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作者:楼不危   文案:   你是剑圣的二弟子,是太清宗掌门的师弟。   你身负剑骨,天赋卓绝,万中无一。   你风流多情,不喜拘束,玩世不恭,很多年前便扔下宗门琐事,游戏人间。   盛明十三年的春天,你听闻宗门有难,带着新结交的红颜们匆匆赶回谯明山。   你回来时,你的师兄站在山下,说着和从前一样的话,他说:“欢迎回家,师弟。”   谯明山上,你与师兄抵足而眠,却无意间发现他对你的情思。   你又惊又惧,连夜搬出他的屋子。   可那时的你并不知道,你的师兄就要修成无情道。   他再不会爱你了。   师兄弟年下,文案的“你”是攻   师弟(江御)攻×师兄(沈衔鹤)受   be,正文第三人称,不会太长   前期受视角多点,后期攻视角多点   以及,应该会有攻看到受和其他人上床的情节,自行避雷   封面感谢【溯梦】-明溯   内容标签: 年下 仙侠修真 正剧 BE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衔鹤,江御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千秋万载,不得所爱   立意:珍惜当下    第1章   盛明十三年春末,此时距离血冥宫攻打谯明山已过去半月有余。   山脚下堆满从山上滚落的碎石,倾倒的建筑已经清理了大半,放眼望去,草木丰茂,郁郁葱葱,一派欣然之景。   太清宗的宗主沈衔鹤着一身月色道袍,站在青色的石阶底下。   他昨晚接到师弟江御的传音纸鹤,江御在纸鹤中说今日傍晚便能抵至谯明山。   沈衔鹤有段时间没有看到自己这个师弟了,上次见他,好像还是在去年的重阳节,江御只在山上待了短短两日便又匆匆离开,之后的新年也没能回来。   太清宗的上任宗主徐奉明,少年出山,中年悟道,后又自创了“瑶光三剑”,四海八荒,未逢敌手,被世人奉为剑圣。   只是三十三年前的一个冬夜,徐奉明一人独闯陀罗天,恰逢天魔祸世,万鬼来贺,徐奉明被陀罗天红莲狱中的混沌之气伤了根基,修为大减,仙途断绝。   从陀罗天回去,徐奉明接任了太清宗的宗主之位,此后留守谯明山,又过十余载,他先后收了两个徒弟。   大徒弟沈衔鹤生性稳重,行事周全,得太清宗上下喜爱,故而徐奉明在归天之际,将自己的宗主之位传授于他。   二徒弟江御则是百年难遇万中无一的绝世奇才,他天生剑骨,天资卓绝,年纪轻轻论起剑道来,已经是修真界中的翘楚,日后成就怕是不在当年的徐奉明之下。   只是他生性散漫,放荡不羁,受不得拘束,料理了徐奉明的后事后,一听他那宗主师兄说要他做宗门长老,还要带领弟子们修炼,他连夜拎剑跑下了山,从此游历四方,不问宗门事务。   这些年间,他天南地北地结交了不少朋友,好花好酒,倒是快活。   好在太清宗无甚大事发生,沈衔鹤同几位峰主长老操持得过来,便都由着他在外面逍遥。   不过,江御逍遥归逍遥,一年到头他各种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没少往宗门送。   血冥宫攻打谯明山时,沈衔鹤给江御去了传音符,江御迟迟没有回复,他一直担心他在外面出了事。   后来血冥宫被逼退,江御也回了信,信中说前段时间他被困在秘境中,所以未能及时回来,不过眼下已经出了秘境,正赶回来,如此沈衔鹤这才放了心。   眼下已是暮春时节,和煦春风掠过谯明山,春花烂漫,溪水潺潺。   夕阳西下,远处不大平坦的小路上,几道人影背着光渐渐走近,隔得好远时,走在最前面的人就伸手招呼道:“师兄——”   沈衔鹤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   于是那人走得更快了,不过几息,被拉长的细细人影就先一步到了沈衔鹤的脚下。   沈衔鹤抬头打量前方的江御,他今日回来穿了一身黑色的劲装,下摆绣了三只仙鹤,配有几缕银色水纹,很是配他潇洒的性子。   他容貌不见消减,看起来也没受什么伤,与上次见他比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沈衔鹤笑起来,眼睛微弯,对他道:“师弟,欢迎回来。”   江御一个跨步跳上前来,在沈衔鹤面前站住,他的上半身微微前倾着,与沈衔鹤靠得极近,他笑眯眯地问道:“师兄在这里等我多久了?”   温热的气息拂面而来,江御生得星目剑眉,俊美无俦,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像是夏日里清波荡漾的湖水,总让人情不自禁陷在里面,他这几年在外面不知又惹得多少桩风流情债。   沈衔鹤稍稍垂眸,答道:“没多久,我也是刚从山上下来。”   江御不满道:“不是说了师兄不用下山的吗?师兄怎么不听话?”   沈衔鹤笑笑,没有回他,他的目光越过江御,看向他的身后,问他:“这三位道友是?”   江御转身看去,他还没说话,那位看起来年纪最小的绿衣姑娘先开了口,自己介绍道:“靖州萧妙。”   紧接着她身边的那位年长些的蓝衣女子走上前来,双手抱拳道:“菖州虞夙仪,见过沈宗主。”   而最后面的那位姑娘穿了一袭水红色长裙,外罩米黄暗纹的大衫,她微微下蹲,对着沈衔鹤盈盈一拜,柔声道:“奴家花见月,见过沈宗主。”   随即这位姑娘抬眸一笑,眼尾处细致描绘的三片绯红花瓣好似跟着舒展开来,风情万种。   沈衔鹤一一还礼,江御在旁边帮忙解释说:“她们三个过几日要到千屏山去,与我顺路,便跟我一起回来了,想在太清宗借宿两晚。”   沈衔鹤笑道:“三位道友远道而来,是太清宗的荣幸,只是不久前宗门遭难,山上屋舍毁了大半,等下到了山上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道友们见谅。”   虞夙仪忙笑着说:“宗主说的哪里话,您不嫌我们打扰便好。”   沈衔鹤道:“当然不会,诸位都是师弟的好友,太清宗欢迎还来不及。”   他侧开身退了一步,对众人道:“别在这里站着了,都上山吧。”   江御接话道:“就这么一条路,你们直接走就行了。”   “那你呢?”萧妙好奇问他。   江御道:“我跟师兄在后面说点悄悄话。”   “我也要听!”萧妙叫道。   江御一口拒绝:“那可不行。”   萧妙冷哼一声,抬步先登上石阶。   江御虽是这样说着,但他一路上问的大多是关于半月前的那一场大战,也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实在算不得什么悄悄话。   待众人到了山上时,已是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山下烟林漠漠,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弟子们都在上晚课,大殿前的小广场上还算清净,沈衔鹤来到广场中央,同她们将谯明山上的几座主峰都介绍了一遍,因眼下能住人的地方不多,可供她们选择的也只有那么几处。   江御靠着沈衔鹤身后的那根红柱,双手环胸,一副兴致很好的模样。   三位姑娘似乎也听得认真,只是待沈衔鹤说完后,花见月的目光在他与虞夙仪身上转了两个来回,忽然玩笑道:“听闻当年虞伯父曾有意要将夙仪妹妹许配给沈宗主,如今看来,妹妹与沈宗主确实很是相配啊。”   沈衔鹤微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花见月说了什么,身后的江御却开口道:“不许打趣我师兄。”   结果花见月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干脆换了个人打趣,她问道:“这是吃醋了?”   她眼波流转几番,掩唇笑道:“只是不知江道友,你这是吃谁的醋呀?”   江御啧了一声,没有回答。   花见月转头看向虞夙仪,虞夙仪微红着脸,羞赧地低下头去。   沈衔鹤看着他们,也笑了起来。   “我的院子也毁了?”江御挑眉问。   沈衔鹤嗯了一声,转头对他道:“知道你要回来,弟子们先把你那里收拾了,今天晌午的时候已经建完了。”   江御沉吟道:“我那院子还宽敞些,就留给她们三个吧。”   “也好,”沈衔鹤点头应下,“那晚上你去师父原来的屋子歇息?”   “我才不呢,”江御咧嘴一笑,三两步走上前来,他长臂一伸,搭在沈衔鹤的肩膀上,贴在他耳边轻声调笑道,“好师兄,接下来就委屈你和师弟我一个被窝了。”   作者有话说:   为防止大家没看到文案下方的提醒,再说一下哈,结局be,后文有可能出现攻看到受与其他人上床的情节(“可能”是因为我现在还有点纠结到底要怎么写,写到那里再说吧,顺其自然) 第2章   沈衔鹤转过头,看向江御,清冷月色下,他的表情似有几分呆愕。   见他许久不作声,江御将他往自己身边揽过一些,佯装不满道:“难道师兄你嫌弃我不成?”   沈衔鹤:“……”   他自是没有嫌弃江御的意思,只是他们师兄弟两个已有多年不曾同榻而眠,况且他对江御……   总归不好。   江御贴在沈衔鹤耳边,笑着道:“怎么多人看着呢,师兄给点面子呗。”   沈衔鹤转头,江御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映着清冷月光,像是深秋里涌动的湖水,沈衔鹤叹道:“也罢,那你就睡我那里吧。”   “师兄看起来有点勉强呀,”江御拍拍沈衔鹤的肩膀,安抚道,“放心,不会抢你被子的。”   沈衔鹤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把江御带回来的三位道友一一安顿好,然后回了沈衔鹤的院子。   他这座院子原本有三排屋子的,只是血冥宫攻打谯明山的那日,剑气如虹,地动山摇,那些屋子塌了一多半,后来弟子们重建房舍的时候,把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古籍存放到这边,所以如今能睡觉住人的屋子只剩下一间了。   江御看过后不觉得有哪里不妥,虽然地方确实是小了些,但睡个觉是足够了,他和沈衔鹤都是男人,没那么多讲究,就算是盖一床被子也没什么不行的。   说起来,他很久没有和他师兄一起睡觉了。   江御看着床上大红的被褥,心中莫名生出些许悸动。   他沉思许久,很是费解,最后抬手摸了摸胸口,自己心脏出毛病了?突然跳得这么快做什么?   不过这被褥是哪个弟子准备的,怎么这个颜色?   太清宗的弟子们对江御这位长辈是既仰慕又好奇的,得知他回来,一下了晚课就跑来围观。   沈衔鹤被弟子叫出去处理宗门事务,江御则是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看见沈衔鹤的大徒弟杨真从围观自己的人群里一瘸一拐地挤出来,皱眉问他:“你这腿怎么了?”   杨真拱手道:”回禀师叔,之前血冥宫攻打谯明山的时候伤到了。”   江御眯眼瞧着他那条腿,语气阴沉问:“被血冥宫的人打的?”   杨真低下头,讪讪道:“不是,是下山找人的时候不小心,摔断的。”   “……”江御道,“你师父确实很不容易。”   “啊?”杨真没懂这个话题是怎么忽然跳到他师父身上的。   江御又问:“宗门里其他弟子有没有受伤?”   杨真刚要开口,沈衔鹤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围在四周的弟子们自动分开到两侧,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宗门内的几位峰主长老,他们听说江御回来,纷纷过来问候。   沈衔鹤道:“有几个内门弟子伤得有些重,要养上一段时间,其他弟子都是些小伤,不碍事的。”   江御脸色依旧难看,冷声道:“待我得空了,定要把他们血冥宫夷为平地。”   沈衔鹤道:“算了,他们人多,你去了也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江御一脸受伤道:“师兄,你不信我?”   “信你信你,”沈衔鹤忙点头道,这里还有一大堆弟子看着呢,他转身对弟子们说,“你们也都回去吧,明日让江御给你们讲道。”   弟子们满脸喜色,乖乖行礼告退。   待这些弟子们都散了,长老峰主打完招呼离开,江御倚在门框上,挑了挑眉,道:“师兄,我可没答应明天给这些小崽子们讲道啊。”   “你若不想便算了,”沈衔鹤温和道,“我去讲也是一样的。”   “那还是我去吧,宗主都发话了,师弟我怎么能不从呢?”江御跟在沈衔鹤身后进了屋子,寝室里亮起两盏灯火,他刚才进来只草草扫了一眼,注意力全被那床大红被褥吸引走了,现在仔细再看,屋内的陈设过于简单了些,除了靠墙放置的床榻,只剩下一套桌椅和一架书柜。   不过太清宗刚经历了一场劫难,现在有个睡觉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江御走上前来,向沈衔鹤问道:“师兄,这被褥是从哪儿来的?”   沈衔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倒是没出现丝毫惊奇表情,只平静道:“我让弟子送来的。”   他顿了一顿,问江御:“怎么了?不喜欢吗?”   江御摸着下巴,道:“那倒不是,只是没有心理准备。”   “嗯?”沈衔鹤不明白江御要做什么准备,道,“要不你今晚还是去师父那里睡吧。”   江御摇摇头,感慨道:“我以为要等到来日成亲洞房了,才能用上这个颜色的被褥。”   沈衔鹤:“……”   这床被褥颜色的确是鲜艳了些,也不知弟子是从哪个库房里翻出来的。   沈衔鹤道:“行了,早些休息吧。”   江御把被褥抖开,三两下铺好,在上面拍拍,道:“师兄,这可是洞房之喜啊,不喝杯合卺酒再睡吗?”   沈衔鹤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曳烛火将他的半边脸颊照亮,长发如瀑,面如白玉,温柔眸光似有星辰闪烁,江御微怔,回过神儿时,沈衔鹤已转过身,低头吹灭眼前烛火。   房间陷入一团昏暗,月光穿过婆娑竹叶,在石阶上留下一片斑驳光影。   沈衔鹤抬眸看了会儿窗外,而后才慢吞吞地上了床。   床榻不大,对两个成年男子来说稍显逼仄,沈衔鹤上床时手不小心碰到江御脸颊,江御一把握住,道:“师兄,你的手好凉啊。”   沈衔鹤只是嗯了一声,把手从江御手中抽出,没做解释。   血冥宫为了这一遭悉心谋划多年,他们在派人攻上谯明山之前,就先引诱了太清宗的弟子,在护山大阵上动了手脚,后又有数十位魔族高手在山下严阵以待,护山大阵一破,山上弟子怕是凶多吉少。   沈衔鹤身上旧疾未愈,这几年修为增进不多,一时又联系不到江御,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找出太清宗藏书阁内封存的禁书,以无情之身,借天道之力,剑破千山,倒悬沧海。   那一日,残阳如血,群山肃穆,血冥宫众人在他的那一剑下死伤大半,狼狈逃窜,不过沈衔鹤也未能修成无情道。   他的七情六欲,被剥去一部分,又剩了一部分。   就像现在,看到江御回来,他心中还会欢喜,看到他同那些姑娘们说说笑笑,却不会难过了。   这样没什么好。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月光入户,沈衔鹤垂下眸,轻声问他:“你在逝水境有没有受伤?”   “没有。”江御道。   “真的?”沈衔鹤问。   江御笑道:“师兄你不信的话,摸摸就知道了。”   沈衔鹤忽略江御后面打趣的话,问他:“你们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逝水境中,飞雪连天,百草摧折,跟着他一同入了逝水境的两个姑娘,一个掉入万丈深渊,一个被困在荆棘冰笼里。   江御站在悬崖边上,正纠结要先救哪一个,那些缥缈歌声就从天边传来,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唱的好像是什么我爱的人就要远去,永生永世不能再见,”江御嗤笑一声,“莫名其妙的,我嫌那声音太吵,将五感封闭,把四周制造幻象的幻兽都给宰了。”   沈衔鹤似是跟着他一起轻轻笑了声,问他:“这次回来带了那么多的姑娘,你喜欢哪一个?”   江御翻了个身,热腾腾的气息拂过沈衔鹤的耳廓。   沈衔鹤觉得耳朵有些痒,正要推开他,忽然听到江御说:“你猜。” 第3章   你猜?   他怎么猜得到呢?   沈衔鹤手上用力,推开江御,淡淡说道:“睡吧。”   江御移开身子,失望地叹气。   沈衔鹤不知道他为何叹气,素月流天,竹叶影子映在轻薄的窗纸上,无声摇动。   沈衔鹤阖上双眸,蓦地想起一桩旧事。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的沈衔鹤与江御还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他们两个被师父毫不留情地丢进秘境里试炼。   秘境里正值春季,万物竞发,凶兽暴动,江御一剑斩杀了领头的凶兽,结果血腥气招来许多更加强大的凶兽,他们应付不来,不得不躲进一处山洞之中。   山洞曲折幽深,漆黑一片,他们在里面走了三天三夜,终于走到尽头。   这里没有他们预想中的危险,也没有什么奇妙的功法,只有一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铜镜,铜镜后面的石壁上刻了一段文字,说是来人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未来良人的模样。   沈衔鹤在铜镜前站了许久,他眼前的镜子里始终是一片空白,别说良人了,连他自己的影子都瞧不到一点。   江御把这里搜查了一圈,回过身见他还傻傻站在这里,良久没有动作,凑过来好奇问道:“师兄,你在里面看到谁了,这么入神?”   沈衔鹤转过头,对江御道:“这镜子好像没用。”   江御听到这话,立即咧嘴笑起来道:“师兄,你不会一个人都没看到吧?”   沈衔鹤抿着唇没反驳,江御一边将他挤到边上,一边啧啧道:“师兄你以后不会是要做和尚吧?”   沈衔鹤没理会他的玩笑,仍是觉得是眼前镜子的问题,便问江御:“你看到了吗?”   江御盯着铜镜,颇为得意地扬起下巴道:“我当然看到了。”   沈衔鹤问他:“你看到谁了?”   “我看到了——”他转过头,故意拖长声音,吊起沈衔鹤的胃口,然后才缓缓说道,“许多许多的美人。”   许多许多的美人啊。   那时沈衔鹤以为他说的只是玩笑话。   时至今日,沈衔鹤方才明白,那时他说的,不一定是玩笑。   他并不希望江御和那么多的姑娘扯上关系,到最后徒惹得许多人伤心。   只是,世间的缘分从来不是个人意愿就能操控的,况且,旁人的悲喜,也不是他能明白的。   长夜漫漫,星辰寥落,晚风吹落枝头的几片落叶,飘转落入下方的池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翌日一早,红日初升,熠熠光辉照耀四方。   虞夙仪等人早早起床,来到院中,她们初来乍到,不好随意走动,只能先在这里等着江御来找她们。   萧妙找了石凳坐下,无聊地打着哈欠,问旁边站立的虞夙仪:“我们就这么干等着吗?”   虞夙仪微微一笑,回她道:“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出去走走。”   萧妙趴在桌上,无精打采道:“那还是算了,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花见月梳妆打扮好,方才施施然从屋中出来,抬头看了眼院外,莲步轻移,来到树下,感慨说:“没想到江御的师兄长得这样俊俏,我都忍不住要动心了。”   她话音一落,耳边就传来江御的声音:“这么喜欢我师兄?要不要我给你们牵线做媒?”   三人齐齐转头看去,只见江御同沈衔鹤站在半开着的门外,应当是刚刚到此。   花见月立即抬手在鼻前扇了扇,笑道:“这话听起来怎么酸呀?”   江御凑到沈衔鹤面前,一本正经问道:“酸吗?哪里酸了?师兄你闻闻酸吗?”   奈何沈衔鹤并不理他,走过去问道:“三位道友昨晚住的可还习惯?”   清风吹拂头顶树叶沙沙作响,抖下些许晶莹露珠,虞夙仪温柔道:“一切安好,沈宗主费心了。”   沈衔鹤放了心,又道:“那就好,道友要去用早膳吗?”   趴在桌上的萧妙听到要用早膳,一双惺忪睡眼顿时亮了起来,抢先开口应道:“好呀好呀!”   沈衔鹤对这位姑娘笑了一笑,眉眼温柔,似浸了层清晨的露水,他说:“请跟我来吧。”   萧妙蹦蹦跳跳跟了上去,虽然她早已辟谷,但是口腹之欲没少一点,对她来说,若不能品尝这世间的各色美食,人生的乐趣要减去一半,就是不知道太清宗的弟子们吃得如何。   随即她便知道了。   太清宗的膳食说不上难吃,但也没多好吃,萧妙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问不远处的江御:“江御,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千屏山啊?”   江御下意识抬头看了沈衔鹤一眼,见他正侧头看着远处的弟子们,好似没听到萧妙的问话,他回萧妙道:“不急,再待两天吧。”   萧妙失望地哦了一声,她在这里相识的只有他们几个,她与花见月说不上话,虞夙仪沉默寡言,而江御回到谯明山后又总是跟在他师兄身边,实在无趣。   江御依着沈衔鹤的心意,陪萧妙等人用完早膳就自觉来到后山的小广场上给弟子们讲道,沈衔鹤本是要去山下处理些宗门事务,却被江御要求留下来。   江御在那里义正严词道:“师兄,我这许久没与人讲道了,你不在这里听着,万一讲错了误人子弟怎么办!”   沈衔鹤无语看他,江御眉眼弯弯,又理直气壮。   沈衔鹤到底是留了下来,他同弟子们一样坐在下方,仰头看着江御坐在台上,神采飞扬,讲解剑道。   明媚日光落了他满身,他摘叶化作飞剑,肃杀剑意惹得满座弟子惊呼。   沈衔鹤跟着微微失神,江御的修为又精进了许多,如今在这修真界当中,怕是少有人会是他的对手了。   这是桩极好的事,来日他不在了,也能放心。   血冥宫攻打谯明山的那日,他借了天道之力,终要偿还。要么彻底断情绝爱,修成无情道,要么再生出新的情丝来,才能获取一线生机。   前者沈衔鹤那时没能做到,以后怕是也做不到的,而后者,也不见得会容易多少。   他这样坚持不了多久的。   或许是一个月,又或许天道仁慈,愿意多给他一点时间,但他总归是要死去的。   沈衔鹤对自己的生死已经看淡,只是他走后,这太清宗该交到何人手上。   沈衔鹤心里清楚,江御既然有这般修为,他来做这个宗主是最合适的,有他坐镇,那些个魔修也不敢轻易来犯,只是江御不一定愿意。   周围的弟子们叽叽喳喳向江御打听这段时间的奇遇,江御今日心情颇为不错,一一答了,偶尔还会和他们说句玩笑话。   沈衔鹤敛去这些无关的思绪,认真听他的讲述。   直到日正中天,江御已说了近两个时辰,弟子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很快此间只剩下沈衔鹤与江御二人。   沈衔鹤仍旧坐在蒲团上,仰头叫道:“江御……”   “嗯?”江御来到他面前,低头看他问,“怎么了师兄?”   “如果有一天……”沈衔鹤犹豫着开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谯明山了,你可愿意做太清宗的宗主?”   江御眨眨眼睛,古怪地看着他,问道:“师兄你怎么突然问这样的话?怪吓人的。”   沈衔鹤轻笑了一声,安抚他说:“只是随便问问。”   江御忙讨饶道:“师兄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我做不来这些,你可饶了我吧。”   他性子潇洒,不喜拘束,沈衔鹤是知道的,他希望太清宗能在他走后有一位服众的宗主,也希望他的师弟能够得一圆满。   他是那么的喜欢他,怎么忍心让他余生都不快活?   三两只燕子衔着春光飞快掠过檐下,留下一道残影,白云悠悠,浮生多愁。   沈衔鹤沉默了半晌,最后抬头轻声道:“好啊。” 第4章   江御俯身弯腰同还坐在蒲团上的沈衔鹤对视着,他们的目光交缠在一起,江御背着光,但是那些春光春水好像一同溶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良久,直到沈衔鹤坚持不住,先移开目光,低下头,江御无声笑笑,开口问道:“师兄可有看出我与昨日有何不同?”   沈衔鹤重新抬头,将他从上到下又瞧了一遍,不确定地问道:“头发变多了?”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江御无奈,在沈衔鹤面前转了一圈,问:“师兄不觉得我今日这身衣服很特别吗?”   沈衔鹤:“……”   江御今日换了一身靛蓝色暗纹劲装,下摆绣了两条在祥云间穿梭的游龙,那游龙不知道用的什么丝线,阳光一照,晃出一片五色的华光。   “好看吗?”江御问他。   沈衔鹤笑着说:“特别好看。”   于是江御的神情更加得意,他微抬起下巴道:“我就说这个颜色很衬我的。”   沈衔鹤点头,不过他倒是觉得江御长得好看,穿什么颜色都是好看的。   江御炫耀完自己的新衣服,对沈衔鹤伸出手:“来,我拉师兄起来。”   沈衔鹤将手放到江御掌中,他的手掌温热,对沈衔鹤来说,像是冬日里熊熊燃烧的火炉。   明明很温暖,可有时又会害怕会被炉里的烈火灼伤。   江御察觉到沈衔鹤的异常,问他:“师兄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没事。”沈衔鹤说。   他们离开小广场没走几步,就有弟子找来,是萧妙在山上待着实在无聊,想去山下的镇上看看,只是她第一次到这边来,对山下城镇不熟悉,所以让弟子来请江御回去,陪她一起下山。   江御眉头微蹙,道:“来时的路上也路过两座小镇,想玩的话直接去那里就行了。”   沈衔鹤在旁边道:“萧道友可能不认路,你快去看看吧。”   江御转头看他,问:“师兄不跟我一起去吗?”   沈衔鹤道:“下午弟子们要修建藏书阁了,我得在旁边看着。”   江御叹道:“行吧。”   他回去的路上唤了两个与萧妙差不多年纪的女弟子过来,给她们放了半天假,让她们去陪萧妙。   萧妙听到江御说有事要忙,撅了噘嘴,有些不高兴,不过她向来心大,各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就和那两个弟子姐姐妹妹称呼起来,欢欢喜喜带着她们下山去了。   江御看了眼留在院中的虞夙仪和花见月两人,问她们:“你们不下山去看看吗?”   虞夙仪道:“我在山上看书挺好的。”   花见月托着下巴,笑着道:“如果有沈宗主作陪,我倒是很愿意四处走走的。”   江御一时分辨不出她说的是不是玩笑,只笑道:“不许打我师兄的主意。”   花见月脸上笑容更加甜美娇媚,故作疑惑问道:“为什么呀?我与沈宗主男未婚女未嫁,郎才女貌,也算是天作之合。”   江御半真半假道:“想做我们太清宗的宗主夫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花见月看着江御离去的背影,拿起桌上的团扇,抵在下巴,微微叹息。   虞夙仪问她:“你明知道他不喜欢你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还故意提起?”   “为什么不喜欢?是吃醋了吗?”花见月抬起头,轻轻摇动手中团扇,问,“妹妹你说,他到底是在吃谁的醋呢?”   虞夙仪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她抬眸看去,只见对面的花见月笑得意味深长。   等江御回来时却不见沈衔鹤的身影,只有十多个弟子藏书阁的旧址上翻看图纸,江御走过去转了一圈,仍旧找不见他。   最后是一名弟子站出来道:“宗主好像是去玉琊峰找我们师父了。”   “玉琊峰?你师父是白松风?”江御问。   弟子点头应是。   江御随即飞身向玉琊峰而去,白松风正是玉琊峰的峰主,他与他们同门同辈,只不过并非出自同一个师父门下。即便如此,他们这些师兄弟们感情都很不错,平日很少产生什么龃龉。   不过几息工夫,江御来到玉琊峰上。   玉琊峰位于谯明山西北方向,此处栽种了大片的桃花,暮春时节,落英缤纷。   江御来时,沈衔鹤与白松风正站在亭中商讨宗门事务,见他过来就停了声。   江御快步走上前来,笑着向沈衔鹤抱怨说:“师兄,我这么久才回来一次,你都不好好陪我,一有空就来找松风师弟。”   白松风在边上开口说:“江师兄,讲道理,宗主一上午可都陪着你呢。”   江御来到沈衔鹤身边,道:“才一个上午,况且我一直给弟子们讲道,都没时间跟师兄说说话。”   白松风立即问道:“江师兄你这么惦记宗主,这回回来多留两日?”   江御顿住,他转头看向沈衔鹤,道:“过两天我要去千屏山一趟,要不师兄你与我同去吧?你这都好些年没有出去看看了,听说千屏山东边的落星海下有千年灵宝,我去取来给师兄,如何?”   沈衔鹤道:“这段时间宗门事务繁忙,怕是脱不开身。”   江御叹气,他在外面看到好风好景,总是想着沈衔鹤能与自己一同欣赏该多好,可惜他师兄总是放不下太清宗,他最多只能把那些有形之物悉心保存,尽早送到谯明山上。   至于那些无形之物,任凭他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也是没有法子的。   “其实,最近宗门也不剩多少事了,”白松风忽然开口道,“宗主,要不你和江师兄下山去看看吧?”   江御给了白松风一个肯定的眼神,这位师弟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然而沈衔鹤却道:“再说吧。”   江御心道要哄他师兄下山是真不容易,他师兄着实是个能耐得住寂寞的。   江御换了个话题问他:“对了师兄,你来找松风师弟干什么的?”   沈衔鹤:“我是有事与白师弟商量。”   “什么事啊?”江御追问。   沈衔鹤道:“一点小事,你若想知道,我回去说给你听。”   江御点点头:“也行。”   沈衔鹤对白松风道:“那松风师弟,我先回去了。”   白松风拱手行礼:“宗主慢走,江师兄慢走。”   然江御仍站在远处一动不动,沈衔鹤走出几步,见他没有跟上来,回头疑惑问他:“你不走吗?”   江御看了白松风一眼,对沈衔鹤笑吟吟道:“我跟松风师弟也有事要说。”   沈衔鹤颔首,道:“那你们说吧,我去看看藏书阁建得怎么样了。”   江御对着沈衔鹤挥挥手,道:“师兄先去,我马上过来。”   待沈衔鹤走远,再看不到他的身影,江御收回目光,转身坐下,面色微沉,白松风甚少见他这般,一时心中惴惴,主动问道:“江师兄,你有什么事吗?”   江御掀开眼睑,问他:“那些魔修攻打谯明山那日,宗主有没有受伤?”   这件事他在一出了逝水境收到沈衔鹤的传音纸鹤后就回信问过他了,沈衔鹤回自己说一切都好,现在回来亲眼见了他,也没看出哪里不对。   但江御心中莫名觉得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白松风挠挠头,对着江御不太确定道:“应该……没有吧。”   那日,血冥宫在谯明山下摆出万魔大阵,千钧一发之际,沈衔鹤向天一剑,凛冽剑气浩荡而来,日月轮转,山河落色。   借天光一束,万魔皆消。 第5章   江御静静听完白松风的叙述,颇为高兴道:“看来师兄的修为又精进了。”   白松风赞同道:“我看也是。”   “行,我知道了。”江御起身,准备离去。   白松风叫住他:“江师兄……”   江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问:“还有什么事?”   白松风问:“你这次回来,真的不在山上多留几日?”   江御笑了一笑,问他:“怎么了?舍不得我?”   白松风回道:“是看你舍不得宗主。”   “这倒是,”江御对此表示赞成,他顿了一顿,又道,“等我想个法子,把师兄拐下山去,到时宗门的事务就拜托松风师弟你了。”   白松风嘿嘿一笑,搓搓手道:“好说好说,江师兄你上次送回来的松雪甜酿可还有吗?”   江御冲他挥挥手道:“知道了,少不了你的。”   长风卷起漫天飞花,落红如雨,翩翩而落。   江御踏过脚下长满绿苔的石阶,远远地看见花见月凑在他师兄身边,两人低头不知说着什么,花见月笑得花枝乱颤。   江御停在原地,双手抱胸看着他们,花见月有所察觉,抬头向江御这边看来,他们对视一眼后,花见月笑意渐深,却没有继续留在这里,反而是转头向沈衔鹤告辞,起身离开。   沈衔鹤微微颔首,叫了个弟子过来,送花见月回去。   花木扶疏,枝头上有三四朵雪白的木兰花迎风微颤,没过多久,已见不到花见月与那弟子的身影了。   江御的声音在沈衔鹤耳边响起:“人都走远了,师兄还看呢。”   沈衔鹤回头看他,问他:“回来了?”   江御嗯了一声,伸手要揽过沈衔鹤的肩膀,问他:“师兄刚才跟她说什么呢?”   江御的个子要比沈衔鹤高出一些,做这个动作确实合适,只是没等他的手臂落到沈衔鹤的肩膀上,沈衔鹤先向旁边退了一步。   江御的手停在半空,他疑惑地歪了下头,好似在问沈衔鹤为何会躲开。   “弟子们看着呢。”沈衔鹤抬手拂去外袍上落花,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重建藏书阁的弟子们。   江御收了手,人又靠了过来,黏黏糊糊道:“看着就看着呗,我搂自己师兄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沈衔鹤看了他一眼,目光淡淡,江御失望叹道:“知道了,师兄在外面是要保持宗主威严的。”   随即他又笑着说:“那回去师兄多让我抱抱。”   沈衔鹤不为所动地看他。   “逗师兄的,”江御脸上的笑容扩大几分,他喃喃道,“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抱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完全不记得刚才是自己要搂着师兄的。   沈衔鹤依旧沉默,只是看向江御的目光中透露出几分无奈。   江御总说这些讨厌的话,所以过去的很多时候,沈衔鹤都在想他对自己是不是也怀有同样的心思,他怀疑、试探、心神不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后来,沈衔鹤不会生出这些妄想了,只是有时候又忍不住去想,他在那些姑娘面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口无遮拦。   如今好了,他无情道修了一半,于是只留下那些欢愉的、明亮的、轻快的,再也不会为此苦恼了。   江御问他:“师兄还没告诉我,你刚才与花见月说什么呢。”   沈衔鹤道:“也没什么,花道友只是向我打听你小时候的事。”   江御:“这有什么好打听的?”   沈衔鹤轻声道:“大概是想多了解了解你。”   喜欢一个人,想要知道他的过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沈衔鹤也愿意与旁人说说过去的事。   日后他不在了,江御忆起往昔,又要与谁说起呢?   江御抬起手,摘去沈衔鹤头顶的一片落花,他低垂着头,望向沈衔鹤的眼睛,笑着问他:“那师兄你都告诉她什么了?”   沈衔鹤垂眸,踏过脚下的这一片半枯的落花与落叶,他缓缓说道:“说你小时候便天赋出众,剑术超群,深得师父真传,那些年里,谯明山上的同门都不是你的对手……”   江御走在他身边,等他说完了,转头问他:“师兄只说了这些?”   沈衔鹤反问道:“那还要说什么?”   “唔……”江御摸摸下巴,沉吟道,“师兄都记得什么呢?”   他都记得什么?   他好像全都记得。   沈衔鹤眸光微闪,脚步渐渐放慢。   长风吹过,头顶葱茏枝叶沙沙作响,晴朗天空被乌云遮蔽,一场大雨将至。   二十二年前,沈衔鹤的生父遭仇家所害,临死之际,将自己只有三岁大的独子沈衔鹤托付给好友徐奉明,此后的几年里,沈衔鹤都是太清宗宗主徐奉明唯一的弟子。   又过五载,徐奉明外出归来,带着一个七岁大的男童,男童是周国国君的幼子,身负剑骨,却天生痴傻,徐奉明拂去他灵台尘埃,收为二弟子,那男童正是江御。   徐奉明身体不大好,时常要闭关,出关后又要处理宗门事务。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太白峰上就只有他们师兄弟两人。   他们互相照顾、论道切磋,沈衔鹤虽然比江御大了一岁,但是在剑道上的天赋却是不如他的,每次徐奉明匆匆传授他们剑道,江御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领悟,而沈衔鹤往往要花上两倍,甚至更多的时间,才能把其中精妙之处尽数理解。   沈衔鹤也不气馁,他踏踏实实地听从徐奉明的教诲,认真完成他每次留下课业,一刻不曾松懈,天道酬勤,多年后,比起自己天赋异禀的师弟,沈衔鹤也没有差许多。   太白峰上,皓月当空,泉水淙淙,前些时候沈衔鹤在后山救了一只断尾的狐狸,哪曾想这小狐狸伤好以后恩将仇报,沈衔鹤一时不查,它就把徐奉明种在院子里的金盏茶花啃去大半,然后一溜烟地窜进林子里,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了。   这金盏茶花是徐奉明从万里之外的天苍山的带回来的,传闻为他一挚友所赠,他悉心照料多年,不见花开,闭关前还嘱咐沈衔鹤与江御帮他照顾点这花。   这下好了,不仅没有照顾好,还坏了许多。   沈衔鹤蹲在边上,小心捧起茶花的根茎,皱着张小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御走过来,看了一眼,丝毫没放在心上,语气轻松安慰沈衔鹤说:“放心吧师兄,不过是几朵花罢了,师父不会怪你的。”   说完他弯下腰,几下把那些零落的花叶全都埋入土中。   沈衔鹤道:“师父会看出来的。”   江御侧头看他,露齿一笑:“师兄想什么呢?这叫化作春泥更护花。”   三日后,徐奉明出关,看到自己的园子空了一块,立即把他们两个叫到跟前来。   他五官凝重,表情严肃,看起来气得不轻。   沈衔鹤正要上前认错,江御却先一步站出来道:“师父,是徒儿练剑时不小心毁了你的花。”   沈衔鹤张嘴要反驳江御的话,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来,是江御对他施了禁言咒,他瞪大眼睛看着江御,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的这招。   江御对他眨眨眼睛。   徐奉明坐在上位,把他们两个的小动作一览无余,却是装作没看到,最后只罚了江御去寒月窟抄写经书,要磨一磨他的性子。   那是江御第一次替他受罚,他为他受过两次罚,另一次是在秋雨芙蓉境。   徐奉明早已有意培养沈衔鹤做太清宗的下任宗主,常常会让他跟着师叔师伯处理宗门事务,后来干脆连试剑大会也交给他来主持。   那一年,沈衔鹤十七岁。   试剑大会后,沈衔鹤为救两个山下孩童,闯入后山禁地取了一株血芙蓉。   太清宗内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沈衔鹤继任宗主之位的,如今见他犯错,咬紧不放,说他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该重重惩罚。   那时徐奉明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太清宗其余几位长老不久前进了万音谷,生死未卜,而修真界中除却那些蠢蠢欲动的魔修,对太清宗不满的大小门派也不在少数,正想借此机会将太清宗打压下去,太清宗群狼环伺,风雨飘摇。   沈衔鹤不想这时候宗门再生出内乱,甘愿走进问心牢,等待最后的处置。   傍晚时,漫天霞光蔓进幽暗牢狱,江御被拉长的影子先一步来到沈衔鹤的身边,随后他溜溜达达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拎了两兜子水果点心,一副来看乐子的模样。   看着盘膝坐在牢中的沈衔鹤,他从兜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咔哧咬了一口,啧啧叹道:“师兄啊师兄,一天不见你,你就把自己关进这里来了?”   沈衔鹤回望过去,神色从容,道:“没事的,几位长老不会太过分的。”   “那可不一定。”江御把吃了一半的苹果连同剩下的那些点心一同递给沈衔鹤,拍了拍手,笑着道,“师兄,这回你可惨咯。”   沈衔鹤疑惑看他,江御是知道些什么吗?   江御叹道:“笨蛋师兄。”   他说完这话就出了问心牢,然后替沈衔鹤认下罪名,进了芙蓉境。   他在那里待了七天七夜,出来时,长发垂落,浑身浴血,雪白的剑刃犹在往下淌血。   长风吹雨,萧萧瑟瑟。   沈衔鹤撑伞站在雨中,远远看他。   见到他来,江御直起身,抬手掸了掸肩上的砂砾,脸上挂着同往日一样的散漫笑容,快步走过去,对他说:“还好师兄你没进去。”   然下一刻江御就变了语调,他惊讶道:“不是,师兄你怎么哭了?” 第6章   沈衔鹤把伞撑到江御头顶,回他说:“没有,是雨水。”   江御盯着他瞧了会儿,笑了一笑,又恢复往日那副混不吝的模样,对沈衔鹤道:“师兄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沈衔鹤把手中的伞往江御那侧压了压,问他:“在里面有没有受伤?”   江御听到这话,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弯下腰捂住自己的小腹,他的五官拧成一团,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沈衔鹤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看向他手掌捂住的那处,紧张问道:“伤得什么样?严不严重?让我看看。”   结果江御叫了几声后,猛地抬起头,对他嬉皮笑脸说:“师兄,骗你的。”   沈衔鹤面无表情地看他,江御被他看得心虚,收起脸上的笑容。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残破的茅屋上,落在井边半截的石碑上,落在被高高举起的油纸伞上……声音连绵不绝,细细密密,像是情人间的私语呢喃。   沈衔鹤轻轻叹了口气,认真问他:“真没受伤?”   江御也不复刚才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回答道:“受了一点小伤,没事。”   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沈衔鹤说:“一个小小的芙蓉境能奈我何?”   可是后来沈衔鹤才知道,有人在芙蓉境中动了手脚,实际上江御在里面困了半年有余,历经了两次飞魔乱心,九死一生。   徐奉明出关后得知此事,立即把太清宗上下都彻查了个遍,最后将与此事有关的几位长老全部逐出太清宗。   按理说,沈衔鹤是师兄,该多护着师弟,可那些年里,确实江御为他做的更多一些。   在他们年纪稍大些的时候,在他们可以下山历练的时候。   沈衔鹤天真单纯,不知世道险恶,他对自己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抱有最大的善意,在路上遇见一只瘸腿的小狗都要心疼好长时间,给它治疗,给它包扎,更不要说看到那些苦命的人。   他这样的性子,在外面吃亏是完全可以预想到的。   最初的几次下山,江御总是要紧跟在沈衔鹤的身边,怕他被人欺骗,怕他被人拐跑,又怕他走得太远迷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   沈衔鹤得知他心中想法,觉得好笑,他倒不至于傻到这般地步,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江御担心他被人诓骗,他也担心江御在外面玩得太开心,忘记师父交代的任务。   他们走过无忧城外落满星辰的湖水,在青鸦坡下鬼气森森的沼泽里打捞出残缺的龙鳞,乘船渡海时斩下过蛟龙的爪子……   谯明山上覆满皑皑的大雪,春来之时尽数消融,烂漫繁花连绵了几个山头,又在下一个季节凋谢,满山萧瑟红叶飘零,像是一场红色的大雪,渐渐的,渐渐的,红的雪就变成了白的雪。   不知不觉间,光阴像是一支离弦的箭矢,一回首,身后的路原来已经这样长了。   沈衔鹤以为自己会与师弟一直这样下去,可是少年慕艾,慢慢他们身边多了一些美丽的姑娘,沈衔鹤会有意避开和她们的接触,但江御和他不同,而且他似乎是格外招姑娘们的喜欢,一路上总能遇见姑娘请他帮忙。   沈衔鹤看着他们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有时恨不得上前将他们远远地分开,他想不到自己为什么会想要这样做,更说不出其中道理,于是只能安静地站在原地,将心中那些翻涌的酸水默默压下。   盛明六年的秋天,那一年沈衔鹤十八岁,江御十七岁。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下山历练,翌年沈衔鹤便从徐奉明的手中接下了太清宗的宗主之位。   临近中秋,山下的街市繁灯如昼,人来人往,有人摇落满树金黄的桂花,他们身上就沾满了桂花的香气。   城中富商办了一场赏菊宴,江御听闻后立即兴致勃勃地拉着沈衔鹤一同前往。   沈衔鹤不喜热闹,故而到来之后就一直安静坐在席间,不言不语,不像是来参加宴会的,倒像是个来听师长讲课的学生。   不远处的江御与几位新结交的朋友推杯换盏,倒酒的间隙,他回头对沈衔鹤招了招手,沈衔鹤却摇了头。   他仰起头,目光穿过稀疏花枝,望着夜空中那一轮清冷的月亮。   席间有不少宾客偷偷打量他,那视线让沈衔鹤很不自在,很快,他们推推攘攘起来,有个簪花的绿衣青年不知怎么回事,隔了老远竟也能摔进沈衔鹤怀里。   绿衣青年手忙脚乱地从沈衔鹤怀中爬起,然后飞快地钻进人群里,不见踪影。   他把一本薄薄的册子留在沈衔鹤的怀中,沈衔鹤垂眸看去,黑黝黝的封面上既没留下姓名,也没留下其他信息,只画了一支并蒂的莲花。   青年手法实在拙劣,很容易看出这书册是他故意留下的,沈衔鹤翻开第一页,他没注意到江御是什么时候回来,他弯下腰,把下巴抵在沈衔鹤的肩头,对他道:“师兄看什么呢?也给我看看。”   沈衔鹤嗯了一声,往后翻去,画册上绘有两个男人,起初还只是抚琴饮酒,至后来这两个男人竟抱在一起亲吻起来,互相剥去衣物,身体交叠。   随着沈衔鹤翻动,江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一把将那画册从沈衔鹤手中抽出,丢向池中。   沈衔鹤愣在原处,半晌没有其他动作。   绿衣青年从人群里跑出来,刚要开口说话,就被江御凌厉目光镇住,他冷冷道:“滚!”   绿衣青年吓得转身就跑,那本画册也再看不到了。   月光倾泻下来,给水面荡起的涟漪涂了一层闪亮的银漆。   可是那些图画却已经深深印在沈衔鹤的脑海中,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两个男子之间也是可以向夫妻那样在一起的。   他浑浑噩噩跟着江御离开宴会,回到谯明山。   这一晚的梦里,沈衔鹤被人压在床上,与那人翻来覆去缠绵,只是那人的脸上蒙着一团白雾,任凭他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直到后来他像画册中那般被推到镜前,他在镜中看到了他的脸。   竟是江御!   果然是江御。   梦中的江御低下头,在沈衔鹤的耳朵上轻轻啄了一口,低声道:“师兄,原来你喜欢我啊。”   沈衔鹤霎时从梦中惊醒,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再一抬头,却见江御逆光站在门口,单手扶着门框,笑眯眯地对沈衔鹤说:“师兄,你今天睡过头了。”   沈衔鹤还没从那张旖旎的梦中彻底清醒过来,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张开唇,应了一声:“啊……”   江御走过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他:“睡傻了?”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沈衔鹤一时有些不敢看他。   江御的手落在沈衔鹤的额头上:“师兄你脸怎么这么红,生病了?”   沈衔鹤摇摇头,抱紧身上的被子,对江御说:“没事。”   “师父正找你呢。”江御收回手说。   沈衔鹤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然后江御看着他,他看着江御,两人谁也没有动作。   江御问他:“师兄你怎么还不起来呀?”   “你出去。”沈衔鹤说。   “嗯?”江御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沈衔鹤重复了一遍:“你先出去。”   “为什么呀?”江御贱兮兮地凑过来,问他,“师兄你被子里是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快让我看看。”   说罢,江御作势要抢沈衔鹤身上的被子,沈衔鹤连忙抱着被子往后缩去。   江御闹了他一会儿,也没能把沈衔鹤的被子拉扯下来,他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故作伤心道:“师兄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沈衔鹤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他没说话。   江御莫名觉得眼前的师兄比往日里更好欺负了,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又给沈衔鹤行了个礼,口中道:“得嘞师兄,师弟我这就退下。”   沈衔鹤坐在床上,侧头从窗缝中看着江御的身影走远,直到再看不到。   谯明山又下起雨来了,雨水落在宽阔翠绿的叶片上,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好像芙蓉境外的那场雨一直下到了今天,或许还要再下上许多年。 第7章   沈衔鹤将思绪从纷杂的回忆中抽出,雨渐渐地大了,江御撑开一把画了双色鲤鱼的油纸伞,擎在二人头顶。   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又顺着伞檐流淌下去,天空阴沉沉的,微冷风中夹杂了木兰的清香和湿润泥土的腥气,他与江御就好似被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沈衔鹤伸手拨开眼前的花枝,将不远处的杨真招到跟前,对他道:“你让弟子们快些回去吧,别着凉了。”   杨真恭敬道:“是,师父。”   不多时,附近修建藏书阁的弟子们都已归去,沈衔鹤站在伞下,望着那块空地,不知想着什么。   江御在他耳边道:“师兄,我们也回去吧。”   沈衔鹤应了一声,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石阶往下走去,江御跟在他身边,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刚要开口,却见一只满身流光的碧绿蝴蝶穿过重重雨幕,翩然而至,落在江御的手背上。   江御目光落在蝴蝶上,脚步微顿,沈衔鹤转头看他,问:“怎么了?”   江御答:“是凌知雪找我。”   沈衔鹤记得这个名字,前不久还听双月派的掌门提起,当时那位掌门骄傲地说,她的大弟子凌知雪乃是百年难遇的修炼奇才,日后定能传承她的衣钵。   沈衔鹤问道:“凌道友来太清宗了?”   江御道:“没有,她要去丧魂岭处理点事,路过谯明山,现在山下的镇上等我。”   沈衔鹤嗯了一声,想来江御同这位凌道友也是在外面历练时结识的,点头道:“那你快去吧,别让凌道友等急了。”   江御把伞往沈衔鹤手中塞去,沈衔鹤拒绝:“伞你拿着。”   江御:“不用了,这雨沾不到我身上的。”   沈衔鹤笑道:“还有凌道友呢,我这没几步也就回去了。”   江御想了想,道:“那我先送师兄你回去。”   沈衔鹤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就几步路,走不丢的。”   江御最后也没拗得过沈衔鹤,撑着那把伞大步向山下走去,没一会儿他的身影就隐入茂盛葱茏的树丛之间。   天色愈加暗了,雨也愈加的大了,银白的闪电迅驰落下,把黑黝黝的天穹劈成两半。   沈衔鹤独自回到小屋中,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推开窗,看向窗外瓢泼的大雨出神。   夜色降临,雨声嗒嗒,像是千万匹骏马疾驰而来,撞开这山河日月。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中漆黑一片,唯有闪电落下时照亮整个山头,他身后传来江御的声音,他道:“师兄,过几日你同我一起下山去吧。”   沈衔鹤回头看去,江御已经进了屋来,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   沈衔鹤抽出一张帕子给他,问他:“不是说沾不到雨的吗?”   江御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两下,不以为意道:“忘了,不碍事的。”   他来到沈衔鹤面前,问他:“师兄你还没回我呢。”   沈衔鹤道:“宗门——”   只听个开头,江御就知道沈衔鹤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截住沈衔鹤的话头道:“松风师弟说了,师兄你离开谯明山后,宗门里的各项事务可以交给他处理。”   沈衔鹤却仍是没有松口,他既怕自己所剩时日无多,归天之际不能把后事全都交代清楚,也怕太清宗再出意外,他来不及赶回来。   就像血冥宫攻来的那日。   他拿起被江御挂在一边的帕子,把他还在往下滴水发尾仔细擦干,对江御道:“我身为宗主,不好轻易离开山门。”   江御无奈道:“也不轻易了吧,师兄你都多少年没跟我一起下山了?”   “再说吧。”沈衔鹤道。   这场雨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停下,清冷月光流淌进地上的水洼里,沈衔鹤看着映在窗纸上无声摇动的竹影,一夜都不曾入眠。   江御一大早就下山去了,他与那位凌道友约定好今日到丧魂岭去研究封山的结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沈衔鹤愁思满怀,已没太多闲暇的工夫去想江御,然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待他不在了,该由哪位同门来接任太清宗的宗主之位,他至今都没想好。   谯明山上,除却江御,与他同辈的还有六人,倒是还有两位师叔,但自万音谷一战后,他们常年闭关,不理俗务。   同辈六人中,松风师弟行事最为稳妥,只是他嗜酒如命,沈衔鹤总担心他会因酒误事;程鹿师兄的修为最高,可他生性暴躁易怒,容易受人利用……   如果他的时间能再多些就好了。   此前沈衔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个年纪遭此一劫。   事已至此,再说无益。   生死之事,本就不是凡人可以预料的。   沈衔鹤将谯明山上的几位峰主召到十方殿内,只说自己接下来可能要闭关一段时间,想请大家商议一下,这段时间太清宗该交由谁来主事。   众人商议半天,也没商量出个明确的结果来,沈衔鹤把各人的想法都听了听,仍是做不出决定来。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沈衔鹤便让他们先回去了,只是待人都散了,晓月峰的峰主的陆清荷仍留在大殿中,她托着下巴,盯着沈衔鹤看了良久。   “清荷师妹还有什么事吗?”沈衔鹤主动开口问。   陆清荷放下手,正色问道:“宗主,你实话告诉我,你修炼是不是出了岔子?”   沈衔鹤一怔,随即了然,陆清荷曾跟随医圣在神农谷修炼多年,医术自然是极好的。   纸包不住火,这件事终究会暴露的,眼下同清荷师妹聪慧说说也无妨,清荷师妹向来聪慧,饱读医书,或许为他出出主意。   陆清荷一听沈衔鹤提起无情道,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问道:“宗主是要修无情道了?”   “已经修了。”沈衔鹤淡淡说。   陆清荷听闻此话,惊得她整个人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她失声尖叫道:“宗主好好的,怎么修起无情道了!”   沈衔鹤低下头,似不想提起,陆清荷追问他:“宗主现在修了几重?”   沈衔鹤答:“没有几重的说法,只是我资质不足,六根不净,修也没修成,放也放不下。”   陆清荷对无情道知之不多,并不清楚功法间的差异,更不知道沈衔鹤修习的乃是禁术,用命修的,她印象中,无情道修不成,不修了便是,反正宗主是才开始修的。   不过宗主既问了,她想了想,与他道:“多年前,我师父倒是与我提起过,她说合欢宗有一功法,可以破无情道,要不宗主去问一下吧,说不定还能给自己找回一位宗主夫人。”   沈衔鹤点头道:“我记下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江御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九夷山的事一了结,他就赶回来了,不过接下来他也该带着花见月等人前去千屏山了。   沈衔鹤抬眸望去,江御踏着夕阳的余晖走进大殿,一身玄色的暗纹长袍,几缕长发被一支银簪固定,其余均披散在脑后。   沈衔鹤见他回来,笑着道:“没什么,只是一些宗门琐事。”   江御大步来到沈衔鹤身边,随意坐下,拿起沈衔鹤眼前的茶杯把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问道:“我怎么听到有人提起合欢宗?他们来闹事了?”   沈衔鹤摇头:“没有。”   陆清荷叹气:“讲道理啊江师兄,有你在山上,哪个门派会想不开与太清宗作对?”   过去的几年里,江御没少去修真界的那几大门派挑事,他们背地里都骂他是疯狗。   “倒也是,”说完,江御又瞪了她一眼道,“不许带坏宗主。”   陆清荷:“……”   关她鸟事?! 第8章   陆清荷勉强维持脸上笑容,对着江御打趣道:“江师兄,我听说,你这次可是带了好几个姑娘回来的。”   江御看她:“怎么了?有你认识的?”   陆清荷摇摇头,问他:“我想问问,里面哪一个是江师兄你的心上人?”   江御白了她一眼:“乱讲。”   陆清荷不满嘟囔道:“怎么是乱讲呢?这叫合理推测啊,不然江师兄你怎么会把人家带到谯明山来的,这可是你第一次带姑娘回来呀。”   江御无语道:“都说了是顺路。”   陆清荷撇嘴道:“谁信啊?”   说完,她还转头向沈衔鹤寻求支持,问他:“宗主你信吗?”   沈衔鹤张开唇:“我……”   江御也看向沈衔鹤,佯装出一副心痛模样问他:“师兄,不会连你也不信我吧?”   沈衔鹤被这四只眼睛直勾勾盯得后背都有些发寒,他轻声道:“我信。”   倒不是他故意偏心江御,只是依着江御的性子,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断不会如此遮遮掩掩,他说了不是,当下就真的不是吧。   陆清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宗主,你就顺着江师兄吧,小心江师兄在外面成家了都不告诉你。”   江御微笑道:“清荷师妹,你我许久不曾切磋比试了,不知这几年来,师妹的修为可有精进?”   陆清荷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小声嗫嚅了两句,沈衔鹤也没能听清。   江御对眼下的形势很满意,双手抱胸,身体微向后仰,把这空荡荡的大殿扫了一圈后,目光最后落到陆清荷身上,道:“你懂什么。”   陆清荷觉得自己确实是不懂这位江师兄的心意,她点头:“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我先走了,不打扰您二位了。”   陆清荷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回头提醒江御道:“江师兄,你以后还是常回来看看吧,省得日后宗主要迎娶宗主夫人,都找不到你来喝喜酒。”   她说完这话,生怕江御真要找自己切磋,飞快地溜走了,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江御一脸茫然,他侧头问身边的沈衔鹤:“师兄你要成亲了?”   “没有。”沈衔鹤道。   “那她为什么说那话?”江御又问,“难不成师兄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沈衔鹤无奈道:“也没有,清荷师妹只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是吗?”江御将信将疑。   沈衔鹤嗯了一声,没再解释其他,他带着江御回到小院中,日落西山,月上柳梢,草丛间传来几声春虫凄凄的哀叫。   沈衔鹤当天晚上便向合欢宗去了信,就算不能解决他身上的问题,能把时间再往后拖延几日也是好的,让他能把太清宗的一切都安排妥当。   合欢宗那边回得也快,只是他们的两位宗主如今去了千屏山等惑风草出世,沈衔鹤若是着急,可以前往千屏山与他们面谈。   沈衔鹤把回信折好,放进匣子里,这世间缘法果然不可预测,他原不愿随江御前往千屏山去,现下却好像必须要去一趟了。   江御知道后,好奇道:“师兄怎么突然决定去了?是不是舍不得师弟我?”   沈衔鹤:“去千屏山处理点事。”   江御追问:“什么事呀?”   沈衔鹤只说:“一点小事。”   江御眯了眯眼,没来由地问道:“这事跟清荷师妹有关吗?”   昨日他回来的迟,就只看到陆清荷在十方殿里对沈衔鹤说着悄悄话,现在想到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她。   沈衔鹤答:“没有。”   江御看了半晌,又问了一遍:“师兄敢说与清荷师妹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回沈衔鹤抿唇沉默,毕竟是清荷提醒他合欢宗可能有破除无情道的办法,才有他后来的决定,若说没有一点关系,那肯定是假的。   见他这副哑口无言的模样,江御就知道自己这是猜对了,然而他心里却是更气了。   江御一副很受伤的模样,对沈衔鹤道:“哎,我求了师兄那么久师兄你都铁石心肠地拒绝我,清荷师妹几句话就让师兄回心转意了,师兄现在果然是嫌弃我了。”   沈衔鹤明明知道他是装出来的,还是努力向他解释说:“清荷师妹只是提醒了我一下。”   江御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但还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在气什么,他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吃陆清荷的醋吧?江御单手支颐,眉头微蹙,深沉地想。   但不管怎样,沈衔鹤既决定同他一起下山,也算是喜事一桩。   结果没过多久,沈衔鹤出去了一下,回来就与他道:“我要带几个弟子一同前去,他们年纪大了,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江御听到这些都觉得头疼,他果然是做不来宗主的。   沈衔鹤临走时,宗门事务交由白松风处理,其他几位同门起辅佐监督的作用,看好白松风,尤其不许他饮酒。   十几个弟子欢欢喜喜地跟着沈衔鹤一同下了谯明山,江御虽不满意要带这么群小孩一起出门,但该有的长辈风范他还是有的,要他讲解的时候也不推脱,若是有沈衔鹤在一旁听着,他说得就更加细致了。   很快弟子们也发现这个规律,所以每每到江御讲道时,都要把沈衔鹤给请来。   只是他们刚行过两座小镇,虞夙仪收到一封来自菖州的书信,她看了两行,脸上血色刷的一下褪去,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那信中说她的父亲被一魔修所害,现在被困在森罗府,生死不明,她要回菖州找她的父亲。   沈衔鹤说不来安慰的话,他有事在身,也帮不了她,不过虞夙仪也没想向他求助,她抹去眼角泪珠,问江御:“江道友,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回去?”   世间能自如出入森罗府的修士差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江御正是其中之一,虞夙仪向他求助也不奇怪。   江御当即做了决定,对沈衔鹤说:“师兄,我陪她回菖州看看。”   理应如此,沈衔鹤道:“去吧,一切小心。”   江御带着虞夙仪连夜出发,江御这一走,花见月与萧妙两位道友自然也不跟着沈衔鹤等人了,她们同沈衔鹤告别,相伴离开。   千里之外的菖州飘起绵绵细雨,江御仰头看着森罗府前高高悬起的匾额,猛地想起来,他忘记问他师兄去千屏山要做什么了。   不过回去再问应当也来得及。   南风和煦,春雨霏霏,沈衔鹤带着太清宗的弟子们走了一日,路过一座偏僻村庄,天色已晚,便找了几户人家借宿。   夜半三更时,院中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许久没有断绝,沈衔鹤来到院中,看到这家的主人,一个六十左右的老人家坐在墙角的树根底下,抹着眼泪。   沈衔鹤缓步走到老人身边,轻声问道:“老丈为何深夜在此哭泣?”   老人抬起头,看向沈衔鹤,素白月光下,泪水划过他满是沟壑的脸颊,他叹了口气道:“我家小女明日便要出嫁了。”   人间嫁娶,本该是一桩喜事,沈衔鹤关切问道:“可是嫁妆不足?”   “老头我四十多岁才得来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的嫁妆从她出生那年老头我就开始攒了,虽然不多,但该有的一样不少……”他说着又流下泪来,别过头去。   沈衔鹤问:“那老丈是舍不得女儿?”   老人叹道:“仙长有所不知,小女要嫁的,并非寻常人家,而是山神啊。”   “山神?”   “山神,黄羊山的山神。”老人转过头,看向西南方向巍峨矗立的高山,那便是他口中的黄羊山。   沈衔鹤问道:“老丈能与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吗?”   老人长叹一声,低下了头去,将这一桩往事缓缓道来,那是在六年前冬天的一个晚上,黄羊山方圆数十里的几座村子里的人在这天夜里做了同一个梦,梦里出现一个满身神光的男人,他自称自己是黄羊山的山神,多年来修炼寂寞,要村民每年献他一个新娘,如若不然,必有大灾降下。   那场梦虽然神异,但谁家都舍不得把自家女儿丢进山里,到了翌年春天,山神不见新娘来,降下暴雨,那场瓢泼大雨下了五天五夜,恍若天河倾泻,直到把哭泣的新娘送进山里,这场雨才终于停歇。   因有新娘逃跑的先例,所以如今不到出嫁的日子,他的女儿就被村长带走囚禁起来。   老者说着又落下泪来:“老头子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我那孩儿……”   沈衔鹤安慰道:“您别哭,我帮您想想办法。”   老者摇了摇头,过去曾有仙长到山里除妖,最后却是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留不下,而且,那个山神见不到新娘是不会现身的。   沈衔鹤轻声道:“那也没关系,让我们来试试吧,不管怎么样,结果总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既然山神要见了新娘才现身,最好的办法就是太清宗弟子扮做新娘,再由其他护送新娘进山。   只是,该让谁来扮新娘呢?   弟子们在屋里偷听许久,此时也叽叽喳喳争论起来,其中年纪最大,修为最高的杨真当即毛遂自荐,表示自己可以,弟子们看了看他,纷纷摇头,看到这么别致的新娘,山神吓也吓跑了。   沈衔鹤听他们在那里嘀嘀咕咕了半天,笑了一笑,走进来发话道:“我来吧。” 第9章   众弟子霎时间鸦雀无声,皆是一脸惊愕地看向沈衔鹤。   半晌后,杨真结结巴巴道:“师父,你、你……这不好吧。”   这么多弟子在这儿呢,如何能让宗主亲自女装,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其他门派怕是要笑掉大牙了。   沈衔鹤道:“有什么不好的?”   无论是把哪个弟子单独留在那里,面对他们一无所知的山神,沈衔鹤都不放心。   杨真劝道:“可是师父,您毕竟是太清宗的宗主啊……”   “宗主如何?不是宗主又如何?何必计较这些?”见杨真似乎还有话要说,沈衔鹤摇了摇头,一锤定音道,“行了,别说了,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想想该怎么把新娘换出来?”   老人家的女儿现在被村长囚禁起来,若是现在就把她就出来,势必会引起诸多不必要的麻烦,眼下做好的办法是在送嫁途中把人截下,然后由太清宗的弟子们替上。   弟子们立即行动起来,先是向老人打听了送嫁的路线,又亲自把那条路跑了一趟,分析哪里适合埋伏,哪里适合藏下新娘等人。   回来后,他们围在一起又开始讨论由哪些人去送嫁,由哪些人护送新娘与送嫁回家。   沈衔鹤在边上瞧着,也不插话,由着这些弟子自己去决定,这次下山本来就是让他们历练的。   他想起数年前,自己与江御走过的那一路。   不过江御总是仗着自己修为高,什么险境都敢去闯上一闯的,沈衔鹤既要随时注意他的情况,还要警惕剩下师弟师妹们跟着他一起胡闹,不知不觉间,他的思绪已经飞出好远。   “师父?师父?”   杨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沈衔鹤回过神儿来,抬眼看去,杨真兴冲冲地对他道:“师父,我们准备好了。”   围在四周的弟子们眼睛亮晶晶的,均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沈衔鹤笑了一笑,对他们点点头:“那走吧。”   沈衔鹤带着弟子们与借宿的主人家一一道了别,临走时老人抓着他的手,不住地说着仙长保重。   或许是前期准备的比较充分,这场营救进行得异常顺利,至少前半部分确实是这样的。   为防止发生更大的混乱,送嫁的队伍直接被弟子们迷晕过去,拖到路边的林子里,弟子们手脚麻利地把他们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   而花轿上的新娘对此一无所知,年纪最小的女弟子过去掀开门帘,把新娘扶下花轿,安慰了两句后,又轻声细语地说明众人的来意,新娘这才放下戒心,回到花轿中,在这位小师妹的帮助下,把身上的嫁衣外袍换下来。   新娘的这身外袍放量很大,但对沈衔鹤来说也不是很合身的,不过反正盖了盖头,常人一时看不出其中的问题。   待沈衔鹤披上这身外袍,四周弟子发出一片惊呼,他们宗主很少穿颜色这般艳丽的衣服,衬得沈衔鹤皮肤格外的白,像是富贵之家娇养出来的温润公子。   小师妹盯着沈衔鹤,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一个充满灵性的想法,提出建议道:“宗主,您的唇色太淡了,要不要涂个胭脂?”   旁边杨真瞪了小师妹一眼,问她:“那是不是还得给宗主画个眉毛?”   小师妹干笑一声,觉得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么多的师兄师姐都在看她,她也不敢再说了,低着头默默反省。   没过一会儿,她忍不住偷偷看了沈衔鹤一眼,宗主真的不涂下胭脂吗?太可惜了。   沈衔鹤倒是没生气,他唇角带笑,温和道:“这些就不必了。”   他从小师妹手中接过盖头,转身上了花轿。   杨真在后面叫道:“师父,你不蒙上啊?”   同门抬手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道:“傻了,现在又没人看,蒙什么呀!”   沈衔鹤也道:“到了地方再说。”   他坐进花轿里,弟子们欢天喜地地一拥而上,抬起轿子继续上路,一路上他们吹吹打打,竟是比原来的队伍还要热闹喜庆。   送嫁的流程他们在出发前就已熟记于心,只需要把花轿送到指定的地方,便可散去,等待宗主发出的信号。   而新娘出了花轿后,向前走十步,到玉床上坐好,待夜幕落下,山神自会现身,将新娘带走。   沈衔鹤在下轿前蒙好盖头,缓步走到玉床前方,检查一番后不见异常,才转身坐下,然他一坐下,他立即察觉到不妙。   身下玉床好似化作一头无形的怪物,大口吸取他体内的灵气,沈衔鹤登时便要起身,然双腿上好像绑了千金的秤砣,竟是再也动弹不得。   他的丹田愈加虚空,沈衔鹤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也愈加强烈,对方是否是山神还未可知,但此事确实有几分棘手了,他不禁庆幸没让弟子来扮这个新娘。   长风骤起,吹起满地落叶,千百只灰色的蝶在空中翩跹飞舞,沈衔鹤低头默念功法,却不曾注意到,他身下的玉床已经变作一具乌黑棺椁,身后巍峨高大的佛像也化作三头六臂的狰狞修罗。   残阳收起西方天际上的最后一抹血渍,美丽的新娘身穿一袭大红嫁衣坐在棺椁上面,棺椁上面鲜红的“囍”字好似在往下滴着血,汇入他的影子里。   摇曳的森森鬼火充当喜烛,憧憧树影,恍若满堂宾客。   沈衔鹤丹田内灵气已被吸空,晚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恍惚间,他感觉有一条冰冷毒蛇顺着他的脊背爬上,在他的耳后吐出蛇信,粘液从它的舌尖滴落,将他包裹成一只笨重茧蛹,等待来人食用。   终于,当天色完全暗下,沈衔鹤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起初那声音有些迟疑,但随即就变得轻快起来,向他走来。   那条无形的毒蛇随着那脚步声在沈衔鹤的脖颈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缓缓收紧,沈衔鹤握紧腰间软剑,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不安地跳动,砰砰、砰砰、砰砰,四周空气变得稀薄,一切声音都被放大,与他的心脏共振。   仿佛这浩大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来人踩过一片枯死的落叶,冷气顺着沈衔鹤的咽喉流下,侵入他的五脏六腑,他像是一只冬日里躲避在落叶下的蝉,风雪侵蚀后,即将埋入深深地下。   沈衔鹤心中其实并无太多恐惧,他连迎接死亡的准备都早已做好,只是担心若不能妥善解决山神,附近的村民会跟着遭殃,弟子们也无法平安归去。   这前来的山神若得知这回来的新娘是个男人,想来出手不会有半分留情。   很快,一双暗纹黑底的皮靴映入沈衔鹤低垂的眼眸中。   晚风微凉,月光倾洒在那尊修罗像上,修罗眼中涌出血泪。   下一刻,沈衔鹤听到利刃出鞘的脆响,凛冽剑光掠过他的盖头。   沈衔鹤的心猛地被提起,想来对方已识破他的伪装。   随后,破空声骤起,雪白剑尖挑起他大红的盖头,沈衔鹤拔起软剑向前刺去,那人却好似早已预料到他的动作,一把擒住他的手腕,不给他丝毫机会。   沈衔鹤猛地抬起头,随即愣住。   风清月明,树影摇曳,他看到的却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他的师弟一身枣红长袍,背着月光,站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腕低头看他,语气中略带笑意。   他抱怨说:“娘子,就算为夫来迟了,也用不着拔剑啊。”   作者有话说:   累累,明天歇一天,不更了 第10章   夜凉如水,皎洁月光一泻千里,由六七株老槐树呈围合之势,拢住这里小小的天地。   江御鬓前垂下的发丝拂过沈衔鹤的脸颊,大红的盖头已飘落到地上,盖住了脚下的一方春草,沈衔鹤嘴唇微动,问他:“怎么回来了?”   他的声音轻轻,好像是怕惊醒这场突如其来的梦境。   江御眉眼舒朗,笑着说道:“我不回来,怎么会知道师兄都要嫁人了,嗯?”   沈衔鹤只由着他打趣,问他:“森罗府的事都处理完了?”   江御弯下腰,他与沈衔鹤的距离顿时被拉近许多,两人的额头大约只有一拳之隔,四目相对,他黑黝黝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沈衔鹤此时的模样,雪白的月光下,他的师兄一袭大红的嫁衣坐在漆黑的棺木上,肌肤苍白,眉目如画,像极了话本里书生赶考路上遇见的艳鬼。   江御对他眨一眨眼睛,浓密的睫羽好像轻拂过沈衔鹤的心脏,江御压低声音,道:“师兄,这个时候就不要问这些扫兴的事了。”   沈衔鹤垂下眸,问他:“那该说什么?”   江御嘴角上扬的弧度扩大几分,语气暧昧道:“眼下风月正好,师兄当然是该与我洞房呀。”   沈衔鹤神色淡漠,不为所动,此时两人的神色比较起来,江御倒是更像那个诱惑书生留下的精怪。   江御的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他缓缓俯下身去,月光下的影子覆满沈衔鹤的嫁衣,他靠得越来越近,呼吸交缠着,像是要亲吻沈衔鹤微凉的唇。   沈衔鹤的睫毛颤了颤,下一刻,江御手腕翻转,那手中雪白长剑猛地插入沈衔鹤身下的棺椁之中,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环住沈衔鹤的腰身,抱着他飞身而起。   棺椁轰然炸裂,夹杂一声凄厉惨叫,从里面跳出一个巨大黑影,棺椁的碎片飞向四面八方,大片的枝干被打断,扑簌簌倒下。   黑影化作一个黑衣黑发的中年汉子,立在江御面前,怒喝道:“小子尔敢——”   江御放下怀中沈衔鹤,嫌弃地擦了擦剑身,嗤笑道:“有什么不敢的?”   黑衣汉子手中金光一闪,化出一把圆月弯刀,对着江御阴沉沉道:“小子,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江御讥讽道:“娶个老婆都要偷偷摸摸的人,不知道也罢。”   黑衣汉子脸涨得通红,举起弯刀向江御头顶砍去,江御抬剑格挡,当啷一声,星火四溅。   沈衔鹤站在槐树下面,看他们二人缠斗在一起,不多时,黑衣汉子已落了下风,沈衔鹤忽然想起,前段时间铁扇门门主来谯明山做客,曾说以江御现在的修为,他一人便可荡平晦虚州,那时沈衔鹤以为是赵门主故意恭维,今日再看,他说的可能不是夸张。   若修真界还能有人飞升成仙,想来那人一定是江御,只是到那时候,自己可能看不到了。   黑衣汉子很快在江御逼迫下露出本相,那是一头狮身虎头鹿角的凶兽,一双金眸在黑夜里炯炯发亮,它弓起身子发出一声震耳的长啸,霎时间金光大盛,山林震动,凛冽罡风卷起满地碎石,碎石又聚成一只数十尺高的巨人,石壁上的修罗舞动自己的六条手臂,一双猩红的眼睛放光,似发了狂滴出血一般。   巨人每踏出一步,脚下土地都要跟着震一下,江御没有丝毫惧怕,提剑而上。   沈衔鹤仔细观察那巨人,他之前以为是妖魔假借黄羊山山神之名,欺骗百姓,如今看来,那怪兽确实是这里的山神无疑。   但到了这一步,山神与妖魔其实也没有区别了。   那石人没有痛觉,把它的手脚砍断,很快就又有新的石头补上,好像怎么杀也杀不尽,除非把整个黄羊山上的石头都碎成齑粉。   沈衔鹤看了会儿,突然出声提醒道:“修罗像!”   这石头巨人分明是由那六臂修罗操控。   江御瞬间明白过来,绕着那巨人飞了两圈,猛地窜到修罗石像前,长剑扫过,修罗的六条手臂齐齐斩断,身后的石人哗啦啦地倒下,重伤的凶兽再次向江御扑将过来,却被江御反手一剑刺穿。   鲜红的血喷洒出来,凶兽发出嗬嗬怒吼,踉跄两步,终于倒下,它的尸体迅速腐烂,成了一滩浓水,那浓水被四周的花木吸收,几息之间,枝头开出一片红白相间的小花,花蕊中又生出点点萤火,飞奔向夜空。   沈衔鹤仰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萤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御把染血的剑身擦拭干净,慢吞吞走过来,摸着下巴,叹道:“早知道师兄穿得这样……好看,我该选身颜色再鲜亮些的,失策失策。”   沈衔鹤转头看他,他总说这些不着调的话。   江御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忽然抬起手,指腹按在沈衔鹤的下唇上,摩挲两下,问他:“师兄,怎的没涂些胭脂?”   他的手指温热,沈衔鹤却好像被烫了一下,江御心中坦然,所以什么样的玩笑都敢说出口。   他却不能。   他退后半步,轻声道:“别闹了,弟子们现在都在哪里?”   江御哦了一声,收回手,把剑往剑鞘里一插,对沈衔鹤道:“他们应该还在山下吧。”   沈衔鹤点点头,又问他:“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想师兄啊,”江御眼睛弯弯,胡说八道,“我想师兄想得睡不着觉,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来,谁知道师兄竟是要背着我嫁人,幸好我回来的及时,不然的话……”   说完,江御又是重重一叹。   沈衔鹤道:“好好说话。”   江御抬手揽过沈衔鹤的肩膀,笑道:“森罗府的事都解决了,所以就回来啦。”   虞家的人倒是想留他在菖州多待些日子的,不过被江御拒绝了。   “解决就好。”沈衔鹤道。   星沉月朗,树影婆娑,下山的路不算很长,弟子们在山下已等候多时,一直在等沈衔鹤的信号,此时见他与江御一同下来,知道那山神已经解决了,他们却没能出半分力气,不免有些失望。   他们过来把沈衔鹤与江御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打听事情的经过。   小师妹被挤在人群后面,翘起脚跟,看着人群中央的沈衔鹤与江御,忍不住与同门感叹道:“二师伯的这身衣服与宗主好配啊。”   她话音刚落,就见江御忽的转过头来看她。   小师妹连忙捂住嘴,低下头,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怒江御,心脏砰砰跳着,都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了。   江御只是单纯觉得这名弟子很有眼光罢了,他看看沈衔鹤身上的大红嫁衣,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果然很配。   可惜的是,没过多久,沈衔鹤就换下了身上的嫁衣,他让弟子们把新娘等人平安送回家中,再把山神的事与村民说明白,日后不必再向山神送新娘了。   把这些一一安排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江御身上,问他:“虞道友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她留在菖州照顾父亲了,”江御顿了一顿,调笑着问,“师兄这么关注她做什么?难不成真的喜欢上人家了?”   沈衔鹤无奈道:“又胡说。” 第11章   一路上再没遇见大的麻烦,两日后,沈衔鹤带领弟子们顺利抵达千屏山。   千屏山因山上白石方正,形若屏风而得名,山上草木青翠,数座高峰巍巍耸立,插入云霄,山下有人家种了两片山茶,红花累累,连绵至城门外面。   这些年来,沈衔鹤极少走下谯明山,此时修真界中已有不少道友到了山脚下镇上,这番见他出山,不免怀疑修真界接下来又要有一番大动荡,纷纷派了人来向他打探消息。   沈衔鹤总不能说自己是来与合欢宗宗主交流怎么破除无情道的,只说是带弟子们出来历练,不日就会回去。   那些道友将信将疑,回去后把沈衔鹤说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揣摩,愈发觉得古怪,若沈衔鹤是真心想要带弟子历练,实在不必到千屏山来,而且还是由沈衔鹤这个宗主亲自带领的。   但沈衔鹤不说实话,他们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这太清宗的宗主吊起来严刑逼问吧,有江御这个疯狗在,他们要是敢这么做,用不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就得全见阎王去。   沈衔鹤心知这些人不会完全相信自己的话,但只要过些时日,他们渐渐也就忘记了,但是六剑派的掌门,一个足有三百多岁,头发胡子都是雪白雪白的老道士,仗着自己是沈衔鹤的长辈,当年又与徐奉明有些交情,硬着缠着沈衔鹤问了半天,没问出个结果又开始教育起他来。   老道士说得口沫横飞,沈衔鹤虚心听着,只是真正听进去的能有几分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直到看到江御往这边走来,这位老掌门表情一僵,没了声音,赶紧告辞,匆匆离开,是一刻也不愿多留。   江御走进客栈大堂,在沈衔鹤身边坐下,看着老道士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身体向沈衔鹤方向倾了倾,问他:“谢西崖那老头来找师兄做什么?”   江御这么叫六剑派的掌门有些年了,沈衔鹤纠正不过来,最后由他去了,他委婉道:“谢掌门比较在意修真界的安宁。”   江御哼笑一声,讥讽道:“这么多年过去,这老头修为不见涨,脸皮倒是越发的厚了。”   江御这话说的着实刻薄,沈衔鹤忍不住笑了笑,又觉得不妥,他敛去唇边笑意,嘱咐江御说:“这话别在外人面前说吧。”   “好哦,”江御一口应下,嘴角略弯,对沈衔鹤说,“我只在内人面前说。”   沈衔鹤:“……”   见沈衔鹤木着一张脸,江御以为他还在担心自己,又道:“放心吧师兄,就算说了,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话虽如此,沈衔鹤仍是劝道:“你出门在外,树敌太多总归不好。”   “若是当年谢西崖他们也有这个觉悟,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了。”江御还要再说点什么,正好小二送了碟花生米上来,江御夹了一粒觉得味道不错,就往沈衔鹤的方向推了推。   沈衔鹤半晌没有动作,江御拿起酒壶,转头问他:“师兄在看什么呢?”   沈衔鹤道:“我看到花道友与萧道友了。”   江御把面前的酒杯斟满,随口回道:“不奇怪,她们之前就说了要来千屏山的。”   沈衔鹤嗯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道:“花道友好像是在叫你。”   江御这才抬起头顺着沈衔鹤的视线看去,果然见着花见月在外面向他招手,他起身对沈衔鹤说:“那我过去看看。”   临走前,还把自己面前的酒杯也推到沈衔鹤手边,对他道:“师兄帮我热一下。”   结果江御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时辰,那杯酒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最后被沈衔鹤留在楼下的大堂。   落星海下有一株千年雪螭就要出世,修真界的道友大都是为此而来,在千年雪螭出世之前,常有绮丽绚烂的蜃景出现在半空,是悟道的大好时机,江御与花见月做完交易后,顺道和几位道友去海边查探了一番,蜃景已有要出现的迹象。   江御立刻赶回来与沈衔鹤说了此事,问他:“师兄与我一同去看看?”   沈衔鹤摇头道:“我还是留在客栈里,照看弟子们吧。”   “就一会儿工夫,不会有事的,还不行的话,我留几件护身的法宝给他们,师兄你再给他们画个圈,让他们老老实实在圈里待着,不许出来,等师兄你回来。”   沈衔鹤笑道:“那要不要再给你戴个金箍?”   江御也笑起来:“师兄让我戴那就戴吧,去吧师兄,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这都到千屏山了,哪有不看的道理?”   沈衔鹤被他这么磨了一会儿,终是不忍再拒绝,点头道:“那去看看吧。”   然而江御的这张嘴怕是去庙里开过光的,晚上他们来到落星海边,看着半空中浮现出一位位盛装华服的神仙妃子。其时皓月当空,仙子身姿窈窕,翩翩起舞,众人被这玄妙至极的舞姿吸引,仿佛步入另一重境界当中,有几位道友甚至当场入定。   然谁也没有料到,形势突变,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掀起一道数十丈的海浪,伴随着一声仿佛来自上古时代的洪亮龙吟,海浪似拥有了生命一般,将人群一股脑全部吞下。   当时江御被夹在花见月与几位道友之间,海浪卷来之时,他想也不想,一个闪身去到沈衔鹤身边,将他护在怀中,他背后宝剑则瞬时化作一柄擎天巨剑,挡在前方。   良久,龙吟声平息,滔天海浪褪去,刚才人头攒动的海滩上只剩下他们二人,江御扶着沈衔鹤在一处礁石上坐下,他们身上的衣服都已湿透,乌黑的如海藻般的长发贴在沈衔鹤的脸颊上,他望着前往平滑如镜的海面,脸色苍白。   江御问他:“师兄没事吧?”   沈衔鹤摇头:“我没事。”   道友都被这海浪卷进无垠的汪洋,不见踪影,以刚才海浪的威力判断,他们想要脱身上岸怕是不太容易。   江御也道:“这下我也得到水底看看了,师兄你就别下去了,在这里等我。”   沈衔鹤点头,说了句小心,江御把散开的头发扎好,又把繁复的外袍脱下塞到沈衔鹤怀里,忽然又没来由地道:“我听说落星海海底还囚了一条蛟龙,等我给师兄抓来当坐骑。”   沈衔鹤一边把他的衣服叠好,一边笑道:“我要坐骑做什么呢?”   江御道:“坐骑当然是用来骑的呀,不然还能做什么?”   沈衔鹤道:“我用不到,你若是喜欢,倒是可以抓一只骑着玩。”   他想了想日后江御骑着蛟龙的英姿,唇角扬起一抹微小的弧度。   “我就不必了,”江御的语气陡然一变,沉声问道,“这里怎么有血?”   “嗯?”沈衔鹤低头顺着江御的视线看去,他衣袍的下摆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点血,被水晕开,颜色淡淡,沈衔鹤也没觉得疼,道:“应该是刚才不小心蹭到哪里了,没事。”   “我看看。”礁石太小,两人活动不开,江御说罢干脆跳进海中,涌来的潮水淹没到他的胸口,他仰头看着坐在礁石上的沈衔鹤,一把握住他的脚踝。   沈衔鹤想把腿收回去,但没能拗过江御,只好轻声道:“就一点小伤,没事,很快就好了,你别管我了,你下去后万事小心,不要逞强,若是遇见——”   沈衔鹤一抬头,见站在水里江御神色阴郁,眼中泛着戾气,他怔了一下,问他:“你怎么这副表情?”   江御立即低下头去,避开沈衔鹤的目光,许久后,他回道:“没事。”   银色的月漂浮在浩瀚的海面上,灰色的海鸟乘着海风拍碎月亮,掠过长空,飞向远方。   江御松开手,深深呼了一口气,纷乱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他是见不得沈衔鹤身上有血的,这总会让他想起天明山碧浮宫的那一桩旧事。   他从红萼池里抱起沈衔鹤的时候,便发了誓,从此以后,他绝不会让师兄再为他受半点伤了。 第12章   盛明七年,四月廿三。   徐奉明于谯明山太白峰上,羽化登仙,魂归天地。   这位名震修真界多年的剑圣就此陨落,他仙去后,由他的大徒弟沈衔鹤接任了太清宗的宗主之位,这一年,沈衔鹤十九岁。   论辈分,沈衔鹤不是太清宗辈分最高的那一个,论修为,他也不是最厉害的,不过当年不满沈衔鹤日后继承宗主之位的那几个长老都已被徐奉明逐出宗门,而且那时太清宗才在万音谷里遭到重创,除了沈衔鹤也没有其他适合的任选了。   偌大的谯明山上也就只剩下一个江御是沈衔鹤压制不了的,但偏偏这个最厉害的江御,又很听他宗主师兄的话,除了不想受拘束,其他的,几乎是沈衔鹤指哪打哪了。   对于徐奉明的离世,太清宗上下其实早有准备,在沈衔鹤的操持下,众人虽然哀恸,却不至于失了章法。   谯明山上一切如常,然修真界中不少名门正派却是对他们虎视眈眈,这些年来,太清宗靠着徐奉明过去积累下的名声博了个修真界第一门派的名头,他们早就看不顺眼。眼下徐奉明离世,太清宗内仅剩的几位长老在万音谷中受了重伤,都闭了关去,没有个十年八年是不会出来的,新宗主又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如此这般,不免动了要争一争这第一门派的心思。   这些个门派自认算是厚道,等到徐奉明的后事都操办好了,才开始向太清宗发难。   虽然老一辈们不在这里,可年轻一辈中不乏有天资出众且刻苦修炼的,还有江御这个不亚于徐奉明的绝世天才。   江御被他们闹了两日就烦了,这些人敢来找太清宗的麻烦,难道太清宗是死的,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吗!   沈衔鹤本是不同意他这般乱来,只是几个门派轮流,日日来谯明山找人切磋,交流武学,谯明山上的弟子都没法专心修炼。   他们借口找得好,沈衔鹤又低了这些人一个辈分,不好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江御可不管这些,沈衔鹤不让他在谯明山给那几个老不死的颜色瞧瞧,他就一人一剑下了谯明山,既然他们敢来找太清宗的不痛快,那么现在谁也别想痛快了。   江御直接打上门去,他连那些客套的话都省了,把门派里留下的弟子长老甚至掌门全部揍了一遍。   按理说,经此一遭,那几个门派应该消停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年中秋刚过,点魁派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经查探,凶手用的是江御的剑,使的是江御悟出来的剑招,就连血泊里留下的脚印,看起来也与江御一般大小。   同时,又有人声称那天晚上看到江御提剑闯入点魁派,在天亮前离开,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此事一出,修真界一片哗然,很快以六剑派为首的几大门派,在谢西崖的带领下,让太清宗交出江御,如若不然,他们不日便会围攻谯明山。   沈衔鹤召回江御,询问当日事发经过,那日白天江御的确是去过点魁派的,不过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离开,后面的事他一概不知。   沈衔鹤相信江御,但只是他一个人,乃至太清宗上所有弟子都相信他,也是不够的。   他们与谢西崖等人约在天明山碧浮宫当面对质,到了碧浮宫,先是点魁派幸存的长老向沈衔鹤绘声绘色描述了点魁派凄惨景象,说到动情处,周围的几位道友跟着落下泪来,一群人哭了半天,在多方安抚下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向沈衔鹤提出自己的要求,太清宗必须把江御交给他们绳之以法,以告慰点魁派地下的三百多个亡魂。   沈衔鹤认为这桩凶案疑点重重,应当从长计议,谢西崖沉声问:“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沈宗主想包庇不成?”   这些证据都是伪造的,又证明得了什么呢?沈衔鹤反问道:“若真是江御杀的人,他何必留下这么多破绽?”   谢西崖没开口,他后面玉京门的一位长老跳出来阴阳怪气道:“这那可不好说,说不定他早就想好用这话做借口了。”   江御斜了他一眼,冷冷道:“要不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杀人的?”   那长老脸色一变,登时大叫起来:“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他现在就想杀人啊!”   江御气急:“你——”   沈衔鹤握紧他要拔剑的那只手,此时若是与这些人起了冲突,这件事就更无法收场。   碧浮宫内的这些修士心中或许知道事有蹊跷,或许不知道,但这些年来魔族式微,正道之间的竞争逐年增强,谁都不愿错过这个能打压太清宗的大好机会。   碧浮宫内这些人不是江御的对手,可是他们也不是傻子,愿意与江御一对一地单挑,若他们一拥而上,江御怕也讨不到好去,倘若他能侥幸顺利逃脱,谯明山上的那么多弟子又要怎么办呢?   就是顾及同门安危,他们今日才会来到这天明山。   江御与心中同样清楚这些,他压下怒火,冷声道:“给我十天时间,我去找出凶手。”   “十天?”有人笑了一声,出言讥讽道,“谁知道你这十天是去找凶手,还是逃命去?你要是一去不回了怎么办?”   江御淡淡道:“我便是现在想走,你以为你们现在拦得住我?”   “小子,口气这么大,也不怕风闪了舌头!”   江御抱着剑,面无表情道:“口气大不大,试试不就知道了。”   “真是冥顽不灵!不知悔改!”   “江御,你以为自己有点本事就天下无敌了?”   碧浮宫顷刻间陷入一片混乱,眼见着有人已拔出刀剑,沈衔鹤突然开口,他道:“我留在碧浮宫做人质。”   吵闹的众人停息下来,齐齐转头看向沈衔鹤,碧浮宫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大殿中央,沈衔鹤长身玉立,萧萧肃肃,轩然霞举。   他朗声道:“十日内,江御若不能找到凶手,我沈衔鹤任凭诸位发落。”   “师兄——”江御并不放心把沈衔鹤独自留在这里。   沈衔鹤对他摇了摇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说到底,还是太清宗实力不足,不比往昔,放在他师父还在的时候,这些人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的。   “他人都跑了,发落你又有什么用?”   “江御若是想走,在座的诸位绝不可能拦下他,诸位若是不信,尽可一试。”眼前这些个门派都是被江御一一上门单挑过的,确实没有把握能拦下他来,若是真让他跑了,他们的老脸可就丢尽了。   见没人站出来反驳,沈衔鹤继续道,“他没走,是放心不下我,我留在碧浮宫做人质,他一定会回来的。”   沈衔鹤话说的有理,但众人犹豫,一时做不出决定,最后是谢西崖站出来道:“沈宗主愿意留下做人质自然是好的,但江御若不能在十日内找到凶手,那对江御的刑罚可就落在沈宗主你的身上了。”   沈衔鹤点头道:“理应如此。”   江御皱眉:“师兄……”   沈衔鹤对他笑了笑:“我相信你,去吧。”   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中秋过去不久,就有细碎雪粒飘洒下来,满山的红叶落了白霜又落了白雪,放眼望去,一副惨淡的光景。   江御为了找到灭了点魁派满门的凶手来回辗转奔赴数万里,日夜不寐,一刻都不敢停歇,可最终还是迟了两日。   他遭到暗算,被困法华莲狱,幸而得花见月相助,才重见天日。   十二日后,他提着人头与拘魂幡回到天明山。   天明山上,白玉妆成的碧浮宫巍峨矗立,落日熔金,万丈霞光奔涌而下。   当日诬陷江御的那几个掌门长老不知何处去了,他四处寻找都不见沈衔鹤,心下没来由的慌乱起来,半天过去,就在江御考虑是不是要把整座碧浮宫都给拆掉的时候,一小童战战兢兢地过来,把他带到碧浮宫后的那方红萼池,红萼池畔栽满冰蓝色的水月芙蓉,四周飘荡袅袅烟雾,依稀可见水面上一簇簇红花竞相盛放。   不知是什么样的花,竟能在这样严寒的深秋里开得这样繁茂。   江御上前两步,突然,他脸色一变,满身戾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找了很久都找不见的师兄正被锁在这片池水的中央,两条腕粗的铁链从他的肩胛骨穿过,那处的血肉已溃烂模糊,雪白的长袍也被鲜血浸染,不知那衣服下面还有多少伤口。   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乌黑的长发垂落,可能听到江御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这一动,又牵扯到伤口,鲜红的血从他的伤口滴落,落在水面上,绽出一片葳蕤的红花。   于是江御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花了。 第13章   江御的心好似被生生挖了一块去,寒风从那里呼啸而过,摧枯拉朽,只留下一片冰霜。   他僵硬地,像是没有魂魄的木偶,走入冰冷的池中,水面上飘浮的红花,随着江御带起的水波四散开来。   “师兄……”   他来到沈衔鹤的面前,抬起的双手颤抖着,不知是该先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还是先扯断这两根穿过他肩胛骨的两道铁链。   沈衔鹤微微抬头,脸上似覆着一层青灰,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苍白,他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问道:“回来啦?”   “回来了。”江御答。   “没受伤吧?”沈衔鹤又问,他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吞了一把滚烫的砂砾。   江御摇头:“没有。”   沈衔鹤松了一口气道:“没有就好,回来就好。”   他没问他为何迟了两日,也没有问他是否抓到了凶手,他师弟能平安回来,就很好了。   江御心中的怒火与悔恨交织在一起,不断翻涌,拉扯着他仅存的理智,他想他该把整座天明山都夷为平地,要那些在碧浮宫里逼迫他师兄的伪君子们全都跪在他的脚下,用他们腥臭的血来填满眼前这方池。   江御的双眼通红,竟有三分入魔之兆,他闭了闭眼,当下还是带师兄离开这里更为要紧,他默念几句经文,稍稍平息了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戾气。   江御摸出怀中玉瓶,从里面倒出两粒丹药喂沈衔鹤吃下,对沈衔鹤轻声说:“我帮师兄除去这铁链,有些疼,师兄你忍一下。”   沈衔鹤低低嗯了一声,宽慰他道:“没事,你放手去做吧。”   那铁链与干涸的血肉粘黏在一起,若要除去,必定会扯动伤口,只两日而已,他师兄怎么会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沈衔鹤是极擅忍耐的,铁链又一次从他的肩胛骨穿过,他硬是一声痛也没叫。   铁链除去后,那处留下两个骇人的窟窿,血肉模糊,不知要多久才能养好,鲜红的汩汩涌出,引得花香馥郁。   江御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不住地道歉说:“师兄,对不起,对不起……”   沈衔鹤安抚他说:“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是你师兄,是太清宗的宗主,本该如此。”   江御心中又是一痛,小心翼翼地抱起水中的沈衔鹤,他走得很快,却十分平稳,他低头对怀中的沈衔鹤轻声道:“师兄你先睡一会儿吧,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到谯明山了。”   “好。”   沈衔鹤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合上眼去,他眉头微蹙,气息奄奄。   江御抱着沈衔鹤穿过金碧辉煌的碧浮宫,踏过白玉的石阶,碧浮宫前已经聚集了一批拦路的修士。   秋风瑟瑟,红叶飘零,一弯冷月悬在浩渺夜空,身后的金楼玉阙寂然无声。   江御目光森冷,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慌张的面孔,他冷声道:“今日诸位施加在我师兄身上的,来日我江御必定一一奉还。”   他声音凛冽,透着刺骨的寒意,让人听了不禁心中发颤,众人一时被江御的气势所慑,竟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分列两侧,让出一条路来。   江御离去后,天明山上的众人才回过神儿来,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们虽然把沈衔鹤囚在红萼池,但并没有要沈衔鹤的性命的打算,沈衔鹤毕竟是太清宗的宗主,若江御真找到凶手,这番与太清宗结下死仇,便是他们没理了。   故而众人商议过后,只是将沈衔鹤囚在红萼池中,可刚刚看他身上的伤,原比他们之前做的要严重许多。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很快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现在要怎么办?”   “我看,不如来日我们到谯明山,赔个礼道个歉,这事应该也就过去了。”   “过去?你没看到江御那小子刚才的样子,我看这事,是不能过去了!”   “江御如何,还是会听他师兄的吧,秦道友说得对,我们是该去道个歉,这事说到底,我们也有错。”   “赔礼道歉?”玉京门的长老跳出来冷笑道,“你们怕什么?他江御一个人还能跟我们大半个修真界作对不成?”   ……   众人争论不休,到最后,就只有六剑派的掌门谢西崖带了重礼,亲自登上谯明山,同沈衔鹤赔礼道歉,并说明事情的缘由。   原是当日被徐奉明逐出太清宗的那几个长老心怀怨恨,先是在天明山下挑起动乱,声东击西,后来趁他们在碧浮宫内只留下几个小童,对沈衔鹤下了毒手。   谢西崖心知这其中定然还有其他门派插手,否则那两人不会这样顺利到了红萼池,只是他所知不多,不好轻易开口。   沈衔鹤从昏迷中醒来,见到谢西崖亲自前来,只道此事怪不得他,江御却是站在一侧频频冷笑,谢西崖尴尬得涨红了脸,坐立不安,问候了几句便言告辞,等出了门,冷风一吹,才惊觉自己后背上的衣服都已湿透。   当日天明山上余下的修士都嘲谢西崖小题大做,此事完全用不到他亲自上门道歉,即便那江御再厉害,他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然而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江御的确可以凭一人之力,将整个修真界搅得天翻地覆,让他们从此听到他的名字都要心惊胆战,避让三分。   沈衔鹤这一次伤得太厉害,若想完全恢复好,就算用上世间所有的天材地宝神丹妙药,怕是也得些年头。   谯明山的护山大阵在去年出了问题,因宗门事务繁忙,一直拖延没有修复,沈衔鹤一醒来就想着这下要先把护山大阵给补全。   江御在帮沈衔鹤补好护山大阵后,就独自背着剑下了山去,那些在传说里九死一生的凶险之地,他一一去过,没有人能数得清他杀了多少妖兽,又破了多少秘境,才能在短短半年内,将修为提升到那般恐怖的境界。   现在,就算哪一天他真的灭了哪个门派,他们也不敢再到叫上一句,更不敢对他师兄半分不敬。   当日天明山上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他的剑极快、极准,穿过肩胛骨,再捣碎丹田,不过是弹指瞬间,鲜红的血喷洒出来,江御看着地上的斑斑血迹,想着该把这些人丢进红萼池才好,让那里的花开得再好些,十年八年都不凋败。   此后,只要是空闲了,江御就会出手,把那几大门派搅得鸡犬不宁,风声鹤唳。   他们当着他的面,或是在背后骂他是条疯狗,是沈衔鹤养的疯狗。   甚好、甚好啊。   月亮又落进了大海里,海风拂过,吹冷了大片大片的记忆。   江御重新抬起头,对沈衔鹤说:“我到海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师兄要不先回去吧?”   沈衔鹤道:“眼下没有其他要紧的事,在这里等一等你挺好的。”   江御笑道:“那辛苦师兄啦。”   沈衔鹤点头:“去吧,小心些。”   江御转身跳入这片汪洋大海中,雪白的浪花翻涌而来,映着月光,像是蜃景里仙女旋起的裙摆。   很快就再看不到江御的身影了,沈衔鹤仰起头,看向头顶苍茫夜空,忽觉胸口一痛,腥气上涌,一口血呕了出来。   沈衔鹤低下头看着掌心的鲜红,怔了良久。 第14章   东方遥远的海平面上,一轮白日正冉冉升起,橘红色的光辉漫入无垠的大海,数十只海鸟张开翅膀,掠过那轮白得刺眼的日头,留下一道道黑色残影。   一夜过去,江御仍是没有从海底出来,沈衔鹤从礁石上起身,抱着他的衣服,往回走去。   他担心江御的安危,从过去他还不是太清宗宗主时与他一起下山历练就在担心,后来他做了宗主,诸事缠身,江御独自下山,以身涉险,沈衔鹤更是担心。   可除此之外,沈衔鹤也帮不了他多少了,如今江御的知交好友遍布天下,他们或是敬仰他、或是爱慕他,他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沈衔鹤觉得很好。   檐上的积水都凝成了冰,又在热烈日光下很快消融,沈衔鹤回到小镇上,合欢宗的两位宗主已经来到千屏山,正坐在街头吃豆腐脑,一人吃甜,一人吃咸,倒也和谐。   他们二人一男一女,男的姓吴,浓眉大眼,身形魁梧;女的姓柳,单名一个“颜”字,生了一张圆脸,五官小巧圆钝,很是可爱。   这二人并非夫妻,而是同门师姐弟,这么多年来一起掌管合欢宗,少有争执。   见到沈衔鹤,柳颜冲他招招手,先开口与他打了招呼,随后问起他这里怎么不见其他道友的身影。   沈衔鹤在他们对面坐下,将昨晚落星海发生的事一一说了,柳颜听后托着下巴,遗憾叹道:“这样的好事我却没有赶上。”   沈衔鹤淡淡一笑,又听这位柳颜好奇问他:“不过沈宗主你怎么突然修起了无情道?”   她上半身往前倾了倾,难得这般八卦,沈衔鹤修便修了,现在又要给破了,真是奇怪。   沈衔鹤道:“一时心血来潮。”   修士们对自己修炼的功法向来是慎之又慎的,更不要说沈衔鹤身份殊重,掌管整个太清宗。这其中定然是有其他隐情,但沈衔鹤明显不愿与自己多说,柳颜也不好追问下去。   “沈宗主可是修成了?”她问。   “还未,”沈衔鹤道,“我天资愚钝,修不成这样的功法。”   柳颜莞尔一笑,却道:“沈宗主实在谦虚,你要是天资愚钝,这修真界不知有多少人该收拾包袱回家种红薯了!这无情道是凉薄之人最好修成的,你身为一宗之主,牵挂太多,不能修成,也是情理之中。”   她停了一下,又问:“沈宗主是想好要找人双修吗?”   沈衔鹤略微颔首:“是,麻烦二位宗主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沈宗主能想到我们,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柳颜说完依照惯例又问了句,“不知沈宗主是想找个女孩,还是男孩?”   沈衔鹤想了想,认真道:“请柳宗主为我找一位公子吧。”   他说这话时,脸上不见丝毫羞涩,只当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修行。   坐在他对面的两位宗主均是暗暗吃了一惊,柳颜来时都想好宗门里有哪些女弟子可以推荐,结果现在沈衔鹤却是要个男人,没想到太清宗这位光风霁月的宗主居然是个断袖,这消息卖到千机阁去,应当可以赚下不少灵石。   不过他们合欢宗的弟子不少,要男要女,都是没问题的。   柳颜心中百转千回,笑意盈盈道:“我师弟有个小徒弟,天赋极好,只是眼光太高,异常挑剔,一直没找到双修的对象,我将他推荐给沈宗主如何?”   沈衔鹤道:“看他愿不愿意吧。”   无论是什么人,沈衔鹤都无所谓的,反正不会是江御,是谁又有什么差别吗?   柳颜微微一笑:“他哪里能不愿意?他若是连沈宗主都看不上,我干脆让他修无情道好了。”   沈衔鹤相貌品性都是一等一的,修为高深,灵力纯厚,与他双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修真界中的那些个名门正派向来瞧不上他们合欢宗,此事一成,再传扬出去,他们合欢宗名声大噪,说不定以后也能有许多少年英才慕名而来。   柳颜越想越美,恨不得现在就把那弟子抓回来,送到沈衔鹤床榻上去。   沈衔鹤道:“还是问一问他吧。”   柳颜道:“放心吧,他要是不愿,我也不会强迫他的。”   沈衔鹤:“多谢二位宗主了。”   “客气客气,”柳颜道,“他现在在北边的大荒山,过两日才能回来,我去信让他回来直接到谯明山去,沈宗主见了要是不喜欢,不必不好意思,跟我说一声,时间紧迫,想要两情相悦怕是不成,但至少得看得过眼,双修起来才能都有所进益。”   坐在柳颜身边一直沉默的吴宗主突然开口,他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要不然,我直接多派几个弟子到谯明山吧,沈宗主喜欢哪个就留下哪个,要是都喜欢,那都留下也无妨。”   与沈衔鹤双修这样的好事,实在该让门派中的弟子都沾沾光。   沈衔鹤:“……”   不愧是合欢宗的,这作风着实豪放。   他道:“多谢吴宗主好意,但不必了。”   “好吧。”   两位宗主齐齐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沈衔鹤客客气气地同两位宗主道了别,回去给弟子们安排好接下来的课业,傍晚时又来到海边。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沈衔鹤怀中抱着江御的外袍,坐在礁石上,他的视线投向江御昨日离开的地方,许久不曾移开。他觉得自昨晚吐了那一口血后,他的心好像又空了一块,黑暗、虚无,什么也装不进去,什么也倒不出来,就那么生生空着。   ……   翌日午后,明媚的阳光欢快地跃下屋檐,在地面上奔流,婆娑树影在这片光中摇曳,江御就在这时突然出现在沈衔鹤的身后,他伸手拍了拍沈衔鹤的左肩,沈衔鹤下意识转过头,却没见到人,再一回头,就看到江御那张从右侧探过来的英俊面庞。   他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身天水碧银竹纹的广袖长袍穿着身上,站在阳光下,很是耀眼。   这样的把戏他不是第一次做了,沈衔鹤仍是每次都会上当。   沈衔鹤没怎么被吓到,只是颇为无奈地看了江御一眼,江御冲他咧嘴笑着。   那些被海浪卷入海底的道友也都平安归来,经历了这一桩奇遇,不少道友都有所突破。   待进了屋里,江御打开带回来的麻袋,蹲在地上挑挑拣拣,对沈衔鹤道:“蛟龙没抓到活的,只剩下这些龙鳞龙骨,师兄先拿着,等攒够了材料,我给师兄炼个法器什么的。”   除了这些,还有许多从龙宫里搜刮来的珍奇宝贝,江御想了想,伸手扯下沈衔鹤腰间的灵物袋,把这些分好类后一股脑全都装了进去,动作再自然不过。   “你在海底没受伤吧?”沈衔鹤问他。   江御笑道:“你看我这样像受伤的吗?”   那确实不像。   “对了,师兄……”   沈衔鹤低头看向还蹲在地上的江御,一看他那副犹豫的模样,就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问他:“你又要走了?”   江御嗯了一声,点头道:“司徒珣说妙法山下的封印出了点问题,我想跟他们过去看看。”   他想着,去妙法山的路上还能顺便再去一趟血冥宫,那些个魔修不会以为围攻了谯明山后,这事就这么完了吧。   沈衔鹤垂眸看他,温润的眉眼间落了些细碎光影,像是在冬日里沾染的冰雪,他对江御道:“知道了,路上小心。” 第15章   沈衔鹤带领弟子们御剑返回谯明山,而江御则与司徒珣等人踏上另外一条路,他们在陵江口分别,不知要多久后才能再相见。   江御一路向西,当天晚上就到了血冥宫的山门外,守门的弟子看到来了人,叫他报上名来。   江御一身玄衣,手里提着一把还没出鞘的宝剑,踏过被月光照亮的石阶,他淡淡道:“江御。”   那几个弟子一听到江御的名字,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仿佛是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往山上跑去,大声喊着:“快告诉宫主!江御来了!江御来了——”   江御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山上走去,他来前特意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裳,省得到时候染了血不好看。   没过多久,血冥宫的宫主护法堂主连同大半个血冥宫的弟子浩浩荡荡从山上赶来,把前方很长的一段山路堵得水泄不通。   众人凝神屏息,噤若寒蝉,数百人的山腰上,一时间竟只听到晚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还有江御渐渐走来的脚步声。   江御站定,抬起头,冰冷目光从这些人满是惊惧的脸上扫过,问:“你们谁先上?”   没有人敢应声,江御道:“那一起上吧,没什么区别。”   铮的一声,宝剑出鞘,寒光凛冽,站在人群前面的几位护法恍惚间已经看到死亡的降临。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水龙轩的少主薛三盏匆匆赶来,劝停了这场血战。   这位薛三盏也是个魔修,几年前江御跟江御一起掉进百乐窟,两人曾为争夺一株明月昙大打出手,最后却是结成好友,薛三盏还总想让江御做他的妹夫。   薛三盏劝说道,当日围攻谯明山的魔修大都死了,这仇其实也报了七七八八了,不如留下这些人的性命,好让他们补偿太清宗的损失。   血冥宫的新任宫主在旁猛点头,连连附和,当初是他们老宫主昏了头,才会犯下这样大错。他们这些人一开始都不知情,后来知道了也是深感不安,这些时日他们都在准备给太清宗的赔礼,不日就送到谯明山去,听闻沈宗主身上有旧伤,他们愿意把血冥宫珍藏了数百年的五帝仙露一同献出。   江御看着对方月光下发亮的脑袋,想起血冥宫前任宫主也是个秃头,他寻思他们血冥宫选宫主不会是看谁的脑袋最光,就选谁做宫主吧。   眼前这位宫主说的不一定都是真话,若不是今日江御打上门来,那赔礼多半是下辈子都到不了谯明山的。不过这里面几分真几分假江御并不在意,薛三盏说的确有些道理。   江御睨了那秃头宫主一眼,让他当场把赔礼单子列出来,秃头宫主不敢反抗,找来纸笔立刻狂书起来,密密麻麻写了几页后,抬头偷偷看一眼江御,江御仍旧是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那里,冷冷看他,秃头宫主忙下头,继续狠心放血割肉,写了两页,又看江御,如此几番,写满大半本去,才敢拿给江御看。   血冥宫给出的赔偿勉强算是有诚意了,差不多把这几百年来家底都给掏空了,但是还不够。   怎么能够呢?   江御收好册子,仰头看向山顶,月光下的血冥宫诡谲阴森,红色的灯笼围着浅蓝的鬼火,像是一座巨大的坟。江御抬手一剑挥去,剑气纵横,霹雳列缺,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座蔚为壮观的血冥宫瞬间开始摇晃坍塌,转眼化为一片废墟。   围观众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胆战,他们不敢想象江御这一剑落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子,怕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吧。   江御毁了血冥宫飘然离去,众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能落下,秃头宫主拍着自己胸口后怕道:“贺屠脑子是被驴给踢了,想不开要惹这个煞神。”   江水滔滔,一去不回,江御回去后发现司徒珣又召了些人来,其中留芳斋的老斋主特意来到江御眼前问他:“你师兄沈宗主当下可是在谯明山?”   江御挑了挑眉,问道:“乔斋主找我师兄有事?”   老斋主点头道:“是有点事。”   江御问:“什么事啊?能让我先听听吗?”   老斋主抚着胡子笑道:“没什么不能听的,是我一老友的小徒弟,前些年下山历练的时候对沈宗主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我那老友厚着脸皮,找人去打听沈宗主有没有给自己找一位宗主夫人的打算,按时间推算,他们明后日应当就能到谯明山了。”   “原来是这样。”江御也笑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他怀疑陆清荷那张嘴也开了光,可他师兄才二十来岁,年纪轻轻,哪里要找什么宗主夫人。江御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总想着他师兄迎娶宗主夫人的事,最后干脆向司徒珣辞行,翌日就回了谯明山。   江御回来时,沈衔鹤才细细问过白松风他不在时的宗门情况。明月在天,花影扶疏,他踏过一地斑驳如残雪的月光从远处缓缓走来,见到江御回来,正站在庭中,微微吃了一惊,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妙法山的封印解决了?”   江御走上前去,摘下他头顶的落花,答道:“还没有,我是怕自己回来晚了,赶不上喝师兄的喜酒了,所以连夜赶回来。”   沈衔鹤疑惑看他,哪里来的喜酒?   江御故意压低声音,像是与他说着悄悄话道:“我可听说逍遥峰的老道士要来谯明山给你师兄你做媒了。”   沈衔鹤叹道:“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跑回来一趟?”   江御不满道:“这哪里小了?”   沈衔鹤一边抬步往屋里走去,一边对他道:“这些年已有不下五位前辈与我提过这类事。”   江御当真是吃了一惊,他眨眨眼,跟在沈衔鹤后面埋怨道:“师兄你都不告诉我!”   沈衔鹤却道:“这有什么好说的。”   左右不过是对方有意或无意地提起一两句,他委婉拒绝,再无第二种可能。   江御想了想,还是放不下,问他:“那等来日师兄要成亲了,可一定不要忘了我,不论我在哪里,师兄都要等我回来。”   沈衔鹤停下身,回过头,轻轻一叹,对江御道:“知道了。”   然他根本不会成亲。   “那就好。”江御笑道,似乎是满足,可似乎又不是那般好,究竟哪里不好,江御自己也不明白。   他转身打开柜子,从里面又抱出一床被褥,在榻上铺开,动作熟练得简直是把沈衔鹤的这间屋子当成他自己的了,不过他们师兄弟两个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本就不必分得清楚。   “你不去妙法山了?”沈衔鹤站在一旁问他。   江御道:“有般若寺的高僧去了,我去不去都行,师兄是觉得我讨厌,想赶我走了?”   沈衔鹤没理他的歪曲之言,弯腰吹灭桌上烛火,只道:“很晚了,早些睡吧。”   房间中静悄悄的,偶尔听到墙下春虫细长鸣叫,突然一道电光闪过,伴随着轰隆雷响,下起雨来。   江御躺在榻上,不知为何今夜他的脑子异常清醒活跃,总想着他师兄日后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夫人,最后实在忍不住,干脆开口问道:“师兄,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身侧的沈衔鹤也未能入睡,听到江御的话,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不喜欢姑娘。”   又一道巨雷落下,江御明明听到了,却又怀疑自己听漏了什么,“嗯?”   沈衔鹤没有解释,反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我啊……”这些年来,江御结识的姑娘有许多,欣赏的有,同情的有,感激的也有,但要说喜欢,似乎从来没有过,他沉吟良久,道,“我还不知道呢。”   “等以后遇见了就知道了,”他翻过身,面朝沈衔鹤,向沈衔鹤保证说,“到时候我第一个告诉师兄。”   沈衔鹤目光沉沉地看着江御,一道银白闪电骤然划过窗外深邃夜空,他漆黑的眸子里似闪动着细碎波光,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好像是笑着,说:“好啊。” 第16章   该说的话应该都说清楚了,江御向沈衔鹤索要的承诺也得到了,按理说,事情到这里已经圆满解决,他可以安心睡下。只是江御的心里依旧有那么点不舒坦,像是好好的衣服被虫子在角落里蛀出一个洞来,不大,也不起眼,只是惹得人心烦。   他不舒坦的时候,就总想折腾点什么,在外面自然是能随便他折腾的,眼下回了谯明山,在他师兄身边,也就只能做点小小的恶作剧。   江御搓搓手,打算捉弄捉弄他的师兄,结果一碰到沈衔鹤冰凉的手就什么都忘了,他抓着那只手问:“师兄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没等沈衔鹤回答,他长腿一伸,探入沈衔鹤的被子里,皱眉道:“脚也是凉的。”   “可能是外面下雨吧。”沈衔鹤随便找了个理由,缩了缩腿,避开江御的触碰。   江御哪里能让沈衔鹤这么轻易敷衍过去,他道:“跟下雨有什么关系?前几天没下雨,那时候你这手也不热啊。”   他师兄从前没有这个毛病的,江御严肃问他:“是不是你身上旧伤加重了?”   “不是。”沈衔鹤答。   江御不太相信又问了一遍:“真不是?”   “真不是。”沈衔鹤道,他这也不算是骗江御吧。   江御仍握着他的手,半天都没放开,他道:“明日让清荷师妹过来给师兄你看看吧。”   沈衔鹤道:“我今晚才跟清荷师妹见过面,要是有什么问题,她应该能看出来。”   “那丫头的医术有这么好吗?”江御回想了一下,实在没想起陆清荷在医术方面有过何等惊人成果,倒是两把宣花板斧使得很好,远近闻名。   沈衔鹤提醒他了,陆清荷这丫头也不太靠谱,江御想了想,道:“要不我带师兄去神农谷,让医圣给你看看?”   他这个病症,就是把医仙医鬼都给请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沈衔鹤道:“好了,都快要五更天了,快睡吧。”   其实修炼之人几日几夜不睡觉也不大要紧,江御抓来沈衔鹤的另一只手,帮他焐热,神农谷欠了他好几个人情,他师兄不愿意下山,把他们谷主请到谯明山来应当不成问题。   江御光是握住沈衔鹤的两只手还不够,又勾着他的脚,沈衔鹤避开,他又追下来,两人就这么在被子里闹起来,沈衔鹤觉得江御回到谯明山确实是无聊了,这么幼稚的游戏他居然还能玩得挺开心。最后实在躲不开,沈衔鹤由他去了,结果到江御干脆把他的被子掀开一道缝,钻进他的被窝,笑嘻嘻道:“今晚我给师兄暖床。”   沈衔鹤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整个人都僵了,这张床榻两个人睡本就拥挤,这下他手脚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江御你……”沈衔鹤嘴唇张合,说不出话来。   太热了,怎么会这么热?   “怎么了?”江御贴在沈衔鹤耳边问,“师兄可是嫌我身子不够软?”   沈衔鹤:“……”   沈衔鹤没有应声,他以为自己今晚是无法入睡了,然而事实上,他很快就没了意识。   他做了梦,梦里是层峦耸翠的谯明山,春日负暄,他坐在太白峰上的小院里,听着外面的人说起他师弟在山下的每一桩事迹,一剑浩荡,寒光照空,他合上了双眼,墙头垂下的紫藤层层叠叠像海浪一样涌来,将他淹没,梦中又是一梦。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完了后半夜,翌日清晨,和煦春光洒遍大地,千山一碧,长空浩渺,连风都像是漂洗过的。   江御今日换了身丁香色的袍子,像是只花孔雀围在沈衔鹤身边转了好几圈,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桩正事没有同他说,他喝了杯水,咳了咳,开口道:“师兄,前天晚上我去了趟血冥宫。”   沈衔鹤回头看他,犹疑问他:“你把血冥宫给毁了?”   “差不多吧,但没杀人,”江御把册子塞到沈衔鹤手上,道,“这是血冥宫准备的赔礼,师兄看看怎么样?要是不妥,我就让他们再写一份。”   沈衔鹤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十几种天材地宝,这样满满当当写了二十多页。   “这些已经够了,辛苦了。”沈衔鹤道。   江御颇为自得地抬起下巴,笑道:“那师兄怎么要奖赏我?”   沈衔鹤茫然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能给江御的,只是问他:“你想要什么奖赏?”   江御怕是早已想好,沈衔鹤一问,他就说:“我想吃师兄做的面了。”   本来江御每年生辰的时候,沈衔鹤都会为他做一碗面的,但这几年他的生辰都不是在山上过的,自然也吃不到了。   “想吃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沈衔鹤道,“不过厨房里的米面调料放了好久,都不能用了,等一会儿我让弟子送过来些。”   江御道:“听师兄的。   沈衔鹤转身把手中册子放到书柜上,回头看向江御,其实他想了很久了,是否要把自己的情况告知他,江御为了一桩没头没尾的小事从千里之外赶回来,生怕错过一杯永远不可会有的喜酒,日后自己不在了,他却一无所知,或是连他的后事都赶不上,又要悔恨多久。   可该如何与他开口?   江御如果知道这件事,血冥宫怕是一个活口都不会留的,或许还要再牵扯许多人,他杀伐太重,总归不好。   沈衔鹤思来想去,仍是开不了口,只是对江御道:“你这次回来,在宗门多留些时日吧。”   江御眸中笑意更深几分,问他:“师兄舍不得我啊?”   沈衔鹤点头道:“舍不得。”   “既然是师兄舍不得我,那多留些时日也无妨,”江御靠着一侧书柜,身体微微前倾,问沈衔鹤,“不过师兄想让我留多久?”   沈衔鹤垂眸轻声道:“不会太久的。”   合欢宗的弟子不日就来,要么他的病症能有所起色,也许就不用死了,要么天道无情,身消道陨,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的。   山上也不剩多少米面,弟子们要去下山采购,傍晚时才送到太白峰上。   沈衔鹤去了厨房,江御一人待在屋中无聊,从柜上抽了一本书翻看起来,看了两页无甚兴趣,又换了一本,依旧是没什么意趣,只是在他把书放回柜上时,不慎碰落边缘处的另外两本书,书落下时,数十张纸片似雪花般从里面纷扬落下,江御觉得稀奇,弯下腰,捡起一张。   他咦了一声,轻声念起上面的字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一看就知道是他师兄的字迹,只是他师兄怎么会写下这样肉麻的话来,江御心中既疑惑又莫名的慌乱,明明昨晚他还跟自己说没有喜欢的姑娘,那这话又是写给谁的?   纸片背面也写着一行字,墨迹都晕染过来,他烦躁地想,这后面不会留着哪个姑娘的名字吧?也不知道是哪位姑娘能得他师兄的青睐!   他双唇紧抿,神色冷峻,翻转过纸片,不太耐烦地往上面瞥去一眼,随即瞳孔一震,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他死死盯住那上面的一行文字,像是要把这张纸盯出一个窟窿来,这里的确是有名字的,却不是任何一个姑娘的名字。   只七个字,那散落在地上的余下纸片,每一张的背面也都写着同一句话,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仿佛是将满腔压抑情感都寄在这一张小小的纸上。   沈衔鹤心悦江御   沈衔鹤心悦江御   沈衔鹤心悦江御   ……   像是千钧的重锤猛地落下,江御猝不及防被砸了满怀,他满目骇然,惊慌失措,脑中一片空白,除了纸上的那七个字,竟再思考不了其他。 第17章   江御僵在原地,似凝成一座古老石雕,一动不动,好半天过去,他的大脑终于机械地运转起来,勉强能够思考,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零落的纸片。   沈衔鹤心悦江御。   怎么会呢?   师兄怎么会喜欢自己,怎么会喜欢一个男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不是“心悦”这个词还有其他的解释?   他又想起昨天晚上他师兄说的话,或许他当时没有听错,也没有听漏,他真的不喜欢姑娘。   难不成是有人趁他不在宗门,带坏了他师兄?又或者是他往日里那些轻浮的玩笑让他师兄误会了?可他哪里想得到他师兄会喜欢男人,如果他早知道……   江御抿了抿唇,思来想去,脑子里仍旧是一团乱麻,找不出一点头绪来。   眼下他倒是知道了他师兄的心意了,他又该怎么做呢?   没等江御想个明白,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是他师兄要回来了,江御慌忙捡起地上的纸片,把它们重新夹回书里,放回柜子上。   沈衔鹤是端着刚做好的面进屋的,他进来时,江御站在窗边,与他对视一眼,又心虚地看向别处。   沈衔鹤与江御相处多年,对他的了解可能比他自己都要深,一眼就看出江御心中有事,还不想让自己知道,沈衔鹤便跟着他装傻,问他:“面好了,要吃吗?”   江御低低应了一声,走到桌前,刚拿起筷子,就听到沈衔鹤在旁边提醒道:“你筷子拿反了。”   “啊?”江御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沈衔鹤说了什么,低着头把筷子倒过去。   眼下他根本没心思吃面,此刻一见到他师兄就会想起他纸上留下的那句话,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手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食不知味。   沈衔鹤不知他为何事苦恼,看他这碗面吃得勉强,干脆对他道:“不想吃就放着吧,我好多年没下厨了,可能做不出从前的味道了。”   江御确实吃不下,听到沈衔鹤这么说,顺势放下筷子,他心中内疚,却无法告知沈衔鹤原因。   沈衔鹤试探问他:“是哪里不舒服吗?”   江御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没有,师兄,我看我那院子修缮得差不多,今晚我回去住吧。”   沈衔鹤嗯了一声,并未留他,只说:“也好。”   江御站起身,道:“那我过去看看屋里还缺什么,趁着天还没黑,到山下去买些回来。”   沈衔鹤问他:“你一个人去吗?”   江御点头。   沈衔鹤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像往常一样随意叮嘱了句:“早些回来。”   江御应了声好,转身快步离开,沈衔鹤站在门口,从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中品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不在的时候,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沈衔鹤回过身,环顾四周,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靠墙的那座书柜上,上面有几本书的排序发生了变化,沈衔鹤走过去,刚伸出手,就看到柜子下面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张纸片,只露出一角白色,不是站在特定的位置难以看到。   那是江御刚才慌乱之下遗落在那里的,沈衔鹤蹲下身,捡起那张纸片,然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下,一轮冷月悬在远山上。   沈衔鹤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要修无情道,即使他的心思从不敢叫江御知晓,他永远都得不到江御的回应,也不希望自己会成为一具无情无欲的行尸走肉。   可没有办法了,他身为宗主,必须护好宗门内的每一个弟子。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只是在动用禁术之前,他满足了自己的一点点私心,在纸上一遍遍写下他对江御的心意,他想,若他真成了个不知悲喜爱憎的死物,总要留下点什么,记得他喜欢过一个人。   或许,本来就不该留下这些的,徒让人烦恼。   “沈衔鹤心悦江御……”沈衔鹤轻声读出纸片的句子。   现在江御终于知道他的心思了,终于知道了。   他是觉得愤怒,还是觉得无比恶心?是要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还是从此远远躲开他这个师兄?   沈衔鹤起身把夹在其他书里的纸片全部找出,走到桌边坐下,将这些写着他情思的纸投进燃起的烛火中,不多时,只剩下桌上这一层薄薄的灰烬。   沈衔鹤平静扫去这些灰烬,拿起筷子,把那碗已经冷了坨了的面一口一口吃掉。   他在桌旁枯坐了一夜。   仿佛是冰冷月光把他杀死在这个寂静春夜里。   而转天又是一个明媚春日,沈衔鹤与几位峰主议完事回到太白峰,就看到江御站在他的门外,低头踱来踱去,似等了他很久。   沈衔鹤走过来,江御仍低着头不敢看他,他说:“师兄,我要下山一趟。”   他明白江御的选择了,却仍不死心问他:“不能再留几日吗?”   江御昨晚一夜没睡,那句话像是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中不断鸣响,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沈衔鹤,他不想让他师兄伤心,又做不到当做无事发生。   这座谯明山上,他师兄留下的影子太多,他看见窗口的藤萝会想起他,看见院中亭下的棋盘会想起他,偶尔一抬头,看见太白峰云烟缭绕,还是也会想起他……   沈衔鹤心悦江御。   一想起这话,一颗心就难以自持地狂跳起来,他整个人好像都不对劲起来。   也许他该离开谯明山,才能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再考虑如何与师兄相处,江御道:“昨晚薛三盏给我传信说,妙法山的封印出了问题,许多道友都被困住,眼下生死未卜。”   沈衔鹤眼睑微垂,压下喉间涌上的浓烈腥气,他声音如常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江御一步步从沈衔鹤身边走过,可是还没走出多远,沈衔鹤忽然转过身,又出声叫住他:“师弟。”   江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师兄还有事吗?”   江御这一去,不知什么才能回来,有些话眼下不说,只怕一个不遂人愿,以后再没机会了,沈衔鹤对他道:“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轻易信了旁人的话,去那些凶险之地前,跟朋友或是其他人说上一声,还有行事也不要太偏激,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是有了空,多回宗门看看……”   沈衔鹤上次对他叮嘱这么多还是在江御第一次独自下山的时候,江御心中那一团乱麻至今还没解开,看着沈衔鹤不断张合的嘴唇,只胡乱应着,他说的那些话,他根本没仔细听。   沈衔鹤见他心不在焉,也说不下去了,对他摆摆手,让他走了。   江御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际,沈衔鹤缓缓转过身,走到檐下,在一张摇椅上躺下。   一碧晴天,万山苍翠,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山下有人哼着一首小令:东风摇落杏花雨,问故人,今安否?   日光温柔拂过他的面颊,沈衔鹤半阖着眼,昏昏欲睡,他想来日得空,该与松风师弟说说他日后接任宗主的事,或是把宗门事务先交到他的手上。   过了晌午,杨真前来禀告说:“师父,山下来了一位道友,自称是合欢宗的弟子,说是来找您的。”   沈衔鹤睁开眼,向杨真看去,对他道:“让他上来吧。”   杨真想不到合欢宗的弟子找他师父能有什么事,也不多嘴,老老实实听着师父的话。   他正要下山,又被沈衔鹤叫住。   杨真恭敬问他:“怎么了师父?”   长风一过,杨花如雪,落了满袖。   沈衔鹤起身走过来,轻叹道:“还是我去山下接他吧。” 第18章   妙法山下,青色的莲花开了满池,金色蝴蝶翩跹飞舞,来这里处理封印的十几位道友全被困在莲花钵中,虽然一时半会儿是还死不了的,但这么耽搁下去,妙法山的封印也没法修补了。   江御坐在池畔垂钓,南风呢喃,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他抬起鱼竿,鱼钩下面还是空空如也,江御轻叹了一声,把鱼钩重新甩进池子里。   他师兄是真的喜欢他吗?   他说的“心悦”当真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师兄在谯明山上做什么,明明答应他要在山上多留两日的,结果却是这样匆匆离开,但愿他师兄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自己究竟该拿师兄怎么办?   如果答应和师兄在一起,师兄会开心吗?   可是两个男人……   江御实在无法想象两个男人要怎么在一起,是要像寻常夫妻那样吃饭睡觉都在一起的吗?只是这样的话倒也没什么,从前他们也常常这样的,若是再亲密点,拥抱、亲吻、还有……   不过他师兄脸皮薄得很,也不一定会跟他做这些。   所以就这样的话,应该是可以的吧。   薛三盏的妹妹眼下也被困在莲花钵内,他到处找人过来帮忙,一晚上就跑了好几个山头,累得跟条狗似的,也没叫过来几个人。   最后知道江御过来,薛三盏总算松了一口气,以为江御能有办法,结果来了发现这人坐在池边,优哉游哉地钓鱼,莲花钵就在他后面不远处,他竟连看都不看一眼。   那他过来干什么的?真就只是为了钓鱼吗?   薛三盏走过去,见江御鱼还没钓到呢,人倒是笑得挺开心的,他嘴角抽了抽,问他:“你在笑什么呢?”   江御撩起眼皮,很是疏懒地看了他一眼,问:“我笑了吗?”   薛三盏怀疑江御是在装傻,他道:“你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朵后面了,自己没感觉吗?”   江御轻嗤了一声:“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吧。”   他愁都来不及了,还笑呢。   薛三盏是真后悔自己刚才没把他那副傻样给画下来,现在只能由他嘴硬了,他上前几步,抻着脖子往水里看,这池里哪有鱼?   他问江御:“那莲花钵你不管了?”   江御慢条斯理道:“我这不正管着吗?”   薛三盏歪着脖子左瞧瞧右看看,好半天没看出门道来,他不确定地问:“……你要靠钓鱼破开莲花钵的禁制?”   “你是傻子吗?这鱼是用来引东州白鹭的。”   “白鹭就能破莲花钵吗?”   江御没应声,薛三盏感觉自己被深深地鄙视了,他哦了一声,道:“那我其他地方看看还有没有鱼。”   他转身抬步刚要走,江御叫他:“等一下。”   “我有一个问题……”话在江御舌尖转了两个来回,他又道,“算了,不用了,你走吧。”   薛三盏眯眼看他:“耍我?”   江御换了只手扶鱼竿,问薛三盏:“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有一个兄弟喜欢你,你会怎么做?”   薛三盏听到这话,猛地连退好几步,一脸惊恐道:“你不要说你喜欢我啊!”   江御眉头紧皱,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有病。”   薛三盏心说现在是到底是他有病,还是江御有病,正常人能问出这个?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又听江御在那里问:“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喜欢男人?”   薛三盏莫名其妙地看着江御:“喜欢就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那你能说清楚你为什么喜欢女人吗?”   江御嘴唇微动,回答不上来。   这可是薛三盏第一次看到江御为感情上的问题苦恼,还是跟个男人的,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薛三盏脚尖一转,又走回来,对江御道:“来,跟兄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了?是你看上哪个男人,还是哪个男人看上你了?”   江御敷衍道:“没事。”   “没事?谁信啊!”   江御淡淡道:“你话太多了,鱼都被你吓跑了。”   薛三盏:“……”   他为什么话多江御就没有点想法吗?   直到傍晚,江御才钓起两条小鱼,他把水桶拎给薛三盏,跟他道:“你拿着鱼去引白鹭吧,我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往山下走去,薛三盏在后面叫他:“你回哪儿去啊?”   “回宗门。”江御挥挥手答。   他总不能这样一直躲着师兄吧,在这世上,他最不想让师兄难过了,回去想办法试探下师兄的态度,然后再做决定。   其实也就是三个选择,当做无事发生,拒绝他或者答应他,拒绝的话江御恐怕说不出来,假装不曾知晓吧,他在他师兄面前,演技又总不是太好。   薛三盏啊了一声,也挥挥手:“那……你慢走啊?”   江御却早已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   回太清宗的一路上,江御都在想回去到底该怎么跟师兄说?总不能直接跟师兄说,我知道师兄你喜欢我,如果你没法再喜欢上别人了,我们就在一起吧。   江御脸颊微微一热,这话忒奇怪了点吧,真的要这么跟他师兄说吗?他师兄会不会觉得他疯了?   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也觉得自己有点疯了。   江御回到谯明山时,夜色沉沉,门内弟子都已入睡,他沿着冷白的石阶往山上走去,其实是可以御剑直接上去的,但不知为何,明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真到了谯明山,心中却突然涌上一股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让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太白峰上更是异常的安静,一轮圆月挂在夜空,银辉倾泻而下,整座山峰像是蒙了一层温柔的轻纱,林间白石沉睡了千年日月,不知朝夕,万籁俱寂,前几日还在草丛间鸣叫的春虫今夜也歇了声。   江御来到沈衔鹤的院子外面,徘徊几次,一会儿想等明日师兄起了再与他说,一会儿又觉得早些说明白,他这颗心也能早日安稳。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好自己的心情,终于伸出手推动眼前木门,却发现沈衔鹤居然在这里设了一道结界。   江御一惊,难道他师兄出事了?不然怎么会在这里布下结界,他正思索要不要闯进去,就听见从屋中传来一声极为压抑的喘息,江御脸色骤变,再无心去想其他,他抬手破开结界,快步向屋里跑去,砰的一声推开那间卧室的门。   屋内没点灯火,只有冷冷的月光照射进来,昏昏沉沉,然江御依旧可以清晰看到这里的每一处景象。   他的师兄躺在榻上,他如瀑的长发散落下来,皎洁的月光下,他的肌肤像雪一样白。   可是……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铮的一声,江御抽出腰间长剑,人还未动,凛冽剑意先携漫天寒霜呼啸而来。   “江御住手!”沈衔鹤连忙出声喝止住他。   只沈衔鹤一句话,江御手中的剑如何也落不下去了,他望向沈衔鹤,胸腔里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好像突然间停止了工作,他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却无法理解,他无比茫然道:“师兄你、你们……”   江御站在月光里,沈衔鹤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想来不会太好看,当年他只看了两页图册,就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如今看到他的师兄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怕是更要无法忍受了。   沈衔鹤以为自己再不会觉得痛苦和悲哀了,然此时此刻,他好像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混着腥臭血液全都呕吐出来,既然都已经决定离开了,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回来?为什么偏要看到呢?   他想,这天下间不会有比这更难堪的了。   他没法在这种情况下面对江御,他冷声道:“出去。”   江御不敢相信这是师兄与他说的话,他张开唇,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惨白惨白的月亮跳上了树梢,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好像也能抚摸到他师兄的衣角了。   是他做错什么,惹师兄生气了吗?   好久之后,江御才从堵塞的喉咙间挤出一点声音来,他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师兄……”   他只能叫着他师兄,除此之外,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他呆呆站在门口,像是个要被抛弃的孩子。   他的师兄就在那里,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沈衔鹤的目光投向房间里黑黝黝的角落,声音依旧冷硬,他又说了一遍:“江御,出去。” 第19章   “我知道了,师兄。”他说。   他的声音喑哑冷冽,像是结了冰的湖面,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沈衔鹤,直到现在,他师兄都不看他一眼。   他还在这里讨人嫌做什么呢?师兄怕是已在心里怪自己扰了他的大好时光吧。   江御嘴上应着,心里也清楚当下他师兄是不欢迎自己的,奈何脚下却像是生了根,扎入地下,暴风骤雨迎面逼来,他却连避都不能避一下。   沈衔鹤自始至终都不肯看他。   江御的喉结上下滚动,也说不出自取其辱的话了。   他是该出去的,他的确是该出去的。   何必留在这里让人看笑话呢?   江御转身离开,月光下,他的背影萧瑟异常。   他走得很慢,或许还在妄想沈衔鹤会突然出声叫住他,可直到他走出这座小院,师兄都没再开过口。   江御走了。   他终是走了。   沈衔鹤抬起手,覆在自己干涩的眼眸上,漆黑的房间内安静得可怕,好像一丁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合欢宗的弟子在旁边轻声问:“沈宗主,还要继续吗?”   沈衔鹤声音沙哑道:“不了,明日再说吧,抱歉。”   他停顿了下,又温柔道:“刚才江御吓到你了吧,他一时激动,失了分寸,我代他向你道个歉,我见你剑用的不错,正好我那里还有一把月宫石锻造的细剑,送给你吧。”   合欢宗弟子连忙拒绝道:“不用不用,您已经给了我很多东西了,这样的宝剑您还是留给太清宗的弟子吧。”   沈衔鹤道:“宗门内的弟子很少有使细剑的,我觉得那剑很衬你,收下吧。”   合欢宗弟子没再推辞,他想了想,问沈衔鹤:“江前辈可能是误会了,要不您去解释一下?”   沈衔鹤道:“明日再说吧。”   其实这种事又有什么好解释的。   耳边传来窸窣穿衣声,那弟子说:“那我先走了,沈宗主您好好休息。”   沈衔鹤轻轻嗯了一声,其实他应该起身送一送他的,只是与江御说的那三句话,好像已经把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   不多时,房间内就剩下沈衔鹤一个人了,他半阖眼,月光抚过他的面颊,恍惚间,他看见窗外站了个人,以为是江御,再仔细去看,却是一道竹影,沈衔鹤闭上了眼睛。   月华流转,银辉洒了满地,潺潺清溪浮着月光似一条玉带悬在山间。从沈衔鹤的院子出来后,江御魂不守舍地沿着脚下的路一直往前,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推门后看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来,任凭他念上千百句经文都无法忘掉,师兄的头发那么长,散乱在床榻上,像是一片墨色的流云,他雪白的脸颊上泛着些微红晕,眼睛湿润的……   然而马上他就会想起床榻上的另一个男人,江御一时后悔今日自己回了这太白峰,一时又嫌弃自己刚才出手太慢,在他师兄出声之前,就该把那个人一剑杀了。   可杀了之后呢?   他师兄会伤心,或许还要怨恨他,从此再不会理他了。   他怎么能让他师兄伤心?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后山,四野寂静,星辰寥落,四五块高大的白石屹立在四周,夜风吹拂过来,仿佛在嘲笑他这番回来是自作多情。   江御扯了扯嘴角,从来没笑得这么难看过,他抬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心脏在胸腔里好好地跳动着,但他难受得厉害,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师兄不喜欢他了,喜欢上别的男子。   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昨天还在苦恼以后该如何和师兄相处,如果他让师兄失望了怎么办,现在都不用了,有人陪着他的师兄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做着一场梦,从发现那张写着“沈衔鹤心悦江御”的纸片时他就在梦中了,他在梦中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只是不等他把一切都看得分明,月坠花折,星奔川骛,很快一切又杳无踪影了。   现在,这场梦也该醒了。   江御抽出鞘中长剑,一剑挥去,碎石穿空,丘峦崩摧,浩大罡风卷起落花落叶,携去云霄,惊退漫天星辰。   他不记得自己挥了多少剑,等他恢复了理智,四周所见只剩下一片狼藉,无一完整。江御苦笑一声,扔下手中的剑,他仰头遥望苍茫夜空下矗立太白峰,这个长夜何时才会过去。   冬去春来,日升月落,世事变幻自有定数,长夜终会过去。   当清晨的第一道光落在太白峰上,后山背光仍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江御提剑往回走去。   走到半山腰时,看到一绿衣青年从山上下来,正是昨晚他在沈衔鹤床榻上看到的那个。   江御看到他的一瞬间,便想到数种将他悄无声息地杀死在这里的办法,谁也不会知道。   这位合欢宗派来的弟子名叫曲星,比沈衔鹤小了三岁。他在合欢宗的时候听过许多江御的事迹,对他十分敬仰。只是昨晚事发突然,两位大能对峙,他根本不敢吱声,不过他想江御如果知道沈宗主的苦衷,应该会理解的。   他完全不知道江御的脑子里藏着怎样恶毒的念头,恭恭敬敬走上前去,主动道:“江前辈……”   “不敢当,”江御压制住杀人的念头,冷冷看他,语气阴鸷道,“或许该是我叫你一声嫂子才是。”   “这、这怎么当得呢?”曲星的脸一红,他只是来帮沈宗主破除无情道的,万万不敢奢想做太清宗的宗主夫人。   江御扫了他一眼,实在想不明白,他师兄怎么会喜欢上这种蠢货,他怕自己再和他待在一起会真忍不住了结了他的性命,正要离开,余光忽然注意到曲星腰间的那柄细剑,江御目光一凛,厉声问他:“你这剑哪里来的?”   曲星吓了一跳,答道:“是、是沈宗主给我的。”   江御抬步便走,再多待一刻,这人必要死在他的剑下。   不是心悦他的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喜欢上别人,那纸上写的都是假的吗?   这些话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他应该当做那些话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与他师兄做这世间最和睦的一对师兄弟。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难以忍受。   江御爬上太白峰,见沈衔鹤正坐在檐下,空翠烟霏,春光正好,他微微阖眼,似又要睡去。他走过去,低头看了他会儿,出声道:“师兄的眼光着实不太好,那样的货色也看得上。”   沈衔鹤听到声音抬眸看他,怔忡了一会儿,曲星确实无法与江御相比,可这修真界中,又有谁能比得过他师弟呢?   他轻叹道:“师弟,曲星是很好的人,你不要这样说他。”   江御嗤道:“师兄倒是护着他。”   他师兄现在已经开始为了个外人教训他了,也许他才是那个外人。   江御唾弃自己的矫情,只是心中酸涩,并非他能控制,他张了张唇,良久,才哑声对沈衔鹤道:“师兄,我是来跟你辞行的。”   “又要走了吗?”沈衔鹤问他。   江御抿唇,看向沈衔鹤,这是自他发现沈衔鹤对他的心意后第一次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声音发涩:“反正师兄也不想看到我,不是吗?”   沈衔鹤平静地回望着他,没有说话。   江御点点头:“我知道了,师兄,祝你和……”   他一时有些说不下去,嘴唇张合几次,才找回声音继续道:“祝你和他恩恩爱爱,长长久久。”   说罢,也不等沈衔鹤反应,转身就走。   只是没走出几步,他又停下来,背对沈衔鹤,几片斑驳树影落在他的肩头,他说:“若日后师兄你真要与这人结为道侣,那喜酒也不必请我回来喝了。” 第20章   暖日和风,杏花疏影,长空浩渺不见边际。   江御头也不回地下了太白峰,前方的路四通八达,无处不可去,却也无处可去。   他一个人站在山脚下,想着他师兄是何时不喜欢自己的,又是何时跟那个叫曲星的好上的。   他妄图从回忆里找到与此相关的蛛丝马迹,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原来已有许久没在山上长住过了。   日夜恩爱的夫妻都会有变心的时候,那他师兄喜欢上旁人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江御不断地安慰自己这很正常,也是桩好事,他师兄得偿所愿,他也不必为此惴惴难安辗转反侧,皆大欢喜,实在是皆大欢喜,可为什么他还是那么难受,心脏像是灌满滚烫的铁水,一直往下坠,扯得他的魂魄都扭曲了。   杨真抱着一摞册子从远处走来,见到江御站在树下吃了一惊,连忙站住问好,又问他:“师叔,您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啊?怎么不上去啊?”   江御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昨夜回来的,你干什么去?”   杨真回答道:“白师叔让我把今年收徒大典的名册拿来给师父过目。”   江御想起来,今年太清宗的确是该招收新弟子进来了,原是该在初春时节就举办的,结果血冥宫闹了一场,推迟到现在,江御问他:“这事向来是你师父操办的,今年怎么交给白松风了?”   杨真答道:“我师父说他有些不舒服,所以就把宗门事务交由白师叔处理了。”   昨晚他师兄看起来可不像是不舒服的样子,想起昨晚的事,江御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   对面的杨真直接被吓住,他拜入沈衔鹤门下不过两年,还从来没见过江御露出如此可怕的表情,这位师叔在他们面前向来不甚严肃,还常与他师父开开玩笑。   正当杨真要开口问他是不是遇见了麻烦,就听他问道:“你师父有没有说是哪里不舒服?他找人看过了吗?”   杨真摇了摇头,对江御道:“我问过了,但师父没说,他说让我在白师叔那里帮忙。”   江御点点头,没再开口,杨真站在原地犹豫几番,关心问道:“师叔你这是又要走啦?”   江御嗯了一声,他不走,难道还要留在太白峰上看他师兄跟那人亲热不成?   他刚才跟他师兄说的那些话大都不是出自真心,除了最后那句。   江御就是不甘心,他问杨真:“你师父身边那个曲星是什么来头?”   杨真挠挠头,回答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合欢宗的弟子,来到谯明山后,师父就让他跟在身边了。”   他本来以为师父是想再收个弟子的,但后来看起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合欢宗的?”江御眯了眯眼,想不到那个小白脸居然会是合欢宗的人,怪不得能讨他师兄的喜欢。   杨真继续道:“是啊,他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我以为他走错地方了,结果回去禀告给师父后,师父不仅让他上了山,还亲自到山下迎他。”   江御脸色登时又阴沉几分,冷声问:“你师父亲自到山下接人?”   那人究竟何德何能让他师兄如此!便是合欢宗的那两位宗主来太清宗,也不需要他师兄亲自迎接。   杨真点头:“我也觉得奇怪,看他的修为也不是很高的样子。”   当然不是很高,江御自认自己动动手指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若不是顾及到他师兄,他早已……   江御压下满腔戾气,继续问杨真:“你师父认识他多久了?”   杨真摇头:“我不知道,我之前从没见过他。”   江御问:“这两年,你师父独自离开过谯明山吗?”   “几乎没有。”杨真道。   “我知道了,”江御对杨真伸出手,“把名册给我吧。”   “啊?”话题转得太快,杨真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江御道:“我拿去给你师父。”   “哦,”杨真把名册交到江御手上,小声问他,“师叔你不走了吗?”   江御面无表情地看他,杨真干笑一声,没敢再多嘴。   太白峰上,一切还是江御离去时的模样,他的师兄仍坐在檐下晒着太阳,双眸闭合,神色从容,月白色的长袍上落了些紫藤的花瓣。   江御放轻脚步走到他的身边,他的影子小心爬上沈衔鹤胸口,又掠过他的嘴角,沈衔鹤半梦半醒间察觉到有人过来,想起白松风不久前传了信,说是让杨真来送弟子名册,便下意识以为是杨真到了,他乏得厉害,连眼皮也懒得睁开,只道:“把名册送进屋里吧,为师等会儿再看。”   过去很久,那道阴影都没有移开,沈衔鹤睁开眼,却见江御站在他身边。   他眨了眨眼,一时分不清眼前的江御是真是假。   见他醒了,江御蹲下身,双手搭在扶手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沈衔鹤侧过头,问他:“不是说要走的吗?”   “师兄就这么不想见到我?”江御立即露出一副很是受伤的表情,这其中藏着多少真心,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道,“明明之前师兄还想我在山上多留两日的,现在就想我走了,师兄可真是让人寒心,有了新人就不要旧人了。”   自己这个师弟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沈衔鹤静静听着,由他去说,江御见他一直不说话,又向他靠近一些,低声问他:“师兄是真心喜欢那个叫曲星的吗?”   沈衔鹤抬眸看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御道:“我听说他是合欢宗的弟子,他们合欢宗的弟子最擅骗人感情,我担心师兄你受人蒙骗。”   沈衔鹤无奈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御追问他:“那又是怎么样的?师兄说来我听听。”   屋檐下的燕子扑腾翅膀飞往别处去了,春风扬起漫天落花,似一场紫色大雪,沈衔鹤低下头,轻叹道:“我修了无情道。”   江御一怔,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从沈衔鹤的口中听到这样一个答案,他脑子轰的一下炸响,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冷,他要紧紧握住椅子上的扶手,才不至于踉跄倒下,手背上青筋凸起,指尖发白,仰头死死盯住沈衔鹤的眼睛,他声音发紧,一字一句问道:“师兄,是因为我吗?”   “不是,”沈衔鹤道,怕江御不信,他又说了一遍,“当然不是。”   江御追问:“那师兄怎么会去修无情道?”   沈衔鹤张了张唇,却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只说:“别问了。”   江御全身的血液好似都凝固了,那种麻木感从心脏一直蔓延到泛白的指尖,好一会儿,他才有了一点知觉,颤抖地握住沈衔鹤冰凉的手,他终于知道他师兄的手为什么总是那么凉了,虽然他说与自己无关,但江御心中并不怎么相信。   若是早知道……   若是早知道……   他颤声问道:“那师兄修成了没有?”   沈衔鹤摇头,伸出另一只手把江御额前垂下的两缕凌乱发丝拢到后面。   无情道难成易破,既然还没有修成,眼下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江御突然明白过来,他忙问道:“所以师兄找合欢宗的弟子双修,是不想再修无情道了,是吗?”   事已至此,这个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沈衔鹤承认道:“是。”   江御听后,又缓缓垂下头去。   沈衔鹤沉默看着他,江御知道这桩事的缘由了,不会再觉得自己是乱来,这样就够了,而关于纸片上的那行字,他们两个都会装作不知道,还像过去一样做一对世间再寻常不过的师兄弟。   他觉得这样很好,正想让江御回去换身衣服,好好洗把脸,却听他道:“既然师兄想要破除无情道,用我不是更好?” 第21章   沈衔鹤愣住,他皱眉看了江御一眼:“又说胡话。”   江御直直看他,他的表情凝重,没有一丝与沈衔鹤玩笑的痕迹,他反问道:“师兄凭什么说我是胡说?”   沈衔鹤抿着唇,没有说话。   “师兄喜欢我,是吗?”江御问。   沈衔鹤干脆侧过头,看向别处,他没有应声,江御也不在意,他继续问:“那师兄现在还喜欢我吗?”   “江御!”沈衔鹤打断他的话,那些话他们放在心里,当做彼此都不知晓不是很好的吗,为什么要说出来。   他的语气冷硬,昨天晚上他赶走江御时,也是这样。   那时江御困惑茫然不知所措,可这次他不会再走了,他仰起头,语气恳切道:“既然师兄还喜欢我,用我双修不是正好吗?”   沈衔鹤看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得自己两侧额角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江御是疯了吗,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沉声道:“江御,别闹了。”   江御仍直视沈衔鹤的眼睛,他说:“我没有在跟师兄闹,我是认真的。”   沈衔鹤倒是宁愿江御是在与他玩笑,他可以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双修,却不能和江御。   沈衔鹤按了按自己有些发疼的额角,叫了一声江御,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江御安静地蹲在那里,很是乖巧的模样,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沈衔鹤说出剩下的话,他主动问他:“师兄想说什么?”   沈衔鹤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低声说:“我觉得曲星很好。”   “他好个——”江御好不容易才把那句骂人的话给咽了回去,他拉着沈衔鹤的手,轻轻晃了晃,像是小时候央求沈衔鹤陪他一起出去惹祸那样。   他道:“师兄为什么不信我呢?师兄应该明白,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个。”   想要破无情道,本来就该和有情人一起,那个曲星算什么东西!   可是沈衔鹤偏偏不想要他。   沈衔鹤如何不懂其中道理,只是他已身处这片泥沼之中,不想让江御也沾了满身的泥,不能脱身,他耐心劝道:“江御,你现在不是很清醒,今天的这些话我只当你没有说过,你先出去冷静冷静。”   听到这话,江御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然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神色冷冽,透着几分癫狂,他问:“师兄觉得我现在不够清醒吗?可我怎么样才算清醒,要眼睁睁看着师兄和那个叫曲星的亲亲热热,看着师兄修成无情道,无法挽回,师兄觉得,这样才算是清醒吗!”   沈衔鹤嘴唇微动,说不出话来。   江御苦笑,他低下头,伏在沈衔鹤膝上,声音闷闷的:“你要我怎么办啊,师兄,你说我要怎么办……”   沈衔鹤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随后在缓缓落在他的头顶,说:“我不希望你这样,江御。”   他不希望江御因为自己痛苦,然而此时此刻,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愿望正在一步一步落空。   他站在一座方寸大的孤岛上,前后左右都是万丈深渊,是进是退,似乎已没有了区别的。   江御问他:“为什么?这样有哪里不好吗?”   沈衔鹤垂下眸,一阵风来,落在袖间的紫藤花瓣扑簌簌落了满地,那风中似夹杂了一声长长喟叹,沈衔鹤轻轻说:“师弟,你以后会遇见喜欢的人,师兄希望你们能顺顺利利地在一起。”   江御抬起头,眼睛微红,他哑声说:"师兄,对我来说,这世上不会有比你再重要的人了,我不要去想以后,我只要现在,我只要师兄你好好的。”   沈衔鹤怔怔看他,许久都没再开口,他想,他可能没办法把江御推回岸上去了。   江御见沈衔鹤态度有所松动,他的手拂过沈衔鹤身上的落花,扬起脸,问他:“难不成师兄是嫌我没经验,不能让师兄舒服?”   沈衔鹤:“……”   他正经话没说两句,又开始口无遮拦了。   他懒得理会,否则江御这张嘴里不知又要说出什么胡话来了。   江御却是不依不饶:“师兄怎么不说话了?真的是嫌师弟我没经验啊?”   沈衔鹤觉得自己刚刚好些的额角又开始突突跳动,他这个师弟胡搅蛮缠起来,谁拿他都没有办法。   沈衔鹤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可事已至此,他走不出第二条路来。   沈衔鹤低头对上他的眼睛,问他道:“你哪里懂双修的功法?”   知道他师兄是彻底松了口,江御嘴角一弯,对沈衔鹤道:“这有什么的,难道不是一看就会?”   要是有合欢宗的弟子听到他这话,怕是要齐齐呸他一声的。   过去这几年来,他在秘境里得到的功法不计其数,其中自然不缺双修的功法,只是那时江御对双修这等事丝毫不感兴趣,认为会妨碍自己修炼,从没看过。   江御双手放在沈衔鹤的膝上,向他郑重保证道:“放心吧师兄,我会好好研究的。”   江御天赋绝佳,各种功法不仅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这点沈衔鹤是很信任江御的,可要双修,不单得通功法,还需些床上功夫。江御应当不是个断袖,而他对自己更多的也是师兄弟间的手足之情。   沈衔鹤突然觉得此事不一定能成,见到江御起身,下意识开口问他:“你干什么去?”   江御答道:“我去把那个叫曲星打发回去。”   沈衔鹤叫住他:“你别过去。”   江御狭长的双眸眯起,俯下身问道:“师兄难道还要留他?师兄信不过我?”   确实是有些信不过的,只是这话也不好直接与他说,沈衔鹤只道:“等会儿我去与他说。”   是他请合欢宗两位宗主派一名弟子过来的,结果现在又无缘无故让人回去,总需得补偿一番。   江御小声嘟囔道:“师兄咱俩还分什么你我,谁去不是都一样的吗?”   “一样吗?”沈衔鹤问他。   江御保持微笑,到底是没有昧着良心点头认下。   他这样看了沈衔鹤很久,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他轻声道:“师兄,一定会好起来的。”   江御手里双修的功法不多,过去得到的大部分被他送了人,但现在都拓印一本回来也花费不了多少工夫,不够的话,他还可以去把合欢宗的库房给打劫了。   江御眼珠转了两圈,就把接下来的事安排得明明白白,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要亲眼看到沈衔鹤把曲星送走才放心。   曲星一走,江御觉得谯明山上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他坐在沈衔鹤身边钻研双修功法,短短的一个下午,就翻了数十本,其中窍门江御都已了解,灵气如何运转他也牢记于心,只是担心自己第一次发挥不好,考虑要不要找点什么辅助一下。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沈衔鹤先起身回了房,江御默然不语,亦步亦趋跟在他的后面,下午看过的图画在他脑子里一幅接着一幅闪过。   两个人在榻上相对而坐,烛火掩映下,他的师兄面颊白皙,眸若秋水,淡色的唇微微张开,像是如画中一般等人采撷,江御心头一热,竟有些不敢看他。   沈衔鹤脱去外衣,见江御似乎还在魂游天外,他轻叹道:“师弟,你若是觉得勉强——”   他目光从江御的脸上下移,随即一顿,剩下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那里鼓起的一团,实在看不出半分勉强来。 第22章   沈衔鹤收回目光,心中轻叹一声,低头去解衣襟上的带子,他解得心不在焉,到最后不仅没把衣带解开,反而绕成个死结。   一直沉默的江御终于开了口,对沈衔鹤道:“我来吧,师兄。”   沈衔鹤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躺下身去,江御跪坐在他身边,低下头专心去解那缠成一团的衣带。   他此时的表情认真又严肃,沈衔鹤心中乱得很,着实猜不透江御的想法,干脆闭上眼去,想着眼不见心不烦。   然这一闭了眼,他的眼前一片漆黑,确实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可耳边的声音却被无限放大,布料摩擦的窣窣声更加暧昧,没过多久,江御把他的衣带解开,慢慢剥去他的衣服。   江御抬手,屋内的两盏烛火倏地熄灭,一抹月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沈衔鹤躺在黑色的被褥上,满头青丝铺陈开来,整个人白得好像在发光,轻轻一碰,就能留下一串红印。   江御的手指无意识地搓捏了两下,原本他觉得自己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在进屋前还担心自己在床上表现不好,让他师兄失望怎么办,现在猛然发现自己竟很有做断袖的潜力。   他幼年时就常常与他师兄抵足而眠,但在此之前,江御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与师兄在床上做这种事,他总以为男人和男人一起怪恶心的,但此时此刻他脑子里没有半点反胃的念头,他觉得他的师兄很美,想在他身上的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痕迹,二十多年来江御都不曾有过如此强烈的欲望。   下午的时候,江御不仅看过诸多的双修功法,连春|宫图册也都一并看过,还偷偷备好脂膏,他不想他师兄有一点不舒服。   他压下满腹渴望,耐心地做着准备。   “够了,师弟。”沈衔鹤忽然开口道。   江御抽出自己的手指,耐着性子,声音低沉问道:“师兄是准备好了吗?”   沈衔鹤睫羽微颤,睁开眼,见江御衣服倒是都穿得好好的,几只手指却是湿淋淋的,在月色下泛着水光,他轻轻嗯了一声。   江御一只手握在沈衔鹤的腰间,对他道:“我第一次,请师兄多担待。”   沈衔鹤抿着唇,没有应声,他仍有一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自己竟然真的在与江御做这种事?   沈衔鹤近乎有一种骨头要被江御撞散架的错觉,他双手紧紧攥住身下的被褥,运转体内灵力,只是不等那些灵力聚集到一起,就消散个干净,这样的事沈衔鹤不是第一次经历,仍是不免有些失望。   思索间,忽然听江御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他没听清,只听了最后一个,他问:“师兄觉得,我比那个曲星如何?”   沈衔鹤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抬起手,想要捂住江御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捂住,只是还没碰到江御的嘴唇,手腕已被江御擒住。   江御握住他的手腕,低头看向沈衔鹤,明明沈衔鹤就在他的怀中,他还是觉得自己抓不住他。   越抱紧他,越觉得惶恐,心底好像空了一片,往下一望,黑漆漆的见不到尽头,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把那空缺填补圆满。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抱住他,确定他在自己怀中。   江御低下头,吻了吻沈衔鹤葱白的指尖,他问沈衔鹤:“师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吗?”   沈衔鹤不知该如何回答江御,之前与曲星双修的时候,无情道的禁制没有任何要松动的迹象,也许是曲星修为不到家,又也许是他的功法不对。   可是沈衔鹤心中隐隐明白,其实最大的可能是天道不会允许他这样,既是以无情之身借了天道之力,岂会让他轻易赖去。   若真是如此,即便是换成江御,即便是最好的双修功法,也是没用的。   沈衔鹤想着,他不该让江御搅进来的,可他又清楚地明白,他师弟和他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从一开始江御就不可能如他所愿,完完全全置身事外。   此时江御来助他,也许比他一无所知直到他无情道成或是羽化归天,能让他好受一些。   沈衔鹤没有回答,只是掀开眼睑,望着江御黑漆漆的眼眸,江御似被诱惑一般,低下头吻过沈衔鹤湿漉漉的眉眼。   “师兄在想什么呢?”他问。   沈衔鹤垂下眸子,回他说:“想你以后怎么办。”   江御笑了笑,又低下头亲亲沈衔鹤的额头:“我以后天天跟师兄在一起,陪师兄破了无情道。”   沈衔鹤想对他笑一笑,却又笑不出来,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些灵力在他体内运转几番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无情道怕是破不了的。   今夜的月色很好,竹影印在浅色窗纱上,随风摇曳,至午夜时,落下一场春雨,雷声阵阵,像是祭神时的鼓乐,忽远忽近,忽快忽慢。   到了后半夜,沈衔鹤昏昏沉沉睡去,江御十分精神,半点睡意也无,他将沈衔鹤揽入怀中,他们的头发交缠在一起,江御怕明早起来扯疼了他,便小心翼翼把两人的头发分开,他看着掌心的头发,忽的想起那句“结发为夫妻”,心头一热。   以后自己就这样一直陪他师兄待在谯明山上,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想起前段时间下山,他师兄一身大红的嫁衣坐在棺椁上等着他来,他低下头,看着沈衔鹤的睡颜,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师兄娘子?”   这场雨滴滴答答一直下到了第二日的早上,天空阴沉沉的,沈衔鹤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躺在江御怀中,江御像是醒了多时,又像是一宿没睡,一见他醒了,连忙问他:“师兄觉得好点了吗?”   沈衔鹤犹豫片刻,对他摇了摇头。   江御拍拍他的后背说:“没事的师兄,才刚刚开始,慢慢总会好起来的。”   与其说他是在安慰沈衔鹤,不如说是安慰他自己。   沈衔鹤动了动唇,还是不忍说出口,江御抓住他的手,认真道:“我们继续吧,师兄。”   可能是昨晚做得太少才没有效果。   沈衔鹤不大想白日宣淫,奈何江御一本正经地说这不叫宣淫,这是修行,沈衔鹤说不过他,加之心中还抱有一丝微茫希望,让江御在外面布下一道结界,便与他修行起来。   又是一日过去,沈衔鹤全身上下沾满江御的气息,他躺在榻上,看着江御光着身子快速从柜里翻出一盒脂膏,再爬上床来,跪在他的腿间,沈衔鹤很想知道他这个师弟精力是不是太旺盛了一点。   “师兄……”   江御撑起身,凝视身下的沈衔鹤,他的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落在他的淡色的唇上,然后低下头吻住。   这是江御第一次与他师兄接吻,舌尖探入他的口中,汲取甜蜜的津液,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那声音在他耳膜上长久地鸣响,他想就这样把他师兄吞入腹中,永不分离。   良久后,江御终于放开沈衔鹤,沈衔鹤的脸颊漫上红晕,唇色红润许多,江御凝望着他,指腹落在他的下唇,他小声说:“师兄,我觉得我是喜欢你的。”   他说完这话,居然破天荒地有了几分羞赧,一时有些不敢看沈衔鹤。   他该早些发觉的,或者他能早些知道师兄的心意,也许今天就不会这样了。   可江御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沈衔鹤的回应。   师兄不会是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吧?   江御低下头去,却见沈衔鹤脸上血色尽失,怔怔看他。   “师兄?”江御觉得奇怪,唤了他一声。   沈衔鹤却猛地伸手推开他,翻过身朝着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第23章   江御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住沈衔鹤,问他:“师兄你怎么了?”   沈衔鹤只是低头望着地上那滩鲜红的血迹,半天过去,没有开口。   听到江御说出那句喜欢,沈衔鹤心神大乱,百感交集,那些他自己都难以分辨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丹田内禁制似乎终于有了要松动的迹象,然后……他遭到更为猛烈的反噬。   天意如此,只能如此了。   曾经他多希望江御能够留在谯明山上多陪陪他,可是现在,他宁愿江御不要喜欢他。   一步错,步步错,究竟是怎么落到这般境地的?   “师兄?”江御又叫了他一声,沈衔鹤回头看他,神色晦暗不明,江御拿着帕子将他唇上的血迹擦拭干净,问他:“师兄你到底怎么了?我去找清荷过来给你看看。”   沈衔鹤摇摇头,江御又问:“我去请医圣过来?”   沈衔鹤仍旧摇头,说了一声不用。   江御捧起沈衔鹤苍白的脸,直视他的眼睛,问他:“那你总要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吧,师兄?”   沈衔鹤刚要开口,江御却好像已经预感到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抢先道:“你别说没事,没事可不会吐血。”   江御的医术并不高明,他探了半天沈衔鹤的脉搏,也看不出其中问题,又把灵力输入沈衔鹤的丹田中,可还是不知道病症出在哪里。   沈衔鹤低下头,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江御凑近一些,他的额头抵着沈衔鹤的额头,气息交融,长长的睫羽就要扫过沈衔鹤低垂的眼眸,他几乎是哀求问他:“你真的不知道吗,师兄?”   沈衔鹤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我的无情道可能破不了了。”   江御呼吸一窒,把沈衔鹤揽入自己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说:“怎么可能?师兄别自己吓自己,无情道最难修成了。”   “是啊。”沈衔鹤也清楚无情道难以修成,凭他的心性,想要无情道大成怕是天方夜谭,如此就只能用他的这条性命来还了。   他的下巴抵在江御的肩头,江御略带薄茧的手掌从他的后背上抚过,沈衔鹤闭上眼,听到江御问他:“师兄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沈衔鹤轻声道:“让我歇一会儿吧。”   江御应着:“好,师兄睡吧,”   到最后,江御还是没有问出沈衔鹤为何会吐血,他心下已做了决定,一定要把医圣请来谯明山给他师兄好好看看,可他还是隐隐有些不安,他师兄一定有事瞒着他。   他为怀中的沈衔鹤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抓来一条毯子盖在他的身上,然后看着沈衔鹤发呆。   怎么没有早点发觉呢?过去他有那么多次与他师兄共枕而眠,怎么就没开窍呢?   江御的手指落在沈衔鹤的眼角,顺着他的脸颊划下,最后落在他的唇上。他师兄的唇色总是很淡,要重重地吸吮才会多几分红润的色泽,江御看了半天,又忍不住低下头吻住沈衔鹤的双唇,含住他的唇瓣,细细研磨。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熟睡中的沈衔鹤,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找折磨,他师兄还在梦中,无知无觉,他只能辛苦地忍耐。   “师兄……”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沈衔鹤自然不会应答,江御没能得到回应也不在意,他又叫了一声,并将沈衔鹤抱得更紧。   从此以后他与师兄就这样在太白峰上日夜缠绵,不知寒暑经年,江御想到这里笑了起来,只觉得这样没有半分不好。   这场绵绵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很久,直到翌日午后,天空才终于放晴。   沈衔鹤心中郁结,无法修炼,找了借口到外面晒太阳。江御跟着他一起出来,他已给神农谷去了信,那位医圣这两日就能过来,他闲着无事把从落星海下面带出来的各种灵宝都翻找出来,坐在檐下准备给他师兄锻造一把兵刃。   他今日穿了一身丁香色的交领长袍,与那满墙的紫藤萝倒是相配,在沈衔鹤身边转来转去,像是只要开屏的孔雀,只等沈衔鹤开口夸了他,才消停下来。   沈衔鹤腿上放了本书,大半个时辰过去才翻过一页,可这一页翻过去,上一页讲的是什么又都忘了,这书是看不进去的。   他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忽然向江御问道:“师弟,你真的喜欢我吗?”   江御手中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问他:“那不然还能是假的?”   沈衔鹤抿了抿唇,又问他:“为什么?”   江御一时没理解沈衔鹤话里的意思:“什么?”   沈衔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像是自问自答道:“也许你不是喜欢我,只是你第一次与人做这种事,一时误会了。”   江御放下手里的石料,走到沈衔鹤面前:“师兄想什么呢?我喜不喜欢师兄,我自己还能分不清吗?”   沈衔鹤张了张唇,想说若他此时分清了,那从前他不也是浑然不知吗?   可这话他也不该说。   江御蹲下身,握住沈衔鹤的手,问道:“师兄是不希望我喜欢你吗?”   曾经他是希望的,但现在他不想了。   江御不懂沈衔鹤的心思,他不明白师兄明明还是喜欢自己,为什么会想要推开自己?他以为自己现在是在骗他吗?   他只能把沈衔鹤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仰起头对他道:“师兄要不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这里面装的是不是全是师兄。”   沈衔鹤能够清晰感觉到手掌下他的心脏正热烈地跳动,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与感动,他对江御说:”不该这样的,师弟。”   江御轻声问他:“那该怎么样呢,师兄?”   该怎么样呢……   沈衔鹤早已做好自己要魂归天地的准备,日后江御想起他这个师兄,来到他的坟前倒下三两盏好酒,说一说他的近况,或是回忆几片往昔岁月,然后潇洒离去,这是沈衔鹤曾经设想过的,他们最好的结局。   何必又平添一道情伤?   他终究是错了,实是大错特错,错到离谱。   他不该要留下江御,也不该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意。   可这样便能得到沈衔鹤期望的结果吗?   沈衔鹤也不知道。   天意如刀,不可琢磨,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啊。   江御亲了亲他的唇,回去继续锻造那柄兵刃,沈衔鹤侧头看他,一会儿想起小时候,他们在后山的洗剑池畔比剑,那时是落着雪的冬天,天地缟素,山河皑皑,他们在雪地上用剑写下彼此的名字;一会儿又想起他们春日里下山试炼,他师弟听闻别处有热闹,眨眼间跑得不见踪影,可一转身,他就捧着满怀鲜花出现在他的面前……   江御将各色石料炼好,回头看去,他师兄躺在摇椅上,像是睡着了一样,风将他腿上的书册翻过两页。   江御起身走过来,想把他抱回屋内,却见摇椅上的沈衔鹤双目闭合,脸色煞白,江御吓了一跳,忙低声唤他:“师兄?师兄?”   沈衔鹤仍旧是睡着,有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滴落在他月白的长袍上,像是生出簇簇红花。   江御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凉透了,抱起沈衔鹤的两只手都在颤抖,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师兄修的无情道或许并不如他设想的那般,他可能会失去他的师兄。   作者有话说:   明天v,因为是短篇,所以没啥存稿,实在没法爆更,对不起大家,全文应该不会超过九万字 第24章   沈衔鹤再醒来时, 已是在两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染红了半个天空。   神农谷的医圣已经来过了, 他看出沈衔鹤修炼的功法有问题,他会这样应当不仅是修了无情道的缘故,但是得不到更多的信息前,他对他的病症也是束手无策。   沈衔鹤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和师弟在太白峰上论道比剑, 日日复日日, 年年复年年,这一生好像就这样过去了。   他闭了闭眼睛, 那些斑斓的光影慢慢消散了, 眼前的景象才渐渐清晰起来, 江御正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低头看他, 他的下巴冒出些许青黑的胡茬,发丝垂落,容色憔悴。   沈衔鹤出声问他:“我睡着了?”   江御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哀痛,沈衔鹤上次见他这样似乎还是在天明山的红萼池中,思及至此, 沈衔鹤心下一颤,问他:“你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江御终于开口, 他道:“你睡了两天, 师兄。”   沈衔鹤微怔,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样久,看样子,天道留给他的时间的确是不多了。可是对着眼前的江御,他只能轻轻道:“那是有点久了。”   江御问他:“除此之外,师兄就没有其他想要告诉我的吗?”   漫天瑰丽晚霞铺展开来,透过窗纱照在沈衔鹤的脸上,好像是多了丝血色,江御俯下身,低声问他:“师兄觉得,我们还要双修多久才能破了你的无情道?”   他黑沉沉的眸子里倒映出沈衔鹤的身影,他的师兄仍是默然不语,不说一句话。   江御逼问他:“师兄为什么不说话?”   沈衔鹤张了张唇,他不知自己要说什么,能说什么,他已预感到自己的结局,终究是要让江御伤心的。   他不敢说的话,江御却是敢说的,他直视沈衔鹤的眼睛,温热的呼吸扑在沈衔鹤的面颊上,他在江御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   江御声音带着些微哽咽,他问道:“师兄是不是一早就觉得,你的无情道是破不了的?”   房间内一片死寂,仿佛所有声音都被一只无形巨兽吞没,沈衔鹤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两个终究是没法糊里糊涂地继续下去。   他从榻上缓缓坐起,面向江御,对他道:“师弟,聚散离合都是世间常事,就算是最亲密的人,也总有一日会面临分别,你我亦是如此。”   他本想说有朝一日他不在了,请江御不要太过伤心,又觉得这样的话实在敷衍,江御如何能不伤心?   江御脸色难看,他死死盯住沈衔鹤的眼睛,声音喑哑着问他:“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见沈衔鹤不说话,江御继续道:“师兄,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沈衔鹤大约明白他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般艰难境地,但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江御知道。事已至此,没有办法了,他抬起手,把他师弟散落下来的头发拢到一起,别到他的耳后,对他道:“师弟,我们总要分离的,或许一开始难以接受,可是天下很大,人生很长——”   “沈衔鹤!”江御提声叫出他的名字,也打断沈衔鹤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是这么多年来,江御第一次叫沈衔鹤的全名,沈衔鹤怔怔看他,余下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江御当然知道这天下很大,也知道世间有着诸多欢愉,可若是他师兄不在了,这些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悔意似千万虫蚁密密麻麻钻入他的心窍,日夜啃食,他既后悔过去的那些年没有听师兄的话留在宗门,也后悔没能常常回到谯明山来,他总以为他的师兄会一直在山上等他,不管他走出多远,离开多久,只要他回来,就能看到他。   然现实给了最沉重的一击,他走得太远,回得又太迟,所以连他师兄修了无情道都一无所知。   如今得到的这一切,是否是他的报应。   一点残阳尽收,晚间风凉,吹动了屋门吱嘎吱嘎地叫着,江御听不得沈衔鹤那副交代后事的口吻,他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声音颤抖问他:“你到底修炼了什么功法?”   “师兄你告诉我,你到底修炼了什么功法!”   沈衔鹤道:“是天悯决。”   以无情问道,天悯之,天予之。   可若是有情之人修习此等功法,必遭反噬。   要么修成无情道,要么以命来偿。   江御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然而此时当真从沈衔鹤口中听到这几个字,还是心神大乱,浑身战栗,他几度开口,却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正扼住他的喉咙,他发不出声音来了。   许久后,他稍微缓过一点神儿来,颤声问沈衔鹤:“那是禁术,师兄你不知道吗!”   沈衔鹤平静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去修!”江御神色疯狂,双目通红,看起来就要落下泪来。   沈衔鹤不忍看他,低下头去。   江御哀求道:“为什么啊师兄?你告诉我为什么?”   可是沈衔鹤不愿吐出一个字来。   最后,江御也没了办法,只能紧紧抱住沈衔鹤,低声道:“算了,师兄不愿说就不说吧。”   沈衔鹤这般,若想要破了无情道,便是欺瞒天道,岂会让他那么容易就破了的,恐怕越是双修,受到的反噬越大。   江御心下又是一痛,他对沈衔鹤道:“医圣就在主峰上,我再让他过来给师兄看看。”   然而待医圣得知沈衔鹤是修了天悯决,也是摇着头跟江御说不用看了,他治不了的。   江御问:“除了修成无情道,真的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医圣道:“若是能撼动天道,也许还有一二分转机。”   然而此间修士千百年来能顺利飞升的都寥寥无几,如何能撼动天道?   就算江御日后可能勘破大道,翻云覆雨,逆转日月,天道也不会容忍沈衔鹤这么长的时间。   江御道:“我知道了,多谢前辈。”   送走医圣,江御回到太白峰,太白峰上,沈衔鹤仍是一身月白长袍,坐在墙下的石桌旁,紫藤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他单手支颐,昏昏欲睡。   江御走过来,在他的面前蹲下身,仰头看他,沈衔鹤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   江御深深凝望着他,像是凝望着夜空上的一轮月亮,他曾以为在天明山的那方红萼池里,在他看到他师兄与旁人在床榻上缠绵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被剜过了,不会比这更让他疼了,原来这颗心还能被剜得更彻底。   江御嘴唇张张合合,许久之后,才从堵塞喉间挤出一点沙哑声音,他对沈衔鹤道:“师兄修成无情道吧。”   沈衔鹤呆呆看着江御,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摇头对江御道:“师弟,我修不成无情道的。”   江御抓住他冰冷的手,向他保证说:“我会想办法的,师兄,我会助师兄修成无情道。”   沈衔鹤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眼眸深邃且温柔,像是洒满星光的平静湖泊,他对江御说:“可是即使修成了无情道,也并非我所愿,若是没了爱恨,感知不到悲喜,生与死又有何区别?师弟,你何必要留下一个冷冰冰的怪物呢?”   “我知道,我知道的……”江御握着他的手,眸中盈满泪光,他向他哀求道,“可是师兄,你若只是修成无情道,也许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回你,可如果……如果……你不在了,我就真的没法子了,师兄……”   他说不下去,伏在沈衔鹤的膝上,无声流泪。   沈衔鹤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才徐徐落在江御的头顶,他这个向来是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师弟,此时却哭得像个回不到家的可怜孩子。   他要如何才能再带他回家呢?   “好吧。”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第25章   风清月明, 头顶浓密的枝叶间漏下数点月光,滴在石桌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冰雪。   江御抬起头, 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沈衔鹤无话可说了,只能默默为他擦着眼泪。   江御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蹭了一下, 问他:“师兄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衔鹤摇了摇头。   江御又问他:“那师兄现在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衔鹤看着江御湿润的双眸, 犹豫片刻,终是点了头。   江御正想问沈衔鹤想要什么, 就听到他的师兄说:“我想师弟你不要哭了。”   沈衔鹤的话音刚落, 眼泪又顺着江御的眼角滑落, 他连忙低下头去,不想让沈衔鹤看见。   沈衔鹤心中一叹,他俯身抱住江御:“算了, 想哭就哭吧。”   素月流天,浮光霭霭,夜风穿过空寂山谷, 拂过山下的万重楼阙,摇得满山杏花如雨落下。   太白峰上,万籁俱寂,他们的身影仿佛被凝固在这一抹雪白月光中。   沈衔鹤与江御都清楚, 以沈衔鹤的心性,正常情况下, 他是绝对无法修成无情道。   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这些年来, 江御几乎把五洲四海都跑了个遍, 也结交了各种各样的朋友,却从没遇到一个真正无情道大成的修士,他偶尔听说有人修了无情道,然下场都不是很好,不是疯疯癫癫走火入魔,就是自绝经脉,断绝仙途。   江御翻遍藏书阁内所有与无情道相关的典籍,也给他认识的每一个好友都去了书信,询问他们是否有速成无情道的办法。   沈衔鹤的情况愈加不好,他早已决定把自己的宗主之位传给白松风,所以这几日他都把白松风叫到太白峰来,将一些之前由他处理的宗门事务事无巨细地交付与他。   他觉得自己时间不多,总想把他走后的每一桩事安排妥当,待白松风抹着眼泪走了,江御来到沈衔鹤身边,对他道:“还有我呢,师兄,还有我呢……”   沈衔鹤摸了摸江御的脸,他不想困住江御,即使他不在了,他还是希望江御能够随心所欲地走过余下人生,像过去一样。   夏日的午后,沈衔鹤坐在紫藤架下,耳边是风吹树叶,百鸟争鸣,还有江御迅速翻过书籍的沙沙声,他的脸藏在树影下面。   半梦半醒间,沈衔鹤听到有弟子来报,花见月在山下求见,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睁开双眼,花见月已经到了太白峰上。   她脸上妆容比之沈衔鹤初次见时要素净许多,依旧是一身水红色的长裙,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很是悦耳。   “听说江道友你要转去修无情道了?”花见月走近些,目光在江御与沈衔鹤两人间转了一个来回,打趣道,“难不成是沈宗主拒绝了江道友的求爱,你恼羞成怒,所以要断情绝爱?”   江御翻书的手一顿,转过头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花见月听他这般回应,也吃了一惊,花容失色问:“你真是因为这个要修无情道啊?”   江御抿了抿唇,垂眸道:“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我师兄的?”   花见月松了一口气,她差点以为江御是疯了,她对江御灿然一笑:“我有眼睛,我看出来的啊。”   前不久她在谯明山上开虞夙仪和沈衔鹤玩笑的时候,江御会吃醋,自己与沈衔鹤亲近些,他还是会吃醋。花见月有自知之明,江御是待她是不错,也帮过她许多,但要说喜欢她,那江御喜欢的人估计能从太白峰顶一直排到山下城门口。   那时花见月就觉得很怪了,他吃得到底是哪门子醋呢?   在外面的时候江御嘴里提起最多的是他师兄,找到难得的宝贝都要留给他师兄,回到谯明山更是把他师兄看得紧紧的,千钧一发之际,即使相隔甚远,他最先要护的还是他师兄,这不得不让人多想。   其实在此之前,花见月也只是怀疑,并不确定,毕竟他们两个师兄弟情谊深厚,勉强也说得过去   但现在江御承认了,他的确是喜欢沈衔鹤的。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修真界不知有多少道友要伤心得难以入眠。   花见月疑惑问他:“那你问我修无情道的法子做什么?”   江御侧头看了一眼紫藤架下的沈衔鹤,对她道:“要修无情道的不是我。”   “是沈宗主要修无情道?”花见月的目光落到沈衔鹤身上,刚才她就注意到这位沈宗主的脸色不是很好,可这与修无情道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能以戏谑口吻打探道:“沈宗主你就算受不了这个师弟对你有非分之想,也不至于去修无情道吧?”   沈衔鹤微微笑道:“是有些其他原因。”   花见月把自己鬓前的头发捋到而后,问他:“什么原因?能与我说说吗?”   其中原因,他师兄连他都不愿说,又岂会告诉花见月,江御冷冷打岔道:“你来谯明山,就是为了看我的热闹?”   “那倒不是的,”花见月听出江御语气不善,她正了正脸色,回头对江御道,“我这里确实是有个法子,是我师父机缘巧合下得到的一件宝贝,应当可以助沈宗主一臂之力,不过沈宗主你当真要修无情道?”   人间的话本里总将无情道描述得特别震撼,开口就是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只有了解的修士才会明白,等真修成了无情道,眼前万事万物都为虚无,曾经的挚爱亲朋无论生死都不会惊起心中半点波澜,连自身也不值得在意,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乐,这样的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沈衔鹤当然是清楚这些的,他依旧点了点头,与他而言,他剩下的两个选择没有区别,但是江御想让他活着,那他试试也无妨。   花见月蛾眉紧蹙,她想不到沈衔鹤这样的一宗之主为何会自毁前途去修无情道,她问江御:“江道友你也能看着沈宗主修无情道?”   话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是问了一句蠢话,江御若是不同意,也不会到处打听修炼无情道的法子。   果然,她看到江御点了头。   “好吧,”花见月叹了口气,双手掐诀,随即化出一座紫金香炉来,她对江御和沈衔鹤解释道,“这是断情炉,用来断情丝的。”   江御听到“断情”二字,一时心如刀绞,却仍是一副镇定姿态,沉声问她:“要怎么用?”   花见月看了一眼沈衔鹤,说道:“若沈宗主当真要修无情道,等一下我把渡情香点燃,沈宗主会进到一场美梦当中,在这个美梦最圆满时,扯出你所有的情丝,将其斩断,便可成就大道。”   世人大多贪心,要得一个圆满并不容易,但总比按图索骥地一步步去修无情道容易一些。   他的师兄没了情丝,再也不会喜欢他了。   江御觉得自己的魂魄正在承受这世间最严酷的刑罚,他坠进悔恨痛苦交织的苦涩湖底,再出不来了,可他的肉身还在机械问道:“情丝要怎么斩断?”   花见月答:“最好有人同沈宗主一起入梦,到美梦圆满时,由我在梦外提醒,由他来动手斩断情丝。”   江御轻轻应道:“好,我会与师兄一起入梦。”   沈衔鹤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江御的表情麻木,无悲无喜,沈衔鹤明明不会伤心难过,但在这一刻,他好像感受到了江御的痛苦。   江御来到他的身边单膝跪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唤他:“师兄……”   那紫藤花早已落了满地,绿叶阴浓,新蝉相和。   他怎么能拒绝他?   于是沈衔鹤点了头。   江御伸出手把他拦腰抱起,进到屋里,花见月见到这一幕更觉奇怪,这位沈宗主似乎病得很严重,她却也没再问什么,只抱着紫金香炉跟在后面。   “睡吧,师兄。”江御把沈衔鹤放到榻上,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努力微笑着对他说,“要做个好梦。”   沈衔鹤嘴唇微动,他长久地凝视着江御,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合上了眼眸。   紫金香炉升起袅袅青烟,一轮冷凄凄的月亮猛地掉进平静的池水里,惊起层层涟漪,墙头盛开的紫藤萝汹涌奔来,淹没了一个又一个的寂静春天。 第26章   黑云压顶, 天地昏暗,山雨欲来。   血冥宫在山下摆下万魔大阵,淡淡血腥气在风中飘散。   谯明山上的屋舍在刚才的剧烈震动中倒塌大半, 放眼望去,一片狼藉,山下的护山大阵一旦被破,太清宗内的弟子必会遭殃。   沈衔鹤独自一人来到后山禁地中,无数或残缺或完好的石碑高高矗立, 像是立了一座座巨大的坟, 天地寂寥,唯有风声呜呜咽咽。   下过雨的土地湿润柔软, 绿草如茵, 连绵向远方的天际, 沈衔鹤站在碑下,手里握着一部《天悯决》,默念石碑上文字, 把残缺处补充完整,他已做好决定,以他一人, 换得宗门弟子平安,这实在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沈衔鹤转过头提剑走出禁地,没走出几步,就见杨真气喘吁吁跑进来, 对他喊道:“师父,师叔回来了!师叔回来了!”   太清宗内, 能被杨真只称“师叔”的, 只有江御一人。   沈衔鹤握紧手中的《天悯决》, 问道:“他回来了?”   杨真猛点头,他满脸激动道:“师叔现在已经在山下了。”   从昨晚得知血冥宫要准备攻上谯明山时,沈衔鹤就给江御去了书信,江御一直没回复,这一天一夜里,沈衔鹤既担心宗门弟子会在接下来的血战中丢了性命,又怕江御在外面出了事,自己没法顾及到他。   眼下他终于回来了。   “我过去看看。”沈衔鹤说。   万魔大阵的上空血红一片,像是凝聚了大块大块蠕动的血肉,数不尽的魔修站在下方,只待万魔大阵一成,破开太清宗护山大战,冲上山去,杀个痛快。   当然,他们会留下几条性命,用来要挟江御,省得他日后报复。   血冥宫宫主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美滋滋地想着这么多年过去,该是他们魔族崛起的时候了,他召集了数千魔族,一路潜行至谯明山,要用这修真界第一门派的血,宣告魔族们的再次辉煌。   但很快,这位秃头宫主的笑容就僵在了嘴角,只见一道耀眼白光从天而降,排山倒海,横扫千秋,凛冽剑气携着浩浩荡荡的万里霜雪,那些血肉轰的一声破碎,化作漫天血雾,弥散开来。   下方列阵的魔族发出声声哀嚎,倒在地上,痛不欲生。   血雾消散,来人的身影渐渐清晰,他一人一剑缓缓走近。   “江御!是江御!”   “怎么会是江御!不是说江御被困在逝水境里吗?他怎么会出来?”   江御提着剑目光森冷从这些魔族的脸上掠过,随后便看到山前的沈衔鹤,他瞬间弯起嘴角,对他眨了下眼睛。   沈衔鹤抬步要过来,江御对他摇摇头,他便停在原地。   江御随手挽了个剑花,笑道:“诸位这事办得不太厚道呀,既然要来太清宗,怎么不提前知会我说一声呢?”   他们本就是趁着江御不在才敢前来攻打谯明山,哪里敢知会他,血冥宫宫主拔剑直指江御高声道:“江御,别以为我们会怕你!”   “是吗?”江御微微一笑,看着他抖如筛糠的两手,讥讽道,“阁下不怕倒是把手里的剑拿稳了。”   话落,他脸色一凛,厉声问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来谯明山撒野?”   四野寂寂,无人应答,血冥宫宫主深吸一口气,吼道:“上!”   江御低头看着雪白的剑刃,轻声道:“不要急,我这就送诸位上路。”   长剑一挥,霎时间盛大剑光照亮天地,云海翻涌,日月逆行,猩红血肉连同蓬草一起在飓风长河飘转,数千魔族在这一剑之下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谯明山下,弟子们一片欢呼,江御收了剑,向沈衔鹤走过来。   天光乍破,落满他的肩上,沈衔鹤恍惚了一下,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却不似今日这般喧闹。   “师兄?”江御伸出手在沈衔鹤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沈衔鹤问他:“一个人回来的?”   “那不然呢?”江御上前一步,把手臂搭在沈衔鹤的肩膀上,搂着他往山上走去,贴在他耳边问他,“师兄见了我不够,还要见什么人呀?”   沈衔鹤道:“没有。”   江御又问:“真没有吗?”   “真没有。”   血冥宫退去,还要收拾山上的这片狼藉,待沈衔鹤把各项后续事宜安排妥当,天色已晚,江御的院子住不了人,这几日只能和他同睡一处。   沈衔鹤推门进来,一灯如豆,江御坐在桌旁,脸色阴沉得似能滴下水来,沈衔鹤走过来问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脸色这么难看?”   江御缓缓抬起头,他的手里赫然是那本沈衔鹤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天悯决》,江御直直看向沈衔鹤的眼睛,沉声问他:“如果我今日没有回来,师兄是不是就要动用禁术?”   沈衔鹤抿唇没有说话,他既没有否认,那便是确有其事了。   江御张了张唇,想问他怎么能做这种傻事,又无比清楚这是他师兄能做出来的事。   他心中一阵后怕,从看到这部《天悯决》起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就剧烈跳动如同擂鼓,直到现在都没有平稳下来,他起身紧紧抱住沈衔鹤,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幸好,幸好……”   幸好他回来得不算迟,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不敢想,若是自己今日没有赶回来,日后他再看到的,会是他师兄毫无感情的双眸,还是他师兄冰冷的尸体?   落叶无声,烛火摇曳,许久后,江御才松开了手,他轻声说:“以后我不下山了,我在山上陪着师兄。”   沈衔鹤确实很希望江御能留在宗门,但他更希望江御能快乐,他道:“不用,这样的事也不常有,等把护山大阵补好,再在外面设下几道禁制,应该就够了。”   江御没说什么,不过他已下定决心要留在他师兄身边,反正他师兄也不会赶他走。   夜色沉沉,无星无月,屋中灯火熄灭,沈衔鹤躺在床上,看了眼身边的江御,问他:“你没进逝水境?”   江御嗯了一声,又听他问:“那其他道友呢?”   江御转过身面朝他问:“师兄这么关心她们做什么?难不成里面有师兄的心上人?”   沈衔鹤瞪了他一眼:“没有,别乱说。”   他这个师兄瞪起人来也没什么威慑力,江御被他瞪得心里痒痒的,不依不饶问:“是说她们三个里没有师兄的心上人,还是师兄没有心上人?”   沈衔鹤呼吸一窒,一时间差点要以为江御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转过头不再说话。   “师兄怎么不说话了?”   “师兄?师兄?”见沈衔鹤不理自己,江御又叫了他两声,追问他,“我是不是要有嫂子了?”   “不会真要有了吧?”江御人都要挤过来了。   沈衔鹤叹了口气,推了推他:“睡不着你出去走走。”   结果不仅没推动,江御干脆真个人钻进他的被子里,手脚也不老实,故意在沈衔鹤身上四处捣乱,想逼他师兄开口,结果最后真点着火了。   江御动作一顿,不确定道:“师兄,你好像……”   沈衔鹤心悦江御,江御这般胡闹,他一点反应那多半是死了,他冷声道:“松手。”   遇见这种事,江御以为自己是该恶心的,此时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不仅没松手,还贴在沈衔鹤耳边道,“师兄,跟师弟不要这么见外啦。” 第27章   沈衔鹤攥紧的双手终于松开, 深色的被褥上满是凌乱的褶皱。   黑暗中,江御能够清晰地看清他师兄脸上每一个表情的变化,他急促喘息着, 脸上泛起淡淡潮红,两只乌黑的眼睛蒙着一层温润水光,正瞪着他,不知是气是羞,又或者两者都有。   江御下腹一紧, 心道不好, 他表面淡定地收回手,对沈衔鹤说:“那个师兄, 我先出去走走。”   他说完不等沈衔鹤回应, 跳下床飞奔出去, 像是身后有一头猛兽在追赶。   沈衔鹤望着江御匆匆离去的背影,坐起身掀开被子,看着湿漉漉的一团, 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是猜不透江御的想法了,刚才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给他做那种事, 现在又是为什么跑开?   明明接受不了男人,何必自找苦头?   江御来到洗剑池畔,满池春水倒映明月,波光粼粼, 他手上还残余着他师兄的东西,他倒是没觉得恶心, 就是他自己的反应太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只是打算与师兄开个玩笑, 结果到最后把自己也给玩进去了, 江御低头看了下面两眼,念了一会儿清心咒,他师兄那张失神的脸突然在他的眼前浮现,刚才的清心咒算是白念了,他低低骂了一声,从头开始。   小半个时辰后,江御小心翼翼推开房间的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房间内的气味已经消散干净,被褥也换了新的,沈衔鹤平躺在床上,似是熟睡了一般。   江御上了床,凑到沈衔鹤耳边,叫他:“师兄?师兄?”   沈衔鹤只当自己没有听到,继续装睡,想着江御叫两声就该停下,哪知他叫个没完,沈衔鹤想他如果一直不理的话,他能叫到明天早上,只好无奈睁开眼看向江御,问他:“做什么?”   江御伸手在沈衔鹤的嘴角轻轻戳了一下:“师兄还在生气呢?”   “没有。”沈衔鹤说。   江御又靠过来,贴在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问:“没有的话,我再为师兄做一次?”   沈衔鹤:“……”   他瞥了江御一眼,江御眉眼弯弯,完全忘记自己刚才是怎么落荒而逃的。   见他笑得高兴,沈衔鹤忽然问:“你洗手了?”   “啊?”江御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尴尬道:“忘了。”   沈衔鹤一言难尽地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骗师兄的,”江御又笑起来,见沈衔鹤似乎不怎么相信,把自己的手指送到沈衔鹤的鼻子下方道,“真洗了,师兄不信可以闻闻。”   沈衔鹤扭头躲过。   江御啧了一声,叹道:“怎么连自己都嫌啊?”   沈衔鹤回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江御仍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他究竟是怎样看待自己这个师兄的?   总归不会像他这样,沈衔鹤在山上的时候,除却日常与江御间的通信,偶尔也会从弟子们口中听到他的消息,他身边不乏有各种各样的红颜知己,修真界各大门派明里暗里想要招江御做女婿的也不在少数。   沈衔鹤嘴唇张合几番,最后低声道:“快睡吧,外面天都要亮了,明早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呢。”   “好吧,师兄做个好梦。”   沈衔鹤嗯了一声:“你也是。”   江御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一点朦胧月色透过窗纱洒入房中,他微偏过头望着他师兄的侧脸发呆,他知道自己绝没有刚才在他师兄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坦荡,要不然也不会跑了出去,磨蹭了那么长时间才又回来,只是其中原因他还不是很明白。   接下来几日天空一直放晴,江御跟着宗门内弟子一起在山上重建倒塌的建筑,他感觉自己从那一夜后就不对劲起来,他的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落到沈衔鹤的身上。   他师兄说话时,神色和悦,语气温柔,粉色的唇瓣张张合合,乌黑的眸子里像是盛了一湾秋水,他严谨的道袍下露出一截白皙脖颈,江御走在他后面时,总想上去咬一口,尝尝是什么味道。   自己已经饥渴到这种地步吗?连自己师兄都不放过?   不至于吧,江御托着下巴深沉地想,他也没想要去咬别人啊。   正巧白松风从不远处走过来,江御看了他一眼,想着如果在白松风身上咬一口会怎么样,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江御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太恶心了。   白松风看到江御那副嫌恶的表情,嘴角抽搐,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这位江师兄了,难道是因为他今日穿得衣服颜色不对,还是刚才出门的时候先迈了左脚?   江御此时明显不太待见他,白松风脚尖一转,往沈衔鹤那边去了。   江御晃了晃脑袋,还是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想。   自打江御回了谯明山,几乎每天都有人传信给他请他下山去,或是去哪个秘境寻宝,又或是哪里有妖兽作乱,江御草草看过,然后全都拒绝。   沈衔鹤过来时,那些传信的纸鹤还没烧完,他低头看了一眼盆里跳跃的火苗,问他:“怎么了?找你有事?”   江御笑道:“没事。”   沈衔鹤却不信他,江御在山上待了也有些日子,往日他这个时候都要坐不住的,他道:“你有事就去吧,眼下宗门没什么大事,护山大阵也补好了,用不着你一直在山上。”   江御轻笑了一声,问他:“师兄这是要赶我走?”   沈衔鹤知道他这话多半是玩笑,还是耐心解释道:“不是赶你走,是怕你一直在山上待着无聊。”   “是有些无聊,师兄都不陪我,”江御半真半假地抱怨,他上前一步,靠近沈衔鹤,上半身微微前倾着,期待问他,“师兄不如跟我一起下山去?”   沈衔鹤却道:“宗门事务繁忙,我脱不开身。”   江御马上道:“这几日我看松风师弟做得也挺好,师兄若是还不放心,等我想想办法做个能千里传音的法器,宗门要是有事,我们可以立刻赶回来。”   江御靠得实在太近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衔鹤觉得他师弟这次回来比从前更黏人了,他垂下眸,回道:“过段时间再说吧。”   江御不知为何突然低下头,鼻子贴近沈衔鹤颈间,吸了一口,对他道:“师兄,你身上好香啊。”   “有吗?”沈衔鹤疑惑地看着他,抬起衣袖,并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   “有的,很香。”江御确定地道。   不然他为什么总想轻轻地咬上一口呢?   暮春时节,山花遍野,山下镇上有一富户娶亲,十里红妆,大摆宴席,还请了四五个戏班子来连唱三天,江御磨了很久,总算把沈衔鹤给磨下山来。   黄昏的光线是柔和的、温暖的,像是抛开一片金色的轻纱,江御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沈衔鹤,夕阳勾勒他精致眉眼,江御突然间很想亲吻他师兄的唇。   过了这么久,江御就算再迟钝也该知道,他对师兄的心思好像不是很单纯。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他偏偏想吻他的师兄。   他望着沈衔鹤发呆,如果让他师兄知道他的心思,会被吓跑的吧。   欢快的鼓乐声渐渐近了,爆竹噼里啪啦,大红嫁衣的新娘子走下花轿,拥挤的人群又是一片欢呼。   好像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片喜悦当中,江御突然转过头,对身边的沈衔鹤道:“师兄,我也想成亲了。”   正看着热闹的沈衔鹤心跳一滞,双手不自觉握紧,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江御,耳边喧闹的声音仿佛在顷刻间全部消失,只剩下他这这一句成亲。   他这个师弟果然有心上人了,不知这天底下,谁会做他的新娘?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吧。   他想说一句好啊,或者是恭喜他,但喉咙好似被一坨浸了水的棉花堵住,发不出声音来,他想他总该表示一下的,正要点头,却看江御又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问:“师兄给我做娘子好不好?” 第28章   江御温热的气息包裹过来, 沈衔鹤被他吹过的耳朵有些微微发热,或许已经红了起来,他明明知道江御说的是玩笑话, 心中还是泛起微微的涟漪,然这终究只能是他的妄想。   他只能对江御道:“胡说。”   鼓乐声声奏响,门前的那堆爆竹都已燃尽,长风卷起无数红色的纸屑,漫天飘舞, 夕阳里那对新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好像一生一世都不会分开。   江御低低笑了一声,又问他:“那我给师兄做娘子?”   沈衔鹤心说他能做个什么娘子, 只会整天寻他开心, 可悲哀的事, 听他这样说,自己真的会有一点开心,沈衔鹤对他叹道:“有你这样的娘子, 我怕是要愁死了。”   江御脸上笑容又扩大几分,整张脸凑到沈衔鹤眼前,对他道:“怎么会呢?我一定会好好服侍师兄的。”   他把“好好”两个字咬得很重, 一听就不像个正经的娘子。   宾客随新人们一同进了府中,围观的百姓们也各自散去,看戏的看戏,回家的回家, 沈衔鹤把江御的脑袋推到一边,问他:“这边热闹也看完了, 你还要去哪儿?”   江御摸了摸脑袋上被沈衔鹤推到地方, 反问他:“师兄想去哪儿?”   沈衔鹤道:“我去哪里都行, 今天是陪你出来的。”   江御笑道:“但我想师兄开心啊。”   沈衔鹤哑言,他何尝不是一样的,他知道江御的性子,让他一直待在宗门里确实难为他了,但眼下还要筹备宗门大选,自己确实脱不开身,只能挤出一点时间,陪他来山下走一走。   夜幕四合,繁星闪烁,河面上飘浮了几盏花灯,身后戏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久远的故事。   沈衔鹤与江御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说起小时候他们在山上练剑,几天几夜不睡觉,最后累倒在枫树下,一抬头,漫天星光,如今抬头再看,那星星还是从前的星星,但已经很多年过去了。   江御向来是个霸道性子,想要什么就去努力争取,绝不犹豫,但这次他却是破天荒的露了怯。   他敢与沈衔鹤开各种暧昧的玩笑,但要让他认真跟沈衔鹤说一句喜欢,他还是不敢的。   他师兄知道他的心思后会怎么想?谁会喜欢一个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师弟呢?   除非他师兄也喜欢他。   那他师兄喜欢他吗?就算眼下还不喜欢,日后会喜欢吗?   江御对自己向来对自己是很有自信的,总以为就算自己来日有了心上人,对方也一定会喜欢自己的。   可万万没想到,他这回来跟他师兄开了个玩笑,就把自己开成了断袖,这个结果大大超乎他的预料,难度陡然上升了数个台阶,之前设想过的任何可能都做不得数,江御忧愁地想,现在他这算是他对自己男人身份的不自信吗?   河水泛起发亮的白沫,一浪一浪地向岸上涌来,江御侧头看向沈衔鹤,银白月辉浩浩荡荡,沈衔鹤脚步停下,眺望远方,眸若秋水。   江御很想亲吻他落满星光的眼睛。   谯明山下的这座小镇江御在小时候就已经和他师兄走了千百遍,这些年过去,有些铺子倒了,有些还在,过去这几年,他不常回来,回来了也不会特意到山下的镇上走一走,时光白驹过隙,像是一眨眼,就错过许多。   他们回到山上时,台上的那出戏还没有唱完,江御原来的院子已经重新建好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一直赖在沈衔鹤这里,偶尔有那么一瞬间,沈衔鹤也会怀疑江御是不是喜欢自己,但马上他就会笑自己是痴人说梦。   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只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沈衔鹤却觉得胸口发闷,睁开眼,他师弟正趴在他的身上,沈衔鹤怔忪片刻,眨了眨眼睛,一时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见沈衔鹤醒了,江御扬起他那张英俊的笑脸,打招呼道:“早啊,师兄。”   似乎不是梦,春光明媚,春蝉喧嚣,沈衔鹤垂下眸,低声道:“起来。”   江御磨磨蹭蹭不愿起来,他黏糊糊地又叫了他一声:“师兄……”   他的呼吸扑面而来,沈衔鹤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急促地轰响,每跳一下,都在叫着江御的名字。   “师兄,你脸好红啊。”江御对他说。   他现在岂止脸是红的,但是面对江御,沈衔鹤强装冷静道:“你要是在山上待得闷了,就下山去找你的那些朋友们吧。”   他顿了顿,见江御不说话,又补充了一句:“或者,你不想下山的话,请他们来谯明山也可以的。”   “我见他们做什么?”江御笑道,“我有师兄就够了。”   沈衔鹤知道江御是说惯了这些话,当不得真,他只恨自己不争气,听他这样说,那颗心还是会控制不住地雀跃一下,然后就陷入更深的悲哀当中。   沈衔鹤的眼尾染上一抹浅浅绯红,唇瓣微微张开,江御似被诱惑一般,缓缓低下头。   沈衔鹤整个人都僵住。   就在江御要亲上他的唇的时候,沈衔鹤冷声道:“师弟,你要做什么?”   江御的动作猛地停住,他看着他师兄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面清楚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当然是想亲吻他的师兄。   江御注视沈衔鹤的眼眸,久久地没有移开,沈衔鹤沉默地回望着他,良久之后,江御一言不发地下了床,走出门去。   屋中再次只剩下沈衔鹤一个人,他掀开被子,缓缓坐起,一丝不苟地穿好衣服,然后忽然间忘了自己今天要做什么,他在椅子上坐下,想着刚才江御说的话,想着他的表情,沈衔鹤甚至想,干脆告诉江御自己喜欢他好了,把他吓跑,就再不用听他说那些令人讨厌的话了。   真的讨厌吗?   沈衔鹤低下头,捂着眼睛长叹一声。   “师兄?”   “师兄?”   江御的声音又一次沈衔鹤的耳边响起,沈衔鹤放下手抬起头,江御不知何时来到他的面前,他蹲下身,仰头看他。   “师兄,你是喜欢我的吧?”他问。   随着他话音落下,沈衔鹤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响,他无法行动,无法思考,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他呆呆看着眼前的江御,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沈衔鹤觉得舌尖一阵发苦,他说不出一句否认的话来,江御会觉得他很恶心吧。   然而江御对他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对他说:“我也喜欢师兄。”   明媚的春光跳入昏暗的房间,浮游的尘埃像裹了层金粉,欢快地飞舞。   沈衔鹤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他问道:“你说……什么?”   “我也喜欢师兄。”江御说。   “我喜欢师兄。”他又说了一遍   沈衔鹤恍若置身梦中,又或者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江御只是他的一个臆想。   一切都乱了,一切都脱离了沈衔鹤的预想,他张了张唇,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过去,他才轻轻问出一句:“你刚才出去是?”   江御道:“不太确定师兄的心意,所以出去理了理头绪。”   见沈衔鹤仍旧不解,向来不正经的江御脸上居然多出几分羞涩之意来,他认真道:“毕竟看着师兄的时候,我只想吻师兄。”   “像现在这样。”   说罢,他起身吻上了沈衔鹤的嘴唇。   这一年的夏天在喧闹的蝉鸣声中姗姗来迟。 第29章   江御只是在沈衔鹤的唇上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便退了回去,这个吻稍纵即逝,像梦一样。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沈衔鹤,又问了他一遍:“师兄是喜欢我的吧?”   沈衔鹤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面对江御的追问,他眼眸微垂,对上他期冀的目光, 只能点头承认道:“是, 我喜欢你。”   江御一把将沈衔鹤抱住,对着他的脸猛亲了好几口, 沈衔鹤脸颊微红, 想推开他, 又舍不得。   他抬起手,回抱住江御。   葡萄酿成蜜酒,滴入琥珀色的杯子, 墙上的紫藤一层堆着一层,在夏日的微风中缓慢地流动。   江御这人,断了袖也不知道谦虚低调为何物, 沈衔鹤刚回应了他的表白,他就恨不得昭告天下,让全修真界的道友都来喝他和师兄的喜酒。   沈衔鹤可没有他这般厚实的脸皮,虽然修真界没有禁止男人和男人谈情说爱这条规定, 但总归是有些避讳的,也就是合欢宗荤素不忌, 大家见怪不怪了, 若是江御把自己即将晋升为太清宗宗主夫人的消息传扬出去, 怕是要惊掉半个修真界的下巴。   江御知道沈衔鹤的顾忌,他微笑道:“谁敢说闲话,揍一顿就好了。”   沈衔鹤一时无语,这确实是江御会做出的事。   不过这种事,还是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   江御心道可惜,就算不给修真界广发喜帖,也该让宗内弟子跟着高兴高兴,他向沈衔鹤提出建议,要不开个宗门大会,把他宗主夫人的身份宣布一下。   他这身份转换得也太自然了点吧?   沈衔鹤在这里听他唠叨了半天,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听到江御已经开始自称宗主夫人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无奈地看了江御一眼,江御低下头,在他唇上又啄了一口。   广发请帖是没有的,宗门会议也是没有的,只能靠江御自己努力了,结果努力几天,连个水花都没起来。   他一度对太清宗弟子的观察力很不满意,但这怨不得弟子们,他们早就习惯宗主与江师叔两个同吃同住,就算江御整日黏在沈衔鹤身边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只会感叹一句宗主和江师叔感情真好。   江御觉得这些弟子实在是该去好好练一练眼力了。   江御的生辰是在五月中旬,恰好宗门大选已经结束,沈衔鹤把剩下的事务托付给白松风,随江御下山去了。   那些年江御看过的长河落日、烟雨画船、千树吹雪,如今终于可以带着沈衔鹤一一看过,蓬莱的花,瀛洲的酒,还有迷惘城上不落的月亮,伽蓝寺里的钟鼓声亘久绵长……   半月后,沈衔鹤和江御回到谯明山,山路蜿蜒,不见尽头,江御握着沈衔鹤的手,时不时在他脸上亲一下,沈衔鹤提醒他别被弟子们看到,江御说了他会注意后,又亲了沈衔鹤一口。   他是注意了,也确实没被弟子看到,但是被白松风看到了,白松风站在石阶上面,那嘴巴张得都快能塞下一个鸡蛋,好半天过去才憋出一句:“宗主,你和江师兄这是?”   沈衔鹤瞪了江御一眼,江御还挺得意,两条眉毛都要飞起来,他纠正白松风道:“以后要叫宗主夫人。”   白松风:“……”   沈衔鹤抬手揉了揉自己突突跳动的额角,江御见他这样,立刻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他:“怎么?师兄吃完了想不认账?”   白松风的嘴巴登时张得更大了。   眼见着不远处又有弟子要过来,沈衔鹤赶紧推着江御往山上走去:“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江御深深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回了太白峰上,他师兄也没把他宗主夫人的身份落实下来,还打发他去云澜峰布置结界。   不久后就有弟子来传消息说江御在布置结界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头砸断了腿,沈衔鹤吓了一跳,虽然知道不太可能是真的,但还是立刻放下手中事务,赶去云澜峰上。   沈衔鹤过来的时候,江御正坐在地上继续布置结界,面对沈衔鹤的问询,他只摇着头说自己没事,在沈衔鹤的再三追问下,才说还有点疼,使不上劲。   沈衔鹤想不通江御怎么会被石头砸到,更想不通他居然会被石头砸疼,那难道是一块女娲补天时用的石头?   沈衔鹤想看看他的腿是什么情况,江御又嬉皮笑脸道:“师兄难不成想让我在这里就把裤子脱了,不太好吧?但师兄如果实在想看的话——”   沈衔鹤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打断他的话道:“先跟我回去看看。”   江御道:“不急不急,等一会儿吧,这儿就快忙完了。”   他这一忙活,就忙到了晚上,等回到太白峰上,沈衔鹤也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自己的腿有点疼了。   江御早早地爬上床,脱光衣服躺好,然后向沈衔鹤央求道:“我动不了了,师兄,坐上来,坐上来好不好?”   沈衔鹤目光缓缓下移,停留在那处,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师兄——”江御故意拉长了调子,对沈衔鹤道,“我好难受啊。”   沈衔鹤抿着唇,最后骂了他一句:“活该。”   江御继续求他道:“好师兄,救救我吧。”   沈衔鹤上了床,心知江御腿上的毛病多半是装出来的,到底是撩起了衣袍,依了他的心意。   月色入户,竹影轻摇,都没等到后半夜,江御的那条腿就也好了,不仅不疼了,还十分有力。   至七夕时,谯明山上的各处结界都已布置妥当,弟子们在今年修真界大比中得了个不错的成绩,太清宗内戏称江御宗主夫人的同门也渐渐多了起来。   七夕这日,江御特意给沈衔鹤换了一身与自己同色的衣服,站在镜前,满意地点头道:“我与师兄,果然是最配的。”   他们在傍晚时下了山,山下小镇的街道上满是年轻的男男女女,当最后一抹夕阳隐入群山之后,长街上亮起葳蕤灯火,似银河落入凡间,江御牵着沈衔鹤的手在街上慢慢走着,见街头有卖福签的,江御买了一支,拿给沈衔鹤,讨个彩头。   今晚也有不少太清宗的弟子跑下山来,见到他们两个嘴巴一瓢,不经大脑直接叫道:“宗主、宗主夫人好!”   说完他们心知不好,急忙捂住嘴巴,眼巴巴地看着沈衔鹤,生怕宗主生气,直到沈衔鹤摆摆手,说去吧,才敢跑走。   江御嘴角噙笑,望着那些弟子的背影,不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沈衔鹤低下头去,看向手中签文,他轻声念道:“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长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盛大的烟火在头顶轰然绽放,万千流星坠落,沈衔鹤仰起头看着那些倏忽不见的灿烂星光,江御则是侧过头,静静凝望着他。   清风明月,软红香土,他们就应该这样,一生一世都不会分离。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江御笑了一下,正要趁着他师兄不注意再偷偷亲他一口。   一道女音却在他耳边很突然地响起,那声音飘飘渺渺,仿佛来自天外,江御身体一僵,凝神细听。   她说:“江御,你该醒了。”   作者有话说: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柳永 第30章   江御, 你该醒了。   这样圆满的、欢愉的、以为可以一生一世都不分离的,原来都只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啊……   是梦, 就总是是要醒的。   这怎么会是一场梦呢?怎么会呢?   那些真实的记忆在江御的脑海中顷刻间尽数复苏,江御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沈衔鹤,他好像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缓缓碎掉的声音,一片、一片、一片,零零洒洒落了一地, 最后全都尘封进茫茫积雪之下, 不见天日。   他终于知道他师兄为什么动用了禁术,也终于知道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过去的许多年里, 他救过那么多的人, 美丽的、丑陋的、聪明的、愚蠢的, 甚至连那些讨厌的,他也救过。   可他师兄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他师兄做下决定以身为殉的时候, 他又在哪里呢?   他晚了一步,迟了半月,一子踏错, 满盘落索。   于是,他得到最惨烈的报应。   他蓦地想起逝水境里听到的那句唱词,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在应验了,他果然要失去他了。   江御抬起手, 缕缕情丝落入他的掌中,他合上手掌, 只要把它们尽数斩断, 从此他的师兄后再不会爱他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 没那么圆满罢了。   江御将自己的满腔悲痛悉数压下,不敢叫他师兄看出丝毫端倪,他静静地注视着身边的沈衔鹤。   一簇簇烟花在头顶的夜空盛放,转眼又凋零,就像这场梦一样。   江御喉咙干涩,试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点声音,他轻声叫道:“师兄……”   沈衔鹤转过头来看向江御,他的眸中倒映这一片辉煌灯火,目光温柔而多情,他沉浸在这场美梦之中,一无所知。   他问江御:“怎么了?”   江御看着他的眼睛,刹那间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多希望这场梦可以永远不要醒来。   他低下头,问沈衔鹤:“师兄再亲我一下,好吗?”   周围行人来来往往,繁灯如昼,鼓乐声、叫卖声、嬉笑打闹声,马蹄哒哒声,还有烟花点燃时的轰响与凋谢时的叹息,各种声音混在一起,绘成眼前这幅热闹的人间,沈衔鹤抿了抿唇,看看左右,他对江御道:“这里人太多了吧。”   作为一宗之主,在外人面前,沈衔鹤还是比较矜持的,而且这个时候说不定还有弟子藏在人群里偷偷看他们。   江御嗯了一声,没有强求,他垂下眸,握住手中的情丝,脑中花见月的声音催得愈加紧了。   就到这里吧,他想,做了这样的一场梦,未尝不算是得到了一桩小小的圆满。   只是倘若真的得到圆满了,这颗心为什么还是那么痛?是不是要随着这些情丝一同剜去,才会好受一点?   就在江御要把那些情丝尽数斩断时,沈衔鹤忽然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路边的树丛后面,他仰起头,在江御的唇上亲了一下,就像江御同他表明心迹的那个早上,阳光很好,阵阵蝉鸣,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很快分开。   江御愣在原地,此处灯火阑珊,月色却分外明朗,他师兄一身天青色长袍,眼角眉梢都是溢出的绵绵情意。   沈衔鹤放开他的手,以拳抵唇咳了一声,对他解释说:“我总觉得今晚要是不亲你这一下,师弟你会哭出来。”   江御怔怔看着沈衔鹤,他知道他此时最好是接着他师兄的话开个玩笑,再对他笑上一笑。   可是他笑不出来,他若是笑出来了,怕是会比哭还要难看的。   见江御不说话,沈衔鹤笑着问他:“要不师兄再亲你一下?”   江御伸出手一把将沈衔鹤揽入自己怀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嵌入自己血肉之中,他的嘴唇贴在沈衔鹤的耳边,低声说:“我爱你,师兄。”   “我好爱你啊,师兄。”他说。   沈衔鹤不知道江御是怎么了,他只能抬起手,拍拍他的后背,对他说:“我也爱你。”   江御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幸而他师兄不会看到,他仰起头,望着夜空中那一轮惨白的月亮,带着浅浅叹息道:“我知道,我该早些知道的,对不起,师兄。”   “嗯?”沈衔鹤有些困惑,他想看一看江御的表情,却根本挣脱不出他的怀抱。   江御心底一片冰凉,握住情丝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他闭上眼,万千情丝在他手中悄然断裂,流光簌簌,散落在脚下的草丛间,转眼消散,再找不见半点痕迹。   沈衔鹤手中的福签随着那些情丝一同掉落,长街上熙攘的人群寂寂,无一声响,烟花停驻在苍茫夜空,变成星辰,时光之河停止流淌,此间万物都凝固在了这一刻。   江御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两个都没来得及去看,那掉落的福签背面是另一句签文。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   紫金香炉里的渡情香还在燃烧,屋中烟雾缭绕,一盏残灯摇曳,忽明忽暗。   花见月叫了江御半天,如今连声音都暗哑了几分,到最后一点渡情香都燃尽了,江御终于从梦中醒来。   他是坐在榻上入的梦,醒后一睁眼就能看到他的师兄,江御伸出手,想摸一摸他师兄的头发,却是一口血先喷了出来。   花见月听到声音抬头看去,发现短短的几刻钟过去,江御的鬓前竟是生出斑驳白发,她惊骇道:“江御,你这是——”   江御若无其事地擦去嘴角的血,又把地上的血迹全都抹去,抬头问花见月:“这样就够了吗?还要做什么吗?”   “……应该够了吧。”花见月点头道。   其实花见月也不确定,这断情炉之前倒是用过几回,只是那些人要么在梦中贪得无厌不知满足,要么就是过得太快活,最后舍不得断情了,真靠这断情炉修成无情道的,花见月还不曾遇见过。   花见月见他脸色煞白,极为难看,又多问了句:“江御,你要不要运功调息一下?”   江御摇头,目光落在沈衔鹤的脸上,他道:“不用,我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花见月心中长叹一声,想说一声他们这是何必,又想若不是被逼到处境,江御是万万不会用这样的法子。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江御仍旧坐在榻边,低头凝视着沉睡中的沈衔鹤,梦里梦外的回忆在他脑海中交错,不断折磨着他,可他这一颗心好像已经疼得麻木了,没有知觉了。   更阑人静,月照中天,许久之后,榻上的沈衔鹤从梦中转醒,睫羽微颤几下,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两颗极美丽极珍贵的琉璃珠子。   江御紧张地看着他,说不清自己是在期待什么,又或是恐惧什么。   沈衔鹤看到江御,依旧叫他:“师弟。”   他声音冰冷,毫无起伏。   他终于成了无情无欲的死物。   这本是江御希望的,如今是否也算得偿所愿?   窗外夏虫止语,残月如梦,江御看着他师兄空荡荡的眼眸,胸口处长久的麻木过后,迎来更大的悲恸,万箭穿心,肝肠寸断,永无尽头。   好半晌后,他轻轻应道:“师兄,我在。”   作者有话说: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唐·李远 第31章   沈衔鹤从榻上起身, 对着花见月叫了一声:“花道友。”   听起来与刚才的那一声“师弟”没有任何区别。   花见月抬头看他,沈衔鹤站在那里,神色冷漠, 不言不语,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玉像。她莫名想起她第一次在谯明山下见到他时的场景,那时夕阳西下,杨柳风柔,这位沈宗主站在山脚, 冲他们微微笑着, 丰神如玉,温文尔雅。   只是短短半月时光, 物是人非。   她问:“沈宗主感觉怎么样?”   “很好, 多谢花道友。”沈衔鹤说。   说完, 他又沉默下来,再没有开口说其他的话。   房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中,连呼吸都听不到一声, 烛火微弱,那些映在墙上的影子随着跳跃的火焰撕扯扭曲,宛若一群狰狞的鬼魅。   江御仍旧是痴痴望着沈衔鹤, 他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然一对上他师兄那双黝黑冰冷的眸子,就全都说不出口。   花见月抱起桌上的紫金香炉,目光在他们二人间转了个来回, 一时间竟替江御感到了悲哀。   梦醒后,他的鬓角已生出许多白发, 沈衔鹤却是一句都没有多问。   他或许是没有看到, 或许是看到了也不在意了。   江御做出决定的时候, 是否会预想到今日?   也许此后的很多很多年里,他都要面对一个这样的师兄,直到他们飞升成仙或是魂归天地,都不会有所改变了。   事已至此,好像都无法回头了。   这条路是江御为他师兄选出来的,他并不后悔,他的师兄站在他的面前,只是不会拥抱他,不会亲吻他,不会爱他了。   但至少他的师兄还活着,只要活着,他想他总会找到办法,回到从前。   江御看了沈衔鹤良久,艰难发出一点声音道:“师兄现在可以修成无情道了。”   沈衔鹤回望他,点了点头,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   江御眼中带泪,似哭似笑道:“恭喜师兄。”   桌上的蜡烛就要烧到尽头,花见月抱着断情炉离开不久,那火焰抖擞一下,便彻底熄灭,凄迷月光落在沈衔鹤的脸颊上,像是覆了一层薄薄寒冰。   他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   江御单膝跪在旁边静静看他,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天将破晓,一束温暖阳光照射进来,江御想要站起身,只是跪得太久,踉跄一步,又重新跪倒在地上。   沈衔鹤仍旧是端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   江御哀切地看他,像是匍匐在神明脚下等待神明垂怜的信徒。   他缓缓伸出手,然而在要碰到沈衔鹤脸颊的时候,又无声无息地垂下。   那些梦里的故事,终究不能再得。   眼下太清宗内的宗门事务都交由白松风处理,江御则是留在太白峰上守着他的师兄,如今沈衔鹤除却继续修行无情道,对其他事物具是漠不关心。江御只怕他这样下去,终有一日,要化身为天道的一部分。   他断了他师兄的情丝,求他修成无情道,可不是要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只有拥有撼动天道的力量,才能扭转一切的结局。   山色苍翠,烁玉流金,花见月只在谯明山待了一日,第二日见沈衔鹤没有其他问题了,便提出离开,下了谯明山。   情爱这种东西果真是害人不浅,江御这般洒脱的人物,有朝一日竟也会落得这么个凄惨的下场,花见月低头看向断情炉上铭刻的缠绵情诗,只觉得讽刺,随即她的目光顿住,看见点点流光从炉内飞出,倏忽不见。   花见月一怔,断情炉不知为何突然从她怀中滑落,这只经过烈火锻造千锤百炼的紫金香炉,就这样轻轻一摔,四分五裂。   她低头朝地上的碎片看去,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回头望去,太白峰依旧巍峨耸立,直入云霄。   这日下午,天降暴雨,太白峰前的池水疯涨,满池的浮萍溢出,被雨水冲散,流向山下。   江御一身血污,提着剑从后山的禁地中走出,他腹部的几道伤口还在汩汩往外流血,不过因穿了身玄色长袍,倒也看不大出来。   回到太白峰上,远远的隔着窗纱只能看到个朦胧的影子,江御在雨中站立许久,始终没有进到屋里去。   他知道他师兄现在不会为他心疼难过了,却还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样。   他仰头吞了几粒丹药,提着剑又回到禁地中去,其实以他现在的修为不该到禁地中涉险,那是上古时代众魔的墓地,即便是飞升的仙人,到了里面受到混沌魔气影响,也是九死一生,可若不如此,他又如何能与天道抗争一二。   小屋里打坐中的沈衔鹤浓密的睫羽颤了一下,他睁开眼,伸手推开面前的窗户,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墙上的那片紫藤仿佛在雨中晕染开来,随着雨水漫出整个庭院。   他望着雨中的竹林与远山,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看它们。   这场雨连下了两日才放晴,沈衔鹤一直待在那屋中,此间的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他只需顺着功法修炼下去,最后归于这片苍茫天地,功成圆满。   江御在禁地里被一群九头怪鸟偷袭,没了半条命去,若不是生死之际领悟逆天之道,这一次怕是真要死在里面了。   他活了下来,修为更上一层,只是身上密密麻麻布满各种各样的伤口,他也浑不在意,用药粉去了这一身的血腥气,又换了干净的衣服,这才敢进了沈衔鹤的屋子,靠他近些。   沈衔鹤仍旧是坐在榻上,像是供奉在庙宇中的一座神像,江御沉默地注视着他,始终不曾开口,他其实是很想与师兄说说话的,与他说说自己在禁地中的收获,玩笑般的向他展示一点小伤,等他师兄露出心疼的表情时,再抱住他亲一亲他。   江御也知道如果自己开了口,他师兄不会完全不理他的,可是他怕干扰了他的修行,怕他的无情道出了差池。   要过多少年才能听到他师兄再主动叫他一声师弟,又要过多少年才能再等到一个春天?   江御深深看了沈衔鹤一眼,转身离开,回到禁地中去。   过了很久,沈衔鹤睁开眼看向江御离去的方向,他张开唇,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禁地中妖魔横行,血雨纷纷,数十支毒箭一起贯穿了江御的胸口,他躺在那堆尸山上面,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要流尽了,他好像看到他的师兄一身月白道袍向他走来,只是眨一眨眼,就看不到了,江御忽的笑了一下,他艰难爬起,步履蹒跚地继续往禁地深处走去。   再从禁地中出来已是在五日后,江御仍旧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才敢去看他的师兄。   他在他师兄面前表现得一切如常,即使他师兄并不在意。   只是在他走后,沈衔鹤低下头,看向自己左侧胸口处,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江御在收到一份迟到的生辰贺礼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生辰已经过去很久,可是他最想要的其实那一日没能吃完的阳春面,时光如何能回到从前?   他记不清自己在禁地里斩杀了多少的妖魔,又有多少次命悬一线,可不管受了多么重的伤,他总是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沈衔鹤的面前,只是他伤得太多太重,不敢在他师兄面前待得太久。他也没有注意到,他师兄的目光开始逐渐回落他的身上,从茫然到挣扎。   秋雨浇灭了一夏的烈日,漫天飞雪浩荡而来,悄然而去,又是一年春归日。   春光初露,草长莺飞,江御重伤未愈,不敢多留,然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他听到身后的沈衔鹤叫他:“师弟。”   江御整个人都僵住,这是自沈衔鹤梦醒叫过那一声师弟后,第一次主动叫他,他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却还是忍不住回身望去,他的师兄逆光站在窗前,正看向他,他心中一悸,忙过来问他:“师兄怎么了?”   沈衔鹤看了他好久,终于缓缓抬起手,手指落在江御的头顶,他有些难过地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白头发啊?” 第32章   江御握住沈衔鹤冰凉的手腕, 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他的手掌,笑着对他说:“没事,师兄不觉得这样也很好看吗?”   “还是从前更好看些, ”他的呼吸都在颤抖,双眸蒙着水雾,“对不起,师弟。”   他哀伤又自责地看着江御,“我好像还是喜欢你。”   江御一把抱住沈衔鹤, 将他紧紧扣进自己怀中, 下颌抵在他的肩头,哽咽道:“师兄哪里用得着与我说对不起呢?”   那处的衣料很快被他的泪水湿透, 沈衔鹤轻轻抚摸江御满头斑驳的白发, 他师弟滚烫的泪水好像渗入他的肌肤, 顺着他的血管一直流淌进心室,将他的一颗心灼烧得支离破碎。   江御声音喑哑:“师兄修不成无情道便不修吧,是我强求了。”   沈衔鹤心疼得厉害, 除了抱歉的话,他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他修不成无情道了, 想来也没有几日好活的了。   金乌西坠,漫天晚霞尽被收揽而去,一弯弦月挂在树梢。屋中光线昏暗,江御终于稍稍松开手, 问沈衔鹤:“师兄现在想要做什么,我陪师兄一起。”   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只能接受他师兄要离开的现实, 任凭他有了移山倒海掀天斡地的能力, 还是留不住他。   沈衔鹤的目光再次落到他斑白的长发上,对他道:“你先把衣服脱了。”   “啊?”江御茫然地看着沈衔鹤。   沈衔鹤解释说:“我想看看你身上的伤。”   江御低下头,不敢去看沈衔鹤的眼睛,小声说:“不用了吧,都是些小伤。”   “快点。”沈衔鹤催他。   江御心知瞒不下去,只能依着他师兄的话,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脱去,深深浅浅伤口遍布他的全身,有些结成了疤,有些还在往外渗血。   修炼之人的体质比之普通人要强悍许多,若只是受了皮肉伤,服下丹药很快就能愈合,可江御身上有许多都是几个月前的旧伤,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可见当时他伤得有多重。   沈衔鹤的指尖抚过那些伤疤,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江御见了忙一边伸手给他擦着眼泪,一边道:“别哭啊师兄,你一哭,我这伤更好不了了。”   沈衔鹤从小到大哭过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这短短一生中的大部分泪水都是为这个师弟流的,他别过头去,问他:“现在还疼吗?”   江御咧开嘴,对他笑道:“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撒谎。”沈衔鹤说。   “真不疼。”江御说,比起得知他师兄修了无情道,亲手斩断他情丝时的痛苦,这些又算得上什么呢?   然纵使他做了这些,还是得不到他要的结果。   沈衔鹤叹道:“以后不要这样了,师兄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江御抿着唇没有说话。   沈衔鹤又叹了一声,终是没有再强求他。   过去的大半年里,太清宗内倒是安宁,无甚大事发生,唯一值得说道的大概是白松风有了个心仪的姑娘,多年前他去秘境试炼,曾在一面镜子里看到过那姑娘的模样,多年后,他竟真的在山下的小镇上看到那姑娘,一见钟情,这或许就是上天注定的好姻缘。   沈衔鹤坐在花架下,听白松风半是惊奇半是羞涩地说起这桩趣事,他突然想起什么,抬眸看了一眼在不远处修剪花枝的江御,抿唇笑了起来。   江御见他笑了,立刻凑过来,小声问他:“师兄笑什么呢?师兄是想成亲了吗?”   沈衔鹤否认道:“没有。”   江御握住他的手,认真道:“师兄不想,我却是想的。”   沈衔鹤想了想,拒绝道:“算了,别折腾了。”   这次没等江御开口,白松风先插嘴道:“算不上折腾,咱们又不是要把全修真界的道友都请来,只是在宗门内办一场的话,也不费多少事。”   沈衔鹤摇摇头,他命不久矣,实在没必要多操办这一场,况且……他还是希望他师弟能再遇到一个心爱之人。   “师兄在想什么?”江御问他。   沈衔鹤伸手落在江御的脸颊上,温柔道:“想你啊,师弟。”   白松风在院中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他一下了太白峰,眼泪就簌簌落下,擦了好一会儿都擦不干净。   千条万条的紫藤垂下,映着明媚春光,随风轻舞,沈衔鹤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走不了太远的地方,他其实也没那么喜欢到山下去,活着的时候他守着这座谯明山,死后他的坟碑也立在这山上,对他来说算是一件不错的事。   江御陪着沈衔鹤沿着山路慢慢地走,他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山歌清越,竹叶飘落,在某个瞬间,他们好像是变回了小时候。   小时候,他们这条山路上不停奔跑着,奔跑着,好像只要跑得够快,就能跑得时光,可是跑得过时光又能怎样呢?   那些往事在脑海中一页一页地翻过,他们说着太白峰上每三年就要干涸一次洗剑池,说着谯明山后总在夜深人静时传来婴孩啼哭的狐狸洞,也说着白松风看到那面镜子的秘境……   江御直到这时候才猛地想起当年他在镜前对他师兄说的话,随即他便明白他师兄为什么会在得知白松风的心上人是镜中人时显露出几分释怀神色,他侧头看着沈衔鹤的脸颊,嘴唇微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东风一过,杨花似雪,沈衔鹤走得累了,再走不下去了,他在石阶上坐下,呼吸也变得艰难,他这一生已经得到了很多的圆满,虽然大多短暂易逝,可人生本就是这样。   聚散离合,生老病死,都是天意。   浅浅的叹息在风中飘散,沈衔鹤嘴唇没了血色,面容苍白,他轻轻说道:“师弟,我只能只能走到这里了,宗门交给松风师弟我也放心了。”   江御坐在沈衔鹤的身边,他的手落在他的腰间,安慰他说:“师兄走不动也没关系,我会陪着师兄的。”   他哪里还想要江御陪他呢?   沈衔鹤声音越来越低,他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握住江御的手,近似恳求道:“我想要师弟以后也要好好的,好好修炼,好好活着。”   巨大的悲痛袭来,江御好像失去所有知觉,只能牢牢抓住他的手,声音艰涩地应着他:“我会的,师兄,我会的……”   沈衔鹤低低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他的脑袋靠在江御的肩上,就这样渐渐没有了生息。   江御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怔怔望着远处水面上飘浮的白花,看它们一点一点没入水中,他的心也跟着沉入无尽的深渊。   不知过去多久,夕阳坠下,染红了大半的湖水,他侧过头,对着沈衔鹤轻声道:“笨蛋师兄,我骗你的。”   那年他在那镜中,其实也什么都没有看到。   师兄你看,原来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江御低下头吻了吻沈衔鹤冰冷的额头,山下繁花如锦,春草连绵,直至长空的尽头。   可是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站在那里,对他说,欢迎回家,师弟。   江御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师兄,转过身向着山上走去。   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的。   他再也不会离开这座谯明山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睡了,晚安大家,明天醒了看看要不要再修一下或者能不能补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