头,继续问山殷,“我住哪?那座院子吗?”
  山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是淬玉居。
  “不是。”山殷诚实道,捏住他的手腕,往右侧推去,“我们住——那里,我亲手搭起来的。”
  ……是一间看起来比茅厕好不了多少的柴屋。
  方九鹤:“……”
  方九鹤转头就走,山殷又是一阵鬼哭狼嚎,死死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撒手。
  明尘看着看着,忽然闷闷地笑了一声。
  容昭看他:“你笑什么?”
  “我在想,”明尘悠悠道,“在仙都的日子大概确实很热闹。不过凡间也不错,人还是这些人,少不了热闹。”
  容昭若有所悟,又瞧着他们两人拉拉扯扯的样子,为难道:“可是方九鹤好像不愿意留下来。”
  “你们不是很熟么?你去劝劝?”
  容尊者想起自己一刻钟前还被夸过“招人喜欢”,自信地一点头,过去了。
  “方九鹤,”容昭直接拉住方九鹤的衣袖,在方某人一脸莫名其妙“你是谁我跟你很熟吗别拽我袖子”的眼神中,认真道,“你想吃鲜锅吗?很好吃的。”


第83章 终章 归处·完结
  爬了半天的山,方九鹤也确实饿了。
  比起还有好几个时辰的就寝问题,他选择先解决就餐问题,于是回过身,扒开黏在腿上的山殷,问道:“在哪吃?”
  ……
  半个时辰后。
  淬玉居的院子里架起了一口大铁锅,里面煮着各种蔬菜菌菇和大块鲜肉,又加了八角桂皮茴香去腥,连沸腾滚起的浮沫都冒着诱人的香气。
  方九鹤夹起一块肉,眼前忽然出现一碟拌了蒜蓉的酒香酱料,是容昭递过来的。
  容昭教他:“蘸着吃。”
  方九鹤蘸了两下,送进嘴里。
  确实好吃,肉香和酒香混杂在一起,和淡淡的蒜蓉味一起溜过舌尖,竟然有种异常柔和的鲜甜滋味。
  这一刻,在方九鹤心里,容昭的靠谱程度超越了山殷。
  容昭又盛了一碟酱料递给山殷,主打一个公平,每人都有一份。
  明尘是最先收到酱料的。
  他看了一眼另外两人手里的同样是容昭亲手盛的酱料,舌尖残留的鲜甜滋味逐渐寡淡起来,越想越觉得索然无味,慢慢的也有些懒得动筷了。
  容昭勤快地捞着鲜锅里的东西,一会儿就捞一筷子,一会儿又捞一筷子,吃得也快,碗里总不见得满。
  须臾,他正夹着刚捞起来的一块肉准备往自己碗里放,动作微顿,调转方向,放进了明尘的碗里。
  “给你。”容尊者安抚着自家道侣,强调道,“只给你的。”
  明尘:“……”
  直觉告诉他,容昭不应该这般轻易看穿自己的小心思才对。
  但容昭就是看穿了。
  明尘默默地吃完那块肉,凑近了低声问道:“我以前……经常这样吗?”
  容昭想了想,回了句“不是”,又觉得有些得意,试图把在上仙那里丢的威严从凡人身上找回一二,于是凑到明尘耳边小声道:“因为本尊者是尊者,你在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容昭当然不清楚。
  只不过最近明尘各种奇奇怪怪的反应都可以不假思索地直接归结为吃醋,而容尊者当年苦读“道侣秘籍”,研究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应对道侣吃醋。
  学以致用罢了。
  明尘好歹也是进了仙道盟总坛的修士,自然不会被这么一通瞎话给唬住。他看出了容昭的小心思,没舍得戳穿,顺着夸赞道:“尊者真是厉害。”
  容昭的尾巴快要翘上天了。
  -
  吃过饭,明尘负责收拾铁锅,去井边清洗碗筷,山殷则在和容昭商量能不能让方九鹤在淬玉居里借宿一宿。
  “明天我就去附近找合适的宅子。”山殷可怜巴巴道,“我也不想的,但是……但是方九鹤的那个茅草屋实在是太破了,被我一翅膀扇飞了。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住,我只能先把他带回来。”
  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
  容昭爽快地应道:“好。”
  他和山殷都是化身下界,是不需要睡觉的。
  于是床被让给了方九鹤和明尘,他们两人在地上打个通铺,打算坐着下一宿棋。
  入夜后。
  明尘抱着自己的一床棉被,摸到了容昭身边。
  容昭正拈着一枚棋子冥思苦想,冷不丁肩膀一沉:“?”
  明尘镇定道:“我不困。”
  地上要比床上冷许多,寒意透过薄薄的地铺直往上窜。
  明尘裹着被子,像个蛄蛹似的顽强地靠在容昭身边,死活不肯回到被人占走了另一半的床上睡觉。
  山殷:“……”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明尘这副幼稚得不得了的样子。
  ……等回到仙都,自己不会被灭口吧。
  -
  翌日,一宿没睡的凡人冻风寒了。
  容尊者眉头一皱,从乾坤袋里摸出足够买下一座城的宝物丢给山殷,限他一日内买到宅子带上方九鹤滚蛋。
  山殷拿着宝物麻溜地滚了,在淬玉山附近买下一座舒适的宅院,带着方九鹤住了进去。
  因为离得近,两家人时不时会串个门。后来明尘还想办法扩了扩淬玉居的院子,建了个偏房出来,方便山殷和方九鹤过来留宿。
  几人凑在一块儿,隔三差五去仙道盟打个牙祭,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一起游山玩水,鸡飞狗跳的快活日子倒也和在仙都差不了多少。
  -
  十年光阴,一晃而过。
  临回去前,山殷尤在担心:“你说咱们俩跑下界来,把明尘和方九鹤的劫数弄了个四不像,天道会不会不认啊?”
  “不会。”容昭笃定道,“不然我就杀了它。”
  山殷:“……”
  纵有万般忧虑,时间一到,还是得回天海之境。
  -
  明尘和方九鹤是直接从天门上来的。
  山殷的本体在明尘仙府,赶去天门得有一会儿。等他匆忙赶到时,天道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余威。
  “天道来过了??”山殷扑上去,拽住方九鹤的衣袖,急得嗓子都有几分沙哑,“它有没有为难你们?”
  “没有,别总咋咋呼呼的。”方九鹤悠悠道,顺手在他眉心一点,“喏,这是你的。”
  竟是天道的赐福。
  山殷:“……?”
  “你不是一直想做上仙么?”方九鹤瞟了他一眼,“在凡间……做得还算不错,送你了。”
  没听说过天道赐福还能送人的。
  山殷迷惑地眨了一下眼睛,又看向明尘,试图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明尘没有解释,只是问:“容昭呢?”
  “容昭?”山殷一愣。
  他走得急,没顾得上其他,包括容昭,因而颇有些迟疑:“应该……还在仙府里没出来。”
  明尘“嗯”了声,下一瞬就不见了踪影。
  -
  容昭没有第一时间赶去天门,自然事出有因。
  他在剪头发。
  十年不曾回到仙都,本体的头发像野草般地疯长,差点把容仙君给埋了。
  也多亏了好心的时仙君,每次来打扫屋子都会给他的本体挪一挪位置,还会把长长的头发整理好卷起来,放到桌子上,桌子放不下了就放床榻上,整理得井井有条,才避免了一场惨剧。
  总之容昭一睁眼,还没来得及出门,就险些被自己的头发给淹没了。
  他艰难地摸出绕指柔,想给头发剪一个合适的长度,再编上漂漂亮亮的麻花辫去见明尘。
  ……
  等明尘回来的时候,容昭正攥着一把狗啃过似的发尾发呆。
  明尘不由失笑,小心地跨过那些从桌子搭到矮榻、又搭到床上的的长发,来到容昭身边,顺手取过绕指柔,三两下就削出了一个整齐的发尾。
  “想编什么?”明尘捋了捋那头柔顺乌黑的长发,征询他的意见,“麻花辫?蝎尾辫?”
  “蝎尾辫。”
  “好。”
  明尘很快编好了一条油光水滑的蝎尾辫,然后转到正面,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给你带了点小礼物回来。”
  容昭感觉自己的仙元往上跃了两层。
  容昭:“???”
  他迷茫地摸了摸刚才被亲过的地方,又低头看看手心,不确定道:“这是……天道赐福?你把天道杀了?”
  明尘被逗笑了:“我若是杀了天道,就不会只给你两道赐福了。”
  “也是。”容昭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这个是哪来的?”
  “上回鹊桥之事的奖励罢了。只不过当时我和方九鹤挑衅了天道,所以天道才压着没给,还装模作样弄了个劫数出来。”明尘拾起地上被剪断的长发,一点点收进乾坤袖里,“天道还算大方,给了两道赐福。比较稀罕的是,这两道赐福能够赠予别人。”
  “……你都送给我了?”
  “嗯。”明尘十分轻描淡写,好像送出去的不是能够晋升的赐福,而是两颗大萝卜,直到把所有的长发都妥帖地收进了乾坤袖,才继续道,“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变强,这就算作是当初……废你仙元、耽误你修炼的一点补偿。”
  最后一句说得有些艰难,嗓音也越来越轻。
  这是明尘心里的一根刺,日日夜夜挥之不去,直到将这两道赐福送给容昭之后,才敢稍稍触碰一二。
  容昭愣了愣。
  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仿佛在欢喜雀跃,又仿佛只是单纯地轻飘起来,像平日里某时某刻觉得很喜欢很喜欢明尘的时候,心就会这样胀得满满的,怦怦的。
  “我……你……其实也没有……本尊者没有那么小气……”容昭试图找到一些措辞来表达心情,最后还是放弃了,勾着明尘的后颈吻了上去。
  缠绵中,不知是谁说了句“我爱你”,又或者是错落的叠声。窗外的仙都苍穹辽阔,无云无霾,光明灿烂得一如“昭”字。
  他在凡间流浪了很久很久,起起落落,几番辗转。
  然而天煞孤星不过一纸轻飘飘的批语,终究会被一场毫无保留的偏爱破除,再无痕迹。
  他终得归处。
  有道侣,有朋友,也有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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