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上人是仙门叛徒   作者:俺大爷   简介:   外冷内疯嘴硬攻x没心没肺快乐受   齐释青x第五君(齐归)   这是一个阴差阳错极限拉扯的双向暗恋的故事。   四年前,玄陵门在玳崆山脉惨遭灭门,众人皆以为是玄陵掌门的养子叛出师门,欺师灭祖,做下这等惨案。   殊不知这活未见人、死未见尸的叛徒,竟然改名换姓来了蓬莱岛东,摇身一变成了灸我崖掌门!   终于,在这一天,玄陵少主来到了灸我崖,识破了这人的身份,二话不说就要将人带走。   满是谜团的新仇旧恨拉扯不清,他们二人又将何去何从?   攻:我暗恋我师弟,可他灭我门派,畏罪潜逃。   受:我暗恋我师兄,可他杀我师父,心狠手辣。   1. 狗血,会虐,后期攻会疯批,受会失忆   2. HE!HE!HE!   3. 隐情多,插叙多,曲折多,大长篇   4. 本文原名《孤客》   双向暗恋、追妻火葬场、竹马竹马、虐恋、悬疑、正剧 第1章 灸我崖(一)   纵观这蓬莱仙岛八十八仙门,各家门派钻研各家的武功绝学江湖秘术,各有所长——刀剑斧戟,弓鞭罗锤,暗器毒针自不必多说,这行医的仙门也有那么几家。   在蓬莱仙岛东面的最边边上,就有这么一家行医的破落门派,名曰“灸我崖”。   这门派名字如此清奇,自然就有点来头。   传说灸我崖的立派宗师是一位姓白名大力的绝世高人,天生重疾,药石无医,跑遍蓬莱仙岛所有行医世家均无人能救,心灰意冷之下,来到一片深山老林之中,了无生念。   然而天不亡他,反而从一个石缝里生出来一支还魂仙斛,叫他大彻大悟,自创了一套针灸奇方,立时解了自己的先天重疾,活蹦乱跳地回了家,然后开宗立派,开枝散叶——   可惜这套针灸奇方并未如他所愿发扬光大,无他,非极偏极险之疑难杂症不能用也。   可天下哪来那么多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大多数不过是讳疾忌医,或者大夫医术不高明罢了。非要靠灸我崖这套针灸奇方才能活命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可这立派宗师也乐得清静,天下无人能尝他之苦楚,于天下人是大幸事。   所以在这位立派宗师健健康康寿终正寝之后,灸我崖便开始落魄——没有病号的医馆就是个空壳子。到了现今,传了数代之后,门生只剩了一个。   东风起,潮气足。这蓬莱仙岛四周凌雾,飘在空中,与下界并不接壤。   湿乎乎的小风呼呼地刮,写着“灸我崖”的一块老旧小红招没好气地呼扇。   这破红布招下面就是灸我崖的门头,被潮气侵蚀得不像样子的一栋吊脚楼——平地而起的木柱上全是黑黢黢的洞眼,腐朽而坚强地撑着上下两层,节约土地,造价低廉。一层最大的屋子用作了医馆,里头两张塌,三排架——东西虽老旧,却是码得整整齐齐。   一个穿着青衫的青年正俯在案头写字。   灸我崖外是一片客栈。大客栈套小客栈,连绵不绝。每家客栈都为自己占有最佳观景地而骄傲自豪——“蓬莱尽头”“雾海那边”“窥得下界”“上界之始”——拥有诸如此类雅号的上房,每家客栈都有那么几间。   客栈修得一个赛一个的富丽堂皇,愈发衬托得灸我崖这小破吊脚楼有碍观瞻。几年来不断有商贾提出要买下这栋寒碜的吊脚楼,均被灸我崖拒绝。   今儿那梦仙居的大老板又来了。   青年从案上抬起头,冲对方熟稔地拱了拱手。   “要么我们价钱再商量商量?要多少,您开!”梦仙居老板大腹便便,小胖手豪爽一挥。   “别别别,您真的太客气了。”青年露齿一笑。   “入股也不行?”不卖的话,保留灸我崖的招牌,大家一起经营共同富裕啦!   “那可不敢那可不敢。”青年连连摆手。   “您这儿既无病患上门,连修缮窗户的钱都拿不出来了,还不行?”   “唉,真的对不住啊。”青年扼腕叹息。   “行吧,不行就不行。”富商叹了口气,高抬贵臀打算走人。被拒绝太多次,他已经习惯了。临走前,他走到了医馆透风撒气的烂窗旁边,拍了拍窗棂。啧,真是块风水宝地。这窗外的仙景,可比外头所有客栈都好了不知道多少!   这倔强的死小白脸!   出了门,梦仙居老板回头看了眼黑咕隆咚的灸我崖门头,对跟着的小厮悄声道:“他坚持不了多久啦。一个外姓门生,穷途末路,我看他能怎么办!过两天我们再来。”   正此时,对面的茶水摊老板冲他挥了挥手。“哟嘿!这不是梦仙居的李大老板吗?您又来啦?”   梦仙居李大老板爽快地笑了笑,叉着腰走了过去。   “最近还有谁来过呀?”   “嗨,您那条观海街的老板们都快来了个遍了!就昨儿,陶然亭金老板,云海阁高老板,雾天台王老板,香里阁管事儿的林少爷,还有那丽景都的老板娘都来啦!”   李大老板听完一串人名,眼前一黑。   茶水摊老板还在继续补刀:“我看哪,过不了几天,灸我崖就得易手啰!李老板,您喝点什么茶?碧螺春,鸿运当头?”   李老板掏出来二两银子,二话没说就塞进了茶水摊老板的手里:“茶就不喝啦!老刘,看在咱这么些年交情的份儿上,你可得帮我个忙。”   老刘作势推拒了一番,最终还是一脸“哎您实在是太客气了”地收下了银子:“我懂。李老板您放心,要是这灸我崖松了口,我马上给您报信儿去!”   李老板握住了老刘的手,笑得灿烂:“哎,对啰!我就知道老刘是个通透人!”   两人真诚又客套地寒暄一番,李老板才带着小厮施施然离去。   等李老板人影消失在转角,茶水摊老刘才喜滋滋地翻开衣襟——昨日那陶然亭金老板,云海阁高老板,雾天台王老板,香里阁管事儿的林少爷,还有那丽景都的老板娘——每人都给他塞了银子。   摆茶水摊子也得讲究风水啊!   一边数钱,老刘一边寻思着:这灸我崖现下只剩了一个门生,还是个外姓的,怎么就这么死心塌地不动祖产呢?明明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对了,这外姓门生姓什么来着?好像还挺奇葩罕见的一个复姓……   挠了挠数天没洗的油头,老刘一拍大腿,想起来了。   里头这个小白脸,姓第五。   三年前,当这个第五跟着他师父回到此处时,这小破吊脚楼就已经这么破了。   老刘还记得那是个大雨天,当时的掌门带着这个青年,沉默地撑着把破伞,站在灸我崖门口。   “就这儿?”这个姓第五的青年问道。   “嗯……”那个做师父的听上去也不是很有底气。   当时的掌门,老刘之前其实也没见过,只是知道他在外游历,小破吊脚楼就空了好多年,一直托人看着。等师徒二人回了灸我崖,渐渐就有商户上门想要收购这个绝好地角。   一转眼,三年了。这昏暗的吊脚楼里,如今只有第五一人。   天色渐晚,茶水摊老刘又瞅了一眼灸我崖黑黢黢的窗子,把摊子一收,卷起一天赚的铜板,回家去了。   第五把手头的账本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叹息一声。他转头看向窗子,跟几个破烂的虫洞对上了眼。   他心道:“实在是不妥。”二楼的窗户烂了也就烂了,但一楼可是用来做医馆的,怎么能让病人吹风呢。   虽然一年到头灸我崖也来不了几个人,总得想个法子赚点钱修缮一下这诊床旁边的窗子。   第五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他从发了霉的地下室里找出一块石板,拿朱砂在上头写了几行大字,字迹工整,笔锋干脆——   「头疼脑热   肌肉酸痛   浑身乏力   失眠不举   一灸即好」   此牌一出,震惊整个蓬莱岛东。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欢迎大家!咕。 第2章 灸我崖(二)   灸我崖从来都只接收疑难绝症,从没有过医治普通病症的先例。毕竟开派宗师白大力在几百年前就很诚恳地说过:“俺只有一套针灸奇方,普通的小病俺不会治!”   白大力本就不是学医的,不知怎么得了上天垂怜突然有了一套针灸奇方,但也仅此而已了。   是以当灸我崖传无可传,将衣钵递到了一个外姓弟子手里的时候,仙门各族都晓得了:这灸我崖总算是要完了。   在灸我崖门口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   这最后的弟子,真能一改灸我崖只会那一套针灸奇方的路数,开始难易兼收,悬壶济世吗?   这个姓第五的小白脸,行不行啊?   很快就有人来检验了。   挂出牌子来的当天晚上,第五迎来了灸我崖很久以来的第一位病患。   这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络腮胡子从头发长到下巴,浑身汗毛厚重,像头没褪毛的熊。他在灸我崖门口咳嗽得震天动地,大有把肺给咳出来的架势。   “哦呦呦,这是怎么了呀?”   “看着身体结实,可别是得了肺痨啊!”   在一片看热闹的窃窃私语声中,壮汉走进了灸我崖。   第五把屏风竖起,把门关好。外面的嘈杂声登时寂静了。   那壮汉却在诊床上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睛瞅着他,一声没咳。   第五不禁有些疑惑:“您这咳症可是间歇性的?”   壮汉抿了下嘴巴,没出声,依旧那么坐着,双手搭在一起,甚至有些乖巧的味道。   第五:“……?”   壮汉被第五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终于羞羞答答开了口:“道长,我其实并非有咳症……”   第五蹙眉思索。不是咳症,那为何刚刚咳得如此凶狠?   “我是,来治不举的……”   第五:“……”   一个七尺壮汉,满面通红地来灸我崖求治不举,得多么有勇气!多么——   来灸我崖这种专精半身不遂半身入土半死不活的医馆治不举,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第五定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不举”二字,的的确确是他写在板子上的。   生意已经开张了,病患已经来了,那万万没有不接的道理。病人来了就得治。   万幸,他的医术不是在灸我崖学的。   半个时辰后,那彪形大汉从灸我崖走了出去,神清气爽,浑身充满了力量。背更直了,也不咳了。   街坊便传开了——   “这灸我崖果然还是仙门行医一大家!这肺痨极重的病人去挨了两针,立时就不咳了!”   “灸我崖一灸治多病呢瞧见没?不光疏肝理肺,还正骨调形!”   “我得带我家姑娘也去瞧瞧,她阴虚得很!”   “我叫我老头也去!”   ……   随着第二日那壮汉带回来一面绣着“神医济世”的锦旗,灸我崖可谓迎来了第二春。   壮汉激动地握住第五的手:“谢谢您啊道长!您真是神医再世,我的再生父母!”   第五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来:“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壮汉道:“您是不知道啊,我这隐疾,换了好多郎中都看不好啊!谁曾想您这针一扎,灸一烫,我就生龙活虎,夜里……”   第五无比理解地热情点头,关闭了听觉。   壮汉说到激动处,又热切地想与第五握手,却忽然问道:“道长,昨日您给我扎针的时候我就想问了,您为何戴着一边的手套呢?”   第五抬起手瞧了瞧。他的左手带着一只黑手套,从来蓬莱岛东就是如此,算起来已经有三年了。   “我听这边的朋友说,您这一边儿的手套,就没摘下来过。”壮汉话赶话说得畅快,说完了才“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您瞅瞅我这张嘴,唉!冒犯了您请千万别往心里去!”   “害,没事!”第五摆摆手,爽快道。   他知道蓬莱岛东都是怎么传的,大抵就是他这只手要么残疾、要么毁容,才不得不戴着手套遮掩。   第五笑着说:“我这只手啊,三年以前得了神力,如若不用手套包裹起来,触碰常人,也许会超出肉体凡胎所能承受的范围。”   壮汉的眼睛瞪圆了:“竟,竟是如此!”   “难怪您为我施针时,我就感到有一股神力传来,竟是有这一层缘故!道长您真是高人!”   第五笑着把人往门口送。   有了壮汉的活见证,又有“神力”奇谈的加持,原先非极偏极怪之症不治的灸我崖,现在开始悬壶济世了——总之一传十,十传百,来灸我崖求治的病患越来越多。   灸我崖的白面小道长不得不采取了限号措施。   第五每天清早开门发号,一天只看十个。   灸我崖终于有了入账,第五松了口气。   ——师父,我总算把灸我崖唯一的一块地产保住了。   灸我崖的红火拉动了对面茶水铺子的生意——排队挨号的,闲聊打听的,想见缝插针给道长送锦旗送礼的——统统聚集在了老刘的茶水摊。   小本生意也能赚得盆满钵满,老刘快乐不已。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红红火火地过着,老刘对灸我崖的小道长越发好奇。   你说这个第五,来灸我崖三年了,怎么到现在才想到用这个法子经营?   一天到晚的就闷在破吊脚楼里,日头都见不着,越发像个小白脸了。   老刘给客人端茶倒水的空当,总是不忘抬头瞅一眼灸我崖的门头。现在开始接普通病患,诊室的门就常常是闭着的了。偶尔能瞥见第五的脸,老刘总觉得这年轻道长气色不好。   “啧啧,这脸白的。但人家到底是修仙的,模样就有仙气。”   第五支在门口的那块石板就没再收回去过。今儿这内容,有了更新——   「因修缮之故,明日暂不接诊。」   街坊邻居把这消息霎时传开了。   “明天不开门!别去啦!”   “喔唷,终于要修整那小破楼啦!”   ……   第五微笑着送走了今日的最后一位病患,站在灸我崖门槛上,呼吸了一口街坊的新鲜空气。对面老刘的茶水摊热气袅袅的,隔壁包子铺老王在吆喝着卖最后一笼包子,一条灸我街生机勃勃,日头西斜,满是烟火气息。   茶水摊老刘冲第五吆喝道:“小道长!喝碗茶歇歇吧!”   第五走过去坐下:“谢谢!”   老刘手快地端来滚水和一碟晒红:“新进的古树红茶,小道长肯定喜欢。”   第五一咧嘴,点点头。   老刘满意地想:“做茶客,和做郎中也差不了多少,我瞧你年纪轻轻虚得很,红茶性温,就得喝红茶!”   第五嗅了一下茶香,放松地眯起眼睛。他用茶盖拨弄着盖碗里头的茶叶,热水的温度透过瓷盏传到了手上,甚是烫人。   他玩耍似地拨弄了一会儿,对老刘道:“刘老板,前阵子麻烦您留意的瓦片……”   老刘擦着桌子,抬头道:“早送来啦!就在我家院儿里搁着,就等您忙完了我给您送来呀!”   第五听着就从钱袋里取钱,却被老刘一把制止:“哎别!别!您订金付的够够的,我可不能再收您的钱了!给道长帮个小忙天经地义呀!”   第五端详着老刘一脸“你要给我钱我就跟你绝交”的决绝,遂作罢,只又说了一句:“多谢。”   老刘摆摆手:“小事小事!一会儿我收了摊儿就给您送来啊!”   第五不欲耽误老刘收摊,喝了不过两泡就打算起身回灸我崖。   他刚站起来,就听老刘问道:“小道长,我一直都不知道您叫什么呢!”   第五回头,笑着说:“我单名一个‘君’字,叫第五君。”   作者有话说:   咕咕。 第3章 灸我崖(三)   自灸我崖病患爆棚以来,第五君常常从巳时接诊到戌时,半夜还偶有急症叨扰——小儿高热,癫痫发作,闭气晕厥,云云。待他每日结束接诊,能有口喝茶的时间,对面茶水摊老刘早就收摊回家,数钱吃饭热炕头了。   几天前,好容易病患走得早,第五君急急忙忙出了门,拜托茶水摊老刘订购一批瓦片——灸我崖的屋顶漏得要塌了。   这漏屋顶还是有一个病人不幸用脑门接了一泡鸟屎,他实在是心中抱歉,才下定决心要把好不容易赚来的一点钱全额拨款,对灸我崖进行整体修缮。   病人来针灸总喜欢唠嗑,大家都好奇,这位默默无名的年轻道长怎么前三年没有如此行医救人,如今才开始?   对此,第五君只有一个回答:“师父不允。”   师父不允的道理,第五君心里自然明白。他师父姓司名少康,其实也并非灸我崖的内姓门生;非要让他遵循灸我崖的传统、不广济世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让他隐姓埋名,求个平安而已。   可如今,不拿出来点自己的本事,这灸我崖可就真保不住了。师父,你可别怪我。   师父都不在了,你真怪我我也听不见。   心里这么念叨着,第五君给司少康的牌位上了炷香。   医馆内有一长案,长案背后就是一面墙的小灵堂。上头工工整整摆了一溜牌位,从右至左依次为:   白大力,白大壮,白大强,白大劲,白大气……   又端详了一遍灸我崖列祖列宗的尊姓大名,第五君:“……”   天黑了没多会儿,灸我崖的门就被叩开了。   茶水摊老刘和儿子推着满满一板车的瓦片来到了灸我崖门口。爷俩一趟趟把瓦从板车上搬至屋内,不让第五君插手。   老刘:“小道长,您那双手是用来救人的,这些粗活,我们来就好!”   搬完瓦片,老刘又对第五君道:“小道长,您要是需要个帮手爬高上低的,尽管叫我们家大刚来!”   第五君看着小男孩,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机灵得很,只是这名儿——   大刚……   怎么跟灸我崖的起名风格莫名般配。   第五君没立刻答老刘的话,而是继续看着这叫“大刚”的小男孩。   一双眸子漆黑水灵,滴溜溜地转,正好奇地打量着医馆的一切,小手还忍不住戳了戳硬邦邦的诊床。   第五君问:“你想学医吗?”   老刘吃了一惊,登时大喜。   大刚仰脸看向第五君。眼前的青衣哥哥身形清瘦,但是极有风骨。面色苍白,眼睛却清冽得很。被他瞧着,大刚觉得自己的灵魂得到了涤荡。   他立刻站直腰板,挺起了小小的胸脯,回答道:“郎中,俺想!”   老刘马上敲了大刚一记脑瓜崩:“小崽子叫什么郎中,快改口,叫师父!”   “师父!”   第五君颔首。   带刘大刚在灵堂前拜了拜,这徒弟就算收了。   老刘在后面看着,喜不自胜。   第五君把爷俩送到门口:“明日起,大刚就住在灸我崖吧。”   老刘“哎哎哎”连忙应声,刘大刚也期待地点头。   第五君又把几两银钱交到老刘手里:“前几日欠下的茶钱。”   老刘顿时失色,赶忙把钱又退了回去:“大刚的师父,怎能要钱!使不得!使不得!”   第五君没再推脱,把钱收了。   第二日辰时,第五君打开灸我崖大门的时候,对面老刘的茶摊已经出摊许久了。大刚乖巧地坐在小马扎上,一只小包袱放在桌上。   “师父!”大刚抓起小包袱,兴冲冲地跑过街。   “嗯,进来吧。”   老刘欣慰地看着儿子进了灸我崖的门,热泪盈眶。   师徒二人开始给屋顶换瓦。   “哇,师父!您这屋顶好破啊!”   “是啊。”   “师父!这瓦多少年了啊?”   “百余年了吧。”   “师父,这瓦就一直这么破?”   “是啊。”   刘大刚不再吱声,看来师父家的确很穷,比自己家都穷。   第五君看着徒弟滴溜转的眼珠,道:“既入灸我崖,就需放下凡世俗物的牵绊。入了仙门,自当清清爽爽。”   这话如果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八成会叫人笑话——自家门面都破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说是不受凡俗所困清清爽爽!然而如果是个天人之资、妙手回春的道长这么说,就一点也不违和了,甚至还有了许多哲理。   大刚兴奋道:“师父!原来我是来修仙的啊!俺爹说俺是来学做郎中的!”   第五君:“……”   他大概能懂老刘的心,做郎中怎样也比风吹日晒地练摊强。面前十岁孩子的脸上撒满了光芒,虽说灸我崖是整个蓬莱仙岛最破落的门派,第五君也不忍浇灭他的欢腾。   “灸我崖位列蓬莱八十八仙门,为行医求道的一支,以针灸奇方为长……”   有了结实的屋顶,第五君头一次在如此安宁的寝室里睡下。   他小徒弟在他隔壁。灸我崖的吊脚楼太小了,二楼统共就三间房,现在两间住了人,一间空着堆杂物。   许是在透风撒气的屋子里睡惯了,现在窗子也密闭,屋顶也严实,万籁俱寂下,第五君有些失眠。   他推开窗,夜晚凉风习习,偶有烛火的微光透出来,像是黑色的锦布上绣的星子。   黑夜的衬托下,第五君的脸白的吓人。   他缓缓把左手的手套褪下,扣住自己的脉搏——左臂的灵脉,已经断了三年了。   收了个小徒弟,第五君日子过得舒适得很。   晨起有小徒打来洗脸水,开门有小徒迎来送往,问诊有小徒拿药递针……更重要的是,小徒的吃饭问题不必他操心——灸我崖里本就没有厨房,第五君已是辟谷之人——小徒一日三餐过个街自会找爹爹解决。   大刚是个极聪慧的孩子,打杂了三个月,便懂了不少浅显门道。   第五君看了只是微微一笑。   一日接诊结束,第五君把正擦拭诊床的徒弟叫到跟前:“大刚,你过来。”   大刚放下手巾,蹬蹬蹬跑到师父跟前仰脸瞅着他。   第五君:“明日起,早起半个时辰,我传你心法。”   大刚:“师父!我终于要修仙了吗!”   第五君点了点头:“我收你时虽看你灵气十足,但能否筑基还要看你的造化。不可懈怠。”   大刚眼睛发亮,点头如捣蒜:“是!师父!”   作者有话说:   咕咕咕。 第4章 灸我崖(四)   刘大刚被灸我崖收入门下一事,老刘骄傲得逢人便说,宣传得沸沸扬扬,整个街坊都羡慕不已。于是乎,包子铺的老王,卖烟酒的老严,胭脂铺的陆姨,连同梦仙居李老板,陶然亭金老板,云海阁高老板,雾天台王老板,香里阁管事儿的林少爷,还有那丽景都的老板娘……都带着自家儿女有意无意地来灸我崖走了一遭——都是借着来看病的名儿,让第五君瞧瞧自家孩子有没有资质被收入门下。   是个郎中又如何?是个破落仙门又如何!那也是仙门啊!不用吃饭长生不老的啊!   然而第五君只瞧了一眼,便利落拒绝。   这里头的男孩女孩,没有一个有刘大刚的灵气资质。   徒弟嘛,贵精不贵多。   蓬莱岛东的富商们心中忿忿不平。   蓬莱仙岛虽称仙岛,真正修仙的也就一小部分,剩下的都是平民老百姓。各大门派的遴选时机不定、条件不定——比如最强盛的门派玄陵门每八年才招一回门生,以各类鞭子为武器的鞭便匾只招收女弟子,供奉一个不知名使扇子的神仙的善扇山则只收十岁以下的小童……   寻常人家的孩子,能进入仙门,那真是少之又少,大多都卡在了“资质”这一条玄乎的准则上。   这些富商们心里想:“这茶水摊子的老刘到底给这白面道长灌了什么茶汤子,修来了此等福分!刘大刚那种市井滚大的小子,哪点儿比得上我家的少爷小姐!”   富家子弟的流言碎语传入了老刘的耳朵里,他也笑呵呵地不理会,该练摊练摊,该带儿子吃饭就带儿子吃饭。大刚有福气,你们就是酸!   刘大刚也知道老爹的日子不太好过。老爹就是摆茶水摊子的,让富商们嫉妒上了,恐怕会吃哑巴亏。   但他不吭声,每日乖乖早起练心法——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一举一动愈发有师父的样子,连说话风格也沾上了点仙气,只有极其激动的时候才会蹦出来一个“俺”来。   “倒是你这个‘俺’,颇具灸我崖立派宗师的气质。”第五君对此点评道。   那日辰时,街坊刚刚苏醒,大刚已经练完一轮心法,练气化神,气沉丹田。他将体内灵气运行了几个小周天,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小腿几个倒替,他便站上了灸我崖的屋顶,脚下轻踩瓦片,目不斜视。   灸我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变多了,大家稍一抬头便能注意到这吊脚楼顶端立着的孩子。身材瘦小,但很结实,迎着日光,金鸡独立。   往来人群纷纷停下来看。这灸我崖的弟子能有什么绝活?   没看多久,大刚就从楼顶上一跃而下。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小布衫,灯笼裤,赤着膊,双手平举,姿态翩迁,从楼顶一跃而起——   黑色的小身影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大刚自如得像是踏风似的,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还凌空踩了几步,最后才一只足尖轻轻点地。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赞叹声不绝于耳。   可是大刚却迅速转身立定,抬头仰望着灸我崖的楼顶。   众人不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青衣仙人背手立在楼顶,就在刚刚少年的身后,一动不动,仿佛入了定。那人肤白胜雪,唇色浅淡,只有一双眼睛如两汪深潭,仿佛蕴藏了极大的力量。   高处风劲,衣袂飘飘,墨发轻扬,眉眼如画,众人这才看出,这就是日日给他们施针看病的小道长,几个姑娘不禁看呆了。   “原来这位道长,真是仙人哪……”   从前人人都道灸我崖是蓬莱仙岛八十八仙门里最大的破落户,掌门又是个小白脸,闭门不出守着一个危楼;如今这灸我崖开始悬壶济世,又收新徒——第五君的身姿日头下这么一现,他们再也不敢如此轻看。   再加上灸我崖小徒拜师不过短短数月,轻功就能了得至斯,众人只在心中暗道,灸我崖真是深藏不露!   大刚在原地站着,依旧仰望着师父,目光里满是期待。   ——师父你也飞下来嘛!给我做个示范嘛!   第五君看了小徒弟片刻,轻笑一声,翻身入室,并没有满足大刚的愿望。   又过了四月有余,大刚拜入灸我崖门下已大半年。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长成了一个稳重的小少年。   第五君开始让小徒弟施针,不许扎别人,先拿自己练手,等把自己扎成了刺猬,穴道也就都摸熟了。小徒弟时常皱着苦哈哈的一张小脸求救,第五君就笑眯眯地去解围。   等大刚把自己扎得通透之后,第五君终于许他协诊。   “取针刀过来。肩中俞的粘连摸到了吗?”   “师父,摸到了。”   “下针吧。”   大刚握着小针刀的手不住颤抖,比划了好久就是不敢下手。他满脸冷汗去瞧师父,第五君却只是恬淡地看着病人的患处,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大刚最后又比划了一次,然后屏息运气,下了针。第五君这才掀起眼皮,瞅了瞅紧张不已的小徒弟。   针刀入肉,划开了粘连的筋络,病人的患处立刻轻快许多。   “去取罐子里的花椒酒,用帕子敷在患处绑结实。”第五君吩咐道。   大刚低头“嗯”了一声,立刻照办。   等他把伤处包扎完毕,病人从塌上爬起、拉着大刚的手千恩万谢的时候,大刚不好意思地转头,才发现他师父不知何时已经站得远远的,在诊室长案里头,捧着一盏茶,慢吞吞地喝。师父瞧着他,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第五君瞅着愈加上道的小崽子,心里满意得很。   不错,学得很扎实,胆识也有了,只需多加练习。等再过个一年半载,便可传他那套针灸奇方,灸我崖就后继有人了。   在案后端方地指导着小徒弟,第五君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师父的样子了。   这日剩下的两个病号都是简单病症,全是大刚下的针。等刘大刚把最后的病号送出灸我崖回屋的时候,却发现师父消失不见了。   刚刚还在诊室的呀,就送个人的功夫,师父去哪了?   大刚去二楼转了一圈,也未见师父人影。站在灸我崖门口,大刚挠着头,心想:“许是师父出门了吧,那我就给他留个门好了。”   灸我崖的木门一留就留了半宿,大刚半夜醒来,还是没等着师父的人影。   他撑着迷朦的睡眼在吊脚楼里转着圈,却突然瞥见暗黄的烛光下,那诊室长案脚下露出了一抹黛青。   他连忙跑过去——   他的仙人师父耷拉在长案后面,腿直直地伸着,靠着灵堂那面墙不省人事。   大刚抬头,见白大力的牌位歪了,便知师父大概是头在灵堂上磕了一下,然后撞晕了。   听到小徒一声声唤自己,人中又传来一阵阵刺痛,第五君迷迷瞪瞪睁开了眼。   第五君:“怎么?”   大刚:“……师父您……许是在案后没站稳,头磕在灵堂上撞晕了……”   第五君这才瞧见自己是坐在地上,赶快起身站好,去望灵堂。   大刚:“师父您看,您把咱开山立派的祖师爷爷给撞歪了。”   第五君:“……”   静了片刻,第五君道:“那你替为师上炷香,为师先行一步。”话音刚落便抬腿上楼。   天都黑透了,打更的声音都传过来了。   这小兔崽子,竟然放他晕在这儿这么久才发现!   自打第五君收了徒,给灸我崖列祖列宗上香的活计就交由小徒弟打理。大刚也做得不错,每日两次上香——清晨一炷,请灸我崖先祖庇佑一日诊疗平安,病人得救;傍晚一炷,感谢灸我崖先祖照拂一日诊疗顺利,接诊结束。   大半夜的,香早燃尽了。   大刚把香炉里的残香拿出,拍拍灰,又取了三柱新香,添了进去。   大刚:“祖师爷爷在上,师父他不是故意冲撞您的灵牌的,为表歉意,由灸我崖第十代弟子刘大刚敬进三炷香……”   他净了手,把三炷香依次点燃插好,左边的香放入的时候不注意多使了点劲,比中间和最右边的香矮了那么一个香头。   大刚双手合十,小小的身躯在灵堂前虔诚地拜了拜。   又看了眼灵堂,他觉得还得再添点什么,于是就从爹爹给他的布兜里掏出来一只大桃,恭恭敬敬摆在了香炉旁边。   师父找着了,香上完了,拜也拜完了,还供了个大桃——没心没肺的十岁小徒快乐地上床睡觉了。   师父没教过他二十四香谱图,是以大刚根本不晓得,他这三炷香,摆成了——催供香。   给祖宗备好供品,三日之内祖宗必来。   等第二日清晨,第五君入诊室的时候,他的小徒弟早把燃尽的香灰打扫干净,换上了清晨点的一炷新香了。   是以这件事第五君一直不知道。   第五君瞅着大桃:“这桃是你供上的?”   大刚:“对呀,供给祖师爷爷吃。”   第五君:“你祖师爷爷辟谷。修仙之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你吃了吧。”   等若干年后,已经得道跻身上界的仙人刘大刚回想起来某个关键又巧合的时间点,不禁才反应过来——原来、或许、也许、应该……就是那时他的三炷香,才招来了那尊大佛。   作者有话说:   这个催供香,现实来讲是烧成这个“左边短一点中间右边长一点”的香型的,本章只是借用了一下名字,是大刚摆出来的   ( ′▽`) 第5章 灸我崖(五)   一转眼,大刚拜入灸我崖已快一年了。茶水铺老刘的日子也过得滋润了起来。   还记得刘大刚刚拜师那会儿,蓬莱岛东有钱有势的家族没少给老刘眼色看,可是日子一久,大家都看出来了——这灸我崖的青衣仙人分明就是不想再收徒,师父不想,那哪还有硬塞徒弟的道理呢!   既然自家儿子女儿修不了仙,那就得和有仙缘的搞好关系——得对老刘好点儿!人家好歹是未来仙人的肉身老父亲!   于是,老刘耳朵里的阴阳怪气渐渐就消停了,后来还有个聪明富商提出要给老刘一个门头,让他不用风吹日晒的辛苦练摊,被老刘拒绝了:“大刚还没辟谷哪!我得带我儿子吃饭!”   老刘心里想:笑话,灸我崖对面这块地可是风水宝地,仙门对面,守着儿子,哪还有更好的去处?   他这摊子,也是祖上留下来的,灸我崖这吊脚楼建了多长时间,这祖传的茶水摊子也就摆了多长时间。老刘要把这小本生意继续做下去。   “我碌碌平生,可儿子能修仙,我老刘家真是得了上天庇佑,感谢老天爷!”老刘每天就这样念叨着,勤勤恳恳赚着几个小钱,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灸我街上的早点店什么时候收摊了,老刘的茶水铺子一般就什么时候出摊。   这天,他刚把铸铁水壶挨个烧上,就听灸我街那头卖豆腐脑的王婆吆喝了一嗓子:“蓬莱岛西的贵客怎的来了呀!”   老刘钻出棚子去看,只见灸我街尽头一水儿的黑衣骑客,列队整齐如刀割,肃穆静立,好不壮观。高头大马匹匹骠勇,毛色锃亮,只有最前头的一匹是白马。马鬃纯白如雪,如轻摇的柳絮,马目炯炯有神,像是黑曜石似的——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奇好无比的宝马。   那白马上的黑衣男子下了马,正在跟王婆买豆腐脑。   王婆揣着手,慈爱地瞧着这高大的黑衣男子。   ——许久未见过长得这样俊的年轻人了,宽肩窄腰,行动如风,又剑眉星目的,喜欢,真喜欢!   那黑衣男子端详着王婆锅里的豆腐脑,片刻后道:“老板,恐怕这些不够,能再做一锅吗?”   王婆笑得皱纹都荡漾了起来:“能!能!”   黑衣男子从衣襟内取出荷包,放了一锭金子在锅边:“那麻烦您做好后送至云海阁,各样小菜都配一些。”   王婆忙点头:“成!成!一会儿就给您送去,油条烧卖咸菜都配的足足的!”   黑衣男子道了谢,翻身上马,那些黑衣骑客便如同一阵风刮过,走了。   王婆忙招呼店里小二,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王婆激动道:“蓬莱岛西的贵客啊!你瞧见他腰间的黑罗盘了没有?那可是七星罗盘哪!”   小二一听,也是大吃一惊:“七星罗盘?!当真?!”   王婆:“错不了!南北西东龙凤日月,正中团簇问鼎七星哪!”   小二拿汤勺的手微微颤抖:“拿这罗盘的不是……玄陵少主吗?!他,他出关了??”   王婆端着锅点头,激悦得都要哭出来:“可不是嘛!齐少主一出关就向着我们蓬莱岛东来了,可见我们这儿要发达了!”   话说这蓬莱仙岛八十八仙门里,最落魄的是灸我崖,最强盛的就是玄陵门。   玄陵门擅奇门遁甲风水秘术,弟子人手一只金罗盘,按生辰八字则可断生死知祸福,按山川地势则可寻金探宝,窥风水变迁。   这罗盘不只是个文质彬彬的摆设,亦是玄陵门的武器——抽长成戟,翻底存针,明枪暗器相得益彰。   能文能武,百般皆通的仙门,蓬莱仙岛只此一家。   而就在这金灿灿的玄陵门中,却有一只黑罗盘,正是玄陵少主手中的七星罗盘。   传闻这七星罗盘,是上古遗留下来主杀伐的罗盘,须由玄陵门灵力最强的人来持有,方能抑制煞气、发挥功用。数代以来,玄陵门并未有人能压制住这只罗盘,因此将其锁在玄陵门的藏宝阁内。   玄陵少主出生时,这只本在藏宝阁深处、处于数道禁制之下的七星罗盘,忽然撞破了锁链,飞到了玄陵门主母的产房边。   而本来生产顺利的主母,突然血崩,在产下玄陵门少主之后,便撒手人寰。   掌门齐冠痛失爱妻,以为爱妻是遭受不住罗盘的戾气才西去的;可众目睽睽之下,这只罗盘竟然越过了玄陵门弟子的层层阻拦,飞去了少主的小床边。   齐冠大惊失色扑了上去,可没等他将罗盘打偏,就见小床里伸出了一只小手,抓住了这只七星罗盘的一个角。   七星罗盘当下就温顺至极,甚至还怕婴孩握不住被砸到似的,整只罗盘飘忽忽悬在空中,让少主咯咯地笑了出来。   所有人无不为少主的天生灵力所震惊,掌门齐冠忍着泪水,为这个孩子取名为“齐迹”。   少主是在凌晨出生的。等齐冠抱着夫人的遗体从房内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升起。   “青”乃东方之色,齐冠听着房内婴孩的啼哭,为少主选了字:   “就叫他‘释青’罢。”   齐释青行侠仗义,年少有为,仪表堂堂,在八十八仙门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真正让他名满蓬莱的,则是玳崆山之乱。   四年前,玳崆山一带莫名出现了许多堕仙。   所谓堕仙,是拜入邪神门下的修仙之人,传说可以经邪神提点直接登仙。他们法力高强,然而身负咒诅,若心志不宁极易走火入魔,至失神失智时则会嗜血好杀,与禽兽无异。   玄陵门便派少主探察此事,齐释青率人一路披荆斩棘,所到之处堕仙销声匿迹。因此他便被蓬莱仙岛百姓看作少年英雄,救命恩人。   而正当天下太平之时,齐释青却突然闭关。于是就有人猜测,许是玄陵门少主的功力又要上一层了,玄陵门真是大有可为!   豆腐脑王婆抹着慷慨的热泪:“玄陵少主出关,太风光了!”   小二盖上木盖墩脑:“那咱要不要送玄陵门个人情,这锅豆腐脑就不收钱了?”   王婆紧了紧已经藏了金锭子的衣襟:“堂堂玄陵少主,他不差钱!”   茶水铺子的老刘听不见王婆和那黑衣青年的对话,只是看那些玄衣像是蓬莱岛西玄陵门的道袍。   蓬莱仙岛如此之大,从岛西跑到岛东,快马也得跑上个把月,是有什么大事儿发生了吗?   也没听街坊邻居说过这蓬莱岛近来有什么大事儿呀?   嗨,仙门的事儿,咱想也想不明白。   老刘钻回茶铺子,看了会儿沸水咕噜咕噜冒泡,回头看了眼灸我崖的大门——未到巳时,还紧闭着。他叹了口气,最近见儿子的次数越发少了,这孩子上回跟他说,已经可以辟谷了。 第6章 灸我崖(六)   第五君时常瞅着大刚,心里就想,除了他自己以外,他是真没见过如此有灵气的好苗子。于是他就会特别高兴地表扬一下自己:“我真是慧眼独具。”   第五君从小长在药王谷,洞天福地,又有仙草滋养,灵气过人是很自然的。然而他的小徒弟刘大刚,街坊长大的茶水铺小子,只跟着他修炼了一年,就已经可以辟谷了——这搁在八十八仙门任何一家,都找不出这样的好资质。   日中时分,大刚跟第五君打招呼:“师父!我去陪爹爹吃个中饭!”   第五君颔首,大刚快乐地跑出灸我崖。   第五君站在长案后,目送跑远的小身影。   能辟谷之后,大刚本来是很新奇的,一口都不想吃。是第五君告诉他:“你已半只脚踏入仙门,寿数不能同凡人相比。若你有一日跳出轮回得道成仙,你与你父亲的缘分就在此世尽了,应当珍惜。”   大刚年纪小,从未想到这一点。听了师父的话,他乖乖道:“晓得了师父,那我得空就去看爹爹。”   第五君道:“你娘走的早,要对你爹好。”   大刚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第五君,使劲点头。   灸我崖过午继续接诊。   陪爹爹吃过饭回来的大刚,明显有什么话想说。第五君依旧在长案后头指导着徒弟如何施针,老神在在,气定神闲,没有理会他滴溜溜总是瞟向自己的眼神。   这是第五君立下的规矩,接诊时不可闲谈。   憋到了日头西斜,接诊结束,大刚总算憋不住了。他草草把用过的银针包起来扔进木桶,就对第五君大声说:“师父你知道吗!玄陵少主来啦!!!”   话音刚落,大刚就看见他师父的身影跟不倒翁似的晃了又晃,接着一个踉跄,磕在了灵堂上。   这次,他师父把司少康的灵牌撞倒了。   但第五君很出息地没晕过去。他忍着头晕目眩,扶着小徒弟站好,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大刚只道师父是太激动,太兴奋了:“俺爹说,今早上玄陵少主带着好多弟子来啦!现下就住在云海阁,高老板都高兴疯啦!”   第五君看着小徒弟眼冒金光的样子,嘴唇微微抽搐。   见师父没答话,大刚善解人意道:“师父,谁听着玄陵少主的名儿不激动呐!您放心,您太激动撞在灵堂上差点摔了的事儿徒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第五君:“……”   第五君颤颤巍巍伸手把司少康的牌位扶正,然后慢慢回身,看着小徒弟。   大刚无辜地看着师父:“师父,可要我再上炷香?”   第五君:“……不必。”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道:“把你听到的,细细与我讲一遍。”   第二日灸我崖开门接诊的时候,来的病患都问了大刚同一个问题:“小郎中,那是谁呀?你师父呢?”   大刚便回:“那是我小师叔,我师父出远门啦!”   病患“哦哦”着这才放心,既是同门师叔,一脉相承,水平定也是不会差的。   长案后面的第五君不着痕迹地微笑,心里腹诽:“要真是灸我崖的白姓子弟来扎针,扎一个残一个,扎两个残一双。”   昨晚在听了小徒弟带来的“好消息”之后,第五君迅速在小徒跟前露了一手。   他从衣襟里不动声色地摸出来了什么物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手套遮面另一手抚过,待双手垂下的时候,大刚面前的青衣仙人已经换了一张脸。   一张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的脸。   大刚:“师……师父?!……师父?”   第五君呵呵笑了一声,却令大刚一激灵——   这哪里是他仙人师父清越的声音,这这这,这分明就是那个,那个莲花楼里青梅姐姐的表姑姑的邻家小弟的二舅姥爷那个粗鄙壮汉的嗓子!   第五君用着这粗鄙壮汉的嗓音道:“换颜易嗓之术,想学吗?”   大刚还震惊着,没立刻回答。   ——师父的仙姿顶了一张阿姨的脸,嗓子却是个抠脚大汉!这、这也太……太……   第五君换回了原本的嗓音,道:“不想学便不学,左右这也不是灸我崖的传家本领。”   ——太厉害了!   听到师父熟悉的声音,大刚回了神,立刻就抓住青袍广袖不住摇晃:   “师父,师父,想学!”   第五君低头看着攥着自己袖子的小徒弟,一双圆眼睛亮晶晶的,手还努力摇着,像只给他拜年的小狗崽。   第五君提起唇角,淡定道:“既想学,那明日起,为师便不以真面目示人,教你如何以假音假面如常自处。”   大刚立即上钩:“好!好!师父!”   第五君:“明日起,你就唤为师‘师叔’吧,有人问起,就说为师出了远门。此乃秘技,绝不可告知于人。”   大刚笑得灿烂:“好!好!师父!爹爹我也不告诉!”   第五君笑着颔首,再度以黑手套遮面,顷刻间换回了原来的脸。他摸了摸小徒弟毛茸茸的脑袋,嗓音温润:“不早了,去歇息吧。”   大刚在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他无比期待第二天的到来,他太想知道师父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师父长得清秀,化成女子那可比莲花楼里所有的姐姐们都好看!!   “师父变成漂亮姐姐吧!!!”   大刚祈祷着,渐渐沉入了甜甜的梦乡。   是以当他第二天见到师父的时候,小脸微微有些垮,失望之情都要溢出来了。   眼前的师父一身褐袍,相貌平平,没有一点姿色,头发还挽成了一个小发髻顶在头顶,用棕色的布条裹着,要多普通有多普通。   这幅模样,跟蓬莱岛上最最寻常的郎中有什么区别!   第五君看小徒弟兴致缺缺,虽然也不懂他在期待什么,还是清了清嗓子,用原本的嗓音道:“一会儿接诊还是同常,我在案后,你来下针。”   大刚揉了揉眼睛,“哦”了一声。   第五君瞅着小徒,思索两秒,换了个娇媚的女声道:“好好学着,等你能心态如常,我便传你这秘术,到时你想变什么样就变什么样。”   大刚一下子精神了,摩拳擦掌道:“是,师父!”   第五君看着瞬间振奋的小徒弟,有些哭笑不得。   只见小徒弟蹬蹬跑到跟前,用小小声悄悄告诉他:“师父,还是你原来的声音好听。”   第五君不禁莞尔,他敲了敲大刚的脑袋,嘱咐道:“别叫错了,从今天起,我是你小师叔。”   “小师叔”“小师叔”地叫了一天,大刚把灸我崖大门关上,累道:“师父啊,我心态如常了啊,您看我一整天都没犯错,能教我了吗?”   第五君慢条斯理道:“这不就犯错了?”   大刚:“师父我哪里犯错了啊?”   第五君没理他,大刚自己反应过来,然后改了口:“师叔,小师叔!”他跑到师父身边,拽着袖子道:“师父,你看又没有外人……”   第五君把袖子从小徒弟手里拽出来:“男孩子家家的,拽着袖子撒娇像什么样子!”   大刚立刻敛了笑容,端正站好。   第五君一本正经道:“换颜易嗓之术,难就难在内心。能换的是壳子,芯子却难易。要想真正修习此术,就得时刻谨记自己在扮什么人,否则一旦露馅就会惹祸上身。”   小徒弟的表情严肃极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嘴,给师父带来大麻烦。   第五君轻叹一口气,换回了原本的声音,安慰道:“你还小,能跟为师一同搭台唱戏已是很不易了。”   大刚抽了一下鼻子,大声道:“小师叔您放心!您要扮多久弟子就陪多久!”   第五君看着这小家伙庄重的模样,心里像是塞了一团蓬松的棉花。   第五君又这样扮了一天,并无可疑之人出现。正当他稍稍安心一些,寻思着许是玄陵门的人路过又走了,这变故就发生了。   人啊,就是不堪念叨。   第五君扮成小师叔的第二天,也就是其爱徒刘大刚奉了催供香的第三天——祖宗上门了。   作者有话说:   甜崽大刚 第7章 灸我崖(七)   结束了一天的接诊,大刚一如往常走到灸我崖门口,打算把大门关上。   可是门外却有一个人,端详着灸我崖门口的那块石板。   那人一身玄衣,袖口收紧,肩宽腿长,像是习武之人。他立在灸我崖门口的土街上,身姿挺拔,矜贵典雅,与街坊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大刚不禁多看了这人两眼。   ——唔,他好像比师父还高呢。上传论坛2b   那黑衣男子察觉到陌生的视线,抬起了头。   与这陌生人对视的刹那,大刚不禁呆了一瞬。   ——师父!师父!他好俊啊!长得好男子汉啊!   就这一眼,大刚觉得,这绝对是个好人。   至少跟师父一样好。   毕竟长成这个样子的,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那黑衣男子开了口:“小道友,敢问这块石板是何人所书?”   大刚内心激荡不已——师父,师父!这人声音也好听!这叫啥来着,对,磁性!   大刚脆生生地答道:“是我师父!”   那黑衣男子的眉依然凌厉地蹙着,但眼神却瞬间发生变化。   “敢问……令师的名讳?可否告知在下?”   大刚不疑有他,小大人一样掐着腰答道:“家师复姓第五,名君。”   黑衣男子沉默了半晌。   大刚在门槛上站着,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就问道:“您来灸我崖可是求诊?可是今日已经歇业了,您得明日早些来取号了。”   那人道:“小道友,可否叨扰片刻,带在下见一见令师?”   大刚一句“可以呀”就要脱口而出,顿时吓一激灵,立刻正色道:“真是不巧,家师出远门了,现下灸我崖只有我和我小师叔。”   不想那黑衣人却坚持道:“小道友的师叔在也是甚好,可否容在下拜会?”   大刚:“呃……”   犹豫片刻,大刚道:“好吧,那您跟我进来吧。”   反正师父换颜易嗓之术如此精妙绝伦,任谁都看不出来,病号都看了那么多了,再多一个外人,不打紧的吧。   师父,唱戏要唱全套,这可是您教我的喔!   现在观众来啦,咱们师徒俩都要加油喔!   第五君在案后等着小徒弟回来,诊室还没收拾呢,诊床也没擦,这小崽子是跑对面跟他爹唠嗑去了?   怎么还不回来?关个门要这么久吗?   正当第五君打算出声唤小徒的时候,小徒回来了。   背后还跟了一个人。   一看清这人的模样,第五君心脏一揪,眼前一黑,差点没再磕在灵堂上。   那眉眼,那额头,那脸,那身躯,那衣服,那罗盘,那佩玉,第五君熟得不能再熟了。   只听他的爱徒快乐地喊:“小师叔!有人要见您!不是病号!”   第五君牙根痒痒地瞥了一眼大刚,可是大刚根本没看他。人带到了之后,这崽子便乖顺地开始擦诊床,点银针,叠纱布,做着徒弟应做的本分。   那黑衣男子走到案前,定定地望着他,似乎要把他脸上看出来朵花。   第五君第一次对自己的换颜易嗓之术有那么一丁点的心虚,他快速回忆了一番自己易容的步骤,确定没有差池,然后自信地抬眼望回去。   第五君腆着脸,油腻地搓着手,搓起来一个恶心人的笑:“哟嘿,打哪儿来的威风公子呀!真是让灸我崖蓬荜生辉哪!你说说你说说,啧啧啧!”   “哗啦”一声响,装废银针的桶倒了,大刚赶快把桶扶起,然后蹲下来拾针。   猫着腰盯着地,大刚心脏砰砰直跳:“我的亲娘诶!我就没见过师父能有这么狗腿子的模样!师父您太会演了!徒儿的确还有好多要学!”   那边,第五君和那黑衣男子的目光胶着,谁都没有给他分过来半个眼神。第五君狗腿而不解地看着黑衣人,无辜至极。   那黑衣男子喉结上下动了动,压着声音道:“在下玄陵门少主齐释青。”   “哗啦”又一声响,装废银针的桶又倒了。大刚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手一抖,全毁了。   第五君转过头,训道:“你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有客人在还这么冒冒失失!”   大刚原地立正,严肃道:“小师叔教训得是!等师父回来弟子自去领罚!”   第五君眼皮直跳。   小兔崽子,还找师父领罚!我什么时候罚过你!   这演戏的天资应该去莲花楼的戏班,来灸我崖真是误人前途!   大刚冲他们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说:“那弟子就不打扰小师叔谈事了,待会儿弟子再回来收拾诊室。”   然后就小腿一蹬,麻溜地上了楼。   大刚心如擂鼓,在楼梯口无声蹲下,抓着栏杆,听着墙角。虽然偷听长辈谈话不好,但是……   师父呀,徒儿是真的忍不住啊!   爹爹啊!您知道吗!今儿玄陵少主来灸我崖了啊!   大刚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哦呦呦,贵客啊贵客!敢问玄陵门的少主来我们这破落仙门有何贵干哪?”   “在下是来寻人的。”   “哎哟,能叫玄陵门都找不见的人,恐怕这天上地下都没有吧!谁不知道你们那罗盘厉害得很,什么都能算出来!”   片刻寂静。   “在下是想劳烦打听下,那位小道友的师父,如今人在何处?”   “那可真是太不巧了,我那师兄啊,云游去啦!没个一年半载恐怕回不来呀!”   又是片刻寂静。   “无妨。既他会回,那在下在这里等着便是。”   紧接着,大刚听他师父“啪”地拍了一记长案,如同拍惊堂木:“稍待!我隐约记得我那师兄提过一嘴,好像是去了蓬莱岛西!”   玄陵门少主的声音立刻响起,听着竟像是喉头微颤:“……当真?令师兄可有提去向何处?”   “好像,正是要去你们那玄陵门!”   这下,男人的嗓音都哑了:“他……真如此说?”   第五君掷地有声道:“千真万确!”   大刚在楼梯上听着,简直想要鼓掌叫好。   师父!您演得太棒了!徒儿受教了!   大刚在楼梯口猫着,小心窥得那玄陵门少主高大的身影出了灸我崖,才蹬蹬蹬又跑下来。   刚下到一楼,他的小脸就变色了,惊惧地喊了一嗓子:“师父!”   已经过了街的黑色身影霎时一顿。   然而那人只用余光瞟了一眼黑咕隆咚的吊脚楼,然后消失了。 第8章 灸我崖(八)   诊室里,烛火的小苗苗抖了抖。   第五君头晕目眩地晃了几晃,险些又磕到灵堂,被大刚的小手撑住。   第五君的脸色很不好看。   但隔了一张假面皮,什么颜色都透不出来。大刚紧紧攥着师父的手指,师父的皮肤冰凉,像是被抽干了血的僵尸。   第五君低声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   他右手撑着长案,肌肉紧绷,才能让自己勉强站直。   换颜易嗓之术劳神费力,而刚刚与齐释青讲话又过度紧张,生怕露出破绽,他现在内力运转不过来,半边身体都是僵的。   第五君的左手一向戴着黑手套,并非是什么“得了神力”,而是为了掩盖灵脉已断,不时的肌体僵硬。   他这几日为了易容,无法戴手套,只能用内力强撑着断脉,尽可能地举动自然。   但好歹这次没晕过去,也没把哪个师祖的牌位撞翻。   第五君没力气跟小徒弟生气,只发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以后不许往灸我崖领生人!”   大刚担心地瞧着师父:“是!师父,您没事吧……?师父你怎么了……?”   第五君板着脸道:“被你气的。”   大刚担忧地望着师父有些磕绊地上了楼,小声喊道:“徒儿记住了!徒儿以后不气你了!师父您早些休息!”   躺在榻上,第五君昏昏沉沉地想:得快些把灸我崖那套奇方传给大刚了……然后得多教导他两句,多督促他修炼。   也不知今日那番话齐释青信了多少。哎。   第二日,一切如常。中午大刚跑去找他爹吃饭,到了晚上齐释青也没来。   第五君松了口气。   第三日,一切如常。中午大刚跑去找他爹吃饭,到了晚上齐释青也没来。   第四日,一切如常。中午大刚跑去找他爹吃饭,到了晚上齐释青也没来。   第五君裁思着这齐释青果然是被他骗回去了罢,便轻松了些许,只是面上的伪装仍未卸下,依旧跟大刚演着“师父云游,小师叔在家看门”的戏码。他日日揪着小徒弟修炼,要求愈发严格。   “你还未扎过舌针,仔细瞧着。”   大刚胆战心惊地看着师父拿纱布固定住病患的舌头,快速进针,手如疾风,针刺无影。每次进针都是一寸,分毫不差。很快病患口中满嘴鲜血。   大刚看得舌根发麻,直眨眼睛。   第五君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再眨眼给你眼皮扎两针,让你不能闭眼。”   大刚打了个哆嗦,拿手撑开自己圆溜溜的眼睛。   第五君道:“去拿漱盂过来。”   大刚颠颠地取了漱盂,又捧了一摞纱布,放下后又打来一小铜盆的清水,请师父净手。   “好了。”第五君把病患从诊床上扶起,温声道:“可有感觉?”   那病患歪头把口中鲜血吐出来,揉了揉自己半边面瘫的脸,欣喜道:“能动了!有感觉了!”   第五君端详了一会儿,道:“还需再来一次。三日后再来。”   病患在诊床上就想跪下给第五君磕头,激动哽咽道:“谢谢仙人!谢谢神医!”   第五君伸手扶住,微笑道:“不必。不可见冷风,好生休养。”   大刚送走了这头发花白的病患,跑回诊室,对师父道:“小师叔!我去找爹爹吃饭啦!”   第五君正站在案后慢条斯理地擦手。巾帕是亚麻质地的,衬得第五君的手指像是几段骨瓷。   他闻声掀了掀眼皮:“怎的最近找你爹这么勤快?”   小徒弟有些支支吾吾,扭捏道:“就……想找爹爹吃饭嘛……”   第五君没细究,十岁多点的小儿,黏着爹爹也属正常。   他把擦完手的巾帕叠好,放在案上,问道:“口僻的针法,你可学会了?”   大刚肯定地点头:“学会了,小师叔!”   第五君轻舒了口气,他这小徒聪颖得很,只要说是会了的东西,就没有记不住的时候。   “那你去吧。”   大刚欢天喜地地跑出了灸我崖,跟对面的爹爹小声打了个招呼:“爹爹,我一会儿给你带春香阁的大包子吃呀!”   老刘呵呵笑着摆了摆手,目送又长高了不少的小子跑远了。   儿子有仙缘,儿子有福啊!   这拜入灸我崖不过一年,现在连玄陵门少主都对大刚青眼相看,日日请他用膳,交流大道心法。我老刘家祖上积的德,几辈子都用不完哪!   大刚跑过两个街口,从灸我街转了个弯,拐进了春香阁。   一楼站着的玄衣弟子一见他进门,便行了个礼,带大刚上了二楼雅间。   那弟子叩了三下门,道:“少主,灸我崖小道友来了。”   大刚在门外高兴地踮脚仰脸左看右看,美滋滋地背着手听玄陵门的人叫他“小道友”——玄陵门的人都好有礼貌啊!街坊里邻居都叫他小郎中,师父更过分,总是叫他小崽子。   “进来。”低磁的声音传来,那弟子便推门送大刚进去,然后转身走了。   大刚的小嘴张到了一只鸡蛋那么大。   雅间内清一色的古朴乌木,塌上暖帐缠的金色绫罗,缕缕丝线绕床顶而落。轩窗半开,微风拂栏,吹起金纱,雅间内飘飘袅袅,如上界天庭。   镂空雕花的乌木桌上摆了还冒着热气的山珍海味,香气袭来,令人食指大动。   雾气腾腾,清风习习,那一桌子玉盘珍馐后头,坐了一个黑衣男子。   正是玄陵门少主齐释青。   齐释青对大刚勾勾手指,面上一派温煦:“小道友辛苦,快来。”   大刚吞了吞口水。   师父!齐释青哥哥,他是个大好人!   大刚小腿一抬,冲着美食奔去。   齐释青早已辟谷,并不动筷,只是在一旁微笑,看着大刚吃得香。   大刚本来也辟谷,然而几天下来跟着齐释青吃了这么多好吃的,大刚由衷地觉得:这谷,不辟也罢!   齐释青给大刚添了碗阳春白雪汤,关心道:“今日可好?”   大刚迅速嚼了嚼嘴里的鸡腿,咽下去,道:“好的呢,哥哥!”   其实大刚一开始并不叫哥哥的。哪里有那么亲嘛!   那天,他从灸我崖出来,照常过了街,打算去陪爹爹吃午饭,却发现爹爹的茶水铺子里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贵人。   那人的背影挺拔修长,一身玄衣,墨发如瀑,坐在简陋的茶棚子里也是气度非凡。大刚一溜小跑,到跟前才发现,哟,这不是昨儿晚上去见师父的人嘛!   老刘一见儿子,连忙招呼道:“大刚,大刚,这是玄陵门少主,快来行礼。”   大刚“哎”了一声,冲齐释青行了个礼,又端起了个老成的小架子,对他爹道:“爹,昨儿见过啦!”   老刘:“哦哦,原来少主您昨日已见过犬子,惭愧惭愧。”   齐释青起身道:“不必拘束,在下与另公子颇有缘份。今日前来,是想请您与小道友一同用个便饭。”   老刘惶恐道:“使不得使不得!”   大刚眼珠一转,对齐释青道:“少主,您就算请我吃饭,我也没法把师父给您变出来呀!我师父去远游啦!不在!”   齐释青低头笑了一声,朗目微挑。“小道友多虑了,在下只是想与小道友交个朋友,一同探讨仙术道法罢了。”   老刘一听,赶快踹了儿子一脚。你小子,人蓬莱仙门之首的少主上赶着来与你交朋友,你不麻溜的赶快答应了!?   大刚捂着被踹痛的屁股,龇牙咧嘴道:“既如此,那少主您带路吧。”   老刘点头哈腰地把茶铺子一盖:“多谢少主抬爱,您破费了,破费了。”   齐释青淡然颔首:“哪里。”   这第一回齐释青请客,老刘是跟着去的,然而当他发现齐释青确有许多仙门道法要与大刚探讨一二的时候,他便在心中暗道,自己一介凡人,还是不多窥探的好。   于是第二回齐释青再请客的时候,他便不去了,想让儿子多跟玄陵少主交际交际,把仙途趟平。   这齐少主也意外地客气有礼。连接几天他未赴宴,齐释青总让儿子给自己捎来食盒,里头的吃食与客栈里卖的佳肴并无分别。 第9章 灸我崖(九)   喝着玄陵少主盛的汤,大刚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然达到了巅峰。   但毕竟吃人家嘴软,连吃了好几天,大刚都没意识到齐释青已经可以牵着他的嘴巴走了。一处比一处贵,一顿赛一顿的惊艳,大刚已经对这位玄陵少主没有了任何提防——这称呼从“少主”,变成了“少主哥哥”,最后又变成了“哥哥”——不光不提防了,还亲得要命。   大刚摸着圆滚滚的小肚皮,往后一瘫,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齐释青闲聊一般问:“你小师叔,今日也好?”   大刚眼睛眯缝着,困气上头:“好呢,好呢。”   停了一会儿,大刚又道:“有时候也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法?”   大刚“唔”了一声,想了想,说道:“师……叔偶尔会脸色不太好看,晕上那么一晕,但总说没事。”   齐释青的眉头紧紧蹙起。   “你师叔这样多久了?”   “从收了我就一直这样呀。一年了。哎,也不知道收我之前,师叔是怎样的情况。”   思索片刻,齐释青又给大刚盛了碗阳春白雪汤。   大刚挥着小手道:“别了,哥哥,我吃不下了!”   齐释青一本正经道:“吃吧,这阳春白雪汤与寻常汤食不同,吃了能长灵力,助修为。”   大刚拉过碗,挣扎片刻,妥协了 。   小口小口灌着缝,大刚听齐释青道:“大刚,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大刚眼都没抬,道:“哥哥直说呗,既然是朋友,能办到的我一定帮。”   齐释青道:“我想求个灸我崖明日的号。”   大刚抬头,惊愕道:“求号这种小事有何难?别说一个号,三个五个的我也能给呀。是玄陵门的弟子们要看病吗?”   齐释青笑着摇摇头,“是我求号。一个便够。”   大刚忍不住打量着齐释青,这少主哥哥玉树临风,中气十足,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   ——难道是有什么隐疾?   齐释青看大刚的眼神不住飘忽,一下子想起了灸我崖门口石板上的最后一症,眉尾抽搐了一下,解释道:“并非是我有疾,而是你师叔的病,兴许我能治。”   大刚一听这话,哐当把小调羹砸在碗里。   “你说,师叔他有疾?”   齐释青严肃道:“恐是重症。因不欲你担心,才一直不同你说。”   ——这还得了?!   大刚立刻就从椅子上蹦下来,要给齐释青磕头:“若是少主哥哥能治我师叔的病,大刚给哥哥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齐释青连忙去扶他:“小道友快请起,我其实与你师父是至交好友,此次来蓬莱岛东也是为寻他而来……”   大刚的眼睛亮得灼人,声音都抑制不住地上扬:“哥哥你认识我师父!”   齐释青微笑颔首:“认识。”   大刚长吁一口气,那表情一下放松得像是瞬间扔掉了千斤重的包袱一样,话匣子如同开闸泄洪的大坝,再也关不上了。   师父,都怪您要演什么戏!你好朋友来找你,你演得那么好他都认不出来!   师父,你不能对朋友这样!   他还要给你治病哪!   大刚低下头,勾勾手指示意齐释青靠近。   齐释青从善如流地附耳。   只听大刚悄悄道:“哥哥,你别告诉别人啊……我小师叔,其实就是我师父……”   小孩热乎乎的哈气喷在耳朵上,齐释青却觉得那股暖意从耳廓扑到了心尖。   他克制着胸腔的起伏,然而瞳孔却不住颤抖。齐释青闭了闭眼,坐直身体,对大刚微微一笑。   桌面下的两只手,原本平放在膝头,却紧紧握了起来,好像掌心里有什么绝世珍宝,再也不能松开了似的。   齐释青把大刚给他的诊号仔细放入怀中收好,与大刚相约第二日灸我崖见。临走的时候,他也没忘了给刘大刚他爹捎去一只食盒,里头是六只香喷喷的大包子。   在案后的第五君觉得今日气氛不对。   具体是哪里不对……第五君一时还说不上来。   他环顾诊室四周,目光从病号挪到了小徒弟身上,然后幡然醒悟——他小徒弟今日格外的不对劲。   今日的小崽子特别安静。   乖乖下针,乖乖收拾,乖乖叫号,第五君说什么是什么,百依百顺,一句异议都没有。   不对劲。   第五君默默观察着刘大刚,眯起眼睛——   在治疗病患的时候,小徒弟倒是全神贯注无可指摘,然而在迎来送往叫号的间隙,总是心神不宁地往灸我崖外头瞅。   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今日的病患有大刚的熟人?   叫到今日最后一个号的时候,第五君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他的爱徒,雄赳赳气昂昂地,把齐释青领了进来。   第五君在案后磨着牙,两眼冒火地瞪着小徒弟。   小徒弟却把齐释青往诊床上一摁,扭头对师父道:“小师叔,他有病!您快来瞧瞧!”   齐释青:“……”   第五君:“……”   按照大刚昨日与齐释青合计好的,师父来给齐释青看病的时候,齐释青也趁机号号师父的脉,看看师父到底是什么病,该怎么治。   第五君在案后凉凉道:“哟,这不是玄陵门少主嘛?哪里不舒服呀?”   齐释青道:“食欲不振,睡眠不佳。”   第五君笑呵呵道:“哎呀,玄陵少主身子骨硬朗的很,不过就是固本培元,疏肝理气的小毛病,不打紧。大刚就能治。来,大刚——”   “下针——”   “哎哎哎师……叔!您等等!师叔您不来看一眼吗?我瞧着这……这玄陵少主他半面僵硬,神情郁结,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哪!”   第五君一摔镇纸,笑了一声:“半面僵硬,神情郁结?那太好办了。”   “大刚,你不是说你面瘫口僻之症的针法学会了吗?”   “就照着你会的扎,下针——!”   大刚看着师父那假面皮上挂着的笑容,还有被摔得滚了几滚的镇纸,心里一惊。师父竟然生气了!   第五君在案后坐下,一手抚案,一手托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大刚和齐释青。   一股怒气从肺顶到喉头,第五君气得要吐血。   他的小徒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齐释青串通一气,摆明了就是想让他近身!   第五君盯着他们二人:“下针——!”   大刚颤颤巍巍把一托盘的银针端起,走到诊床旁,艰难地看着齐释青。   齐释青没有看他,而是目光越过长案,定定地看着他师父。   大刚心下震颤,翻山倒海——   既没病,那就不能乱治,胡乱扎针……不配行医!   大刚哆嗦着把手里托盘往塌边小几上“哗啦”一放,然后快步跑到师父跟前,膝弯一软跪了下来。   “师父!徒儿知错了!”   第五君一听这小崽子连“师父”都叫出来了,心道好啊,你这孽徒倒是对齐释青推心置腹,干脆利落和盘托出了!   第五君喝道:“你还知我是你师父!”   大刚的小身躯在地上瑟缩了一下。   “妄顾师命,将机密告于外人,还设计欺骗为师,”第五君气息不稳,额上渗出虚汗,“你既如此相信玄陵门的人,那就跟他走罢!”   大刚伸手抓住师父的袍角摇晃着,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师父不要!别不要徒儿!”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看向齐释青:“短短几日,就能将我徒儿收入麾下为你所用,齐少主好手段。玄陵门既看中我这徒弟,我这破落门派自然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他一根一根掰开大刚的手指,退开一步。   “就请少主把这孩子领走吧。”   “师父不要!!!”大刚在地上俯倒,哇哇大哭。   然而第五君没有再瞧他一眼,只身上楼了。   齐释青旋即翻身下床,去扶跪在地上哭得凄惨的大刚。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大刚的衣角,就被小少年一掌拍开。   “你走开!!都怪你!师父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又悲又怒之下,少年灵力外泄,这一巴掌让没有防备的齐释青吃了一惊。   齐释青震惊于刘大刚的资质,但他面不改色,慢慢起身,宽慰道:“你先起来,我去劝你师父。”   大刚跪着不肯起,抹着眼泪,像只被欺负了的小老虎:“师父不要我我就不起来!!呜呜呜呜呜——”   齐释青又温声道:“他不会不要你的。”   见小少年还是哭天抢地充耳不闻,齐释青叹了口气,轻轻补了一句:“他心软。”   但大刚哭得厉害,这句话没听到。   齐释青见实在无法把孩子哄好,只得自己寻着楼梯上了楼。   他敲了敲第五君的门。没有反应。   他微微蹙眉,又用灵力探查一番,屋内竟什么动静都没有。   于是他抬手推门,门居然没有锁。   屋内空无一人。   齐释青心道不好。   完犊子了,他师父真不要他了。   第五君的寝房内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出有人在此居住过的痕迹。   窗外的斜阳越沉越低,最后一抹橘色的光线照到屋内,点亮了一小片地方。齐释青的目光落在屋内唯一一张书案上,那里端端正正摆了一本书,和一封信。   那书,就是灸我崖的立派之本——《针灸奇方》。   而那信,则是齐释青熟悉的字体,跟灸我崖门口石板上的字一模一样,别具一格的遒劲凌厉,上面写着——「灸我崖第十代传人刘大刚亲启」。   齐释青慢慢伸手,极轻柔地把信拿起,垂眸注视着其上字迹,并未拆封。   他把这书和信捧起,下了楼。   大刚跪在案边,对着灵堂,还在哭。   齐释青不知道一个男孩子竟然能哭成这样,就站在那里观赏了片刻——刘大刚的眼皮肿成了桃子,瞳仁眯缝着瞧不见,鼻头红的像是被门夹过,呼吸声都似在呜咽,上气不接下气。   齐释青看得差不多,缓缓把怀里的东西递给大刚。   大刚没接,而是抬头问他:“我师父呢?”   齐释青说:“你师父不在屋里,给你留了一封信。”   大刚赶快接过,把书放腿上,急着拆开了信。   「吾徒刘大刚   见信如晤。   为师知你勤奋刻苦,天资聪颖,心地纯良,定不会行差走偏。   此针灸奇方传与你,你便是灸我崖第十代传人。   须你自己修行习得此方,别无他法。   除此以外,凡为师所授,皆非灸我崖之道法,忘念都随你。   未能同你道别,是为师之过。   不能再护你,亦是为师之过。   望你早日成仙,跻身上界。   为师于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若你修仙修得不快活,那这仙,不修也罢。   一切全凭你心意。   灸我崖第九代传人   第五君」   刘大刚看完信,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齐释青劈手夺过信,却被大刚死死拧住胳膊,嗷嗷哭喊:“我师父,我师父……是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五君:没死。但你太气人,不要你了。哼。 第10章 灸我崖(十)   蓬莱岛东有座山,山头头里有座庙。这山叫未名山,这庙叫无名庙。   庙里现下坐了个人,这个人叫第五君。   高高的山岗上,白云飘,雾气绕,郁郁葱葱不见天日,天空像匹打湿的布。闲云野鹤的日子,若是安排妥当慢条斯理地来,那当真是享受。如今突如其来地过上了这日子,第五君乍一下还不适应。   他把庙里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霉烂蒲团往山下一扔——未名山的这一侧终年雾霭沉沉,地处蓬莱仙岛尽头,传说是下界的入口——因此也不担心会砸到人。   接着,他拿起陈年老扫帚扫完了地上的灰,就席地躺了下来。   背对浓雾,第五君和破庙里的一尊破观音对上了眼。   那观音灰扑扑的,面容慈悲,手拿净瓶。第五君瞅了那净瓶两眼,那里头的石头柳枝就咔嚓裂了两道缝,几块碎石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第五君又瞅了瞅观音的尊容,观音的黑眉毛竟然掉了一块,像是老化坠落的墙皮。   第五君:“……”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索性不看了。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万籁俱寂。第五君掰着指头算,他入灸我崖三年多了。   三年多以前,他拜司少康为师。那时他们师徒俩还没回灸我崖的小破吊脚楼。   两年前,司少康死了。   一年前,他收了徒。   如今,他扔了封信就跑了。   第五君不禁笑出声。自己当破烂师父的本领,绝对是跟司少康学的。   第五君举起左手,瞅了瞅那只黑手套。   “啧……”跑得太急,还有一打新手套放在抽屉里忘记拿了。   他翘起脚来晃了晃,心里盘算着:齐释青找不着自己,估摸着也就最多呆个一两周,他一个蓬莱岛西的少主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等他走了,自己就可以再回小吊脚楼了。   ——只要这几日不被人看见就好。   至于大刚这个崽子,他愿意跟着齐释青走也行,在齐释青那儿能学到的东西肯定比自己能教的多得多,玄陵门虽然不可信,但齐释青总归是不会害他的。   他要是不愿意跟着齐释青走么……   那更好,等自己回去哄两句就成了。   第五君满意地闭眼假寐。   “你想见你师父吗?”   大刚跪在灵堂前呆呆傻傻,面上一片空白。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条件反射地呜咽:“想啊……可是师父上哪儿找啊……”   “不用找,让他回来就行。”男人的声音从容不迫,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大刚泪眼婆娑的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齐释青——你都害我师父跑了,还好意思说让他回来?   想到自己竟然联合这种人一起欺瞒师父,大刚又开始绝望地哭。   齐释青俯视着面前不断耸动的小肩膀,终于冷下脸来:“你师父走前可是把你托付给我了,你要是还想见到你师父,就老实听我的。”   大刚心里一哆嗦,好像终于发现了齐释青的真面目了似的,跪在地上回过头。他可怜巴巴地看着齐释青,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无辜至极,活像是被恶人荼毒了的小狗崽。   第五君在未名山上过了两天逍遥日子。   如果和破观音脸对脸打坐也算是逍遥的话。   他每天都从破庙里悄咪咪地溜出来,在光秃秃的山头上往灸我崖的方向望上一望——这未名山的山头从灸我崖那里能看见,必须得小心。   然后又失望地发现齐释青还没走,玄陵门的弟子跟巡逻似的在灸我街来回打转,还隔三差五跟路人打听着什么。   于是第五君又缩回了破庙里。   这日,第五君正在打坐的时候,忽然鼻翼捕捉到了一丝烟味,不知是哪里起火了。   他顿时睁开眼睛——齐释青总不至于放火烧山逼他出来吧。然而他仔细分辨了一下,这并非是未名山上的火,走水的地方还隔了好一段距离。   从破庙里钻出来的第五君,顺着那股子烟味荡漾的方向瞄了一眼,霎时间浑身的血都凉了——   火光冲天,黑烟阵阵的地方,是灸我崖。   第五君登时就往山下跑。他紧咬着牙,疾冲得眼前发黑。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差点撞上两个上山砍柴的樵夫,情急之下蹿上了树才没被窥见身形。   第五君蹲在树枝杈杈上,无语地瞪着面前一窝小鸟崽。刚破壳没多久的小鸟毛都没有几根,此刻正等待它们的鸟娘亲给它们喂食。见突然飞上来一个人,鸟崽子们都欣喜地张开嘴,叽叽喳喳嗷嗷待哺。   看着无忧无虑的鸟崽子,第五君只觉得心急如焚。   两个樵夫走近了。   年纪大的那个说:“灸我崖那小郎中的师父,也忒不是个东西。”   年纪轻点的道:“许是人家师父得道升天了呢,蓬莱再叫仙岛终究也是凡世,留不住神仙哪!”   年长的反驳道:“既做人师父,哪有不照拂徒弟的道理?现在好了,一个小儿,被那玄陵少主欺负成什么样子!”   第五君心下一寒。   齐释青竟狠绝至此吗!他竟真的看错了人!   年纪小的叹了一声,痛心道:“那小郎中他爹,就是灸我崖对面摆茶水摊子的老刘,跪在灸我崖外一日一夜求玄陵少主放了他儿子,可玄陵少主连看都不看一眼,铁石心肠!”   年长的把手中攀山棍狠狠往地上一戳,气道:“玄陵门真是欺人太甚!平日里都说玄陵少主是个英雄,今日一看才知是个恃强凌弱的狗熊!”   年轻的点头道:“可不是么!据包子铺老王说,那玄陵少主霸占灸我崖,严刑拷打那小郎中,非要逼问出来他师父的去向。那道长恐怕是顶不住这恶霸才逃命的!”   二人又往上走了两步,那年老的突然停下,拿攀山棍指着遥远的一处——   “你快看!是不是起火了!”   “那个地界……莫不是灸我崖?!玄陵少主逼问不成反要一把火烧了吗?!”   “那小郎中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第五君再也听不下去,更顾不得担忧被那二人瞧见;他从树顶凌空飞起,调起所有的灵力,踏风而去。   风呜呜地在耳旁吹,第五君只觉得鼓膜发胀——与齐释青四年未见,他竟完全变了个样子!   玄陵门果真无人能信! 第11章 灸我崖(十一)   太久没有这样使用灵力,第五君落在灸我街上的时候,一阵头晕目眩。他瞧着老刘的茶水摊子,棚子掀了,铸铁壶滚了一地,桌子倾斜,板凳翻倒……   浓烟滚滚,街坊邻居都出来了,还有热心的,手里提着水桶准备救火。第五君往灸我崖看去——   五丈高的巨大篝火堆矗立在灸我崖门前,正在熊熊燃烧,热浪滚滚。火光冲天,稍微靠近一点便觉得不能呼吸。   吊脚楼在烟火后颤颤巍巍地立着,轮廓在烟里抖动,看上去却还安然无恙。   “这怎么回事儿呀,点这么大火?”   “我还以为灸我崖烧了呢……原来是篝火……”   街坊邻居唏嘘的声音此起彼伏,第五君略微松了一口气。   但老刘的茶水摊子被毁成这样,大刚孤身在灸我崖里对着齐释青,恐怕还是……   第五君平复呼吸,额头上渗出的汗凝成水珠,顺着修长的脖颈滑进衣襟。他静悄悄穿过人群,绕到灸我崖的后院,屏息凝神,翻墙入内。   院里无人,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第五君身子抵着吊脚楼的木门,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一声鞭响,一声嚎叫。   是大刚。   第五君指甲狠狠陷进掌心。   他“轰”地劈开大门,飞身掠了进去。   第五君在木门砸地腾起的烟尘里现出身形,逆光之下,尘土飞杨。站在门框里,青衣仙人面色惨白。   他的徒儿刘大刚坐在诊床上,百无聊赖地晃着小脚丫。   长案上滚着水,老刘正在那儿烹茶。   齐释青站在楼梯口,手里把玩着一柄长鞭,缓缓抬起眼。   小徒弟一看他进门,瞬时蹦下诊床“师父师父”地朝他扑来。   老刘从案后绕出来,道:“呦,道长您可算回来啦!”   齐释青直勾勾地盯着第五君,嘴唇微微勾起。   第五君顿时唇色褪尽。他瞪大眼睛,陡然想起来的匆忙,连假面皮都没戴。   原来齐释青这个大王八蛋和刘大刚这个小王八蛋——   竟一起做戏骗他!   齐释青拿鞭子在地上抽一鞭,大刚就坐在诊床上嚎一声,配合得好不轻松,好不快乐!   齐释青,你……   气血翻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第五君攥紧拳头,把扑过来的小徒弟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一步步走向齐释青。浑身的颤抖被压了下去,第五君看上去冷怒异常,实则手脚发虚,里衣早就被冷汗浸透,眼前不时发黑,却好像仍然能看见滔天大火。   而齐释青跟被下了定身咒似的,盯着第五君的那张脸一动不动,目光灼灼,身子却绷得笔直,手略有些僵硬地搭在了楼梯扶手上。   老刘见状不对,赶紧从长案后头把滚水拎起,然后麻溜地绕出来,牵着大刚往院子里去。   大刚一步三回头,怎么都不放心他师父,最后被他爹愣生生拽出了大门。   等到灸我崖里只剩下第五君和齐释青的时候,一阵风动,第五君从余光里瞥见窗缝外有黑影掠过,紧接着,便有数道人影从空荡荡的门框里蹿了进来。   第五君登时被困在了齐释青跟这群黑衣人中间。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看见这群黑衣道袍时凉了。第五君左臂忽然直直垂下,他面上并无破绽,然而此刻左臂的僵硬又一次发作,他右手条件反射地抚上了黑手套。   见他这个动作,齐释青的眉头皱了一下。紧接着一道金光从背后打来,第五君下意识侧身,躲过了身后黑衣人突然打来的兵器。   是一把长戟,由玄陵门的金罗盘变化而来。   一刺未中,第二下又至。第五君飞身抄起案上的一筐银针,五指跟点牌似的往外拨。   黑衣人飞速转动长戟,屋内登时下起一阵银雨。   第五君眯起眼睛,辨认着银针金戟之后的人脸,片刻后,他欣喜叫道:“玄十师兄!”   他左手仍然垂着,针筐往地上一松,右手捏着没扔出去的最后一根针,笑得有些虚弱,却十分欣喜,像是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至亲好友。   那柄长戟直刺过来,蓦地停在了第五君咽喉一寸外。   第五君依然笑着看他,不住喘息,喉管波动起伏。   这黑衣人原本面容冷峻,如临大敌,却在听到这声“玄十师兄”时,忽然这戟就端不稳了。   “小,小归……”玄十嘴唇颤抖,眼睛里隐有泪光,然而手里的戟却没有放下。“竟然真的是你……”   第五君迎着这把戟走了一步,利刃连忙后退。但是没等他再说句什么,突然玄十身后有个人大喝一声:“跟这恩将仇报的叛徒还费什么口舌!”   另一把赤金色的戟随即以极快的速度朝他刺来,第五君刚想把右手的针投出去,却忽然被人拦腰一搂,齐释青一阵风似的挡在他跟前。   “收了。”   齐释青命令道,语气不容置喙。   那赤金长戟的主人怒极,然而强压了下去。第五君躲在齐释青背后,隐约听到了一声怒哼。   随着这把长戟缓缓垂下,灸我崖内所有的黑衣人,全部将兵器重新化为罗盘,偃旗息鼓。   第五君垫脚从齐释青肩头露出来半张脸。他看着那刚刚恨不能对他杀之而后快的人,嗫嚅了下:“玄一师兄……”   齐释青感到自己颈侧传来的热气,不动声色地握起了拳。他刚想回身把第五君按住,第五君就从他背后走了出来。   第五君对着一众面容肃杀的玄陵门弟子,半晌什么话都说不出。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想要握紧双拳给自己打个气,却只握起来了右手。   他的目光慢慢经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了满面恨意的玄一身上。   “师兄。”第五君声音很低,“四年前,掌门他们,不是我杀的。”   “你放屁!!”玄一立刻吼了出来。   “四年前,你与少主在玳崆山遇袭。玄十带人赶到的时候,少主重伤昏迷,玄十正好看见你拿一把剑自裁的假象,你随即从玳崆山跌落,下落不明。”   “当晚,掌门为了找你,率人遍处搜山。掌门,三位长老,还有六十八个弟子……”   “都死了!!”   “大师兄。” 齐释青低喝道。   “少主,你若还叫我一声‘大师兄’,就让我说!”玄一怒目圆睁,泛着水光。   齐释青看着玄一,紧抿双唇。   玄一继续质问第五君。   “你知道掌门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就在当夜,邪咒过境,蔓延整个玳崆山脉,而遇邪神咒诅,只有死路一条!法力越高强之人,遭受反噬的情形越残忍,掌门,还有长老们,到了最后……”   玄一嘶哑哽咽,双目赤红,盈满了泪水,已然说不下去。   玄十和其余的弟子均眼含泪光。   第五君垂下视线,死死捏着拳头,压抑着一阵急喘。   玄一嗓音颤抖,已经摸上罗盘的手按了又按,最后抬手指着第五君。   “我们都道你若真是在玳崆山上如玄十所看到的那样,一剑捅了自己,再从山上跌落,那该如何生还?!即便坠崖生还,当夜整片山区被邪咒覆盖,你照样活不成!”   玄一死死攥着金罗盘,唾沫星子在空中飞溅。   “以你当日所受的伤,断然不可能跑出邪咒过境之地,连掌门都受尽折磨而死,你若没有拜入邪神门下,又怎会活下来?!”   “退一万步,”玄一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若你当真无辜,那四年的时间里,你为何从未回玄陵门解释清楚?!为何改名换姓,一路跑到蓬莱岛尽东?!你心中没有鬼?!”   玄一胸膛剧烈起伏,面红耳赤。他指着第五君的鼻子,破口大骂。   “齐归!你假死,用邪咒谋害掌门长老,戕害同门,逃之夭夭。”   “你为何要背叛玄陵门?!”   “你可还记得掌门对你视若己出养了你七年?!你可还记得你姓齐?!” 第12章 灸我崖(十二)   玄一的声音回荡在灸我崖的小楼里,余音绕梁。   第五君仍是紧紧握着右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对面的玄陵门弟子被玄一的一席话说得心情激荡,每一个都死死盯着第五君,眼眶赤红,青筋暴起,恨不得将第五君生吞活剥。   一下刺痛,第五君赶忙将右手松开些,原来是银针不小心扎进了肉里。然而他现在左臂还僵直着不能动,他只能虚握着右手,任那根针扎着。   第五君避开了玄一质问的视线,看向玄十。   他低声道:“四年前,玄十师兄看到的并不是假象。”   齐释青身体一下绷紧。   玄十愣了一下,抬手抹泪。   第五君缓缓道:“少主昏倒后,我被堕仙袭击,染上了邪神咒诅。我自知染上邪咒的人不可能生还,若强行续命,要么成为堕仙,要么变成一个神智尽失的怪物。我趁神智尚清,打算自裁。”   玄一高声道:“那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第五君目光清越如水。   “我没有死成,是因为我师父救了我。”   “你……师父?”玄十问了出来,旁边的玄一嗤了一声。   齐释青的目光瞟向长案之后的灵堂。   第五君一脸平淡。“我师父是灸我崖的上一任掌门,他那时刚巧在玳崆山一带游历,救了我一命。”   玄一瞪视他,厉声问道:“你师父能治邪神咒诅?”   第五君颔首。   玄一追问:“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第五君握紧了拳头,他忘记那根针还在那儿扎着,一使劲直接出了血。   “家师……已经过世。”   满堂寂静。   紧接着,玄一大声冷笑,无比轻蔑。“真是好一出死无对证的戏码!还‘家师’,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儿么?!”   “玄一!”齐释青喝道。   玄一闭了嘴,依旧神色不善。   第五君沉默片刻,开了口:“我本是药王谷的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   清浅的声音环绕在灸我崖中,第五君平铺直叙,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齐归’是掌门为我起的名字。后来师父为我起了第二个名字。”   第五君的指缝被染红了。   在玳崆山上,他拿着一把断剑把自己捅了个对穿,双膝一软就从山头上跌落下去。   突然一阵诡谲的山风吹来,他被卷起送向半山腰的一个道观,有一个持扇的白衣仙人正等在那里,接住了他。   那就是他师父,司少康。   虽然灸我崖里没人再讲话,但第五君看着玄一的眼睛,还是读出来了这样的意思:“都推到一个死人身上,便什么都能自圆其说了!”   第五君又看向玄十。   玄十嘴唇开合两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小归,你四年不回玄陵门,到底是为何?”   第五君道:“既已拜入师门,便要跟在师父左右。”   他看了眼玄陵弟子们精彩纷呈的表情,知道这话实在无法令人信服,于是试着活动了一下左手手指,发觉肢体已经能动了,便用左手示意了一下门口。   “天色不早,诸位请回。”   在场的人都愣了。哪有这样什么话都没说明白就撵人走的!   齐释青看了第五君一眼,冲玄陵门弟子们一扬下巴,这群黑衣人尽管还有无数的怒气和不解想要一并发出,还是遵从了少主命令迅速消失了。   第五君站在门口,继续伸着手。   “少主也请回。”   齐释青站在那里没有动。   第五君抬头望着他。沉默良久,他道:   “我真的没有杀齐叔叔。”   夕阳西下,齐释青一身玄衣被镶上了一层烫金的绒毛,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温暖错觉。   果然,下一秒齐释青就开口打破了这种错觉。   “你以为你跟玄陵门已经没有关系了么?”   第五君眼皮颤了下,低头浅笑,露出来两个小酒窝。   玄一已经快走出院门,转头瞧见第五君的反应,顿时勃然大怒。玄十死死将人拉走了。   齐释青目光凌厉,一语不发。   一阵穿堂风吹过,将灸我崖大门外的余烬之味带了进来,第五君看了一眼外头熄灭的篝火,心道四年未见,齐释青道行渐长,修为远在他之上,此刻不能硬碰硬。   第五君攥着右手,往袖口里缩了缩。   “你想为掌门报仇,我能理解。但凶手不是我。”   他平静地说:“我帮不了你。抱歉。”   齐释青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垂眸描绘着第五君的五官。过了许久,他问:   “那你的清白呢?”   第五君一愣。   右手一松,他就感到血液淌了出来。他赶忙又把手握紧。   “我的清白并不是很重要。”   “少主请回吧。”   第五君被对方盯得疲惫,手心里痛得很,满脑子都想着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他好先把手里的这根针拔出来。   然而齐释青没有动。他仍是那样望着第五君:   “跟我回去,我还你清白。”   门外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大刚跟个小钢炮一样跑了过来。   “师父,我已经吃好晚饭啦!师父你还好吗——!”   小家伙的嗓门很大,一下吹散了第五君心头涌起的一阵复杂。他本就站在门边,正好伸手把大刚拎了进来。   “哎,别跺这个门!你再来一脚真的就烂了!”   大刚一看师父跟他说话和以前一样,一下心里就开心了。他扑在第五君身上,摇头晃脑地装可怜。   “师父,我不是故意骗你的,都是这个少主哥哥……”   “师父你别不要我……”   第五君拿左手摸着大刚的头毛,右手背在身后。   齐释青站在一步之遥的位置,跟栽在那里的树似的,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第五君刚想说“好的你容我想想”打算先把人打发走,突然感到右边的袖子被大刚拽住了使劲一扯,然后就听小男孩大惊失色道:“师父你怎么一手的血啊!”   齐释青一听这话,面色一寒,一把抓起他的手。第五君的右手里藏了一根银针,其中小半根都插进了手掌里。   第五君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把手递给大刚:“大刚来处理,给你锻炼一下。”   大刚皱着小眉头,很是着急,抓着师父的衣袍走到了诊床那边。   “师父你坐好!”   第五君从善如流地坐好。他心情颇好地扭头看向齐释青,非常直白地用眼神表达“好走不送”。   齐释青转过身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第五君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齐释青的肩膀耸动,他悄悄“啧”了一声,心想果然少主的严肃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这都开始幸灾乐祸地憋笑了。   其实齐释青是在强压下去已经冲上头顶的怒火。   大刚很快收拾好消毒清洗用的纱布清水和小碗,一并端了过来。正当他要把托盘放在诊床上的时候,却被齐释青中途截胡了。   “我来。”他对大刚说。   “不用……”大刚这句还没说完,齐释青就已经动作娴熟地托起第五君的手,极轻柔地清理了起来,而他的师父——   则是有些呆地盯着齐释青的脸,走神了。 第13章 灸我崖(十三)   齐释青给第五君包好右手,又想要抬起第五君那戴着黑手套的左手仔细瞧瞧,被第五君敏捷躲过。   “这可不能随便动。”第五君从诊床上蹦下来,“不信你问大刚。”   大刚立刻冲齐释青真挚点头——师父的左手确实是不让人随便碰的!   齐释青盯着第五君的背影,这人已经轻巧地绕回了长案后头。   “为何?”齐释青问道。   “嗨呀,少主没听人说过吗?”第五君颇为欢快地把账本打开,看了眼结余,“我因机缘取得了神力,封印在左手上,若是不戴手套,这神力可是会造成破坏的。”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看着第五君笑眯眯的眼睛。   跟齐释青隔着好几米的距离,还有一张长案横在中间,第五君感到安全许多。他撑着下巴,目光逡巡着齐释青的衣着打扮。到腰间的时候,他的目光顿了顿。   齐释青腰间一共两件配饰。一件是一个玉佩,另一件则是通体纯黑的七星罗盘。   第五君的眼睛在玉佩和罗盘中间来回徘徊,看完了这个再恋恋不舍地去看那个。   齐释青任他乱看,问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第五君听到这话,下意识先“嗯”了一声。他慢吞吞把目光移到齐释青脸上,这才好像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似的,叹息一声:“这可说来话长了。”   齐释青站在原地没动弹,但是抱起了双臂,下巴微微抬起。   第五君心里哀叹。齐释青这幅架势,分明表达了他能耗着的强烈意愿。   第五君吩咐小徒弟道:“大刚,去泡壶茶。”   他转过身,从案后灵堂的格子上取了三炷香,轻轻插在了香炉里。他又拿出一方帕子,先给刻着“司少康”的灵牌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去擦灸我崖的列祖列宗。   齐释青刚在案边坐下,第五君就侧过身来把沾满了灰的脏帕子使劲抖了抖,曝了齐释青一鼻子的灰。   齐释青:“……”   第五君自己也被呛得咳了几咳,咳嗽的时候眯缝着眼睛,正好瞧见齐释青在灰尘中也正眯缝着眼睛看他,表情一言难尽。   “啊咳咳咳……”第五君想笑,结果又咳了好一阵,然后才用两根指头老老实实把已经成为抹布的帕子轻柔地摁进水盆里。   “不好意思哈,太久不擦了。”第五君讪笑一下。   他抬手指着司少康的牌位,“这就是我师父。”   齐释青的目光落在上面。第五君也看过去,仰头望了好久。   第五君说:“他是为救我死的。”   寂静的吊脚楼里,齐释青瞬间看向第五君,目光犀利。   第五君笑了下,低头用指尖捻搓着水盆里的脏帕子。“两年前,在蓬莱岛中,我被人追杀,师父将我藏了起来,把人引走。”   “等我找过去的时候,师父已经无力回天。”   第五君将帕子拎起来攥了攥,抬眼就瞧见齐释青一张肃杀的脸。   “啧啧。”第五君心里颇为惋惜地想:“好好的相貌,怎么现在长成了这副样子,也不知道是想吓死个谁。”   正在这时,大刚端着小茶盘走了过来,轻轻放在了长案上。第五君说:“大刚,把这帕子再酘一下晾起来。”   “好的师父!”大刚快活应下,马上拎起帕子捧起水盆,再度向门外走去。   “何人追杀你?”齐释青问道。   第五君给齐释青推过去一个茶盏,自己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口。“那可多了去了。”   齐释青紧抿双唇,案下的小臂漫起青筋。   第五君悠悠地把茶杯放下,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哎,少主,玄陵门弟子的罗盘,除了你的以外,都是金色的吧?”   齐释青眼神凌厉,语气不善。“你在玄陵门七年,应当清楚。”   见第五君仍是这样笑眯眯地等着他的答案,齐释青缓缓道:“除了七星罗盘以外,玄陵门的罗盘尽是金色,只是随个人术法偏好会产生些许的色泽差异,但总归是金色的。”   第五君张着嘴巴,有点心不在焉:“哦。”   然后又低下头去喝茶了。   室内安静半晌。   第五君干完一杯再来一杯,见齐释青光顾着盯他,一直没有碰茶盏,就说:“我没下毒,你放心喝。”   齐释青喉结滚了滚,嘴唇却闭着。第五君捧着茶盏等了老半天,这人才终于说出来了中心思想。   齐释青:“你跟我回去。”   第五君眼皮都没抬,不假思索:“我不。”   齐释青似乎料到了第五君会这样反应,他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说:“给你一晚上的时间说服自己。最迟明晚,跟我走。”   第五君无语又惊愕,他抬起头来,齐释青却刚好双手撑上案台,俯下身子,两人距离一下拉近。   第五君想往后靠,但背后却是墙,并没地方躲——他只好扬起下巴,在齐释青身下用强凹出来的视线藐视他,却发现齐释青那张冰块脸上,本来抿成直线的嘴唇居然微微上扬。   齐释青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第五君的丧钟好像在此刻鸣了鸣:   “玄陵门弟子已经把灸我崖围了,你跑不了的。”   语毕,齐释青维持着这个微妙的距离,又端详了第五君两秒,然后才潇洒转身,径直往门口走。   大刚洗好帕子,正往前甩着手上的水珠往门里进,恰恰好好甩了齐释青满满一胸襟。   齐释青胸前一片凉意:“……”   大刚赶快把手往地上甩,甩完又往衣服上抹,“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少主哥哥!”   “无妨。”齐释青深吸一口气,“明日见。”   “少主哥哥你明日还来啊!”大刚跟拉家常似的,冲着齐释青的背影说。   第五君轻手轻脚躲在门框后面,趁这个机会蹭地窜出来,“啪”地往齐释青背后拍了一张符。   齐释青警觉回头,第五君又“啪”地一巴掌拍上了齐释青的后背。   “哎呀呀,你说说,啧啧,这就开始有蚊子了!”   第五君把手拿下来,掌心摊开给齐释青看。“咦?”   “好生奇怪!我明明将它打死了的!”   第五君的表情是那样不解和无辜,齐释青睥睨着他,额角跳了跳,最后只说了一句:“早休息。”   第五君早早将大刚赶上床睡觉,自己则将灸我崖的灯都熄了。   围着灸我崖的玄陵弟子们顿时如临大敌,严重怀疑这是第五君给他们营造的要入睡的假象,恐怕下一秒这人就会从吊脚楼的哪个缝里钻出去。   第五君却压根没起要逃走的心思。他在黑暗的小楼里静立片刻,然后一撩衣摆,在灵堂跟前跪了下来。   窗户是合上的,但缝隙里还是钻进来了明晃晃的月光。这是个晴夜。   第五君仰头看着司少康的灵牌。那三个鎏金的大字在黑夜里闪着微光。   两年前,他跌跌撞撞爬到司少康尸首跟前的时候,只瞥见了飞快离去的凶手的背影。   那个时候,月亮也是这么亮。   他抱着师父的尸首,只能眼睁睁看着凶手消失,一缕月光却投了下来,恰好照亮了那人的腰间配饰。   那人有一个纯黑的罗盘。 第14章 灸我崖(十四)   灵堂上的香炉里断了一截新的香灰。   袅袅细烟直直升起,无风的室内,一丝声音都听不见。   过了许久,灸我崖里响起了一句低语。   第五君仰着头对灵牌说:“师父,完犊子了。”   说完这一句,第五君好像都觉得很好笑似的,兀自笑了一会儿。   他叹了一口气,“师父啊。”   第五君刚唤了一声师父,就又笑了出来。   “你见我第一面,就把我的生平、经历、喜好、甚至存钱有多少,说了个遍。你说我是从药王谷出来的那一刻,我几乎认为你是我爹。当然……你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是我爹。”   四年前,玳崆山一个云雾缭绕的道观里,齐归抽着气,嘶嘶地瞪着他胸前那把断剑。   “我死了吗?”齐归又“嘶”了一会儿,才一脸莫名地扭头问那个白衣仙人:“我为什么不疼?”   司少康撇了撇嘴,拿扇子给他扇着伤口。   “不疼就对啦,你看——”司少康用手指凭空一勾,那断剑就从齐归的胸口飞出,却没带出一点血来,剑身干干净净的。   司少康笑眯眯地俯视平躺着的齐归,然后“哐”地往他的创口糊上了一把草药。   “啊——!!”齐归疼得嚎叫,冷汗刹那间迸出来,颗颗汗珠滚进了头发,没入衣领。   “疼吧,疼就对啦!”司少康语气欢快,脸上却显出几分心疼来,跟哄小孩似的给他扇着扇子。“吹吹风就不疼了哈。”   齐归直接痛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际,他隐约听见这个白衣仙人说:“唉,你说你……非得受这趟罪干什么……根本就不是个求现世报的潇洒人,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灵牌上的司少康非常安静。   第五君低下头去,现在他两只手都被包了起来,左手戴着黑手套,右手裹着绷带,看上去十分像个残废。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又抬头去看司少康的灵牌。   “你留给我唯一的师命就是让我看好灸我崖,在这儿隐姓埋名,平安度日。但是……”第五君眨了眨眼,“玄陵门的人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这事儿真不能赖我。”   “既然不能继续隐姓埋名了,那我外出一趟,去查查那凶手是谁,成不成?”   第五君话语里带着笑意,仿佛真的是在跟司少康好商好量。   “师父放心。我不会让手上沾血,绝不会做自毁道行之事。”   第五君默默跪着,好像在等司少康的回复似的。   月影在地上走了一小步,万籁俱寂。   第五君小声说:“那师父没反对,就是答应了啊。”   他在地上拜了几拜,站了起来,给司少康的牌位重新上了三炷香。   第五君在漆黑一片的诊室里缓缓踱步,目光挨个看过去灸我崖里的陈旧摆设。   过了片刻,他翻身坐上了长案,腿一盘开始打坐。   第五君屏息凝神,听着什么动静。   “奇怪。”第五君闭着眼睛想,“怎么这传音符一点声音都没有?”   齐释青离开前,第五君在他背上拍了一道能传递人声的传音符,只要对着这张符说话,有灵力的画符人就能听见。为了听得更清楚,第五君还往这传音符上抹了点血,这样收音效果更佳,即使是耳语也能听到。   可是这都多长时间了,齐释青就算爬也爬回云海阁了。玄陵弟子们住的那地儿贼繁华,得路过一个夜市,大晚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只要经过那处,这传音符就不该一点人声没有。   第五君抿着嘴,安安静静地打坐。   又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已至深夜,传音符终于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   “少主早回吧,明日……”   不是齐释青的声音。   第五君想:“这人肯定原先在什么僻静地待了老长时间,现在终于打算回客栈了。”   夜市的熙攘声音透过符纸传来,显然已经接近云海阁了。   又过了几秒。“客官回来了!可要点夜宵?”   “不必。”这回是齐释青的嗓音。   第五君直起了身子,聚精会神地探听。   片刻的空白。   第五君想,难道齐释青要直接回房间?   ——不跟心腹商量商量明天抓他的计划吗?   ——怎么这就准备睡了?   第五君皱起眉头,不甚满意这寂静的延续。   又等了好一会儿,人声才又出现。   “少主,打扰了。”是玄十。   第五君激动起来,来了来了!计划来了!   “如何带那叛徒回去?”玄一的声音插了进来,听上去还在冒火气。   “大师兄……”玄十劝道。   “怎么?他那么会使诈,你怎知他不会挖下什么陷阱!”   齐释青似乎笑了一声:“他不会。”   玄一显然被噎了一噎。   “少主,”玄十说,“弟子们都没睡,一直在雅间等你回来,要不……”   齐释青进入雅间的时候,里面的玄陵门弟子正在热烈地讨论,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走廊,也传到了第五君的耳朵里。   “少主还在灸我崖守着,都半夜了,显然也是不放心的。”   “可不是!从诈死就能看出来齐归有多心术不正!”   “玄陵门养了他七年哪……”   “……饶是掌门拿他跟亲儿子一样,他心里大概也从没把玄陵门当回事,反倒对灸我崖这种破落户珍之重之。你听听他今天左一口‘师父’右一口‘师父’的,他把玄陵门当什么了?玄陵门对他竟连师门都算不上?”   “呵,这其实也不奇怪,从他小时候不就有端倪么。当年药王谷被红莲业火焚尽,齐归一滴泪都没掉,回玄陵门之后也是嬉皮笑脸的,一丝悲伤都没有。”   “还有这回事?可药王谷不是他出生的地方吗?他那时候那么小,就已经这么无情了吗!”   “……”   突然间,满堂寂静。   透过符纸,第五君听齐释青道:“明日,齐归随我启程。”   半晌无人说话。   “少主,那该如何保证他一路上……”一个弟子小声问了出来。   第五君心道,这必定是在担心他路上跑了,或是要是害他们。   齐释青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没有一丝犹豫:“启程前,他会服下化功丸。”   第五君蓦地手指一缩。   齐释青顿了两秒,语气不容置喙:“没有别的事情,各自散了。”   传音符里又寂静了下来,齐释青离开了雅间。   他走出去不过片刻,弟子们又小声讨论了起来,这细微的声音被第五君捕捉到了。   有一个弟子说:“可那化功丸对堕仙是无效的,万一齐归有邪神之力,那……”   “对啊!还记得他左手的黑手套吗!蓬莱岛东都传遍了,那只黑手套是封印神力的,仔细想想,那岂不就是邪神之力!”   玄十的声音传来。“他不会。”   这句声音更遥远:“……我信他不会。”   “哼。”   ……   这边,第五君再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他睁开眼睛,从长案上跳下,然后拉开层层药匣,开始配化功丸的解药。   为了不引起灸我崖外站岗弟子的怀疑,第五君压根不敢生火,这解药肯定无法按汤剂熬制。他思索片刻,直接将药材全部磨成粉,然后放在了一个一丁点大的小纸袋里。   “可能药效会猛一点,但总比真化了功要好。”   以他现下的灵脉状况,若真化了功,恐怕就再也恢复不了了。   第五君把小纸袋藏进胸前暗袋。他拍了拍胸口,那衣服里的小纸袋,紧紧挨着一块系在第五君脖子上的玉佩。   齐释青回到自己的房间。   更衣的时候,一张非常不起眼的小纸片落在了地上。   齐释青眯起眼睛,将它捡了起来。   这是一张非常小的符纸,还不足手指长,染成了漆黑,朱砂埋在墨汁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   他要是不注意,等明早店小二来打扫房间,肯定就当成从夜市或什么地方带回来的纸片垃圾,一笤帚扫了。   齐释青将小符纸放在掌心,垂眸看了它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将符纸对折,嘴唇勾起。   他解下腰间配饰,将这小符纸藏进了七星罗盘的顶盖。他摩挲了一下这古朴的黑罗盘,将它与玉佩摆在一起。 第15章 灸我崖(十五)   第二日一早,大刚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下楼,闻到了袅袅的饭香。   “师父……?”   第五君从灵堂前转身,拍了两下手。迎着晨光熹微,他刚给灸我崖列祖列宗上了晨香,这往常都是大刚的活儿。   “来,一块儿吃饭。”第五君笑眯眯地在桌边坐下,还给大刚拉出一张小凳子。   大刚顿时清醒了,内心打起小鼓。   他拜师一年了,师父一直辟谷,从来没跟他一起吃过饭,这怎么突然要一起吃饭,难道是……   散伙饭?   师父是不是终于要跟他算帐了?   师父是不是不要他了?!   ……   大刚在楼梯边站了一小会儿,嘴就咬了起来,眼睛开始蓄泪。   第五君一看这小家伙抓着楼梯扶手委屈嘟嘟的样子,心里好笑得不行。他“哦呦”了一声,拍了拍凳子,“快过来吃饭,男孩子家家的,大清早就抹眼泪像什么样子!”   大刚给了一个状似呜咽的“嗯”。   一顿早饭,大刚吃得可忐忑。   第五君许久没吃过五谷杂粮,捧起来一碗甜豆花,品得那叫一个认真。大刚怕师父有“食不言”的规矩,压根不敢讲话,只好看着第五君眼睛幸福地眯起,喝着那碗豆腐脑。   “你吃呀。”第五君看着大刚说。“我听你爹说你只吃咸豆花。给你买的咸的。”   大刚这才举起小勺子开始吃饭。   那边第五君已经开始往甜豆花里撕油条了。   大刚从碗里抬起头来,师父竟然连下手撕油条都不摘手套的!   第五君瞥了一眼小徒弟,“这手套不是寻常材料,水油不浸,还不沾灰。”   “哦哦!”大刚虔诚点头。   吃完饭,大刚忙不迭地站起来收拾,第五君就闲适地坐着,托腮看着小徒弟转来转去。   大刚心里的忐忑迟迟无法消除,并且在师父的注视下愈演愈烈。他把垃圾都收了,桌子擦干净了,抹布也洗了,最后快步走到师父跟前,双手在身上抹了抹,然后低下头,“扑通”一跪。   “师父我错了!您别不要我!”   第五君勾起唇角,慢慢直起身子。   齐释青一早就来了灸我崖,一路尾随第五君在灸我街上买了一溜早点,又在门口的石板上写了「今日不接诊」,然后“砰”地把大门一关,拎着饭回屋了。   齐释青本来没刻意隐藏自己,在第五君在石板上写字的时候,他甚至就坐在老刘的茶棚子里。然而第五君就是没往他那儿看一眼。   此时此刻的齐释青,正端正地站在灸我崖的门口,好似一尊门神。   “你错在哪儿了?”第五君慢悠悠地问。   “我不该不听师父的话,和少主哥哥走得太近……”大刚低头嗫嚅。   第五君按摩似地捏着自己的指尖,心不在焉道:“不够诚恳。”   大刚急得脸红,“我……不该违背师命,和齐少主合伙……”   第五君摇摇头,戏谑地瞧着小徒弟:“不够深刻。”   他让大刚思考了一会儿,鼓励道:   “大声点,再重新说一遍?”   大刚看着师父的满面笑容,心里的精明一下如电光火石。他一鼓作气,朗诵一般道:   “齐少主利用徒儿套取师父的信息,没安好心!接近徒儿,好会演戏!徒儿不该违背师命!不该欺瞒师父!不该轻信小人!不该受人蒙骗!不该听信谗言!”   这干脆利落、一气呵成、铿锵有力的反省与自我反省、批评与自我批评,在灸我崖的小破吊脚楼里转了好几转,也从门缝里转了出去,直直击到了正在偷听的齐释青的耳膜。   齐释青:“……”   第五君心下大快。   “很好!”   大刚顺势卖乖:“请师父责罚!”   “好!”gzh烧杯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   “罚你在灸我崖思过一年。”   在门外的齐释青,心下一震。他无意识地抬手,门却一推就开,原来第五君并没有锁。   “师父要走吗?!”   “为师要去一趟蓬莱岛西。”   “……师父不带我吗?”   “不带。”   齐释青一步一步穿过院子,走近了吊脚楼。   站在最后一道门槛外,他听第五君道:“《针灸奇方》传了你,你就是灸我崖下一任掌门。你须勤奋修炼,认真接诊。待一年后为师回来,定检查你的课业。如有怠惰,定会责罚。”   齐释青跨了进去。   第五君站在灵堂前,刘大刚跪在地上,定定地仰望师父,然后俯身,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第五君受了一拜,将小徒弟扶起。他看着走进来的齐释青,笑道:“少主来得好早。”   他扭头对大刚说:“去泡茶。”   大刚抹了一把眼睛,一语不发地跑了出去。   第五君走到长案后,一伸手,示意齐释青坐。齐释青的目光却落在第五君的右手上,那只手已经拆了纱布,一丝伤痕也无。   齐释青俯视他:“你决定好了。”   第五君没办法地“害”了一声,“我决定不好还不是被你绑了走?我又打不过你。”   齐释青并不赞同:“我不会绑你。”   “嗯嗯。”第五君点头。   ——你当然不会绑我,给我化了功更贴心。   齐释青看第五君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微微挑眉。   “我会给你化功丸。”   齐释青的眼睛紧紧盯着第五君,想看他的反应。   第五君直接表演了一个大吃一惊。   ——这是可以说出来的吗?   ——难道不是按头逼他吃?或者悄悄放在什么东西里让他吃?   齐释青唇边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昨夜不都听到了么,还在这里装。但他没说破,反而盯着第五君:“你若是不愿,可以不吃。”   第五君眼睛更大了。   齐释青慢条斯理道:“毕竟这是个能证你清白的法子,你若实在不愿,也没办法。”   第五君嘴巴张开了。但他呆滞不过两秒就回过神来,然后迅速闭上了嘴。   他看着齐释青,心里想:“在玄陵门弟子眼里,齐释青是最大的苦主,然而又无证据证明我的清白,他定然是为难的。”   “我吃。”第五君说。   齐释青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配合,皱眉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说:“一会儿我将他们叫来。你服药后,我们便启程。”   第五君愉快颔首。   大刚端着小茶盘,装作没有那么郁郁寡欢地走了进来。   第五君揉了揉大刚的脑袋,取过茶盏。手划过衣襟的时候,将那一小袋解药不动声色地取了出来。   大刚沉默地站在长案边,就差跟第五君贴在一块。   “哎,别在这杵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第五君用胳膊肘捣了捣小徒弟,趁齐释青的目光放在大刚身上的时候,将药末倒进了茶里。   第五君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齐释青也喝了一口茶。他想要跟大刚示好:“茶不错。”   大刚不理他。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茶不错。   大刚:王八蛋。 第16章 灸我崖(十六)   第五君又喝了一盏茶,不动声色地将嗓子里的药粉全咽下去,淡定地对齐释青说:“让你的人来吧。”   大刚本就耷拉着头,听到这句话更是消沉,身高似乎都缩了几厘米。   “啧。”第五君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就跟在给一只小鸟顺毛似的,“又不是不回来。你想想,我得从蓬莱岛这头跑到那头,光一来一回就得大半年吧,中间再办办事,一年真的很快了。”   齐释青给玄陵门弟子传了信,坐在对面低头喝茶。听到“回来”这个字眼的时候,他的眼神幽幽落在这师徒二人身上,攥杯子的手有些用力。   他们说话的功夫,灸我街已经起了骚动。玄陵弟子各个黑衣劲装,如来时那般骑着高头大马向灸我崖聚集。   他们在灸我崖门前列队,余下五人在外,剩下的人全部进了灸我崖的院子。   熟悉的黑色道袍涌进视线,第五君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笑眯眯地看着齐释青。   “少主给我带个路?”   大刚的两只小拳头捏了起来。   齐释青把茶盏放下,说了一句:“玄十,带人进来。”   本来等在院子里的黑衣人立刻走进了屋内,为首的就是玄十和玄一。   他们先对齐释青行了礼:“少主!”然后目光齐刷刷投在了第五君身上。   第五君顶着这数道凛冽的目光笑了笑,转身去看齐释青。   齐释青走了过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瓷瓶。   药气从细窄瓶口飘出的那一瞬,第五君在心里判断道:“确实是化功丸。解药没配错。”   那粒丸药在齐释青掌心,所有人都盯着第五君的一举一动。   “师父!”大刚小小地叫了一声,扁着嘴几乎要哭出来。   第五君朝大刚笑了下,“没事。”   他轻松地将那粒药捻起来,大大方方吞了下去。   第五君跟玄陵弟子们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怎么?我吃完药还得发作一下?”   玄十见第五君这样坦荡,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玄一却仍然横眉冷对,如临大敌。他审视了第五君半晌,目光下移至他的左手。   “如何保证化功丸真的起效?邪神之力阴险狡诈,你想必也心中有数。”   第五君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不玄一师兄你打我几掌?打一架就知道我还有没有功力了。”   “你!”玄一被这话气得不轻。他看向少主,齐释青却一语不发地盯着第五君。   第五君看向众人。   “那这要我怎么自证?”   玄十按下玄一似乎真的恨不能打一巴掌的手,指着第五君的左臂,对玄一说:“大师兄若实在不放心,让人试试小归的灵脉即可。”   第五君装作为难的样子,犹豫半晌,才轻轻抬手,把手套摘了下来。   齐释青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手臂,见上面没有任何伤痕,目光缓和了一点。   第五君看着自己摘下手套的左手,这只手臂长年覆着黑手套,只有沐浴时才会摘下,肤色比毗邻的皮肤略微白了一些。   “我是从我师父那里得的神力,真不是什么邪神之力……”第五君慢吞吞伸出去左胳膊,却先被齐释青给捞了过去。   齐释青攥住他的小臂,两指搭在第五君的脉搏上,一放便是好几息。   确无灵力涌动。   “少主,如何?”玄一问道。   “哎呀,还有什么如何,大师兄你自己来试试。”第五君欢快地把齐释青的手拂开,然后把胳膊伸到玄一面前。   玄一原本就要将手搭上去了,忽然身侧压来一道阴冷的视线。他转过头去,齐释青的表情与往常无异,然而那眼神没来由地让他觉得紧张。   但确保化功丸有效关乎整个玄陵门的利益和所有人的安危,容不得他想三想四。玄一便伸手试了试第五君的灵脉。   如果这传闻里得了“神力”的灵脉也被化功丸压制住,那便可以放心了。   第五君瞅着玄一的表情:“怎样,玄一师兄,我没骗你吧?”   玄一将手收回,脸上的警惕散去,恢复了第五君格外熟悉的嫌恶。玄一冲弟子们一点头,玄十便看向第五君,笑了出来。   第五君漫不经心地又将手套戴上,见齐释青仍然盯着他的左臂,便说:“习惯而已。”   大刚一直站在第五君身后,眼看玄陵门弟子都在往外走了,一下拽住了师父的衣服。   “师父……”   第五君转过身来,见大刚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得太让人心疼,十分不是滋味。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符,递给小徒弟:“这是传音符,你拿好了,给它说话我能听见。”   大刚捧着这张符,泪光闪闪,期待地看着第五君。   “那师父的声音能传过来吗?”   “呃,这个不行。但我可以给你写信。”   “那师父你要多给我写信呀!我会每天都跟你说话的!”   “好。”第五君笑吟吟地答应。   齐释青站在门框里,看着师徒俩亲亲热热,面色发黑。   大刚送第五君走出灸我崖。茶水摊老刘恭恭敬敬站在茶棚外,手里牵了一匹白马。那白马本来静静地立在那里,在第五君出来的那一刻,忽然嘶鸣了一声,然后朝他直奔而来。   老刘被拉得一趔趄,赶忙松了手,等他扶着老腰站起来的时候,就见那匹马正往第五君脸颊上蹭,第五君笑出了声,一边躲一边摸着马鬃,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一看竟和这匹马是老相识。   大刚站在灸我崖的门口,看着日光下的马毛闪着洁白的光,他师父的黑手套就放在其上,一下一下抚摸得格外温柔,脸上的笑意分外好看。而玄陵少主就站在他师父身边,比他师父高一个头,安静地守着这一人一马。他感到他师父和齐释青之间有许多外人所不知的秘密。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种他师父再也不回来了的预感。   于是大刚小步跑到了第五君身边,拽了拽他的袖子。这回他真哭出来了。   “师父……你可一定得回来啊!”   第五君俯下身来,给了小徒弟一个拥抱,“回,肯定回!”   大刚抹着眼泪说:“师父回来还得教我换颜易嗓之术呢……”   第五君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好。待为师回来,传你这术法。”   玄陵弟子们早已列队完毕,整装待发。   第五君把大刚领到茶水摊老刘跟前,请他照顾大刚。   老刘:“道长瞧您说的什么话!我是他爹,我能不管他?您尽管去忙您的事!”   第五君朝他们一拱手。   再一转身,齐释青已经翻身上马。   第五君站在地上说:“这是我的马。”   齐释青朝他伸出手,“请你上马。”   第五君:“……”   他朝地上伸了下手:“请你下马。”   齐释青俯视他道:“我是骑着小白来的,没有别的马。”   第五君瞟了眼乌泱泱的黑衣骑客,“那少主可以跟别人一起骑,把小白让给我。”   齐释青顺了一下马毛。“那不可能。我得一路盯着你。”他再度朝第五君伸出手,“来吧,你要是非得自己骑马,玄一肯定要怀疑。”   第五君下意识就往玄一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后者正戒备警惕地看着他,正高度怀疑他在这里磨磨蹭蹭是在搞什么幺蛾子。   第五君叹了口气。   他没理会齐释青的手,撑着马背一跃上了马。紧接着,齐释青的手臂就穿过他,拉起了缰绳,不动声色地把人圈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天气特别好,加个更吧。(^з^)-☆   撒娇打滚求海星~~么么么么!! 第17章 掩真(一)   看着蓬莱岛东熟悉的景象一点点消逝,马背上的第五君难得的乖顺沉默。他微微勾肩,把自己的身体缩起来,还抱起了胳膊,一点都不碰到齐释青。   齐释青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于是宽松了自己勒缰绳的手,让自己胸前的空间更宽敞一些。   他看着仍然缩小着体积的第五君,率先打破沉默:“你那小徒甚是舍不得你。”   第五君说:“没事,给他传音符了,已经开始在我耳朵里哔哔着呢。”   齐释青低声道:“我也舍不得你,也没见你四年前给我留一张传音符。”   第五君打了个寒颤。   齐释青满意地眯起眼睛。   紧接着,就听第五君快乐地建议道:“要不你也拜我为师?我对徒弟一视同仁!”   齐释青:“……”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就见身前的人突然回了头,齐释青一下勒马,小白扬蹄嘶鸣了一声。   “少主!”   “怎么回事?!”   数道马蹄声冲了过来,只见齐释青面容冷峻,而他身前的人——   分明长了张女子的脸!   玄一大喝:“齐归去哪儿了?!”   围过来的弟子们也大惊失色,他们分明亲眼看见齐归上了马,一路未动,是何时换的人?!   下一秒,齐释青的眉目就缓和下来。他伸手拍了两下小白,夹了下马肚子。而他环抱的那个女子,则冲玄一招了招手,左手还戴着那只黑手套,声音却细细嗲嗲:   “玄一师兄~我还在这儿呢!”   齐释青胳膊一紧,第五君立刻坐老实了。   玄一和众弟子:“……”   玄十没忍住笑出了声。   齐释青被第五君这么一闹,心里却突然踏实了些。他把人圈紧了,听第五君问:   “哎少主,你觉得这张脸怎么样?”   齐释青:“不怎么样。”   第五君“啧”了一声,“怎么能不怎么样呢!这可是蓬莱岛东最出名的莲花楼里的头牌‘莲花格格’的脸!”   见齐释青不说话,第五君低下头抠抠索索,突然又转过头去,“那这张脸如何?”   齐释青波澜不惊地望着满脸褶子的豆腐脑王婆。   第五君没得到他想要的反应,有些失望地转回去。   齐释青唇角微微勾起。   第五君又抠索了一阵,猛地又转过来,“那这个呢!”   齐释青着实有些被吓到,但他没有去勒缰绳,反而勒紧了第五君的腰。   “哎别别别,壮士松手!”一道雄浑有力的声音传来,“让你门下弟子看见,影响不好!”   齐释青无语地顺着他揽着的纤薄腰身往上看,第五君正顶了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壮汉的脸。   满脸横肉冲他笑:“少主啊,你别看这张脸这么壮,我跟你讲,他阳痿。”   齐释青:“……”   然而第五君却扭着身子不算完了,用这张壮汉脸殷殷地看着齐释青,两眼放光。   齐释青的心情被这含情脉脉的壮汉盯得一言难尽,他只好伸手把第五君掰正。   “你就不能用你原来的脸吗?”   第五君“唔”了一声,然后又在那里捣鼓。   “不成,不易容会被追杀的。”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齐释青又收紧了手臂。于是第五君马上补充道:   “但换一张脸的话应该问题不大。不必担心。”   齐释青本想说“只要我在这里,不会让你遇到危险”,但这话却哽在喉头,正犹豫着将要说出口的时候,就听身前的人雀跃地问道:“你中意哪张脸啊?赶紧挑一个,蓬莱岛东叫的上名来的都可以!”   齐释青无声叹气,心道若易容是他的习惯,那为图个安心,就随他吧。   “就第一个吧。”快别麻烦了。   下一秒,第五君就转过头来,正是那张“莲花格格”如花似玉的脸。他满脸的料事如神,得意不已:   “我就知道!你还是喜欢美女!”   齐释青目视前方,把这张美女的脸掰了回去。他盯着第五君纤细的后颈,笔直的身板,想:“也就让你扮个美女了,也不想想哪有上蹿下跳的老太婆,还有胳膊那么细的壮汉。”   当晚,他们投宿在一家客栈,为分房一事产生了小小的摩擦。   玄陵少主欲与“莲花格格”同住,玄陵弟子们均觉得有损少主清誉,十分不妥。   然少主命令他们不得称第五君任何与“齐归”相关的名,只吩咐这人化成什么身份,他们就怎么叫。   “那不然我们轮番换岗守夜吧。”玄十说。众弟子都担心齐归会晚上偷跑。   第五君捏起来兰花指,用女声娇滴滴地说:“我一个弱女子,怎么会随便乱跑呢?放心,不必守夜,我一人住不会有事的~”   玄十:“……”   齐释青端详了一会儿这位身着青衣,带着一边黑手套的美女,对掌柜的说:“再开一间上房罢。”   第五君立刻拿手亲昵地打了一下齐释青的胸膛:“我就知道,少主哥哥对人家最好了~”   掌柜递过来钥匙的手颤了颤,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齐释青反倒是最淡定的一个,他接过钥匙,极其自然地揽过第五君的腰,半搂半抱地把人带上了楼。   女子的声音从楼梯上方飘来,在空中萦绕:“哎呀呀,人家会自己走路的啦~少主哥哥你放手~~”   玄陵弟子们都跟被雷劈了似的,在楼下呆站着,如同一截截木桩。   玄一的脸像是吞了一大口牛粪。   一个弟子说:“我从前与齐……莲花格格不熟,他一向是这样的吗?”   玄十皱起了鼻子,好像在回忆:“也并非一向如此……”   齐释青把第五君带到房门口。   “好了,别演了。”   第五君笑嘻嘻地推开房门,刚走进去,却发现齐释青跟了进来。   “哎呀,少主哥哥不是有自己的房间吗?孤男寡女的,这样……”   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嗓音被冷酷的关门声打断了。   齐释青抬手施了个隔音禁制,挑眉对第五君说:“你再演演试试。”   “啊咳。”第五君一秒正色,切回了原本的嗓音,“少主辛苦哈,辛苦。”   齐释青看了他一会儿。“不叫哥哥了?”   第五君把假面皮掀起来,笑道:“不了不了。”   齐释青顿了顿,面无表情道:“既然不跟我住,我会给你房里设禁制,你若出去我会知道。”   第五君连忙点头,一边把假面皮收纳好。   齐释青转身出了门。   随着门关上,第五君的动作一顿。他走过去,将门闩好,轻轻松了一口气。   即使是扮作女子掩人耳目,天天跟齐释青骑一匹马也吃不消,他得跟这人离得远一点,不然自己并未散功一事很容易露出端倪。   明天得找匹马。第五君寻思着,从自己的小布袋里掏了掏。   灸我崖开张一共才一年,本来就没赚多少钱,大头都已经花在房屋修缮上了,还给大刚留了不少。   第五君团着手里的银两,微微撅起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天气有点阴,但还是加更了!大家周末愉快! 第18章 掩真(二)   楼下,玄陵弟子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玄十和玄一坐在一桌。   见玄一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放在刚刚少主和第五君离去的方向,玄十敲了敲桌面。   “大师兄,别看了。”   玄一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少主年轻,念旧护着他,你也分不清黑白是非?”   玄十没说话,给玄一倒了一碗茶。   “虽然有很多我们尚不知道的事,但齐归是在我们眼底下长大的。”   玄一冷哼一声,满眼不屑。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来玄陵门!”   十一年前。   年方十二岁的玄陵门少主齐释青,随掌门齐冠在外游历时,途经蓬莱宝地——药王谷。   传说药王谷是药王老儿给人间留的一个宝库,里面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神果仙药。而随着人间渐渐污浊,大部分的土地都沉在了下界,只有承载药王谷的最后一片净土缓缓升起,成为蓬莱仙岛。   来药王谷瞻仰的仙门众多,然而无一家门派真的能一探究竟。这片郁郁葱葱的谷地充满仙气,进去的人总是会途经密林,走到头却回到了出发之处。   掌门齐冠那时带了十来个弟子,一路走走停停,讲与他们听蓬莱岛各处的风土人情,一个没留神,就没看住齐释青。   少主消失的地方正是药王谷的入口。   于是齐冠也不着急,让弟子们在此驻扎休息,等少主自个儿转出来。   可没想到,过了整整一日,少主才从药王谷的入口出来。   并且还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齐释青的身后,跟了一个粉雕玉琢、样貌精致不似凡胎的小男孩,正用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他们所有人。   齐冠惊讶地走上前去,却见那孩子怯怯地缩回齐释青背后。   齐释青在背后握住那双小手,对齐冠说:   “父亲,我想带他回家。”   齐冠在两个孩子面前蹲下,亲切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咬了一下嘴唇,肉嘟嘟的小嘴一撅,“我没有名字。”   “那你几岁啦?”齐冠心里一软,忍不住又问。   小孩撅着嘴说:“不知道。”   齐冠心道这孩子比齐释青矮了不少,心智又天真,应当还不到十岁。   是个小仙童的话,那可真是结了仙缘了。   “爹。”齐释青突然叫了一声。   齐冠诧异地扭头看向儿子。齐释青从小就会端少主的架子,称呼他一直都是“父亲”,心情不好了,还会冰着一张小脸生疏地喊“掌门”。   ——这声“爹”绝对是撒娇。   齐释青急切地望着父亲,生怕他不答应,交握的两双小手更用力了。   齐冠没理儿子,继续温柔地问这小孩:“你父母呢?他们在药王谷里吗?”   小孩的眼里盛满了茫然。   “我是在药王谷里遇到他的。他说他就一个人呆在药王谷里,从来没出来过。”齐释青立刻解释,然后又问了一遍:“我能把他带回家吗?”   齐冠觉得稀奇得很,他从来就没见齐释青因为什么事着急过。于是他抱起胳膊,好笑地看着儿子:“你也得看看人家愿不愿意跟你回去,他要是生在药王谷,就不是一般仙门弟子,去玄陵门反倒不利于他修行。”   齐释青瞪着他爹,抿着嘴不说话。   齐冠又瞅了瞅那小孩,一派无忧无虑,此时此刻正在开心地掰齐释青的手指头玩。   见齐释青仍然盯着自己,齐冠松了口。   “也罢,你自己拿主意吧,请小道友来拜访玩耍是可以的。”   齐释青脸上立刻绽出一个笑来,他朗声道:“谢谢爹!”   齐冠稀罕地瞪圆眼睛,瞧着齐释青紧紧抓住那小孩的小手,跟抢了一个奇好无比的玩具似的,嗖地蹿上了他的马车。   在场的玄陵弟子们也看见了这一幕,都心中纳罕:少主已经是玄陵门最小的孩子了,这是从哪里又领来了一个小不点?   齐冠示意弟子们准备出发,撩起帘子也上了马车。他喜欢孩子,但他夫人生齐释青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他又再未续弦。他很慈爱地望着这个被儿子拐来的小朋友。   “先叫你小归好不好?”他问道。   “小归?”白团子还拉着齐释青的手,不明白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齐冠摸了摸他的头,“你要去我们家里,回家,就是‘归’。”   小家伙扭头看了看齐释青,见他很高兴的样子,就咧开嘴,笑着说:   “好呀。”   “小归是少主十二岁那年,从药王谷带回来的。”玄十说,“当时大师兄你正随相违长老在蓬莱岛中祓恶,我跟着掌门还有少主一起去的。”   玄一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我管他从哪来的,谁带来的!我只道若是没有他,玄陵门就不会四年前遭此大难!”   “大师兄……”   第五君坐在榻上入定。   一整天,大刚时不时就在耳朵里给他哔哔两句,大概是把符纸随身携带了。第五君无奈地听大刚又说了一句:“师父那我准备睡啦!师父晚安!记得给我写信嗷!”   然后终于没动静了。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耳朵。他心里想:“这也就是刚分开不适应,等过一阵肯定就不这样了。”   孩子就是孩子,大刚现在也才不过十一岁。   第五君盘算了一会儿,得晾小徒弟几天,一周写一封信回去,不能再多了。想着想着,第五君就在榻上躺了下来,脑子里都是刘大刚拜师那会儿的样子,十岁的一个小不点,皮实得跟个猴儿似的。   “十岁啊……”第五君轻轻说道。齐叔叔说过,他被带回玄陵门的时候,最多也就十岁。   但其实第五君并不知道自己的年岁和生辰。他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一睁眼就在药王谷了,什么过去都没有。   他还记得跟齐释青初遇的那个日子。日期是四月初一。   那天,他正在拨弄一丛一心香叶,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他从来没在药王谷里见过任何人,也从来没从药王谷出去过。   第五君站了起来,向那脚步声的方向走去,就看见了齐释青。   齐释青看见他,小脸上写满了惊讶,跟吓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等他走近了,齐释青瞪大眼睛看了他半晌,问:“你自己在这儿吗?”   第五君抓着一朵花,小声“嗯”了一下。   齐释青好长时间没说话,光顾着看他去了。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说的竟然是:   “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若是当时有玄陵门的弟子在,一定会震惊不已——   一向稳重成熟的少主,竟然会像个见到心爱宝贝的孩子似的,紧张又结巴地讲话。   第五君歪着脑袋看齐释青,懵懵懂懂的。   但是他看着那双灼灼的眼睛,觉得很漂亮,就笑了一下。   齐释青见他笑了,如释重负一般勾起嘴角,朝第五君伸出手来——   然后,他就握住了。   作者有话说:   齐冠:啧,这小子头一回展现出抢玩具一样的热情,我那时候才意识到,啊,原来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齐释青:是么,那很好(紧紧攥着老婆的小手,带上马车,坐在一起) 第19章 掩真(三)   第二日一大早,客栈刚刚开始供应早点的时候,第五君就扮作莲花格格下楼了。   他走下楼梯,就见玄一跟个怒面金刚似的,正对着楼梯圆眼大睁。他的身影一出现,玄一的眼珠就警惕地随着他转。   第五君提着衣摆,捏着甜美的嗓子:“玄一师兄,早呀。”   玄一当然是没有给第五君问好的。他审视地盯着第五君,见对方轻飘飘地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然后满面笑容地要了一碗甜豆花、一只荷叶鸡、一屉小笼包。   “哪里有半点修仙之人的样子!”玄一鼻孔出气,在心里斥责道。   等早点上来的功夫,第五君跟店小二聊了起来,玄一支起了耳朵仔细听,听见中心思想竟然是打听去哪里买马。   “老李头的马最好啊,贵么?”   “对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当然贵啦!但对姑娘你们这种贵客,肯定是不算什么的!”   “唔,那你刚说的孙太太家的呢?”   “我不怎么懂马,这也是听我们掌柜的说的,孙太太家的比不上老李头的!”   “这样啊,那还有哪家?”   “哎哟,我想想啊,郊外还有一家马舍,但恐怕有点远……”   ……   第五君跟小二聊得差不多,早点也端了上来。他把小盘子小碗拉到自己跟前,低头深吸一口食物的香气,抬起了筷子。   “哦,对了!”第五君在端起碗准备吸入第一口甜豆花之前,扭头叫住店小二,“早饭钱记在齐少主账上!”   “得嘞!”   玄一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   第五君美美地干掉最后一个小包子,又把醋碟喝掉,然后把筷子一放,转圈揉着自己的肚子,帮助消化。   “怎么我听大刚说,你一直辟谷来着?”齐释青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第五君一下仰头,齐释青就站在他背后,正低头看着他桌上的空盘子空碗。   他保持着仰脖子的动作,抿了一下嘴,唇上还反着细腻的油光。   “啊?原来……少主哥哥不许人家吃饭啊……”第五君娇柔的嗓音一下染上了惊慌失措。   店小二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来,看向齐释青的目光里充满谴责。   第五君委屈巴巴,大眼睛忽闪忽闪,又来了一句:   “可是,女孩子不好好吃饭……将来不好生养的!”   话音刚落,就听“咚”的一声,玄一的胳膊肘没能撑住桌子,一个趔趄摔到地上。   第五君的话语无比娇嗔,表情也含羞带怯的,然而看向齐释青的眼里却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大字“你奈我何”,颇有点小人得志的意思——原先辟谷是因为穷,攒的钱要修房子;现在一路西行,美食众多,齐释青又是个移动的荷包,为啥不吃!   但这幅情形落在店小二眼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快过门的小媳妇受了委屈,怎么都没想到夫家竟然如此抠门——就为了吃一口饭,还得用生孩子这种借口来搪塞!   店小二难以置信地瞪着齐释青,摇了摇头,拿起抹布进了厨房。   玄一装作无事发生,爬起来坐好。   齐释青垂头看了一会儿第五君的表演,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把他的脑袋扶正。   吃饱了的第五君笑得格外甜美,嘻嘻笑着拿出手帕来擦了擦嘴。   齐释青的手在第五君脑袋上多停了片刻,见后者又矫揉造作地要撩头发才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玄一遥遥冷哼一声。   一个时辰后,玄陵门弟子都已准备完毕,纷纷下楼集合。他们整整齐齐坐在大堂,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少主。   玄十问疑惑地问:“大师兄,少主和……莲花格格呢?”   玄一抱着胳膊,没好气道:“去买马了。”   “啊?”玄十不解道,“为什么要买马?少主本来不就有自己的马吗?昨天让小黑跟在后面跑的不是?”   玄一气得紧紧闭起眼睛。   第五君正在齐释青的陪同下逛早市。   他先后去了老李头和孙太太那。老李头的马不错,但很贵,第五君买不起;孙太太的马有些孱弱,第五君能买得起,但总怀疑这马跑不到蓬莱岛西。   于是他们又兜回了老李头那里。   “少主哥哥,你要不借人家点钱?”第五君用两根指头夹住齐释青的袖子,摇了摇。   齐释青不为所动,“我也没带钱。”   老李头站在马厩门口,瞧着这个贵气的黑衣男子,悄悄“啧”了一声。   ——能穿这种衣服的人竟然还说没钱!一匹那样的面料,抵过他半年的收入了!   第五君手指头使了点劲,将齐释青的袖子拉了拉,眨巴着眼睛想再求一求。   然而没等他说句什么,忽然鼻腔里涌出来两道血,直接淌进了嘴里。第五君赶忙松了手去擦鼻子。   齐释青原本没在看他,他一背过身去却立刻转头。   第五君正拿一方帕子捂住口鼻,帕子透出血来,齐释青脸立刻冷了。   “怎么回事?!”他抓住第五君的手,想把帕子掀开看到底是什么情形。   第五君却一吓,赶紧挣脱开来。齐释青抓住的是他的右手腕——若是一个不察让他知道自己还有灵力,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哎呀,吓到了吧哈哈!”第五君捂住鼻子,笑道:“你不给人家买马,人家一急,就上火了~”   齐释青面色阴寒。   就连卖马的老李头都吓了一跳,赶紧走过来说:“小娘子要不要紧啊?得去找郎中看看吧?我们早市里就有个郎中,过了裁缝店就能看见!”   第五君笑着给他摆摆手,“没大碍的。”然后又扭头冲齐释青抛媚眼,“少主哥哥给我买匹马,我就不流鼻血了~”   齐释青却转身就走,把第五君撇在身后。   “哎?”第五君本以为能得逞的,结果跟老李头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赶忙追了过去。   老李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娘子都急火攻心了,怎么还这么抠!   “什么男人啊这是!”老李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转身进了马厩。   第五君跟在齐释青身后一溜小跑,连按几处穴位,总算把鼻血止住了。   “这直接喝药粉,药效就是猛……”他在心里念叨着,一边想这鼻血恐怕还得淌两天。   齐释青一路脚步生风,半句话都没跟他说,直接领他回了客栈。   第五君思忖道:“两天就把人给惹毛了不太好,等明后天再买马应该也是可以的。到时去找玄十师兄借钱。”   却听齐释青打了个响指。   错落有致的马蹄声响起。   两匹马从客栈的院子里奔了出来,一匹白一匹黑。   小白乖巧地停在了第五君跟前,低下头。第五君伸手摸了摸。   那匹黑马却也停在了第五君跟前,不过是紧挨着小白站的。   齐释青牵起黑马的缰绳,没理第五君,直接上马。   客栈里等候的玄陵门弟子像是得到了信号一样,鱼贯而出,很快便上了马整装待发。   第五君闭上嘴巴瞧了他们一会儿。他现在扮成一个弱女子,不太方便自己上马,然而齐释青显然没有帮他的意思。   玄十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形,主动走了过来,想要扶第五君上马。   第五君甜甜地对玄十说:“谢谢玄十师兄。”   但话音还没落,他整个人就被齐释青从上掐住腰,拎上了马。   玄十:“……”   第五君:“……”   “走了。”齐释青一夹马肚子,目不斜视地说。 第20章 掩真(四)   齐释青骑着黑马一骑绝尘,第五君跟玄陵门的弟子们愣了愣才赶快策马跟上。   “少主是不是心情不好啊?”一个弟子问玄十。   玄十摇了摇头,“不知。”   第五君骑着的小白是最能跑的,不多时就追上了齐释青。   “哎,哎,少主!”   小白已经追到了黑马的马屁股那里,黑马也有慢下来的意思,却被齐释青又抽了一鞭子,然后蹭地往前蹿了一大截。   第五君:“……”   他往后瞧了一眼,见玄陵门的人距离他还有挺长一段距离,索性也不追了,慢悠悠等着大部队一起走。   第五君摸着小白的耳朵,问道:“小白,那黑马跟你关系很好啊?”   小白扭了一下屁股,甩了甩尾巴。   “你是从药王谷里跑出来的,它不是吧?我小时候可没见过它。”   小白哒哒地往前走,没什么表示。   第五君摸了摸下巴,“唔,那就不知道从哪来的,但它看上去跟你差不多聪明。”   小白突然尥了一下蹶子,把第五君颠了起来。   第五君:“……当然,你还是最聪明的。”   小白这才迈开步往前走。   齐释青这一赶路,就是马不停蹄地跑了三整天。   第五君无语地追在后面,每每想要跟齐释青说句什么,又被甩开,也不知这人到底在急什么。   少主一阴沉下来,众玄陵弟子便都不苟言笑,第五君想找人逗个趣都没人配合,就连玄十也只是用目光安慰了他一两回,没凑近跟他说过话——第五君扮作莲花格格,仙门弟子跟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距离太近终是不妥。   终于到了目的地,第五君他们到的时候,齐释青已经下马等着了。   这是一个果园的入口。   小白主动走到了黑马旁边,第五君下了马,在那匹黑马殷切地注视下,把小白跟黑马拴在了一棵树上。   两匹马互相用头拱了拱对方,拱完还蹭蹭,那马鬃恨不得都得捋在一块。小白舔了小黑一口,小黑又舔了回来。   “啧。”第五君的表情一言难尽。随即他弯下腰来,想要看黑马的肚皮下面。   齐释青站在树下冷着一张脸,本来是不打算主动跟第五君说话的,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问道:“你看什么?”   “我看……”第五君刚探头,黑马就扬起了尾巴挡住了他的视线,第五君又啧了一声。“你的马是不是母的啊?”   齐释青脸色发黑。   “公的。”   然而第五君嘟起下嘴唇,满脸质疑:“真的吗?我不信。”   说着他又绕到另一侧要去看黑马的下面,嘴里自言自语:“小白原来不这样的。”   众弟子下马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令人惊叹的景象——   一个青衫美女绕着少主的骏马来回走,叉腿深蹲撑着手,就差趴在地上了,非要看马蛋。   玄一忍不下去了,大喝一声:“齐归!成何体统!”   第五君一下站得溜直,一双杏眼极其无辜,下意识就往齐释青身后缩。   齐释青也下意识挪了半步,将第五君挡得严严实实。   玄一光火地看着这一幕,半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他哼了一声,朝着果园的方向走去,那利落的转身几乎都迸出了火星子。   等玄一走远,第五君才探出来半个身子,“大师兄怎么比原来还凶了。”   见齐释青不答话,第五君也不执着去看黑马的蛋蛋了。他拍了一把齐释青的肩头,声音里带着好笑:“那要是玄一师兄知道咱俩的马断袖了,是不是能把小白它俩宰了啊?”   齐释青听到这话,身形蓦地一僵。   他转头去看第五君,这人却仍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两匹亲亲热热的马,嘴里说着:“也不一定是马中断袖,说不定你的小黑认小白当爹了。”   齐释青表情一滞:“……”   他看了第五君片刻,妥协一样开了口:“走吧。带你去榴莲园。”   第五君:“嗯?”榴莲?   第五君跟着齐释青往里走了许久,才终于到达目的地。看见一块被围起来的石碑的时候,第五君恍然大悟。   碑文写道:   「蓬莱仙门八十有八,而今玄陵门、见剑监、斧福府皆扶持新主,三人一见如故,又逢苍天示意,过路宝地,遂在此结拜兄弟。从今以后,三派一家,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原来此榴莲园并非寻常果园。   这是玄陵门掌门齐冠、见剑监掌门陈世泊、斧福府掌门柳相悯三人结拜为兄弟的原址,人称“榴莲三结义”。   “哟。”第五君瞅着结拜见证的碑文说,“原来齐叔叔他们是在蓬莱岛东的地界里结拜的啊。”   这个榴莲园处在蓬莱岛东和蓬莱岛中的交界,过了这个园子就进了蓬莱岛中。而玄陵门地处蓬莱岛极西,见剑监和斧福府则分别位于蓬莱岛南和北,与此地都相去甚远。   第五君又看了碑文一遍,心道:“这个榴莲园怎么就成了‘宝地’了?”   “典故在另一侧。”齐释青瞥了他一眼,说道。   第五君走到后面,果然见石碑之后还有另一块小石碑,其上字体皆已风化斑驳,只能勉强辨认个大概:   「天地初离之时,玉清无量天尊于人间纵红莲业火,上清元始天尊守于此,将火眼埋于地下,后又与玉清无量天尊缠斗八百六十一年,终将其打入下界。自此上清元始天尊称‘帝君’,玉清无量天尊称‘邪神君’。」   “原来如此。”第五君低语。   “此处虽与三家门派距离甚远,但因是三位掌门的结拜之地,均派弟子在此驻守。”   一道温润的声音在第五君背后响起。   第五君一回头,对上了一双探寻的狐狸眼。   这人身着白色道袍,长袖迎风,背上背着一把剑。他朝第五君一抱手,道:   “敢问这位姑娘,姓甚名谁?”   第五君立刻换上了一副娇羞的脸孔,说:“我叫莲——”   但齐释青的声音却插了进来。   “他是我带来的。”   这人却好像才发现齐释青站在这里似的,惊讶道:“原来是玄陵少主!在下不知玄陵门竟还收女弟子了!”   第五君听着这人阴阳怪气,悄悄打量着齐释青毫无反应的神情,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就微笑装傻。   这人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第五君的身材样貌,尽管语气甚是谦恭,内容却完全相反:“这么高挑的女弟子倒是罕有,原来齐少主喜欢这一口的。”   第五君一言难尽地抿起嘴唇,为齐释青感到尴尬。   但齐释青并没有澄清的意思,甚至连跟这人多说一句话都懒得,只是朝第五君勾了勾手指。   第五君就屁颠屁颠地跑到齐释青身边,一句话也没跟那人说。   有人开始朝石碑这里聚集。   第五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是假面皮与真皮肤的交界处,确认没有任何破绽才放下手。   来人有两拨,一拨是玄陵门弟子,另一拨则均着白色道袍,显然与面前这人同派。   “好巧好巧!陈少主怎么来这里了?”   玄十最先走过来,与这狐狸眼的白道袍打了招呼。   一听“陈少主”这个名字,第五君顿如醍醐灌顶,张开了嘴巴。   怪不得这二人不对付——   见剑监的嫡女陈飘飘,从幼年时期就恋慕齐释青,告白数次,均被齐释青不留情面地冷酷拒绝。   而这个见剑监的陈少主,大名陈沉,是陈飘飘的亲哥哥。 第21章 掩真(五)   齐释青带着第五君向玄陵门的驻地走去,路过玄十的时候,微微抬眼,给玄十递了个眼神。   玄十立刻了然,与陈沉攀谈起来,陈沉本想继续盯着齐释青他们,却被玄十挡住了视线。   榴莲园的地势最高处,有一栋六层高的木楼,那便是玄陵门在此的驻地。   向驻地行走的一路上,第五君做足了戏,不管到底有没有围观群众,他那步子都迈得分外娇柔,手还要悬不悬地扯着齐释青的衣服。   齐释青也难得好脾气,步子放缓了,爬坡的时候还扶着他,手一直虚揽在第五君腰上。   一行跟着的玄陵门弟子,脸上的表情都有些麻木——一路上已经看太多,习惯了。   然而,在榴莲园驻地的弟子们却并未见过这种世面。   就比如在木楼门口站岗的几个弟子,此时此刻就以为自己在做梦。   ——许久未见的少主,正无比体贴地半搂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向他们驻地缓缓而来。   几名弟子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睛,这画面却并未散去,反而越来越清晰。   玄一快走了几步,越过这些弟子的时候,生气地暗骂了一句:“看什么看,大惊小怪。”   弟子们立马正色,有一两人甚至打了个哆嗦,赶紧对齐释青行礼。   “少主。”   “见过少主。”   齐释青点了一下头。   第五君笑靥如花地冲他们挥挥手,“你们好呀~”   “姑,姑娘好。”   几个年轻弟子脸上迅速漫起红晕,有一个甚至还喉结滚动了一下。第五君见状笑得更开心了,眉眼弯弯地挨个跟他们打招呼,还特别热情地想要自我介绍。   齐释青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周身都泛着寒气,他一把揽过第五君的肩膀,把人牢牢禁锢在胸前,强制将人带上了楼,最终也没让第五君说出来“我叫~莲花格格~~”。   没见过世面的玄陵门弟子纷纷张大嘴巴,对他们行注目礼。   “砰”的一声。   少主在楼顶的房间关上了门。   楼底的弟子们一哆嗦。   随着门被摔上,第五君马上立正站好,离齐释青两米远,神情特别端正。   齐释青居高临下乜他,带着怒气哼了一声,但一刻不耽误地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只箱子。   第五君在齐释青背后探头探脑的,齐释青却丝毫没避讳他,直接把箱子拎在了桌面上。   “过来。”   第五君就麻溜地过去。   厚重的箱箧里共三层,层层机关。齐释青修长的手指在各处敲点,又取下各层的暗器,最终露出来了一个玉盒。   他把这只玉盒递给第五君。   “让我打开?”第五君捧着盒子,不太确定地问道。   齐释青有些不耐烦似的,闭眼“嗯”了一声。   第五君于是低下头,把盒子小心地打开。   里面是一朵通体透明的石斛花。   “这不是……”第五君睁大眼睛。   齐释青看着第五君的眉眼,语气没有那么冷了。   “寒冰石斛。”   “我知道这是寒冰石斛啊!但它只长在药王谷啊!”第五君兴奋得满眼放光,“玄陵门难道能种这个吗?你们在哪种的?你以前留过药王谷的土吗?你们怎么种的啊!”   齐释青薄唇紧抿,从下颌线绷紧的弧度看似乎咬起了后槽牙。   他盯了第五君片刻,最后说:“这是从民间寻到的,整个蓬莱仙岛仅余此一支。”   第五君嘴巴张开了,不可思议地看着齐释青:“那你们真是花了大价钱!这支已经上百年了,肯定是很早的时候从药王谷流出去的。我就说别处的环境种不出来。”   他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另一边小心地摸了摸这株石斛花,然后把玉盒关好。   “不愧是玄陵门!”第五君装模作样地将盒子举高,递给齐释青,“在下长见识了!”   但是齐释青没有接。   第五君:“?”   齐释青把盒子推到第五君怀里。   “你吃了。”   第五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齐释青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给你吃的。”   见第五君仍然一副不解的神情,齐释青轻咳一声。   “十年前你曾经说过,药王谷里出来的人,如果不吃寒冰石斛,活不久。”   第五君:“……”   “而且大刚也跟我说过,你近年来身体不好,时常肢体僵硬,头晕昏倒。”   第五君咽了咽口水。   “你前几日还无故流鼻血。”   第五君手里端着这个价值连城的冰清玉洁的盒子,看向齐释青的眼神变得格外复杂。   必须得吃寒冰石斛才能活命只是当年他为了离开玄陵门扯的一个谎,因为寒冰石斛非常罕见,只有药王谷有。   “我……”   第五君对着齐释青严肃的眼神,一下噎住。   现在又不好解释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吃这个寒冰石斛,更何况他肢体僵硬、头晕昏倒、流鼻血等等症状跟离开药王谷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多谢少主的好意。真是破费了。”   第五君只好把小盒子乖乖拿好,冲齐释青抱了抱手。   “你不吃吗?”齐释青皱着眉头问他。   第五君将小盒子拿手帕宝贝地包起来,笑眯眯道:“这也不是生吃的呀,我得做成药才能吃。”   齐释青衡量了片刻第五君的说辞,心道这人总不至于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于是说:   “你自己上心。”   第五君已经把小盒子放进兜里了,他拍拍那个兜,又端起了莲花格格的扮相。   “谢谢少主哥哥!你对人家最好了~”   齐释青眯起眼睛。   见面前人已经将门开了一条缝,似乎要溜,他一把抓住第五君的手腕,将人按在墙上。   齐释青低声说:“这里有三家的弟子,你不要乱跑。”   第五君用兰花指碰了碰齐释青抓他的手。   “人家知道了啦。”   说这话时,第五君的鼻子正挨着齐释青的下巴,话语间呼出的热气蹭在齐释青的脖子上,那块皮肤很缓慢地漫上薄红。   外面刚好有弟子路过,见少主的门开了一道缝,眼神就往这里瞟了瞟——   就这么一瞟,那弟子的眼睛就直了——   ——他们冰块似的少主,竟、竟然将一个女子抵在墙上,而且头微微垂下,正在亲吻这女子的眉眼!   “我是瞎了吗……”这名弟子将心声说了出来,却突然对上了他们少主从门缝射出来的如利箭一般的眼神。   弟子:“!!!”   “哐!”   紧接着,门就被撞上了。 第22章 掩真(六)   “少主,你干嘛?”第五君被这关门声吓了一跳,一抬头就见齐释青的脸色黑了。   齐释青深呼吸好几次,才松了按住第五君的手,转过身,走到桌边。   第五君被这个沧桑的背影唬住了,一动不敢动。   齐释青背对他平复了好长时间,终于恢复了一张冷脸,转过身命令道:“坐下,一会儿吃饭。”   第五君“哦”了一声,乖顺地挪过去坐下,默默等待开饭。   晚饭非常丰盛,第五君满意地吮吮手指,放下了最后一只榴莲酥的油纸。   “少主,你当真一口榴莲不吃?”   齐释青给他们两人倒了两盏茶,“不吃。”   “这可是你爹,玄陵掌门,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结拜之处的榴莲园产的榴莲,你也不吃?”   第五君趴过来,嬉皮笑脸地朝齐释青哈了一口气。   “不吃。”齐释青瞥了他一眼,跟没闻到似的,喝了一口茶。   “啧,真可惜。”第五君把手擦干净,也端起了茶杯。   等茶也喝完,吃饱喝足的第五君自觉非常圆满,便准备开溜。   “少主,我的房间呢?”   ——连见剑监的人都看见自己是个女子了,齐释青总不可能说一起住!   这一抹得色写在了第五君脸上,齐释青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勾起。   “你的房间就在我隔壁。”   顿了顿,齐释青慢悠悠补充道:   “中间还有一个无人知晓的暗门,就在这个挂画后面。”   齐释青满意地注视着第五君的表情由惬意迅速变为瞠目结舌再到意欲骂人。   第五君撩开那副挂画,却只看见了一面木头墙。   齐释青走过来,贴心地将手指放在某圈年轮上,“机关在这里。”   随着指腹的点按,木头墙瞬间以卯榫结构分开,裂出来一个可以过人的门洞,对面就是尚未点灯的客房。   第五君:“……”   “少主,你其实不必……”第五君转过身来,打算说一两句聪明的软话,却发现两人距离极近。   齐释青正掀起挂画,两人所处的一方空间里光线昏暗,朦朦胧胧。   第五君闭上嘴,他胸前都能感受到齐释青躯体散发的热度,喉咙不受控制地一吞咽,眼神移开了。   “你说什么?”齐释青问道。   这低磁的声线正冲他的耳朵,简直在挂画下的小空间里产生回音。第五君一哆嗦,赶紧从齐释青臂弯下面钻了出来。   “没什么啦~”他捏起了女子的嗓音,“就是……怕少主哥哥晚上,非礼人家~”   齐释青眉毛抖了抖。   “你放心。”齐释青把暗门复原,转过身来。   “你只要不跑,我不会去抓你的。”   然而对着他的是大开的房门,第五君已经蹿出去没影了。   齐释青:“……”   第五君并没有跑远。   他刚跑下楼梯,就被几个弟子围住。第五君无语地转头,又是撒娇又是卖乖一点用没有,终于意识到他们根本就是齐释青的心腹——估计齐释青老早就吩咐过他们,得很谨慎地跟着自己。   于是第五君只是参观了一圈玄陵门的驻地,然后又在几个弟子的陪同下,逛了一小下榴莲园。   游园的一路上,这几人把第五君严严实实挡在正中间,第五君想去哪都可以,但身边一定带着这个包围圈。   这个包围圈严重阻挡了他的视线,他左看右看愣是谁家的弟子都没看见。   第五君:“……回去吧。”   然后他们就回来了。   包围圈把他怼进了齐释青隔壁的那间客房。   第五君刚在屋里点上灯,墙那边就传来了几声轻响。   他一回头,齐释青的身影出现在暗门里。   第五君不计前嫌地跟他说:“少主晚上好啊。我准备睡了,你也睡吧。”   齐释青却摸上了他的罗盘。   第五君在余光里瞥见那个黑罗盘,手一顿。   “今夜不太平。”齐释青说。   第五君目光落在那个罗盘上,“你算到的?”   齐释青默认了。   第五君在椅子上坐下,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那也没什么关系,左右你就在隔壁。”   齐释青喉结滑动,过了半晌才吐出来一句话。   “你现在没有灵力。”   第五君张开嘴,“啊,这确实是个问题。那要不然少主你给我一下化功丸的解药?”   齐释青沉默了。   第五君笑着“哎呀”了一声,“我说笑的,少主回去休息吧,真有什么事我一定拍门求救。”   从暗门里送走了冷着一张脸的齐释青,第五君坐在灯前,把装着寒冰石斛的玉盒妥帖地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布袋里。   他拍了拍那个小布袋,想:“左右这是要入药的东西,自己又用不到,等着从玄陵门拜别的时候做成药还给齐释青好了。”   第五君将烛火吹灭,上了塌。   因为齐释青刚刚说的话,第五君也不敢真的入睡。他把被子摊开,脸埋了进去,跟只猫似的嗅嗅蹭蹭,最后才盖好,合上眼假寐。   夏初的时节,夜晚天气冷热不定。纤薄的窗户纸外隐有风声吹过,月光照叶留下簌影。   子时,万籁俱寂。忽然他听闻隔壁房间传来一声轻微的裂帛,紧接着砰的一声。   第五君心里一惊,登时便跳下塌。   果然来人了!   第五君掀开挂画,在年轮木纹上点按,就这几秒钟的功夫,隔壁又传来一声金属撞击人体的钝响,显然是齐释青与来人打了起来。   暗门打开的一瞬间,第五君闪身进了隔壁,正看见齐释青追着一个黑衣蒙面人从窗口飞出。   “老实呆着!”齐释青侧头冲他吼。   第五君才不管他,二话不说冲向窗台,双手撑上准备一跃而下的时候,却突然想起此刻应该伪装被化了功的状态,真要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问题可就太大了,于是又悻悻地收回手,站在屋里。   这是他本来的客房。   这晚,当齐释青说“今夜不太平”的时候,第五君并不真的当回事。然而齐释青执意与他换房间。   齐释青站在暗门里,低声说:“这个暗门是我做的,无人知晓。若是冲你来的,应当直接摸到这处客房。”   第五君走到他跟前,摸了摸那天衣无缝的卯榫结构,心道你不当少主也可以当个优秀的手艺人,嘴上说:“但也可能是冲你来的嘛。你又不可能算到我的运势。”   齐释青下颌线绷紧。   从他真正使用七星罗盘开始,最想做的、也是怎样都无法做到的一件事,就是推演第五君的命格。   ——第五君出生年月不详,没有生辰八字。   “如果是冲我来的,那最好不过。”齐释青直言不讳,“你直接大喊,外面都是玄陵门弟子,少主遇袭,肯定一窝蜂冲进来了。”   第五君:“……”   作者有话说:   刘大刚:俺师父想要海星,但不好意思说!   第五君:( ̄  ̄)   刘大刚:俺师父也想看评论,但也不好意思说!   第五君:() 第23章 掩真(七)   第五君站在窗边,手抚上窗棂,细细观察。   窗户纸从边缘破了一道整齐的小口,窗子朝外推开。   那蒙面人应当是手持利刃割破了一点窗纸,紧接着被齐释青发现,砰地推开窗,打了个措手不及。   齐释青与刺客的身影已经消失,但楼下一众眠浅的弟子仍然被飞速掠过的声音惊醒。外面聚拢起了人声。   玄陵门驻地一共六层高,少主的房间与客房正在顶层,视野极佳。   第五君又看了窗外片刻,心道这人能只身飞上六层,又未被齐释青一击制服,定然身手了得,得尽快带人去找少主。   他刚抬起脚,就听暗门另一边,少主的房间里传来了“嗖”的一声。   第五君当即冲了过去,见一支利箭插着一张字条没入了桌子,利箭的尾羽还在颤动。   窗户纸破了一个洞。   第五君扫了一眼那纸条上的字,瞳孔骤然放大。   他立刻抬头凝神,将窗猛地推开。与此同时,他的左臂瞬间僵直。   但第五君顾不上了,仅用一只右手撑住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动用灵力探查四面八方。   然而天上地下,空无一人。   第五君摇晃地撑在窗沿,像是一片被勾住的叶子将落不落。等他稳住心神,脚步落地的时候,膝盖都僵硬得不会打弯。   他跌撞地冲去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对外面当值的弟子吼道:   “带人去找少主!”   那弟子被吓了一跳——怎么一个清秀的姑娘却有着男人的嗓子!   第五君见这弟子还愣着,一把扯下脸上的假面皮。   “没听见吗?带人找少主!快!”   “你,你是……”那弟子颤颤巍巍举起手,指着第五君,“齐公子!”   楼下有三两个弟子跑了上来,想找少主问刚刚是出了什么事,却一眼看见了第五君,有人直接喊了一声:“齐归!”   第五君站在门口,挡住了屋内景象。   “是我。”   他脸上没有一点笑意,那身青衣在未点灯的房间里泛着寒色,说:“少主刚刚追刺客出去了,恐怕有危险,快去找他。”   “不必了。”齐释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第五君回头,月亮正巧行到窗户中间,齐释青从窗外翻身进来,像是披着月光。   第五君见这人身上没受伤,眉头松了些许,努力控制着左臂肌肉。齐释青定定地看着他撤下易容的脸,瞧了好一会儿。   箭直直插在桌上,非常突兀,齐释青的视线滑到那里,目光瞬间凝滞。但紧接着,他不动声色地对门外弟子吩咐道:“叫玄一和玄十过来。”   弟子应了,将他们的房门关上。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用右手将箭拔了下来,放在桌上。   纸条静静躺在那里,上面只余一个孔眼。   那纸条上的字迹他们二人都极其熟悉,写的是——   「叛徒齐归」   齐释青指节攥紧,呈现出月白色来。   第五君垂眸盯着这四个字,说:“你追蒙面人出去后不过片刻,箭就射进来了。我冲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什么人都没有。”   许久,两人都未再说话。直到身后传来玄一和玄十的声音,齐释青才从这种古怪的境地中出来。第五君默默把窗和门都关严。   玄一和玄十的目光都在第五君的脸上多停留了会儿,对他恢复原本的样貌还乍一下不适应。   齐释青则默不作声,将玄一和玄十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抬手施了一个隔音屏障,然后说:   “今夜齐归遇刺,黑衣蒙面,招式奇诡,看不出门派。”   玄十吃了一惊,担忧地去看第五君。玄一立时冷下脸来,问:“刺客呢?”   齐释青冷嗤一声,说:“追到见剑监的驻地跑了。”   玄一拧眉问道:“是见剑监的人?”   玄十思索片刻,说:“未必。刺客躲进见剑监驻地,是笃定对方少主看不惯玄陵门,定然不会同意我们搜查他们的营地。他大可以从见剑监的驻地逃出这个园子。”   玄一转头就走,“我这就去榴莲园四周布防。”   齐释青把他叫住,“我回来前已经安排了。”顿了顿,又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异动。”   玄一阴沉道:“那人还在园子里。”   玄十若有所思地看着齐释青和第五君,半晌后说:“恐怕不止这么简单。”   齐释青把手中的字条给玄一和玄十看。两人当即变色。   “这是——掌门的字迹!”玄一惊呼道,他紧盯着第五君,怒意快压制不住。“果然是你!”   玄十满脸的不敢置信。   他几乎是抢的从齐释青手里拿过字条,触及上面的墨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玄十震惊地看着齐释青:“墨还未干透。”   这下就连第五君都大吃一惊。   齐释青却好似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他点了点头,波澜不惊地说:“这张字条,是在我追蒙面刺客之时,随箭射入的。”   他朝第五君抬了抬下巴,第五君愣了一下,赶快把手里的箭拿出来给师兄们看。   玄一看了第五君一眼,目光里仍带着惊疑的怒气,这才接过箭,掂量观察了一番,道:“比寻常的箭轻了些,而且箭身过短,不似武器。”   玄十却神情愈发凝重,他压低了声音,说:“这么说,刺客有两人。”   齐释青这才勾起一抹冷笑。   看见这个弧度,第五君打了个寒颤。   只见齐释青薄唇轻启:“至少有一个,是玄陵门的人。”   齐释青将那支箭拿过来,旋转了一下箭尖,里面飞速弹出来一个小箭,被他用两指接住。   第五君:“!”   玄一和玄十都瞠目结舌。   齐释青将那个精致锋利的小箭拿出来,说:“这是五年前我做的机关箭。当时有一个小机关我并不会做,去请教过相违长老。”   他在手里把玩了一下这支小箭,语气玩味:“这支箭就放在玄君衙。收纳的箱箧上了玄陵门的机关锁。”   玄一勃然大怒。“究竟是哪个弟子胆大包天,擅闯玄君衙,还行窃?!”   玄十则看着齐释青,单刀直入:“若少主离开玄陵门时箭还在,那就是有人趁少主离开的这段时间偷箭,除去我们一行的十六人,那便只可能是留在玄陵门的弟子。”   “偷箭的这个是内鬼,可今晚不是来了两个?另一个呢?还有掌门的字迹又该如何解释?”玄一急不可耐地问道,好像聪明的玄十立刻就能回答他的问题似的。   玄十低头看着那张字条,眉心深深皱起。 第24章 掩真(八)   第五君站得无聊,就把桌边的小凳子拉出来,自己舒服地坐了上去。他翘起脚,托腮听着他们讲话,顺手给自己倒茶喝。   玄一心急如焚,扭头却瞥见第五君这一副甩手掌柜没心没肺岁月静好的样子,额角突突直跳。   齐释青则随他坐着,还把机关箭塞到第五君手里给他当玩具,动作非常自然娴熟。   第五君捧起来这支箭,小小地“呀”了一声,眼睛晶晶亮。   齐释青垂眼看了他一秒,转过身来直视玄一,把第五君挡在背后。   玄一:“……”我又不是要骂他!   屋里一片寂静,玄十仍在皱眉思索。齐释青的目光从玄一挪到玄十身上,缓缓开口:   “那个逃去见剑监驻地的人,被我打伤了。”   玄十讶然抬头,用目光询问少主把人打成什么样子。   齐释青淡然道:“也就肋骨断了两根,瘸了一条腿,不太方便。”   第五君刚拉开桌下抽屉,正抓了一把瓜子预备往嘴里塞,闻言瓜子哗啦啦掉在了桌上。   ——那人是废了吧……是吧?   玄一和玄十互相看了一眼,显然在心里问了跟第五君一样的问题。   “那人应该比较好抓……”玄十艰难道,“明日只需看看哪家弟子突然重伤就可以……”   第五君的视线在屋里的人身上走了一圈,然后垂了下来。他无声地把精致小箭装回去复原,便将这支短箭放在桌上,不再碰了。他心想:“怪不得玄一和玄十师兄进门的时候,少主从头到脚把他们打量了一遍。”   这人竟多疑至此。   齐释青倒是没说什么,只吩咐玄一和玄十对此保密,另外又叫进来了五个心腹弟子,第五君一眼便认出是他的“包围圈”成员。   齐释青背手瞧着窗外天色,吩咐道:“不必等天亮,现在就去打听整个园内有无弟子受伤的消息。玄陵门的驻地,严查各弟子出入,对每人的口供。”   齐释青拿着纸条转过身来,直视玄十。“玄十,你去查书房。”   玄十了然,立刻点头。   各人领命出去,玄一走在最后。   等玄一抬脚准备出门的时候,齐释青突然叫住他:“大师兄。”   玄一以为又有什么命令,认真问道:“少主?”   齐释青走至他身边,把门关上。   他背对玄一站了一秒,再转过身的时候,对着玄一笑了一下。   第五君蓦地打了个激灵。   ——笑容满面,眼神肃杀,皮笑肉不笑。   ——从小到大,齐释青只要这么笑,就有人要遭殃。   “坐。”齐释青笑着给玄一指座,但语气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玄一再怎么愚钝,对于这幅秋后算账的情状还是能看出来的。他往桌边走去,握紧双拳,心跳如擂鼓。   气氛急转直下,第五君手忙脚乱地把一桌的瓜子皮往自己跟前扒拉。   玄一苦大仇深地坐下了。   “咕咚”一声,第五君把嘴里含着的最后几颗瓜子仁咽了下去。   齐释青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第五君,眼角泛起极轻的笑纹。然而这纹路在转到玄一时骤然消失。   他拉开凳子坐下,拿来两只新茶盏,倒了茶,又给第五君的杯子添了点。   第五君赶紧用两根手指头在桌上叩了叩。   齐释青把一杯茶推到玄一跟前,偏头看他。   “喝吧,大师兄。”   玄一深吸一口气,肃穆地端起杯子喝了。   等他喝完,齐释青才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水,然后说:“大师兄可知道,齐归为何今晚会遭人暗杀么?”   玄一双手握拳,平放膝头。   “不知。”   齐释青颔首,又问:“那大师兄知道齐归为何要易容么?”   玄一严肃地望着齐释青,又看了第五君一眼,回答道:   “……不知。”   齐释青把茶盏在桌上一放,一声脆响。   他盯着玄一的眼睛,说:“齐归易容,就是为了躲避暗杀。”   玄一登时就愣了。   齐释青的眼神越发黑沉。   “我再问大师兄。”   “齐归这几日扮作女子,分明没有任何疏漏,为何又会被人认出来,这纸上明着写了他是谁?”   齐释青的语气异常平淡,脸上也没有一丝问罪的神情——   但是玄一心下却越来越慌。   他喉咙发紧,膝盖上的拳头握了又握,一手的冷汗。   齐释青不再看他,转过头给自己倒茶。倒完自己的,又偏头去看第五君的杯子。   第五君飞快低头把自己杯子里的茶一口闷了,齐释青便又给他倒了一杯,动作的流畅表达了他的满意。   齐释青端起茶盏,慢慢喝茶。   终于,等这一杯快要见底的时候,玄一突然站了起来,紧接着后退一步,单膝跪地抱手请罪,沉声道:   “属下知错!请少主责罚!”   第五君吓了一跳,连忙看向齐释青。   齐释青却没有任何反应,仍然端着茶盏,直到把茶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才把茶盏放下,起身站在玄一面前。   第五君看着这一站一跪的两人,忐忑而惶恐地直起了腰,感觉自己坐着怎么都不太合适,但又不好站又不好跪的。   齐释青俯视着玄一。   “我吩咐过你们,齐归扮作什么人,就按什么身份称呼他。”   第五君嘴张了一下,这才想起来——   他们刚到榴莲园的时候,因为自己要去看小黑的马蛋,玄一吼了他一句:“齐归,成何体统!”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站起来给齐释青说:“也不一定是大师兄说的那一句,说不定我在路上……”   他这话没说完,被玄一和齐释青齐齐打断——   玄一低头喊道:“跟你无关!”   齐释青斜着眼瞟他:“坐下。”   第五君又坐下了。   “……”   齐释青仍然冷着脸,说:“回玄陵门还有三个月的路途。齐归此刻暴露身份,往后若有任何危险,均由他自己,还有我们一行十六人承担。大师兄无心之举,造成的后果却不可挽回。”   “邪神异动,天将大乱,玄陵门倾尽全力也无法查清四年前血案的真相。齐归若再出事,恐怕一切再无大白的可能。”   玄一嘴唇颤抖,头颅低得更为沉痛。   他把身子伏得极低,郑重道:“属下知罪!”   齐释青静立原处,说:“回玄陵门,你自去领罚。”   玄一拜了一拜:“是!”   齐释青默了片刻,伸手将玄一扶了起来。   第五君巴巴地瞅着玄一走出房门,玄一却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齐释青将门关上,转身对他说:“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第五君像根弹簧从塌上弹起来——刚刚齐释青让他坐下,他一屁股就坐下了——刚好坐在少主的塌上。   “不了少主!我这就回去!”   齐释青瞟了那已经被第五君睡过的被窝一眼。   “坐着吧。”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第五君:少主怎么变这么多疑了,一直在暗中观察,而且记性这么好!好怕怕。(躲进被窝)   齐释青:(微笑俯视第五君)(顺手给盖上被子) 第25章 掩真(九)   两人在房间内安静了片刻,齐释青抬手打扫起第五君堆了一半桌子的瓜子皮。   第五君讪讪地挪到桌边,给齐释青倒了一盏茶。   齐释青斜睨着他,把茶喝了。   “怎么想的,说说。”   第五君咬着嘴唇,把自己的茶杯端起来,过了半晌才说:“我有两问。”   齐释青看向他。“你说。”   第五君抿了一口茶水,把杯子放下。   “齐叔叔过世,有没有可能……”   这字是掌门的字迹,墨又未干,只能是今晚所写。   若玄陵掌门未死——   第五君的心脏为这种可能性砰砰直跳,然而话没说完,就见齐释青低头轻笑。   齐释青:“父亲是我亲手入殓的。”   第五君怔住。   他与齐释青对视两秒,旋即垂下眼睛,接着问道:“那这箭,当真能射吗?”   机关箭平放在桌上,第五君的手指拂过箭羽。   这支箭非常轻巧,箭头微微一拧即可打开。若是射箭,则重量不足,也有毁坏内部机关的风险。况且玄陵门的驻地已是最高处,他们的房间又在制高点,一般射箭断然射不到这里。   当成暗器倒是比较像样。   齐释青低头看了这支短箭一会儿,眼神移开,端起茶杯来。   第五君及时提醒道:“你杯子空的。”   齐释青:“……”   他把杯子放下,见里面果然一滴茶水也无,眉头一跳。   第五君给他添了茶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齐释青回避不成,只好板着脸,回答道:“这箭不能射,一射就开。”   “果然。”第五君点点头,拿起一枚开心果,嘎吱咬开。“那就只能当暗器,用内力投掷而入了……”   他嚼着开心果,心里想:“若是从极近的距离掷入,那人必定藏于玄陵门的楼中,八成是从楼顶或楼下窗子动的手。这样近的距离,得手后可以立即藏身,难怪我从窗外看出去已经没有人影。”   第五君把果壳一扔,又拿了一颗新的开心果,问道:“少主回来时,楼顶有人吗?”   齐释青把茶杯放下。“并无。”   第五君又问:“那少主房间正下方住的谁?”   齐释青瞧了他两秒,也拿起来一颗坚果。   “四年未见,你变聪明了。”   第五君:“?我不是一向如此?”   齐释青把剥好的坚果仁放在第五君手里。   第五君托着这颗果仁,对上齐释青嘴角的弧度,不由一愣。   “此间正下方,是书房。刚刚已经让玄十去查了。”   第五君恨恨地把坚果扔进嘴里嚼了。   等玄十传来消息的空当,第五君又吃了一小堆的开心果,一小堆的葵花籽,一小堆的核桃。   齐释青边给他剥坚果,还见缝插针给他倒茶,生怕他吃太多噎着。   “你晚饭没吃饱?”齐释青问道。   第五君大口咕噜下去齐释青给他倒的茶。   “晚饭吃饱了。但再过一会儿都该吃早饭了。”   齐释青:“……”   门外响起敲门声。   第五君过去开门,是齐释青的心腹弟子。那人走进来,对齐释青说:“少主,玄十请你过去。”   齐释青起身,把最后几粒坚果塞给第五君。   “走。”   去书房的路上,第五君尽管被齐释青和那名心腹弟子一左一右挡了起来,还是察觉到了一道道射向自己的视线。因为撤去易容的缘故,第五君恢复了原本的相貌,他知道那些视线里多的是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的,也并未在意,只是在心里想着别的事。   他从前只当“榴莲三结义”是一段佳话,但不曾想三家门派均派了弟子把守此处,若只是为了看守一个景点,未免太过。   四年前堕仙横行,邪神异动不断,那传说在这个榴莲园里埋下的邪神火眼,未必就是空穴来风。若事关邪神,那三家门派如此紧张此地,就合理了。   第五君仔细回想,竟对于玄陵门定期派弟子来榴莲园驻守换岗毫无印象,心说要不然是他从前在玄陵门过得太逍遥,对这种事丝毫不关注;要不然就是近四年的事,他离开玄陵门,自然不知。   他一边走,一边留意那些弟子身上的罗盘,入目的几个都是金色的。   书房很快就到了。   那带他们前来的心腹弟子在书房外停住脚步。齐释青推门而入,第五君紧随其后。   见第五君毫无滞怠地走了进去,那名弟子表情瞬间一凝,但随即严肃了面容,以更警惕的姿态把守在书房门口。   玄十正在书房的窗边,听到脚步声,他转头叫道:“少主你来看……”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落在第五君身上,眼睛睁大了。   他看看第五君,又看看齐释青,似乎惊讶至极,嘴巴开开合合,但什么都没说。   齐释青扫了第五君一眼,再看向玄十的时候,眼底竟然带着隐隐的笑意。   玄十立刻倒吸一口气。   第五君:“?”   他看向玄十,一脸莫名:“玄十师兄,你这么看我干嘛?”   玄十却咽了一下唾沫,先求助似的看了一眼齐释青,然后才说:“没什么,没什么。”   第五君立刻眯起眼睛,微微仰头,怀疑地盯着玄十。   齐释青轻笑一声。   “看来我四年前给你的玉佩,你还好好带着。”   第五君一惊,下意识便摸向自己的胸口,这动作被书房剩下的两人都捕捉到了。   “……”他索性也不隐瞒了,大大方方把玉佩从领口拎出来。   “齐叔叔给我的成年礼,我当然得好好带着。”   玄十看到那块从领口拎出来的玉佩,眼珠都快挣脱眼眶。他又想到少主刚刚说四年前就把这玉佩给了出去,心下震惊到不能言表,他扭头盯着齐释青,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齐释青却不理他,低头去看第五君掌心的玉佩,眉眼都温柔下来。   “给你的玉佩跟我的一样,是说你也是父亲的儿子。”   玄十听着少主瞎得不能更瞎的瞎话,转头却又见第五君低头抚摸着那块玉佩——跟齐释青腰间那块一模一样,只是稍小一号——还满脸都是深信不疑与深情怀念,只觉得一阵眩晕。   第五君说:“是啊,我一直知道齐叔叔对我视若己出,对我们一视同仁,就像亲兄弟。”   齐释青还没待说句什么,就听第五君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感动到想哭的地步。   “我们真的比别人家的亲兄弟,更像亲兄弟。”   齐释青:“……”   玄十本来还噎着,但一看少主瞬间糊了的脸色,差点没笑出声。 第26章 掩真(十)   玄十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屋内一言难尽的沉寂。   “这间书房设有禁制,只有持这样的亲传玉佩才能进入。”   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圆形的玉佩来,给第五君看。“我作为二长老依主的首徒,所佩的玉佩,中心纹样和形状与我师父的那块相同。”   第五君睁大眼睛瞪着那块确实跟依主长老原来身上挂的那块极其相似的玉佩,接着又扭头去看齐释青腰间。   齐释青将自己的玉佩解下来,拿在手里。   “掌门和三位长老的玉佩已经随棺下葬,玄陵门现存的亲传玉佩便只有少主和长老首徒有。”   第五君点点头,片刻后疑惑地瞅着齐释青。   “那我这块呢?”   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齐释青回答得非常流利:“你刚刚不是说了么,父亲待我们一视同仁,那就是做了两块少主玉佩。”   第五君恍然大悟。“哦!”   玄十:“……”就没听过如此天衣无缝的瞎话。   齐释青问玄十:“发现了什么?”   玄十带他们走到书房一侧,那一片地方空荡荡的,只摆放了一个巨大的烛台,上面燃了一排明亮的火烛。   “书房内有人来过。”玄十说着,便用手扳倒正中央的蜡烛。   随着蜡烛倒下,火苗却并未熄灭。   ——这是不灭长明烛,玄陵门的宝物之一,玄陵门的藏宝阁内就燃烧着八十八支。   第五君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些蜡烛。长明烛火用作机关,这里究竟藏着什么——   下一秒,大烛台前的地板就裂开了,从下缓缓升起一个桌案,上面文房四宝齐全。   第五君定睛一看,砚台上的余墨还在烛火下反着光。   那张字条果然是在这里写的。   齐释青看了这幅场景片刻,并未说话,而是冲第五君勾勾手指,转身往门口走。   第五君跟着他走到了门边。   齐释青把他的少主玉佩塞到第五君手里。   “拿好了。”他吩咐道。   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第五君握着玉佩和玄十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门外传来敲门声。第五君打开门,齐释青就站在门外。   “干嘛?”第五君问。   “手伸出来。”齐释青说。   第五君就把拿着玉佩的右手伸出去,齐释青却说:“另一只。”   “……”第五君只好把还有点僵的左手伸了出去。   ——被齐释青一把抓住。   第五君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指,然而齐释青那手好像逮兔子的鹰爪,根本挣脱不动。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黑手套被一点一点地褪下,齐释青的视线从他每一根手指的指尖,游走到指根,再到手腕处的皮肤。与此同时,齐释青的手指还轻轻抚摸着他手掌内侧的皮肤。   “干嘛?”第五君脸上发燥,又问了一遍。   齐释青终于舍得不看他的手了。他看向第五君的眼睛,语气波澜不惊,然而却缠绵悱恻地分开了第五君的五指,与他十指相扣。   齐释青眼里含笑,压低了声音说:   “让我进去。”   站在屋里的玄十,亲眼看到少主用这样色情的手法脱小归的手套,再用这样低磁的声音说着这样糟糕的话,不忍直视地捂住了眼睛,觉得他一张老脸都没处搁,此刻非常不应该在这里。   可玄十同时也压抑不住好奇的心,如果小归还是那个小归,那么按照他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娃娃的了解——   “哦好的,少主你直说不就行了!”   只听第五君爽快地答应下来,立马使劲往里拽齐释青的手,紧接着“哐——”的一声,齐释青的半个身子都拍在了一个透明屏障上。   齐释青表情有些扭曲。   第五君吓了一跳赶紧松手,“哇呀这还真有禁制啊!”   玄十艰难地把笑声憋了回去。   ——果然!小归压根没开窍,根本撩不动!   齐释青用鼻子哼了一声,观察了一会儿那个无形的屏障。   第五君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在屏障里面一根一根去掰齐释青的手指头。   齐释青阴测测地看着第五君,手里一使劲,就把第五君整个拽了出去。他不着痕迹地揽住第五君的腰,然后从他另一只手里拿过了自己的玉佩。   “进去吧。”   齐释青把玉佩重新系回腰间,拍了一下第五君的屁股。   第五君:“!!!”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去看齐释青,然而这人已经大步流星走进屋里了。   齐释青神色如常地对玄十说:“禁制完好无损,且无法胁迫亲传弟子带人进入。”   玄十用了很多的定力才维持住一副淡然的表情。   “……那必须是持玉佩的本人了。”   齐释青没有继续讨论下去,而是问:“这里的机关你都看过了?”   玄十点头。“都看过了。”   他依次扳倒其中两根蜡烛,瞬间从墙缝中间射出来了十多支箭,玄十将其一把抓了束好,又填入箭孔。   第五君:“!”   玄十接着又同时按下三根蜡烛,直接有一个铁笼从头顶掉了下来,第五君还没“啊”出来就被齐释青拦腰抱起放到一边。   倒是玄十被铁笼扣在了正中央。他也不紧不慢,又按顺序操控着机关台,将铁笼复原。   玄十把蜡烛全部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总结道:“所有的机关我都看了,除了笔墨纸砚,一个都没有触发。”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第五君双手仍有余悸地放在自己的屁股上,听见齐释青问玄十:   “那密道呢?”   玄十瞠目结舌:“这屋子还有密道??”   第五君站在一边,非常清楚地看见齐释青正在观察玄十的表情。   “有。”齐释青点头。   齐释青走到那排长明烛前,用掌风将所有蜡烛齐齐熄灭,又分别按下了左右两端尽头的蜡烛。   “吱呀——”   一声榫卯结构的干涩错落,一道暗门出现在层层书架尽头。   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   齐释青下意识就挡在了第五君身前。   第五君不禁也警惕起来。他将手从屁股上拿开,不自觉地抓住了齐释青的胳膊,小声说:“去看看。”   玄十端起了自己的罗盘,神情戒备,跟在第五君身后。   正待玄十准备跟着他们走进书架走廊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玄十扭头看去,只见玄一砰地推门走了进来,一看就是有事要报。   “少主!”玄一大叫一声,“这怎么黑了?!谁灭的长明烛?”   玄十只得停下脚步,走过去对玄一说:“少主灭的。”   “少主呢?!”玄一问他,一脸惊疑。   走廊上的暖黄灯光洒在了玄一那张平日就苦大仇深的脸上,明暗对比使他脸上的沟壑起伏显得更加深刻。   玄十走过去将书房门关好,才扭头对玄一说:“密道里。出事了。”   玄一转脸过去,闻到了血腥气,一下皱起眉头。   “什么味儿?!”   “怎么了?”过了片刻,齐释青带着第五君走了出来。   玄一赶忙道:“少主,今晚玄陵门有人失踪,是这一层楼当值的喜川。已经让人去找了,但还没找到。”   齐释青不动声色地将玄一观察了一会儿,问:“你的玉佩呢?”   玄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而还是很快就把玉佩从衣服里掏了出来。   齐释青看向那玉佩,点点头。   过了半晌,他说:“不用让人去找了,喜川已经死了。”   齐释青直视玄十和玄一。   “就在那个密道里。” 第27章 掩真(十一)   第五君被齐释青带回了少主的房间。   “你再躺一会儿吧。一会儿吃早饭。”齐释青说。   第五君并不想睡,然而他见齐释青表情甚是冷淡,似乎不想多讨论的样子,就乖乖上塌钻进被窝,伸开双臂,叉开双腿,放松地摆成大字型。   他在床正中间躺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齐释青在很近的地方说:“你往里一点。”   第五君睁开眼睛,齐释青正俯身对着他的脸,已经半个身子坐上塌了。   第五君一个仰卧起坐,齐释青赶紧一闪才没被撞到下巴。   “……我还是下去坐着……”   第五君话没说完,就被齐释青握住双肩往里一滚,吧唧怼到了墙上。   “老实躺着。”   齐释青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第五君又要支棱起来,“那我回我自己屋躺……”   齐释青直接伸一条胳膊出去,把第五君的上半身给压回被子里。   齐释青闭上了眼。   “别闹。”   第五君拘谨地侧躺着,小心谨慎地观察了齐释青片刻,这人似乎真的在假寐。   于是他转过身平躺,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能进书房的玉佩一共六块,掌门的已下葬,他、齐释青、玄一、玄十的玉佩都在身上,那剩下能用的玉佩,无非就在三长老多财的首徒手里。   多财长老的首徒是……玄廿。既不在去蓬莱岛东的十六人中,也未曾在榴莲园驻地见过,想必是在玄陵门看家。   如果是玄廿师兄,那他确实可以从玄陵门偷那支机关箭出来,一路来榴莲园驻地,然后用玉佩进书房,用里面的笔墨写下“叛徒齐归”的字条,再射入少主的窗户。   那他在进书房前,就要杀了在书房门口当值的喜川。送完字条之后,他还要把喜川的尸体藏进密道,再从密道逃出去。   第五君双手交叉,放在身上,想:“那个字条射进少主的屋子里,无非是想提醒少主,不要对我心慈手软。而另一个直接杀去客房的人,则明摆着是想要我的命。”   玄廿师兄嫉恶如仇,心思深沉。若他认定自己是叛徒,想提醒少主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   齐释青本来就是捉他回玄陵门的,留着活口不好吗?这是急着灭口啊!   而且,玄廿师兄真的会仿掌门的字迹么?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进书房,就要杀值守的弟子。   玄廿师兄真的会杀害同门么?   第五君皱眉思考,却无法想通,呼吸变重了些。   “你在想什么?”   齐释青的声音突然传来。   第五君转过脸去,却发现齐释青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直在盯着他看。   第五君被这道视线盯得不自在,他咽了下口水,悄悄挪远,紧紧挨着墙根。   齐释青眯起眼睛,但并没有伸手抓他。   第五君板正地贴着墙,以一边的胳膊受力,整个人垂直于床板,认真地说:“我在想我在玄陵门上的第一堂课。”   齐释青撑起胳膊,观赏了一会儿这个非常费力的奇葩躺姿,哼笑一声。   十年前,第五君刚被领回玄陵门的时候,有段时间经历了很严重的分离焦虑。   他从来没离开过药王谷,生性幼稚天真,什么都稀奇但又怕生,就粘齐释青粘得厉害。玄陵门的弟子都知道——少主在哪里,小归就在哪里。   那个时候,齐释青已经过了十二岁,要去上课了;而齐归明显还没到年龄,便被掌门安排自由玩耍。   得知少主要去上课且不能跟自己在一起,小小的齐归非常难过。   一向非常疼爱齐归的玄十师兄跟他拉勾保证,只要他乖乖的,他就能在一些好说话的师长的课上,把齐归塞进去,他可以去旁听。   于是齐归在某一堂课上,抱着一只小蒲团,挤在了齐释青的桌案后面,满意地抱住了齐释青的胳膊。   那堂课刚巧由玄廿代课。   玄廿直视听讲的弟子们,目光掠过挤挤挨挨的齐释青和齐归的时候,严厉地停顿了一下。   小齐归不禁直了直腰板,但还是抓着齐释青的胳膊不撒手。   玄廿的视线移开了,继续不苟言笑地讲道:   “仙门弟子务要谨记,不可杀人。”   “杀人者,自毁仙途,不登大道。”   齐释青看着仍然挂在墙上的第五君。   “你以为是玄廿杀的喜川。”   第五君颇为坦荡地点了点头,对于齐释青能猜中他心中所想毫不吃惊。但他点头的幅度有点大,身子没能贴住墙,脸朝下啪唧拍在床上。   被褥里传来一声“唔”。   齐释青把第五君翻过来,那人鼻子都摔红了。   “不是。”   第五君本来龇牙咧嘴地揉鼻子,闻言立刻鹞子翻身,跟齐释青脸对脸,鼻子差点戳到一起。   “为什么?”   淡粉色的嘴唇开合,齐释青不再直视那双极亮的眼睛,目光缓慢下移,停在那两块粉红色的软肉上。   “因为……”齐释青的目光再度回到第五君的眼里,“喜川的肋骨断了两根,瘸了一条腿。”   第五君蹭地坐了起来。   “他是你打的那个刺客?!”   齐释青看着第五君精神饱满地一惊一乍,颇为困倦地答:“嗯。”   “那这是怎么回事啊!”第五君脱口而出。   齐释青直接闭上眼了。   第五君:“……”   第五君跨过齐释青,从他身上爬了下去。   齐释青又默默侧过身来,半睁着眼看他。   第五君正在桌边咕咚咕咚地喝水,喝水也喝得活力四射,非常投入。   看了一会儿,齐释青道:“那个密道,是掌门当年亲手所制,不为外人所知。但大长老擅长机关技巧,应当是能看出来的。”   第五君干脆地放下杯子,总结道:“所以唯一可能知道那条秘道的,是大长老首徒,玄一师兄。”   齐释青枕着胳膊,神色平淡。   “掌门所做的密道,除了少主,其余亲传弟子也不可知道。相违长老真看出来也不会告诉玄一的。况且玄一头脑简单,不会隐藏心事,他脸上写满了不知情。”   第五君:“……”   窗外光线慢慢亮了起来。   第五君走到窗边,用手摸了摸被箭射了个小洞的窗户纸。   “啧,这风还挺凉。”   他转身瞧了眼似乎睡着的齐释青,随手拿了一块茶巾捂住了那个小洞。   “少主。”门外响起一道人声。   第五君看齐释青眼皮合得结实,便自己走过去开了门。   少主的心腹弟子正提了一只食盒,见到第五君,丝毫没有惊讶。那弟子将食盒向前一递:“早饭。”   第五君接过:“谢谢!”   第五君关上门,将那只非常沉重的食盒轻轻放在桌上。他又瞥了一眼齐释青,见对方依旧睡得安稳,心说反正少主可能根本不屑得吃,就打开了食盒。   一锅皮蛋瘦肉粥。   一碟榴莲酥。   两屉小笼包。   两只茶叶蛋。   ……   第五君满意地吸了一口食物的香气,坐下来,非常自觉地拿出小碗勺筷吃了起来。   在灸我崖的时候因贫穷而过得仙风道骨,现在傍上玄陵门,吃的每一口都很香。   几米之外,齐释青不动声色地侧躺,眯缝着眼看着第五君。   他的视线落在那人左手的黑手套上,第五君连吃榴莲酥都不摘手套的。   观察了片刻,他见第五君已经把茶叶蛋全干掉了,榴莲酥剩下最后一个,小笼包剩了俩,砂锅隐约见了底,心道不能让他再吃下去,这人的胃又不是铁打的。   于是他下床走了过去。   “吃独食?”齐释青居高临下俯视着第五君。   “你醒啦?”第五君把脸从碗里抬起来,嘴角还沾了一小块酥皮。   第五君笑呵呵地说:“我给你留啦。”   他重新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他早就给齐释青盛出来的粥,还有茶叶蛋、小笼包,正在保着温。   齐释青静了两秒才坐下。   第五君又把筷子递过来。   齐释青见他嘴角仍然挂着榴莲酥的酥皮,伸手就要替他擦去。第五君往后一躲,拿自己的手帕非常豪放地抹了一把嘴。   “我吃完啦,少主慢用。”第五君说着就站了起来,“我去外面兜一圈。”   齐释青低头舀了一勺粥,没看他。“让人跟着。”   “……”第五君思考片刻,妥协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五君:(流口水)嘿嘿……海星……嘿嘿嘿……香香的海星……嘿嘿……嘿嘿嘿……   齐释青:喂小归吃饱海星,之后给看更刺激的。 第28章 掩真(十二)   齐释青将他的心腹弟子叫进来,第五君打眼一看,又是那个熟悉的包围圈,眼前一黑。   他跟齐释青好一通耍赖,最终齐释青同意他从包围圈成员中选取一名幸运弟子,跟他一同逛榴莲园。   出了少主的房间,第五君笑眯眯地跟这名幸运弟子攀谈。   “这位师兄,你昨天就跟了我一整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那心腹弟子低垂着眼睛,冷淡道:“少言。”   第五君睁大眼睛:“我统共就跟你说了一句话,我话很多吗?”   那弟子顿了顿,还是那样冷淡的语气:“我叫少言。”   第五君:“……啊。”   过了片刻,第五君叹了口气。“少言师兄哪。”   少言吸了一口气:“少言,即可。”   第五君想,少言对“师兄”的称谓如此执着,大抵是因为他并非亲传弟子。玄陵门长老之徒均以“玄”字赐名,而像喜川和少言这样的名字,一看就非亲传。   于是第五君亲昵地说:“那好吧,少言兄。”   少言按捺住了一个激灵。   第五君笑嘻嘻地问:“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啊?”   少言沉默半晌,说:“六年前我被少主所救,就跟随少主。少主回玄陵门时,我便奉命在外行事。”   第五君恍然大悟,脸上满是相见恨晚:“怪不得!我就说,像少言兄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我要是见过,断断是不能忘却的!”   少言打了个哆嗦。   第五君深情地注视他,少言起了一身惊恐的鸡皮疙瘩。   天已经亮了,榴莲园里零星有弟子来来往往。   第五君手速极快地给自己换了一张脸,少言一看,差点没跳起来——   竟然是少主的脸!   “一会儿别穿帮啊。”第五君用齐释青的声音笑呵呵地嘱咐道。   少言吓得赶紧给齐释青传信。就停下来逮住玄陵门弟子捎句话的功夫,他再一扭头,第五君已经跑出去几十米远了。   少言立刻拔腿追了过去。   第五君直直奔去见剑监驻地。   少言在后面伸着手,但又不敢真的上手拉人——在书房的时候,他见过第五君那块与少主成对的玉佩——但凡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胆子再大也不敢碰这位齐公子一根手指头。   “齐……”少言小声喊道,一下想起第五君的易容差点穿帮,赶紧改口:“少主!你等等!”   第五君颇为潇洒地摆了摆手背,继续用齐释青的声音说:   “不当紧。我不与人交谈,只是去看看。”   少言额头渗出冷汗。   第五君在见剑监驻地外五十米处停下脚步。   见剑监的驻地非常简单粗暴,一块巨大的草坪上扎满了白色的帐篷,跟他们家的道袍一个颜色,整齐划一,到了晚上白布飘飘,非常瘆人。   第五君站的位置是一片稀疏的树林,这里是最接近见剑监驻地、又能不被发现的地方。   他转过头,从这里能看见玄陵门建在高地上的楼。   第五君从下往上数到第五层,心道最靠边的那墙壁上应当就有书房的密道口。   ——喜川是来客房杀自己的人,被齐释青追到了见剑监驻地,最后又死在了密道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五君站在一棵榴莲树下,抱着胳膊思考。   少言站在他身边,警惕地给他望风。   一个肋骨被打断、腿还瘸了的人,是不可能用轻功飞上玄陵门的五层楼的。   他是怎么上去的?   第五君回忆着喜川的死状。   几个时辰前,闻到那股血腥气的一瞬间,第五君就知道喜川是被毒死的。   “什么毒?”   黑暗的密道里,齐释青背对第五君蹲下身,用手摸过喜川的胸前肋骨还有小腿,低声问他。   第五君站得远,仔细嗅了嗅空气里的血味:“彤疆种子。”   玄一的声音从书房那端传了过来,齐释青一把揽过第五君,往外面带。   “先出去,一会儿再说。”   彤疆种子服下后,效力只有三日。   若三日内没有受伤,则随新陈代谢排出体内。若三天之内受伤,不论内外血淤,均会在半个时辰内毒发身亡。   第五君捏了捏假面皮上少主高挺的鼻子,心想:“齐释青又说中了。”   在书房的时候,齐释青对他们说:“喜川不是自己回来的,他是死了之后被人拎上来的。”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汗毛倒竖。   齐释青哼笑一声。   “密道也属于书房禁制,喜川没有玉佩,活着时当然进不来。”   第五君轻轻抚摸自己的黑手套,心想:“刺客共有两人,其中之一是喜川,另一人身份未明。那人算计极深,自己去送信,反倒将行刺的活安排给喜川,并且早让喜川服下苗疆种子,根本没打算留他的活口。”   那人从书房密道逃走,去见剑监驻地这边把喜川毒发的尸体带回来,藏进密道。   此人亦是玄陵门中人,有嫡系亲传的玉佩。   并且灵力高强,能拎着一个死人飞上五楼。   最重要的,此人还要写得了掌门字迹。   可掌门、三位长老都已经在四年前身故,拿着玉佩的人只有少主、他,还有三个长老首徒。   若不是玄一、不是玄十、也不是玄廿……du,jia,wen,tao   第五君皱眉,自言自语:“这人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很低,只在口腔内回旋。然而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戏谑的一声:   “我当是谁呢,玄陵少主怎么有闲心,一大清早的来见剑监门口站着?”   第五君一抬头,就见一身白色道袍的狐狸眼站在自己两米外,少言正紧张戒备地在他身前挡着。   见剑监少主陈沉讥讽道:“齐少主既瞧不上见剑监,还来我们这儿干嘛?放着你带过来的美人不管?”   第五君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昨日现身的美人,应当就是扮成莲花格格的他本人。   啊哈,他是美人呢!   第五君乐了起来,轻松地走上前去,拍了拍少言的肩膀。   少言坚定地不挪步。   “无妨。”第五君用齐释青的声音说。   少言身子一僵,却不得不让开。第五君仿照齐释青的站姿,冷淡清闲地望着陈沉。   “令尊身体还好吗?”第五君问。   陈沉听到这话,先是一怔,眉头却松了些。   “托小齐公子的福,”陈沉哼了一声,别过头,语气不似刚刚那样咄咄逼人,“很好。”   第五君没再言语。   不作回应甚是齐释青的风格,陈沉没发觉有什么不对,沉默半晌后,他又抬头恨恨道:“可惜出事之前,我竟连齐归的面都没见过,谁能想到玄陵少主能如此心狠手辣,真是可惜了小齐公子!” 第29章 恣肆(一)   陈沉盯着齐释青这张冰块脸,正欲再讽他几句,突然就见齐释青直直倒向树后,整个人消失在灌木丛里。   陈沉不知齐释青在搞什么幺蛾子,刚皱起眉头,齐释青就又走了出来。   前后不过几秒的功夫,从树后出来的齐释青面色更冷了。陈沉心火登时烧得更旺,存好的讽刺脱口而出:“我妹妹但凡中意的是小齐公子,都不至于被伤得那么深。就你这一张臭脸,也不知道我妹妹看上你哪点!”   齐释青回道:“令妹定然是眼神不好。”   “你!”陈沉刚骂了一个字,惊觉这人比刚刚竟然长高了一个头。   “你练了缩骨功?!”那双狐狸眼睁得溜圆,陈沉叫道:“这是邪术!要是齐伯父还在……”   齐释青连话都没听完,转身就走。边走还干脆利落地解下外袍,往树后一罩,像是盖在了一块长条木头上。齐释青顺手把那木头捞起,打横抱在胸前。   陈沉目送着齐释青平举一根裹着他外袍的木头走远,旁边那弟子还小心谨慎地挡在他身后,不想让他窥见齐释青怀里的木头似的,不禁大骂一句:   “有病啊!”   齐释青掂了掂怀里的木头,目视前方,语气阴测测的。   “连见剑监的少主都因为没见过你而扼腕叹息,你还挺招人惦记的。”   僵直的木头丫丫抖了抖。   齐释青低头看了怀里一眼,匀出一只手来,把外袍给盖得更严实了些。   第五君被直挺挺放在塌上。   他被点了穴,身体僵硬,四肢不能动弹,只有眼珠子转得勤快。齐释青在屋里走了两趟,这对眼珠就极限游移了两个来回,第五君眼睛都要抽筋。   齐释青在塌边坐下,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我时常觉得早就该这么处置你。让你一动不能动,只能躺着,老老实实在我身边。”   第五君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声,赶忙使劲闭眼睁眼、闭眼睁眼地表示反对。   齐释青的脸堪称冰冷,眼里一丝温度也无。   “你要真是块木头,就不会乱跑了。”   第五君喉结滚动,有些惊恐地吞了一下口水。齐释青这幅阴鸷的样子,他只在六年前偶然撞见过一次,那时……   往事不及回想,齐释青突然俯下身,双手放在第五君脸侧,狭长的眼眸直刺人心窝,第五君连躲都不能躲。   他听见齐释青低咒,竟和他想到了同一个时间点:   “我六年前就该这么处置你。”   -   六年前,齐释青十七岁。   那一年,他遵从玄陵门的规矩,在外历练。   这规矩从玄陵门立派时就有:门下所有弟子,年满十七周岁的时候,必须外出历练一年,一年期满方能回玄陵门。   这一年当中,玄陵弟子做什么都行——可以游山玩水,可以务农经商,可以惩恶扬善,可以修行闭关——只要不辱门派,于自己有益,什么都可行。   但有唯一的要求:只许从玄陵门带走最初几天的基本开销,往后所有花费均须自给自足。   大多数玄陵门弟子到了外出历练的年纪,总有那么几个同龄的弟子相伴,这样在外也可以有个照应。   然而齐释青不是。   玄陵门每八年选一次弟子,年龄门槛是十二岁。上一回招收弟子的时候,齐释青刚满十一,导致门派里所有的弟子都比他大;直到一年后,他从药王谷拐来了个也许十岁都不到的小归。   所以等齐释青满十七的时候,并没人跟他同龄,可以陪他一起外出历练。   对于少主要一个人历练一整年不回家这件事,掌门接受良好,三位长老接受良好,玄陵门众师兄接受良好——少主修为灵力在门派内已经出类拔萃,且心眼城府也绝对够用,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是齐释青本人接受得不太好。   他接受得不太好,并不是担忧自己在外活得不好,而是心事自己离开一年,齐归怎么办。   齐归超粘他的。   齐释青从十二岁起就养成了对齐归放心不下的习惯,临近远行的日期,他默默反思,自己是否给齐归造成了雏鸟情节——   他是齐归在药王谷见到的第一个人,然后又把那么小的齐归给带回了玄陵门。   所以齐归才会那么粘自己,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四个时辰睡觉,剩下所有时间都得粘在一起。   恨不能洗澡都一起。   ——当然洗澡都得泡一个桶的毛病,在前几年被齐释青给强行纠正了过来。   出发的日子定了,在一月初四,他十七岁生辰当天。   齐释青在自己居住的玄君衙收拾行李,一边分心想着齐归这一天跑到哪里去了,都没见着人。   等他打开衣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衣物有一些陌生的褶皱,而且高度也不对,底下好似藏了什么东西。   齐释青摸上自己的七星罗盘,警惕而无声地将其化戟,左手猛地将衣物掀起,右手握戟就要刺上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超大号的行囊,微微瑟缩了一下。   齐释青:“……”   他把戟又变回罗盘,叹了口气,把那只鼓鼓囊囊的包袱拎出来,轻轻放在地上。   他站在一旁观察了半晌,这包袱纹丝不动。   齐释青唇角勾起,把顶端的结解开,露出来了一堆衣服。   他把这些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榻上,最后才露出来一张小脸。   齐归脸红扑扑的,憋在这一堆布料里竟然没怎么出汗,他仰头瞅着齐释青,眼睛极亮——   “哥哥,没猜到吧!”   齐释青伸手把人捞出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嗯,没猜到。”   齐归被放在地上,扭头看见一堆被他弄乱的衣服感到有些抱歉,但还是理直气壮、有点得意地问他哥哥:   “所以我可以藏在包里你带出去吗?”   在十七岁的齐释青眼里,十四五岁的齐归哪里都显小,总是一溜声的喊“哥哥”,脸上甚至还挂着婴儿肥。但齐归本人不这么觉得,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成熟,提出的想法都聪明极了。   齐释青瞥了齐归一眼,在一旁叠那些被弄乱的衣服,板板正正,一丝不苟。   “不行。”   “啊?为什么不行?”齐归的小脸垮了下来。他微微嘟着嘴,蹭到齐释青身边叠衣服,但那叠好的还不如不叠。   齐释青把他手里的衣物抽出来,展开重新开始叠。   “外出历练的弟子,行囊必须由善念堂检查,以防携带过多财物。”齐释青淡淡解释道。   “我又不是财物……”齐归小声嘟囔。   齐释青眉眼很轻地弯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俺大爷:归归,来,大爷抱,齐释青说你是哟~   齐释青:我没说。   俺大爷:你心里说了。 第30章 恣肆(二)   齐释青不让他动手,齐归就很乖地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他撅嘴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去善念堂检查行李?”   齐释青回得很快:“临行前。”说罢,他回头看齐归,“一年的时间很快,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回来了。”   齐归:“嗯。”   齐释青把衣物规整地摆进衣橱。“现在是冬日,外面很冷,你还是待在玄陵门的好。”   齐归:“嗯嗯。”   齐释青把衣橱关好,转身正抓到齐归在那里滴溜溜转眼珠。见他这副模样,齐释青就知道他一点都没死心,于是眯起眼睛说:“你不要想着钻进去,即使是玄十师兄也不会放水的。”   玄陵门有三位长老,大长老相违,二长老依主,三长老多财。   其中二长老执掌善念堂,而玄十是依主长老的首徒。   所谓善念堂,其实是玄陵门的戒律堂,检查、自省、惩戒均在此进行。而依主长老认为戒律是为了存善,遂将戒律堂称作善念堂。   长老是不会动手拆弟子的行李的,这种工作都是善念堂的弟子来做。   给少主检查的人,肯定得是依主长老的首徒玄十师兄啦——齐归如是想。   齐归仰头不服气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齐释青无可奈何地摇头。   临行前的几日过得很快。   齐归表现得一切正常,每日认真上课,快乐玩耍,丝毫没有表现出当年那种光是不能跟少主一起上课就难受的分离焦虑。   整个玄陵门都在感叹小齐公子终于长大了。   但齐释青每天看着齐归笑嘻嘻的模样,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的行囊早在几天前就收拾好了,冬衣夏衣、符纸暗器、经要书籍等等,整齐地收在行囊中,上面还系了口。   他每晚都会瞥一眼那行李——小小一个,体积是藏不下齐归的——然后才上塌。   等到临行那日。   齐释青刚睁眼,就对上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齐归不知何时溜进了他的房间,趴在他的塌上,就等着他醒。   齐释青:“……”   齐归兴高采烈地催促,拍打着齐释青的被子:“哥哥!起床去善念堂检查行李了!”   齐释青:“……你不要拍那里。”   齐归只觉得那处的手感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手舞足蹈地往上拍去,一路拍过齐释青的腹肌到达胸口,拍得特别高兴。   齐释青躺在榻上看齐归兴奋地在他身上打手鼓,心情很复杂。   他拽着齐归的胳膊,猛得起身,将人摔在床上。他撑在齐归身上,冷脸平复了片刻,按部就班去更衣洗漱。   更衣的间隙里,齐释青瞄着被褥里埋着的齐归,眼睛眯起——   齐归穿了最厚的一件冬衣,里面不知道还套了多少件,整个人裹得像个球;脖子上圈了两条狐毛围脖,正往头上戴帽子,已经扣到第三顶了。   他如同一座崩塌在齐释青榻上的松软棉花山,正在费劲吧啦地蠕动着下床。   齐释青收拾妥当,抱着胳膊审视他:“你要做什么?准备摆地摊卖衣服?”   齐归好不容易在地上站好,粗喘了几下,然后抖擞精神,唰地扛起齐释青的行李,笑得贴心而狡黠。   “哥哥,你今天要出远门,我去送送你!”   齐释青:“……”   齐归格外热情,拒绝了齐释青数次想要接过行李的手,一路扛着齐释青的行李,将人送进了善念堂。   为少主检查行囊的果然是玄十。   但没等玄十看见他,齐归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嗖”地溜了。   玄十把行囊放在善念堂大殿的长案上,含笑问道:“少主,都准备好了?”   齐释青:“嗯。”   等玄十把手放在行囊的系口处时,齐释青忽然眉心皱起——   那里打的结不一样了。   齐释青猛地扭头去看齐归,然而这人正鬼鬼祟祟地躲在进殿的柱子后面,只露出来半张脸。   齐释青赶紧去瞧他的行李。   长案上,玄十正一样一样地把少主收拾的东西拿出来,规整地按顺序摆放。   齐释青仔细看着,他的冬衣夏衣叠放仍算整齐;书籍也是那一摞,捆扎的符纸,锦囊……   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然而等玄十把其中每一样都打开检查的时候,俩人都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主的冬衣里叠进去了两本字帖。   少主捆扎的符纸里捆进去了几张“财源滚滚”符。   少主的锦囊里塞了一个平安扣。   少主的书册里每一本都夹了至少两本薄薄的小人书。   ……   玄十:“……少主。”   齐释青:“嗯。”   玄十:“这都是你的东西?”   齐释青:“……嗯。”   玄十盯了齐释青半晌,表情一言难尽。   字帖?少主什么时候描过字帖?少主从小写字就自成一体,极有个人风格。   ——少主难道转性了?   “财源滚滚”符又是什么?玄陵门可从来没教过这种符咒,能好使就怪了。   ——少主竟然悄悄迷信!   平安扣?这不是掌门送给小归的东西吗?怎么让少主给拿走了?   ——少主和弟弟争风吃醋!   小人书?整个玄陵门,除了小归,原来少主也看这种孩童的东西!   ——少主虽然十七岁,但心里仍旧是少年!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东西毕竟不是钱财,带上无妨。   于是玄十把东西重新整理好,把行囊原样还给了齐释青。   玄十笑着对齐释青说:“此去一年,少主保重。”   齐释青颔首:“多谢师兄。”   玄十送齐释青走出善念堂。路过那个柱子的时候,齐释青用余光扫过,齐归已经没影了。   齐释青又去正殿给掌门和长老拜别。   快走到的时候,他听见他爹齐冠正给长老们说:“也不知道小归怎么了,突然风寒,都不能来给释青送行。”   大长老相违说:“啊,那他定然病得极为严重,不然怎么会不来呢!”   三长老多财说:“恐怕是要和少主分开,心中郁结,这才生的病。”   齐冠叹了口气,拍拍椅子扶手。“这小子怎么还不来?他赶紧拜完了我好去看小归。”   二长老依主看了掌门一会儿,似乎有话想说,但有些犹豫地憋着。   过了片刻,他还是没能憋住:“掌门,刚刚玄十给我传音,说少主心里还是个孩子,兴许嫉妒你对小归太好。”   掌门:“哈?” 第31章 恣肆(三)   齐释青听不下去了,他走了进去,低头行礼。   “掌门,三位长老。”   齐冠和三位长老正襟危坐,受了他一拜。   齐释青静静地跪在地上,听着他爹和长老们絮絮叨叨,各种交代,最后起身答:“弟子都记住了。一年期满,再回玄陵。”   齐冠走下主座,走到儿子跟前,说:“也不能晚回来。”   齐释青:“是,掌门。”   齐冠放心地说:“行吧,那你走吧。”   依主长老咳嗽了一声。   齐冠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略有些僵硬地抬手,摸了摸齐释青的脑袋——往常齐释青是绝对不给他摸头的。   齐释青深吸一口气,忍住了。   齐冠睁大了眼睛,又揉了好几把。   三个长老彼此交换了微微讶然但又情理之中分外理解的眼神。尤其是二长老依主,欣慰地点了点头。   “弟子走了。”齐释青终于忍不下去,又跪下行了一礼,躲开了他爹的手。   齐冠此时已经眼眶发热,回忆起齐释青还是个奶娃娃时的点点滴滴,心头满是感慨,泛起了浓厚的不舍。   “注意安全啊!”他交代道。   齐释青点了点头,转身。   “有事写信啊!”齐冠又吆喝道。   齐释青的步伐连停顿都没停顿。   “一定按时回来啊!”齐冠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齐释青已经走出了正殿,向着大门走去。   齐冠喉头发紧,目送儿子的背影消失。   齐释青步伐略快地赶到了门房处。   正值大冬天,值守的弟子都在门房内,齐释青还没进去,就听到一阵嬉闹。不出所料地分辨出那一道熟悉的声线,他心跳变快了。   “师兄们看这个!”齐归掏出来一条格外精致的小鞭子,给值守的师兄们炫耀道:“这是上回鞭便匾的姐姐来玄陵门时送给我的~”   玄廿在众人的“哇”声中默默靠近,第五君抿起嘴,眨巴着眼睛观察着玄廿师兄——少主远行历练,三长老首徒玄廿代玄陵门送行。   玄廿盯了这鞭子许久,掩饰住眼里的欢喜,问道:“齐归,你所说的‘鞭便匾的姐姐’,是不是……书妍?”   齐归晃了晃小鞭子,装作没有很得意的样子:“是呀。”   玄廿的眼睛就跟着鞭子动来动去。   在门房外的齐释青看着这一幕,隐约觉得齐归像是在逗猫。   他推门走进来,给玄廿和众弟子点头致意。   目光扫过第五君的时候,齐释青一停顿,冷淡道:   “一年后见。”   齐归霎时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可怜兮兮,蔫了吧唧。他飞快扭头,眼含热泪地看着玄廿,然后把手里的小鞭子往玄廿那里送,鞭子尖尖一甩一甩的,轻飘飘抽着玄廿的衣袖。   “玄廿师兄,你让我去送一送少主吧。”   玄廿的目光一直放在这柄鞭子上,闻言看了一眼第五君。见他穿着打扮如此不同凡响,怀疑道:“你不是风寒极重,不能出门?”   齐归却抽了抽鼻子,直接将手里的鞭子往旁边一扔——   玄廿下意识就去接。   等玄廿把这柄精致小鞭攥在手里的时候,面前一阵风刮过,穿成个球的齐归已经飞出了大门,潇洒地给他留了一句话:   “玄廿师兄——鞭子借你玩一年——回来还我——!”   众弟子目瞪口呆。   反应过来的玄廿指关节咔咔作响。   喊得这么清脆,哪里有半点风寒的样子!   穿成那副模样,分明就是把春夏秋冬所有的衣物全套在身上了!   这简直是去私奔的!   还拿书妍的鞭子逗他,声东击西!这小子蔫坏!   齐归穿着格外笨拙的衣服飞快奔跑。   他从门房里追出来的时候,就见齐释青拐进了一条巷子里,心里唯恐跟丢了。   他哼哧哼哧粗喘着,一边还伸手扶住自己的帽子怕掉下来,等冲进巷子里的时候,齐释青的身影还是消失了。   齐归的脸一下垮了下来,满眼的失望。   冬日的罡风吹过,树枝上一团落雪,啪地砸在了齐归的帽子上。   几个帽子齐齐歪了下去,齐归也不去管,呆呆地看着前面空无一人的街道,视线一点一点被帽沿遮住。   可没等帽子真的掉下来,就被身后的一只手给盖了回去。   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出一身汗还摘帽子,也不怕真的风寒。”   齐归像一下从缺氧的冰水里被捞出来似的,眼睛也亮了,鼻子也通了。他猛然转身,头顶的雪顺势就灌进了齐释青脖子里。   齐释青忍着脖子里的凉意,俯视着齐归,眼里的光比雪还刺眼。   齐释青看了他良久,说:“你那点小伎俩瞒不过玄廿师兄,现在回去认错还来得及。”   雪地吸音,万籁俱寂。   齐归听着齐释青的声音,觉得不如往常真切。他仰头,理直气壮道:“那哥哥帮帮我就好了嘛。”   见齐释青一语不发,齐归就瞪着他,晓之以理:“我都出来了,回去肯定要罚跪的。玄廿师兄这下生气了,玄一师兄又一贯喜欢挑我的毛病,我会很惨的。”   齐释青下意识回道:“反正玄十师兄偏袒你,你肯定累不着。掌门估计还能给你送软垫。”   齐归扁起嘴巴,继续瞪着齐释青。   对面街道里,玄廿已经带着弟子出来抓齐归了。   齐释青抬头瞥了一眼,复又低头看身前的人。   “这么想跟我走?”   齐归睁大眼睛,肯定地点头:“嗯。”   齐释青的视线落入那双清澈的杏眼,那杂草丛生般的睫毛倒影里,只有他一个人影。   心跳声格外刺耳。   玄廿的人已经很近了。幸亏他们站在树后,才没有被立刻发觉。   齐归瞧见追出来的师兄们,倒吸一口气,立时就往齐释青身后蹿,却被齐释青攥住了胳膊。   齐归动弹不得,这才惊讶又难过地抬头,像一只被捏住爪子无比委屈的猫咪:   “……哥,你真不带我走吗?”   齐释青被这眼神看得呼吸一窒。   下一秒,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把下巴搁在了层层柔软的帽子之上,迫使齐归低下脑袋。齐释青把手收紧,把人往怀里一按,脚下生风。   “只要你不乱跑,我就带着你。”   齐归立刻就高兴了,鼻子里的那点酸意顿时无影无踪。他拉住齐释青横贯他肩头的胳膊,把头往上面蹭了蹭。   飞速移动间,齐释青颇为冷酷地对他说:“等一年期满,你回去把我的罚也给领了。”   齐归乖顺地被齐释青带着跑,大度道:“那是自然。哥哥放心。”   作者有话说:   后来。   那个第五君曾经用来逗玄廿师兄的书妍姐姐送的精致的小鞭子,不知道为啥到了齐释青的手里,在几年后的灸我崖,用来抽刘大刚演戏,逗第五君。   快意恩仇(bushi) 第32章 恣肆(四)   跑了很远,确定玄廿的人追不上来了,他们这才停下来慢慢走。   两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走在雪中,一个已经有了成人的身量,身形颀长,肩膀宽阔;另一个却矮了一截,满脸稚气,蹦跳着扭头跟对方叽叽喳喳。   齐归的小算盘得逞,成功从玄陵门出逃,此刻整个人还激动着,嘴里吧啦吧啦说个不停。齐释青虽然并没有附和,但心脏也比往常跳动得快了许多。   ——把齐归擅自带出玄陵门,许他陪伴自己在外游历,是他十七年的人生里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   “哦,哥哥!”齐归突然叫他。   齐释青:“嗯?”   齐归扑到他身上,大喊了一句:“生辰快乐!”   齐释青咧嘴笑了出来。   齐归见他开心,更雀跃了,慷慨激昂道:“哥,你生辰礼物想要什么?你看中什么我都给你买!”   齐释青笑道:“这么有钱?”   齐归非常自信地点了点头。“我攒了整整一年呢!”   齐释青看着齐归洒满阳光的侧脸,忽然愣了。   他想起齐归已经很久没有买过糖葫芦——他从小就爱吃甜,只要被带着出门,一定要买各种各样的点心和糖球。上回出门的时候,他见齐归只是看着糖球,嘴里却说不吃,就问齐归是不是长蛀牙了,齐归说才不是。   而且秋天的时候,玄陵门弟子结队去放风筝,只有齐归一个人没有买新风筝,说要自己做。然而做风筝的材料都是师兄们的老旧风筝上拆下来的。掌门那会儿还说齐归勤俭节约,把他好一个表扬。   早知道是这样,应该全部买给他的,齐释青想。   “我实在想不出来送哥哥什么生辰礼,十七岁是个大生日,但我实在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以送你。”齐归对齐释青说,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只好多攒一点钱。”   齐释青注视着齐归,整个人都变得温柔。   他跟齐归走近了些,肩膀挨在一起。   齐归认真地仰脸瞧他:“所以哥哥想要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贵也不要紧,我都给你买!”   齐释青心里好像涌起洋流,他一只手臂环过齐归的肩膀,把脸轻轻靠上齐归的帽子。齐归看不见齐释青的脸了,但他猜哥哥应该是被感动到了,于是往上蹭了蹭。   过了挺久,齐归才听见齐释青有些哑的声音:“不用给我送生辰礼物了。我已经有了。”   齐归愣了片刻,哈哈大笑:“你是不是想说是我的心意?哈哈哈哈玄十师兄也这么说!”   齐释青把手臂紧了紧,像在自言自语:“……不止。”   齐归没听清,抬头问:“什么?”   齐释青把齐归的帽子拉下来,挡住他的眼睛。“没什么。”   齐归撅着嘴把帽子再推上去,在头上码了好一会儿。“哥哥你不要动它,里面好几层呢,我好不容易摞好的——”   齐释青轻笑着往前走,留给齐归一个潇洒的背影。   齐释青的心头好像有一张琴,在齐归追上来的时候,那绷紧的琴弦就无法控制地拨响,心里的乐曲就快按捺不住。   但他仍然板着一张脸,没有泄露自己的情绪。   齐归擅自外出,他作为少主本该恪守门规,将人送回玄陵门,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放任齐归跟着自己游历,其实是放任他的一己私欲。   他的生辰礼,是他自己讨来的。   -   六年前,齐归跟着齐释青出来的时候,是满心雀跃的。   但走的时候却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齐归一共只跟齐释青呆了不到三个月。   彼时,他们落脚在银珠村,离蓬莱岛极西的玄陵门有了很远的一段距离。   这是一个颇为繁华的城镇,据齐释青说,各大门派在此地来往甚多,诸多消息也在此交汇。但齐释青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不欲让外人知晓他就是玄陵少主。   当齐归问道“为什么要来这儿,而不去南边的仙女瀑布找鞭便匾的姐姐们”时,齐释青说:   “我与掌门都算到几年之内,蓬莱岛内恐生巨变。此地便于收集信息。”   齐释青并没有告诉齐归,他收集信息的方式,是给一家名为“千金楼”的赌坊管账。   他不许第五君跟他去工作,只吩咐第五君不能落下修炼,赌坊和青楼不许去,其他地方想去哪里要提前跟他说,缺钱了直接拿。   齐归每日修炼结束,便会在屋里看他带来的小人书,再描一会儿字帖,攒够几十张就寄给掌门——他描的字帖是齐叔叔亲手给他的,说这是他和长老们小时候描的字帖,本来想给齐释青,但齐释青脾气倔。   等晚上齐释青带钱回来,第五君还会孜孜不倦地给那一堆钱贴上他自制的“财源滚滚”符。齐释青从来不阻拦。   他每回贴,到了第二天早上一看,都觉得那些钱有在默默变多。   齐归就很开心。   齐归就像齐释青偷偷养在房里的宠物,不谙世事,自得其乐。每日齐释青推门进来,便能看见齐归在烛火边暖乎乎地趴着,正等他回来开饭。   天气渐渐没那么冷,齐归带出来的小人书也看完了,他便开始四处溜达。银珠村有不少好玩的去处,两个月里他把此地玩了个透彻,并且热衷于给齐释青带纪念品。   他们屋子的窗台上,很快摆满了一溜小玩意:捏的面团人、糖画、鲁班锁、拨浪鼓……   大多数时候,齐归是很听话的,想去哪里都提前给齐释青报备,从来不乱跑。   只是他一直对两个不能解锁的景点非常好奇。   在一个非常温暖的日子里,齐归如同进入春天有些躁动的猫,一个没按捺住,就悄悄溜进了赌坊。   他走进千金楼的时候,自以为十分低调,却因为一张姿色出众的脸被当成了哪家有钱有闲的小公子,直接前呼后拥地领上了赌桌。   正在钱柜后面的齐释青不经意一抬眼,脸立刻黑了。   他冷着脸,一语不发地把兴致勃勃的齐归从桌边拽起来,拎进柜台里。   “呀,哥哥!”   齐归惊讶于竟然能在赌坊里看见齐释青,然而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堆漂亮的红玉骰子所吸引,此刻没有一星半点乱跑被逮的认错之意。   赌桌那有两个俊男靓女给齐归挥手,齐归也非常亲切地挥了回去。   齐释青一个眼神扫过去,赌桌上的人都放下了手。   “哥,你原来在这儿赚钱啊,我一直寻思你在哪个犄角旮旯摆算命摊子!”齐归转过头来瞧着齐释青,脸红扑扑的。   “……”齐释青皱眉,“不是说过不让你来?你怎么来了?”   齐归拍了拍他的肩头,理解道:“哥,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叫我看见才不让我来的?赚钱而已,别不好意思!”   齐释青:“……”   赌坊里嘈杂,他们便挨近了说话。   他们二人都习惯了这样的距离,觉得没有什么,况且齐归一向心思单纯,对齐释青的依赖堪比雏鸟挨着成鸟。但在外人眼里,两个容姿不凡的男子,于香尘袅袅的赌坊里一俯一仰相对,鼻尖相距不过一掌,无非就是私相授受,暧昧涌动。 第33章 恣肆(五)   大厅里有些穿着华贵的客人看着他们,眼里流露出一丝恶趣味,其中一位客人叫来了老板:   “老板,那小子,跟你家管账的,什么关系?”   千金楼老板抬头一瞧,陪笑道:“那个啊,应该是他弟弟,不是都叫‘哥’了嘛。”   那人听到这话,扬起了眉毛,泛起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   “哟,相貌倒也不像一家的,要真是亲兄弟,早不知道嫌弃成什么样了,还能这么黏糊?”   老板继续陪笑,胡乱应着,心道一声麻烦。二转狗si   齐释青用余光瞥见一道道射向齐归的不怀好意的视线,面容发冷。   他不动声色地侧身,把仍然雀跃的齐归挡住。   “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齐释青说。   齐归不服地嘟囔:“为什么我不能来?”   齐释青察觉有人朝他们走来,不自觉话就重了:“你来只能添乱。”   齐归本能地想反驳,然而他看着齐释青冷峻的侧脸,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刚刚那打听齐归的客人走了过来,趾高气昂地乜了一眼齐释青,接着越过他,歪着身子冲第五君挑逗地笑。   “你好呀小郎君,在下林与暮,可否认识一下?”   齐归一愣。   齐释青上前一步,把第五君掖在身后。   “舍弟年幼,请您自重。”   林与暮一听,玩味地笑:“再年幼,恐怕也通人事了吧。”他瞧着齐释青,眼里闪过觊觎的精光,“难道你还没教过他?”   不等他话音落下,齐释青就已经从怀里掏出了七星罗盘。他紧紧攥着罗盘,手臂青筋暴起。   齐归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然而从齐释青的反应来看,他知道这人一定说了很过分的话,于是便对林与暮横眉冷对,往齐释青身后又退了一步。   林与暮却混不在意,歪着头,用目光将第五君从上到下舔舐了一遍,末了竟还真的舔了舔嘴唇。他转头看着齐释青,以一种让他占了大便宜的口吻道:“你不如让你弟弟跟了我,我给你……一间铺子打理,怎么样?”   齐释青直接一戟穿透林与暮的衣角,偏一寸就要见血。   林与暮吓得大叫一声,当场尿了出来。   瞬间的剑拔弩张让整个赌坊都静了下来。   在赌坊闹事并不罕见,但店家出手袭击客人绝对是新闻。   千金楼老板飞快跑了过来,看到这露在外面的锋利戟尖也吓了一跳。齐释青杀气四溢,老板压根不敢靠近,只远远站在十几米外指指点点,让齐释青收起来这利器,语气几乎像在商量。   齐释青斜睨了一眼老板,猛地把戟收回,在那人衣服上留下两个孔洞。   林与暮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板这才看清这吓尿的人是林与暮,一股惊恐瞬间冲上天灵盖——   林家是千金楼的东家,以丝绸生意发家,是蓬莱岛上有名的富商大户。林与暮是林家的小儿子,出手阔绰,常来光顾千金楼,是他得罪不起的金主。   “都愣着干嘛?!”老板吆喝了一嗓子,店里的小厮们这才反应过来,该活络场子的活络场子,该挡的挡该遮的遮,该给客人说好听话的说好听话,该上来帮忙的上来帮忙。   林与暮被两个人从地上架了起来,送进千金楼的雅间。   被架起来的时候,他又和齐释青对上了眼,一个哆嗦,裤子又湿了一次。   “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赌坊老板在原地转圈,手忙脚乱地叫人收拾地上那一滩污渍。他抬头恶狠狠地对齐释青说:“得罪了少东家,你拿什么赔?!”   齐释青却冷着一张脸,根本没看他,也不理会整个千金楼射向他们的视线。他将手中长戟化成罗盘,另一手紧紧攥着第五君的手腕,一语不发,径直出了千金楼。   “你给我站住!”赌坊老板气急败坏地追出去喊,但齐释青带着人越走越快,根本没有停下脚步。   赌坊老板气得嘴都歪了,喘得厉害,扭头对小厮愤恨道:“都记下来他们的模样了?!去告诉盗刀岛,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公道!!”   齐归的手腕被攥得生疼,然而直到回了住处,他连一声都没吭。   齐释青把房门关上,阴沉着脸把齐归按在椅子上。   他把齐归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好似在用烧红的刀锋给他消毒——私藏的宝贝被如此污秽的目光看过,他几乎觉得齐归会因此身上长疮。   那令人作呕的场景在齐释青的脑海里迟迟无法消退,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胸腔剧烈起伏,最后握住齐归的手腕,无比挫败地垂下头。   齐归怯怯地开口:“哥,我错了。”   齐释青的手又收紧了,齐归一瑟缩,那双手又撤了力。   齐释青低声说:“……疼吗?”   齐归摇摇头。齐释青却抓起他的手腕,卷起袖子——   白皙的皮肤上已经有了五道指印。   齐释青的下颌线绷得很紧。   “没事,我好得很快。”齐归小声安慰他。   他体质特殊,磕碰伤痕从来都不过夜,第二天就能完好如初。   齐释青却捧着他的胳膊,一语不发。   他们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收拾行李。   “此地不能再留了,千金楼背靠盗刀岛,自称是侠道之派,实则是流氓打手。我们得换地方住。”   齐归愧疚地嘟起嘴。   齐释青瞥了他一眼,说:“我并非故意不让你去。今日你也看见了,赌坊里都是些什么人。青楼,你更是想都不要想。”   齐归点了点头。“知道了。”   齐释青又说:“你别再乱跑。”   齐归垂下头。“嗯。”   齐归默默反思了好一会儿,他悄悄去瞥齐释青的脸色,觉得好像没那么黑了,就叫了一声:   “哥哥。”   齐释青正将他们的衣服从橱子里拿出来,“嗯?”   齐归抿了抿嘴,隐约觉得这话好像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哥,今日那流氓说的‘通人事’是什么意思?你教过我吗?”   齐释青手一下停住。   齐归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齐释青,耐心等一个回复。然而齐释青跟被下了定身咒似的,背对他僵了好长时间。   直到烛火“啪”地蹦了一个火花,吓了齐归一跳。   齐释青也因为这个声响恢复了动作。   齐释青仍然背对着他,掩饰住他也不知道是否自然的神情,喉结滚动。   “你还小,不到知道的时候。我也没教过你。”   齐归“哦”了一声,问道:“那哥哥打算什么时候教?” 第34章 恣肆(六)   齐释青的呼吸刹那间暂停。   他使劲克制住自己,才没让自己的声音带上来路不明的巨大怒意。   “我不会教你。等那天到了,自有旁的人教你。”   齐归皱起眉头:“为什么啊?”   他想,就连林与暮那种流氓都以为齐释青肯定早就教过自己,为什么哥哥到现在都不教?   还得换人来教吗?哥哥不行吗?   “嘭!”   一声闷响。   齐释青突然把收好的衣物包袱往榻上一摔,胸腔起伏不定。   齐归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盯着齐释青的背影,立刻闭紧嘴巴,偃旗息鼓。过了一阵,他悄没声息地把自己的字帖和小人书码好,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齐释青平复片刻,没什么表情地接过了。只是没看齐归。   过了不久,齐归在某天悄悄离开。   他把窗台上的纪念品一并打包带走,衣服也收了个干净,钱倒是全留下了。   末了还给齐释青留了一封信。   -   “你还记得你那时给我留的信,都写了些什么吗?”   榴莲园,玄陵门驻地,少主的房间。   齐释青单膝跪在塌上,俯身握住了第五君的喉管。   第五君仍然被点着穴,动弹不得。他凝望齐释青片刻,闭上了眼。   似乎是在默认。   “‘少主本该独自历练,师弟不懂事,给少主添了负担。’”   齐释青一字一句地背着第五君写下的话。   “‘师弟身无长物,仅余这些银两,本该是少主的生辰贺礼,望少主收下。’”   第五君紧紧闭着眼,少顷,呼吸竟然变得绵长,似乎就快睡着了。   齐释青心头涌起怒火,他猛地抬手给他解了穴道,想要看这人到底该如何辩白。   感到四肢百骸重回自己的控制,第五君睁开眼睛。   他躺了片刻,慢慢蓄力撑坐起来,视线与齐释青平齐。他平静地说:“我就是那么想的呀。”   “本来少主只用养活自己,我跟着,少主就得养活两个人。我后来又闯祸,少主还得另谋生路。”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盯着第五君,后者却分外坦然地继续说:“给少主留下银两也没有什么不对。本就是为了少主的生辰贺礼攒的钱,没能花出去,自然留给你。”   齐释青冷笑:“你真是大方。”   第五君瞥到齐释青紧攥的拳头,笑了一声。   “少主,我攒的钱其实也不是我的,是玄陵门给的呀,给你就当还回去了,有什么好不痛快的。”   齐释青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几个字。   “你就这么想跟我划清界限?”   第五君眸子似乎颤抖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就眨了眨眼睛,哈哈笑道:“哪敢哪敢。我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能跟玄陵门扯上关系,是我的福气!”   不等齐释青发作,第五君就坐直了身子,抱手请罪。   “少主,我借你的脸只是想行动方便,并没想惹事生非,刚刚碰着见剑监的少主真是个意外,都是我的错,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吧。”   说完,第五君悄悄从下往上看了一眼齐释青,见这人依旧胸腔起伏剧烈,仿佛随时就要出手打人,赶紧眼皮一闭,刷啦往塌上一躺,双手放在胸前,做安葬状。   齐释青垂头看着第五君,在塌边站了很久,呼吸还粗重着,却什么话都没说。   终于,等他走向门口的时候,第五君放心地打了个呼噜。   听到这个动静,齐释青气得摔上门,给屋内下了禁制。   在门口的少言还有另几个弟子见少主震怒,一个个都贴着墙根站好,噤若寒蝉。   齐释青盯着这扇木头门,眼前却浮现出当年他们在银珠村的住处。   因为他有意隐瞒自己的少主身份,再加上低调便宜行事,他们前后所换居所条件均不能和玄陵门相比。   那天,齐释青推开有点虫蛀的房门时,屋里漆黑一片,一盏灯都没有点。   他以为齐归一声不吭跑出去玩了,到天黑都不回来,心下焦躁不安。等他把灯芯点燃,他却发现,原来摆满了齐归小玩意儿的窗台空了。   齐释青冲去拉开衣橱,紧接着发现,衣物也只剩了一半。   字帖没了。   小人书没了。   留下的,有一张“财源滚滚”符,还有桌上的一张纸。   齐释青拿起那张纸,因为过于用力而产生了许多褶皱。   是一封信。   信里没有“哥哥”。   通篇写的是——   “少主。”   这些字句让齐释青如鲠在喉。那一刻,他的心脏停跳,好像本来满着的杯子刹那间空了。   齐释青立刻提笔给玄陵门传信。一句自己的近况都没提,只写道:   「若齐归回去,请立刻告知。」   三周后,齐释青收到了掌门的回信。   「小归已被见剑监送回。若非陈掌门,小归恐遇不测。你好自为之。一年期满,速回玄陵。」   等到一年过去,齐释青十八岁的当天,他回到了蓬莱岛的极西。   玄陵门的建筑呈八卦阵,黑色琉璃瓦在太阳照耀下也显得冷冷冰冰。   齐释青踏过雪雾,玄陵弟子列队整齐,齐齐向他行礼。   “恭迎少主。”   代掌门和长老迎他回来的是大长老首徒玄一,齐释青扫了一眼这些俯身行礼的弟子。   ——没有齐归。   齐释青拂去肩上落雪,走进善念堂。   善念堂大殿名无一殿,终年不变,八只中柱撑起空旷的殿顶。四角香炉焚香,气味清苦,不为取暖,是为静心。   无一殿尽头是两尊面容相似的神像,一尊端正站立,清冷圣洁,乃上清元始天尊;另一尊则伸手向前,面带微笑,只是眉眼间有一丝邪魅,乃玉清无量天尊。   两尊神像如双生子,亦如动静正邪的两面,在偌大的殿堂内供人膜拜。   正在这两尊神像之下,大殿的中央,跪了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人。   这人跪得笔直,在冷寂的殿内,只飘起一缕温热的鼻息。   齐释青一步一步走近,没有掩去脚步声,大殿内便有了回响。   那跪着的人却一直没有转头,等到齐释青走到了他面前,背对两尊神像站定,这人才缓缓睁开眼睛。   两人一站一跪,齐归与他对上了视线。   齐释青看见齐归的眼睛“倏”地亮起,如同窜起的火苗。齐归几乎是立刻就张开了嘴巴,做出了“哥”的口型。   可这一声却没有发出来。   下一秒,齐归就笑了起来。他闭上嘴巴,俯下身行礼。   “恭迎少主。”   齐释青在心里记着账。   从他十八岁的第一天起,齐归再也没叫过他“哥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要入V啦,谢谢大家的支持!另外预告下这本接档的新文《月老的冥婚业务》,中式无限流,恐怖甜宠文,同样的世界观,是这本的前传,欢迎大家收藏ww 第35章 恣肆(七)   齐释青摔门出去不久,第五君躺在榻上,悠悠睁眼。   刚刚那吓死人的关门声让他直接打了个哆嗦,险些没从榻上掉下去。   第五君料到齐释青会生气,却完全没想到他能气到翻六年前的旧账!   假借了他的脸齐释青都不计较,怎么见剑监少主就说了句惋惜,齐释青就阴阳怪气说他“招人惦记”了!   第五君叹了口气。   四年未见,齐释青的脾气更加阴晴不定,不可捉摸。他们如今谁也无法相信谁,是以根本不可能推心置腹。   第五君望着天花板,心道:“在灸我崖时,少主说要还我清白,其实无非是找个借口,好说服我跟他走。”   “在齐释青心里……”第五君半阖眼睛,又叹了口气,“也罢。他连玄一和玄十师兄都会怀疑,恐怕对我疑虑最深。”   ——现在好言好语、好吃好喝地待他,一点也不逼问,也许是攒着劲回玄陵门一块儿审。   这才是齐释青一贯的作风。   躺了一会儿,第五君竟然真的困顿起来。他瞅了一眼关得严实的门,毫不客气地扯过齐释青的被子,滚了进去,深吸一口气。   眼皮合上,脑海里却又腾起了刚刚齐释青摔门出去怒极的脸。   “唉……”第五君低叹一声,带着黑手套的手指蜷了蜷。   冷怒的神情,深蹙的眉头,那道剑眉仿佛就能杀人见血。   六年前,从千金楼出来没有几天,他就撞见齐释青用这副模样打人。   在千金楼闹出事来的那天,齐释青和齐归连夜换了住处,投宿在一家隐蔽的酒馆阁楼里。齐释青在此地还有事没做完,他们尚且还不能离开银珠村。   第二天一早,齐归就听窗外有喧哗声。   “哎,你听说没有,齐民街有一家客栈被砸了!”   “砸了?为什么砸了?”   “不知道是那里头住的谁,得罪了盗刀岛,最后屋子都毁得差不多了,人愣是没搜出来!”   “唉……”   “是啊,听说那客栈的老板娘哭了一宿,生意全毁了……”   “你说这盗刀岛,不是仙门么?怎么还干这种事?”   “切,还仙门!成了仙就不干人事了!”   ……   齐归在塌上呆呆地坐着。   齐民街正是他们原先住的地方,被砸的正是他们的客栈。盗刀岛竟来得那么快。   过了一会儿,齐释青推门进来。   “醒了?”他把买的早餐摆在桌上,又给齐归倒了水。   “嗯。”齐归点了点头。   他走到窗边,想要开窗看看外面的情形,却被齐释青按住了手。   “先吃饭,别看了。”   齐归感到齐释青的手格外冰凉,再一看这人的鼻头和耳尖都冻红了,便默默把齐释青的两只手抱起来。   银珠村年年倒春寒。立春之后的冷天,远胜过隆冬腊月。如今盗刀岛的人在找他们,附近的早点店人多眼杂,定然十分危险。   “哥,你是不是跑了很远去买吃的。”齐归给他搓着手,声音低落。   齐释青让他搓了一会儿,说:“不是太远。”   齐归垂着头嘟嘴:“我可以辟谷的,不必迁就我。”   齐释青将手抽出来,把筷子分给他。   “想吃就吃,受什么委屈。”   齐归被齐释青嘱咐呆在屋里别乱跑。   他乖乖点头答应。   不用哥哥说,他也知道——盗刀岛都追杀他们到这个份上了,这种时候往外跑就是添乱。   齐归把买来的小玩意们一个个摆在窗台上,又整理了他们的行李。   几天的时间里,他把狭小的房间布置又布置,打扫又打扫,尽力让这里看上去有个家的样子。   到了傍晚,他就开始满心期待地等齐释青回来。   齐释青回来的时候,齐归总是眼睛一亮,扬起大大的笑容,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哥哥回来了!”   然而这一天,直到日落,齐释青都没有回来。   因为接连几日,楼下酒馆里都有盗刀岛猖獗的新闻。齐归十分担心,决定出去找他。   他往脸上抹了一把煤灰,把各处皮肤、还有衣服都弄得脏兮兮的,像个小叫花子——那时他还不会易容。   齐归在怀里塞了一把银针,从投宿的地方溜出去,顺着一条小道,往千金楼的方向摸——   齐释青这天早上跟他说过,要去一趟千金楼。   齐归模仿着腿脚不便的叫花子,挨着墙根蹒跚着走,路上行人都恨不得离他八丈远,齐归心中窃喜。   走了没多久,他却听到钝器接连击打人体的闷响,小巷尽头露出来一双脚,紧接着又被拖了进去,继续殴打。   齐归屏气凝神,小步跑过去,身子贴在墙上,从低处露出来一只眼睛。   天色渐昏,落日余晖镶嵌在破砖残瓦之上。昏暗的小巷里已经倒了十数人,十几把刀胡乱埋在杂草碎石里,还有一两只刀刃插在了墙上,反着莹莹的光。   齐归清楚地看见,在小巷尽头,齐释青单手掐着一个人的脖子,把人摔在墙上,另一手持戟,直冲那人胸口。   那一瞬间,长戟的利刃反射了最后一抹太阳,照亮了齐释青阴鸷暴戾的脸。   被举起来的那人脚尖堪堪能够到一块砖头,竭力挣扎着,呼吸粗重。   而齐释青的铁臂没有移动分毫,阴冷的目光好像淬了毒。   “看来,是让我说中了,哈哈哈……”那人咳了一口血,喷在齐释青衣袖上,“玄陵门竟然有如此秘辛……”   齐释青手一停,别过戟尖,用棍身猛得揍了那人一棍。   一声闷哼。   那人却咧着嘴,牙齿都染成血红色,“哈哈……谁能想到……玄陵门真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   这句话被齐释青揍得几个停顿,而这人就是不闭嘴,咬牙抽气地说完了。   “玄陵少主,和掌门视若亲子的齐公子,竟然是……一对断袖……”   齐释青猛地将这人摔在地上,一脚踏上他的胸口,用长戟指着他的头颅。   太阳彻底沉了下去,这条无人经过的偏僻小巷甚是幽幽。   一地被打昏的盗刀岛弟子,有几个胳膊腿蠕动了几下,复又一歪头晕了过去。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躲在几米外巷口的齐归仿佛被抽去了腿骨,连呼吸都忘了。他用力扒着土墙,指缝里全是灰。 第36章 恣肆(八)   被齐释青踩在地上,打得满口是血、眼冒金星的,正是盗刀岛掌门。   他狼狈至极,气都喘不上来,但仍然从下往上挑衅地看着齐释青。丑陋的嘴咧开,漏出半颗碎牙,盗刀岛掌门邪恶道:“哈哈哈哈……玄陵少主,你敢杀人么……”   齐释青的长戟端得极稳,利刃纹丝不动,胸口也没有起伏。   听到盗刀岛掌门的话,他思考片刻,缓缓把戟收回。   胸口立时松快了的盗刀岛掌门,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抓起一个昏迷的弟子挡在自己跟前,质问齐释青:“你毁了千金楼的生意,一点血也不想出?!”   齐释青却嫌恶地别开眼,根本不理他,反手把几个醒过来的盗刀岛弟子又一掌劈晕。   盗刀岛掌门因为被忽视,心火更盛了,但碍于自家弟子没有一个顶用的,只好叫嚣道:“罩着千金楼的可不止我们盗刀岛一家,你要是不赔钱,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齐释青压下心头的烦躁,见天色已晚,径自往巷口走去,给盗刀岛掌门留下一句话。   “盗刀岛暗算在先,今日只是给你们这些亡赖泼皮长个教训。若再有下次,你来一次,我让你出血一次。”   盗刀岛掌门见齐释青无一丝慌乱,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穿过长长的巷子,一地狼藉不沾身;转头再看横七竖八、鼻青脸肿的自家门派不中用的玩意儿,心中不忿到了极点。   他心道玄陵少主到底年轻,纵然是下狠手也不会置他于死地,眼睛眯了起来,邪笑着说:“你不过就是被我说中,恼羞成怒罢了。等我闲来无事,去问问玄陵掌门,知不知道他的宝贝养子把亲生儿子带成了……断袖。”   已经走到巷子口的齐释青,脚步忽然一停。   躲在巷子外的齐归生怕撞上齐释青,死死贴着墙根,憋气憋到整个人差点晕过去。齐释青的脚步停在咫尺之间的时候,他眼睛都快翻白了。   但紧接着,齐释青转身向巷子尽头快步走去。   齐归刚待轻轻吐一口气,就听一声令人心惊的长戟破空。   “啊——”   凄厉的惨叫。   齐归双腿发抖,嘴唇也在颤。   又一声惨叫。   这回是尖刃刺入皮肉、刮过骨头的声音。   “啊……啊!!!”   盗刀岛掌门惨烈地哭号着,闻者一同备受折磨。   然而不会有人来救他。   扑通。   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上,好像墙上掉下来一块破石头。   极其浓重的鲜血味道扑鼻而来。   “啊——我的手——!!”惨绝人寰的叫声让几十米外停着的乌鸦扑簌簌飞起。   齐归咬紧了哆嗦的嘴唇,手脚冰冷,连吹过的腥风都是热的。   他听见齐释青阴冷狠戾的声音对盗刀岛掌门说:“再说一次这种令人作呕的话,你剩下三肢我也一并废了。”   盗刀岛掌门浑身虚脱,手臂伤处还在往外喷血。他呜咽着不知所云,眼白不断上翻,却被齐释青揪住衣领。   “还敢么?”齐释青问。   “不、不……”盗刀岛掌门眼里全是眼泪,什么都看不清,痛得快要失去知觉。   齐归再也听不下去,起身就往回跑。然而他躲藏太久,腿都不打弯了,一直起身子就跌了一跤。   正在这时,一只野猫窜进了巷子里,不多时又“喵嗷”一声窜了出来,掩饰了他摔倒在地的钝响。   齐归趴在地上惊惧地喘息,见巷子里并无人出来,便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齐释青飞快抬头,盯着那只野猫,也许是目光过于凶狠,直接把猫吓跑了。   他胸腔起伏,用鼻腔呼出一口气,拿戟尖戳着盗刀岛掌门的人中,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包止血的药粉,“哐”地盖在了那只断手的伤处。   “啊——!!!”昏过去的盗刀岛掌门被剧痛惊醒,惨叫声不绝。   齐归逃跑得慌不择路,一路上甚至撞上了好几个人。   “抱歉。对不住。”齐归不停地说。   耳边掠过那些行人晦气的叫骂声——没人愿意走着路跟一个疯疯癫癫的叫花子撞上。   齐归呼吸急促,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回到住处,把门撞上拿背堵着,依然魂不守舍。   他一向以为玄陵门的师兄们口里说的少主“冷酷”只是一个单纯的、没有任何实质的形容,因为他从没体验过——据师兄们说,少主在与他们切磋对打时从来不留情面,待人有礼但无情,所以有事要找少主,不如先来找小归,毕竟小归最亲切可爱,就连少主看着小归也只能说“好”。   齐归手忙脚乱地把脏衣服脱了,打了一盆冷水把自己洗干净,哆嗦着出来擦干换衣服。   他把脏衣服按进水盆里,拿皂角死命地揉搓,头发还往下滴水,但他也顾不上。   鼻腔里的血味、土味还没散去,齐归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幽深的小巷,和宛如杀神的齐释青。   窗外天空已经黑透了,齐归抬眼看去,打了个寒颤。   齐归攥了一下冻得没有血色的手指,抽了一下鼻子,继续洗衣服。   他从前从不害怕齐释青,因为他知道哥哥从不会真的跟他生气。   但其实他从几天前就开始惴惴不安——从千金楼出来,齐释青的冷脸就和往常不同。齐归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想:“那天哥哥把包袱摔在榻上,是真的很生气。”   而今天,他亲眼看见齐释青用无比残忍的手段让盗刀岛掌门生不如死,这才知道少主狠起来是什么样的。   齐归飞快地把衣服拎起来拧干,他估摸着时间,再过一会儿齐释青就回来了。   他小心地点了灯,然后把衣服挂在墙边晾着,把水倒掉。   他看着那怎么拧都拧不干的滴水的衣服,焦急地想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显眼,紧接着他又开始担心,若是刚刚哥哥看到自己……   齐归蓦地牙齿打颤,后怕起来。   齐归在桌边缓缓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白开水的味道很淡很淡,然而此刻的齐归嗅觉过于灵敏,一瞬间又想起来小巷里的血味来。   他捧着那个杯子,低下头看杯中的自己。   齐释青有一块逆鳞,旁人触之者死,而自己若是不小心碰到了,也不可能被豁免。   齐归仍旧不懂“通人事”是什么意思,但今天那盗刀岛掌门嚷的“断袖”他却听说过。   在玄陵门的时候,他曾经听见过几个师兄闲聊八卦,说哪家仙门里出了断袖,语气兴奋又鄙夷。那时他凑了过去,刚浅浅听了一小会儿,就被师兄们发现,然后给撵走了。   师兄告诉他:“不是什么好事,小孩不能听。”   乖小孩齐归点头,然后转身。   所以齐归一直不知道“断袖”到底指的是什么,只是大致知道“断袖”是为人所不齿的。   直到今天,他从齐释青口里亲耳听见“令人作呕”四个字,这才明白断袖是恶心到了这种地步的一种关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为了透彻理解这种关系,俺们小归要勇闯青楼了! 第37章 恣肆(九)   齐释青回来的时候,齐归已经躲进了被子里。他知道齐释青一眼就能看出自己装睡,索性从被窝里伸出胳膊,小幅度地给齐释青挥了挥。   “哥哥你回来啦……”说这话的时候,齐归的声音因为心虚而低了下去,倒恰到好处地做出了一副困倦的假象。   “嗯。”齐释青波澜不惊地瞥了眼那个卷得死紧的被窝,走到桌边,一派从容地放下了一只热腾腾的荷叶鸡。“今天有荷叶鸡,你不吃?要直接睡了?”   齐归扒开被窝缝缝嗅了嗅,果然闻到荷叶鸡诱人的香气。他吞了一下口水,天人交战片刻,最后还是下了榻,挪到桌边坐下来。   齐释青看他穿得单薄,皱了皱眉。   “你外袍呢?”   齐归答得飞快:“弄脏洗了。”   他飞快伸手去拆油纸,装作又馋又饿的样子,避免了跟齐释青对视。   齐释青转头看到墙边晾起来的衣服,问道:“你今天出去了?”   齐归正往嘴里塞着鸡肉,一听立刻咕咚咽了下去,然后马上拧下来一只鸡腿,讨好地递给齐释青:“孝敬哥哥的。”   齐释青无奈地松了眉头,将鸡腿接过来又放在荷叶上。   “这几天不太平,你别乱跑。”   齐归点头如捣蒜:“嗯嗯。”   齐归其实并不饿,但为了表现得自然一些,不自觉就狼吞虎咽起来。他瞅着齐释青慢条斯理地添水倒茶,恍惚间觉得这和刚刚巷子里下狠手的齐释青是两个人。   齐释青给他倒茶的时候,内侧的袖口露出了一点血迹。   齐归一下一下悄悄去瞟齐释青,瞟完就刷地移开视线,垂眸大口吃肉。   齐释青坐在桌边,身子比往常都要笔直,甚至有些紧绷,目光游移在烛火和茶盏之间,像是有心事。   齐归见齐释青并不看他,偷瞟的胆子渐渐地壮了。   若是按照往常,齐归三番五次悄咪咪观察齐释青,总会被逮个正着,然后会被问一句:“说吧,你干嘛了?”   齐归就会乖乖承认错误,然后请哥哥帮忙收拾烂摊子。   但今天,齐归这样不加遮掩地去瞟齐释青,齐释青愣是一个眼神都没放在他身上。   齐归舔了舔嘴唇,把一只啃干净的鸡腿骨放下,伸手端起茶杯想要喝茶。   就在这时,齐释青几乎像是本能一般伸出手,想要给他擦擦满是油光的嘴。   齐归终于跟齐释青对上眼睛,咧嘴笑了起来,有点开心地想:“哥哥虽然没正眼看我,但一直在用余光看我!”   昏黄的暖光下,齐归的笑容天真无邪,与任何望着兄长的幼弟别无二致。   齐释青深邃的黑眸忽然颤了颤。   他握着帕子的手,在齐归的脸颊边停住了。   “自己擦。”   齐释青把手帕放在桌上,没再看齐归,起身走了。   齐归有些愣地拿起手帕擦嘴。   他把垃圾收好,桌子擦干净,又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剪了一回烛芯。   齐释青的脚步声传来,他急忙转头去看,想要说一声“哥哥你要睡了吗”;然而齐释青站在昏暗的门口,神色不明地看着他,说:“我今晚有事出去,你按时休息。”   齐归连忙点头:“哦哦,好。”   齐归盯着桌上的烛台,思考到底为什么盗刀岛掌门会说那样的谣言,但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入了夜的银珠村,只有齐民街那一块还是熙熙攘攘的——那里有堵坊,也有青楼。   齐归把烛火熄了,躺在榻上,看着窗外的暗光,心里悄悄做了决定。   ——哥哥不能教他的事、不能去问哥哥的事,他无论如何都想明白。   ——即使哥哥知道了会生气。   齐归几乎一宿未睡,睁眼到天明,连齐释青一宿未归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天亮的时候,齐释青拎着早饭回屋,脸色不是很好看。   齐归一睁眼就看见齐释青,高兴极了,然而他瞧见齐释青冰冷的脸色,赶快收敛了一下过于灿烂的笑容。他不敢问哥哥昨晚去了哪里,想了半天,只说:“哥哥,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但齐释青放下给他的早饭就走开了,甚至一眼都没看他。   齐归只好把甜豆花拖到自己面前,默默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沉闷的“嗯”。   齐归连忙抬眼去看,齐释青已经上榻合眸,周身泛着不想说话的气场。   他静悄悄看了一会儿哥哥的睡颜,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叫嚷。   “听说了没有?盗刀岛掌门残废然后自尽了!弟子也跑了大半!”   “啊?真的假的?什么情况?!”   “哦哟哟,我听人讲了大致的情况,可没吓死我……听说整条巷子里全插的碎刀,那血流的,跟屠宰场似的……”   “盗刀岛就这么散派了?天啊……”   “嚯!不管是谁灭了盗刀岛,我谢谢他!咱们银珠村受了多少年盗刀岛的毒害,不给保护费,连生意都做不成,这下可太好了!”   “哎,也不知是谁下的手,那掌门也着实惨了点……”   “切,他活该!!”   ……   齐归整个人僵住,视线落在齐释青身上,一动不动。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齐释青躺得放松自然,屈起一条腿靠在墙上,手枕在脑后,眼睛轻轻合着,好像睡着了,一点声音没听见似的。   齐归咽了一下口水,走去窗边,趴在窗棂上,又听了一会儿楼下人的交谈。   他听得认真,是以根本没发现——   齐释青从听到这些喧哗人声的时候,呼吸就屏住了,直到齐归转身走到窗边,才松了一口气。   黑沉的眸子盯着齐归的背影。   齐释青的声音有些沙哑:   “想出去玩的话就去。早点回来。”   齐归打了个激灵,猛地转身,却看见齐释青在榻上翻了个身,背对他,似乎又睡了。   齐归小声说:“好的,哥哥。”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走去墙边拿了一顶帷帽。   皂纱放下,挡住面容,他看了片刻齐释青,最后还是决定不打扰他的睡眠,便没再出声,轻轻带上门走了。   齐归站在富丽堂皇的楼宇之下,仰望着“暖莺阁”的招牌,深吸一口气。   然后剧烈咳嗽了起来。   ——香粉味道太浓。   青楼的生意过了午后才好做,大早上的,有这样一个看上去挺有钱的小郎君站在门口,将入不入的,老鸨子只瞅了一眼,就决定不能放过这只待宰的肥鹅。   从那巨大的牌匾下款款走出来了两个女子,齐归一边咳嗽一边瞪着她们,刚在心中赞叹她们跟仙女飞出来似的,下一刻,一只染着红指甲的手便柔情似水地抚上了他的胳膊。   “小郎君可是咽喉不适?要不要进来喝碗水?”甜得流蜜的嗓音问道。   齐归垂眸看了眼自己胳膊上停留着的纤纤玉指,指尖一点红,修长柔软,不像自己的爪子骨节分明的。   “……好的。”齐归说。   进了暖阁坐下,这染着红指甲的女子就想给齐归摘下帷帽。   齐归挡住了。   那女子委屈地娇嗔:“怎么,小郎君难道不愿意亲眼看看小女子吗?”   齐归:“呃……”想了片刻,他说:“非也,其实是我相貌丑陋,怕吓到姑娘。”   “怎么会呢~”那女子的手放在齐归小臂上摇了摇,但见他仍然不妥协,便没再坚持。   另一个女子说话了,听声音更年长一些,齐归在心里判断,她应该是前一名女子的上司。   “公子今日来,是想听曲儿,还是找人陪?”   齐归又咳了一下,说:“先来碗水吧。”   心里想的却是:“怎么进门的时候,听我咳嗽还很贴心地请我喝水,到这儿坐下了还得我自己要。好抠啊!”   年轻女子一听,咯咯笑了起来,跟银铃似的。   “小郎君要什么水呀?茶水,还是金水?”   齐归迷惑地皱起眉头,问道:“金水是什么?”   那女子柔若无骨地往齐归身上一倚,朝他抛媚眼。   “金水呀……就是……”   她的手抚上了齐归的小腹,上下游移着。   “让公子金枪不倒的,好东西……” 第38章 恣肆(十)   女子靠过来的一瞬间,齐归就感到快要窒息,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忙不迭把她推开,使劲往后撤退——她身上的粉实在是太熏人了。   年轻女子:“……”   老鸨:“……”   齐归一边咳,一边想,这个金枪不倒又是什么意思,怎么来这一趟不懂的词更多了?   那老鸨说:“公子还年轻,定然是用不上金水的,喝碗茶先解解渴。”   齐归接过茶碗,低头看了一眼,见里头确确实实是劣质的茶叶,便放心喝了。   “你留下陪我说说话吧。”齐归说,然后给了这个年轻女子一锭银子。   年轻女子笑着答道:“好~”然后扭头就把银子给了那个年长的女子。   老鸨接过银子之后,毫不避讳地在手里试了试分量,笑容立刻冷淡下来。她转身出了门,对外面吩咐道:“茶水客,别的不用准备了。”   齐归心里了然:“果然是她的上司。”   等老鸨出去,室内只剩下齐归和那女子的时候,齐归对她说:“你坐那边去。”   那女子羞怨道:“怎么小郎君这么不愿意靠着人家?”   齐归心说,就我喉咙发痒的情况看,我八成对你的香粉过敏。但他嘴里没这么说,而是颇为严肃道:“我来是想请教你一些问题的,请问你怎么称呼?”   那女子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叫小甜甜。”   “哦。”齐归说。   他低头又喝了一口水,心想这青楼总体来讲可比赌坊好多了,除了味道太香了以外环境真的不错,也没碰到很奇怪的人。   小甜甜使劲打量着齐归隔着皂纱的面容,觉得这小公子实在年轻,吃不准他到底是来干嘛的,于是说:“小郎君是想问什么?”   齐归把茶杯放下,抿了抿唇,谨慎地开口:“你……通人事了吗?”   小甜甜一听这话,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过来人的笑容。   “当然通人事了呀,不然怎么服侍小郎君呢……”小甜甜嗲嗲地说着,又要往前凑。“服侍得好,一会儿还得让小郎君给人家赏钱呢……”   齐归闻着那味道靠近,立马惊恐地伸手让她坐回去。   小甜甜变得有点委屈。   齐归心道:“这可麻烦了。怎么大家都通过人事,就我还没有。”   小甜甜观察着齐归帷帽低下去的弧度,善解人意道:“我瞧着小郎君还年轻,可有十六了没有?年轻公子,家里若管得严,不到结婚的年龄不通人事的,也有许多。”   齐归抬头,心中豁然开朗。他点头道:“我家里的确管得严。”   小甜甜见齐归真的一点不图色,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公子,恐怕是好奇才偷偷来的,估计呆不久就得回家,便笑了起来,给他添水。   齐归默默盯着小甜甜,虽然不懂她为什么要笑,但对于她本分地坐在对面没再凑近十分满意。   于是他认真求教:“那么通人事,是怎么个通法?”   小甜甜一口水喷了出来。   齐归赶忙躲远没有被喷到。小甜甜一边手忙脚乱地搽桌子,一边嘴里赔着不是,话音里的好笑之意掩都掩不住。   齐归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嘲笑了。   但他没有生气,而是十分好脾气地坐在那里——玄陵门的长老们从小就教导他学习要虚心、要耐心。   “这个……通人事……”小甜甜一句话笑得打了两个岔,“小郎君不懂也正常。只是小郎君不会不懂什么叫两情相悦吧?”   齐归立马点头:“这个我懂。”   他不光懂什么叫两情相悦,他还懂什么叫单相思呢!   玄廿师兄就正单相思着鞭鞭匾的书妍姐姐,整个玄陵门都知道!   小甜甜看齐归一副“终于有我懂的事了”的骄傲样子,帷帽都抬高了,觉得这小公子实在是单纯,于是斟酌着说:“两情相悦的两个人凑在一起,难免会产生一些冲动,如果没有制止,继续下去,那就是通人事了。”   齐归恍然大悟:“啊,原来是两情相悦的两个人才能做的事。”   小甜甜一挑眉,“那倒不是。你瞧瞧,来青楼的有几个两情相悦的?”   她促狭地冲齐归摆摆手,轻声道:“不用非得两情相悦,这可是天地间第一大乐事,只要有冲动,男的女的,男的男的,女的女的,都可以的。”   齐归大受震撼。   小甜甜本想接着说:“所以小郎君想试试吗?我来教你~”   可她见齐归浑身僵硬,连皂纱都不动了,一下心头泛起了一丝丝不忍——也不知道是不是良心作祟,她觉得跟这个单纯孩子讲这种话不怎么合适。   于是小甜甜一言难尽地瞅着齐归消化着刚刚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齐归才回过魂来,他实在理解无能,决定“通人事”这个话题可以先放一放。   于是他捡起了下一个话题。   “请问,‘断袖’是什么意思啊?”   小甜甜的表情有点扭曲。   她看了齐归许久,五官都皱在一起,又难以置信又艰难地说:“……你家里管得当真是很严。”   ——何止是严啊!这是要让他成圣啊!   ——他家人还不来抓他吗!都来青楼了啊!!   齐归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两只手攥了起来。   小甜甜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瞪着他。   “先说好啊小郎君,你既然问了,我就只管告诉你,但之后你回了家万一家里人不乐意,生气了,可千万别来找我们的麻烦。”   齐归咬了咬下唇,诚恳点头。   小甜甜把胸中的郁气叹了出来。   “所谓断袖,就是两个男子两情相悦。倒也不是多隐晦的事,只是大多数人不接受罢了。”   齐归不知为何心跳变快了。   “两个男子……也能两情相悦吗?”   小甜甜哼了一声,“怎么不能?两情相悦不就是互相爱慕,想要一辈子在一起么?这与男女之情又有什么不同?”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齐归付的茶水钱就到这里,要继续聊是另外的价格。   小甜甜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小郎君还是请回吧。”   ——别一会儿他家里人打过来砸了店里的生意!   齐归没有站起来,而是愣愣地坐在原地,好像被雷劈了,一动不动。   听见小甜甜的声音,他恍惚地扭头过去,双眼无神如同雾里看花,他喃喃问道:“那么,断袖也是能通人事的吗?”   小甜甜掐着腰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撇着嘴。   齐归的头脑不太清醒,过了好一阵子才读出来站在门边的小甜甜那一副不悦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连忙又拿了一锭银子出来,放在桌上。   “再聊一会儿。”他很大方地说。   小甜甜看着桌上那一丁点银子,瞪了齐归一眼,大大咧咧地问门口小二店里现在人多不多,在得到“还没什么人来”的回复之后,她叹了口气,拿起桌上那一锭银子给了外面,说:“过一炷香再来吧。”   齐归双手平放膝头,认真地看着小甜甜。   “能。”小甜甜重新拉开椅子坐下,语气有点冲。“刚刚不都跟你说了吗,两情相悦,管他男的女的,有冲动都能做。”   齐归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就要从心里破土而出,然而他还是不太明白:“……什么冲动?”   小甜甜感到十分头疼。   她抱着胳膊,歪头瞅了齐归半天,心道这可真是个童子鸡——分明情窦还开都没开,两情相悦是什么压根就不懂,恐怕下面毛都没长齐、精都没遗过,就在这里好奇大人的事情!   家里还管这么严,恐怕从青楼回去被发现了得挨揍吧!   “就是……”小甜甜皱着鼻子摇了摇头,看向天花板。   她对着这个纹丝不动的皂纱——皂纱后头的小公子显然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开口特别有负担。她几乎怀疑自己跟这个纯情小公子再聊下去都要变成处女了——   小甜甜“啧”了一声。   “……会想拉他的手,想抱他,想融为一体的那种冲动。”   齐归在帷帽后面的呼吸急促起来,薄纱起了细微的涟漪。   说完这一句话,小甜甜却仰头闭上了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似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些许:   “会不想和他分开,想永远在一起,想紧紧地贴着他。”   “他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怎么闻都闻不够。”   小甜甜每说一句,脸上的妩媚世故就褪去一分,平静的笑意让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然而齐归却呼吸慌乱起来,双唇不由自主地分开,头脑发懵好似缺氧。   对面女子所说的话忽近忽远,他明明什么都听见了,却好像什么都没听清。耳朵里最响的就是自己咚咚的心跳,还有越发粗重的呼吸。   他感到大脑在这一瞬间变得混沌又清明,脸上分明发烫,但是手脚却冰凉,这种可能性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多谢你,我走了。”   齐归从暖莺阁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情窦:我开了 第39章 恣肆(十一)   齐归一气儿跑回了酒楼。   可站在阁楼的门外,他却不敢推门了。他背着手,盯着那扇门,慢慢把气喘匀了,心跳却依然剧烈。   上午离开的时候,哥哥不虞的脸色还历历在目,齐归不知道再见到哥哥的时候应该摆出怎样一副表情。   也许哥哥还是不想跟自己讲话,根本不会注意自己?   但万一哥哥问起来他去了哪里怎么办?   哥哥不许他去青楼,可他身上的香粉味儿还没散干净呢。   齐归为难地踱步,把外袍纱帽脱下来,迎着风使劲扇,最后趴在门板上偷听了好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就对自己说:“也许哥哥还睡着。我轻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屋里空无一人。   齐释青并不在。   “也对。”齐归在门框里站了半晌。   “哥哥白天一直在外面有事的。”   这一瞬间,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明明松了一口气,心底却没来由地涌上来一阵难过。   齐归走进屋里,在桌边坐下,把手里的帷帽轻轻放在桌上。   他缓慢环顾整间屋子,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住了几日熟悉起来的家具摆设,衣橱、床榻、窗台……   到处都是齐释青的影子。   楼下的客人熙熙攘攘,盗刀岛的新闻仍然不绝于耳。   齐归枯坐在那里,像是一只长在潮湿木桌上的蘑菇,外表安静无声,内里却在抽丝发芽。   不时有人声穿透门板和窗户纸,大家仍在猜测端掉盗刀岛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即使是为民除害,手段未免也残忍了些……”   “肯定是盗刀岛欺负到人家头上去了呗,不然也不至于!”   “那人实在是身手了得,速战速决!”   ……   齐归眼睛有些发直,目光一直停留在窗边的那一溜小玩意儿上。   那是他买回来给齐释青的纪念品。   齐归还记得每次哥哥接过的时候,就淡淡看上两眼,然后随手放在窗边。他再兴致勃勃地站在窗边观赏一阵。   那个小窗台是一个展览馆。   齐释青随手一放,就是确定了每一个物件的展位,而他像个热心观众,每日数度参观。   哥哥为什么会对盗刀岛掌门使出那种残忍手段,他再清楚不过。   齐归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这只蘑菇长长了,支撑不住,无声地断裂,掉了下来。   ——令人作呕。   齐归将窗台上的小东西们一样一样拿起来,抱在怀里。   他终于意识到,其实喜欢这些东西的是他自己,哥哥并不需要,也不喜欢。   他参观的也并不是这些展品,而是他一直不明白的、会令哥哥极端厌恶的、自己的心意。   齐归头一回知道什么叫做无地自容。他捧着这些小玩意,像是捧着自己迟来的羞耻心,遮羞布被突然拿开,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赤身露体。   齐归抱着这些纪念物,拉开了衣橱的门。   他先将这些小东西包好,然后又将自己的衣服全部拿了出来。   “我还是回玄陵门罢。”他对自己说。   其实从暖莺阁跑出来的那一刹那,他连玄陵门都不想回,他想回家。   可他没有家。   小甜甜的一席话像是一块石头,打碎了他用来看世界的镜子——他的世界好小好小,只有玄陵门那么大,看的最多的只有齐释青一个人。   镜子碎掉的时候,他惶然地看着一地的碎片,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划伤的蘑菇。   蘑菇本身其实是很坚韧的,最坏也不过是耷拉下去,不会轻易断裂。但一旦被划开一道口子,它就会将柔软的菌柄里面露出来,轻柔地断掉,再撕开就容易许多了。   怪不得哥哥这些日子里情绪异常,出离愤怒。   他们是被外人当作兄弟的。   但自己却喜欢上了哥哥,并且毫不遮掩,恣意妄为。   本就因自己行为不端造成的断袖传言,再加上兄弟的身份,只会更加不堪。   哥哥觉得恶心,再正常不过。   齐归用冰凉而僵硬的手指,快速打包行李。   他在赶时间,哥哥大概傍晚回来,他必须在那之前就从这里消失。   不然他一定会露馅。   他在齐释青面前根本撒不了谎。   齐归脑海里浮现出齐释青的模样来,五官是那样清晰,就连那常常抿着的薄唇都是那样轮廓分明。   他连齐释青身上的味道都记得。   可下一瞬间,他就想起齐释青要给他擦嘴却顿在那里的手。   还有冷淡的语气,避开的眼睛。   齐归的喉结痛苦地滚动。   行李很快收拾好了。   齐归看着这一只包袱,有些意外,原来他自己的东西只有一点点。   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很少很少。   一切都收拾妥当,天色还很早。齐归坐了下来,给齐释青留了一封信。   “写‘少主’,一下就感到生分了。”齐归想着,咬了咬嘴唇。“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第一句话落笔下去,往后的就没那么难了。   齐归在砚台上轻轻蘸墨,另一只手揉了揉心口。   疼。   谨慎措辞,拉开距离,将哥哥真正当成少主去敬重。   “我本就不是他‘弟弟’,”齐归笔尖一顿,“最多……是‘师弟’。”   他是个客人,四处做客,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开端也是一片茫然。   也许是他太孤单,才会自顾自地把齐释青当成了家。   “这是不对的。”   齐归告诉自己:“少主和掌门收留我已是仁善之至,从前是我太恬不知耻了。”   “我本是寄人篱下,却那样粘人任性,他们还如此纵容我,实在是宅心仁厚。”   “我不能那样不堪。”   一封信写完,齐归落了款,将笔墨纸砚规矩地收好。   最后,他留下了他的钱袋子。   齐归躲在帷帽后面,背着包袱,心虚而狼狈地从酒楼里跑了出来。   一楼的客人已经散了不少,似乎齐民街那里发生了什么骚动,他们去看热闹去了。   这正好顺了齐归的意。他只想尽快躲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看到。   -   第五君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天都黑了。   他摸索着点上灯,去试着开了开门,禁制还固若金汤的,他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管饭吗?”第五君敲了敲门板。“到点吃晚饭啦!”   门外一片寂静。   第五君又叹了口气。   他走到桌边坐下,拉开小抽屉想看看坚果零嘴还剩多少,失望地发现几个时辰前已经被自己吃了个干净。   于是第五君又躺回榻上,抓住齐释青的被子,把脸埋在里面嗅了嗅。   味道熟悉,几年来从未变过。   第五君闭上眼睛,又迷糊了过去。   第五君是被一阵诱人的香味馋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烛火摇晃下,有一只热腾腾香喷喷的荷叶鸡。这一瞬间,第五君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梦里是六年前的银珠村,一句话就快脱口而出:“哥哥你回来了!”   然而“哥”这个字在口里徘徊,经年未说出口已经十分陌生,是一种熟悉的禁忌。于是他又闭上嘴,这才慢腾腾地坐起身来,揉了一下眼睛。   齐释青正在桌边坐着看他,神色晦暗不明。   “少主来放饭啦。”   第五君的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一股黏劲儿,他打了个哈欠,笑着走过去坐下,非常自觉地开始觅食。   “喝水吗?”第五君揪下来一只鸡腿,毫不客气地用牙咬住,含混而热情地问齐释青。   齐释青一语不发,片刻后却拎起来茶壶,给他们两人都倒了茶。   第五君大口嚼着香喷喷的鸡腿,毫不客气地吩咐:“哎——不用七分满,全满上全满上,吃多了咸,哎对对,谢谢少主!”   他一抹油嘴,咕噜咕噜灌下去一杯。   齐释青就那样沉默地看第五君干掉了整只鸡。   “啊~”第五君往后仰倒在椅背上,舒服地揉着肚子。   齐释青垂眸,掩去了一些情绪,再开口的时候就恢复成公事公办的口吻。   “整个榴莲园,到现在为止无人出入,除了喜川,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第五君听见齐释青说的话,点了点头表示对通知他最新消息的感激,然后抿了一下嘴,眼睛看向天花板。   “那少主之前的分析应当就是对的了……”第五君慢慢说,“只是那拿着亲传玉佩的人,此刻不知是躲在见剑监那里,还是斧福府那里。”   齐释青说:“我会留下两个亲信继续在这里查此事。明日我们启程。”   “好啊。”第五君慵懒地瞅他,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挪去水盆那里洗手。   清水撩在手上,他“唔”了一声,突然想起来:   “哎少主,算一下路程,大概十天左右就能到银珠村了吧。咱是往那个方向走吧?”   齐释青抬眸,阴沉地盯着他,惜字如金:“嗯。” 第40章 恣肆(十二)   第五君歪头瞧着齐释青,齐释青避开了他的眼神,沉默地望着烛火。   第五君轻笑一声,摇着头上了榻,心道这可种既视感真是没救了,还是躺着睡觉好了,反正齐释青一别扭就不说话。   他呼吸渐渐放缓,思绪渐平,却突然听见齐释青说了一句。   “六年前。”   第五君呼吸猛地一顿,然后才把这口气接起来,闭着眼问:“六年前,怎么?”   齐释青的声音很低:“你看到了是不是。”   仿佛有佛铃在第五君耳边叮地敲响,余音拉长,心脏都跟着颤了颤。   他重重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转头瞧仍端坐在桌旁的齐释青。   “看到什么?”   齐释青直视他的眼睛,瞳仁里反射着桌台上的小火苗。   “我斩了盗刀岛掌门一只手,把那群人打了的事。”   第五君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料,却没想到齐释青竟然真的问了出来。   他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一脸的震惊,甚至都破了音:“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齐释青冷着脸端详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   第五君紧接着说:“我确实记着我临走那阵,有传闻说盗刀岛散派了,但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你干的!”   他又惊吓地抽了一口气。“少主,你好狠哪!”   齐释青眯着眼睛,却没抓到第五君的一丝纰漏。他凝视着第五君,胸口起伏片刻,最后别过眼。   “狠么?”   这个问句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第五君心里“哇”了一声,心道如果因为人家说中了他的忌讳就砍人一只手都不算狠,那他就不知道狠是什么意思了。   齐释青垂眸静了片刻,没有再说话。   “你歇着吧。”齐释青站了起来,“明早出发。”   第五君目送齐释青出了门,又给房间下了禁制。   “啧。真狠。”第五君腹诽道。   -   十日后。   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商铺。   第五君脑袋恨不能以颈椎为中轴旋转三百六十度,满眼的怀念和欣喜。   他和齐释青两人骑马在前,玄一玄十等十余名弟子跟在后面,颇为浩荡地在银珠村的街头行进。   等齐释青停下的时候,第五君傻了眼。   “这不是千金楼?”为什么要来赌坊?   齐释青翻身下马,站在地上侧头看着第五君。   而第五君直愣愣地盯着这栋熟悉建筑门口的牌匾,半天不动弹。   齐释青问道:“要我抱你下来?”   “啊,不用不用。”第五君嘴里这么说着,就往一边侧去,然而脚却踩空了,直接就要半边身子着陆。   一声闷哼。   齐释青接住了第五君,但那只揽住第五君肩膀的手却出于惯性被砸在了地上。   地面上一小片血痕。   “对不住!”第五君急忙拉起齐释青的那只伤手,紧皱眉头,咬着嘴唇。   他手忙脚乱地转过来自己背着的小包裹,一只手从里面翻找清洁止血的药,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齐释青的手指,也不知道是怕齐释青乱动,还是自己紧张的。   后面十几个弟子牵着马绳,瞧着这一幕,觉得杵在这里的他们、连带着他们的马都十分多余。   第五君一门心思扑在齐释青的伤手上,齐释青则垂头望了第五君好一会儿,再抬头的时候,目光扫向那些玄陵弟子。   众弟子:“……”   玄十迅速领会精神,冲齐释青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玄一的后背,又示意其他人说:“咱们先进去。”   第五君最后又不放心地给齐释青撒了一层药粉,裹上一层绷带,系好结实的结,双手捧着端详了端详,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应当就没问题了。两三日就能好。”   齐释青把手垂了下去,不动声色地收进袖子里,第五君的目光追了过去,嘴里还说:“少主,我摔那么一下不打紧的,下次你别接了。”   齐释青挑眉:“你不会下次别摔了?”   第五君:“哦,也对。”他转头看了一眼,刚刚还站了一圈的玄陵弟子现在都没影了,门口只剩下了他、齐释青,还有小白和小黑。   “……”第五君咽了一下唾沫,不死心地又抬头看了一眼这栋六年来没有变化的楼,还有那块牌匾,果然再一次被震撼到。   “少主啊。”第五君说,“怎么这千金楼,现在变成玄君衙了?”   齐释青往前走去,“我住的地方,叫‘玄君衙’有什么不对?”一边说着,他又缩了一下手,好像伤口又疼了似的,第五君赶快追了上去,要去看那只手。   “不是,我是想问……”第五君见那只手包扎并无问题,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千金楼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齐释青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满意于自己用一只伤手就能牢牢牵住第五君的目光。他的指尖弯了弯,语气和缓。   “六年前就是我的了。”   千金楼里,玄一正在厨房喝水,有些气鼓鼓的。   玄十正好也走了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就问道:“怎么了大师兄?”   玄一苦大仇深,语气沉重,仿佛已经经过了好几轮深思熟虑。   “我觉得少主功力有所退步。”   玄十也皱起眉头,一头雾水:“何出此言?”   玄一说:“方才齐归摔下马的时候,明明离地面还有好大的距离少主就接住了他,本应该立刻就能将人扶正,可少主的手却被砸在了地上。”   “这难道不是内力不济,灵脉周转不好,气力衰减的症状?”   玄十:“……”   他无奈地看着玄一,心道那两人在门外心疼得捧着手贴一块,合着你都没看见是不是,这分明就是少主使的小手段!但嘴里只能说:“少主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玄一一下严肃起来,瞪起眼睛。   “是吧!我也是不愿相信的!那这么说,有问题的一定是齐归!也不知道这人是练了什么邪功,能让身子瞬间千斤重,将少主都砸着了!”   玄十:“……”   第五君背着手站在大厅内,颇有来视察的长老的派头,嘴里不住啧啧,上下左右到处打量。   原先的千金楼只保留了一个外面的壳子,里面的装潢改了个彻头彻尾,已经完全变成了玄陵门的风格。   “天呐,这果然是玄君衙分衙。”第五君感叹道,“少主真是大手笔。”   玄陵弟子已经各自散去,齐释青带着第五君在楼里转了转,说:“去你房间看看?”   第五君惊讶道:“竟然还有我的房间的?少主太客气了。”   齐释青一点不捧场地哼了一声,层层爬高,带第五君走到了第八层。   第五君跟在齐释青屁股后面,心道这人不至于真要百分百复刻吧,然而走到了地方,他默默闭上了嘴。   ——在玄陵门的玄君衙里,他和少主住对门;而在千金楼这个玄君衙里,他和少主仍然住对门。   ——就连他房门口都摆了一束一模一样的艾草。   第五君不用进去再看,就知道里面的陈设必定也是跟原来一样的。   “少主有心了。”他闷闷地说。   齐释青的目光掠过他,停在那束艾草上,看了许久,对他说:“进去吧。这段时间赶路太辛苦,我们在此休整几日。”   第五君“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齐释青转身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门推开。   正当他准备迈步进去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小归。”   第五君回头,“玄十师兄!”   玄十笑眯眯地看着他,“方便聊聊吗?”   作者有话说:   龟:少主可狠了。   玄十:是啊,就为了让你多关注关注他,苦肉计都使出来了。   玄一:少主不可能的!少主为什么要这么干!定然是齐归有问题! 第41章 恣肆(十三)   第五君请玄十坐下,眼见着室内所有物品的摆放都没有一丝变化,心情十分复杂。但此刻并不是感慨的时候,他去打了热水,给玄十泡茶。   玄十也看了看周围,笑着叹了口气。“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却都看在眼里。少主一直不相信你死了,这四年过得非常不好。”   第五君把茶盏推过去,微微一笑。   “师兄不觉得,我其实死了更好?毕竟活着就洗不清嫌疑,还是死了比较方便,死了不就清白了嘛!”   “你怎么能这么想。”玄十立即打断他,“活着才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五君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牙:“师兄说得对!所以我改名换姓跑到蓬莱岛东了呀!我也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玄十:“……”   过了半晌,玄十笑着叹了口气。   “你心里真这么想自然是最好的。不管怎样,少主、我,还有许多师兄,心里都相信你。就连大师兄,虽然他嘴上不饶人,但心底也是从不真正怀疑你的。”   第五君鼓起腮帮子,抿着嘴点点头,笑眯眯地拿茶盏跟玄十碰了碰。   “多谢师兄。”   玄十这才有点欣慰的神色,他嘬了一口茶,转头感慨道:“这个房间,是少主亲自布置打扫的,从不许外人进来。”   第五君手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表示真诚的肯定:“少主一直是个极好的兄长。”   玄十望向第五君的目光有些犀利。然而不过两秒,玄十就用鼻子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来。   “你既知道他好,等回了玄陵门……”   玄十的话音被一阵咕噜噜的响声打断,他看向第五君,发现这人正跟个小孩似的把嘴唇贴在茶杯上,往里吹着气,水珠溅了一桌。   玄十:“……”   第五君笑嘻嘻地抓过来一块茶巾擦桌子,大眼睛瞅着玄十,说:“玄十师兄,我已不是玄陵门的人,此次跟随少主去蓬莱岛西也是因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顺路而已。”   玄十愣了愣神。他倏然瞥向第五君那只戴着黑手套的左手,然后再看向第五君的脸。   第五君脸上的笑意平静下来。他缓缓道:“我是灸我崖第九代掌门,我已经不叫‘齐归’,我叫‘第五君’。所以我不会‘回’玄陵门的。”   玄十嘴巴张了又闭上,过了好久才问出声:“小归你为何……”   第五君把茶盏放下。   “玄十师兄。”他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窗边。   “四年前,你瞧见我拿一把剑自裁,我当时真的捅下去了。因为我怕我会变成堕仙,残害同门。”   “当时的灸我崖掌门,也就是我师父,却花了大力气救下我,我没能死成。”   第五君目光飘远。   “在那之后……玄陵门发起了三家围剿,诛杀堕仙。”   “整个蓬莱岛西都知道,齐归死不见尸,定有蹊跷。若死了便罢,若活着,一定是成了堕仙。”   第五君冲玄十笑了笑,“其实师兄心里也明白,少主不是寻我这个人,他是在找我的尸体。他想要一个结果而已。”   “小归……”玄十眼睛睁大了,目光里满是惊异,“你怎么会这么想?”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像齐释青那样认真盯着玄十的表情观察了片刻,心道:“天,玄十师兄是真以为我这四年什么都不知道吗?还当是在骗小孩吗?”   他并未回答玄十,而是语气轻松地说:“当然我也知道少主待我很好,毕竟竹马一场,兄弟相称,走到这一步定然内心挣扎。所以他留了很多……”第五君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屋子,补充道:“念想。”   他看向玄十,眨眨眼睛。   “师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玄十呼吸几次,才从这种怔然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有些话由他来说不合适,得之后由少主亲自讲。   于是他给第五君的茶盏里添了茶,说:“不管你怎么想,小归,在少主心里,你总是不一样的。”   第五君一拍大腿,哈哈笑道:“那肯定不一样啊!我从小就是他弟弟啊!”   “……”玄十抿起嘴来,跟被贴上了封条似的。   第五君站起来,走去桌后摆的一只小斗橱,拉开一看,里面果然跟记忆中的一样,摆了一堆零嘴。   他背对玄十轻轻叹了口气,嘴角的弧度有些发苦。   第五君弯下腰,慷慨地从零食柜里抱了满怀,转身洒在桌上邀请玄十一起吃。   玄十瞥向一摞辣面筋:“……你还是小孩子口味。”   第五君用手指夹住辣条往嘴里塞去,幸福闭眼,嚼得津津有味。   “这个吃着上瘾。”   玄十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拿起一颗小橘子。   “若真论上瘾,还是这种砂糖橘。”   玄十动作娴熟地拨开橘子皮,往嘴里塞了一个。   第五君立刻满怀期待地停止咀嚼,专心看着他的表情。   玄十刚咬下去,五官立马就皱了起来,堪比干巴了的橘子皮。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很酸!!”第五君蹦了起来,眉飞色舞地拍手。   玄十皱着眉头,缓慢咀嚼着,终于把这一只奇酸无比的砂糖橘咽了下去。   第五君贴心地递了一杯水。“来,师兄,顺顺。”   玄十端起杯子,看着第五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你从小从哪里学的本事,连哪个橘子酸都知道。”   第五君扒开另一只小橘子,递给玄十。   “玄十师兄,这个甜,吃这个。”   屋内热热闹闹,一如数年之前。玄十忍不住伸出手来,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第五君的脑袋,手却停在空中。   第五君没有躲开,于是玄十的手最后还是落了下去,在第五君的脑袋上使劲按了一把。   “真是长大了。”玄十说。   第五君笑嘻嘻地把小橘子塞进玄十手里,又吃起了辣面筋。   嚼了一阵,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从哪儿学的,我天生就知道。所有的植物草木果实,我都认得,打眼一看就知道有什么用,是什么味的,哪个好哪个坏,哪个有毒……”   第五君舔了一下嘴唇,做了简单小结:“我果然很厉害。”   玄十哈哈笑了起来,他许久没有笑得这么高兴,不禁抬手抹了抹眼睛。   他欣慰地看着第五君,说:“小归确实厉害。”   第五君扬起脑袋,满意地赞同。   过了一会儿,玄十正色起来。“小归,我来找你,其实是想问你,你师父是如何治愈邪神咒诅的?”   第五君把最后几根辣面筋吃完,说:“师父的独门秘笈,我解释不清。”   他拿巾帕擦着手,瞧着玄十。   “师兄,你要是问我如何治疗外伤,比如谁再被捅了一剑,我定能很快把他救活了。”   “但你要问我如何解除邪神咒诅,我真的……”   第五君声音低了下去。   “爱莫能助。”   玄十严肃地看着他,说不清眼里是什么意味。   第五君慢慢将他的左手放在桌上。“我师父的秘笈实在很多,就连这只手的神力,我也无法解释。”   接着,他又抬起头来,看着玄十笑:“但师兄放心,既然被化功丸压制住了,我肯定是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威胁的。”   玄十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有点苦口婆心:“小归,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若能搞清这些,你不就能彻底……”   “师兄,我知道。”第五君打断了玄十的话,抿唇微笑。   ——能解释清楚自己是如何从邪咒下逃脱的,自然就能还他清白了。   ——可这偏偏是最不能说的事。   ——最起码,在杀害司少康的凶手水落石出以前,谁都不能说。   又客套了几句,第五君送玄十出门。   等他回房关门的时候,他故意留了一道很细的门缝,然后一声不响地贴在门边,从那道缝隙里往外窥视。   刚刚已经被送到楼梯口的玄十无声折返回来,看了第五君的门片刻,紧接着走去对面齐释青的房间。他没有叩门,直接推门进了少主居所。   “果然。”第五君心沉了沉,“玄十是齐释青派来向我套话的。” 第42章 恣肆(十四)   少主的房间内。   听完玄十的汇报,齐释青轻哼一声。   “他这套说辞,在灸我崖的时候就用过。都推到他师父身上,他什么都不知道。”   齐释青幽幽地看向玄十。   “我以为他一向喜欢玄十师兄,能对你说点不一样的东西呢。”   玄十心里咯噔一声。   “没有!小归……”   齐释青挥手打断他。“师兄,以后别叫他小归了。他既然说自己改了名,就随他叫第五君罢。”   玄十应了一声“是”。   “只是邪神咒诅的治愈之法,他不可能不知道。”齐释青的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   玄十颔首。“我也有同感。在医学药理上,小归……君一向极有造诣。”   他说完这句话,就被“小龟君”的谐音给逗笑,但他立即正色,补充道:“但如果他真有隐瞒,小……君一定有自己的原因。解除邪咒的法子,于所有人都有益处,他并没有理由藏私。”   齐释青面色沉重。   玄十摸着下巴,疑惑道:“即便真的是他师父的大能,那他告诉我们他师父修炼的是什么功夫也可以,可就连这个他都说不知道。这叫人从哪下手开始查起?”   室内沉寂了片刻,忽然,他们头顶天花板上传来了几声微弱的金属响声,好像有人在拖着铁链行走。   “什么人?!”玄十骤然警醒,掏出自己的罗盘化戟。   齐释青不动声色瞟了他一眼,慢悠悠站了起来,随口叫了两个名字。   “少言,云城。”   一阵风掠过,两个黑衣暗卫从窗外飞入。   玄十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想:“这可是在八层,少主的暗卫竟然能从窗外飞进来!不愧是少主养在外面亲自调教的人,轻功比玄陵门弟子要厉害许多!”   齐释青淡定地背着手站在那里,用目光看了下天花板,示意这两人。   少言和云城一点头,飞身跃起,少言伸出两根手指在一处隐蔽复杂的机关上飞快游走,紧接着哗啦一声锁扣松动,云城拉着一个铁梯缓缓降下。   ——少主房间上方,竟还有一间密室。   玄十缓了半天,才说:“少主,你房里还藏了人?小君知道吗?”   齐释青:“……师兄还是叫他小归吧。”   玄十:“……对吧,我听着也不习惯。”   齐释青拿出自己的黑罗盘,念了个诀。   随着他嘴唇开合,室内涌起一阵阴风,整个视野都暗了下去。下一秒,金色的雾气却平地而起,是由暗至明的一道道金色铭文,它们在齐释青脚下悬浮片刻,随着齐释青一挥手,齐齐飞上梯子。   “少主,难道上面——”玄十如临大敌,将金色长戟甩了出来。   “捆仙令。”齐释青将罗盘端在手里,面容冷酷。“许久未加固,禁制略有松动。”   楼上是一间面积极大的密室。和千金楼整体的木质结构不同,这间密室从上到下全是大理石造的,坚固而严丝合缝,若是把脚下和头顶的透气孔给堵上,整间屋子怕是连空气都不会流动。   玄十跟着齐释青爬上梯子,甫一探头进去,就被里头的寒气包围。那寒气十分阴毒,寻找人体上所有的破口想要刺入。   齐释青把手攥了起来——他手上有伤,即使被裹了绷带,这阴毒之气仍然闻血而动。   从看到捆仙令的铭文时,玄十心中就隐隐有不详的预感,此刻,他亲眼看到面前的景象,仍然不可抑制地遍体生寒。   玄十面色发白,惊惧地喃喃:“这是……堕仙……?!不是三家围剿时,就已经屠尽了吗?!”   一个人影被极重的铁索捆住四肢,钉在墙上。这人头垂着,手脚却时不时地抽搐,铁链就哐哐甩在石墙上,发出刺耳巨响。   这人的喉咙里不住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像是往嗓子里塞了一管混着刀片的陈年老痰,也像一只被咬碎了脖子的兽类。这恐怖的叫声根本无法被辨认成任何一句话,又或者说,这根本不像是一个人能发出的声音。   齐释青向前,在这人两米处站定。   仿佛是突然闻到了新鲜血肉似的,这人猛地抬头,如同野兽,肮脏的头发甩向前面,铁链哗啦作响。   玄十猝然打了个寒颤——   这人竟然没有脸!   “嗬……嗬……”   一张已经不能称得上是脸的血腥面皮上,只有大小不一的五个孔洞。最下方的孔洞咧了开来,露出两排腥臭黄牙——这便是他的嘴。   这颗崎岖的头向前冲去,不断摇晃,整具身子竭力挣扎扭曲,想要扑上来撕咬面前的人。   齐释青嘴里又念了个诀,一道金色铭文打来,这人的脖子乍然被向后拉去,脑袋“砰”地撞到墙上。任凭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摆脱,只能不断摇头撞墙,四肢连同手指都极度扭曲。   齐释青看着这个人,在一片猛兽嚎叫似的声音里,安静道:“这就是堕仙走火入魔最后的下场。”   玄十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隐约在颤:“……人魑。”   “邪神咒诅,其实是穷其大道所能也无法匹敌的邪神之力的伴生品,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分割。邪神咒诅,其实就是邪神之力。”   齐释青沉缓地说着,注视着这个如同鬼怪的人不停地用头撞墙。道道令人胆战心惊的嘶吼声在密室里回响。   “若是不修仙的寻常百姓,以肉体凡躯无法承担邪神之力,所以一旦沾染邪咒,必死无疑。”   “而修仙者,因为修得了半个仙躯,能承担这样的天外神力,有的人甚至还会渴慕邪神之力,不在乎邪神咒诅。”   齐释青盯着那个面目全非的人,低声问道:“拜入邪神门下,这样的结果,你后悔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痛苦的叫声。   玄十看着这幅景象,一时间仿若回到四年前的玳崆山,身上刹那间出了冷汗。   齐释青没有看他,却好像知道他所感似的,说:“沾染邪神咒诅之后,若是不为邪神之力所动摇的心思纯净之人,会遭遇反噬。且平生修得法力越高强之人,反噬的情形越残忍。”   顿了顿,齐释青沉缓道:“但到最后也不过是一死,并不会成为这样的怪物。可若是被邪神之力诱惑,意志动摇,一旦心中对邪神有了臣服之意,就成了堕仙。”   玄十嘴唇颤抖着,眼前浮现起四年前掌门、长老,还有师兄弟们的死状。他转头看向齐释青,脖颈都僵硬地发出了咯嘣的声响。   齐释青的嗓音却依旧沉静,几乎能说得上是冷酷。   “四年前的玳崆山之乱,玄陵门虽死伤惨重,但终究无人堕仙。三家围剿期间,因为我闭关的缘故,对堕仙的处置落在了斧福府和见剑监的手里,堕仙均已被诛杀殆尽,连活口都没留下,只除了这个人。他在玳崆山附近被发现,我在闭关前命暗卫秘密转移了。”   齐释青轻叹一声,继续道:“本以为能从他身上套出来一些信息,但暗卫把他带走的时候,他已经面目全非,无从辨认身份。几年来我命人尽心尽力照料,用尽良药,却无法让他好转哪怕一星半点。”   捆仙令在那人身上仿佛千斤重,挣扎的锁链声在密闭的暗室里格外刺耳。   齐释青听着这人发出的恐怖嚎叫,低声说:“如今他已经神智全无了。” 第43章 恣肆(十五)   玄十唇色发白,脸上满是不忍之色。他用金色的长戟在空中画了符,正待打出的时候,齐释青打眼一看,说:“人魑已丧失五感,没有痛觉,师兄的止痛符浪费了。”   玄十的止痛符还是落在了那人的身上。   但那人魑非但没有停止嘶嚎,反而朝玄十的方向猛得一挣,被铁链又拉回墙上。   齐释青用目光示意那人的脚踝。   “那是他自己亲手扭断的。为了防止他毫无知觉地自残,才不得已把他捆在墙上。”   玄十不敢置信地低喃:“……怎会如此?”   “成了堕仙的人,就是拜入邪神门下,成了邪神信徒。他们虽不会受内力反噬的痛苦,却会不断被邪咒蛊惑心智,一旦走火入魔,就会万劫不复。”   沉默片刻,齐释青道:“到了人魑的地步,内里就全被掏空了,肉体只是一具躯壳,所有的反应都是邪咒驱使下的本能。”   玄十呆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   齐释青最后又念了一句铭文,对玄十说:“下去再说吧。”随即就转身下了梯子,玄十定了几秒之后才抬腿跟上。   少言和云城一直守在屋里,等他们下来后,把梯子复原,锁好机关,出去在门口站着。   在桌边坐下,齐释青给玄十倒了茶。   玄十惊魂甫定地喝了一口,才说:“少主,这事还有谁知道?”   齐释青淡淡道:“我命暗卫藏在这里的堕仙,自然无人知晓。师兄是第一个。”   玄十表情凝重,严肃地与齐释青对视,胸口仍在有些剧烈地起伏。然而不过片刻,玄十就见齐释青眼睛眯了起来,随即勾起唇角。   玄十一脸莫名地盯着齐释青忽然弯起来的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只听齐释青继续说:“当然,还有在门口偷听的小叛徒知道。”   玄十大惊,迅速扭头,差点闪了脖子。他屏住呼吸,果然瞧见少主房间的门有一道细细的缝隙,那道缝装模作样地静止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憋不住了似的,悄咪咪地开大了一个角。   一双大大的杏眼出现在门缝里。   玄十:“……”   第五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推门进来,大言不惭道:“哎呀呀,我看你们谈得那么认真,实在不好意思敲门打扰,在外面等了好久好久呢!”   在门口站岗的云城心道:“屁咧!要不是少言捂着我的嘴不让我通报,少主早就知道了!”   齐释青的眼神悠悠地瞥向门口,少言对上眼,立刻把门给他们关好,接着对云城道:“我说过,少主不会在意的。”   云城拧起眉头来,分外不解,小声问道:“你如何就那么笃定?换做另一个人听少主的墙角,不用少主吩咐,你直接就把人给打晕了。”   少言注视着云城,眼里写了一行“朽木不可雕也”,但云城能问出这种问题,自然确实是有些迟钝,毕竟作为少主的心腹弟子,身边的暗卫,观察这么久也没看出任何端倪。于是少言沉默片刻,告诉他:“总之,这位齐归公子是不同的。他要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出了任何事少主都会兜底。”   云城张大嘴巴,压着声音惊叹道:“这什么啊?!亲弟弟也不至于这样啊!”   少言冷酷地转头,不再接云城的话,徒留云城一个人在那里苦思冥想。他用余光瞟了一眼云城困惑的表情,心道:“少主给了亲传玉佩的人,只可能是少夫人。偏偏少主不愿意让齐公子知道玉佩的事,可见少主的一片真心到现在都没有剖白。”   “听见了多少?”齐释青给第五君推过去一盏茶。   第五君颇为端正地在椅子上坐好,矜持地撅嘴沉默了一阵,终于在玄十和齐释青两人的视线下撅不住嘴了,在椅子上扭了一下,说:“也没多少。就你们打开密室之后吧。”   玄十:“……那就是都听见了。”   第五君抿着嘴,过了几秒之后,“……嘻嘻。”   齐释青:“……”   齐释青挑眉看着第五君。“既然都听见了,肯定知道楼上藏了一个面目全非、见人就扑的人魑了。想看看吗?”   第五君脑袋里还隐约回荡着那从暗梯口传来的恐怖嚎叫,拒绝得干脆利落:“不了,谢谢。”   齐释青和玄十眼里不约而同地滑过一抹笑意——齐归从小胆子就小,偶然看过一次炊事房的师傅拧断鸡脖子的场面,愣是三天没能和眼。   齐释青那时大概有十三岁,在发现小归睡不好之后,就十分有担当地、像个大哥一样,搂着小齐归在一张榻上睡觉。   “睡吧。”齐释青拍着齐归的被子,安慰道:“他拧断的是鸡脖子,不是人脖子。你的脖子很结实,没人敢碰。”   齐归在被窝里缩了缩,把脸都埋了起来,隔着被子顶在齐释青胸口上,小声嘟囔:“太残忍了,可怕。”   齐释青思考片刻,问道:“鸡肉好吃吗?”   齐归愣了一会儿,点点头,闷闷的声音传出来。“那个师傅做的小鸡炖蘑菇最好吃了。”   齐释青把齐归的小脸从被子里扒出来,捧在手里,认真地说:“那只鸡死而无憾,它变成了小鸡炖蘑菇。”   卧房里一片黢黑,齐释青却清清楚楚看见了齐归随着“小鸡炖蘑菇”这几个字,咽了一下口水。   齐释青笑了出来。   “乖,睡吧。明天还吃小鸡炖蘑菇。”   齐释青和玄十眼里的笑意没能逃过第五君的眼睛。他心道:“虽然我有那么几样怕的,但堕仙我还真不怕。”   但第五君并没有对此进行澄清,而是默默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说:“少主好胆量。堕仙都敢放楼上。”   这话就连玄十都十分认同。   齐释青瞧着第五君,玩味地说:“好胆量的不是我,是千金楼的老板。”   第五君手一顿,把茶杯放下,惊疑道:“难道这就是六年前,你在银珠村要查的事?”   齐释青颔首。   “当年,我与掌门都算到蓬莱仙岛将生大变,而关键之处就在银珠村。”   第五君隐隐感到接下来的话题走向对自己不利。   “我当时带着一个不听话的小家伙,”齐释青面向玄十,给玄十讲述他未能亲历的故事,“一面要查此地的蹊跷之处,一面还要看着小家伙不要乱跑。”   第五君紧紧闭着嘴,作为“小家伙”本人,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   玄十理解地微笑,认真聆听。   “本来进展比较顺利,后来出了点变故。”齐释青一句话带过。   第五君垂下眼睛,默默喝茶。若他那日没有去赌坊,齐释青想必也不会和那些流氓发生冲突,导致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我查到问题就在千金楼的那一天……”齐释青却忽然收住了话头。   第五君不禁抬眼看他,正好落入齐释青的视线里。   这个视线就是个陷阱。   第五君被齐释青的眼神牢牢抓住,就跟被蜘蛛网抓住的小飞虫一样无法动弹,咕咚一声吞了下口水。他听见齐释青一字一句地说:“那天我回了住处,却发现小家伙跑了。”   第五君当下就打了个寒颤。   玄十饶有趣味地看着齐释青跟第五君俩人的目光交锋,自顾自喝着茶,还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小把刚刚第五君在屋里给他的瓜子。   作者有话说:   玄十:前排吃瓜(*^__^*) 第44章 恣肆(十六)   过了半晌,第五君咳了一声,从齐释青的眼神里挣脱出来,压下了一个哆嗦。他非常淡定地转移话题,自然得仿佛刚刚齐释青说的不是他一样:“那么少主在千金楼里查到了什么呢?”   齐释青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跟他计较。   “我早知道千金楼第九层有隐情,因为只有这一层,老板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就连他自己经过这一层都会快走几步,唯恐避之不及。”   第五君趁玄十听得认真,飞快伸出爪子盖住他面前的瓜子,紧紧攥住,拖了回来。   齐释青没忍住,嘴角抽了一下。   玄十一低头,才发现他的瓜子没了,耳边传来了嘎吱嘎吱嗑瓜子的声音。   第五君跟只仓鼠一样咯吱咯吱,根本不理玄十,一双圆眼睛只瞪着齐释青:“然后呢?”   玄十:“……”   齐释青低笑一声,继续说:“那天我终于摸进来,发现里面把守了众多仙门弟子,而就在这间密室里,捆了两个堕仙。”   玄十的茶杯,和第五君的瓜子,都磕在了桌子上。   第五君先回过神来,抢着问道:“你是怎么绕过那些人进来的?”   “绕过?”齐释青皱眉看着他,不理解道:“为什么要绕过?”   第五君也不懂了:“不是很多人把守在外面吗?你不得绕过他们才能进来密室啊。”   齐释青微微扬起下巴,眯起眼睛俯视第五君。   “我没有绕,我把他们全打晕了,正大光明进来看的。”   第五君震了一下,然后连连点头:“哦哦……”   玄十:“……”   他看向齐释青,严肃地问:“把守的仙门弟子,都是哪家的?”   齐释青似笑非笑,话音听不出情绪:“把守的弟子,来自两家。一家是见剑监,另一家是斧福府。”   “什么?!”玄十压着声音喊道。   第五君不由地张开了嘴巴。“榴莲、榴莲三结义的门派,这不就……”   “不对,没有玄陵门。”第五君赶紧补充道。   齐释青唇角终于勾起一抹冷笑。   “若说是没有玄陵门,我是不信的。”   玄十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天花板。   齐释青见玄十的动作,哼笑一声,点了点头。   “没错,进那个密室的暗门机关,是玄陵门的手笔。”   第五君听得心脏砰砰直跳,手脚冰凉,唾沫咽得格外响亮。   齐释青不动声色地把第五君杯里冷了的茶水倒掉,又倒了一杯热的推过去,继续说:“但有意思的是,掌门对此不知情,长老也不知情,整个玄陵门都不知道银珠村的赌坊里有个密室,用玄陵门的机关藏了两个堕仙。”   “我一踏入这里,便知这不是我一个人能料理的事,只看了一圈,就出去分别传信给三家掌门。”齐释青微仰着头,回忆道。   “我出去传信到回来不过半个时辰多点。等我回来的时候,千金楼已经乱成一团。”   “血像是瀑布一样从楼梯上流下来,第九层已经没有一个活人,所有的仙门弟子全死了。”   齐释青停顿片刻,室内听到第五君和玄十紧张的呼吸声。   玄十问道:“那两个堕仙呢?”   齐释青说:“也死了。但并非死于走火入魔,和楼上的人魑完全是两种状态。”   “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仍然保有神智,只是被拔掉了舌头,拴在墙上动弹不得。”   第五君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   齐释青又说:“这一层的所有人,都死于割喉。而那两个堕仙则是被砍了头,身首异处。”   听到这句话,第五君身子一震,浑身血都凉了。像是为了攒一点力气似的,他悄悄在桌下把拳头攥了起来。   玄十倒吸一口气。   “斩首一向是处决堕仙的手段,而对那些弟子,割喉……恐怕只是图快,实在是太残忍了。”   顿了顿,玄十又说:“我想起来了,六年前的那个时候,斧福府和见剑监说走失了一批弟子,四处寻人来着。”   齐释青颔首。   “在我传信后不久,斧福府的掌门柳相悯就来到此处,先把他家弟子的尸首带了回去。”   他接着看向第五君。“而见剑监掌门陈世泊却在远行,然后偏巧碰到了齐归,给送回了玄陵门。”   第五君抿起嘴巴,默不作声。   齐释青看了他片刻,才转头对玄十说:“来给见剑监弟子认尸的,是陈飘飘。”   玄十做了一个“哇哦”的口型,眼神不自觉地瞟向第五君,却发现第五君压根没在听。   第五君撑着自己的下巴,陷入沉思。   齐释青和玄十都耐心地等他沉思完毕。   过了好一会儿,第五君抬起头来,皱着眉问道:“少主,你是如何判断那两个人是堕仙的?”   齐释青道:“那二人虽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与我对视不过片刻,便变得异常愤怒,想要攻击。他们被下了无数的禁制,然而灵力依旧极其强大,若非邪神之力,绝无可能。”   第五君点了点头,说:“与我想的一样。”   齐释青和玄十都盯着他。   第五君摸着茶杯沿,缓缓道:“堕仙并非不能伪装成常人,反倒可能让人无法分辨。毕竟堕仙若是神智清明,只需要隐藏离奇高强的灵力即可,除此以外并无什么能让人瞧出来的破绽。”   “就像那两个堕仙,如果不是在禁制下依然出手攻击少主,暴露了灵力,恐怕少主也无法断定他们就是堕仙。”   他看着他们,继续说:“对吧,毕竟也有人会为了邪神之力铤而走险,自愿背负邪咒。为了天外灵力,不惜去赌自己能一直保有理智。”   第五君拨弄着瓜子皮,轻松道:“堕仙可以做许多恶事,只要不走火入魔,可以坚持很久。弄不好也能经邪神提点,直接登仙呢。”   齐释青玩味地瞧着第五君,手指轻敲桌面。   “你说得不错。”   玄十突然回过味来,紧张地看着齐释青,又看看第五君,说:“少主,虽然堕仙能隐藏身份,但小归他肯定不是的,他都吃了化功丸……”   齐释青把杯子放下,站了起来。   “第五君。”齐释青唤道。   这是第五君头一回听见齐释青唤他这个名字。   他僵硬了一瞬,慢慢坐直了身体,手攥了起来。   齐释青背对着第五君,站在窗边向外眺望,声音并不大。   “若你说四年前,你不幸坠崖,被你的师父救出了玳崆山,自然无人不信你能躲过当夜的邪咒过境。”   “可你偏要说你那时是沾染了邪咒,才要拿剑自裁。”   隐约有清浅的风从脸颊吹过。第五君对着齐释青的背影说:“玄十师兄亲眼所见,我并未说谎。”   “嗯。”齐释青说。   “那么,”齐释青转过身来,直视着第五君。“你是怎么沾染邪咒的?当日玳崆山上若有堕仙在场,为何我没有事?” 第45章 恣肆(十七)   第五君呼吸停了一瞬,像是被问得愣住了,但他随即扑哧笑了出来,一拍大腿。“害,这我怎么知道?说不定当时人家以为你早就死了!”   “当日你我二人在玳崆山上遇袭,我昏迷时,你还是清醒的,所以应当看见了堕仙。”齐释青眼神凌厉,“是谁?”   第五君喝了一大口茶,喟叹道:“黑衣蒙面人。就跟榴莲园里你追出去的人装束差不多,刺客不都那副打扮么。哦,其实跟玄陵门的道袍看上去也差别不大,毕竟都乌漆麻黑的。”   齐释青不说话了。   玄十瞅了瞅他们两个,对第五君说:“我当时带人找到那个山洞的时候,袭击你们的人已经消失了,少主昏迷在地上,你就拿剑一捅自己栽下山去……”   第五君点点头:“确实是这么回事。”   玄十补充道:“我在上面喊得撕心裂肺的,你应该也没听见吧。”   第五君轻咳一声:“……没听见。”   齐释青紧紧盯着第五君,好像非得从他的眼里看出来点什么才罢休。   一时间,屋里没人说话,就连楼上密室里的人魑都悄无声息的。   第五君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我先回屋歇一会儿哈,晚上开饭了记得叫我。”   玄十见齐释青一语不发,就对第五君点了点头。“好的,小归。”   第五君拉开了门,前脚正准备踏出去的时候,听齐释青在背后问道:“像密室里的人魑,还有脱离邪咒的可能么?”   门半开着,第五君的手停在那里。   他在那里站了半晌,终于把门关上,低声说:“没有了。已经堕至人魑的堕仙,内力已被邪咒吞噬殆尽,只是个空壳了。”   第五君平静地看着齐释青。   “不必忧心楼上那位。能用邪咒害人的,都是极其残忍的堕仙,本身就能力超群,心志刚硬,所以鲜少会走火入魔到人魑的境地。”   他望着齐释青和玄一严肃的脸孔,笑了一声。   “你们也别多想,这都是我师父说的。”   然后轻轻走出去,带上了门。   第五君给在门口站岗的少言和云城亲热地点头问好,笑靥如花。   云城傻不拉叽地点了回去,笑得没有任何防备;少言却瞅着这双弯起来的杏眼和两排洁白的小牙,心里咯噔一下——这人可能一会儿又得溜去哪里使点什么坏了。   在屋里的齐释青和玄十分别陷入沉思,却不约而同达成共识。   玄十说:“小归所说,人魑是不能救的,我认为是真的。”   齐释青点点头,“他天生药气,对各类病症都拿捏得极准,从未出过差错。”   玄十皱眉看向他,“难道少主是怀疑……”   齐释青胸腔微微起伏,过了良久,道:“没错,是他说的,不是他师父说的。”   正在这时,玄一敲门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精神抖擞的肥硕公鸡。   “少主,银珠村的老农户刚刚知道少主来了,送了一堆当地土产,还有这只大公鸡。少主你看我们是给送回去还是……?”   玄一说完才发现屋内气氛好像不太对,于是立刻正色,问道:“怎么了?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玄十:“……”   齐释青却突然提起兴致,走到玄一跟前去看那只大公鸡,还上手弹了一下鸡冠子。   大公鸡咯哒一声,哆嗦了一下。   齐释青问道:“有干蘑菇和粉条没有?”   玄一“呃”了一声,回道:“我去问问管炊事的弟子。应该是有的,我在后厨里好像瞧见了一筐干蘑菇。”   齐释青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   “收下吧,老人的心意,不收他不高兴。”顿了顿,他又说,“这只鸡宰了,今晚做……”   齐释青笑出了声,让玄一分外不适应地打了个哆嗦。   “……大鸡炖蘑菇。”   玄十不忍直视一般,把脸转向一边,也打了个哆嗦。   玄一应下来今晚的菜谱,却仍然对屋内的气氛不依不挠。   “刚刚有谁来过吗?是齐归不是?都说了什么?哪里不对劲?不对劲一定得告诉我!”   玄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站起身。   齐释青心情颇好地把最后一口茶喝完,看了眼玄十,示意他三缄其口。   玄十任命一般地推着玄一出门。“不是什么大事,我给你讲。”   玄一郑重地“哦”了一声,这才抱着鸡出去。   齐释青拉开一个抽屉,掀起一块黑色的罩布,从一堆金灿灿的金条里取了两根出来。   他走下楼,果然在一楼大厅最偏僻、最靠近门口的一张桌上,看见了刚刚给他送土产和大公鸡的老农。   “吴伯。”齐释青走到近前,唤了一声。   那老人佝偻着背,因为耳背,没有听见,一直呆呆地盯着门外。   齐释青又叫了一声,提高了音量。   这下老人身子终于动了,他颤颤巍巍转过身来,一看见齐释青,浑浊的双眼霎那间划过亮光,欣喜得满脸褶子乱跑。   “齐……少……主……”两只粗糙裂纹的手撑住桌沿,老人想要站起来,却被齐释青给按住双手,慢慢扶着坐了下去。老人身子弯得厉害,个子都矮了一大截,然而脸却一直仰着,看不够似的望着齐释青。   “好久……不见了,少主……可好吗?”老人嗓音沙哑,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喘了好几口气。   齐释青笑着说:“托吴伯的福,都好。”他让老人慈祥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您说您跑什么呢?我刚到这儿,想这几天就去看您的。”   吴伯拍着齐释青的手,眼里几乎有泪光闪烁。   “好就好,好就好……”   齐释青望着老人的面容,眼里难得流露出温柔之色。   吴伯将齐释青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问道:“过了这么久……少主要找的孩子,找着了吗……?”   正巧这个时候,第五君跟少言和云城有说有笑地从楼梯上下来,一身青色衣裳,在一众黑色道袍里头分外惹眼,笑声又爽朗清脆,跟只会唱歌的花蝴蝶似的。   “云城,你告诉我实话,少言真一点零嘴不吃?我反正是不信的,他吃零嘴你又看不见。”   “哎呀,少言你别光不说话,就这样瞪着我,这么吓人干嘛呀!你要不改个名,叫‘贫嘴’?”   “玄陵门这么有钱,你们肯定是不辟谷的吧。我当年就不辟谷。”   “哎云城你上一顿什么时候吃的?你饿不饿,我这里有辣面筋。少言你要么?”   “我去后厨看看怎么了嘛!我去后厨你们还要跟着吗?!”   ……   老人不禁抬眼看了过去。   齐释青没有回头,脸上却随着那道嗓音一点一点绽开笑意。他看着老人望向第五君那稀罕又喜爱的目光,说:“找着了。”   顿了顿,又问:“他好不好看?”   吴伯身子一顿,然后慢慢把视线收了回来,直直对上齐释青那双鲜少表露真心、此刻却闪着光芒的眸子。老人一下笑了,如同冬天裂开口的大红枣。   “好……好!是个活泼漂亮的……好孩子……”   作者有话说:   周末快乐宝子们! 第46章 恣肆(十八)   后厨里,正做饭的弟子问玄一:“大师兄,那个老农是什么来头呀?刚刚把东西放下接着就要走,大师兄还去拦着来着。”   玄一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说:“那是吴伯,六年前曾帮助过少主,从那之后少主一直接济他们家。少主说过他本就打算去拜访,或者把老人接来住几日的。”   玄一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仍在琢磨刚刚玄十对他说的话。明明少主房内气氛那么奇怪,玄十却跟他说是“针对派内事务讨论了几句”,也不知是讨论什么能讨论成那样!是少主继位掌门的事吗?   后厨里安静了片刻。   那弟子撩起帘子探出去半个身子,向老农的方向望了好一会儿,然后缩回来,冲玄一叫了一声:“哇!大师兄!我看见少主给吴伯悄悄塞了金条!”   玄一回过神来,骄傲地点头。“少主就是这样的人。”   六年前,齐释青发现千金楼密室的当天,齐归跑了。   他从血流成河如同刑场的千金楼赶回去,却发现一封告别信和一间空屋。齐释青数点了金银财物,齐归竟然一点钱都没带走!   在那一瞬间,齐释青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他觉得自己要疯。   藏有堕仙的密室,上的是玄陵门的机关,看守的数十名斧福府和见剑监的弟子,均被割喉,就连那两个堕仙也一并被斩首,手段极其残忍。   齐释青在看见那熟悉的密室机关的时候,除了震惊,下一秒却意外地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把小归留在玄陵门,而是带在了身边,就在眼皮子底下——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小王八蛋竟然跑了!   这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屁话?!   给他添了麻烦,要回玄陵门?   齐释青在屋里急得打转,踹翻了两把椅子。   玄陵门与堕仙必定有牵扯。自家门派暗流涌动,现在什么情况都摸不清楚,小归还从案发地往回跑,万一有点什么事,让背后的人察觉了,那该如何是好?!他救都赶不回去!   而且这小傻子还一分钱都不带!把自己那一丁点零花钱也全留给他!   他一个少主像是缺钱的人么?!什么时候缺过齐归的吃穿用度?!齐归想买什么不都给买了,哪点像是缺他那点钱?!   齐归怎么吃怎么住?!要是路上碰上打劫的该怎么办!他胆子还没只兔子大,怎么能回玄陵门!   齐释青胸腔里气血翻涌,一记重拳打上墙壁,落下了几块灰扑扑、带血的墙皮。齐释青冷静下来,立刻给玄陵门传信,派人寻找齐归。   玄陵门的人收到少主口信,开始寻找齐归的同时,齐释青已经把银珠村翻了个遍。他连周遭的村落田地也跑了个七七八八,愣是没找着齐归的影儿。   与此同时,他还必须分心在千金楼的惨案上。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在血案当晚就赶来千金楼,得知有堕仙的存在,惊得脸色煞白。柳相悯满脸沉痛地给斧福府的弟子收了尸,说这些弟子在前一个月无故走失,他们寻遍门派附近都杳无音讯,却没想到竟会死在赌坊,和堕仙扯上干系。   因为短时间内玄陵门的人无法赶到,柳相悯提议由斧福府先带走两具堕仙的尸体,等三家掌门一起商议。   齐释青同意了。他之前禀过掌门,父亲的意思是榴莲三结义哪家长辈先到,就先帮着他一起管事,因为此事重大蹊跷,与三家门派都有关联,一个尚未成年的少主遇此大事临危不乱已是不易。   一周后,见剑监的大小姐陈飘飘赶到。她说父亲陈世泊远行,赶不回来,哥哥陈沉正在闭关,只能她带人前来,送这些弟子最后一程。   陈飘飘见到柳叔叔先哭了一场,见到齐释青又扑到他怀里哭了一场。   齐释青难得地没有把人直接扔开,而是颇为善良地把陈飘飘挪到了她一个师兄的怀里。陈飘飘立即从那师兄怀里跳出来,站在那里继续哭。等她哭完了,齐释青才带她去认尸。   见到那些弟子的惨死之状,陈飘飘又哭了一场。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呜呜呜呜——”   两周后,玄陵门的长辈终于来了,是大长老相违,擅机关奇巧。   “少主辛苦了。”相违长老拍了拍齐释青的肩膀,说:“我先去看看那个密室机关,然后去跟斧福府和见剑监的人谈谈。”   见到大长老,齐释青心里松了一口气。   “大长老,有齐归的消息吗?”   相违摇摇头,“暂时没有。但小齐公子一向聪明伶俐,应当不会有事,少主不必过于忧心。”   齐释青对大长老行礼,道:“长老既来主事,请允我去找齐归。”   相违看了他片刻,“去吧。诸事小心。”   齐释青站在空无一人的寂静大厅里,从袖子里展开一方叠得整齐的地契。地契上,这片地连同这栋楼、以及毗邻的三条街和店铺,全都归齐释青所有,原主人按了红手印,签字画押。   跟随相违长老来的几个玄陵门弟子给他行礼问好,齐释青回礼,不动声色把地契收好,走了出去。   这些弟子里头,有大长老首徒玄一。他正拎着一桶水,叫跟着的弟子各拿了抹布笤帚,说:“把千金楼好好打扫一遍,去去晦气。”   齐释青走到千金楼外,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这栋黑袍进出、满是肃杀之气的凶楼,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件事。   ——堕仙和看守的仙门弟子全部被灭口,是因为秘密败露,为外人所见。   那个外人就是他。   但是那藏匿堕仙、并让数十名弟子看守此处的人,却没有来杀他。   齐释青心头一凛,脑海里浮现出千金楼血案的前一夜。   那一夜,也就是盗刀岛掌门被齐释青断臂的当晚,齐释青来找过千金楼的老板。   天黑透的时候,齐释青赶到卖荷叶鸡的店家,幸运地抢到了最后一只已经凉了的荷叶鸡。请老板给它加热的时候,齐释青按下心头诸多繁杂的心绪,检查了一遍自己周身没有沾上什么血灰,又对着店里的水缸,将自己的表情调整得没有一丝破绽。   齐归倒是早早上了榻,没有因为他晚回来耽误吃饭而生气。   小归从来都不会跟他生气。   齐释青心里揣着事,乱得很,见齐归吃得满嘴流油,才稍微松快了些。然而却又在忍不住想给这人擦嘴的时候,耳边回想起盗刀岛掌门说的话,他的手立刻一顿。   他匆匆让齐归睡下,转身出了他们住的酒馆阁楼。趁着月黑风高,齐释青黑衣蒙面,只露出来狭长双目,轻功腾起,飞身去了千金楼。   齐释青将盗刀岛掌门的断手扔在了千金楼老板的塌上。   千金楼老板彼时正美妓在怀,呼呼大睡,忽然室内灌进一股冷风,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血腥气的东西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千金楼老板一睁眼,先看见了如同阎罗的齐释青,吓得大叫一声,那妓女被惊醒,瞧见被子上那只血淋淋的断手,尖叫声响彻整栋千金楼。   齐释青的本意其实是来恐吓一番这个蠢货,不要再勾结不三不四的人暗算他和齐归,顺便从他嘴里翘出来点关于千金楼第九层的信息。   可谁知这老板刚听到“千金楼第九层”随即就吓破了胆,直接从塌上跌下来,跪在齐释青的脚边,哆嗦着说:“我……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了,你也是、是、是……他们仙门的人……”   “你们、仙、仙……门的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你、你去找他们打听去,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我不想死……”   千金楼老板哭了出来,涕泗横流,还压着声音,惊惧万分地看着齐释青。   “你,你要什么都拿去……我、我什么都能给你……只求你别、别杀我……”   齐释青皱眉盯着跪在地上的老板,见这个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人此刻竟然吓成这样,百思不得其解。但直到最后,他都没从千金楼老板嘴里问出来第九层楼里到底有什么玄机,以及“他们”到底是谁。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他们跟你一样穿着黑衣蒙着脸,我要是不、不答应……”   “不答应会怎样?”齐释青冷酷地问。   那老板扑通一声,彻底跌坐在地上,又恐惧又绝望,憋闷地哭喊:“我的夫人、和我大儿子,都被他们、他们……变成怪物,死了啊——”   他上前死死抓住齐释青的裤腿,被齐释青甩开。   “我现在只剩下一个小儿子了,求求你,行行好,不要伤害他……你要什么都行,啊,什么都行!”   这老板的声音逐渐控制不住,房外有小厮的声音传来,问掌柜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进来。齐释青最后又看了这老板一眼,在外头进来人之前,从窗户飞了出去。   等到第二日下午,他再见到老板的时候,老板正魂不守舍、拖家带口地从千金楼往外跑。跟齐释青对上眼的时候,老板身子一震,从那双凌厉的眼睛认出了他。   齐释青那时刚把在千金楼第九层的惊人所见传给玄陵门,此刻看着这一片街坊跟发生了地震海啸似的,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人头攒动,赌客小厮齐齐往外跑,空气里传来一阵血腥味。   那老板手攥了又攥,咬牙抖腿地向齐释青跑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   “我都不要了!都不要了!你们以后再别来找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齐释青低头一看,是一张地契,新主人的名字那里空着,正等他填上去。   作者有话说:   俺肥来了! 第47章 恣肆(十九)   齐释青与老农的相识,则是在千金楼血案的两周后。   他意识到幕后黑手并没来杀自己的当天,仿佛跟要印证齐释青不详的预感似的,意外就发生了。   先是他与齐归投宿的酒馆阁楼的房梁塌了,将整间屋子砸了个稀巴烂,甚至都砸穿了地板。若非齐释青失眠,正巧去开窗透气,恐怕他就在睡梦中被当场砸死。   紧接着,是他去寻找齐归的途中,在一家客栈歇脚时,喝的水有毒。   起初齐释青并未意识到自己中了毒,只以为水里有股怪味——离开银珠村已经十余里地,人迹罕至,穷乡僻壤,水质不好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直到他眼前发黑,昏倒在桌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意外。   是有人来杀他了。   齐释青是被热醒的。   他中了毒,头脑昏沉异常,然而从下方传来的极高温度,让他感到窒息疼痛。齐释青用手去撑墙壁,却被烫得缩回了手。他立刻朝下看——   齐释青被蜷着绑在一个木板上,木板卡在一个巨大的烟囱内,四周是灼热的石墙,底下是一锅沸腾的铁水。   这块勉强承重的木板,已经开始透光了。   齐释青咬紧牙关,摸出来罗盘,念诀化戟,意识到自己眼前不断发黑,有昏迷之兆,迅速用利刃在自己大腿上割了几刀。   血液被火焰蒸发,齐释青痛得满身大汗,然而终于神志清醒了些。   但没等他喘息几次,他身下的木板传来“嘎吱”一声。   木板碎了。   瞬间失重、疾速下坠中,那一方白色的天顶越来越小,沸腾之声越来越近。齐释青手中的长戟不断戳刺石壁,然而却没有增加一丝阻力,眨眼间,他的鞋靴几乎就烤化了。   他拼命去撑通红的石壁,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摩擦烫伤,鲜血直流。   身下的热度越来越高,就在齐释青以为自己必定要落入那一锅赤红铁水的时候——   下坠之势陡然停止。   齐释青的身体还在铁水上方不住摇晃,他紧紧抓住他的长戟,手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他仰头朝上看,黑色长戟刚好卡在了一块陷进去的石缝内,让他在最后关头悬在半空。   绑住他的绳子断了,跟随那块木板一起消失在铁水里。   汗水、血水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入锅内便带起了一阵蒸汽,齐释青几乎窒息。   然而他的手纹丝不动,调起全身的力量撑住石壁,脑中迅速计算着向上攀爬的角度和需要的力气。   一步、一步。   赤裸的皮肤触摸到滚烫的石头,抠进去,贴紧又撕裂,血肉模糊。   嘴唇被咬出血,牙几乎咬碎。   每动一下,他眼前都好似走过一页走马灯,每个画面上都有一个心心念念的人。   每爬一步,他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声那个人的名字。   齐释青爬到烟囱尽头时,叫了“齐归”一百八十九次。   当他撑出身体,张口呼吸的时候,他的眼前模糊一片,血迹和汗水在眼眶里打转。   在那一刻,他疯狂地幻想齐归就出现在他面前,笑嘻嘻地喊他“哥哥”。   ——但齐归不在。   齐释青粗喘着,低头嘲弄地笑了一声。   “……小王八蛋。”   他拂开粘在脸上的湿粘的头发,艰难地查看四周的光景。   他处在一个铸铁塔的最高层,从这里看去,四周荒无人烟,杂草丛生。   齐释青的衣裤已经被血浸透,大腿的伤口狰狞,被汗水泡得发白。但即使浑身痛极,他却愈加困倦,眼前的视域愈发黑暗。   于是他又给自己手臂划了两刀。   靠着这些痛意,齐释青一瘸一拐地下了铸铁塔,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杂草丛里走。   得离开这里。   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齐释青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一个荒屋内。   他用肩膀撞开那扇破门,被抽去骨头一样摔了进去。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然而他已经再没有力气转头去看,抑或是反击逃命了。   齐释青眼前的地面上洒满了日落。   即将合眼的那一刻,他无比希望齐归也在看着这样的日落。这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齐归与他看了同一轮落日,就算是跟他在一起了。   -   “吴伯,今晚在这儿住下吧。”齐释青对老人说。   “不用啦,不用啦。”吴伯轻轻拍了拍齐释青的手,颤颤巍巍地,“我……小孙女,在家……”   齐释青一愣,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恭喜。”   吴伯呵呵笑着点头,“六年前,我小孙子刚出生,现在,又有小孙女啦……”   齐释青将吴伯扶起来,老人慢慢挎上两只空篮子——那两只篮子原先装的土产和公鸡,现在藏了齐释青悄悄塞的两根金条。   吴伯对齐释青说:“少主忙,不必来的,我……就是想看看你,看你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齐释青嘴唇动了动,还没待出声,就听第五君的声音从后厨遥遥传来:“呀!谢谢爷爷送来的鸡!”   齐释青转身看去,第五君从后厨探出脑袋来冲他们吆喝,头上还搭着隔油烟的门帘,眼睛放光。下一秒,第五君就蹦了出来,小跑到老人面前,兴高采烈地说:   “那大公鸡好肥!”   齐释青只看了一眼第五君,嘴角的笑就藏不住了。   吴伯满脸慈祥地对第五君说:“喜欢吃就好,喜欢吃就好!”   第五君站在门槛上,跟齐释青一起目送老人远去。   第五君问道:“这个爷爷为什么这么好,还给你送鸡吃?”   齐释青说:“他是吴伯,城郊的一个老农。”   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月亮的光芒洒在他的粗布麻衣上,比丝绸看上去还要金贵。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地缀着两个齐释青的心腹弟子。   齐释青轻声对第五君说:   “他六年前,救了我一命。”   -   齐释青躺在那间破屋里,痛苦地睁开了眼。   他身上余毒未清,喉咙里像是吞了剑一样疼痛难忍。   齐释青缓缓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床破旧厚重的棉被,窗户也被堵了个严实,门紧紧地关着,桌上放了一壶水和一个白面馒头。   他不敢去碰那水和吃的,只是环顾四周,发现这就是他最后昏倒的那间屋子。   “吱呀——”   门开了。   齐释青警惕地摸上自己的罗盘,手收紧的时候感到阻力,低头一看,自己被烫伤的手被包扎了起来。   门外走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背上背着斗笠,手里拿着铁锹,俨然是刚做完农活回来。   “小伙子,你醒啦……”老人蹒跚着走了过来,脸上笑得慈祥。   齐释青身体绷直,随时准备攻击。   老人却没有在意齐释青显而易见的戒备,只是站在床边一步远的位置,细细瞧了他一会儿,说:“之前,村里的郎中说……你中了毒,但阴差阳错,在高温下将毒药逼出去了大半,不打紧了。”   齐释青紧紧盯着老人,一语不发。   那老人把水和馒头拿来,殷切地看着齐释青。   齐释青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接了过来。   他看着老人将农具靠墙放好,又吃力地拖来一张凳子,便将手里的馒头递给老人。   老人笑呵呵地说:“好孩子,我没关系,你快吃吧。”   齐释青仍然那样伸着手。   老人于是接了过来,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馒头,就着壶里的水。   齐释青这才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端起杯子来,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第48章 恣肆(二十)   吴伯家里非常穷,齐释青睡的这间屋,是唯一一间勉强看得下去的屋子。在齐释青昏迷的两天里,老人都是在屋里的草垛上将就睡的。   齐释青伤重难以行走,对于要接着麻烦老人几日心中非常过意不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并没有人追杀他到这里——那暗算他的人笃定他会死在铸铁厂,毕竟几乎没有人能在中毒昏迷的情况下从铁水上方的烟囱里死里逃生。   他把全身的钱财掏了出来,想要塞给吴伯,吴伯却不收。齐释青只好趁老人去干农活的时候,拄着一根竹竿,艰难地走出屋子,把钱塞给了在家奶孩子的儿媳妇。   一个胖乎乎的小奶娃缩在娘亲的胸襟里,那儿媳妇见着齐释青的时候,非常局促地拿一块粗布把孩子盖好。   “你……你需要点什么吗?”女人站起来,小心地问他。“你需要什么喊一声就好,不用出来的。”   齐释青看着这个破败的院落,吴伯全家四口人,除了这个奶娃娃,三个大人全都面黄肌瘦的。   他一语不发地把钱袋递给那个女人。   “就当是给孩子的。”   几天的时间里,齐释青的伤好了大半,也跟老伯一家熟悉了起来。   “啊,你是出来找孩子的啊……”吴伯恍然大悟,却一脸担忧,“可这地界儿,不比银珠村那种大地方,丢了的娃,不好找啊……”   “爸,你别吓他。” 吴伯的儿子把一盘炒豆芽放在桌上,往齐释青的方向推了推。   儿媳妇却揪心地拍着孩子,“可最近人**猖獗,多少被卖了的孩子……幸亏小宝还小,根本不敢让他离开我的视线……”   吴伯问齐释青:“你找的孩子,多大了?”   齐释青眉头皱得死紧。   “十五。”或许还不到。   “十五岁,是个大孩子了啊……”吴伯说,“可别被卖去当苦力了哟……”   一听“当苦力”,齐释青猛地抬头,可紧接着,吴伯的儿子就说:“来,快吃!别凉了!你不是说他回家去了吗?而且又是习武的,说不定只是路上耽搁了,过几天就有消息了呢!”   齐释青低头看着桌上唯一一盘热菜,默默起身。   “我不饿。你们慢用。”   吴伯儿子见齐释青走出屋子,扭头问老人:“他会不会是嫌咱家……”   老人扬起下巴,轻轻摇了摇头。“应当不是。从他醒来的那天开始,就只喝水,一口东西不吃。”   儿媳妇睁大了眼睛,拍儿子的手都放下了。“人哪能不吃饭啊!身子再硬朗也不能不吃五谷啊!”   吴伯举起筷子,颤颤巍巍夹了一口豆芽。   “这孩子,是个仙门弟子啊……你看见他腰间的那个罗盘了没有?我在很久以前听说过,传说……蓬莱岛西的玄陵门,有一只纯黑的……七星罗盘……”   齐释青在第二天一早与吴伯一家告别,动身返回银珠村。   路过铸铁厂的时候,齐释青蒙上脸,飞身上去查看了一番。他把每一层都转了个遍,甚至地下室也没有放过,生怕里面打铁、烧炉子、做各种苦力的人里面有齐归。   还好没有。   齐释青离开这个差点要了他命的地方,在阴影里伫立了好一会儿。   整个铸铁厂里全是普通工人,没有一个看上去有武功的。他只觉得一切匪夷所思。   究竟是什么人,先砸了他住处的房梁,然后在他歇脚的客栈投毒,紧接着把他绑在铸铁厂的烟囱里,意图让他化作铁水、骨灰都留不下?   这种残忍的手段,和千金楼的割喉案果然一脉相承。   齐释青一路蒙面潜行,走了两天一夜,在凌晨时分赶回了千金楼。   他悄悄摸了进去,千金楼里已经空无一人,甚至血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齐释青在那间密室正下方的房间里住了下来。   在什么被褥都没有的空榻上,齐释青闭眼打坐。   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刹那,他就定意不告诉任何人他被暗杀的消息。   此时此刻,斧福府、见剑监、玄陵门的人齐聚银珠村,没有一个人没有嫌疑。甚至,几天前刚到的相违长老嫌疑最大,因为是从他来了之后,自己才遭遇意外和暗杀的。   玄陵门大长老或许有问题——这个猜想,比在密室门上看见玄陵门的机关,更让齐释青毛骨悚然。   然而他不敢贸然给掌门传信。   倘若大长老是内鬼,那玄陵门内有多少人与堕仙一事有关联根本不敢细想,他不能把对长老深信不疑的父亲置于一个无知且危险的境地。   不如他主动出击。   在众目睽睽下现身,心中有鬼的人万万想不到他还活着,一定会露出端倪。   而且只有回到这里,才能收到玄陵门的回信,万一齐归已经回去了呢。   齐释青想着,摸出自己的七星罗盘,给千金楼所在之地算了一卦。   ——奇也怪哉。   此地劫难已过,一切太平。   -   第五君跟齐释青面对面坐在刚刚吴伯坐过的那张桌子上。他听齐释青轻描淡写地说他从铸铁厂的铁炉上爬出来,吓得眼睛差点挣脱眼眶,后怕道:“少主,你可是差一点就死了!”   齐释青淡淡道:“不是没死成么。”   第五君瞧着他,过了许久,低头说:“对不住。”   他甚至不知道齐释青有过这样死里逃生的经历,并且是完全由他造成的——齐释青历练一载回玄陵门之后,没有对他说过此事,而他那时只顾着维持与少主疏而不失礼的距离,这些本该早就知道的事,竟然现在才知晓。   齐释青的视线落在第五君柔软的发顶,说:“不怪你。”   第五君怔住。   下一刻,他露出一个笑来:“少主实在好气度。以后若玄陵门再有人如我当年一般任性,少主定要严惩不贷。”   齐释青冷笑一声,“若真有人如你当年,我会将他逐出玄陵门。”   第五君低头拱手,似在赔罪。   一盘大鸡炖蘑菇端了上来,第五君闻到香味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睛噌地燃起小火苗。他的小拇指不受控制一般向筷子的方向挪了挪,嘴上却继续问六年前的事:“少主回千金楼之后呢?”   “……”   齐释青端详了会儿第五君的小指头,给第五君推过去一个白面馍馍。   第五君双手捧着馍馍,冲齐释青笑得灿烂,眼睛亮得惊人。齐释青几乎起了幻觉,好像第五君背后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那摇啊摇,谁给他饭吃,谁就能把他拐走。   齐释青注视着香喷喷啃着馍馍,一边飞舞筷子吃鸡的第五君,不动声色地给他的小碗里夹蘑菇。   “第二天,相违长老就来千金楼寻我了。他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算到了我就在千金楼里。”   第五君认真咀嚼,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几日他一直和斧福府掌门一起检查两具堕仙的尸体,有了进展却找不着我,才用罗盘算我的所在。”   第五君咽下去一口,问道:“那他们表现都……?”   他没有把话问完,齐释青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一切正常,没有露出什么端倪。”   “唔。”第五君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鸡肉,嘟囔着:“那就不是他们了。”   齐释青嘴唇抿成一道直线,心道那也未必,只是当年自己还年轻,试探的手段不够老练,若换到现在,能诈出来什么也不一定。   第五君腮帮子鼓鼓囊囊,跟只专心进食的松鼠似的,一双圆眼睛望着饭盆,好像还在思考。   齐释青辟谷许久,鲜少被激起食欲,此刻瞧着第五君吃得那么香,看上去格外下饭。他心头一动,也取了一只小碗,挑了些炖得软烂的粉皮进去。   他看着第五君,继续说:   “据大长老说,那两个堕仙是江湖上的两个散修,跟三家门派都没有关系。”   齐释青说完,再低头的时候,却发现面前的小碗没了。   对面响起“呼噜呼噜”吸入粉皮的声音,第五君正捧着他挑好粉皮的碗吃得津津有味。   第五君满足地冲他笑。   “少主真是太贴心了,知道粉皮不好夹,特意给我挑出来。”   齐释青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继而又开始给第五君挑粉皮。   “当年千金楼的事,最后也没有查出什么所以然。两个堕仙是江湖散修,死了的弟子是斧福府和见剑监两家门派本就走失的弟子。密室的玄陵门机关,就连大长老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到底是谁设下的。我被暗杀,从我回千金楼的当天就再没有过。”   第五君咬着下唇,眼睛从那一盘大鸡炖蘑菇挪到了齐释青的手上。那只手在下午的时候因为扶他下马受了伤,上面还缠着纱布呢。   “少主,我自己来就好。”第五君说,从那只手里取过了小碗。   齐释青从善如流地把手平放在桌上,另一只手默默覆盖上去,似乎暖一暖就不痛了。   第五君一瞧他似乎忍痛的模样,立刻放下筷子,关切地问:“是又疼了吗?是不是刚刚被人魑的阴气……”   齐释青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第五君皱起眉头。“人魑闻血肉而动,修仙者的伤口对他们有极大的吸引力。少主,你给我看看手。”   齐释青把手藏到了桌子下面,抿唇笑了笑。   “没事,你先吃吧。吃完再说。”   第五君却从这句话里听出莫大的委屈来。他马上站起来,坐到齐释青身边,把那只手捧起来,仔细观察。   “你来我房里给你换药。”   齐释青又低垂着眼睛“嗯”了一声,唇角却得意地勾起。   距离他们老远的一张桌子上,玄一抱着胳膊,目光斜向齐释青和第五君,五官都皱了起来。   他扭头对玄十说:“少主怎么出来一趟,变娇气这么多?就那点小伤,少主以前根本……”   玄十用咀嚼的声音打断了玄一的哔哔。   “大师兄,这个鸡做得真的不错,散养的,非常筋道,你确定不尝尝?”   玄一瞪了片刻桌上的饭,抬起筷子,刚嚼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继续狐疑地盯着第五君。 第49章 葬昔冢(一)   齐释青跟在第五君后面,慢条斯理走上楼梯,快踏上台阶的时候,目光轻飘飘地掠过玄一那一桌。   玄一自以为脸很小似的,用一块白面馒头挡住鼻子下巴,只露出一对眼睛,谨慎又警惕地目送少主跟着可疑的齐归上楼。   玄十:“……”   玄十无奈地看了一眼少主,随即“啊——”地大叫一声,把碗扣在了自己衣服上。   第五君在楼梯上都吓了一跳,他趴在栏杆上,探出身子想去看到底怎么了。   齐释青的目光刚好落在第五君臀部的弧度上,他看了片刻,最终伸手拍拍第五君的后腰,“没事,上去吧。”   第五君:“哦。”   玄一立刻站起来,一脸嫌弃地教训道:“吃饭怎么都能掉了碗!”   玄十:“……还好这碗是空的。哈哈。”   玄一:“你好歹也是二长老首徒!你说说你!”   玄十:“……大师兄教训得是。”   等玄一反应过来,再抬头朝楼梯上看去的时候,齐释青跟第五君的身影早就消失了。   玄一把抹布摔在桌上,一屁股坐下,抱起胳膊来饭也不吃了,紧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关系好的师兄弟互相串个门,其实再正常不过,但玄一不知为何,一看见少主跟第五君呆在一块,都感到莫名地别扭。   这怎么就感觉跟正常的师兄弟不一样呢!   “可不就是不一样么!”玄十宽慰道,“小归跟少主的感情,能跟一般的师兄弟比吗?”   小归可是从小就在玄陵门长大,是少主捧在手心里的——   只听玄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的确。齐归是当成掌门亲子养的,亲兄弟也不过如是。不怪少主如此信任他。”   玄十的筷子停在空中,过了半晌才伸向盘子。   “……大师兄能想通就好。”   楼上,第五君给齐释青拆了纱布。手背上的几道血口子出血严重,几乎和纱布粘在了一起。   光是把纱布取下来,第五君都觉得疼。他忍不住很轻很轻地给伤口吹着气,说:   “少主,你这手是不是又使劲了?怎么崩开了呢?”   齐释青的目光从第五君的鼻梁,滑到他开合的嘴唇。   “是吗?我没注意。”   第五君皱眉:“不该啊……”这药是他自己配的,用过就不该再出血了啊。   他当然不知道,这伤口成了这幅模样,是齐释青刚刚在饭桌下自己亲手抠的。   第五君从自己的小包袱里翻出来药粉,捧着齐释青的伤手,给他轻轻敷上。   “小心别再崩开了。总这样会落疤的。”第五君的声音格外低柔。   齐释青“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向第五君倾斜身体,轻轻呼吸着第五君的呼吸。   “明天……”第五君抬起头来,却被蹭住了鼻头——齐释青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眼睛定定地瞧着他,让他顷刻间明白了什么叫作茧自缚。   第五君猛得后退,跟齐释青拉开距离。   “抱歉,是我逾矩了。”第五君倒吸一口气,心跳剧烈。一边说着,他一边迅速将药品和纱布都收拾好,放在桌上,“少主一会儿拿去,交给玄陵门的弟子查验。”   齐释青在原处,仍然维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他唇角轻微的弧度还未消散,然而眸色却黯了下来。   “怎么,你不负责了?”   第五君反应很快,一丝不苟道:“如今我的嫌疑还未洗脱,恐怕许多弟子仍担心我会谋害少主。万一少主出了什么事,被人怀疑这药里有东西,我岂不是更洗不清了?”   齐释青唇角的弧度终于消失,变成一道直线。他站了起来,没有去拿桌上的药。   “不必了。”   第五君愣愣地看着齐释青的背影,后者在快要走出去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   齐释青回头问他:“你方才说,明天如何?”   第五君一激灵,道:“啊,我是想说,明天我想自己……在银珠村逛一逛。”   烛火下,齐释青的脸色显得有些阴冷。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只是沉沉地看了第五君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呼……”   第五君在门关上后,猛地吐了一口气,眼睛瞪得滴溜圆。   “妈耶,”他心里想,“少主怎么脾气变得这样阴晴不定,也太吓人了……”   他摸着自己的小心肝,缓缓在桌边坐下,盯着桌上的小药瓶。   “也许……快的话,这几日,就能知道齐释青到底能不能相信了。”第五君按摩了下自己的左手,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第五君下楼的时候,齐释青正坐在大厅里,听玄十给他汇报着什么。   第五君瞧见齐释青的手拆了纱布,大咧咧地那么敞着,上面的伤口狰狞,结痂之处还隐约渗着血。   第五君心里哀叹一声,默默在楼梯上观察了那只手一会儿,然后又上了楼,回屋把伤药带了下来。   玄十已经不在厅里了,齐释青一个人坐在那里焚香煮茶。   第五君轻手轻脚走过去,把药瓶放在齐释青手边,说:“少主,记得上药。”   齐释青没有回话,第五君这才发现他眼睛是闭着的,仿佛是入定了。   第五君向四周看了一圈,偌大的一个厅里,空荡荡的一个弟子都没有。于是他在齐释青身边的矮凳上坐下,悄悄把瓶塞拔开,往那只端端正正摆在案上的手上倒药粉。   药粉接触到暴露的伤口的时候,第五君很紧张,怕齐释青感到痛,然而这人的眼皮闭得结实,连颤都没颤一下。   第五君托着腮,在长案上趴了下来,脸就在齐释青的伤手边。药粉慢慢渗进去,血液渐渐凝固的空当里,他悄悄地望着齐释青。   修仙之人,入定就算是休息。齐释青定然是极为放松,不然不会在这里毫不设防地入定,而且叫他也不应。   第五君细细看着这人的眉眼,走神了片刻。直到齐释青身后的香炉落下了一截灰白的香灰,他才瞳孔一颤,连忙垂下眼睛,看向齐释青的手。   药粉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   第五君低下头,轻轻吹气,将皮肤上残存的药粉吹去,距离近得快要吻上齐释青的手。   他将小药瓶收进怀里,起身走了。   第五君踏出清凉的千金楼,站在大街的阳光下时,已经换了一副相貌。一个平平无奇背着书筐的年轻书生,正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银珠村繁华的街景。   在这个书生背后的阴影里,齐释青睁开了眼,狭长的眸子眯起。 第50章 葬昔冢(二)   天气越来越热,第五君穿着两件单衣,在太阳底下走了一会儿已经微微发汗。他走街串巷,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好一阵,不时抬头惊叹,抑或皱眉啧啧。   “薛老板的糖球卖得一直这样好。”第五君心里这么想着,踱到跟前,站在排队的小朋友身后,等着买糖球。   轮到他的时候,薛老板问:“要什么?”   第五君说:“两串山楂,三串山药。”   薛老板迅速把这几样取下来,放在油纸里包好,递给第五君的时候,笑道:“哟,读圣贤书的人也喜欢糖球啊。”   第五君把钱付了,笑嘻嘻地:“还不是薛老板这儿的糖球太好吃了嘛。”   薛老板睁大眼睛,心里疑惑,这书生明明看着面生得很,怎么说得倒像个熟客似的!   第五君背着小书篓,啃着糖球,又走了好远的距离。   在他身后,有两道黑色的身影,一直远远地缀着,随着第五君的步伐走走停停。   等到这两人走到薛老板的糖球摊边上的时候,却被叫住了。   “两位少侠留步!”   两人莫名其妙被拦下,一瞬间警惕起来。   只见薛老板飞快拔下来两串山楂,小跑着递过去。“这是刚刚那个书生请你们的!说家仆护送不易,犒劳一下!”   两个“家仆”对视一眼,满脸黑线。   薛老板见他们二人并不接,便热情地将山楂分别塞进他们手里,拍了拍手,说:“快跟上去吧!你们家书生走远啦!”   两个黑衣人瞬间扭头,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哪里还有第五君的影子?   “少言,你看见他去哪儿了吗!”云城焦急地喊了一嗓子。   少言咬紧后槽牙,“分头找。”   第五君进了一家药材铺。   一进门,正忙活的伙计头也不抬地招呼他:“看方不看?看方的去里屋,买药煎药的直走。”   第五君:“就买一束艾草。”   那伙计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的书生。   “家里有人风寒?还是驱虫?”   见第五君一时语塞,那伙计极为专业地噼里啪啦讲了一通:“风寒熏艾和驱虫用的艾草略有差别,一个热性强,一个气味浓烈,我们药房都有进货,看你要哪一种了。”   第五君惊叹地点了点头,“真是讲究!”   那伙计手头忙得很,皱起了眉头,语气不耐:“所以你要哪一种?要多少?”   第五君倏然咧开嘴,笑得灿烂。“都可以,麻烦给我挑一束长得好看的就行!”   那伙计看第五君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傻子。   第五君抱着这束艾草,去租了一匹马。上马的时候,他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见没有玄陵门的弟子跟到此处,才一甩马鞭,策马前去。   在马背上颠簸的第五君压低身体,尽可能让过路人瞧不清他的面容。马蹄在地上扬起一阵阵尘土,第五君低声嘟囔了句:“实在是太费钱了。”   为了躲齐释青的人,好好的小白不能骑,得花钱租马,租来的马还不怎么听话。   第五君是在上午太阳正好的时候出发的,等到了目的地,他把马拴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日头西斜。   那一束艾草在第五君怀里,被晒了几个时辰,看着也有点蔫。   第五君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小喷壶来,给这些绿叶喷了喷水。洒上一点露珠,这些艾草看上去就精神了很多。   第五君低头嗅了嗅艾草的味道,捧着这一束草,走向了一片稀疏的树林。   这是一片并不茂盛的杉树林,杉树也都还年轻,枝杈也不浓密。第五君在这些笔直的树中间穿行着,不时仰头看看树顶,感叹道:“不过两年多,长高不少。”   斜阳穿过树杈稀稀落落地投下来,第五君披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在一个土堆前驻足。   一个不算大的土堆,上面长了薄薄的一层苔草,最顶上压了几块陈旧的石头,能看出来放石头的人尽力想要工整,然而实在此地原料不足。   第五君手捧艾草,注视着这个土堆许久,久到双腿都有些发麻了,他才恭恭敬敬地将这束艾草摆在了土堆前,然后跪了下来。   “师父。”   这是他师父,司少康的墓。   -   “我师父是个神人。”若有旁人问起,第五君总会这么说。   都说人生如戏,第五君却时常觉得司少康是一个拿了戏本子的人。别人也许身在戏中无能为力也无法自拔,司少康却回回都能料到剧情发展,坐在台下悠悠闲闲喝着茶水嗑瓜子。   “你看,我早就告诉过你吧。这亲事肯定得吹。”   三年多以前,第五君刚拜师不久,跟司少康从蓬莱岛西一路躲避三家围剿,走走停停,费尽周折地朝灸我崖的方向移动。   他们在一个猎户家里借宿了一周。   在那住下的当晚,司少康就给第五君说:“他们家这闺女,嫁不成。”   第五君才不相信:“她爹都喜上眉梢地不收我们钱了,显然都板上钉钉,怎么还能嫁不成?”   司少康一扬眉毛,颇为挑衅地说:“那你等着瞧好了。”   第五君一脸狐疑地盯着他师父,本能地不服气,然而反驳不出来什么——毕竟司少康说什么都说得太准了。   一周后。   第五君在饭桌上喃喃道:“竟然真的吹了……”   司少康用筷子挑起来一块瘦肉塞进嘴里。“快吃,我一共没多少钱,全叫你花在吃上了。这盘炒腊肉可是你点的,别给我浪费了。”   第五君的目光仍然呆愣地瞅着窗外,窗外正有一帮人在打群架。   他们现在在一家客栈里,客栈对面就是猎户他们家。今天早上,那本来喜气洋洋的猎户突然凶神恶煞地赶他们出门,第五君手忙脚乱不知所以地打包行李,一扭头却发现他师父早就背好包袱站在门口等他了。   第五君:“……你早知道他要撵人也不告诉我!”   司少康背着一只手,另一手拿扇子扇着风,“啊哈哈,你不是不信嘛!”   窗外街上打架的人分了两派,其中一派就是猎户一家。猎户本人也就是闺女他爹、猎户媳妇也就是闺女她妈、猎户老爹也就是闺女她爷,三人个个彪悍,拿着枪箭棍棒连吼带骂气势汹汹地往前砍——   另一派则是他们本来的亲家,差点成了新郎官的人没来,出现的是一群要债的恶霸,光头纹身断眉、断臂袖刀钉子,吆三喝四群五结六地乱哄哄应战。   第五君仙门出身,能动口的不动手,能用灵力的绝不使劲,从来没见过市井老百姓打群架,一时间被这幅宏大的场面所震惊,久久无法回神。   司少康将扇子“啪”地一合,正合在第五君耳朵边上,吓了他一跳。   “吃饭!”   第五君激灵了一下,赶忙拿起筷子。   作者有话说:   男二,司少康,终于出现了!   (这是一个大爷很喜欢的角色^_☆) 第51章 葬昔冢(三)   “那闺女也挺可怜,光看着那男的长得好看就喜欢得不行,偏巧那个渣滓又是个能说会道、惯会哄人的,连同这闺女的爹妈都骗得明明白白。”司少康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嚼着。   第五君一双圆眼睛又大又亮,司少康一瞅,那里头全是响亮的求知欲。   “咳。”司少康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那男的其实就是个家道中落的纨绔。原先家里丝绸生意做得很大,是蓬莱岛东数一数二的富商大户,可惜这人是个败家子,一身本事没有还分外好赌。他在外面欠了许多钱,用新账还旧帐,窟窿可不是越滚越大吗。还娶媳妇,这聘礼的钱都是借的高利贷,这不,今早就败露了。”   第五君皱眉问:“那讨债的为什么要来女方家里?”   司少康嫌恶地喝了一口水。“那男的就是个王八蛋,跟债主说自己老丈人家里有钱,来问他们要,自己反倒跑了。就一家猎户,也就是勉强算得上富足而已,哪来的钱还给他还债?”   第五君睁大了眼睛,惊讶道:“真是个王八蛋啊!”   司少康颔首,又啃了一口腊肉。   第五君默默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打架。现在战况已经不再那么激烈,他眼睛扫过去,几乎每个人都有负伤,可见猎户一家十分彪悍,以三口之力和一帮专业讨债的乌合之众打成平手。   紧接着,从猎户那一家的门里面走出来一个姑娘。   第五君嘴巴张开了。   猎户家的闺女,扛着一块上头扎满钉子的巨大木棍,怒火滔天地走了出来,那跺脚的声音堪比小型地震。   她脸上的妆哭花了,但是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怒气,头发都竖了起来,第五君仿佛在她周身看见了红色的火焰,能把人活活烧死。   “让那个杀千刀的畜生滚出来——!!!”   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喝,让那群讨债的牛球鳖蛋吓得一哆嗦。   那姑娘挥着木棍往前走,见人就揍。   “好啊,来给老娘提亲的日子,终于露出原型了!这个狗逼!”   她一棍将一个恶霸打翻在地,钉子陷进那人的腿,几个血窟窿让那本来特爷们儿的流氓滋哇乱叫。   “来啊!看我不打死你个狗日的!!!”   又一棍子,正将那懵着的讨债首领打个正着。七尺壮汉当即晕在地上,不省人事。   “老大——!”几个小弟喊了出来,然而腿却发着抖不敢上前。   都说狭路相逢勇者胜,这被背叛欺骗愤怒疯狂心死重生的娘们——绝对以一敌百,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不光这帮子讨债的流氓吓呆了,这姑娘的爹妈和爷爷也都惊得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在闺女身后一丈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   这姑娘哼哧哼哧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眼里迸发出愤怒的精光,极具威慑力。   她把木棍微微垂下,用食指一个个指着那帮子人,说:“来我金家讨债,谁给你们的脸?!那个畜生跟我们金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敢说跟我家结亲,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有一个小弟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所以,你们……没成亲?”   金姑娘刷地举起木棍朝他走去,“成亲个屁!你再说一次‘成亲’二字我让你跟阎王爷成亲!”   那小弟赶忙缩回去,有些迷茫地对其他小弟说:“那我们来讨的什么债啊……”   此时,那个讨债老大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看见凶神恶煞站在他跟前的金姑娘,又是一个哆嗦,差点没再晕过去。   “老娘告诉你——!”金姑娘拿木棍指着讨债老大的鼻子,上头的钉子尖还带着血。“林与暮那个王八蛋欠的债,跟我们金家没有一点关系,你们要讨债找他去讨!”   “再敢来一次——”金姑娘作势往下挥木棍,那老大赶紧往后躲。   “我扒了你们的皮!!!”   客栈里头,第五君被“林与暮”这三个字惊得一个手抖,茶杯一下就歪了——这是当年在银珠村赌坊里调戏他,结果被少主一戟吓尿的流氓!   等外头声音终于静了,第五君张嘴许久终于觉得有些渴,往嘴里送茶,却发现杯子是空的的时候,他对面的司少康“啧”了一声。   “小君,尿裤子了。”   司少康用扇子挡住嘴,笑得不怀好意。   第五君立刻低头,终于感到大腿根处传来的丝丝凉意——   刚刚那杯茶,不偏不倚,全都洒在了裆上。   第五君有点愠怒。“你早就看见也不告诉我!”   司少康撅起嘴巴,学着第五君的语气,说:“我早就看见也不告诉你!哈哈哈哈哈!”   第五君:“……”   第五君气哼哼地吃完了这顿饭,他师父笑嘻嘻递过来的手帕他也不用,叉开腿晾着裤子,等它自然晾干。   司少康坐在对面托着腮,满面笑容地看着他。   第五君低声嘟囔,语气有些不耐烦,总觉得一席话说过好多遍,但还是同样的体会。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就任由它发展。”   司少康下巴抬离了手,愣了一下。   第五君继续说:“像金姑娘,你早就知道她婚事不顺,遇人不淑,你也不出言阻止,让事情发展成这样。”   他见司少康不说话,有些急道:“那个林与暮可是个断袖!这样糟践姑娘家的人,你为何不早点提醒?”   司少康似乎没想到第五君会说出“断袖”二字,但他随即撑着下巴,目光探寻又戏谑地看着第五君。   “就为这个生气?我还寻思你怪我没提醒你要湿了裤裆的事情呢。”   第五君这下是真生气了,呼吸不由自主地变粗。   这人总是这样插科打诨没个正形,转移话题的功夫一流!永远在避重就轻,看什么都像看戏!   司少康唰地打开扇子,扇了扇风,眼睛看向窗外。“人世间的事情,都是个人的造化,既不能告诉当事人,你我也无权干涉。”   第五君下意识反驳道:“可你明明知道——”   司少康转过头来,挑起眉毛。“我也可以不知道。我不说你也不知道。”   第五君被这谜语一样的话搞得摸不着头脑。   司少康咂了咂嘴,又挑了一块腊肉嚼了一会儿,颇为嫌弃地咽了下去。他抬眼对第五君说:“小君,好奇心太重了不好。”   第五君气哼哼地思考了片刻,松了眉头。“罢了,反正你也不是正常人,我不问了。”   司少康作势要拿扇子打他。“你怎么跟你师父说话呢?!”   第五君笑着抱头躲开了。   第五君早就知道,司少康绝非普通修仙者。   从他被救下来的那日他就知道。   因为玳崆山的半山腰,根本没有那样的一座道观。   那座道观就跟他的一个梦一样,他在那里离奇地遇见了司少康,离奇地被治好了胸口的剑伤。   等他从睡梦中再度醒来的时候,那座道观已经如烟消散。他正坐在一棵大树下,树荫替他遮挡着浓烈的阳光。   他的仙人师父背对着他,白衣飘飘,折扇轻摇。   “醒了?”司少康回头朝他笑,“醒了也不跟我打招呼。”   那时的齐归迷茫地看着他。   “前辈……如何称呼?”   司少康乐不可支地走过来,俯下身摸他的头。   “小君,叫师父。” 第52章 葬昔冢(四)   齐归把脑袋从司少康的手下挪了出来。他看了看四周的景象,是蓬莱岛西的一处水泽,正对着的大路是往东走的方向。   他连忙撑着树干起身,说:“……前辈,我不叫小君,我叫齐归,是玄陵门的人。”   司少康扇着扇子看他,笑而不语。   齐归继续说:“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我得回玄陵门了。”   齐归见司少康一直那样笑眯眯地瞧着他,一句话都不说,心中惴惴不安。   “请问前辈尊姓大名?改日我一定重谢。”   司少康笑得更开心了,忍不住说:“真是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天……”   齐归微微皱起眉头。这位仙风道骨的前辈一看就不是寻常修仙者,然而仙术道法如此高强,脑袋怎么好像有些问题。   “前辈,那我先走了,前辈若日后有任何用得上晚辈的,请尽管来玄陵门寻我。”齐归这么说着,给司少康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直起身子来,又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记住了救命恩人的模样,就打算转身离去。   玳崆山上他和少主遇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堕仙出没,恐怕惊动了整个蓬莱岛西,也不知玄陵门现下是何样的情况,少主的伤有没有得到医治。齐归这么想着,忧心不已。   然而他走了好一阵,却发现周遭的景物没有任何变化。   齐归大吃一惊——   他竟然陷入了循环阵!   究竟是何人——   齐归回过头来,发现他距离刚刚那棵树,竟然连十米都没有走出去。   司少康站在树下,抱着胳膊,笑眯眯地扇着扇子。   “你以为你昏迷几天了呀?”司少康问道。   齐归心里咯噔一声。   “不、不知。”   司少康摇着扇子往前走,“你从玳崆山跌落,被我救走,已经过去十四天了。”   齐归瞬间僵住。   ——十四天?!   司少康走到他跟前站住,悠悠道:“玄陵少主与小齐公子,半月前于玳崆山遇袭。玄陵少主重伤昏迷,小齐公子坠崖失踪。”   齐归呼吸急促起来,心头蓦地涌起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司少康的眸子深邃,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当夜,玳崆山一带邪咒过境,无人生还。”   齐归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了个干净。他迅速伸手抓住了司少康的衣袖,骨节惨白:“少、少主……”   司少康一动不动,沉缓道:“齐释青被玄陵门弟子及时带出玳崆山。当晚,为了寻找坠崖失踪的小齐公子,玄陵掌门、三位长老、连同六十八名弟子一起进山。”   司少康紧紧盯着齐归的眼眸。   “他们没能出来。”   “小君,节哀。”   齐归五指掐紧司少康的手臂,如同冰凉的铁爪收紧。他死死看着这个白衣仙人的脸,然而这个人的五官却在眼前糊成一团。   这一瞬间,他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就连心跳声都听不见,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又或者他是否还活着。   “我是死了,是吗?”他一字一句地问司少康。   司少康轻轻把手放在齐归的手背上,齐归瑟缩了一下,几乎感到灼痛。   齐归看着司少康的嘴唇开合,呆滞地读出了这样一句话:“你还活着,但是齐归,必须葬身在玳崆山里。”   齐归不明白。   他用力甩开司少康的手,因为腿僵直无力而趔趄倒地,却固执地避开司少康的搀拉。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在蓬莱岛西,离玄陵门只有几天的路程,他要是用灵力,快点跑,也许一天一夜就能回去。   司少康在原地,并没有阻止他。   齐归深吸一口气,调起周身灵力想要腾空而起,却在下一秒脸色煞白。   ——他的左臂……   齐归一厘一厘地、机械地、如同木偶一样低下头去,看他的左手。   那只手笔直地垂着,好似断了一样,没有知觉、无法动弹。明明右手还摆着向前疾冲的姿势,左手却不听使唤,连帮助他保持平衡都做不到。   齐归的脊柱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又试着调动灵力,想要他的左手抬起来,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司少康在这时走到了他身边,轻拍着他的背。   “小君,放松。”   齐归听到自己的呼吸好似拉风箱,一下一下格外吓人。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左臂,冷汗湿透全身。   司少康手掌贴住齐归的后心,往里注入灵力。   齐归挣扎躲避着这股灵气,却被司少康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睁大双眼,无法置信又惊慌地盯着这个白衣仙人,听见对方说:   “玳崆山上,你做了什么,你忘了吗?”   齐归的瞳仁在这一刹那颤抖起来,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倒映的白色身影不住摇晃,仿佛就快碎裂。卒然间他一切都明白了过来,却无法抑制、不能收敛地变得颓唐。   司少康的声音在他耳边如同晚钟。   “你已经被当成失踪的死人,若你活着出现,所有人都将视你为堕仙。”   齐归低声喃喃,声音都在发抖:“可我不是,我不是……”   司少康却在这一刻突然发了火。   他一把揪住齐归的衣领,掐住他的下巴:“我知你不是。”   “然后呢?你要告诉别人你能以天生药躯化解邪神咒诅?”   司少康压低了声音,呼吸都在喷怒气。   “……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齐归牙齿咬住下唇,嘴唇却仍在不住哆嗦。   “你,你为何……”   齐归这句话没能说完,他想问的太多了。   ——你为何对我知之甚深?   ——为何好像认识我多年一样,如此掏心掏肺?   ——你是谁?   司少康呼吸粗重,死死攥着齐归衣领的手缓慢松开了。   他扶齐归站直身体,跟他相隔一步之遥,恢复清冷的声线,道:   “你从药王谷降世,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天生药气,皮肉之伤一夜即愈。后被带入玄陵门,被掌门齐冠赐名‘齐归’,因无生辰八字,无法学玄。”   齐归的眼睛里反着光,他牙关打颤得厉害,牙齿磕碰的声音传到脑海里异常刺耳。   司少康却无视了他的软弱。“你自幼与玄陵少主齐释青情投意合,对其格外仰仗依赖,在门派内外均形影不离,以至惹人猜忌。”   齐归张开嘴,“你……是谁?”   司少康冷笑一声,继续说:“两年前,在银珠村,齐释青为断袖的风言风语斩了盗刀岛掌门一只手,自此你心中与他生了隔阂,不复从前那般粘人。你对齐释青以礼相待,尊他为少主和师兄。”   齐归颤抖着低吼:“你是谁?!”   司少康看着他,像是在背诵台词一般,语气近乎自嘲:“你为他领罚,为他撒谎,在善念堂跪了二百四十六天。在玳崆山上,你……”   这句话被齐归一拳打断,齐归像是疯了似的一拳砸向司少康的脸,却被接了个正着。   齐归瞪视着这个单手握住他拳头的男人,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你、是、谁?!”   司少康手上使了点劲,齐归吃痛,却一声不吭,仍旧对他怒目而视。   僵持半晌,司少康蓦地垂下头,眼神晦暗,低声笑了起来。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挂上了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   他对齐归说:“我名司少康。至于我究竟是谁,在七年后的冬至日,你就知道了。”   “而你。”他看向齐归,眼神温柔,“你的真名叫‘第五君’。”   “不知道如何称呼我的话,你可以叫我‘师父’。” 第53章 葬昔冢(五)   齐归跟司少康打了整整半年,才终于开口认下他这个师父。   这半年里,他大致明白了一件事:他师父司少康,是个世外高人,但同时也是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   首先,玳崆山半山腰的道馆根本就不存在,而司少康却说自己在那里等了他整整五百年。   其次,司少康确实知道许多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不管是齐归本人的,还是路上碰到的某个路人,司少康对他们的过往经历和未来走向都了如指掌;但同时司少康却说这都是他瞎编的,只是凑巧回回都猜中了而已。   再次,司少康法力高强,所用的术法却不属于蓬莱仙岛八十八家仙门的任何一家,齐归绞尽脑汁拼尽全力也打不过;就这种情形下,司少康却告诉他,他是蓬莱岛东灸我崖的第八代传人——那个只有一本医书、半点推挡打斗不会的、贫穷的、谁都知道的最大的仙门破落户——怎么可能啊!   ……   在司少康说中了齐归的生平经历之后,齐归跟司少康打的第一架,就是在那处水泽边。   那时齐归艰难地维持镇定,感受到左臂勉强恢复行动能力,立刻从袖口里摸出来一把银针,扔向司少康。   ——他在玄陵门不能学玄,是跟着二长老依主学的暗器。   暗器袭来如落雨,但司少康甚至还有时间哼笑一声,然后才抬起扇子挡住脸。   银针应声而落。   “让我回玄陵门,我去解释清楚。”齐归不死心地从头发里拔出来一把袖珍剑,向前攻去。   司少康的身影瞬间消失,齐归都没看清楚那道白色的重影,就被从后攥住了胳膊。   司少康反转着将齐归的手压在后背上,从他手里轻而易举地夺下了那把小剑。   “这玩意儿挺有意思。”司少康一手制住第五君,另一手把玩着这个小武器。   齐归手肘错位,痛得眉头打结,怒吼道:“放手——!”   这把袖珍剑是藏在一个银制发簪里的,但巧的是那个发簪也做成了一把小剑的形状,所以是剑中剑。   那发簪佩戴在发髻中间,只会露出来一小段低调简约的剑柄,剑柄左右两端隐藏在发中,能很好地固定头发,并且从外面看上去非常大气古朴。   这是两年前,见剑监掌门陈世泊送给齐归的。给他的时候,陈世泊笑呵呵地说:“我先前从不知道小齐公子有这般妙手回春的医术,一下为我祛除了多年顽疾,我应当好好感谢你。这个你先收着,是我家犬子之前送给我的小玩意儿,你别看它小,但是里头构思还挺巧妙,用的都是好银料,陈沉虽修行有点慢,但做这些工匠技艺是极好的。”   齐释青后来游历结束,回了玄陵门,看见齐归戴着这只小银簪的时候,眉头就皱了起来。   等齐归告诉他事情的原委——是见剑监掌门的赠礼,见剑监少主的手作,非常珍贵并且十分精巧的时候——齐释青的脸更黑了。   齐归当下就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说:“少主不喜欢这个簪子,我就收起来不戴了。”   齐释青冷酷道:“你借我一段时日。”   齐归赶忙双手递上:“好的好的。”   齐归后来好久都没再见到这个剑中剑的小银簪。他想,也许少主是自己很喜欢这个簪子,很想要,又不好意思从他这里讨,才说要借的。   于是齐归在某天很慷慨地对齐释青说:“少主,我是玄陵门养大的,什么不都是玄陵门给的呀!你看中我什么东西,我房里的,我身上的,你只要喜欢我都给你,你别不好意思。”   齐释青当时就愣了。   齐归冲齐释青爽朗一笑,很贴心地给他留了一只梨,“这梨很好吃,多财长老给我的!”   说完,齐归就冲外面路过的师兄们吆喝了一声,轻快地追了出去,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齐释青凝望着齐归的背影,眼神动了动。   他从桌案下面拿出来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把他亲手做的机关箭,可以当暗器使用的箭中箭。   构思比那个小发簪更加精巧,而且用起来会更顺手。   “齐归应该能喜欢的吧。”齐释青想。   齐释青后来将那个银簪又还给了齐归。   齐归那时都已经忘了这回事了,见到簪子才说:“少主戴够了吗这是?”   齐释青:“……我只是借用,参考机关设计。”   齐归恍然大悟,立刻笑着赔罪:“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少主可是得了大长老真传,想必做出来的东西举世无双。”   齐释青看着齐归,半晌没有说话。他想过找齐归谈谈,谈他从银珠村的突然离去,谈他突然改变的称谓,谈他回玄陵门之后过得如何,然而齐归总是巧妙得体地转移话题。   齐归就好像突然长大了似的,对他再也不像小时候那般任性撒娇,而且对儿时的往事也讳莫如深,显然不愿提起、也不愿回到从前。   看着齐归再度将那把银簪插入发间,齐释青心头涌起一阵不快。但他自觉没有任何立场约束齐归,于是转身走了。   齐归看着齐释青干脆利落的背影,默默站了许久。   “你还给我!” 齐归冲司少康大喊。   “叫师父。”司少康掀起一边的眼皮说。   齐归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眼睛锃亮,噗噗冒火。   “叫师父。”司少康又说了一遍,慢条斯理地扇起了扇子。   见齐归就是不吱声,司少康直接两根指头捏起发簪的末端——就是那个小剑柄——站到了水边。   “我瞅着这水还挺深的。哟,这还有条大鱼,一口估计就吞下去了。”   司少康食指和中指夹着这个银簪,胳膊伸直,正在水面上方。   与此同时,齐归被定住了身体,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动弹不得。   “叫师父。”司少康一脸坏笑,“你只要叫了,我就还给你。不叫就扔下去。”   齐归瞪得眼睛都酸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司少康,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世外高人要跟他如此过不去。   “我曾经得罪过你吗?”齐归问他,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难过。“我明明都不认识你。”   司少康的胳膊僵了僵,半晌后垂落下来。他将这个簪子好好地握在手里,没办法地走了过来,给齐归又戴到头上去。   “你没得罪过我。”   司少康说,语气里全是无奈和自嘲,“都是我欠你的,得陪你一道遭罪。”   齐归一言难尽地望着司少康,心里下了判断:这位前辈真的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司少康说完,却没立刻解开齐归身上的禁制。他直视齐归:“你叫不叫我师父都无所谓,但有一点我得告诉你,你不能回玄陵门,得跟我走,不然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齐归皱起眉头,见他神色实在认真,说:“又是你知道的?”   司少康严肃颔首。   齐归说:“我不信你。”   司少康气笑了。“那你就等着看吧。我跟你打个赌,三天之内,会有消息传来,玄陵门将同斧福府和见剑监一道发起三家围剿,大规模搜捕处死堕仙,并要求——”   “找到齐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死活,务必身首异处。”   作者有话说:   或许还有人记得榴莲园里那个射进窗户里的机关箭吗,就是少主曾经做了想要送给小归的,但没能送出去( ) 第54章 葬昔冢(六)   齐归跟司少康在水泽边的树林里野宿了三日。   这三日里,齐归一句话都未对司少康说。他想,一来此地偏僻,连个人影都没有,自然不会传来什么消息;二来,兴许司少康等得不耐烦,就会走了也说不定——总之拖满三日,就可以证明司少康在鬼扯,他说什么也得回玄陵门。   出了灭门的变故,少主一个人在玄陵门,该如何撑下去。   但等到第三日傍晚的时候,齐归突然听见有此起彼伏的人声在高声呼喊。   “齐归——”   “有小齐公子的踪迹吗?”   “明明有人看见齐归被一个白衣男子带着,经过此处的。”   “仔细搜!”   ……   齐归猛地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下一秒却被司少康从后面死死捂住嘴。   齐归呜呜地挣扎起来,司少康却直接带着他飞上树,然后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从怀里摸出来一块人皮一样的东西,啪地糊在他脸上。   齐归使劲扭着脸想躲,还在司少康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口,却终究没敌过——司少康给他下了定身咒,齐归还是老老实实被按着贴上了这个人皮面具。   司少康把僵硬的齐归摆放在树杈中间,轻轻“嘶”了一声,低头看向他带着血印的手。   “我真是欠了你的!”司少康低骂一声,转头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瓶子,往见血的伤口上撒了点药粉。   齐归闻着那个药粉的味道,觉得非常熟悉,竟像是他从前在玄陵门配过的。   司少康乜了他一眼,“哼。”   司少康不说话,齐归也就只能安静地看着那群来寻他的人。   眼看着那群人越走越近,快要走进他们藏身的树林里了,齐归呼吸急促了起来,终于看清来人——   是玄廿师兄,带着十个身着不同服装的弟子,有玄陵门的,有见剑监的,也有斧福府的。   齐归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玄廿师兄还活着!   他想要跟玄廿打个招呼,然而喉咙里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司少康怕他挣脱定身咒,又给他脖子上贴了一道符。   一群人在水泽附近搜索,一个见剑监弟子冲着玄廿说话,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树上两人的耳朵里。   “齐归当日从山崖上跌落,恐怕早就摔得粉身碎骨了,尸身可能都被山林野兽给分食了,找不到骸骨也正常。我们如此兴师动众,恐怕是在做无用功啊。”   玄廿并未言语,一个斧福府弟子却做出回答:“即使是无用功也不得不做,万一齐归是潜藏已久的堕仙,欺师灭祖,害了整个玄陵门,现在还销声匿迹预备更大的阴谋,又该如何处置?”   树上的齐归心头一片杂乱,双手渐渐冰凉,司少康瞥了他一眼,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玄廿还是没有说话。就在此时,齐归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长发女子带了一队人马从远处走来,看见她的人都给她行礼。那个斧福府弟子正站在玄廿身边,专心致志地寻找齐归,是以并未瞧见。   等那女子走近,她停下脚步,冲着那个斧福府弟子的背影,发话训斥:   “小齐公子未必如你所说那般不堪,自己揣度之事自己知晓即可,不必讲给旁人听。”   那个斧福府弟子身子一僵,然后立刻转身,冲那个女子行礼。   “见过少主。”   那女子正是斧福府的少主,掌门柳相悯的独生女儿,柳下惠子。   齐归眼睛倏忽亮了起来,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他无比想要跟柳下惠子挥挥手,然而此刻被束缚着连小指头都动弹不得。   他听见柳下惠子说:“谨言慎行。”   那斧福府弟子身子俯得更低了:“弟子遵命。”   柳下惠子身后跟着十余个斧福府的弟子,均是红色服制,在落日下如同几团坠入人间的火焰。本来跟着玄廿一同来的斧福府弟子见少主前来,纷纷归队。   一时间,树林里三色对立。赤色衣袍站立一处,对面是黑色道袍的玄陵门混杂着白色行装的见剑监。   “此次堕仙惨案,请玄陵门道友节哀。”柳下惠子对玄廿说。   玄廿沉默颔首,并没有别的表示。   柳下惠子看了他半晌,温和道:“玄陵门提议三家围剿,斧福府全力支持。毕竟除恶务本,诛杀堕仙,实乃仙门本分。”   “但是。”柳下惠子的语气沉重了些,“斧福府并不想参与对小齐公子的处置。”   几个斧福府弟子一听这话,立刻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惊讶,有一个弟子甚至还小声说道:“不是掌门说的,全力搜捕齐归,尽量抓活的吗?”   另一个弟子拍了一掌过去,“少主既然发话,就别多嘴!”   玄廿终于抬头,声音嘶哑至极。   “为何?”   齐归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心肝颤了颤。他从未想过玄廿师兄的声音能哑成这个样子,他根本无法想象在过去的半个月里,玄廿师兄得疲惫奔波成什么样。   柳下惠子开了口,字斟句酌道:“若只是寻人,倒是无可指摘。只是贵派所说的‘无论死活,务必身首异处’,恕我派难以……接受。”   这句话如同惊雷,将齐归生生劈死在树上。   他原本以为有人来找自己,印证一半司少康所言之事便罢了,总归不至于传来如此残忍的消息。可原封不动的一句话,在茫茫水泽上乘风入耳,让他的心脏蓦地停跳。   在这一刹那,他放弃了抵抗司少康的禁制,像一片挂在树上的枯叶,也许下一秒就断了。   司少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揽住他的肩头。   一个玄陵门弟子这时出声,齐归认出他是跟随大长老的一个外姓弟子,名叫寸心。   寸心掷地有声道:“斧福府能否接受,于玄陵门并不相干,只要贵派不加阻拦即可。”   柳下惠子直视寸心,缓缓道:“贵派的悲痛愤怒,我们感同身受。但对小齐公子的处置,未免有些武断了。‘身首异处’是处决堕仙的手段,贵派难道已经确定他是堕仙了吗?”   “并未。”   玄廿开口,声音却愈加嘶哑,好像嗓子里吞过烙铁似的。   “然而齐归若活着,除了堕仙别无可能。若死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肉身不过是一具躯壳。既已死,身首异处又如何呢?”   玄廿的话音很快消散在水面的波纹里。齐归嘴唇分开,却无法吐气,眼睛大大地睁着,却没有看向地上那群人,而是盯着天尽头的落日。   太阳最后一点轮廓消失了。   水泽大地蒙上一层黯淡的昏黄,坐在树上的齐归忽然觉得自己那么虚无。   他并不是堕仙,没有犯下欺师灭祖的罪,可已经被养大自己的门派判了死刑。   少主……   司少康在他肩膀上的手使了点劲,齐归转动眼珠,对上那对深邃的眸子。   他仍然被施着定身咒,嘴角无法提起,然而他心中却苦笑起来。   他瞧着司少康,心里想:“真让你说对了。”   玄陵门再回不去。   齐归的脸从此要藏起来。   不想死,就要逃命。   司少康久久地凝望他,齐归却别开视线,慢慢闭上了眼睛。他跟司少康打了个赌,最后只能服输。 第55章 葬昔冢(七)   他们在夜幕降临的水泽边,一动不动地躲藏着。齐归听见那群人来来去去,有几回都走到了他们所在的树下,却又走开了。   等所有的声音渐弱消失的时候,齐归知道他们已经走远了。   他仍然闭着眼睛,听见司少康轻轻对他说:“没事了。他们都走了。”   齐归没有反应。   司少康给他一样一样解开禁制,等把定身咒也解开的时候,齐归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难以保持平衡地从高高的树杈中间跌落下去,但他却眼睛都不睁,手也不抬,就那样头朝下地往下栽。   司少康吓了一跳,赶忙飞身下去接住他。   齐归被司少康扶好站直的时候,像个木头人一样,四肢僵硬极了,五官像是刻在脸上的,没有活气、不会动弹。   他脑海里仍然回响着刚刚那群人所说的话。   “既已死,身首异处又如何呢?”   玄廿说完之后,柳下惠子霎时变得冷怒。她对着无情沉默的玄陵门众弟子,一句话脱口而出:“他可是玄陵掌门视若亲子的人!你们少主的手足!”   寸心当即怒喝:“正因如此,才更不可饶恕!!”   “倘若齐归真死了,他的尸首应当在玳崆山一带,然而无数人搜寻数遍,竟连一块骸骨都没找到!他若真死了,也是跟掌门长老同一日死的,就算野兽分食,也不至于一丝痕迹都没有!”   寸心的眼睛喷着怒火,对柳下惠子斩钉截铁道:“堕仙诡诈,若非斩首,再残败的躯体也能苟活,断断不能心慈手软!”   柳下惠子嘴唇都在颤抖,一双手紧紧攥着,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她见玄陵门的人每一个都带着冰冷的杀气,心道恐怕这些苦主绝不会改变主意了,便一振火红的衣袖,说:“既如此,玄陵门自家的事,斧福府就不多嘴了。”   “我们走。”   斧福府的红衣一走,剩下的就全是黑白两色的道袍,在冷寂的水边愈发显得肃杀。   等这些丧色也离去,齐归被司少康扶着靠树站好的时候,他垂头看着自己和司少康的衣服,竟然也是一黑一白,终于说了话。   “我想换一个颜色……”   随便什么颜色都好。   司少康连连点头,“好,一会儿我就去买。青色的好不好?”   齐归很慢地点了点头。   他摸着司少康给他戴上的人皮面具,裹着司少康递来的一件灰扑扑的外袍,说:   “……前辈。”   “嗯?”   “见剑监那个叫时迈的弟子,说的……是真的吗?”   司少康给齐归又扣上了一顶草帽,这下不管是什么人都绝对认不出来齐归的模样了。   他并未回答齐归的问题,而是在齐归跟前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后背:“累了吧?我背你。”   齐归沉默地看着司少康的后背,一动不动。   司少康低低地叹了口气,对着空气一弹指就打中了齐归的膝弯。齐归立刻朝前扑去,司少康便将人背了起来,顺势又给背上的人施了个定身咒。   飞速前进中,齐归用帽檐抵着白色的布料,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却黯淡无光。   在柳下惠子带领斧福府众弟子离开后,这个叫时迈的见剑监弟子轻叹一声。   “斧福府的少主果真还是女儿家,容易感情用事。”   “此话怎讲?”另一个见剑监弟子问道。   时迈谨慎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玄陵门弟子,压低了声音说:“她也不想想,玄陵门的掌门、长老全部身陨,能主事下令的,除了齐释青还能是谁?”   “就连昔日兄弟都不念旧情,要斩草除根了,她一个外人还在这里操什么心……”   ……   齐归跟司少康进了一家旅店。   从掌柜的那里拿钥匙的时候,他听见店里的客人也好、小二也好,都在讨论玳崆山的惨案,还有齐归的失踪。   “齐归果真是叛徒啊!”一个喝高了的客人喊道。   在一旁添酒的小二说:“玄陵门都说了,找到齐归者重重有赏!若是带着头颅前去,则加倍有赏!”   “齐归真是害惨了整个蓬莱岛西,不光玄陵门遭此大难,玳崆山一带的百姓不也一样?万幸那里只有几个茶农,不然得死多少人……”   “当初玄陵掌门就不该发那善心,领齐归这个白眼狼回去!”   “齐归竟然真是隐藏这么久的堕仙哪!你说咱们小老百姓该怎么办啊!万一他来了咱这儿,咱不都得死路一条?!”   ……   齐归不停地听见人们叫他的名字,每叫一次他都有回头的冲动。每听一次,他的心脏就停跳一次,牙关颤动不止。   他缩在司少康身后,“齐归”这个名字像是烧火棍,每向他挥来一次,他就不住地颤抖。   ——就像一条被毒打惯了的,见到棍棒就瑟缩的流浪狗。   店里经过的人见他抖若筛糠,关切地问道:“这位是身体不适吗?”   齐归慌乱地抬头看那个人,却不敢开口讲话,生怕有人认识他的声音。   司少康却笑呵呵地把他的脑袋按下,对那个人说:“舍弟是个哑巴,还有癫痫之症,我是带他来寻医的,才投宿在这里。”   那人恍然大悟,顺便给出祝福:“祝二位寻得良药,让他早日康复。”   司少康低下头,对齐归的耳朵说:“我早跟你说过,你的真名叫什么来着?”   齐归憋着一口气,怔愣地想起来这个三个字的名字。他在帽子下面看向司少康的脸,嘴唇开了又合,最后用游丝般的声音说:“第五君。”   说出来这个名字的瞬间,齐归莫名感到熟悉。   仿佛他确确实实、本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似的。   司少康笑着打了一下他的帽子。   “对喽,小君。”   司少康要的是一个带着套间的上房。   “你就在里间睡,我先出去给你弄一身衣服,我回来之前你脸上的易容不要摘下。”   他把第五君按在椅子上,认真地说。   第五君一声不吭地坐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一时间让司少康摸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乖乖听话。   司少康皱起眉头:“这个房间我会下禁制,不会有人进来,但你要是准备乱跑,我就得给你下定身咒了,不然我不放心。”   第五君抬起眼睛来看着司少康。   “你早知道。”   司少康一愣。   第五君又说了一遍:“你早知道。玄陵门要……杀我,不管我是死是活,都要砍我的脑袋。”   “你早知道他们认为我是堕仙。”   “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你什么都知道。”   司少康下巴微抬,缓慢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第五君抓住了椅子扶手,只有这样才能借到一点力,“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   “你早知道……玳崆山那里会死那么多人,掌门、长老、师兄们都会死,为什么不阻止?”   司少康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俯视着第五君,这个曾经满脸笑意的青年,现在一脸冰冷地瞪视他,等着一个答案。   司少康别开视线。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无法干涉。”   第五君一下蓄力,站了起来。他直视司少康,质问道:   “那你凭什么干涉我的命数?!”   屋里安静了。   隔着厚重的门板,第五君都能听见楼下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声音。   司少康的目光缓缓上移,凝视着第五君漆黑如墨的头发。   柔软的发丝映着烛火的微光,司少康盯着这弧形的光泽,说:“我的确不该干涉你的命数。”   “但我做不到。”   第五君咬紧后槽牙,恨不能扑上去咬司少康。   “凭什么?!”他吼了出来,“你就该让我死在玳崆山!好过被当成堕仙,被当成欺师灭祖的叛徒!” 第56章 葬昔冢(八)   烛火“啪”地抖动了一下,司少康的瞳孔也跟着颤了一下。   下一瞬,他冲第五君眨了眨眼睛,用鼻子哼笑一声。   “我会付出代价的。”   司少康说,“这样你心里能平衡一点吗?”   第五君怒视司少康,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恼火和万分不解。   司少康却自顾自地道:“你放心,我只破了这一次例,再不会了。”   第五君直勾勾地盯着司少康,生平第一次,他无比想要对一个人破口大骂。然而司少康看向他的眼神过于温柔,他不得不想起来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   即使他再想死在玳崆山,他也被这个人所救,这一点千真万确。   “好了,不争了。”司少康冲他笑了笑,“你累了,睡会儿吧。”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第五君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第五君从榻上爬起,床头放着一套崭新的青色衣服,司少康正在他跟前打坐。   司少康闭着眼睛说:“醒了就去洗漱换衣服,我们还要赶路。”   第五君一眼都不看他,劈手拎过衣服,憋着气换了。   等他更衣完毕,司少康还在入定,神色祥和平静,闭着眼睛。刹那间,第五君的满腔怒火好像找到了出口,立刻动手从后偷袭。   但下一秒——   第五君被摔在地上,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折着脱臼的胳膊。   司少康坐在椅子上翘起脚。   “小样儿。”   他把第五君从地上拉起来,咔嚓给他的胳膊复位,“就你这点伎俩根本不够看的。”   “要不要跟我打赌?你顶多再跟我斗半年,半年不到,你肯定心服口服叫我师父。”司少康笃定地对他说,眼里全是得意的笑意。   第五君当下就做了决定,从这日算起,他一定要跟死少康打满一百八十四天,比半年多一天也算他赢。   但他只打到一百八十天,就叫出了“师父”二字。   近六个月的时间里,司少康带着第五君一路向东,躲避三家围剿,向着灸我崖的方向走。   一路上,两个人斗智斗勇,一个想方设法要回玄陵门,另一个则要全力阻拦,把他拽去蓬莱岛东——这是两人打架的主基调,然而除此以外,小打小闹的内容特别丰富。   就比如这一天。   一大早,第五君和司少康就因为豆腐花的甜咸之争展开了新一轮打斗。   第五君被司少康在后脑勺贴了一张符,跟被上了发条似的,跟在司少康身边,出门买早饭。   司少康对早点铺老板笑着说:“老板,来两碗咸豆花。还有一屉小笼包,两只茶叶蛋。”   第五君因为被贴了符,话说不流利,只能磕绊地说:“要、要、甜……”   没等他这句话说完,那老板已经哐哐两碗咸豆花打好了,连带着小笼包和茶叶蛋,利索地递给司少康。   第五君嘴巴还傻乎乎地张着,话音未落,就大势已去。   司少康掐了个诀,一拍第五君后背,第五君就又跟个木偶似的,跟着他往回走。   等进了屋,司少康小心地把他后脑勺上的符纸摘下来,没有扯到一根第五君的头发,第五君下一秒就暴起,掀了桌上的两碗咸豆花。   “你凭什么控制我?!”第五君怒吼着躲避司少康紧接着打来的符。   司少康叫道:“我要是不这样让你跟着我,等我回来你就没影了!!”   “你给我下来!”司少康拿着扇子指着第五君,“从桌上给我下来!那么脏的鞋你也敢上桌?!!”   第五君跟一下找到了气司少康的办法似的,痛快地在饭桌上又跺了两脚。   司少康只觉得鞋底的灰尘都飞到了空中,落在了那些小笼包上。   他一向洁癖,身上的白衣半点污渍没有,第五君一天不沐浴他都觉得共处一室污染了他的环境,此刻如何能忍——   司少康一道符纸打过去,端端正正贴在了第五君脑门上。   第五君一下就被定住了,直直地站在桌上,只剩下眼珠会动。   司少康哼笑一声,竖着把他从桌上挪到墙根,跟个屏风似的立在那里。   第五君只好瞪着铜铃一样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司少康吃早饭。   司少康挑挑拣拣,总算捡出来了几样他觉得还算干净能入口的东西,细细吃了起来。吃的时候,还故意冲着第五君吧唧嘴,还朝他哈气,全是小笼包的汤汁的味道。   “咸豆花多好吃啊……”司少康捏了个诀,地上洒了的豆腐脑瞬间消失不见。   “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甜豆花。”他叹了口气,嘟囔着把剩下的垃圾也给收拾了。   第五君眼睛几乎要喷火。   司少康摇着扇子,晃悠道第五君跟前。“你再敢那样蹦上桌,以后都没你的饭吃。”   第五君额头青筋暴起,司少康惊奇地瞅着他。   几秒之后,“嗷”的一声。   第五君狰狞地挣脱了司少康的符咒,吼叫着向司少康扑去。   司少康却眨了一下眼,笑嘻嘻地后退一小步。   第五君一个踉跄没扑到人,就啪唧摔在地上,摔得格外结实。   司少康悠悠在他头顶道:“衣服又脏啦,一会儿去洗干净哦~”   第五君却趴在地上不动弹。   司少康哼了一声,“你就是想诈我,等我蹲下去,你好一拳揍过来,对吧。”   第五君还是不动弹,甚至本来捏紧的拳头都松开了。   司少康狐疑地走近半步,观察了第五君片刻,然后还是蹲了下来,低头去看第五君。   第五君的头扭在另一侧,柔软的黑发铺了满地,司少康轻轻抚上第五君的脑袋,却被第五君打了一下手。   司少康睁大眼睛,把扇子收起来,挪到另一侧。   他把挡住第五君脸庞的青丝拨开,发现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下却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水珠。   终于,有一颗圆润的水滴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沁入发丝里,几根头发便缠在了一起。   司少康从怀里拿出来一方帕子。   “这是洗干净的。”他说,然后轻柔地按在了第五君眼睛上。   他一手捂着第五君的眼睛,另一手梳着第五君的头发。柔软的发丝从指缝间穿过,司少康有些出神。   过了好久好久,第五君终于抢过司少康的手帕,使劲地擤起了鼻涕。   他本想把水叽叽脏兮兮的手帕扔在司少康身上,最后却还是攥在手里。   第五君把脸埋在胳膊里面,闷闷地说:“我想吃甜豆花。”   司少康一听这话,扑哧笑了出来。他站起身,拿靴子轻轻踹了踹第五君的小腿,说:   “你不早说!”   第五君在地上蠕动了一下,因为感觉自己哭了有些丢脸,就还是那么趴着。   司少康好笑道:“看在你都哭了的份上,我去给你买,下不为例。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最好已经把脏衣服都给洗了!多大的人了!”   司少康出门的时候,没有给第五君下定身咒,甚至也忘记了给房间下禁制。   但是第五君没有走。   他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最后抽了两下鼻子,然后把脏了的衣服换下来,连着司少康的手帕一起摁在了水盆里。   作者有话说:   【豆腐脑甜咸之争】   第五君:甜的!   司少康:咸的!   刘大刚:咸的!   齐释青:甜的咸的根本无所谓,小归喜欢什么我就选什么   俺大爷:甜的! 第57章 葬昔冢(九)   第五君跟司少康一路向东,有时还不得不曲折迂回,以求平安。有无数次他们就快撞上三家围剿的弟子,司少康总是给他们二人易容,预判了所有情势,化险为夷。   因此第五君无数次麻木地和那些人擦肩而过时,总有种错觉——   既然司少康能提前知道所有的事,他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跟着,浑浑噩噩地过活就可以了。   可他没想到,司少康也并不是能预知所有事的。   在他跟司少康“半年内叫师父”的赌约进行到第一百七十五天的时候,他们撞上了一伙玄陵门弟子。   第五君那会儿正在一块石头上盘腿坐着,翻看司少康做的一沓假面皮。司少康百无聊赖地摇着扇子,歪着脑袋瞅他:“你说你怎么这么能吃呢,明明能辟谷的,非得一顿不落。都给我吃穷了。”   第五君用双手使劲扯着一张假面皮,像是手擀面师傅在扯面,头不抬眼不睁地回道:“你放我走我就不吃你的了。”   司少康轻嗤一声,知道第五君现在只是嘴上说说,并不会轻易付诸行动了,脸上就浮起笑容来。他站在第五君身后,在他头顶上说:“想学吗?换颜易嗓之术。”   第五君不吱声,但是捧着那些假面皮,看得拔不下眼。   司少康轻笑道:“你说句好听的,叫声‘师父’,我就教你了。”   第五君:“哼。”   司少康笑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弯下腰,两人的脸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司少康侧头去看第五君,柔软皮肤上的细小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十七岁的青年,长发乌黑簪在脑后,唇红齿白。   司少康盯着第五君的黑发,有些出神。   第五君察觉到司少康靠近,斜眼睨他,伸手把他推远。   “干嘛?”第五君没好气地问。   司少康被推开,笑嘻嘻地又凑过来,从第五君手里抽出来一张假面皮。   “我大人有大量,这换颜易嗓之术免费教你了。”   第五君手一顿,抬起头来看司少康。   司少康吧唧把这张假面皮扣在自己脸上,用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好好看着。学会了好保命。”   他们所处的位置在离开客栈向东两里地左右的一个小树林里。   第五君学得认真,细枝末节的问题也不放过,司少康讲到精妙之处时,第五君眼睛都瞪圆了,眼神里全是兴奋。   他一直是这样,学到什么新鲜好玩的事物,就会全神贯注、废寝忘食。   司少康满面含笑望着第五君,教得越发起劲。   是以半个时辰后,等司少康察觉不对劲的时候,他们已经错过了离开此地的最佳时机。   在近十丈远的地方,有四个黑衣人分别站在四棵树后,谨慎地露出来一只眼睛,正在暗中观察他们。   司少康立刻将第五君掩在身后,手背在后面,让第五君把假面整理好。   他冲那几个树后的黑衣人遥遥喊道:“来者何人?!”   几息后,那四个黑衣人从树后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个直截了当道:“阁下身后的人是谁?”   第五君身子一震。   司少康眯起眼睛,将扇子举起。   “三家围剿不一向是光明磊落的么?怎么,连你们家的服制都不穿?难道是怕人看么?”   那四个黑衣人并未回答,反而向他们逼近。   第五君看见他们黑色夜行衣上反射的光芒,一下攥住了司少康的衣袖。   司少康正眯着眼打量这一伙人,疑惑为何自己没能提前知晓他们的行迹,紧接着就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抓住了。   第五君的指节收紧,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这几人,虽然未着玄陵门的道袍,然而这黑色夜行衣,材质却是玄陵门特制的镶金黑布,太阳底下会有微弱的光芒。   ——这种布料,只有掌门亲眷才能有。   他们是玄陵门的人。   更准确的说,应当是……少主的人。   但第五君从未见过他们。   司少康反手握住第五君的手腕,安慰似地拍了两下。   他不慌不忙地问这四个黑衣人:   “你们来做什么?”   为首的那人顿了一下,道:“将你身后那人交给我们,不会为难你。”   司少康瞪大眼睛道:“为难我?”顿了顿,他又笑着说:“不为难,不为难。”   “你们一起来好了。”司少康冲他们鼓励地点点头。   四个黑衣人相互看了一眼,下一瞬齐齐攻上!   玄陵门的法术进可攻退可守,比起团战其实更擅长单打独斗,然而这四个黑衣人明显经历过严苛的调教,四人合一,在任何对手面前都有极大的胜算。   就在这种情势下,四少康却衣袂飘飘,在黑色夜行衣的包围下轻盈得如同一片羽毛,没有一个人能碰到他的衣角。   第五君站在石头上,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司少康的身手究竟厉害到了何种地步。   司少康气息稳得很,话音都不带喘的,手刀不断,甩着扇子插科打诨。“你们快别打了,反正也打不过我!我告诉你们,那孩子是我侄子,从小干农活长大的!不管你们找的是谁都不是他!”   第五君摸了摸自己脸上贴的假面皮——皮肤粗糙黝黑,一看就饱尝过烈日的滋味——这张脸是他方才学易容术时给自己贴上的,已经戴了许久,这伙人或许没见过自己假面下的脸。   这几个人实在脸生,第五君想破脑袋也想不起在玄陵门曾见过他们。   司少康拿扇面啪地糊了一个黑衣人一脸。“是玄陵少主让你们来的?”   第五君心脏停了一拍。   另一个黑衣人立刻打向司少康的左手,司少康一个平地仰身躲了过去。   “三家围剿还不够么?玄陵少主还得再加上自己的暗卫,非得把齐归带回去碎尸万段?”   司少康这话一出口,黑衣人齐齐愣了一瞬,紧接着,攻势越发狠戾。   “哎哎哎,我都说了他不是齐归,是我大侄儿!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第五君站在远处,手脚已经凉透了。   白云黑影,空气凉薄。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地面尘土飞扬。   司少康喋喋不休的话音在小树林里萦绕:“嗨呀,我苦口婆心说了多少遍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再打下去我就真不留情了!”   气氛或沉重或快活,第五君都无法感知。这一切仿佛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好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   他看着这一切,瞳仁都失去了焦距。他感到自己跟地上的草、石头、树没有什么区别。   第五君看着这些熟悉的招式,心里想:“他们应当是少主的暗卫了。他们既然能来抓我,少主定然还好好地活着。”   他远远地站在一块石头上,整个人有些摇摇欲坠,脑子发蒙。甚至当那些黑衣人打配合虚晃一招,三人缠住司少康,让剩下一人杀了出来,冲到他跟前的时候,第五君都没有任何反应。   司少康大吼一声:“小君——!!!”   第五君刹那间像是被喊回了魂,可紧接着,血腥味就扑到了鼻腔里。   司少康以极快的速度闪了过来,徒手接住了那把本要刺向他的刀,刀刃陷入掌心,白骨将利刃逼停。   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司少康死死挡在他身前。   第五君的双眸赤红。   那一刻,他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齐归死了。”   从此以后……   他是第五君。   他怒视着黑衣人,用蛮力一掌打了出去。   “恁,凭什么,打俺小叔!”   一口乡土气息的方言,声线压低微哑,是缺水的少年声线。   一时间,黑衣人都愣了。   司少康“嘶”地抽痛,另一手拿扇子将人打飞。   血流如注,司少康却回眸看着第五君,笑得格外灿烂。   他接着单手空击,四个黑衣人接连应声倒地。   司少康胜利一般地俯视他们,骄傲道:“我都说了这是我老家的侄子!你们非不信!”   第五君走到一个还没彻底合眼的黑衣人跟前,蹲下去,指着自己的那张脸,继续用变化了的声线说:   “恁认错了!”   司少康一甩手将那人彻底打昏,这才调匀呼吸,憋着笑将第五君带走。   两人又赶了十里路,司少康的半边衣袖全被血浸湿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第五君扯住司少康的袖子,从草丛里摘下几株止血的草药,用灵力碾成粉。他不敢去看司少康的眼睛,只是拨开那血红的袖子,将药粉敷在了司少康的伤手上。   司少康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垂眸凝视着第五君。   第五君:“……对不起。”   司少康摆手笑道:“没事,回去你给我洗衣服就行了。”   第五君仍然低着头,扯着司少康的袖子。   过了好久,他说:“好……师父。”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58章 葬昔冢(十)   日落时分,染血的衣袖像是浓墨重彩的太阳余晖。   司少康看着第五君的发顶,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没事了。刚刚你做得很好,他们并没认出来你,放心吧。”   第五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师父……既早知道,为什么不躲开。”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司少康的伤手上。   司少康一扬眉,“哎”了一声。   “你寻思我想替你挡刀啊!还不是你傻啊!”   第五君蹙眉,嘴唇动了动。   他本想说:“师父既知道所有人的身份,所有人的命数,会在何日何时与何人做何事,为何会不知道我傻站在那里,你早让我站一边不就好了。”   但他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将这话咽了下去。哪只是挡刀这么简单,司少康的救命之恩,从玳崆山上到今时今日早就数算不清了。   司少康扯了干净布条出来,将自己的伤手包扎好。他瞅着第五君这副模样,嘴角轻轻勾起。   “我也不是什么都能知道的啊。”   他语气轻快,心中却是微沉。冥冥之中,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变数,司少康从未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某个人的命数完全在他的掌控之外,他根本无法预测。   偏偏这个人,跟小君……   “所以你最好给我省点心。”   说完这句话,司少康敲了一记第五君的脑袋,潇洒地转身,大步走去。   第五君捂着自己的头,迟钝了好久才跟上。   他望着司少康的背影,踩着司少康走过的土地,在愈加昏暗的山村野地里行走。司少康的白衣像一轮明月,本来在九天之上,不知怎的落入凡尘,好像就为了给他指路似的。   -   第五君跪在司少康的墓前,从日暮时分跪到入夜。   对着坟头和对着灵位的观感迥异。在灸我崖的时候,第五君能对着司少康的灵位说几句俏皮话,连带着打趣灸我崖的列祖列宗;可对着这座石头坟,第五君几个时辰里,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他在墓旁挖了一个土坑,好好地把这束艾草栽了进去,又浇了点水。接着,他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来几块漂亮石头,盖在了坟头上面,就当旧墓翻新。   天色已晚,第五君的目光晃了晃,从石头坟缓缓挪到天边。   树林里已经漆黑一片,风声桀桀。   “该回去了。”第五君低笑一声,心想:“齐释青可能要发疯了。”   第五君揉了一下膝盖,正准备起身时,他耳朵里适时响起了远在蓬莱岛东灸我崖里的、他的小徒弟刘大刚的叨叨声。   “师父!”大刚喊了一嗓子。   第五君笑了出来。   “师父!我今天白天接诊了十五个病号,刚刚还去出了个急诊!是个腹泻的小婴儿!”   第五君看着司少康的墓,眼神闪动。   他喉结滚了又滚,好像有什么无形的诫命让他发不出声似的,他闭上嘴,用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刚的声音还在耳朵里此起彼伏:“师父,你好几天没给我写信了!是不是该给我写信了呀!”   “师父你给我的传音符让我不小心撕破了一个小口口,现在都不敢随身带着了,我夹在了书里。师父你能再做一个传音符给我吗!”   ……   第五君抿了抿唇,像是认错一样垂着眼睛。许是大刚一连串的“师父师父”给了第五君勇气,他嘴唇开合,最终也轻轻叫了一声:   “师父。”   他抬眼看向无名无姓、连碑文都没有的坟墓。   “你……”   第五君一开口嗓子就哑了,他停了好久,才继续道:“临死的时候。”   “嘱咐我不要报仇,不要立碑,回灸我崖,不要回来。”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   “我在灸我崖给你保证过,我不报仇。”   “但我心里一直想查清当年的事。”   “……我也无法不立碑。”   第五君喃喃道:   “师父,你得让我留个念想。”   一个孤独的客旅,在哪里也呆不长久。只有在有人同行的路上留下一个界碑,才能换取短暂的皈依。   第五君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露出一个笑来。   “师父,刚刚你徒孙给我传音了。你天上有灵,在灸我崖多照拂他。”   他最后深深看了这座石头坟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第五君翻身上马,耳朵里响起了大刚今日汇报的最后一句:   “师父那我睡啦!晚安!”   第五君笑出了声,明知道大刚不可能听见,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晚安。”   第五君策马追月,疾驰向银珠村。   树影幢幢,阴森得如同堕仙林立。第五君咬着牙,将两年前这段漆黑血腥的路在脑海里走得愈发清晰。   -   第五君开口认下司少康这个师父,司少康却适应了一阵。好几次第五君喊“师父”的时候,司少康都激灵了一下,然后才转身笑眯眯地:“哎——”   “哎”完了,司少康还得再转过去,肩膀耸动几下,明显就是在憋笑,乐不可支,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第五君瞧他这副样子,索性一会儿喊“师父”一会儿以“你”相称,司少康没有任何意见,两人亦师亦友。   在一个阴雨天,两人总算来到了蓬莱岛极东。   撑着一把破伞,第五君瞅着那个黑咕隆咚的吊脚楼。   “就这儿?”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司少康在掌心里掐了几个诀,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嗯……”   第五君:“……”   司少康推开了那扇腐朽的大门。   “进来吧,小君。”   第五君环顾四周,见长案之后就是一整面墙的灵堂,不禁问:“这就是师祖们吗?”   司少康“呃”了一声,在屋里点亮火烛。   “是的。”他说,“灸我崖先祖不拘小节,只有一套针灸奇方,像你我所会的术法,都不是灸我崖所授,所以在此之时,就不要用了,免得引人注目。”   第五君点点头,继续打量这个老旧吊脚楼里的陈设,还有屋顶上的蛛网。   司少康把门关好,从包里掏出来了个东西,对第五君说:“这个给你。”   第五君接过,是一只黑手套,用极轻薄的织物制成。纵使第五君小时候在玄陵门长大,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料子。   司少康说:“戴上吧。你那左胳膊,时不时的僵硬不是个事,这边都是老百姓,还是遮挡一下吧。”   第五君戴上,被这手套的触感惊艳,布料里好像有什么神力,丝丝缕缕地保护着他的断脉,即便是肢体僵硬也不会持续太久。   第五君摸着手套,爱不释手,冲司少康笑得灿烂:“谢谢师父!”   司少康哈哈一笑,摇着扇子走上楼梯。   “你把楼下收拾好,该擦的都擦干净,我先上楼了!”   第五君乖乖点头,麻利地打水洗抹布,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忙活起来。   司少康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悄悄看着第五君在烛火里的身影,笑意止不住。天气渐凉,他紧了紧衣襟——   他的黑色中衣,被做成了一打手套,放在了第五君房间的抽屉里。   作者有话说:   大刚:师父师父师父师父——我好想你呀呀呀呀——你想不想我呀——想我要给我写信呀——   第五君:嗯嗯好好嗯嗯 第59章 葬昔冢(十一)   蓬莱岛西处在三家围剿的阴霾下,但蓬莱岛东却是一片祥和。   第五君在灸我崖里住着,有好一段时间不敢相信这种安宁——终于不会有人提起“齐归”的名字,也终于不会再在半夜三更被司少康叫起来,着急忙慌地易容赶路。   他克制自己不要去想玄陵门的一切。   尽管他被当成叛徒,被齐释青下令无论死活、身首异处,他还是总会在夜半时分,想起玳崆山上惨死的掌门、长老们、还有师兄们。   他们是为寻他而死。   所以,不论自己是否是欺师灭祖的叛徒,他都是害死齐叔叔他们的罪魁祸首。   有几回在梦中,第五君又回到了玄陵门。   他跪在善念堂冰冷的地上,齐释青站在他面前,看不清面容。   在梦里,第五君仰脸看着他,嘴里不住地叫:“少主!”   可齐释青没有看他一眼。   每每快要说出口给自己辩白的话的时候,第五君就会从梦里醒来,满身冷汗,然后庆幸自己在梦里也管住了嘴。   玳崆山上发生的事,有那么一小部分,他也许永远不能跟少主坦白。   少主对自己的恨意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   反正他们此生是不会再见了——第五君在玳崆山上拿一把断剑自裁的时候,就做好了这个觉悟。   在灸我崖安顿好之后,司少康有时会带着第五君出去玩。   司少康说:“灸我崖历世历代都只用针灸奇方接极难极偏的病症,别的一概不会,所以病号很少,闲着没事不会有人来灸我崖的。”   第五君:“那没有收入怎么办?”   司少康一挑眉:“我有钱啊。”   第五君眯起眼睛来。   他心里其实疑惑很久了:从蓬莱岛西到蓬莱岛东,几个月的路途里,他就没见过司少康缺钱,需要花钱的时候总能掏出来——可他也从来没见过司少康往布袋里装钱,那只布袋好像个无底洞,只要掏掏就能有。   司少康嘻嘻笑道:“为师的财宝,是生带来、死带去的,你羡慕不来,就跟着我好好混就行了。”   第五君想,这大概是继师父知晓别人命数之后的又一奥秘了,便爽快地接受了下来,一边还不放心地给司少康说:“那师父也给我攒下来点钱啊,你要是死了把它们都带走了,我可怎么活!”   司少康又气又笑地打了第五君脑壳一扇子。   “这么多年没个长进!”   第五君捂着脑袋笑着蹿开,过了一会儿才疑惑道:“很多年了吗?明明还不到一年啊。”   他想,大概是师父口误了吧。   又过了一年。   这年的秋天来得很晚,空气总是保着夏日的余温,温度迟迟不愿意降下去。   第五君在灸我崖的楼顶,跟司少康两个人,支着小马扎,吃着今年最后一波西瓜,看着蓬莱仙岛尽头的雾海。   司少康扭头把西瓜籽吐进盘子里,叹了口气。   “唉……”   第五君问:“怎么了?”   司少康说:“没什么。就是挺感慨的。”   第五君继续问:“感慨什么?”   司少康又叹了口气,颇为戏剧性地保持沉默。   第五君不理他了,低头大口啃西瓜。   ——爱说不说!   过了一会儿,果然司少康忍不住了,主动开启了话头:“你看那边的雾。”   第五君捧着西瓜看过去。   司少康:“已经吹了几百年。”   第五君翻了个白眼,低头吐西瓜籽,呸了两声。   司少康站了起来:“你看那个天边。”   第五君连头都不想抬,心道司少康不知道又在抽什么风。   司少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有几分像从前。”   第五君把西瓜皮扔在盘子里,站起身擦了擦手。   “师父我先回屋了。你收拾。”   下楼梯的时候,第五君摇了摇头,心想他师父大概真的有点病。   这天晚上,灸我街上起了一点骚动。   有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不幸从未名山上踩空跌落,坠入雾海失踪了。   这樵夫是豆腐脑王婆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一个中年丧子的鳏夫,叫蔡伯,第五君曾经也见过。   第五君蹙眉问他师父:“怎么会失踪呢?”   司少康意味深长道:“坠入雾海了啊……”   第五君追问:“坠入雾海怎么了?打着灯笼一点点找,总会找到的。”找到尸首也好下葬,让亲友心安。   司少康哈哈大笑,拍了拍手:“来,那我们去找找看。”   第五君便提着灯笼飞上未名山。   未名山地处蓬莱岛东最边缘,登山的一侧倒还算安全,但是若是为了砍柴,走到了东面去,一旦一个不小心踩空,就是大雾遮掩的万丈悬崖。   第五君和司少康站在山顶,灯笼的一点点光芒登时被漆黑的浓雾吞噬。   第五君:“……”   他本以为司少康会在旁边打趣他:“啊哈我就说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吧~”   可司少康却半晌都没有说话,第五君扭头一看,司少康的脸色竟然都有些发白。   “师父?”第五君喊他。   司少康不知想到了什么、抑或是看到了什么,表情异常凝重。他身子僵了一瞬才回头,看向第五君的眸子颤了颤,最终才提起来一个笑,告诫一般地低声说:“左不过事在人为。”   他又看向这片雾海,自言自语道:“应当并不至于。”   第五君拧起眉头问:“什么并不至于?”   司少康没回答他,却刹那间抬起手,将第五君向着这片雾海,推了下去——   “啊——!!”   第五君惊叫出声。   然而他不过叫了一秒,下坠的趋势陡然而止。   那片浓雾,像是一张细密的蛛网,瞬间变成金刚似的铜墙铁壁,将他挡住,然后又弹了回来!   第五君眼睛快要飞出眼眶,面对面瞪着一脸笑容的司少康,脚却实实在在踩在了未名山边缘的石头上,站得稳稳当当。   司少康啧啧两声,像是嘲笑他胆小似的,从地上捡起来一块石头,往雾海扔去。   那块石头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看清楚了吗?”司少康将瞠目结舌的第五君从石头上拉下来,第五君刚一站定,就气鼓鼓地甩开了司少康握着他手腕的手。   第五君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司少康并不生气,依然笑眯眯地说:“这片雾海,算是当年药王老儿保护人间免受邪神侵害的一个屏障。”   “谁知道邪神过于强大,将除了蓬莱仙岛的所在全部拖入下界,就在这片雾海底下。”   第五君倒吸一口气,这竟然真是下界的入口!   司少康继续说:“所以你当为什么蓬莱一个小小仙岛,却有八十八家仙门之多?修仙者,就能受雾海的保护,不会跌落下界;但没有修为的凡人,就跟那块石头一样,跌下去就跌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五君:我看中了师父的钱袋子。   俺大爷:我也! 第60章 葬昔冢(十二)   从未名山上跌落的樵夫蔡伯,再也没出现在蓬莱岛上,他的家人也不再找了,直接给办了丧事。未名山上便很长时间不再来人,连带着上面一座无名庙更是破败下去,荒无人烟。   灸我崖跟未名山挨得近,也出现在这一副荒凉的图景里面,只是靠着一片雾海,视野绝佳。   从他们一年多以前回了灸我崖开始,就有一些商贾想要来收购他们的小吊脚楼,但被司少康一一回绝。   这天,第五君目送他师父送走一位老板,在长案后面瞅着沸水的泡泡,百无聊赖地说:“师父,咱要不然把这个楼卖了吧,咱们拿着钱出去玩。成天守着这个小楼,好无聊啊。”   司少康白了他一眼:“踏实日子过久了,就忘了被人追杀的时候了?我告诉你,也就是在这儿能让你隐姓埋名,远离你蓬莱岛西的孽缘,你敢动祖产试试。”   第五君扁起嘴,心道师父不也是一个外姓弟子,哪来的门派荣誉感,灵堂上的白家先祖都落了一层灰了,也没见你擦过。   司少康从怀里扔出来一本书,第五君接过。一看——   《针灸奇方》。   第五君睁大眼睛翻开书页,见里面的针法灸法的确闻所未闻,似是上天赐方,他读下去,惊奇地发现自己领悟得极快。   司少康站在他面前,沉声道:“你生在药王谷,本就是灸我崖的弟子,若非九年前被……玄陵门的人带走,你本该跟着我过这些年。”   第五君头一回听到司少康说这样的话,不禁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司少康的凝视。   他蹙起眉头,问道:“那师父为什么不早点来药王谷找我?”   司少康一愣,别开了视线。   “我要是早知道……”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好在第五君并没有刨根问底。他瞧着师父的半张脸都落在了阴影里,知道这个问题可能让他心里不好受了,就笑了起来,像是开解司少康似地说:“没关系呀,毕竟师父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嘛。”   司少康却没有接茬,攥着扇子,一语不发地走上楼梯。   第五君抿着嘴,目送师父的身影上楼,也不知道师父这是怎么了。他托腮在长案上思考了一会儿,没想通,索性就不想了。   他把那本《针灸奇方》看完,兴冲冲地拿银针给自己试了试,然后去看案后的灵堂。   “祖师爷爷,这方子真的很不错!”   第五君笑嘻嘻地冲白大力的灵位说了一句。   “为表感谢,我来给你们擦擦灰!”   他洗了一块抹布,很有干劲地挨个去擦灵堂上的灵牌,屋内灰尘飘飘,别有一番风味。   把灵堂给收拾好了,第五君瞧外面天色还早,便跑上二楼,敲了敲司少康的房门。   “师父!去茶楼吃糕吗?”   司少康的声音传来,比往常沉闷:“不去。”   第五君跺了跺脚,急冲冲道:“那我去了啊!糕快卖没了!”   过了片刻,司少康回道:“易容去吧。”   第五君兴高采烈:“得嘞!”   房门内的司少康,面对一面白墙,正在入定,但气息并不平稳。   他耳边仿佛还萦绕着第五君的问题——“师父为什么不早点来药王谷找我?”   为什么?   司少康露出一丝苦笑。   谁能想到,人间竟真有事会脱离他的掌控,这一错过,中间会差出如此多的事端。   本该在他庇护下过完这一生的人,竟然会对别人动了心,自己却还装作不知道。   第五君兴冲冲地赶去了喜客来茶楼。   喜客来茶楼,是蓬莱岛东做糕点最好的茶楼,里面有第五君很喜欢的火焰糕,只可惜每周只卖三天,去晚了没有。   第五君赶到的时候,见最后一排火焰糕还幸运地摆在那里等他购买,就立刻指着那些糕,大手一挥:“全要了!送上二楼,再来一壶老白茶!”   “好嘞,客官里边请!”   在二楼雅座的第五君,拈起一只火焰糕,幸福地嗅了嗅,然后温柔地把它掰开,撕了一小块到嘴里。   火焰糕,说穿了,其实是豆沙馅枣糕——只是枣泥用玫瑰茄汁染色,使颜色鲜红如火;外形做成了一团小火焰的形状;豆沙和红糖甜度刚刚好,还有牛乳的余香。   所以卖得特别好。   第五君也特别喜欢。   但第五君对火焰糕的喜欢,还有一点别人都不知道的隐情——这是他唯一不怕的、甚至喜欢的“火焰”。他小口小口吃着火焰糕,间或往嘴里倒一口茶,目光放在火焰形状的糕点上。   红莲业火乃邪神所造之物,是扑不灭的邪火,只有把所燃之处所有的灵物全部毁灭才会自行熄灭。   -   八年前,尚且十分年幼的齐归从玄陵门回药王谷,药王谷却燃起了红莲业火,焚烧殆尽。   他那时站在药王谷的入口,身边站着从药王谷跑出来的小白,小小的人、大大的马,颇有相依为命的架势。   等齐释青带人赶到药王谷的时候,已经是齐归离开玄陵门的一周后。   齐释青那时也不过也才十三岁。一个小少主跟阻拦的师兄们挨个打架,疯了一样冲向已经辨认不出的药王谷,终于在熊熊烈火跟前,找到了一个渺小焦黑的身影。   齐归浑身熏得焦黑,衣服都烂了,四肢上遍布燎泡,却想方设法往泼天大火上浇水灭火。   ——杯水车薪。   但他就跟认不清现实一样,用细弱的胳膊一次又一次从遥远的地方挑水回来。   浓烟阵阵、火光冲天,小小的齐归几日几夜没有合眼。   药王谷是他唯一的家。   可这里离人们居住的地方太远,他找不到人来帮他。   等他又一次把桶里的水往前泼,一只手却脱力不听使唤,木桶也落了进去。火焰刹那间窜高一截,齐归一个趔趄,差点向前扑进火海。   ——却被一个人紧紧从后面禁锢住。   他听见齐释青惊惧的声音在如雷的火声中响起,几乎带着火苗的炽烈:“小归!”   齐归转脸过去,眼睛里好像还烙印着火光,看不清齐释青的脸。   他想叫一声“哥哥”,可却没发出声音来。   ——他的嗓子被浓烟熏坏了。   齐释青捂住了他的眼睛,把他牢牢抱着,带回了玄陵门。   可对齐归来说,守着扑不灭的红莲业火几日几夜,眼皮下的黑暗似乎都泛着红黄的可怕光芒。于是他问齐释青要一块布条。   齐释青什么都没问,就把身上的玄陵门道袍撕了,递给他。   小小的齐归没有看他,闭着眼睛,将黑色布条一圈圈蒙在了眼睛上,末了还在脑后打了个结。   他咧嘴冲齐释青笑,仍然发不出声音来,却做着口型说:“这样我就看不见火了!”   直到两个月后,玄陵门治好了齐归的嗓子,他仍然在白天系着蒙眼的黑布。   又过了半年,他才敢去看最细微的一点点烛光。   -   茶楼里,第五君嘎吱嘎吱吃完了大半的火焰糕,最后剩下两只,他让小二打包了。   “给师父吃。”第五君想,“他不吃就我明早吃。”   天色渐暗,沿街的窗子一扇扇亮了起来。第五君看着这些光亮,笑眯眯地想:“我现在进步多了,冬天的炉子我也敢生了!”   他优哉游哉踱回了灸我崖的小吊脚楼,依然因为吃到了美味的糕点而开心。   司少康没有下楼,整个小吊脚楼黑咕隆咚的,第五君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胳膊抻直,稳妥地点上了蜡烛。 第61章 葬昔冢(十三)   平淡的日子一天一天过着,第五君彻底安下心来,在灸我崖老老实实隐姓埋名地生活。每天跟司少康两个人斗斗嘴,易容上街买买东西,去茶楼喝喝茶吃吃糕。   “除了这个吊脚楼实在是太破了,不然这日子真的赛神仙!”第五君吹了吹灵堂上的灰,摸着木板上的虫洞,对司少康说。   司少康哼了一声。“修缮这种大工程免提,太引人注目。”   第五君不以为意:“不至于吧,都快两年了,在蓬莱岛东的地界儿上,我根本没听说过……”   他本想说“齐归这个名字”,然而瞧见司少康的脸色,立刻闭上了嘴。   司少康冷着一张脸,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老实呆在灸我崖。”   第五君张了张嘴,谨慎地反驳:“那灸我街还可以走走吗?比如走到豆腐脑王婆那里。”   司少康剜了他一眼,“可以。”   第五君嘻嘻笑着,说:“那四舍五入喜客来茶楼也可以!”   司少康没好气地拂袖上楼。   “成天就惦记着吃!”   第五君察觉到司少康近几日心神不宁,并且盯他盯得越发紧了,与先前的闲散态度截然不同。然而他问司少康又问不出来什么,索性不管了,自己给自己逗趣儿。   这天,天刚亮起来,第五君就兴冲冲地拍了拍司少康的房门。   “师父我要去买豆腐脑!你要吃什么吗?”   司少康听上去没睡醒,但仍然不忘记叮嘱:“易容去!”   第五君扯着嗓子:“我知道!所以你要吃吗?”   司少康沉默片刻,“咸豆花。”   第五君嘻嘻笑着应下,转身下楼了。   第五君迈着轻盈的脚步,戴着一张假面皮,溜溜哒哒地顺着灸我街一路走到了豆腐脑王婆的摊子前。   “王婆,早呀!”第五君笑眯眯地冲王婆说,“甜豆花一碗、咸豆花一碗、小笼包两笼、茶叶蛋两只。”   “好嘞!”王婆麻利地给他装好,递给他的时候,说:“诶,小伙子瞧着面生,以前没见过你!”   第五君嘿嘿笑了两声,心想今天随便摸了一张面皮戴上,竟然戴了张新的!   “是呀,是呀,听人推荐,第一回来。”   王婆大手一挥送了他一只麻团,“以后常来啊!”   第五君谢过,快活地说:“好啊!”然后就将麻团叼在嘴里,晃晃悠悠地拎着早点往灸我崖走。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蓬莱岛东的晨雾散了些许,露出来点天蓝色来。   氤氤氲氲的空气里,沿街商铺陆陆续续推开了窗子,支出了招牌,灸我崖对面茶水铺老刘的摊子也掀起了盖布,老刘正在把桌上倒扣的小板凳挨个搬下来。   走到街口的第五君把麻团吃完了,他抹抹手,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满足地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   伸完了懒腰,他低头去看了眼手里的豆腐脑,见没洒出来,脸上洋溢起笑容来,朝气蓬勃地过了街。   “老板,开摊了没?”   老刘一回头,见两个年轻男子正站在摊子前面,连忙说:“开了开了,坐坐坐!”   他快手快脚地把铸铁壶挨个烧上,拿抹布给一张桌子擦了擦,笑容满面地问他们:“这么早就喝茶啊!喝点什么?”   一人爽朗笑道:“这不是给老板今儿开壶嘛!”   老刘也笑了起来,“是呢,可太好了!”   另一人问道:“绿茶有吗?”   老刘连忙点头:“有有有!玳崆绿,清明节前刚采的新茶!”   “那就来玳崆绿吧!”   “好嘞!等我给您二位挑个顶好的盖碗!”   第五君刚走到灸我崖门口,忽然就听见了“玳崆绿”三个字,冷不丁激灵了一下。   玳崆绿是玳崆山山坡上的茶叶,算是蓬莱仙岛上数得着的绿茶品类,其中以清明节前采摘的明前茶为最佳。   他瞧着那两个在老刘茶水摊落座的男人,一个背着一把木头剑,另一个腰间当啷着一把弯刀,刀刃看上去就很钝,心道这一看就是江湖散修。   于是第五君舒了口气,准备默默拐进灸我崖的大门。   正当他快要走进去的时候,他听见那两个人小声议论:“你听说了吗?玄陵少主最近好像出关了。”   “是吗?我光听说三家围剿结束了,别的倒还不清楚。”   第五君手里的豆腐脑和小笼包险些拎不住。   ——少主之前,一直在闭关吗?   他心脏砰砰地跳动,一瞬间头皮都发紧。他把本要迈进大门里的腿收回来,默不作声地拎着早点,直直路过灸我崖,拐到了老刘茶水摊后面的小巷子,贴着墙,支棱起耳朵。   盖碗轻碰。一个人拿盖撇去茶水浮沫,轻轻吹了口气。   “算起来,玄陵少主闭关有两年多了,当时从玳崆山上下来就再没出来过。可见那日玳崆山上有多么凶险,让能拿着七星罗盘的人都如此受创。”   另一人嘬了一口茶水,叹道:“少主闭关,也不知玄陵门这两年主事的是谁,能将一个灭门的大派振作起来,实属不易。”   “想必是哪个长老首徒吧。掌门、三个长老一下全死了,这放在别的门派恐怕难以恢复元气。”   第五君不自觉地咬住了后槽牙,吞咽了下。他的假面皮上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神却发直,眼睛睁得老大。   ——如果少主闭关两年,主事的是其他人,那……那下令要让他不论死活、身首异处的,就不是……   第五君心如擂鼓,好像有一颗种子从心脏处破土而出,在那一瞬间,他竟然有活过来了的感觉。   “我想也是。”这人说着,就拿起了自己的木头剑来,摸了摸,“像我这样没能入大派修行的人,一辈子也就这样平庸了。”   “别这么说,”那佩着弯刀的人安慰道,“虽然没有高人指点,但总归我们走在正道上,无非就是修行慢一点罢了。”   顿了顿,那人又说:“况且大派又有什么好的,玄陵门纵使是蓬莱仙岛第一大门派,不也会遭到灭门的重创么?”   另一人笑着叹了声,“庆平兄说得是。”   过了好一会儿,茶喝过两泡,才又响起交谈声。   “庆平兄,你说,三家围剿都停了,玄陵门这仇,算是报完了?”   那叫“庆平”的人说:“怎可能啊!依我看,大概也就是找不到堕仙了罢,但邪神信徒岂是两年时间就能料理干净的?”   “也一直没听见说找着那个齐归的信儿……”独家文勿偷   庆平哼了一声,喝了一口茶,“还能让我们听见?恐怕要杀要剐早就料理完了吧!玄陵门那是什么门派,出一个叛徒已经是耻辱之至,两年前那会儿还悬赏齐归的项上人头来着,现在没动静,肯定是早就找到了!”   “那以前可是玄陵掌门的养子啊……”   “白眼狼,倒也不稀奇!只是玄陵门当初对他宝贝得很,外面的人连这人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   第五君的心跳慢不下来,浑身的血液快速流动,冲击着血管壁。他紧紧攥着早点,贴在墙边跟罚站似的继续杵在那里,那茶水摊子坐着的两人却不再说玄陵门的事。   “庆平兄,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喝完茶,先逛逛吧。”   ……   第五君等到这两人从老刘的茶水摊子离开,才抬起了脚,一声不吭地回了灸我崖。   司少康已经起来了。他从长案后面的灵堂转过身,眯起眼睛盯着第五君:“怎么去了这么久?”   第五君隔着假面皮勾起一个有点僵硬的笑,“今天人多,排队。” 第62章 葬昔冢(十四)   第五君撒的这个小谎,在他跟司少康两个人坐下吃饭的时候,露馅了。   ——豆腐脑、小笼包、茶叶蛋,全凉了。   司少康没嫌弃,拿汤匙舀了一勺咸豆花,放在唇边,幽幽道:“走回来一共几步路,都能凉得这么快,路上的风真大啊。”   第五君:“……”   司少康挑着眉毛继续说:“要不是都过了谷雨了,我还寻思快立冬了呢。”   第五君扁着嘴,低头吸入甜豆花,不接司少康的茬。   司少康哼了一声,夹起一只小包子,咬了一口,眼神却一直放在第五君身上没挪窝。   第五君顶着千斤重的视线,机械地重复着咀嚼的动作。   等他食不知味地把早点全吃完了,他放下筷子,咕咚又咽了口唾沫,才抬眼去看司少康。   “师父。”第五君叫了一声。   司少康坐直了,冷冷抬眼,交叉胳膊。   “嗯?”   第五君抿了抿嘴,道:“那个,我今天回来的路上,听了点传闻。”   司少康皱起眉头,冷静问道:“什么传闻?”   第五君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玄陵少主,出关了。”   司少康的脸瞬间变色。   第五君绷直身体,赶紧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到,如果少主……玄陵少主,从玳崆山上下来就闭关,闭关了两年,那三家围剿,还有……”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越发快了起来:“还有要……杀掉我的命令,也许就不是少主说的。”   第五君声音越发小了,他几乎不敢停顿,生怕司少康打断他似的,“因为我还听说三家围剿停止了,那应该就是少主出来,然后就……”   这句话终究是没说完,因为司少康的脸色冷到了极点。   第五君紧紧闭上嘴巴,打了个抖。   从他认识司少康那天起,司少康从来都没有师父的架子——一张脸长得极年轻,全然不像长辈,成日跟他插科打诨,全靠一身白衣才显得仙风道骨的。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司少康这样冷酷的眼神,第五君的心脏都瑟缩了下。   司少康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传出来,尖刺寒凉得好像能划伤人:“你以为不是齐释青下的命令,你心里就踏实了?你以为他真的信你么?!”   “是不是他下的命令你尚且不知道,随便听一句传闻你就当真了?”   “万一是故意诈你回去的呢?!”   “你的命这么不值钱?”   司少康的呼吸都带着怒气,他久久地瞪视第五君,胸腔几个起伏之后,压抑又嘲讽地问:   “他是你什么人啊,你这么在乎?”   第五君被司少康问得一怔。   谷雨已过,风已经不冷了。但第五君仍然被一丝流风冻了一下,好像隆冬腊月时有人往他脖颈里塞了一把雪。   此刻虽然是白天,但这个黑咕隆咚的吊脚楼里并没有光线直射,整个环境都是幽冷的。逃命得来的居所大抵都是这样,能遮风避雨已是奢求。   司少康背靠木墙,紧紧抱着手臂,眼神却更加咄咄逼人。   他盯着第五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第五君两片嘴唇像是被粘死在一起似的,牙齿咬得越来越紧。他心慌得厉害,只能害怕而无助地看着司少康,但司少康却以磅礴的冷怒作为回应,绝不让步。   第五君嗓音都哑了,眼睛干涩,嘴唇颤抖。   “他……他是……”   “他……”   “我……”   第五君一次次开口,却说不出来一句囫囵的话。在司少康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面,他自觉已经无所遁形,可他无法启齿。   司少康冷笑一声。   第五君低下头,他头一回感到项上人头竟然重得让他抬不起来。   他听见司少康问他:“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第五君刹那间鼻子酸了。   无数次被追杀,无数个因着“齐归”二字而害怕自己身首分离的日日夜夜,都有司少康在一旁,如师如友。他生来就无名无姓,不知自己是谁,可也无法再继续做那个玄陵门的齐归,是司少康告诉他,他原来就有一个名字。   虽然他无从知道这名字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为何司少康要那样看顾他,如同上辈子两人就是至交,但——   第五君抬头,好似丧失了所有的底气,眼睛失去了光亮。   他很轻地回答司少康,语调平淡而麻木:   “我叫……第五君。”   司少康对上第五君的眼神,眸子忽然颤抖,然后移开了眼睛。   他站起身,走向楼梯,即将迈步上去的时候,他背对第五君,说:   “你已经拜入灸我崖,跟玄陵门没有任何瓜葛。”   第五君的眼神从司少康身上挪到了灵堂,那些灰扑扑的灵位仿佛长了眼睛,随着司少康一声令下齐齐瞪着他。   司少康深吸一口气,冷道:“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但我告诉你。”   “除非我死,否则不会让你见齐释青。”   一顿早饭,吃得不欢而散。   第五君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默默把桌子收拾干净。   在长案后面煮了水,第五君听着沸腾的气泡声,目光垂落在自己的左手上。   他想要蜷蜷手指,但黑手套包裹的这只手却不听使唤。第五君便使劲用右手将左手的指节一节一节地扳起,一节一节地收拢,动作艰难,如同一个真正的残疾人。   第五君盯着这只手,心里难过到极点,却仍然勾了勾嘴角。   ——他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渺茫的、“少主并没想杀自己”的可能性,而无可救药地感到开心。   当天夜里,第五君久违地失眠了。   他盯着窗外月光下楼宇的轮廓,脑海里不断重放茶水摊那两个人的对话。那两人的话说完了,脑海里紧接着又响起了司少康的声音。   第五君心很乱。   两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齐释青,还有玄陵门的一切。他本就没心没肺,凡事不愿意深想,即使是再伤心,也不过就……   只是伤心而已。   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不那么伤心。   可今天他想到的这种可能性,盘旋在他的心里久久不能消散。就连司少康也无法告诉他,这一定是假的。   “师父他就是……太担心我了。”第五君自己对自己说。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一朵硕大的乌云飘过,遮挡了半个月亮,地上一下子暗了一大片。   “但我的命是他捡回来的……”第五君缓缓伸手,抚上腐朽的窗棂。   师父都说出来“除非他死”这样的话了,即使自己想去一趟玄陵门,恐怕也会被阻拦的罢。   第五君的心肝脾肺好像都被揉成了一团,哪里都不舒服。他活了这么些年,头一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说:   突然更新() 第63章 葬昔冢(十五)   也许是司少康为那日早晨朝第五君发怒而感到尴尬,一连几天,他都板着一张脸,跟第五君也说话很少。   但禁制却加强了。   从前第五君想要去哪里,只要跟司少康说一声即可,但从那天之后,第五君发现如果没有司少康的允许,他甚至连灸我崖的大门都跨不出去。   刚开始的时候,第五君意识到师父在禁他的足,就老老实实在灸我崖呆了几天,只是心情很憋闷。但到后来,过了一个礼拜,他以为司少康总该允许他上街买早饭了,却还是被大门的禁制弹回来的时候,第五君便有些生气。   “我只是想去买早饭吃。”第五君站在灸我崖的小院里,跟缓缓走来的司少康对峙。   司少康用合起的扇子敲着手心,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我去即可。”   第五君堵着木头大门,瞪着司少康。   “我易容了,我要自己去。”   司少康冷眼瞧着他,扇子在手中攥紧,嘴唇也抿成一道直线。   第五君接着说:“我不管什么时候听到什么传言,不都回来跟师父讲了?师父凭什么不让我出门?”   司少康呼吸不由地变重了。他看着第五君的眼睛,那双眼睛格外清澈,里面全是对他毫不掩饰的信任,还有直截了当的不解和不满。   在第五君眼里,他是一个可以分享所有消息的值得信赖的人,可第五君并不知道,有些消息他压根不想听,并且想要杜绝第五君能听到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小君——   司少康攥紧扇子。   他狠了狠心,咬着牙说:“因为后果你承担不起。”   第五君皱着眉张开嘴,“哈”了一声。   “难道师父又知道了?”第五君歪着脑袋,语气甚至带着淡淡的不屑,“师父早就知道什么结果,又想出手干预了?”   他抱起胳膊,脸上挂着咄咄逼人的笑意,直视司少康:“师父不若告诉我后果是什么,我自己判断判断这后果我到底能不能承受?我不过就是上街买个饭!”   司少康唇色有些发白。他凝望着第五君,缓缓吐出几个字:“天机不可泄露。”   第五君直接笑出了声,把头扭到一边。   从来都是这样,跟自己谈论别人的生平和将来说得热火朝天,跟看戏一样;却从不告诉当事人,哪怕那人是正在往火坑里走,也连救都不救。   轮到自己的事,却三缄其口,问也问不出来,司少康直接就随心做了。   师父凭什么啊?   第五君压抑着心头的无名火,告诫自己即使司少康看上去再年轻、再不着调,他也是自己的师父。   “师父。”第五君呼出一口气,转过头来,直视司少康。“你是世外高人,是现世的神仙,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到。”   “两年前,师父在玳崆山上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我永生难忘。”   第五君垂下眼睛,睫毛下的眸子是难过的,嘴唇却习惯性地勾着。   “可我这两年来没有一刻不在想,如果师父没有救我会怎样。”   “也许我会跟少主一起,被玄十师兄他们找到,带回玄陵门。”   “也许我运气不好,就躺在那里,流血身亡。”   “也或许我命硬,坚持到了当夜的邪咒过境,跟来找我的掌门、长老、师兄们一起命丧玳崆山。”   第五君很慢地抬起眼睛,看向司少康的目光隐有泪光。   “不管哪一种可能,在我心里,都好过被当成叛徒,不得不改名换姓,亡命天涯。”   司少康愣在当场。他嘴唇张开了,却没有发出声音。   第五君继续说:“师父救我一命,又无数次带我逃过追杀,还传我易颜换嗓之术,授我《针灸奇方》。”   “这已经是我还不起的恩情了。”   “可是……”   第五君缓缓抬起那只带着黑手套的左手,放在自己面前。他看着自己的手,也展示给司少康看。   司少康看到这只手,脸上刹那间失去血色,身体甚至晃了一晃。   第五君低声问司少康:   “师父,事到如今,你还要干涉我的命数吗?”   司少康握着扇子的手指节发白。他盯着第五君倔强的眸子很久,久到整条灸我街都苏醒过来,小商小贩的叫喊声透过院墙,传到了他们耳边。   他垂下手,苦笑着想,自己输了。   司少康轻声说:“你不过是去买个早饭。”   第五君一愣,点了点头。   司少康笑了。   他看着第五君,眼神却透过他看向了很远的地方。过了片刻,好像遥远空茫的雾海给了他渺茫的希望似的,他重新看回第五君眼里。   司少康问第五君:“若我说,为了我呢。”   他问得声音太小,第五君没有听清:“什么?”   司少康提高了一点音量,对他说:   “为了我,你可以在灸我崖再呆一年么。”   第五君皱起眉头,“我已经是灸我崖弟子了,还能去哪?”   司少康一怔,随即绽开一个笑。   “好,就当……”   他这话没说完,就吞没在了唇间。   第五君正待再问一句:“你说什么?”就见司少康抬手,解开禁制。   司少康对他说:“去吧,早些回来。”   第五君睁大眼睛,惊讶了一瞬之后就高兴起来,他冲司少康挥挥手,笑得格外灿烂:“我去给师父买咸豆花还有小笼包!”   司少康也挂着笑意,目送第五君的背影。   他在热闹的灸我街尽头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灸我崖的小院。瞧着小破吊脚楼的四角,他低下头,嘴角笑意还在,心头却只余酸涩。   得到了小君的保证,虽然注定是假的,但……   足够了。   第五君深吸一口灸我街热闹的烟火气,兴奋地一路转溜眼珠子,关在灸我崖里一周多,他终于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他兴冲冲地跑去豆腐脑王婆的摊子,快乐地点了餐,等打包的时候,还过了个街去喜客来茶楼,要买火焰糕。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第五君喜滋滋地想着,他前面只剩下一个顾客了,也不知道多早来的,得排了多久!   第五君盯着店小二细致地把火焰糕包在油纸里,鼻尖全是糕点的香味,耳朵却捕捉到了茶楼里面颇为热烈的讨论。   “玄陵少主出关了你们听说了没?”   “听说了,也不知道他修为灵力有无恢复到从前。闭关这么久,显然是为了疗伤。”   “非也!我听我蓬莱岛西的兄弟说,玄陵少主闭关两年多,修为更强了一大截!跟从前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第五君左手僵了一瞬,正在这时,店小二把油纸包递给他,第五君微笑接过,想赶快转身去拿豆腐脑。可后面还有几句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三家围剿正式叫停了,玄陵少主这是什么意思,对那个叛徒不追究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抓到已经杀了吧!”   “也可能有更多的考量,想传出这种风声诈一诈也说不定。”   第五君去王婆那儿拎豆腐脑和小笼包的时候,整个人有些恍惚。   原来少主是真的闭关两年,现在出关了。   这些谈论的人,都觉得齐释青要么是不追究了,要么是自己已经被抓住砍了头,再不然是为了诈他撞到枪口上——   毕竟三家围剿的声势是如此浩大,悬赏齐归人头的命令也是那样掷地有声。   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期许着,也许——   少主从来没下过要杀他的命令,是他闭关期间别人下的,而少主一出关就要停止三家围剿、不再追杀他。   少主一直一直都相信他,相信他不是叛徒,相信他不是堕仙。   第五君拎着早饭,心不在焉地回了灸我崖。   司少康正在长案后面,注视着灵堂。听到他的脚步声,司少康没有回头,只是问:“又听到什么传闻了?”   第五君把早饭摆在桌上,沉默地望着司少康的背影,他下定了决心。   ——他想回玄陵门。   哪怕真的是齐释青诈他回去。   第五君扬起声音说:“没听到什么!师父来吃饭吧。”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想起司少康时,最先想起的并不是玳崆山上,司少康如同下凡的神仙似的救了他的场景;而是在灸我崖里,黑咕隆咚满是落灰的灵堂前,司少康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他的那一眼。 第64章 葬昔冢(十六)   第五君对上司少康洞悉一切的眼神,心里虚得厉害。他在桌边佯装淡定地坐下,将汤匙筷子递给司少康。   司少康手里仍然摇着扇子,过了半晌才接过。   “吃吧。”   司少康发话,第五君才动筷。   第五君吃了一阵,才发现司少康只是坐在那里看他吃,就抬起头问:“师父不吃吗?”   司少康摇了摇头,过了很久才说:“我本就没有饮食的习惯。”   不过是为了陪一个爱吃的人而已。   第五君舔了舔嘴唇,眼睛滴溜一转,打开油纸包。“我买过好多次师父都不吃,要不赏脸尝一尝?火焰糕,可好吃了!”   司少康轻笑了下,捻起一只火焰糕,轻轻咬了一口,评论道:“不错。”   第五君心里的压力小了点,他悄悄舒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吃的。   第二日。   第五君如同前一日一样,兴冲冲地去买早饭。   司少康也如过去一样,在灸我崖等着他。   但是第五君没有回来。   司少康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了下来。   他走上街,将第五君可能去的早点店铺全都走了一遍,喜客来茶楼更是从一楼到二楼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第五君的人影。   司少康回了灸我崖,心头一片冰凉。他攥住扇子的手微颤,耳边好似响起了一声佛音,告诉他四大皆空,因果难易。   他推开第五君的房门,果然见桌上摆着一张字条。   「师父,我只是想弄清当年的事。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会回来的。我打听清楚就回来,到时请师父责罚。   徒弟   第五君」   -   第五君一气儿跑了十里地。   这天早上他离开灸我崖的时候,生怕引起师父的怀疑,连包袱都没带,只在兜里装了一些银两。   “师父大概得气死了。”第五君啃着干巴巴的馒头,心想:“等回去指不定要怎么罚我。”   第五君易容做得不错,一路换了几张面皮,配着不同的嗓音,专挑人多的地方走。   为了节省银两,他好几日才能打尖住店一回,平常都是风餐露宿的。他跟条看门狗似的,常常或蹲或站在人家客栈门口,就为了偷听客人的交谈。   偶日进去吃饭的时候,他就想方设法地跟店小二聊天、跟别桌的客人搭话,使劲打听玄陵门的事情。   越往西走,第五君心中越是忐忑。   虽然三家围剿已经停止,但越往西去,碰到的脸熟的仙门弟子就越多,第五君每回碰到他们,都会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回想易容的种种步骤,确认没有差池,才放下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他听到越来越多的传闻。   ——齐释青虽然出了关,但仍不离开玄陵门。   有人说,据“可靠来源”,玄陵门的戒律堂,也就是善念堂,在少主出关后变得异常热闹,不知往里关了多少弟子。   “难道,玄陵门除了齐归,还有别的弟子也是叛徒?!”   “这可不好说啊……可能是掌罚的二长老首徒有些事不好处理,等少主出关定夺,才拖到了现在。”   第五君正蹲在一家客栈等窗户下面。靠窗的这一桌客人所谈论的比先前他所听的都靠谱许多,他们连掌罚的弟子是玄十师兄都知道,显然是道上的人。   “他们也许知道更多内情。得想办法打听打听。”第五君想着,翻开了自己的衣襟,里面的银两已经不多,最多只够点一盘素菜。   第五君摸着仅剩的银子,抿了抿嘴。还是跟着师父混好啊,从来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可惜师父赚钱的本事是个谜,他学也学不来。   他叹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整洁一些,然后撑起自己的气度,自信地走进了客栈。   店小二很热情的迎了上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第五君摆摆手:“走累了,坐下来歇歇脚,来碟小菜就行。”   “得嘞!您坐这儿成吗?”小二说着,就从肩膀上甩下来抹布去擦一张椅子,请第五君坐下。   第五君指着窗边,“我瞧着那儿还有空桌,坐那儿成么?”   小二愣了一瞬,随即麻溜地应下:“可以!我给您带路!”   第五君从过道走过去的时候,感到身边的气氛不同寻常。   这是一个小村落的大客栈,因为位于去往银珠村的必经之路上,所以本身就不愁生意。然而窗边明明只坐了一桌,别的桌子都还空着,其他客人却宁愿挤在拥挤的大厅,也不愿意往窗边坐。   一些客人给第五君行了注目礼,有些人还互相使眼神。就连另一个店小二经过他们的时候,还拍了拍给第五君带路的小二的肩膀,活像是传递勇气似的。   第五君在窗外蹲着偷听,并不知道这一桌客人长什么样,走近了,他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四个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围坐在一起,正在大快朵颐,吃剩的骨头鱼刺吐得满桌都是。   听到有人靠近,四个人齐刷刷扭头,走在前面的店小二很明显地打了个哆嗦。   第五君虽然吞了下口水,但仍然昂首挺胸,不输气势地跟着。   他让店小二擦了正对着这一桌人的椅子,店小二把抹布甩到肩上的时候,手都在抖。   “……您要点什么?”店小二脸上仍然挂着热情的微笑,只是笑容有点发虚。   第五君余光瞥过那一桌人的凶猛吃相,心道光从外面听声音,根本想象不出来是这样一伙人。   他垂下眼睛,装作兜里有钱、十分挑剔地翻了遍菜单,说:“白灼芥兰,别的不要了。”   店小二问:“客官喝不喝点儿?”   第五君说:“饮酒误事,清水即可。”   “好嘞!您稍后!”   店小二简直是飞着跑去后厨的。   第五君淡淡喝着水,任那一桌人打量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感到那一伙人看自己不算完了,他才幽幽地抬起眸子。   看清其中一人的一刹那,第五君的瞳孔猛地颤抖。   ——那个人五官凶恶,伤疤遍布全脸,并且……   ——没有左手,是个断臂。   第五君下意识地端起茶杯送到唇边,挡住了下半张脸,然而目光坚持着没有挪开。   最终那四人似乎看他并不是来找茬的,先移开了视线。   第五君盯着那个断臂人的背影,手脚冰凉。   那人正是四年前,拿“断袖”谣言要挟齐释青、反被断了一只手,后传闻自尽了的盗刀岛掌门。 第65章 葬昔冢(十七)   这样的情形下,第五君不敢贸然上前搭话。他只是安静而缓慢地吃着自己点的白灼芥蓝,间或喝一口水,听着盗刀岛掌门那一桌所说的话。   因为第五君坐在隔壁桌,那四个凶神恶煞的人压低了声音。   “贤弟,那人……”一个脖上带刺青的光头问盗刀岛掌门。   听到“贤弟”二字,第五君被水噎住。   盗刀岛掌门说:“我并不认识。”   那光头说:“贤弟在银珠村称霸多年,若你都不认识,那他大概就是个过路的吧。”   盗刀岛掌门一个眼刀又丢向第五君:“他胆子倒是不小。”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说:“二哥,不管他,说咱的事。”   盗刀岛掌门往嘴里塞了一口肉,灌了一口酒,粗鄙地打了个嗝。   他举起自己的断臂,挨个看过去桌上另外三个人。   “看见了么?”他歪着嘴,咧开一口黄牙,“这是齐释青四年前跟我结的仇。”   光头大哥大惊,大吼一声:“什么?!”   整个大厅里的食客都扭头看他们。   那四人察觉到空气中不寻常的安静,反应过来,阴测测地转头盯着众人。   众人赶忙低头吃饭,小声地交谈。   盗刀岛掌门冷哼一声。   “我从未告诉过你们,我,赵铁牛,是曾经的盗刀岛掌门!”   “四年前,我被齐释青断了一臂,散了门派,无颜苟活于世,本想投湖自尽,却被渔夫阴差阳错救起。从此改名换姓,加入了你们吹锤帮,就为了有一天能够复仇!”   意外得知盗刀岛掌门真名是“赵铁牛”的第五君,又一次被水噎住,因此小声地咳嗽了一阵。   “吹锤帮啊……”第五君慢吞吞地往嘴里塞切成块的芥蓝,“那个门下弟子全是彪形大汉的门派吗……”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把这桌上四个人的相貌逡巡了一遍,在记忆里给他们对上了号。   吹锤帮帮主,名为李玉成,是个有纹身的光头。   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应该是李玉圆,是帮主的亲弟弟。   还有一个……哦,那个毛发很旺盛的大汉。   盗刀岛掌门赵铁牛对面坐的就是一个头发和体毛都很茂密的人,第五君没看清他的脸。正在这时,他抬起胳膊去够桌上的肉,忽然一股极其浓重的体味从他的腋下传来。   第五君:“……”   没错了,这个人是熊思林,毛发浓密,狐臭能当作武器熏倒敌人。   第五君屏住呼吸,在心里想,原先吹锤帮只有三个当家的,现在李玉圆称赵铁牛为“二哥”,显然赵铁牛凭年龄阅历和盗刀岛的刀法成为了二当家的。   这可真是太巧了,就在银珠村边上,碰到了吹锤帮和前盗刀岛的四个金刚。   只见赵铁牛、李玉成、李玉圆齐齐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远处隐隐有食客窃窃私语:“你闻见什么味儿没有?是不是这家的泔水桶倒了?”   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破口大骂:“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准穿无袖的衣服!你那腋毛给我夹紧了!”   熊思林有点委屈地坐好,赵铁牛皱着眉头,给他盘子里夹了一个酱猪肘。   “谢谢二哥!”熊思林冲赵铁牛咧开一个能吓哭幼童的笑容,夹着胳膊低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李玉成对赵铁牛道:“我原先以为贤弟只是一个江湖散修,刀法如此了得,却没想到你竟然是盗刀岛的掌门,在我吹锤帮让你做个二当家的,实在是委屈你了。”   赵铁牛举起酒杯,敬李玉成:“大哥,不敢。当年我是条落水狗,大哥、还有两位弟弟对我都不嫌弃,赵某心中感激不尽。我到现在都记得入帮仪式上,大哥对我说的话。”   赵铁牛殷切地望着另外三个人,掷地有声道:“那时,大哥对我说,入了吹锤帮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仇必报!”   在啃猪蹄的熊思林放下了猪蹄,在挑肉片的李玉圆放下了筷子。   吹锤帮帮主李玉成对着赵铁牛的酒杯,迟迟没有举起自己的杯子。他笑着按下赵铁牛的手,“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赵铁牛仰头,一饮而尽,满面慨然。   半晌,桌上无人说话。   李玉成扫了一眼赵铁牛的断手,问他:“贤弟,那你是打算……”   赵铁牛拍案喝道:“报仇他丫的!!”   李玉圆:“……”   熊思林:“……”   李玉成抿了抿唇,思忖片刻,继续问:“贤弟是打算,找齐释青报仇?”   赵铁牛瞪大眼睛,理所当然地说:“昂!”   见李玉成闭起嘴巴,似在犹豫,赵铁牛愤恨道:“我等了整整两年,才等到这个鳖孙出关!”   顿了顿,他精神昂扬地环视桌上的另外三人。“如何?!大哥,二位弟弟,我们好好计划计划!”   帮主的弟弟李玉圆这时讲话了,他一开口,脸上的横肉就跟着拉长,显得格外凶悍。   “二哥,出来前,你只对我们说,要去银珠村干票大的。”   赵铁牛一抬下巴,“怎么不是?我告诉你们,齐释青早在几年前就在银珠村留了人,还开了数家商铺,财源滚滚,我们就得从银珠村下手,杀杀他的锐气!”   熊思林默默戳着猪骨头,小声说:“此事……”   赵铁牛斜眼看过去:“怎么?!你不乐意?”   吹锤帮帮主李玉成语重心长地说:“贤弟,玄陵少主刚刚出关,现在许多事情尚不明了,贸然惊动,是不是不太妥当?”   赵铁牛转过头来,脖子发出了“咔咔”的声响。“大哥,你说的这话我就不太明白了。”   “银珠村这一票若真是能干下来,地皮、银票就全是我们吹锤帮的了,有什么不好?若真是跟齐释青留下的玄陵弟子打起来,我们吹锤帮弟兄这么多,难道还怕他们么?!”   听到这话,熊思林把手在裤子上抹了抹,胳肢窝一个没夹住,就泄出来一股刺鼻的狐臭。   “二哥,你这话我不爱听。”熊思林说,“难道若真的打起来,吹锤帮弟兄们的性命你就不管了?”   赵铁牛被这一股致命酸臭顶得五官都扭曲了,他一摔筷子:“我怎么不管了?!我说的是我们吹锤帮根本不惧他玄陵门!”   “铁牛!”吹锤帮帮主李玉成大喝一声,“安静!”   赵铁牛却被李玉成这护短的架势给激怒。   “怎么着大哥?”他歪着脖子,语气挑衅,“觉得我说得不对?”   见李玉成没有回答他,赵铁牛咧开嘴,“还是说,大哥、还有二位弟弟,都不想给我报仇?”   作者有话说:   祝盆友们六一儿童节快乐! 第66章 葬昔冢(十八)   李玉圆伸出两只手,想打圆场:“哥哥们都冷静,冷静。”   赵铁牛直抻着断臂,屁股都快抬离凳子了,僵了好几秒才又坐下。   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看了一眼李玉圆和熊思林,垂眸思索片刻,对赵铁牛说:“二弟,今日是你头一回跟我们说你跟玄陵门的私仇。”   “我们只当你是要来劫富济贫,才随你出来的。”   赵铁牛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   第五君面前的盘子里只倔强地留了最后两块小芥兰,他用筷子来来回回地抚摸它们,支棱着耳朵。   他听见李玉成深吸一口气,对赵铁牛说:“二弟的私仇,恕吹锤帮的兄弟们不能参与。我这个帮主说了算。”   第五君壮着胆子去看他们那一桌,这四个壮汉彼此互相瞪视着,气氛十分焦灼,根本顾不上旁人探究的目光。   赵铁牛愣了半晌,好笑地“呵”了一声。他挨个看过去李玉成、李玉圆,还有熊思林,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终于,他笑了起来,嘲讽地摇头,“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有仇必报’就是句空话,我来吹锤帮两年终究是个外人,你们才是真正的铁板一块!”   “我当你们是兄弟,只问你们一句话。”   赵铁牛咬着牙,问他们三个:“我的手,是齐释青断的。我的门派,是因为齐释青散的。我跟齐释青有仇,我要报仇,你们来不来?”   第五君默默把茶壶里的最后一滴水给喝完了。他吞咽的动作都小极了,生怕错过一点声响。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许久。   最后,不等李玉圆和熊思林开口,吹锤帮帮主李玉成抬眼,冷静地告诉赵铁牛:“二弟,我说过了,吹锤帮的兄弟不能参与。”   “好!”   赵铁牛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他仅剩的右手拔出了身侧的刀,向着桌子一砍——   铮的一声。   李玉成拿带刺的铁锤接了个正着。   “慢着!”李玉成低吼,“我说的吹锤帮的弟兄,自然包括你!你入吹锤帮两年才堪堪把伤养好,你以为找玄陵门报仇那么容易?!”   “我不管——!”赵铁牛怒发冲冠,满面赤红,“我只知道若是你亲弟弟或是熊四被人砍了一只手,你定会举全帮之力让他血债血偿!”   李玉成冷哼一声,手中铁锤一使劲,赵铁牛的刀就被弹飞了。   赵铁牛如同快爆炸的火药桶,整个人在爆发的边缘。他屈辱地从墙角捡起了那把刀,挡在自己身前。   “既然如此,就不劳烦三位费心了。”   他自嘲地笑,冲他们点了点头。   “从此往后,我与吹锤帮再无瓜葛。”   说完这句话,赵铁牛愤恨地挨个扫了他们一眼,利落地转身,走出客栈。   余下三人愣了一瞬,熊思林先跳了起来追出去,嘴里喊着:“二哥——!”   李玉成却拾起筷子,继续吃了起来。   “哥。”李玉圆叫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干脆就……”   李玉成呸地往桌上吐了一块骨头,没好气地说:“我告诉你,就算是你被齐释青砍了一条胳膊,我也不可能为了你带着全帮派的弟兄们去找玄陵门的麻烦。”   “我倒是看错了赵铁牛,亏他曾是一派掌门,整个门派都葬送了,他不想着振兴门派,保全弟子,反倒到现在都还惦记着自己的私仇,惦记着玄陵门的钱,还想让吹锤帮跟着一起送死!”   李玉成又往嘴里塞了几筷子,含混不清道:“从前我只当他不拘小节,身世不幸,现在看来,完全就是流氓行径,没有脑子!”   李玉成粗鲁地大口咀嚼,他的光头就随着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后颈皮一揪一揪的。   一个凶神恶煞的光头骂赵铁牛“流氓”,还骂得那么响亮,好像自己绝不是同类一样——第五君瞅着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迷幻。   李玉成敲了敲自己的碗,示意李玉圆给他盛一些白米饭。“你去把老熊给叫回来。赵铁牛从此跟吹锤帮再没关系。”   李玉圆信服地看着他的帮主大哥,点了点头,放下盛饭勺子,小跑出了客栈。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把盘子里最后的两块小芥兰吃了,站起身来。   路过李玉成的时候,他还听见了吹锤帮帮主低沉的嘟囔:“也不知赵铁牛是干了什么,能跟玄陵门结仇,还让齐释青亲自卸了他一只手,真是能耐死了!”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加快脚步往外走。他可太知道赵铁牛失去那只手的前因后果了,也不知道这下赵铁牛打算报复玄陵门,是怎么个计划法。   万一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可就麻烦了!   第五君出了客栈,四下张望着,终于看见李玉圆拉着熊思林往回走。他绕到树后,隐蔽地掠过街上行人,寻着李玉圆和熊思林来的方向追了过去,终于在两条街开外找到了如同真正的铁牛一般正怒气冲冲往前走的赵铁牛。   第五君屏住呼吸,在赵铁牛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这人偶尔转弯驻足的时候,第五君都迅速侧身或者找了掩体遮挡。   赵铁牛最终进了一个民居。   第五君在街口隐蔽地观察了半晌,一个三屋小院,里面不像能藏很多人,似乎就是顶普通的一户人家。   第五君思忖片刻,十分自然地走了过去,然后趁稀疏的行人都不注意,无声地翻进了院墙内。   贴着墙根,第五君听到了赵铁牛在讲话。   “李掌柜的,这可是个顶好的生意,你当真不做?”   那个李掌柜似乎在沉默,隐约有敲桌子的声音。   赵铁牛继续说:“你苦心孤诣经营均知堂十余年,不就是靠贩卖信息赚钱么。如今银珠村的生意不好继续做下去,你这里好久不开张了吧。”   赵铁牛不住咋舌,声音忽远忽近,显然是在打量屋子内的陈设。   “我记得我当初认识李掌柜的时候,均知堂可是楼高六层、房顶都是碧玉雕花的,现在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小院子了?”   李掌柜呵了一声,“银珠村各商贾势力都被玄陵门的少主周理了一遍,潦倒的又不止我一个。”   “嘿!”赵铁牛大喝一声,“巧了这不是?”   “我想送给李掌柜的,就是玄陵门少主齐释青的秘辛!价值万金!”   墙外的第五君,周身血液一瞬间冷却下来。   “价值万金?送给我?”李掌柜嘲讽地说,“盗刀岛掌门有这么好心?”   赵铁牛一拍大腿,“可不么!”   “这个秘辛我白送给李掌柜的,不管李掌柜的用这信息赚了多少钱,我赵铁牛都分文不取。”   李掌柜的呼吸声变重了。   赵铁牛阴笑道:“但只有一个条件,李掌柜的,要把这个事儿,传遍整个蓬莱岛!”   屋内沉默良久。   第五君的双手攥紧又放松,头脑里的弦绷得快断了——   他猜到了赵铁牛要说什么。他必须要让他闭嘴,可是该怎样做?! 第67章 葬昔冢(十九)   就在第五君快要夺门而入,打算先劈晕赵铁牛再说时,遽然就听李掌柜呵呵笑了起来。   李掌柜一下一下拍着桌子,语气跟看热闹似的,对赵铁牛说:“赵掌门打得一手好算盘哪!”   “盗刀岛曾经在这一带称霸多少年,要散播个什么样的消息不都是易如反掌,如今门派却散得一干二净,赵掌门连银珠村都不敢走进去,这价值万金的‘秘辛’还好好地烂在肚子里,想必……”   “是被玄陵门报复怕了吧?”李掌柜抿住嘴,玩味地看向赵铁牛的断手。“所以想借别人的手,出一口气?”   第五君紧贴着墙,大气不敢出,心里想:“赵铁牛的粗喘声在大街上恐怕都能听见,过路的人都得以为这家里养了一头快活活气死的老牛。”   但赵铁牛最终还是沉住了气,使了老大的劲压下去一腔怒火。   他压着声音,对李掌柜说:“我不骗掌柜的,这秘辛,齐释青哪怕花万金,不,哪怕把整个玄陵门拱手相让,都想保住。所以我一直在等他出关。”   这下轮到李掌柜的沉默了。   赵铁牛朝他举起自己的断臂,“李掌柜的以为我是为什么断了手?”   停了几息,好像吊足了听众的胃口似的,他才一字一句地说:“就因为我说中了他的秘辛,他才要杀我灭口!我千辛万苦才逃脱!可怜了我那些盗刀岛的兄弟!”   看出李掌柜的犹疑,赵铁牛继续加码。   “掌柜的,你本来在银珠村家大业大,现在被玄陵门的人撵到城郊,住这样的小院,你心甘么?”   “这条秘辛若是传出去,那么,所有跟齐释青、跟玄陵门有仇的人,都能报仇雪恨!齐释青定会身败名裂!”   李掌柜双眼如炬,紧紧盯住赵铁牛,“到底是何等秘辛,能让齐释青身败名裂?”   赵铁牛狰狞地笑:“我只问掌柜的一句话,这笔白送的银子,李掌柜的到底是赚还是不赚?”   李掌柜皱眉沉思,谨慎道:“赵掌门,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跟你挑明了。”   “我均知堂是做消息生意的,在银珠村时没少做敲诈勒索的勾当,后来被玄陵门的人发现,赶出了银珠村。”   “我虽然心有不甘,但曾经做过的事,我李青龙每件都认,因此落得如今这个下场,我并非没有预料。”   停顿片刻,李掌柜继续说:“若说我心中对玄陵门没有怨恨,那绝不可能,但我是个生意人,你如何保证你所说的消息,能让我赚得了千金?”   “这可是敲竹杠敲到了齐释青头顶上了,你还让我传遍整个蓬莱岛?”   赵铁牛亦是一脸共情,他理解道:“我自然明白李掌柜的担心,但你大可放心。我要找齐释青报仇是铁定的,若是你不肯答应,那我走街串巷敲锣打鼓也得把这消息传出去!但我实在是单力薄,加上也是个能赚钱的买卖,才想跟李掌柜的联手,请均知堂助我一臂之力!”   李掌柜给赵铁牛到了一盏茶,“看来你是有法子了,说说看。”   赵铁牛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他朝李掌柜倾了倾身子,一根食指点着桌面,压低声音说:“我只需将那秘辛写下来,李掌柜的叫人递去千金楼里,那里有齐释青的心腹弟子。咱只需要说,若不付钱,纸上内容必将传遍整个蓬莱岛。”   “等李掌柜的银两拿到手,这秘辛该传不一样传么!写上他几千份,让你的人撒满整个银珠村!我就不信齐释青能灭口一个城镇的人!”   赵铁牛眼里全是恨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我等了整整四年,终于等到机会,只想报我这一臂的仇!”   第五君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他捂着嘴巴,咬紧牙关,眼睛瞪圆,死死扒着外墙。   屋内,李掌柜答应了。   赵铁牛说:“稳妥起见,今夜子时,我会再来,到时李掌柜的让自己的人也过来,我现场写下。”   “好。”   第五君飞身闪出了院外,腾起藏到一棵树上。   过了片刻,赵铁牛的身影出了这个院子,向着别处走去。   第五君在树上惊魂甫定地喘着气,摸着自己的小心脏,眼睛一眨都不眨。   到底该如何是好?!   而在五丈外的拐角处,有三双眼睛,正分别望着这个院落、走远的赵铁牛、还有这棵藏了第五君的树。   “有意思……”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玩味地说。   熊思林低喝道:“大哥,动手吗!”   李玉成摸着下巴,缓缓道:“不急,不是说今夜子时么,到时……”   他的嗓音带上一丝不怀好意,“干票大的。”   第五君在树上呆了几炷香的时间,终于冷静下来,借着树叶掩映观察着那个小院。   在赵铁牛离去后不久,均知堂掌柜的李青龙果然给外面递了信。第五君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信使的身影,发现那信使进了一家酒楼,片刻后就有十数人从那里再出来,走向四面八方。   第五君注视着这一切,咬住嘴唇,沉缓地呼吸。   赵铁牛既然决定将这条“秘辛”卖给均知堂,定然到子夜时分会守口如瓶,不然这消息讹不到玄陵门一分钱。   均知堂已经开始叫人了,如果不在午夜之前解决,一切都将覆水难收。   第五君小心谨慎地下了树,不着痕迹地融入了往来人群里。   现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找到赵铁牛,然后……   第五君攥起了拳头。   他已经想了无数种威逼利诱的手段,然而——   赵铁牛忍了四年的仇恨,不惜撂下吹锤帮的二当家都不做了,消息白送给均知堂,就为了图一个齐释青身败名裂——绝不会因为他的巧舌如簧,或是黄金万两而改变主意。   而倘若他将赵铁牛打晕,让他错过子时与均知堂的交易,这也不过是拖延之举。即使过后均知堂因为他失信而不跟他做生意了,赵铁牛大可以找别人散播消息,或者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走街串巷敲锣打鼓”也行——横竖他根本就不图钱,他来找均知堂不过是看中了李青龙唯利是图、人脉众广,散播消息快罢了。   要让赵铁牛把这件事彻底咽回肚子里,即使毒哑了他的嗓子也没用,他还可以用剩下的那只手写字;砍了他的手脚也无济于事——只要人还剩一口气,总能想到办法,表达自己的意思。   第五君甚至在脑海中想象出赵铁牛用嘴巴或者鼻孔叼着毛笔,在宣纸上写下这条秘辛的场景。   那该怎么做?   第五君额角的血管,从在李青龙那个小院里偷听的时候就跳个不停。   他脑子里浮现了两个字。只有这种方式才是万无一失的,可第五君只要想到这个词就无法继续下去,好像是用裸露的手去摸滚烫的铁板,只要触碰到就会立即弹开。   ——灭口。   作者有话说:   突然加更^_☆ 第68章 葬昔冢(二十)   要动手杀人吗?   第五君感到自己头脑很清醒,但是心跳却非常杂乱,以至于他走路的姿势只是维持着正常的外表,其实每一步都很浑噩。   他顺着刚刚赵铁牛走过的路一气儿往前走,眼睛漫无目的地四处望,其实心底完全不希望看到赵铁牛的身影。他看见了三十九个人,都不是赵铁牛。   第五君的心一直吊着,但胸腔好像是瘪的,并没有气可以松。   走的这一路上,第五君想了很多。   如果齐释青跟自己断袖的谣言传出来,齐释青其实……   其实有好多手段可以用。   他大可以说这都是假的。当然赵铁牛肯定会给一些证据,比如他被断的那只手,说不定还会找到几个当年小巷子里被齐释青殴打的盗刀岛弟子作为人证。   但齐释青也可以把脏水都泼到自己身上。   毕竟,齐归都已经死了。   而且一个来路不明的、心怀不轨的、欺师灭祖的养弟,去诱惑勾引蓬莱仙岛上八十八仙门之首门派的少主,实在是非常可能。   齐归的名声早就臭了。从玄陵门下令“无论死活,身首异处”,悬赏齐归项上人头的那一刻起,他叛徒的身份就被盖棺定论。   第五君忽然停下脚步。   他在折腾个什么劲?   齐释青十七岁时,就能为了自己的清誉,打了盗刀岛众弟子,断了盗刀岛掌门一只手。   如今少主已经二十一了,怎可能没有手段、白白被李青龙和赵铁牛两个无赖威胁?   第五君在街中央站了好一会儿,直等到身后要过一辆马车,马夫朝他不耐烦地吆喝——“让一让,让一让!”——才猛地回神,往街边跑去。   太阳已经快落了。   第五君站在街边,注视着天边的落日余晖。橙红、暖黄、粉紫、灰棕——好多好多的颜色洒在天暮一角,一朵瘦云刚好遮住了最后一点太阳金边。   夜市的小商小贩已经出摊了。叫卖声稀稀疏疏地响了起来,有些做熟食的铺子,香味已经传了出来。   第五君咽下了口水。   他肚子空,但是没有钱了。最后的钱花在了那一盘白灼芥蓝上,找到的线索却并不是关于齐释青是否信任自己、后悔了砍他脑袋的命令,而是盗刀岛掌门并没死,并且打算着拿一个断袖谣传去敲诈齐释青,让他身败名裂。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第五君摇着头笑出声。“刚刚竟然还真想了想那个可怕的念头,灭什么口啊,真杀了人,就飞升不了喽……”   心里虽然想明白了,但第五君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他又走回了李青龙那个小院,想等在那儿,看看子夜时赵铁牛到底怎么说那个“秘辛”。   走回去的时候,第五君注意到这边的街上明显人多了起来。这里并非交通要道,他因此确定往来人群里混有相当多均知堂的掮客。   于是他花了更多的时间,才谨慎地翻进了那个小院里,在靠墙的一个隐蔽处猫了下来。   夜色渐浓。   熙熙攘攘的人声渐强又减弱。夜市的摊位一个一个空了,民居里的灯火也零零星星地熄灭。   终于,子时。   一阵很重的脚步声从院门口响起,第五君无声地露出一只眼睛,来人身材高大魁梧,却少了一只手,果然是盗刀岛掌门赵铁牛。   按照约定,赵铁牛只会将秘辛告诉李青龙一个人,因此现在小院里并没有均知堂的人。   第五君心下判断,就来时所见,均知堂的人都已经四散等在院外了,就等李掌柜的拿出来手写的秘辛,再去行敲诈勒索、散播消息之事。   第五君缩回墙根,全神贯注听着赵铁牛走进了屋子。   “我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李掌柜的淡淡道,“赵掌门大可放心。”   “我自然信得过均知堂。”赵铁牛笑了一声,屋内响起清脆的碰撞声,似乎两人碰了碰酒杯。   片刻寂静。   李掌柜的说:“什么秘辛,总可以说了吧?你说完,我们再好好措辞,写下来。”   第五君鼻端却忽然嗅到了一股很浓的大葱味。   紧接着,他听到有油纸包展开的声音,一股子烤鸭和酱料的味道又窜了出来。   第五君瞠目结舌。   ——烤、烤鸭?   不至于吧?!   在第五君看不见的屋内,均知堂掌柜的李青龙皱起了眉头。   来谈生意时,彼此尊重是前提。然而盗刀岛掌门烤鸭蘸酱生啃大葱的粗鄙模样,完全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李掌柜的声音冷了:“赵掌门是没用晚膳?”   赵铁牛咂着嘴说:“吃是吃过了,但都子时了,怎么着不得整点宵夜。来,李掌柜的也吃。”   他说着就把包着烤鸭的油纸往李青龙的方向推了推,还分给他了一根大葱。   李掌柜的眉尾直跳,压着自己的脾气说:“不必了。赵掌门还是先谈正事吧。”   赵铁牛“唔”了一声,用自己的油手拿起了茶杯,凑过去自己的油嘴嘬了一口清茶。   李掌柜的嫌恶已经写在脸上了,但是赵铁牛浑然不觉,咧开嘴笑:“李掌柜的,你猜猜,到底是什么消息,才能毁掉一个仙风道骨、年少有为的大派少主?”   李掌柜的冷冰冰道:“我猜不出。赵掌门别再卖关子了,不想说大可以不说。”   赵铁牛睁大了眼,往前趴了趴,像一条流着哈喇子的癞皮狗:“哎呀,李掌柜的生气啦?我就开个玩笑,我这就告诉你。”   “简单二字——!”赵铁牛竖起来两根手指头,掷地有声道:“断袖!”   虽然第五君早有心理准备,但赵铁牛的一声低喝在他耳边炸响,还是让他克制不住地猝然打了个哆嗦。   第五君身体只微颤了一下,但这个微小的移动却碰倒了挡在他身前的一摞瓦片。   “哗啦啦——”   瓦片坠落在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如同惊雷。   “谁?!”赵铁牛猛地拉开椅子往外跑。   李掌柜的也沉下脸来跟在后面。   距离太近了。第五君紧紧贴着墙,心知自己已经避无可避,索性在一片黑暗中缓缓站了起来,一边站起来,一边给自己换了一张煞白煞白的脸。   他捏起嗓子,如同来索命的鬼魂。   “赵掌门,猜猜看,我是谁?” 第69章 葬昔冢(二十一)   子时已过,气温寒凉。阴冷的风从脚底刮起,在天地漆黑间,挠着人皮肤上的每一根汗毛。   今夜无月,万籁俱寂。   倾倒的瓦片如同在地上平白盖起的野坟,一个鬼魅的人影从后面缓缓升起,伸出了两只手,脸色灰白如同墙皮。那个人在瓦片后停了片刻,往前僵硬地迈步,然而这迈的步伐却轻飘飘的,完全不似踩在地上,而像是飘在空中。   对赵铁牛和李青龙来说,眼前的景象不亚于荒山野岭撞鬼。尤其是李青龙,只是个平凡的生意人,全然不会武功,见到这幅可怖的景象直接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话都说不出了。   第五君朝他们笔直地伸出手,指间夹藏了数根银针,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嗓音嘶哑带着戾气——   “赵掌门,猜猜看,我是谁?”   盗刀岛掌门惊怒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第五君桀桀桀地阴笑,又往前漂移了几步,惹得赵铁牛猛地后退。   “你说我是谁?”   鬼魂含笑缓慢地问完这一句,骤然嘶哑而狠戾地大喝:“我是被你害死的冤鬼!!!”   第五君向前疾冲,手中银针尽数扎在赵铁牛的咽喉处。   “啊——!!!”盗刀岛掌门凄惨地叫喊,但不过瞬息间就发不出声音来了。   第五君轻舒一口气,继而转头去瞧已经瘫软在地上、死死扒着门框站不起来的均知堂掌柜的。   “李掌柜~~”第五君鬼魅地笑着,作势要向他扑去。   “你你不要过来——!!!”李青龙瞬间吓破了音,在地上猛烈地扑腾挣扎起来,手脚不停地乱踹,险些蹬到第五君。   第五君用轻功飘远了些,却仍然直直伸着胳膊,想着下一针扔过去,就让李青龙昏睡过去好了,然后再想办法把赵铁牛弄走。   第五君拉着鬼脸,又飘近了些,见那均知堂掌柜的已经吓得抽搐,直翻白眼了,心下不禁觉得好笑,爽快地投了一根银针。   李青龙立时就一歪脑袋,不再恐惧,安定地昏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他留神听了一下院外的动静。   好在刚刚盗刀岛掌门冲出来的时候,因为顾忌着自己做的勾当也见不得光,压了下声音,所以外面并没有起什么骚动。   第五君见被射中哑穴的赵铁牛也牢牢闭着眼睛昏死在那里,终于吐了一口气。他鬼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垮塌下来,手也垂在身侧,突然好似变成了冰冷的死人。   他撑着墙壁,缓缓坐在了那一堆倒地的瓦片上,抱住自己的头。   即使早就料到,盗刀岛掌门要跟均知堂交易的秘辛就是自己跟少主的传闻,在亲耳听到“断袖”二字的时候,第五君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身体的反应。   他听不得别人说少主“断袖”。这是少主最厌恶的词。   他也更不敢听下去赵铁牛说少主是跟他的养弟断袖。   时至今日,第五君才明白过来,纵使他几年间克制自己不要去想玄陵门的事情,告诫自己齐归已经死了,他仍然在心底觉得——   他还是那个悄悄把齐释青当哥哥的小归。他要拼尽全力,保全哥哥的清誉。   玄陵门再有办法去料理这样的讹传,一旦有人听见了,终究是对少主的名誉有损。   好在……他刚好碰上了。   还有办法解决。   会有办法的。   第五君握紧拳头,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刚刚赵铁牛倒地的那个地方时,骤然一凛——   赵铁牛直直坐起,用仅剩的右手捂住脖子,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他竟然根本没昏!   第五君噌地一下站起身,用轻功大步向前,很快就在盗刀岛掌门面前站定。   然而赵铁牛却并未再被他吓到。夜幕里,盗刀岛掌门的眼睛眯了起来,在两道粗重的眉毛下面,警惕仔细地观察他。   第五君心下大骇,余光里,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竟然是刚刚那一把扎在赵铁牛喉咙上的银针!   他的喉结无意识地一滚。   好像突然逮到了某个信号,盗刀岛掌门的眼睛霎时瞪圆,然后张开了嘴。   在同一刹那,第五君抬起胳膊,又扔出了一把银针,却来不及阻止盗刀岛掌门凄厉嘶哑的大喝:   “是齐归——!!”   一道亮得几乎让人瞎眼的闪电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天空划过。   紧接着,轰隆!   雷雨噼里啪啦地从天上泼下。   也许是电闪雷鸣使第五君的银针突然失了校准,也或许是盗刀岛掌门赵铁牛危机之下猛然偏了头,这一把投出去的银针,尽数落在了不痛不痒的地方,没能让赵铁牛闭嘴。   与此同时,盗刀岛掌门的大吼惊醒了整个街坊,无数道脚步声逼近了这处小小院落,其中不乏跑得极快的,想必是均知堂的人。   第五君的呼吸一下乱了。他一掌劈在赵铁牛的脖子上,让他彻底晕死,接着就拔腿冲向院落的大门,死死将门堵住。   门外几乎是下一秒就响起了拍门声。   “掌柜的!”   “老板!”   “李掌柜!”   ……   第五君从未行动得如此迅速。他将目力所及的一切沉重物品全部拖了过来,牢牢堵住院门,自己站在其后,如同一尊门神,手里摸索着仅剩的最后几根银针。   门外的人声越来越大,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雷声雨声,没有一种声音能让人消停。均知堂的人焦急如焚,惊醒赶来的街坊邻居也担心起来,互相猜测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五君胸膛紊乱地起伏,他眼睛不住游移在大门和昏过去的盗刀岛掌门身上,心脏快要跳出嗓子,胃里灼痛得厉害。   就在院门被一下下撞击,人声鼎沸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喊:“那边有人翻进去了!”   “让进去的人赶快看看出了什么事!”   第五君蓦地转头,正对上从侧面高墙往里翻的吹锤帮三人。   赤膊的熊思林率先落地,紧接着是一脸横肉的李玉圆,最后帮主李玉成手握铁锤,直视着第五君,从墙上跳了下来。   雷雨毫无减弱的趋势,院内的地皮已经被湿透,变得泥泞不堪。   第五君借着雷光打闪站得笔直,阴测测地扭头,拿出了十二分的气势,直勾勾地盯着那三个人。   熊思林被这张惨白的鬼脸吓了一跳,惊吼了一声。   李玉圆也霎时抖了一下牙关,却被李玉成的一声冷哼给压了下去。   吹锤帮帮主手里那把全是利刺的铁锤,向第五君猛地举了起来。   “你们两个是眼瞎吗?!好好看看他身上穿的衣服!”   隔着雨幕,李玉圆用手在眼前做了个遮雨帘,仔细地观察了第五君片刻,叫了出声:“他就是中午坐我们隔壁桌的那个人!!” 第70章 葬昔冢(二十二)   扮鬼的第五君心本来就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听到这句话,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往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的端倪,让吹锤帮三人彻底笃定他在装神弄鬼。   “找死!”熊思林大喝一声,甩着肌肉虬结的膀子就朝他冲了过来。   第五君不敢再在原地停留,转身就跑,耳边呼呼的风声,是熊思林在他身后扔出了一只铁锤。   他一个闪身,那把重锤就“哐——”地砸上了院墙,紧接着,墙面上哗啦啦地碎了一个巨大豁口。   一些碎石直愣愣砸了下来,正砸在刚刚被第五君手刀劈昏的盗刀岛掌门身上。赵铁牛“嗷”地一声惊起,看见熊思林正追着齐归往外飞,身后就是李玉圆和李玉成,大叫道:“大哥——!!他就是齐归!!!”   李玉圆听到赵铁牛这一声,下一秒就想往熊思林追出去的方向跑,却被他的帮主大哥按住。   “先去看看均知堂李掌柜的。”李玉成吩咐道。   李玉圆听话地转了个方向,走到还昏着的李掌柜身边,把人拖进了屋子里。   吹锤帮帮主冲还瘫坐在地上的赵铁牛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李玉成没先走向他,而是先走去了院门。   李玉成拉开门闩,对外面围观的众人说:“没什么大事,不必忧心,大家散了吧。”   众人一瞧是个满脸凶煞的光头,立刻被震慑住,有些胆子小的直接就溜了。   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却只扫了他一眼就想冲进来,被李玉成伸手拦住。   那人对他没有丝毫惧意,拧眉问道:“阁下何人?我们掌柜的现下如何?”   李玉成压低声音确认道:“是均知堂的人么?”   那人凝重地点了点头。   李玉成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颇令人信服:“今夜起了点江湖骚动,但你家掌柜的没事了,现在在房内休息。我是吹锤帮帮主李玉成,有我在这里,让你们的人放心。”   说罢,李玉成重新关上了院门,并插上了门闩。   李铁牛坐在瓢泼大雨下,注视着李玉成做完这一切,刚想出声说点什么,就见李玉成又走去了刚刚那被打出了一个窟窿的院墙边。   “先拿东西堵起来吧。”李玉成吩咐道。   赵铁牛从地上爬起,一身的泥水。他站起身,甩了甩头,对着李玉成的背影,问道:“大哥怎么来了?”   李玉成转过身,幽幽笑道:“还不是中午那顿饭吃得不欢而散,还让我吹锤帮的二当家的跑了,我心里放心不下么。”   赵铁牛心头松了一口气,呵呵笑道:“多谢大哥了。”   他右手握拳,大拇指指着地上那堆瓦片。“大哥看这一堆先凑合凑合行吗?李掌柜的这儿我瞧也没有砖头,这么大的雨。”   李玉成点头,“行啊。”   刚刚从前门被李玉成打发走的看热闹的老百姓,此刻也发现了院落侧面的一个大窟窿,有几个人弯腰下来,想往里瞅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铁牛拿仅剩的右手,歪着身子,气哼哼地堵上一块瓦片。   吹锤帮帮主背手站在后面,只是看着赵铁牛哼哧哼哧堵墙,却不动手。   雨势小了点,听在耳朵里变轻柔了许多。   李玉成开了口,跟闲聊一般地问:“二弟,你来均知堂做什么?”   赵铁牛往窟窿里塞瓦片的动作顿了顿,没有转身。   “既然大哥不打算帮我报这个仇,我自然也不能告诉大哥。”   李玉成接着问:“你是想借齐归还活着的消息,引齐释青出来?然后顺势报仇?”   赵铁牛一声不吭,把最后一块碎瓦塞进去,就算把墙勉强修补好了。   做完这一切,赵铁牛转过身来,直视李玉成。   “我中午的时候就问过大哥了,大哥也说了绝不趟我这浑水,现在是又改主意了?”   李玉成扑哧一笑,耸了耸肩膀,看了他一眼,说:“雨虽然小了点,但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屋里说?”   他的话音刚落,李玉圆就出现在屋子门口。   “大哥!李掌柜的醒了!”   李玉成做了个手势,请赵铁牛进屋。   赵铁牛僵着一张脸,鼓起胸膛往里走。   屋子点着灯,暖黄的火光下,落脚之处都是干燥而熨帖的,比外面的泥泞苦雨不知舒服了多少倍。   均知堂李掌柜的正虚靠在主人椅上,见有人进门,还警惕如鼠地盯了他们一会儿,待辨认出来是谁才重新放松下来。   他的嘴唇因为受惊缺水而裂了几道口子,死死抿着,如同撬不开的蚌。李青龙直勾勾地盯着盗刀岛掌门赵铁牛,对他引来了齐归、连同吹锤帮的三大金刚极度不满,但碍于自己不会武功,什么都不敢说,心里苦不堪言。   吹锤帮帮主李玉成完全没有不请自来的自觉,进门的时候,他只淡淡地瞥了李掌柜的一眼,几乎让李青龙觉得他压根就没看见他。李玉成跺了跺泥脚,将污水在进门处留了一滩,然后甩着袖子就走去另一张主座,跟李掌柜的并排。   李玉成在缎面椅子上舒坦地坐下,丝毫不在意自己从雨里进来一身外衣都是湿的,拍了拍桌子,对赵铁牛说:“来,坐,二弟。”   李掌柜的瞪圆了眼睛,怒视着吹锤帮帮主毫无教养宛如流氓强盗的行径,但嘴唇却颤了又颤,最终还是敢怒不敢言——吹锤帮的帮主之弟李玉圆就站在他旁边,拧着一脸横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赵铁牛正了正腰间别的刀,攥紧了右拳,呼吸粗重地走到桌边坐下。   李玉圆很有眼力见地去关上门,掩去了屋外又大起来的雨声。   李玉成用手碰了碰桌上的茶壶,试着温度还是热的,满意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赵铁牛把拳头放在桌上,盯着他一语不发。   李玉成往嘴里灌了口茶,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叹了一声,刚巧一道闪电无声地在窗外劈下,照亮了他跟赵铁牛的脸。在冷白瘆人的瞬间强光下,两人看上去都有些狰狞。   但李玉成还是满面含笑的,他慢悠悠放下茶杯,对赵铁牛说:“正好均知堂的李掌柜的也在,我们不妨把你的‘秘辛’一起交流交流,如何?”   赵铁牛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你什么意思?”   李玉成笑着把手放在大腿上,拍了拍,看上去很是放松。“中午的时候,二弟说是为了报仇,但我看,其实是想跟李掌柜的做一笔买卖,有什么买卖不能吹锤帮的兄弟们一起做,你说是不是,二弟?”   赵铁牛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他攥上了自己的刀柄,厉声道:“吹锤帮帮主倒是好记性,怎么忘了我中午的时候也说过,既然吹锤帮不拿我当兄弟,不乐意帮我报仇,我赵铁牛往后就跟吹锤帮一刀两断,毫无干系了!”   李玉成的表情微凝了一瞬,紧接着就笑了,“好啊,那刚刚你被那齐归打晕的时候,我怎么瞧着你见着我还挺高兴的,直喊‘大哥’呢!” 第71章 葬昔冢(二十三)   听见“齐归”两个字,均知堂李掌柜的剧烈地哆嗦起来,他眼前浮现起那个煞白煞白没有一丝血色的厉鬼,耳边刹那间回响起索命的凄厉鬼音……   站在他一旁的李玉圆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让他猛地回神。   李掌柜的把脑海里的鬼影扔出去,转过头来却又哆哆嗦嗦地看着一屋子的彪形大汉,一时间不知道到底哪个更可怕。   赵铁牛气得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桌上茶杯茶碗都跟着跳了跳。   “李玉成你什么意思?!一点情面都不留了是吗?!”   李玉成笑着打断:“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怎么不留情面了?我这不是瞧着你跟李掌柜的生意恐怕出问题,才过来帮帮忙的吗?”   如果呼出的气体是有颜色的话,赵铁牛鼻孔里恐怕都要窜青烟了。他咬牙切齿道:“我看你就是瞧着有利可图,趁机想要分一杯羹的!”   李玉成仍是笑吟吟的,他的目光挪到了均知堂李掌柜的身上,李青龙立时打了个哆嗦。   “李掌柜,你说,”李玉成笑着问他,“让吹锤帮帮衬着你们均知堂,合适不合适?”   李掌柜的脊梁上冒了一层冷汗,然而他一个哆嗦都没打完,就被李玉圆放了一只手在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压在那里,李青龙气都快喘不上来。   “合,合,合适……”李青龙牙齿打颤,颤得脑壳都出了回音,才憋出来这么几个字。   可下一秒,赵铁牛的视线就横过来,如同扔过来一把刀。赵铁牛盯着他,怒喝一声:“嗯?!”   李青龙泪花都快跑出眼眶了,“不,不,不合适!”他刚改了口,李玉圆又一掌拍在了他后背上,李青龙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均知堂的掌柜的脸先着地,狼狈地连平衡都维持不了,四肢撑不住身体,屁股往一边歪去,最终脸上全是灰、冲着大门,就那样扭曲地趴在地上。   李掌柜的心想,不如就这样装作晕过去吧,他们仙门的事,真是一点都不该掺合!   他悔,太悔了!   本来在李掌柜身边站着的李玉圆,见李掌柜的从椅子上摔了,趴在地上,竟就那样看着,连把手都不搭。   屋子里响起了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哎,我说铁牛,均知堂的掌柜的又晕过去了,你要是找了他,事儿真能办成?靠谱吗?”   赵铁牛唰地站了起来,把桌子给掀了。   哐当哐当噼里啪啦木头翻倒,瓷器摔碎的声音。   “李玉成我告诉你!”赵铁牛指着李玉成的鼻子骂道,“别以为你领着三瓜俩枣的耍铁锤的王八玩意儿就能在这儿明着暗着威胁我!老子不吃这一套!”   赵铁牛冷哼一声,转身就朝门框大步走去,却被李玉圆堵住了路。   赵铁牛恶狠狠地剜了李玉圆一眼,不欲跟他一般见识,抬脚就想绕开从旁边走。   李玉圆却又往后斜着撤了一步,不偏不倚又挡了他的道。   赵铁牛猛推了一把李玉圆:“我当你是个小的,没想到你们兄弟两个都不是东西!”   李玉圆对他的兄长从来都是无条件信任,他面无表情地瞪视着赵铁牛,但赵铁牛推他力气太大,气势汹汹的根本拦不住。   正在这时,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的声音幽幽响起。   “赵铁牛,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赵铁牛已经走到装作昏在地上的李掌柜的边上,闻声登时回头。   李玉成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笑着说:“我们跟踪你了一下午,你跟李掌柜的密谈的时候,我们就在隔壁。”   “能要挟齐释青的‘秘辛’,不就是‘断袖’二字?”   李玉成用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桌面,歪着脑袋看赵铁牛,“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啊!”   “我甚至还敢猜得更大胆一点,跟齐释青断袖的,是不是就是玄陵掌门的养子、两年前玳崆山上引来堕仙欺师灭祖的叛徒,齐归?”   李玉成这一句声音不大,但却产生了振聋发聩的效果,李玉圆肉眼可见地身子一震,就连趴在地上的李掌柜的都哆嗦了一下。   赵铁牛半个身子笼在阴影里,过了半晌,他转过身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你知道又怎么样?难道你会去要挟齐释青?”   李玉成像是听到极好笑的笑话似的,拍着大腿笑道:“我怎么会去要挟八十八仙门之首的玄陵门呢!我和他做朋友还来不及呢!”   赵铁牛握上了他的刀柄,五指收紧,将刀拔了出来。   李玉成也站了起来,从身后拎起他的铁锤。他终于露出了阴险的面目,不怀好意地对赵铁牛说:“赵铁牛,趁现在我还好商量,你不如跪下给我磕个头,重新拜入我吹锤帮,我还能保你一命。”   “不然,等我让人去告诉玄陵门盗刀岛掌门未死,还在散播玄陵少主的污秽传闻时,你恐怕就真要踏上黄泉路了。”   李玉成阴测测地邪笑,“我管他齐释青是不是兄弟相奸、断袖乱伦,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脑子坏了才去干敲诈勒索玄陵门的买卖,我要正大光明地赚玄陵门的赏钱!”   “往后若是和玄陵门交好,我吹锤帮还有什么好怕的!”   李玉成和赵铁牛两人一触即发,李玉圆在侧面也对着赵铁牛,三人成对峙之势。   他们三个紧张万分,自然就顾不上瘫在地上的均知堂李掌柜的。   一直装作吓昏过去的李青龙,在此时刚刚好睁开了一只眼睛,见无人注意他,便向门口极其缓慢地爬行。   每挪一步,李青龙都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生怕幅度太大被发现,另一面还要努力避开身后那三个人的刀光锤影,和散落崩碎的屋内摆设。   过了好久,李掌柜的终于摸到了门边,他轻呼出一口气,却发现本来被关得死死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他扒住门边,仰脸朝上看,正正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李掌柜的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就睁着眼睛咽气了。死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人站在门边。那个人腰间,有一个黑色罗盘。 第72章 葬昔冢(二十四)   第五君在瓢泼大雨里往银珠村的方向狂奔。他想,一直在后面穷追不舍的熊思林再怎么说也是个吹锤帮有头有脸的人物,等进到鱼龙混杂的银珠村,定然能被认出来,他肯定能找到机会逃命。   均知堂掌柜所住的小院距离银珠村的城镇不过五六里地。若是不下雨,第五君很快就能到,然而这电闪雷鸣的不算完,他方向感又差,身后熊思林又跟一头闻着味儿就追的野熊似的,等第五君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混入银珠村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第五君一到了隐蔽处,就抬手给自己换了一张脸。他躲在两个商铺中间狭窄的小过道里,贴着墙,雨水终于顺着头顶的房檐落在了他的脚前,而不是在他身上。   没等他松一口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溅起地上的泥点就从旁边冲了过去,正是熊思林提着他的铁锤。   熊思林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路尽头,第五君松了一口气。   “呼……”他小心地平复着呼吸,悄悄观察着巷子外的情景。逐渐有那么一户两户打开了门,间或有打水的声音传来。   第五君仰头深吸一口气。接下来,就得等天彻底亮了,他才好彻底混入人群里,找个牢靠的地方躲起来。   他刚想往巷子外头走,就听身后“吱呀——”一声。   就在他身后靠着的那面墙上,有人推开了窗子。   第五君瞬间背上爬满了鸡皮疙瘩,他惊恐地回头,同时捂住自己的嘴。他本想急匆匆地蹲下,却跟那推开窗子的人眼睛对了个正着。   “啊呀,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在外面啊?”   第五君吓得没忍住打了个嗝,缓缓撑着地站了起来——推开窗子的人是卖糖球的薛老板,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是跟家里吵架了,下大雨又没法回去,在我这外头将就了一夜吗?”薛老板冲他招招手,“快进来快进来,你是哪家的孩子来着?”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瞧了薛老板一会儿。四年前,他跟着齐释青在银珠村呆着的时候,总喜欢光顾薛老板的糖球铺子,那个时候薛老板就已经年过半百、头发花白了。   原来即使是逃命,也会下意识走来熟悉的地方啊。第五君这么想着,重新瞧了会儿刚刚背靠着的墙,竟然才认出来这是薛老板的糖球铺。   “愣着干嘛,进来呀,都淋透了!”薛老板又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催他。   第五君赶忙绕道正门,躲进了门里,落了一地水珠。   “真是对不住……”第五君浑身湿漉漉的,两个湿脚印拍在地上,四周都是水滴泥点,他不好意思再往前走,生怕弄脏了人家的店。   “进来啊!”薛老板转头催他,“石头地拖拖就行,有什么好讲究的!”   于是第五君就跟着薛老板往屋里走去,远离大门的时候,他还谨慎地往外瞧了一眼,并没有人追来。   第五君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薛老板是个热心肠,很快就给他找来了一套干爽的粗布衣服。   “快把湿衣服换了吧。你是不是老王家的老小?”薛老板打量着第五君,问道。   第五君心里直打鼓,庆幸自己新换的假面皮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弄了一张相似的熟脸,便支吾着“嗯”了一声,就听薛老板继续说:“我家老太太就爱吃你们家做的腊肠,你爹也是心善,给老太太白送了好多回,你这是咋的跟家里吵架了?”   第五君抿着唇答不出来,他垂着眼睛,也不吭气,谢过薛老板之后就把湿衣服给换了。   薛老板“害”了一声,语重心长道:“老王说过,家里三个孩子就你一个儿子,就想让你继承这个手艺,但你瞧不上做腊肠,不乐意,从小就闹。”   “你看这大雨天的你搞离家出走这一出,你爹娘得多担心啊!”   “而且你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了,你要是不继承,你爹难不成还能干一辈子?”   第五君有点委屈地望着薛老板,还是不吭声。   薛老板叹了口气,说:“那你先在我这儿呆一会儿,等我过两个时辰出摊了,你就得回家了啊!”   第五君按捺住得救的雀跃,“嗯”了一小声。   换上了干净衣服的第五君,乖乖地坐在薛老板店铺里。薛老板给他也买了早饭,第五君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仍然腆着脸,满足地吃了一顿饱饭。   吃过早饭,薛老板就开始在店里忙活着扎糖球,第五君想要伸手帮忙,却被薛老板按住。   “行了,你快坐着吧,有这个功夫,还是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跟你爹说!”   第五君担心薛老板识得这个“做腊肠的老王家的老小”的声音,不敢多开口,所以只扁着嘴又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看着薛老板忙前忙后,掐着自己的手指头,思索着一会儿该去哪儿。   终于到了薛老板出摊的时辰。   薛老板推开了店铺大门,回来扛起插着糖球的稻草架子,对第五君说:“我得出摊啦,不能留你了,小子,你回家吧?”   第五君站了起来。他笑着对薛老板拱了拱手,小声说:“谢谢薛叔,我这就回去。”   薛老板点了点头,“回去好好跟你爹谈谈啊!”   第五君笑眯眯地保证:“一定。”   然后他就抬腿往前走,堂堂正正地从薛老板店铺的大门走了出去,迈着市井小子混不吝的步伐。   第五君从薛老板不放心的视线里消失之后,就掉头往城郊的方向走。他要回均知堂李掌柜的那个小院子——昨夜赵铁牛跟吹锤帮帮主撞上了,若是赵铁牛决定跟李玉成联手……   第五君呼吸急促,不敢细想下去。   雨过天晴,街上熙熙攘攘。第五君不停地用余光打量着过往行人,并没有一直跟着他的熊思林的踪影,他应该甩掉他了。   第五君在人群里穿梭,趁着一个空当抬手便给自己换了张脸,头发也换了一种扎法。他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向昨夜来时的方向跑了起来。   银珠村入口的地方有一家酒馆。第五君跑近了,发现这酒馆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水泄不通。   他不禁有些着急地推搡着往外挤,却听见酒馆里传来了熊思林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   第五君刹那间停下脚步。   他挤在人群中,踮起脚尖,看见酒馆大门那里,熊思林单手提着一个小贩模样的人,另一手拿铁锤扎在了那人的脸上。   一声哭嚎。   “疼疼疼——!!好汉放手!好汉饶命!”   熊思林却没有放手,反而将铁锤的尖刺扎得更深了些,那个小贩的脸上登时扎了几个血窟窿,鲜血蜿蜒而下。   “你、再、说、一、遍——?!”熊思林一字一顿地冲那人吼。他的胳肢窝在这样的情形下向两边大敞着,狐臭味如同炸药炸响了方圆十余米的空气,并且层层叠叠向外震荡。   那小贩被如此恐吓,脸上受伤,又遭受了最近距离的毒气,两眼翻白。   但对于吹锤帮金刚的惊惧让他吊着最后一根弦,不敢晕过去。他牙冠打颤,哆哆嗦嗦地说:   “我、我晨起去送货,发、发现……均知堂李、李老板那个小院子里,死、死、死……”   “死、死了!死了好多人!”   “地、地上还有刀、还、还有锤子!”   第五君如同一根木桩,刹那间被夯在地上。   酒馆里的熊思林,听到小贩说完话,手臂青筋暴起,头发都竖了起来,满脸横肉抖了两抖。   “哐”的一声,熊思林把那个晕厥边缘的小贩摔向店里的木头桌椅,那人几乎对折在一张长凳上,彻底不省人事。   刹那间,整个酒馆、连同外面围观的人群全部鸦雀无声。熊思林大步流星,跺地如同地震,夺门而出。 第73章 葬昔冢(二十五)   在众人的目送下,熊思林的身影消失在银珠村外的乡间小道里。   第五君不等人群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推开人群追了上去。他远远地缀在熊思林身后,不时在树后躲藏,隐蔽地跟踪。   熊思林此时满脑子都是昨夜他跟帮主他们分开的情状。他不过是追着齐归出来跑了几个时辰而已,怎么均知堂那个小院子会……死了很多人?!   怎么可能?!帮主还有玉圆都在那里,再不济还有赵铁牛,怎么可能会死人!   那个小贩肯定是哪里看错了!!   第五君小心谨慎地追着熊思林跑,见熊思林越跑越快,几乎要飞起来的速度,便知他定然十分心慌,不然不能连头都不回一次。   第五君虽然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好歹现下没有被熊思林追杀的压力,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跟着熊思林跟得稍微紧了些,两人一前一后在野路上飞奔,一时都顾不上其他。   均知堂掌柜李青龙的小院,坐落在银珠村外的一个小村落里。   进到村口的时候,第五君放慢脚步,融入了街上的来往行人,往那处院落的方向走。   他只留意着熊思林的动向,辨认着道路,并没有发现——   从进村的那一刻起,他的身后就跟上了两个黑衣人,并且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掌柜的小院大敞着院门,外头已经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   熊思林扒开人群冲了进去,片刻寂静之后,一声凄厉的叫喊传了出来。   “大哥——!!”   第五君心脏猛得一跳,他飞快掠过堵在门口的那群人,绕到了院子外侧的小巷子里,爬上了靠近院墙的一棵树——昨天夜里吹锤帮的三个人就是从这里翻进去的。   他紧紧地抓着树枝,撑在树干上往院子里看,下一秒便吓得身体一震——   院子里横了七八具尸体,每一具都是喉咙上有一道横着的伤口。下过雨的土本就是湿的,现在和了七八具尸体的血,这层泥已经全是暗红色的了。   这些脸孔昨夜第五君都见过——他们全是均知堂的人,平日里扮作贩夫走卒,给均知堂传递信息。   第五君指甲陷进了树皮,死死咬住嘴唇。   屋子的门也是开着的,但是一个人头却突兀地出现在屋外,屋内的阴影里遥遥放了一具无头尸体。   那个人头是面朝下的,然而第五君却从那人的头型和发带上,判断出——   这是均知堂的掌柜,李青龙。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第五君被一片晃动的叶子蹭了一下脸颊,吓了一跳,手臂肌肉持续绷紧,险些没挂住摔下去。   他吞咽了下唾沫,瞪大眼睛,微微探出身子去看屋里的情形。   就在门里面不远的位置,熊思林正抱着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的尸体,嚎啕大哭。   而就在李玉成边上,是头朝下的李玉圆,他们兄弟二人仍然维持着打斗的姿态,但只有手保持着空握的形状,铁锤飞在门外。   两人亦是被割喉而亡。其中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的伤口极深,喉咙都翻了出来。   第五君嗅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肠胃阵阵翻腾。他屏住呼吸,在小院里搜寻着盗刀岛原掌门赵铁牛的身影。   他的视线逡巡了一圈,最终在那一堆倒塌的瓦片后面,看见了一只右胳膊。   第五君猛地哆嗦起来——   他看见还有两条腿,分别一上一下地斜插在瓦片堆里,一个露出来膝关节,一个露出来一只鞋底。   赵铁牛的躯干埋在瓦片堆最下面,露出了一个衣角。   第五君牙齿打颤,浑身汗毛倒竖,如同被扔进冰窟。   其他人都勉强有个利落的死法,唯独、唯独赵铁牛……   本就断了一臂,现在剩下三肢也一并被砍,被削成人棍,死无全尸。   为、为什么……?   第五君抱紧树干,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盗刀岛掌门如今的死状,他潜意识里总好像在哪里听过,那是、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他艰难地撑着身体,注视着院落内的熊思林吹了哨,给吹锤帮的弟兄们传了信,然后将李玉成和李玉圆的尸体并排放好,给他们脸上盖了一块白布。   熊思林脸上泪痕未干,但大恸之下,他是吹锤帮仅剩的当家的,只能强撑着振作起来,一双铁拳攥得死紧,目光空洞凶狠,生生吓退了门口聚集的人群。   院落内的血气随着日头越来越烈不断蒸发在空气中,盖过了熊思林的体味。他将均知堂掌柜的头颅捡了起来,连同他的身躯,一并放在了院里,跟那些均知堂死去的伙计们挨着。   最后,熊思林站在院子中央,四处搜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赵铁牛最隐蔽的四散的尸首。   他望了好久这个埋尸瓦片堆,然后才上手,掀开了第一块瓦片。   第五君在树上干呕起来。他难受地眯缝着眼睛,看熊思林将赵铁牛的断手、断腿,一样样地从瓦片堆里拿出来,放在地上。   浓烈的阳光穿过叶间,第五君一阵阵眩晕,他抓着树枝明明抓得死紧,却不知为何感到软绵绵的。   他抬头看向太阳,巨大的白金光轮挂在天空上,这明明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第五君却觉得这轮圆日无与伦比的不合时宜。   光线刺目,声音在耳畔泯灭,第五君恍恍惚惚间,蓦地想起他既视感的来源——   四年前,当他跟着少主来银珠村历练的时候,盗刀岛掌门就拿“断袖”一事威胁过齐释青。   那个时候,少主怒极,直接斩了赵铁牛的左臂,并且告诉他:   “再说一次这种令人作呕的话,你剩下三肢我也一并废了。”   第五君空虚地望着那具拼不起来的尸体,心想——   这难道就是一语成谶?   不多时,就有吹锤帮的人赶到。在安抚好弟兄们之后,熊思林开始带人盘问昨夜的情况。   第五君寻思着,他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然一会儿等吹锤帮来人更多,他就不好跑了。   却没曾想他刚将脚踩上下面的树枝,就遥遥听见有人对吹锤帮的人说:“昨天夜里不是还有几个黑衣人吗?哎,等等……”   第五君瞬间停下动作,站在树上看过去——   那个人指着第五君所在的方向,说:“就是那两个人身上穿的那种衣服,哎我没看错!”   第五君大惊,一低头,两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正站在他的树下,正等他下来抓他。   熊思林立刻带人往这跑,第五君什么都来不及想,立刻向上登了两步,然后飞身朝另一棵稍低一点的树跃去。 第74章 葬昔冢(二十六)   “站住——!!”熊思林大喝一声,带吹锤帮的弟子们朝黑衣人冲来。   第五君不敢回头,急速向前逃窜,连方向都无法辨别。   等他听到身后没有声音了,他心脏砰砰直跳地缓下了脚步,然后猛地扭头朝后看——   没有人影。   他跑进了一个杉树林里,这些杉树还是小树,并不算高,也长得稀疏,树叶倒是很浓密,能勉强给他遮挡一二。日头愈加浓烈,空旷的杉树林里万籁俱寂。   “哈……哈……”第五君警惕地环视四周,终于扶着树,剧烈地喘息起来。他另一手按在自己胸前,试图平缓过于急促的心跳。   第五君弯着腰粗喘,抬头打量着周围的景物——这里离银珠村已经太远了,他完全不认识。   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等他总算缓过来气,他自嘲地想:“要是我有个出生年月就好了,在玄陵门能有个罗盘的话,起码迷路的时候能认认方向。”   想完,他就“扑哧”笑了出来,轻轻摇了摇头。   第五君仰脸,找了老半天太阳的方向。他盯着刺目的阳光,估摸着现在的时辰,“唔……那边应该是西边。”   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脸。虽然他是个路痴,但大概的方向只要不错,往西走到头,总能走到玄陵门。   第五君迈开步子,往那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接下来也别再打听什么事了,即使路上再听见什么,都还是当没听见,直奔玄陵门去吧。”   这些日子里听了太多的闲话和传闻,都无法让他心服和心安。什么都没有比见到少主、听少主亲口讲来的好。   头顶的大太阳驱散了他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有许多事情他看到却无法串成一串,而且下意识也不愿意细想。   第五君眼睛放光地搜寻着这片小树林,期待着这些小杉树里混进了几棵果树,他好随手摘点果子吃。正在他仰着头四处望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树叶擦过衣料的响声。   第五君瞬间绷直身体,紧紧握拳,转身就要挥出去——他现在已经没有银针了,手边没有任何武器。   可是却被人从身后捂住眼睛,紧接着一条手臂牢牢抱住他的腰身!   第五君剧烈挣扎起来,可是那条揽住他的手臂却越来越使劲,他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挣脱。   ——他身后那个人,除了捂住他的眼睛,钳住他的腰身之外,并没有做其他的动作。   即使如此,第五君仍然不敢大声叫喊,他尚且不确定吹锤帮的人和那伙黑衣人是否还在附近,万一呼救声引来了敌人该怎么办?!   于是他冷静下来,站直身体,问身后那个人:“阁下哪位?”   听到他的声音,第五君身后那个人一瞬间收紧了一下手臂,但在下一秒又放松到原先的程度,似乎怕勒疼他似的。   那人迟疑片刻,几个呼吸之后,说:   “小归,是要去找我吗?”   第五君刹那间僵硬在原地。   已经两年没有听过的嗓音,低沉的声线,冷淡的语气——   “少主!”   第五君颤抖地叫出了声,连忙抓住了那只自己腰间的胳膊,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指都在颤。他想要转过身来好好看看齐释青,然而齐释青却只是放下了揽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仍然捂住他的眼睛不松开。   “少主!”第五君又叫了一声,声音几乎带着哀求的意味。他死死抓着齐释青的衣袖,那衣袖很宽大,并不是少主从前长穿的袖口收紧的衣服。   第五君使劲扯着齐释青,甚至还抓住了齐释青的手掌,生怕他一松手就会消失似的。   那只被第五君紧紧拉住的手猛地颤了下,下一刻更加用力地回握住第五君的手。   第五君说:“少主!你放手,别捂我的眼了!”   可是齐释青仍然捂住他的眼睛,一句话都不再说。   第五君忽然觉得不对。   他缓缓松开抓住齐释青的手,手指离开的时候,那只手还想要挽留似的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却被他挣开。   第五君嘴唇颤了颤,脸色一点点变白。   他被蒙着眼睛,咧开嘴巴,轻轻笑了一声,叫道:“……师父。”   那只捂住他眼睛的手停在那里很久,然后很缓、很缓地抬了起来。   被蒙住的眼皮感受到了光线。   第五君睁开眼睛,正对上司少康面无表情的脸。   第五君扯着嘴角笑:“我猜对了!师父吓了我好大一跳!”   司少康垂眸,展开了手中的扇子,他看着扇子,勾起唇角,“是吗。”   头顶的烈日仍然那样无辜地照耀着,晴空万里。司少康的白衣在太阳下反射着光辉,第五君微微眯起了眼睛。   杉树林里寂静得很。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好像谁都不想率先打破这种平静似的。   终于,等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的时候,第五君吞咽了一下口水,率先坦白:“师父,我错了。”   他明明之前答应过司少康在灸我崖老实呆着,但还是撂下一张字条就跑出来,钱全花完了,暗器也用完了,还差点丧命,全靠幸运才活着见到师父。   司少康抬眼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淡道:“你知道就好。”   第五君分外不习惯这样的师父——司少康从来都是跟他嬉笑打闹,毫不隐藏自己情绪的,可现在明明应该很生气的,他却连一丝生气的表情都没有!   这样的司少康,瞬间与他拉开了距离,好似突然之间,他就变成了不悲不喜的仙人,与他这样的凡人没有任何瓜葛。   第五君心慌地瞧着司少康,喉结滚了又滚,最终还是没忍住,把这些日子里的见闻、尤其是昨夜遇上的大麻烦,都跟师父说了。   “那个赵铁牛,就是原来盗刀岛的掌门,剩下的胳膊腿全都叫人砍了……特别恐怖……”第五君想到那个画面就犯恶心,浑身汗毛倒竖。   司少康却仍是那样淡淡地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向了别的什么人。   第五君说了老半天,总算有详有略地把这些日子的事情都汇报完了,见司少康没有责罚他的意思,便小声说:“我真知道错了,但师父你看我们都走到这儿了……”   司少康注视着他,勾起来一抹浅笑。   “从你离开灸我崖的那天,我就出来找你,生怕你出了什么事,总算找到了。”   “还好你没事。”   说完这句话,司少康就不再说话,又望着第五君望了好一会儿。   第五君犹犹豫豫地问:“师父,那我们……”是回去?还是去蓬莱岛西?   他冲司少康眨着眼睛,生怕他不同意。   司少康笑了,他展开扇子,如同从前那样扇了扇,带着一股洒脱不懈的劲儿。   “想去就去吧。”   他看着一下子就雀跃起来的第五君,叫了一声:“小君。”   第五君:“嗯?”   司少康沉默半晌,说:“往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不要怕,也不要难过。”   第五君以为司少康是在给他打预防针,怕万一他发现少主对他心怀杀意,他接受不了。于是他轻松地说:“没事的师父,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能接受的,等我弄明白,咱就回灸我崖!”   司少康微笑点头,“嗯。” 第75章 葬昔冢(二十七)   在均知堂李掌柜的小院外,熊思林赤膊抡锤,带着几个吹锤帮的彪形大汉扑向了那两个在树下的黑衣人。   “站住——!!”随着熊思林的大吼,那两个黑衣人齐齐扭头看向他,紧接着,“嗖”的一声,树上突然掠走一个人影,如同鸟类一般急速飞行,逃窜进了远处树林里。   熊思林被这个突然的变故攫取了注意力,他仰头看去,却来不及看清那人的脸,只从那个逃跑的身形和慌张的背影,瞳孔猛地一缩,直觉般地叫了一声:“齐归!”   他身后带着五个吹锤帮的弟子,闻声登时兵分两路,两人追着跑去树林里,另外三人仍跟着熊思林,同两个黑衣人对峙。   那两个黑衣人却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他们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随即一人腾起,飞身追着那两个吹锤帮弟子而去,另一人留下。   熊思林身后就是三个臂膀虬结的大汉,各个甩着铁锤,而面前一丈处只有赤手空拳的一个黑衣人,他便不屑冷道:“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黑衣人戴着黑色面纱,只留下一对深邃的眼睛,眼窝深深凹陷下去,让人猜不出年纪。他听到熊思林的问话,却不为所动,就站在树下,手一直背在身后。   熊思林拿铁锤直指这个人。   “昨夜子时,你来过这个院子没有?!”   那黑衣人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低笑,如同尖利的指甲抠过墙壁,令人心里发毛。   熊思林见他这个反应,暴怒冲上天灵盖。他两条臂膀上血管凸起如同猛兽,连同脖子上额头上的青筋都突突直跳,不等他下令,他身后的吹锤帮弟子就双目赤红,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怒吼:“拿命来——!”   四个怒极的壮汉挥舞铁锤冲向了那个黑衣人,声势浩大,地动山摇。   而那黑衣人甚至只眉眼弯了一瞬,如同在嘲笑他们不自量力似的,等他们都欺近时,才一个侧身,手刀劈下,登时一个吹锤帮弟子的脖颈就折了。   熊思林的铁锤接踵而至,而那黑衣人不知何时下的手,竟单手掐着另一个吹锤帮弟子的脖子,让他的头顶正冲着熊思林铁锤即将落下的位置。   熊思林大惊,连忙把铁锤往后甩,才堪堪避开那弟子的头皮,霎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黑衣人眼睛又弯了起来。他将手里掐着的壮汉往熊思林的方向一摔,熊思林和另一个弟子连忙扑过去接过,两方一下拉开了三丈的距离有余。   那个仅剩的站着的吹锤帮弟子惊魂甫定,问道:“当家的,要去叫人吗?”   熊思林惊疑地盯着这个黑衣人,这人依旧站在树下,甚至脸都不屑于朝向他们,而是朝着那片树林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人。   熊思林小声吩咐:“叫!”   此处是在民居院落的侧面的狭窄小巷里,本就鲜少有人往里走,而街上看热闹的人注意力都放在小院里头的凶案上,一时十分吵闹,盖过了他们的动静。   等那吹锤帮的弟子跑出小巷去搬救兵的时候,整个小巷就剩下了树下的黑衣人,熊思林,还有两个吹锤帮弟子,一昏一死。   那黑衣人背着手,把目光从树林那里收回来,对熊思林说:“你当个帮主不好吗?”   熊思林被这人的嗓音吓了一跳——怎会有人的嗓音如同喉咙被烫毁了似的粗粝可怖!   这男人的声音给他带来太大的冲击,以至于当另一个黑衣人突然从远处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吓得一震。   回来的黑衣人手里拎了两个圆滚滚的黑色东西,还滴滴答答往下滴着什么液体,等他落地的时候,熊思林的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   那是刚刚两个追进树林里的吹锤帮弟子的头颅!   “你——!!”熊思林声音发抖,惊恐怒极,完全丧失语言能力。他嗖嗖转着铁锤,朝那两个黑衣人冲去,铁锤重砸下去的时候在空中划出了骇人的声响。   那两个黑衣人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原地闪开,熊思林听见那个粗哑恐怖的嗓音附在他耳边,说:“那看来你不愿意。”   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出了小巷,走进树林,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而在小巷尽头,那棵树下,熊思林的尸体倒在了地上,脖子上被划了一道见骨的伤口,血液潺潺流出,浸透了树下的土壤。   “是齐归么?”那个声音粗哑的黑衣人问道。   “不确定。跟丢了。”另一人回道,目光落在同伴的腰间。   那黑衣人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见腰间有一条挂绳断了,线头露在外面。   他立刻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来什么东西,在掌心看了片刻,松了口气。   “还好掉在口袋里了,没想到吹锤帮那金刚爪子还挺利。”他将断绳重新打了个结,结实地系在腰间。   ——是一只漆黑的、黑到反光的罗盘。   他们在树林里越走越深,过了片刻,遥遥从远处传来一阵熙攘叫喊。   “当家的——!”   那系着黑罗盘的黑衣人停下脚步,对另一人说:“你去那边再检查一下,别留下什么把柄。”   另一人应道:“是。”   树林里。   司少康拿扇子指了一个方向。“那才是西边,你刚刚去的是南边。”   第五君连连点头,“哦哦,哎呀多亏师父找到我了,不然我就一气儿走去仙女瀑布了!哈哈哈哈!”   司少康笑而不语。过了一阵,他说:“这片杉树林越往里走越密,等彻底走出去,就进了蓬莱岛西的地界了。”   第五君兴高采烈地说:“师父,早知道你这么爽快,我就拜托你带我一起出来了!你是不知道我跑出来这些日子吃了多少苦头!”   司少康拿扇子敲了一下第五君的头,“你当初可不是这么保证的。”   第五君笑嘻嘻地挠了挠脑袋,“那会儿不是怕师父生气嘛……”   ——师父当时都说出来“除非我死否则不准见齐释青”这种话了,他怎么敢问呢!   司少康在第五君身边缓缓走着,目光一直放在第五君身上。   太阳渐渐下沉,师徒二人彻底走进了深山老林,若不是有司少康在一旁,第五君凭自己是万万不敢走到这么里面的。   “师父,还得走多久啊?”   司少康掐指皱眉,凝重道:“日落后应该能走出去,不会在此地过夜。”   第五君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比起在密林里过夜,他宁可去睡城外的野坟。   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司少康的眉头从天色变暗开始就一直没有松过。   终于,日落了。   随着最后一点太阳消失在密林遮掩之中,整片森林几乎一瞬间黑了下来。   第五君往司少康的方向挪了一步,小声问:“师父,快走出去了吧?”   司少康掐诀算了好几算,却抿紧嘴唇,过了好久才说:“快了。”   他并没有告诉第五君——   按距离来算,他们的确就快走出这片树林了,然而他算了无数遍,却算到:他并没走出去。 第76章 葬昔冢(二十八)   第五君这几日被追杀怕了,在昏暗的森林里有点风声鹤唳。一阵树叶的声音,他就迅速扭头去查看,因为黑暗里看不太清,还得盯着看好长时间,浑身绷紧充满戒备。   他跟司少康隔了不到一巴掌的距离,刚好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师父还在这里——这让第五君感到非常安全。他不时去瞅瞅司少康的脸,再目视前方,认真走路。   又走了一阵,司少康一直都没有说话,第五君觉出不对劲来。   往常,若是他稍稍展露怯意,司少康绝对立马开始嘲笑他,拿他开涮,一惊一乍地吓唬他。   但从日落开始,司少康的沉默、锐利的眼神、紧紧攥着的扇子,让第五君意识到——   司少康并不似从前那样笃定和无惧。   第五君吞了下唾沫,小声问司少康:“师父,你怎么都不说话了?我好不习惯。”   司少康警惕地四处查看,并没看他,压低声音说:“小心。快走。”   第五君立刻瞪起眼睛,“有人跟着吗?!”   司少康没有回答,第五君只听到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快走。”司少康重复道,手攥住了第五君的胳膊,轻功腾起。   正在这时,第五君突然听到什么东西划过空气的响声。他猛地回头,就见一片叶子朝自己极快地飞来,司少康立刻翻起袖子将他推开。   那片树叶插在了第五君原本头正对着的树干上。   “摘叶伤人!”第五君瞪大眼睛,在心中惊叹,“好功夫!”   没等他缓过神来,司少康就突然抓起他的胳膊,“跑!”   身后又袭来一阵叶雨,第五君胸如擂鼓,然而司少康不停地带着他闪避,他没有被伤到分毫。   第五君恍惚间又回到了两年前跟着师父躲避三家围剿的时光,在这种情形下,他竟然笑了出来,然后高兴地对司少康说:“师父,你什么都知道,真是太好了!”   他的眼睛忽然被蒙住一瞬,头顶传来了一声闷哼。   ——暗器来的太快,第五君来不及躲,司少康一个转身,用后背替他挡了下来。   司少康将自己的声音控制得极好,他忍着后背的剧痛,四平八稳地吩咐第五君:“前面有一个石洞,先去那里躲一躲。”   第五君还没待问师父是不是被叶子伤到了,就被一掌打了出去,而且脸上骤然一凉——   司少康撕下了他的人皮面具。   “师——!”第五君终于意识到情况比想象的要麻烦,连司少康应付起来都棘手了,顾不得别的,叫出了声。然而他刚发出一点声音,司少康就弹指扔出了他的扇子,扇子柄直击他的哑穴,第五君什么动静都发不出来了。   第五君摔在石洞入口,摔倒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袖变成了白色宽袖,竟然是司少康的衣服!   在刚刚瞬息之间,司少康竟然跟他的行头全换了过来!   第五君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急忙去看司少康。然而石洞这里地势低,他看不清楚,他整个人都趴在了土坡上,却只能看见司少康穿着他那身粗布衣服的背影。   他翻遍了司少康的衣襟,却没发现一张假面皮!   “这可如何是好?!”第五君心急如焚,来人是来杀齐归的,可他现在没有易容的东西了!   司少康手里一把银针,在黑暗里闪着寒光。   “阁下好功夫,摘叶伤人。”司少康用第五君的嗓音说着,话音未落便将银针投了出去。   那黑衣人飞身闪躲,在树木后不时隐现。   森林里片刻寂静。   就在第五君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时候,他听见那黑衣人遥遥道:“两年未听见小齐公子的声音,甚是想念啊。”   第五君身子一震,在脑海里拼命搜寻相似的嗓音,然而却对如此沙哑、如同锈锯割木头的声音没有一丁点的印象。   这人说“两年未见”——他是当时在玳崆山上的!第五君登时汗毛倒竖,玳崆山上的黑衣人,分明就是邪神信徒!他是堕仙!!   第五君拼命点自己的哑穴,但是司少康点穴显然用了灵力,非本人解穴无其他办法。   正当第五君就要从土坑跳起来的时候,他听见司少康用他的嗓音说:“那你记忆力可真好。”完完全全是调侃的语气,跟第五君一模一样。   那树后的黑衣人嘶哑地笑了起来,说:“小齐公子真是运命优渥,玳崆山上死里逃生,两年的时间里,还把你标志性的一手银针练得更是炉火纯青、更上一层楼了!是刚刚与你同行的人教你的?”   第五君手指抠住了土壤,他探出了半个头,只在地面上露出了一双眼睛。司少康正挡在他前面,一双鞋子完美遮挡了他的脸。   他听见司少康用他的声音问:“你是谁?”   对面的黑衣人仍然隐藏着身形,语气思忖,低哑道:“那人不容小觑,除了教你暗器,还让你学会了易容,蓬莱仙岛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那人的话音低了下去,司少康就保持着沉默。   等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人似乎在脑子里盘算完了所有蓬莱仙岛上叫得上名来的高人之后,说:“小齐公子,那人在哪里?”   司少康哼了一声,“我凭什么告诉一个脸都不露出来的人?你谁啊?”   一阵沙沙窸窣。   第五君拼命想抬头去看那个黑衣人的真面目,却被司少康用脚不着痕迹地挪过来一块石头,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人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直视着司少康。   “你先告诉我那个人在哪儿,我就告诉你我是谁。”盗独家必死   司少康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手中的银针就如同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那人反手摘下一把树叶扔了回来,叶子在空中与银针相撞,刹那间火星四射。   第五君听见一声喑哑的邪笑。   那人平地飞起,如同一只蝙蝠,在地面上以极快的速度滑行。司少康向前冲去,手中银针源源不断地四散而射,却被那人轻飘飘地尽数躲过。   司少康与那人互相对视,那人突然一掌拍向树干,紧接着,从树干底部连接的土地上咔嚓咔嚓延伸出来裂缝,快速向司少康游去。   司少康腾起跃至树上,眼中一片冷色。   “你果然是祝祚的信徒。”   听到这句话,那黑衣人身体一僵,地裂之势骤然停止。可下一秒,黑衣人就如一道风刮过,以第五君目力完全无法追寻的速度在林间穿行,逼近司少康。   “你竟然知道邪神的名讳?!跟你同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血腥预警(不是开玩笑哦)( ) 第77章 葬昔冢(二十九)   黑衣人蓦地爆发实力,整片森林在半空中如同遭遇地震。司少康与他在空中对打,却在某一时刻突然扭头,跟第五君对视。   第五君趴在土坡上看见了师父的眼睛,连忙冲他招手,还想往上爬。   却见司少康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好像已经没有比看着他更重要的事了——司少康全然不顾身后黑衣人的恐怖攻击,而是向地洞的方向飞来,第五君赶忙缩下来想给他腾地方。   司少康在土坡前面落地,落地的时候,他的眼睛仍然望着第五君。   极短的时间里,他冲第五君笑了一下,然后就转身背对他。   司少康对那个黑衣人说:“你不过是个堕仙,不得好死是早晚的事,能练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了。”   不等对面说一个字,司少康接着说:“就你还想见我师父?我师父早走了,说对付十个你,我都绰绰有余!”   司少康说完,往地上猛地砸了一个烟雾弹。趁着黑暗里烟尘滚滚,他往黑衣人的方向撒了一把银针,紧接着,他将最后一根银针甩了出去,正中第五君的喉咙,给他解了哑穴,然后就腾空而起,发出极大的声响,向远处跑去。   那黑衣人紧随其后,两人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在森林里。   第五君手脚并用地从土坑里爬出来,心里没来由地恐慌。他想不通师父为何会在最后一刻给自己解了哑穴,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这就是最后一面、最后一眼了似的——第五君不敢继续想下去,他甚至还瞥到了师父后背好像有一片血迹……师父竟然受伤了!!   他着急忙慌地扑在地上,去捡刚刚司少康射出去、却被黑衣人躲过的银针,他抓得太急,一把土一把土地往手里攥,手上不知道被刺了多少次,但他完全顾不得了。   第五君捡了数十根银针,心道这样应该勉强够了,飞速站起身的时候,他甚至眼前一瞬间发黑,就在这样头脑发热、呼吸都错乱的时刻,他忽然听见一阵诡异的风声——   有人来了!   第五君来不及藏回石洞,只能侧身躲在树影里。但他穿着司少康的一袭白衣,在黑暗里尤为明显,那个人显然注意到了,踏风之声陡然停止。   第五君整个人完全笼罩在粗壮的树干后面,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堪比巨响。他脸上是极度的戒备,眉眼冰冷,五指间夹着的银针隐蔽地反着冷光。   ——看到那个人了!   第五君倏地仰头,将脸庞藏在阴影里。他喉结上下滚动,最终一闭眼,屏住呼吸,再睁眼的时候,他飞身出去,将手中银针如暴雨梨花般疾狠地扔出。   一声没能成形的痛嚎。   一个黑衣人蜷缩在地上,如同垂死挣扎的鱼。第五君居高临下俯视他,认出这正是在李青龙小院外追杀他的黑衣人之一,是刚刚被师父诱走的那个黑衣人的同伴。   第五君的银针两根封住他的运气大脉,一根中他的哑穴,另一根则扎入了他的死穴。   第五君一脸冰冷地想:他杀人了。   而那个黑衣人在地上却迟迟不咽气,内里好似有什么烧不尽的火一样折磨着他。他怒睁双眼看着第五君,在翻了两次白眼之后,瞳仁蓦地定睛在他的脸上,然后瞳孔收紧——   “齐……归……”   黑衣人从牙缝里用气声挤出来了这两个字。   第五君面无表情地掀开那黑衣人的蒙面黑绸,下面那一张脸他却并不认识。   他拧眉问道:“看见我的脸,认得我实属正常,但我易容之时,你们也能认出我来,倒是挺厉害的。你们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因为我在跟踪熊思林?因为我使银针?”   第五君用手指抵住那根已经没入死穴的银针,见那人的眼神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冷哼一声。   “你是堕仙,就已经不算是人了,我杀你,是替天行道,不背罪孽。”话音落下,他就将这根针彻底插了进去,在皮肤上仅留最后一点银色。   他盯着那个黑衣人的眸子,却见那人突然邪笑起来!   第五君眼睛甚至都没看清楚,腹部就猝不及防挨了一拳,一口血登时喷了出来。   血液飞溅在那人的衣服上,有一两滴还落在了那人唇边,被一条猩红的舌头舔去。   黑衣人舔掉第五君血滴的那一刹那,他的身躯陡然一震,然后那根已经没入死穴的银针,连同其他各处扎着的针,在这一瞬间突然齐齐爆出!   第五君躲避不及,被银针误伤,倒退几步。   那黑衣人从地上缓缓爬起,在月光下如同行尸走肉。第五君看向那人的眼眸,却见那人连眼白处都开始染上黑色,最终整个眼眶里全是漆黑!   那人的声音嘶哑无比,风声桀桀之下,更令人毛骨悚然。   “齐归——”他往前走着,但是因为先前被第五君的针扎过大脉,行动并不协调。   第五君撑着树干,屏气凝神,又一次将手中银针投了出去。   “呲呲”几声,银针入肉,但那人诡异的笑声越发猖狂,插入他死穴的针就那样立着,明晃晃地表明“你奈我何”。   “让我来看看……”那黑衣人咧开嘴,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天生药躯的味道如何……”   第五君大口呼吸着,眼前不住发黑——这是他头一次跟堕仙交手,他从前只知道堕仙功力高强,却万万想不到能到了起死回生的地步!   他用手掐诀,默念着捆仙令,然而金色的雾气刚从脚下聚起一点,立刻就又消散了,第五君的左臂僵硬至极,完全不听使唤——刚刚堕仙打的那一拳,竟伤到了他的灵脉!   第五君唇边不住涌出血迹,他紧紧靠着树干,手顿然摸到了一根树杈。   他心头一颤,手猛地一顿,缓缓将树杈握紧。   “咔嚓”一声轻响。第五君将树杈在身后掰断,然后用内力将断面削尖。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人破着脚一步一步走近,心里空旷如同落入寒潭。   等那人走到距他一步近的时候,第五君调起周身灵力,猝然暴起,将手中如同利刃的树杈向着那人的脖颈处砍去——   大动脉被划开,炽热的鲜血喷射而出。   第五君被腥血喷了满头满脸,但他强睁着被血液刺痛的双眼,瞪视着那个本该必死无疑的堕仙——   那道血腥狰狞的伤口并未伤到骨头,那人怒极甚至还能伸手挥拳,第五君险些没躲过去。   他粗喘着,刚刚被堕仙打的那一拳带的邪力实在太重,五脏六腑都有破裂,嘴角鼻腔都在往外涌血,一时间他跟堕仙都成了血人,竟然分不清谁更狼狈。   第五君吊着一口气,强撑着站直,他盯着那个堕仙的伤口,眼睁睁地看着一团黑气萦绕在那处,伤口竟然有缓慢愈合的趋势。   他死死咬住下嘴唇,咬出了血。   第五君盯着那人的双眼,绝望地举起了手中的木刃。   一下,两下。   木质的刀刃太容易变钝,何况浸透了血液。   第五君便又用内力削去了一截木头,让断面重新变得锋利。用内力的那一瞬,他又呕出来了一口鲜血。   三下,四下,五下……   第五君跪在了那个失去行动能力的堕仙身上,重新削去木头,继续去砍他的头。   六下,七下,八下,九下,十……   第五君从头到脚全是两人腥热的血,他眼睛除了红色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颈椎骨断了,可皮肉还连着。   后颈还连着吗?   第五君伸出手来去摸那个堕仙的断骨、断肉,有被削掉的碎肉落在一旁,模糊成一团,摸在手里还是热的——第五君想,人跟牲畜好像。   人肉跟肉馅有什么分别?   屠夫宰杀牛羊猪的时候,跟他是一样的吗?   终于,等第五君抱着那个堕仙的头,将整个头拔起,扔向远处的时候,他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跪在那个无头尸身上,跪了许久许久。   鼻子除了血,闻不到别的了。   眼睛刺痛着,什么都蒙着一层腥红。   嗓子里全是血。   指缝里全是血。   第五君连眼睛都不会眨了,他脑子是木的,只回响着一句话:“堕仙诡诈,若非斩首,再残败的躯体也能苟活,断断不能心慈手软!”   ——这是两年前玄陵门下令让齐归身首异处的时候,第五君听那个叫“寸心”的弟子说的。   第五君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他歪着头,看着地上的尸体,想:“这话说得可真对啊。”   “玄陵门……原来真……”   他突然弯下腰去,呕吐起来,吐出来的血混着胆汁胃酸,不能更惨不忍睹。   第五君呼吸不上来,刚亲手杀过人,他此刻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被杀死了。   “堕仙不是人……堕仙不是人……”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在安慰自己。   说了一阵,他趔趄地扑在一棵树上,又呕吐起来,他哭喊着:“少主,少主,我不是堕仙……不要这样杀我……”   夜深了,森林里的浓雾消散了些许,有月光从头顶穿过层层叠叠的叶子落在地上,如同洒了水银。   第五君头昏眼花地盯着周遭的一切,猛然看见远处的石洞,还有碎石,幡然醒悟:“师父,师父……”   他拿一根银针扎着自己的穴位,强打起精神,跌跌撞撞地朝司少康消失的地方跑去。 第78章 葬昔冢(三十)   第五君磕磕绊绊地往前跑,他什么都顾不上,什么都无法想。他穿的师父的白衣已经变成了血衣,宽袖往下滴滴答答落下的都是腥臭的液体,不时在林间刮擦,布料被划了数不清的口子。   “师父,师父……”第五君不住叫着,他声音不大,也喊不出来,他就跟被丢弃的小兽一样,四处惶恐地扭头望,却怎么都看不见丢下他的人。   第五君呜咽着,浑身发抖,走不出多远就又呕出一口血,他却连擦拭嘴角的一块干净布料都找不到。   师父在哪儿?   第五君眼泪流了下来,泪水蜿蜒而下,脸上有些干涸的血迹就被冲开了。“师父……”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找到了一片打斗的痕迹。树木摧折、石头碎裂,就连有些地方的土都断裂得齐整,不知是什么利器削的。   第五君生怕自己喊出声,死死咬住嘴唇,师父肯定和那个堕仙还在缠斗,他得快点找到师父,快点去帮他……   他扶着断木,一点一点地观察着地上的痕迹,判断着师父离去的方向。   树林被摧毁得越来越厉害,按理说人就应当在附近了,可是第五君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就连风声都没有。   人去哪了?师父在哪儿……?   第五君在一片狼藉的森林深处无助地乱转,就像一只瞎了眼的苍蝇。他咽下喉头的腥甜,牙齿却把嘴唇咬出了血,他整个人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一样,就连头发上也泥泞不堪,和满了血和泥。   这已经是最后一处有打斗痕迹的地方了。   第五君哆嗦着弯下腰,在一片漆黑里摸索着。   师父是在躲着吧,那个堕仙是不是已经被打跑了?   低矮的灌木丛、带刺的荆棘,第五君的手上满了划伤,他指尖不住颤抖,生怕自己摸到、又生怕自己摸不到。   “师父……”他小声喊了出来,“师父……”   没有人应他。   他站起身来,牙关磕磕碰碰,涕泗横流,浑身发冷。   正在这时,一缕月光从参天的树木缝隙里投了下来,地上的斑斑血迹刹那间显出黑红色。   这是一个晴夜。   第五君身体一震,他忽地听到了一阵风声,有人正从远处离开,他立刻看去——   那正是追着师父的那个黑衣人,脸上蒙着黑布。   第五君想要去跟那个人,可是刚提起来气,他就又吐出来一口血,等眼前的眩晕停止的时候,他只瞥见了最后一抹黑色的背影。   那堕仙在密林里穿梭,腰间有什么东西在随着弹跃,一束明亮的月光偏巧透过层层树叶掩映,打在那人身上。   第五君霎时瞳孔放大,然后猛地从嘴巴和鼻腔呛出来血,坠倒在地。   他亲眼看见——   那个堕仙,有一只纯黑的罗盘。   第五君从地上艰难地撑起身子,心头涌起极其不祥的预感。他顾不得别的,连滚带爬去了那个黑衣人消失的方向。   那里有一块长着青苔的石头。   第五君僵硬地抬头,看向这块石头时,他好像被冻住了。他的眼球不能转动,肌肉也被禁锢,他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眼前的景象一定不是真的,他肯定是已经死了,不然不会看到如此恐怖的画面——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人,四肢皆扭成不自然的弧度被甩在那块尖利的巨石上。   那个人长着他的脸。   “不……”第五君的咽喉传出极其嘶哑的气音,“不……”   他好像是个刚刚安上手脚的木头人,同手同脚节奏完全不协调,只余下身体前倾,于是他倒在了地上,但是脸还朝那个方向扬着。   第五君颤抖着撑起来自己,向前爬去,地上有爬虫、有蛇,有碎石、有断枝,他的膝盖被刺伤,拖在地上的腿血流如注。   等他终于爬到那块石头边上的时候,那上面的青苔已经被染红了。   第五君战栗地握住那个人的手,使劲握住,再使劲。   那人的手指颤了一下。   第五君疯狂地俯下身,去拍那个人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指尖挑开那个人脸颊边缘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   在那张面皮下面,露出来了司少康苍白的脸。   “师,师父……”第五君话说不囫囵,他托起司少康的脑袋,将他的身躯揽在自己怀里,他自己也是重伤之人,可司少康分明是弥留之际。   司少康周身大穴被齐齐引爆,灵脉断了,内脏碎裂,血液止不住。可现在,就连涌出七窍的血液流速都在变缓。   第五君紧紧攥着司少康的手,嘴里一个劲儿的叫“师父”,可司少康的眼睛只是空洞地看着他,眸子只颤动了那么一下。   他看着司少康的嘴唇张开了,他立刻俯下身去听师父想要说什么。   司少康微弱地回握了一下第五君的手,极轻、极弱地发出声音:“小……君……”   第五君的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他不住点头,看着司少康的眼睛,“我在,我在,师父。”   司少康的瞳孔在扩大,眼里的光芒如同风中的烛火。   “快走……回……灸我崖……”   第五君泪如雨下,他哆嗦着想打断司少康的话,他不想听这样的遗言,可若他真的打断了,师父就什么都给他留不下了。   司少康几乎无法再吸气,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   “我……死后……不要立碑,”他猛地呼出一口气,“不要……回来……”   第五君死死掐着司少康的手,可是那只手已经丧失了活着的温度,司少康失血太多了。   见第五君一句话都不说,像个哭傻了的孩子似的,司少康攒起最后一丝气力,拉住了第五君的手。   “不要……报仇……”   第五君看见司少康艰难地瞪视他、决绝地嘱托他,忽地像被打了鸡血,他语无伦次地对师父讲,如同邀功一样:“师父,师父我刚刚杀了……杀了一个堕仙,我……我能……我很厉害,我带你走……你一定能得救……我我一定能救你……”   他给司少康传送灵力,从嘴里不停流出血来,可是那灵力却无法进入司少康的灵脉,眨眼间什么都没了。   司少康的眸子暗了下来,最后一次的重复没有发出声:“走……”   手松了。   可是第五君在下一瞬就赶忙将司少康的手拾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师父师父……”第五君颤抖着哭,“师父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司少康闭着眼睛,已经不会再回应他了。   第五君去拍司少康的脸,拍了好多下。“师父,师父……”   第五君手足无措地喊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师父死了,他那么厉害的师父,死了……   师父怎么会死了呢?!   “师父,你别骗我,你起来……”第五君一遍一遍地说,嗓音颤抖,“师父你不能这样……”   旁边的野草上,赫然扔着两张假面皮。   第一张假面皮,是第五君先前做的伪装,被司少康给抢去,装成了他。   而第二张,则是第五君的模样。   第五君看着那张自己的脸,浑身剧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司少康为了彻底扮作他,不光换了他所有的衣服,只用他的招式,还在原本的假面皮下易容成了他的样子!   “师,师父……”   那个堕仙知道他会易容,定然不放心自己是否真的杀对了人,肯定要揭开他的面具,却没想到司少康会戴着他的脸,替他受死。   若不是扮作他,若不是只能用暗器,师父他不会……   “师父——!!”   第五君伏在司少康身上嘶吼着哭喊,蓬头垢面,血腥不堪,撕心裂肺。 第79章 葬昔冢(三十一)   渐渐有亮光出现在森林里,灰黑色逐渐显现出墨绿来。   天要亮了,晨雾稀薄,森林里满了水汽。   第五君拖着司少康冰凉的尸首,一步一步往这片杉树林的出口挪。   他不去蓬莱岛西了,不去玄陵门了。   那个杀了他师父的堕仙最后消失的方向是西面,他不去了,不追了。   第五君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司少康临死前给他说的话,每一句话都在耳朵里重复,但顺序是杂乱无章的。   师父不让他立碑,师父让他快点走,师父让他不要去蓬莱岛西,师父让他回灸我崖……   师父让他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害怕,也不要难过。   ——师父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死?!   ——是不是他早就知道是谁要杀自己?   第五君脑子里蓦地蹦出来这样的想法,紧接着心口就传来剧痛,好像有人握住他的心脏,把指甲都掐了进去,他的四肢百骸好像都被抽走了血液,干瘪而无力。   那个堕仙,那个杀了师父的人,有黑罗盘。   第五君再清楚不过,整个蓬莱仙岛都知道,使罗盘的仙门只有玄陵门一家,而通体漆黑的罗盘,只有七星罗盘一只。   是少主……   “不可能的。”第五君哆嗦着低头去看司少康平静的脸,“师父,不可能的。”   在这一刹那,第五君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拼命在给齐释青开脱。明明司少康已经死了,已经听不见了,他还是喋喋不休地对师父说:“师父,不可能是齐释青,不是少主的。他……他声音不是那样的,你不是知道他的声音吗你还用过他的嗓音的,他不是那个堕仙,他不是堕仙。”   “他不会杀人的,我们从小在玄陵门长大,都知道杀人者不得飞升,他不会做这样自毁道行的事的,真的师父。”   第五君越说,声音越颤,他抓住司少康僵硬的手,说:“师父,真的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可说到最后,就连第五君都说不下去了,他抽着气,战栗道:“师父,师父……”   “师父你什么都知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会死呢,你怎么不早……”   他如同念经似的话语绕来绕去,却突然想起数十天前,他还在灸我崖的时候,司少康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   “除非我死,否则不会让你见齐释青。”   一道白光从第五君眼前闪过,好似惊雷劈下。他缓缓、缓缓地低下头,凝望着司少康。   司少康穿着他的粗布麻衣,浑身浴血,但只有脸庞,因为曾戴着两层人皮面具的缘故,不染纤尘。   第五君不敢用自己脏污的手指去触碰师父的脸。   他极轻、极轻地将司少康平放在地上,然后退开,给他磕头。   他从前是多么无知。他不知道要见少主一面会付上多么沉重的代价,师父暗示过他、责罚过他,全被他当成了耳旁风。   “师父……”第五君喃喃道,“师父,你救了我一命,又留下我一个人了。”   “齐归……死了两回了。”   天色越来越亮,森林里的一切越来越清晰,有飞鸟和小兽的声音传来。   第五君心里一揪。   他要安葬他的师父,他得给师父找一套干净的衣服,得做一个墓,不能让司少康就这样……   就这样……死在树林里。   第五君背上了司少康的遗体,一瘸一拐地往森林外走。   最外层的森林长的都是些小树,稀稀疏疏,挡不住什么东西。   第五君在这里停了下来。再往前走,就离李青龙他们所在的村落太近了,会有人发现他们的。   他在一个隐蔽处徒手刨出了一个土坑,把司少康的身体先藏了进去,然后盖上了层层树叶作为掩饰。   这附近有一条河。   第五君跳进河里,把皮肤上、头发上的血迹泡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湿淋淋地穿着无法洗净的司少康的血衣爬上了岸。   他在河边蹲了整整两个时辰,终于等来了一个浣衣女。他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投出去了一根银针,让那个女子晕了过去,接着抢走了她刚刚洗好的衣服。   这些衣服里刚好有一件白衣。   第五君带着这些衣服回到了树林里,他怕用内力烘干衣物会让自己再吐血把衣服弄脏,只好将衣物晾在了高高的树枝上。   他就坐在司少康身边,等干净衣服晾干。   “幸好立夏了,衣服干得快。”第五君笑着对司少康说,“不然咱师徒俩都穿不上干净衣服了。”   等待衣物晾干的空档,第五君把玩着司少康戴过的两个人皮面具。   “师父,你说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第五君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连忙抬起头去看头顶的太阳——他只要低头去看司少康,眼泪就止不住。   “你说的对。”第五君望着飘摇的白衣。   “我已经是灸我崖的人了,跟别的门派再没有关系。”   “齐归死了。”   太阳从东边升起,慢慢挂在了正中,又缓缓向西边游移。   第五君将晾干的衣物取了下来,把司少康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仔细地为他换上那身白衣。   他端详着司少康,说:“师父,这衣服肥大了些,不太合身。”   顿了顿,他又说:“但师父仙风道骨的,穿什么都好看,都仙气。”   第五君把自己身上穿着的司少康的血衣脱了下来,随便换上了一件打着补丁的破旧衣服。   他将那个土坑刨得更深了些,把底部铺满了叶子,拓得非常平整,然后将司少康的遗体好好地放了进去。   在司少康脚下,第五君放入了他原本的那身白衣,还有所有的人皮面具。   第五君跪在这个野坟前,跪到了日落。   “师父,徒儿不孝。”   这是他第一次在司少康跟前,说自己是“徒儿”。   “徒儿违逆师命,不顾劝阻,一意孤行,擅离灸我崖。”   “徒儿跑得太远,让师父好找。”   “徒儿害师父……丧命。灸我崖路遥,徒儿无法将师父带回门派。”   第五君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他知道司少康为何让他快走,不要回来——那个杀了他师父的堕仙还活着,随时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再夺去他的性命。   他却又多讨要了一天的时间,最后跟师父说说话。   第五君给司少康最后磕了一个头。   “师父不要恕罪,请师父责罚。”   他站起身来,一抔一抔地将土浇在司少康的身上。   白衣仙人缓缓被黄土掩埋。   第五君给他的师父垒了一座土坟。他找遍了周围,只找到了几块平整的石头,他小心翼翼地盖在了上面。   在其中一块石头下面,他拿银针刻了很小很小的一行字:   「司少康与齐归之墓」   “师父,这不算立碑。”第五君在心里小声说,“我压在下面了,没人会看见。”   第五君在树林里完成了最后的易容。   他没有用什么换颜易嗓之术,而是用最笨拙的方式,拿土和泥抹在脸上,装成了一个哑巴叫花子。   他蹒跚着、踉跄着,躲避着人群,没有用轻功,一步一步,走回了灸我崖。   从司少康死去之后,第五君彻底地隐姓埋名、并且辟谷,几乎不从小吊脚楼里出来。   直到齐释青突然来到蓬莱岛东。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回到现在的时间线啦 第80章 心结(一)   第五君从司少康的墓离开的时候,刚入夜不久,而等他赶到银珠村的时候,已是夜深露重。万籁俱寂,一轮明月响当当地挂在天幕正中。   第五君一面想快点回去,给齐释青好好地编个理由,把消失一天这回事对付过去;另一面,他又不想惹人注意,生怕别人找到司少康的石墓所在,所以到了有村落的地方,他就让马慢了下来,马蹄极轻地往前跑。   终于,他进了银珠村。走上通往城镇中心的大路的时候,第五君看着前面的人影,沉默了。   “……”   ——齐释青正站在大路正中,抱着双臂,眉目沉沉地望着他,眼里隐有怒火。   第五君下了马,抿着嘴巴牵起马绳,慢慢朝齐释青走去。   银白的月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齐释青腰间的黑罗盘反着月光,第五君的视线微微一顿,但随即又移向别处。   走到齐释青跟前的时候,第五君按照自己计划的那样做出规定动作——仰起脸,冲齐释青咧出一个无辜的笑,一口小白牙在月光照耀下闪着光。   “嘿嘿。”   齐释青脸上一丝松动都没有,咬牙切齿地问:“你去哪儿了?”   完蛋,不管用。第五君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在看到齐释青手臂上青筋暴起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   他眨巴着眼睛,小声说:“我昨天不就说了嘛,想自己在银珠村逛逛……”   齐释青黑沉的眼睛眯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你今天,在银珠村?”   第五君嘴巴撅成一点点,圆溜溜的眼睛又眨了两下,飞快地点了点头。   齐释青往前进了一步,面色更加不善。他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说:“你再说一遍,你在银珠村?”   夜色里,第五君整个人被笼罩在欺近的齐释青的阴影里。他压根不敢吱声,眼睛一个劲儿地朝齐释青忽闪着,嫣红的小嘴抿着,拼了老命维持着自己的无辜。   他表面上还有些嬉皮笑脸,实际上紧张得肠胃都绞了起来。第五君把脑海里打好的腹稿过了一遍,齐释青要什么招式都有。   但齐释青却没有按照他设想的剧本走。   他没有顺着怒气继续盘问第五君到底去了哪里,也没有斥责第五君这种行为有畏罪潜逃的嫌疑,而是板着一张脸看着他,什么话都不说。   第五君心道:“你不说话,我怎么开始表演啊!”   他诚恳地望着齐释青,清澈的眼睛闪着机警的光芒,还掺杂着一部分跃跃欲试。   齐释青下巴微抬,淡定地瞧着第五君,深知这人已经为无处施展的桥段而感到煎熬,嘴角轻轻勾起。   第五君:“……”   他眯起眼睛,清楚地看见齐释青的面部肌肉有上扬的线条,暗自庆幸:“看来他不追究了!”   但没等他放松下来,齐释青就突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拽着人往千金楼的方向走。   “哎!马!”第五君叫道,“这是我租的,得去还的!”   齐释青头也不回地说:“有人料理,不用你管。”   第五君有些愣地看着自己被齐释青握住的手腕,按理来说他应该立刻躲开,或者挣脱的,可他竟然就让齐释青拉住了。   “应该是少主太大力了。”第五君想,“也可能是我太紧张,左手又僵硬了。”   “但那也不要紧,”他的耳朵微微发红,心跳有些快,“横竖左手都是灵脉断了,不会露馅。”   在他们身后,默默出现了五六个穿着玄陵门黑色夜行衣的弟子,为首的正是少言和云城。   少言一语不发地牵起了第五君留在原地的马。   云城注视着少言波澜不惊地去牵马,整个人都震惊了。他指着齐释青和第五君拉扯着离开的背影,压低声音叫道:“我们焦头烂额找了一整天!就这?!”   见少言不回他,甚至还安排了其他几个暗卫去做什么事,云城心中更是跌宕起伏:“刚刚那是什么情况?小齐公子是在撒娇吗?少主也没有责罚他?少言,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少言终于转过头,“有什么好说的?本就是你我二人先让人摆了一道,功夫不到家罢了。”   云城吃瘪,不吭声了。他也没想到小齐公子能借着糖球铺子甩掉他们,更没想到他们自以为跟踪很隐蔽,却早就被察觉了!   少言拉着马往前走,淡淡道:“少主不责罚就已经是心慈手软了,不可有下次。”   云城重重叹了口气,“嗯。”   走了一会儿,少言突然开口:“我们都是六年前,少主从人**手里救下来的人。”   云城惊讶于一向沉默寡言的少言居然会主动挑起话头,点了点头。   少言看着前面的路,缓缓说:“我后来才了解,当年少主凭一己之力,端了周边村落的人**据点,都是因为小齐公子从银珠村失踪了,他怕他落进人**手里。”   云城睁大了眼睛,五脏六腑跟过了电似的。   “所,所以……”   少言瞄了他一眼,淡淡道:“所以我们其实要感谢小齐公子,这都是托了他的福。不然你我如今还不知被卖到哪里,做什么样的苦力,更不用肖想习武修仙了。”   云城心脏砰砰直跳,他不住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说:“这是你头一回说这么长的话!”   少言做了个“呵”的口型,不理他了。   云城却一下跟打了鸡血似的,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所以六年前,少主就这么紧张小齐公子了吗?!怪不得刚刚直接就把人拉走了!这可绝对超过兄弟情了啊,你说我说的对吧!我上回就觉得不对劲!哎,你说小齐公子他知道吗?掌门之前知道吗?”   少言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   等他们把第五君租的马还到了马棚,少言看了眼月色,对云城说:“今天把银珠村翻了个底朝天,你跑得最多,累了就回去休息。我已经吩咐了其他暗卫,少主的意思是必须查清楚小齐公子去过哪里。”   云城眼睛发亮,蠢蠢欲动,“我哪能累呢!我也去!”   少言闭了会儿嘴巴,然后嘱咐道:“不管你怎么想,嘴巴得闭严实了。”   云城嫌弃地摆了摆手,“那还用你告诉我!”   千金楼里。   第五君顶着玄陵弟子们的众目睽睽,被少主攥着胳膊,一路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厅。   玄一看到他的时候,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都熬红了,脸色铁青。玄十见到他的时候,也站了起来,明显松了一口气。每个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如有实质,但却都一语不发。   第五君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自己能走……”他捂着脸,小声给齐释青说。   齐释青其实听见了,但还是用不大不小、刚好够所有的弟子都听见的音量问:“嗯?你说什么?”   第五君几乎听到了“嗖嗖嗖”的目光插在自己身上的声音。   “……”他从指缝里小心地看了一圈那些弟子,然后又捂住了脸——他们看他的视线那叫一个警惕,无一不在怀疑他会撒手没,恨不能把他五花大绑捆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齐释青低头瞥他。“想自己走?”   第五君连忙点头,目光殷殷地看向齐释青,希望少主能给玄陵弟子们做个表率,展现一下相信他的态度,起码在上楼梯前能放他自由。   齐释青却冷笑一声,转头吩咐弟子道:“去把他客房给撤了。”   第五君嘴张开了。他瞪着齐释青,难以置信地问:“你为了罚我,就让我睡光秃秃的床板吗?”   齐释青轻哼一声,唇角勾着,第五君立刻就判断这人不怀好意——   “你房间没了,跟我住一起。” 第81章 心结(二)   第五君站在原地,如遭雷劈。   他挣了一下仍然被齐释青攥着的左手,却没挣开,反而惹得齐释青的手下滑,直接跟他五指相扣,第五君耳根瞬间红透。   他越挣扎,齐释青力气就越大,在这么多弟子的眼睛底下拉拉扯扯,第五君想不通少主这是怎么回事,竟一点面子都不要了!   齐释青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第五君身上挪开,淡定地扫了一圈弟子们,“散了吧。”他一手揽过第五君的肩膀,把人给扣在怀里。   第五君的脸闷在齐释青的胸前,脸上温度飙升,为了喘口气,他只能仰起头,把下巴垫在齐释青的肩膀上,脸还偏向他的脖子,因为不好意思面对那些弟子们。   齐释青的身躯僵硬了片刻——第五君高挺的鼻梁从他胸膛一路戳上去,然后颈侧一软,是第五君的脸蛋埋了进来。   玄一、玄十等一众弟子正从他们身边上楼。玄一甚至还在第五君旁边停了停,似乎想骂人,然后被玄十给拽走了。   第五君这下更是大气不敢出,彻底萎靡下来,把额头都摁在了齐释青脖子上,恨不能缩进他的衣服里。   等第五君听不见脚步声了,他就抬了抬头,结果刚有抬头的意思,就被齐释青啪一巴掌又给拍了回去。   “老实呆着,人没走完。”   第五君红着耳朵“唔”了一声。   人其实早就走完了。   齐释青站在空旷的大厅里,垂头盯着第五君红彤彤的耳朵尖,微微松了抓住他手腕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腕内侧。   第五君缩了缩,却被齐释青紧紧扣住,他的脸特别烫,然而被齐释青禁锢得挪都挪不开,颈椎骨一直在使劲,整个人非常扭曲。   齐释青呼吸很浅,胸腔没有起伏。他近乎冷漠地低头观察着第五君在他怀里的一举一动,明知道第五君不自在,仍然不为所动。   他在第五君头顶上无声地磨了磨牙,过了好久,他靠近第五君露在外面的耳朵,张开了唇。   “……还没走完吗?”恰在这时,第五君憋着气问道。   齐释青一顿,下一刻就呼了一口气,正吹在第五君的耳朵眼上。   第五君一个哆嗦,差点使出来一个鞭拳,齐释青却反应更快,直接抓住了第五君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扯,第五君霎时间就仰起头,露出来脆弱的脖颈,绕着喉结形成柔和的折线。   齐释青眼神一动。几乎是同时,他伸出一只胳膊,横贯在第五君身前,另一只手紧紧薅住第五君的头发,他无视了第五君的惊吓与呼痛,低下头来,张口咬住了第五君的耳朵。   “啊——!”   第五君叫出了声。   然而齐释青并没停下,而是变本加厉地更用力地扯住他的头发,让他只能仰头,无法低头反击。   第五君惊得眼睛都要飞出眼眶,他头皮被拽得生疼,耳朵也被死死咬着——   齐释青这是要干什么?!   “少、少主,有话好好说!”第五君仰着头,说话非常艰难。   他嘶嘶抽着气,“你放开!要啃去啃猪耳朵!”   听到这话,齐释青突然爆出一阵低笑,正在第五君耳边,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五君本来脊柱都在颤,浑身紧绷蓄力,就等着还击的时机,却一下被齐释青这么一笑给笑虚了。   感受到怀里的身体又软下来,齐释青不由把胳膊又紧了紧,从后面贴着抱住第五君,慢慢松了口。但是没等第五君的耳朵骨彻底恢复自由,齐释青就又托着他的脑袋,让他露出整个颈侧,然后在上面用力嘬了一下。   第五君:“啊!!”   齐释青终于放开第五君,但仍然紧紧攥着他的一只手腕,第五君就跟弹弓弹出去的皮筋一样,“嘭”一下又被两人交握的手拉住。   齐释青皱眉看他:“叫唤什么?非得吵得所有人都下来看你?”   “不是!我!不是,你——”第五君被噎得语无伦次。   他一张脸红得要滴血,戴着黑手套的左手被齐释青拉着,整条胳膊都抻长——但再长也不过就一个臂展的距离——右手捂着自己被啃了一口的耳朵。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问:“我怎么?”   第五君低声叫道:“你干什么咬我?!”   齐释青面不改色道:“找了你一天一夜神情恍惚,看成猪耳朵了,想吃。”   第五君气得要喷火,怒视着齐释青的脸:“那你咬完还不撒口,你不光不撒口,你还不撒手——”   齐释青敷衍地点了点头,手上随便一使劲,第五君就往他这里踉跄了一步。   “上楼睡觉。”齐释青拉着第五君上了楼。   第五君气急败坏,恨不能坐在地上抱住桌子腿撒泼,但是被齐释青一个眼神给镇压了。   屈辱地经过自己原本的客房时,第五君又不死心地使了使劲,然而无济于事。   齐释青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屋内明亮的烛火照亮了第五君的脸庞,连同他侧颈的皮肤上刚刚被吮出来的一块红痕。   齐释青唇角一勾,将第五君拉进来,砰一声关上房门,落锁、下禁制。   第五君终于挣脱开齐释青的手,一溜烟就冲向房门,结果“嘭”地被禁制弹回来。   “……”第五君又不服输地撞了一次门,果不其然,毫无胜算。   齐释青慢悠悠在桌边坐下,倒了一盏凉茶。“你要是想触柱而亡,得用头去撞,不能用肩膀。”   第五君气得快背过气去,他嗖地转身,大声问道:“少主,你要干嘛?不就是想打听我去哪儿了吗,我告诉你就是,还用得着这样吗?!”   齐释青看了两眼第五君,见这人脸红一直没退下去,呼吸急促,说话也大喘气,双腿还隐约打颤,心道这可能将人欺负狠了,吓着了。   于是他也给第五君倒了一杯茶,颇为体贴地说:“凉的,喝了冷静一下。别想不开。”   “少主!!”   “嗯。”   “……”   第五君调节了半天自己的情绪,才勉强恢复镇定。他气呼呼地瞪着齐释青,脸上终于没那么烫了,但一双耳朵尖仍然红得要命,向齐释青走过去的时候心如擂鼓。   他重重地拉开凳子坐下,一仰脖子,将那一杯茶水都灌了下去。   齐释青盯着他起伏的喉结,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下。   第五君把茶盏搁在桌上,一抬眼,就对上了齐释青的眼神。   他被这眼神盯得打了个寒颤,本来想说别的,但话一拐到嘴边就变成了:“少主,你是真的很饿吗?”   ——怎么看我跟看烧鸡似的呢?!   齐释青低头,肩膀起伏,似在闷笑。   第五君:“……”   下一刻,齐释青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对第五君说:“嗯,饿了好长时间了。”   第五君一听这话,当机立断站起身来,非常有责任感地走向门边:“那我去厨房给你找点吃的,少主开下门吧。”   齐释青撑着脑袋看第五君一脸“我非常机智非常自然才不是想要出门”,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只是这个笑容太不常见,让第五君心里更加慌乱。   “不用了,我能忍。”   齐释青揶揄地瞧着他,沉稳道:“不差这一时。”   第五君站在门边,身体后仰,两腿叉开站马步,胳膊抬起形成一个推拒的架势,非常警惕地打量着齐释青。   齐释青冲他勾勾手指,“过来坐。不是要告诉我,你一天都去哪儿了吗?坐下好好说。”   第五君抿着嘴,矜持地看了他半晌,然后才走过去,直挺挺地坐下。   齐释青好整以暇。   第五君把手平放在大腿上,酝酿好了情绪,含着薄薄的一层热泪,望向齐释青。   齐释青:“……”   只听第五君娓娓道来:“今日,路过薛老板的糖球铺的时候,我瞧着天气炎热,少言和云城跟着我特别辛苦,就买了两串糖葫芦犒劳一下他们。谁知,正在这时!”   他夸张地一停顿,眼睛都睁大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突然大喊‘救我啊——’!”   第五君一拍桌子,严肃地问齐释青:“你说,这种情况,我能不去救?!”   齐释青眯起眼睛看着他,嘴唇分开都懒得。   第五君不理会他的不配合,又一拍桌子,掷地有声道:“肯定不能够啊!”   “说时迟,那时快!”第五君屁股从椅子上抬了起来,绘声绘色地描述道:“我眼睁睁地看见那女子被掳上了一辆马车,当机立断就去马舍租了一匹马,飞驰而去,追了上来!”   “那马车跑得飞快,但我却更胜一筹!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小道上,我一跃,便从马上跳到了马车顶上,一拳就将那马车顶凿了个洞出来!那歹人正在马车内欲对女子做那不轨之事,瞧见我威武的身姿,登时就吓得动弹不得!”   “……”齐释青思考片刻,面对第五君灼灼的眼神,不忍心不捧场,于是问:“你把他吓软了?”   第五君刚深吸一口气,准备畅快淋漓地继续讲述自己如何英勇,听到齐释青这句话,差点绊倒。但他很快就正色,抬起手,跟指点江山似的,“对!吓软了!不光不能人事,还屁滚尿流地从那个女子身上爬下来,逃下马车,跪在地上求我饶他一命!”   齐释青面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拉开抽屉,抓了一把瓜子,开始嗑。   第五君:“……”   齐释青给第五君面前也分了一小撮瓜子,还给他倒了茶,“吃点喝点再讲,不然口干。”   第五君:“哦。”他眼睛瞟着齐释青,嗑了一枚瓜子。   俩人咔哧咔哧地嗑了一会儿瓜子,齐释青说:“你可真是太厉害了。那之后呢?”   第五君把瓜子皮一扬,振奋道:“那女子自然对我感恩戴德,邀我一同在银珠村周边游山玩水,不亦乐乎!临走的时候,自然也是为我倾倒,难舍难分!”   齐释青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所以你才鬼混到半夜回来?”   第五君理直气壮道:“怎么能叫鬼混呢!只是一顿晚饭用得久了些罢了。”   齐释青低笑两声,“原来如此。那她是不是对你一见钟情,决定以身相许了?”   第五君沉缓点头:“那是自然。只不过,我怕耽误了姑娘,忍痛拒绝了。”   齐释青把茶杯放下,偏头看了第五君半晌——这家伙表情越说越真挚,几乎让他怀疑这是真的了。   于是他问:“那姑娘叫什么?你们厮混一天,不至于连名字都不知道吧。”   第五君“啧”了一声,“当然知道!那姑娘叫‘小甜甜’,貌美心善,真是人如其名!”   齐释青的笑容凝固了。他眸子紧缩,盯着第五君,如同在盯一只猎物:   “你竟然跟暖莺阁的老鸨混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你鬼混回来了?(_)   第五君:……(#^.^#) 第82章 心结(三)   齐释青问完这句话,连第五君张嘴回复的空都没给,直接就沉着脸走到门口,拉开门,对外面的弟子说:“去暖莺阁,打听清楚老鸨一天做了什么。”   外面那弟子回道:“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现在去吗?”   齐释青沉默片刻,不悦道:“等天亮。暖莺阁一开门,立刻去。”   第五君脸上一直保持的自得的笑容消失了,他注视着齐释青的背影,心道:“他果然不信我。幸好提前跟小甜甜通过气。”   -   在薛老板的糖球铺子那儿甩掉少言和云城的时候,第五君恰好碰到了也来买糖球的小甜甜。   六年未见,小甜甜的打扮不复当年一般花枝招展,而是变得稳重了许多,身后还带了两个小丫头帮她提东西。第五君能认出她来,靠的其实是那股一闻就要过敏的香粉味儿。   第五君想了片刻,便上前搭话,说想去暖莺阁坐坐。   小甜甜一见来生意了,立刻就撂下了手头想买的东西,带客人往青楼去。   “怎么,书生也对我们这儿烟花之地感兴趣?”小甜甜领着第五君上楼,瞥见他背的书筐还有一身的装扮,不由地打趣。   第五君笑而不语。一直到进屋坐下,他才对小甜甜说:“数年未见,姑娘已经成为鸨母啦。”   小甜甜惊讶道:“你见过我?”做她这一行的,一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面前这位书生,她确认从未见过。   “那是。”第五君笑了一声,“那会儿我还小,戴着一个帷帽,来请教姑娘问题。”   小甜甜在脑海中回忆起来。   “我那时问姑娘,‘通人事’,还有‘断袖’是什么意思。”   小甜甜“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家里管得很严的小公子!”   第五君嘿嘿一笑,“正是在下。”   小甜甜一脸稀罕地凑近,看了他好一会儿,嘴里喃喃:“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   第五君是易容从千金楼里出来的,此刻脸上戴着假面皮,所以没有心理负担地任她打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慨道:“当年,我回了家,无意中还是说漏了自己知道了诸如‘通人事’‘断袖’之类的事情,后来果不其然,被打断了腿。”   小甜甜惊恐地捂住嘴。   第五君似是安慰她一般,含情脉脉道:“家规严苛、顽固不化,以为这种人伦之事说出口就是腌臢。他们严刑逼问我到底是从哪里听说的,我自然记得姑娘当时说的话,万万不能给你们找麻烦,于是咬住了牙,打死也没供出暖莺阁的名字来。”   小甜甜一脸的心疼,纤纤玉手抚上了第五君的胳膊。   第五君低头,轻叹一声,将小甜甜的手温柔地拿起,放在桌上。   “后来,家里就以为我是在银珠村这个鱼龙混杂之地学了些不好的东西,就把我送得远远的,一晃就是六年过去,每日只读圣贤书。”   第五君做足了戏,沉默半晌,深沉地望着小甜甜,一脸淡然。这目光让小甜甜心里又酸又甜,又烫又涩。   “我心中一直惦念姑娘,生怕我家里给你找麻烦,今日见到姑娘,看到你已经成为了暖莺阁的鸨母,我总算是放心了。”   小甜甜几乎要哭出来。“那,那你现在家里还好吗?可曾婚配了?”   她想,按照小公子家里管教之严的程度,肯定是不会在乎他心里到底中意哪个人,直接就给定下了,这要是娶了个不喜欢的,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第五君苦涩一笑,缓缓低头。   “我未曾婚配,但有一个钟意的人,家里一定是不同意的。我也不敢让别人知晓他是谁。”   小甜甜眼眶微红,“怎么会这样……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我此番来,也是想求姑娘一件事。”   小甜甜坐正了,郑重道:“你说。”   第五君心下窃喜,不动声色地咽了下激动的口水,一边还维持着伤感的声线,道:“我此次回银珠村,表面上给家里说是随便走走,实际上是去见我那心上人。”   “之后,我家里肯定要问我去了哪里,万一他们不信我说的,打听到姑娘这里,你就说,我来你这儿吃茶了。”   小甜甜皱眉道:“可是,若让你家知道你来青楼了,不又得打断你的腿?”   第五君闭上眼睛,壮士断腕般决绝:“那又如何?!就算你说你与我情投意合也无妨!我因为来青楼被打死,也好过让他们找到那个地方!!”   小甜甜眼里的泪珠打转,终于拿帕子擦拭起眼角来。“你那心上人,得到你这样一颗真心,真是死而无憾了!”   第五君:“……”   他认真地对小甜甜说:“那我们就说好了哈,我们在薛老板的糖球铺子那里相遇,那时你正……”   -   第五君瞅着齐释青把门重重关上,然后又走过来坐下,小声说:“少主怎么知道暖莺阁老鸨的名字的?”   齐释青阴沉地扫了他一眼。   第五君好奇地问:“常客?”   齐释青额角突突跳了几跳。   “银珠村所有的商铺楼宇,没有我不知道的。”   他眯着眼看第五君,“你最好说的是实话。若有一句是假的,在银珠村的这段日子你就再别想出这个门。”   第五君心里咯噔一声,讪笑道:“我怎么能骗少主呢,呵呵……”   两人就这样对坐了一个时辰。   第五君也不敢入定,生怕自己一放松警惕,齐释青就来动手动脚——万一被发现自己并未散功,那更做实了自己是堕仙的罪名,解释都解释不清了。   等到天亮,去暖莺阁的弟子回来了,叩响齐释青房门的时候,第五君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齐释青让人进来,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说?”   那弟子却支支吾吾,不住去瞥第五君,似有难言之隐。   第五君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小甜甜说了些什么,到底有没有穿帮,于是也冲那弟子眨巴着眼,活泼而无辜。   齐释青将茶盏在桌上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说。”   那弟子深吸一口气,然后面对齐释青,大声道:“回少主!”   “暖莺阁的鸨母说,昨日小齐公子行侠仗义,救她于水火之中,她邀小齐公子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她还说!她非常中意小齐公子,如果不嫌弃,愿意,愿意……嫁与他!”   “咳咳咳……!”   第五君愣生生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   他咳个不停,眼泪都给咳了出来,又想笑又得憋着,都快憋出内伤来了。   那个弟子还没说完,他看着少主瞬间黑下来的脸色,还有小齐公子快把自己呛死的架势,艰难地开口道:“那鸨母还说了,她知道小齐公子家里管得严,请千万不要责罚他!都是小甜甜的错!要怪都要怪她强留公子,以慰一腔女儿私情!!”   第五君终于不咳嗽了,他趴在桌上,嗓子都快咳破了,气若游丝地压着胸膛里的爆笑。   “出去吧。”齐释青冲那个弟子摆摆手,那大气不敢喘的弟子立刻就消失在屋外,跟从狼窟里逃出生天的兔子似的。   齐释青扭头看向第五君,过了良久,嗤笑一声。   “行侠仗义,女儿私情?”   顿了顿,他说:“我倒是不知道,你如今这么出息了。看来分别这些年,你艳福不浅。”   第五君的脸埋在胳膊里,嘴角本来一直是上扬的,听到这话,耷拉了下来抿紧了。   “那是。”再抬头的时候,第五君又笑了起来,笑得没心没肺、风流倜傥,“中意我的姑娘,那得从蓬莱岛东排到蓬莱岛西,再排回来!”   作者有话说:   怕有些盆友误解哈(虽然可能并没有),简单讲一句:第五君跟小甜甜瞎扯淡,只是为去给师父扫墓打个掩护,他心上人只有少主一个(‘我不敢让别人知晓他是谁’——只有这句是真的,别的都是在飙戏)。小君对司少康没有暧昧的心思的!^_☆   PS.忘记小甜甜第一次出场的指路第38章 第83章 心结(四)   齐释青阴沉地看着第五君,过了好久,忽然勾起一抹冷笑。   第五君一吓,往后挪了挪椅子。   “哼。”齐释青嗤笑一声,抬手给自己倒茶。他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六年前,你就跟那位,”他顿了顿,“‘小甜甜’,混在一起了吧。”   齐释青声音不大,但在说出“小甜甜”三个字的时候,活像生吞了一只柠檬。   第五君:“……”   他眼睛一转,回答道:“哪能啊!我不跟你说了吗!我这是英雄救美,六年前我哪敢去暖莺阁这种地方哪!”   齐释青斜睨他一眼,明显不信。   第五君恨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少主,你别的事多疑也就罢了,怎么我行侠仗义一回,你就这么怀疑?难不成在你眼里我一点儿男子气概都没有?!”   齐释青不理他,低头沉思。   六年前,齐归能抛下他自己一个人回玄陵门,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   ——绝不是他当时撂下的那封信里说的“少主本该独自历练,给他添了麻烦”,这都是什么狗屁理由!   等他们再相见的时候,齐归明显跟他生分了:不再粘着他,跟他单独相处时也十分注意距离,有人在时更是一点礼仪都不失,生怕落人口舌似的。   齐释青想起来,他刚回玄陵门不久,有一回瞧见齐归跟几个弟子在一起,便默默跟在后面,没想到竟听见那几个弟子在讲荤笑话。   他现身的时候,几个弟子吓了一大跳,而齐归脸居然红了。那几个弟子纷纷去善念堂领罚,齐归则捧着自己的小水壶吨吨吨地灌冷水。   那个时候,齐释青就知道,齐归已经到了能听懂荤话的年纪。   可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玄陵门里规矩森严,齐归又是被当成掌门亲子养的,没人敢教给他这些东西。   齐释青眉头紧皱。现在看来,那时的齐归能自由接触外面的花花世界,不过就是六年前跟他来银珠村的这一趟。   窗外传来人声。天已经亮了,银珠村活了起来。   齐释青站起身,对第五君说:“我去更衣,一会儿要出去。你今天就呆在这里。”   第五君一听不乐意了,也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齐释青进了里间。“那不行,我得去买早饭。”   齐释青走到屋里,靠着屏风,当着第五君的面脱下外袍。   “一会儿有人给你送。甜豆花、小笼包、手抓饼、鸡蛋糕、茶叶蛋,都有。就算你想吃红烧肉都能给你现做。”   第五君:“……”他瞅着齐释青的手指滑向衣扣,眼神有点飘忽,嘴里却不忘反驳:“那我要是想吃糖葫芦呢?”   他把目光艰难地挪向齐释青的脸,坚决道:“糖葫芦得吃最新鲜的,就得去薛老板糖球铺子那里,现场裹上糯米纸,然后在那里咬下来的才好吃。”   齐释青挑起一边眉毛,又脱下一件衣服。   “行。那我就把薛老板绑过来,在这儿现场给你滚糯米纸。”   第五君:“……”   齐释青的手移到里衣的领口。他一根指头伸进去,不动声色地将领口往下拉了拉。   第五君的眼睛果然嗖地移了过去。   齐释青改变主意,慢慢撩起自己的衣摆,露出线条完美的腹肌,手指搭在了裤缘上。   第五君:“!!!”他激灵了一下,赶紧收回目光,看向齐释青,却对上了齐释青不知道已经看了他多久、含着揶揄的眼睛。   第五君磕巴了一下,叫道:“少主!我还在这儿呢!”   齐释青点了点头,“这本来就是我的房间,我在这里更衣有什么不对?”   第五君被堵了回去,心里有些恼,但没有表现出来,转身就大踏步往外走。   “等等。”齐释青叫住他。   第五君没敢回头,怕齐释青真的脱了,只是微微侧身,问:“干嘛?”   齐释青站在原地,抱起胳膊,看着第五君。   过了片刻,他问:“好看么?”   第五君呼吸一窒:“什么?”   齐释青的声音传来,没有什么感情,听上去满了探究的意味:   “我问你,男人的身体,好看么?”   第五君心跳骤然变得杂乱,他低下了头。   齐释青偏头,想要看第五君脸上的表情,却没看到。   下一瞬,第五君转过身来,冲齐释青露出一个艳羡的笑:“男人的身体有什么好看的,我只是羡慕少主威武雄壮,要是我也能练出来就好了。”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是对这个答案满意还是不满意。   第五君继续两眼放光地说:“我要是有少主的身型……”   齐释青转过头去,敷衍打断:“那中意你的姑娘就得绕蓬莱岛三圈了。”   第五君睁大眼睛,被说中了一般惊喜:“正是!”   齐释青:“……”他沉默了好一阵,才说:“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了,一会儿让人送来。”   他把自己的罗盘和玉佩解下,放在屏风边的桌上。再换好衣服的时候,并未带走。   齐释青走后,第五君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对着要来的笔墨纸砚,以及一只健硕的鸽子发呆。   然后给他远在蓬莱岛东灸我崖的爱徒刘大刚写信。   第五君每天听着小徒弟用传音符在他耳朵里给他汇报一天的杂七杂八、大事小事,心里都会感慨,有人惦念的感觉真好。   他提起笔来,笔尖氲着墨点在纸上的时候,他眼前浮现出大刚现在的模样——   晨起,蹬蹬蹬跑下楼梯,给灸我崖的小灵堂上香,擦完了破旧但整洁的诊室,推开灸我崖的大门,开始给病人发第二天的号……   茶水摊老刘定然早早地出摊,在吊脚楼对面煮水,满脸笑容地看着他儿子忙碌的小身影。   第五君不知不觉笑了起来,能让他感到有归属感的地方并不多,灸我崖算一个。   给大刚写完信,第五君在屋里转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看了一眼门缝,确认门好好地关着,然后才走去里间。   刚刚齐释青把他的罗盘留在那里,他看见了。   不知为什么,走进里面的房间时,第五君总有种正在被窥视的感觉,可是这个房间并没有窗,根本不可能被外面看到。   第五君屏住呼吸,走到了小桌边,轻轻拿起那只黑罗盘。   七星罗盘通体纯黑,比一般罗盘要重,其上有龙凤日月的纹样,正中团簇七星。   因为房内无窗的缘故,为了照明,点的是蜡烛。第五君便将罗盘靠近烛火,仔细端详它。   过了片刻,他将罗盘拿远了些,高高低低地换着位置,又变换角度去观察,最后还走出了里间,把罗盘对着外面的窗子,就着外面的光线看了好一会儿。   他不断比对着记忆里那个黑衣人逃走的画面——漆黑的夜里,透过浓密树枝打下来的一缕月光,照亮了黑罗盘。   大小是一样的吗?   有纹路吗?   是同样的吗……?   第五君呼吸沉沉,最终将七星罗盘放回原处。   “一定还有别的黑罗盘。”他低喃道,“不可能……”   他垂眸盯着这只罗盘,食指缓缓抚过上面的纹路。他收了手,轻轻叹了一口气,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师父……”   正对着这张小桌的木墙,木板间有一个极小的缝隙。   缝隙里,有一只眼睛,因为第五君这一声低叹,瞳孔猛地缩紧。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拉衣领、勾裤边、极致诱惑):男人的身体,好看吗?   第五君:(警觉!)妈妈他怀疑我是gay!   俺大爷:说得跟你不是一样(^L^) 第84章 心结(五)   千金楼的大厅四周均是木墙,而在某一面墙上,有一扇人眼无法看出的木门,以榫卯结构完美隐匿于木质墙体内。   少言正立在墙边,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这扇暗门,又回到大厅里坐着的玄陵弟子身上。   玄十和几个弟子正在讨论一个卦图。   “怎么可能是在东边?我明明算的是西偏北。”一个弟子嚷道。   玄十皱着眉头,用手画着卦相,说:“真是蹊跷。我也算的是西偏北,但少主的七星罗盘算的是东边。”   “时间呢?”玄十问。   弟子们都摇了摇头。   玄十沉思许久,说:“一年内。不会更长了。”   ——他们正在推演下一次邪神异动的时间和方位。   邪神异动乃是天象,上一回天象大乱的时候还是四年前,堕仙猖獗,尸横遍野,玄陵门几近灭门。而少主出关以来,玄陵门就算到下一次的邪神异动,甚至远胜于四年前。   “太可怕了……”一个弟子小声说,“你们有算过这次异象的业障吗?”   “上万人命。”他自己给了答案。   玄十颔首,沉重道:“血腥杀伐极重。还得再仔细推演。”   少言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的讨论,心里暗想,若是东边,那就应当是榴莲园的地下火眼了,少主此番路过已经加固,显然也有此担心。   此时此刻,留在千金楼里的暗卫只有少言还有另两个弟子,云城与其他的暗卫都分布在银珠村周边,追踪小齐公子昨日消失一天的蛛丝马迹。   他们作为少主的暗卫、养在玄陵门之外的心腹弟子,并不会用罗盘,但是一身武艺极高。就在半个时辰前,云城传信回来,说找到了一家药房,小齐公子在那里买了一束艾草。   少言就等着将此条消息告诉少主。   然而少主在这扇暗门里已经待了许久了。   少言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个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的门上。一会儿若是少主出来,他得去接应,不能让别人知道这处暗门——这是少主亲自交代的。   这扇暗门里是一个密道,以狭窄崎岖的楼梯连接了千金楼的每一层。每一层另设有暗道,可以通向每一个房间。   就连少主自己的房间都不例外。   他房内的暗门,设在了更衣用的里间。   过了片刻,少言终于听到了三声混沌的木击声。他走到那堵木墙边,也叩了三下,然后走向玄十。   但还没等他开口找理由将玄十他们“请”出大厅,玄十恰好就站了起来,催促那几个弟子说:“该走了,昨天答应秦哥庄的事情,得赶快去了。”   少言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站回原处。他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玄十他们路过的时候也毫无存在感。   等大厅里的人消失的时候,少言在木墙上轻敲了几下,暗门从里面被推开,齐释青走了出来。   “玄十?”齐释青问道。   少言点头,“秦哥庄昨天来千金楼,说庄里招鬼了,他们已经去了。”   ——自从齐释青回了千金楼,银珠村的老百姓就一下跟找到了救世主似的,撞鬼的、中邪的……纷纷来千金楼求助,希望玄陵弟子能去看一看。   齐释青将暗门复原,“玄一呢?”   少言说:“一个人去查小齐公子昨日去哪了,云城他们有人跟着。”   齐释青低沉地应了一声。   少言汇报道:“刚刚云城传信来,查到了一家药房,小齐公子昨日在那里买了一束艾草,说药效无所谓,主要是要漂亮的。”   齐释青本来目视前方,一听这话,转头看向少言。“漂亮的?”   少言没有感情地点头。   齐释青在脑海里前后一合计,脸阴了下来。他走到大厅的主座上坐下,唤了一声:“恕尔。”   不过须臾的功夫,一个黑衣弟子从天而降,正是那个平时守在少主房外,今早被安排去暖莺阁打听昨天一天老鸨干了些什么的那个弟子。   齐释青对恕尔说:“再去一趟暖莺阁,问问昨天齐归有没有送给老鸨什么东西。”   一听到“暖莺阁”三个字,恕尔的嘴巴就抿了起来,脸也垮了。   齐释青瞟了他一眼,见他不情不愿的,怕他想不明白其中的门道,提点道:“你就说‘我们家公子说与你情投意合,肯定送了你金银首饰,你得还回来’。她定然说没有。”   恕尔眼睛微微睁大,只听齐释青继续说:“此时你就说‘金银首饰如果都没送,难道只给你送了花么?花才值几个钱?’”   恕尔这时才想明白——小齐公子明明买的是艾草,如果那老鸨说送的是花,那么两人就是撒谎、串过口供!   他低头对上齐释青锐利的眼神,抱了抱拳,“明白,我去了。”   齐释青端坐在厚重的乌木椅上,双手平放在两侧,眼神晦暗不明。   千金楼高十层,原本是富丽堂皇的赌场,经齐释青接手后,一步步修缮成玄陵门的风格,黑、静、冷。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洞开的门口,仿佛坐井观天。   少言站在一旁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他们做暗卫的,对少主的阴冷早已非常习惯。就连玄陵门的弟子们都只知晓少主心思缜密,却不知道少主的多疑和狠戾到了何种程度。   早在这些弟子住进千金楼的第一日,齐释青就命他们几个心腹弟子,通过密道,搜查了每个人的房间和行李。   这十余名从玄陵门带出来的弟子,少主看似分外相信,实际上……   少言瞥了眼齐释青冷峻的侧脸,心道:“还不如被关在善念堂的那个让少主放心。”   过了不到两炷香的时间,恕尔回来了。   “少主猜对了。”   ——小甜甜一听那小公子的家人疑心他给青楼女子花钱,还想讨要回来,当下就火冒三丈。尤其是听到来人说“花才值几个钱”的时候,直接站了起来,水葱一样的指头戳着那个黑衣家仆的鼻子,破口大骂道:“花就不值钱了?在你眼里什么才值钱?我告诉你,你家小公子就算给我采路边的婆婆丁,我也照样喜欢!”   恕尔汇报道:“所以小齐公子应当没有给老鸨送过东西,那束艾草不是给她的。”   齐释青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收紧了。   过了片刻,他勾起一抹冷笑,对恕尔和少言说:“去找云城他们,今晚之前,务必找出来齐归去过哪里。”   “是!”   作者有话说:   婆婆丁,就是蒲公英啦   PS.最近有点忙,更新时间可能会晚一点哦,不好意思 第85章 心结(六)   第五君被关在房间里,百无聊赖。他床上躺躺、地上蹦蹦、桌上坐坐,齐释青屋里的东西都被他翻了个遍。   “一点好玩的东西都没有。”他不满地说,一只手把几本古籍哗啦啦翻开又合上,另一只手从盘子里拈起来一枚杏仁酥,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嚼了起来。   “唉——”他翘着脚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大声哀叹。   咚咚。   门突然被敲了两下。   第五君以为又是弟子来给他送吃的,于是连头都没回,喊了一嗓子:“我真的吃不下了!中午不吃了!”   但是来人并没有回应他。门被打开,脚步声响起。   第五君终于意识到不太对,转过身来,直直对上了齐释青靠近的脸。   “!!”他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齐释青俯下身来,双手撑着桌沿,像是把他圈住一样。   齐释青问:“在屋里干嘛了?”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呆呆地看着齐释青瞳孔里自己的倒影,“没干嘛。”   齐释青轻笑一声,直起身子,径直走进里间,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忘拿东西了。”   第五君望着齐释青的背影,脑子都没转过来。   下一刻,齐释青就拎着自己的罗盘走了出来。他用食指勾着挂绳,眯着眼睛问:“你动过它?”   第五君呼吸一顿。   齐释青不甚在意道:“我瞧着跟之前的位置不一样了。”   “啊,啊对。”第五君点了点头,“我看着好看,就拿起来看了看。”   “好看?”齐释青侧头看向七星罗盘,讽刺道:“我从没觉得它好看。”   第五君闭上了嘴。七星罗盘乃阴煞之物,当年齐释青的母亲生他时突然难产,就是因为七星罗盘戾气太重。   第五君揣度着齐释青的心情,想了一会儿,说:“对不住,我不该擅动少主的东西。”   齐释青将目光从罗盘上收回来,他看向第五君,眼神隐含怒意。   “你以为,我会因为你乱动我的东西而生气?”   ——小的时候,齐归没少拿他的罗盘当沙包扔,成天在他的房间玩捉迷藏,一身脏兮兮的都敢去钻他的被子,齐释青从没说过半个“不”字。   但第五君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他在椅子上坐得更板正了,用余光飞快地瞟了眼散落的古籍、打开的衣橱、当成积木搭起来的镇纸,讪笑道:“少主大人有大量,当然不会跟我计较啦。”   齐释青面色不虞地注视着第五君,即使此刻他的笑容带有讨好的意味,依然看上去那么无辜。   过了许久,他逼着自己呼出一口气,握紧拳,手指将罗盘挑高,语气平缓地问第五君:“你在疑心什么?”   第五君换了个姿势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齐释青,不解地说:“疑心?疑心什么?我就是拿着观赏一下而已。”   齐释青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第五君被这眼神压得一颤,不知为何,他忽然笃定齐释青知道他在撒谎。但他还是维持着单纯的疑惑表情,看着齐释青。   那只挑着黑罗盘的手缓缓放下。   齐释青低下头,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再看向第五君的时候,神情无比戏谑。   “你只是看看?打开了吗?”   第五君摇摇头。他确实没有打开。   “为什么不打开?我教过你机关在哪里。”齐释青将罗盘拿在手里,摩挲着顶盖。   每一只玄陵门的罗盘,都可以抽长成戟,翻底存针,机关却随主人设定而不同。他的七星罗盘里,除了藏有暗器之外,在顶盖处,还藏了第五君在灸我崖的时候给他背后偷贴的小传音符。   第五君呵呵笑道:“哪能呢,我只是观赏,又不做别的。”   齐释青眯起眼睛,下了结论。“那就是它的外观可疑了。”   室内光线本就不弱,齐释青仍然一个弹指点亮了蜡烛,将七星罗盘放在烛火上。   “在灸我崖的时候,你问过我,玄陵门的罗盘,是不是除了这一只,都是金色的。”   漆黑如墨的罗盘在烛火下并看不出什么,齐释青又将罗盘拿到窗边,对着外面的光线,看了片刻。   “可你从小在玄陵门长大,不可能不知道黑罗盘只有七星罗盘一只。”   齐释青转过身来,直视第五君。“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逆光之下,齐释青的面容笼罩在一层阴影里。第五君呼吸一滞,耳边传来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看向齐释青手里的罗盘,反问道:“少主的罗盘借给别人过吗?”   齐释青的目光描摹着第五君的脸,“从不离身。”   第五君心凉了一截。   齐释青步步紧逼:“你见过黑罗盘?什么时候?”   第五君呼吸急促起来,他想,司少康是戴着自己的脸死的,假使齐释青真的是那个杀了司少康的堕仙,那他在灸我崖见到自己的那一刻,就会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他要是想杀掉自己,何必这么长时间都不动手?   于是他回答了:“两年前。”   齐释青皱起眉头,“两年前,我刚刚出关,此后近一年的时间,并未离开玄陵门。”   第五君唰地站了起来。   他向齐释青走近一步,嘴唇颤动,“真的?”   齐释青在原地没有动。他注视着第五君的眼睛,说:“真的。”   这两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的石头,让第五君的心瞬间荡漾起来。他克制自己板着脸,然而在这一刹那,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脸颊——全都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他的欣喜在齐释青眼里一览无余。   齐释青向前走去,在第五君面前站定。   “你能跟我说实话了么?”   “你到底在疑心什么?”   正午时分,光线明亮,窗外人声喧嚣,但屋内二人目光胶着,仿若未闻。   第五君心脏砰砰直跳,他咬住下唇,仰视着齐释青,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里闪着水光。   齐释青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听见第五君开了口,声音却在颤:   “两年前,一个戴着黑罗盘的人,杀了我师父。”   齐释青怔住。   第五君咧开一个笑,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齐释青的表情,低声告诉他:   “那人本想杀的人是我,但我师父易容成了我的样子。所以那人杀错了人。”   “那是个堕仙。” 第86章 心结(七)   目瞪口呆这种表情,第五君从未在齐释青脸上看过。是以此刻,当他看到齐释青的眼里迸发出的惊愕时,他对自己说,齐释青应当不是装的。   第五君慢慢道:“所以少主,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敢对你说实话?”   他沉静地望着齐释青,顿了顿,说:“所有人都知道,黑罗盘只有一个。”   齐释青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句话:   “你怀疑我?”   第五君微笑着不说话。   一瞬间,屋内的温度好像降至冰点。   第五君对着齐释青阴冷的视线,跟突然被捅了一刀似的,心脏猛地一颤,脸上却没有任何破绽。   ——怀疑?   他心里暗笑道:“他怪罪我怀疑他,可他又何尝不怀疑我。”   ——明知他怕火,却要做出烧掉灸我崖的假象,逼他现身。   ——强行把他从灸我崖带走,嘴上说着还他清白,却给他服下化功丸。   ——他去哪里都要有人跟着,进的每一间屋子都下了禁制。   第五君低头笑了一声,说:“我要是说,我其实从未怀疑过你,少主信吗?”   他看着齐释青的表情,心里叹息——少主不信。   两年前,在那片杉树林里,遇到那个堕仙的时候,第五君就相信那人不是齐释青。   即使那人有一块纯黑的罗盘,可是声音不对、语气不对、说的内容完全不是齐释青会讲的话。更何况,玄陵门是因堕仙灭的门,齐释青又怎么会是堕仙呢?   齐释青亲自发起了三家围剿,而他被当成堕仙追杀了整整四年。他亲耳听到过玄陵门对他下的“无论死活,身首异处”的处决令,眼睁睁地看着易容成自己的师父惨死在自己面前。   那个本想杀他、却杀了他师父的人,有一块黑罗盘。不仅是罗盘——能有杀他的动机、对他恨之入骨、能追杀到天涯海角的人,只有玄陵门。   司少康的死,就如同一道墙,彻底把他和齐释青隔在了两边。他相信这一切都不是齐释青做的,可正是他对齐释青的相信,害死了他的师父。   若他当年不执意要回玄陵门,要找齐释青将一切说个明白,司少康不会死。   有些事情,老天早就定好了如何收场,他跟齐释青,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   过去的点点滴滴汇聚成潮水向他涌来,第五君的目光透过齐释青的面容,看到了他们曾经的样子。   在他们重逢之前,第五君想象不到齐释青会如此多疑、阴晴不定、手段阴狠,为了找到四年前玳崆山上的真凶,可以不择手段。   从前他以为自己有多特殊,如今就知道自己有多不知天高地厚。   如果齐释青想,他真的可以在这一间房里困死自己。他若是铁了心想从自己嘴里撬出点什么,再残酷的刑罚也能说上就上。一个人魑都能锁在楼上的密室,齐释青根本就没有怕的东西。   他不相信他。这也难怪,一个从无人生还之地离奇失踪、消失四年、改名换姓的人,并没有什么信誉可言。   若有一天,齐释青认定自己是堕仙,是欺师灭祖的叛徒,说要杀他,也就杀了。   第五君看着齐释青,冲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屋里静了下来。齐释青的视线仍放在第五君身上,第五君低下头,给他们两个倒了茶。   过了许久,齐释青说:“你与你师父,感情很深。”   这话说得没有一丝波澜,不咸不淡,第五君揣测不出他的想法,就点了下头。   想了片刻,他主动说:“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瞒少主了。昨日我并非与小甜甜游山玩水到夜里……”   他对上齐释青凌厉的目光,疲惫地笑了一下,“我是去给我师父扫墓了。”   齐释青眸子一凛,接道:“你给他买了艾草。”   第五君愣了下,但完全不感到意外。   “嗯。”   在这一刻,齐释青心里掀起狂风骤雨,质问到了嘴边却被生生吞回去——   一个只认识两年的人,你竟一直惦记着?惦记到要撒谎串供、甩掉暗卫,不惜在没有功力的情况下,也要独自一人去?   一个所谓的“师父”死了,还买束艾草过来祭奠,你从玳崆山上一别四年,怎么就没想着回来看一眼?!   他压着怒意,凝视着第五君恬静的侧脸,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五君回答得很快,就跟脑子里一直有这个答案、一拽就拽出来了似的——   “神人。”   说完,他甚至还扑哧笑了出来,眼睛闪着光,“成天穿一套白衣,拿着把扇子招摇撞骗,满嘴胡话,但其实什么都知道。”   齐释青伸手握住自己的杯子,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   第五君并没有看向他,像是陷入回忆,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在齐释青看来格外刺眼。   他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砸,站起身。   “下楼吃饭。”   第五君被茶杯的声音吓得一激灵,不知道这话题怎么就变到吃饭上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迟缓地说:“可我上午吃太多,已经吃不下了,中午就不……”   话音未落,齐释青忍无可忍地转身,冲他低吼:“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呆在一起么?!”   第五君张开了嘴,过了老半天,才发出来了一个音:“没……”   他震惊地看着齐释青的满面怒容,想不明白齐释青怎么会突然这么生气——胸腔剧烈起伏,眼睛里布满血丝,拳头都攥了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砸碎什么东西。   是以,当齐释青下一刻突然伸手攥住第五君的手腕的时候,他下意识躲了一下。   这一下完全起了反作用。   齐释青骤然用力,将第五君向他的方向拉了两步,第五君没站稳,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他惊魂甫定地仰脸看着齐释青,对方的眼睛漆黑如墨,映出来他慌张的面容。   齐释青却没再做什么,他垂下眼帘,攥紧了第五君的手,打开了门。   “下楼吃饭。”他又说了一次。   第五君一路跟走在棉花上似的,眼前晃荡着齐释青的背影,还有自己被攥住的手。   “没事,是左手,不会露馅。”他心里说着,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他之所以服下了化功丸的解药,就是怕自己遇到意外无法自保。他虽然一厢情愿地相信齐释青,但谁又能保证齐释青或是他身边的人不会害他呢?   若是齐释青能相信自己,那么……   第五君隔着一层手套,感受到齐释青的体温,他全身的感官好像都集中在了那里,让他脑子想不了别的。   若是少主能一直这样在他身边……   第五君猛地打了个哆嗦,眼神恢复清明。   他在想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伸手讨要一点海星(*ˉ︶ˉ*)谢谢~~么么~~ 第87章 心结(八)   第五君还是在齐释青逼迫的目光下吃了一大碗饭。   齐释青甚至还嫌他吃得少,他不得不又灌下去一碗汤。好吃是很好吃,但他真的很撑。   第五君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对于齐释青如今完全不可捉摸的脾气感到困扰,他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会突然生气,生气了又会做出什么举动——齐释青近日来与他的肢体接触越发频繁,他不得不提心吊胆,生怕被摸到未散的灵脉而露馅。   另一方面,齐释青这么在意他做什么、吃什么、在哪里,他心里其实……   很开心。   第五君拍了拍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子,低头藏住一个浅笑。   他喜欢有人关心他、在乎他、甚至管着他——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是有牵连的,不是谁都不在乎、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他不喜欢孤单。   所以哪怕那人别有用心、目的不纯、有所隐瞒,第五君都不会太在意。他什么都能看开,稍微拥有一点什么,他都会高兴得不得了。   齐释青的目光随着第五君拍肚皮的手,落在了那圆润微凸的弧度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对第五君说:“我先回房了。你想在这里待一会儿也可以。”   第五君巴不得自己一个人待着,连忙对齐释青摆摆手,“少主慢走!”   齐释青深深看了他一眼,对大厅里几个弟子点头示意。   第五君:“……”这人到底是有多担心自己会跑?   他抬头冲那几个弟子笑了一下,收到了数道严阵以待的视线。他无语地叹了口气,继续揉自己的肚子帮助消化。   “修仙的人吃这么多不要紧吗……”第五君小声嘟囔着,“我还是想飞升的啊……别到时候吃了太多五谷杂粮,身躯太沉飞不动。”   第五君撑着脑袋,在大厅里放空发呆了快一个时辰。   他其实很困很累——昨日甩掉暗卫、去暖莺阁见小甜甜、奔波数十里给师父扫墓,夜里回来就被齐释青抓到屋里问话,到现在为止,将近两日一夜都没合过眼。   在齐释青身边,他不敢放松警惕。从灸我崖出来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就连入定都得留一个心眼。   第五君闭上眼睛,头一点一点的,每次快要滑到桌面上的时候,他都能神奇地再直起胳膊,继续假寐。   一阵人声从千金楼外传来。   第五君迷蒙地睁开眼,正看见玄十带着四五个弟子进门。有一两个人手里还拎着长戟,显然是刚刚用过什么法术。   “玄十师兄!”第五君清醒过来,朝他们招招手。   玄十看见他,笑着走过来,问:“你怎么在楼下?”   第五君一撩头发,洒脱道:“少主大发慈悲,允我在这里放放风。”   玄十哭笑不得地在第五君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了。   “你昨天到底去哪了?让我们好找。”   第五君笑嘻嘻地反问:“师兄们是去哪了?”   玄十冲那几个弟子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回房了,然后转头对第五君说:“昨日秦哥庄的人说他们那儿招鬼了,想让我们去看看,但昨天所有人都出去找你去了,没人顾得上,所以今天才去。”   第五君抿起嘴来,露出有点内疚的神色。   玄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只是他家有个下人被附身了而已,每到夜里就被鬼驱使,杀鸡宰牛泼血吓人,现在鬼已经赶出来了。”   第五君让玄十摸完头,乖巧地说:“师兄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少主他……是什么时候出关的?”他抿了抿唇,问得很是谨慎。   “我想想啊……”玄十回忆道,“少主是两年前出的关,之后肃清玄陵门,结束后才亲自出来找你,我们跟着一起,找了一年。”   不待第五君开口,玄十赶紧补充道:“但你不要以为少主好像才开始找你似的,少主闭关之前就交代他的暗卫找你,一直到他在灸我崖找到你,从未停过。”   一阵风吹过,撩起了第五君的发丝。玄十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在他耳里却好像沦为了微弱风声的背景,他愣住,呆呆地看着玄十。   玄十观察着他的脸,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少主没跟你说过?”   “什么……肃清玄陵门?为什么要肃清?出了什么事?”第五君心如擂鼓,他嗓子微哑,急切地打断玄十,连“师兄”都忘记叫。   玄十睁大了眼,深吸一口气,身子后仰,惊叹一般道:“少主竟还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第五君声音都拔高了。   玄十紧紧闭着嘴,看第五君焦急的模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自从小归失踪,少主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性格越发冷酷。别的弟子也许迟钝,比如大师兄玄一,但他自己却是明显感到少主对他们所有人的提防。等找到齐归,少主对他们的防备仍然没有丝毫减弱,他们甚至不可能单独跟小归说话——旁边一定有少主的眼线。   所以上一回他跟小归在房里聊天,是少主默许的,目的是问一问小归当年是如何治愈邪神咒诅的——他还觉得少主终于信任他、卸下了一点心防,松了口气。   只可惜,有心结的不止少主一个——小归对他并不信任,对少主也不信任。   玄十那时想,有很多话由自己说不合适,少主的心思应该他自己去剖白。可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俩人还在互相试探,合着少主什么都没说明白!   望着第五君灼灼的眼睛,玄十心里好像有一瓶水在晃荡,他想起来小归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谁看了谁都不忍心。   他想掐一下第五君依然有点肉肉的脸颊,但考虑到少主的暗卫也许还在附近盯着,便压下去了这个念头。   “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玄十觉得这话怎么都不好说,措辞了又措辞,才说:“小归,当时三家围剿是少主闭关前发起的,目的是诛杀堕仙、为民除害,但他从没想波及到你。”   “少主重伤闭关,玄陵门弟子分散。那个时候,我率一部分弟子在蓬莱岛西调查堕仙的线索,不在派内;玄一师兄留在门派,主持丧葬之事、安抚门内众人。而玄廿,则主持了三家围剿,联和另两个门派,在整个蓬莱岛内抓捕疑似堕仙之人。”   第五君屏住呼吸,脸色隐隐发白。他僵硬地坐在长凳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玄十,如同一个假人。   玄十忽然就理解为什么少主还没跟小归说这些事情。这些切实伤害到小归的事情,让他们两个生了嫌隙,少主很难开口。   “玄廿他……”玄十深吸一口气,直视着第五君的眼睛,沉静道:“被玳崆山之乱冲昏了头脑,笃定你是罪魁祸首,擅自以玄陵门的名义,对斧福府和见剑监宣布,要抓住你,并且……”   玄十轻轻握住第五君在桌上握起的拳头,怕他承受不住似的,停顿好久,才说出了那句话——   “不论死活,身首异处。”   第五君把手从玄十手底下挪出来,放在自己膝头。   他能感到自己的腿在打颤,无法静止。他的牙齿甚至都战栗起来,只能死死咬住,才没有失态。   从两年前,在蓬莱岛东的喜客来茶楼听到少主出关的那一刻,他做梦都想追寻的真相,压抑不住的猜想,对“少主不想杀自己”这个念头绝望的相信——在司少康死去之后被彻底搁置掩埋,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提起——   却在此刻,被玄十安静地揭开。   空旷的大厅里没有一丝声音。第五君慢慢地红了眼眶。   玄十赶忙去给他找手帕,第五君却豪放地一抹眼睛。   “我就知道,不是少主说的。”   明明是理直气壮的语气,声音却哽咽了,听上去很委屈。   数层楼之上,楼梯转角处。   一直躲在那里观察、听着玄十和第五君对话的齐释青,忍不住握紧了楼梯扶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周五啦!周末快乐! 第88章 心结(九)   见到第五君的反应,玄十心里顿时一紧。他原以为小归只是经历了三家围剿,然后才与少主产生了嫌隙,却没想到他听说了那道要取他首级的命令。   这可误会大了。玄十感到一阵牙疼。这么长时间少主连这都没解释明白,实在是……   然而他瞅着第五君压着眼泪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以为少主要杀自己的小归,这些年心里该多难过啊!   玄十叹了口气,决定把话一次说完,省得之后少主跟小归两个人再互相揣度、说不清楚。   他给第五君倒了水,推过去。   “少主出关后,得知玄廿的所作所为,大发雷霆。”   “肃清玄陵门用了将近一年。少主把支持玄廿的弟子挨个纠出来,外姓门生逐出玄陵门、亲传弟子关进善念堂重罚。那个时候,门内起了内讧。”   第五君低头捧过自己的碗,抿了一口。   玄十等他喝完水,才继续说:“中间的诸多事就不跟你说了,总之少主背负了很大的压力,用强硬的手段执掌玄陵门,叫停了三家围剿,不许所有人再提对你的猜测。”   第五君的手绞紧,眼睛越来越涩。   齐释青作为玄陵门的少主、下一任掌门,明明是最大的苦主——亲生父亲、三位长老、六十八名弟子,为了寻找失踪的自己,惨死于邪咒过境,无人生还。在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堕仙、是欺师灭祖的叛徒时,齐释青却选择相信他。   玄十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跟讲故事似的平铺直叙。“最后,玄廿被惩处在善念堂思过二十年。”   第五君大惊失色。   “二十年?!”   玄十点了点头,“就连大师兄玄一,因为没有及时制止玄廿的行为,也没能力排众议撤下对你的悬赏,被罚在善念堂思过一年。少主当时说的是,若……”   他的话被一道低沉的声音打断——   “玄十。”   第五君和玄十齐齐看过去,齐释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的楼梯口。他周身依然泛着冰冷的气场,但第五君此刻却没有任何惧意,他殷切地望着齐释青,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脚甚至都抬了起来——   好像有什么一声令下,他就会冲过去,抱住这个人。   齐释青不着痕迹地看了玄十一眼,目光里带着默许,然后冲第五君勾勾手指。   “过来。”   第五君嗖地站了起来,飞也似地跑了过去,在齐释青身边站好,仰脸看着他。   他们一前一后上了楼,全程没有再给予第三个人以关注。   独自坐在空旷大厅目送他们的玄十:“……”   齐释青没有抓第五君的手、或者胳膊,他自自然然地双手下垂,在木质楼梯上稳重地走着,比平时的速度还要慢一些。   第五君跟在他后面,虽然哪里都没挨上,但还是贴得紧紧的,手只要稍微晃一晃,两人就能肌肤相触。他的眼睛跟一对小灯笼似的,死死地扒着齐释青的后背。他觉得他的心跳声要吵死了,甚至担心齐释青会听见。   终于,站在房门口的时候,齐释青停下了脚步。第五君没刹住车,直直撞上了他的后背,手飞了起来,被齐释青捉住。   他没有回头,就这样牵着第五君的手,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五君脸红得厉害,喉头肌收紧,忽然就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呜。”   为了掩盖这声动静,他咳了一嗓子,主动问齐释青:“少主,刚刚玄十师兄跟我说,你把玄廿师兄罚在善念堂,要关二十年。”   齐释青把他带到桌边坐下,沉闷地“嗯”了一声。   第五君眨巴着眼,一个劲儿地看齐释青,想听他再说点什么,然而齐释青却不自在地别开视线,沉默下来。   二十年的刑罚听上去骇人,可齐释青即使在找到第五君后,仍然在夜里后怕。他怕这一切都是假的:齐归并没有失而复得、没心没肺地在蓬莱岛东当一个破落门派的掌门,而是死在了玳崆山,尸骨无存。   对着第五君期待的眼神,齐释青说不出别的。他太了解他了,知道这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不用说让恶人现世报了,他甚至连找到仇人真凶的执念都没有。他更不想听第五君说什么他能理解玄廿恨他、二十年太长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他出关以后,这种话听得实在太多——无数人骂他识人不清、忠佞不分、心狠手辣、忘恩负义……   可不是么,杀父灭派之仇还未报,他却偏偏要相信最有嫌疑的人,并且袒护到了极致。   知道有人假借少主之名,悬赏齐归项上人头的那一刻,他几乎失去理智。他浑身杀气,单枪匹马立在肃杀的善念堂,唯一庆幸的就是齐归一直失踪,并未被找到。   善念堂里跪着密密麻麻的弟子,有服的、有不服的,跪在最前的就是玄廿,眼里含着无所畏惧和淡淡的嗤笑。   长戟破空,刀刃贴在玄廿的颈侧,齐释青自上而下俯视他,一字一顿地说:   “倘若齐归的尸体在我眼前,杀他的、抓他的、辱他的……我会亲手,让你们身首异处。”   堂下跪着的弟子听见齐释青这句话,无一不胆战心惊。   齐释青将玄廿关进了慈悲堂——这是专门责罚玄陵门亲传弟子的重刑室。   慈悲堂内,没有慈悲。   玄廿所佩的三长老玉佩被褫夺——这本是长老首徒日后继任长老的资格,也是能开慈悲堂的钥匙。只有持玄陵门亲传玉佩者,才能开门。   二十年,玄廿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斗室内自省。   思及那时的场景,齐释青的呼吸略沉重了些,胳膊却忽然一软。   他低头看去,第五君的两只手都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就跟小狗搭过来两只前爪似的。他看着第五君明亮的眼睛,心头蓦地一软,好像扑通掉进了一团棉花里。   “你不累?”齐释青问他。都快两天没休息了,依然看着这么精神。   第五君笑嘻嘻地说:“累。我要沐浴更衣,然后睡个好觉。”   齐释青冷着脸点头,起身要去吩咐外面的弟子送水。他刚站起来,就被扯住袖子,脚步一顿。他低下头,看见第五君笑得灿烂,仰着脸问他:   “少主,你会保护我的吧。”   第五君的语调没有上扬,这并不是一个疑问的句子。他好像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想要听齐释青再说一次,这样会更加高兴。   齐释青唇角微微提起。他没有忍住,伸手掐住了第五君的腮帮子,轻轻一拧。   “会。”   听到这个回答,第五君眼里的光亮快要溢出来。他抓住齐释青的手,脸蛋歪进去,笑得如同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初生的太阳。齐释青眸子闪烁,指尖微曲,像是逗弄第五君脸上的软肉似的,揉了两下,然后松开手,走去门口。   第五君笑盈盈地看着齐释青为他要热水的背影,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枚药丸。   ——在灸我崖,当他知道齐释青要给他吃化功丸的时候,他就做了两手准备。   他给自己配了解药,可同时,也配了化功丸。   他想,万一之后瞒不下去,他还有这个下下策——把药吃下去,散了自己的功力,这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摸出来了。   虽然他的灵脉经不起折腾,此时散掉功力,此后不定能恢复成什么样。可是今时今日解开误会,他知道少主从未想害他,他得到了少主的保证,少主会一直保护他、在他身边,并且——少主信任他。   第五君想不到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他满心欢喜地注视着齐释青,在对方转过身前,将这枚丸药送到嘴边,张开唇,吞了下去。   苦味在口腔里化开的时候,第五君心头泛起一丝悸动。   他喝了一口水,将药彻底咽下去,胃内起寒,但心头却是热的。   第五君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去沐浴的房间。   他想,他今晚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第五君在里间沐浴,齐释青在外头坐着,有些心猿意马。   他不是瞎子,自然看出第五君今天心情激荡,而且很欢喜,对他也少了很多提防,有了些小时候的样子。   他就知道第五君不会轻易相信他说的两年未出关,一定会去找人核实,于是才把他一个人留在楼下,默许他跟玄十偶遇,让玄十跟他说当年的事情。   这些事,并非他不想说,而是他知道,即使他说了,第五君也未必会信。   四年未见,再见到第五君的时候,齐释青恍惚间不认识这个人。从小在他身边蹦跳黏人的幼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掌门,还拜过师父收了徒弟。齐释青听过几回第五君说起他师父,几乎觉得第五君将司少康的举止作派学了个十成十,在他身上,再看不到一点自己的影子。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齐释青自嘲地轻笑,如今第五君的缜密心思和不轻信于人的脾性,倒是跟他一样了。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第五君,他想要依赖他、信任他、走去哪里都会缀在身边的齐归。   作者有话说:   俺大爷:给你老婆就不错了,你还在这里挑三拣四 第89章 心结(十)   第五君泡在温热的水里,身体却冷得厉害。   化功丸从百会穴开始,一点一点压制了他的灵脉。本来灵气周转的脉络,如同被抽干汁液的枯枝,迅速破败萎缩,变得僵硬而脆弱。   心脏处传来一阵疼痛,第五君在胸口掐了一把,头埋在水下,掩住了一声痛哼。   本就灵脉受损的人,服用化功丸,无异于服毒。但第五君想,横竖这是保他清白的法子,齐释青也会保护自己的,之后再吃解药就是。   周身灵脉归于平寂的那一刻,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齐释青在外面等了许久都不见第五君出来,心里突然发慌。   他叫了两声:“齐归?”   但是没人应他。   他当下就冲了进去,果然见浴桶外搭着一截白皙的手臂,人已经沉了下去,杳无声息。   “齐归!!”   齐释青一把将人从凉水里捞了出来,赶忙去试第五君的鼻息,手指却不稳,一丝气都没摸到。   他顿时慌了。   顾不得别的,他将手中光裸的躯体放在榻上,开始给他按压胸口。   一下,两下……   齐释青眼前瞬间蒙起雾气,嗓音都在颤:“齐归,齐归!!”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第五君喷出来一口洗澡水,然后恍惚地睁开了眼。   他眼前蓄满了泪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齐释青穿着一身黑衣,俯身站在他身边,手还压在他胸膛上。   “少,咳咳……少主……”第五君抬手抓住齐释青的胳膊,被齐释青扶着坐了起来。   他揉了揉眼睛,顺着自己裸着的胸脯往下瞅了瞅——   第五君顿时耳朵冒热气,他一把抓过榻上的锦被把自己包住,然后缩到床脚。   齐释青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恢复了平常冷漠淡然的样子。   他目光垂下,瞥到一地狼藉——将第五君抱过来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了,水洒了一路,屏风被撞翻,椅子都被踹倒两只。   “……”   那一团被子哆嗦了一会儿,发出了声音:“少主,我……”   齐释青一股怒火顶上来,冲他吼道:“沐浴都能淹死,你可真是出息!”   被子被凶,僵硬了一瞬,然后又哆嗦起来。   第五君裹紧湿透的被子,牙关颤着,扒拉出来一对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对齐释青说:   “少主,我发烧了……”   他浑身冷的厉害,理应去到一个干燥温暖的地方,可是这床湿了的被子又不能放开——他里面一件衣服都没有。   齐释青喉结一动。他看着第五君越发红润的双唇,蒙着雾气的眼睛,大手一伸,将一整团被子都揽了过来。   第五君就在床上唰地平移过去。   第五君懵懵地一动不动,大眼睛瞅着齐释青将手放在自己额头上,试了一会儿温度,然后说:“出来。”   第五君裹紧被子摇了摇头,“我不。”   齐释青就跟听见了“好”似的,直接伸手扯下了他的被子。   没等第五君反抗,他就被兜头罩下一块绵软的布料。   “伸头。”齐释青吩咐道。   第五君条件反射地将脑袋套进衣领。齐释青顺势将他的湿头发捞出来,拿一块干发巾擦了擦。   “伸胳膊。”   第五君乖乖将手伸进袖子。   “另一只。”   第五君伸了另一只。   一套流程做完,他才意识到齐释青给自己穿好了上衣,等对方又淡定地拎过来一条亵裤的时候,第五君打了个颤颤,连忙伸手接过:“少主,我自己,自己来就行。”   正准备蹲下的齐释青斜着眼看他,“你小时候我没少给你穿衣服。”   第五君捏着裤腿往自己这边拽,讪笑道:“这不是,这不是大了嘛。”   齐释青冷哼一身,这才松手。他注视着第五君迅速背过身去,摇摇晃晃蹬上裤子,手放在半空,好几次都想伸手去扶,最终却忍住了。   这套里衣是他的——在他房里,他顺手就拿了出来,穿在第五君身上大了不少。给他套上衣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一看,袖子长了,衣服长了,裤腿也长了不少。   本来那多出来的衣料恰好遮住了第五君的臀部和大腿根,他为了提裤子,把上衣撩了起来——因为不想把它掖在亵裤里。   在这一刻,绵软洁白的姣好弧度,被人尽收眼底。   偏偏第五君本人顾前不顾后,好像转过身去挡住了前面就万事大吉了似的,裤子提上去他整个人都硬气了起来,还有心思打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齐释青在后面看得喉咙痛,下身也发紧。他后知后觉自己身上也一片冰凉——刚刚抱第五君出浴桶的时候,他浑身都打湿了。   但他顾不上更衣,等第五君把自己收拾差不多,他没甚耐心地给他拿一床干净的被子裹了起来,送到了另一张软榻上。   第五君将脑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看着齐释青拉开门,对外面弟子交代煎退烧驱寒的药。   外面弟子见少主浑身湿透,衣冠不整的模样吓了一跳,但什么都没问,立刻办事去了。   “……”第五君咬着嘴唇,眼睛滴溜溜跟着齐释青转,见他拿了一套衣服也准备换,甚至期待地又从被子里探出来了点。   齐释青冷酷无情地将里间的门合死。第五君失望不已,又缩回被子。   到底是发烧,头脑昏沉,第五君只在干燥的被窝里躺了一小会儿就困得厉害,眼皮闭得紧紧的,脑袋一歪便昏睡过去。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这样不经折腾,吃个化功丸而已,竟然会心悸晕倒,然后起了高烧。   不过他并不是很在乎。天生药躯,就连重伤吐血也就养个两天而已,小伤小病的根本不会隔夜。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有人掀开了他的被子,试了试他的额头。第五君本来缩着手脚团在被窝里睡得好好的,那人却非得让他喝药。   “不喝。”第五君不配合地扭头。   “不行。”齐释青的手垫在他脑后,把他的头又扭过来。   第五君闭着眼睛,牙关咬得严丝合缝,跟存心气人似的,齐释青那一小勺药就是喂不进去。   齐释青的手伸进了被子里。   “啊——!咕嘟。”   第五君的臀*被拧了一把,他猛得睁眼,张嘴呼痛,一勺药就伸了进来。   齐释青坐在他床头,冷冰冰地俯视他。   “醒了,把药喝了。”   第五君被满嘴苦味彻底叫醒。他伸出两条胳膊,颤颤巍巍地把碗接过来,垂死挣扎一般恳求齐释青:“少主,我从来生病都不超过一天的。明天肯定就好了,不用喝药。”   齐释青看了眼药汤,又看了看他,一语不发。   第五君:“……”他脖子一仰,把药灌了下去。   齐释青这才面容松动,拿手帕给他擦了擦嘴。“跟小时候比,一点长进没有。”   这退烧药定然是极好的,第五君皱着眉头在嘴里咂了一下,分辨出来几味珍贵药材。他就着齐释青端着的清水碗喝了好几口水,把嘴里的苦味顺下去,立刻就反驳道:“怎么没有长进!”   ——为了齐释青安心,他都喝药了!明明根本不用喝的!   “有么?”齐释青漫不经心地拿起手帕,又给他擦了擦嘴角的水痕,“这么多年,连根毛都不长。”   一瞬间,第五君恍若没听见齐释青在说什么。   他异常缓慢地推开那只碗,目光移到了桌上,那里已经燃起了火烛,屋内暗了下来,显然已经天黑了。   随后,他迟缓地又将目光移回来,对上了齐释青的眼睛。   “……什么?”   在凝固的气氛里,齐释青翘起嘴角,视线意有所指地放在了第五君被子下的身体某处。   第五君跟着他低头看过去,下一刻,他的心脏就跟停了一拍之后突然加速跳动起来似的,让他几乎缺氧。他脸颊蒸得通红,连脖颈都泛上粉,一只胳膊伸了出来,颤抖地指着齐释青:“少主,你……你……”   齐释青敷衍地“嗯”了一声,唇边的笑意不减,把他的胳膊又掖进了被子里。   “正发烧呢,小心着凉。” 第90章 心结(十一)   这晚第五君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大概是被齐释青气晕过去睡着的。   但他睡得不踏实。   也许有发汗的缘故,也可能被齐释青气大了,总之他一直能听见声音,也隐约能感觉到一些东西。   门开了。   齐释青声音压低,问门外的人:“找到了?”   第五君挣扎着往床边挪,想要听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身子沉得挪不动。   外面那人汇报了些什么,第五君听不真切,只听到了“艾草”,还有“云城还在那边”。   他眼睛困得睁不开,头脑也不清楚,到后来什么都没听明白,只记得齐释青说了最后一句:“带回来,明早再说。”   然后门又关上了。   后背衣服汗湿了,粘在身上,第五君不舒服地翻了个身,呼吸沉沉。   齐释青走了过来,先试了试第五君的额头,然后去打了一盆温水,里面浸了一条帕子。   他小心翼翼地坐上床,把第五君轻手轻脚地抱进怀里,解开了他的衣扣。   烛火摇曳,一室温柔。   睡着的第五君就像一个乖巧的娃娃,面容恬静,四肢绵软,任人摆布。齐释青脱去他湿透的里衣,拿手帕一下一下给他擦着身体。水珠蒸发带走了体表的热量,第五君舒服地伸开胳膊,抱住了那只凉爽的手,捂在自己胸前。   齐释青:“……”   他轻轻动了动手,第五君却抱得结实,他没能抽出来。手下身躯滑如暖玉,齐释青的手僵在那里,过了半晌,仰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像跟回应他叹的这口气似的,第五君忽然挪了挪,更向他怀里埋去。齐释青指缝微张,这一动就夹住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齐释青如同被火苗舔了一口,猛地将手抽出。   这一动幅度太大,第五君“唔”了一声,有转醒之势。齐释青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拿过一件新的里衣,哄着人穿上。   重新穿衣服的第五君,身体莫名有些僵硬。但齐释青没有注意,仍然分外耐心地将第五君的胳膊挨个从袖子里掏出来,轻轻地拉好前襟。   他抱着第五君在怀里很久。久到怀里的身躯渐渐又软下来,呼吸清浅,似乎陷入了甜美的睡眠。   夜已深,蜡烛短了一截。   齐释青凝视着第五君的睡颜,越来越靠近,最后很轻、很轻地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第五君终于不再发热。齐释青松了口气,将人缓缓在床上放好,然后下了榻。   一个弹指,屋内归于漆黑。   齐释青坐在第五君床前,闭上眼睛入定。   第二日清早,第五君睁开眼睛的时候,齐释青已经不在房里了。   他头重脚轻地下了榻,想开门去找齐释青,却被禁制给弹了回来。   厚重木门锁得结结实实,第五君有点懵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弹。   为什么少主仍然要把他关在这里?   仿佛听见了屋里砰的一声响,门从外面打开,齐释青面若冰霜地站在那里。   第五君看见他,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却在对上齐释青冰冷的视线时僵在脸上,然后缓缓消失。   门外不止站着齐释青一人,还有少言和云城。他们掠过仍站立着的第五君,走进屋里,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又走了出去。   第五君看见桌上的东西,眼睛慢慢睁大了。   那是一束艾草,他买去插在司少康坟边的。还有一块石头,上下平整,第五君一眼就认出来,他在那底下刻了一行字,当作隐晦的碑文——   「司少康与齐归之墓」   齐释青走了过来,在桌边站定,拿起那束艾草,玩味地摸了摸已经干枯的叶子。   “我是不知道,你竟然与你师父,感情好到了这个地步。”   第五君张了张嘴,齐释青脸上的戏谑让他无话可说。   见他不出声,齐释青嘴角提起一个残忍的弧度,两指轻飘飘地拎起那块石砖,目光在上面一扫。“怪不得你叫‘第五君’。齐归,原来已经给你师父陪葬了。”   第五君注视着齐释青,心脏如同被鞭打一般瑟缩着疼痛。他试图解释:“三家围剿期间,为了躲避追杀,我……不得不改名换姓。”   “那为什么要叫‘第五君’。”齐释青冷酷地盯着他,语调阴沉。   第五君轻声说:“这是师父给我起的名字。”vb偷文浩bi四   “师父给你起的。”齐释青哼笑一声,将那块石砖随手掷在桌上。   “若我没记错,你师父还为你死了,是么?”齐释青挑起眉毛,“真是上慈下孝。”   第五君头又晕了起来,他明明退烧了,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失去灵力,只感到疲乏不堪。齐释青的面容在他眼里有些重影,他想了又想,不确定在这种情况下给他讲司少康的事,会不会让齐释青的脾气变得更坏。   “真想挖开看看,你这个师父长得什么样子,能让你念念不忘……”齐释青话音未落,就被第五君急切地打断——   “不行!”   齐释青笑道:“不行?有何不行?人都死了,还怕看么?”   第五君头晕目眩,恍惚间想起当年他被司少康捂着嘴,在水泽上听到玄廿说的那句:“肉身不过是一具躯壳。既已死,身首异处又如何呢?”   同样的轻描淡写,同样的残忍。   “不……”   第五君瞳孔颤抖,“我师父已经死了,让他安息吧。”   见齐释青的面容没有一丝松动,他低声道:“……求你。”   齐释青的目光顿时盛满讽刺。   “求我?”   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他惊叹道:“你们还真是师徒情深啊!司少康死了,你是不是还得为他守寡?”   这下,连第五君都惊呆了。   屋内的寂静仿佛能吞噬一切,他看着发怒的齐释青,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齐释青死死瞪着第五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刚刚说的话是多么突兀、甚至会暴露本心——他看见那块石砖的第一眼,就恨不能把那座石坟碾成齑粉!齐归怎么敢、与别的男人、一个把他带离自己的男人、同葬一墓——   他唇角微笑不减,胸中燃起了一丝扭曲的复仇般的快意。   “灸我崖原来是这样的门派,除了破落,还盛行断袖之风,师徒乱伦……”   恶毒至极的话语从他嘴里吐出来,第五君震惊得像是头一回认识齐释青,霎时间怒火攻心。他一振袖甩出银针,夹在手里,下一刻却猛然记起自己已经没有功力的事实。   手无力地垂下,第五君低下头,胸腔起伏,情绪掩饰得死死的,不欲与齐释青争辩。齐释青看见第五君指尖的银针,目光更是满了嘲讽。   第五君把银针收起。他垂眸望着桌脚,低声道:“少主,我师父光风霁月,救了我不止一命,不是你口中所说的不堪之人,你不能如此诋毁。”   原来相信是一种片面的情感。针明明没有送出去,却好像细细地扎入了心脏。   第五君重新抬起头来,对齐释青淡淡微笑。   “我与我师父清清白白,当年刻下这行字的时候,我曾立下心志,齐归已死,往后我只是灸我崖的第五君,从此与玄陵门没有任何干系。”   听到“清清白白”四个字的时候,齐释青心里蓦地松了口气,而等到第五君说“齐归已死,与玄陵门没有任何干系”的时候,他眼底刹那间燃起熊熊怒火。   “但少主提醒得是。”   第五君没有给齐释青开口的机会,他轻轻攥住自己的手,安静地望着对方。“我的确不该与任何人交往过密。毕竟传出‘断袖’的风言风语,对谁都不好。”   “所以请少主放我回自己的客房吧。我没有灵力,不会跑的,不用给我下禁制。” 第91章 心结(十二)   清晨的室内,两道身影互相对视。一身玄衣的那个周身阴沉,身着青衣的那个形容散漫,仿佛风一吹就跟着走了。   “断袖的风言风语……”齐释青冷笑着咀嚼这几个字,“等什么时候真传出来了,再给你房间也不迟。”   第五君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整个千金楼都是玄陵弟子,没人敢传这样的话——齐释青这是不同意了。他笑了笑,没说什么,紧接着就听齐释青越发冰冷的声音传来:   “齐归已死……你为司少康殉葬,未免私心太重。”   第五君怔愣地抬头看向他,耳边传来浅浅的嗡鸣声。   “司少康救你,你就陪他死了,那当日入玳崆山为找你而死的掌门、长老、六十八名弟子,你拿什么赔?”   第五君心里好像有一面镜子,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骤然碎裂。他望着齐释青发怒的面容,身体颤抖起来,左手骤然僵直,他不得不往身后遮掩。   他嘴唇微白,开开合合,过了很久才发出声音:   “我赔给你了我师父的命。”   第五君脸上就连苦笑都快挂不住了,“还有,我的命,如果你要的话。”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齐释青面带戏谑,走到了第五君跟前。他低下头来,视线与第五君平齐,逗他似地说:“我要齐归的命,不要第五君的命。”   明明已经入夏,天气温热,空气都是滞闷的,但第五君却仿佛置身冰窟,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浑身发冷。   他艰难地冲齐释青露出一个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我闷得慌,下楼走走。”   刚转过身去,就听见齐释青恢复冰冷的声线:“你身体越发不好了。”   第五君拉开门,左手直直垂着,右手向他摆了摆,“并无大碍。”   齐释青不满意他敷衍的态度,眯起眼睛,责问道:“给你的寒冰石斛,还不吃么?需要什么药,可以自己去配。”   第五君在心里叹了口气。少主实在是喜怒无常,无法揣度。   “多谢少主。”他冲齐释青笑了笑,走出去,将门关上。   第五君走出千金楼,用一只手给自己戴上了假面皮。正在这时,有几个玄陵弟子拿着罗盘从楼里往外走,似乎是受人所托要去什么地方,与他擦肩而过也没有认出来,第五君就没有跟他们打招呼。   今日天阴,蜻蜓在低空穿梭,不时会碰到人的肩头再急速躲开。第五君刚迈步出去,就发现身后跟着两个少主的暗卫,他心中哂笑,索性不甩了,就让他们跟着。   他走走停停,先溜达去药房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药材,并不是为了把寒冰石斛做成什么药,而是想配一副化功丸的解药,以备不时之需。等他从药房出来的时候,跟着他的暗卫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   第五君背着小包袱,在某个摊子前回头瞥去——果然进了药房,打听自己买了些什么药去了。   “……”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路过薛老板的糖球铺子的时候,都没有心情去买一串糖葫芦。   他与齐释青的目的明明是同样的,找到当年玳崆山上的真相,找到幕后凶手,可他们却像是两路人。他不懂齐释青是怎么想的,有什么计划,又打算拿他做什么——就比如,他是偷听弟子们讲话才得知,他们还要在银珠村待上好一段日子,而这些事齐释青从来不跟他说,对他永远是大大小小的命令。   少主防着他到这种地步,不仅什么事都不告诉他,而且还处处派人盯着。   他说的话齐释青能信五分就算不错,永远要让他的心腹弟子去核实、挖掘。他甚至不确定少主会不会真的把司少康的墓给挖开……   但这也不全是少主的问题,第五君苦笑着注视着人头攒动,慢慢往前走。   即使已经解开了误会,他们仍然对对方有所隐瞒。齐释青瞒他的,体现在方方面面,而他瞒齐释青的,其实总归只有一件事……   这件事,他并不是不能告诉少主,而是他不想跟齐释青再有恩情上的牵扯。少主说的对,他欠了玄陵门太多人命,虽然绝非他的本意,而他却是直接原因。就让少主这么想就可以了。   更何况,此时真凶尚未被找到,当年的谜底也未被揭开,若在此时被人知道这件事——   他也许会死。   第五君垂下头,看了看他的手。现在这只手总算恢复了一些,能弯曲指节了。临出门时,他重新戴上了他的手套,刻意忽视了齐释青看过来的眼神。   齐释青的生气显而易见——他相信自己,可是他不相信司少康。偏偏司少康的诸多事情,就连第五君自己都说不清楚,而齐释青又不愿意听他跟他师父的故事。   想到师父,第五君不自觉笑了一下——司少康对齐释青也怀有同样程度的不信任,如果他还活着,这两人若能遇见,说不定会很有趣。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又长长呼出来。   “随他吧。”他摇了摇头,向前走去。不管齐释青想用什么手段,他陪着就是。   陪到什么时候呢……   街上行人不少,一个路过的小童跑得太快,不小心在地上摔了个跟头。   第五君伸手将他扶起,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膝盖上的土:“小心。”   小孩呆呆地看了他片刻,推开他跑走了。   第五君笑着目送着那个扎着朝天揪的小男孩的背影,心里说:“就到查明真相,少主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回灸我崖,再也不出来了。”   他弯下腰,把地上那块绊倒小孩的石头挪到路边。   “玄陵门,终究不是家……”他轻轻嘟囔着,身影渐渐融入了人群。   算起来,第五君擅自从玄陵门离开,一共有三回。   第三回,是他从玳崆山抱着自裁的心跌落,从此改名换姓。   第二回,是他陪着十七岁的少主游历,却只在银珠村呆了三个月。   而第一回……   第五君笑容清浅,随手拍着包袱里的药材。那个时候,是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寄人篱下。   作者有话说:   第五君:如果师父跟少主能遇见,说不定会很有趣!( ̄  ̄)   司少康:……   齐释青:……   俺大爷:宝贝,他们会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第92章 红莲业火(一)   齐释青十二岁的时候,从药王谷拐回去一个十岁的小仙童,被掌门齐冠取了个名字,叫齐归。   小齐归在玄陵门,一呆就是快一年。   最开始的时候,掌门齐冠以为这个药王谷出来的小仙童,最多也就是跟着齐释青玩一阵,过不了多久肯定就要回药王谷那个洞天福地了——玄陵门再怎样是仙门之首,都跟药王老儿亲自留下、且不许任何人染指的药王谷没法相比!   结果日子一长,齐冠有些惊奇地发现,小齐归跟齐释青玩得很开心,只字不提想家、想回去的事,齐释青也高兴得跟只小公鸡似的,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当哥哥,于是他也就随这个小家伙呆在玄陵门——毕竟他是很喜欢小仙童在这里的,要是一过问,让小朋友觉得自己在撵人就不好了。   但掌门不过问,不代表玄陵门其他弟子不过问,总有那么一类人,看不得别人过得好——在他们眼里,别人平白无故得到的好意,根本就不是配得的。   小齐归在玄陵门并不与普通弟子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少主的玄君衙,据说还能睡在少主的榻上,用少主的枕头,每天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嚯!这小仙童,待遇就是不一样哈!”   “可不是,谁让人家生就生在药王谷,可比咱会投胎多了!”   ——那一阵,齐释青刚开始去上课,留下小齐归一个人在玄陵门里自己逛,他就听见过这样的话。   齐归的年龄本身就小,说是十岁也只是看上去最多十岁,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那么大;而他的心智更是有与年龄不匹配的天真。   一个一睁眼就在药王谷的小娃娃,在遇见齐释青之前甚至没有见过任何人。   用齐释青的话来说:“你能听懂话,还能说话,真的很聪明了!”   小齐归就会趴在一边,开心地想,自己真聪明。   于是当有师兄上下打量着自己,说这种他还不是很明白意思的话的时候,齐归只能本能地从他们的语气里判断,他们不喜欢自己。   所以齐归粘齐释青粘得很厉害。   因为有齐释青在的地方,没有人敢乱讲话的。   玄十师兄对小齐归一直很好,跟他说只要乖乖的,就能让他去陪齐释青上几节课。   但是纵使玄十再有能耐,一个十岁最多的小不点,还是不可能所有课都去的——更何况这是药王谷的小仙童,让他学习玄陵门的术法,本身就于礼不合。   所以齐归只能一个人在玄君衙呆着,看小人书,玩玩花草。   可日子不能总是这样过,齐归也会感到闷,他就时常挑了玄陵门的僻静之处瞎逛——他其实也喜欢热闹,喜欢有人陪,但是玄十师兄总是很忙,别的总是能碰到的师兄……还不喜欢他。   小齐归感到很孤独。   一转眼,齐归在玄陵门就呆了快一年,十三岁的齐释青准备进行修炼以来的第一次闭关。   齐归那时已经有些习惯自己呆着了,所以知道整整两个周要见不到齐释青,他并没有表现得多么焦虑,只是情绪低落了好一阵。   他轻轻拽着齐释青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问:“那等哥哥出来,会陪我玩吗?”   齐释青挺起小胸脯,回答得笃定:“会!到时我带你出去玩!”   齐归眼睛笑成月牙,咧开露出一口小白牙,晃了晃齐释青的手。“好呀,那我等哥哥出来。”   齐释青闭关的第一天,齐归正在玄君衙剥橘子吃,有一个长身玉立、长了一双丹凤眼的弟子来访。   齐归走过去一看:“呀!是玄九师兄!”   他打开了门,邀请玄九进来坐坐,还给了他一个橘子。   “很甜的!”齐归笑眯眯地说。   玄九容貌姣好,是整个玄陵门都数得着的好皮囊。他师从大长老,拜入玄陵门比玄十还要早。齐归虽然跟他不熟,但也挺喜欢他的——   有一回,齐归站在墙后听到了外面几个师兄嚼他的舌根,就在那里悄悄躲着,打算等那几个师兄离开再出去,玄九却正好从那里路过,看到了齐归。   齐归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玄九,因为还在躲着,不敢出声,只用口型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师兄”。吐完这两个字,他还有些害怕地仰视玄九,因为之前从未跟他讲过话,齐归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讨厌自己。   但是玄九却冲他笑了笑,接着悄没声息地走到那几个嚼舌根的弟子身后,喝道:“你们师父就是这么教你们背后说人的?!”   那几个弟子听到玄九的声音,齐齐打了个寒颤。   “师、师兄……”   玄九乜了他们一眼,“善念堂,领罚。”   那几个弟子抖着腿去了善念堂。齐归在他藏身的墙角听不见声音了,就深吸一口气,走了出来,却正好撞上了走回来的玄九。   玄九弯下腰,视线跟他平齐,笑着对他说:“不好意思,让小道友见笑了。”   齐归眨了一下眼睛,非常高兴地回他:“没有没有!”   玄九目送着齐归蹦蹦跳跳地跑回玄君衙,脸上的笑意收敛,转身向善念堂走。   进了善念堂,他环顾四周,二长老和玄十都不在,帝君和邪神君的神像前跪了刚刚罚来的几个弟子。   玄九冷哼一声。“还算自觉。”   桃,独,家   听到他的声音,那几个跪着的弟子脊背不约而同地一颤。   玄九走到他们跟前,倨傲地说:“玄陵门虽然待客有道,但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长达一年,确实不合适。”   地上的几个弟子惊讶地抬头,其中一人问道:“玄九师兄,你的意思是……?”   玄九眯起眼睛,“药王谷此前从未与外界有过来往,齐归说他无名无姓,无父无母,实则来路不明。他既不是玄陵门弟子,又整日缠着少主,影响少主潜心修炼,应当把他送回去。”   顿了顿,玄九挨个盯着那些弟子,嗤道:“有能耐就把人赶走,成天在背后嚼人舌根,我都替你们丢脸!尤其是你,十三!”   这个赐道名玄十三的弟子,是玄九的同门师弟,他们都是大长老门下的弟子。   玄九怒道:“师父诸事忙碌,大师兄在一旁辅佐,你最近倒是清闲了啊!”   玄十三跪在地上,身子骨倒是硬得很。他仰头回嘴道:“我也是觉得齐归在这里太久不合适,才说了那么一句的!”   玄九喝道:“还敢顶嘴!再加一个时辰!”   正在这时,玄十带着几个二长老的弟子进来了。   “哟,”玄十的声音带着笑意,“怎么玄九师兄代我掌罚了呀?”   玄九还气得呼呼的,没理玄十。   玄十就扭头问他身边的同门弟子:“是谁让他们跪在这里的?师父有告诉过你们吗?”   玄九哼地翻了个白眼,对玄十吆喝道:“我让他们来跪的!在背后嚼人舌根!坏了规矩!”   玄十微微扬起下巴,做出一个“哇哦”的口型,说:“但善念堂掌罚是依主长老的分内事,玄九师兄也不能随便罚人过来啊,让我师父看见了要骂我的!玄九师兄你要罚谁,下次一定告诉我一声啊!”   玄九捏起拳头来,瞪着一点面子不给他的玄十。平日他就瞧为人圆滑、聪明机警的玄十格外不顺眼,加上他偏爱齐归,为了那个小不点还悄悄把人塞进五行宫的课堂上!成何体统!   他还没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了弟子的问好声。   “大师兄好!”   玄九猛地提了一口气,脸色都变了,警惕地看向善念堂外面。   玄一正冷着一张脸,往殿内走。   整个玄陵门的大师兄,大长老相违的首徒,为人死板,刚正不阿,身材魁梧,走路带风。   他的黑色道袍穿在身上,平白无故给人泰山压顶之感。   玄九看着玄一朝他走近,脸色更不好看了。   玄一在玄十跟前停住脚步。   “师父找老九和十三。”他看着玄十说,“他们是犯事了吗?”   “啊,”玄十无奈地笑道,“不是什么大事……”   “大师兄。”玄九咬牙给玄一问了好。   玄一没有任何表情,连头都没点,仍然看向玄十,想从二长老的首徒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玄十瞟了一眼杵在那里的玄九,心道这人嫉妒玄一师兄得长老和掌门重用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这样越权罚人,大有取玄一而代之的意思,心肠实在算不得好,就把情况如实告诉了玄一。   玄一一听,勃然大怒。   “别人嚼舌根,还轮得到你来罚?你是善念堂的人么?!还是你是长老和掌门?!”   “别人坏了规矩,你就没坏规矩?!别人给师父丢脸,你就没给师父丢脸?!”   接连几句劈头盖脸,玄九脸上明显挂不住,然而他咬紧牙关,逼着自己低下头,目光里全是恨意,但极力做出来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大师兄教训的是。”   玄一怒哼一声。   “玄十,罚!”   玄十正在一旁跟师弟们看好戏,听见玄一叫他,打了个激灵,然后说:“啊,好。”   他走到善念堂大殿主座前,脸上恢复平静无情,目光冷酷地扫过包括玄九在内的几名弟子。   玄十清了清嗓子,严肃道:   “依主长老首徒玄十,代善念堂掌罚。”   “弟子玄九,犯越权赏罚一条,罚跪一个时辰,加抄写门规第四卷一遍,三日内交予善念堂。”   “弟子玄十三,玄卅一、西泠、坪野,道德有瑕,罚抄写门规首卷三遍,七日内交予善念堂。”   大殿内回响着玄十的声音,如同黄钟之鸣,让人心生敬畏。   但玄九却绷紧了脖颈,恨得后槽牙咬死——   玄十这个家伙,那些弟子都放过了,只有自己罚跪!   善念堂前人来人往的,他的脸该往哪儿搁!   这个只会讨好少主、包庇那个来路不明的齐归的玄十,仗着自己是二长老首徒,就在这里给他颜色看——   玄九在心里对玄十的碎尸万段还没结束,就听见玄十清越的声音响起:“玄九师兄,几位师弟都已经领罚了,师兄是对判罚不满意吗?”   玄九瞬间抬头,双眼因为充血漫上了红血丝。   却见玄十继续温和地问道:“若对判罚不满,玄九师兄可向二长老复议,我可差弟子去请长老过来。”   玄九猛得吸了一口气,胸腔绷得像一块铁板一样。他低下头,冲玄十抱手。   “弟子甘愿领罚。”   作者有话说:   「玄陵门小知识」   玄陵门,只有三位长老的亲传弟子才能以“玄”字赐名,因为长老们力图简单无缠累,就以拜师的顺序做名。   三位长老开始收徒的时间不同。大长老相违最先收徒,首徒就是整个玄陵门的大师兄玄一;二长老依主其次,首徒是玄十,另外二长老因为执掌善念堂,他的徒弟们在善念堂当值的日子有掌罚之权;三长老多财最后开始收徒,首徒玄廿。   掌门不收徒,少主不拜师。少主算是三位长老联合培养,从小作业和历练就很多。 第93章 红莲业火(二)   小齐归坐在板凳上,开心地给玄九师兄倒茶。   “师兄,你今天没有课吗?”   玄九听着甜甜的“师兄”,克制着没皱起眉头来。他嫌恶地想,我才不是你师兄,谁给你的脸跟着少主喊人。但他却笑着回道:“没有,这不是少主闭关了嘛,我来看看你。”   “是呢,哥哥闭关了。”齐归跟着说道,两条小眉毛耷拉下来,可怜兮兮的。   他两只小手放在膝头,抓着一只锦囊,玄九一看,丹凤眼眯成一道线——这是掌门夫人生前留给少主的,竟然被这个外人随手拿着!   玄九轻咳一声,柔和地对齐归说:“我来看你,其实也是想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药王谷?”   “啊?”小齐归张大了嘴巴,有点呆地望着玄九。   玄九一看他这个反应,嘴角抽动,心里想:“嚯,合着他根本就想赖在玄陵门了!压根没想着要回去!”   从那日在善念堂被罚,玄九彻彻底底地记恨上了齐归。   因为这小子的缘故,他先是被玄一骂了个劈头盖脸,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罚跪了整整一个时辰,还抄了门规,这些都暂且不说——关键是,罪名是“越权赏罚”!   “越权赏罚”这四个字,就像一把刀,“哗啦”一声把他的内心剖开,将最黑暗的部分暴露在众人面前。   他本就容貌过人、自诩德才兼备,灵力、法术、课业……哪样都不比玄一差,但一直被大师兄压了一头。   他不服。   然而玄陵门自立派以来的规矩,是在少主继任掌门之时,三位长老的首徒继任长老,所以若他想成为玄陵门下一任的大长老,必须得把玄一给干掉。   但玄一一贯严遵门规,严以律己,刻板教条,完全挑不出一点错处;就连二长老和三长老的首徒玄十和玄廿,都堪称弟子楷模。   其实比起记恨齐归,玄九更恨的是抓不到把柄的玄一和玄十。只要想起来处处在他之上、对他说骂就骂、说罚就罚的玄一,还有给他判罚、害他丢人、还一脸道貌岸然的玄十,他就恨得牙根痒痒——   但他们两个没法直接下手,于是玄九设了一计。   “掌门之前说过,玄陵门比不上药王谷那个洞天福地,你一直在这里,恐怕不利于你修行。”   小齐归攥着手里的锦囊,看着玄九,琉璃似的眼睛很缓地眨了眨。在这一刻,玄九忽然有些心虚,好像这个小孩将他的心思都看透了似的。   但齐归其实并没有看透玄九的心思,他只是才反应过来,原来玄九师兄,是来撵他走的。   “掌门叔叔,是这样说的啊……”   玄九点了点头,接道:“其实,我们也很舍不得你走,但你在这里的时间,少主明显被分去了很多心神,无法专注修炼。他毕竟是一派少主,掌门、长老都对他寄予厚望。”   齐归安静地听着,睫毛颤动如同蝴蝶振翅。   “可……哥哥让我等他出关。”过了许久,他才小声说。   “要是等到少主出关,更不让你走了,到那时,恐怕闹起来场面会不好看。”玄九往前倾身,专注地哄骗他,“这样不好,你说是不是?”   小齐归眼眶红了,半晌没有说话。   去年的四月初一,齐释青将他带回了玄陵门。齐释青说,这就算是齐归的生日,以后每年都会给他过。   距离他的生日还剩十天。   齐归端起小茶盏,喝了一口茶,手却有些颤,洒了几滴出来。   “我可以……”他怯怯地问玄九,“等到十天后,再走吗?”   玄九做出很为难的样子,眉头紧皱,“十天……”   ——少主首次闭关,不会太久,七日内一定出关。   “十天,恐怕不行。”玄九扼腕叹息,“小道友,实不相瞒,我……”   齐归紧张地屏住呼吸。   “这是掌门的意思,想让你趁少主闭关期间,离开玄陵门。”   一阵凉风吹过。   齐归想,玄陵门跟药王谷当真不同,这里的春风并不温柔。   他握紧了手中的锦囊,又担心掌心出汗将它弄脏,急忙将它放在腿上。他低垂着脑袋,听玄九继续说:“离开的理由都给你想好了。药王谷不是集天下之奇珍异草之宝地么,你从中随意选一样珍稀草药,说必须定期回去服用,不然无法在药王谷以外的地方生活。”   玄九盯着他的眼睛,而齐归的目光却下滑,落在了他的罗盘上。   玄陵门的罗盘除了少主的七星罗盘之外,尽是金色。而玄九的罗盘则有些发乌,像是锈了的铁。   玄九的容貌太具有欺骗性,满眼都是为了少主着想。“这样,少主事后问起来,不至于太伤心。”   树叶沙沙作响,一只乌鸦从叶子中间扑楞楞飞起,嘎嘎叫着冲向天际。   齐归仰头盯着那只飞远的黑鸟,看了很久。   玄九心里有些焦躁,不确定齐归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还是在充愣装傻。不久前,天赐良机,给了他能一举扳倒玄一的机会——   有人来请玄陵门除秽止邪,那地界刚好在药王谷边上,而大长老派了玄一独自前去。   若他将齐归赶回药王谷,顺便暗中点起一把火……   那毁坏蓬莱宝地、纵火伤人,等等等等诸多罪名,不就都可以安在玄一身上了么!   到那时,他就不信玄一还能当长老首徒!   “那要是,我保证,以后不缠着哥哥,让他好好修炼,也不行吗?”小齐归像是突然想到办法似的,抬起头来,乞求地看着他。   被这样无辜纯净的眼神看着,玄九并没有丝毫心软,反而燃起恶心。   仗着一张比自己还好的脸撒娇卖乖,没有一点规矩!明明是个来路不明的竖子,竟真敢与少主兄弟相称,每日白吃白喝,还赖着不走,真是不知廉耻!   “不行。”玄九回答道,“这也是掌门的意思。”   ——齐归在玄陵门一年的时间,掌门从不过问,不就是暗中不满么!等他将这来路不明的外人赶走,少主定能更好地修炼,掌门也会感激自己的!   想要把他赶走,就必须在三天之内解决。最护着他的玄十正好带着弟子去斧福府参加仙门大会,三天后就回来,到时更没法动手了。   玄九斩钉截铁的语气让齐归怔在原处。他注视着玄九细长的眉眼,难过地想:“玄九师兄曾经帮过我,他能光明磊落地将这些话告诉我,比其他的师兄已经好了太多。”   泪水沁了出来,齐归拿手背擦了擦。他点点头,冲玄九露出一口小白牙,笑着说:“我知道了,师兄。”   玄九心中一喜。   紧接着,就听齐归问:“我可以去给掌门叔叔道别吗?”   “不行。”玄九立刻回答,“掌门……已经为你备了马,他并不想见到你。”   齐归的笑容难堪地僵在那里。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带他回来的时候,掌门叔叔那么温柔地给他取了名字,如今却又不想见到自己,让一个弟子来撵自己走。   玄九的薄唇抿着,脸上是齐归尚不能识别的刻薄。   “嘿嘿。”小齐归笑了一下,抽了抽鼻子。“那好吧,我……什么时候,走?”   还未变声的童音稚嫩,带着压抑的哭腔,玄九却不为所动。   “明天晚上。”   作者有话说:   呜呜 第94章 红莲业火(三)   齐归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他本是两手空空来的玄陵门,可到临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有了这么多东西——都是哥哥送给他的!   有小人书,有木雕,有玩偶……还有玩具罗盘。   齐归特别喜欢这只玩具罗盘,因为整个玄陵门只有他没有。齐释青送给他之后,他也有样学样地穿了条挂绳系在腰上,沾沾自喜地戴了好一阵,直到后来听见有弟子嘲笑他是没脸没皮的冒牌货,他才悄悄取了下来。   他把罗盘仔仔细细地包起来,又把少主给他的锦囊挂在了床头——这是掌门夫人留给少主的东西,哥哥怕他孤单,就在闭关前把锦囊从床头拽下来给了他。   齐归仰脸望着这只锦囊,在烛火下揉了揉眼睛。   他本是个睡觉多的孩子,可这一晚他一宿没睡。   他就像只小耗子一样,在玄君衙里到处游走,每间屋子都停留好久。他不会画画,没办法把这些画下来带走,只能使劲地盯着、看着,希望把眼里的一切永远印在脑子里。   第二日,玄九在五行宫与弟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放出风声说齐归要回药王谷了。   “什么?怎么突然要走?”一个弟子问。   玄九:“唉,这也怨不得他。他是药王谷出生的小仙童,不能离开那里太久,不然身体会日渐衰弱,甚至死亡。昨日我去看他,他说必须服用寒冰石斛才能活下去,我翻遍医书,才知道这种草药只生长在药王谷。”   “难为师兄了,师兄真是心地良善。”一个弟子感慨道。   玄九摆摆手,一双丹凤眼微微垂下,似是无比伤感。“就是可惜,少主与这小道友相处甚佳,小道友这一走,不知道少主……”   另有弟子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少主,我倒觉得外人远离了,少主能更静心修炼!”   “对啊,再说他本就不是玄陵门弟子,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也没什么可说的!”   玄九沉重地点了点头。“只能如此想了。不过他要真离开玄陵门,大师兄估计也能松一口气……”   有弟子笑道:“可不是嘛!每次大师兄看着那小家伙黏着少主,脸都黑得跟锅底似的!估计早就想把他撵走了!”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少主出关之后,肯定要好好送一送的……”   ……   到了晚上,玄九来玄君衙接齐归的时候,被他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他看着这个一夜之间憔悴了的小仙童,心里先是一惊,下一刻便划过一丝不可见人的畅快,脸上却装出浓重的不舍。   “马已经备好了,就在外面,我送你出去。”   小齐归背上自己的小包袱,走到了玄君衙外,规规矩矩地合上厚重的乌木大门。   他盯着那块高悬的牌匾,又忍不住想哭。但他憋住了,小小的身子郑重弯下,行了一礼,低声说:“哥哥,我回药王谷啦。”   顿了顿,他又小声说:“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我。这一年,给哥哥添麻烦了。”   玄九一直站在齐归身后,把他挡得严严实实。本身将人赶走就是一件上不了台面的事,更何况他需要做出自己一直未离开玄陵门的假象,这样才好嫁祸玄一,因此只能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摸摸,绝对不能被人看到。   他正准备出声催促,就见齐归转过身来,冲他天真地笑:“谢谢师兄送我。”   这天晚上,是玄十三当值。玄十三是个脑子不灵光的,与玄九同门,唯他马首是瞻,见玄九带着齐归,便侧目垂眉,一声不吭地开了大门,放他们出去。   二人上了马,跑了大半夜。快到药王谷的时候,玄九跟齐归道别:“小道友,我得赶回玄陵门了,明日早上我在五行宫带弟子晨诵。”   齐归连忙点头:“哦哦,那师兄快去吧!”   “你就顺着这条路,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玄九指着面前的羊肠小径道。   齐归乖乖地冲玄九作揖,“好的,师兄。那师兄再见。”   这条路因为有村民经过,要途经一个小村庄,其实是绕远了。玄九在跟齐归分别后,抄近路赶到了药王谷。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   天已经过了最黑的时候,暮色泛灰,火折子一点起来,更是照亮了一片郁郁葱葱。玄九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点着了一棵树的枝子。   他站在树下等着看火彻底着起来,然而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那树枝上的火苗竟渐渐熄灭了,随后,本烧得焦黑的枯木竟眨眼间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玄九顿时大惊。   他连忙又点了几处火,灌木、青草、树叶……高的低的都试了一遍,然而竟没有一株植物真的燃绕起来。到了最后,他的火折子甚至出不了火了。   火折子熄灭的这一刻,药王谷里的草木齐齐作响,哗哗不停震耳欲聋,如同神兵天降列队在此。   玄九当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药王谷果真是上古神仙的地界!!他犯下罪过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药王谷的入口处磕了几个响头,嘴里念经似地道:“神仙饶命!神仙饶命!!”   树木的怪响仍不停止,玄九屁滚尿流地从地上爬起来,腿都抖得站不住,跨了两回才跨上马,一夹马肚子,飞也似地逃离药王谷。   飞驰出去好一会儿,直到那恐怖诡异的草木之声彻底从耳畔消失,玄九才敢让马稍微慢下来。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只坏了的火折子,用嘴一吹——   火苗竟然又冒了出来。   玄九浑身觳觫,腿一颤,身下的马得到信号又猛地往前蹿了一截,他没拉住缰绳,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等玄九狼狈地拉住朝前狂奔的马匹,再赶回玄陵门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守门的玄十三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大惊:“师兄,难道出事了?!”   玄九狠狠地剜了这个没本事的师弟一眼,“没事!闭嘴!”   这个时候的玄九并不知道——   在他从药王谷逃窜之后,有一个黑色的身影目送他的背影,从林间闪出。那人嘴里低声念咒,腰间的金罗盘就渐渐褪去明亮的华彩,显露出乌黑、反射着不详光泽的真正颜色。   那人一手将黑罗盘托在掌心,另一手食指中指并拢,余下三指掐诀,下一刻,一阵凄厉的火光——   最近的一棵树腾地燃起巨大气焰,如同成为一个火球,紧接着,以这棵树为中心,裹挟着邪气状似凶兽的火焰飞快辐射到了周边的草木!   刹那间,视域里只残存着极亮的红色。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药王谷内植被的啸叫在烈火炙烤下愈发骇人,很快,层层翠绿蒙上灰黑烟尘,焦灼之味在空中弥漫。   那人在原地注视着滔天大火,重新念咒将罗盘化成金色,系在腰间。他掐着时辰,在远处小径传来轻轻的马蹄声时,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俺这几天在写论文赶due要活不成了,明天请个假下周补上哈!爱你们!!! 第95章 红莲业火(四)   玄九匆匆回房换下了自己的衣服——在药王谷外面他跪在地上磕过头,回程的路上还从马上摔了下来,浑身都是污泥,狼狈得很。对着铜镜,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把上头惊惶的神色压下去,一双丹凤眼眯起来,满是忌恨。   他盯着铜镜看了片刻,垂下眼睛,从怀里掏出那个闹鬼的火折子,半晌后诡异地松了口气。   火折子明明是好的,却偏偏点不着药王谷的任何一点东西。药王谷果然是得上天庇佑的地方,容不得任何人造次。   没能纵火栽赃给玄一……玄九吞咽了下口水,也不失是上天保佑。   他从前对齐归的身份有疑,总不相信他是真的仙童,可今天亲眼看见了药王谷的邪劲,他不敢不心怀敬畏——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万一真残害了小神仙,他可不是再不能飞升那么简单——杀人者不得飞升,好歹能入六道轮回;而弑神者,直接魂飞魄散,永无来世!!   手里的火折子好像烫手似的,玄九呼吸急促,忙不迭地把火折子藏在床褥底下,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最后又照了照铜镜,确认看不出一丝端倪,才拎着经书去五行宫了。   齐归要走的风声,过了好几日才传到掌门的耳朵里。   “算起来,少主快要出关了吧。”二长老依主抚着自己的长戟,“掌门你不能逼少主太紧,他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掌门齐冠一皱鼻子,颇为不在意道:“我十三的时候,闭关一个月也没见人急。”   依主长老唰地挥了挥手里的武器,仿佛此刻在善念堂,得给人定罪判罚似的,“那还不是因为相违长老一直在旁边看着你!”   三长老多财转着手里的罗盘,笑呵呵地说:“师兄们都好厉害~”   大殿里一片寂静,没人接他的茬。   过了片刻,大长老相违缓缓道:“我今日路过五行宫的时候,听有弟子说齐归要走?”   齐冠皱眉看过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相违长老也皱起眉头来,同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就显得十足的苦大仇深。“我也刚听说。前几日玄一去除秽止邪,我不放心就跟过去了,昨日才回来。”   三长老多财往殿外瞅了瞅,“咦?玄一呢?他今天怎么没来?”   此时正是清晨,弟子们刚去五行宫晨诵,往常这个时候,玄一作为整个玄陵门的大弟子,都会来给掌门和长老们请安,看有无吩咐和诫命,好带回去规训其他弟子。   “还没回来,在收尾。”相违长老抚着自己的罗盘,严肃地说。   多财长老睁大了眼睛,“嚯,这是什么邪祟啊,得这么些天!”   “十年以来,”相违深吸一口气,语气沉沉,“最大的地葬魇。”   铮的一声,依主长老手里的长戟缩成了一只金色罗盘。   “地葬魇?什么地方?”   地葬魇是以死人尸体为食的一种邪祟,多出没于墓葬坟地,吓唬来上坟或路过的人。若来人胆子大、八字稳,则多半不要紧;但要是胆子小、八字轻,则会被吓得动弹不得,若吓到魂魄离体的地步,地葬魇就会爬过来咬他一口。   但一般情况,地葬魇并不足以畏惧,只是比较难缠——它会在各处坟墓乱窜,想要抓住它简直如同打地鼠。   “我最初觉得不要紧,因为那地界在药王谷边上,有福泽庇佑,即使有这种东西,也不至于严重,所以只派了玄一一人前去。”相违长老攥了攥拳头,面露憎恶,“但之后又有村民来求玄陵门去除秽止邪,说数户人家中妇孺接连失踪,侥幸跑回来的人四肢全是血洞,神志不清。”   “等我过去一看,才发现那地葬魇有寻常的地葬魇数十倍大,药王谷周边的所有墓葬全部被掘开翻了个遍,尸体全部被吞吃,显然是死尸已经吃尽了,才开始残害活人。”   齐冠刚刚一直不语,如同神游天外,此刻突然抬头问道:“玄一可有恙?”   “没有。”   “没有就行。”齐冠放下心来,又变回云淡风轻的样子。   “……”相违看着剩下两个仍然面露关切之色的长老,补充道:“费了一番功夫,地葬魇已经抓住杀了,玄一现在在给被地葬魇破坏的坟墓度化。”   “哦,那就好~”多财长老摸了摸胸口,像是小心肝被吓到了似的,“可千万不能让我们的大师兄出事呀~”   大长老相违:“……”   二长老依主:“……”   齐冠的神情好似牙酸。“师弟,你都做长老多少年了,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三长老多财笑呵呵地把罗盘在手里来回抛着,“话说回来,药王谷旁边,怎么会有地葬魇?而且寻常地葬魇不会如此饥饿,一般翻几个小坟就足够了,怎会有死人吃尽开始吃活人的?”   齐冠正色,眼神遽然一凝。“药王谷……”   顿了顿,他看向相违长老,“师兄,你刚说,小归要走?”   相违长老点了点头,目光带着询问。   齐冠猛然站了起来,“那地不安全,不能让他走。”   多财长老舒服地往椅子里一靠,轻松道:“但也说不定,是因为药王谷的小仙童不在,才引得那里邪祟异动?说不定小神仙归位就好了?”   齐冠横了他一眼,“他比齐迹还小!”   “神仙的年龄哪有那么好猜,说不定已经活了万万年了。”二长老依主老神在在,如同在念诵门规里最无聊的一卷。   齐冠才不管这几个长老怎么说,急匆匆出了大殿,往玄君衙走。   “掌门师兄是真的很喜欢小归哦~”多财长老的声音在大殿里欢快地飘荡。   依主长老蹙眉沉思,“我总觉得,这事没有这么简单。若没有外因,精怪不可能如此猖獗。”   相违长老面色也沉重起来,“你是说……”   “恐怕这是邪神异动的先兆。”   这句话一出,相违长老眸色一凛。多财长老扭过头来,“不会吧~~”   依主长老彭地拿长戟给了多财一棍,“不会好好说话,来我善念堂,我教你!”   齐冠走到玄君衙的时候,看见紧闭的大门,顿时觉得不对。   ——只要齐释青不在玄君衙,齐归就一定不会关上大门,因为要等哥哥回来。   他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空荡荡的院落,地上的杂草都多了些,一看就是好几日无人料理。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带着急切的脚步声,齐冠听出这是儿子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了。   “掌门。”   齐释青还未变完的声线带着稚嫩。   “出关了?”   齐冠转过身来,面前的儿子端着沉静的面容,但眼神有些望眼欲穿地看向他背后,好像在期待什么人从屋里跑出来迎接他。   齐冠冲儿子点了下头,没有挪动脚步。   齐释青一瞬间变了脸色。   他如一阵风掠进屋里,整洁的桌椅一片冰凉,床头上挂着那只他母亲留给他的锦囊,好似他从未取下来过。 第96章 红莲业火(五)   “齐归在哪?”齐释青转身,一张小脸木着,问他的父亲。   齐冠凝眉不语,正在这时,玄君衙外面跑进来一个弟子,给掌门和少主行李之后,对齐冠说:“掌门,打听清楚了。消息是七日前五行宫传出来的,据称小齐公子说须得回药王谷服用一种草药才能活命,他是小仙童不能离开药王谷太久。”   “之后有谁见过齐归?”   那弟子从未见过掌门如此严厉,不禁打了个哆嗦。   “好、好像无人再见过……”   齐冠眼神凌厉,眯起眼睛。“去查。查清楚是谁传的话。”   一阵脚步声掠过。   十三岁的齐释青谁都不理会,飞快地跑了出去。   片刻后,震耳的马蹄声响起,玄陵少主策马闯出了玄陵门。在门房当值的弟子惊了一瞬,在看清少主是一个人闯出去之后,来不及回禀,立刻上马追在后面。   初春的昏日照得人恍惚,惨白天幕下玄陵门的乌楼黑瓦显得格外肃杀。掌门齐冠站在玄陵门的极清大道上,注视着十余名玄袍弟子追着齐释青策马跑远,眉心越发深重。   极清大道的尽头,就是金陵大殿,为掌门长老议事之处,此时三位长老被惊动,都走了出来。   在三位长老身后,跟了两名长老首徒。   玄十跟着二长老依主,手里正拿着戒棍,嘴里汇报着什么,二长老冷哼一声,低喝道:“罚轻了!”   依主长老身边缀着三长老多财,他手里的金罗盘一上一下扔着,简直要扔到天上去,一边很好玩地抛着罗盘,一边扭脸给玄廿说:“啧,你那几个小师弟就是调皮,你教训几句就完了,还拎到善念堂干什么呀?太无情了!”   三长老多财是长老里头话最多、最平易近人的,也是最护犊子的。依主横过来一眼,多财却跟没感受到似的,理都不理他,小跑了几步蹭到相违跟前,说:“大长老,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们怎么都说少主跑了?”   齐冠逆光站在极清大道正中央,端着罗盘,面容晦暗不明,看他们走过来。   大长老相违抬头瞧见掌门的眼神,从鼻腔里深重地叹了口气。   “今晚有仙门大会的切磋宴,一会儿几家的掌门就都到了,你得在这儿。”相违对齐冠说,“我去跟着少主。”   “大长老也留下。”齐冠拍拍相违的肩,对依主点了下头,“二长老,麻烦你了。”   依主长老颔首,对玄十说:“料理好善念堂。”   玄十手持戒棍,对师父行礼。   等掌门、大长老、三长老都离去,玄廿拉住玄十。   “师兄,今晚的切磋宴……都有哪家来?”   玄十勾起一个揶揄的笑,束起的头发微微甩动。“你其实就想打听鞭鞭匾来不来,对不?”   玄廿满脸通红,不做声了。玄十欣赏了会儿他的表情,拿戒棍抽了一下玄廿的小腿,“来!”   顿了顿,玄十笑眯眯地警告他:“你要是有那个心思,最好大起胆子去提亲,要是敢在玄陵门乱来,我第一个把你扔进善念堂!”   玄廿提起一条腿,捂着被抽痛的胫骨,脸上笑意却忍都忍不住,耳朵脖子红成一团,闷声点头。   齐释青被师兄们在药王谷外面逼停。   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泼天大火——带着鬼啸、裹着邪气,仿佛有生命一般席卷一切目力所及的活物。   “少主你不能再近了!!!”为首的是二长老门下的弟子,名玄十五,一张圆脸如同满月,浑身正气,手中罗盘已经化戟,挡在齐释青马前。   “让开。”齐释青冷静地命令。   “少主!不能再往前了!这不是山火!”   玄十五比齐释青年长不少,已经看出这火的邪劲之处,拼死也要拦下少主。   齐释青攥紧缰绳,目眦欲裂。   “我再说一遍,让开。”   见这些师兄们一个个不为所动、都拦在他跟前,齐释青怒极,将腰间的七星罗盘扯了下来。   他刚刚出关,内力灵气还未完全吐纳,急怒下在四肢百骸里四处冲撞游走。   罗盘化戟,漆黑的长兵在蒸腾炙热的林间甩了出去。   齐释青执戟冲向师兄们的包围圈,玄陵弟子们不敢伤他,只是不断长兵相接,发出铮铮的声响。   见少主打红了眼,玄十五沉下呼吸,挥起手中长戟——   现在就算是把少主打晕,他也在所不惜!绝不能让少主往前一步!!   可紧接着——   齐释青直接从马上轻功腾起,飞至树上,踩着一根根交错的树枝,往火势最大的地方疾冲,俨然已经不管不顾,把他们所有人都甩在后面。   “少主——!”   “快追!!!”   亲眼目睹已经成为火海的药王谷时,十三岁的齐释青,第一次感到恐惧。   他找不到齐归了。   齐归那么小,那么矮,那么瘦,那么黏他,他是怎么敢,一个人回药王谷的?   药王谷起这么大火,他……在哪里?   齐释青不敢想别的,不敢想任何可能性。他在药王谷外不停地跳跃逡巡,如同天空的飞鹰搜索地面的猎物,竭力往火海中心奔去,却被热浪一次次逼退。   一股浓烟嘶吼着朝他袭来,如同长了眼睛似的,齐释青一个闪身躲过,他身后的树木腾地燃起大火。一棵树上燃起的火球下一刻便被更大的火吞吃,凄厉如哭号的鬼音从那棵树传来。   火,竟在吃火?!   小归……   小归!   “小归——!!!”齐释青牙关打颤,吼出了声。   仿佛老天听见了这一声喊,回应了他的诚心,齐释青猛然在几步开外看见了一个黑黢黢的、如同小动物一般的身影。   他冲了过去。   那个笨拙的小傻子,手里还拎着一只水桶,试图泼水灭火,可手却没有力气了,整个人失去平衡,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摔进火里。   齐释青扑过来,一把将齐归死死拽进怀里,声音碎了:“小归!”   可他没听见齐归的回答。   齐归一张小脸被熏成木炭颜色,循着声音扭了过来,眼神都是涣散的。齐释青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那双漂亮的瞳仁却没有一丝反应。   “小归……”齐释青把人搂紧了,自己却忍不住颤抖。   他看见齐归的嘴唇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失而复得的心还不待跳动,齐释青头脑嗡嗡,如五雷轰顶。他捂住了齐归的眼睛,按在自己的颈窝,站在一片尚且安全的地方。   玄陵弟子们很快找了过来,玄十五浑身冷汗地看着这两个孩子,连忙把自己的马让给他们。   正在这时,一声用了内力的惊喝从十丈以外传来——   “趴下!!”   所有的玄陵弟子登时卧倒,在马上的也迅速按下马头降低高度,齐释青用身体压着齐归。   只见数道浓烟如同火药炮弹朝他们袭来,正在原本的人头位置“嘭”地爆燃,幸好所有人趴下身体,让出了几尺的距离,这才幸免于难。   二长老依主左手长戟金光四溢,急速旋转凭空造风,金色铭文如海啸冲入火海,右手同时甩出一只纯金净瓶,其中所盛水滴化为暗器,如雷雨一般随金风向那邪火攻去。   然而那火势只是被压了一息,下一刻甚至变本加厉,如同被激怒的猛兽,以雷霆之势扑了回来。   “撤!!”依主长老大喝,让所有弟子先走,自己断后。   等彻底离开这片炼狱时,依主长老掌心一片冰凉。他不敢置信地回头看那如同活物一般的火吃火的恐怖林谷,嗓子哑了:“竟是红莲业火……”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宝贝们今天晚了一niuniu 第97章 红莲业火(六)   齐归窝在齐释青的怀里,眼前蒙着问齐释青要来的布条。他盯着红莲业火几日几夜,眼睛散了瞳,看什么都是一片骇人的红黄火光。   离开火海的时候,他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给齐释青做口型,“马,马。”   “妈妈……?”   齐释青不懂他在说什么,直到齐归拍着身下马匹,又做了口型:“马。”   “马?”齐释青低声问齐归,果然就见齐归抿着小嘴点了点头。   齐释青回头看,玄陵弟子每人都在马上,依主长老也骑马跟在最后面,“马怎么了?”   他刚问完这句话,就见一匹白马从林间绕了出来,跟在依主长老的马后面,慢慢地走。   那匹马,刚刚好像也站在小归身边的……   “那匹白马……”齐释青吸了一口气,不可思议地在齐归耳边轻声问:“是你的?”   齐归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缓缓地做口型:“药……王……谷……跑……出……来……的。”   那匹白马有灵性,见齐释青几次回头看它,怀里又抱着药王谷的主人,便嘚嘚嘚地跑了过来,路过那些弟子的时候引得他们惊叹了好久。依主长老都愣了,“红莲业火里竟还能剩下活物……”   白马瞥了齐释青一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它将脑袋低了低,去蹭齐归的手。   齐归摸到熟悉的马毛,笑了起来,牵起唇角的动作让他嘴唇开裂沁出血滴。齐释青眼睛刺痛,不敢再看。   一行人回到玄陵门的时候,切磋宴早已散席,除却斧福府掌门柳相悯及自己的亲眷还留在玄陵门,其余各派人马均已离去。   明月高悬,五步一灯的玄陵门里,夜晚肃穆温融。   齐释青抱齐归下马,重新进到玄君衙的时候,齐归嗅到熟悉的草木气息,扁了扁嘴。   “回家了。”齐释青低声告诉他。   齐归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浴桶,齐释青屏退了一切人,自己给弟弟沐浴。   他无比想要问清楚齐归到底是怎么突然一个人回药王谷,连等他出关都等不及。可现下齐归嗓子坏了、说不了话,眼睛也出了问题,精神不济,就连泡在水里都能昏过去叫不醒……   回想起一年前齐归离开药王谷跟他回来时白团子似的模样,齐释青嘴里咬出了血。   他轻手轻脚地给齐归清理身上的伤口,眼眶发红。   二长老依主一回来就去了金陵大殿。殿内有说有笑,斧福府掌门柳相悯和玄陵掌门齐冠相谈甚欢,三长老多财正和斧福府的亲眷弟子闲聊,大长老相违盘着罗盘,自个儿饮茶。   “掌门。”依主长老对掌门行礼。   齐冠笑着站起来,给斧福府掌门柳相悯打了个招呼,走下大殿,经过依主长老身边的时候,压低声音:“出去说。”   殿内的谈笑声停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玄陵掌门的背影上。不过须臾,三长老多财就拍了拍手,欢快地活跃气氛:“柳掌门,令爱今年多大了呀?有没有心上人呀?需不需要介绍优秀的小道友呀~”   “找到了?”齐冠走去偏殿,在依主长老进门后,抬手下了禁制。   “少主找到的,万幸,晚了一步小归恐怕就找不回来了。”依主长老深吸一口气,“掌门,是红莲业火。”   齐冠瞬间回头,凝视着二长老。   十三年前,齐释青出生之时,玄陵门藏宝阁里最深处镇压的七星罗盘挣破禁制,飞了出来。   七星罗盘是上古神仙留下的主杀伐的罗盘,持有者天生内力极高,修仙极有机缘造化——这点整个蓬莱仙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以为玄陵门势必更加兴盛,少主大有可为。   可外人所不知的是,蓬莱仙岛八十八仙门之首的玄陵门的根基,根本不是平心静气、修佛论道,而是以杀止煞。这也是为什么寻常精怪邪祟一见玄陵弟子,气焰立刻灭了三分,蓬莱岛上余下任何一家仙门,除邪止秽的本事都没有玄陵门高。   七星罗盘重见天日,煞气过重,直接害死了生产的主母。尽管它臣服于玄陵少主,成为了少主的法器,它的煞气依然引得各处阴邪蠢蠢欲动。   天生内力不足以止住七星罗盘的煞气,齐释青从小便被掌门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手段逼着修炼。对尚且是个孩子的齐释青来说,齐冠严厉得超过了父亲的界限。他从入五行宫修习道法之后,便同其他弟子一样,唤齐冠为“掌门”。   第一回听到儿子叫自己“掌门”的时候,齐冠愣了一瞬,但下一刻便冷哼一声,俯视着肖似自己的那张小脸说:“七星罗盘认你为主,你不会受煞气影响。但你所到的每一处,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你的玄君衙,你的门派——”   齐冠停顿片刻,黑沉的眸子盯着自己的儿子,克制着自己谨慎措辞,“煞气引阴邪,乃邪神之息,与正道相悖。若你不够强大,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   小小的齐释青冰着一张小脸,紧紧咬着牙。他自然知道七星罗盘不是什么好的法器,它害死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我不会让它害死第二个人的。”齐释青斩钉截铁地仰头,告诉他父亲。   齐冠注视了他片刻,肩膀耸动,仰头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齐冠并未再说别的,可随着齐释青一点一点长大,他逐渐明白:七星罗盘虽然老实在自己手里,但它的煞气会波及到整个蓬莱仙岛。从他出生之后,蓬莱各处邪祟害人愈加频繁,有人说这是仙门式微,也有人说,这是邪神再临。   “红莲业火……”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偏殿,齐冠沉重缓慢地踱步。   二长老依主攥紧自己的罗盘,道:“蓬莱仙岛已数百年未见过红莲业火,这已经是邪神异动的明证了。药王谷乃药王老儿留下的最后一片仙境,却轻而易举被邪火焚毁。”   “小归……没事?”齐冠扭头问二长老。   依主沉默片刻,回道:“嗓子被浓烟熏坏了,视力也有损,身上有大小伤口。现在少主在照顾着。”   偏殿内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齐冠说:“我对不起那孩子。”   一年前,当他见齐释青竟能进入药王谷,并且和小仙童结缘的时候,他内心的欣喜简直无法言表。   他以为这是上天垂怜,给了煞气缠身的齐释青一个庇佑,所以他允许儿子将小仙童带回了玄陵门,并怀揣私心为他取名“齐归”,就是希望他能以玄陵门为家,长居玄陵门,以药王福泽镇七星罗盘的无解之煞。   “也或许并非是小归不在药王谷,才……”依主长老宽慰道。   齐冠胸中浊气郁结,嗓音隐有怒火:“七天。小归走了整整七天,而我竟今天才知道。”   二长老攥起拳头,罗盘闪着精光。他掷地有声道:   “玄陵门里,恐怕出了邪神信徒。”   齐冠神情严峻,黑沉的瞳孔收紧,“红莲业火非邪神之力不能纵,这是一定的。”   “只是,谁……”他眯起眼睛,偏头沉思,“算好了时间,在仙门大会、少主闭关的间隙里去烧了药王谷,还偏巧撞见小归回去?”   过了半晌,齐冠跟依主长老对视,一丝凉意爬上心口。   “又或者。”   齐冠张开嘴巴,声音放轻,如同谶语——   “那人本就想让小归离开玄陵门,然后在红莲业火里,死在药王谷。”   依主长老同样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呼吸沉沉,颔首道:   “这样一来,既与玄陵门毫无关系,又毁了药王谷和谷中小神仙。从此,蓬莱岛上再无正神庇佑。” 第98章 红莲业火(七)   齐归睡在少主的榻里面,齐释青穿戴整齐,躺在榻外侧。他侧着身子撑着脑袋,静静瞧着齐归呼吸起伏。   几声轻轻的叩门。   齐释青无声地翻身下榻,走去玄君衙正厅。   掌门齐冠和二长老依主正站在那里,安静地等他出来。   “掌门,长老。”齐释青面无表情给他们行礼。   “坐下说吧。”齐冠点了下头,走去主座。   ……   “收养?”齐释青抬头看向他的父亲,眼睛倏地睁大了。   确定从儿子脸上没有读出一丝反感,齐冠才颔首,继续说:“若你同意,那从今往后,小归就不再是来拜访的小仙友,而是你的弟弟。我会在明日昭告全派。”   齐释青眼睛很亮,嘴唇张开又合上,视线在父亲和二长老之间游移。   依主长老说:“我也觉得合适。药王谷已经焚毁,他除了玄陵门无处可去。”   对齐释青来说,整个玄陵门最严厉的长辈,除了他的掌门亲爹,就是掌罚的二长老——大长老虽然也很严厉,但他毕竟不掌罚,而且有时看在他是少主的份上就过去了。   在看着齐归睡下后,齐释青已经下定决心要找掌门谈话,要彻底把齐归留在玄陵门,可他没有想到,竟然是父亲和铁面无私的二长老主动提出来。   “那他往后……”齐释青攥着拳头,声音有些紧张。   齐冠点头,“他就住在玄君衙,等到了年龄,就一起去五行宫上课。”   齐释青忙不迭地“嗯”了一声。   “唯一的差别。”齐冠抿了下嘴唇,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小归没有生辰八字,所以没办法使罗盘。”   罗盘是一个强大的法器,能按天时地利发挥最大的优势,然而需要持罗盘者依据自己的生辰八字进行推演,每个人的法术都不完全相同。   “那他……”齐释青蓦地担心起来,万一小归觉得在玄陵门学不到东西,想离开去别的门派学习什么术法,又该怎么办?   齐冠端详了片刻儿子的神色,道:“我与依主长老商量过,他可以跟随依主长老,学暗器。若他想学些别的,我也可以在旁指点。”   齐释青怔了半晌,抬手解下自己的七星罗盘,将底盖的机关打开——   一把细碎的银针洒在手里。   玄陵门的罗盘抽长成戟,翻底存针,明枪暗器相得益彰;每个玄陵弟子都会暗器,然而以问玄斗法、长戟之术为主,暗器并不是主要的武器。   “我会传授给他我毕生所学,让他精通暗器。”二长老望着齐释青的眼睛,解释道:“其实大长老、三长老亦可以教他足够的暗器之术,但是……”   二长老沉默片刻,告诫一般盯着齐释青:“整个玄陵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善念堂。”   齐释青一下就明白了。   善念堂,一般弟子绝不会轻易踏足,只有在受罚之时才会进入。除了立着上清元始天尊与玉清无量天尊——即帝君与邪神君神像的无一殿用于弟子受罚,其余所有处所,不论是二长老的居室,还是其亲传弟子的修习室,或是清心池,或是重刑室慈悲堂……均需要持玄陵门亲传玉佩,或是二长老解禁才能进入。   这样一来,齐归日常身边的人,就是掌门、三位长老,还有二长老的几个亲传弟子。   齐释青点了点头,他们是值得信任的。   “小归怎么样了?”齐冠站起身来,“带我去看看。”   齐释青带父亲进了自己寝室,齐冠在他床边坐下,轻轻握住齐归的小手,过了很久,一句话不说。   “谁干的。”齐释青垂头望着齐归,低声问父亲。   齐冠把齐归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大手轻轻放在齐归头顶,摸了摸小孩软软的头发。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伸手在齐释青肩膀上拍了两下。   “已经有了些眉目,你早些休息。”   药王谷地处蓬莱岛西南,周边唯有极小的几处小村落,且相距并不近。而红莲业火似乎以药王谷为目标,并未扩散,是以纵使滔天大火焚烧了七天七夜,也并无人靠近,玄陵门是第一个发现药王谷被毁的仙门。   在这七天里,诸地动乱,蓬莱岛西出现了十年来最大的地葬魇,蓬莱岛中数十名童子起乩——这些幼儿在三更时分从床上坐起,直挺挺走进空院,在正中央口诵无人教他们的咒文,眼鼻口发出黑气。   蓬莱岛中仙门亦不少,斧福府和善扇山无疑是最富名望的。善扇山因只招收十岁以下的弟子入门,格外擅长探查童子的灵命,便收治了这些起乩的孩子,可他们亦未发现这些孩子有任何异常。   恰逢仙门大会在斧福府举行,斧福府掌门柳相悯本打算在仙门大会之后,趁切磋宴在玄陵门举办,跟玄陵掌门齐冠好好商讨一下这蹊跷事,却没想到——   第二天天还未亮,就有消息传来:蓬莱岛中,当初他与齐冠、陈世泊榴莲三结义之地出现了无头尸林。在榴莲园的深处,二十八具无头尸挂在树上,体内无血,而是一种浓稠、散发腐臭的黑色液体,就连勃颈的断口也全是黑色的。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不得不立刻赶回去,他甚至来不及与齐冠拜别,便带人匆匆离开了玄陵门。   齐冠得知柳相悯离去的时候,正在无一殿打坐。他缓缓睁开双眼,仰望着两尊雄伟的神像,对来禀的弟子说:“给斧福府掌门、见剑监掌门传信,留意榴莲园的邪神火眼。”   弟子应下走了,善念堂大殿又恢复寂静无声。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在空寂的大殿内回响,扰乱了一室檀香。   齐冠站起来,转过身。   玄十还有三名弟子压着一名形容狼狈的弟子,跌跌撞撞走进了善念堂。   他们在齐冠跟前停下脚步,齐冠并未说什么,而是问玄十:“长老呢?”   玄十朝殿外扬头,“来了。”   大长老相违长老走在最前,步履匆匆,身边跟着风尘仆仆、昨天刚赶回玄陵门的玄一。依主长老手握戒棍,面容肃穆,紧随其后。三长老多财也敛去了面上惯有的笑容,带着玄廿跟在一旁。   齐冠这才垂眸去看那名被压着的弟子。   “抬起头。”齐冠命令道。   那弟子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面容姣好的脸上布满慌乱的泪痕,一双丹凤眼红得可怜,嘴巴不停开合,却没发出声音来,显然是被施了静音咒。他挣扎起来,想要做一个乞求的双手合十的动作,却被身后的弟子死死拉住,动弹不得。   ——正是玄九。   作者有话说:   娇羞地讨要一点海星和评论~~( ̄  ̄)~~   谢谢大家() 第99章 红莲业火(八)   无一殿吊顶近二十丈,向上看去,层层乌木严丝合缝锁合成一个图形密集的圆,令人眩晕。两尊神像相对立在最里,其下设两层主座,掌门齐冠居最上,三位长老次之。   玄九跪在无一殿中央,双手被锁链捆绑于胸前,头发凌乱,满面凄然。   他是大长老门下的弟子,此刻不住地往大长老的方向叩头,咚咚击地之声几乎产生了回响,不多时玄九脑门上就磕得血红一片。   大长老相违面色铁青,纹丝不动。   “嗖”的一声,二长老依主一个弹指,一根气针扎入了玄九的喉咙,他的静音咒立刻解开,殿内响起哭号声。   “掌门,长老明鉴!!弟子冤枉啊——”   玄九鼻涕眼泪糊成一团,额上还淌着血,饶是再好的面容也顶不住这番狼狈。他又在地上磕了数个响头:“师父!师父救我!!”   “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纵红莲业火啊——!”他抽噎得厉害,嗓子劈了叉,“弟子不是邪神信徒,不是堕仙啊——!!!”   玄九哭天抢地,头发散乱如同疯子。   “掌门,长老明鉴!弟子上回离开玄陵门还是一个月前,同师兄弟一起去辛家乡诛杀邪祟,再往后,玄陵门的大门我一步都没踏出去过啊——!!!”   相违长老神色冰冷,问道:“既你从未出过玄陵门,又为何被扣上纵红莲业火的罪名?!”   玄九直接被这严厉的质问吓一哆嗦。   但相违长老却并不急着要玄九的回答,而是转向依主长老:“善念堂,可有证据?”   二长老喊了一声:“玄十。”   “弟子在。”   善念堂弟子分列两侧,玄十从中出列。他走向无一殿中心的长案,拿手中戒棍在几处机关轻触,一个平盘从当中升起。   ——平盘上静静地放了一只细长的筒状物。   “此乃证物。”玄十将平盘送至掌门和长老跟前。   “昨夜善念堂检查玄陵门所有弟子的所有物,这只火折子被发现藏在玄九的床褥底下。”玄十退了回来,掷地有声道。   仙门弟子若归入邪神门下,获得邪神之力的同时,自身原有功法会被侵蚀,他的所有物、通常是他的法器,就会逐渐变为黑色。   掌门齐冠从平盘里捻起这只通体漆黑的火折子,稍稍运气在上面,便能感知其上附着的邪气。   无一殿内静能闻针。   玄九呼吸错乱,头摇成拨浪鼓,彻底慌了神:“这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的!!我是有一个火折子,但真的不是这一个!!”   几步远外,玄十冷静地对峙:“整个玄陵门,持有邪神之物的弟子,只有玄九一人。”   大长老相违从看见这只火折子的时候就不说话了。他双眼怒瞪,满面怒容,手中罗盘攥了又攥,像是下一刻就要亲手清理门户。玄一与其他玄陵门亲传弟子一起站着,拳头握得死紧,指甲陷入掌心,气得呼吸都要喷火。   三长老多财站起身,走到齐冠身边,伸出两根指头拎起了这个火折子。   “怎样?”二长老依主问道。   多财长老眯起眼睛,头低着,将散发着邪气的火折子凑在脸前,仔细观察。   ——玄陵门三位长老分领三司,大长老主机关塔,二长老主善念堂,而三长老主藏宝阁。多财长老见多识广,天底下所有的法器没有一样是他没见过的,凡到了他手里的宝贝,只需掂量掂量,便能说出它的来历与价值。   “确实是邪神之物。”多财长老缓缓道,“若我没看错,此刻将它掰开,里面冒出的就是红莲业火。”   多财长老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怎样?要不要试试?”   掌门齐冠将火折子拿回来,放在平盘上,先施了三道破邪咒,金色细纹在黑筒上时隐时现。   众人的目光都放在这个火折子上。跪着的玄九依然哭嚎着磕头,额头都快磕烂了。   掌门齐冠两指并拢,朝玄九的方向一点,他立时就被定住在原地,弯不了腰了,只是满脸淌血,涕泗横流。   齐冠一语不发地望了玄九片刻,又看了一眼手指几乎掐进扶手的大长老,吩咐道:“请少主过来。”   多财长老眼睛立刻亮了——邪神之物威力强大,寻常仙门法器不能轻易将其损坏,但煞气极重的七星罗盘却能镇压。虽说有这么多人守着这个火折子,上头还有掌门的破邪咒,但有七星罗盘在,总归是更保险的。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齐释青到了。   十三岁的少主穿着一身玄色道袍,腰间系着七星罗盘和亲传玉佩,冷着一张小脸,板板正正地走进了善念堂。   路过玄九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眼里划过一抹恨意——小归曾经跟他提过,说有个叫玄九的师兄人特别好,帮过他。   就是这个人……   齐释青咬紧后槽牙,嘴唇抿得死死的,压着心头怒火,给掌门和长老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这是从玄九榻中搜出来的火折子,疑是邪神之物。”掌门齐冠站了起来,那盛着黑火折子的平盘便被真气托着飞到半空。   不需要说更多话,齐释青便解下了腰间罗盘。他闭眸运气,在罗盘上用画出一个阵符,紧接着,同样的一个大阵便出现在了无一殿的正中央。   这阵纹呈八卦,卦线纯金,向上腾着灼灼的灵气,令在场众人大为震撼。   齐释青画的是归元阵,此阵最为精纯,阵中之物若有一丝一毫的邪力都无所遁形,会被困在阵中,就地诛杀。   掌门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齐释青才十三岁,但他的归元阵已经超过了派内几乎所有弟子,大概仅有玄一的归元阵能与之一比。   齐冠走入阵中,将半空中漂浮的火折子吸过来。   甫一入阵,这黑漆漆的火折子立刻就散发出邪气,它像是有知觉感到痛苦似的,在阵中横冲直撞、上下翻滚,若不是有掌门给他捆的破邪咒,它恐怕都要逃窜出去。   多财长老也走入阵中,他两指并拢飞快一勾,一缕金线就拴住了那只火折子,然后猛地向下一拉——   火折子的盖子被取了下来,紧接着——   一股极其刺目、带着极高热度的火焰吼叫着从中喷涌而出!   恐怖的声响在这一刻席卷了整个无一殿,每个人的耳膜都像被刺破一般,眼前仅余赤色火光。   明明只是一个火苗,带来的惊惧却铺天盖地。齐释青一瞬间晃了神,好像骤然间回到了药王谷外,他在这一刹忘记了齐归失而复得的事实,巨大的恐慌攫住心神。   小归,小归……   这么大的火,他……   齐释青满脸满手的冷汗,七星罗盘几乎摔在地上。   正在这时,耳旁传来掌门的低吼:“齐迹,专心!!”   齐释青打了个冷颤,立刻回神。小归已经找回来了,在玄君衙他的榻上睡得好好的,还怕光,不让他拉开帘子。   他眯起眼睛,盯着这一抹邪火,手中罗盘铮铮作响。   地面上的归元阵爆发出强烈的金色。   刷的一声,齐释青手中的罗盘化戟,他瞄准那盛了红莲业火的火折子,在它飞速移动中,猛地刺去——   轰的爆响。   归元阵依然泛着粼粼的金光,然而那火折子已经碎成数段,冒着黑烟散落在阵中。   几声轻响。掌门齐冠又施了几道破邪咒,那火折子的碎段彻底化为飞灰。   二长老依主走下主座,对跪得远远的玄九说:“此番也证实了这确实是邪神之物,善念堂并未冤枉你。”   玄九像是被吓傻了,他抱着殿内的柱子,呆跪在地上,脑袋几乎要缩进脖子里去,仿佛还沉浸在刚刚红莲业火差点在善念堂烧起来的恐怖景象中。   “玄九!”大长老相违终于爆发出来了怒喝。   他撑着扶手,从主座上站了起来,手臂气得颤抖,“我竟不知道,我的门下,竟然出了邪神信徒!”   玄九像是被喊醒了似的,不住哆嗦,他又开始往地上磕头,牙关打颤,话都活不囫囵了,“我,我不是,我不是邪神信徒,我真不是邪神信徒,我有一个火折子,但这个真不是我的,师父,师父信我……”   齐释青拳头攥了起来,他收起归元阵,右手却仍然攥着他的黑色长戟。   “你还敢狡辩?!”相违长老怒视着玄九,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走到玄九跟前。   “你的住处、你的床榻,除了你以外,还有谁会去?!你还说这不是你的?!”   在相违长老的痛骂之下,玄九跪在地上如惊弓之鸟,一个哆嗦接着一个哆嗦。他浑身血液都好像凉透了,头脑却烫得发昏,脸上的动脉突突直跳都快要崩开太阳穴——   他确实在床褥下面藏了一个火折子,但那火折子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他甚至想给药王谷点火都没能点成!!他什么都没干!!!   “我真的冤枉啊……我冤枉啊!!”玄九哭得眼睛都肿了,嗓子已经哑得快让人听不清。   他哭天抢地,喊冤不止,磕头磕得血水飞溅,自己的道袍一片狼藉,头发脏乱成一缕缕。就在抬头央求他师父的某一个瞬间,他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丹凤眼突然瞥见玄一正远远地与其他弟子站在一起,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恨恶——   玄九在这一刻好似醍醐灌顶。   他膝行向前两步,混着血污的手抓住了相违长老的道袍,嘴角溢出血液,用赌咒发誓一般的语气嘶吼:   “是玄一!是大师兄,玄一!他陷害我——!!”   “他昨天回的玄陵门,回来之后把这个火折子放在我床褥下面的!!!”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补的礼拜四的更新~~   宝贝们周末快乐! 第100章 红莲业火(九)   在场的弟子全是道名“玄”字打头的长老亲传弟子,听到玄九这句话,全都愣了。   玄十手持戒棍出列,指着玄九,斩钉截铁道:“你满口胡言!现在竟然还敢嫁祸他人!你之前还说从未踏出玄陵门一步,善念堂早已找到人证!”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玄九哭喊得愈发凄厉刺耳,双手握拳咚咚捶地。   相违长老将自己的道袍狠狠从玄九的手中抽出来,问玄十:“什么人证?”   玄十将戒棍往地上一敲,对殿外的善念堂弟子喝道:“带进来!”   三个善念堂弟子压着另一个弟子走进了无一殿。   相违长老一看,眼睛直接瞪大了。   正是他门下另一个弟子,玄十三。   玄十转身对着掌门和剩下两位长老,正色道:“因红莲业火焚烧药王谷已七天七夜,善念堂故找来七日前所有的当值弟子,询问那段时间玄陵门有谁曾带着齐归出入。后发现,七日前的夜里,玄九带着齐归从玄陵门大门离开,当时当值的弟子正是玄十三。”   呜咽的哭声一下顿住,玄九刷一下扭头,瞪着玄十三。玄十三进了无一殿,见了三堂会审这个阵仗,早吓得脸色苍白,噤若寒蝉,他只瞥了一眼玄九变成这幅肮脏狼狈的癫狂模样,就吓得不敢再看,垂头缩肩,屁都不敢放一个。   玄十继续冷声说:“玄十三原本矢口否认玄九曾带齐归出去,直到我们告诉他从玄九床褥下搜出了邪神之物,他才改口承认。”   大长老不敢置信地盯着玄十三,又盯着玄九,过了许久,怒极反笑。   “好啊……好啊!!”   “我的徒弟,一个两个……都是孽徒!!混账!!!”   相违长老眼眶发红,气得浑身颤抖。玄九见玄十三已经怂得像隐入空气,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知道他将齐归撵走一事已经彻底败露,顿时心如死灰。可饶是如此,将人赶出玄陵门与纵红莲业火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若真被扣上放红莲业火的罪名,他的下场……   玄九战栗不止,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吼道:“师父啊——我真的冤枉!!!”   “是!我是将那个齐归半夜带走了!”他在地上砰地磕头,再抬起头,疯狂地仰视所有人,“可我只是让他回了药王谷!!我没有烧红莲业火!!”   “我不是堕仙,没有背叛师门,是有人陷害我!!”   他继续在地上磕响头,手不住拍地,哐哐之声令人胆战心惊。他再次抬头,这回鼻子也撞破了,鼻梁好似歪了一点。   “这次是实话啊……”玄九曾经引以为傲的如玉面容彻底毁了,满脸血污、鼻骨断裂、嘴唇皮肤肿胀如猪,“真的不是我放的红莲业火啊……我那个火折子,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火折子,你们信我啊……”   他磕头磕得大脑震荡,爬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呜咽着喃喃:“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变成邪神之物,但真的不是我……”   “我真的不是堕仙……我没有背叛师门……”   玄九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凄惨,而且话说到这个份上,仍然不承认自己是堕仙,不禁让人心中猜想,他是否有可能说的是真的,是不是真有人陷害他?   一时间,众弟子表情各异,有人悄悄去瞥玄一,有人依然厌恶地盯着玄九。   齐释青忽然拎着长戟走了过去。   玄九哭了一阵,没听到任何声音,等极度的头昏脑胀过去,他才无比艰难地撑起头,看见了面前一双小靴子。   “少,少主……”   “你为何要赶齐归走?”齐释青低头问他。   玄九颤颤巍巍想要撑起身子,最终却扑通又摔在原地爬不起来。他伸长胳膊,想要触碰少主的鞋求情,却被齐释青躲开。   “齐归来路不明,在玄陵门、少主的玄君衙……居住整整一年,于理不合……他每日缠着少主……拖累少主修炼……”玄九痛苦地扭着脖子,从肿眼的缝隙里乞求地仰望少主。   “我……全是为了少主……为了玄陵门……”   齐释青忍无可忍,将长戟重重砸下,给了他一棍。   一声痛嚎。   玄九越被打,反而在绝境中生出一种自己是正确的错觉。他五指抠在地上,不管怎么使劲都挪不动身体,目光却好像高高在上,在教导齐释青一般:“少主每日陪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荒废修炼……可是要断送……仙途……”   齐释青怒发冲冠,手中长戟再度砸下,玄九的胸腔往下凹了凹,痛哼闷在嗓子眼里,喷出一口血来。   “释青!”掌门齐冠远远喝道,“收手!”   齐释青并未将长戟重新化为七星罗盘,而是仍然紧紧握住,只是往后撤了两步。   掌门给二长老递了个眼神,然后对齐释青说:“善念堂,领罚。”   齐释青站在原地不动,目光憎恨地粘在玄九身上。二长老依主赶紧走了过去,揽过少主的肩膀,将人拉到主座边上,把他扑通摁得跪下。   “殴打同门师兄,跪一个时辰。”依主长老沉声说。   齐释青跪得笔直,胸腔不住起伏,过了好久,才朗声道:“弟子领罚!”   无一殿内飘着玄九的血味。掌门齐冠命医师来为玄九诊治包扎。   大长老相违满面怆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虚坐在主位。他的目光挨个掠过他的亲传弟子,却紧抿双唇,一语不发。   三长老多财微微嘟起嘴,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问清醒过来、开始呻吟呼痛的玄九:“你为何说,是玄一陷害你?”   相违长老的手开始颤抖。   因为多财长老这一问,玄九如同被传入内力一般,登时有了力气。他跪在地上,对多财长老说:“回长老的话,大师兄玄一素来看我不惯,总是借机责罚弟子。我那日送齐归离开,根本没有陪他回药王谷,因为我第二日要带弟子晨诵,半路上就跟他分别回来了!!长老若不信,可以去向齐归求证!!”   玄九直指玄一,声声泣血:“而玄一师兄!如果我没记错,他七日前根本不在玄陵门!他独自一人去了药王谷周边除秽止邪!齐归可以证明我没有去药王谷!而玄一师兄根本没有证据证明红莲业火不是他放的!”   激昂的声音在无一殿回荡,殿内众人均面目严肃,因为玄九的指控而呼吸沉重。   齐释青板着脸一声不吭。他早已问过小归,小归确实说玄九给他指了回药王谷的路就离开了,但是——小归只能证明玄九没有跟他一起去药王谷,并不能证明玄九与他分别之后去了哪里,玄九这是已知自己罪无可恕,要拉着大师兄下水!   一声嗤笑。   玄九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警惕地看过去,看见玄十满面怒容,拎着戒棍,带领善念堂弟子走上前来。   “邪神之物发现在你房中,齐归是半夜三更被你带走的,人证物证皆在,你却狡辩火折子不是你的,红莲业火也不是你放的!现在没有一星半点的证据证明大师兄纵红莲业火,你却要他自证清白?!这是什么道理?”   玄十看向二长老,在依主长老的首肯下,他念咒将玄九两只胳膊重新捆在背后,善念堂弟子肃穆地围在玄九的四面八方,等待掌门和长老对他下达最终惩处。   掌门齐冠在主座坐着,腿边跪着理直气壮的齐释青。他面上不显任何情绪,对相违长老说:“大长老,你门下的弟子,还是你自己处置吧。”   相违长老端坐许久,终于缓缓抬起自己的罗盘,纯金罗盘的光芒如同太阳那样耀眼。他掐诀将罗盘化戟,然后缓步走向玄九。   “你竟然到最后都满嘴谎话……”大长老嗓音沙哑,“七日前,玄一确实在药王谷旁边除秽止邪,那地的邪祟诡异,是十年来最大的地葬魇。我不放心,就赶了过去。”   “当时,我与玄一在一处。我能证明,红莲业火,不是他放的。”   大长老的话如同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彻底搅散了玄一的嫌疑。   玄九眼睛睁大了,呼吸刹那间停住,好像被人活活掐住了脖子。   而远处站立着的玄一,呼吸也屏住了。他握紧的双拳保持了片刻,最终缓缓松开。   相违长老最后看了玄九一眼,摇了摇头,仰天长叹。   他对着众善念堂弟子宣布:   “弟子玄九,本是玄陵弟子,却拜入邪神门下,悖离正道,满嘴谎言,陷害同门,为一己私欲残害药王谷仙童,纵红莲业火毁坏蓬莱宝地。按玄陵弟子所犯门规,当散功断脉、逐出师门……”   “按堕仙所犯业障……”tou,du,jia,四   相违长老深吸一口气,紧咬牙关,吐出了最后的字眼:   “罪不容诛,格杀勿论。”   殿内静得可怕。   玄九听到这八个字,浑身僵住。   “不,不……”他嘴唇颤抖,“不,师父,不……我不是堕仙,不……”   但相违长老已经不看他了。他走到玄十三的跟前,玄十三已经被彻底吓晕过去,他身后的善念堂弟子一掌将他拍醒。   “弟子玄十三,受堕仙蛊惑,包庇堕仙,助纣为虐。按玄陵弟子所犯门规,散功断脉,逐出师门。”   说完这一切,相违长老转过身去,对着掌门和其余两位长老的方向跪下。   “玄陵弟子相违,愧为大长老,无颜再忝列长老之位。在今日午时,清理门户之后,弟子愿辞去大长老之位,离开玄陵门,永不再回来。”   玄九的裤子滴答滴答往下滴水,很快地上就积了浅黄的一滩。他浑身抖如筛糠,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来了,牙关颤抖的声音如同机关开合。   ——他的死期就在今日午时,而且是被自己的师父亲手结果。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十三岁,当着掌门长老的面,狠狠打了伤害小归的师兄两大棍,未来可期。   ( ̄^ ̄)ゞ 第101章 少年(一)   在掌门与其他两位长老的极力劝说挽留下,大长老最终并没有离开玄陵门,也没有辞去大长老之位。   三堂会审之后,玄十三由善念堂弟子散了修为,断了灵脉,逐出玄陵门。而玄九则在正午时分,被相违长老在机关塔、他曾经拜师的地方,就地正法。   他的尸体被放入一个简单的棺椁,大长老亲自下了安葬符咒,由门下弟子带了出去。   处决玄九的时候,机关塔里只有大长老一个人。没有人知道大长老究竟是怀揣什么样的心情,亲手杀了他的徒弟,再放入棺椁命人安葬,大家只是晓得——   从那天起,相违长老就愈加沉默寡言,对于自己徒弟们的要求苛刻到令人发指,稍有一点逾矩就十倍百倍地处罚。   相违长老的变化也严重影响到了玄一。作为整个玄陵门的大师兄、大长老的首徒,他一直深知自己身上的责任,要给众弟子作表率,却没想到连自己的同门师弟都没能归正。玄一本就是直截了当的单纯性格,经过这次变故,更是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变通,自虐一般地恪守门规,并且严于律人,将每一个行为稍有不端、又不幸撞上他的玄陵弟子都拎去善念堂,要求严惩。   在那之后整整一年多的时间,玄陵门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先跪善念堂,别撞大师兄。   ——跟大师兄相比,善念堂都显得那么温柔。   不光普通弟子觉得痛苦,就连掌罚的二长老首徒玄十都看不下去了。   这日,善念堂玄十当值。玄一带来了一个偷偷藏酒的弟子,非得让他重罚。   “大师兄,虽说你拎来善念堂的弟子确实犯了门规,但你看,判罚也有一个基准,认错态度好,又是初犯,何必罚那么重呢?”   玄一脸色铁青,沉声道:“若不罚重些,不长记性,以后再犯,就会酿成大祸!”   见玄十不吭声,不甚赞同地瞧他,玄一问道:“你不罚?你不罚,我去找二长老。”   “哎哎,大师兄你等等!”玄十连忙拉住转身就走的玄一,“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每回带弟子来善念堂,都要求善念堂弟子按照你的想法惩处,那你也是越权犯禁了!”   善念堂里安静了片刻,无一殿里站岗的掌罚弟子几乎在心里为玄十鼓起掌来——大师兄实在是太吓人了,每回若嫌他们罚得不够重,都威胁要找二长老!   听到玄十的话,玄一脚步顿了顿,然后走到无一殿中央,一撩道跑跪了下来。   “你罚我吧。我领罚。”   玄十:“……”   不光玄十无语了,就连被玄一拎过来、可怜巴巴站在一边的那个弟子也瞪大了眼睛,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出什么表情。   玄十叹了口气,将玄一拉了起来,玄一愣头不解,甚至质问道:“我犯了戒,你为什么不罚?!”   “站好!!”玄十拉下脸,从腰间抽出戒棍,往地上猛地一敲。   玄一立刻站老实了,坚定地目视前方,一副引颈受戮慷慨就义的样子。   玄十看了他一会儿,把戒棍别回腰间,抱起胳膊。   “大师兄,我知道你因为玄九和玄十三的缘故,受了很大的打击。但那不是你的错。”   这话在空寂的无一殿内回荡,玄一眼前浮现起那日玄九头磕在地上,满身血污、哭嚎不止的可怜模样,他眼眶发涩,咬起了后槽牙,下颌肌肉绷紧。   玄十缓缓道:“玄九心术不正,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从我拜入二长老门下,就见过无数次他偷奸耍滑,每次都在犯戒的边缘游走,然后再在掌门、长老、善念堂、还有你跟前装乖。当时为了撵走齐归,他甚至在五行宫放出风声说是齐归自己要走,编好了理由给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   “他一贯巧舌如簧,逢场作戏,明知自己犯戒还不以为然,表面领罚实则怀恨在心,责罚再重都不可能归正。这样的人,本就一肚子邪念,被邪神蛊惑、成为堕仙也并不奇怪。”   “所以你不必自责。若是为了自己的心结,搞得派内上下成了一潭死水,绷得连口气都喘不了,更是得不偿失。”   “善念堂虽是戒律堂,但本质是为了‘善念’,即使是惩处弟子,也一定是望其向善,怀柔引导。所以我不罚大师兄。”   玄十拍了拍玄一的肩膀,“回去吧,大师兄,你带来的弟子善念堂看着处置。”   玄一直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好长时间,甚至连他带来的那个弟子被带下去了,都没有什么反应。   玄十皱起眉头,拿戒棍抽了一下他的小腿。“大师兄,善念堂训话,你听见没有?”   玄一这才回神,咳了一嗓子,“……听见了。”   殿内静了片刻,玄十又说:“我跟你说这些,还有些别的原因。”   “什么?”   玄十微笑着说:“小齐公子被掌门正式收养,已经过去一年了,在玄陵门已经呆了整整两年。虽然不知他的生辰,但大概也有十二岁了,再过一阵就要去五行宫上学。”   “我知道。”玄一皱眉看着玄十,如同一颗活的榆木脑袋,这都是掌门早就说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跟他再说一遍?   玄十“啧”了一声,“你光知道,你想不到!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以后在五行宫的时候,多照拂一下他!”   “从前小归被玄九蛊惑离开玄陵门,除了玄九撒谎骗他掌门要撵他走以外,还因为一些弟子总说闲话,让他觉得自己被讨厌了!他才那么小!”   玄一听到这话,噌地冒火,“谁说的闲话?!”   “……早罚完了。”玄十扶额揉了揉眉心。   “总之。”顿了顿,他补充道:“小归已经是正儿八经的玄陵弟子,去上了学,同其他弟子一样对待,要真犯了错,善念堂该罚一样罚。但你毕竟是大师兄,能多包容提点的还是尽量做到,再怎么说,他是掌门的养子,说是小少主也不为过。”   “我知道了。”玄一郑重点头,“多谢。”   玄十笑着送玄一离开善念堂,不敢居功:“不客气。这也不是我主动想说的,是少主特意让我转告你的。”   玄一停下脚步,苦大仇深地瞪视他。   玄十笑得更厉害了:“没事的大师兄,少主也嘱咐我同样转告玄廿了。长老首徒他一个没落下。”   玄一顿时心里平衡了,转身大步离去。   目送着他的背影,玄十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师兄一直心思单纯、刚正不阿,而少主,从小心眼就多了那么一点……   作者有话说:   小归&少主的快乐少年时光拉开序幕~ 第102章 少年(二)   小齐归的嗓子用了两个月才治好——若是寻常伤病,他好得非常快,可这是红莲业火造成的伤势,若不是玄陵门给他用了大把仙药,他的嗓子就彻底废了。   至于他的眼睛,虽然已经恢复差不多,但仍然落下了心理阴影,导致他不敢看强光,怕火怕得厉害。直到半年之后,他才敢去看很细小的烛火,又过了很久,才敢自己动手点蜡烛。   养伤休整的大半年,齐释青一直在齐归身边不离左右,尤其是当有弟子想来看望小齐归的时候,齐释青简直如临大敌,端着七星罗盘站在一旁,跟个保镖似的。   整个玄陵门都有意避讳着不提起药王谷被焚之事。一来,犯下这等罪行的是玄陵弟子,实在是羞愧难当;二来,提起药王谷,势必会让小齐归伤心难过。齐释青每每看见小归半夜被噩梦魇住,更是不敢让他轻易想起药王谷——那是小归的家,他的家被毁了。   即使玄九哄骗小归离开玄陵门的整个过程已经真相大白,但齐释青仍不敢问小归离开玄陵门真正的缘由,万一,真的像玄九曾经传出来的风声一样,他是要回去找一种只有药王谷才有的草药怎么办?现在药王谷已经没有了,那小归指望的寒冰石斛没了,他能活得长久吗?   这话他甚至不敢去问齐归,哪怕小归否定了,他心里也不会踏实。   得找到寒冰石斛。   好在有同样担心的人并不只齐释青一个,掌门齐冠也非常记挂这件事。药王谷被毁,大批神药消失于人世,这于整个蓬莱仙岛都是惨重的损失。齐冠于是派人在整个蓬莱仙岛四处问询,高价求收寒冰石斛,只期望着药王谷从前流出来过一支两支。   在小齐归的嗓子好利索之后,掌门齐冠在金陵大殿给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正式收他为养子。   上过香,拜了拜,换上玄色镶金小道袍,用乌木簪子束起头发,齐归一张小脸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开心地跪在地上,变成玄陵弟子了。   三个长老道贺之后,就离开各忙各的事务去了。   “你以后就跟齐迹一样,都是我的孩子,他怎样,你也怎样。”齐冠摸了摸齐归的小脑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小齐归咧开嘴,露出甜甜的笑容,“嗯”了一声,两只小手一边拉着齐释青,另一边拉着齐冠。   齐冠有点期待地等了片刻,却没等到小齐归改口叫他一声“父亲”,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齐释青咳嗽一声,叫道:“掌门。”   “怎么?”齐冠皱眉看过去。   齐释青沉默片刻,还是解释了下:“您刚说的,我怎么样,他就怎么样。”   言外之意,我叫你“掌门”,小归肯定跟我学,不会甜甜地喊你“爹”。   齐冠反应了会儿,“……”   正巧这个时候,齐归的小手拉了拉他,声音软软的:“掌门,我可不可以吃那个?”   齐冠的慈父心一下就软得不得了——齐释青从小就没跟他撒过娇,小归这么可爱,不改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目光顺着小齐归努着嘴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盘蓬莱岛西少有的水果,早些时候刚刚送过来的。   “当然可以。”齐冠牵着两个孩子走去桌边坐下。   “给哥哥!”小齐归像是拥有了整盘水果一样,从盘子里拿了一个大芒果,先给齐释青。   掌门齐冠又期待起来,果不其然,下一刻,小齐归就往他手里也塞了一个大芒果,“给掌门!”   齐冠笑得眼角出了皱纹,“好!”   小齐归跪在凳子上,上半身撑着桌子,在盘子里挑挑拣拣,煞有介事地点评:“芒果甜的就那两个,别的要再等几天才甜喔!”   说完,他挪挪小屁股坐回了凳子上,非常开心地看着掌门和少主。   “你吃。”齐释青把手里的芒果剥开,递给齐归。   小齐归吞了吞口水,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我就吃一口。”   他就着齐释青的手,凑过去浅浅地咬了一口,芒果汁水刹那间盈满口腔,“好甜哇!”   明明也就十四岁,却跟个大人似的齐释青嘴角翘了翘,就那么托着芒果,往下又剥了点皮,送在齐归嘴边,“再吃一口。”   掌门坐在一旁,看两个小孩兄友弟恭的模样,高兴得三两口就把大芒果吃完了。   小齐归又啃了好几口,眼看整个芒果都要进他的肚子了,连忙推回去,“哥哥吃!”   “你不吃了?”齐释青平淡地问他。   “不吃啦。”   然后齐释青就云淡风轻地把那只被啃了一半的芒果吃完了,半点嫌弃都没有。   掌门都看愣了。   等齐释青把果皮扔掉,慢条斯理就着铜盆净手的时候,掌门齐冠一个没忍住,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个只有凡人老父亲无聊时才会问出的问题:   “齐迹,要是有一天我老了,你会吃我的剩饭吗?”   齐释青看他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神智不清的人。“掌门,您被夺舍了吗?”   他满脸狐疑地问道:“先不说您已经辟谷多少年,您难道不打算得道飞升?还打算变老,让我吃您的剩饭??”   掌门的表情有些受伤。   小齐归趴了过来,脸蛋蹭了蹭齐冠的肩膀,两只小手软软地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等掌门老了,小归会喂您吃饭的!不让掌门剩饭!”   齐冠:“……”   他心情复杂地给小齐归擦了擦手,“谢谢小归喔。”   “不客气!”小齐归笑得像朵太阳花。   齐释青微不可查地唇角上扬,不知为何喉咙里忽然发痒。   他不甚在意地灌了口茶水,带着小齐归回了玄君衙。   回到玄君衙,齐释青觉得喉咙里的痒意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且唇周、下巴、脖子,都开始发热发痒。他以为是这几日修炼走了岔,真气在体内乱窜才导致的不适,于是盘腿入定,试图平复身上的痒意。   小齐归一看哥哥开始打坐,就乖乖地自己到里屋呆着去了。   可过了一个时辰,都要吃午饭了,齐释青还没有打完坐,小齐归就走了出来,想叫哥哥一起吃饭。   他一看见齐释青的脸,立刻就惊呼出声,两只小手“啪”地拍在了齐释青脸上,把人从入定里拍了出来——   “哥哥!你发瘾疹了!”   齐释青张开嘴,嗓音却哑得厉害,喉咙太肿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齐归忙不迭给他端来一大杯水,“喝掉!”然后又噔噔噔跑去搬来一面铜镜。齐释青往镜子里一瞧,差点没把水喷出来——   他脸上爬了一片一片的小红疹,以唇周附近最为严重,眼球发红,整张脸都有些浮肿。   小齐归皱着眉头看了他片刻,下结论道:“这是鬼饭疙瘩,来得快去得也快,恐怕就是因为刚刚的芒果!”   齐释青哑着嗓子问:“那你怎么没事?”   “瘾疹是因人而异的,每人都有不同的诱因。”齐归跟个小大人似的,说完这句就扭头出了玄君衙,对外面的弟子交代道:“师兄,劳烦你去拿些麻黄、马齿苋、黄连来,要快!”   他接着又走回屋里,问齐释青:“哥哥,你的银针在哪里?”   齐释青想也没想地拿出自己的罗盘,打开底盖机关,抽出一把银针。   小齐归捻起那些针,嘟嘟囔囔,“有点点粗……”   齐释青:“?”   齐归爬上榻,趴在齐释青背后,有点心疼地看着他,小嘴撅起:“哥哥,可能有点痛喔。”   话音刚落,他就把本来是暗器的银针当作针灸针,吭哧扎进了齐释青的身体里。   “嗷!”齐释青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叫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俺们少主对芒果过敏!   过敏的症状其实自古就有,但古代并没有“过敏”或是“荨麻疹”的名称,只是叫“瘾疹”,治疗方式也多种多样~小归的方法是大爷瞎掰的,不要随便学哦! 第103章 少年(三)   在齐归的针灸下,齐释青几处穴道被放出血来,一股股热气顺着血散了出去。他趴在榻上,声音闷闷的:“你还会针灸?”   小齐归专注地盯着他背上起的红疹,“嗯……”   齐释青闭上眼睛。   他一直知道小归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甚至也不是仙门弟子那么简单。他天生就识百草,能够辨别各种地里的出产,知道什么有毒、什么有用。他甚至能知道哪个果子酸,哪个果子甜。   就像是神仙转世。   小归刚来玄陵门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受伤的弟子从他跟前经过,小归就奶声奶气地告诉齐释青:“要给那个师兄喝球球根汤喔,他中毒啦!”   后来齐释青找医师为那个师兄诊治,果然发现他中了尸毒,需要喝球球根熬成的汤药才能祛毒。   “你是怎么知道他中尸毒的?”齐释青问齐归。   “唔……”齐归抿着小嘴巴思考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   齐释青揉了揉他的脑袋,心想他真是从药王谷捡了个宝回来。   再后来,齐释青发现齐归体质也特殊,一般要三四天才能好的淤青伤痕,他几乎不会过夜,快的话早上磕的,晚上沐浴的时候就没了。   齐释青跟齐归一个桶泡澡的时候,有时候会捏住齐归几个时辰前还青紫的胳膊肘,“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小齐归就会兴高采烈地赞同:“嗯!我好得很快!”   但从小就心思深沉的齐释青,并未把齐归的特殊之处告诉任何人,连掌门也一并瞒着。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心态从何而来,但就是本能般地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宝贝。   不一会儿,有弟子拿着小归吩咐的药过来了,身后竟然还跟着掌门。掌门齐冠今天似乎格外清闲,慢慢悠悠跟在后面,想看玄君衙究竟出了什么事,能让弟子满头大汗地去找药。   “小齐公子,药拿来了。”那弟子在门外站定,冲里面叫道。   “哦哦!”小齐归正拿帕子去擦齐释青背上的血迹,朝门外说:“麻烦师兄把这三样煮水,沸腾后盛出药汤来!谢谢师兄喔!”   齐释青趴在软榻上,声音闷闷的:“这是要做什么?”   “拿麻黄、马齿苋、黄连煎的水抹在身上,就不痒啦!”小齐归将暗器银针拔了出来,吁吁地呼气,“现在就不会再起鬼饭疙瘩啦!”   齐释青试着运气,果然身体里的热气散了出去,不再往皮表生发,只余下残留的痒意。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药汤煮好了,弟子正准备端着盆进来,被掌门微笑着截了胡。   掌门齐冠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小归一抬头瞧见他,立刻笑了起来,在榻上跪跪好:“掌门!”   听见小归的声音,齐释青从枕头上抬起脸,也想爬起来行礼,被他爹按住:“趴着吧。”   齐释青侧头看了几眼父亲的脸,见对方并没有起小红疹子,便放下心来,把脸重新埋在枕头里。   “哎哟,放血啦。”掌门瞧见榻上沾血的帕子,还有帕子上的几根银针,啧啧叹道:“倒是管用,现在红疹明显下去了。”   他转脸看向齐归,笑着说:“小归会治病呢!”   小齐归仰起脸来,抿着小嘴,很骄傲地点头:“嗯!”   说完,他就想从掌门手里接过那盆药汤,齐冠却说:“不用,你坐着吧,我来就行。”   听到父亲这句“我来就行”,齐释青不知为何打了个冷颤。   小齐归乖乖地在榻内侧盘腿坐好,咬着下嘴唇,目光里有点担心——   一大盆刚刚煮沸的药汤,在铜盆里好像还咕嘟着泡,然而掌门就跟感觉不到烫似的,两手抓盆,再利落地倾斜,就想往他儿子身上浇。   “等!等等!”齐释青本能地感到不对劲,就在那滚烫药汤即将倾斜出铜盆如瀑布般倒在他身上之时,一个鹞子翻身从榻上滚起来。   齐释青撑着床榻屏住呼吸,先震惊地盯着他爹端着的仍然冒泡的药汤,紧接着去看齐归:“是应该这样的吗?!”   小齐归将下嘴唇咬了又咬,然后摇了摇头,半晌后很好奇地问:“掌门,为什么那个药汤不会凉呀?”   ——从端过来的时候就滚烫滚烫的,现在甚至沸腾得更厉害了!   齐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盆,“啊,要冷却后用啊,我还怕它凉了,一直用内力加热着。”   齐释青:“……”   齐归:“……”   在齐释青的强烈要求下,掌门悻悻地把铜盆放在了桌上,等待其自然冷却,然后颇为可惜地说:“你从小就身子骨挺硬朗的,没怎么生过病,难得发了疹子想照顾一下……”   齐释青警惕地回复道:“谢谢掌门,一会儿让小归弄就好。”   齐冠:“哦。”   齐归乖巧地点点头,然后爬下床,走到桌边对着那盆热腾腾的药汤吹吹吹。   等到药汤变温,不会烫到皮肤,齐归就拿出来几条手帕在铜盆里浸湿,再拎出来,轻轻敷在齐释青的后背上。   掌门看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忍住,上手把湿手帕的边角捋平,盖住了儿子身上所有的小红疹子。   齐释青感到后背上不同寻常的力度,嘴角抽了抽,没说什么。   等背部敷完了,齐归将湿手帕取下来,用干净纱布给齐释青擦干,然后拍拍他的背,跟个烤鱼的老师傅似的:“哥哥,翻面。”   掌门扑哧笑出了声。   就连齐释青的唇角也绷了绷,最终还是没忍住向上勾起。   齐归正专注地往铜盆里浸新的手帕,就没注意到掌门和哥哥的笑容,等他把湿手帕拎出来,吩咐齐释青闭眼的时候,才疑惑道:“哥哥,你笑什么?”   齐释青看了他片刻,才闭上眼睛,笑意收敛了一点,“没什么。”   “嗯……”齐归认认真真给齐释青敷上脸,然后笑眯眯地说:“这就好啦!”   齐冠凑过来看了一会儿敷着湿帕子的儿子,感叹道:“其实你娘从前也这样敷过脸……”   齐释青:“……”   “她那时是用玫瑰花瓣、菊花瓣,还有个什么花瓣的……反正就是很多花瓣泡在水里,又加上什么草药汁,打湿帕子敷脸。”齐冠的声音满是感慨。   小齐归赞同道:“很好呀!美容养颜!对肌肤很好的!”   掌门点点头,对齐归说:“是吧……她也是这么说的,但每回她敷完,我都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齐释青:“……”   因为齐释青脸上的红疹比较严重,齐归又给他加药汤湿敷了一回。等巾帕全部撤下的时候,齐释青只感到神清气爽,耳清目明,一丝痒意都没有了,熨帖得很。   齐归兴致勃勃地将铜镜又搬过来,“哥哥你看!要记住以后不能再吃芒果了喔!”   齐释青不需要看镜子,就知道红疹已经全部消退了。他偏头对齐归说:“谢谢小归。”   掌门也高兴地揉了揉齐归的脑袋。   铜镜里,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在床榻上坐着,鬓角的发丝被巾帕打湿,鼻梁挺拔,唇角勾起。他眸子黑沉,温柔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那个小的正在父亲怀里撒娇,眼睛眯成两道弯,像只小猫咪。   作者有话说:   齐冠:儿子打小就没生过病,好不容易病一回,想好好照顾照顾。   齐释青:请停止您的亲爹行为!!! 第104章 少年(四)   齐归给齐释青治好了瘾疹的事,在玄陵门一下传开了。大家纷纷觉得稀罕,偶尔有弟子还拿着少见的草药来找小齐归,想要考考他认不认识这是什么,都被齐归说了个正着。   “哇,小归是个天生的医者啊!”   这天,玄十来看齐归,正好手上被毛毛虫蜇了一小片,被小归看见,放在婆婆丁药酒里泡了泡,立刻就好了。   齐归有点害羞地点了点头,“嗯!”   玄十摸了摸自己已经完好如初的手,又感叹了片刻,然后才说:“小归现在身体都好了不?”   “好啦。”   “那就好。”玄十笑着将带过来的一个包袱放在桌上,解开,对齐归说:“这些是二长老让我带给你的经卷典籍,你可以先读一读,权当预习。”   齐归双手将书搂过来,下巴搁在上面,乖巧道:“谢谢二长老!”   “嗯。”玄十点了点头,“五月初一,是你正式上学的日子,到时我会来接你先去五行宫,再去善念堂。”   齐归规规矩矩给玄十行了个礼,“弟子谨遵师兄安排。”   玄十笑眯眯地颔首。   在掌门齐冠收齐归为养子的时候,就已经昭告全派,齐归以后由二长老亲自教导,一切仪制同少主一样。这就是告诉派内弟子,齐归与小少主没有分别,少主拥有的,他也可以拥有,此外——   玄陵门里掌门不收徒,少主不拜师,这意味着齐归也不必改口叫二长老“师父”,可以跟着少主用同样的称呼。   有了玄九和玄十三之前的教训,再加上齐归如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玄陵弟子,玄陵门没有任何人敢再对齐归有任何非议,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谨言慎行。   齐归的性格也一天天开朗起来,尤其是现在要跟着二长老学习暗器了,二长老首徒玄十成为了他的亲师兄,小齐归心里高兴得冒泡——在他被掌门收为养子之前,有很多弟子讨厌他,大多数人对他敬而远之、视若无睹,而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弟子真心喜欢他、待他好——玄十就是其中之一。   玄十来找齐归的时候,齐释青压根在屋里没出来。等玄十要离开,他才踱到院子里,目送齐归送玄十出玄君衙那兴高采烈的小背影,一脸淡漠。   齐释青靠着院中树木,等齐归送完人回来,状似浑不在意地开口:“你这么喜欢玄十师兄?”   齐归瞧见齐释青,一下咧开一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他如同一只小蚊蚋,冲齐释青直直跑过去,然后啪地贴住,抱着他的胳膊说:“嗯!”   齐释青:“……”   他闭上嘴,注视着齐归的发顶。玄陵弟子都用乌木簪子束发,齐归还不太熟练,有一缕头发翘了起来。   他正想伸手帮齐归整理头发,胳膊就被齐归搂得更紧了。只听小齐归快乐地说:“但我还是最喜欢哥哥!”   齐释青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心里一下子就因为齐归的这句话而变得特别满。   “嗯。”他矜持地表示肯定,然后就像个合格的兄长一样将齐归按在椅子上坐好,重新给他束发。   春风拂面,乌木琉璃瓦的建筑群难得地压不住温柔。玄君衙里种了几棵桃树,此时桃花盛开,灰褐色的枝干上趴着一簇簇的玫白桃花。   “今年桃花开得早喔!”齐归坐在椅子上,被哥哥抓着头发,眼睛不住乱瞟,脸颊上婴儿肥的圆润弧度随着嘴巴开合而微微抖动。   齐释青没有说话。去年这个时候,他闭关,放小归一个人在玄君衙等他,却被玄九给撵出了玄陵门,差点死在药王谷。   转眼一年过去,又到了春天。齐归就像是忘记了那段恐惧似的,每天开开心心地玩耍,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没心没肺。   齐释青将齐归的头发束好,发丝柔顺、一丝不乱。他的手停留在齐归的头顶,明明空气是温凉的,天气正晴,他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不论有任何事情,你都要对我说。”齐释青忽然道。   齐归仰头看着齐释青,杏眼水灵如同小鹿:“好喔!”   “……”   齐释青呼吸一滞,伸手把齐归的脑袋按回去,转身走了。   十四岁的少年心事微妙而复杂,很多事情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甚至也理不出头绪,更不能指望比他还年幼、明显还是个小孩的齐归懂他的心思。   齐释青回到屋里,闭眼入定。   近日来,他总是心情烦躁,走过师兄们身边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捕捉到一些流言八卦——哪个师兄在外历练的时候直接娶了当地的女子,不再回来了;哪个师兄趁仙门大会结识了哪家的女修,成天写信,无心修炼,被师父罚去了善念堂……   这些暧昧的、他自觉鲜少听到过的消息,好像突然在这个春天爆发出来,争先恐后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但齐释青内心清楚:并不是这年的春天格外荒唐,而是他心不静。   他知道自己是兄长,对幼弟再怎样爱护都理所应当;可当他看着纯真无邪的齐归,面对那个漂亮的、不掺任何杂念的笑容,甚至只是被那双澄澈的眸子注视着,齐释青都时常产生负罪感。   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负罪感让他心烦意乱,尤其是小齐归的感觉并不跟他同步——他喜欢抱着他、贴着他、晚上要钻一个被窝、泡澡要泡一个桶……   齐释青自己都无法否认,他喜欢齐归粘着他,最好永远都这么粘着他。   可越来越鲜明的占有欲和情绪起伏让他感到煎熬,他在潜意识里责罚自己,却并不知寻常人家的兄弟是如何相处,在乎的界限又该划在哪里。   他长大了,而齐归还没有。   齐释青一入定就是三四个时辰。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齐归正在他屋子里的桌边坐着,举着筷子往嘴里扒饭,嘴巴快速咀嚼如同仓鼠屯粮,一双大眼睛还认真地看着他,好像看他下饭。   见他睁眼,齐归忙不迭把嘴里的饭咕咚咽下去,然后举起了另一双筷子,眼睛放光:“哥哥你吃饭吗?”   烛火下,齐释青的眸子闪了闪。   “不吃了。”他起身,向屋外走去。   余光里,他瞥见齐归灿烂的笑容一下顿住,然后消失了。齐归咬了下嘴唇,把筷子缓缓放下,小声说:“那我也不吃啦。”   齐释青其实只踏出了屋门一步。   站在玄君衙的院子里,他仰头望着初升的明月,心头一阵酸涩。他好像吞下了一个青涩的柿子,唇齿间能品到淡淡的苦。   他深吸一口气。心跳声在耳膜愈加清晰,不知从何时起、却无法控制的悸动再也压抑不住,呼之欲出。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我只踏出了屋门一步。   俺大爷:其实你踏出的不是屋门,是柜门( ′▽`) 第105章 少年(五)   齐归在饭桌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把饭菜收了。他抿起嘴,咬着唇内侧的软肉,脸上的委屈怎么都掩盖不住。   ——哥哥不许他粘着他了。   自从齐归正式成为掌门养子,仪制与少主等同,玄君衙里就多了一处他的屋子,他不得不跟齐释青分屋分床。   但很多时候他晚上不想自己睡,也许是因为打雷下雨,也或许是太兴奋了想给哥哥讲点什么见闻,齐归就总会跑到齐释青的屋子里,钻进哥哥的被窝。   临睡着时怀里突然多了一个热乎乎的人,齐释青都习以为常了,他一般会低头瞅一眼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然后无奈地合眼,静静听着。   等齐归把自己给说睡着了,他再起身把弟弟抱回自己的屋子。   渐渐的,齐归晚上就不再跑去齐释青的屋里——他每次去的时候都满怀欣喜,可等到第二天一早醒来,又是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孤零零的。   哥哥是打定主意不跟他睡一个被窝了。   齐归悄悄问过玄十师兄,问他晚上是不是也跟他的哥哥或者师兄一起睡觉。结果玄十告诉他,他十二岁就进了玄陵门,一直都是自己睡的。   齐归有点失望,但心里的难过总算是少了一点——毕竟大家都是自己睡觉的,不是哥哥嫌弃他才不跟他睡的。   等他差不多习惯一个人睡觉了,齐释青忽然又告诉他,要学会自己沐浴,他长大了,不能再跟哥哥泡一个桶里。   这件事让齐归非常伤心,因为他特别喜欢跟哥哥在水里玩,哥哥还会给他洗头发,手法特别温柔,发丝完全不会扯到,也不会打结。可以说,跟哥哥一起沐浴,是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他的快乐,啪地没了。   齐释青给他说完的当天,晚上沐浴的时候,齐归一个人可怜巴巴地泡在浴桶里,越泡越忧郁,最后泡睡过去了,还是齐释青把他捞起来的。   捞起来的齐归有点着凉,喷嚏一个接一个,然而他看着哥哥坐在榻上给他擦头发,笑得像朵见了太阳的向日葵。   齐释青对于齐归的笑脸一向没辙,于是当天夜里,齐归不但被放进了哥哥的被窝,还幸福地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睁眼的时候,齐释青正在更衣。   齐归乐得拿被子捂嘴哧哧地笑,齐释青听到了,连头也不回,说:“仅此一次。下次你若故意生病,我绝不会让你上我的榻。”   “好喔。”齐归答应得好好的,脸上的笑容却一点都不收敛。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齐释青就抓到齐归非得等水凉了再去泡澡,直接把浴桶给撤了。   “你今天不用洗了,脏着睡吧。”   齐归一下急了,“不行!哥哥!你好歹让我过一下水!我今天爬树了,好脏的!”他把胸前的衣服扯起来,非要齐释青闻:“你闻闻,都有味道了!!”   “没有,没闻到。”齐释青轻嗅了一下怼到面前的这块布料,伸手把齐归推远一些,他确实什么异味都没闻到,倒是冒着细汗的柔嫩脖颈让他眼晕。   齐归气哼哼地咬着嘴唇,小眉头皱得紧紧的,瞪着齐释青的眼睛,跟那只推他的手角力。最后齐释青不敌他败下阵来,他就啪地又跟哥哥贴在一起,胸膛都贴着。   嘴唇还撅着,但得逞的笑意已经绽放出来了,齐归从下仰视着齐释青,大眼睛眨巴眨巴。   再眨巴眨巴。   但齐释青不愧是玄陵门的冷面少主,根本不为所动。   “哥哥……”齐归拽住齐释青的袖子,拉了拉。   齐释青任他拽着袖子,淡定非常:“谁让你磨蹭着不洗的?还不是想放凉了进去故意生病?”   在他的注视下,齐归的嘴巴撅成了一点点大,心虚地把手里攥着的袖子松开,还抹了抹上面的褶皱。   然后继续嘟着嘴瞧他,眼睛眨都不眨。   齐释青深吸一口气。   他叫人把重新加热过的洗澡水拿过来,对齐归说:“洗好了就去睡觉。下不为例。”   齐归激动地跳起来撞进他的怀里,脸蛋在他的颈窝埋了埋,“嗯嗯哥哥!”   柔软的脸颊带着些许凉意,齐释青感到自己的颈项里好像放了一块鹅卵石,那片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齐归的体温就从那里渗入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推开齐归。   反而是齐归,担心水再次放凉没得澡洗,率先松开拥抱,快乐地冲去浴桶。   轻微的水声响起,小齐归在桶里哼起了歌。   心智还不满十二岁的少年,与自己的哥哥斗智斗勇,并且大获全胜。   ——每次齐释青都说“下不为例”,但每次都是“下次”。齐归并没意识到,他一直是齐释青的例外。   齐释青在齐归的屋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神,肩膀放松下来,迈步走向自己的屋子。   天渐渐黑了下来,玄君衙里,齐归的房间点上了灯,而少主房内还漆黑一片。   齐释青在窗边闭眼打坐,然而心头不时掠过各样的思绪。   这些日子里,他已经让齐归做出了很多改变,小归如今能够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沐浴,不再用他陪伴了。   这是好的,对的。   齐释青察觉自己的呼吸不太平稳,立刻凝神调息,重入无人之境。   片刻后——   小归晚上吃饭了吗?   之前自己不陪他吃,他就吃得很少。   这不行。   自己已经可以辟谷,然而小归还不行。他还那么小,还没开始修炼,要好好吃饭。   齐释青的胸腔不住起伏,过了半晌,他几乎是愤怒地睁开眼,等眼中的凌厉压下去,他才起身,认命一般地推开房门,走去齐归的屋子。   站在屋外,齐释青就听见齐归屋里一片热闹,碗勺筷箸清脆碰撞,间或一阵欢声笑语。   他听出来,齐归邀请了玄十师兄一起吃饭。   齐释青望着窗户纸上的剪影,最终没有走进去。他知道齐归很开心,他不需要自己陪伴,也能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这就够了。   齐归房内。   “小归,你不叫少主一起吃饭?”玄十给齐归夹了一筷子菜。   齐归一口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吞进肚子,嘟嘟囔囔地说:“我之前叫过好多次,哥哥都说不吃。”   玄十了然:“也是,少主已经辟谷了。”   “师兄,你也吃呀!”齐归把一只盘子推到玄十面前,“这个,小鸡炖蘑菇,特别好吃!”   玄十笑着点点头,端起杯子先喝了口水,举起筷子的速度稍微慢了些,就听见齐归说:“还是说师兄也辟谷不想吃东西了……”   齐归的声音低落下去,眼尾耷拉下来,连带着筷子都跟着放下了。   “没有没有,”玄十连忙笑着否认,“虽然辟谷,但也是可以吃东西的,好吃的当然想吃呀!”   齐归立刻抬头,“是吧!好吃的当然会想吃啊!”振奋没一句,接着又蔫了,“可是哥哥他就不想吃。”   玄十夹起一块鸡腿肉,放在齐归碗里,笑眯眯地安慰:“少主,只是想让你快点长大吧。”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我真的很担心,我不陪他,小归就会不好好吃饭。   齐归: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干饭!() 第106章 少年(六)   终于迎来了五月初一,齐归正式上学的日子。   大清早,齐释青就等在齐归的屋外,等他洗漱更衣之后,亲自为他检查仪容仪表,然后一起用早膳。   时隔数日,齐归终于又和齐释青坐在了同一张饭桌上,高兴得多吃了两只包子。   “哥哥不吃吗?”齐归叼着包子,腮帮鼓鼓的,问齐释青。   齐释青顿了片刻,拿起筷子,捡了两样小菜放入盘中。   齐归笑眯眯地表示赞同,顺便教育他:“哥哥,你看玄十师兄好大年纪了,他该吃也是一样吃的!你现在还不到十五岁,还是要长个子的呀!”   齐释青:“……”   玄十刚刚走进玄君衙的大门,听到“好大年纪”四个字差点没摔倒。他嘴角抽了抽,跟少主的眼神对上,一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幽幽地对齐归说:“小归,我才二十三……”   明明是年轻力壮的大好时候哇!   但齐归的想法不是一般人能参透的,他没品出来玄十话里的意思,反而热情地招呼玄十坐下,小手一伸给他了推过去一屉包子,体贴又亲热地对他说:“哇!玄十师兄都二十三啦!更要多吃点好好补补!”   “……”玄十默了默,无奈地笑着说:“不用啦,等你吃完,我带你去五行宫。”   “嗯!”齐归振奋地吃掉了第三只茶叶蛋。   从玄君衙到五行宫,会途径一座小桥,八个路口。曾经被玄十悄悄塞进五行宫课堂上的齐归,终于堂堂正正作为一名玄陵弟子,走进了这里。   五行宫呈圆形,入口坤位,面朝正乾,地上是幅巨大的八卦图,每一卦都鎏金。课椅呈弧形排排摆好,拉出从坎到离的一道弧线,弟子在北,讲师在南,讲师那侧摆讲案、谱图、香炉等诸多器具。   五行宫吊顶极高,单是一层讲堂就有三丈,巽卦和兑卦两方各有一道楼梯,通向五行宫二层,那里是玄陵门的大书房,名曰停书斋,里头也有弟子轮值。   此时是辰时初,弟子们陆续到达预备晨诵,玄十将齐归带去他的座位,然后走去香炉边,点上香。   今日的带诵师兄正是玄十,从他点香起,弟子若是一柱香内未到,视为迟到,需到善念堂领罚。   齐归兴奋地环顾四周——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了少主边上,此刻少主就在他右手边正襟危坐,翻开了面前的经卷典籍。   玄陵弟子被选入玄陵门之后,拜师的时间有早有晚。在正式拜下师父之前,弟子需在五行宫修习课业,由掌门和长老授课;而在拜师之后,则只在晨诵时来五行宫点卯,其余时间跟随自己的师父修行。   五行宫里庄严肃穆,焚香袅袅,如临仙境。不时有弟子从五行宫入口进入,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黑压压的道袍渐渐填满了整个八卦图。   香快燃尽的时候,有一名弟子用轻功飞了进来,堪堪踩着迟到的界限。齐归一瞧——   竟然是玄廿师兄!   玄廿一张脸铁青着,扬着袖袍从天而降,如同一只大蝙蝠。齐归抿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以这种方式出场的师兄,直到朗朗的晨诵声音响起,他才手忙脚乱地翻开书页。   晨诵结束,齐释青被弟子叫走,说掌门有事相商;齐归就在座位上乖乖坐着,等玄十师兄领他去善念堂。   出乎他的意料,跟玄十师兄一起走过来的,竟然还有玄廿师兄。   “走吧,小归。”玄十笑眯眯地走来,抱着几卷书,“我们去找师父。”   齐归朝玄十身后看了一眼,小声给玄廿问好:“玄廿师兄好。”   玄廿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走着。   “不必在意他。”玄十笑着低头对齐归说,“他是去善念堂领罚的。”   “嗯……”齐归抿起嘴,还是忍不住去打量玄廿,眼睛悄悄放着光。   在小齐归的心里,玄廿师兄跟玄一师兄有点像,都是非常正直、刚正不阿的人,而且称得上是弟子楷模,极少犯错。比起玄一师兄,他其实更喜欢玄廿师兄一点点——   玄一师兄作为玄陵门的大师兄,总是很忙,他见得不多,但每回只要碰到玄一师兄,他都要被瞪几眼——要么是上蹿下跳举止不端,要么是披头散发仪态不整;而玄廿师兄则得了一点多财长老的真传,对于一些规矩和事务的处理比较灵活,不像大师兄那么死板,有时还会接几句他说的话,开个玩笑什么的。   所以看到玄廿师兄一大早就沉着脸,要去善念堂给自己领罚,齐归简直好奇死了——玄廿师兄到底会犯什么事呀?   他不可以自己原谅自己吗?   可能是齐归不住瞟过来的亮晶晶的眼神实在是令人难以忽视,玄廿终于拉下脸来,跟齐归对视了一下。   齐归:“!”   他立刻躲到了玄十身前,把自己挡得死死的。   玄廿:“……”   玄十:“……”   “好好走路。”玄十把齐归拉出来,就跟拽一只躲起来的猫猫的腿似的,使了好大力气才不让齐归的爪子勾住他的道袍。   玄廿鼻腔呼出一口浊气,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对玄十说:“师兄,我先行领罚去了。”接着就绕过他们,大步离去。   齐归目送玄廿带气的背影,小声问玄十:“师兄,玄廿师兄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啊……”   “不是。”玄十从腰间抽出戒棍,轻柔地敲了敲小齐归的后背,“站好了,挺直。”   等齐归收腹挺胸站好了,玄十才将戒棍收起,重新带着小齐归往前走,“玄廿是生自己的气。你现在还小,不是掌罚弟子,有些事还不能过问。”   齐归嘟着嘴点点头。   “那我哥哥是掌罚弟子了吗?”安静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好奇地问。   玄廿笑着摇摇头,“还不是。”   “善念堂弟子若开始掌罚,须年满十七、且外出历练一年期满,这是为了让掌罚弟子具备一定的阅历,有正邪之观、悲悯之心。除了善念堂外,有直接赏罚之权的人,只有掌门和三位长老,少主要获此权亦须年满十七、历练归来。”   “哦……”齐归甩着道袍的小广袖,亦步亦趋地跟着玄十,走进了善念堂。   他们并没有进入无一殿,而是直接去了修习室。   修习室里,二长老依主正在闭目打坐。玄十和齐归一踏进来,木质地板立刻就泛起金光,像是触发了一个阵法。   二长老睁开眼睛。   “见过二长老!”齐归小步跑到二长老跟前,跪下拜了拜。   “起来吧,”二长老将他扶起来,“不必拘礼。”   一缕阳光透过木窗,在修习室的地面上留下斑驳树影,齐归开心地爬起来,手掌心好像还残留着木质触感。   “从今天起,你就在善念堂,学习心法。待你筑基之后,我传你暗器之术。”   依主长老的道袍上有着瑞云刺绣,齐归几乎感到云彩拂过自己的脸颊,好像已经置身上界天庭。   他对依主长老行礼,小小的身躯郑重弯下,满是感念。   一个波光粼粼的清心池将善念堂分成了两片天地。这厢有齐归所在的修习室洒满阳光,间或有依主长老的谆谆教导;那厢无一殿里空寂肃穆,黑袍弟子跪在两尊高耸神像之下,默默无语。   多财长老坐在主座上,指尖依次敲打厚重的乌木扶手,发出细碎的轻响。   “玄廿,”过了半晌,三长老如同叹息一般道,“你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   “师父不必再说。”玄廿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然而头却决绝地低着。“弟子确有心魔。”   多财长老无奈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我已经听你师弟们说了。你看方倾碑的时候走神了一会儿,不就是因为想着那个鞭鞭匾的女修分心了吗?”   见玄廿仍不抬头,对自己极为生气的样子,多财长老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这个年纪,有喜欢的女修也很正常,走个神在所难免,可以理解,不用这么往心里去哈。”   “可方倾碑裂了。”玄廿咬牙切齿地说:“那也是藏宝阁里的至宝之一。若不是我有心魔……”   多财长老头大地打断他:“你就想了一会儿女修就心魔啦?”   顿了顿,他又说:“就你这幅愣头青的模样,怎么能追得到人家哦!”   玄廿喉结滚了滚,在冰冷的地上跪得愈发坚定,他仰头看着三长老,说:   “师父,不是这么简单。”   一年多以来,蓬莱仙岛各地异象不断,各种诡谲血腥恐怖事件频发,蓬莱岛中有童子起乩、无头尸林,蓬莱岛西有地葬魇食人、药王谷被焚,所有仙门无不警醒,担心邪神再临。   以推演问玄为长的玄陵门更是以预测邪神异动为己任,每月最后一日的日落时分开始推演,至第二日日出时止。   而四月三十的推演,正是三长老多财门下进行。   多财长老主藏宝阁,掌管一切玄陵门至宝,其中曾经就有层层禁制镇压、在少主出生时突然挣脱出来的七星罗盘,方倾碑亦是其中一件宝物。   方倾碑是数百年前玄陵门立派之时雕刻帝君与邪神君神像所剩下的石料,被初代掌门的灵力加持,刻成一座小碑,镇在藏宝阁里。   有方倾碑所在的地方,一向灵力平稳,禁制牢固,是以三长老门下弟子需要问玄,都会在方倾碑附近打坐入定,用罗盘推演,所得的卦象会出现在方倾碑上,之后再将其拓下,进一步研究。   “子时左右,我在识海中忽然感到针扎一样刺痛,紧接着就幻听到书妍的声音。我询问了其他师弟,但他们都未听到任何人声。”   多财长老的眉头微微皱起。   书妍是鞭鞭匾掌门的义女,使得一手好鞭,对付精怪的勾魂之击堪称一绝。但鞭鞭匾远在蓬莱岛南的仙女瀑布,书妍根本不可能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玄陵门。   “天亮前,师弟散去,由我将卦象拓下来,”玄廿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可我在那一瞬间,在卦象上看见了书妍的脸。”   多财长老的脸色终于冷下来。   “拓下的卦象在哪?”   “在文卷室,跟此前每月推演的卦象都放在一起。”玄廿咬了下牙,补充道:“我和师弟们都看过了,根本没有什么书妍的影子,只是卦图。”   多财长老迅速解下腰间罗盘,在手里飞快算了一卦。   “你起来,别跪了。”他对玄廿说,“先回藏宝阁,我要看文卷室里的卦象。” 第107章 少年(七)   善念堂里的清心池是一处活水,地下泉眼终年不断冒出冷泉,玄陵门保留了其自然水道,依势修建了十余处小桥和回廊。   多财长老和玄廿匆匆走在一处水边回廊,转弯时迎面撞上了齐释青。   “哎呀,少主早上好啊!”多财长老冲齐释青挥挥手,“掌门那边不用你啦?”   齐释青对长老和师兄回礼,淡淡道:“本就不用我做什么,只是通知我月底有宴,年后别家亲眷子弟会来玄陵门访学。”   “哦哦。”三长老急着回去,就对齐释青说:“少主是去找小归的吧?他在善念堂呢,你快去吧。”   “嗯。”齐释青目送着多财长老和玄廿有些匆忙的背影,思索片刻,并未继续往善念堂去,而是远远地跟在三长老他们后面,一起往藏宝阁的方向走。   ——刚刚父亲对他说完话,似乎也有点急地让他走,现在看来,可能是藏宝阁出了事,掌门和长老不想让他知道。   藏宝阁建在水上,并没有桥与四周陆地相连。齐释青在拐弯处的回廊,用柱子挡住自己的身影,注视着三长老和玄廿师兄用轻功飞入藏宝阁。   他从柱后转了出来,远远望着藏宝阁,屏息凝神,留心听着那边的动静。   有些人声。   似乎藏宝阁里已经有了不少人,但他听不真切。   齐释青从罗盘里取出一根银针,又摸出一张传音符。   他将针尖刺透符纸,然后两指并拢紧紧夹住银针——   倏地一抛!   银针在空中如利箭飞向了藏宝阁的窗户,不偏不倚钉进了窗缝。   藏宝阁里的声音立刻传进了齐释青的耳朵。   “师父,掌门,长老。”玄廿站在方倾碑旁边,指着其上的一道裂缝,“这裂纹是在拓碑之后突然产生的。”   另有一名弟子从文卷室内将今早的卦象图取出,多财长老接在手里,眸色一凛。   “的确。”掌门齐冠的声音传了出来,“卦象并无碑上缝隙,显然拓卦象的时候方倾碑还是完好无损的。”   一阵寂静。   多财长老指着卦图中的一处,声音陡然降低。   “掌门,大长老。若我没看错……”他看向掌门和大长老,脸色微变。   半晌无人说话。   等大长老突然开口的时候,站在回廊上的齐释青几乎感到汗毛倒竖——   “诡断卦。”相违长老的嗓音如同丧钟,在藏宝阁内产生回响,“子时起,寅时息,闻声见面。”   所谓诡断卦,是一种由太极先天八卦诡变之后形成的卦象,非常罕见,寻常弟子只在典籍中见过。古书中说,诡断卦乃邪魔所绘,历此卦者,阳寿未尽即赴阴间。   “弟子确有心魔。”玄廿如松柏站立,面色如水,坦坦荡荡,没有一丝对自己的担忧。   掌门齐冠仰头看向藏宝阁的吊顶。黛瓦下的房梁上,系了一只小小的铃铛。   他眯起眼睛,盯住那只铃铛的吊坠。   众人对掌门突然的举动摸不着头脑,一时都跟着仰头朝上看去。   只见掌门突然腾空而起,凌波微步直直向上踏去,须臾之间就将那铃铛的系链打断,用一团真气护着铃铛,重新落回地面。   藏宝阁的弟子都从未将这铃铛当成法器,只以为是挂在楼里的装饰,这会儿纷纷探头看,想知道这只铃铛到底有什么奥秘。   可就连长老们似乎也对此一无所知。   “这是……”多财长老缓缓辨认,讶道:“佛过铃?”   相违长老怒目微睁。   “正是。”掌门齐冠两指并拢,一根破邪咒的金色锁链探入那团真气,系在了铃铛之上。   他将破邪链一抛,所有人都看出了这铃铛的问题——   铃身金光暗淡,铃锤漆黑如墨;而在抛掷摇曳下,这铃铛竟然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   “佛过铃,佛过留光,铃声清响;鬼过留秽,铃声乌沉。”   掌门齐冠凝视着这个铃铛,眼里迸发出森寒,“这是玄陵门先祖留下的保护派内不受邪魔侵扰的法器,数百年来,玄陵门的各处佛过铃,从未有任何一只到了变色无声的地步。”   他唇畔升起一抹阴冷的笑意,“能跨越玄陵门禁制,悄无声息摸到藏宝阁的邪魔,大概除了邪神之力,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了。”   多财长老平日里轻松玩乐的神态完全消失,他非常罕见地露出狠戾之色,一甩罗盘化成长戟,掐诀画了一个巨大无比、蒸腾着金纯灵气的归元阵。   众弟子无不被吓了一跳,随着阵法张开往后齐齐退了一小步。   “掌门。”多财长老看向齐冠。   掌门齐冠略一点头,便将那铃铛投入阵中。   果不其然,那黑漆漆的铃锤一刹那爆发出黑色的邪气,在归元阵里立刻如蛛丝飞扬。在破邪咒的捆绑下,那铃铛不住颤抖,直到丝丝缕缕的邪气全部散尽,它才平静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铃身与铃锤均恢复了原本的金铜色。   一时间,藏宝阁内,众人惊魂未定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这佛过铃,竟然被邪神之力碰过,成了邪神之物!   上一回玄陵门里惊现邪神之物,还是玄九床褥下藏着的火折子,而这才过去一年,居然三长老的藏宝阁里都有了!   不待众人平缓过来,三长老的长戟就在空中划出一声利响。   锋利的戟尖指着玄廿的小腿。   “进来。”多财长老命令道。   玄廿低头望了望他师父的长戟,复又抬头。   有弟子发出惊呼,然而掌门、长老当前,不论说什么求情的话都于理不合。   但不需要多财长老继续催促,玄廿就毫不迟疑地抬起腿,慨然踏入归元阵。   这一瞬间,多财长老眼球里爬上血色。   他定定望着他的首徒,昂首挺胸地站立在归元阵里,闭上眼睛。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无事发生。   多财长老一下松了口气,脸上的线条恢复柔和,他拿长戟的棍身使劲戳着玄廿的肩膀,“出来吧,出来吧。”   玄廿眼皮抖了抖,呼吸变快了——他并不知道被邪神之力,或者说被邪神咒诅缠身之后是什么样的感觉,万一昨夜的异象就是证据,万一他真的……   那在师父的归元阵里死去,也不愧为堂堂正正的玄陵弟子。   踏入归元阵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师父额头上细细的冷汗,还有周围师弟们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几乎有种重新活了一次的错觉。   掌门齐冠将地上的佛过铃拾起,拍了拍玄廿的肩膀。   “好孩子,不是你的问题。”   他再度轻功腾起,将佛过铃重新系在藏宝阁的房梁之上。他对众人宣布道:   “昨夜诡断卦出现时分,有邪神之力侵扰藏宝阁。轮值弟子均未发现异样,玄陵门外部禁制全部完好,证明邪神之力越发强大诡诈,已有能力悄然潜入玄陵门而不被发觉。”   “距离诛杀玄九,已一年有余。”掌门齐冠环视着藏宝阁里的每一个人,“上次堕仙出没,毁了药王谷;而此次邪神之力出现,留下诡断卦,毁了方倾碑。”   齐冠伸手触碰方倾碑上的裂缝,说:“它已不再具备承载灵力的能力,与普通石头无异,不能再镇藏宝阁了。”   风声阵阵,藏宝阁外碧波荡漾。   齐释青浑身发冷。他握紧双拳,死死盯着那座水上楼阁,里面有无数的法器,无数的宝器,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煞气很重,全靠那块承载着代代掌门灵力的方倾碑镇压。   方倾碑毁了,这意味着阻拦邪神靠近的又一道屏障消失。   从自己出生就带来的不详,仿佛加快脚步,就快要降临。   作者有话说:   藏宝阁里的掌门、大长老、三长老:邪神之力竟然悄无声息来了藏宝阁!形势很严峻!!_   齐释青:形势很严峻!!_   善念堂里的二长老:岁月静好( ′▽`)带孩子(*ˉ︶ˉ*)   齐归:(*ˉ︶ˉ*) 第108章 少年(八)   不断有弟子从藏宝阁飞出,齐释青便堂堂正正站在回廊之上,在路过弟子对他行礼问好的时候淡淡道:“我等掌门。”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里面约莫只剩下了掌门、长老,和玄廿,齐释青轻功腾起,飞去了藏宝阁,将窗缝里钉着的传音符和暗器银针回收。   里面的人正专心议事,无暇顾及外面弟子离去的动静,齐释青本想立即转身离去,却听见玄廿压低了声音问道:   “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昨夜推演,除我以外还有好几个师弟,为何只有我一人见到诡断卦?”   ——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看见什么人脸,或者听见任何声音。   大长老相违道:“诡断卦,暴露的是内心的破口。”   这说明他确实是因为分神思念书妍,才导致邪神之力钻了空子。   玄廿呼吸一窒。   片刻寂静后,掌门齐冠说:“邪神之力贯会蛊惑人心,恐怕邪神已知道你的软肋了。”   多财长老突然抬起头来,说:“掌门师兄,你看我们这边直接向鞭鞭匾提亲可行么?”   “师父!”玄廿立刻打断道,“不行。”   “怎么不行?”多财长老扭头问他,有点焦急,“上回切磋宴我瞧着你跟书妍相谈甚欢,看着她也挺中意你的。若这成了你的破绽,往后又该如何?!不如直接提亲把人带回玄陵门。”   掌门齐冠摸着下巴:“也不失是个办法。在玄陵门里总归不会出大差错,邪神之力来也只是窥探人心中破口,并不敢直接伤人。”   多财长老点了点头,继续打算道:“到时候在后山给你俩劈一个小院儿,她需要什么再慢慢添置……”   “不行。”玄廿再度坚定拒绝。   一直没有说话的相违长老开口:“难道你是怕……”   玄廿深吸一口气,胸膛挺起,双拳握得死紧。   “古籍中记载,历诡断卦者,早夭,不得善终。”   “我不敢赌,不能耽误她。”   一时间,藏宝阁里静得厉害,外面的水波微漾似乎都发出了声响。   就连站在外面的齐释青也跟着屏住了呼吸,他眼睛顿住,盯着远处的水上回廊。   玄廿师兄的心绪,他忽然在这一刻感同身受。   他亦是煞气缠身之人。   被七星罗盘选中的人,不论是按古籍记载还是推演预测,都绝无好命,可偏偏他把齐归留在了自己身边。七星罗盘给周围所有的人都带来厄运,从出生时母亲难产开始,蓬莱仙岛上每发生一次无法解释的诡异惨案,他都觉得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更何况,一年多以来,邪神异动愈加频繁,先是毁了小归的药王谷,如今竟还在玄陵门的藏宝阁里留下痕迹……   他除了日复一日加紧修炼,完全不知该如何做才能阻止煞气进一步勾来的邪神脚踪。   如若有一日,他无缘飞升,一条烂命最终要败给邪神,那他将齐归留在身边一日,无异于多害他一日。   藏宝阁内依然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齐释青心头忽然涌起痛苦,让他无法再在藏宝阁外面站下去。快十五岁的少年人已有了成熟仙君的影子,惟有眉眼间仍带着青涩。   他足尖点地,无声飞起,黑袍翻飞,踏水离开。   年轻的少主冷着一张脸,腰间的罗盘深邃得像要将一切吸进去。他行在去善念堂的路上,心里想:玄廿师兄尚且有选择,保守己心,与他心上的女修划清关系;而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因为他的一己私欲,齐归永远都只能做自己的养弟,做一个不伦不类的玄陵弟子。   是他害的。   距离善念堂数丈开外,欢声笑语就透了出来。   辨识出熟悉声音的那一刻,他心头的阴霾竟刹那间荡然无存。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急切地走了进去,连同嘴角的微小弧度一同暴露了他的内心。   小齐归正在清心池里玩水。   “嘎嘎嘎嘎!”齐归笑得像只鸭子,使劲扑腾手脚,一会儿横着,一会儿竖着,反正就不能安静地呆在原地。   依主长老似乎已经被折腾得没有脾气了。   “潜心下潜——!”他撑着金色长戟,喝道。   齐归应了一声,然后使劲吸了一口气,鼓起两个腮帮子如同河豚,扎了个猛子扑进水里。   “咕噜噜噜噜……”一串气泡从水里漂上来。   “闭气!闭气!!”二长老拿长戟使劲往地上捣了几下,扯着嗓子吆喝。   “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气泡越来越密集,似乎水下的人坚持不住了。   下一刻——   “噗哈!”   水花突然溅得老高,二长老的鞋履齐齐被浇湿。齐归如同飞鱼破水而出,湿透的头发甩了甩,眼睛像过了水的玻璃珠,亮得要命。   二长老胸前亦被溅了一串水滴:“……”   他拎着长戟走到池边,低头教育齐归:“学闭气是为了更好地周转灵气,清心池乃是天然冷泉,于修行大有裨益,不是让你玩的。”   齐归见依主长老疑似生气,连忙端正态度,在水里站好,仰着头冲二长老不住地眨巴眼。   “弟子知错啦。”他说完这一句,嘟着嘴继续说:“可我只要在水下闭上嘴,喉咙里就发痒,就只能张开嘴,然后吐泡泡。”   依主长老的表情僵住,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那你就在清心池里慢慢悟吧!悟不出来,今天别吃饭了!”   齐归抿着小嘴目送二长老拎着长戟往修习室走去,额发还在往下滴水。等二长老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他悄悄用手啪地打了下水,看着飞起的水珠笑得咯咯的。   清心池里泡着的人玩得不亦乐乎,玩两下还记得把脸埋下去练一下闭气,然而齐归总是忍不住吐泡泡,等浮上来的时候又会笑得前仰后合。   终于,等齐归又一次出水,有点累地趴在池边休息的时候,他瞧见远处的柏树下站了一个人,那人在阴影里,穿着跟他一样的道袍,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一语不发,不知已经来了多久。   “哥哥!!”   齐归一下蹦了起来,使劲朝他挥着胳膊。   纵然隔着八丈远的距离,齐释青也把齐归脸上的兴高采烈看得一清二楚。   清心池里的小少年沐浴在阳光下,上半身裸露着,浑身披着的水珠好像是一件华服,折射出极耀眼的光辉。   齐释青从树荫里走到阳光下,周身立刻爬上暖意。   他一步步走向清心池,距离那天真无邪的笑容越来越近。   心跳声越发清晰,齐释青在池边站定,清醒地俯视着水里的少年。   在他在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早早地将齐归抢了回来,算作是自己的。   他那时还没有惧怕的东西,什么邪神,什么煞气,全然不放在眼里。   但他现在怕了。   他别无他法,只能求齐归一世平安,纵使他豁出去命,也再不可能还齐归自由。   齐释青蹲下身,额头与齐归探出水面的脑袋贴在一起。   齐归兴奋地垫起脚尖,跟哥哥贴着脸,还跟只猫崽似地来回蹭蹭。下一刻,他就被捏住了脸颊。   “哥哥!”   齐释青揉了揉掌心里微凉的颊肉,过了好久,才说:“要不要我教你怎么闭气?”   齐归乐地直点头:“嗯!”   依主长老虽然嘴里说得严厉,其实一直未走远。   他带弟子一贯认真负责,生怕连闭气都不会的小齐归一个人在水里出什么差错,所以表面上拎着长戟走了,实际上躲在远处的墙角看着他。   所以当依主长老看见少主走到池边低头教育齐归的时候,他心里还喜悦地想:“少主愈发有了长兄的样子。”   齐释青的身影把水边趴着的齐归挡了个严实。   依主长老挪了挪脚步,纳闷两个孩子到底在嘀咕什么。   紧接着,他就瞧见少主把自己的黑袍给脱了,咔咔两下叠整齐,放在齐归的衣服上面,然后——   扑通!   少主也跳进去了!   依主长老惊得赶紧握着长戟跑了过去,到清心池边,往下一看——   少主在水中静静打坐闭气,俨然正在给咕噜噜冒泡的齐归做示范。   二长老舒了一口气,心中越发感慨少主真是长大了,越来越稳重可靠,这才将长戟收为罗盘,慢慢悠悠走远了。   在水下的齐释青缓缓睁开眼睛。   他淡定地上浮,将齐归的脑袋也托出水面,然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片刻清心池的周边。   ——二长老已经走了。   于是他对扒着自己肩膀的齐归说:“潜下去,我教你。”   齐归笑眯眯地“嗯”了一声,然后把脸扣在齐释青的颈窝,嘴唇也堵在他颈侧的皮肤上,腮帮子鼓了一口气,眼睛紧紧闭上。   两个裸着上身的少年贴近相拥,齐释青将手扣在齐归脑后,带着人缓缓下潜。   一到水下,齐归腮帮子里的气就咕噜噜往外冒,眼睛也睁开了,笑嘻嘻地胡乱眨。   齐释青耐心地等他把气全部吐完,想要往上浮的时候,一把握住齐归的手腕,将人固定在怀里。   齐归有点惊慌地对哥哥说:“我没气了!”然而嘴巴一张就是一串气泡。   ——其实他并非没气了,而是不习惯在水下闭气,总觉得一口气呼完就得浮上去换一口。   齐释青的手伸了过来,齐归本能地将脸凑过去——他以为是哥哥要托他的脸蛋。   可那只手的目的地却在他的嘴唇上,齐释青用两根手指就让他的嘴唇闭合,如同他在亲吻哥哥的手指。   齐归有点呆地盯着齐释青,对方那双黑沉的眸子,不知为何让他感到自己无处可逃,他觉得自己像哥哥在水里抓的鱼,抓得好紧,哪里都去不了。   他就这么紧闭着嘴唇跟哥哥对视,在水下他不知时间,只能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终于,等到他看见哥哥的眼尾上扬,形成了轻微的弧度,那两根他嘴唇上的手指就挪开了。   齐释青抱着他浮上水面。   “哈……哈……”齐归趴在池边喘气,一边喘一边看着齐释青笑,“哥哥……刚刚吓了我好大一跳!”   齐释青呼吸平稳,胸腔几乎纹丝不动,他淡然地看着齐归说:“你现在会闭气了。”   “真的吗?!”   在齐归看不见的地方,齐释青轻轻用拇指捻着刚刚置于齐归唇上的两根手指,好似那上面还残存着些许余温。   “嗯。”齐释青回答道,“将气藏于肺腑之中,才能凝神运气。不可从口鼻泄出。”   齐归蹬了两下腿游过来,又扒在齐释青身上,如同一张狗皮膏药:“那以后哥哥都帮我捂嘴叭。”   齐释青:“……不可。”   感受到齐归在他身上摇头表示反对,齐释青压抑地解释道:“还要教你周转灵力,没有手去捂你的嘴。”   作者有话说:   十五岁的齐释青:没有手去捂你的嘴。   若干年后开窍的齐释青:不用非要手就可以堵你的嘴。 第109章 少年(九)   等依主长老再次过来验收成果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   少主正带着齐归在水下运气,两个孩子手掌心对着手掌心,盘腿入定,清心池表面无风起浪,正是运转的灵流激发出来的。   而两刻钟之前还不会闭气、一直咕噜噜冒泡的小齐归,现在面容恬静地闭着眼,俨然在水中人水合一,已经有了修仙的样式!   二长老满意地望了片刻,忽然低头,仔细观察着齐归。   “咦……”   ——齐归的身体正在微微发光。   如果将每个人的灵脉比作水道,那么在清心池中,就相当于将水道放入一片水泽中养护起来。对于筑基前的弟子来说,他们的灵脉是无法看到的,因为尚未练气使灵脉成型,所以在清心池里受到灵流冲击的时候,应当像一块不透光的石头。   但从少主掌心流出的灵力进入齐归体内,就如同触碰到了一片水泽。齐归的身躯仿佛被齐释青的灵力点亮,显现出了自己的灵脉——   纯净的灵气从齐归与少主相贴合的掌心溢出,少主给了他多少灵力,进入他的灵脉内周转之后,竟然更多地返还了出去。   不仅仅涌入了齐释青的灵脉,甚至清心池里的每一股水流,都带上了齐归的灵气,像是鎏了金,灼灼而动。   “这孩子……”二长老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   不等依主长老回神,水中的齐释青猛地睁眼,他一把抱起齐归,破水而出。   齐归的睫毛湿透成一簇簇的,上面挂着水珠,一眨就扑簌簌掉落。他张开嘴呼呼喘气,眼里的光分外明媚,咯咯笑着,一手搂着齐释青的脖子,另一手往哥哥头上浇水,一看又起了玩心。   而看见二长老的齐释青则无暇陪齐归玩闹,他把齐归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给二长老问好。两人目光对视,齐释青明白依主长老大概也发现了齐归的异常,嘴唇抿成一道线。   齐归笑着给依主长老打招呼,下巴抬得高高的,颇有点显摆自己已经会闭气的意思。   二长老略一点头,“你们先上来吧,整理好来找我。”   齐释青就带着齐归从清心池上来,然后拿放在一旁的干帕给齐归擦干,套上衣服,还绞了绞他的头发,直到不再滴水才放开。   “哥哥我也给你擦头发喔!”齐归快乐地举着一块帕子等齐释青穿好衣服。   “不必。我自己来就行。”齐释青接过有些潮湿的帕子,却重新放在了齐归的头顶。   齐归乖巧地顶着一块帕子走进了修习室。   二长老眉毛抽了抽。   “把头发弄好,不然仪表不整,下回罚你。”   “喔喔!”齐归立刻开始手忙脚乱地束发,但是潮湿的发丝不是很听话,即使他已经很努力地想把乌木簪子插好,仍然像随随便便别了一根筷子。   “你去院里晒晒太阳,把头发晾干。”依主长老叹了口气,吩咐道。   齐归眼睛亮亮的,“好耶!”   转头又给齐释青说:“那哥哥我们出去晒太阳吧!”   却被二长老打断:“少主留下。”   齐归侧脸对着依主长老,撅了下嘴。   二长老:“……”   等齐归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窗外的草坪上,无忧无虑地啪唧一躺,屋里的依主长老和齐释青才收回视线。   二长老问道:“少主,你刚刚是否察觉到齐归的灵脉?”   齐释青并不隐瞒:“有。齐归已经筑基,乃是天生灵脉。”   “那除此以外,你是否察觉他能将你的灵力融会贯通,然后再传输于你?”   齐释青直视着二长老的眼睛,沉吟不语。   沉默间,一些事已不必再说。   依主长老叹了口气,“此事还是不要宣扬了。”   齐释青道:“弟子正有此意。”   “齐归果真不是寻常人,是个小仙君啊……”二长老走到窗边,背起手,望着齐归在草坪上躺着的舒适模样,“可惜他本该在药王谷当个真正的神仙,却不得不委身在我们这儿……”   齐释青不知不觉咬起了牙,好像在同谁置气一般。   过了好半晌,他对二长老说:“纵使邪煞猖獗,有我在一日,必不会让他、让玄陵门有事。”   依主长老回身看他,沉缓道:“少主不必心头有如此重担。掌门与长老都在,这些亦是我们分内之事,你还年轻,不必过于忧心。”   顿了顿,他又说:“一直以来,虽然少主从不明说,但我也知晓,你因七星罗盘心中郁结……”   “但少主须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七星罗盘,虽是阴煞之物,能招引邪祟,却亦能镇压邪物。蓬莱仙岛本就不是创世之初所存之地,它独立于世间,窝藏了诸多邪魔歪道,被七星罗盘唤起,乃是顺应天命。”   “从蓬莱仙岛诞生之日始,玄陵门祖师便知终有一日,仙魔大战,邪神再临。现在不过是日子临近罢了,不论何人,都须尽人事,听天命。”   蓬莱仙岛,是仙气飘飘、雾气缭绕、漂浮在空中的一座岛。在岛上,修仙者无数,希望有朝一日能跻身上界,而寻常百姓则在这里安定劳作,生老病死。   没有人知道这座岛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半空中的,也没有人知道所谓的“下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然而却理所应当地达成共识:下界即地狱,乃邪神君掌权之地。   所以若有一天邪神再临,则是蓬莱仙岛坠入下界之日,到那时,将会邪魔当道,血流成河。   齐释青郑重对依主长老拜了拜:“弟子谨遵长老教诲。”   二长老摆了摆手,“那推演的卦象我也看过了,能得出的结论不过‘快了’二字,至于具体日子、方位,依旧一片混沌。掌门亦有同感。”   齐释青颔首。   “纵然情势危急,我们却不能慌乱。破解之法需徐徐图之。”   二长老注视着齐归像只懒猫晒太阳,缓缓道:“现在知道了齐归的情况,更需警惕。邪神之力既能造访藏宝阁,更要小心它盯上齐归。”   齐释青:“是。”   “天生灵脉,炉鼎之体……”二长老摇了摇头,“倘若被邪神信徒盯上……”   齐释青牙咬得死紧,眼神冰冷。   若是齐归落到了堕仙手里,那就是被生吞活剥也毫不奇怪,更可怕的,则是被当做招引邪神再临的祭品。   二长老对齐释青说:“等少主带齐归回去,该讲的仍要讲。要让他一并对此保密,保护自己,尤其是往后他长大,男女大防一事,你做兄长的,亦要提点他。”   齐释青沉默地点点头,依主长老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让齐归保护好自己,别被女修给采了。   “齐归。”二长老隔着窗框叫道。   齐归一骨碌从草坪上爬起来,开心地拍拍屁股站好:“二长老!”   依主长老对他说:“你跟着少主回去吧,明日晨诵后再来。”   齐归高兴地点头,忍不住冲屋子里还站着的齐释青使劲挥手,嘴里还礼貌地说着:“好的长老!长老再见!”   ——他放学啦!!! 第110章 少年(十)   齐归跟在齐释青身边,一路蹦蹦哒哒地回了玄君衙。   正当他准备找些理由让哥哥陪自己玩一会儿,不要那么早各回各屋的时候,齐释青却突然说:“来我屋里。”   “!”齐归惊喜地睁大眼睛,喜不自胜地紧贴着哥哥飘了过去,如同齐释青的背后灵。   齐归与齐释青在玄君衙里住对门,两人的屋子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齐归的屋门口一直摆放一束艾草——齐归说这样辟邪,于是齐释青就吩咐弟子每三天采一束新鲜艾草放在齐归屋门口,齐归一开始还以为是他屋子是块风水宝地,植物都能长生不老来着。   “哥哥哥哥……”   齐释青把咯咯哒的齐归安顿在小桌上坐好,取来了两只小茶罐。   齐归趴在桌上,鼻子嗅嗅,然后冲齐释青努嘴,“我不想喝玳崆绿……”   齐释青瞥他一眼,“春夏之交容易起燥,你这几天睡觉不踏实,喝点降火。”   “好叭。”齐归坐直了,等着哥哥给他泡茶。   过了片刻,他忽然歪头,好奇地问:“哥哥你是怎么知道我睡觉不踏实的?”   齐释青:“……”   他动作没有停顿,从茶罐里取了今年清明节前存的明前茶,置于玻璃器皿里。   “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嘛——”齐归又坐姿不端起来,撒着娇问道。   齐释青将滚水倒出来,冷却几息,冲进茶叶中洗了一遍茶。   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   在齐归不依不饶的亮晶晶的眼神里,他回答道:“我去看过你。”   齐归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齐释青避开齐归灼人的视线,低头倒茶。   “喝吧。”   齐归端过来一只小茶盏,小口小口嘬着茶,眼睛仍然盯着齐释青,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   自从哥哥强制跟他分屋睡之后,他一度以为哥哥想跟他画个界限,不想让他总缠着,于是夜里睡不好便不再跑去齐释青的房里。   可他并不知道,不习惯分开的人不止他一个。   刚分屋的那段时间,恰巧碰上连绵不绝的雨。齐释青一个人在床榻上躺着,总是心事另一间屋子里的齐归能不能睡好。辗转反侧后,每次都下榻撑伞走到对面,轻轻推开齐归的屋子,见他睡得很熟才放下心来。   也许是那段日子养成的习惯,齐释青几乎每晚都会去看齐归,有时见齐归睡到打呼,他甚至会纵容自己在他床边坐上片刻,再起身离去。   后来的某一天,齐释青忽然不再往齐归的屋子里去。   他意识到了自己无法说出口的内心,于是克制自己,与养弟拉开距离。   然而终于有一晚下起暴雨,电闪雷鸣,震耳欲聋。齐释青在窗前伫立许久,心头依旧放心不下,便对自己找借口说齐归也许会害怕,脚步匆匆地赶了过去。   他推开屋门的时候,刚好齐归翻了个身,齐释青以为他还没睡着,连忙往外撤,却冷不丁听见一声呢喃:“哥哥……”   惊雷在身后炸响,人影在深蓝的夜色里拉长。齐释青如同一根钉子被夯在地上,目光定定地望着床榻上凸起的那个人,脚步却再也挪不开了。   从那天起,他每晚必去看齐归入睡,如同晨起去五行宫点卯一般,日日不落。齐归哪天睡得晚,哪天睡不沉,他全都知道。   茶香氤氲。   正当齐释青有些害怕齐归下一刻会说出诸如“既然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能一起睡”这样惊世骇俗之语的时候,袖子却忽然被扯了扯。   他低下头,看见齐归的大眼睛兴奋地冒着光:“哥哥!你下回什么时候来?我等着你呀!我们可以一起打牌!”   齐释青:“……”   半晌后,他警惕地眯起眼睛:“谁教你打牌的?”   齐归一下抿住嘴,一声不吭了。   然后乖顺地低头嘬茶喝。   屋内静了片刻。   齐归打哈哈道:“玳崆绿真好喝呀!”   齐释青抱着胳膊不说话。   “我感到火气一下子就降下来了呢!”齐归一口将茶饮尽,蹦下椅子,往门口走去,“哥哥那我先回屋啦!你早休息喔!”   刷啦一声,齐释青将长戟甩了出来,拦在齐归身前。   “回来坐下。”   齐归用一根小指头轻轻将长戟推开,冲齐释青嘻嘻一笑,咧着嘴别别扭扭地回到桌边坐下。   在哥哥的视线威逼下,齐归小声坦白:“是玄卅师兄啦……”   ——玄卅是多财长老的弟子,生性活泼爱玩,藏宝阁内的所有能玩的都被他碰了个遍。   “就是,那天……玄卅师兄和几个师兄在藏宝阁里打牌,我刚好走过去,就被我撞见了。那副牌是透亮的珊瑚做的,可漂亮了!玄卅师兄为了让我不要告诉玄廿师兄,就教了教我……我又聪明,一学就学会啦……”   齐释青:“……”   齐归撅着嘴,眼珠滴溜溜转着,“我后来想找他们一起玩,但师兄们总是说手里没牌,没法陪我玩,哥哥你说,他们是不是嫌我小啊……”   齐释青冷眼瞧着齐归装可怜的小模样,说:“嗯,他们嫌你小,你下次去找多财长老玩,三长老可喜欢你了,绝对不嫌弃你。”   齐归被噎得哑口无言:“……”   趁齐归说不出话来的间隙,齐释青给三长老传了信——   「三长老,玄卅师兄疑似用珊瑚翡翠牌带弟子打牌,长老可查验下。」   一炷香后,三长老回信了——   「多谢少主。珊瑚翡翠牌乃占卜宝物,不容随意亵玩。玄卅等弟子已去善念堂罚跪了。」   齐释青的嘴角翘起。   他眼中划过一抹得色,对乖乖喝茶、把师兄们给卖了且毫不知情的齐归,居高临下道:“以后你想玩牌,找一副纸做的,藏宝阁里的东西你别乱碰。”   齐归被哥哥削了气焰,有点蔫蔫:“好叭。”   齐释青轻笑一声。   “我叫你来,是要对你说很重要的事,你得记好了。”边说,他又冲了一泡绿茶。   齐归抬起眼睛:“嗯?”   齐释青说:“你知不知道你体质特殊?”   齐归:“哪里特殊?”   齐释青沉默片刻,认真道:“今日在清心池,你学会了运气。但实际上这是你本就会的,只是被我用一点灵力激发出来的。”   “哦哦。”齐归直视着齐释青的眼睛,点头。“确实,我在药王谷的时候曾经有过类似的体验。”   见对方一脸的理所应当、不以为意,齐释青微微拧眉:“齐归,除了你以外,所有的修仙弟子,都不可能有天生灵脉。你是不同的。”   齐归睁大了眼睛:“啊?那你们是要靠修炼才能有的吗?”   “正是。”   齐归嘴巴张了一会儿,然后真诚地感慨:“哥哥,那你们都好厉害哇!”   齐释青:“……”   他只得顿了顿,继续说:“我希望你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天生灵脉,免得遭人嫉恨,或者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齐归一向对哥哥的教导牢记于心,他点点头,答应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事。”   齐释青的神色愈发郑重,“你是炉鼎之体。”   齐归也跟着哥哥一同凝重起来,他认真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齐释青少见地迟疑片刻,说:“与你一起修炼的人,都因为你的体质,能大幅增长修为灵力。”   “那不是好事吗?”齐归不解地问,“那我可以帮助很多人呀!”   “不是这样的。”齐释青打断道,“若同你修炼的那人存心要害你,或是一不小心走火入魔,你会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他的语气焦急起来,“你就像一处水泽,你明白吗?若只是普通的水流交汇,那无甚大碍;可若对方是一处涸泽,亦或是向你流去的水里有毒,那你会被榨干,被荼毒,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齐归从未见过哥哥这幅样子,也跟着紧张起来,呼吸都屏住了,只一个劲儿的点头。   齐释青喉结滚动,重新恢复冷静,嘱咐道:“所以你要谨记,不能随意与任何人一同修炼,严禁修炼时与人肌肤相触。”   齐归闭上嘴,安静下来。   过了好长时间,他小心翼翼地问:“那哥哥也不行吗……?”   齐释青只觉得这个问题像是在拷问他的良心。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与其他任何人并无不同。”   见齐归脸上浮现茫然的不解,齐释青深吸一口气,别开眼睛:“等有一天,你有了中意的人,想要跟对方结成道侣,到那时,你想要和那人一起修炼,无人会阻拦你。” 第111章 少年(十一)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六月。   藏宝阁水上的莲花开了,善念堂里的兰花开了,就连机关塔外的避冬茄都开成了一簇簇,整个玄陵门不再是漆黑肃穆,变得庄重又生机勃勃。   齐归在善念堂的修炼如鱼得水,对几乎所有的道法都是一点就通,内功心法扎实稳健。二长老教导齐归也分外有成就感,心情一好,善念堂的惩处力度都柔和了不少,玄陵弟子们都很开心。   除了掌门,二长老并未把齐归是天生灵脉、炉鼎之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就连另两位长老都不知道。听到有人夸奖他教导弟子有方的时候,依主长老都老神在在,但嘴角弯弯地说:“哪里,是齐归本就资质非凡,也颇为勤奋。”   ——这么一说,根本没人会往齐归是天生灵脉,或是炉鼎之体的方向去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齐归的身高比初到玄陵门之时长了不少,越发有了玄陵弟子的端方样子。跟在齐释青身后的时候,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上蹿下跳,而是好好地走路,只是在没人的地方仍然会忍不住拽一下哥哥的胳膊。   “今天去哪里了?”   玄君衙的小院里,齐释青正在入定,听见齐归的脚步声,眼睛都没睁开,问道。   齐归笑嘻嘻地蹲在他跟前,说:“玄十师兄今天让大师兄带我去机关塔开开眼,说我虽然没有罗盘,但玄陵门的机关之法也不能一窍不通。”   ——玄陵门的机关术乃是一绝,但几乎所有机关均需结合罗盘推演才能算出来各个关卡,齐归学不了。   齐释青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涌进炽烈的阳光,齐归鼻尖上还挂着一滴汗珠,似乎是刚用过很多力气。   “你学了些什么?”   齐归特别有成就感地一拍大腿,那滴汗滴了下来,“我学了木工活!”   齐释青:“……”   只见齐归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只玲珑可爱的鲁班锁,捧在手心里,“给哥哥!”   齐释青唇边浮起微小的笑意,他垂眸注视着这堆小木头,上面还有细细的锉痕,“你没用灵力雕刻?”   齐归抹了一把汗,露出一口小白牙,“想用灵力雕刻来着,但玄一师兄还有大长老他们都不知道我有灵力,二长老告诉我寻常弟子一年筑基就算快的,我现在要是露出灵力来不就露馅儿了嘛!”   齐释青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给他擦汗,声音柔和:“你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好,不必这么辛苦动手去做的。”   齐归把小鲁班锁塞进齐释青衣襟里,嘟囔道:“我想给哥哥做!”   “不累就好。”   齐归将手上磨出来的小水泡藏进手心里,笑容灿烂,“不累!”   说罢,他就站起身,往自己的屋里去,“出了好多汗,我去洗一洗!”   齐释青目送齐归关上门,这才垂下头,盯着自己被扯开的衣襟,然后将那块小木头掏了出来。   他将这只小巧的鲁班锁用手帕包好,小心地放在自己房间的一只机关柜里——那里面有齐归送过他的所有藏品:简笔画、粘土杯子、曾经很漂亮的枯叶……   齐归隔三差五就给他送东西,恐怕自己也记不清给哥哥送过些什么。   齐释青的视线划过这些物什,缓缓将盖子合上,重新上了锁。   夏日炎炎不过弹指之间,转眼便入了冬。   掌门齐冠来玄君衙,给齐释青和齐归带来了两件一模一样的冬衣。   “天蚕丝做的,换上我看看!”掌门笑眯眯地把衣服往齐归身上比划。   屋里放了火盆,温度不低,齐归兴高采烈地套衣服,很快出了一头的汗。   “好看!”掌门满意地点头,“齐迹你不换上试试?小归都穿上了!”   齐释青只淡淡地打眼一扫那件冬衣,说:“定然是合身的,谢谢掌门。”   掌门齐冠对儿子这幅样子见怪不怪,心道还是小归可爱,于是又兴致勃勃地掏出来一顶厚重的朱红色帽子,介绍道:“这是赤色獭兔毛织的,又好看,又保暖!小归你戴上看看!”   齐归身上的天蚕丝外套还没脱下来,立刻高兴地接过那顶帽子,摸了又摸:“好软好软喔!”   接着就扣在了自己脑袋上,眼睛放光地展示给他们看。   “好看好看!”掌门拍了拍手,接着又不知道想往外摸什么。   齐归还站在那里浑身冒汗笑呵呵,帽子就被齐释青给拿下来了。   “衣服脱了。”齐释青说,“除非你想大冬天的热伤风。”   齐归听话地把外套脱下来,手里还不舍地摸着那顶帽子的毛毛,“哥哥,它手感实在是太好了!你不试试吗?”   齐释青接过衣服,顺手叠起,“你戴就好。”   他们兄弟二人相谈甚欢,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掌门,手里还托着两条长长的獭兔毛围巾,一条赤色,一条黑色。他满脸感慨,眼里几乎闪烁着泪光。   掌门把围巾塞给两个孩子,齐归立刻把脸埋了进去,使劲吸吸蹭蹭,然后星星眼地仰头对他说:“谢谢掌门!我很喜欢!!”   掌门齐冠的心都要化了。他慈爱的目光从齐归身上挪去齐释青那边,本想也收获一句甜甜的“围巾很舒服我很喜欢”,可这个混小子竟然一直盯着他弟弟,过了好一会儿才跟他对上眼,然后颇为成熟老练地冲他点了点头,语气波澜不惊:“谢谢掌门。”   “……行。不客气。”掌门只好也冲他亲生的儿子点了点头,最后没忍住又摸了摸齐归的脑袋,这才准备离开玄君衙。   齐冠都走到门口了,忽然停下折返回来。   齐归仍然把脸埋在兔毛围巾里,齐释青正从一旁拽着。   听到脚步声,齐释青转头:“掌门?”   齐归终于舍得偏偏头,露出来一只眼睛,也问道:“掌门?”   掌门笑了一声,说:“年后有几家门派要将自己的亲眷子弟送来玄陵门访学,为期一年。你们都知道了吧。”   齐释青颔首。   齐归也站好了,点点头。   “他们来,主要在五行宫学习,到时玄陵门的亲传弟子也会安排一些在五行宫的课业,陪同这些小道友。”   “嗯。”齐归乖乖地答。   齐释青没有说话。   齐冠看了一会儿这两个孩子,说:“我觉得,在别家弟子来玄陵门之前,对外称小归已经筑基,会比较好。”   齐释青显露出思索的神色,手里依然叠着围巾。   掌门继续说:“因为要来的弟子都已经筑基,有几个灵力亦不凡,若到时碰到小归,小归还要做出没有灵力的样子,可能不太容易。”   “但他五月初一正式入门,到如今也不过大半年。一年筑基的弟子已是罕见,这样一来……”齐释青皱眉道,“不会令人起疑吗?”   齐归插嘴:“可我是天生灵脉诶。本来都没有半年的喔。”   齐释青:“……”   掌门笑着说:“你哥哥是怕到时若有人知道你资质奇佳,想要与你切磋,怕你落在下风。”   “能避免与人交锋就尽量避免。”齐释青瞟了齐归一眼,“最好一丝风头都不要有。”   齐归小小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掌门:“访学弟子要来玄陵门一年,期间不可能一丝交流都没有,若早晚都得让小归露出他的灵力,不如趁他们来之前。小归觉得呢?”   “嗯!”齐归赞同地点头,“到时候还不一定谁比谁灵力强呢!”   齐释青沉默半晌,最终同意了。   作者有话说:   尊滴好感谢每一条评论(然后还表脸得想要更多),大家都是天使啊天使╭(╯3╰)╮   宝贝们周末愉快!! 第112章 暗器之术(一)   随着二长老宣布齐归已经筑基,齐归对于轻功和暗器的学习就正式开始了。   因为齐归实在是活泼好动,二长老之前根本不敢教他轻功,不然齐归能立刻窜上屋顶,在整个玄陵门上空来回飞跃。   “下来。”依主长老拄着长戟,抬头冲修习室屋檐上荡秋千的齐归说。   齐归轻飘飘落地,灰尘都没扬起来,朝二长老咧开嘴,笑得灿烂。   “小归的轻功比好些师兄都厉害了呢!”   玄十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他正带领几个善念堂弟子往无一殿去,路过时没忍住,感叹了出声。   齐归惊喜转头,刚想冲玄十师兄挥挥手吆喝一嗓子,就听见二长老的严厉教导在头顶响起:“不可骄矜自傲。”   于是齐归立刻收敛笑容,抿起小嘴端正态度,“长老教训的是。”   二长老注视他片刻,说:“你随我来。”   齐归跟在依主长老身后,板板正正地走着。等走过数个水上长廊,藏宝阁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齐归不禁问道:“长老,我们这是……”   二长老瞥了他一眼,然后轻功腾起,飞向水中央的藏宝阁。   齐归睁大眼睛,紧接着心头一喜。他气至丹田,身轻如燕,在水面上划过了漂亮的弧线,甚至还在一只荷叶上点了一点。   落地的时候,他心头砰砰直跳——   这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用轻功来到藏宝阁。   再也不用求着师兄划船带他了!   一阵响亮的掌声响起。   齐归一扭头,多财长老正从藏宝阁里走出来,满面笑容,摇头赞叹道:“二师兄,厉害啊!你带的小归真是出息!”   一边说着,一边冲身后偏了偏头。   玄廿从三长老身后走出来,“师父有何教诲?”   三长老揽过齐归的肩膀,把人扳正了正对着玄廿,“你瞅瞅人家的轻功!再看看你的师弟们!!”   齐归露出小白牙,跟玄廿打招呼道:“玄廿师兄好~”   玄廿挑起一边眉毛点了下头,似乎是对师父的话不太相信。   多财长老捏了捏齐归的肩膀头子,“挺结实……”   不待齐归说点什么,多财长老立刻又抬头教训起了玄廿:“我就说那帮小子你练得还是不够狠!刚刚小归从那边飞过来,嚯,那叫一个丝滑!你瞅着那个荷叶了没有?就只剩下一个杆,叶都烂了的那个!”   如同拍了一记惊堂木似的,藏宝阁内的安静特别具有戏剧性。   只听三长老继续道:“小归刚刚就点了一下,接着又飞起来了!那难度多大!不用别人,就玄卅,就能直接把荷叶杆子给蹬水里去!小归开始修炼才多长时间!比比看,害不害臊!”   “成天光惦记着玩……拿金块打沙包,珊瑚翡翠牌都能打起来麻将……”三长老越念叨越生气,“就是练功练少了!”   玄廿眺望了一下水中枯荷,也惊了一瞬,接下来就顺服地低头挨数落。   “弟子从明日起,带师弟们加晨练一个时辰。”等多财长老嘴皮合上了,他才说道。   多财长老:“哼……”   他终于松开齐归的肩膀,齐归立刻小步挪到依主长老身后,如同寻求庇护的小狗,大眼睛转溜得飞快,但是一声不吭。   “二师兄你真是得了个宝贝啊……”多财长老冲二长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也给掌门师兄说想让小归跟着我来着,结果掌门师兄竟然怕我只带着他玩不顾正业!”   二长老:“……”掌门英明。   玄廿:“……”掌门说得太对了,他师父每日鉴定宝贝收集宝贝制造宝贝的时间,可比教导徒弟的时间多了不知道几倍!   ——除了刚收了首徒的那几年,多财长老认真负责地带过玄廿,再往后收的那些个徒弟,大部分时间都是玄廿在带。   而听到三长老也很青睐他、还想当他师父的齐归,完全是傻小子一个,露出了傻乎乎的单纯笑容,心里美美地想我可真是个香饽饽。   多财长老抱着胳膊,哼哼气了几声,然后笑了起来,伸手拧了一把齐归的脸蛋。   “走吧,二师兄你让我准备的东西都弄好了!”   齐归捂住自己的腮帮子,嘟着嘴。   还是二长老推了他一把,他才跟上,往藏宝阁深处走去。   他们去的地方是藏宝阁的水下密室。   玄廿走在最前面,为他们打开机关,一条向下的石头台阶出现在眼前。   “小归第一回来这儿吧?”三长老颇为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我用来炼宝制器的地方,因为有时会面临危险,所以建在了水下。这样万一爆掉了,藏宝阁也没事~”   齐归看了两眼二长老,见对方也没什么说话的意思,就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了:“三长老,为什么炼宝制器会遇到危险啊?”   多财长老健步如飞跑在前面,不知是不是认真回答的,总之一串“嘿嘿嘿……”回荡在水下密室里。   玄廿慢下脚步,到嘴边的话绕了几个来回才终于酝酿好,谨慎地回答齐归:“因为师父他,比较有试验精神。”   “喔喔。”齐归点头,虽然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总归上升到了“精神”的层面,定然是值得学习和敬佩的。   二长老无语地开口了:“因为你三长老喜欢研究一些奇思淫巧,即使明知相克的物质也想放一起瞧瞧会有什么后果。”   “……不过有些后果还挺好看的。”沉默片刻,依主长老补充道。   就比如多财长老发明了五颜六色的霹雳弹。炸完之后眼冒的金星都是五彩斑斓的。   还发明了能给法器染色的没有任何副作用的颜料。   ——要知道仙门法器铸成是何种颜色,往后就只会有那一种主色调,即使使用者的法术偏好也许会让它的色泽变化一点——就比如金罗盘可能会泛红——但仍然一看就是金的,绝不可能被染成翠绿的,少主的七星罗盘也不可能漂成白的。   但三长老找到了一种石料,磨成粉之后又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再念了什么自创的咒,最后真的把自己的罗盘染成了贵气的绛紫色,还给见剑监的少主陈沉的宝剑染了个绿色渐变,活像是地里刚破土的一棵笋。   那个时候见剑监少主陈沉年纪还小,跟着他爹陈世泊来玄陵门玩的时候,被三长老忽悠着染了剑——三长老甚至是先给别家门派的小少主成功染色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给自己的罗盘染了色,根本就是欺负小孩,拿人家先当试验品。   结果——   陈沉一回到金陵大殿,就极其激动地给在座的所有长辈展示他的美丽绿剑,见剑监掌门陈世泊当场傻眼。   紧接着,多财长老就得瑟地出场了,腰间的绛紫罗盘分外惹眼。   因为逆光的原因,多财长老的染色罗盘乍一看像是黑的,把掌门齐冠都给吓了一跳——除了少主的七星罗盘,要是别的法器成了黑的,那几乎就可以断定是邪神之物了!   听了二长老说的话,玄廿既觉得丢人又觉得忍俊不禁,最后还是给齐归补充了一句:“这些事都好早了,你那时候还没来玄陵门呢。”   齐归当然不知道——   玄陵门堂堂的三长老多财,竟然会被掌门和两位长老齐齐下令罚去善念堂跪了七天。   ——多财长老发明出来这种染料的时候,甚至还没找到如何把染料去除的办法!   见剑监少主陈沉不得不流着眼泪带着一把绿剑回家,而回了见剑监之后,当然也免不了一顿痛打。从此他就对玄陵门产生了阴影,再怎么说都不来玄陵门了。   在掌门和二长老的逼迫下,三长老拿出了毕生的聪明才智,终于在一个月后破解了顽固染料,将自己的罗盘恢复至金色,然后又巴巴地送了一份洗剂给见剑监。   水下密室里,齐归一行人走过了一排排博古架,上面摆着琳琅满目的各种器具,有很多还贴着封条禁制。   “咳。”玄廿对两眼放光充满期待的齐归说:“师弟,我师父的许多宝物都被掌门勒令封存了,你别乱碰啊。”   ——比如那种可怕的法器染料。   “嗯嗯!”齐归乖巧点头,眼看着他们就走到地方了——多财长老在前方的一个博古架停下脚步,取下了一个庞大的机关盒子。   “来吧小归!”三长老骄傲地说,“来看看我给你做的暗器!”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本文改名啦哈哈哈!! 第113章 暗器之术(二)   那只机关盒子长三尺、宽一尺半,宛若一块浑然天成的石料,找不到一丝打开的缝隙。   多财长老笑眯眯地将盒子放在了一张堆放了各种杂物纸张的书案上。   齐归激动地跑过去,先叫了一声:“多谢三长老!”   “看完再谢也不迟,哈哈哈!”多财长老举过来一根不灭长明烛,容光焕发道:“你看你能打开不?”   齐归弯腰仔细观察了一圈这只盒子,连一根针能插进去的地方都没看见。   多财长老乐不可支地说:“来,把你的手放在盒子正中央——”   齐归便把手伸过去,三长老顺势将他的手背往下一按!   只见盒子表面迅速凹陷,而齐归的手就这么按下去了整整一寸!   一阵淡绿色的水雾从盒子表面升起,萦绕在齐归的手上,片刻后又散得无影无踪。   “啪嗒”一声,盒盖弹开了。   “好嘞!”多财长老满意地说,“这盒子认主了!你果真是药王谷的小仙童哈,你看你灵气都闪绿光的——打开看看吧!”   齐归按捺着兴奋,两手扶着盒盖,将其缓缓掀开。   里面是一溜小格子,每个格子上另有盖子,齐归数了数,一共七个。   依主长老也凑近了,看清这里面的构造之后,对多财长老说:“做得不错。”   “那可不。”三长老骄傲地一扬脖子,接着对齐归说:“你挨个打开看看。”   齐归就伸手打开了第一个格子,里面放着一堆小铁块,大小如弹丸。他心里“哦……”了一声,这显然是给他练习用的暗器了。   然后他就想打开第二个格子,却怎么都掀不开。那盖子像是被焊死了似的,纹丝不动。   齐归使了一会儿力气,最终放弃了这个格子,挪去下一个。   然而——依旧没打开。   不止第二个格子,第三个,第四个……一直到第七个,齐归全都打不开。   他终于疑惑地抬头,只见多财长老笑容满面地说:“这个暗器宝盒,是我按暗器修习顺序,逐个制造的,只能打开与内力相匹配的格子。随着修炼,你能打开的格子会越来越多。”   多财长老拍了一下玄廿的后背,“来吧徒弟,给你小师弟看看你能打开到第几个。”   玄廿屏住呼吸走上前来,伸手按上第二个格盖。   一声石料摩擦的轻响,盖子打开了。   ——里面放的是一堆小刀。   “哇。”齐归在边上给出了捧场的赞叹。   玄廿紧接着打开了第三个格子。   ——里面是一把银针。   “天呐。”齐归忍不住想捻起来一根针看看,被二长老打了一下手。   玄廿唇角轻扬,他用同样的力气摸上了第四个格子,却在打开时感到了一股阻力。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   多财长老“哼”了一声。   第四个格子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叠纸。   齐归惊讶不已:“这也能是暗器??”   但在场的人都没有回答他,玄廿的手缓缓移向了第五个格子。   只见玄廿的五指张开,使劲扣在了格盖之上,关节绷紧,几乎泛白,格盖终于颤颤巍巍被提了起来。   ——里面是一卷丝线。   齐归理解不能,张开了嘴,半晌没出声。   玄廿早已发觉越往后的格子,打开越吃力,于是在去碰第六个格子之前,先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多财长老、依主长老,还有齐归的注视下,玄廿的手臂青筋暴起,五指如鹰爪一般牢牢钳住盖子,下颌线也凸了出来,僵持了足足十几息——   那格盖愣是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一声泄气。   玄廿松了手,对三长老说:“弟子修炼不到家,打不开了。”   多财长老抱着胳膊窃笑,倒是依主长老出声道:“玄陵门对暗器的教习从来就不比罗盘,弟子若能驭纸已是不易,玄廿却能开丝格,不愧是三长老首徒。”   玄廿低头不语,多财长老摆了下手,“切,二师兄快别打趣我了,也就是玄一和玄十不在这里,不然他俩兴许都能再开一个格子呢!”   依主长老理了一下道袍衣襟,道:“玄十的水平我清楚,他罗盘尚可,暗器的修炼恐怕还不如玄廿。玄一也打不开下一个格子,但恐怕开纸格和丝格,能比玄廿轻松些。”   在一边听长老们评论的玄廿谦卑极了,头都不敢抬起来。齐归倒是毫无心理压力,轻松得很,快乐地看看三长老,再看看二长老,再兴奋地瞅瞅玄廿师兄。   好像那个暗器宝盒跟他一点关系没有似的。   三长老瞧着齐归单纯的灿烂笑容,哼笑一声,“小归还不知道以后要面对什么哟……”   齐归:“!”   他忙不迭把嘴唇闭死,藏起一口小白牙,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求助似地看着二长老。   依主长老淡然道:“暗器乃是最需要内力的一门绝学,需根据暗器的材料、重量、形状、质地而调整灵流大小,靠的全是内功,须极其刻苦才能登峰造极。”   齐归吞了下口水。   “你看好了。”二长老一撩袖子,两根指头就将刚刚玄廿怎么都打不开的格子掀开了。   ——里面是堆成小山的极薄玉片。   二长老随手从上挑起一枚玉片,夹在指尖,转头看向三长老。   “有试验用的石板么?”   多财长老兴冲冲地绕去博古架里面,声音远远飘过来:“有的是!”   齐归抻着脖子,看见多财长老抱着一摞石板从博古架中间走出来,将这些石板立在三丈开外。   依主长老就走到正冲着石板的位置,停下脚步,开始运气。   齐归屏住呼吸,不知不觉就跟玄廿师兄站在一起,认真又有点激动地旁观着。   只见依主长老猛然睁开眼睛,夹住玉片的手刷地扬起,然后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之响——   薄玉片整个陷入石板,一点都没露出来!   玄廿眼睛瞪大了,齐归嘴巴张开了。   然而没等他们二人缓过神来,就听见滞涩的空气里传来咔嚓咔嚓、什么东西正在碎裂的声音。   齐归震惊地盯着那块石板——   以那枚玉片为中心,裂痕正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那块结实厚重的石板眨眼间就被分裂成无数份,然后下一刹——   轰然碎裂!   一时间,室内静得骇人。   齐归耳朵里仿佛仍回荡着石板碎裂的声音,那倒塌在地的石板碎片周围仍弥漫着尘烟,石料崩坏的轻微味道传到了他的鼻端。   多财长老拍着手走过去,嘴里叨叨着:“二师兄就是厉害~”   接着弯下腰,在那一地碎石中间翻找片刻,拎出来了个什么物什。   三长老走回来,将放在手心的东西展示给齐归和玄廿看。   ——正是那枚薄玉片,完美无瑕,一丝破损也无。   “知道差距了么?”多财长老扭头问玄廿,一边用拇指就把玉片掰断,“薄玉极脆,却能打穿厚重石板、致其碎裂而毫不伤及自身。”   “这才是暗器之术。”   齐归眼睛睁圆了。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想学暗器!   终于有一样东西他可以学,并且有机会学得很好,能够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玄陵门弟子了!   这是齐归来玄陵门的第三个年头。   所有人都觉得齐归是个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小孩,但其实他却像一只敏感的小动物。这一点,只有齐释青才知道。   每一天,齐归都艳羡地瞧着身边的所有人腰间的罗盘,小声安慰自己:“没有罗盘也没有关系。哥哥和掌门都很喜欢我。”   曾经哥哥送过他一只玩具罗盘,他兴高采烈地戴了起来,以为这样就跟别人一样了,却被几个玄陵弟子笑话。   那时齐归就知道,自己怎样都与玄陵门格格不入,掌门后来收自己为养子,也是因为自己已经无家可归、十分可怜而已。   他在玄陵门里是个异类。   他乖乖去五行宫上学,跟着二长老修炼,努力获得师兄和长老们的认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跟哥哥变成同类,才能靠在一起。   但是现在,他亲眼看见了暗器之术有多么厉害,而玄陵门的罗盘里只在底部存了针,只是暗器之术的一隅——   齐归心情激荡,小小的少年,忽然间就有了奋斗下去的目标,他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他可以变得像二长老一样厉害,可以成为暗器大师,成为玄陵门里数得着的宝贝弟子!   这边齐归深受触动,激动得喘气如小牛,那边三长老又从放着丝线的盒子里抽了一根丝出来。   在刚刚碎裂的石板之后又一丈处,立着另外的石板。   只见多财长老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三指随便一挥,那丝线的一端就直直飞了出去,如同绑了一根利剑!   “砰”的一声,石板又碎了。   多财长老笑眯眯地将手中还握着的一端缠了起来,把丝线收回。   齐归嗓音都颤抖起来:“太,太厉害了!!”   三长老笑着朝他偏头致意。   玄廿指着暗器宝盒里最后一个未打开的格子,问道:“那剩下这个格子,放的是什么暗器?”   多财长老将盖子掀起。   ——里面空空如也。   齐归盯着这个空荡荡的格子,听见依主长沉缓道:“最强大的暗器之术,乃是随手取物即为暗器。”   玄廿问道:“这不就是摘叶伤人?”   “摘叶伤人只是一个统称,实际上是天地万有皆为暗器。到此境界者,甚至不需要看清手中的东西,凡他所拿到的,均是暗器。”   齐归听二长老讲话从未这么认真过,呼吸都深重起来。   多财长老接过话头道:“有这种功夫的人,其内力修为,不仅最优秀的仙门弟子都难以望其项背,就连我,也难说能达到这种境界。”   他顿了顿,露出有点骄傲的神情,“但玄陵门里有两人把摘叶伤人练到至臻。”   “一个是掌门,另一个就是大长老。” 第114章 暗器之术(三)   那日,齐归捧着三长老给他做的暗器宝盒,怀揣着极大的激动和敬意,跟着二长老回了善念堂。   冬日的第一场雪还没有来,干冷干冷的,一阵寒风吹过,树枝瑟瑟发抖。   回善念堂的路上,齐归脑子里就幻想着“咻”一下打中一根树杈,“砰”一下击碎一片琉璃瓦,抱着庞大暗器宝盒的手扣得紧紧的,指头却在乱动,仿佛正刷刷往外弹射暗器。   他越想越亢奋,头高高扬起,鼻孔冲到天上去,走路一甩一甩的,路过的好几个师兄看他这幅摇头晃脑的模样都觉得好玩到不行,纷纷驻足观赏齐归屁颠屁颠抱着巨大盒子跟在依主长老身后的小背影。   齐释青正泡在清心池里静心。   远远就听到齐归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他不由自主提起一点唇角,眉眼也松动了些许,但仍然维持着冷淡的气场。   他算着齐归路过的时刻,恰恰好地缓缓睁开眼眸,双目注视来人,目光如寒泉,凛冽却沁人心脾,夹杂着三分难以掩饰的、如同活水涌动般的真心——   却见下一刻,齐归却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捧着一个硕大无朋的盒子干脆利落地路过,完完全全忽视了他泡在清心池里、口口声声说是“最喜欢”的哥哥!   齐释青默默转动脑袋,目送齐归离去的身影,眨了眨眼睛,罕见地露出迷茫的神色。   几步的功夫,齐归就十分威武地跨进了修习室的门槛,然后一只小靴子伸出门外,轻巧地一勾——   “砰!”   修习室的木门被齐归潇洒地踹死。   齐释青:“……”   他不过呆了一瞬,就见木门又被打开——   依主长老拎着齐归的后领,把人带到了清心池旁边,直接松手扔了进去。   “从藏宝阁回来就这么浮躁,你先在这里好好静静心!”   扑通一声,水花飞溅。   齐释青往后闪了闪,无语地给二长老行了礼。   “噗——”齐归从水里浮上来,扁着嘴噗噗往外吐水,脸上的笑意却怎么都克制不住,两只眼睛跟水洗的琥珀似的,一看就是高兴坏了。   他被二长老拎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齐释青,所以是手舞足蹈地落的水,心头的幸福直直冲上天灵盖。他先冲二长老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就扭头对齐释青说:   “哥哥!我要学暗器啦!!!”   而站在清心池边的依主长老,看着这个满心欢喜、毫不作伪的孩子,心里压根不舍得责罚,于是只好表面上仍然严厉地说——“等你静下心了再出来!”   但实际上却麻利地转身走了,背过去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被感染到的快乐。   边走,他还在心里想:就这样的孩子,怎会有人不喜欢他?竟还将他赶出玄陵门,痛下杀手?   ——果然堕仙都已非常人,对纯净之人会深恶痛绝!   半个时辰之后,齐释青领着穿戴整齐的齐归,给依主长老认错。   “弟子错了。”齐归低眉顺眼地趴在地上,说:“弟子不该那样浮躁,应该静下心来,潜心学习暗器之术。”   二长老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几句话是少主教的。   但他没说什么,而是教导道:“今日你也看见了,暗器之术需要强大的内力和修为,二者相辅相成,均须在漫长的岁月里潜心修炼。若有一丝浮气,心有一丝波动,手就不会稳,暗器之术永远不可能上得了台阶。”   齐归埋着脑袋,闷声道:“长老教训得是。”   二长老将那只暗器宝盒拿过来,让齐归伸手打开,然后揭开了第一个格子。   “从最粗笨的铁块开始练起。” 二长老的视线一转,对齐释青说:“少主,来做个示范。”   齐释青在三位长老门下轮流修习,对于长老们突然要检查他的课业早已习以为常,因此他毫不意外地走上前来,两指捻起一个铁块,问依主长老:“长老,靶子在何处?”   依主长老朝窗外偏偏头。   “清心池边有一株婆婆丁。将其柔毛打散。”   “是。”   齐释青没有任何犹豫,在窗边站定,几乎没有停顿地就将手中铁块扔了出去。   ——一场无声的温柔爆炸。   婆婆丁的种子在空中噗哧散了出去,围绕它的根茎,炸出了一朵巨大的柔白的花。   一阵风吹来,一朵朵小毛絮飞向四面八方,有好些落入了清心池,又顺着水流漂向各个地方。   “哇……”   齐归扒住窗棂,小声赞叹着。   齐释青低头说:“你好好修炼,也可以。”   齐归目光仍然注视着飘远的婆婆丁,头都不抬地说:“我肯定可以~”   齐释青:“……”   一整个冬天,齐归过得废寝忘食。   他从来没有这么用心、这么积极地去上学——   早上自觉起床去五行宫晨诵,完全不需要哥哥叫醒;晨诵完就麻溜地跑去善念堂——有的时候是用飞的——先练个把时辰的心法,再练个把时辰的暗器。   若是练功结束得早,齐归就跟着二长老在善念堂里打打杂,有时候是去擦无一殿的神像,有时候是给玄十师兄拎戒棍,旁观责打犯错弟子的时候,每打下去一棍,齐归都吓得眨一下眼睛。   等天差不多黑了的时候,他就回玄君衙,先跑去厨房看晚上吃什么。   随着齐归的生活渐渐被修炼填满,不再无时无刻粘着齐释青,齐释青却又开始陪齐归吃饭了。   “哥哥,你不是不吃吗?”齐归好不容易习惯了饭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狼吞虎咽吃到一半忽然坐下了一个齐释青,他还很诧异。   齐释青是自己带着碗筷来的。   自打他发现齐归已经完美适应玄陵弟子的生活,能和自己保持合理的养兄弟之间的距离,他的半颗心就舒坦了——他是齐归的哥哥,没有对弟弟造成不该有的影响。   但是另外半颗心,就是装了他不敢示人的私心的那半颗,促使他想要多陪陪齐归——一起吃饭又没有什么,家人都是这样的不是么?   于是齐释青就在这天晚上来了。   他把碗筷轻轻放在桌上,淡淡地偏头问齐归:“不欢迎?”   齐归愣了一下,然后赶忙把嘴里的饭嚼嚼咽下去,露出惊喜的笑容:“当然欢迎啊!”   边说,他边把饭菜往齐释青跟前推,“哥哥快吃!今天吃小鸡炖蘑菇,我还剩了几块……”   齐释青轻轻勾起唇角,提起了筷子。   从那天起,齐释青就又开始跟齐归一起吃饭了,但偶尔他有事无法回来,齐归也毫不介意,自己吃得香喷喷的,还隔三差五邀请不同的师兄来玄君衙一起吃饭。   只有一次,齐释青回来的时候,齐归刚和玄十吃上饭,他其实明明可以坐下一起的,但他却说自己还有事,装作回房间拿东西,又离开了玄君衙。   热闹的声音从玄君衙里传出来,齐释青走在暮色四合的大道上,缓缓走去了善念堂。   齐释青在无一殿的两尊神像前跪下。   清心池已经没有用了,他的私心压抑不住。他生怕会表现出来,只能来神明前忏悔。   作者有话说:   突发情况,大爷我脑震荡了。今天从地上蹲着站起的时候猛地撞到了打开的橱门角,直接昏了过去,就如同撞上果郡王棺材角的浣碧。   目前的状况是头很痛看字很晕需要静养,幸亏提前放了存稿箱我只需要添加下作话给大家请个假,不然今天份的更新也很麻烦……俺明天先请个假,下周看恢复情况更新哈,谢谢大家真的抱歉呜呜呜呜   PS大家一定一定要注意随手关上橱柜的门,撞到头前部稍好一些,如果撞到眼睛或者后脑是真的会出人命…… 第115章 暗器之术(四)   “不错。”   依主长老在齐归扔完第九千八百七十六个铁块的时候,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   齐归本想接着往暗器格子里倒入三长老新送来的小铁丸,闻声手一顿,两眼放光地看向依主长老。   二长老点了下头,“你可以打开第二个格子了。”   齐归兴奋不已,把铁丸袋子一放,搓了搓手,闭眼运气几个小周天,然后将手放在第二个格子的盖子上——   他轻轻一揭,那格子就开了,露出下面放置的小刀匕首。   齐归吞咽了下口水,欣喜而激动地把暗器宝盒给二长老呈上,请长老示范。   依主长老挽起袖子,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把小刀的刀刃,“以刀具为暗器,有两类掷法,或持柄,或持刃,技巧效果各有不同。你且看好了。”   ……   “你们都来看看小师弟!”   不过十日过去,当三长老又来给齐归送暗器小刀的时候,他带上了自己所有的徒弟,过来感受一下差距。   齐归性子非常活泼,属于见了谁都很亲近、想凑上去聊天的那种,却只有在修炼的时候专注非常,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自己,谁都看不见。   于是多财长老就让他的徒弟们排排站在修习室跟前,如同一尊尊门神,注视着齐归往设在半空的软靶飞暗器。   ——所谓的软靶,其实是二长老在空中拉起的一条长布,布上不规律地点上了许多墨点,要求齐归每一把刀都要插在墨点之上,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且暗器小刀必须穿在正中,不能飞出去,也不能掉落。   “嗖——”   齐归手里的小刀扔了出去。   “中了!!!”三长老的一个弟子惊呼出声。   “别掉下来别掉下来!!”另一个弟子看着一阵大风吹过,那小刀插在布里晃晃悠悠,焦急道。   “稳了稳了稳了——”过了好一会儿,等风彻底停止,那小刀仍然稳稳地捅在墨点之上,又有几个弟子此起彼伏地叫道。   三长老也忍不住拍了两下巴掌,拍完立刻就扭头训自己的徒弟们:“瞧见差距了没有?!人家这才筑基一个月!你们呢?!筑基多长时间了?有长进没有?我给你们一把石头,这上头的墨点子你们能打中几个?”   “成天就知道玩……”多财长老嘟囔着在徒弟们面前来回踱步,“玄廿每天早上带你们加练,都加到哪里去了?!过完年不等立春,见剑监和斧福府的亲眷弟子就来了,到时候你们别给玄陵门丢人!”   不管这边长老训斥弟子的声音如何令人胆战心惊,那边齐归练习暗器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边投边悟,很快运气的时长就缩短了,暗器投掷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眨眼间,软靶的一半都插满了小刀。   多财长老眺望了一会儿,背起手来,又对自己站得板板正正的一排徒弟们吼了一嗓子:“在这儿好好看着!”   然后就走进里面的屋子找二长老去了。   二长老正在自己的长乐厅煮茶喝。   三长老一走进去,刚刚在徒弟们面前板着的严肃脸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嬉皮笑脸了起来。   “二师兄~~我来啦~~~”   “你在喝什么茶~~让我闻闻~~”   依主长老嫌弃地将自己的茶杯挪远了些,“你的茶杯在这里,闻你自己的。”   多财长老便嘻嘻笑着端起茶杯咕噜噜灌下去一大口。   两位长老对座饮茶,室内一片宁静,偶有外面弟子的喧闹声传进来,却让人心头更加安稳。   两人都侧耳听着外面,默默无言。   “我想起了咱们小时候。”过了好久,三长老忽然偏头看向窗外,一脸的怀念。   “二师兄,我,还有大师兄,我们那时还是弟子;掌门那时也还是少主,真是美好的时光。”   二长老啜了口茶,叹道:“其实如今的弟子并不比我们当年差,只是邪神异动之下,不得不对他们严加训*。”   “是啊……”多财长老也唏嘘不已,“谁能想到大师兄的徒弟会出这样的事……过去一年多了,大师兄看着仍未从中走出来。”   “换做是谁都难以走出来。”二长老给两人的杯子添茶,“何况是大师兄,本就是极严正的一个人,他的门下出了这样的纰漏,他定然无法原谅自己。”   窗外,一阵小小的欢呼声。   多财长老回头对依主长老笑道:“看来是软靶已经打完了。”   依主长老不疾不徐地喝茶,“小归确实是个好苗子。照这个势头下去,明年夏天应当就能开始使针了。”   话音落下,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总算能让这孩子有点能拿得出手的傍身之技,不至于在别家弟子来的时候,自惭形秽。”   多财长老拿茶杯跟二长老碰了碰,“二师兄真是为弟子们考虑周全,我得好好学习。”   依主长老嗤笑道:“你就是个玩性子,小时候大师兄不就管你管得死死的,不依然没什么用么?”   “嘿嘿。”多财长老摸了摸下巴,“其实算起来,虽然大师兄不是掌门,但却比掌门师兄还像掌门,从我小的时候大师兄就管我严得很,大家都怕他,反倒是掌门师兄还纵容我们玩。玄陵门的事,大师兄甚至里里外外操心得更多。”   “这些年大师兄越发忙了,总不在派里,我竟连一次都没有和大师兄单独坐在一起喝喝茶。”   依主长老回想片刻,“不光是你,我也没有。只有在金陵大殿上议事的时候才能与大师兄说说话。”   长乐厅里又陷入了寂静。   “我要是能学到大师兄的一分严谨就好了……”多财长老叹了一声,晃着杯中茶水。   “我藏宝阁的水下密室太乱了,最近掌门师兄叫我列一份藏宝阁的清单出来,楼上的都好说,主要是密室里的那些东西,够我整理好些时间……有些东西放错了位置,有些还找不到了。”   “别是掌门师兄让你封存的玩意。”二长老的茶杯掩住了嘴边的揶揄。   “当然是啊!!”三长老愁眉苦脸地看向他,“不是封存的东西,我至于堆在密室里吗?还占我试验的地方!”   二长老:“……”   沉默片刻,他问道:“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多财长老将茶杯放在茶海上,苦恼道:“是我原来弄的给法器染色的染料还有洗剂,我记得我各做了五十多罐的,但现在只能找到十罐不到了……”   “我看了我这些崽子的罗盘,都没有染色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悄悄把这些东西倒卖出了玄陵门?这些玩意要是卖出去,也是能卖个好价钱的……”   二长老:“……”   顿了顿,二长老告诫道:“你最好如实告诉掌门,也就是现在不好再罚你来善念堂跪了,你要是隐瞒不报,到时我也得治你一个看管不力之罪。”   多财长老自斟自饮了好几杯茶,宛若借酒浇愁:“我当然晓得,而且我还得查出来到底是谁拿走了这些东西,希望这些个崽子千万别让我逮到!”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俺肥来了!恢复更新!   谢谢大家等俺一整个礼拜,大爷我脑袋没事了!因为停下了几乎所有工作,睡了非常多,还神奇地调整过来了作息,也算因祸得福~   祝大家都身体健康!! 第116章 暗器之术(五)   就如依主长老所预料的那般,不等过年,齐归的暗器修炼就已经进展到使银针了。   但暗器银针却并不好练——   从铁块到小刀匕首,是锐利精度的提升,上手相对容易;而骤然进阶到银针,形状重量都发生了明显的改变,需要适应好一阵子。   纵使齐归再天赋异禀,刚开始抓针的时候,仍免不了手指头轮番被扎。   “太慢了!”二长老喝道,“等你摸到针,你气都断了!”   齐归手指翩飞,想飞速点针出来,却一个不备,嚎了一嗓子:“好痛!!!”   指尖伸出,上面已经有了黄豆大的一滴血。   齐归眉头都没皱一下,仿若疼痛眨眼间就消散了似的,将手指在唇边一抿,便重新去摸针。   他学得认真,心无旁骛,自然就不知远处的柏树下站了齐释青,还有玄一、玄十两位师兄。   玄十满面欣慰的笑容:“小归的暗器练得真是好!”   玄一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确实。比我当年速度和精度都好不少。”   “两位师兄说笑了,他尚有许多需要学习。”齐释青站在一旁,淡淡地说。   玄十转头笑他:“少主怎么还替小归客气起来了呢?小归听到有人夸他,一贯都是大大方方说谢谢的!”   玄一也认真地告诉齐释青:“少主,我们并非在恭维,这是事实。”   齐释青抿唇不语。   玄十和玄一也并未等他答话,而是接着兴致勃勃地观赏齐归练习暗器,不时品评两句。   过了片刻,齐释青问道:“师兄们原来见过斧福府和见剑监的亲眷弟子么?”   玄一:“见过见剑监的少主陈沉,那时见剑监掌门陈世泊之女陈飘飘尚未出生。斧福府的女少主柳下惠子也没见过。”   玄十点头,笑道:“那会儿陈沉可被三长老的那个染料坑惨了,哈哈哈哈……往后他再也不来玄陵门了。哎,这次陈沉也不来么?这都过去好多年了。”   玄一摇摇头:“我看了亲眷弟子的名单,不来的。”   “这次来的弟子,品性都如何?”齐释青忽然问道。   玄十“呃”了一声,迟疑地说:“总体来讲,应该还可以?毕竟若是太嚣张跋扈,他们门派也不会轻易让他们来玄陵门的,不然不是给自家门派抹黑么。”   “哦不过,”玄十想起来什么似的,“也不排除可能是自家已经管不了了,想丢到玄陵门管教一年、改改毛病的可能……”   齐释青直直注视着二位师兄。   玄一完全不接话,而是专注地望着练习暗器的齐归,手指也弯曲伸直、伸直弯曲地温习着投针的动作。   玄十与齐释青对视一眼,只好无奈道:“我只是听说了一点传闻,但背后不可与人是非。”   齐释青微微眯起眼睛,别开有些烦躁的视线。   三人在柏树下站了半晌,忽然又一道脚步声走了过来,在他们身边停住。   是玄廿。   玄廿冲玄一点了个头,然后熟稔地拍了拍玄十和齐释青的肩膀,也加入他们一起看齐归练暗器。   “这小家伙可把我们折腾惨了……”玄廿长叹一口气,“我师父见小归进步飞快,分外嫌弃我们,好容易最近准备过年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然不知得被唠叨成什么样。”   玄十笑了一声,说:“也没办法,玄陵弟子的主修都在罗盘推演,与暗器修炼的内功不在同一个方向上,小归算是向专精而去,修炼的心法与暗器之术相辅相成,互有裨益。再加上他本就悟性极高,自然就学得飞快。”   玄廿深以为然,感慨道:“是啊,玄陵门的诸多法术,修习起来有主有次,就算是仙人,也不能样样精通啊。”   玄一严肃地说:“看人要看好的一面,看事要看好的一点。我们都要向齐归学习,向掌门和长老们学习。”   玄十:“……”   玄廿:“……”   齐释青抱着胳膊不说话。   过了片刻。   “哎,你们听说没有,见剑监的大小姐要来了。”玄廿挑起话头,看向剩下三人。   齐释青摇了摇头。   玄廿瞬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陈飘飘应该是此次与少主和齐归年龄最相近的亲眷子弟了。”   玄一头也不回地道:“十三四岁,又是小姑娘,应当不难相处,少主定然没有问题,以礼相待即可。”   玄十嘴唇抿在一起,面色复杂。   见他们把自己当小孩,不与自己说实话,齐释青微抬下巴,眯起眼睛盯着玄十和玄廿。   明明这两个师兄都比齐释青大不少——玄十甚至比齐释青大了八岁,然而在小少主威胁的视线下,他俩都不约而同败下阵来。   玄廿先开口道:“见剑监家历代单传一个男孩,好容易如今的掌门陈世泊生了一个女孩,整个门派都对其无比宝贝,什么都听之任之,所以……性格有些骄纵。”   玄十接着补充道:“这是陈飘飘第一次独自离家,到别的门派拜访,此前从来都是好好地养在他们见剑监的,所以我们也都没见过她,保不齐传言是假的呢。”   玄廿横他一眼:“你这话说了心不心虚?”   玄十赶紧给他使眼色,心道他这是想让少主以平常心对待此事,不必提前烦恼,况且在背后说一个女孩家也不是君子所为——但他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善念堂里传来了二长老的声音:   “都过来罢!”   四人答道:“是!”然后纷纷走了过去。   三个长老首徒今日一并来了善念堂,是因为到了岁末,要来领取新一年弟子的品评册,每个长老门下弟子当年得了什么奖惩均要记录在册,并把前一年的品评册存档在藏宝阁。   “今年的已经整理好了么?”依主长老将新的品评册分发给三个长老首徒。   玄一答道:“均已送至藏宝阁,三长老核验中。”   依主长老点点头,“年后别家弟子要来,你们手头亦须放些玄陵门门规,若到时遇到他人犯戒之事,好的当处理。”   三个弟子答道:“是。”   齐释青站在二长老身后,面前蹦跶着一个抹汗的齐归。   齐归沉浸在今日练功的喜悦里无法自拔,嘴巴吧嗒吧嗒开合,给哥哥分享着今天只扎了八十四次手指,比昨天少了整整一百次。   齐释青嘴唇的弧度非常轻微,但在齐归眼里这已是巨大的肯定。他仰起头,在哥哥给他擦脑门上的汗的时候眯起眼睛,还蹭了蹭鼻子,抓着哥哥的手撒娇道:“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齐释青听到他的鼻音,顺势将手帕捂在他鼻子上,让齐归擤了擤。   “明日休沐。”齐释青说,“你可以睡懒觉了。”   齐归刚开心地“嗯”了一声,紧接着就否定自己,神情严肃道:“不行,年后就要见到别家门派的小道友了,我要更加把劲练功才是,不然……”   他话音未落,就听齐释青语气淡淡,抚平了他的不安:“无妨。你只要跟我在一起就好。”   齐归望了齐释青片刻,笑嘻嘻地答应了:“嗯嗯。”   然后他跑走去收拾他的暗器宝盒,顺带着给三个师兄都打了招呼,被摸了摸头。   齐释青盯着他的背影,面容晦暗下来。   他宁可齐归是个泯然众人的普通少年,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锋芒、没有闪光点——这样就只有他才知道齐归是一块多么珍贵的璞玉。   可这是他的痴心妄想。   不论是相貌还是才能,齐归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不可能被任何人忽视。他是一块美玉,本就无法藏拙。 第117章 初恋(一)   玄陵门虽是仙门,在春节期间却不能免俗地挂了些红灯笼。而齐归,也被掌门齐冠早早地打扮上了——一身喜庆的红色镶金缎面小棉袄,赤色獭兔毛的帽子和围巾,除了束发的簪子还是乌木的,浑身上下的物件恨不能都换成金的或红的,简直像一个系着大红绸的肥嘟嘟的金元宝。   腊月三十的晚上,掌门齐冠来到儿子的玄君衙,陪两个孩子——其实主要是陪齐归,因为齐释青从小就独立且不喜热闹,没有过年的需求——一起吃年夜饭,然后守岁。   “小归又长高喽!”   一跨进院门,掌门就拎起冲他跑过来的齐归,掂量了下重量,然后赞叹着自己的眼光:“真好看!”   齐释青盯了一整天红彤彤金灿灿的齐归,眼睛都有些刺痛。   “你哥哥那身就没有你的好看!”掌门瞥了一眼大过年的仍然一副老成模样一点不活泼的儿子,把齐归放在地上,低头悄悄对他说。   “确实!”齐归赞同地拉住掌门的手摇了摇,“我叫哥哥也穿,他非不穿!”   “就是!”掌门跟他同仇敌忾,“休沐期间可以穿常服,玄陵弟子大多换上自己的新衣了,有点颜色多么漂亮!”   齐释青端坐在桌边,抱着胳膊微微后仰,眯起眼睛想:怕不是小归才是掌门亲生的吧。   然而他将他父亲从头看到脚,只见到跟自己如出一辙的墨色道袍,所有配饰均无一丝亮色,不由又哼了一声:心口不一。   围坐在一起,吃完年夜饭,齐归已经困得埋在了碗里,齐释青托住他的脑袋,将他的脸侧过来擦拭干净,忽地听见掌门说:“你娘原来也爱穿色彩鲜亮的衣服,尤其爱大红色。”   齐释青拿帕子的手一顿,然后又慢慢给齐归擦拭起来。   “你小时候我就给你穿过红色的小衣服,但你一穿就哭,一点都不像你娘。”掌门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盏酒,笑着喝下去。   齐释青将脏帕子规整叠起,放在桌面上。“现在有个爱穿的了。”   他搂着已经在他怀里打呼的齐归,对父亲说:“齐归今天还说,要是平常也能这么穿就好了。”   掌门笑呵呵地点头,“可惜玄陵门古板,你娘曾经也说嫁我之后就得跟着我穿衣服了,怪不自由的。小归现在成了我的孩子,也不自由了。”   齐释青摸了摸齐归的手,温温热热的,他用一手轻轻握住。   另一手却举起酒杯:“我代齐归敬您一杯。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这世界上最喜欢我,其次是掌门。”   “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在玄君衙内回荡,已在梦乡的齐归不知梦到了什么,也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还流了几滴口水,浸湿了齐释青的衣襟。   这年的立春在正月十五之后。   齐归脱下了心爱的鲜艳小棉袄,收起了绵软的兔毛小帽子,重新换上黑色镶金玄陵道袍,显得挺拔清秀。   他正着侧着在铜镜跟前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挺拔,却在齐释青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一刻撅起了嘴。   齐释青已经过了十六岁,有了近乎成年人的身量,肩宽腿长,气宇不凡。   而站在齐释青身边的齐归,则一看就还在发育中,个头也矮,骨架也小,再加上活泼的气质,完全就还是个窜个子的小朋友。   齐归不满地跟哥哥胳膊贴在一起,然后踮起脚。   “我还差一头就长过哥哥了!”他宣布道。   “嗯。”明明差得比一头多多了,齐释青却没有任何异议地点头,还顺手替齐归理了理头顶上鼓起来的头发。   齐归把脚跟落下,用脑袋一下下撞着哥哥的肩膀,丧丧地嘟囔:“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跟哥哥一样高啊……”   齐释青问:“长得高有什么好处么?”   “有哇!”齐归抬头,认真地对他说:“女孩子都喜欢高个子的男人啊!”   齐释青:“……”   齐归一下来了兴致,扒着齐释青的肩膀说:“哥哥还记得上回齐叔叔带我们去大场村吗?我记得可清楚!当时有好多女子直接问齐叔叔可不可以嫁给你!可没人问可不可以嫁给我!!”   “那你还记得掌门当时是怎么说的么?”   齐释青将齐归的手拿下来,却握住了没让他抽回去,打了一下他的手心。   齐归轻轻“嘶”了一声,然后说:“齐叔叔说玄陵门不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玄陵弟子婚娶自由,全凭个人。”   齐释青挑眉问道:“那别人喜欢我又与我何干?你想要很多女子都喜欢你,然后你就将她们都娶了?”   “那可不行!”齐归否定得很快,“我们门规里写了,玄陵弟子一生只能有一位道侣,生死不论。”   “哼。”齐释青又打了一记齐归的手心,然后才让他把手抽回去。   铜镜里映出了一高一低两个人影,一个明显成熟于另一个。   齐释青久久地盯着镜子的齐归,喉结滚动。   “别人心悦你,是别人的事,与你无关。”   齐归望着镜子里哥哥的眼睛,不服地小声说:“可要是人家说喜欢我,我会很开心的。”   齐释青沉默不语,下颌线变得冷硬。   过了片刻,齐释青说:“你不会开心的。”   “怎么会!”齐归不可思议地反驳,“光是人家夸我几句,我就高兴得不行!更何况是说喜欢我呢!嘿嘿嘿……”   齐释青嘴唇张开,又闭上了。   在齐归澄澈双眼的注视下,齐释青心头微苦,轻叹一声。   “若有人对你说喜欢你,想与你在一起,结为道侣,你会……”   齐释青视线下垂一瞬,再望进齐归眼里的时候,已经完完全全是长兄的身份。   “你会因为要拒绝对方而难过,你看到对方难堪的时候会不忍心,如果对方是一个完全出乎你意料的人,你甚至会感到恶心。你会后悔和对方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会想要躲避对方,此生都不再相见。”   齐归的嘴巴张大了。   “我……”   他只想着若是别人对他示好,他就很开心了,完全没想过之后还要拒绝这样的事!   齐归想了许久,最后说:“可这得是我不喜欢对方啊,万一我也喜欢她呢?那不就皆大欢喜结成道侣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嘛!”   齐释青眼神一黯,接着笑道:“你指望人家女孩子对你告白,然后求嫁?你要是个男子汉,就堂堂正正地、先把你的心思对人家剖白,然后礼数周全地求娶。”   齐归恍然大悟道:“哦!哥哥说得有道理!”   齐释青轻笑一声,低头掩去了自己的表情,转身向外走去。   “哎,哥哥哥哥——”   齐归小跑着追过去,“我听说马上要来的别家弟子里,就有女修耶!”   齐释青脚步一顿。   只听齐归兴冲冲地说:“哥,你说你在当中能找到你喜欢的不?你比我大,找道侣肯定在我前面!”   “没可能。”齐释青想也不想,抬脚便走。 第118章 初恋(二)   几日后,来玄陵门访学的弟子们终于到了。   玄陵门不愧是蓬莱仙岛八十八仙门之首,各大门派均以弟子曾来过玄陵门访学为荣,而此次有多达二十三家仙门送来了共六十余名亲眷弟子。他们在玄陵门所待时间长短不一,短则几周,多则几月到一年。   各路门派都往玄陵门赶,一时间,整个蓬莱岛西都热闹了起来,玄陵门里也久违地出现了各样色彩款式的服制。   这日,齐归与齐释青站在最前方,迎接远道而来的各派道友。   与其他所有玄陵弟子的黑袍不同,作为掌门亲眷,齐归和齐释青身上穿的道袍是镶金黑缎的,在阳光下显出低调暗涌的华贵。   在他们侧后方,则站了三名长老首徒。   玄一一如既往地苦大仇深,不苟言笑。   玄十始终如一地挂着浅淡的微笑,温文尔雅。   而玄廿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师弟。”玄十微微侧脸看向玄廿,劝道:“事已至此,别再烦恼了。”   玄十咬了咬牙,说:“我……”   但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出别的了,这句话突兀地断在这里。   ——在藏宝阁历诡断卦之后,玄廿单方面断了和书妍的联系。他本以为书妍在停止给他写信之后,两人会老死不相往来;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擅自把自己的名字加进了名单里——鞭鞭匾原先根本没有打算派弟子来玄陵门访学的。   “没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说的。”玄十宽慰道。   玄廿的语气斩钉截铁,双眼却死死盯着不断走入玄陵门的别派弟子,望眼欲穿:“我与她……没什么好说的。”   齐释青听见师兄们的谈话,心思愈发沉重。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一心二用——   齐归简直激动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还有许许多多与他年纪相仿的弟子,非常想要冲上去跟对方挨个寒暄,齐释青不得不拉住他,甚至还得用自己的一半身子挡着,才能让齐归站在原地。   但就这样,齐归的眼睛还是跟一对小火把似的,在寒冷的春日里燃烧放光,烤得齐释青的肩膀都烫了起来。   远处传来一阵喧嚣。玄一定睛一瞧,对师弟们道:“斧福府到了。”   一个红衣的队伍在风中飘摇,领头的就是斧福府的女少主柳下惠子,其后还有另几个斧福府弟子。   他们的衣袍红袂飘飘,腰间系有一条一掌宽的腰封,另配两把银质板斧,交叉佩于身前,使得走路行动身姿挺立、气场强大。   “怪不得他们都站好直……”齐归小声给齐释青说:“要是稍微驼一下背,胸口就被斧头给划到了呀!!”   齐释青伸手捂住了齐归的嘴。   玄十没忍住轻笑一声,就连本来心情沉重的玄廿,唇角都不再绷那么直了。   红衣方队走近,玄一上前迎接。   ——此次外派访学,为起锻炼弟子的作用,玄陵门要求不许掌门长老随行,须由弟子领队。是以所有门派,从出发到玄陵门为止,一路上全是亲眷弟子自行规划安排。   齐归用手想把哥哥的手拉下来,无奈力气却不够大,齐释青甚至还挡在了他前面,齐归只能模模糊糊地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玄一师兄带着斧福府弟子往金陵大殿去了。   齐归不满地放下手,瞪着哥哥。   却见齐释青压根没分给他眼神,那只大手就跟长在那个位置似的,完全没有想要挪开的意思。   齐归眼球一转,心生一计。   他轻轻撅起了嘴,柔软的嘴唇贴住了齐释青的掌心,嘟了嘟。   然后舌尖伸了出来,调皮地一舔——   齐释青如同触电般将手撤开!   齐释青本来打算让齐归安生到所有外人都走了为止,却没想到手心突然变得柔软,然后触到了一点湿润冰凉!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他反着一点水光的掌心,紧接着又对上了齐归狡黠的眼睛,还有嫣红的嘴唇。   那柔软的唇瓣微微张开,中间还隐藏着舌尖点点,齐归笑嘻嘻地朝齐释青吐舌头,然后说:“我又没有说错,哥哥凭什么捂我的嘴嘛。”   ——含嗔带怨。   齐归自己却对此毫不知情。   齐释青胸腔内仿若产生了巨大轰鸣,但他面上仍然是冷淡平静的,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瞳孔猛然放大,齐归的小小身影在瞳仁正中,倒映得无比清晰。   一时间,他的注意力都在齐归开合的唇瓣上,等他强迫自己转头,另一家门派的弟子正在同他们行礼,他险些失仪。   齐释青的心跳声慢不下来。依然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他裸露在外的双手却发烫,手心隐约冒汗。   他带着怒意钳住齐归的双手,把他掖在自己身后,用自己的道袍完完全全挡住了他,然后回头冷声道:“不许再说话。”   齐归一吓,被齐释青的视线震慑了,咬着下唇睁着大眼睛朝他眨巴。   又过了片刻,他才大着胆子悄咪咪伸出来一只眼睛,偷偷地窥一窥走来的弟子。见到女修的时候,他还激动地张开了嘴。   “你是谁?”   突然,一道带着稚气的女声从齐归身后传来,齐归一个激灵连忙转头,却见对方是一个跟自己一样高的女修,一身白衣,头发编成嫦娥飞天的样式,上面插满了贵重首饰。   齐释青立即转过身来,见女孩正瞪着齐归,不禁眯起眼睛。   ——一个小女孩,衣着仙气,发型却俗气,明明是仙门出身却有泼妇的气质。   齐归张着嘴巴,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孩的头发两眼,一时间没顾上回答她的问题。   女孩登时皱起了眉头,骄横道:“看什么看啊!没人教过你这样看女孩子很失礼吗?!”   “啊!对不起……”齐归睁大了眼睛,忙不迭地道歉。   这一声嚷得尖锐,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玄十吃惊道:“见剑监的弟子……你是陈飘飘?为何没有与你师兄们走在一起?”   ——见剑监的队伍明明还没进来呢!   陈飘飘抱着胳膊,扬起脑袋,不屑道:“本姑娘爱走在哪就走在哪!他们走太慢了我先来看看!”   齐归眨了眨眼睛,似是被吓住,一声不吭。   齐释青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   陈飘飘大有不依不饶要找齐归算账的架势,见玄陵门竟有人要包庇这个刚对她失礼的人,气得五彩缤纷的步摇都抖了起来。   她伸出胳膊去推齐释青,想从他背后将齐归拉出来,却被齐释青牢牢地抓住胳膊立在原地。   “你干什么呀?!你敢碰我!!你知道我是谁吗?!!”陈飘飘的声音尖利,使出浑身解数挣扎起来,头发乱如鸡窝,碎发挡住了她的眼睛。   但齐释青可比她高太多了,陈飘飘再扑腾,在齐释青手里就如同一只小鸡,他眯着眼睛,冷眼瞧着女修撒泼。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冲来。   玄十和玄廿与对方打招呼道:“时迈兄。”   这叫时迈的见剑监弟子一脸无奈又难堪的笑容,忙不迭将陈飘飘从齐释青手里解救出来,“让你们见笑了,见笑了。”   他年纪与玄十玄廿相仿,显然与他们相识。   “大小姐,怎么我一会儿看不住,你就跑……”时迈低下头,温柔地教训见剑监掌门的独生爱女,却被陈飘飘抓着他的胳膊打断:“师兄!这个人!他——”   陈飘飘被时迈扶着站好,抓狂地往后一撩头发,顺着手指着的方向往上看,这才看清了齐释青的面容。   她的眼神一瞬间凝固,然后骤然迸发出光亮来!   陈飘飘一把推开时迈,向前扑向齐释青,嘴里喊着:“哥哥!我喜欢你!!” 第119章 初恋(三)   除了时迈,简直习惯般地从吃惊恢复到无语和镇定以外,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齐归张大嘴巴,惊愕地瞧着陈飘飘——他从未想过这世上还会有另一个人叫齐释青“哥哥”,更想象不到竟还是如此理直气壮地喊“哥哥”!齐释青明明是他的哥哥!   齐释青皱着眉头,并未看向陈飘飘,而是对时迈说:“见剑监道友远道而来,烦请自重。”   时迈拉住陈飘飘,脸上挂着有点难堪的笑,说:“让玄陵少主见笑了,我们这就进去。”   见剑监的其他弟子在这时也跑了过来,见剑监的道袍洁白无瑕,明明最应是仙风道骨的,此刻却因为四处寻找陈飘飘而乱了阵脚,气喘吁吁,全无姿仪。   玄十微笑着站出来,对时迈说:“时迈兄,我带你们去金陵大殿,这边请。”   陈飘飘被拉走的时候明显乖顺了许多,没有吵也没有闹,但一双眼睛仍然粘在齐释青身上扒不下来,一点面子不要,毫无仙门大派掌门之女的风范。   在门口站着迎接的便只剩下玄廿、齐释青和齐归三人。   “果真是没规矩……”玄廿哼了一声,说道。   齐释青理了理被陈飘飘抓皱了的袖子,冷淡道:“师兄都知道些什么?烦请告知。”   虽然少主的声音听上去波澜不惊,但“烦请告知”这四个字与刚刚警告陈飘飘的“烦请自重”如出一辙,玄廿心头一沉,知道少主发怒了。   既然已经见过,便没有什么好瞒的了。   玄廿冷声道:“见剑监从上到下都极为娇纵陈飘飘,已经到了无人敢管的地步。见剑监陈掌门对女儿溺爱又头疼,便与我们掌门商量,将陈飘飘放在玄陵门调教一年,看能否改改毛病。”   说到最后,玄廿的话音听上去都有些气愤。   “自己的女儿,不舍得管,也不敢管,便扔到我们这里么?”齐释青背着手,不屑道:“有这样当父亲的?”   玄廿哼笑一声,虽然心中亦十分赞同,却不好说什么。   他们对走来的另一家门派的弟子行礼问好。   这几个弟子刚走过去,齐释青就继续说:“玄陵门门规严厉,若管出什么事来,以陈掌门的溺爱程度来看,定然不会站在玄陵门这一边。但若让其放纵,玄陵门门规亦不容。”   玄廿点了点头:“是啊。掌门定然是难做的,左右都不好管,但这是他们榴莲三结义的兄弟之请,掌门也很难推辞。来玄陵门的诸多门派里,属斧福府和见剑监最引人注目,所有弟子都盯着。”   齐释青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了。   玄廿侧头去看他,见少主站得笔直,目视前方,神情坚定,对走来的弟子点头致意,不禁涌起一股自豪来:他们少主,可是所有门派里最光风霁月、稳重可靠的,跟其他仙门大派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齐归一直不出声,整个人也愣愣的,还没从见到刁蛮女修的震撼里回过神来。   等他明白过来刚刚那位就是见剑监最有名的大小姐的时候,他轻轻拉住齐释青的手,说:“哥哥,她为什么要叫你哥哥啊?”   齐释青瞥了他一眼,却没有把手松开:“她比我小一岁。”   齐归沉默片刻,小声问:“可你不是我哥哥吗?”   一句小声的问题,重音却落在了“我”这个字上。   齐归的声音非常小,小到玄廿都没听见,但在齐释青的耳朵里却被放大了千百倍,而且荡漾的全都是委屈。   齐释青心头一颤——齐归在意的并不是陈飘飘的年纪是否可以喊自己哥哥,而是他只是小归一个人的哥哥。   无从说来的占有欲。   齐释青知道齐归压根什么都不明白,却难以忍受地发觉自己甘之如饴。   他咬紧后槽牙,一口气横亘在胸口,最终溃不成军地垂下头。他转向玄廿相反的方向,将齐归拉到跟前,低声说:“我是你哥哥,不是她哥哥。”   齐释青对着齐归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她叫错了,所以我教育了她。”   齐归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绽放笑颜,而是仍有些可怜嘟嘟地瞅着齐释青:“嗯。她虽然说喜欢你,但肯定不如我喜欢哥哥那么多。”   “嗯,我知道。”   玄廿表面上站得笔直,耳朵却支棱着偷听到了少主和齐归的轻声嘟囔,几乎笑出声。   少主实在是太宝贝小归了,都已经是十六虚岁十七的人,明年就得独自在外游历一年了,却还和弟弟在这里你侬我侬,轻声细语地哄着。明年少主一个人出远门,小归可该怎么办呀!   然而他嘴角的上扬抖动,在目光捕捉到一个穿着棕色马褂、胳膊上缠绕了一柄细长鞭子的飒爽女修时,僵住、然后消失了。   在成群结队的各个门派的队伍间,那女修独自一人前来,没有任何弟子相伴,显得格格不入。   她迈着轻稳的步伐,走到玄廿跟前停住。   “玄廿。”   她仰起头,直视玄廿的眼睛:“我来,是要你给我一个交代的。你别以为我好骗。”   玄廿的眸子颤抖起来。他原本想要别开视线,却根本移不开眼睛。   他盯着面前扎着高马尾的女修,沉默许久,终于唤出了她的名字:   “书妍。”   书妍注视了玄廿半晌,轻哼一声,一甩头发,往金陵大殿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师兄不送吗?”齐释青问玄廿。   玄廿仿若魂魄离体、被齐释青这么一问才堪堪回魂似的,浑身一颤:“去的,我先过去了。”   然后就快跑过去,跟在书妍身后,像是怕叨扰了她似的,过了好久才跟她并行。   齐归的注意力这下完全放到了远去的书妍和玄廿师兄身上。   “哇——”齐归惊叹道:“玄廿师兄竟然会露出那种表情喔!!”   齐释青现在不去捂齐归的嘴了,放任他在自己身边哔哔个不停,只是拍了一记齐归的肩膀,示意他要跟上自己,送最后到达的弟子去往金陵大殿。   走在路上,齐归开始给齐释青盘点他今日见到的光景:   “哥哥,今天来的女修都好美喔!!”   “但见剑监的陈飘飘,我……我不太喜欢她。她太凶了。”   “我问玄廿师兄了,这次来的弟子,基本都还是比我大。”   “最一开始来的那些穿红色校服的人,是哪个门派的来着?就是大师兄领走的那些……哦哦哦,是斧福府!他们的衣服好漂亮!”   ……   齐释青静静地听着,没有表情,也没有出声。   从小就是这样,根本不需要给什么反馈,只需要他在身边,齐归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仿佛话永远也讲不完。   齐释青侧头观察了片刻齐归兴奋放光的脸,微不可查地扬起一个微笑。 第120章 初恋(四)   金陵大殿肃穆宏伟。   二十多个门派的弟子在大殿内肃立,面朝玄陵掌门与三位长老。   三名首徒已经走到了长老身旁,而齐释青则带领齐归,走到了掌门身前。   甫一进入金陵大殿,安静的空气就凝结成了高压,让齐归骤然感到紧张。他闭上嘴巴紧紧跟着哥哥,眼睛明明只盯着哥哥的袍子,余光里却仍然能看到无数道目光向自己射来。   齐归大气不敢出,走路姿势都有点僵硬,生怕给玄陵门丢人,让这么多别家的弟子看笑话。   他越盯着齐释青,越觉得自己与哥哥的差距怎么那样大——   哥哥肩宽腿长,腰杆笔直,或走或站都像幅画一样,是当之无愧的仙门弟子的楷模。   可自己却是个无处可归的孤儿,是齐叔叔好心收养的,见到每一个人都只会露出笑脸,最怕被人讨厌,话又多,走路也轻飘飘的,一点都不稳重……   整个金陵大殿里,穿着黑缎镶暗金纹道袍的人,只有掌门、哥哥,还有自己。   在众人的目光下,齐归感到身上的这件道袍在发烫,这热度带来一丝愧然,他在这一刻萌生出了“自己不配”的可怕想法。   当齐归跟齐释青并肩站在一起,面对近百号陌生的弟子时,小腿都在打颤。   他们肯定心里都在揣测自己是什么来路吧,又或者是在暗中嘲笑他恬不知耻,享受着跟少主一样的吃穿用度却跟少主一点也不像……   尤其是当他看到陈飘飘竟然站在最前排,距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目光里全是挑衅和鄙夷,齐归呼吸都急促起来——   哥哥越是镇定自若,堂堂正正,他越是觉得自己不该站在这里。   齐归移开了视线,强迫自己不要表现出慌乱和紧张。   陈飘飘用鼻子“哼”了一声。   齐归吞咽了一下口水。   对面的几十道视线太过骇人,正当他不知道眼睛该放哪里的时候,他忽然跟一个身着红衣,胸前交叉两柄银斧的女修对上了眼。   那女修亦是站在队伍最前列,与陈飘飘隔了几个门派。齐归认出了她就是斧福府的女少主——刚刚斧福府弟子走过的时候,他光顾着看他们的斧头了,都没仔细看人。   齐归不由自主眨了下眼,下一刻却见对方也冲他眨了眨眼,然后露出一个温柔和煦的笑。   齐归心头的不安立刻就如冰融化,化成了一滩温乎乎的水。   他也忍不住咧开嘴,对柳下惠子笑了起来,下一刻就感到从斜上方压来一道视线——   眼睛一转,果然是齐释青正眯着眼斜着盯他。   齐归嘿嘿一笑。   无声的信号发出,玄陵弟子在此时列队整齐进入了金陵大殿。   乌压压的一片黑色道袍,整齐划一的步伐,带动的风几乎都是平行的。他们在最外侧的门派边站定,那门派的弟子立刻肉眼可见地震了震,然后直了直腰杆,但不过须臾又塌了下来。   玄陵掌门齐冠从主座上站起。   “欢迎各派年轻道友来玄陵门访学。”   三刻后。   金陵大殿散会,人群有序涌出。   每个门派都由一位玄陵门弟子带去他们的驻地寝室,拎着的除了自己的行李,还有人手一份的玄陵门门规。   “早就听说玄陵门戒规森严,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可不是么,而且我们都是别家门派的,他们也要求必须遵守他们的规矩。”   “嗨,不必担心,即使真犯了戒,也不至于严惩不贷的,玄陵门怎么也得给别的门派一分薄面啊!”   “是呀是呀,我看那善念堂就是个纸老虎!也就是给他们自己的弟子预备的,根本不可能罚我们!”   这支小队伍是从蓬莱岛东,榴莲园以南远道而来的枪门疆。   枪门疆这一派的使的是双头枪,修炼的是从武夫传承下来的一套功夫,身手结实矫健,然而内力心法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带领他们去驻地的,不巧正是一个二长老的亲传弟子。   他停下脚步,转身回头对这些拎着枪的弟子道:“诸位刚刚对善念堂、对玄陵门门规不敬。请诸位先行去善念堂领罚。”   齐归跟着齐释青走出金陵大殿,远远地就听见一阵喧闹声,似是一家的弟子与带领他们的师兄起了冲突。   齐释青皱了皱眉头,对齐归说:“你先回玄君衙等我,我一会儿回去。”   齐归心里是很想跟着齐释青一起的,但此时极清大道里都是人,有不少弟子向着喧嚣那处聚集,他要是去了,恐怕只会添乱。   于是他听话地点了点头,自己绕一条偏僻的小路,往玄君衙走。   “时迈师兄!你拉我干什么!”   一道娇蛮的声音在齐归身后远远地响起。   齐归连忙回头,见陈飘飘在自己后面十丈的位置,被见剑监那个叫时迈的弟子攥住了胳膊,显然是刚从金陵大殿里出来,没跟上几步就被捉住了。   见陈飘飘不依不挠和时迈师兄又吵嚷起来,齐归一张小脸皱成一团,耳朵也觉得疼——他感觉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听过今日这么多的噪音。   于是他忙不迭加快脚步,直接轻功腾起,踩着树梢飞回了玄君衙。   “大小姐,你看看你与小齐公子年岁相仿,他刚刚的几步轻功,你可能比过?”   时迈拉着陈飘飘的胳膊,谆谆教导道。   “他就是齐归?”陈飘飘一下抓住了重点,声音都尖了。   时迈点头。“正是。”话音未落,他就拉着陈飘飘走向见剑监的队伍。给他们带路的是玄一。   陈飘飘被拉着走仍回头眺望着齐归消失的方向,一脸不忿,一扭头就见玄一这张苦大仇深、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眉心纹的冷峻的脸,惊吓地“呀”了一声,然后躲在了时迈身后。   时迈冲玄一笑得有些许窘迫:“劳烦玄一兄了。”   玄一本来就好似天生不会笑,此刻看来更是冷酷严肃,一丝安慰人的表情都没有:“无妨。请随我来。”   陈飘飘拽着时迈的袖子,过了好久,就跟一直在心里鼓励自己似的,忽地把时迈松开,然后小步跑到了玄一身边。   “道友有事?”玄一侧头问她,语气完全称不上友善。   陈飘飘咽了下口水,“前、前辈,请请问见剑监的驻地,离你们少主的府邸,远吗?”   玄一面容不变,一板一眼道:“远的。”   陈飘飘见如此可怕的玄陵门首徒给了自己答复,立刻就不怎么怕了。“那请问可以换吗?有离得近一点的吗?”   她兴奋又倨傲地仰头看向玄一,心道他既然知道自己是见剑监的大小姐,肯定得按自己的意思安排!   却没想到玄一根本理她不理,目视前方道:“不可。” 第121章 初恋(五)   “凭什么?!”陈飘飘的声线将天空划了一道口子,吓得几只乌鸦扑棱棱飞过。   玄一眯起了眼睛。   ——在玄陵门大声喧哗,乃是违戒。   时迈想上前拉陈飘飘,却被她甩开。陈飘飘直接快走两步将玄一堵住,见剑监的一行人都不得不跟着停下脚步。   “前辈!”陈飘飘叫嚷道,“我是陈飘飘!见剑监掌门之女!”   玄一冷漠地望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女孩,回道:“各派既来访学,均是玄陵门的客人,玄陵门自当平等相待,没有特权一说。”   陈飘飘还想蹦着 高再说什么,时迈终于忍无可忍地上前点了陈飘飘的穴道,直接把人定住,将人打横抱起。   “玄一兄,我们小姐自幼备受宠爱,有些娇纵,烦请多多担待。”   玄一瞥了时迈一眼,转身道:“刚刚她已犯戒,念在时迈兄下手制止的份上,初犯不念了。”   时迈抱着陈飘飘往前走,“多谢多谢。”   动弹不得的陈飘飘盯着玄一的背影,眼里满是不忿。   齐归在玄君衙等到日落,终于等到齐释青回来。   他的眼睛一下亮起,冲齐释青跑过去,“哥哥!吃饭吗?”   进入玄君衙,齐释青的肩膀也松快了下来。他轻舒一口气,道:“一起吧。”   齐归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刻满面笑容地冲向厨房,将盘子碗都端出来。   ——饭早就做好了,他一直在等哥哥回来。   兄弟二人坐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会儿。   “以后饿了就先吃,”齐释青给齐归又夹了些肉,“不必等我。”   齐归朝他咧出一个笑来,“嗯嗯”答应得痛快。   但齐释青知道,齐归下次依旧还会等他。这一点,他们兄弟二人一向心照不宣。   齐释青望着齐归幸福的腮帮鼓动,牵起一点嘴角,说:“明日开始,就要与别家弟子在五行宫修习,你不必紧张。”   齐归“咕咚”咽下去一口饭,大眼睛抬起:“可哥哥也看到了,今天陈飘飘……”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刚刚在金陵大殿外就有一家弟子不听管,看上去都不好相处。”   “我会跟你在一起,所以不必担心。”齐释青说。   齐归停下筷子,歪头问:“一直一起吗?有些弟子要在这里待一年呢。”   齐释青目光如水:“一直一起。”   ——明年他就十七了,按例要独自外出游历,在此之前,他要尽可能地多陪伴齐归。   听到哥哥这么说,齐归笑成一朵花。他大方地把盘子往齐释青那边推,就如同哥哥给了他好处他在报答似的:“哥哥吃!”   齐释青轻笑,夹了一筷送入口中。   第二日。辰时。   齐归跟着齐释青,早早来了五行宫准备晨诵。今日是各派弟子访学的第一天,带诵弟子是玄陵少主齐释青。   齐归在自己的书案前坐着,目光却放在五行宫的进口处。   昨日还有各色的衣服样式,今天所有弟子均换上了玄陵门的弟子道袍,清一色的黑。   与玄陵弟子不同,他们腰间没有罗盘,而是仍带着自己的法器——比如斧福府的弟子的两柄锃亮银斧还是束在胸前,让他们保持着笔直的身姿。   齐归一眼认出了昨日对他微笑的斧福府少主柳下惠子,把手放在胸前,小小地挥了挥。   柳下惠子看到便走了过来,脸上笑意融融。   她在齐归旁边停住,问:“你旁边的位子可以坐吗?”   齐归连忙点头:“可以可以!”   在齐释青审视的目光下,柳下惠子缓缓落座在齐归左边的位置,而齐归右边的位置是齐释青的。   齐归高兴地看着柳下惠子,却在下一秒犯了难——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柳下惠子掩唇轻笑,善解人意道:“我今年十七,叫‘前辈’就叫老了,就叫姐姐吧。”   齐归满眼放光:“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   “惠子姐姐!”齐归小声叫道,见柳下惠子冲他温柔地笑着点头,心里美滋滋地想:这下我哥姐双全啦!   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刹在齐归眼前,众人都抬头去看,正是陈飘飘。   今日穿上黑袍的陈飘飘,头饰比起昨天朴素了许多,但仍然丁零当啷地插了至少五个簪子和步摇,齐归心里想,见剑监是不是有做发饰的副业。   他本能地将身体微微后仰,试图离这个女修的嚣张气焰远一些,却见陈飘飘竟然熟稔地主动同他打招呼:“你好呀,齐归。”   齐归吞咽了一下唾沫,才惊诧又迟钝地说:“你好……”   陈飘飘倨傲地颔首,随即转身,冲齐释青扬起头,脸上带了些羞怯,却依旧十分自信地自报家门:“我是见剑监陈飘飘,见过玄陵少主。”   齐释青手里拿着晨诵的经卷,目光从燃尽的香上挪开,看向陈飘飘:“晨诵的时刻到了,请回位。”   陈飘飘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但仍然意气扬扬的,她看了齐释青两眼,一转身顺势坐在了齐归的右边。   齐归为难地抿着唇,看向陈飘飘。   却见齐释青走向陈飘飘,在她跟前站定。   陈飘飘立刻洋洋得意地仰头瞧着他,只听齐释青波澜不惊地说:“请道友换个位置,这里有人了。”   陈飘飘愣住,语气不善地问:“谁?!”   好像她知道了是谁,下一刻就能逼人家换位子似的。   “我。”齐释青眼睛都没眨一下。   陈飘飘瞬间眉头舒展,又笑了起来,然后爽快地坐到了再右边的一个位置:“那我坐这里总行了吧!”   齐归注视着陈飘飘对齐释青笑靥如花,不知为何感到一丝窒闷。他低头看向案上书卷,心里却想:陈飘飘就是想挨着哥哥坐。   齐释青没有再对陈飘飘说话,晨诵开始了。   上午的课业结束,到了休息的时候,陈飘飘忽然撑着脸颊,用命令的口吻对齐归说:“你下午陪我玩吧。”   齐归的本心并不想陪陈飘飘玩,然而掌门和长老好早之前就对所有玄陵弟子开过会,讲要对来访的弟子友好相待,尤其是最初的适应阶段,若有能帮助的尽量助人。   他扭头看了一眼正被别家弟子围着问问题的哥哥,抿着嘴唇,用鼻子呼了一口气,心道自己也是玄陵门的亲眷弟子,是齐叔叔的孩子,要像哥哥一样,有个大派子弟的样子。于是他就微笑着对陈飘飘说:“好呀,你想玩什么?”   陈飘飘傲慢地笑了一声,立刻高兴地撑在桌子上,直接向整个五行宫大喊:“下午有谁要来捉迷藏——!!速来齐归处报名——!!”   陈飘飘中气十足,吆喝的声音极大,在整个五行宫内产生回响。   这下不光齐释青,所有弟子都停下了手头正做的事,齐齐扭头看向齐归。   齐归眼睛睁大了,下意识地冲齐释青摇头——不是他干的啊,他只是答应陪陈飘飘玩,可没有组织撺掇别的弟子都不学课业一起捉迷藏啊!!   齐释青的视线移向陈飘飘,眼睛眯了起来。   然而陈飘飘却没有半点讨人嫌的自觉,此刻甚至还坐上了书案,翘着二郎腿不住乱晃,没有一点坐相。   正在这时,玄一和玄十走进了五行宫。两位长老首徒气场强大,一下吸引了弟子们的注意。   玄一走路带风,面目阴沉,他看向陈飘飘,厉声道:“未完成当日课业,不得游乐玩耍。”   齐归把小心脏往下按了按,呼,还好还好,大师兄知道不是自己挑的头。   陈飘飘从书案上跳下来,怒视着玄一。玄一却径自走向了少主那边,完全没理她。   玄十走了过来,对陈飘飘微笑道:“若是课业结束,道友仍想玩耍自然是可以的。”   陈飘飘这才被安抚下来,昂首挺胸地坐下。玄十则冲齐归肯定地笑了笑,然后对众人道:“今日下午,会有玄陵弟子带各位熟悉玄陵门的各处开放区域,到时请诸位道友来金陵大殿集合。”   “那是谁带我们逛玄陵门呢?”柳下惠子在这时开口,笑盈盈地问玄十。   玄十看向斧福府的女少主,微微一礼,回答道:“我与齐归。”   被点名的齐归直起了身子,心脏跳得砰砰的——他其实一直想要向哥哥一样被安排一点事情做,而不是一直被当成小孩,现在机会来了!   柳下惠子对玄十点了点头,接着看向齐归,笑道:“那下午见,我很期待。”   齐归开心地点头,目送柳下惠子起身离去。   “哼!”陈飘飘翻了个白眼。   “所以你还玩不玩了?!”等柳下惠子走出五行宫,陈飘飘扭头,威胁地看向齐归。   有玄十师兄在身边,齐归底气变足了。他坐得笔直,正色道:“待下午众弟子看过玄陵门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之后,再说。”   玄十露出欣慰的笑容。   陈飘飘不待发作,就听远远一道声音传来:“大小姐,去用午膳吧。”   正是见剑监的大师兄时迈,赶来五行宫叫人吃饭。他年岁与玄一玄十相近,不必在五行宫修习课业,此次他被见剑监安排来玄陵门,其实纯粹是为了看着陈飘飘的——尽量不要让他们大小姐惹出麻烦,也尽量不要让她受罚,得看住了人不能乱跑,也得看着人按时吃饭睡觉。   陈飘飘先是瞪了齐归一眼,接着又看向齐释青,想要跟她看中的人说几句。   齐释青垂下眼睛,低头收拾教案上的书卷器具,没有回应陈飘飘直白的眼神。   陈飘飘又哼了一声,一甩头发,气呼呼地跟着时迈走了。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中秋快乐!假期快乐! 第122章 捉迷藏(一)   陈飘飘一走,好像五行宫里所有的人都自在了些。   有些弟子直接开始小声唏嘘见剑监的独女竟然是个这样的性子,跟斧福府的柳下惠子完全没法相比。   “同样都是独生女儿,陈飘飘竟然跋扈成这个样子!”   “怪不得见剑监的少主陈沉不来玄陵门,想来是觉得丢人罢!”   “呵呵,倒也未必……我听说见剑监从上到下就没有不宠陈飘飘的,陈沉更是护短,他不来自然是有他的原因。”   “各家的女修今日也算见了个遍了。斧福府的柳下惠子容色当属第一。”   “鞭鞭匾的那位掌门义女,就是此次独自前来的那位,书妍,可是个雷厉风行的冷美人!那柄鞭子你可见了?若是招呼在谁身上……那滋味哟……嘿嘿嘿……”   ……   齐归原本对女修也十分好奇,因为玄陵门从来都不收女弟子,可当他听到五行宫里一些男修这样品评每个女修的样貌、资仪、身材的时候,他感到非常不适。   他瞥过那几个对女修评头论足、笑容猥琐的男修,想离开这里,便站了起来。   正巧齐释青也走了过来,对他轻轻点头,齐归就跟上哥哥的步伐,向外走去。   “累么?”   玄君衙里,齐释青给齐归盛了一碗汤。   齐归捧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不累……”但是声音却听上去蔫蔫的。   齐释青没说什么,摸了摸齐归的脑袋。   过了片刻,齐归问道:“下午哥哥也来玩捉迷藏吗?”   齐释青给他夹菜,平淡道:“你做什么,我都与你一起。”   齐归的眼睛亮了,他振作起来,大口吃饭。   玄陵门数年才会对其他门派开放一次,上一回接受别家弟子前来访学,已是六年之前。蓬莱岛上无数人都对神秘的以问玄为基业的仙门之首感到好奇,是以但凡有机会能进入玄陵门,大多都会想着好好在此探索游历一番。   ——尤其想要去看一看玄陵门的藏宝阁。   “此处水泽中央的楼阁,便是藏宝阁。非玄陵弟子不得进入,请诸位止步于此。”   玄十温文尔雅地站在水上回廊,堵住了众人想往里再走一步的脚。   “在外面看看也不行吗?不看里面的宝贝!”一个弟子大声问道。   玄十摇了摇头,“不可。藏宝阁水面上亦有机关,非玄陵弟子不能破解。”   齐归站在玄十身边,对着那些脸上还写着不服气和跃跃欲试的弟子们,鼓起勇气大声说:“奉劝各位道友不要尝试,轻则受罚,重则重伤。”   众弟子看向齐归,而齐归面容平静,站在原地坚定得如同一座小山,在他身上有了齐释青的影子。   玄十目光如水,肯定了齐归所说的话。   人群中,柳下惠子对齐归露出了鼓励的微笑。   在玄十和齐归带领众访学弟子游览玄陵门之后,陈飘飘果然再度吆喝了起来,找人一起玩捉迷藏,并且理所应当地把齐归算在内。   “有谁要来?”陈飘飘大声叫道。   有几个想要巴结见剑监的小派弟子凑了上来,陈飘飘伸出一根葱段似的手指点点人头:“才四个人。”   “还有谁——?”   齐归站在陈飘飘身边,只觉得一边耳朵要聋了。   齐释青没什么表情地走了过来。   陈飘飘立刻大喜,手都捏成了兰花指:“五个人啦!”   齐释青站在了齐归身边,陈飘飘立刻冲过去,挤进了他俩中间,然后扭头含情脉脉地瞅着齐释青。   看到玄陵少主竟然也陪见剑监的大小姐玩如此幼稚的捉迷藏,另有些弟子按捺不住了,转眼间十来个人就聚了起来,够玩一局了。   “好!”陈飘飘拍了拍手,宣布不再拉人了,“那么——”   她坏笑着看向齐归,纤纤玉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来当鬼抓人!”   齐归睁大眼睛,惊讶一瞬之后就答应了。他冲齐释青微微一笑,示意没有关系。   他背过身去,撑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   陈飘飘猛地挎上齐释青的胳膊,笑得咯咯的,指挥齐归道:“那你开始数吧!一千下!”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弟子们倏然跑远。   在齐归看不见的地方,齐释青冷着脸推开陈飘飘,用口型对她说了一句话,陈飘飘直接愣住,扁了嘴,带着两包眼泪跑走了。   而齐释青则慢条斯理地抚平了刚刚被陈飘飘挎过的地方,用轻功无声腾起,落在齐归蒙眼的树上,静静地低头望他。   “十,十一,十二……”   齐归认真而缓慢地数数,齐释青的心跳慢慢与其共振。   “九十九,一百,一百零一……”   春风渐柔,齐释青微微眯起眼睛。从树冠中间往下望齐归,越发看着人如此的乖巧可爱。   “三百五十,三百五十一……”   几个师兄路过,见到齐归这样数数,还驻足看了一会儿,明白他在干嘛之后,才恍然笑着离去。遥遥的,有“小归果然还小”这样的感叹声传入耳朵。   “九百八十七,九百八十八,九百八十九……”   齐释青轻轻勾起唇角,等待着十一个数之后,齐归猛然抬头发现他。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   最后几个数字,齐归念得越来越大声,声音里也透出来一股子雀跃。   终于报完数的时候,他甩下胳膊,干脆利落地转身叉腰,大喝道:“都藏好了吗?!我要开始找啦——!”   然后就激动地朝前跑去,还跑得飞快,完全没有发现他刚刚趴着的树上有他最想找到的哥哥。   树上的齐释青:“……”   齐归很快就找到了十个人,还剩下齐释青跟陈飘飘没有找到。   “哼……”齐归小小地叹气,叉着腰走来走去。   被找到的弟子们聚在他们开始游戏的小广场上,笑着聊天交谈。   “没想到你会钻到马厩里哈哈哈哈哈!”一个弟子指着另一个浑身稻草的弟子说。   “显然马肚子下面还是太明显了哈哈哈哈……”那浑身稻草的弟子嫌弃地拍着身上的杂草,闻了闻自己袖上沾染的味道,也笑了起来。   另有一个弟子道:“玄陵门真是大啊……我们那里,也就是他们一个大殿这么大。”   齐归听他们聊天甚是惬意,心里有些急,便走过来对他们说:“各位,你们藏身附近,有少主跟陈小姐吗?”怕他们不告诉自己,齐归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已经被找到了,不算作弊的!”   几个年纪较大的弟子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先说了:“小齐公子,我藏在厨房里,那里真藏不下别人了。”   “马厩里也就我一个啊哈哈哈哈!”   “我也没看到他们。”   齐归挨个看向他们,终于等到最后一个人开口:“我倒是瞥见见剑监那位大小姐往水边去了,但她最后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总算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齐归笑了起来:“多谢告知!”   说罢他就转身朝水边走去,那里只有通向藏宝阁的路,沿途都是水上长廊,没有很多掩体,肯定很好找。只要一刻钟的时间里把人都找到,他就赢了!   齐归兴冲冲地去找人,走得飞快,身后那群聚在一起的弟子发出了一小阵呼声他也没在意。   ——是齐释青从树上无声地跳了下来。   齐释青在树上看着齐归在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就是不抬头,还跟这些弟子商量了一轮去找陈飘飘去了,想来不知道还得再过多久才能找到自己,决定不再等了。   他将一根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那些忍不住惊呼的弟子保持安静,然后悄无声息地跟在齐归身后,两人相隔不过三丈的距离。   齐归身体前倾,甩着手大步往前走,完全没有发现哥哥跟在身后。 第123章 捉迷藏(二)   穿过几条小道,沿途搜寻了几处屋子,齐归终于来到了水上长廊的入口。   他站在水边,感受了片刻春风拂面,忽然耳朵一动,随即心头一喜——   他隐约听到了声音。   准确来说,是女子的声音,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看来陈飘飘确实藏在这里!可能哥哥也一起藏着!”   这个念头让齐归心跳快了些——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找到人,他就赢了,他很想赢;可同时,想到哥哥和陈飘飘单独藏在一起,还在这样僻静的地方温声细语,齐归的心跳又变得很沉。   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喜欢陈飘飘,所以才希望哥哥不要跟她在一起。   越往里走,齐归的脚步就放得越轻,生怕惊动了藏着的人,对方再临时更换位置。   齐归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终于走到了一处水上小亭,这亭子是四方大开的,却从上而下挂了垂入水中的厚重纱帘,能看出里面有两个人,影影绰绰。   齐归吞了一下口水。   他耳膜响着自己咚咚的心跳,不再克制着自己的脚步声,重重地跑到尽跟前,一掀帘子,本想大喊一声——“找到你们啦!”   ——却没喊出来。   齐归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掀起纱帘的手僵在原处,就那么高高地举在头顶,纹丝不动。   他震惊地望着亭子里的人,一男一女,正在忘情拥吻。   不是齐释青,也不是陈飘飘。   “玄,玄……唔!”齐归用结巴出了气音,却在下一秒被一个人从后面一手捂嘴、一手捂眼,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也看不见了。   “走。”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味,齐归一下激动起来,被捂住的嘴做出了“哥哥”的口型,随即被捂得更严实了。   齐释青带着齐归背过身去,等纱帘重新垂下,他才松开捂住齐归眼睛的那只手,转而环住齐归的腰,揽着人直接飞离水上长廊。   落在平地上的时候,齐释青才让齐归的嘴恢复自由。   齐归眼睛亮晶晶的,几乎泛着水光,很难说是因为见到齐释青太高兴了,还是因为看到刚刚的场景太震惊了。   正当齐释青在心中措辞的时候,齐归突然扑过来,抱住齐释青,一手紧紧拉住他的胳膊,笑容满面地宣布道:“哥哥我抓到你啦!”   齐释青愣了一愣,然后迅速说:“嗯。”   下一刻,就见齐归兴奋地跟他说:“哥哥,刚刚你看到了吗!!玄廿师兄跟一个女修在亲亲——!!”   齐归的声音激动得都带着气,让齐释青的耳朵泛起酥麻。   齐释青板着脸说:“你既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就当知道非礼勿视。”   齐归的小巧喉结滚动了一下,仍然难掩激动,“我可是第一次见!!”   齐释青眯起眼睛,语气严厉:“遇事无动于心,都忘了?窥见他人隐私,竟如此激动?”   齐归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收敛了,他赶紧端正态度,低声给哥哥认错:“是我大惊小怪了,哥哥不要生气。”   他垂着头,视线却是上扬的,从下到上仰视的视角,活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狗,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乞求原谅。   生气?   齐释青耳畔回荡着齐归的软声认错,还有刚刚自己的责备之语。他蓦地别开视线,憋了一口气。   是了,他确实在生气。   而且气得毫无道理,就因为齐归捉迷藏找人,不慎撞破了师兄与别家女修的私密事。   他一直跟在齐归身后,在齐归掀起帘子的那一瞬,他几乎是同时看到了里面的场景,然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齐归看见。   齐释青隐秘的心思,在齐归对他说“哥哥不要生气”的这一刻大白于天日,无所遁形。   连齐归都能看出来自己在生气。   明明齐归已经到了对女修感兴趣的年纪,还说希望很多女孩子喜欢他,齐归也早就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一回事;这不需要任何人去教,到了一定年纪,这是本能、无师自通的——更何况玄陵门写给弟子的门规守则里亦有这方面的知识。   但齐释青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却希望齐归对此一无所知。   他妄想齐归永远单纯年幼,能什么都不懂地、所以才能毫无怀疑地、接受并理直气壮地从他这里讨要一切偏爱;他想让齐归永远看不到一切男男女女的亲密事,他就是不想让齐归知道。   “我没生气。”齐释青没有起伏地说。   齐归不相信地看着他,咬着下嘴唇。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齐归,一副严厉长兄的样子。   “我以后不会再那样偷窥啦。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齐释青迎着齐归撒娇般的认错,闭了闭眼——齐归只是以为他责备他没能做到非礼勿视。   就这样吧。   齐释青深吸一口气,摸了摸齐归的脑袋,说:“走吧,把陈飘飘找到你就赢了。”   齐释青见齐归找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找不到半点陈飘飘的影子,便将罗盘解下,隐蔽地算了一卦。   “呵。”   看到算出的结果,他把齐归叫回来,走到众人面前,说:“不必再去找陈飘飘了,她已经跑出了划定的范围,这局齐归赢了。”   听到这话,大家都十分惊讶,就连齐归都睁大了眼睛:“啊?她去哪儿了?”   齐释青冷冰冰道:“金陵大殿。”   此时此刻,陈飘飘正在金陵大殿里,抱着她爹见剑监掌门陈世泊的胳膊哭着告状。   “爹爹……”陈飘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齐归欺负我,齐释青哥哥只陪着他玩,不理我呜呜呜呜……”   坐在主座的玄陵掌门齐冠眨了眨眼睛,没安慰她,而是先笑着对见剑监掌门说:“世泊,你还真是对孩子不撒手啊。”   ——来玄陵门访学的各派弟子均是自行到达,想来让陈飘飘跟着自家师兄远行已经是陈世泊安心的极限了,等闺女安顿下来立刻自己来玄陵门看她,对陈飘飘的宠爱可见一斑。   见剑监掌门陈世泊也笑道:“可不是嘛,我们见剑监历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个女孩。”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对女儿过分宠爱,说完这句之后,便回头给陈飘飘擦眼泪,温声细语地哄着:“给爹爹说,怎么回事?”   玄陵掌门齐冠端起茶盏,喝了口,无言地望向殿外。   金陵大殿里空空荡荡的,三位长老手头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是以此时只有掌门齐冠在这里。   见剑监掌门陈世泊不住地问陈飘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在威严的金陵大殿里,玄陵掌门在场,纵使陈飘飘再能颠倒黑白也不敢把自己的没理说成有理,只是哭得呜呜咽咽,顾左右而言他,到最后也不说是齐归和齐释青欺负她了,只说自己想回家。   “哦哦,想家了啊飘飘……”陈世泊拍了两下闺女,给她理了理头发。   站在一旁的见剑监大弟子时迈终于插了句话:“齐少主和小齐公子都是知礼之人,不会欺负大小姐的。”   陈世泊点点头,“是的是的。”   陈飘飘躲在她爹怀里,朝时迈扔了个眼刀。   玄陵掌门齐冠说:“世泊既然来了,今晚就留下吃个饭如何?让飘飘一起。”   陈世泊谢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齐冠兄!”   “结义兄弟,不必客气。”齐冠笑道,摸出自己的罗盘,“我也传信给了相悯,他若是在附近,也让他赶来,我们一聚。”   陈世泊爽朗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挪到礼拜五!开始隔日更! 第124章 捉迷藏(三)   在捉迷藏的小广场上,那些玩耍的弟子终于得到消息:见剑监掌门方才来了玄陵门,而陈飘飘正在金陵大殿跟她父亲一起。   “嚯,那位陈掌门,还真是如传闻所说的那样宠爱女儿啊!来玄陵门访学都要追来看看,是有多不放心啊!”   “这哪里是宠爱,分明是溺爱!”一个弟子轻哼一声。   齐归瞧着齐释青:“哥哥,那我们要去找她吗?”   “不必。”齐释青答道,“你想继续玩,我们便再玩几次,不必带她。”   余下的弟子们纷纷表示可以继续,有几个年纪小的弟子还觉得颇为有趣,没玩够。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在玄陵门里玩捉迷藏的哇!还是和玄陵少主一起玩哇!   ——往后这说出去都是老来谈资!   齐归抿着嘴,看了一圈这些弟子,见大家都是想要继续玩的,自己也有些跃跃欲试——他也想藏起来被人找!   “那我们再玩一会儿吧。”齐归仰视着哥哥,笑得像只软乎乎的猫咪。   齐释青嘴角微微提起。他就知道齐归是想要玩的——玄陵门里没有人会陪着齐归做小孩子的游戏,玄陵弟子大多稳重老成,师兄们口里的玩耍大多是法术技艺的切磋,齐归被管得严,都不敢过分展露自己的小孩脾气,真要是捉迷藏恐怕连人都凑不齐。   “好。”齐释青转向其他弟子的时候,脸上的温柔还未散去,不觉让人呆了一瞬,“那这一局,我来抓你们。一千声之后我去找,一炷香内若未找到,算你们赢。”   反应快的弟子,在齐释青话音刚落的时候就撒丫子跑远了。   而有一两个弟子则盯着齐释青的脸多看了片刻,才带着笑容跑走。   只有齐归,乖乖地站在齐释青身边,仰脸瞅着他。   “你不去躲起来吗?”齐释青问他。   齐归冲一棵树努了努嘴。   “哥哥要把眼睛蒙起来,不能偷看。”   齐释青:“……”   在齐归认真地监督下,齐释青趴在了树上,并且羞耻地开始数数。   “一,二……”   齐归:“声音太小啦!”   齐释青:“……三!四!”   齐归这才满意地拍拍齐释青的后背,“哥哥不许少数哦!我躲起来啦!”   然后蹬蹬蹬地跑远。   齐释青只感到齐归落在自己后背上的一掌又软又烫,好似落下了烙印。鬼使神差地,他依旧数出了声,规律、缓慢地数满了一千下,然后才将胳膊放下,眼睛睁开。   明明是幼童喜爱的游戏,却因为是陪着齐归一起玩,齐释青心里升起了隐秘的期待和欣喜。   齐释青找人也非常迅速,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一伸手就揪出来一个躲起来的弟子。   他已经大致知道齐归藏在什么位置了,为了让齐归多有一点参与感,他先用极快的速度把其他弟子全部捉住,才漫步到齐归的藏身之处,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一张八卦图后面,隐隐传来了细碎的声音。   齐释青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他走近了,一把掀开八卦图,里面果然有一个石橱,齐归正张着嘴巴,跟他对上了眼。   跟他目光交汇的时候,齐归嘴唇还在无声开合,齐释青问:“你自己念叨什么呢?”   齐归笑嘻嘻地爬出来,抓住齐释青的胳膊,撑了一把跳到地上,“我在数哥哥什么时候能找到我!”   齐释青:“数到几了?”   “三百六十一。”   齐归蹦跳着往前走,心情非常好。“有好几回我都听见哥哥在我面前走过去了,却没发现我!”   齐释青不说话,勾着唇角。他老早就看出齐归藏在哪里了,只是为了让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更开心些。   “你们回来了!”走到小广场的时候,一名弟子冲他们挥了挥手。   在那里聚集的弟子们不知为何,气氛不如先前惬意。齐释青定睛一看,是时迈带着陈飘飘来了,正站在他们中间。   齐释青的眸色变得冷淡。   齐归一张小脸本来还笑着的,费了好大劲才没垮下来。   陈飘飘趾高气昂地站在正中央,侧对着他们,一双眼睛时不时斜着睥睨两下,好像她屈尊站在这里是给了他们多大面子似的。   时迈走向齐释青和齐归,“齐少主,小齐公子。”   “方才我们小姐因为听到掌门来了,便去金陵大殿先去见过父亲,现在回来了,希望能同你们一同玩耍。刚好晚上见剑监掌门、斧福府掌门齐聚玄陵门,托玄陵掌门的福,晚上一同用膳。”   齐释青望着习以为常替陈飘飘说话的时迈,面无表情道:“多谢前辈告知。”   时迈尴尬地笑了笑,拍了下巴掌,对陈飘飘说:“来,大小姐,你们快玩儿吧!估摸着还能再玩两局呢!”   众弟子围站在一旁,明明十几号人,却无一人讲话,现场安静局促得很。   齐归站在齐释青身后,他就像一只被安安全全笼在背后的一只小鸟,只要哥哥在,就会给他遮风挡雨,不会有人欺负他。   陈飘飘气呼呼地走了过来,一双还泛红的眼睛瞪着齐释青,瞪了好一会儿,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齐释青波澜不惊地瞥了她一眼,然后问众弟子:“带她玩,你们同意么?”   这些弟子揣度着齐释青的眼神和语气,又不放心地看向陈飘飘,最终没人敢吱声。   齐释青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回头问齐归:“你愿意带她玩么?”   齐归的大眼睛像是小鹿。他在哥哥的眼睛里没看出任何暗示,对方只是把决定权交到自己手里,如果他不愿意,那就可以不带陈飘飘玩。   陈飘飘似乎快被气哭了,而时迈脸上的为难简直不能更明显。   齐归抿了抿唇,冲陈飘飘和时迈笑了一下,说:“好啦。一起玩吧,就玩两局。”   时迈绷紧的弦一下放松,他连忙看向齐归,感激地点头。   陈飘飘仍然浑身绷直地站在原地,好像对方给的台阶还不够大,得亲自过来请似的。   齐归笑了起来,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终于像哥哥了——他有了一点点成熟、一点点肚量,能够对访学的道友以礼相待,包容且有爱心。   “陈小姐,”齐归说,“过来吧。”   陈飘飘胸脯起伏几回,终于挪动脚步。   她红着眼睛朝齐归走过来,经过齐释青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冷冰冰的低语:   “记住我说过的话。”   这声低语除了陈飘飘,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见。   她嗓子一下哽咽了,但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带着哭腔喊道:“你们爱谁当鬼谁当鬼,我先去藏了!!”   齐归跟剩下的弟子面面相觑。   而齐释青转过身来,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大家平静地说:“诸位去藏吧,还是我当鬼,一千声之后我去找你们。”   作者有话说:   (*ˉ︶ˉ*) 第125章 捉迷藏(四)   陈飘飘在一个假山里藏好,拿广袖捂住脸,轻声抽泣。   她不敢哭得太大声,唯恐路过的弟子听见声音,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处。   陈飘飘脑海里依然回荡着齐释青恶魔似的低语。   在第一回齐归当鬼捉人的时候,她本想跟齐释青藏在一处,却被齐释青一把甩开,并且对她说了一句话——   “见剑监的脸被你丢尽了。”   说这话的时候,因为齐归已经开始蒙眼数数,齐释青甚至都没有出声,可是口型却无比清晰,而且目光满是狠戾和厌恶,先前的温和平静荡然无存。   陈飘飘当时就接受不了地哭着跑远了,跑到一半听到有弟子说自己爹爹来了,于是直接不管还在游戏当中,立刻就往金陵大殿告状去了。   伏在父亲膝头的时候,陈飘飘委屈得不得了,可真当父亲问起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却好像哑巴了一样。   这是陈飘飘第一回觉得,自己确实任性,做得不对。   从前爹娘、哥哥、时迈师兄,大家都宠着自己,一句重话都没听过,就连真的出了什么丑犯了什么错,都会立刻被原谅,连道歉都不需要。   也就是来了玄陵门,时迈师兄第一次,很委婉地对她说:“这里不比见剑监家里,我们或行或坐,所做一切事情,均代表了见剑监。”   陈飘飘当时听到这话,很不以为意地说:“那不是自然的么?我不代表见剑监,谁来代表见剑监?”   直到齐释青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见剑监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陈飘飘从假山的缝隙里往外窥,外面安静下来,已经无人走动,显然时间已经差不多,大家都已经藏好了。   她抹了一把潮湿的眼睛,抽了抽鼻子。   齐释青刚刚又提醒了她一回。   虽然无另一人听见,可陈飘飘心里还是从未有过的难受。   隐隐约约,她意识到她正在失去某种权利——能够大呼小叫,让所有人围着自己转,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让谁陪着让谁陪着,等等等等。   这是玄陵门,不是见剑监。在此访学期间,她要服从玄陵门的管教。   少女的心思敏感复杂。   纵使齐释青那样凶过她,这却是她平生第一回对一个人服软。   一个英俊的、有原则的、会管她的,大派的少主。   在陈飘飘心里,齐释青骤然成为了对她讲真话,让她成熟起来的人——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未来的道侣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此刻却突然在脑海里有了具体的形象。   这个人冷淡理智、道法强大,是当今弟子楷模;而且跟她门当户对,他们非常般配!   一道人影从眼前闪过。   正当陈飘飘屏住呼吸,从缝隙里再度探头观察的时候,她冷不丁对上了齐释青漠然的视线。   “出来。”齐释青对她说,“找到你了。”   陈飘飘在假山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小步挪了出来。   她心头漫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会儿别扭一会儿甜的情绪,望向齐释青的目光也变得害羞缱绻。而齐释青则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别的地方抓其他弟子。   陈飘飘慢吞吞走回了小广场,默默跟已经被找到的弟子站在一起,罕见地没有出言讥讽任何人,也没有无理取闹。   这一局结束得也很快。   齐释青似乎对捉迷藏已经丧失了一部分耐心,他只有耐心让齐归激动并快乐地躲藏一段时间,抓别的弟子只是顺便的功夫,速战速决。   这一回将齐归拎出来的时候,齐归就像一只小猴子挂在齐释青举高的大臂上,双腿勾住他的腰,笑得咯咯的。   “会轻功,很了不起么。”齐释青轻笑着说,“鸟蛋没压碎?”   齐归松手松腿落在地上,兴奋地说:“哈哈!我没有进鸟窝!我只是把脸埋了进去!”   齐释青盯了一会儿齐归鬓角穿插的小树枝,伸手去拨齐归的碎发,想要将其取下。   “这回数到几被我找到的?”   齐归乖巧地仰脸让哥哥摸头顺毛,“这次更快了!二百八十九!”   走回小广场,众弟子,连同陈飘飘都已经准备好下一轮了。   “最后一局,还是我来当鬼。”齐释青宣布道,“大家散了吧。”   弟子们作鸟兽散,嬉笑声渐弱,消失在小广场上。   齐释青面朝树干,心头默念数字。他已经算好了,等这局结束的时候,他还能有时间带齐归回玄君衙换身衣服,略作休整之后再去晚宴。   这是齐归第一次见到别派掌门,也算是父亲第一回将齐归示人。斧福府和见剑监作为玄陵掌门榴莲三结义的门派,在蓬莱众仙门里地位举足轻重,享有相当高的话语权。从这二位掌门口中所说出去的关于齐归的一切话,必须是好的。   齐归是自己的养弟,各方各面,不能有一处不如自己。   齐释青这么想着,心里已数完了一千声,他转过身来,面容冷淡地提了一口气,开始找人。   以小广场为中心,划定的躲藏范围并不算很大。   同上回一样,齐释青寻人的速度非常快,躲起来的一共十三人,不过须臾,他便找到了十个弟子,还剩下齐归、陈飘飘、还有枪门疆的一名弟子。   被找到的十个弟子优哉游哉地聚集在小广场上,笑着说:“看来这回武雅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可比上次的马厩靠谱多了,少主到现在还没找到!”   枪门疆的这名弟子名叫武雅,之前躲藏在马肚子底下滚了一身的草,现在却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你们有看到他么?”齐释青偏头问那些弟子。   同样的问题,齐归也问过,可当齐释青这么问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变得严肃,然后认真答到:“真的没有。”   已经过了大半柱香的时间了。   齐释青有点烦躁,手摸上了腰间罗盘。   玄陵门的罗盘最基本的功能就是确定方位,往大里说能算出山川宝矿,往小里说能算出任何人的所在,道行越深、地点越具体——前提是这个人有生辰八字。   齐释青板着脸,将手垂下。   对捉迷藏来说,用罗盘是犯规,他当然知道,他也并不是输不起。   他憋闷的,是他用罗盘无法算出齐归。   齐归没有生辰八字。   齐释青不是没有试过用复杂的心法推演齐归的所在——的确有一套高阶心法,不需要具体的生辰八字,只需要年龄、性别、住所布局、当日天气、所食何物、所着衣物……等细碎微小的信息堆叠,就能确认此人的大致方位。   这套心法被称为“顺凡随生”,即顺随一切肉体凡胎的生活规律,虽然耗时极长,对内力的要求极高,且心法复杂,光是背下来所有的口诀咒法就要花数月——   按道理齐归应当适用。   可齐释青就是算不出来齐归。   他不信邪地算过他父亲,他师兄……连试数人,均没有差错。   齐释青终于认命,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齐归确非肉体凡胎,药王谷出来的小仙君,被排除在六道轮回之外的生人,是他弟弟。   小广场上的齐释青面容阴沉。   从彻底意识到齐归是不可算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必须将齐归留在身边。只要是出了玄陵门,他就和齐归寸步不离,从未让齐归离开过自己的视线;而在玄陵门的时候,有长老和众师兄看着,齐归不会跑到哪里去,他不太操心。   可这一局的捉迷藏,让齐释青有些恐慌。   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过了,他还是没有找到齐归。甚至还有陈飘飘和武雅,都一起在这方寸大的地方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撒娇打滚求海星和评论( ω ) 第126章 捉迷藏(五)   “小齐公子——!”   “武雅——!!”   “陈小姐——!!!”   “时间已经到啦!我们赢啦!快出来——!!!”   齐释青是铁青着脸认输的。   他甚至没有说什么“我认输”之类的话,只是冷冰冰地转头对这十个弟子说:“时间到了,去找他们。”   这些弟子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却激动地互相瞅着,心里呐喊:“玄陵少主输了!我们赢了!!”   看着这些弟子兴奋地散开朝四面八方吆喝着找人的背影,齐释青面色凝重,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捉迷藏的确需要些出其不意,但对于过分熟悉玄陵门的齐释青来说,即使再新颖的藏匿方式都不可能在他意料之外。他已经把划定的范围翻了个遍,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没有一处漏下,可就是没找到齐归他们。   能去哪里了?   齐释青和那十个弟子正重新搜寻这片地方的时候,忽然远处有人大喝:“湖面上怎么飘着一个人?!”   齐释青心中一惊,和几个捉迷藏的弟子对视一眼,立即朝那里奔去。   藏宝阁的湖边已经聚集起来了一群人。   此时正是下学休息的时刻,不光很多访学弟子凑过来看热闹,在水边修炼或静心的玄陵弟子也有几位,他们听到呼声,立刻就赶了过来。   “玄卅师兄,怎么回事?”一个匆忙跑来的玄陵弟子问道。   玄卅是三长老多财的门下弟子,原本在树下拿经卷盖脸睡大觉,听到叫声才惊醒。   他朝水面定睛一看,瞳孔猛地收缩。   “你赶快去找掌门和三长老,快!”玄卅厉声吩咐师弟,紧接着便轻功腾起,在水面轻点,落在了湖面中央的藏宝阁石阶上。   那水上飘着的人距离水中央的藏宝阁不过三丈。玄卅朝藏宝阁内喊了句什么,立刻就有三长老的弟子冲了出来,其中一人拿着金色的网兜,对着那人一扔——   那人被金网罩住,却没有任何反应,双目似是合着。   玄卅周身泛起寒意。   “赶快拖!”他对他的同门喊道,“还愣着!”   岸边,玄陵弟子已经开始清场维持秩序,齐释青扫了一圈围观弟子,对一个师兄道:“师兄,可有目击者?”   对方摇了摇头,“暂未发现。”   齐释青心头一凛,轻功踏过湖面朝藏宝阁而去。   藏宝阁石阶上,那被金网打捞上来的人好好地躺着,俨然是一具尸体,没了呼吸。   齐释青看清那人的脸,瞳孔猛地放大——   是枪门疆的武雅。   “少主!”玄卅见到齐释青,沉重而焦急地叫了一声,“此人你可认识?”   齐释青点了点头,“枪门疆,武雅。方才同我们一起玩捉迷藏,一直没找到。”   “捉迷藏??”三长老门下的弟子均对少主居然也会玩捉迷藏感到不可思议,然而没等他们再问句什么,就见少主从未有过的脸色发白,当即就转身腾起,只留下一句话,话音里明明白白的心急如焚:   “齐归和陈飘飘也一同不见了。”   齐释青飞到岸边的时候,已经将罗盘取下,在心中飞速算起陈飘飘——他细细看过访学的弟子名册,对比较重要来路的弟子的生辰八字了然于胸。   玄十已经赶来了,他看到齐释青的脸色,当下就知道事情不好。他什么都没问,只对齐释青说:“少主带好小归先回玄君衙,这里有我,长老和掌门马上就到。”   齐释青僵硬地点了点头。周围人声鼎沸,喧嚣声如魔音贯耳,他用了十倍努力才凝神到罗盘上,立刻开始推演陈飘飘的位置。   眼前浮现起的卦象,方位指向南边,距离不远。   南边……   齐释青浑身上下生人勿近的气场强到可怕,路过的每一个弟子无不心慌,本来想斗胆上来问发生了什么的都被吓退回去,甚至立刻开始反思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开罪了玄陵少主。   然而齐释青根本浑然不觉,面前所有人都如同不存在,大脑飞速转动:到此处水边就已经超出捉迷藏划定的范围了,怎么会更往南?藏宝阁的水上更是禁地,下午明明再三重申过,为何枪门疆的那名弟子会死在这里?!   齐释青双拳握得死紧,脖颈青筋分明,头脑极度清醒,却好似被扔在了一个没有空气的无声境域。看到那名死去弟子的那一瞬,他刹那间被攥住了心脏,万一——   他甚至都算不到齐归在哪里!!   齐释青终于朝他推演的地点跑了起来,几乎是绝望地在心中祈求:齐归最好跟陈飘飘在一处,千万不要自己躲着——   跃过一段水上长廊,再绕过一座假山,就是——   “掌门!”齐释青睁大眼睛,喊了出来。   玄陵掌门齐冠,还有见剑监掌门陈世泊,正从假山后面拐出来,一人怀里抱一个孩子。   齐释青快跑过去,从父亲怀里接过齐归。   跟陈飘飘一样,齐归也闭着眼睛处于昏睡之中,齐释青将他从头看到脚,顺着衣领往里也好好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伤痕。   “没有大碍,只是睡着了。”掌门齐冠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齐释青又望向见剑监掌门,陈世泊拍了拍睡得正熟的陈飘飘的背,对他说:“释青不必忧心,飘飘也没事。”   齐释青这才一口气松下来,抬头便问父亲:“掌门是怎么发现他们的?我们在玩捉迷藏,但一直找不到他们,此处早已超出划定的范围,不知他们为何会在此处。”   齐冠面色凝重,他注视齐释青片刻,先问:“其他弟子呢?都找到了?”   齐释青呼吸急促,停顿许久,他才抬头,眼球浮现血丝:“当时还有一名弟子没有找到,是枪门疆的武雅,刚刚,他的遗体被发现于藏宝阁水面之上。”   “什么?!”见剑监掌门陈世泊惊呼出声,一下搂紧了怀中女儿,力道明明很大,陈飘飘却依然没醒。   玄陵掌门齐冠听到这话,面容沉了下来。他对陈世泊说:“世泊兄,恐怕要劳烦你先带飘飘去休息。”   见剑监掌门瞬间后怕起来,他搂紧陈飘飘,答道:“好。”   玄陵掌门齐冠给齐释青留下一句话:“带齐归回去。”然后便朝藏宝阁的方向飞去。   齐释青抱着齐归,对见剑监掌门说:“陈世叔,我先送您去金陵大殿休息。”   “没事,我知道路,你快带你弟弟回去吧。”   “没关系,齐归睡着不要紧。”齐释青将怀中齐归往上抱了抱,齐归无意识地伸手揪住齐释青的衣襟。   见齐释青是一定要送自己了,陈世泊便颔首应允。一边走,他一边想:“虽然出了这样大的事故,但齐释青还能保持如此礼教,实在比陈沉强了不少。”陈世泊低头看了看女儿的睡颜,心中一软,紧接着想道:“还是飘飘活泼可人,睡着了如此乖巧。”   齐释青当然不知、也毫不关心陈世泊这个仙门头号女儿奴的心中所想,他只是想从见剑监掌门口中问出一些话来,所以才执意相送。   “陈世叔,您与我父亲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见剑监掌门想也没想,答道:“并非找来的。是有弟子说藏宝阁那里出了事,我与你父亲,还有相违长老就一起往这边走。”   “那刚刚为何没看到大长老?”   见剑监掌门陈世泊说:“还不是因为我和你父亲看见飘飘和小归昏睡在这里,一时走不开,于是大长老就先去那边了啊。”   齐释青想:“那就是与我刚好错过了。”   “也不知道那枪门疆的孩子,是怎么回事……”见剑监掌门叹道,“难得玄陵门开一次访学,竟然遭遇这样的事,恐怕你父亲要头疼了……” 第127章 捉迷藏(六)   寒风萧瑟,藏宝阁四周冷湖一片冷寂,只余日暮下泛着微光的水波粼粼。湖畔已经没有围观弟子了,所有人均被玄陵门弟子带回了各自的驻地寝室,只有枪门疆的几名亲眷弟子被带进了藏宝阁,由玄陵门的长老安抚。   玄陵掌门齐冠在藏宝阁与三位长老汇合。   大长老相违掀开盖在尸体身上的白布,低声询问枪门疆的弟子:“这位,确实是……?”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终于到了认尸这一刻,枪门疆的弟子们仍然难以克制自己脊髓的战栗。   “……武雅。”枪门疆的大弟子明雅颤抖着说。   藏宝阁内一片凝重,几乎令人窒息。   玄陵掌门齐冠对这几名枪门疆弟子低下头,抱拳行鞠躬礼,过了很久才缓缓起身,沉重而郑重地对他们说:“贵派遭受这样的事,玄陵门实在难辞其咎。”   枪门疆的弟子本来有一两个脾气暴躁的,却被玄陵掌门这一深躬给鞠得心中忐忑不安,脸上只剩下茫然不安、不知所措。   玄陵掌门齐冠接着说:“我已经传信给了贵派掌门,若他不愿来玄陵门,我们会登门致歉。”   这时,枪门疆大弟子明雅开口了:“掌门不会不来的。武雅……是我们掌门的亲外甥。”   因为枪门疆掌门钱冰没有子嗣,派内所有的亲眷弟子几乎全是其叔伯之子,只有武雅是钱冰的亲妹妹的独生子,血缘更近,他便格外看重,视若己出,用心栽培。   空气沉重得如有实质,仿佛不再是气体,而是塞人气管的铁屑。   “敢问掌门。”   过了片刻,明雅抬眼直视齐冠,清清楚楚地问道:“武雅的死因,确实是因为擅闯藏宝阁,中了湖面的机关么?”   玄陵掌门齐冠不答。   二长老依主道:“虽然机关暗器上的血迹被湖水冲刷浸泡无法留存,但经查验,藏宝阁水下的机关确实在今日下午被触发过。”   玄卅拿着取下的机关片段走上前来。“这几支,应当就是伤了武雅的暗器。”   他用手指着机关片上的某处,示意枪门疆的弟子:“若机关未触发过,则卡扣的位置会在此处。而去看的时候卡扣已经上挪两寸,证明是弹出去又收回来过。”   “……三剑。”   明雅的声音回荡在藏宝阁内,“武雅被玄陵门的暗器捅了三剑。”   玄卅低缓道:“是。这三剑……与武雅背上刺入的伤口,是吻合的。”   “可武雅他不会擅闯藏宝阁!!”明雅突然喊道。他挨个看着玄陵门的掌门和长老,明明是想认真解释,却难掩怒意:“下午玄陵门的前辈已经讲过此处是禁地,别家弟子踏入会有危险,武雅他就在我身边,他完全知道!”   “不是么?!”   仿佛要取得支持似的,明雅又去看他的同门,“武雅虽然有些脾气,但从不会做出格之事!”   在明雅的目光下,几位枪门疆弟子慢慢点了点头。   玄陵掌门静静地看着他们,过了半晌,对其中一名弟子说:“采雅,今日下午,你和武雅都跟少主他们玩捉迷藏了对吗?”   这叫采雅的弟子点了点头。   “那武雅最后一局失踪之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有说过他要去哪里藏着吗?”   采雅看了看明雅,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过了好久,才说:“异常倒是没有的,只是……武雅好胜心切,为了不被找到,连马厩那种地方都躲进去过。”   明雅立刻瞪着他反驳道:“但他再好胜心切,也不至于跑到禁地!”   玄陵掌门齐冠安抚道:“小道友不要急,这不是为了给玄陵门推脱责任,只是想查清武雅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一切信息都很重要。”   明雅这才扁着嘴安静下来,一下显得格外颓丧。   “我想起来了!”采雅忽然说,“最后一局捉迷藏的时候,武雅是跟见剑监的陈飘飘往一个方向跑走的!”   “什么方向?”   采雅:“是往藏宝阁这边的方向没错,但他们应该是想藏在这边的一个地窖里,就是水上长廊边上的那个,正好在划定的捉迷藏范围里。”   明雅一听,立刻问道:“陈飘飘人呢?!”   掌门齐冠说:“她被发现昏睡在藏宝阁湖边的假山后。同她一起昏睡不醒的还有齐归。等他们二人都醒来,我会问个清楚。”   明明是在他的地盘藏宝阁里、却一直一声不吭的三长老多财,突然开口道:“那个地窖。”   二长老相违问道:“地窖如何?”   多财长老却不回他,而是满面严肃地盯着采雅的眼睛,问他:“那个地窖,你进去看过吗?”   采雅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我们都看过啊,捉迷藏一共就那些能藏的地方,大家几乎都去地窖看了一眼。但我嫌那里太空,没什么遮挡物,就没去那里藏过。”   三长老眼皮抖了抖,浑身的关节看上去都僵硬了。他瞬间扭头,看向掌门:   “掌门师兄,那个地窖,虽然我很少踏足……但是被我上了机关锁的,那里面堆了一些我藏宝阁的东西。”   采雅不解道:“可我们去看的时候,那地窖是没有锁的,只是门关着而已,里面什么都没有!”   多财长老脸上的惊疑,在玄陵掌门齐冠的目光示意下,被强压了回去。   玄陵掌门齐冠走向枪门疆的弟子,轻轻拍了拍明雅和采雅的肩头。   “天色已晚,我让人先把你们送回驻地。此事,我们定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   -   齐释青送见剑监掌门陈世泊到金陵大殿的时候,发现斧福府掌门竟然也在。   “哟,世泊!怎么你抱着飘飘来的?齐兄呢?”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走过来,兴致颇高地对他们打招呼,不等陈世泊说什么,又接了一句:“释青是不是又长高啦!你爹呢?不是让我来吃饭,人呢?”   齐释青只得稳稳地抱着齐归,低头对柳相悯行了个简礼,说:“柳世叔,藏宝阁那里发生了事故,我父亲正在那处脱不开身,我在这里陪二位世叔。”   见剑监掌门把陈飘飘放在柔软的蒲团上,扭头对齐释青说:“释青可别,你快抱着小归回去吧,我跟你柳叔在这无事,都来了多少回了。”   齐释青也不推辞,又对两位掌门行了礼,然后才抱紧齐归,走出金陵大殿。   踏上极清大道的时候,他听见金陵大殿里陈世泊对柳相悯说:“相悯兄,恐怕今天这顿饭吃不成啦,事情不小……”   齐释青将齐归放在床榻上,为他脱去小靴。   他侧身坐在榻上,拉过齐归的手把脉,没摸出任何异常。   不过片刻,玄陵门的医师也来了,但经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兴许是玩太累,睡着了?”   见齐释青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医师嘴角抽了抽,“少主,小齐公子真的身体没有任何毛病,只是睡得太死而已,你要是想让他现在醒,我给他扎一针就行。但要我说,小孩就是得多睡觉才好,他平日练功如此勤勉,觉定然是不够睡的。”   齐释青思索片刻,“扎吧。”   医师:“……”   正当那医师拿着一根银针准备去扎齐归的穴位时,齐释青忽然抓住他的手:“前辈,等等。”   “怎么了?”   “这处,”齐释青用食指指着刚刚准备落针的地方,眯起眼睛,“肌肤颜色是不是不对?”   医师举过来一盏灯,俯下身仔细查看。   ——他要扎的穴位是足三里,因为齐归并非因病昏迷,只是熟睡,要唤醒也不宜扎过于激烈或刺痛的穴位,应当选散寒固元、提神健脾的穴位。   烛火下,齐归的小腿上的确有一块很淡的淤青。   “这没什么,你们不是玩捉迷藏了吗,腿上磕磕碰碰不是很正常的嘛。”   医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把灯盏递给齐释青,将针扎了下去。   一声轻微的哼。   床榻上的齐归撅了撅嘴,嘟囔着:“哥哥虫子咬我……”   然后就想翻身滚进床铺最里面继续睡。   齐释青将齐归一把捞起。   齐归懵懵地掀开眼皮,“哥……?”   医师收拾好自己的药箱,笑着说:“少主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 第128章 戏言(一)   “醒醒。不许睡。”齐释青捏着齐归的脸颊,命令道。   “可我困……”齐归眯缝着眼睛低喃,“哥哥让我睡吧求求你了……”   “小归,出人命了。”   齐归眼皮就要合上了,闻言立刻颤了颤,紧接着就倏地睁大,俨然是吓清醒了:“什么?!”   “谁?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齐归拽着齐释青的袖子想要起身,却在下一刻捂住脑袋,“好晕……”   齐释青立刻托住他的脑袋,轻柔地让齐归转动脖子,拂开他脑后的头发——   只见在后脑勺下一寸多点的位置,碎发遮盖之处,也有一块淡淡的淤青,若不是仔细查看,根本就看不见,甚至会当成很自然的阴影。   “小归。”齐释青捧着齐归的脸,注视着他,问道:“你还记得睡着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齐归含住下嘴唇,望着哥哥的眼睛,半晌后叫道:“诶我怎么睡着了?!”   他坐直身子,皱着眉头道:“我是去追陈飘飘来着,她一路往藏宝阁跑,跑得特别快!我就以为她为了赢想躲到藏宝阁这边……结果我刚追到假山,就那个水上长廊边上的假山,就发现她昏倒在地上,然后我……”   齐释青:“然后你也昏了。”   齐归:“嗯。”   齐释青一动不动地捧着齐归的脸,齐归就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他,还鼓了鼓脸颊肉。   “陈飘飘!她还好吗?”齐归猛然想起似地问道。   齐释青嘴唇紧抿,再度让他歪头,观察他后颈。齐归没有得到答案,闷闷地问:“我脖子后面有东西吗?”   齐释青用两指摁了摁。   “疼!!”齐归叫道。   齐释青松手,嘴唇紧抿着直起身子,望着齐归:“你有印象是怎么昏过去的吗?有人接近吗?”   “没印象……”齐归仔细回想片刻,“嗯……我记得好像我小腿被绊了一下?可能是有个树杈什么的?”   齐释青将齐归的裤腿撩开,指着小腿偏上位置的淤青:“这么高的树杈,你能看不见?”   “对哦。”齐归趴到自己的腿上,细细看了会儿这块陌生的伤痕。   “我昨天晚上沐浴的时候还没有这块青呢,我昨天搓澡啦,看得特别仔细!”齐归的声音又开心了起来,齐释青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齐释青的目光又移到齐归的脖子。“除了小腿感到被击中,颈后一点感觉没有么?有闻到什么味道么?”   齐归自己也摸着后颈,“当时没感觉……疼不疼不记得了。但气味是没有的。”他瞅着齐释青,见对方的脸色说不上来的担心和严肃,小声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我摔了一跤,然后摔晕了……?”   今晚的玄陵门格外静谧,就连风声似乎都消失了。   窗外已经黑透了,屋里的灯点得不够,有些昏暗。齐释青面无表情地看了齐归一眼,转身利落地将屋内所有烛灯全部点燃,然后走去书架,翻找什么。   齐归忙不迭下榻,手忙脚乱地蹬上靴子。   “哥哥你找什么?你刚刚是不是还说死人了?到底怎么回事?陈飘飘还好吗?”   齐释青将医书一册册从书架取下,扔在桌案上。   “哥哥找什么啊?”齐归一看是医书,不理解地问,“为什么不问我呀?”   齐释青抽书扔书的动作不停,“你也未必知道。”   顿了顿,他飞快地说:“你浑身上下一共两处伤,一处小腿、一处颈后,都是浅淡淤青,连见血也没有,不可能是摔晕;以你一闻辨百草的鼻子,却没有闻见任何异常气味,这说明不是毒物。”   “所以让你昏睡不醒的,只有这两处淤青,足三里那处自然不会让你昏迷,但击打你后颈的时候,你又为何没有知觉?”   齐归愣住,想了想,说:“哥哥说得对……”   他伸手翻了一会儿医书,打开某一本的时候,出现了一张人体穴位图。齐归仔细看了一会儿这穴位图,忽然一屁股坐在桌上,撸起自己的裤腿。   “小归,怎么了?”齐释青瞬间转头去看齐归。   只见齐归摸着自己小腿那块淤青的轮廓,轻轻蹙起眉头,道:“不是足三里……”   齐释青:“什么?”   “哥哥,”齐归抬起头,低声说:“我现在相信是有人偷袭我了。”   他指着小腿上的淤青,对齐释青说:“这块淤青,虽然浅淡,但少说覆盖了五个穴位,大穴就有两个,其中我们最熟悉的、也一定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足三里。”   “可重点不是这一个穴位。”   齐归的声音放轻了:“如果同时击中足三里以及这三个穴位,人的知觉会被非常短暂地封闭,什么痛痒都感受不到,如果此时紧接着再打我颈后,我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晕过去。”   “如果是打的死穴,我甚至可能毫无感觉地就这么死了。”   齐释青几乎是闪身到齐归身边,瞬间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的小腿放在掌心,低头仔细观察。   齐归却不自在地动了动腿,立刻被齐释青握得更紧了。   “别动,让我看看。”   齐归清晰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但齐释青并没有听见。   过了好一会儿,等齐释青终于松手的时候,齐归都感到自己的小腿要烧着了。他连忙把裤腿放下,齐释青手掌的温度却闷在里面,迟迟不能散去,齐归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己那条小腿跟身体其他部位的温差好大好大。   “你确定?”齐释青盯着齐归的眼睛。   齐归冲齐释青眨了眨大眼睛,点了点头,无辜地把医书举起,“书上也有写喔。”   齐释青拿过医书,见上面写道:“人体四肢虽无救命要穴,却有引次控主之功效。足三里与少阳、少阴、杀魄三穴同灸,有镇痛唬疼之效,于施重创极痛之术时,可使病人封感须臾。”   “这个虽然写在医书里,但恐怕还是鲜少有医师会用。”齐归嘟囔道:“毕竟能阵痛的时间只有一眨眼,基本不顶什么用,而且还得这么些穴位同时击中,一只手肯定忙不过来。”   “医者是为治病救人,自然只想着拿针去扎,一人自然无法完成。”齐释青将书缓缓合起。“但杀人者手段更高明,暗器即可。”   “暗器?”齐归疑惑地抬头问齐释青,“暗器不都是追求一击致命,将至柔之物变为至利之器吗?什么暗器横面如此之大,而且还造成如此浅的淤青?就这种伤,若是明天早上看,恐怕都没了!”   齐释青一时也想不到回答,二人对视,陷入沉默。   齐归不是个能纠结的,想不通的一贯就不再想了,立刻换到下一件事。   “哥哥,谁死了?”   齐释青看着齐归,静静地说:“枪门疆,武雅。”   齐归的眼睛睁大了。   “怎么会……”   齐释青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去追陈飘飘的时候,有瞧见武雅吗?”   “没……”齐归震惊地说,“没,武雅是最先跑走的,我根本没注意他去了哪里,我是追着陈飘飘去假山那边的……”   齐释青眼神黯了黯。“他死在藏宝阁的湖里,据说是被机关所伤。”   “可武雅知道藏宝阁是禁地啊……”齐归喃喃道,“他再想赢,也不至于……”   “陈飘飘不一样清楚,你不也担心她会不慎跑进去?”齐释青轻叹口气,打断道。   齐归沉缓地点头,“话确实如此……”   齐释青的胳膊绕到齐归腰后,一伸手将他从书案上揽了下来。   莫名站在了地上的齐归仰头瞧着哥哥,只听齐释青问他:“你头还晕吗?”   齐归摇了摇头,“不晕啦。”   “那我们先去看武雅,然后去看陈飘飘。”齐释青对他说,然后就抬腿往外走。   “哥哥。”   齐归忽然在他身后叫道。   “嗯?”   齐归小跑了两步,蹭到齐释青身边,跟只小猫似的将头歪在齐释青的肩膀上,贴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哥哥,你今晚叫我好几次‘小归’耶。”   在这样情急的时刻,齐释青的心跳却漏了一拍。他飞快错开自己的视线,借黑暗掩饰自己发烫的耳尖,冷淡道:“不乐意以后不叫了。”   齐归一下搂住他的胳膊,往他身上挨,“乐意!乐意!哥哥以后都这么叫我!!!”   齐释青一语不发,实则拼命忍住嘴角的上扬,用力到几乎抽搐。   作者有话说:   那个击中足三里和周边穴位会封闭知觉是大爷瞎掰的哈。 第129章 戏言(二)   齐释青与齐归赶到藏宝阁的时候,除了比平日多了两倍的职守弟子,掌门、长老,连同武雅的遗体已经都不在那里。   “武雅道友的遗体已经收敛,送至枪门疆驻地。待明日枪门疆掌门赶来,便一同带走。”藏宝阁弟子告诉他们。   “三长老现在何处?”齐释青问道。   “师父同掌门长老去了金陵大殿。”   踏在冷湖上轻功离去的时候,齐归悄声问:“哥哥,我们要去枪门疆驻地看看武雅吗?”   齐释青思索片刻,道:“尸体已经入殓,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贸然前往,只会令人起疑,徒增不快。待明日他们掌门来,一定会重新查验尸体,到时我们旁观即可。”   齐归对哥哥的话一向十分听从,他信服地点了点头,手臂一挥指向金陵大殿的方向,“那我们去看陈飘飘吧!哥哥你觉得她醒了吗?”   “不知。”   夜幕深重,金陵大殿里灯火通明。   极清大道沿途点了灯,一行人正从金陵大殿出来,走向玄陵门的出口 。   齐释青定睛一瞧,眯起眼睛。他拉着齐归落在极清大道上,回身给齐归正了正衣襟,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向那行人。   为首的是相违长老,与之并排的则是斧福府的掌门柳相悯,二人不时说句什么,气氛甚是平和。在他们之后跟着的是斧福府少主柳下惠子,也不知是随她掌门父亲要回斧福府、还是只是相送。   齐释青在三丈外轻喊:“柳世叔。”   齐归打了个小小的激灵,连忙跟着齐释青一起行了礼。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笑道:“少主怎么来了?呀,小齐公子醒了!”   齐归抬起头,好奇地望着走来的这位一身红袍、宽黑腰封、胸前别斧的男人,原来这就是斧福府掌门,柳下惠子的父亲。   “惠子姐姐的母亲一定很漂亮。”齐归抿着嘴唇,端详了柳相悯的五官之后,在心里默默下了结论。   “睡醒啦,舒服不?”斧福府掌门柳相悯亲切地看向齐归,“我还纳闷来着,怎么就睡过去了,原来是玩捉迷藏,看来玩太疯了,才能在假山后边藏着藏着就睡了,哈哈哈!”   齐归看了一眼齐释青,然后笑眯眯地:“嗯!”   “飘飘还在偏殿打呼呢,你们可以去看看她。幸亏你俩藏一起,不然这睡一个那睡一个,更找不着了,掌门得急死。”   柳相悯用目光示意了下金陵大殿,对齐释青说:“少主,我先走了,改日与你们再聚。”   齐释青对斧福府掌门行礼:“柳世叔,实在抱歉。”   “哪里的话。”柳相悯摆摆手,“出了这样的事故,谁都不愿意看到,实在是令人难过。”   齐归与齐释青陪同斧福府掌门一路走到玄陵门的正门。齐归走在齐释青身后,跟柳下惠子时不时对视笑一下,感到很快乐。   “好啦,相违,少主和小齐公子,不必再送。”一辆披红绸的马车缓缓驶来,车辙很深,马车沉重而稳当地停在柳相悯面前。   “父亲。”柳下惠子走上前去,笑着看向父亲。   斧福府掌门摸了摸女儿的头:“好啦,你也回去吧。你齐世伯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就多帮帮忙,能为齐少主和小齐公子分担的就分担点,还有飘飘也是女孩,是个妹妹,你做姐姐的要多照顾她。”   柳下惠子温顺点头:“是,父亲。”   “行,那我走了,下个月争取一聚!”柳相悯撩开帘子,最后对相违长老说:“相违也别过于忧心,等得闲来我斧福府小住!”   相违长老颔首,脸上依旧是一副严肃表情。   送别斧福府掌门,一行人重新往金陵大殿走,但碍于相违长老常年自带的低气压,几个年轻人的面容都甚是严肃规整,无一人开口讲话。   直到走进金陵大殿,齐归才小小地呼了一口气,摸摸自己的胸脯。   柳下惠子轻笑,小声对齐归说:“原来大家都很怕大长老呀。”   齐归无比感同身受,大眼睛忽闪着,点头如捣蒜。   金陵大殿的正殿里,坐着玄陵掌门、二长老和三长老,大长老徐徐向座位走去,目不斜视地绕过地上跪着的玄廿。   “齐释青。”玄陵掌门齐冠在主座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遥遥念道。   齐释青一语不发地走上前去,在玄廿身边跪了下来。   齐归悚然一惊,不明所以但十分紧张地小步跑了过去,撩开衣摆扑通贴着齐释青跪下。   掌门齐冠看了一会儿乖得像只鹌鹑似的齐归,站起身来,先温和地对柳下惠子说:“让柳姑娘受惊见笑了,天色已晚,让弟子送你先回驻地。”   柳下惠子有点担心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三个背影,但玄陵掌门笑容里的意味却不容商量,于是只好说:“好的,齐世伯。”   等柳下惠子离开,金陵大殿的正殿就只剩下了玄陵门的人。   掌门齐冠坐回主座,严肃开口:“齐释青,说说下午的经过。”   齐归就紧张地扭头望着他哥哥淡定从容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事无巨细,只除了自己身上的两处淤青没有说。   齐释青说完,金陵大殿里安静了片刻。掌门齐冠看向齐归,面容稍霁,“齐归,你也说说下午的经过。”   齐归咽了下口水,身板跪得笔直,目光炯炯地望向台上,根据哥哥说过的话也讲了自己看到的经过。   说到自己没什么知觉在假山之后的草坪中睡着时,掌门与长老的视线不约而同变得凝重。   “小归,你是怎么睡过去的?”三长老多财身体前倾,语气有些焦急。   “就……”齐归摸着脑袋,想了又想,说道:“看到陈小姐在那里睡着,然后我跑过去,腿好像绊了一下,然后就晕过去了。”   二长老依主皱眉问:“你是摔晕的?”   齐归依旧挠着头,不确定地说:“可能……”   金陵大殿又归于寂静。   掌门齐冠站起身来,在台前来回踱步。   “飘飘还没醒么?”他问三位长老。   大长老相违道:“刚刚去看,陈掌门说还没醒。”   二长老依主接着说:“陈掌门还要了洗漱的东西,说今晚先住在这儿,等明早陈飘飘醒了再走。”   掌门齐冠挥了挥手,“这是小事。”顿了顿,他又说:“世泊觉得飘飘没事?”   “没事。”三长老多财肯定地说,“也叫医师看过了,只说孩子太累,藏着藏着就睡过去了,而且现在也已经入夜,不如一觉睡到大天亮。”   掌门齐冠缓缓点头,又来回踱了会儿步,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终于,等他停下脚步,他望向齐归,道:“小归,没你事了,回去休息吧。”   齐归愣愣地跪在地上,抓着齐释青的袖子,“可是哥哥……”   掌门齐冠沉声道:“少主看管不力,造成弟子死亡,理应受罚。”   “可我们是一起……”齐归着急地辩解,却被齐释青打断,“小归,听话,回去。”   齐归扭头看着齐释青,眼里含了一包委屈,过了好久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撅着嘴给掌门长老行了礼,转身走出金陵大殿。   他本想躲在金陵大殿外面偷听一下,却没想到直接被玄一和玄十两位师兄逮了个正着。   玄十笑眯眯地堵在他跟前,“走吧小归,送你回去睡觉。”   玄一则跟个金刚似的,抱臂在一旁监督。   齐归:“……”   金陵大殿内,二长老将戒棍甩出,砰地击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齐释青心头一震,用余光望向跪在一旁的玄廿师兄,却见对方面容平静,看上去竟了无生意。   “玄廿。”依主长老喝道。“今日下午,少主带领别家弟子捉迷藏之时,你在何处?!”   齐释青目光登时顿住,猛然反应过来今日是在藏宝阁属地出的事,然而三长老首徒却擅离职守,找不见人。   “弟子在水上长廊,同别家弟子会面。”玄廿开口回答,却没有抬起头。   “具体位置,弟子姓名。”   齐释青望向二长老,这已经不是普通问话了,这是审讯。   三长老多财双手攥紧椅子扶手,指节几乎要陷进去,死死盯着他的首徒,而玄廿就是不抬头。   过了很久,玄廿才开口,嗓音微颤:“水上亭台,带有纱帘的那处。”他眼皮抖动,颤了数下,最终才缓缓抬起,望向他的师父,认罪一般道:“同书妍一起。”   齐释青呼吸停了一瞬。   二长老手持戒棍,走下阶梯。   “一年前,藏宝阁历诡断卦,方倾碑毁,宝物不镇,佛过铃黑。当时亦是你在场。”   齐释青立刻抬头看向二长老,但还不待说一句话,就见玄廿俯身叩首,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道:“是。”   “书妍乃弟子的心魔,弟子却无法解开,反而继续牵扯,擅离职守,致使一弟子在藏宝阁蹊跷死亡,弟子……”   “罪无可恕。” 第130章 戏言(三)   玄廿的声音一贯沉稳,可此刻竟如同判决落下、丧钟之鸣,让齐释青心头剧震。   “擅离职守?”二长老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四个字,回荡在整个金陵大殿上空。   回声减弱,无言的沉默让人汗毛倒竖,掌门、长老的视线齐齐落在玄廿身上,仿佛在看一块冰冷的石头。   齐释青瞬间明白了他们在怀疑什么——   从那次邪神之力夜袭藏宝阁,导致方倾碑裂开,藏宝阁失去镇阁之宝,所有人都心头惶惶,尤其是三长老门下,更是对藏宝阁增添了诸多看管禁制,严上加严,生怕邪神再对藏宝阁做些什么。   而好不容易一年多平安无事,藏宝阁领地竟然出现了命案,并且又是玄廿当值,而他却不在藏宝阁内,很难不令人怀疑武雅的死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掌门,长老,且听弟子一言。”   齐释青仰视他们,掷地有声道:“玄廿师兄与武雅之死没有干系,今日下午,玄廿师兄确实同书妍前辈一直在一处,弟子捉迷藏时当鬼寻人,几次路过那处小亭,里面人影不会作假。”   玄廿骤然打了个哆嗦,像是突然活过来似的,转头惊愕地看着齐释青。   齐释青并未分给他眼神,而是继续对掌门和长老说:“不止是我,第一局捉迷藏时,齐归也见过玄廿师兄同书妍前辈在一起。”   台上的多财长老听到齐释青说的话,心立刻就放下了。他松了口气,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神情也放松下来——知道玄廿没有撒谎、确实有人证,比什么都令人安慰。   依主长老却秉持着善念堂公允的原则,严肃地问:“他们在做什么?”   玄廿肉眼可见地深吸一口气,而齐释青却堂堂正正、只是耳朵尖飘红地大声回答:“一些男女之事。”   刚松了口气的三长老,一下子心又揪起来了。   多财长老气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在我藏宝阁外头的亭子里,行男女之事?!”   玄廿这下头都抬不起来了。   三长老痛骂道:“好啊玄廿,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弟!”   二长老依主似乎也没料到这个答案,他闭上嘴,沉默地拎着戒棍走回座位,一屁股坐下。   掌门齐冠摩挲着自己的罗盘,沉吟片刻,道:“你下午既一直同书妍在水上长廊,有发现任何异常么?”   玄廿惭愧地把头含得更低。   三长老怒斥:“连少主和小归撞破他们的好事都没意识到,还能意识到什么!”   相违长老如一尊静止的怒佛,看了玄廿许久,对二长老道:“现在时辰已晚,恐怕弟子们都已睡下。待明日一早,需传书妍到金陵大殿。”   依主长老颔首。   玄廿的表情一阵红一阵白,似是极不愿意让书妍被三堂会审,哪怕只是为了核实他的证词,证明他的清白。   多财长老看到他这副样子,又哼了一声,“大长老说的对,如此才能弄清你当时到底在干嘛,为什么不在藏宝阁守着!”顿了顿,又道:“在善念堂请鞭鞭匾道友来金陵大殿之前,不许任何人同她说话!”   二长老点了点头。   齐释青默默看了一眼玄廿,心道不怪掌门和长老多虑,武雅的死的确可疑,而且还有莫名昏迷的齐归和陈飘飘,此事绝不这么简单。   “少主可有什么想说的?”依主长老望向台下跪着的齐释青,语气比对着玄廿的时候缓和许多。   齐释青沉思片刻,道:“弟子既与众弟子一同玩耍,却未能制止他们跑去不该去的地方,造成一名弟子死亡,两名弟子无故昏睡,弟子难辞其咎。”   “无故?”依主长老抓住了这个词,“少主为何说是‘无故昏睡’?可有什么证据?”   齐释青先看了三位长老的神色,并未回答,而是转向他父亲,反问道:“掌门与陈世叔发现齐归与陈小姐之时,可有发现什么?”   掌门齐冠单手抚着下巴,偏头看向齐释青,薄唇轻抿,神色不明。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见剑监掌门陈世泊从金陵大殿的偏殿绕入,中气十足地喝道:“齐兄!还没罚完吗!我都睡一觉了!”   “世叔,陈小姐还未醒?”齐释青跪在地上,问见剑监掌门。   陈世泊“啧”了一声,立刻就下手扶齐释青,“你先起来,你跪什么呀,这又不关你的事!”他不赞同地瞥向齐冠,“齐兄,你是真的一点不心疼孩子啊!我都问清楚了,提议玩捉迷藏的是飘飘,你们家少主也就是被拉来的,而且他当鬼抓人,怎么能管得了其他弟子藏哪儿去呢!”   齐释青顺势被扶了起来,但依旧是认罪的姿态,垂头站好,低声又问了一遍:“陈世叔,陈小姐还在睡着?身体是否有恙?”   见剑监掌门的一颗心都被这懂事体贴的少主熨得服服帖帖,“睡着呢,没啥问题!你放心啊!”他看了一眼台上的长老们,笑着说:“发现飘飘和小齐公子的时候,俩孩子一人抱着一块大石头,睡得可香了,还知道靠在假山上,要不是我们从那条路经过根本发现不了!”   齐释青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却在下一刻恢复如常。   ——难怪齐归和陈飘飘昏睡也无人觉得异常。袭击他们的人甚至还为他们摆放了姿势、做了掩护,再加上他们俩是所有弟子里年纪最小的,只会被当成疯玩过后在躲藏的过程中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若不是自己偶然间发现了齐归身上两块淤青,恐怕这使人昏迷的手段根本无人能意识到。可眼下这情况……   齐释青默默注视着陈世泊和掌门长老说话,心道他再宠爱女儿,也不会细致到能瞧见陈飘飘腿上或颈后发丝阴影里的浅淡淤青。若是到了明天陈飘飘醒来,恐怕真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天幕正中央的月亮散发出令人迷醉的清光,几颗星子散落在四周,时隐时现。   “快放释青回去睡觉吧。”陈世泊冲齐冠吆喝,“你看飘飘还有小齐公子都累成什么样了,孩子们都是缺觉的!”   玄陵掌门齐冠轻笑一声,从善如流地起身,吩咐道:“齐释青回玄君衙,明日去善念堂领罚。”   “玄廿。”玄陵掌门的声线毫无波澜,“善念堂无一殿,思过。待明日正式领罚。”   齐释青和玄廿一站一跪,均抱手行礼,“弟子遵命。” 第131章 戏言(四)   齐释青回到玄君衙时,已至子夜。急匆匆地迈进院门,就见桃树下的桌边趴着齐归,已经睡着,肩上披着两三片枯叶。   齐归被玄一和玄十两位师兄送回玄君衙之后,显然并没有如两位师兄所要求地那样乖乖上床,而是跑到院子里等哥哥进门。   齐释青拂去落叶,伸手摸到齐归身上衣料早就冰凉,也不知道这人在早春如此寒冷的温度下,是如何在外面睡着的。   他俯下身,绕过齐归的腿弯,将他轻轻抱起。手指从齐归裸露在外的小臂下滑,最终覆住他冰凉柔软的手背。温热的胸膛贴着被夜色熏凉的身躯,缓慢传递着温度。   第二日,齐归在舒服的被窝里醒来的时候,鼻尖先闻到了一股姜汤味。   他皱了皱鼻子,往被窝深处缩了缩。   下一刻一只手把他的被子掀了,齐释青的脸出现在近处,“起来喝姜汤。”   齐归迷迷糊糊地笑了起来,“不喝。”   齐释青才不管齐归笑嘻嘻地撒娇,直接将人抓了出来,摆在床边坐好,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过来,“喝了再去洗漱更衣。”   齐归揉了揉眼睛,接过碗,嘴巴还嘟着,干得倒是很爽快。   齐释青看齐归乖巧的样子,忍不住把手放在他头顶上摸了一会儿,说:“昨日回来时就不早,你还在院子里等什么?要等不能在屋里等么?”   齐归哼哼两声,不打算回答,扑棱着两只手从床上跳起来,蹦跶着去洗漱。在把脸埋进水盆之前,他问道:“哥哥,你昨天去看陈飘飘了吗?”   “没有。”齐释青走到齐归身边,打算给他递擦脸的巾帕。   “哗啦——”   一声水响。   齐归从水盆里响亮地抬头,满脸淌水,水珠向四面八方噼里啪啦地甩,溅得到处都是,就连齐释青都没能幸免。   “……”齐释青无语地抹了一把眼睛,睁开眼就见齐归往他手里的巾帕里蹭脸,连接都没接过去,而且还只擦了下半张脸,上面那对眼睛亮得惊人,睫毛挂着水珠,炯炯地望着他:   “诶嘿~!”   齐释青:“……?”   齐归骄傲地大拇指指向自己:“我,去了!”   齐释青:“……???”   在齐释青震惊的目光里,齐归拿乔地捻过齐释青手里拎的巾帕,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脸擦干,抿着一张小嘴,嫣红地揪成一点点,渴望被提问的眼神简直往外喷火星子,仿佛齐释青再不问他就能活活憋死。   齐释青:“那我请教一下,你怎么去的?什么时候去的?”   齐归爽朗地“哈哈”两声,跟讲相声似的,脚跟着地在屋里走了起来:“话说昨晚,玄陵掌门因我年幼,差二位师兄讲我遣送回房,罚我兄长跪于冰冷的金陵大殿,期间说了什么,都不欲让我知晓——”   齐释青抱起胳膊:“……好的。”   齐归继续道:“我心中却放心不下我亲爱的哥哥,待二位师兄走后,我便轻功腾起,如腾云驾雾那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金陵大殿上空——”   “……嗯。”   “正巧!!”   “嗯?”   “见剑监掌门正从偏殿出去,进了正殿与长老和掌门斡旋,为我争取了时间,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   “于是我便掀了偏殿的屋顶瓦片,从上如同一片落叶无声潜入,站在了见剑监独女陈大小姐的床前。”   齐释青的眼里本来有一丝促狭,却在齐归绘声绘色的讲述下越来越冷,最后站在那里不说话了。   齐归并未意识到他哥的情绪波动,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一位捧哏,这才停下小嘴叭叭,扭头瞥向他哥,继续讲他的相声:   “若我在假山昏倒是人为,那陈飘飘在我之前也昏过去,定然不是偶然!”   他的声调激昂上去,在仍然没等到捧哏的赞的情况下,不得不低调了些,补充了句:“这不是哥哥早先想到的嘛!”   齐释青眼睛垂了一瞬,“嗯。”他没什么情绪地看向齐归:“所以你就趁陈飘飘一个人睡着的时候,看她腿上和颈后?”   齐归戏剧感十足地深吸一口气。   然后说:“我是这么想的!!”   “可惜啊可惜!”齐归痛心地拍了拍手心,“我终究不能当一个好的采花贼,我刚站到陈大小姐的床前,她就打了个呼,声音大得我都怀疑你们在正殿都能听见!”   齐归压低了声音:“所以你们听见了吗?”   齐释青:“……没有。”   “哦。”齐归失望地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转过身去,百无聊赖地摆了摆手,“总之我被她打呼吓跑了,以为外面会进来人,然后就手忙脚乱原路返回了,啥都没看成。”   齐释青这回是真无语了,但无语的同时心头还松了下来。他板起脸,严厉地问齐归:“你是想去善念堂领罚么?”   齐归被吓了一跳,满脸“我为什么要去领罚啊我哪里做错了啦”。   “私闯女子寝室,还意图不轨——”   齐释青的声音被齐归打断道:“没有啊哥哥你不要乱讲!!”   “金陵大殿的偏殿本来就是供人暂时休整的,陈飘飘的寝室可不在那里,她晚上要回她驻地睡的!我也没意图不轨,不是哥哥也说,得看看她身上是不是有跟我一样的淤青——”   这回轮到齐释青打断他了:“那你趁一个女子熟睡,撩开她的头发,掀起她的裤腿,就是合礼的么?!”   齐归睁大眼睛,下一瞬就蔫了。他脑袋耷拉下来,低落地说:“我错了哥哥……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事关重大,想去查清楚。”   顿了顿,齐归又补充道:“我现在就去领罚。”说着,他就扯开系扣开始更衣,脸上的视死如归和落寞对半分。   齐释青等齐归换好衣服,才放下一直抱着的手臂,倚着门框道:“男女有别,小归记住就好,以后注意。”   齐归闷闷地:“嗯。”   齐释青走过来,笑了一声,“不必去善念堂了。此事你知我知。”   齐归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吗?”   “真的。”齐释青敲了一下齐归的脑袋,“善念堂今天人不少,你别去添乱了。”   说完,齐释青看向窗外的天色,时间已经不早。   他对齐归说:“早饭在桌上,你自己吃。今日枪门疆来人,派内事多,你就别出去了。”   齐归问道:“那五行宫的课也不上了吗?”   齐释青:“昨日有弟子死亡,人心惶惶,如何上课。”   “哦。”齐归看齐释青似乎急着出门,抓住了他的袖子,“那哥哥,我不用一起去看武雅的遗体吗?捉迷藏我也是当事人,我不用去吗?”   齐释青的手覆住他的手背,就如同齐归并不知晓的昨夜那般,“不用,我去即可。你在玄君衙。”   少主发话,齐归从未不从。于是他不太情愿地松了手,目送哥哥出门,然后才挪到小桌旁边,慢吞吞拾起筷子。   整整一天,齐归就乖乖地坐在玄君衙的小院里,听着外面人来人往,期间还练了练他的暗器。   到了晚上,齐释青终于回来,齐归冲上去迎接他。   他拉着哥哥的胳膊,嘴里跟连珠炮似的往外弹问题,因为激动而没能发现齐释青行动有些不便。   “武雅的遗体,除了那三处穿刺伤,没有诸如淤青之类的疑点伤痕。”齐释青挨个回答道,“陈飘飘也无事,跟陈掌门撒泼了整整一天,陈掌门仍不松口,最终没带陈飘飘走,让她继续留在玄陵门访学,陈飘飘大哭。”   “她也没记得什么,而且她本在那一场捉迷藏前就大哭一场,有些疲惫,确实也是自己躲去那里的,所以无人觉得有异。”   “据我观察,她颈后似乎是没有瘀伤的。但即使有,若跟你的淤青一般浅淡,过了一夜,消失是正常的。修仙之人本就代谢运化得快,只有尸体才会保持伤处原状。”   齐归一时想不到什么问题了,本想拉着哥哥的手进齐释青的屋子,却被齐释青拒之门外。   “好了小归,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该就寝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齐归巴巴地看着他非常不热情的哥哥,“哦……”   齐释青唇边勾起淡淡的微笑,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掩上门,落锁。   在齐归看不到的屋内,齐释青靠在门板上,艰难地吐了一口气。   他缓慢地走到浴桶边,褪下层层衣衫——   后背上伤痕累累,是十记戒棍之痕。   今日上午,枪门疆掌门集合六家门派的掌门一同来了玄陵门,为他的外甥讨个公道。   为平息枪门疆掌门的怒火、给死去的武雅一个交代、以正玄陵门派规严明:   玄陵少主齐释青被罚戒棍十记,善念堂罚跪十二个时辰,分日履行;三长老首徒玄廿被罚戒棍三十记,善念堂罚跪一百个时辰,两月内不得踏出善念堂一步。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国庆节快乐!!好好休息! 第132章 戏言(五)   枪门疆来将武雅遗体带走的那日,枪门疆来访学的弟子都跟着走了;与他们一同离开玄陵门的,还有那六家门派的弟子。如此一来,玄陵门的访学弟子一下少了不少。   这一个月内,玄陵门里的别家子弟前所未有的整肃,也许是因为出过人命事故,也许是他们亲眼看到玄陵门是如何毫不手软地处罚自己的少主和长老首徒的,总之无人敢犯戒,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甚至陈飘飘也不例外。   同玄陵弟子一样,如今别家弟子最害怕的地方,也变成了善念堂。   只除了一个人,天天往善念堂门口跑,希望有玄陵弟子能帮她捎句话进去——   正是书妍。   书妍是蓬莱岛南仙女瀑布边的鞭鞭匾的掌门义女,性格率真洒脱。此次她能来玄陵门纯属任性,先斩后奏地把自己的名字报进了玄陵门的访学名单里,成为鞭鞭匾来的唯一一个弟子——她在来之前给她掌门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来找情郎解决问题的,问题解决了就回鞭鞭匾,一刻不耽误。   而所谓的问题,就是玄陵门三长老首徒玄廿突然与她切断联系,没胆没量、话也说不清楚地躲了她近一年的事。   这日,齐归正打算去善念堂找二长老,让他指点一下自己的暗器银针,被书妍给拉住了。   “小齐公子。”   “嗯!”齐归被拉住胳膊,睁大眼睛瞧着这位胳膊上捆着一条细软鞭子的女修。   “可否请你进去帮忙看看,玄廿他可还好?”书妍难得碰到一位像齐归这样好说话又好亲近的玄陵弟子,眉眼都是焦急。   齐归答道:“好的!我去看看!”   正准备往善念堂里走的时候,他又被书妍拦住了。   齐归探寻地瞧着书妍:“?”   书妍的高马尾迎风飘动,如同从心底生出来的细长触角似的摇摇曳曳。她低声对齐归说:“小齐公子,劳烦你再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说——”   齐归仰脸注视着书妍的脸一点点爬上绯色,耳朵尖都红得透亮。   书妍嘴唇开合许久,最后下定决心道:“帮我告诉他,我等他来提亲。”   “哇……”齐归仰头感叹出声。   书妍脸涨红,推了他一把,“快去呀!别看热闹了。”   齐归被推着往前走,临进善念堂的院子,还忍不住回头看书妍,书妍跺跺脚,冲他一个劲儿的摆手。   于是齐归笑了起来,充满使命感地昂首挺胸,直往无一殿去。   玄廿正跪在无一殿正中,面对两尊巨大的神像思过。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玄廿并未抬头,而是保持着笔挺的跪姿,从后方看去,如同一个木雕。   无一殿乃善念堂的大殿,为弟子思过自省用,殿顶空旷,四角焚香,让人一闻清心,再闻断欲。   齐归迈着轻巧的脚步,皱着鼻子走进了无一殿。   他一直不大喜欢那两尊巨大的神像——帝君上清元始天尊塑得过于端正圣洁,让人一看就觉得不好亲近;邪神玉清无量天尊则一脸邪魅坏笑,一看就不怀好意——于是目光就放在玄廿师兄身上,一溜小跑过去。   “玄廿师兄!”大殿内过分寂静,齐归小声哈道。   玄廿这才肩膀一震,扭头看向齐归。   “玄廿师兄!”齐归乐呵呵地在玄廿旁边蹲下,小声说:“书妍姐姐在善念堂外,让我看看你怎么样!”   “我无事。”玄廿望着两尊神像,平淡地回道。   齐归没料想到这个反应,“那个,书妍姐姐还说了让我给你带句话!”   见玄廿那副称得上荒芜的表情,齐归只好扁了扁嘴,没趣地说:“她说她等你提亲——”   玄廿猛地扭头。   齐归吓了一跳,跟小青蛙似的蹲着蹦远了些。   “怎、怎么了玄廿师兄……”齐归再青蛙步挪回来,小声说:“书妍姐姐就是这么让我告诉你的,你要是不信,她就在善念堂门口,你可以去问她……”   玄廿的胸口剧烈起伏。   在齐归的注视下,玄廿仰头望向那两尊神像,最终目光却停在邪神处,不动了。   正当齐归顺着玄廿的视线,不太情愿地望向唇畔含笑的邪神像时,玄廿忽然开口道:   “你去告诉书妍。”   “我于一年前历诡断卦,命数不祥。然我心志已定,与邪魔外道不共戴天,儿女情长只会成为我的心魔,还是劝书妍姑娘……早日觅得良人。”   齐归蹲在地上,嘴巴张大了。   他还不能理解玄廿的心情,只是觉得这话听上去好难过,如果书妍姐姐听了会更难过。   正当他不知道要不要站起来,直接像玄廿师兄说的这样转达给书妍时,齐释青的声音突然传来:   “玄廿师兄让小归传话,恐怕不妥。”   齐归立即扭头,有了主心骨似地跳了起来,“哥哥!”   齐释青不动声色地将蹦过来的齐归揽到身后,对玄廿说:“师兄,此次书妍道友来玄陵门是为何,师兄心里应当清楚。若再借他人之口传话,而非师兄亲口告诉她,恐怕书妍道友不会相信。”   玄廿跪在地上,面容晦暗地看着齐释青。   殿内静得吓人,齐归瞥了一眼那邪神的神像,竟有种错觉,好像那神像活过来了似的,于是立刻又缩回齐释青身后,咽了下口水。   玄廿低下头:“少主说的是。”   过了许久,玄廿看向他们:“能搀我一把么?”   齐归和齐释青一左一右搀扶着玄廿起身。看到玄廿几乎站不住的身体,齐归大惊:“师兄,你怎么被罚得这样厉害!”   玄廿却喘了几声,看向齐释青:“少主,你的伤……”   “师兄小心。”齐释青打断了玄廿的关心,没让“伤”这个音发完整。   ——齐归只是后来才知齐释青和玄廿为武雅的事情受罚,却不知具体罚了多少。   玄廿看了齐释青片刻,扯了扯嘴角。   他让齐释青和齐归送自己下了无一殿的台阶,便执意不让他们再送了,而是竭力挺直身子,做出没有受伤的样子,一步一步走向善念堂外。   “万一玄廿师兄摔了怎么办,他被罚得那么重……”齐归不放心地看着玄廿的背影。   “不会的。”齐释青说。   无一殿内的清苦香气漫漫而出,萦绕在齐释青的鼻端。玄廿在两尊神像前跪着的身影与曾经的自己重合在一起。   “勘破了,就是情劫;勘不破,就是业障。”齐释青目送着玄廿的背影,低声说:“他已经做了选择。”   齐归听不懂,但这沉重的氛围却是感知到了的。   他拉了拉齐释青的衣袖,道:“哥哥,我要去找二长老,你要一起吗?”   齐释青握住齐归的手,“嗯,一起。” 第133章 戏言(六)   穿过弟子修习室,就是二长老的居室。   齐归和齐释青走到门口,却听见门里传出了三长老的声音。   多财长老听上去颇为激动:“二师兄,这绝不是我的错觉。我早说了武雅的死有问题,可你们都不当回事!”   依主长老徐徐道:“并非不当回事,但凡事讲求个证据。”   “善念堂的做法的确是公允,但二师兄你也太……”多财长老恨恨地叹了口气,“我都说了我直觉很准的!”   “少主他们玩捉迷藏那日,有不止一个弟子说,那处地窖是开着的,里面空无一物。可我不是说了吗,我虽然不常去,但那个地窖是上了锁的,而且里面放了东西!!”   二长老咂了一口茶,“那你倒是说清楚到底放了些什么,你水下密室的那堆贴了封条的破烂到处乱放,让你列的清单你到现在都没列好,你地窖里放过些什么恐怕你都不记得了。”   多财长老猛地拉来一张板凳坐下,然后压低声音:“我理出来了!”   他的声音一下变得特别小,以至于齐归和齐释青不约而同凑近了,齐齐贴在门边偷听。   “二师兄你还记得我说过我丢了一些给法器染色的染料还有洗剂么?”   “我原来各剩下五十多罐,确实是如此,我今日总算找到了一个仓库盘点单,上面记着染料和洗剂各剩五十六罐,后来水下密室的东西越来越多,这玩意实在占地方,就转移到地窖存进去,各放了四十五罐。”   “那个地窖,是咱们小时候修炼的时候就有的,比咱们师父那一辈还要老,我当时说要找个地方放东西,就问掌门师兄要来了那个地窖,我上了锁。”   二长老的声音插进来:“我没印象这件事。”   三长老“害”了一声,“当时你不在!我也不记得你当时干嘛去了,总之我是直接问掌门要的。”   “那个地窖打扫出来,我就往里堆东西,堆的尽是些没什么危险、无用、又上了禁制的东西,很多东西放过去就忘了这么回事。但你想,染料和洗剂各四十五罐,那就是九十罐啊!我记得当时让玄廿搬的时候,那小子搬了好长时间,说整个地窖都填满了一半!”   二长老居室内安静了片刻。   “那你说的,武雅的死有问题,跟你的地窖又有什么关联?”   多财长老打了个响指:“当时枪门疆那个孩子说,地窖只是关着门,但没有锁。我去看了,地窖里落灰很多,而原来摆放罐子压住的地面几乎一尘不染。”   “这说明,我的染料和洗剂被拿走的时间非常短,如果大胆些猜测,甚至可能在他们玩捉迷藏的同一天。”   二长老的声音明显也严肃了起来:“你还找到其他佐证没有?”   “找到了。”三长老深吸一口气,“那些罐子密封了液体,非常沉,九十罐如果全拿出来,一时很难找到不醒目的地方堆放。”   “于是我和我徒弟检查了那周围可能被遮掩的地方,最后发现,疑点在那处假山。”   二长老:“假山?”   “没错,就是小归和陈飘飘昏睡过去的那个假山。”   “虽然玄陵门假山很多,但只有那处假山是我们师兄弟四个在掌门继位的时候,亲手建的景致。整个假山除了主体不可拆,其余所有山石全是我们挨个摆排的。”   二长老的声音变得迟疑:“也就是说……”   “没错。”三长老道,“那些山石都是可以挪动的。”   “我发现了一些被石头压住半截的草,这就很奇怪,因为草木顺势而生,不可能无缘无故折断在巨石之下。这才发现有些山石是被移动过的,中间正好造出来了空隙,能够藏下罐子。”   “也就是说有人挪动过假山,将九十罐染料和洗剂藏在其中。但现在那些东西都没了,只能在土壤上找到几处罐底的压痕。”   二长老居室内归于沉寂。   门外,齐归和齐释青的鼻息此起彼伏,两人对视一眼,心头怀疑是不是二长老他们发现有人偷听,下了禁制。   可紧接着,二长老的声音又透了出来:“上回就让你跟掌门说,你说了没有?”   多财长老叹了口气,“没有。上次我还怀疑是否是我记错了,想着把东西都盘点完再去告诉掌门。可发生了这件事,我才想起来这个地窖。我这个脑子真是……”   依主长老沉默片刻,道:“所以你怀疑,武雅的死,是因为撞见了有人在假山附近挪动偷来的东西,然后被灭口。”   “这也能说得通为何小归和陈飘飘会睡在那里了不是吗。”多财长老道。   二长老:“但当时询问过齐归和陈飘飘。陈飘飘说是自己藏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而齐归则说是看到陈飘飘睡在那里,他跑过去,小腿被绊了一下,然后就昏过去了,可能是摔晕的。”   “是啊……”多财长老叹道,“似乎没什么问题,而且两个孩子也让医师检查了,身体无恙。”顿了顿,他又道:“我原先寻思这种玩意丢失,顶多是被哪个弟子拿去卖钱,可如今扯上人命,不得不让人多想。它毕竟是能给法器染色之物,倘若……”   三长老话没说完,似乎被二长老给无声地制止了。   齐归掐了掐齐释青的胳膊。   齐释青看向齐归,齐归一个劲儿地朝门里努嘴,意思是“我们快进去告诉他们吧”。   齐释青:“……”   “不论如何,此事我得告诉掌门还有大师兄。”多财长老说。   依主长老将茶盏轻轻放下,道:“去吧,别再拖了。”   多财长老的脚步声响起,“二师兄说的是,我现在就去。”   “砰”的一声门响。   齐归往后弹了弹,三长老也往门内退了一步,两方均吓了一跳。   “怎么?”二长老一下站起,走了过来。   多财长老哭笑不得地说:“抓住两个偷听的。二师兄你快罚他们。”   齐释青赶快拉着齐归冲二位长老作揖,道:“弟子们前来,是想给二位长老报告一件事。”   “什么事?”多财长老狐疑地问。   齐释青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并抬手下了禁制。他看向两位长老,淡淡道:“此事无凭无据,全凭揣测,刚刚我无意听到长老们的对话,这才敢将此事说出。”   “小归过来让我看看。”   三长老冲齐归勾勾手指,齐归乖乖地走过去,三长老看向他的后颈,问:“就这里吗?”   “嗯。”   三长老又把齐归按在一张小板凳上,蹲下身,撩开他的裤腿,“腿上的是在这里?”   齐归:“嗯。”   多财长老观察了好一阵子,叹道:“都没了。”   齐释青道:“且不说这都过去一个月了,即使是武雅死后的第二日,小归身上的淤青就消失了。那淤青极其浅淡,从力道来看根本不似故意伤人,所以我也怀疑过将腿上与后颈的淤青联系起来是否是牵强附会。”   依主长老摩挲着茶盏,沉吟不语。   多财长老继续蹲着问齐归:“陈飘飘身上有这样的淤青吗?”   齐归老老实实回答:“想看来着,但没看成。”   众人陷入沉默。   二长老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窗边。他望着善念堂里那一汪冷泉,道:“若真像少主所怀疑的那样,那幕后之人心思当真极度缜密。”   “武雅的遗体除了那三处贯穿伤并无其他伤口,连淤青也不曾有,说明那人要么是借助于水下暗器杀人,要么是先用别的利器取了他性命、再用新的贯穿伤掩饰。”   “让陈飘飘和齐归昏睡,应当是在处理武雅的尸体之前,因为假山毗邻藏宝阁冷湖,若要把尸体放在水上,很难不被躲在那里的人发觉。”   齐释青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可弟子想不通,为何齐归身上的淤青如此之浅?若让人昏迷,大可以下手重一些。”   三长老多财站了起来,拍拍衣角。“这还想不通?就是为了让人无法察觉小归和陈飘飘的昏睡有异常啊!”   多财长老看像齐释青,“就像你说的,不过一天,淤青就没了,而陈飘飘则完全没有意识到。要不是你眼尖,恐怕也发现不了。”   齐释青:“可究竟是何种方法能造成这样的淤青?”   依主长老转过身来,看向齐归。“暗器之术,杀人于无形,最高境界乃是一击致命。”   齐归点点头,二长老确实是这样教他的。   “但若是修炼到炉火纯青,亦可以用世间最沉最利之物打出至轻至柔之触,此乃道行的两极。”   依主长老随手拈起一支笔,掷向窗户纸。   正当齐归以为凭二长老的手力,定能化笔为刀,穿破窗户纸时,却瞧见那坚硬笔杆只在窗户纸上戳起一个弧度,随即落在地上。   窗户没破,弧度定型,笔落无声。   在二长老的默许下,齐归上前拾起地上的狼毫,站在同样的位置,作暗器投掷出去。   ——要么力气重得穿破了窗户纸,要么轻得压根没碰到。   总之无论如何也无法形成二长老掷笔造成的纸面弧度。   “这就是内力的差距了,同‘摘叶伤人’是同样的道理。”多财长老站在一旁点评道。   “若真是如此……”齐释青忽然出声,“那只需寻一块平整的暗器,用极轻的力打出去,便可以形成这样的淤青。”   二长老沉默颔首。   “有此等内力者,”依主长老的语气异常慎重,“在整个蓬莱仙岛上,叫的上来的也不超十人。除却练成摘叶伤人的掌门和大长老,那日偏巧还在玄陵门的,便是斧福府、见剑监的掌门了。” 第134章 戏言(七)   二长老居室内静得吓人,四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多财长老开口道:“少主,此事你和小归不要再查了,交给我们。”   依主长老也道:“而且事情已经过了一个月,空口无凭,不要再生事端。”   “弟子明白。”齐释青抱拳应下。   三长老笑着走向门口,顺手摸了把齐归的脑袋,说道:“我先去找掌门了,你们请便。”   从善念堂出来,已至中午。齐释青与齐归走在回玄君衙的路上,却被陈飘飘拦下。   “齐归你过来一下。”陈飘飘只看了齐释青一眼,就转向齐归,语气颐指气使。   齐释青冷冰冰地注视着陈飘飘,而她却跟看不见似的,直接上手去拉齐归。   齐归只好扭头朝齐释青无奈地笑笑,“哥哥先走吧,我去去就回。”   齐释青没说什么,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陈飘飘拉他的那只手上,一直盯到齐归主动甩开陈飘飘的手为止。   “哎,陈道友,陈大小姐,你到底要去哪儿啊?”齐归对着一语不发闷头往前左拐右拐的陈飘飘说。   “让你来你就来!”陈飘飘转身冲他小声吼了一句。   齐归倒是不怕陈飘飘大呼小叫。一个月来他已经彻底摸清楚了陈飘飘的脾气,她从小被惯坏了,根本不会好好讲话,除了会对她父母撒娇以外,对别人一律是这幅态度,即使她根本没有生气。   陈飘飘终于停在了一棵树下。她细细查看了一圈四周,见无任何人,这才放心地面对齐归,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齐归不明所以地伸手去接,陈飘飘却往回一抽。   “?”齐归疑惑地看向陈飘飘,见对方脸上竟还飘起绯红,更是毫无头绪。   陈飘飘罕见地结巴起来,“这,这个……请你带给你哥哥。”   齐归终于从她手里接过那封信,上面系了一条丝带,绑了个精致复杂的结,一看就是出自心细之人的手。他看向陈飘飘,惊讶于她居然会用“请”字:“这是你做的?到底是什么呀?”   “你别管!”陈飘飘又叫了起来,耳朵红得要滴出血来,“总,总之,你给少主就好!”   齐归好奇地看向手中的信,稀罕地问:“我可以看看吗?”   陈飘飘有点生气地说:“不行!是给少主的!你不准看!”   齐归也有点委屈:“可玄陵门也有规定,外派之物不能随意带进玄陵门,更何况是擅自转交?你连这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万一里面有什么法术,让少主受伤怎么办?”   陈飘飘斜眼看着他,呼吸都急促起来,面红耳赤道:“好好好!你不就想知道是什么嘛!这就是一封信!我给少主写的!你满意了吗!”   齐归听懂了,但又没完全懂。陈飘飘跟哥哥一共没说过几句话,写信干什么啊?有什么事是不能当面说,还非得写封信让人转交的吗?   但既然只是一封手写的信,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转交就转交吧。   “好吧,我帮你带给少主。”齐归点点头,将信放入怀中。   见他答应,陈飘飘脸憋红了,憋了半天,一个“谢”字还是没憋出来,最后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说:“那我走了!你别忘了!”   “不会忘记的啦。”齐归拍拍胸口,也往外走。   他们二人刚绕到大路上去,正好就碰见齐释青。   “诶!”齐归立刻就想把信拿出来,却被陈飘飘按住手。   “你,你等回去,晚上再给!”陈飘飘小声喝道,“悄悄的!不许当着我的面给!”   齐归蹙起眉头,心道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复杂存在,所说所做充满了弯弯绕绕还不爱解释。   “好吧好吧。”齐归只得把信再掖回去,装作无事地将手抽出,然后冲向他们走来的齐释青笑道:“哥哥。”   陈飘飘却脸颊红彤彤地瞥了齐释青一眼,一声不吭地跑走了。   “做什么去了?”齐释青低头问齐归。   齐归挺起胸膛,将藏了信的地方非常自然地暴露出来,好像这样就不令人怀疑了似的,大踏步往前走:“陈小姐托我帮个忙而已啦~”   齐释青眯起眼睛,而前方的齐归还哼起了小曲儿。   哼到一半,齐归突然“哎”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转身向陈飘飘离去的方向看去,又“哎!”了一声,似乎遇到了麻烦。   齐释青一脸狐疑地盯着齐归,但这人怀揣了小秘密,朝他就是笑嘻嘻的,什么都不说。   齐归并未在这天晚上就把信给出去。   无他,因为今晚玄陵门有宴——玄陵掌门、见剑监掌门、斧福府掌门,连同他们的家眷都聚在一起,补上先前因为武雅意外去世而没聚成的宴席。   “陈飘飘显然是忘记这回事了。”齐归这么想着,一边像个木偶娃娃似的被齐释青按住比划衣服。齐释青从他房里拿过来三套新做的衣裳,都是齐归的。   “今晚宴会可穿常服。你想穿哪套?”齐释青把三套衣裳都比在齐归身前,让他自己对着铜镜看。   齐归却一脸惊奇地摸着正好合适的衣袖,问:“这是给我的新衣服哇!为什么在哥哥那里啊?”   齐释青平淡道:“做好了一并送到我那里,忘记给你了。”   齐归兴奋地摸着下巴挨个看衣服,而齐释青面无表情地转向铜镜。   镜子里,年轻的玄陵少主面如冠玉,一双眼睛深似寒潭,然而他并未将视线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偏向了身后那个活泼的身影。   再压抑的黑色道袍也遮掩不了的快乐与生机勃勃。   三套常服里,一套淡绿,一套烟青,一套浅鹅黄。   从第一回在玄陵门过年,齐归说自己喜欢穿颜色靓丽的衣服起,往后每一年,掌门齐冠都会给齐归做套漂亮颜色的新衣服——给齐归做一套,还会给齐释青做一套一模一样的,虽然齐释青从来不穿就是了。   能穿常服的场合并不多,一年到头屈指可数。   今年情况稍有不同。因为明年少主就要独自外出历练了,掌门有意锻炼他方方面面、尤其是处理各种生活琐事的能力,就将给弟弟做衣服这事扔给了齐释青。   于是齐释青大手一挥,常服先订了三套,提前数月为着齐归四月初一的生辰又订了三套。   这三套早早地拿了回来,就放在齐释青的衣橱里。   他其实有无数的机会拿给齐归,但不知为何,每当他打开衣橱,看见自己清一色的黑色道袍之间,叠着三小层齐归的衣服时,他就舍不得将衣服给齐归。   那一抹埋没在黑色之中亮丽的色彩,是他房内最隐蔽珍贵的一角。   “选好了么?”齐释青问道。   齐归兴高采烈地说:“嗯!”   他毫不避讳地直接换起衣服来,板正的玄色道袍褪下,露出洁白纤瘦的少年人的身体。   齐归背对着齐释青,将那套淡绿色的衣服套上,细心地给自己系好腰带。   转过身来的时候,眼神冷不丁跟一直透过铜镜注视着他的齐释青撞在一起。齐归下一刻就绽开一个笑:“哥哥我穿这个!好不好看!”   齐释青终于转身,看向这个穿着浅绿长袍、俨然一个翩翩小公子的人身上。他唇畔噙着一抹笑意,声音里是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温柔:   “好看。”   作者有话说:   突然更新 嘻嘻 第135章 戏言(八)   “柳兄!哈哈!上周刚下完棋,这周就又见面了!”见剑监掌门热络地同斧福府掌门挥手,“快坐快坐!”   玄陵掌门齐冠走过来,拉着斧福府掌门柳相悯的胳膊,道:“相悯,上回招待不周,让你白跑一趟,实在抱歉,这次……”   “哪里的话!”柳相悯拍着齐冠的手,笑道:“谁还没有过特殊情况了?何况上次那种事故!”   “多谢弟弟理解,快请坐。”齐冠请柳相悯坐下,问身边的玄陵弟子道:“飘飘和惠子怎么还没来?”   正在这时,一声响亮的“爹——”从殿外冲进来,让人如同耳膜中箭。   陈飘飘换上了见剑监的白衣,头上又插满了簪子珠串,如同一支丁零当啷的白色箭羽直直射进来,正中她爹陈世泊的怀里。   见剑监掌门被闺女撞得往后仰了仰,然后才哈哈大笑地抱着女儿直起身子,“好乖乖!”   陈飘飘亲昵地蹭在父亲身边,在陈世泊旁边的座位落座。   齐归挨着齐释青,两人就跟两团小雀似的,坐在玄陵掌门齐冠的旁边。   直到今晚出门前,齐释青才回屋换上了属于自己的那套淡绿色长袍。束好头发,走出房门见到等在院子里的齐归时,齐释青还有些不适应。   但齐归却高兴得像喝大了一样,手舞足蹈地围着他,说:“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齐释青用了好大的定力才忍住上翘的嘴角,一手还得按住齐归,不然他飞来飞去就更像一只小牡丹鹦鹉了。   两人最先进到金陵大殿,与父亲一起张罗晚宴。掌门齐冠看到他俩的时候,笑了好长时间,笑完了才说:“好看。释青长大了。”   齐释青淡淡地望着与父亲说话的齐归,心道在自己远行前,能多陪齐归任性一些,也是好的。   陈飘飘见到父亲欣喜难抑,跟父亲好一通撒娇之后,才意识到齐释青和齐归早就来了。   她装作不那么刻意地去看齐释青,却被那一抹淡绿抓住了眼睛,眼神再也移不开——   谁不知道八十八仙门之首玄陵门的少主沉稳冷峻,终年不变一身玄色道袍,年纪轻轻却颇有其父当年的风范,其内力修为让仙门弟子难以望其项背。   可今天却在宴上换了一袭淡绿色的长袍,发带亦是同色,衬得人温文尔雅,平添一股风流,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陈飘飘的目光滑到齐释青身边的齐归身上,齐归正扭着头四处瞅,时不时还凑到齐释青耳边给他小声说话,就像站在他肩头的一只小鸟似的。   “哼,聒噪。”陈飘飘小声嘟囔。   她爹陈世泊以为女儿是在给自己说话:“飘飘,你说什么?”   “没什么。”陈飘飘撅着嘴说。   此次是榴莲三结义的小聚会,堪比家宴。玄陵掌门齐冠就并未设主座,而是三家平坐,这样彼此都亲近,且方便交谈。   “抱歉,弟子来迟了。”轻柔的女声在殿门口响起。   齐释青并未抬眼,齐归直起身子去瞧,正是柳下惠子到了,她也换回了斧福府的红袍,黑色腰封一勒,纤腰显得不盈一握。   “惠子快进来。”玄陵掌门齐冠招呼道。   柳下惠子对各人打过招呼,对齐归灿烂的欢迎笑容也回以微笑,然后在斧福府掌门身边款款落座,优雅大方。   陈飘飘看着齐归跟与下惠子相视而笑,就连齐释青的目光也追随过去,跟柳下惠子点了下头,心里冒起一股火,瞪着齐归小声骂道:“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这次她爹却没再问她在说什么,因为见剑监掌门陈世泊正感慨地举起酒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惠子都长这么大了!相悯兄,得女如此,你好有福气!不愧是斧福府的女少主啊!”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笑着说:“哪里哪里,你家飘飘也冰雪聪明,讨人喜欢得紧!”   柳下惠子浅浅微笑,而陈飘飘则挺了挺胸脯,装作毫不刻意的样子往齐释青那里瞟了一眼。   “哎!”见剑监掌门陈世泊摸了摸陈飘飘的头,扭头对斧福府掌门柳相悯道:“我这闺女,哪儿都好,就是娇纵了些!”   他继而教育道:“你可得多学学你惠子姐姐,担得起‘淑女’二字!”   陈飘飘脸一下臭了,可此时她没法发作,只见她爹兴致高昂地示意她手边的小酒杯,“飘飘,一会儿你第一个敬大家一圈!”   明明没有开席,按理不能随便碰桌上餐具,但因为口渴正在悄悄喝水的齐归,听到这句话一下呛住,为了不发出声音,憋得眼睛都红了。   齐释青立刻给他递过去帕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陈飘飘心情正坏,尤其看不顺眼一直挂着恬淡微笑、平视前方丝毫不把她看在眼里的柳下惠子,但在她爹的目光威压下,只得含恨点了一下头,就跟有人强行按住她脑袋才弯了一丁点脖颈似的。   玄陵掌门齐冠眼观六路,立刻坐在位子上举起酒杯,道:“这是个家宴,还那么客气做什么!来来!都不必拘礼!”   玄陵掌门发话,众人自然笑着听从。见终于有人举起筷子,齐归连忙抢过齐释青的茶杯,灌两口茶顺顺气。玄陵掌门齐冠嘴上还在跟见剑监掌门寒暄,手里却不动声色地将茶壶递给齐释青。   齐释青接过,给齐归和自己的茶杯里添了水,继续给齐归拍背,像在哄一只宠物。   柳下惠子看着这一幕,笑意大了些,微微垂下头。陈飘飘则忿忿不平地扫了他们一眼,这才动筷。   三位掌门许久没有聚在一处,此次相聚,俱有许多话要说。   “上回世泊弟来看飘飘,我就想叫上相悯弟一同来聚聚,谁曾想这又拖了一个多月。”玄陵掌门齐冠道,“你们可都还好?”   “都好,都好!”斧福府掌门柳相悯道,“现在谁都没有玄陵掌门这么忙,派内有如此多的小道友要照顾,哈哈!”   见剑监掌门也笑道:“是啊,我这回来,飘飘可是肉眼可见地圆润了!可见你们在膳食上都下了功夫!”   陈飘飘筷子一顿,咬牙切齿,险些要把碗给摔了。   齐归看见陈飘飘的脸色,不由得屏住呼吸,以为下一瞬火药桶就要爆了——但陈飘飘终究是忍了下来,没有影响到席间推杯换盏,和和气气,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见剑监掌门陈世泊脸上一片红晕,嗓门也大了起来,他看着自己女儿的视线时不时就往齐释青跟齐归那边瞟,就打趣道:“哎,两位兄长,咱三家也算有儿有女,门当户对,彼此知根知底,指不定将来能联姻呢,哈哈哈!”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接道:“可不是嘛!你瞧瞧齐兄把两个儿子养得,整个蓬莱仙岛不知道有多少仙门想跟玄陵门结成亲家!”他转头向陈世泊玩笑道:“要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两家不得近水楼台先得月?哈哈哈哈!”   玄陵掌门齐冠笑呵呵地晃着酒杯,似是微醺:“可惜我家没有女儿啊!见剑监的少主陈沉,也是世家弟子的一颗明珠啊!”   话题就自然而然转了向。斧福府掌门问道:“对啊,许久未见陈沉了,他可还好?怎么没跟着世泊一起过来?”   大人们纯粹是戏言说笑,但孩子们却听得认真。   听到自己爹说“联姻”二字的时候,陈飘飘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耳朵眼几乎冒蒸汽,眼睛水汪汪的,一颗少女春心砰砰乱跳。她以崇拜的目光看了眼她爹,再看向齐释青的时候,那叫一个柔情似水,好像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似的——齐归虽然没有被陈大小姐直视,却仍然感到被杀伤了,打了个激灵。   终于等到散席。   齐释青跟齐归走在回玄君衙的路上。齐归仰头看着一轮明月,在已经变暖的夜风里,月光都变得无比柔软。   “哥哥。”齐归小声叫道。   “嗯?”   齐归望着齐释青跟他同色同款的浅绿长袍,如出一辙的束起的头发,只有腰间的一枚少主玉佩和漆黑的七星罗盘彰显了他们二人的不同。他抿了抿嘴唇,小声说:“哥哥,如果你以后要跟人联姻,你不要娶陈飘飘好不好。”   “我……我不喜欢她。”齐归的声音越来越小,夜色静谧,他好像害怕被人听去了似的。   齐释青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消化了,成了一滩水,向四面八方流淌而去,再也无法收回。   他张口启唇,刚想笃定地做出承诺,却见齐归抬头,挺期待地瞅着他:   “哥哥,你娶惠子姐姐好不好啊?我可喜欢她了!”   齐释青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盯着齐归,盯了许久,总算把这口气给咽了下去,但仍目露凶光,一字一顿地问:   “你,喜欢柳下惠子,然后,让我,娶?”   齐归反应了一阵,“啊”地恍然大悟——   “哈哈,对哦!我也可以娶!”   与齐归的灿烂笑容交相辉映的,是齐释青比夜色还黑的脸色。 第136章 戏言(九)   齐释青一进玄君衙就回了自己屋,砰地关上门,跟齐归一句话都没说。   齐归看着哥哥紧闭的房门,思索片刻,轻轻敲了敲,小声喊道:“哥哥,你别生气!我不娶她!”   夜色静谧,小风呜呜。   齐归抿着嘴巴,正准备放下手,掉头回屋睡觉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齐释青站在门里盯着他,神色复杂地说:“即使你愿意娶,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嫁你。”   齐归忙不迭点头:“嗯嗯!哥哥说的对!”   齐释青看着齐归真诚的小脸分外无语,同时还觉得自己与齐归置这种气实在是不可理喻。他头别向一边,闷笑一声,“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   齐归凑上来站在门框上,脸蛋贴近了,观察道:“哥哥你不生气啦?”   齐释青把人轻轻推下门槛,“不生气,没什么好生气的。”   齐归这就高兴了,满脸嘿嘿。   第二天,齐归就换回了自己的黑色道袍,胸襟里藏着陈飘飘要他转交的信。   他本想一早给哥哥,但这天齐释青有事先走了,他起来用早膳的时候玄君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忘了将信从怀里掏出来,就一路带去了五行宫,上完课之后又去了善念堂。   无一殿是善念堂的大殿,也是通向二长老居室的必经之处。每回齐归走过,都会被这里溢出的威压震慑一下,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可一个月以来,无一殿里跪了一位常客——   玄廿师兄因武雅之死被罚跪于此两个月,如今时日仍未满。   齐归走到无一殿门口的时候,看到尽头神像下跪着的背影,总会忍不住叹口气。   今天也叹了气。   本来他想接着挪脚去找二长老的,可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怀中那封陈飘飘的信来,就抬脚进了无一殿。   殿内冷香清幽,令人无端生寒。齐归夹紧了肩膀,昂首挺胸地往里走,一路走到玄廿身边。   玄廿跪在那里身姿笔直,闭眼入定。   “师兄!”齐归用气声喊道。   玄廿缓缓睁开眼,看向齐归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问:“小齐公子怎么来了?”   齐归从旁边拽过来一只软垫,蹲下身,仰视着玄廿:“师兄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说着,他就想把手里的软垫塞到玄廿的膝盖下面,“二长老肯定不会说你的,师兄垫一下膝盖呀。”   玄廿轻轻摇了摇头,“不必。”   齐归咽了下口水,见玄廿苍白的脸色,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三名长老首徒里,他最亲的是玄十,最怕的是玄一,而玄廿师兄虽然没有大师兄那么严厉,却也没有玄十师兄那么亲切好说话。   齐归在玄廿身边蹲了一会儿,见师兄一直沉默着,心里敲起了小鼓——他其实是想向玄廿师兄咨询下女修写信的事,毕竟他只知道玄廿师兄有经验,原来书妍姐姐就给玄廿师兄写过不少信……可看现在师兄的样子……   过了半晌,玄廿轻叹一口气,无奈地看着齐归:“你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齐归诚恳点头。   “……那你问吧。”   齐归嘿嘿笑了两声,一口小白牙在阴森的大殿内闪着光。玄廿瞧着齐归像鹌鹑做窝似的一屁股坐在软垫上,盘起来腿,一个月没有笑过、有些僵硬的脸都有了松动的迹象。   “是这样的……”齐归清清嗓子,小声说:“见剑监的陈大小姐,她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给少主。”   玄廿听了没什么反应。   齐归眨了眨眼,见师兄一点不好奇的样子,只好继续说:“她不让我看,但还让我转交,还不让我当着她的面给少主,我就很纳闷。师兄,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玄廿:“……”   齐归认认真真地在苦恼:“陈飘飘真的都没跟少主说过几句话,见了面甚至都不打招呼的!而且真有什么事要说,为什么不能当面说啊……”   玄廿没忍住低笑出声。   齐归挪着软垫往又往前蹭了几寸,虚心求教的表情让玄廿都有些顶不住。玄廿将身体跪直,又恢复了一张冷脸,说:“你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齐归将信从怀里拿出来,还带着点自己的体温。他摩挲了两把,为难道:“可陈飘飘不让我看……”   玄廿:“那你就别看。”   齐归抿着嘴,有点可怜地看着玄廿。   “我答应陈飘飘不会看,肯定就不会看的。可我还是想知道她给哥哥写了些什么……”   玄廿目视前方,好似根本没在听他讲话。齐归缓缓低下头,轻轻抚摸手里的信。   少顷,齐归又看向玄廿,郑重道:“不怕师兄怪罪,我其实本想问问师兄,女修写信是何意,但仔细想想,是我做的不对。既答应了对方帮忙,就不该有这么多好奇,是我庸人自扰了。”   说罢,齐归就从软垫上站起,正准备将垫子放回原处,与师兄拜别的时候,忽然听见玄廿说:   “你既来问我女修写信是何意,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了。”   齐归一愣,站在原处。   玄廿抬眼看他,幽幽道:“从前书妍与我写信,你都看在眼里,如今陈飘飘给少主写信,你却又不明白了。”   无一殿好像一瞬间变冷,齐归骤然激灵了一下,他望着玄廿,眼神却仍是茫然:“请师兄赐教……”   玄廿望着齐归,轻笑了下。   “从前书妍给我写信,是因为……对我有些幻想,如今她已经对我恨之入骨,自然就不会再写了。”   齐归震惊道:“书妍姐姐怎会对师兄恨之入骨?”   “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你们……”   玄廿笑着接话:“两情相悦?”   齐归瞪着眼睛点头。   玄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没有。一直是我单相思。”   手中的信变得烫人。   好像有无形的绳索在胸前捆了一圈又一圈,齐归忽然觉得胸闷气也短。   玄廿师兄的话齐归并不能完全理解——他亲眼见过玄廿师兄跟书妍姐姐两个人在水上小亭拥吻,可玄廿师兄告诉他这也不算两情相悦!感情好复杂!   但齐归懂了一点——从陈飘飘来玄陵门的第一天,就冲哥哥喊过“我喜欢你!”,他现在可终于知道,原来是这么个喜欢法啊!   脑内一下就联系到昨夜家宴上,几个掌门玩笑着说联姻的话,齐归咽了下口水,觉得手中这封信简直不能更糟糕了——万一哥哥看了这封信,也喜欢了陈飘飘,那陈飘飘就不再是单相思,再往后,陈飘飘可不就成了他嫂嫂!   那不行——   玄廿默默回头看了眼齐归,小齐公子虽然一句话没说,但脸上的小表情却精彩纷呈、甚是喧嚣。   过了好一会儿,齐归捏着信,冲玄廿行了礼,说:“多谢师兄。”   玄廿笑意淡淡,在齐归的脚步声消失、殿内归于沉寂之后彻底隐去。他抬头望向两尊神像,慈悲和妄念高高在上,难以落地让凡人两全。   仙门子弟何其多,却已几百年未有人得登大道,跻身上界修成神仙。   玄廿低头,腰间的金罗盘闪闪发亮,他却缓慢地别开了眼。入了仙门,他勤勉修炼,成为三长老首徒,却撞上了诡断卦,注定命里早夭,与有情人不得善终。   可不入仙门……   他遇不到书妍。   武雅的死是对他的提醒。耽于一时的柔情,置命运于不顾,会害死无辜之人。他的余生,都应当用来修炼,增长道行,若真有一日他能逃脱诡断卦,到那时……   玄廿苦笑起来,两尊神像里,只有邪神君笑得幽幽,玄廿心头又升起厌恶。   诡断卦乃邪神之挂,那日佛过铃黑,摆明了邪神信徒去过藏宝阁。   纵使武雅的死因已经盖棺定论是不慎中了藏宝阁的水下暗器,玄廿心头却笃定邪神与此脱不了干系。   作者有话说:   让我们猜猜看 那封信到底有没有到少主手上呢(*ˉ︶ˉ*) 第137章 戏言(十)   从善念堂到玄君衙走路要一刻钟。这一刻钟的路程里,所有见到齐归的玄陵门师兄都惊讶地看着他风风火火,摆着手脚快速走路——虽然齐归经常风风火火,但之前都是兴奋快乐地向前冲,而现在一张小脸特别凝重,走路的架势像是去寻仇。   “小归这是去干嘛?”一个师兄问道。   正往善念堂走的玄十抚着腰间戒棍,也面露疑惑:“不知道。”   齐归气喘吁吁地推开玄君衙的院门,“哥哥!”   但没人应他。齐释青还没回来。   齐归咽了下口水,砰地又将门合死,转身出去。他想好了,没法等到晚上了,就现在,见到哥哥就塞给他,“然后我得告诉哥哥,我真的不想要陈飘飘当我的嫂嫂,他看完信也不能娶陈飘飘。”   他气冲冲地走了一阵,一抬头发现到了五行宫,这才反应过来他压根不知道哥哥现在在哪。   但总得找人问问呀。   于是齐归走了进去,五行宫给访学弟子上的课早就散了,现在里面坐的都是玄陵门自己的弟子,有些在自修,有些在互授要点。   见这些师兄们都修习得认真,齐归有点不好意思贸然打扰,偏巧这时有个师兄抬起头来,齐归连忙笑着打招呼,然后顺势问道:“师兄,请问你知道少主在哪里吗?”   对方点了点头,“少主应当是在机关塔,今日大长老在机关塔有课。”   齐归抱了抱手:“谢谢师兄!”   跑出五行宫的时候,齐归嘟起了嘴,虽然还是快速往前走着,可心情却不那么急切了。   整个玄陵门,他最少踏足的地方就是机关塔——   机关塔乃相违长老所辖,高耸入云,塔的每一层都往外斜伸出或铁或木的龙筋,而且还会随着塔内机关操纵而变化,供弟子推演机关、实战打斗所用。   齐归第一回进去参观的时候,还挺好奇挺开心的,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在塔里丢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被找到——就连少主都没找到他,是玄一师兄将他拎出来的,找到他的时候齐释青和玄一的脸色都可臭了,不约而同责怪他乱跑。   那时齐归才知道机关塔里就连墙壁后面都有玄机,随便哪块地板或者桌椅摆设都可能是机关,碰了就会让墙体变位置,让人迷路。   从此齐归就再也不喜欢机关塔了,旺盛的好奇心对机关塔彻底免疫。   但事实上,机关塔是玄陵弟子最常去的场所,仅次于五行宫。因为玄陵门以问玄为长,机关术乃是持罗盘的玄陵弟子的必修课;尤其是少主齐释青和大长老首徒玄一,对机关术十分有造诣,出入此地非常频繁。   齐归刚来玄陵门、最粘着齐释青的那一阵,要是有人想单独给齐释青说点事情,都会借口说:“少主,大长老让你去机关塔一趟。”因为只要这么说了,齐归连跟着哥哥一起去的想法都没有,直接就在玄君衙门口挥手拜拜了。   越临近机关塔,齐归走得就越慢,还叹着气,心头的烦躁快要从耳朵眼里冒出来了。   他是想去找哥哥,把陈飘飘的这个烫手山芋赶紧给他;可他也不想进机关塔……   齐归跟个小老头似的,背着手在机关塔门口转圈,想:“我就在这里等好啦,等哥哥下课。”   他走去机关塔门前的小河边,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又拿出了陈飘飘写的信,低头默默注视。   玄陵门有山有水,有些是天然的,比如访学弟子的各派驻地就在玄陵门的后山上,还有善念堂里的冷泉;有些是人工修建的,比如长老们修建的假山,还有依地形水势建造的小河和湖泊——机关塔外的这条小河就是这样挖就而成,至此,玄陵门没有一处建筑是没有水的,都通透灵动得很。   春天水温尚凉,水面上却已经脱去了寒冬的冷雾,只显得清冽。流水潺潺,齐归听着这不吵闹的自然之声,整个人几乎都放空了,只剩下大脑里盘桓着的“要将信给哥哥,哥哥不能娶陈飘飘”。   “唉……”他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遂撑起一条腿,胳膊支在上面托腮,望着远处夕阳。   “娶不娶也不是我说了算的……”齐归嘟囔出声,拿着陈飘飘的信给自己扇风,好不惬意,“书妍姐姐竟然都会恨玄廿师兄,感情实在是变幻莫测,太过复杂。”   齐归的烦恼本就少,即使有烦恼也鲜少会持续很长时间,这回为了这件事着实烦恼的时间过于长了,但齐归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他甚至还一个劲儿地想了下去,想到陈飘飘真成了他嫂嫂,成了玄陵门的少主夫人,每天指使他干这干那,冲他大呼小叫,而那个时候,哥哥跟她相亲相爱,肯定就不会再向着自己了。   “我是从药王谷里出来的无父无母的孤儿,都是齐叔叔好心收养,才能让少主当我哥哥。要是有一天哥哥有了自己的家人,我可能就成了包袱,到时在玄陵门恐怕也呆不下去……”   齐归越想越难过,眼圈都红了。   他无法接受齐释青跟自己疏远,更不能想象这样的可能性:或许有一天,哥哥会像曾经的玄九、还有那些讨厌自己的师兄一样,想把自己像个包袱一样丢出玄陵门……   齐归吸了吸鼻子,低头看手里的信。这封系着白色丝带、满载着陈飘飘心意的信,齐归走了一路一直握在手里,起了一点折痕。他小心地将折痕抚平,希望待会交到哥哥手里的时候是整洁如新的。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喊他:“齐归!”   是陈飘飘!   齐归猛地站了起来,但谁曾想河岸边的石头都是沾了水的,一块比一块滑,他一脚滑出去没站稳,两条胳膊拼命找平衡,却还是向后仰去,栽进了水里。   河水湍急冰冷,只有掉进来才知道这河底有多深,齐归蹬了好几下仍没触到河底,心有些慌,腿也撞上了尖利的石头。   等他终于爬上岸的时候,陈飘飘看见他落汤鸡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陈飘飘凑近了,弯下腰问:“我是来找你的!诶,你昨天晚宴回去之后,把我的信给少主了没有?”   齐归艰难地把腿挪到石头上——水里太冷,没什么知觉,只有上了岸,才发现自己的小腿被划了一片伤口,布料都划破了,最长的那道伤口有六寸长,正在往外冒血。   他打着抖,狼狈地看着面容姣好、浑身上下透露着“矜贵”二字的女修,忽然觉得自己像条落水狗。   “哎,齐归,问你话呢!我的信你给了吗?少主什么反应?”陈飘飘拿手在齐归眼前晃晃,只注意到齐归好像走了神,却没发现他受了伤。   齐归这才反应过来,骤然打了个冷颤,回身看向湍急的河水——   落水之前,他手里是拿着那封信的,可现在……   哪里还有信的影子?!   齐归又抱歉又惊慌地看向陈飘飘,陈飘飘一看他这个反应也明白了,她睁大眼睛叫道:“你竟然一直带在身上,然后刚刚就掉进河里了?!”   “对不起……”   陈飘飘声音拔高了,“我昨天不是说了让你晚上就给吗?你为什么——”   齐归小腿上的伤口流血不止,顺着破布条往下滴滴答答,很快染红了几块石头。他知道自己应该先去止血包扎,但陈飘飘就站在自己跟前扯着嗓子骂,他也站不起来。   “小齐公子。”一道温柔的声音倏然插了进来,解救了不知该如何开口的齐归。   齐归有点晕地抬头,看见柳下惠子正向他们走来,走到近前忽然双目一凝,立刻加快脚步:“你受伤了!”   柳下惠子在齐归小腿边蹲下,只察看了一眼,立刻就转头对陈飘飘,目光谴责:“小齐公子落水,浑身湿透,还受了伤,你不但不帮忙,还在这里看笑话吗?”   陈飘飘才发现齐归腿上的伤,被这狰狞的伤口吓了一跳,她张了张嘴,瞪大了眼睛,却并没说什么。   柳下惠子随即起身,走向机关塔,对当值弟子说:“劳烦道友找些干爽衣物,还有包扎、止血用的,小齐公子落水受伤了。”   弟子立刻进去通报。   须臾,齐释青从机关塔冲了出来,少见的慌张。   “小归!”   面前两个女修围着,就连陈飘飘都担心地蹲在了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瞅着那些伤口,齐归却在看到齐释青身影的那一刻才感到委屈。   他哽了又哽,在齐释青将他的披风兜头盖在他身上的时候,才终于小小地叫了一声:“哥哥……”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抱歉最近有好几个due要赶,更新有点晚…… 第138章 戏言(十一)   齐归被齐释青抱回了玄君衙。   他抓着哥哥的衣襟,就像药王谷被烧那年,他从红莲业火里被齐释青抱出来一样,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彼时他一双眼睛看不见,嗓子也被浓烟熏坏,如今一双眼睛完好无损,目光却有些空洞。他呆呆地缩在齐释青怀里,被带着体温的暗金黑绸衣料包裹。   齐归被放在了椅子上,老老实实让哥哥给包扎腿。给伤口消毒的时候,齐归瑟缩了下,但忍住了没动。   一声冷哼。“知道疼了?”   齐释青瞟了他一眼,往伤口上按药的手法却十分轻柔。   “说说吧,怎么回事。”齐释青给他包扎好,起身俯视他,拿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手。   齐归扁着嘴,咬住下嘴唇内侧,小脸苍白,看上去非常可怜。   齐释青看了他一会儿,别过脸去叹了口气。他摸了摸齐归身上半干不干的衣服,走到外面去看,果然热水已经烧好了。   齐释青去试浴盆的温度,背对着齐归说:“衣服脱了,过来洗澡。”   听到这话,齐归心头一直氤氲不散的伤感突然消失了。他慢吞吞地扶着椅子站起,嘴巴揪成一点点,藏住了一个笑。   这边齐归为哥哥又跟小时候一样给他洗澡,把他当成弟弟照顾而开心;那边齐释青却尽力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   和几年前不同,齐归也在渐渐发育,从一个小男孩抽条成了少年人。他把脏衣服脱了,从屏风后走出,洁白纤瘦的身体光裸着,小腿处系着的绑带竟然成了唯一的服饰。   齐释青只看了齐归一眼,就迅速挪开眼睛。   齐归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站在浴桶边,晃荡了晃荡自己的伤腿,然后冲齐释青伸出两条胳膊:“哥我进不去!”   抱!微博偷独家爆头   齐释青屏住呼吸,只往前挪了一步,齐归的手臂就自动环上了他的脖子,腿也抬了起来。齐释青人生不过十六年,此刻已感到自己年岁尚浅,定力十分不够,努力忽视手中的触感。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光溜溜的齐归放入浴桶,握住他的脚踝,将那条受伤的小腿搭在浴桶边缘。   泡在热乎乎的水里,齐归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如同冬日温泉里的小动物。他大剌剌地分开两条腿,没有任何不自在,泡在水里的胳膊腿乱晃,蹬在外面的那只脚也一勾一勾的,齐释青站得近,那圆润的脚趾就不时碰到齐释青的腰。   齐归撩起水中撒的花瓣,仰脸道:“哥哥,你不是说,真男人泡澡不用任何佐料的吗哈哈哈哈——”   齐释青见他又开始嬉皮笑脸,就知道这人缓过来了,于是就用热水浸湿了巾帕,给他擦露在外面的小腿和脚。   “哥哥哥烫烫烫!!”齐归嘶嘶叫道,脚开始乱蹬,却被齐释青牢牢抓在手里。   齐释青攥着热毛巾,冷道:“受着。”   齐归就不出声了,把嘴巴浸在水下开始吹泡泡。一边吹泡泡,他一边分心去看哥哥,玄陵少主长身玉立,站在浴桶边丝毫不嫌弃地给他擦身体……   脸上不知何时就爬上了一层薄红,齐归觉得是热的,就往上坐了坐。   齐释青握紧了他的脚踝,命令道:“把身子都泡进去。今天受了寒,得把寒气逼出来。”   “哦。”   齐归就又缩了回去,脸红扑扑的。   他看了一会儿齐释青,道:“哥哥……你别担心,我好的很快的,明后天肯定就好了,说不定疤都不会留~”   所以就不要皱着眉头啦。   齐释青终于缓缓松开他的小腿,让它安然搭在浴桶边。齐释青走到他这边,俯视着他:“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齐释青站在了他头的这一边,齐归跟他对视只能看到一张倒着的脸。齐归先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下,这个角度还是如此好看的人,除了他哥也没有别人了,然后才开口道:“我在小河边等你下课,一不小心就摔下去了。”   齐释青注视他片刻,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拖过来一只板凳坐下,开始给他洗头发。   为了一直看着哥哥,齐归的眼珠子都快翻到头顶了,最后实在晕得不行才闭上眼睛。头皮被按摩得甚是舒服,齐归就像一只被取悦了的猫,四肢都酥酥麻麻,心里没有一丁点的防线。   是问话的好时机。   齐释青声音低柔:“是被陈飘飘推下河的吗?”   齐归:“不是的,是我没踩稳不小心摔下去的~”   皂角搓出了绵密的泡,堆在齐归头上,像是棉花堆。   齐释青手指温柔地按摩,“陈飘飘为什么在那里?”   齐归闭着眼睛,舒服得都快睡了:“她来找我……问我有没有把信给你……”   揉着他头发的手指一停,但很快又接上了。   “什么信?”   齐归是真的快睡了,整个人像团被热水泡发了的小棉花:“就是……信……我也没看……她不让我看……”   齐归半梦半醒地往下沉,被齐释青托住后脑勺,脸蛋好像被揉了一把。   他呼吸变得长缓,但仍然嘟囔着:“哥哥,你能不能……不娶陈飘飘……”   齐释青托着齐归的脑袋,看着他浅眠时仍然皱着的眉头,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注视着拿合起交错的睫毛,凑近齐归的左耳,低声说:“齐归,我不会娶陈飘飘。”   明明不是情话。   “你听见了吗?”   齐归到底没有睡沉,他听到了哥哥保证说不娶陈飘飘,露出了很浅的笑意,开心于以后的日子有盼头了。   他觉得一边耳朵好痒,偏了偏头,“唔……”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齐归以为自己又陷入梦境,忽然有温温热热的小虫停留在他额头,又移去他的耳廓,还叮了他的耳垂。   但齐归手脚都泡得绵软无力,不想自己动手打虫,就使唤别人:“哥哥……”   那虫立刻松开了他的耳垂,一只手覆上去揉了揉。   齐归“嗯”了一声,继续迷糊。   齐释青轻柔地给齐归洗好头发,拿过干帕给他绞干。   水温渐凉,齐释青把人叫醒:“洗好了,出来。”   齐归迷蒙地睁开眼睛,瞳仁蒙了一层水雾。他迟钝地朝齐释青伸出胳膊:“哥哥。”   齐释青抄起他的腿弯,揽着他的脊背把他抱出浴桶。齐归扶着哥哥在地上站好,身上还沾了好些花瓣。   一条干巾帕飞过来盖住他的脸。   “自己擦。”齐释青留下这句话,就转身走到屏风之后。   齐归眯着眼睛稀里糊涂地给自己擦身体,因为一条腿不好使劲,为了保持平衡得一直扶着浴桶。他疑惑地看着屏风,心想:“哥哥是给我找衣服去了吗?帮我擦擦再去也不要紧的呀。”   片刻后,赤条条的齐归披着头发到屏风那边穿衣服,齐释青只扶着他穿好裤子就走了,都没有看他。   齐归愣愣地给自己套好上衣,把长发拿出来。   哥哥怎么这么奇怪啊…… 第139章 戏言(十二)   可能是刚刚洗澡的时候睡过一觉,真到了要睡觉的点,齐归反而不困了。   齐释青顺势教育他:“以后不论有什么事,如果那人不敢当面告诉我,反而鬼鬼祟祟让你帮忙传达,那一定是有问题的。”   齐归坐在床边晃着腿,“嗯嗯。”   “越是不能让我知道的,越是必须让我知道,不要自作聪明。”   “嗯嗯。”   齐释青背着手,在他床前踱步,“还有,陈飘飘屡次三番招惹你,言语也不尊重,不必再忍让。你是我弟弟,冒犯你与冒犯我没有任何分别。以后该禀善念堂就禀善念堂,让她去领罚。”   齐归使劲点头,巴巴地瞅着齐释青。   “这么看着我干吗?”齐释青冷哼,“你摔进河里,很光荣么?”   齐归嘻嘻一笑,腆着脸说:“不光荣啦。我其实本来也不会摔的,但谁知道河边的石头那么滑呀!”   齐释青眯起眼睛。   “没有下次了!”齐归立刻保证。   “行了,睡吧。”齐释青把齐归捞上床,按着躺下。“明天去谢过斧福府少主。若非她及时通报……”   齐释青想到河边的那个小血泊就心头一悸,陈飘飘竟然能自私而熟视无睹到那个地步!   齐归拉住齐释青漫起青筋的手,小声说:“哥哥我错啦。你别生气。”   他们的手交叠着,齐释青低头望了片刻,把齐归的另一只手拉过来,放在手里捂着。   “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齐归两手并拢,手背被齐释青捂得发热,笑得灿烂:“记住了!”   “之前说的话也记住了?”   “……多之前的之前……?”   齐释青拍了一巴掌他的手,“在浴桶里你光顾着睡觉了。”   齐归连忙拉住要离去的大手,说道:“我有印象的!哥哥说不会娶陈飘飘!哥哥要说话算数!”   齐释青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算数。”   “以后若是再有女修让你给我带东西、递信,你一律帮我谢绝。”   齐归睁大了眼睛:“啊?”   齐释青正色道:“你是我弟弟,你有这个义务。”   齐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高兴起来:“好的哥哥!”   看着齐归躺好,齐释青最后查看了一下他的小腿,见包裹处没有进水也没有出血,轻轻给他盖好被子。   圆溜溜的大眼睛在被子上面忽闪,就跟两团小火苗似的,齐释青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睡觉。”   齐归抖了抖睫毛,乖巧闭眼。   过了许久,等齐归的呼吸变得绵长,齐释青吹熄了屋里的蜡烛,抚了抚齐归的头顶,转身出了门。   月至中天,无风无云。齐释青在玄君衙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突然眸子一凛——院门下投射进来一条长长的影子。   院外有人。   深夜到访玄君衙,若是弟子定会直接通报,若是掌门则会直接进来。像这样悄默声细地徘徊不去,定然有鬼。   一年前玄廿历诡断卦、佛过铃黑,就说明有堕仙曾借邪神之力造访藏宝阁;而一月前武雅意外身亡,三长老的法器染料洗剂失踪,齐归被功力高强之人暗算昏迷,无一不说明这堕仙在玄陵门里都能来去自如、无人能挡。   齐释青立即想到了最坏的情景,迅速解下腰间罗盘,化为长戟,无声地接近院门。   那人影晃了晃,左右来回移动。   齐释青猛得拉开乌木大门,戟尖刀刃直冲来者。   一声尖叫。   陈飘飘跌落在地上,捂住嘴。   齐释青看了她片刻,缓缓将长戟化为罗盘,收在腰间。   “你来干什么?”   陈飘飘虚软地从地上爬起来,声音还有点颤。她目光躲闪,脸涨红了:“我,我来……那个,齐归,他还好吗?”   看到齐归的伤口之后,陈飘飘也吓得不轻,纵使她平日自私惯了,她也没有想要齐归受伤。于是夜里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睡,想来玄君衙看看齐归。   院门上方有一块笔力苍劲的“玄君衙”三字匾额,齐释青就站在匾额投下的阴影里,眼神反着冷光。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陈飘飘,在女修心里开始发毛的时候,才开口道:“齐归平日如何称呼你的?”   陈飘飘:“啊?啊……他叫我‘陈大小姐’。”   “他既从未对你直呼其名,‘齐归’也不是你应当喊的。”   陈飘飘僵在原地。   齐释青跨出院门,陈飘飘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从未见过齐释青这么可怕的神色,一副要跟她算账的样子,手都抖了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叫了他一声,他就掉河里去了,真的跟我没关系!”   齐释青微微歪头,阴鸷地俯视她。   “以后别指示齐归做任何事。”   陈飘飘却仰头呆住——齐释青跟她站得很近,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玄陵少主的眉眼,现在细细一看竟然更加俊朗,五官没有一处败笔,她甚至还能闻到齐释青身上淡淡的药味……   见女修发愣,齐释青不悦地眯起眼睛。   陈飘飘却骤然反应过来,低声叫道:“你知道了!”   齐释青冷哼一声,转身回去。   陈飘飘对着他的背影说:“你既然都知道了,你……”   齐释青的脚步并没有因为她正在讲话而放缓。   在玄君衙的院门即将在她眼前关上的时候,陈飘飘跑了过去,推住门。   “少主!”   即使是在夜里,齐释青也能看清陈飘飘通红的脸色,心头涌上烦躁。   陈飘飘咬了下嘴唇,鼓起勇气道:“少主,我喜欢你,你怎么想?”   玄君衙内,齐归的房门无声打开。   他站在门缝内,一只眼睛望着院门那里,齐释青跟陈飘飘两人相对而立。   月光静静流淌在夜里,平心而论,这幅画面看上去很和谐。   陈飘飘若是不开口讲话,也能称得上是个窈窕淑女,再论起来家世背景,跟玄陵少主也是般配的。   齐归安静地抓着门,扶住墙壁。   齐释青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陈道友,我并无此意。请回吧。”   说完,他就将院门在陈飘飘面前合上,毫不留情地转身。   陈飘飘在玄君衙外,捂住脸哭了出来。   夜晚重归宁静,齐归吞了下口水,悄悄将虚掩的门关上。   他一瘸一拐地走回床榻,躺了回去,瞪着床顶。   哥哥真的拒绝陈飘飘了……   齐归不知为何心情很微妙,他以为他会高兴,但其实并没有,反而很复杂,他自己也理不清。他能想象到被拒绝的陈飘飘泫然欲泣的伤心模样,也能想象到哥哥是如何以冷漠的面容说出那句话的。哥哥还说以后若有女修让自己帮忙传话带东西一律拒绝,那岂不是……也许又会伤许多人的心?   “还好他是我哥哥,我不用担心被拒绝。”齐归脑中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莫名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可齐归并没有感到松快,好像被“兄弟”二字无形地桎梏了。   夜已很深。齐归蓦然察觉自己的思绪越来越繁杂,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简单,感到有些疲累。   他翻了个身,让开小腿受伤的位置,慢慢缩起身子,睡了过去。 第140章 戏言(十三)   按照哥哥的吩咐,齐归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斧福府的驻地,去感谢柳下惠子。   这日正好休沐,弟子们不必去五行宫点卯,时间充裕。   “你怎么过来了!”柳下惠子一见到他就讶道,“你应当好好养你的腿,还走什么?”   齐归笑嘻嘻地给她行礼,“多谢惠子姐姐昨日相助,我已经大好了!”   柳下惠子不赞同地皱眉,“你那伤口看着可不像能很快养好的,走路皮肉都要牵扯,你这样会好得慢。我让人送你回去歇着。”   “真的没事!”齐归大咧咧地笑,还想把下摆撩起来给柳下惠子看,动作倏然停住。   早上,齐释青去查看他的伤口时,果然见伤处都已经愈合了,只留一道浅浅的疤痕,假以时日估计也能消失。   齐归得意地在床上翘起二郎腿,“哥哥我就说我好得快吧!”   齐释青哼了一声,扇了一巴掌他乱晃的脚。   “嗷!”齐归抱住他的裸足,一骨碌爬起来瞪着齐释青,像只竖着的虾米。   “多大的人了,衣冠不整袜子也不穿。”齐释青嫌弃地从衣柜里给他找来袜子,扔在他榻上。   齐归打了个滚,“我刚刚起床嘛——”   齐释青站在一旁监督他好好穿上袜子,在他准备蹦下床时忍不住伸手扶了一把。   齐归兴奋地说:“我一会儿去谢谢惠子姐姐,要是她看到我已经大好了,会不会吓到?”   齐释青神色一冷,一把拉住齐归。   “你有对任何人说过你体质特殊吗?”   齐归被拽一趔趄,站好了,想了想:“好像没有。”   齐释青这才缓缓松手,他直视齐归,叮嘱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不能给别人看你的伤好了。”   见齐归虽然点头,但眼睛里满是不解,齐释青解释道:“你从药王谷出来,身上尚且有很多谜团,若被别有用心之人发现,想要害你……”   “哦我懂了。”齐归了然地点点头,安慰似地拍了拍齐释青的胳膊,“就像哥哥说的我也不能跟别人一起修炼对吧,因为我是天生灵脉,炉鼎之体。”   齐归说得坦荡荡,齐释青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看了齐归片刻,道:“自从药王谷被红莲业火所毁,蓬莱岛上邪事频发,乃邪神再临的征兆。一年前邪神之力就能造访藏宝阁,一个月前你和陈飘飘、武雅的事更是证明已经有堕仙在我们附近,若是被他们知道你……”   “啪”的一声。   齐归扑进了齐释青怀里。   他紧紧抱着他哥哥,一下下拍着哥哥的后背,安抚道:“哥哥放心,我没事的。”   齐释青一下僵住。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齐归反过来安慰,难道自己的担心竟已经如此明显?   他低下头,下巴慢慢抵住齐归的头顶。齐归从小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像草木,也像药香。他慢慢抬起手臂,把齐归圈进自己怀里抱住,在齐归察觉他们拥抱时间太长之前就松手。   “去更衣洗漱。”齐释青说,声音有轻微的哑。   “行,没事就好。”柳下惠子笑着说,招呼齐归坐下,转头让人拿来糕点。   “这是蓬莱岛中的糯米糕,是我从小吃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齐归喜滋滋地拿起一块糕放入口中,眼睛都亮了,“好吃!”   柳下惠子看着齐归吃的香喷喷的模样,笑意更深,“等你去斧福府玩的时候,我带你吃更多好吃的。”   “好!”   齐归刚兴奋地答应下,还没待跟柳下惠子商量什么时候能去斧福府玩呢,就听外面通传玄陵少主到了。   柳下惠子站了起来,齐归连忙把第二只糯米糕塞进嘴里,这才站起来,鼓着腮帮子边咀嚼边冲进来的齐释青傻乐。   齐释青给柳下惠子行礼。   “多谢柳少主昨日搭救舍弟。”   柳下惠子忙道:“齐少主不必客气,快请坐。”   齐归笑呵呵地说:“因为早上长老找哥哥,他才来晚啦,不然就跟我一起来谢谢惠子姐姐啦。”   “有什么好谢的,”柳下惠子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她看向齐释青,笑道:“齐少主是第一位称我为‘少主’的别派道友。大多数人,即使明知我是斧福府的少主,却因为我是女儿身,只会称我为‘姑娘’。”   齐归还没咽下去糯米糕,听到这话甜甜地接茬,声音黏糊糊的:“少主姐姐~~”   柳下惠子笑出声,转头又让人拿来一碟糯米糕,等齐释青要带齐归走的时候,还打包了些让齐归拿走。   齐归用小拇指拎着一小篮糯米糕,兴高采烈地晃悠着走路,活像一个纨绔弟子。齐释青有点忍俊不禁,也没纠正他,两人便在晴空下并排走着。   齐归蹦哒了一会儿,扭头跟齐释青感慨:“我好喜欢惠子姐姐喔。要是女修们都像她一样就好了。”   齐释青笑了笑,说:“你既觉得她好,就向她学。好的品质不分男女,诸如大气、温柔。那些因为她是女子就不以少主之礼相待的弟子,登不了大道。”   齐归努着嘴,“我还是向哥哥学。我更喜欢哥哥。”   齐释青哑然,过了半晌才说:“你哄人的本事真是天生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齐归正悄悄打开盛糯米糕的篮子,抓出来一只,手停在半空。一扭头猛然跟哥哥对上视线,他谄媚地笑了笑,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塞进他哥嘴里。   孝敬完哥哥,才偷吃自己的。   被迫含着甜点的齐释青:“……”他把小篮子从齐归手里抢过来,“不准再吃了,一会儿要用午膳。”   两人回到玄君衙,却见一玄陵弟子正等在院外。   “少主,小齐公子。”那弟子给他们行礼,接着奉上一只小布包。   “这是鞭鞭匾的书妍道友留在驻地卧房的。她本是鞭鞭匾来的唯一一名访学弟子,并无人陪同,走时也并未与人拜别,弟子今早去查看,才发现她的驻地小院已空置多时,只在屋内桌上留下这个。”   齐释青接过一看,见这布包上书四个飘逸有力的大字——「齐归公子」。   齐归一瞧,讶道:“书妍姐姐给我的!”他对送来的弟子说:“多谢师兄!”接着就将小包裹从齐释青手里拽了下来,跑进了玄君衙里。   齐释青:“……”他向那名弟子点了点头,待人走后才迈进院门。   “他已经到了有小秘密的年龄了。”   这样的想法划过,齐释青胸口发闷,但也并不想干预,因此就打算直接回自己屋,若齐归不愿意告诉他书妍到底给了什么,就绝不过问。   脚步抬起,齐释青在这一瞬间想象到了未来会发生的如走马灯般的场景——齐归会兴高采烈地与一个不让他知道的人写信、还会小心地把信笺藏起不让他瞧见;也会在夜里悄悄跑出玄陵门,只为同那人相会;最终他会将她领到他面前,笑着叫他“哥”,说:“哥哥,你以后有弟妹啦。”   齐释青轻轻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正低头前行,却未想到绕过影壁墙之后,齐归竟直向他冲过来,蹦跳着说:“哥你快来看书妍姐姐给了我什么好东西!”   满眼都是激动,光明磊落,稚子般的兴奋。   见齐释青站住不动,齐归不耐烦地拉过他的手,将他拉到桌边:“哥你快看!我有新法宝了!”   打开的布包里,有一柄束好的精致小鞭,旁边还有一封信。   齐归将小鞭子握在手里甩了甩,“哇!真是虎虎生风!”   边玩着鞭子,他边给齐释青说:“哥你快帮我拆了信,看书妍姐姐写了什么!”   血液好像突然开始流动了似的,齐释青定定地望着齐归:“你愿意让我看?”   齐归还喜出望外地摸着小鞭子呢,头也没回地说:“愿意啊!哥哥连我光屁股的样子都见过,看个信怕什么!”   齐释青:“……”   虽然齐归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但齐释青却莫名心安了。 第141章 戏言(十四)   “别人给你的信,你应当自己拆。”齐释青没有去动桌上的信笺,语气和缓。   “好~”齐归把小鞭子放下,拿起这封信看了半晌,小声说:“书妍姐姐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也不知为什么要送给我这宝贝……”   片刻后。   “唉……”齐归叹了口气。   他将信纸递给齐释青,“哥哥,你自己看吧……”   书妍在信里写,她来玄陵门访学本就是为了玄廿,但事与愿违,他们分道扬镳此生不会再见,因此再在玄陵门待下去也没有意义,便回鞭鞭匾了。   至于这柄小鞭子,并不是鞭鞭匾弟子会用的武器规格,乃是她亲手做的,外行亦能使得得心应手的小法器。在玄陵门期间她并未与其他弟子有过交情,唯有齐归代她给玄廿传过话,还让玄廿当面与她把话讲清,所以便将这柄小鞭留给齐归,作为礼物。   齐归有些难过地抚着小鞭子,忽然发觉鞭柄是乌木作的——乌木又名阴沉木,是名贵木材,在整个蓬莱仙岛也没有多少,大多被玄陵门收入,所以外人若见乌木建筑,都知这八成是玄陵门的产业。   而鞭鞭匾所在的蓬莱岛南一点乌木都不产,书妍能找来乌木,再用心做了这样的法器,显然是想送给玄陵门的人,送给……玄廿师兄。   齐释青将信看完,读出来了最后几个字:“请勿转赠他人。”   齐归:“是啊。其实书妍姐姐就是不想让我把它给玄廿师兄罢。”   齐释青沉默片刻,道:“那你好好收起来。”   “嗯。”齐归把小鞭子和信重新放在了布包里,系好,“我还是不拿出来了,免得让玄廿师兄知道了伤心。”   时间又过了一个月。   到春意盎然,满目色彩,玄陵门的乌木建筑也被暖意萦绕的时候,齐归的暗器银针终于入门,取暗器时速度飞快,不再扎手了。   “不错。”二长老依主欣慰道,“不过数月,进步飞快。”   “但你如今娴熟有余,内力不足。你虽天生灵脉,内力却要靠修行得来,修炼内力需要经年累月,绝非一日之功。若你想打开下一个暗格,还要再过几年。”   齐归有点失望地去开了开下一个暗格——那个暗格里盛的是纸张——果然打不开,于是低下头,拱了拱手道:“弟子知道了。弟子会潜心修炼的。”   依主长老喝了一口茶,宽慰他道:“你大师兄玄一比你年长许多,内力修为在所有玄陵弟子里都数一数二,也不过比你多开两个暗格。练功要平心静气,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齐归安静点头,行礼道:“弟子谨记。”   因为短期内无法在暗器之术上取得精进,齐归就按部就班地听课、打坐,日子过得规律又平和。   五行宫的课业按弟子入门的年限,有深浅之分。齐归因为年纪小,理所应当地在浅显的一班,与齐释青不在一起。   而如今他闲下来,不用总跑善念堂了,他就去旁听齐释青的课,跟小时候一样拿一只蒲团蹭在哥哥书案旁边。   从前是玄十师兄悄悄把他塞进课堂,如今他已经是玄陵弟子了,自然无人撵他,齐归就乐呵呵地跑过来,也不管能不能听懂,反正来就开心。   这日是三长老多财来授符咒课。他抱着厚厚一沓黄宣纸走进五行宫,一眼就看到齐归,笑道:“今日要讲的符,就连你师兄们都不一定能使得出来,你才修炼几年,那点点内力哈哈哈……”   齐归一点也不生气,开心地说:“反正就听听嘛,听听不吃亏。”   “嗯嗯,好学是好事!”多财长老夸奖道,笑眯眯地站在台前。   玄廿走了过去,捧起黄宣纸。“师父,我来发。”   齐归双手并拢搭在齐释青的桌角,乖巧地看着玄廿给齐释青发了宣纸。   “谢谢师兄~”齐归替齐释青说。   玄廿点了点头,沉默地向后走去。   齐释青偏头看着玄廿的背影,果然见玄一和玄十都在默默望着玄廿,心道:“玄廿心思细密,定然无法相信自己所历的诡断卦、与书妍在水上长廊幽会与武雅之死没有任何干系,必定内疚自责。被罚在善念堂跪了两个月,如今出来书妍也不在了,不知是什么心情。”   玄十的目光跟齐释青对上,冲他理解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齐释青微一颔首,转过身来,就见齐归正好奇地搓着他的黄宣纸,一双大眼睛眨巴着,“哥哥,这纸好滑溜喔!”   齐释青被玄廿师兄引起的沉重心绪立刻烟消云散。   正如多财长老所说的那样,这堂课学的符咒果然不是一般弟子能使得出来的。   多财长老教弟子们在黄宣纸上画好符纹,随意把朱砂笔一搁,轻飘飘地说:“这就是瞬移符啦。”   “瞬移符?!”立刻有弟子惊呼出声,身体一震差点没掀翻桌案。   “哎哎!你可小心点!”三长老直指那名弟子,“你要是把符摔了,你那点修为立刻就没了哈。”   那弟子直接扑在桌上捂住那道画好的咒符。   齐归吓得一愣,连忙伸手牢牢地按住他哥哥的黄宣纸,褶皱都抻得平坦。   齐释青一笑,轻轻把他的手拿下来,低声说:“无妨。上面并未写上去处,不会起效的。”   说话间,多财长老已经笑着走下台,那自己罗盘化成的金色长戟敲了敲那名大惊失色的弟子。   “看书的功夫还差些!”   三长老敲打着那名弟子的肩膀,“你还没写目的地呢,摔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那弟子立刻涨红了脸,缓缓从桌上直起身。   三长老最后又敲打了他一棍子,这才正色对弟子们说:“瞬移符画法分两步,第一步就是咒纹,你们已经画好了;第二步则是在咒纹间隙里填上想要瞬移去的地方,不能写错任何一点,否则……”   “轻则符咒失效、内力全失;重则身首异处。”   齐归倒吸一口气。   他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肝,头一回庆幸自己的内力才很少一点点,压根用不了这符咒。   多财长老继续说:“在座的各位都是玄陵门修为内力上等的弟子,但就算如此,能真正使用一回瞬移符,且不至于内力枯竭的弟子不过三两人。”   齐归抿着嘴巴,心想哥哥肯定在这“三两人”里。   “所以啊,”多财长老拿长戟拄地,老神在在地叹道,“修仙之路,道阻且长啊!”   “因为这道符咒风险太大,且对于内力的消耗绝非常人能想,所以扔下写好的瞬移符的那一刻,必须怀有必死的心志。”   三长老环视弟子们,静静说道。   临下课,惯常心大的多财长老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这符咒教归教,你们心里有点数,即使觉得自己能用,非到万不得已的特殊情况,绝不能轻易使用!” 第142章 戏言(十五)   五行宫散了学,玄陵弟子三三两两往外走。   齐释青把桌案收好,偏头对齐归说:“下周就四月一了,想要什么?”   齐归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他要过生日了!   算起来,到今年的四月初一,就是齐归在玄陵门待的四年整。   “我要十四岁了,是个大人了。”齐归笃定地说,“已经过了需要礼物的年纪了。”   齐释青轻笑不语,从桌案旁站起身,带着齐归往外走。当年从药王谷把齐归带回来的时候,掌门说小归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岁,弄不好到现在压根没有十四。   “行,小大人。”齐释青说,“那你这几天再好好想想,你生日那天可以放假,到时我陪你。”   齐归高兴地蹦出五行宫的大门:“好喔!”   一周后,四月初一。   齐归被哥哥叫醒,吸溜了一碗长寿面,然后兴高采烈地换了一身新衣服——正是齐释青早先给做的鹅黄色的常服——看上去特别娇嫩。   “打扮好了,走吧。”齐释青推开玄君衙的大门,回头笑着催齐归。   ——齐归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出去玩一天。   尽管最近并不太平,两月前玄陵门里还发生了人命事故,但玄陵掌门想了想,说:“访学弟子也可以借此机会休息一下,现在樱花正好,不如就当踏春。”   于是大家纷纷报名,借着给小齐公子庆生的彩头,一起出去玩。由掌门齐冠带着,一共二十余名弟子组成了小队伍,从玄陵门出发。   众人皆骑黑马,只有齐归的马是白的——齐归给这匹马起名叫“小白”,是药王谷着红莲业火时跑出来的,跟他一起一直被养在玄陵门。   玄陵掌门、少主、小齐公子骑在前面,弟子们跟在后面,其中陈飘飘和柳下惠子皆在列。   玄十作为此次跟来的长老首徒,在骑行队伍里前前后后地游走,关照着每一个访学弟子。此刻他与柳下惠子并排,两人有说有笑,黑道袍和红劲装,金罗盘和银板符,看上去颇为登对。   陈飘飘盯着柳下惠子和玄十的背影,一身白衣是仙气飘飘的,头顶却好像在蒸发怨气。   从齐释青那夜拒绝她之后,陈飘飘这辈子第一次,反省了下自己。   但她并不是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而是在反省自己不知道少主的喜好——如果齐释青不喜欢她嚣张跋扈,那她以后就在他跟前装得温柔体贴不就好了?   就像柳下惠子一样。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   陈飘飘不服气地乜了柳下惠子一眼,低声清了清嗓子,婀娜多姿地挺直身子,高高扬起头——她可是见剑监的嫡女,从来就没有人拒绝过她!谁见了她不都好生哄着,恨不能把她供起来?!   今日陈飘飘特意打扮了一番,在出门之前,她还专门去问了时迈师兄的意见。   时迈看着他们见剑监的大小姐跟个花哨的扑棱蛾子似的,一时间有些无语。他知道陈飘飘以把各种发簪首饰往身上捯饬为美,但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告诉陈飘飘:“大小姐,恐怕齐少主更钟意简约一些的。”   “是吗?”陈飘飘甚是怀疑,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觉得哪一件都无法割舍。   时迈于是上手,将两个最累赘的发簪取了下来,看着铜镜里的陈飘飘说:“这样好很多。”   陈飘飘哼了一声,听上去还不是很信服:“勉强吧。”   时迈沉默片刻,见她浑身的紧张都要崩不住了,问道:“确实不需要我同去吗?”   陈飘飘答得飞快:“不需要!”   ——她是要去把齐释青搞定的,身边总寸步不离跟着另一个人算是怎么回事!   从玄陵门出发不久,马背上的陈飘飘就后悔了。   出来踏春的弟子,都是三两成行,与同伴好友一同赏美景、说闲话,可只有陈飘飘孤身一人。   她此刻才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时迈师兄陪在自己身边,自己竟然一个朋友都没有!   因此看向柳下惠子和齐释青的目光更加难掩嫉恨。   ——前者,正与玄陵门的二长老首徒相谈甚欢,而且身边总有弟子围着,不论门派;后者,则常常对人不假辞色,唯独对齐归区别对待,甚为上心。   “但我也不差。”陈飘飘给自己打了打气,腰杆甚至更直了,“上回我的信让齐归给弄水里了,晚上又直接去找了少主,没有好结果也不奇怪。但这回时来运转,来的女修就没有比我更加貌美的,齐少主肯定不会瞎了眼。”   一行人终于到了目的地,是玄陵掌门早就算过风水、且实地考察过的一处茂密的樱花林。   “我们就在此下马休息。”掌门齐冠笑着对弟子们说,接着看向齐归,“小归过来,帮我铺垫子。”   齐归快活地应下,走到掌门身边,却被掌门拉住背过身来,就跟讲悄悄话似的,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东西:“小归,给你的生辰礼物。”   齐归摊开掌心一看,是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平安扣。   “哇——”他不由地赞叹出声,“好漂亮!谢谢掌门!!”   “不客气!”掌门微微倾身,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着说:“生辰快乐,小归。”   齐归心里暖得不得了,高兴得四肢都不知道该摆在哪了,往前一扑,抱住掌门:“谢谢齐叔叔。”   齐冠爽朗地笑了起来,一下下拍着齐归的背,把他束好的头发都给揉乱了,“好小子!”   齐释青只看了他爹跟齐归一眼,就默默拴好马,走去铺好了垫子,还扎起了一个简易帐篷。   玄陵掌门回头一瞧,见帐篷都搭好了,便舒舒服服地往后一仰,手还伸在半空对齐释青指了指,起了逗弄孩子的心思:“齐迹你可别嫉妒啊,只有给小归的,没你的。”   齐释青正擦了擦手,给齐归把平安扣系在脖子上,闻言头都不抬:“嗯,好。”   反倒是齐归拽了一下齐释青,小声说:“哥哥要是喜欢,我给你戴呀。”   齐释青给他系结实了,笑道:“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你戴。”   掌门“啧”了一声,心道自己这大儿子确实逗起来不好玩,还是小归可爱。   “小归过来坐。”掌门齐冠拍拍帐篷。   玄陵掌门带来的帐篷只是供人遮阳,四面大开,谁都可以进来休息。   柳下惠子拎着一只很大的食盒笑着走过来,说:“今天是小归的生辰,我专门做了几样我们蓬莱岛中的点心,给你尝尝。”   见有弟子流露出眼馋,柳下惠子笑意更浓:“我做了很多,想吃的话,就问问小寿星允不允许咯!”   齐归当然说好,于是立刻有捧场的弟子叫道:“多谢小寿星慷慨大方!柳姑娘真是心灵手巧!”   陈飘飘远远地站在树下,见弟子们一窝蜂都围着帐篷,笑着闹着要抢一块糕点,又气又难过,索性一个人背过身去生闷气,眼圈都红了。   玄十作为此次踏春的负责弟子,一直留意着这二十余名弟子的动向,数点人数刚发现陈飘飘没在,立刻就起身寻找。   一看见陈飘飘委屈又气愤的模样,再加上此次时迈没来,聪明如玄十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善解人意道:“陈大小姐要不要去帐篷里坐坐?”   陈飘飘转身瞪着玄十,终于顺着台阶下了,神态是屈尊降贵的,声音却还想哭似的:“好吧。”   走在陈飘飘身后,玄十给柳下惠子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温柔地对陈飘飘招了招手,说:“飘飘来坐,这是小归专门给你留的。”   齐归其实正在给齐释青递他觉得最好吃的那块糕,突然被点到名,有点不明所以地看向柳下惠子,然而在看见她和陈飘飘的脸色的时候,立刻就懂了。   于是齐归也给陈飘飘递了个台阶,将柳下惠子送到他手边的糕点装了小盘子,推给陈飘飘:“这个好吃。”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飘飘身上,而陈飘飘好像此刻才自在了——因为被所有人关注是她觉得正常的状态。她施施然坐了下来,矜持地用兰花指将糕点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点评道:“不错。”   柳下惠子笑了出来,哄孩子一般口吻:“谢谢飘飘夸奖~”   玄十跟柳下惠子对上眼,也忍俊不禁。   玄陵掌门坐在他们中间,和蔼道:“大家想去玩就玩吧,今日我坐阵,方圆一里以内设了阵法,若是有人进出我都会知晓。”   齐归眼睛亮了亮——   齐叔叔来了,还有阵法,那不就是很安全很安全的意思吗?   而且一里,距离也很合适!   于是他拽住掌门齐冠的袖子,摇了摇:“掌门,我们可以玩捉迷藏吗?”   齐释青掩住一声低笑,跟他爹对视一眼——果然。   “当然可以。”齐释青代替掌门答道,“只是今天人多,一个人当鬼恐怕不够,我和玄十师兄一起抓你们。”   柳下惠子看了眼玄十,跃跃欲试道:“我也来当鬼!”   “好!”掌门齐冠一拍大腿,“那你们三个去抓他们,我就坐在这里给你们计数,绝对公平!”   齐归兴奋地叫了一声,第一个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一部分的伏笔和铺垫比较多,但应该就快回到现实的时间线啦!(“快”指十章以内……希望……)   大长篇的线真的会拉很长——谢谢俺的读者盆友们( ω ) 第143章 戏言(十六)   帐篷里的弟子们彼此对视,接着笑了起来,在玄陵掌门开始数数的时候,纷纷向四面八方跑去。   不过一里地的范围,又是樱花林,地形甚是平坦,没有多少可以躲藏的地方,还有三个鬼抓他们,想来一局能结束得很快。   陈飘飘是最晚离席的,端着个架子不缓不慢地溜达似的,最后才消失在掌门的视野里。   “行了,差不多了。”掌门齐冠看向自觉闭眼的三个弟子,笑着道:“去抓他们吧。”   柳下惠子睁开眼,冲玄十嫣然一笑:“我同你一起。”   “好啊。”玄十爽快应下。   齐释青瞥了他们两个一眼,先走了出去。   掌门齐冠笑眯眯地目送他们三个,吆喝道:“我开始数了啊!一千下!”   就跟故意的似的,玄十和柳下惠子慢慢悠悠地闲逛樱花林,除非正好碰到头顶树上有人躲着,找人的活全是齐释青来干。   齐释青眯起眼睛回头望他们两个,见他们二人在樱花掩映下有说有笑,不由把想叹的气又咽回去。   这一局,那说不完话的二位只瞎猫逮到死耗子抓到了一个人,齐释青已经抓出来十四个弟子了。   找到陈飘飘的时候,齐释青的袖口还被拉了一下。他不悦地看向陈飘飘,见女修脸颊绯红,瞬间冷下脸来。   陈飘飘刚说完:“齐少主,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齐释青立刻转身离去:“在忙,没空。”   齐归是个聪明的,他见樱花林地势平坦,没有掩体,躲在树上又太简单,就想办法给自己造了一个掩体——   他在几棵树后,挖了一个浅坑,差不多就是他身体侧面的宽度,整个人平平地躺了进去。   虽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盖在身上,但只要他不出声,来人走近不抻着脖子看,也无法轻易找到他。   躺着躺着,齐归的呼吸就渐渐放缓、变得绵长。   鼻翼间嗅到很浅的樱花香,身侧是土地、石头的味道,还有几株草……   是什么草呢……有狗尾、两耳草……   还有节节麦……   齐归本能地在脑海里认着这些草木,四下一片宁静,偶有鸟啼。   他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如同返回了一个虚无的世界,他不再有名字,而是一个飘渺的、不食人间烟火的……   他好像回到了药王谷。   药王谷里的记忆如同蒙着一层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有许多事他记不清,也从不去想——   比如他生在药王谷,却好似从未有过婴孩时期,从没有人在他身边哺育他,他一直是一个人,守着一谷的仙草。   也不知他是如何学会讲话的,抑或是他生来就会?   齐归就在他刨出来的浅坑里入了定,十指交叉置于身前,周身灵力随风而起,裸露在外的皮肤发出微光。从远处看去,就好像几棵樱花树成了精,树干隐隐发亮。   梦中的齐归仿佛在药王谷随意穿行,他一伸手,就有花盛开,想从上俯瞰,就能腾空而起。他是药王谷的主人,万事随心。有一匹骏马从瀑布中奔出,马鬃雪白,泛着银光,它在齐归跟前停下,低下头,让齐归去摸那湿漉漉的白毛,温顺驯良。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有人似乎来到了他的身边,低低叫了一声:“小归。”   小归……   记忆突然如同劈下的一道惊雷,头骨仿佛被击中,从骨裂之处往里灌入,让齐归倒抽一口气。   飘渺之感登时烟消云散,曾经拥有的神力似的东西从指尖蓦地抽走,身体也骤然沉了下来,变成了泥土做的,有血有肉、要食五谷杂粮。   余下的,就只剩下这个躯壳所修炼的内力功法,灵窍还在,延发出周身灵脉,变成了修仙之人的筑基脉络。   齐归猛然睁眼。   他躺在原地,身体刹那间僵硬,却在看清上方的人之后慢慢放松下来。   齐释青正蹲在那个浅坑旁边,低头看着齐归。他笑意清浅,四周的樱花虚化了,只剩下这样的前景。   齐归喃喃地喊:“哥哥……”   他入定不过片刻,却好像大梦三生。他是如何在药王谷生活的,他记不清,而从他拉住哥哥的手的那个瞬间,往后的每一日都镌刻在了记忆里。   好似他的人生就是从那一刻才开始计时。   齐释青伸手拿去齐归脸颊上落的花瓣,故意板着脸道:“你要不再睡一会儿?现在才数到八百四十,我到九百九十九找到你就行。”   齐归傻笑了一会儿,拉住齐释青的手,“我不睡啦。”   齐释青顺势把他拉起来,拎出浅坑,接着给他拍起了身上的尘土。   樱花林里依旧静谧。   齐归问:“其他人都找到了?”   齐释青:“早找到了,也就是你,玩着玩着能睡着,一点动静都没有,让我好找。”   齐归笑着说:“哥哥总能找到我。”   一声轻哼。   齐释青掩住笑意,挑起眉毛道:“那是。九百九十九以内,肯定能找到你。这还是我放水了。”   一身鹅黄色的新衣服在土里躺了好久,不免脏了一些。齐归有点心疼,齐释青不在意道:“出来踏春本就是和草木尘土为伴,太过干净整洁反而矫情。”   哥哥既然这么说,齐归立刻放宽心,如鸡捣米:“嗯嗯。”   两人向着掌门所在的帐篷而去,而在他们身后,则有一个白衣无暇的人影一直盯着他们。   陈飘飘嫉恨地瞪着齐归,过了片刻,重重跺脚跟在了后面。   因为樱花林实在没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弟子们玩过三局捉迷藏就不再玩了,三三两两寻了各自的角落散开。齐归和齐释青身边跟了六七个弟子。   一名弟子问:“我们现在是在南边吗?”   接着有人笑道:“原来你不分东西南北!这里在玄陵门以北,再往北就要到玳崆山了。”   “那药王谷在哪里?”er传圕die   齐归抓过来一枝樱花,嗅着说:“药王谷在西南边喔。”   那名弟子看了齐归片刻,道:“希望小齐公子不要介意……”   齐归摆了摆手,一边伸手把柳下惠子身边的糕点盒子拽过来,笑呵呵道:“我不介意啦!”   见小齐公子胸襟开阔,众人不禁暗暗松了口气——齐归是玄陵掌门养子一事所有人都知道,他从药王谷而来的身世也没有隐瞒,只是外人再好奇,以前总碍于面子不好问出口,如今见小齐公子和齐少主都没什么不悦,总算可以问问了。   “我以前听人说过,但不知是不是真的……”一个穿着绛紫色衣袍的男修冲齐释青和齐归拱了拱手,小心地问道:“齐少主,当真进过药王谷?”   不等齐释青回答,齐归就“嗯嗯”两声,腮帮子鼓动,很香地咀嚼甜糕。   柳下惠子哭笑不得:“你别噎着。”刚想给他递口茶水,旁边就伸出一只手,正是玄十托着茶杯。   柳下惠子笑着叹了一声,“论察言观色,谁能比得过你。”   齐释青的余光捕捉到他们的小动作,眯起了眼睛,有那么点嫌恶的意思。他不动声色地把茶杯从玄十手里接过来,再塞给齐归,还不忘把自己的帕子也塞过去:“擦擦嘴。”   齐归接得不能更自然,一仰脖子灌了水,接着拿手帕跟擦桌子似地抹嘴,末了还把脏帕子还给齐释青。   经过这几个月,这些弟子已经对玄陵少主和小齐公子的兄友弟恭见怪不怪。有弟子接着问:“那除了齐少主,真的从未有人进过药王谷吗?”   齐归豪迈道:“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在我哥进到药王谷之前,我也不晓得药王谷能不能进人。”   “所以你从未出过药王谷?!”有人惊呼道。   齐归笑眯眯地:“是呀。不过后来我就在玄陵门啦。”   齐释青一直留意听着齐归说的每一句话,生怕他说漏嘴,将自己天生灵脉之类的事说出来,被人利用,但还好没有。众人只是好奇药王谷里面是什么样子的,有什么珍奇草木——毕竟所有人都没进过药王谷,而药王谷现在已经被红莲业火付之一炬,不复存在。   “药王谷里,稀罕的玩意可多了去了,哈哈!”齐归眼睛里放着光,“到处都是只有药王谷才有的,别处都找不到的植物!”   “比如呢比如呢?”弟子们兴致勃勃地问。   “比如啊,”齐归一拍大腿,“先说这个吧!你们肯定没听说过有一种石榴,叫‘多子石榴’,不是种子的那个‘籽’,而是‘子孙’的‘子’!”   “与普通的石榴不同,这种石榴外形异常浑圆,就跟拿钉绳画的圆似的,功效也极其特殊——”   “若是女子吃了多子石榴,则会一胎变多胎;男子若是吃了,就能生。”   听到这儿,众人都惊呆了,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陈飘飘都没忍住,喊了出来:“怎么可能?!”   齐归笑着说:“哎我说了你们又不信。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还有的是玄妙的植物呢!”   他看向周围弟子脸上精彩的表情,继续说:“还有一种草,叫‘一心香叶’,一丛丛长的,远看就像韭菜苗,但近看就会发现每一叶都是顶端分叉,分出两枝来。”   柳下惠子惊叹着摇头:“竟还有这种草?”   齐归点点头,“这种草可以入药,是‘断尘散’最重要的一味药。不过药王谷现在没了,一心香叶也都没啦。”   “断尘散?”   齐释青蓦地发问。   众人静了静,大多都不明所以地望着玄陵少主。   只有玄十缓缓皱起眉头,犹疑地说:“我有印象在古籍里见过,断尘散是一种只存在于神话中的药,药方极其复杂,若是吃了,就忘尽前缘,此生绝情。”   玄十越说越觉得不靠谱,笑着道:“这可是上古故事里,神仙受了情伤吃的药,肯定不是小归说的那种哈哈哈——”   却见齐归笑眯眯地说:“是的喔。” 第144章 戏言(十七)   玄十的表情活像是被人往嘴里塞了爆竹再捏上了嘴。   以齐归为中心,方圆几丈内静得都能听到风声。就连齐释青都难掩讶异,一张脸虽然板着,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盯着齐归——若非今日有人问起,恐怕齐归永远不会讲起药王谷里的事。   一直以来,齐释青都担心勾起齐归的难过,鲜少提起药王谷;可现在看齐归神采飞扬地给众人讲起他原来的家,齐释青便反思起自己是否对齐归保护过度了,明明齐归不会那么伤心的。   瞧着齐归得意的小模样,齐释青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在别人的目光投过来的时候嘴角再度绷直。   齐归啜了一口茶,拿腔拿调地说:“所谓‘断尘散’呢,确实如同古籍所说,非常玄妙。它的功效主要有两条,一来是忘记此生挚爱,二来是从此断情绝爱。”   看着大家被唬住、又将信将疑的表情,齐归响亮地一咂嘴:“不过药方也不像传说里那么复杂啦。”   “其实‘断尘散’的药方整体与治疗风寒的药方很像,除了两味药,其余的可以说一模一样。”   玄十终于不再愕然,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除了一心香叶,还有一味药是什么?”   齐归抿了抿唇,环顾了圈听众,用气声说:“自己的心头血——”   “嘶——”有几个弟子很响地倒抽一口气。   陈飘飘忍不住叫道:“这也太可怕了!万一有人要害我,岂不是抓了我取心头血,做成断尘散让我灌下去,我这辈子就孤独终老了?!”   齐归有点想笑地看着她,说:“你不要害怕呀,药王谷都没了,又哪来的一心香叶?做不成断尘散的。”   陈飘飘这才松了一口气。   玄十笑着接话:“若真是要害人,都能把人抓了取心头血了,取你性命也绝非难事。”   “非也。”柳下惠子摇摇头,“有时候比起杀人,让人活着忘记此生挚爱、并且往后余生再不会爱上任何人,这种彻底的无法挽回比死了更残忍。”   众人因柳下惠子的一席话陷入沉默。   齐归眨巴着大眼睛,想要活跃一下气氛,于是歪着头说:“哎呀,也别总想着被人害嘛!这个……心头血这味药呢,是断尘散最后一个步骤,也就是说,总是有反悔的机会的!”   他挨个看着他的听众,兴致勃勃地说:“往好处想,这还能防止别人误食呢!比如加了你的心头血,肯定就不能用来害我了呀哈哈哈——”   齐释青:“……”   玄十:“……”   陈飘飘:“……”   只有柳下惠子笑得前仰后合,慈爱又温柔地看着齐归,就差上手摸他的头了:“小归真可爱啊——”   众弟子:“……”   只要有一个捧哏,齐归就能很快乐地继续逗唱。他冲柳下惠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表达了他的敬意,接着又端起了说书人的范,一板一眼道:“说了这么多,众道友不必忧心。药王谷已毁,其中无数珍惜草木在此间已不复存在,所以以它们入药的药方均无需忧心。”   齐释青仔细地看着齐归,确认从他脸上没有读出一丝难过,终于彻底放心。   樱花树下,年轻的仙门弟子围坐,空气里洋溢着青春。   齐归压低了声音,眼睛放着光:“若诸位仍有兴趣,我还有好多上古奇方可与诸位分享——”   立刻有人捧场:“好啊好啊!”   齐归矜持地仰着脖子,清了清嗓子,道:“下面这个方子,可以让人起死回生,里面所用的三味药也是只有药王谷才有,分别是……”   等到启程返回的时候,众人都意犹未尽,尤其是齐归,穿得也鲜嫩,脸蛋也漂亮,像一个不舍得离开樱花林的小花精。   陈飘飘屡次想要找齐释青单独说话,但一整天下来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契机。看着齐释青和齐归亲密无间的样子,陈飘飘低落下来——越看得清楚齐少主是如何照顾他弟弟的、如何当少主的,她越是无法收回自己对他的仰慕之情。然而陈飘飘生性不是能服输的,她盯着夕阳下马背上的齐释青和齐归,告诫自己此事要从长计议。   回到玄陵门,齐归谢过掌门,就跟着齐释青回了玄君衙。   站在院外仰头望着“玄君衙”的牌匾,齐归咧嘴笑了出来。   “回家啦。”他小声说了一句,然后跳进了门槛,掠过院内种的两棵桃树,一阵风似地冲进自己的屋子。   齐释青在院里收拾晚饭,不待喊齐归出来,就见那穿着鹅黄小袍的人蹦跳着走出来,双手还背在后面。   一看这样子,齐释青就知道齐归又想搞点什么,便把手里的碗筷放下,好整以暇地看着齐归。   齐归有点扭捏地走过来,笑得嘿嘿的,站到齐释青跟前才停下,不好意思了一阵才把两只手伸出来——   是一幅画。   “给哥哥的!”齐归脸都红了。   齐释青惊讶地接过,展开一看,竟然画的是玄陵门。   有五行宫、极清大道、善念堂、藏宝阁、机关塔、后山……   每一处建筑都惟妙惟肖,却并没有处于该在的位置上,统统都围绕一个中心——   玄君衙。   玄君衙的牌匾、院子、小桌、屋子、后厨——每一件都描摹得那样精细,而桃花树下,还画了两个小人。   虽然这两个小人很小很小,连脸都画不全,但齐释青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和齐归。   齐归小声说:“我本来没有生辰的,是哥哥把我带回来,我才有的家。总之……我画得也不好,画了好几天也就画成这样了,想送给哥哥。”   齐释青久久注视着手中的这幅画,齐归说在耳边的“家”的字眼像是有一只蝴蝶飞过,吻了一下他的耳朵。等他抬头看向齐归,却发现齐归竟然一双耳朵都红了。   齐释青把齐归的画作放在桌上,拿筷子当镇纸压住。   “过来。”他说,并张开怀抱。   齐归在原地呆了一瞬,下一刻,就兴奋地叫了一声,张开胳膊直冲过去。   用力的拥抱。   齐归脸颊发烫,闷在齐释青胸前说:“是大师兄教我画的喔。”   闷笑从头顶传来:“我竟然不知道……大师兄会画画?”   齐归点头:“会的。大师兄画得可好了。二长老告诉我的。”   抱住齐归的胸腔颤动不止。   过了片刻,齐归的双手被拿下来,手心里塞了一个漂亮的乌木小盒子。   “打开看看。”齐释青说。   齐归小心翼翼地把盒盖打开,惊叹道:“哇,哥哥,这些针……”   齐释青笑着说:“银针不值钱,就是给你练习用的。盒子值钱。”   盒子是乌木材质,且是齐释青亲手刻的。   “内力提升不在一时,不可急于求成。”齐释青低头看他,在夜幕里的双眸格外温柔。   “你既在家里,”齐释青停顿了下,唇角弧度深了些,“就更不必急。从银针到下一格暗器,得修炼个几年,慢慢来。”   齐归紧紧攥住乌木小盒,再度抱住齐释青。   他感到哥哥好像在他头顶停留了一瞬,然后听见哥哥说:“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说:   请几天假,俺需要理一理剧情然后存下稿,狗血预备—— 第145章 何以为家(一)   “家”是一个迷人的字眼,对于没有它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齐归十岁时就从药王谷来到了玄陵门;十一岁时被玄陵掌门收养,正式成为小齐公子;十二岁开始上学修炼;在十四岁生辰那天,他对齐释青说玄陵门是他的家。   在齐归心里,“家”的定义很小:最大不超过玄陵门,最确切就是玄君衙。   在齐释青的纵容和偏爱下,齐归一直保持着从药王谷出来时的天真烂漫,并且相信“家”是恒久不变的。对于情情爱爱,齐归好像懂,也好像不懂,若有人提起类似的话题,齐归一定会兴致勃勃地叭叭着小嘴参与,但这种事也仅仅是说过就忘,齐归从来没细想过——他觉得他跟哥哥感情好、对哥哥的喜欢都是正常的——又或者说,他从未真正意识到,他有多喜欢他哥哥。   在齐归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过来,他对齐释青的喜欢不是对兄长的那种喜欢。   那会儿他正跟着齐释青在银珠村游历——玄陵弟子年满十七均要外出游历一年,齐释青本不该带他,齐归却胆大包天地跟了出来。   他在银珠村的一个烟花之地,从一个妓子口中,知道了男人之间若是产生情愫,就是断袖。   他是断袖。   可他哥哥不是。   非但不是,齐释青对于别人说他们之间有任何私情恶心到了极点——在千金楼里,纨绔流氓林与暮出言不逊,被他一戟吓尿;阴暗的小巷子里,盗刀岛掌门赵铁牛说他们兄弟二人是断袖,直接被齐释青剁了一只手。   如何能不恶心呢?断袖已经够腌臢了,更何况他们还是兄弟。   罪加一等。   齐归彻底清醒过来,而后变得怯懦。他不敢让哥哥知道自己对他竟然产生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只好从银珠村逃走。   逃走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玄陵门其实并不是他的家。   “家”应该是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展示所有自己的缺陷和阴暗并一头躲进去的地方,应该是他的避难所和靠山。   可对于抚养他长大的玄陵门,他却只感到羞愧,羞愧得无法再抬起头来,无地自容。   他愧对掌门、长老,更愧对少主。他甚至无法再堂堂正正地喊齐释青“哥哥”。他甚至希望玄陵门不是他的家。如果他跟玄陵门没有关系,好像就可以减轻一些罪孽。   但齐归无法对任何人讲出他的下作心思,除了回玄陵门领罚,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齐归领了数份责罚:肆无忌惮擅离玄陵门、欺骗掌门长老以及当值师兄,在外数月不归,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按理来说,这些当罚的就差不多了。   但齐归却对二长老说:“弟子也替少主领罚。少主无意带我外出游历,是弟子不懂事硬要跟着。此外,弟子心不静,疏于修炼,内力功法均有退步,还擅入烟花之地,乱了道心。”   齐归声音平静,话语掷地有声。善念堂众人静立于无一殿,鸦雀无声。   依主长老沉默许久,对跪在地上的齐归道:“你擅离玄陵门三月,本来当罚你在无一殿思过三月,若你执意替少主领罚、再加上疏于修炼、误入歧途之过,就再追加两个月罢。”   齐归安静地俯身叩拜领罚。他知道二长老虽然说着公正严明,实际上仍然舍不得罚他。   玄十等一干善念堂弟子注视着两尊神像下齐归的身影,心里纳罕至极。   明明只是离开了玄陵门三个月,可齐归一直以来天真烂漫的笑容消失了,而且恪守礼仪,一板一眼,提到少主的时候也再也不说“哥哥”。   好像齐归在三个月的时间里突然长大,原来那个撒娇卖乖、粘齐释青粘到不行的小孩不见了。   玄十有一回来无一殿看他,旁敲侧击地问:“是少主跟你吵架了吗?”   ——肯定是跟少主闹矛盾了,才回来的。   齐归摇头。“没有,是我意识到自己太不懂事,才回来的。”   玄十震惊不已,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肯定是闹别扭了!而且别扭还不小!以前小归再怎么顽皮,少主也从来没说过他一个“不”字!这问题可大了!   玄十把话带回去,玄一和玄廿也吃了一惊。gzh盗文死翘翘   纵使玄一这个铁面大师兄说齐归没规矩说了好几年,听到齐归说自己不懂事,他苦大仇深的眉毛夹得更紧了。   而玄廿则好脾气地把齐归当时用计离开玄陵门、声东击西的书妍的小鞭子拿了出来,还给他。   “书妍既把它送给你,你就好好收着,不要再随便给人了。”   齐归怔忡地接过这柄小鞭子,望着玄廿,眼圈有些发红。   他曾经见过玄廿在和书妍分手之后,在无一殿形销骨立,那时他并不能感同身受,可如今他知道已经体会到要把这样的感情埋在心底是怎样的痛苦——   “玄廿师兄……”   齐归可怜巴巴地看着玄廿,声音很小,带上了微不可查的哭腔。   玄廿看着这跟小狗一样的眼神,没忍住笑了出来,心道没事没事,还是那个小归,不知道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就安慰道:“五个月很快的,别难过了哈。”   齐归紧紧抿着嘴,不吭声了。   等五个月期满,齐归却仍然跪在善念堂的时候,大家都惊呆了。   就连玄陵掌门齐冠都看不下去,过来劝齐归:“小归,你这是何必?你领的罚都罚完了,还跪在这里干嘛?”   齐归却说:“我知道二长老罚我五个月,其实是心慈手软。我自知犯下过错不止于此,应当继续受罚。”   整整一百五十天,他对哥哥的喜欢依旧没有消减。齐归如今完全明白为何玄廿师兄当年会说书妍是他的心魔——对齐归来说,齐释青不是心魔,可他对于少主的爱慕却是。   无一殿的两尊神像巨大雄伟,可齐归跪在那里,却无心体悟自己的渺小,只是无助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覆水难收。   或许只是时间太短。   五个月的思过如何能抵消经年的暗生情愫。他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哥哥的,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或者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喜欢哥哥。   齐归自忖在这份大逆不道的感情完全消灭之前,无颜离开善念堂、按从前的嬉笑面容面对玄陵门众人,于是他就继续跪在那里。   这一跪,就跪了二百四十六天。   齐归在不见天日的无一殿跪过了春夏秋冬。   这日,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玄陵门淹没在大雪中,静得吓人。   齐归闭目入定,指尖冰凉。他面容平静,唇边却勾着一个极浅的微笑。   “好像我跟着哥哥溜出玄陵门的那天。”他想。   思过的这些日子,思念却没有停止,回忆愈发清晰。那日是如何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把行李都藏进哥哥的行李,又如何骗过当值的玄廿师兄溜出的玄陵门,全都历历在目。   他甚至还能体会到那天一团落雪砸中他厚厚的帽子的重量。   齐归睫毛翕动,牙关咬紧。   为何还是这样……   别想了……   别想了……   清心咒不管用,冷泉也不管用,盯着两尊神像也不管用——齐归一时魇住,呼吸虽然均匀,可是指甲已经陷进了掌心。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远方响起。   那人踏雪而来,步伐稳重,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齐归依旧闭着眼睛。他以为又是玄十师兄来劝自己别跪了。   可来人却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他面前,站定。   齐归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齐释青一身黑色道袍,面容冷峻,发丝微湿,因为落雪的缘故。   记忆和现实重合,齐归蓦地睁大眼睛,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反应,“哥哥”这一声就要脱口而出。   但声音却没能冲出喉咙。   齐归跪在地上仰视着他的哥哥,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俯下身,就如同所有玄陵弟子见到少主应该行的礼一样,低声说:“恭迎少主。” 第146章 何以为家(二)   所有人都以为少主回来,小归应该就恢复正常了。   可是并没有。   少主回玄陵门给齐归带来的唯一的变化,就是他不再在善念堂跪着思过了。   除此以外,齐归好像真的长大了一样,行事举止沉稳了许多,纵然性子依旧是活泼的,但也不再像原来那样自由自在——   他再也不缠着少主了。   就连称呼也彻底改了。   作为当事人的齐释青对此一句话未说,但玄陵门的师兄们着实适应了一段时间。   毕竟原来的小归几乎像个会说“哥哥”的人形挂件,少主去哪他就去哪;可现在齐归越发独立,做什么都一个人,几乎不与少主在一处。   不过时间一长,所有人也都习惯了——即使是亲兄弟也没有一辈子都黏糊的,兄弟间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小归终于长大啦!   促使玄陵门众人将齐归视为一个大人、或者说大孩子,不仅是因为齐归自己做出了改变,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蓬莱仙岛愈发不太平了——在愈加频繁的邪神异动面前,即使是再幼稚的孩子也得变得成熟。   玄陵掌门和长老开会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频繁,不断有蓬莱各仙门来访,与玄陵门商议,少主齐释青则被派到各个地方做事,有时会带上很多玄陵弟子,回来的时候身上可能还有伤。   齐归看在眼里,但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他没有罗盘,打斗的本事低得吓人,唯一的武器就是暗器,目前还在练银针,内力始终没有大的突破。   有一回他听玄十师兄跟二长老梳理蓬莱仙岛上的邪神异动——   “邪神异动开始大幅增加始于五年前,药王谷边上出现了近二十年来最大的地葬魇,紧接着药王谷被红莲业火所焚。原大长老弟子玄九为藏匿在玄陵门里的堕仙,他所持的邪神之物,一只火折子,被归元阵所灭。”   “此后,邪神异动不仅局限在蓬莱岛西,开始在蓬莱岛全境频发。蓬莱岛中数十名童子起乩,而靠近蓬莱岛东的榴莲园里出现了无头尸林,斧福府前去探查,却只能得出非人所做的结论。”   “在那一年后,邪神之力侵扰玄陵门,藏宝阁佛过铃黑就是明证,当日方倾碑碎了,藏宝阁内许多法器失镇,玄廿遇上诡断卦。”   “再往后,虽然玄陵门没再出现什么异事,但少主外出游历一年,在银珠村收集了各处消息,整个蓬莱仙岛都不太平,以蓬莱岛中为甚,失踪、惨死、起乩、夺魂……一个月内就会发生十数次,老百姓人人自危。”   二长老的居室里下了禁制,只有玄十和齐归在这里,说话很安全。   齐归安静地听着玄十师兄跟二长老对这些事的分析,心里想着:“一切可能真的是从我离开药王谷开始的。”   古香古色的房间里只有煮茶的声音。二长老神情凝重,过了很久,慢慢道:“在玄陵门发生的这些事,你有什么想法么?”   玄十也静了片刻,道:“玄陵门真正出现过的堕仙,只有玄九一个,已经被正法。除此以外,并没有证据表明门内弟子有鬼,很可能有法力高强的堕仙闯入玄陵门,在藏宝阁犯事。”   依主长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过了半晌,问:“为何是藏宝阁?”   玄十陷入思索。   “染料和洗剂。”齐归忽然说。   二长老和玄十都看向他。   齐归睁大眼睛,认真道:“三长老不拘一格,藏宝阁内的诸多宝物都胡乱摆放,这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邪神之力第一次来藏宝阁的时候,就毁了方倾碑,就是为了让藏宝阁内的物品少一道禁制,方便日后动手;而且还专挑多财长老首徒玄廿师兄当值的晚上来,留下诡断卦,让玄廿师兄心神不宁,惧怕自己以后会行差走偏。”   依主长老眼神一凛,猛然想起多财第一次来给自己说有东西丢了——藏宝阁里的法器染料和洗剂少了——就是在方倾碑毁了之后,掌门让他把藏宝阁的东西理清,该加禁制的重新加禁制,这才发现的。   齐归继续说:“长老肯定还记得两年前,蓬莱各仙门弟子来访学时,死在藏宝阁外的湖上,被认定是触发机关而死的武雅。”   依主长老微微俯视齐归,一直紧绷的唇角扬起欣慰的弧度。   两年前,齐归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如今已经能做出严谨地推断了。   只听齐归不紧不慢道:“武雅死的那天,有许多巧合。”   “那日当值的偏偏是玄廿师兄,而正巧因为书妍道友的缘故疏忽,没有留意湖面。而那日我们玩捉迷藏,发现多财长老放置法器染料和洗剂的地窖是开着的,说明早就有人把东西挪了出来,而后来多财长老查证,那些转移出来的染料和洗剂就藏在假山里,所以我和陈飘飘才会昏迷在那附近,武雅很可能是撞见那人转移染料和洗剂被灭口的。”   “也就是说,藏宝阁的事情是这样的——”   “那人用邪神之力先毁了方倾碑、留下诡断卦,就是为了促使三长老盘点藏宝阁的宝物,让玄廿师兄犯纰漏,好找到给法器改色的染料和洗剂。可他没能如愿,因为多财长老那个时候自己都忘了他藏宝阁放不下的东西都堆在地窖里;而藏宝阁的水下密室虽然剩下一些染料和洗剂,他却没法拿,因为水下密室只有三长老的亲传弟子或者三长老允准的人才能进去。”   “直到后来,那人还是发现了地窖,找到了共九十罐的染料和洗剂,于是就藏在了假山里,伺机转移出去。在我们玩捉迷藏的当天,全都转移走了。”   齐归正襟危坐,语气严肃。   “如果真是这样,那人一定是需要这些东西给自己的法器染色,因为邪神之物通体纯黑,如果想要隐瞒自己的堕仙身份,只有给法器染色这一条路。”   玄十惊讶地看着齐归。齐归坐在那里,又经过了变声期,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像一个翻版的齐释青,沉稳可靠极了。   依主长老颔首。“与我想的一样。”他接着看向玄十,“齐归说的一些事我当时没告诉你,所以你不知道。”   玄十理解地点点头:“弟子明白,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为上。”   “哦,还有一件事,”齐归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二长老和玄十笑了笑,说:“不一定相关,但还是一并说了吧。”   齐归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道:“我去年任性,跟着少主在银珠村呆了三个月。自己回来的时候,路上发生了点事。”   二长老立刻皱起眉头:“你不是见剑监掌门顺道送回来的吗?我记着当时陈掌门说你被人抢劫?”   齐归歪了歪头,“也可以这么说……”   “我那时正在穿过一个小村,路上就碰到这个人了,这人一身黑色夜行衣,看了我一会儿就冲上来,而且武功高强,出手就是杀招。我哪能打得过,就拼命跑。幸好当时没有天黑,我还能看清路,而且很幸运,我一头就撞上了见剑监掌门的马车。我本以为那人穷追不舍,可能陈掌门得替我打他了,可那人却做了现在想想很奇怪的动作。”   “他看见陈掌门的那一刹那,第一个反应是去捂脸,但实际上他戴着斗笠,脸几乎都在阴影里,下半张脸还用黑布遮住了。”   “所以我想……”齐归沉吟,“那人一定是见剑监掌门认识的人。”   “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杀我。”   二长老盯着他,眼神如同刀剑一般锋利。   “如果他是堕仙。”   依主长老的假设让玄十打了个冷颤。   “齐归,那他就有理由杀你。”   齐归汗毛倒竖,指尖骤然冰凉。他看着依主长老,对方几乎是用告诫地口吻告诉他:   “齐归,你从药王谷来,生来特殊。药王谷乃蓬莱仙岛最后一处上古正神留下的、能抵御邪神之力的宝地,所以邪神信徒才想方设法要毁掉药王谷。”   “药王谷毁,邪神异动,但他们仍然不会放心,因为你这个小仙童还活着。”   “自有文献记载以来,堕仙每一次成势都是为了让邪神再临,使所到之处皆归入邪神门下,只因为有药王谷,才没有一次得逞。如今……能抵御邪神再临的人不多了。” 第147章 何以为家(三)   齐归跟玄十走出善念堂的时候,脑袋里还在想:“怪不得见剑监陈掌门把我送回来的时候,齐叔叔会那么生气。”   玄陵掌门齐冠可是从见到齐归第一面就喜欢得不行的人,然而在见剑监掌门说起齐归当时被歹人追赶,一头撞上他的马车时,脸直接冷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齐归,然后板着脸让他去善念堂领罚。   齐归那会儿满脑子还是哥哥,也无暇细想这其中原委。如今回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打被收养在玄陵门,他确确实实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当年跟玄九一起欺负他的弟子们在他从“小归”变成“齐归”的时候就被逐出师门,而那以后少主跟他几乎形影不离。   可见自己当初一声不吭跑出玄陵门,齐叔叔他们该有多担心。   “唉……”齐归低低地叹了口气,却被身边的玄十捕捉到:“小归怎么啦?”   齐归笑了笑,说:“师兄我没事。”   玄十拍拍他的肩膀,道:“别太担心,有掌门、长老、少主,还有这么多师兄,你不会有事的。”   齐归笑着点头。   只听玄十继续道:“刚刚师父说的话你可记住了?处处留心啊。”   “嗯。”   齐归目送着玄十走上极清大道——二长老让他去金陵大殿给掌门传话,自己则默默转身,往后山走去。   自从少主游历回来,齐归与齐释青的关系就跌至冰点。   他们之间的话变少了、见面也变少了。以前齐归总是叽叽喳喳地围着齐释青说个不停,现在连玄君衙都成了晚上睡觉才回去的地方。   后山地势高,长满了老松。这里原本是别家弟子来访学时的驻地,如今人已经全走了,这里就剩下了空荡荡的客房和院落,只有当值弟子偶尔来打扫。   齐归穿过这片驻地,偏头望过去的时候,还会在心里辨认着:这里是惠子姐姐的住处,那里是枪门疆曾经的院子,书妍姐姐住在这个屋……   一晃已经两年了。   他好像还能看见原来的自己兴高采烈地穿梭在后山,跟他们玩闹谈天的样子,如今却孤身一人默默路过,只剩下耳边风声。   齐归一路往山上走,寻了一棵送客松,脚步一点,轻功飞上去。在微微潮湿的树干上躺下,齐归吸了一口后山的迷雾,缓缓闭眼,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善念堂里的对话。   在踏出二长老居室前,依主长老告诫道:“今日所谈,不能外传半分。那个拿走法器染料洗剂的人,我们除了知道他法力高强以外,一无所知,所以并无好的方法不动声色地找到那个人。”   玄十慢慢道:“确实……虽然可以从门派内部查起,让人挨个拿罗盘去过三长老的洗剂,一定能发觉谁有异常,可这样未免太引人注目,恐怕会打草惊蛇。”   二长老点头,“对付堕仙,必须取得先手,否则一旦对方发觉,招致邪咒,整个玄陵门都无力回天。”   齐归低声问:“那我们就坐以待毙吗?”   依主长老唇角轻提,声音稳重而有信心:“并非。堕仙取得法器染料和洗剂,无非是为了伪装自己的法器,让自己不被人察觉。但染料和洗剂是消耗品,日复一日,总有用完的时候。”   齐归睁大了眼睛,“所以……”   玄十笑了起来,接着二长老的话说:“所以等他拿走的那些用完了,整个蓬莱仙岛仅剩下的染料和洗剂,无非就在三长老的水下密室里。到那时,谁有异常一目了然,我们就可以瓮中捉鳖。”   “不错。”二长老道,“算起来,那人拿走那些染料和洗剂已经过去了两年,距离下一次动手,应当不用再等很久。”   “更何况,”依主长老补充道,“玄陵门每八年开一次门,今年秋天要招收新弟子了,为了众人平安,此事更要暂缓。”   新弟子啊……   齐归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想:“马上,我就不是最小的了。”   玄陵门收弟子年龄门槛是十二岁,而如今齐归已经快十七了,再怎样都无法被当成小孩子。   天性单纯的人,他们的成长路不一定很顺,但一定很缓——缓慢地一天天长大,缓慢地察觉自己的变化——并且在某一刻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时,仍然是缓慢地接受,并且平静地回首过去,并不会嫌弃自己曾经的幼稚和天真。   “如果我是真正的玄陵弟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外出游历一年了。”齐归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叹出来,“可惜齐叔叔是不放心我自己出去的,更何况我的暗器一直没什么大起色。”   山间的雾气因为春天的到来而不那么冰,只是潮湿得很。齐归只在树枝上靠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成了半湿的,像是一条怎么都晾不干的软塌塌的毛巾。   过去的一年多,他的修炼到了瓶颈,内力始终无法取得大的突破。二长老曾让他去冷泉泡着静心,还让他试过闭关,可总是没有什么效果。   齐归迷蒙地望着山坡上的松林,视线失去焦距。从药王谷出来的人天生与自然有共感,他感觉自己心头的一口浊气就像山坳坳里的迷雾,怎么都吐不出去,就亘在那里。   在善念堂跪的那二百四十六天里,他想了很多。   他在想他是谁。   他的家又在哪里。   如果他无法收回对哥哥的喜欢,往后他又该怎么办。   “我是齐归。”他先在心里说。   可紧接着一个声音就响起:“‘齐归’是掌门给我起的名字,我本来不叫‘齐归’,我没有名字。”   “我是玄陵门的人,我的家就是玄陵门。”齐归这么想着,接着就苦笑出来——他可太不像玄陵门的人了——玄陵门的人腰间的罗盘简直是标志物,而他没有,只有一身道袍。   因为没有生辰八字,就无法使用玄陵门的法器。没有罗盘、机关术也不会,内力也不行,暗器也不精通,这算哪门子的玄陵弟子?就连每年四月初一的生辰,其实只是少主和掌门把自己带回玄陵门的日子。   都是为了哄他。   哄一个连玄陵弟子也算不上的、只是因为药王谷被毁而无家可归的一个可怜孩子。   齐归不能明白为何齐叔叔和少主能对自己那样的好,明明非亲非故,却给予自己那么多的爱——他只知道如若他是齐叔叔亲生的,恐怕也不会得到比如今更多的爱了。   还有长老、师兄们,都那样呵护照顾自己。   这是他的家人,这世间顶顶好的家人。   倚在树上的齐归眼睛渐渐闭上,雾气弄得他的睫毛湿漉漉的,眼睑也湿漉漉的。   或许天下所有收养来的孩子都有这样的通病——时常担心自己不配得到太好的东西。在他们心里,只有亲生的孩子才有资格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只有名正言顺的弟子才有资格玩忽职守、破戒犯错——至于他们自己,是没有这些资格的。   齐归性格活泼洒脱,蹦蹦跳跳,不拘小节,但其实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笑起来更好看,撒个娇就能讨人欢心。好像只有所有人都喜欢他了,他才觉得自己配呆在这里。   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讨厌。   “少主已经十八了。”齐归喃喃自语。   齐释青返回玄陵门的那个雪日就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但齐归什么礼物都没备下。   事实上,齐归不敢送什么礼物。   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感情不正常之后,他本能地惧怕一切会被看破心思的事情和场合。   一旦他的心思流露出来,哪怕只有一点,被任何人察觉了……   齐归心脏抽痛。代价他承担不起。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齐叔叔是玄陵掌门,哥哥贵为少主,自己曾经到底有多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哥哥”的叫着,还擅自成了少主最厌恶的……   “再过两年,少主就要行冠礼。再不久,也许就会娶少主夫人进门,齐叔叔说过他跟掌门夫人结为道侣时才二十二岁……”   齐归盘算了下,再过两年,等少主加冠,他就满十八了。   十八就是个大人了。到那时,也许他的内力就突破了,可以独自下山。   自己不该一直待在玄陵门的,总在这里呆着像怎么回事。   况且等少主成了亲,玄君衙就更没有自己的位置了。如果掌门还愿意给自己在玄陵门留一块地的话,他就在后山寻个小院住住就好。   齐归看了看他身下这棵树,笑了笑。   “这棵树就不错。我可以住在松林里。”   太阳渐渐下沉,后山的光线逐渐变暗,未散的雾气本是一团发光体,却像个活物似的慢慢坠落、凝缩。   齐归目送着太阳散值,月亮应卯,终于,当山雾向四面八方溢出第一抹银色时,他从树梢上一跃而下,无声地踩住满地松针。   他早可以辟谷,虽然口腹之欲仍在,但并非不可克制,早已不会像当年缠着少主一起吃饭了。   齐归从后山散步回了玄君衙。   玄君衙院门上那块乌木的牌匾正沐浴着月光,一片祥和,上面的字好看得很。   齐归伸了个懒腰,跨进门槛,低着头绕过影壁。   再抬头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地看见院里的桃花树下摆了一桌饭菜,一个穿着镶金黑袍的人在桌边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好像一直在等。   齐释青开口,神色无比自然,就好像这一年多不存在一样,他跟齐归仍然是最亲密的兄弟一样,说:“回来了?”   齐归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嗯。”   齐释青低头看了一眼桌上饭菜,对他说:“过来吃饭。” 第148章 何以为家(四)   齐归尽可能自然地走过去坐下,然后扬起一个笑容:“少主。”   齐释青看了他片刻,似乎对于这个称呼没有任何异议,说:“你尝尝凉不凉。”   熟悉的感觉在这一瞬间袭来。这张小桌子盛了太多齐归成长的回忆,他跟哥哥吃的每一餐饭,他趴在这里小憩,在这里温书……   “挺好的,不用热了。”齐归笑眯眯地举着筷子,嘴边还沾着点油光——是他最爱吃的小鸡炖蘑菇。   齐释青似乎轻哼了声,终于动手,给两人盛了饭。   在这顿饭之前,齐释青一直是冷着齐归的——他还生着气,齐归当时一声不吭扔了封信就从银珠村跑了——他本以为回来之后齐归能笑嘻嘻地给他道个歉,这事在他心里也不是不能翻篇。   可他不光没有等来齐归的道歉,在回玄陵门之后,齐归甚至变得非常冷淡,没有主动找过他一回,那封信里写的屁话全都变成现实——他们只是师兄弟,是少主与弟子,齐归连“哥”都不再叫了。   齐释青的视线从齐归嫣红的嘴唇上移到头顶,头顶发髻里插着一支银簪,露在外面的部分像是个小剑柄。在柔和的夜色里,那银色发簪闪着光,一看就是上好的银料。   齐释青眼睛眯起。   齐归从饭碗里抬起头,水汪汪的一双杏眼疑惑地瞅着齐释青,等意识到对方是在看他的簪子时,齐归恍然大悟,解释道:“这是见剑监陈掌门送我的礼物~”   满桌的饭菜齐归已经吃了一半,齐释青没怎么动筷,听到齐归轻飘飘的这么一句,齐释青直接把筷子放下了,眉头蹙起。   齐归只好把嘴里的鸡骨头吐出来,饭咽下去,又拿手帕抹了抹嘴,这才简单将回玄陵门时遇到见剑监掌门的事说了出来。   “见剑监少主,陈沉,亲手做的?”   天上飘来一大朵乌云,齐释青的脸埋在阴影里,黑得要命。   齐归不由自主把烛光往齐释青跟前推了推,试图照亮少主的黑脸:“昂,陈沉是送给陈掌门的,这不陈掌门又送给我了嘛,因为我帮他治好了他的旧疾……哎其实本就是举手之劳。”   肚子里盛了温温热热的饭食,嘴上的话自自然然地流淌,齐归心情舒缓了许多——原来他也是可以跟少主正常相处的,谁都不会起疑。   齐归放了心,往椅背上一靠,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他望着一桌子残羹冷炙发了会儿呆,手放在肚子上轻轻揉着,帮助消化。他好久没吃这么多了,今天吃得格外香。视野的近处是清晰的筷勺,还有一点烛灯,远处则是齐释青的虚影。   齐归用余光认真地注视着哥哥的虚影,为了这点小聪明而开心。   过了很久,齐释青依然没有说话。齐归对身边人的感知一向敏感,发呆也变得不安。他终于转动眼珠,重新把目光聚焦,看向齐释青。   却发现齐释青脸色很黑,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瞥过他头顶发簪的时候,目光锐利到要把它生生削断。   齐归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一下,坐直身子捂嘴咳嗽,手忙脚乱地喝茶往下顺。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说:“少主不喜欢这个簪子,我就收起来不戴了。”   齐释青注视着他的脸,因为过于认真而让齐归心里发毛。   “你借我一段时日。”齐释青声音有些冷。   齐归连忙把发簪拔下来,在衣襟上擦了擦,双手捧给齐释青:“好的好的。”   就跟怕得罪他似的。   齐释青伸手去拿这根簪子,清楚地看见齐归的手飞快抽回,像是生怕碰到他。   末了还在椅子上坐直了,冲他嘿嘿地笑。   齐释青心头的厌烦上升到顶点。   他本以为他主动示好,给齐归做了他最喜欢吃的,他们的关系就能恢复如初。可一顿饭的时间里,齐归除了接话还像从前,什么都不一样了。   “少主”,“少主”,就连插科打诨也全都是“少主”。   齐释青在这一刻,心里就知道:他不会等到齐归喊“哥哥”了。   “你回屋休息吧。”齐释青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忍耐,才装出来一副兄长的样子,语气都刚刚好控制在发怒边缘,没有失控。   “好~那少主也早休息哦!”齐归笑嘻嘻地站起来,拍拍屁股就准备走,一定点留恋都没有。   听见齐归的房门合上的声音,齐释青咬紧了后槽牙。   隔着一扇木门,里外的两个人俱是伤神。   屋里的那个,在铜镜跟前扯着皮笑肉不笑的笑,给自己打气:“今天很自然,少主肯定不会看出来什么。以后就这样!”   屋外的那个,则腰杆笔直地吹着冷风,过了许久才自嘲地哼笑一声,起身收拾桌子。   齐释青端着碗盘走进后厨,用力放进水池。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齐归会主动与他拉开距离。   在齐释青的设想里,他会一直是齐归最亲的哥哥,他会听齐归说一切无聊或有趣的琐事,一切或大或小的喜怒哀乐,直到有一天齐归对他说他有了心上人——那他会微笑祝福,然后慢慢淡出齐归的生活。   这样的未来他已经在心里排练了不知多少遍,多到他坚信它一定会发生。   因此齐释青并未把齐归在银珠村扔下的那封信当真。   那时,他被盗刀岛的泼皮无赖戳破了自己的心事——他对他的幼弟早就起了占有的心思,可他无法忍受任何人那样讲齐归。   齐归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单纯,他喜欢漂亮姐姐,说将来要跟温柔的女修成亲——齐释青一直谨小慎微地陪伴在齐归身边,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照顾他、不去爱护他,却又不想对齐归施加一丝一毫的影响,抑或是诱导齐归产生什么样的错觉。   他爱他的幼弟,没关系,他也做好了将这种阴暗的欲望永远压抑的觉悟,可齐归不可以被那样说。   齐归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可以被齐归知道他的心思。   齐释青将洗净的碗盘从水池里拿出,最后用冷水冲刷自己的手。   指尖已经冷得丧失知觉。就连齐释青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血色。   他在心中苦笑:“他不愿意再叫我哥哥了。”   恐怕他再谨言慎行,都早已露出破绽——他给齐归的偏爱太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齐归如此对他,恐怕是察觉了罢。   感到恶心,却不得不与自己住在一个院子,才早出晚归尽量不打照面,称呼举止全部改变,生疏地拉开距离。   能当齐归的哥哥,齐释青觉得已经足够。可齐归不要他了。   齐释青带着夜里的寒意回到自己的房间。   屋里冰凉,一盏灯都没有点。   他打开一只机关柜,掀开一层红绒布——   里面是一块与他的少主玉佩一模一样的玉佩,只是稍小一些。   这是他十八岁当日,回玄陵门的那天,玄陵掌门给他的。   玄陵门有一神秘的规矩:在玄陵少主出生之时,要打两块玉佩,一块为少主佩,一块为其将来的夫人所佩。   只有玄陵门的亲传弟子才知道,少主玉佩是有另一半的,而那缺失的一半则会在少主十八岁当日交到他手里,意为他已经到了可以娶妻的年龄。   若少主将这块玉佩送给了某人,而那人收下了——   那他就是玄陵门的少主夫人。   作者有话说:   少主跟小归的喜欢不是同一个量级的。   齐归:喜欢哥哥,想永远跟哥哥在一起(*ˉ︶ˉ*)想一直住一个小院,一直一起吃饭( ′▽`)   齐释青:想占有。 第149章 何以为家(五)   齐释青解下腰间玉佩,和这只小玉佩摆在一起。食指抚过它们的纹路时,齐释青的哼笑几乎带着恶意。   他在心里揣测着齐归怀疑他心思不纯的场景——突然发觉哥哥好像喜欢自己,齐归一定吓坏了吧。   所以才从银珠村逃回了玄陵门。   齐释青的瞳孔在黑暗里放大,唯有两块温润玉石发出幽光。那根抚摸小玉佩的手指轻柔而色情,极其缓慢地逡巡,点触揉按,如同勾引挑逗那个看不见的玉佩主人。   恶心么……   手指一弹,指风点燃蜡烛,屋内骤然亮了起来。   齐释青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两块摆在红绒布上的玉佩,并没有因为强光变化而眯起眼睛。   他将自己的玉佩拎出来,再度将小玉佩包好锁进机关柜。   将玉佩包裹的时候动作是异常轻柔的,但合上柜门的时候却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齐释青冷着脸转身,眼球漫上血丝。   齐归若是恶心,大可不必对自己佯装笑颜。他若想与自己拉开距离,那就拉开距离。   如他所愿。   在这日之后,齐归欣喜于自己找到了与少主自然相处的诀窍,便不再那么躲着齐释青;但齐释青却愈加忙碌,早出晚归,就好像不再住在玄君衙一样。   于是两人打照面的时候越来越少。碰到的时候,齐归跟从前一样嬉皮笑脸,但冷着脸先转身的却是齐释青。   齐归最开始是难过的,但他也早过了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年纪,掩饰情绪的本事愈发娴熟。目送齐释青背影的悄悄的落寞,在转身跑向师兄们的时候就瞬间消散,灿烂的笑容取而代之。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春天。   似乎老天并不打算给齐归一段不痛不痒的平复心情的时间。齐释青回玄陵门的时候,蓬莱仙岛已经四处暗流涌动,而等到立了春、花丛树木接二连三地复苏之时,蓬莱岛西出现了堕仙。   起初没有人真的相信是堕仙——   开春的时候不光是植物复苏,山林野兽也从冬眠醒来,比其他季节活跃凶残实乃正常。因此有人在荒郊野地不幸惨死,大家都归罪于残忍的猛兽。   而几个周过去,惨死之人竟然越来越多——有人曾连逃十里地到邻村,丢魂失魄地说着自己亲眼见到的惨状:   “我,我老家那边世代种田,五天前来了十来个,十来个修仙的小孩子,说要投宿,就住到了我们村里。”   “我们那小地方啊,从来没接待过仙门弟子,都稀罕得很,周遭邻居都过来看。”   “那些仙门弟子是善扇山来的,每人都有双扇作法器,厉害得很!他们也是好脾气,我们问什么他们答什么,一点瞧不起都没有。一问才知道,他们只是看起来小,实际上年纪都挺大了!只是修炼的那门功夫让他们长不大!”   “他们说是来我们村除祟的,也向我们打听最近有什么怪事没有。我们这地儿一直挺平和的,虽说没人大富大贵,但大家也都勉强算是安居乐业,没什么灾祸。”   “到了第二天,这些修仙的小孩子就走了,我好奇啊,就一路跟着,后来发现他们按着一张画好的卦图一路走,走了大概三四里,到了一片沼泽地,那沼泽地我们从来都不会去,从小老人就会说那里会吃人!”   “我远远地跟在后面,没敢走进去很深,隔了老远就听见那些小孩叫‘就是这里,有骷髅头!’”   “我吓得要命,但这些修仙的小孩胆子大,纷纷拿出了铁锹,从沼泽地里往外挖,过了大半天,骷髅头竟然挖出来了数十个,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们围在那里分析,一堆术语我也听不懂,唯一能听懂的就是他们说这些骷髅头在沼泽里至少埋了五年了,恐怕是个什么阵法。”   “哦哦,我还记着有个小孩说‘玄陵门给的卦图果然算得准’。玄陵门我还是知道的!”   这村民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如同牛眼,血丝拉满,让人看着就害怕。他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然而浑身的颤抖还是止不住。   “就,就在我以为他们要把这些骷髅头都装起来带走的时候,有一个小孩都拿出来布袋了——”   他的声音忽然抖得不像样子,整个人好像坠入了一场巨大的噩梦。   “突然沼泽地就整个变黑了,明明是白天,但就好像一下到了半夜三更,还有黑气窜出来!我吓得屁滚尿流,腿还软着,我拼命跑,连跑出去快两里地才停下,我爬上一棵树,就躲在那里看那些小孩出来没有。”   “我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终于看见有两个小孩从那个沼泽地的方向走出来。我本想从树上下来,问问他们发生什么了,但等我看清那两个孩子的时候,我……”   这村民哽咽了,猩红的眼睛盈满泪水。   “那根本就不再是那些孩子了!!”   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不像样,尖锐如同指甲挠墙:“那两个孩子就像不会走路了似的,脚踝都是崴着的,膝盖也扭向不同的方向,他们的脸……脸……”   村民捂住自己的嘴,但是牙关打颤仍然不停歇,几乎是吼叫着说:“五官全都是变形的,根本不像人脸了——!!皮肉都在往下掉,血糊拉碴往下淌……”   “我那个时候吓呆了,就跟死过去一样,在树上一动不动。等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已经一头栽在地上死了,再也没爬起来。而另一个又往前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段路,嘴里一直在嘶吼,但听上去已经完全不像人的嗓音了……”   有好心人给这村民递上一杯温水,他狼吞虎咽地往下灌,呛了好几呛,洒了一胸襟。   等他终于缓过来,他一个劲儿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个沼泽绝对有问题!!它把那些仙门的小孩全变成怪物了!!!”   有人问起那些孩子的尸体都在哪里,这村民突然又哭了起来,说:“我没敢看!我真的没敢看!等我下了那棵树,我就使劲往远了跑,绕开了那两个孩子,然后回了村。我告诉了我村里的人,但他们都不信我,有人按照我指的方向去看,结果再没回来……”   “我实在是顶不住了,就又去看了一次……”   “我看见了一条断腿横在路上,然后我就怕得又跑回来了……可又过了两天,村里还是不停地有人失踪,我再也呆不下去了!!!”   这村民所讲的经历,不过半天就传遍了蓬莱岛西。而扇善山掌门当晚便来了玄陵门,找玄陵掌门相商。   “我门下弟子失踪已有一周了。”扇善山掌门章仙童在椅子上坐好,才只有玄陵掌门齐冠一半高。他操着一口稚嫩童音,手中扇子甩得飞起。   “据那位村民所说,我门下弟子是按照一张玄陵门给的卦图走到那片沼泽地的,玄陵门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玄陵掌门齐冠对这位外人绝对以为只是小孩的掌门抱了抱手,道:“章掌门,我并不知此事,请问是扇善山的何人来向玄陵门的何人要的卦图?”   发起火来的章仙童看着可不像个小孩,他小手在桌上一拍,怒道:“我也不知!”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瞪着齐冠,过了半晌道:“扇善山在两周前接到村民求救,说那村子里有吃人的恶鬼,我便让左护法带人去看。”   玄陵掌门齐冠皱起眉头:“若论地理位置,那出事的地方离玄陵门更近,为何村民会舍近求远去扇善山求救?”   “我如何晓得!”章仙童站了起来,在金陵大殿来回踱步。“从下了山,我就再没收过他们的信,本以为三五天他们就能回来,谁知是今日听说那村民的话,我才知道……”   章仙童两只小拳头攥得死紧,抖得非常明显:“我在来玄陵门之前已经去看过了,那死在路上的那两个弟子确实是我门下弟子,那村民说的是真的,我的弟子已在那附近安营扎寨,只待明日天亮具体探查。”   玄陵掌门齐冠注视着章仙童,就像在看一个受惊的孩子,过了片刻,他道:“现在已经快子时,章掌门不若在此休息几个时辰,等天亮,玄陵门带人与你同去。”   章仙童盯着齐冠的眼睛,抬手施了一个只围绕他们两人的隔音障。   小孩的面容无比严肃,眼睛里全是警惕:“齐冠,我并非不信你。但你玄陵门一定有问题。” 第150章 何以为家(六)   齐释青连夜被叫去金陵大殿。他刚走进院子,齐归就推开了门,一脸担忧地望着他:“我听说了……”   ——之前邪神异动死的都是没有灵力不会武功的百姓,而此次惨死的全是仙门弟子,而且是最纯正无邪的扇善山弟子。消息一传出来,就有人说这是堕仙出世,那些扇善山的弟子是中了邪神咒诅。   齐释青借着月光打眼瞧他,见齐归穿戴整齐,甚至头发也束得规整,便知这人也是连夜在查阅典籍,试图搞清事情原委、出一份力。   齐释青心中一叹,说:“你也来吧。”   齐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脸上浮现喜色。   “好的少主!”他干脆利落地把房门一关,屁颠屁颠地跟在齐释青身后。   齐释青的唇角只勾起了短短一瞬,接着就消失绷紧。   几个月来各处都不太平,玄陵门上上下下或多或少都被派出去过探查情况、止邪除恶——维护一方平安,乃是仙门弟子的义务,更何况玄陵门这个仙门之首;但齐归却从来都没出去过,齐释青知道他心里很不好受。   不能下山行侠仗义就罢了,在门内的商议总归没有必要瞒他。齐释青这么想着,就带着齐归走进了金陵大殿。   曾经入夜就一片漆黑的金陵大殿,已经不知接连多少个夜晚灯火通明。   扇善山掌门虽然被安排了住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能安睡,于是就留在了金陵大殿,与玄陵掌门齐冠一起议事。   齐释青进去的时候,只看见扇善山掌门跟他父亲的嘴巴在动,但是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便知他们设下了隔音屏障。他和齐归规规矩矩地行礼:“参见掌门。”   章仙童转头看见他们,一抬手把隔音屏障给消了。   齐释青和齐归走上前去,章仙童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他们。齐归乍一下看见这么小的孩子惊了一惊,还以为是玄陵门已经收进来新弟子了,但转念一想还没到时候,况且哪里有小孩能跟齐叔叔平起平坐地商量事情——立刻就反应过来,这应当是扇善山的掌门章仙童了。   “这是扇善山章掌门。”   齐冠介绍后,齐释青和齐归又朝章仙童行礼。   章仙童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齐释青跟齐归身边,背着小手仰视着打量他们,过了片刻,指着齐释青回头问玄陵掌门:“这是你儿子吧?有你年轻时的样子。”   齐冠笑着说:“眼力不错,不过另一个也是。”   齐归闻言立刻抬头,跟齐冠对上眼,笑得很甜。   章仙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凑到齐归跟前仔细瞧他,“你就是那个药王谷出来的小仙童?”   齐归嘴角抽了抽。即使明知扇善山掌门是个长辈、甚至比齐叔叔年纪都大,但被一个刚过自己腰的小孩说是“小仙童”实在是太奇怪了。   章仙童扯住齐归的衣襟:“你不是玄陵门的,我信你。”   齐归立刻就不高兴了:“我怎么不是玄陵门的?章掌门请勿乱讲。”   章仙童“切”了一声,就连斜眼看人都显得孩子气:“你没有罗盘,不会算卦,所以我信你!”   玄陵掌门招招手示意齐归过去,“小归过来坐。”   等齐归坐下,他才知道扇善山之事恐怕起因于一张玄陵门给出去的卦图,而整个玄陵门只有他没有罗盘,所以扇善山掌门只信他。   齐释青站在齐归椅子的旁边,腰间七星罗盘反着阴恻恻的黑光,“章掌门的意思,是也不信我和掌门了?”   章仙童的目光在齐释青跟齐归身上逡巡了一个来回,抬手又施了隔音屏障。   屏障中,他看向齐冠:“齐掌门,把刚刚说的,再给你儿子们说一遍吧。”   天蒙蒙亮的时候,齐释青和齐归,还有大长老首徒玄一、三长老首徒玄廿,和扇善山掌门章仙童一道出发,赶往出事的那片沼泽地。   齐归骑在他的小白上,心情激动不已:这是他第一次、作为玄陵弟子外出止邪除祟!小白嘚嘚地跑,齐归一手攥紧缰绳,另一手则紧紧握住一只小乌木盒子——里面盛满了暗器银针,是齐释青两年前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齐释青跟齐归并驾齐驱,脸色算不上很好。他瞥过齐归亮晶晶的眼眸,心中后悔不已,暗骂自己为何昨夜被叫去金陵大殿的时候要带上齐归。   因为玄陵掌门今日另有要事,无法亲自与扇善山掌门一起来探查此事,为表重视,只能让玄陵少主代为出面,所以才大半夜的把齐释青叫过去。   谁知道扇善山掌门是个机灵的,一见齐归就说这是他唯一相信的玄陵门的人,你玄陵门要是想证明与此事无关,就得带上齐归!   齐释青当时一听就冷下脸来想要拒绝,却见章仙童抱起胳膊扬起一边眉毛,挑衅一般地问:“这回去仍然需要你们玄陵门的罗盘,倘若没有齐归在,我怎么确保你们不会害我?”   不等齐释青把后槽牙咬碎,齐归就看向齐冠,主动请缨:“请掌门允弟子与少主同去!”   玄陵掌门齐冠犹豫片刻,最后看向齐释青:“你保护好弟弟。”   对着章仙童得逞的满意神色,齐释青点头点得极为勉强。   扇善山掌门人小小一个,马却骑得相当好,风驰电掣地冲在前面。   齐归则紧追章仙童,生怕被落下似的,齐释青的马就在他旁边,他也非得压人家一头。   玄一和玄廿在后面跟着。玄一道:“你还记得蓬莱岛中的无头尸林么?”   玄廿眼神一凛:“大师兄说的是五年多前,红莲业火那一阵,蓬莱岛中的那起惨案?”   玄一沉重地颔首,嗓音也变得苦大仇深:“当时仙门世家大多关注蓬莱岛西的红莲业火,但其实蓬莱岛中也发生了几起异象,无头尸林是其中之一,地处斧福府的辖域。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斧福府去查案,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一个脑袋,于是说非人所做。”   “师兄是怀疑……”玄廿惊疑道:“沼泽地里发现的骷髅头,就是那些无头尸体的首级?”   章仙童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玄陵门的弟子果然聪明!”   玄一和玄廿瞬间警惕地去看,只见章仙童并未回身,仍是策马狂奔,背对着他们用稚嫩的童声喊道:“昨夜与你们掌门所谈,已基本断定就是这么回事。”   齐归则在马背上回头,冒着闪了脖子的风险给二位师兄做口型:“章掌门耳朵好得吓人——!!”   童声又传了过来:“我听见了!!”   齐归:“……”   玄一:“……”   玄廿:“……”   与此同时。   玄陵门。   齐冠来到藏宝阁,三长老多财亲自带他去了水下密室。   多财长老把密室门关上,又设了一个隔音屏障,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只铃铛——   正是四年前邪神之力造访藏宝阁留下痕迹的佛过铃,本在那日被归元阵净化,重新变为金铜色;如今却又变成了纯黑。   玄陵掌门齐冠道:“房梁上那个假的佛过铃还在吗?”   ——那日齐冠曾在众人面前将佛过铃重新悬挂在藏宝阁的房梁上,却暗中令三长老在无人之时换一个假的上去,将真的藏在一个只有三长老知道的角落。   多财长老道:“在的,仍然是金色的,那人应当没有发现异常。”   “那就好。”齐冠接过这个漆黑的佛过铃,观察片刻道:“上回那堕仙毁了方倾碑、留下诡断卦,自然以为佛过铃黑只是因使用了邪神之力造成的。”   “但他不知道只要怀有邪神之力,从佛过铃前走过,佛过铃即黑。这是检验堕仙在场的法门。”   多财长老凛若冰霜,道:“那堕仙又来藏宝阁了,神不知鬼不觉。”   齐冠环顾了一圈水下密室的博古架,道:“但显然一无所获。他只想要你的法器染料和洗剂,但水下密室他进不来。”   多财长老的嗓音里终于爬上一点庆幸:“幸亏我的水下密室只有我本人还有我每次允准带进来的人才能进,不是什么口诀暗门……那人要是真想来这里,恐怕只有挟持我一条路了。”   “把那几罐东西藏好。”齐冠嘱咐道,“堕仙既已来了藏宝阁,证明已经快等不及了,近日你要格外留意要进你水下密室的所有人。有任何异常立刻告知我。”   多财长老听话地点头,“好的,掌门师兄。” 第151章 何以为家(七)   齐归一行人来到了那村民所说的地点,立刻有三五个小童从营帐里出来迎接他们。   章仙童率先下马,问那几个小孩:“我不在有发生什么事吗?”   一个小童抱手行礼:“回掌门,昨夜并无什么事情。”   齐归愣愣地跳下马,把小白交给来牵马的小孩,没见过世面地感叹道:“扇善山果然神奇……”他一不留神这句话就说出了声,那拉着马绳的小孩立刻仰头瞧他,说:“咦,你没有罗盘,原来你就是药王谷的小仙童呀!”   再度被一个及腰高的小孩说是“小仙童”,齐归这回已经嘴角不抽了,颇为端方地给小孩行了礼,“正是,在下齐归,见过道友。”   那小孩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童真的脸上扬起一个老成的微笑,“不错,很懂礼貌。我是扇善山的右护法,章幼龄。”   玄陵门众人被领入扇善山的营帐。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往太师椅上一坐,小脚一翘,道:“右护法,说说情况。”   章幼龄攥着扇子一挥,立刻就有四名幼童分别抬着两具盖住脸的尸体走了进来。   齐归站在齐释青身边,看见这尸体的情状时不由得浑身紧绷。齐释青察觉到这一点,但只是瞥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动作。   “经过查验他们身上的遗物,已经确定了身份,是云鸦和灵沃。”右护法脸上的笑容消失,声音低落,因为是稚童的嗓音,更让人听了心疼。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看向齐释青,道:“云鸦和灵沃是我左护法章佐郎最厉害的两个徒弟,他们的内力和修为在扇善山弟子里是佼佼者,却……”   章仙童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众人注视着两个死状凄惨的小孩子的尸体,俱是默默无语。   半晌沉寂之后,章仙童问道:“玄陵少主,我们要去那片沼泽地,寻找我左护法还有其他弟子的遗体,你意下如何?”   齐释青的目光仍未从地上那两具尸体移开,闻言终于抬眼,一张脸冷着,道:“玄陵门自当为你们护法。当时那张卦图在何处?”   扇善山弟子们互相看了看,纷纷摇头,有一个幼童出来说:“左护法下山之前什么都没对我们说。”   右护法章幼龄也道:“云鸦和灵沃的遗物里也没有那张卦图,想来应当是在左护法身上。”   齐释青沉吟片刻,“我们去沼泽地吧。”   掀起营帐往外走的时候,齐归听见有两个扇善山幼童交头接耳。   “我并非想给玄陵门开脱啊……但你想,一张卦图而已,怎么可能让云鸦和灵沃……还有左护法他们……这样?”   “你傻啊,当然是卦图指的地方有问题!”   “对,可卦图只是指路的呀……为什么掌门要去找玄陵门问罪啊?”   齐归刻意将脚步放缓,想要听到这两个扇善山弟子是怎么说的,然而可能太刻意了,两个幼童很快注意到他,纷纷看向他的背影,不说话了。   齐归连忙做出从怀里找什么东西的样子,“哦”了一声,好像东西摸索到了,便抬脚往外走。   营帐落下。   齐归有点失望地回头看那厚厚的帐幕,再转头对上了齐释青的眼睛。   齐释青看了他片刻,道:“因为扇善山当时是接到百姓求救下山的,可到了村子村民却说他们那里很太平,反倒是玄陵门不知什么人给了他们一张卦图,才让他们找到了那片沼泽地。况且那村子明明离玄陵门更近,求救的人却舍近求远去了扇善山,后来还不知所踪。”   齐归有点明白了,只听齐释青压低声音继续道:“玄陵门一向是卦为己用,若是将卦图给别人,必须告知本派,并且要对卦图负责。但那张引领扇善山众人找到骷髅头的卦图,玄陵门却一无所知。扇善山并没有算卦的本事,如果没有卦图,他们自己是绝无可能找到那个地方的。”   齐归睁大眼睛,嘴巴也张开了,浑身上下汗毛倒竖——此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一个世外高人算卦问玄一等一的厉害,假冒玄陵门给了扇善山这张卦图;要么,就是玄陵门里有人……   齐释青不再解释下去,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跟紧我。”   齐归这才回过神来,迅速贴近齐释青,这会儿不觉得跟少主距离太近了,而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少主刚刚跟他讲了好多话呀!   于是眼睛又开始放光。   虽然没有找到那个去扇善山求救的假村民,但那个当初因为好奇而跟着扇善山左护法他们一路到沼泽地的村民被找到了,此时正在扇善山的营地休息。   听说他们又要去那片沼泽地,这村民吓得魂都飞了,差点没当场尿裤子。   “我不去!!不去!!!去了就是送死!!我不去!”   也许是因为扇善山的人都是幼童模样的缘故,这村民觉得他们靠不住,怎么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说什么都不听,直到玄陵门的人到场才停止大闹。   四个黑色道袍、仙风道骨的成年男子——虽然齐归还不够格,但比起扇善山的小童模样反差已经足够了——往这村民跟前一站,村民立刻以为自己是见了神仙。   他脸上的神情立即变得无比肃穆,大抵去庙里烧香拜佛也不会比这更虔诚了,扑通一跪,嗓子就颤了起来,委屈道:“道长,道长救命啊——”   满腔的害怕都从嘶哑的哭腔里溢了出来。   齐释青冷着一张脸,话音却不容置疑:“带我们去发现骷髅的地方,保你平安。”   那村民呆了一瞬,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很响地“呜”了一声,最后还是垮着脸同意了。   在村民的指路下,众人一路谨慎前行,终于到达沼泽地。   从到沼泽地边缘开始,齐释青、玄一和玄廿就开大了归元阵,三人各走一角,将齐归、那村民,还有扇善山的人放在中间牢牢护好。   沼泽地只是瘴气重,但并无什么异常。众人打起精神,手持各自的法器往里走。   那村民本来恐惧万分,走了一阵之后发现好像也没什么事,而且在金灿灿的大阵当中、身边又全是会法术的仙门弟子,实在是太令人心安了,话就多了起来。   “当时那些孩子拿着铁锹往外挖骷髅头,一挖就是几十个,哦哟,我真是看着吓死了!虽然我隔了那么老远,但我从小就视力好,我娘都叫我‘千里眼’呢!”他对身边看上去最好亲近的齐归说。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凉凉地问:“你还看见什么了?”   村民讪讪道:“别的就没什么了……当时有个孩子大概是想拿布袋把骷髅头都装起来,但突然天就黑了,有黑气从那堆骷髅头那儿升起,我就跑了……”   齐归低头看着扇善山弟子们的脸色,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却见章仙童昂首看向那村民。“不怪你,你要是不跑,你也得死。”   他甚至给那村民行了个礼,“多谢你逃出来报信,给我们带路。”   “啊。”村民脸上腾起赧然的神色来,似乎完全没想到能从小道长这里得到感谢。   齐释青的声音突然传来:“就在前面。”   金刚大阵里的人声立刻消失。   众人无不警惕地抬头去看,果然见走在最前的玄一,他的归元阵的边缘腾起黑烟,外界有什么邪气的东西正在撞阵、然后湮灭。   “果然是邪神之力……”玄廿眼神一凛,冷声道。   那村民张大了嘴巴,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前方:“你们……看见了吗?就那个,那个骷髅堆……”   数十个人的头骨堆放在沼泽边上,像乱葬岗,却更像一个祭坛。   齐归正屏住呼吸去数那里到底有多少个头骨,忽然感受到身旁有人在颤。   他低头一看,正是扇善山掌门章仙童,他紧紧攥住自己的扇子,眼睛看向与他不同的方向。   齐归顺着他的目光往骷髅堆旁边三丈处看去——   那里倒了八具、已经白骨化的幼童的尸体。   “不好!!”齐归猛地叫道,“此处不光有邪神之力,还有地葬魇!” 第152章 何以为家(八)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齐归的叫喊,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血腥气兜头罩下,让人瞬间无法呼吸。   极其响亮的扇子甩开的声音。   扇善山所有人几乎在同时展开了手中双扇,以风刃在头顶形成一张利网,将那庞大的地葬魇凌迟一般片片绞杀。   童子内功最为精纯,白光在玄陵门的归元阵上空加持,对此间进行净化。   玄一稳定地布持归元阵,另一手指尖夹着本想投掷诛杀地葬魇的符纸,回头道:“大家小心。邪神之力蛊邪物,骷髅堆那里恐怕是个阵法。”   齐释青眯起眼睛,随着往前行进,他这一角的归元阵也开始有黑烟腾起。   地上的白骨越来越多,从其上的淤泥脏污情况能辨认出来死亡的时间。   “刚刚那、那是什、什么……”那村民抖着腿,话都说不囫囵,浑身没有力气,齐归几乎是抱着他往前走。   “地葬魇。”齐归简明扼要地说,“你不要担心,安静即可。”   那村民立刻就咬住下嘴唇,下颌却还在咯咯咯地打颤。   从地葬魇出现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仙门弟子神色都变了。玄一道:“刚刚所见的地葬魇,若放任下去,不出一月,就会与当年药王谷边上出现的地葬魇同等规模。”   扇善山掌门咬牙切齿道:“此地果然邪气,待我们将其……”   气愤的童声被齐释青打断,“章掌门。”   他停顿了半晌,众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不约而同注视着玄陵少主。   章仙童抬脸瞪他,两只小手攥得死紧:“怎么?!”   齐释青对众人的情绪没有任何回应,冷漠地陈述道:“刚刚一路所见的白骨,全是成年人,恐怕是这段时日从周边村落莫名失踪的百姓。而幼童身量的白骨,只在那边有。”   他们此刻正停在距离骷髅头堆四五丈远的地方,整个大归元阵已经被不断撞上来的黑烟笼罩。   齐释青手持七星罗盘把着归元阵一角,尽管面上不显,但绷紧的手臂肌肉已经证明了撞阵邪力的诡谲。他问章仙童:“章掌门,扇善山来的弟子,共有几人?”   章仙童的表情一瞬间的凝滞。   右护法章幼龄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认真答道:“弟子十一人,加上左护法共十二人。”   一瞬间,齐归汗毛倒竖——   刚刚他数过的,那个幼童白骨堆,只有八具尸体!   齐释青一语不发,脸阴沉得厉害。   齐归吞咽了下口水,抬手指着远处的白骨堆,小心地道:“共十二人,减去已经入殓的云鸦和灵沃,应当还有十个扇善山弟子困在这片沼泽地里。然而,那里至多只有八具尸体,也就是说,还有两人……”   齐释青没让齐归把话说完,直视着章仙童:“章掌门,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扇善山掌门垂眸盯住自己的扇子,不过须臾,刷啦再度将扇子展开,齐归这才发现他手里的扇面边缘竟是极薄的刀刃。   “玄陵少主不必担心,我不会心慈手软。”   齐归不自觉张开嘴巴,呼吸都忘了——他听懂了齐释青和章仙童的言外之意:   如果在这样的境况下还活着的仙门弟子,那就不再是真正的仙门弟子了。   齐释青眼神一偏,注意到齐归的怔愣,叫了他一声。   “小归。”   齐归打了个激灵,骤然回神。他晃了晃脑袋,深呼吸两次,冲齐释青咧出一个笑。   突然,扑通一声。   ——刚刚被地葬魇吓破胆的村民在愈加诡异的氛围里彻底败下阵来,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齐归试图把人拽起来,但那人怎么都不动弹,将他脸抬起,才发现眼白都翻出来了,俨然是吓晕过去了。   于是齐归就将他背在了背上,稳稳当当。   末了还冲身边的人笑了笑,示意他们放心。   玄一望着渐暗的天色,头也不回道:“少主,事不宜迟。”   齐释青最后看了齐归一眼,转过身去,全力以赴加固阵法。   “走。”   在越发凶猛的邪气攻击下,金色的归元大阵再度往前移,逐渐逼近那个骷髅头堆。   纵使归元阵已经将邪气全部隔绝在外,在阵中的人依旧在顶着强大的压迫力艰难前行。在他们当中,齐归是修炼时间最短的,纵使天生灵力过人,内力修为却差了一截,背上的村民块头又不小、结实得很,齐归后槽牙都咬死了,才能往前挪动一步。   越往前走,压力越大,齐归几乎感到不能呼吸。他死命地将那村民固定在背上,竭力抬起头去看前面的情况,视野里却渐渐发黑。   与此同时,他的心跳异常加快。   齐归张大了嘴,用尽全力却好似只能吸入微薄的空气,他心慌得厉害,不安至极,骷髅头堆就在眼前,可他,可他……   齐归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他觉得他会死在那里。   那个骷髅头堆,是——   “不要……”齐归忽然明白过来,喃喃出声,可是阴风呼啸中,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那是……”   齐归嗓子里最后一点空气被挤了出去,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齐归睁大双眼,却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只有脚下跟被人推着似地步步向前。   “不——”齐归在心里叫喊,“不能再往前了!!!”   就在玄一距离骷髅头堆只差最后一步、整个归元阵快要触碰到第一个脏污的头骨时,突然有稚嫩童声穿透漆黑的空气而来——   “掌门师兄你终于来了!!”   众人脚步立刻停下。   只见四丈开外,有一个小孩站在那些幼童白骨边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扇善山小褂,正在抹眼泪。   那小孩的表情委屈至极,“你们怎么才来啊……”   “佐郎!!”扇善山右护法章幼童欣喜地叫道,“佐郎!!你还活着!!”   不光章幼童激动地跳了起来,归元阵内所有的扇善山弟子都面露喜色,孩童的快乐面容极具感染力,他们踮起脚尖朝章佐郎挥手打招呼,恨不能踏出去拥抱他们的左护法。   只除了扇善山掌门章仙童。   章仙童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然而细看却能看出那道直线在颤抖。   他沉默地隔着金色的光罩望着章佐郎,看了好久,久到扇善山的弟子都开始诧异,右护法章幼龄问道:“掌门?”   章仙童定了定神,将他展开的扇子抓紧了,嘴角勾了又勾,最终才挑起一个笑。   一个小孩望向另一个小孩。   “佐郎,你过来。”章仙童说。   他朝章佐郎的方向伸出手,“那里危险,你快来归元阵里。”   或许是童声的穿透力强,抑或是此刻风声真的减弱了,在这片充满瘴气的、昏暗的沼泽里,每一个角落仿佛都听见了章仙童钟鸣一般的声音。   一阵风过。   如同一声叹息。   那站在幼童骸骨边上的扇善山左护法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无辜和不解。   齐归心急如焚,拼命想要出口提醒大家要小心,却只能勉力维持微弱的呼吸。   终于,章佐郎站在了归元阵外。   章仙童注视着章佐郎,就跟看不够似的,轻轻开口,又催促道:“佐郎,快进来。”   但声音到最后却颤了起来。   章仙童和章佐郎对视许久,忽然,章佐郎露出了一个微笑。   在归元阵内的扇善山弟子终于也察觉不对,一个小童惊呼:“左护法!你……你的扇子!”   章佐郎从向他们走来,手就一直背在身后,此刻却露出来半页扇面——   扇面纯黑。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提起了自己手中的双扇,洁白无瑕的骨瓷利刃冲外,眼中有泪水打转。   “佐郎。”他叫道,“对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下周要出去开会(哭得好大声),可能得请假,不好意思大家 第153章 何以为家(九)   归元阵外的小孩脸上的笑容却一直不减,因为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弧度,终于让人毛骨悚然。   章佐郎将两把扇子遮在胸前——黑漆漆的两把凶器——笑容却愈发灿烂。   他几乎是撒娇一样道:“掌门师兄~你要杀我啊?”   扇善山的众弟子顿时汗毛倒竖,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纵使再愚钝的人也明白了——   他们的左护法,已经变成了堕仙!!   右护法章幼龄浑身觳觫,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佐郎……”   章佐郎偏头看向他,邪笑着:“幼龄,你不出来吗?”   他蛊惑地看了一会儿章幼龄,到:“你可别像掌门师兄一样顽固不化,邪神之力可是神力,再怎么修炼都得不来的!”   齐释青所在的归元阵一角距离章佐郎最近。他神色冰冷,没有一丝慌乱,安静地观察着局势。   右护法章幼龄往前走了一步,齐释青伸手挡在他身前。   “佐郎你在说什么啊……”章幼龄的声音带上了点哭腔,即使是扇善山厉害的右护法,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章幼龄试图感化他:“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当仙门弟子吗?还记得师父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吗?”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的声音低低响起。   “够了。”   章仙童一把将章幼龄拉回原处,命令道:“右护法!看好你的弟子!”   然后便走到齐释青身边站定,隔着一层金色屏障,注视着章佐郎。   章佐郎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来,小童撇了撇嘴,眼里似是蓄了两包泪。   “掌门师兄,你真的要杀我吗……?”   声调之可怜,让人无不动容。   齐释青居高临下俯视着内外的两个扇善山小童,眉心不着痕迹地蹙起。铲除堕仙,扇善山掌门自然是不会手软,但即使他如此保证过,在亲眼见到活生生的同门变成堕仙时,能否狠得下心来亲手诛杀——齐释青审时度势,决定倘若章仙童有一点心软的可能,他就立刻替他清理门户,绝不能危及归元阵里的其他人。   正在章佐郎以为章仙童心中犹豫、迟迟下不了决心,往归元阵又靠近了一步时,嗖的一声利器破空——   章仙童的两把扇子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齐齐飞出归元阵,一左一右向章佐郎的脖颈而去!   所有人都以为章佐郎的脖子会被直接砍断,然而等他们定睛一看,章佐郎竟然瞬移到了那个骷髅头堆后面,从被挡住的沼泽地上拎起来一个人。   是一个小童,被张佐郎用邪力掐住脖子扔在半空,好似脖子已经穿过上吊绳,就等什么人来踹掉最后那把凳子。   那孩子憋得脸都紫了,眼球充血凸了出来,拼命挣扎,但在堕仙的手里,纵使他法力高强也无济于事。   从接近这个骷髅头堆就一直呼吸艰难的齐归,在抬头看见这小童的时候,突然喉头的压力小了许多——那只看不见的手现在攫住了另一个人,就是那个正竭力挣动四肢快要痉挛的小孩。   那孩子浑身的衣服又脏又破,满身是伤,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不知道在沼泽里滚了多少圈、跟人打了多少架,才被章佐郎拎起来示众。   “掌门师兄,认得这是谁吗?”   章佐郎的声音变得粗哑可怖,仅一瞬间,就褪去了伪装的孩童嗓音,变成了被侵蚀的风箱。   吊在半空的小童目眦欲裂,双手死死扣住环住自己脖子的无形绳索,拼命想要挣一口呼吸,眼球无助地转动,看向地面的某个时刻,他突然勉强看清了地上那金光大阵里都有些什么人。   仿佛过了无限那么久,蚊蚋一般、憋得只留最后一丝的声音从半空中飘渺地传来:   “师,师父……”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如同被雷劈在原地。   血色从脸上褪去,他惊愕地抬头望着空中那被扭曲着身体的孩童,叫声撕心裂肺:“品儿——!”   没有人相信这是一个孩童能发出的声音。   那被唤作“品儿”的、被抛在空中残忍折磨的小童,是扇善山掌门章仙童唯一的徒弟,本名章莫品。   章佐郎咧嘴笑道:“掌门~你当真不出来?”   “你要是带着扇善山的人都出来,跟我一起拜入邪神门下,我就留你徒弟一命,不然……”   凄厉的惨叫。   章莫品在空中坠落,堪堪停在了那个骷髅头堆的正上方,不足一丈。   黑烟霎时腾起,如同火星飞入油桶,砰地炸开。   章佐郎站在骷髅堆前,对章仙童道:“我等了好久,终于把你们等来。”   “这个人头做的阵已经埋在地下整整五年,如今马上就要起了,这是做什么的,你们不会不明白吧?”章佐郎狞笑着看向归元阵里的每一个人。   “召邪神。”齐归喘息粗重,虚弱地说。   他浑身冷汗已经湿透。从章莫品被攥住脖子扔在那个阵法上方的那一刻,他就恢复了正常呼吸,只是依旧浑身脱力,勉强背着那个村民,膝弯却如同锈死的铁、不会打弯。   齐释青紧盯着章佐郎,此刻虽然听出齐归声音有异,却不能分神看他。   章佐郎挑起一边眉毛,沙哑道:“不错,看来都知道啊。”   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齐归,最后轻蔑地冷笑一声,目光重新转向章仙童,哑着嗓子吼道:“掌门师兄,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出不出来?”   章仙童:“我出来如何,不出来又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章佐郎发出一串恐怖的笑声,如同鬼叫。“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   章佐郎往下一甩手,下坠的章莫品口中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血滴四散,落在那堆人的头骨上时,黑烟明显更浓了一瞬。   “若召邪神,必备活祭。”章佐郎嘶吼道,“若无活祭,所有人都得死!!”   团团黑雾缠绕上章佐郎的躯体,半张脸都蒙上了阴影。他的神情终于变成无法控制的狰狞,像是已经到了理智的最后阶段一样,张牙舞爪地对章仙童叫道:“你快带着扇善山的弟子都出来!!!我不会伤害品儿的!!我们用他做活祭!!”   而在空中痛苦万分、求生不能的章莫品,突然眼神一顿。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最后看向他的师父,从嘴边挤出了一个孩童的笑来。满身血污,却极度纯真。   再然后——   一柄白瓷骨扇从他怀里猛然打开,最上的利刃直接穿透了他的喉管——   “品儿——!!!”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不管不顾地冲向归元阵的边缘,说时迟那时快,齐释青、玄一、玄廿同时反应,三人分别裂成三个归元阵,将大阵中的弟子分别划入各自的领域,然后齐齐动手展开攻击。   玄一直冲在最前,极强的内力加持下,归元阵让那个骷髅头堆猛得爆炸,黑光盈天。   玄廿罩着齐归和心神不宁的扇善山弟子,将邪神法阵被破而乍然暴起的各类邪祟杀灭。   齐释青则护着扇善山掌门,在章莫品的尸体落地的那一刻,陡然用锁鬼链将章佐郎捆住,然后黑色长戟带着至臻至烈的玄陵门内力将章佐郎掼在地上,戟尖刺进他的胸口。   “玄陵门的卦图,谁给你的?”齐释青厉声问道。   章佐郎的目光还放在已流血身亡的章莫品身上,整个人好像都呆住了,“活祭……”   扇善山掌门的扇子顶在了他的喉管。   章仙童泪流满面,双眼猩红:“我杀了你——!!”   “等等!!”   齐释青大喝,然而长戟来不及阻拦,扇善山掌门章仙童的扇子就已经没入章佐郎的脖子。   利刃切入人骨,竟跟菜刀切鸡脖一样轻易。   章佐郎身首异处。   那颗脑袋滚向一旁,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狰狞中带着一丝茫然。   切口中流出的血液是黑的。   随着守阵的堕仙死亡,三个归元阵金光暴涨,以极快的速度扩散至四面八方。   不过瞬息之间,人眼前只余白光,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朗朗晴空。   瘴气不见,恐怖的沼泽变为原本美丽的湿地模样。   正是夕阳西下,万物都裹上一层金光。 第154章 何以为家(十)   “幸好你们动手及时……把召邪神的阵给灭了,不然……”   “……品儿……”   “品儿为我门争取的时间……”   ……   齐归昏昏沉沉,身上仿佛压了千斤重的巨石,头痛、眼睛无法睁开。意识回笼晚于听觉,齐归听见周围人低声说了好一会儿话、夹杂着啜泣和抽噎,终于才分辨出他们说的内容。   刚刚……刚刚他们破了一个邪阵……   齐归捂着头艰难坐起,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还是天旋地转,一口血涌到喉头,齐归来不及捂嘴,“哇”地吐了出来,喷在了洁白的被褥上,这才感觉呼吸道终于没有滞涩。   “小归!”   齐归呆呆地转头,瞧见齐释青从营帐的一边大步流星向他走来,脑袋里还愣了一会儿——他们这是在哪儿?扇善山的营地……?   “感觉怎么样?”齐释青在他榻边坐下,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试了试脉象。有两个扇善山小童端着水盆和巾帕走来,贴心地给他擦去唇边的血迹。   齐归冲他们感激地笑了笑,接过茶杯漱口,吐出淡红的液体。看向齐释青的时候,齐归清了清嗓子,过了半晌轻声说:“少主,我没事。”   齐释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乎完全不相信。   若换做往常,齐归早就觉得不自在了,但此刻他实在是太疲惫,就倚靠在床头,也没有躲避齐释青的视线,目光甚至有点傻。   突然,齐归坐直了身子,哑着嗓子问道:“那个村民呢?”   他都昏过去了,他背着的人还好吗?!   “他没事。”齐释青微微偏头示意齐归,掀起的帘子外,那村民正生龙活虎地劈柴烧水,还把扇善山的弟子们当成小孩一样温声安抚。   “破阵之后你昏倒了,他摔了下来,正好摔醒了。”   齐归舒了一口气,放心地靠了回去,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齐释青蹙眉注视他,最后又确认了一次:“你身体真的没事?”   齐归咧嘴笑着说:“真的没事!我最有数了,少主放心!”   齐释青抬起手来,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放在齐归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不用害怕,我们一会儿就回家了。”   齐归咬着嘴唇,小小地“嗯”了一声,被褥下的拳头慢慢攥了起来。   扇善山掌门章仙童和右护法章幼龄要给不幸身故的扇善山弟子们殓尸立碑,有诸多不便,便与齐释青约定改日再去玄陵门道谢。   “不必言谢。”齐释青说,“这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只是未能得到更多的信息,有些可惜。”   扇善山掌门的衣裳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听到齐释青的话,他缓缓看向躺在木板上遗容安详的章莫品,哽了许久,道:“我杀……章佐郎太急。对不住。我那时……”   齐释青垂眸望着只到他腰高的孩童模样的扇善山掌门,低声道:“我知。”   “等我料理完派内诸事,过了……品儿头七,我亲自去玄陵门。到时我们再商议。”章仙童抬起头,眼睛里泪光闪烁,对齐释青说。   齐释青颔首,转身进了营帐去接齐归。   齐归正充满歉意地对扇善山小童说弄脏了他们的被子,扇善山弟子拉了拉他的手,说:“不要紧的,小道友要保重。”   齐释青站在帘内静静地等他们告别。   出来的时候,齐归本想爬上自己的小白,却见白马上骑了那村民,对方从来没骑过这样的高头大马,兴高采烈地来回抚摸马鬃。   小白也是个脾气好的,见主人出来,只是安静地瞅着齐归,低下头让齐归摸脑袋,大尾巴一甩一甩的。   齐归还没说什么,就听背后齐释青道:“你跟我一起。”   下一刻,腰上就落了一只手,齐释青搂着齐归翻身上马。   齐释青附在齐归耳边说:“我们把村民送回去。”   齐归身子绷直,那只耳朵连着一侧的脖颈都起了鸡皮疙瘩,僵硬道:“嗯。”   他自然是能想清楚道理的——扇善山出了这样大的事,自顾不暇,百姓自然要好好地送回去,才算完成任务。   但少主完全可以带着村民骑一匹马啊!   就跟能看见齐归脑中所想似的,身后的人道:“我不放心你。”   齐释青低沉的声音好像在齐归的脑袋四周绕圈,齐归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怎么还能听见回声的呢……   两人身上都还带着血污。从那片沼泽出来,还破了恶气冲天的邪阵,没有人能仪容端庄、一尘不染。但就是这样贴近的距离,齐归却灵敏地辨认出来了齐释青身上独属于他的味道。   他从小就喜欢哥哥身上的味道,小时候还喜欢钻哥哥的衣橱来着。   马背上摇摇晃晃,夜幕里四下无声。恍惚的这一瞬间,齐归几乎产生了错觉,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他还能肆无忌惮地喊少主“哥哥”,受了伤也第一时间给哥哥看,晚上说伤口疼缠着哥哥一起睡觉……   齐归眼球酸涩,然而那村民经历了此番奇遇还在兴头上,一直兴致勃勃地讲话,少主、玄一、玄廿又不是会搭腔的主儿,齐归不好不理他,只能强打精神陪着村民聊天,又嘱咐对方,在回去后,有些可能引起百姓恐慌的话不要乱讲。   陪那村民说了好久,齐归才终于得空对齐释青低声说:“少主真的不必担心,我只是被邪气冲撞而已,要赖也得赖我内力不足、学艺不精。”   齐释青没有回他。   玄陵掌门早早收到信,站在玄陵门外等他们。   见齐归是跟齐释青一匹马回来的,小白只是在后面溜溜哒哒地跟着跑,玄陵掌门齐冠立刻就猜到齐归受伤了。   他赶忙伸手把齐归接下来,从头到脚好一个打量,在齐归的再三推脱下又坚持叫来了医师,让齐释青先送齐归回玄君衙再去金陵大殿。   齐归洗去一身血污,盯着屋子里的蜡烛发呆。   夜已经很深了,齐归十分困倦,但却无法入睡,思绪缓慢地四处飘散。他想起来他从红莲业火幸存下来就变得十分怕火,如今也不怕了——比起今日在沼泽地看到的修罗场景,火焰根本不算什么,他能看着燃烧的火苗一直跳动下去。   他小时候胆子很小,偶然看到炊事房的师傅拧断鸡脖子都能吓得做噩梦。   但渐渐的,他就不那么怕了。   “遭受邪神咒诅的人,大抵都是那样的死法。”齐归眼前浮现出云鸦和灵沃扭曲狰狞的尸体,还有那堆小孩子身量的白骨,告诉自己,“品儿没有受很多苦。”   历历在目的画面、无法呼吸的感觉仍然阴魂不散,齐归瑟缩了一下,在被子里蜷成一团。   喉咙里血腥气又漫了上来,齐归赶忙吞咽、压了下去。   “我没有事,不会有事的。”齐归小声对自己说,就跟自己哄自己似的。   经过医师的检查,他确实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被邪气冲撞导致呕血,修养几天就好。   所有人都放下心来。齐归笑眯眯地看着齐释青:“少主,我就说没事吧。”   齐释青于是不再说什么,只说沐浴时水要热一些,再往里撒把艾草,便转身去金陵大殿了。   被褥很厚、很暖和,齐归却依然手脚冰凉。   他从药王谷出来,天生药躯,自然知道自己身体无事,只是……   齐归咬紧牙关,瞪着烛火。   今日,从靠近那个召邪神的邪阵时,他就感到无法呼吸,有一股强大莫测的力量拽着他朝那个阵法而去,却碍于归元阵的存在而在他身上施加了极大的压力。   不是背着村民的缘故,齐归确信自己比同行人受到的煎熬要更甚。   走到骷髅头堆旁边、就快要触碰到那个阵法的时候,若不是扇善山那个已经成了堕仙的左护法突然出现,他们所有人恐怕都已经陷入阵中。   也许,章佐郎仍然还怀揣着一点善念,起码不想让他的同门死在那里。   齐归那时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几乎无法呼吸,只是因为在归元阵里,才没有像章莫品那样吊在半空。   直到章莫品被悬挂于邪阵上空时,齐归的窒息才堪堪解除。   他浑身冷汗地背着昏迷的村民,仰脸望着在空中挣扎无助的品儿,心里明白了——   如果没有品儿,他就是那个祭品。   正因如此,在章佐郎最后凭仅存的神智吼出来“我们用他做活祭”时,齐归立刻就意识到:这句话里的“他”,就是他自己。   所以到了生死攸关的那一刻,品儿自尽,作为活祭死在了已经起了的邪阵里,章佐郎这才分了神,给了玄陵门的人时机祓除邪阵。   否则堕仙不会这么轻易被杀死、召邪神的阵也不会那么容易消灭,他们一行人都生死难料。   齐归双手抱胸,脊椎微微颤栗。   他是用品儿的命逃过了一劫。   作者有话说:   再有两章就回现在的时间线了! 第155章 何以为家(十一)   这个夜晚,通宵未眠的不只齐归一人。   玄君衙里烛光闪烁,金陵大殿里灯火通明。   “仔细想来,这个邪阵威力并不大。”玄廿道,“最后我们三人分持三个归元阵,大师兄一个人其实就将那个骷髅头堆给掀了。”   玄一神情严肃,“那只食尸的地葬魇,也并不如五年前我曾经消灭的那一只,扇善山的人就解决了。”   玄一皱眉思索片刻,补充道:“但沼泽地的邪气聚起来并非一日两日,据村民所说,是常年如此。倘若地葬魇在那处已经生长了数年,不可能只有这样的规模。”   玄陵掌门齐冠道:“你的意思是,地葬魇出现的时间并不久?”   玄一点头:“正是。”   “那个骷髅头堆,已经是五年前的了。能把那么多人头藏到那里、藏这么久,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玄廿皱眉,缓缓道。   玄陵掌门齐冠凝重道:“我们此前从不知邪神信徒召邪神是怎样的阵法,今日……虽然代价惨重,总算得到了一点信息。”   “掌门说的是。”玄一颔首,“召邪神的阵法,现在看来至少有两点。第一要有尸体,或许人头即可;第二要有活祭。那堕仙曾说‘若无活祭,所有人都得死’。”   齐释青的神色忽然变了。   齐冠捕捉到,立刻问:“怎么了?”   “尸体。”齐释青简明扼要地说,“除了五年前的无头尸林,近年来出现这么多尸体的场合,恐怕并不多。”   掌门齐冠眯起眼睛看儿子,父子俩神色相像,“你是说……”   齐释青轻微地点了点头,“去年,斧福府和见剑监走失的弟子。”   去年,齐释青在外游历时,落脚的地方是银珠村。他曾经在银珠村最大的赌坊千金楼里管账,目的就是打听蓬莱仙岛上邪神异动的信息。   那一段时间,刚巧斧福府和见剑监不知为何走失了一批弟子,四处寻人未果。等那些弟子被找到的时候,却是齐释青偶然发现千金楼里锁着两个堕仙,他们作为看守把守着千金楼的密室——然后统统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割喉,无人生还。   齐释青只是盯着父亲的眼睛,并未再多说一个字——千金楼惨案玄一和玄廿并不知道,只知道斧福府和见剑监有弟子不幸失踪然后死亡。从那之后,玄陵门对门内弟子管得愈发严格,不论去哪儿都要报备,想要偷偷下山几乎是不可能的。   过了片刻,齐释青又道:“或许是我多想,邪阵的尸源可以缓慢积攒也说不定。但若想要阵法威力强大,仙门弟子的尸首显然比寻常百姓的更好用。”   金陵大殿里陷入死寂。   “掌门,是否要设法问一下斧福府和见剑监?”玄一严肃道。   齐冠抬起手制止,“不急在一时。”他接着看向齐释青,父子俩对上视线。   齐释青也明白父亲在担心什么——当时千金楼惨案,虽然没有玄陵门的弟子在场,可并不意味着玄陵门没有参与——锁着堕仙的密室,上的是玄陵门的机关锁。这一点只有玄陵掌门和三位长老知道,除此以外并没有别人知晓。   掌门齐冠对玄一和玄廿说:“这个猜测我会跟长老们商量,你们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是。”   “是。”   “还有一点。”掌门齐冠站了起来,缓缓踱步,“你们觉得,这个邪阵出现的时间长么?”   片刻后,齐释青道:“不长。”   “从扇善山接到百姓求助开始,整件事情像一个计。”   玄廿点头,“弟子也这么认为。”   玄陵掌门齐冠扭头看向他们三个,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已经很晚了,你们回去吧。今日很辛苦,明天休息。”齐冠冲他们摆了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   玄一和玄廿行了礼,转身走出金陵大殿。   齐释青却没有离开,而是沉默地站在父亲跟前。   玄陵掌门面无表情,目光落在齐释青身上,实则陷入沉思。“如果这是一个计,那就是有人拿扇善山做试验,看他们在邪阵面前会如何。所以邪阵的规模并不大。”   “下一次,恐怕就会动真格了。”齐释青冷冷道。过了半晌,他问:“最近,有异常么?”   他问的是在玄陵门几次留下痕迹的堕仙。   “没有。”齐冠眼神似在放空,半晌后忽然一凛,问道:“今日小归有异常么?”   齐释青严肃地说:“靠近邪阵的时候,听声音不太舒服。后来晕了过去,醒来就呕了一口血,但身体没事。”   齐冠一手摸下巴,一手盘着自己的罗盘,道:“你回去好好看看他,他体质特殊,恐怕受到的冲击比常人要大。”   “我知道。”   “谨言慎行。”   “我知。”   齐释青踏出金陵大殿的时候,天都亮了。   他轻轻推开齐归的房门,见桌上的烛泪已经落了一滩,蜡烛只剩短短一截,便知齐归一夜都是点着灯睡的。   齐归呼吸清浅,在睡梦中仍然是不安地蜷缩着。   齐释青无声地在他床边坐下,轻轻握住齐归的手。   下一瞬,齐归就嘤咛了一声,条件反射似地死死拉住齐释青,把人都拽得快要倒在榻上,脑袋还往对方的怀里拱。   齐释青撑住身子,搂着齐归毛茸茸的脑袋,哑然失笑。   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长达一年多的兄弟嫌隙,齐释青单方面宣布他们和解了。   他慢慢低下头,在齐归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安神符,塞在齐归的手心里。   给齐归掖好被子,齐释青将手很慢很慢地抽了出来,带着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温柔笑意,离开了齐归的屋子。   等到午时,太阳已经把地面烤得暖烘烘的,齐归才幽幽转醒。入睡时的担忧难过被几个时辰的好眠推到了很久以前,齐归只感到神清气爽。   手心里好像放了什么东西,齐归揉着眼睛拎到眼前一看,是一张安神符。   ——少主来过!   齐归腾地从榻上坐起,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推开门——   正午的阳光热烈地刺眼,齐归不禁眯起眼睛,却在看清院子里的人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齐释青正往桌边端饭,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热腾腾的菜,见他开门,无比自然地说:“醒了就快去洗漱,掌门来吃午饭,马上就到。”   齐归把那道小小的安神符珍惜地攥在手心,笑容更加耀眼:“嗯!”   他知道少主不生他的气了。   他以后可以继续在心里喊他哥哥。 第156章 何以为家(十二)   天气飞快地暖了起来,转眼到了四月初一,齐归的十七岁生辰。   十七岁在玄陵门是个大生日,象征着成年。按玄陵门律例,所有弟子年满十七的时候,都要独自外出历练一年。   但齐归却免了。   玄陵掌门齐冠怕齐归不高兴,特意摆了生日宴哄他,说:“反正去年你也跟着哥哥在外面呆了好几个月不是嘛!就当下山历练过了哈!”   齐归笑吟吟地点头,答应得无比乖巧,实际心里知道是自己的暗器仍然没有修炼到家,只停留在使银针的阶段,真碰上什么事恐怕无法自保,更让人担心。   心里虽然叹着气,脸上却仍然满面笑容,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完,齐归还说了不少笑话,把掌门、长老,还有师兄们都逗得开怀大笑。   等回了玄君衙,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齐归唇边上翘的弧度才渐渐落下。   他想下山历练,想变成真正的玄陵弟子。   想有罗盘,想学机关术,想学问玄。   其实在一周之前,在掌门还没跟他说不必下山的时候,齐归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又紧张又期待。   玄陵门所有的师兄都是在十七岁生辰当天,带着行李去善念堂检查,通过检查之后再去金陵大殿拜过掌门长老,然后下山历练。   少主当年也是这样的。   齐归怀揣侥幸之心等到了最后一刻,却还是不行。   把自己的行李一件件拆了放回去的时候,齐归不禁想:“也许我一辈子都得待在玄陵门了。”   如果是真正的玄陵弟子,反而可以自由出入。   没有罗盘的自己,要是想出趟山,身边没有人都不行。   齐归把一身正红的长袍脱了——他今日生辰,掌门特意让他穿新衣服——齐归摸着手里的料子,忍不住微笑:齐叔叔也是童心未泯,热衷于像打扮漂亮闺女一样打扮自己,可惜少主不给他打扮。   上回少主穿颜色鲜亮的常服……   齐归回想了片刻,竟然已经是三年前,那会儿是别家弟子来玄陵门访学,齐叔叔招待斧福府和见剑监掌门设的一个家宴。   那时少主是陪自己一起穿的淡绿色长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齐归拉开衣柜,把压得严实的那件衣袍拿出来,同这件新做的红衣放在一起。   他看了这两件衣服好长时间,最后轻轻笑了一声,把衣服收了起来。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   齐归动作一顿,呼吸停了一拍——他听出来这是少主的敲门节奏,只是不知少主找他何事。   于是他拍了拍脸,路过铜镜的时候还瞥了自己一眼,确认表情正常,这才开了门。   齐释青在门框里静静地垂首看他。   “我能进来吗?”他问。   “啊,请进请进。”   齐归没有想到少主会给他准备生辰礼物——毕竟少主十八岁回玄陵门的时候,自己什么都没有给对方准备,他那时还没有掌握与少主如同兄弟一般相处、又不会流露自己心思的法门,只知道躲着人。   “这是什么?”齐归给齐释青递了茶,望着桌上不知包了什么东西的红绒布。   齐释青握住茶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为了掩饰紧张,他端起茶杯饮茶,状似从容道:“你打开看看。”   齐归小心翼翼地将红绒布掀起一角,见里面躺了一块精巧绝伦、水头极好的小玉佩。   “咦……”齐归眼睛亮亮的,看了一会儿后惊讶起来,“这不是……”   他的目光下移,看向齐释青的腰间——那里果然坠着那块大一些、图案却是一模一样的少主玉佩!   齐归眼里的惊喜抑制不住,他望着齐释青,不敢置信似的:“是给我的吗?”   齐释青却没有过早地放松警惕,茶杯仍然挡住嘴唇,他观察着齐归的神情,得出结论:齐归并不知道这块玉佩的含义。   “嗯。”确认过后,齐释青才淡然地将茶杯放下,唇角微勾,摆出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掌门给你的成年礼。”   齐归高兴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说:“不对啊,掌门已经给过我生辰礼物了啊!”   他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口一松,倒进手里一把金元宝。“这十七颗开过光的赤金豆子是掌门早上刚给我的生辰礼物~”   “成年礼和生辰礼不一样。”齐释青一本正经胡编乱造,“玄陵门十七象征成年,十八可以娶妻,都是大生日,多收一份礼是应当的。”   “哦!原来如此!”齐归不疑有他,兴奋地把金豆子装回锦囊系好,然后小心地把那块小玉佩捧了起来。   他看向齐释青:“谢谢少主!”   齐释青没有立刻回应,过了好一阵,目光才从那只小玉佩移向齐归:“你不佩上么?”   握住空茶杯的手又收紧了。齐释青呼吸都停了片刻,很难说他到底是想让齐归系在腰间、让所有人都看见,叫亲传弟子立刻就心知肚明,掌门长老也大吃一惊,兴许会把他直接扔进善念堂的重刑室……还是说他想让齐归收下就好,扔在柜子里落灰也不要紧。   他看向齐归的眼神过于沉了,让齐归一下都有点愣。   齐释青这才别开视线,意识到他想如何没有任何用,选择权在齐归那里。   从决定把这块小玉佩拿出来交给齐归的那一刻起,齐释青就知道早晚有一天齐归会明白这块玉佩的寓意。   齐释青嘴角的弧度带着自嘲,等齐归明白的时候,还不定怎么样呢。   “我当然要佩了!”却听齐归兴高采烈地说。   齐释青猛然抬头,见齐归正穿了一条红绳在玉佩上,往脖子后面结结实实地打死结。   “……”   齐归激动地看着齐释青,觉得自己聪明得要命:“我不像少主那样稳重,经常上蹿下跳、磕磕碰碰,要是挂在外面碰到就不好了!”   齐归摸了摸后颈上垂下的一溜死结,放心地拍了拍已经藏进领口的小玉佩,骄傲道:“这样绝对没问题了!”   齐释青没能绷住,爆出来一声笑。   齐归不明所以,呆站在原地,还以为自己做了多么滑稽的事情让少主笑成这样。   ……但好久没见过哥哥这么开心了。   于是齐归也嘿嘿地笑了起来,兄弟二人笑成一团。   终于,齐释青直起身子,双眼泛着可疑的水光。他伸手招齐归过来,从齐归衣襟里拎出来那块小玉佩,用手指摩挲了两下,又塞了回去。   “戴上就不能摘下来了。”齐释青说,半开玩笑半威胁的口吻。   齐归理所当然道:“当然!你没看我打的死结么!”   齐释青又笑了起来,摸了摸齐归的头。   巨大的喜悦让齐归整个人都荡漾起来,他飘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哦!我要去谢谢掌门!”   却被齐释青慢条斯理地按住坐下。“不必,我替你谢过了。”   “真的吗?谢谢少主!”齐归一口小白牙闪着光,让人很想上手摸一摸。   齐释青点点头,“真的。不客气。”   齐归后来回想起来,十七岁生辰的这一天,是他人生当中的转折。   就如同朝代更迭,在最盛大、最欣喜的这一日之后,变故接踵而来。   那片沼泽地里召邪神的法阵,很快被证实是更大的邪阵的铺垫;而那场让他彻底无法再做一名本就勉强的玄陵弟子的灾难,发生在玳崆山。   十七岁那天还在苦恼也许自己一辈子都得呆在玄陵门里,没熬到十七岁的末尾,齐归就已经不再是齐归。   他在一夜间失去了掌门、长老,还有共计六十八名师兄。血债都算在他的头上,他成了欺师灭祖的叛徒。   再醒来的时候,他被一个叫司少康的白衣仙人救下,变成了第五君。   玄陵门仿佛一段漫长的前尘往事。自此,第五君再也没能回玄陵门。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回到现在的时间线。终于。 第157章 悸动(一)   盛夏的银珠村充满生机活力。   作为蓬莱岛西最繁华的城镇,银珠村的百姓安居乐业,往来商贾络绎不绝。   行道树郁郁葱葱,在有些阴沉的天气里拼命克制着活泼的气息,偶尔云层之间起了嫌隙,一抹亮色就会从夹缝中闪现——原来阴天之上竟如此晴朗。   “客官,吃点什么不?我们家的炖羊肉是一绝!”   茶楼里,一个小二正殷勤地问一个坐在窗边的书生。   这茶楼名叫“侠客留”,白天是茶楼,到了饭点就变成酒楼,什么茶啊酒啊鱼啊肉啊——只要客人点了,就都能弄来。   这书生占据了一张风景最好的小桌,对面椅子上坐着他的小包袱,里面不知放了些什么,但大抵就是读书人行路的盘缠之类的东西。   他已经在这儿坐了一整天了,除了要了一壶茶、一碟点心,再没要其他的。眼看着到了饭点,用晚膳的客人们都来了,这书生要是再坐下去耽误他们做生意,老板就该不乐意了!   “啊,炖羊肉啊……”那书生从窗外的景色里回头,好像看入了迷,刚刚才回神,“哎,你们有鸡吗?”   小二愣了一会儿,他看着这书生,感到有点说不出来的迷惑。但他很快就回道:“鸡当然有!您想吃什么样的? 辣子鸡?白切鸡?口水鸡?”   挂着热情的笑容,小二看着这书生,忽然发觉这种不协调感是从哪里来的——   这书生有一种名门出身的气质,说是仙门弟子也不为过,可那一张脸却过于普通了,表情也很呆板,一点灵气都没有。   “小鸡炖蘑菇,能做吗?”这书生温文尔雅地问道,“不行的话,换个别的也没关系。”   小二忙点头:“能做能做!我们家从小公鸡到老母鸡一应俱全,什么都有!蘑菇也是山上刚采回来的,保证新鲜!”   书生点头,“再来一壶陈皮普洱。”   “得嘞!”   小二答应得爽快,飞快跑去后厨交代了菜名,又拎茶壶过来的时候,这书生早已转头望向窗外,专注而沉浸,连茶来了都不知道。   但店小二还算解风情,轻轻、轻轻地把茶壶、茶碗放在桌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转身走开的时候,他不禁腹诽:窗外那破景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些摆摊的么!都看了一天了,也看不腻啊!   侠客留茶楼外,藏着两个黑衣暗卫。   这两个暗卫的视线一直放在窗边坐着的书生身上。准确来说,从这书生今早踏出千金楼的那一刻起,这两人就一直跟着。   书生先去了药房,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药材;接着就在街上闲逛,顺手扶起了一个跌倒的小童,还在摊子上买了几样给半大小子玩的玩意儿,装进他的小包袱里;再然后,他就进了这“侠客留”茶楼,一坐坐一天。   这两名暗卫完全隐匿了自己的身形,一动不动,暗中观察。他们的双眼如同鹰目一般锐利,书生一日所做的所有事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从他在药房里买了哪几味药,到在市集上买了些什么,再到进了茶楼点了些什么,他们全都知道。   “那个,两位……”突然,有人走到了他们藏身的地方,直接冲他们讲话。   两个暗卫吓了一跳!   ——他们藏的地方绝对隐蔽,甚至还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寻常百姓路过根本无法发现!这人竟看出来他们藏在此处!是何方神圣?!   “哈哈,那个,吓到你们不好意思哈……”茶楼小二歉意地挠了挠头,咧着嘴道:“二楼的公子让我过来叫你们上去吃饭。”   说着,这小二拿手示意二楼的方向,两个暗卫瞬间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一直眺望窗外的书生正托腮看向他们,脸上带笑,过了片刻张开嘴唇做口型:“辛苦了,来吃饭吧!”   暗卫:“……”   见两个人还不动腿,小二催促道:“快走吧二位客官,人家点了好酒好菜招待您哪!”   “不必,您请回吧。”一个暗卫开口道:“烦请转告他,不必着急,我们在此等候。”   小二狐疑地来回打量了这两个暗卫一番,终于没忍住凑近,小声问道:“不是我说,你们家公子,什么来头啊?”   暗卫思考了半晌,配合着小二的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千金楼。”   那小二登时睁大眼睛,话都快说不出来了:“玄、玄陵少主?!”   刚做出这个猜测,他就在心里否认——不可能啊!整个银珠村谁还不认识玄陵少主的真容?那等气宇非凡,三岁小儿都能认得出!——转念一想,却又恍然大悟——怎么不能!玄陵少主的道法高强绝非凡人能想象的,这只是改了个样貌,想必也不是难事!   两个暗卫就静静地看着店小二,神情无比淡漠,一个字都不说。   小二立刻了然,醍醐灌顶,心中大叫道:“妈呀!贵客!大贵客!!”而且冲两个暗卫虔诚地拱手,一脸“多谢告知多谢告知”的窥见天大机密得了便宜的样子。   转身跑回侠客留茶楼的时候,小二激动得小腿肚都在颤抖——我的天哪!玄陵少主竟然会易容术!而且易容完竟然只是为了来我们茶楼吃茶!!!   这样尊贵的少主,默默无闻地来到我们这粗鄙之地……   小二猛然瞪大眼睛:“他一定是有要事在身!所以不能让别人看见他的真面目!可不能坏了玄陵少主的大计!!显然他一直看着窗外是别有深意的!我真是!!竟然还妄自揣度——!!”   于是等跑到书生桌边的时候,店小二拼了老命才让自己一张脸不显得过于兴奋,但没办法,实在是太刺激了、太难得了,小二两只手心全出了汗,不停地在上衣下摆揉搓,就像一只扭捏的苍蝇。   “那个,”小二清了清嗓子,自以为无比自然、实则声音异常洪亮地说:“您那两位朋友,说不上来了,也让您不要急,他们在那儿等着!”   他声音还是大了些,茶楼外藏着的两个暗卫都听见了。   “……少言,这不好吧……”一个暗卫对另一个说,似乎有点无语。   叫“少言”的暗卫并没有回他,而是继续盯着楼上。   只听楼上那书生开口了,声音脆生生的,“啊,不上来啊?”   不待店小二说什么,那书生又说话了:“嘻嘻,正好,那刚刚我说的烤羊腰子、毛血旺、红烧肉就都退了吧!酒也不要了!”   小二愣住。   却见书生一脸“我真是有先见之明”,得意洋洋道:“我一直拦着后厨没让做呢!”   掌勺师傅撩开后厨的门帘,黑着脸看着店小二。   ——这书生刚叫小二下楼去叫人,就飞快冲到后厨,说:“哎师傅,您先别做!别下锅!千万别!”   掌勺师傅心道怎么还有不急着吃饭的客人,嚯,原来在这儿等着呢!真是个抠门儿的主儿!   但店小二既然知道了这书生的“真实身份”,还能让贵客这么为难吗?!   那必然不能够啊!   于是小二爽快地对书生说:“您且放宽心,您点的呢原样给您上,吃不了,嘿!咱可以兜着走啊!”   书生:“……啊?”   小二飞快弯下身子,压低声音道:“我们平日多受您照拂,请您用顿便饭是理所应当的,您千万别嫌弃!”   说完,小二就潇洒地转身离去,直入后厨,吆喝道:“愣嘛呢!都点了该做做!”   路过柜台的时候,小二对掌柜的说:“掌柜的,什么都别说,先算我的,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说!”   书生迷惑地看着小二跟打了鸡血似的,过了老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啊?”   楼下,叫“少言”的暗卫终于开口了。   “确实可能不太好。”   惜字如金的少言对身边另一个暗卫说:“云城,等公子吃完后,你去结账。”   云城:“……”   作者有话说:   来了!   忘记前情的朋友们,可以回90章前后瞄一眼! 第158章 悸动(二)   第五君吃饱喝足,又拎了满满当当两大只食盒出来,笑嘻嘻地走向少言和云城。   他脸上仍然戴着书呆子的假面皮,背上还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一左一右两只食盒散发出油水荤腥的香气,简直就像一个好不容易被好心人接济吃了顿饱饭的没出息的书生。   少言叫道:“公子。”接着他就看向云城,无言地发布命令。   云城也叫了一声“公子”,然后无奈地咧嘴,蹬蹬蹬跑入茶楼。   第五君:“他干嘛去?我吃了什么你们也要记吗?真的,有必要吗?”   少言:“不必管他。公子回去吗?”   第五君:“哦,回吧。”   第五君往千金楼的方向走,少言在他身后隔着半步的距离跟着。   “少言兄哪。”走了一阵,第五君转身,老气横秋地叹气,“你就不能跟我并排走吗?”   “我现在可是个穷苦可怜的书生,好不容易遇到个善良的老板请我吃了顿饱饭,身后却跟着一个一语不发、面容阴沉、举止可疑的黑衣人,好像要来打劫我,你说,别人看到,该怎么想?”   少言:“……”   第五君声情并茂地继续说:“我不过就是得罪了你家的公子,你们高门大户,你们有钱有势,我一个穷书生得罪不起!我悔!”   说着说着,第五君就演了起来,引得路过的百姓都诧异地侧目。   他晃悠着手里的两只食盒,颤抖着说:“这是我接下来两个月的吃食了,你竟然忍心抢走吗?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我留条活路!!”   “……”少言眉尾直跳,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他倒是想直接点了第五君的哑穴、实在不行直接捆了轻功飞回去也行——但这可是戴着少夫人玉佩的人,不能僭越。   少言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什么话都不说,但心里是很急的。   第五君早就看出少言的脾性,知道成功把人逗到了心里高兴得很,演得愈发起劲——横竖他也不想这么早就回千金楼,总得消磨时间呀!   于是他直接席地一坐——   却没坐成功。   第五君后领被攥住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还天真地以为是坐到了什么东西上才没能让尊贵的臀部触碰到大地,继续往下坐了一下,打算表演一个穷苦书生为五斗米折腰遭遇歹人顽强护食——   但依然没坐下去。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不等扭头,就见少言规规矩矩站好,给身后的人行礼:“少主。”   第五君被提溜着后领,完全没使劲地站了起来:“……”   隔着一张假面皮,第五君毫无心理负担地对玄陵少主甩出一副臭脸。   他就等齐释青随便说句什么,然后他就立马把刚刚的戏演下去,让银珠村的老百姓好好看看他们心中的玄陵少主才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仙门弟子,而是恃强凌弱欺侮书生的——   “对不住。”   却等来了齐释青这仨字。   第五君刚攥紧手里沉重的食盒:“……嗯?”   少言识趣地再度隐身,并且拦住了刚在茶楼结完账跑过来的云城,一起隐身。   夕阳已经落了,家家户户点上了灯。   在这种不明不暗的氛围里,再凶煞的人看上去都能变温柔。第五君注视着齐释青的脸,拧着眉毛,试图从他的面无表情中看出点花来。   ——这人什么意思?   齐释青看着第五君的眼睛,说:“早上不该那样说……你师父。对不住。”   第五君眼睛睁大了,人皮面具的眼皮都堆在一起。   ——这么悦耳的话,是齐释青说的?   第五君:“啊,哦。”   齐释青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两只食盒,第五君条件反射地不想撒手,两人拉扯了一会儿。   “给我吧,我不会让你饿着的。”   话音温柔,齐释青冲着他的耳朵低笑,第五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两人走在路上,第五君罕见地没有说话的欲望。   太奇怪了,太诡异了。   他无比想念少言和云城,要是有他俩在,自己还能说点什么活跃下气氛,但这俩人从少主来之后就神隐了,完全不在意他的死活。   果然是齐释青的人!   第五君在心里暗暗唾弃少言和云城,接着就心疼起来自己势单力薄。   “你今天去药房配药了?”齐释青主动挑起话头,“是配寒冰石斛的吗?”   第五君:“啊……嗯。”   齐释青又说:“让人看着你并非是不信任你,是需要保证你的安全。”   第五君:“嗯。”   “晚上吃得好吗?”齐释青似乎惊叹于手中食盒的重量,“打包这么多?”   第五君眯起眼睛斜着仰视齐释青。   ——这人是被夺舍了吗?   是,的确从在灸我崖重逢的时候就发现少主现在的脾气阴晴不定,但这也变化太大了!   早上还恨不能掀了司少康的墓,骂他和师父断袖乱伦,到了晚上就温声道歉,关怀备至……难不成明天早上少主就又得发飙了?难道他早上和晚上的灵魂是不一样的?!   第五君从袖子里摸到一个乌木小盒子,里面放着随身携带的暗器银针。   说来惭愧,这个小盒子还是当年少主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但如果给少主扎上两针就能让他恢复正常的话……夺舍要扎的穴位是……   第五君的目光已经开始在齐释青的周身大穴上游移了,冷不丁却听见齐释青又低声问了一句:“是给我打包的吗?”   怎么说呢。虽然第五君已经分心在给少主扎针的事情上了,但还是在一刹那就分析出了少主这一声里的复杂心绪:期待但又不敢期待,欣喜但又不敢表露,谨慎但还是好奇……   第五君有些麻木道:“啊……嗯。”   已经滑到手里的乌木小盒子又被推回袖子里,第五君想:“还是等回去再说吧,在大路上扎针不太好。”   第五君加快脚步,这回程的一路本来没那么长,但他却感觉太漫长了。好奇怪,好诡异。他还刻意平视前方,大踏步昂首挺胸往前走,这样就能忽略掉齐释青总瞥过来的视线。   ——他用余光已经抓到十多次了!少主总看他!这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怪啊!!   终于,等进了千金楼。   第五君停下脚步,正视齐释青,公事公办地说:“少主,我早上已经说过,我如今没有灵力,不会乱跑,少主不必夜晚也辛苦看管我。”   “我要我的房间。”   第五君这话算不上和善,甚至他们是在千金楼大厅里说的,还有几个玄陵弟子在场,第五君也毫无顾忌,没有给少主面子。   但齐释青今晚着实胸襟宽广,对第五君的一切话语和情绪照单全收。   齐释青把两只食盒放在桌上,交代弟子去厨房加热,转过身,甚至淡淡地微笑着告诉第五君:“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还是原来那间。”   第五君闭上嘴,过了片刻,干巴巴地:“好的。”   就跟算准了第五君打算立马上楼回房似的,齐释青开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第五君:“我还没有用晚膳,你要不要陪我?”   重心堪堪转移到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刚准备抬起来。   第五君抿着嘴,凉凉地说:“……哦。” 第159章 悸动(三)   大厅里的闲杂人等很快散去,只剩下了齐释青和第五君。   第五君沉默地揭下自己的人皮面具,一语不发地在齐释青对面落座,顶着齐释青一错不错的视线,心如擂鼓。   当然只是在心里擂一擂,第五君脸上可是淡定得很。   他冷冷地扬起眼睛,不含情绪地望回齐释青,问道:“怎么?”   齐释青轻轻笑了一声,垂下视线,“没什么。”   第五君俯视着齐释青低垂的眉眼,心里却兴奋道:“我把他盯怕了!哈!”   于是他变本加厉地可着劲儿地狠狠地盯着齐释青。   他的双目好似金刚,有火把之势、电闪之能、雷鸣之威,齐释青在他的目光下瑟瑟发抖、心惊胆战、不能自已。   可惜这是第五君脑海里的想象。实际上——齐释青垂着头,藏起来的笑意越来越大,第五君压根看不见。   等弟子把侠客留茶楼的吃食加热好端上来的时候,齐释青才抬起头来,终于不再憋着笑,而是堂堂正正地直视第五君,并满眼含笑地说:   “你跟小时候一样可爱。”   一句话!让第五君原地冒烟!   第五君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地红了脸,无比悔恨自己假面皮摘得过于早了,现在连挡一挡的东西都没有,只能傻坐着任齐释青打量。   他恨恨地咬起后槽牙,把筷子往齐释青面前一拍:“少主,吃!”   吃你的吧!   齐释青笑了一声,把另一双筷子轻柔地放在第五君的盘子上,道:“你也再吃点。”   第五君板着脸,两颊的红晕按了下去,耳朵却还红着。   “吃不下了。”   齐释青见怪不怪地点点头,开始用晚饭,颇为自然地顺手给第五君倒了茶:“你确实吃了不少,我听说你在茶楼里一整锅小鸡炖蘑菇全吃了,还配了五两米饭。”   第五君:“……”   “你喝点茶消消食吧。黑茶。”齐释青抬眼朝他笑了笑。   第五君:“……”   确实撑得厉害,遂饮茶。   偌大的千金楼里无比寂静,只能听见他们这里轻微的声响。   齐释青在对面认真用餐,第五君板板正正地坐着,也不动筷,实在是尴尬得很。   刚刚还在的玄陵弟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都消失了呢……?   第五君抬头往上瞅。千金楼一共十层,顶层是原来赌场掌柜的放他财宝的地方,现在被少主改成了杂物间;第九层有那处关押堕仙的密室,因此面积小了一半;第八层是少主和他的卧房;六七层用做客人来时的客房,现在都空着;二至五层都是玄陵弟子、包括少主一直秘密养在这里的暗卫的住处。   第五君脖子仰得都酸了,也没瞅到半个人影。“少主带的弟子真是无趣……”第五君撇撇嘴,心里嘀咕,“当真循规蹈矩,连个串门的或偷窥的都没有。”   他揉了揉脖子,低下头的时候,刚好撞进齐释青的视线里,也不知道齐释青已经看了他多久。   第五君叹了口气,肩膀松了下来,好像很疲惫,终于不得不解除一身的防备似的,道:“少主,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不必这样一直看着我。”   他是真的有些累——虽然这一天也没做什么,但从灸我崖出来到现在为止,他其实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总是在提防着所有人。   第五君不知道齐释青千里迢迢去蓬莱岛东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想不通齐释青是怎么找到他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早死了。纵使玄陵门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算到一个没有生辰八字的人的所在。   齐释青好像并不是找他算账的,但也并不完全相信他的清白。少主的主意一向很硬,拿定了就不可能更改,说要把他带回玄陵门就要带回玄陵门。   所以才把他放在身边严加看守,也散了他一身功力,好堵住悠悠众口,给他一个清白的证明。   可带回玄陵门之后呢?   第五君静静地看着齐释青。   他们已经分别四年,四年的时间里,什么都变了。   如今,他是灸我崖的掌门,有自己的师父、自己的徒弟;而齐释青虽然称作玄陵少主,但实际上已是玄陵掌门,只是尚未继任。   齐释青非要把自己——虽说落魄但仍然是别派的掌门——带回玄陵门,是为了什么呢?   齐释青把筷子放下,再度微笑,已经不知是今天的第多少次。对着第五君审视的目光,齐释青低声说:“我不想让你做什么,就是想看看你,不行么?”   第五君怔住,头脑里一片空白。   或许是他多想了,或许是齐释青仍然在不经意间把他们二人当成兄弟。   第五君仓促地低下头,从小包袱里抽出自己那只黑色的手套,有点发抖地戴回左手上。他不习惯冷场,每当有接不上话的时候,总有动作填满这种尴尬的空白。   这只黑色的手套是司少康给他的,为了掩饰他那只断了灵脉的左手的不时僵硬。四年的时间里,戴着一边手套早已养成习惯,只有在易容的时候才会偶尔摘下。   齐释青的目光霎时变了。   他看得出来齐归不自在,而他下意识的反应却是戴上这只他师父给他的手套,仿佛是在告诉自己他是灸我崖的人,早已与玄陵门划清界限。   齐释青攥起拳,目光移开。他还是低估了司少康在第五君心里的地位。   到底谁能给他归属感一目了然。他输得很彻底。   第五君戴着黑手套的手缓缓藏在桌下,右手覆在上面。他的左手又开始不听使唤了。   虽然现在他散了功,与普通人无异,但那半边断了的灵脉终究对肌体有很大的影响,兴许一辈子都无法康复。   平心静气。不要紧张。   第五君对自己说。   等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几次,心跳不再激烈的时候,他抬头看向齐释青。   齐释青的面容很平静,但是双拳攥起,能看见小臂上的青筋。   第五君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两条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的胳膊,作为对齐释青之前问题的回答,笑着说:“少主想看就看吧,我也不收费。”   千金楼里一片寂静。他的声音不大,并没有产生回声。   过了好久,就在第五君想要起身的时候,齐释青忽然说话了。   薄唇开启,话音是温柔的,却让第五君听了很伤心。   齐释青说:“我想让你陪着我,过分吗?”   如果没有四年前玳崆山上的惨案,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第五君扯了扯嘴角,笑道:“少主马上要成为玄陵掌门了,我一个破落门派的,哪配陪着玄陵掌门呢?”   就跟给自己找补似的,第五君紧接着又说:“但我也有事要查,怎么着都得跟着少主回一趟蓬莱岛西,同行这一路还要劳烦少主照顾了哈!”   齐释青敛眸听着第五君说的话,终于浑身卸力。   “你是为了查你师父的死,才同意跟我走的。”   并不是为了我。   拳头松开了,齐释青面无表情地望着第五君,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第五君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攥住,一个劲往下沉。   他为什么跟齐释青走?   其实原因很复杂。   司少康的死,与玳崆山上玄陵门众人的死,都是堕仙的杀债。这两桩惨案,第五君没有一件能理清,每日每夜都压在心口。   当然是为了查清这些真相。这么多年没有一天不想查清真相。   两年前他也付诸过行动。他不顾司少康的反对,偷着跑去蓬莱岛西,却搭上了师父的一条命。   司少康的死太过沉重,而那杀手腰间的黑色罗盘成为了一道信任的鸿沟。自那以后,第五君便放弃了查清事情的真相、抑或是洗刷自己的冤屈。   可齐释青找去了灸我崖。   时隔四年,不知他是死是活,不知他是否真的是欺师灭祖的叛徒,从蓬莱岛西找到了蓬莱岛极东。   第五君望着齐释青的眼睛,那双深沉的眸子如同漩涡,容易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少主在意他的清白。   少主说会保护他。   给他好吃的。   对他很好。   第五君找了无数的理由,试图合理化自己半俘虏性质的跟随齐释青一路西行的举动。   却很难过地意识到,他的确想要查明师父的死,也想查明玳崆山上的血案,可压倒性的原因却是……   他想呆在少主身边,所以才跟着来了。   齐释青见第五君久久不回答,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活着的终究不如死了的。   尤其还是舍命救了他的师父与恩人。   一个转瞬即逝的苦笑。齐释青不再纠缠,站起身,对第五君说:“去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少主有大动作! 第160章 悸动(四)   第五君走上楼梯的时候,还以为齐释青会一路把他送进屋子、亲眼看他关好门才算完。但齐释青就这么背对他坐在大厅里,守着一桌的残羹冷炙,背影看上去无比落寞。   于是第五君咬了下嘴唇,转身上楼了,一直到八层,进了少主卧房对面的客房并发现里面一切如常,这才心情复杂地慢慢合上房门。   他刚静下心来,脑海里就传来他远在蓬莱岛东的小徒弟刘大刚的声音:“师父师父!”   ——第五君从灸我崖离开前给刘大刚留了一张传音符,只要画符人灵脉仍在,不管化不化功,都能听到对方给他说的话。   听到小徒弟的声音,第五君心头的阴霾散了些,他把背上的小包袱取下放在案上,拆开来。   “师父,你已经整整两周没有给我写信了!”   第五君掏出包袱里的银弹弓,这是今天闲逛时买的。一群十来岁的小男孩看着一摊子的漂亮弹弓都拔不动腿,第五君当时就决定要给大刚买一个。掏钱买下来的时候,那群孩子羡慕坏了。   第五君摩挲着弹弓的把手,哼笑道:“前天刚写的信,还没收到而已,这小子脾气真急。”然后继续笑眯眯地听刘大刚叨叨。   “师父,经过我这几个月的不懈努力,咱们进账很多的!我攒下来钱,等你回来花呀!”   第五君嘴角咧得更大了些,心头软绵绵。   他从包袱里又掏出来一个竹匣子,厚实的竹板、严丝合缝的小抽屉,细细长长,是用来放毛笔的,非常适合外出看诊的时候随身携带。也是给大刚买的。   “哦师父,还有两件事,我最近看了一个痨病的罕见病例……”   第五君认真听着,在桌上铺好纸,随手写了个药方,又写了该针灸哪几个穴位,如何下针,等等。   听着大刚在传音符那一头无比严谨地讲着自己的想法,第五君笑得越发欣慰。大刚想到的治疗方案大体都是对的,只是因为病例太过罕见、病人太过虚弱才不敢实行。第五君给的建议也只是给小徒弟吃个定心丸,把他的诊疗方案优化一下罢了。   明明才是个不到十二岁的小不点,却已经是蓬莱岛东百姓心里靠谱的小神医、小道长了!   我徒弟!   第五君美得不得了,拿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很快,一只潦草的小狗就跃然纸上。   传音符那头的刘大刚说完了一件要事,又说到了另一件:“第二件事,师父,我想休假!”   第五君毛笔一顿,“……?”   他这才离开灸我崖几个月,大刚就心生怠惰了?刚刚表扬完他!   大抵是能猜到师父不同意似的,那头的大刚心虚地沉默了一小阵。   第五君:“……”   紧接着,刘大刚还没变的童声快速而欢快地说:“师父要给我写信哦!我等着师父的信哦!师父晚安——!”   然后就没声了。   “……”第五君带着无语的笑容拉开椅子,正儿八经开始给他的小徒弟写信。   夜深了。夜市的商贩摊铺陆陆续续收摊回家,熙熙攘攘的银珠村彻底静了下来。   几年前的千金楼曾是银珠村的销金窟、不眠地,而现在,入了夜依旧宾客如云的地方,只剩下了暖莺阁——当年的卖笑姑娘小甜甜,如今竟成为了老鸨。   “日子一眨眼就过了。人生真短暂。”第五君趴在窗边,静静地望着银珠村的夜景。在八层的高度,只能听见夏夜的风声,第五君伸出手想要触碰炙热的空气,却在伸直胳膊时,碰到了一层泛着金光的屏障。   “……”第五君讪讪地把手收回来,并有些心虚地看向门的位置。老天作证,他可不是想溜出去啊!谁能想着整栋千金楼外都有一层屏障啊!   过了好一会儿,门口也没有动静。第五君就又趴回窗台,轻轻叹了口气。   那层屏障,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第五君把下巴藏进臂弯,只留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向着虚空的屏障眨巴。   刚刚,他的手其实穿过去了。   “这说明……”第五君在心里说,“玄陵门的屏障还是认我的。”   就像突然有点害羞似的,第五君把脸往臂弯里又埋了埋,这回只露出额发,在晚风中微微飘摇。   这屏障不是防他的。   尽管理智上知道这兴许只是拜他脖子上那块亲传玉佩所赐,并不是玄陵门真的还把他当自己人——毕竟四年前玳崆山上玄陵门的灭门之仇还算在他的头上——但只是一点微薄的“少主没在提防我”的想法,就让第五君心跳砰砰。   不过很快,第五君就轻笑起来。“说什么提防不提防……”   他颇为潇洒地走回屋里,将今日在药铺买的药材拿了出来。   以防万一,他要配一副化功丸的解药。   第五君在长案上摆出来制药的一溜器具,把要捣的第一味药丢在了臼子里。   轻轻、规律的捣药声响起。第五君小臂熟练地上下,闷热的夜晚,不一会儿就出了汗。   “我在折腾个什么劲啊……”第五君叹着气,力度却依然控制得当、又匀又轻。   其实第五君本来没想着要吃下化功丸的,从在灸我崖的时候就没吃,靠着已经断了灵脉的左手瞒天过海、声称已经化功,一直坚持到了两天前。   两天前,他甩掉了少言和云城,悄悄出了银珠村去给司少康扫墓。   回来的时候,他料到齐释青可能会生气罚他,但却没想到对他的惩罚是——罚去跟少主睡一个屋。   那天晚上,为了睡一个好觉,不用担心自己未化功的真相被察觉,他服下了化功丸。   “我……”第五君把药粉盛出来,放了另一味药进去,“唉……”   今日在茶楼坐了一天,第五君总算想明白了。   他只是太喜欢齐释青了,所以才会这么蠢。   他是为了能一直没有后顾之忧地跟少主睡一个屋子,才服下的化功丸。   想到刚刚在楼下跟少主的谈话,第五君心里五味陈杂,视线里甚至有雾气侵蚀,很快就落了一滴。幸好他及时偏头,才没有把好不容易捣好的药毁了。   每当第五君自以为把心绪都料理好的时候,只需要跟齐释青相处片刻,就马上被打回原形。   他一直都喜欢少主。从小时候就喜欢了,一直喜欢到现在。   他也一直都想要呆在少主身边,哪怕玳崆山之后他被当成叛徒,还被玄陵门悬赏了项上人头,他也拼尽全力想要回玄陵门解释清楚。   两年前,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只是代价太惨重,往后再不敢妄想重逢的场景。   第五君把药粉小心翼翼地倒出来,平日里一向很稳的手却有些抖。   服下化功丸,对普通修仙者来说并不算什么,跟暂时屏住呼吸没什么两样。但对于本就灵脉有损的第五君来说,却是伤上加伤,即使他日再服下解药,也不知道能恢复多少成。   昨天他还满心欢喜于少主愿意跟他住一个屋子,虽然是监视他,但也是很亲昵的举动,让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就为了这种他视若珍宝的回忆的再现,他一个冲动就服下了化功丸。   谁曾想今天早上,齐释青得知他去给师父扫墓,能那样勃然大怒,无情羞辱他与师父断袖乱伦,把灸我崖骂得如此不堪。   第五君刹那间就被一桶冰水泼醒了。灵脉的枯涸无声地提醒他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   于是第五君要回了自己的屋子。好在齐释青没再说什么让他难堪的话。   像小时候那样在少主身边安心的睡眠只维持了一夜。   可能本来说罚自己与少主住在一起就是一句玩笑话,但他却当了真。   这么些年没有一点长进。   第五君对着掌心里这枚化功丸的解药,久久地发呆。   他不明白少主。   明明早上还那样羞辱他,可晚上从茶楼回来,齐释青却说了很多好听话,好听得不像真的。   少主为什么要让自己陪他吃饭?   当他说“你跟小时候一样可爱”的时候,他真的是在夸他么?   当他说“我不想让你做什么,就是想看看你”的时候,他说的是真的么?   他还说:“我想让你陪着我,过分吗?”   第五君攥紧拳头,身体好似发怒一般微微颤抖——   少主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五君缓缓呼吸,将解药收好,并没有急着吃。他们还要在银珠村待一段时日,他短期内不想再折腾了。   但炎炎夏夜让人无法静心。   第五君心烦意乱,呼吸都憋闷。   他跟少主,到底算什么?   如今知道齐归还活着的人,只有齐释青麾下的这一批,世人眼里,齐归是个欺师灭祖的叛徒,早就死了——他们自然不再是兄弟。   可也不是仇人。杀害司少康的人并不是齐释青,第五君心里明白;虽然他一直有关键的事瞒着齐释青,但第五君也知道,齐释青是相信他的。   第五君在榻上躺下,苦涩地想:“兄弟不是兄弟,仇人不是仇人。”   困意渐渐袭来。   朦胧中,有人无声地推开他的房门,轻轻走到他的床边。   那人一身玄衣,身上的味道第五君再熟悉不过。   脑子还睡着,眼睛却眯起最细微的一道缝。   在狭窄的视域里,第五君呆呆地看见齐释青弯下腰来,再然后,视野被挡住。   鼻端都是齐释青身上的味道,第五君没有任何反抗,任由自己沉溺。   过了很久。   久到梦里走完了一生。   在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里,第五君感到放在身侧的两只手腕被轻轻按住了。   温柔但不容挣脱的桎梏。   再然后,唇上一软。   作者有话说:   第五君:(⌒-⌒; )   齐释青:╭(╯3╰)╮ 第161章 悸动(五)   第五君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他醒来推开窗子,被正午的太阳吓了一大跳。   “!”   他震惊地看着千金楼下面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喃喃自语:“这就是化功丸的妙处吗……我竟然能睡这么死?!”   确实,不用担心被多疑的少主摸到灵脉让他少了一桩大心事,但也不至于……   第五君皱着眉头去洗脸,“不该一点戒心没有的。”   从水盆抬起脸,洁白的脸颊湿漉漉地滴着水,第五君再度被窗外浓烈的夏日阳光闪了眼。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的,他忽然对着大开的窗户眯起眼睛——   不对!昨夜他睡觉时并没有关窗!今早醒来窗却是关死的!   有人进来过!!   怪不得日上三竿才醒,木窗都被关上了,光线都很难透进来——第五君脸都来不及擦,大步流星走向门边。   一摸门闩。   开的。   第五君:“……”   怪他,昨夜睡觉压根就没锁门。   千金楼里都是少主的人,不锁门其实也没什么大关系,更何况敢进他房间的,也只有齐释青而已。但问题是……   第五君盯着门闩,咬住下唇。   昨夜他做了个梦。   第五君有些僵硬地把门闩插好,一缕游魂似地转身,走向铜镜那边擦脸、更衣。   昨晚上、少主来过。   指尖发抖,第五君险些把衣扣扣错,等穿好衣服,对着铜镜,他发现自己一张脸板得很,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还记得昨天那个恍惚的梦——少主弯下腰看他,他都嗅到了少主身上的味道,然后手腕被按住了,再然后……   第五君不敢置信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嘴唇。   这是幻觉吧?!!   少主来,肯定是帮忙关了个窗,然后按住手腕兴许也是真的,为了探自己的脉象,幸好幸好吃过化功丸没有露馅……   至于这个,这个亲,亲,亲吻这个,这个举动,肯定不是真的。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飞快从铜镜前转身,自己把自己看得不好意思了。   哎,假的假的。   他手快地拿布条把头发束好,但浑身的血液流得过于快了,就连大脑都在高速运转,没等回神,他就在铜镜前转了个圈。   雀跃的脚步被按住。第五君皱眉盯着自己的镜像,一身干干净净的青袍,左手一只手套,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   第五君:“……”   第五君对着铜镜站了一会儿,扶着椅背慢慢坐下,脸对着窗外的太阳,开始郑重思考。   那个,吻,真的是假的么?   有没有可能……   当暗恋一个人的时候,所有关于对方可能也喜欢自己的证据,简直信手拈来。   即使第五君从没跟人聊过这种话题,也知道自作多情是一种轻易的通病。   即使这样。   “少主提起来师父就生气。”   第五君脸红彤彤地想,“他会不会是吃醋。”   “他还说过好多次,让我陪着他,跟他在一起。”第五君一下一下咬着下唇,就好像在咀嚼什么很筋道的东西似的,支支吾吾地想,“寻常的兄长,会这么给弟弟说话么?”   第五君想得浑身发烫,却以为是天气太热,于是起身走到窗边想要吹风。   但大中午的日头正晒,哪来的凉风?   第五君低头望着千金楼外的人群,还有被烤得蔫了吧唧的树,胸腔激烈地梆梆,仿佛生吞了一大朵云——若不是天花板还盖在头顶上,他就要飘走了!   下唇被他嘬得要肿了,又红又湿,第五君嘟起嘴唇,眼睛滴溜溜转着,在屋里踱步。   “如果昨天少主他,他真亲,亲了我……”第五君心里的声音都结巴起来,两只手绞在一起,“那,那也并非绝不可能。”   第五君想起从灸我崖出来以后,齐释青跟他一路上的肢体接触。不管是有意无意的,齐释青总是把他划在他身边的一小块地里。   “骑马是骑的一匹,在榴莲园的住处还躺过一张榻上,而且两天前……”第五君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脸红得厉害,“就在大厅里,他还咬过我的耳朵!还,还咬我脖子来着!”   两天前,他悄悄去给司少康扫墓,并且扯谎是去暖莺阁找小甜甜了,结果齐释青的人在银珠村找他找了一天,等他夜里回来的时候,少主就宣布他房间没了,然后,然后……   就莫名其妙咬了他耳朵。   还有脖子。   还拉了他的手。   ……拉手的话,其实还不止一次。   第五君的脑子好像被熬成了一锅浆糊,又烫又黏,耳朵眼好像在往外冒蒸汽。   在此之前,第五君从来都把少主的这些举动归为“多年未见,脾气变得阴晴不定”,但如今想来,似乎不全是这么回事。   同样是在银珠村,六年前,他情窦初开,意识到自己喜欢哥哥,然后方寸大乱,收拾了包袱就跑了;如今,在同一个地方,第五君已经能在人前演得游刃有余、把心事藏得好好的,只有独处的时候才会放任自己遐想片刻,并且思考得有正有反、相当辩证。   “少主是极厌恶断袖的。”   只想到这一条,第五君的血液就凉了下来。   大脑一瞬间的空白,之前想得再多都没什么用。   第五君轻轻摊开自己的手,望着自己的黑手套,轻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起身走去桌边,把昨晚给大刚写的信折起,连同写好的药方、给大刚买的少年人的小玩意儿都拿在手上,给自己戴上一层人皮面具,拉开门闩。   出乎意料,门外正站着齐释青。   第五君有点愣地仰头看他,齐释青却先低头冲他温和一笑,“要给大刚寄信?”   “……啊,嗯。”   齐释青点点头,又温声说道:“睡了一上午,饿不饿?”   第五君抿唇不语。他看着齐释青,嘴唇抿了又抿,最后说:“不饿。”   然后就迈步走向楼梯,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昨夜看你没锁门,就想进来看看你,果然开着窗睡的,就给你把窗关上了。”   齐释青的声音传来,听上去还在门边,没有走。   第五君脚步一下停住,就跟被施了定身咒定住了似的。   仿佛被按进温泉水底,周身的皮肤都蒸腾着热度,鼓膜跳动的是心脏的回响。   然而更高的热度向他走来,第五君感到齐释青已经站在了他背后。   第五君浑身绷直。   “晚上要不要去看花灯?”   齐释青俯身在他耳边问。   第五君几乎错觉他的整个身体都被齐释青包裹住了,终于抑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然后头也不回地朝楼梯下蹿去,如惊弓之鸟。   飞快逃跑的小鸟下了两层楼之后,微弱地冲楼上叫了一嗓子:   “要去!”   齐释青扶住栏杆,发出闷闷的低笑。 第162章 悸动(六)   “啊,少主。”   玄十坐在大厅里,捧着片刻前还在第五君手里的东西,目送齐释青不疾不徐地下楼梯。   “刚刚小归把这一小堆塞给我,说麻烦我找信差寄给他灸我崖的小徒弟,在你下来前就跑了,跑得可快了。”   齐释青脸上还带着笑意,周身泛着宽容的气场。   “嗯。”   玄十有些好笑地瞧着少主,心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好事,把少主高兴成这样,继续说:“我问小归他要去哪,他跟我说去暖莺阁。”   肉眼可见的,齐释青的脸一下冷了。   玄十几乎要笑出声,感到自己再补充下去有点缺德了,但又不能不说:“小归还说,不让任何人跟着,不然他晚上就不回来了。”   齐释青一声冷哼还没哼出来,听到这句直接一拍桌子,“长本事了!”   玄十咧着嘴把第五君的一小堆东西往怀里拢了拢,站起身,“我去给小归寄东西去!”   齐释青怒视着他,嘴唇绷成一条直线。   “哦,正事忘说了。”玄十突然转身,压低声音对齐释青说:“我已经收到惠子的信了,斧福府五日后到银珠村,见剑监还没消息,但我估计再晚也不会晚过中秋节。”   齐释青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玄十的身影消失在千金楼外,齐释青叫了一声:“云城。”   一个黑衣暗卫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少主。”   齐释青问:“少言呢?”   云城:“正跟着小齐公子。”   齐释青沉思片刻,道:“你也去,盯住齐归,尤其注意他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一周后斧福府和见剑监的人就来了,背后的人肯定会有所动作。”   “是,少主。”   云城刚应下,脚跟还没抬起来,就又被齐释青叫住。   “你跟少言两个人,只是保护齐归的安全,一定不能被他发现。”   云城抱手,点头说:“属下知道。”   齐释青乜他一眼,“是么?也不知道昨天是谁被发现的。”   云城赧然道:“这怪我,本来少严做得谨慎,完全没被发现,是我去药房还有集市摊位打听的时候动作大了些,才被小齐公子注意的。”   齐释青轻哼一声,道:“今日你们只看好外围即可,不必打听他见了什么人,说什么。”   云城疑惑地望着齐释青,却见他们少主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不过是去找那老鸨聊天,翻不出什么花来。”   “啊。”云城睁大眼睛,猛然想起就几天前,小齐公子跟暖莺阁那位“小甜甜”串供撒谎,隐瞒出了银珠村给他师父扫墓的事,当时少主就让恕尔去诈那老鸨来着,结果恕尔回来一脸的高深莫测,对他说:“云城,那地方,你玩不转。”   云城晃了晃险些走神的脑袋,庆幸地答道:“好的少主!”   他轻功腾起,从千金楼顶出发,在银珠村的高楼庙宇之间跳跃腾挪的时候,不禁心中啧啧:“小齐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生猛得很!”   不一会儿,云城就赶到暖莺阁,摸去了少言的暗哨。   他眼花缭乱地看着出入暖莺阁的男男女女——男的要么阔绰要么风流,大腹便便的居多,女的都涂脂抹粉花枝招展,嗓子细得跟针尖似的,一个两个成双成对,搂搂抱抱难舍难分,大庭广众之下也毫不遮掩——不觉感叹出声:“少主当真能放心小齐公子来这种地方啊……”   少言白了他一眼,一句话不说,只低头盯着某一扇窗子。   一扇雕花木窗边坐着的就是暖莺阁老鸨小甜甜,对面戴着人皮面具的第五君露出来了半张脸。   他们的暗哨位置绝佳,第五君绝无可能从屋里的角度看到他们,而且距离也较远,两方都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云城认真观察着屋里的情景,越看越不敢置信:“我怎么有种错觉……”   “我怎么感觉……那老鸨,好像正在给公子……上课??”   他看一眼少言的侧脸,再看一眼那屋子,仍然是这样离奇的感受,实在忍不住对少言说:“我真的好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就今天少主交代不用打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只保护公子的安全就好。”   少言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那个雕花窗上,拿坚毅的侧脸对着云城。过了片刻,他吩咐道:“老鸨的屋子外全是侍女,问题不大。你到下面盯住暖莺阁的来客。”   “哦好的。”云城服从地点头,飞身隐匿到另一个暗哨去了。   少言微微偏了偏头,目光盯住那老鸨的嘴唇,读着她的唇语。   他能读唇语,是由于一段悲惨的经历——   少言、云城、恕尔都是六年前齐释青从人**手里救下来的孩子,后来被收入麾下,养在银珠村,作为玄陵少主的暗卫。   这三人里,少言是被拐卖时间最长的,到后来因为年龄渐长,甚至被逼迫参与诱拐别的孩子。   那伙人**利用的是孩童最纯真的善心。   一个聋哑的老人迷了路,问一个孩子路该怎么走,等孩子开心地带路的时候,下一刻就被捆了抱走了。   谁都想不到,这个聋哑老人才是这个团伙的头目。   少言无数次想要逃走,但每一次都被捉回来毒打,他也不明白一个又聋又哑的人是如何知道他制定的计划的——   直到又一次被打得半死,少言被人踩在脚下,一个又脏又臭的声音狞笑着说:“小子,你以为老大听不见,但只要跟着你,你跟所有人说的话,老大全都知道。”   那时少言才意识到那个聋哑老人会读唇语。   少言遥遥望着老鸨的嘴唇,时不时第五君的嘴唇也出现在视野里,少言微微拧眉。   “心上人”“喜不喜欢”“吻”……   少言心道:“虽然少主说了不让打听他们说了什么,但不一定不在意。”   若是云城也会读唇语,读出来了这些内容,一定忍不住大呼小叫:“不行,我得告诉少主,大事不好啦!”   想到云城,少言嘴唇轻轻勾起。   还在人**团伙里的时候,少言每次被逼着去诱拐别的孩子,几乎都以失败告终,但拐云城的时候却成功了。   因为只有他是个傻的。   云城本就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之后被远房亲戚养着,只当成个累赘,一点不上心。   因此当那个聋哑老人请他帮忙指路,云城热心地带路,走到规定地点该少言动手绑架了,云城却疑惑地问他:“哎,你一直给我使眼色干嘛啊?”   云城接着就被聋哑老人亲自绑了。   少言一直暗中不合作的事就这么暴露了。然后挨了一顿毒打。   被殴打到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云城不知从哪里来的莽劲挣脱了绳索,扑到他身上,高喊着:“我都跟你们走了!你们为什么要打他!不要打他了!!”   从那以后,云城就成了少言的小弟。   那会儿他们年龄都很小,少言十三岁,云城十四。   好在苦日子没有过更久,少言记得很清楚,在云城来到他身边之后的第十六天,玄陵少主把他们救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宝贝们!后天的更新在晚上,估计得十二点以后了……会尽量早点的! 第163章 悸动(七)   想到少主的交代,少言不禁端正了神色,注意力放在窗内,通过第五君时不时露出来的小半张脸推断着当下的情景。   小齐公子对少主是极重要的。   ——这一点,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这些少主身边的暗卫更是不必多说。   然而几年前,少言就知道这份重要远超一般人的想象。   六年前,少言、云城、恕尔被少主救出来的时候,齐释青其实是在找人。那会儿正是他在银珠村游历的时候,齐归不知为何突然扔了封信就跑了。   诸多事情撞在一起——盗刀岛的流氓在小巷子里围堵齐释青,戳破了他的心事;千金楼发生血案,密室里的堕仙被斩首,看守的仙门弟子被割喉;在寻找齐归的途中,齐释青又遭遇暗杀,差点死在沸腾的铁水里,最后是被一个老农所救。   从老农一家口中,齐释青得知银珠村附近人**猖獗,许多孩童被拐,那些孩子年纪有大有小,大的甚至有了十四五——齐归那会儿也就十五,还那么单纯,真要落入人**手中那还得了?!   于是他接连掀了两个诱拐团伙,在第二个团伙里救下了少言他们仨。   直到玄陵掌门的信传来,说齐归已经回玄陵门了,齐释青才彻底放下心。   他把这一帮被救下来的孩子们带进千金楼,安顿下来,问:“你们还知道别的拐卖孩子的恶霸么?”   那会儿的千金楼还维持着赌坊的装潢,尚且没有改成玄陵门的风格。金碧辉煌、满是铜臭气息的大厅里站着这些脏兮兮的小雀,非常不搭调,但齐释青也毫不在意。   十七岁的玄陵少主已经扛起了仙门世家的责任,让这些孩子都坐在一尘不染的椅子上,面前有吃有喝。   孩子们大多都畏惧怯懦,不敢说话,坐着都难捱,感到自己与这个漂亮的地方格格不入,又担心会不会再发生什么自己又回到人**手里。   十七岁的齐释青看着这些孩子,脑海里就总浮现出齐归的模样。幸亏齐归已经平安回了玄陵门。这些孩子明明年纪如此之小,最小的那个大概只有三岁,腿都够不着地面,小手都不会用筷子,命运却如此坎坷……   他也不指望这些孩子们能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兜兜转转,最后落在这年纪最大的三个孩子身上。   一个似乎完全没有忧虑,只一个劲儿往嘴里塞馒头塞肉,嚼得那叫一个香,啥都顾不上。他好像叫云城。   另一个,跟只小狼一样盯着他,还不完全信任他,只喝水,不吃东西。   还有一个,这个孩子看着最成熟。齐释青能看出他其实很紧张,但却坐得笔直,非常有规矩,慢慢说:“据我所知,还有一个团伙。”   齐释青看了他片刻,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给他们拿来更多的吃的喝的,说:“在找到去处前,你们先住在这儿吧。”   少言默默观察着,玄陵少主并没有急着去端掉最后的那个团伙,而是先登了告示,给这些被拐卖的小孩找家人、找去处。   玄陵少主是一个人来的银珠村,并没有其他的仙门弟子跟着,也没有仆从——少言观察出来了这一点,却并不知道其中缘由。   同时,他也观察到,少主也在观察他们。   云城却每天乐不可支——有吃有喝有穿有睡,他美得不行,时不时就去玄陵少主眼前晃悠一下,叫齐释青“大恩人”。   某日,齐释青终于走到了少言跟云城的屋子里,问:“你们有去处么?”   云城率先举手:“我没!我没地方去!”他可不想再回到那个巴不得他死了的亲戚家里!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少言没表态,赶紧把手放下,讪讪地瞥了一眼少言,又瞥了一眼齐释青,说:“不过我是要跟着他的。”   齐释青微笑道:“当然可以。那少言,你有去处么?”   少言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恕尔“彭”地一声推开门,对他们说:“我要留下。”   这个小孩的目光锐利又坚定。齐释青微笑着看这个一开始跟小狼一样凶狠、现在变得直言不讳的厉害小孩,说:“你也没有去处?”   恕尔大声说:“我爹死了,我娘改嫁了,不要我。我可以当你的打手。”   齐释青被逗乐了——堂堂玄陵少主,要收一个都没他胸口高的小孩当打手。   但他并没拒绝,而是拍了拍恕尔的肩膀,说:“你想学武功么?”   “想!”恕尔答得干脆,身板唰一下挺直。   “好。”齐释青点点头,“我教你武功,你可以当我的暗卫。”   云城眼睛瞬间亮了,期待得直瞅少言。   少言咽了下口水,往前一步,对齐释青说:“我们也想做少主的暗卫。”   少言紧张地等待少主的回答。他想,万一玄陵少主觉得自己不够格做暗卫,当个仆从也是好的。   但齐释青扬起眉毛,笑着问道:“决定了?”   三个少年异口同声:“决定了!”   他们第一次作为少主的暗卫出去执行任务,就是去端掉蓬莱岛西最后一个拐卖儿童的团伙。   得知这个任务的时候,云城和恕尔都先是一惊,紧接着就咬紧牙关、摩拳擦掌。只有少言想起当初玄陵少主并未亲自去收拾这帮恶霸,原来是为了留给他们亲手报仇。   他们那时功夫还完全不到家,三个人里甚至只有云城筑基了,少言和恕尔都只会拳脚功夫,但齐释青说:“你们尽管放胆去做,我在后面兜底。”   云城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夺门而出。   恕尔却攥紧拳头,恨道:“还要劳烦主子保护,算什么暗卫!”   听到这话,云城也蔫了下来。   齐释青却笑笑,淡然道:“说过多少遍,叫‘少主’。既然想要跟着我,就得把自己当成仙门弟子。”   少言罕见地接了话。   “少主也说过,能否筑基要看个人造化。倘若一直不能筑基,我们还能跟着少主吗?”   齐释青的目光在少言和恕尔身上转了一圈,道:“不论你们是否筑基,都是我的暗卫。”   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少言感到胸口发烫,恕尔则使劲点头,大声说:“谢谢少主!”   齐释青轻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发了。这三个年轻的暗卫脚步刚提起,却听见少主在他们身后问道:“仙门弟子须谨记什么?”   他们齐齐转身,抱拳郑重道:“不可杀人。杀人者,自毁仙途,不登大道。”   一转眼,六年过去了。   少言在上面的暗哨目不转睛地盯着雕花木窗,观察着老鸨、第五君和那些侍女的一举一动。   云城则看守着暖莺阁的入口,保证没有可疑的人靠近小齐公子所在的那一层。   而恕尔,则在银珠村中央大街的各处游走,那里已经扎起了夏日花灯,他正带人摸排——在有无数花灯遮挡视线的情况下,哪里才是最佳的暗哨位置。少主说了,晚上要带小齐公子看花灯。   多年来,齐释青在各处培养了许多暗卫。他心思深沉,很多暗卫甚至彼此互不知晓。   但少言、云城和恕尔心里清楚,玄陵少主给予了他们额外的信任——   因为少主把小齐公子的事交给了自己。   当年他们托小齐公子的福才获救,从人**手中逃脱出来,如今一定会不负少主的嘱托,保护好小齐公子。   少言盯着老鸨的房间,陷入沉思。   云城刚刚说的没错,这老鸨似乎的确是在给小齐公子上课。   也不知道今日小齐公子是怎么了,到底是有什么困惑放着少主不请教,反而跑来这种烟花之地请教一个老鸨。   他读着老鸨的嘴唇,内容几乎让他感到不堪入目——   “都亲了,怎么可能不喜欢?”   “真是纯情,一个吻才到哪里!”   “做了吗?”   “没趁睡着的时候,直接掀开被子……”   ……   少言硬着头皮别开视线。少主没要求打听他们在说什么,不看了。   保障安全就行。 第164章 悸动(八)   第五君坐在暖莺阁香粉味最浓的一个雅间里,深刻意识到:我是病急乱投医。   尽管隔了一层人皮面具,满屋子要命的香粉味还是让他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直到过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姑娘,你的香怎么越来越浓了……”第五君眼泪汪汪地擤鼻涕,对面的小甜甜正把她屋子里的第七只香炉盖上盖子。   “常在室内熏香,不止衣服上会带上香气,发丝,肌肤……”水葱似的指头抚摸柔软的青丝和脖颈,嗲道:“久而久之,就连骨头都是香的!”   第五君:“……”   忍了忍,他还是没忍住,说:“就算是卤肉也不是这样的腌法……”   小甜甜嗔怒地瞪他一眼。   “你要是来惹我生气的,你还是走罢!”   “别别别!”第五君赶忙摆手,哄年轻貌美的鸨母坐下,“我是有事来请教姑娘您的!”   因为少主的行为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第五君要被自己脑子里呼之欲出又自我否定的来回猜想折磨疯了。   他实在无法在千金楼待下去,对着少主又要大脑宕机,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他有一位精通此道的“朋友”——串过供、帮忙圆过谎,当然算是朋友了吧——就来暖莺阁请教小甜甜了!   “上回你去会你那心上人,你家家仆果然来向我打听,当真是可怕的很。”小甜甜婀娜地坐下,给第五君泡茶。   “可不是吗!”第五君特别感同身受地点头,装得跟个饱受严苛家规荼毒的富家公子哥没有两样,“只要我一个人出来,身后肯定有人跟着!今天我好不容易甩掉了他们,实在是心中苦闷有疑惑,只能来找姑娘商量……”   小甜甜把一杯茶推过去,“小郎君请说吧。”   几年的时间,从一个陪客丫头做到了鸨母的位置,小甜甜的世故与手段可见一斑,浑身的风尘味再也洗不掉。但面对第五君的时候,她却能露出一点她所有恩客都看不见的天真和真诚来——   也许是因为这位小郎君不是来寻欢、而是来谈心的,把她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用来把玩的物件;也或许是因为这小郎君第一次来的时候问了她那么纯情的问题,让她不禁回想起自己坠落红尘前的青涩美好,使得欢乐场蒙在情爱上的油污褪去了些许。   总之,第五君来找她,她是很开心的。就连上次让她帮忙打掩护,瞒过可恶的家仆,也是为了那样纯洁美好的理由。   于是小甜甜挂着恬淡的微笑,如同一个阅历丰富的知心姐姐,预备着听这位小郎君又有了什么样单纯的悸动、甜蜜的苦恼。   “我要先向姑娘坦白一件事……”   第五君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在说这句话前还在犹豫,深呼吸、再深呼吸。   小甜甜咂了一口茶,“什么事?”   第五君最后一次深呼吸,把气全部留在肺里,攥起双拳,直视着小甜甜,说:“我之前对姑娘说,我有一个心上人……”   小甜甜精心画好的黛眉蹙起。“嗯,怎么了?那姑娘有什么问题?”   “不是……”第五君噎住半晌,再度鼓起勇气说,“不是那姑娘有问题。”   他生怕吓到对面的鸨母,身体甚至往后坐了坐。   “他不是姑娘。”   第五君心如擂鼓,整个人恨不能贴到墙上去。他本以为他会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却没想到在一丁点希望的驱使下,他竟然能对人说出口。   呼吸都屏住了,他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小甜甜的反应。   小甜甜貌似并没什么反应。   ……貌似。   第五君盯着小甜甜,几乎能听到香炉里香灰断掉的声音。然而小甜甜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就跟刚刚没听到他讲话似的。   过了老半天,她突然“咕咚”一声,将嘴巴里含着的一口茶水咽下去,然后冷静地说:“你心上人是个男的。”   第五君揣摩着她的神色,小心地说:“嗯。”   室内静了半晌。   小甜甜倒吸一口气:“怪不得你上回说哪怕让家里知道你在青楼跟我情投意合也无妨!你这是真的要被打断腿了!”   第五君艰难地点头:“……嗯。”   但到底是暖莺阁的鸨母,小甜甜见多识广,什么没见过,很快淡定下来,就跟大夫看诊似地问道:“这回是怎么了?”   她瞧第五君还在思索着措辞,便以她多年来的经验,先问了最大的可能性:“他不是断袖,知道了你的心意,接受不了了?”   第五君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小甜甜张大嘴巴,想到了对这位小郎君来说更可怕的一个可能性:“你家里人怀疑了?”   第五君咬着嘴唇,有点可怜地看着她,又摇了摇头。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五君咳了两声,声音细如蚊蚋,语速奇快:“我怀疑他可能亲了我。”   小甜甜听都没听清:“什么?”   第五君却声音更小了,就跟存心不让人听见似的:“……亲了。”   要不是小甜甜知道这小郎君心地善良、并不是拿她取乐,她肯定就气得掀桌板了。   她狐疑地盯着第五君飞速张开又紧闭的嘴唇,和平静得像是假的似的面容,视线划到隐藏在发丝里、却红得像火苗的耳朵上,恍然大悟。   “啊。”小甜甜抱起胳膊,往后倚了倚,满脸的原来如此,“你们亲了。”   第五君微微低头,眨了眨眼,终于小声说:“嗯。但我那时睡得迷糊,所以不是那么确定……”   耳朵烫得厉害,第五君拿手摸了摸。   摸完才发现小甜甜正一脸揶揄地瞅着他,那表情好像跟吃了枇杷糖似的,让第五君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但再如何不好意思,对面还坐着一个姑娘,第五君很快就不扭捏了,坦诚道:“姑娘也知道我从小家教甚严,这些事情无法对任何人商量,所以只好来求教姑娘。”   “我想问……”   第五君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无比平静,但血液已经快沸腾了。   “姑娘觉得,我那个……心上人,他……喜欢我吗?”   不待小甜甜说话,第五君迅速地补充道:“哦,我别的还什么都没说,我其实最近一段时日一直跟他在一起,他待我很好。”   小甜甜笑吟吟地把茶杯“啪”地在桌上一敲。   “都亲了,怎么可能不喜欢?”   第五君的心脏在缓缓膨胀,就像吹起的气球一样充满整个胸腔。即使还戴着一张假面皮,他也没能忍住唇边的笑意,整个人都洋溢着快乐。   “具体是怎么亲的?”小甜甜又倒了茶,举在唇边,笑眯眯地问。   第五君垂下眼睛,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昨晚睡觉的时候忘记锁门,他就进来看了看,结果看我没关窗,就给关了窗……然后就……”   “哦。原来是看你睡着才偷吻的。”小甜甜一仰脖,喝茶喝出来灌酒的豪气,啧啧道:“原来他胆子这么小啊,你若醒着就不敢造次了。真是纯情,一个吻才到哪里!”   小甜甜拖过来一只南瓜造型的瓷罐,打开来,倒出一把花生,咔吱咔吱剥了起来,并把剥好的花生粒分给第五君一半。   她翘起腿,完全把青楼鸨母应有的惑人姿仪抛在脑后,往嘴里扔了两颗花生,唠嗑似的问道:“做了吗?” 第165章 悸动(九)   第五君刚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一颗花生米,闻言手指一紧,花生弹飞了。   “什,什么?”   小甜甜叹了口气,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没趁睡着的时候,直接掀开被子翻云覆雨一番?”   第五君手忙脚乱地把滚到桌边就快掉下去的那粒花生米挡住,脸红得抬不起来,手足无措地把那粒花生米攥进手心,“不他,他不是这样的人!问题,问题很复杂……”   小甜甜大声嚼着花生米,抱着胳膊,撇撇嘴。   她是想象不出来问题能有多复杂。   其实用“翻云覆雨”已经很含蓄了,她强忍着没说出来“直接掀开被子把你上了”这样的粗鄙之语,而选择了一个为数不多的她知道的四字词,就是为了给这个小郎君留点面子。   毕竟男人么,都好面子。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把那枚命途多舛的花生米放进嘴里。他沉默地咬开花生,对上小甜甜的视线,脸再度爆红,又把视线移开了,小小地叹了口气。   “哎呀呀……”小甜甜笑着说,“明明是好势头,怎么还叹气呢?”   第五君抿了抿唇,大眼睛水汪汪的。小甜甜被这样信任又无辜的眼神望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只一会儿的功夫,她手头又剥了一小堆花生,往第五君面前推了推。   小甜甜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用愁,你这么好一个小郎君,谁能不喜欢啊。你说对不对?”   在第五君的成长经历里,女性始终是缺失的,好像人生中所有的重要角色都由齐释青一个人扮演就足够。但此时此刻,第五君好像突然能理解有一个姊妹、或者有一个母亲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第五君朝小甜甜笑了笑,深吸一口气,说:“我那个心上人,他……不是断袖。”   “啊?”小甜甜皱起眉头,剥花生的手一顿。   第五君轻啜了口茶,低落道:“他对断袖厌恶至极,我亲耳听过他对人说这……‘令人作呕’。”   剥花生的声音又窸窣响起。小甜甜捏碎一粒花生,挑眉道:“哦,就这样你就断定他不是断袖?”   第五君惊讶地问:“这还不够吗?”   小甜甜好笑地撅起嘴,颇有些语重心长道:“小郎君,这就是你见男人见得少了。”   第五君疑惑地看着她。   小甜甜哼了一声,一边低头剥花生一边说:“有不少男人被纲常礼教束缚了脑子,对于‘断袖’这种名声害怕得很,一提起来那叫一个厌恶仇视,恨不能杀人全家,喔唷,怕的不想跟自己沾上一点关系!实际上呢?”   第五君瞪圆眼睛望着小甜甜,小声重复着:“……实际上呢?”   小甜甜噗嗤一笑,不紧不慢扑了扑手,给他们倒了茶,把第五君的紧张延长了好几拍。   “实际上啊,他们才是断袖啊!”   第五君瞠目结舌,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这是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小甜甜在沉默中得意地看着第五君,没急着讲话,老神在在地喝起了茶,欣赏着小郎君脸上的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怎样,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么?”   第五君茫然道:“我,我得想一想……”   如果六年前少主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而说断袖令人作呕、并残忍地斩下盗刀岛掌门一只手的话,那……   少主的脑子被束缚得不轻啊。   小甜甜呵呵一笑,“你慢慢想。你得知道,男人嘴上的话都不能信,得看他做了什么。口是心非的男人多了去了。”   第五君木木地点头,像个发呆的木偶。   “你不是说他待你很好吗?”小甜甜循循善诱道,“他有对第二个人这样好吗?”   第五君缓慢道:“我不知道……”   过了半晌,第五君才眨了眨眼,小声说:“但大概是没有的。”   小甜甜笑了起来,往椅背上一靠,像是大功告成。   “这不就得了?”   第五君看着小甜甜的笑容,忍不住也勾起唇角。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多谢姑娘。”   “不客气。”小甜甜满意地点了点头。   临出门的时候,小甜甜突然说:“你可以约他去看花灯。”   第五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难道花灯有什么典故吗?少主已经约他晚上去看花灯了!   小甜甜伸手叫外面的侍女进来收拾桌子,抬头对第五君说:“从今天开始一直到中秋节,连续七晚都有花灯,今年已经是第五年,几乎算是个传统了。”   她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暧昧:“年轻男女相约去看花灯,算是不用明说也能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而且我们暖莺阁也有扎花灯哦,很好看的,一定要去看看~”   低头打扫果壳的小侍女插嘴道:“要感谢玄陵少主呢!银珠村这样的活动,都是千金楼出的钱!”   小甜甜在小丫头脑袋上敲了一记,“又犯花痴了是不是?赶紧把桌子给抹了!”   侍女揉了揉脑袋,笑嘻嘻地说:“鸨母还说我呢!整个银珠村的姑娘,谁不倾慕玄陵少主?他正当龄又尚未娶亲,也没听说钟意哪个门派的女修,我做做梦也是可以的呀!”   小甜甜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看看你缺情少爱的,经验不足,我告诉你啊,像那样的男人,有钱有势长得俊俏,还是仙门弟子,八成不是什么好男人……”   第五君讪讪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假面皮,心虚地冲小甜甜说:“姑娘,那我先走了。”   “哦,走吧走吧。”小甜甜朝他挥挥手,转头继续跟她的侍女斗嘴。   “你还说倾慕玄陵少主呢,今晚不是那个姓包的小子约你去看花灯,你不是答应了?”   “我答应怎么了嘛,要是玄陵少主约我,我肯定甩了小包!”   “哎呀小包可真可怜……”   “鸨母你又笑话我!”   ……   第五君下着楼梯,小甜甜和她侍女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淹没在暖莺阁的喧闹里。   这是一个寻欢作乐的世俗地,按道理仙门弟子是绝不会踏足的。第五君路过每一层,看着那些恣意放纵的人,心中却没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指责。   他觉得他与这些俗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会为情所困,却无人商量、无人排遣。   修仙是为了什么呢?所谓的大道又是什么?   第五君轻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也许我是最不适合修仙的仙门弟子了,早晚也登不了大道。”   走出暖莺阁的时候,呼吸到一口没有香粉味道的空气,第五君觉得肺叶都舒展了。   从小甜甜那里得到了肯定,第五君的心却好像一块沉底的石头,只在河床上随着水流微微摇晃。这是一种奇异的无力感。   少主喜欢他的话,是抱着什么样的结果的呢?   他们都是男子,无法像寻常男女一样结亲。也或许少主根本没想过要成亲。   也许少主对他的喜欢,只是稍稍过了一点兄弟的界限,并没有到多么深的地步。   毕竟他连“断袖”都无法接受。实在是别扭。   第五君不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更谈不上冲动。他乐于安于现状,不要发生任何改变,最好不要有一点无法预知的不确定性。   这可能是因为对于“家”的缺失和渴望——能有个安稳的地方呆着,井井有条地过日子,就很好很好。   就像他小时候以为会一辈子在玄陵门,在少主和掌门身边;如今他也把余生都在灸我崖当成理所当然。   多年过去,第五君早已习惯于这种生活方式,并且还难得对未来的日子做了点打算:把小徒弟培养好,接了他的班,他就高高兴兴混吃等死——他的师父司少康那么厉害也没有飞升,他大概机会也不大。   谁知道齐释青又杀出来了,一下再度带来如此大的变故。   第五君在大街上溜着,新奇地望着头顶上已经挂起的几盏花灯。   彩色的纸、漂亮的画、各样的造型,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白天里看就已觉得热闹,到了晚上肯定是难以描述的盛况。   这是第五君从没看过的热闹。   银珠村的小孩在身边兴奋地横冲直撞,嘴里高声叫嚷着童言儿语,第五君不禁笑了起来——他在这些无忧无虑蹦跳的孩子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有些话,小孩能说,大人就说不出口了。”第五君想起自己曾经童言无忌,说过不知多少遍“最喜欢哥哥”,现在只觉得难为情。   “还是跟从前一样相处吧,不必做什么变化。”第五君想,“倘若我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反而大家都不自在。”   “万一少主并没有亲我呢。那不就成大笑话了。”   他停在千金楼前,笑着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第166章 悸动(十)   花灯会开始的第一天,整个银珠村都在等待夜幕降临。   第五君在房间里睡了个午觉,再醒来的时候,刚好天色转暗,就快要点灯了。   “呀。”第五君在榻上放空了一会儿,突然弹了起来,睁大眼睛想:“我是不是该换身别的衣服?”   他从灸我崖走的时候,只带了两三套衣服,都是既适合行走赶路、又方便易容的行头,走到大街上到处都是同款。   其实自玳崆山之乱以后,第五君本也没再想过穿颜色鲜艳的、漂亮的衣服,而是怎么路人怎么来、怎么普通怎么来——无他,被追杀怕了。   但是今晚……   第五君惆怅地解开自己的小包袱,把衣服都摆出来看着,“我穿这去跟玄陵少主看花灯,估计大家都以为我是玄陵门药膳房里抓药的伙计吧……”   他叹了口气,没办法地换上唯一一套带点颜色的,是他在灸我崖时最爱穿的青袍,只是已经洗得都褪色了。   剩下两套衣服,第五君瞅了一圈室内,打算挂在衣柜里。   “也不知道为何要在银珠村停留这么久……”第五君在心里嘟囔,“玄十师兄说至少得中秋节后。”   那就是最少还得再待七天。   第五君抿着唇,心道他本来计划着一年的时间查清堕仙的事,给师父一个交代就回灸我崖。可银珠村什么线索都没有,他在这里只是陪着少主而已。   “急也没用。也没什么好急的。”第五君对自己说,走去衣柜,一拉开——   第五君张大嘴巴,眼睛猛地发热。   衣柜里挂着满满当当他的衣服。   照着四年前他玄君衙卧房里衣柜的模样,原封不动地挂着他十七岁时穿过的衣服。   第五君很慢很慢地抬起手,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颤抖着触碰到那些衣袖。   每一件都是顶好的面料、顶好的剪裁——曾经的第五君不识货,少主和掌门给什么穿什么,也不知价值几何,只知道每一件都好看,穿得很开心。   但如今的他穿着一袭老旧褪色的水洗棉袍,站在这些绸缎料子跟前,只觉得天差地别。   第五君用食指轻轻抚过一件玄色道袍,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心里却如过电一般五味杂陈。   这是玄陵门掌门亲眷才能穿的镶金黑缎的道袍,金色暗纹非常古朴低调,只有在光线照射下才会反射一点偏光,昭示了它与其他玄陵门黑袍的不同。   第五君右手手臂上仍然搭着他从灸我崖带出来的两套破旧常服,左手在碰过那件玄色道袍之后却垂下了。   他甚至不敢去碰那些衣服。   明明是他活过的日子,却好像是偷来的似的。   在这一刹那,第五君荒唐地想,他应该把这间屋子还给齐归。   明明只是过去了四年,第五君却觉得已经是两个人的人生。   四年前,他还那个单纯的小齐公子,满腹心事里最复杂的一件就是怎样藏好自己的心意不让任何人发现,这样才能和少主一直做兄弟。   但现在,他有另一个不得不保守的秘密。   这个秘密与他的断脉有关,也与他四年前如何逃脱的邪神咒诅有关。   更与他被堕仙屡屡追杀有关。   关乎他自己的性命。   第五君左手指尖互相捻着,指腹是冰凉的,心口却滚烫。他想:“如果我能托付给少主。”   “如果我能跟少主把话说开,我们能……”   第五君心里腾起一缕希望,在这一刻,他几乎是在祈祷昨夜那个吻是真的,这样他就能有一点信心——把他身上的秘密告诉齐释青。   “但也许后果会很严重。”第五君对着满柜的衣服,几乎像在面壁,“本来我一个人担着,谁都不说就行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如果告诉了少主,万一……”   齐释青、玄十、甚至玄一,从灸我崖出来到银珠村,都问过他四年前玳崆山上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可是玄十亲眼见着胸口插了一把短剑跌下山、并且自述还沾染了邪咒的。   第五君的统一口径是:他的师父司少康救了他,也有办法解除了他身上的邪神咒诅,可司少康死了,这逃脱邪咒的法子就彻底没了。   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半认真,这是第五君最擅长的话术。   他知道聪明如齐释青肯定不信,但齐释青不相信他的话不要紧,相信他的人就行。   信他不是堕仙,不是玳崆山上招引邪咒害了玄陵门众人的凶手。   他瞒着少主,无非就是想自己保守秘密——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五君轻轻把衣柜门关上,将手头两件破旧的衣衫叠好,放入一个不起眼的空抽屉里。   它们与齐归的衣服格格不入。   “就这样吧。已经如此,回不到过去。”第五君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的火烧云。绮丽无比的云的波纹在天地交接处徘徊,黑夜逐渐渗透染色,在穹苍之中夺取主权。   “但如若我与少主真的两情相悦……”第五君又提了一口气,捏起拳头来,如同暗自对自己发誓似的,“我……”   “我就对他和盘托出。”   “如果并非如此。”第五君点亮桌上的烛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把当年的事查清,然后回灸我崖。”   窗外,第一盏花灯已经点亮了。   如同烽火台的军情通传,银珠村大街小巷高高挂起的花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很快就连成一片,各色的光源在低空闪烁,好像漂浮在空中的一片彩云。   第五君看得入神。   千金楼是银珠村最高的建筑,而他的房间甚至正对着整片花灯海,几乎是最佳的观景位。   第五君趴在窗台上,脑子里飘过好多思绪,就跟风似的,一阵一阵的。   他先是莫名其妙地想到,蓬莱仙岛是不是也跟这些吊起来的花灯似的?   一座仙岛漂浮在空中,上方是无垠长空,无数人口中所说的“上界”,但几百年来根本没人去过;而下方则系着看不见的吊绳,就像挂着花灯一样挂着蓬莱仙岛一样的真正的大陆,大家都说是“下界”,是地狱。   在他们蓬莱岛东,灸我崖那块,常年迷雾,迷雾的下方就是下界了,就连司少康都这么说。   第五君还记着司少康带他爬上那座未名山,告诉他若是没有灵力的凡人从山上跌落,就跌入下界了,跟一块石头似的。迷雾是一道屏障,将所有有灵力的仙门弟子保护在仙岛之上。   思绪断在这里,第五君蓦地跳到今日小甜甜刚跟他说的话上。   她说,相约去看花灯,是不用明说也能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   每年都花钱举办灯会的玄陵少主,会不会知道这一点?   少主是不是……也许……有这个意思?   还是说少主只是觉得他从未看过花灯,就带他来看个稀罕?   第五君在窗台上趴着。夏日晚风吹起他的碎发,风还是燥热的,但第五君的心跳却很沉。   “也许我会错了意……”第五君望着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边,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少主问晚上要不要去看花灯,可能是让我在房间看就好,并没说要带我一起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第五君在心里接受了这个答案。   也是。今日从暖莺阁那里回来就没再见过少主,显然他有事要忙。   第五君默默起身,抽出自己的人皮面具戴上。   贴上冰凉的假面皮的时候,第五君的脸颊有些麻木。   他从没看过花灯,好不容易见到了,要去看看的。   悸动、忐忑、期待……这些情绪随着天黑慢慢就都消失了。第五君给自己易容好,抬脚准备出门,却先听到了敲门声。   第五君平静地开了门。   门口是齐释青,好像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气还有点喘,怀里抱着一个不算小的包裹。   “少主?”第五君疑惑道。   齐释青见他已经是准备出门的行头,将第五君推回了屋里。   “抱歉,我来晚了。”齐释青用后背将门抵上。   他冲第五君笑了一下,抱着手里的包裹走到案边,打开来。   ——里面是两套一模一样的新衣服。   “这个颜色你喜欢么?”齐释青将其中一件展开,比在第五君身前。   第五君下意识就抓紧了,错愕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身前是一件按照他的尺寸新做的衣服,华贵的锦缎,绛紫色。   假面皮是没有什么大表情的,但一双眼睛已经开始发光。   齐释青飞快用目光打量了第五君的腰身和衣服的尺寸,似乎是松了口气。   “让裁缝赶工,刚刚才做好。”   一件这样的衣袍,用这样的裁剪和走线,还有上面繁复的绣样,少说也得一个月。   但第五君从抵达银珠村到现在其实才一周不到。   第五君没说什么,而是用目光询问齐释青包裹里的另一套衣服。   难道是——   “是我的。”齐释青回答道,也拿起来,两人在铜镜前比着新衣服。   镜子里两人挨得很近,胳膊都碰到了一起。   第五君感到脸皮的热度在攀升,几乎要透出人皮面具了。 第167章 悸动(十一)   千金楼的大厅里坐着不少玄陵弟子,日落时分,正好是饭点。   第五君跟齐释青穿着一模一样的绛紫色缎袍,从八层往下走的时候,脚底板都感到烧。   他几乎是贴着墙根走的,想要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远离楼梯扶手、偷偷从八楼溜下来。   然而这不太现实。   玄陵门钟爱玄色,不光门下弟子从上到下都是一水儿的黑色道袍,就连使用的木材都是乌木。相比之下,艳丽华贵的绛紫色实在是太显眼了。   第五君恨不能捂脸快跑,然而齐释青还光明正大地走在他外侧,非得跟他并排——两个穿得一模一样花哨的人从楼梯上走过,谁能不看啊!   果不其然,只下了一层楼,在千金楼大厅里坐着的玄陵弟子们就齐刷刷仰头,行注目礼似的,安静得让第五君想要钻地缝。   终于到了一楼大厅,第五君就快忍不住夺门而出了,忽然彭的一声,一个巨大的明黄色的灯笼被怼进门里,就跟月亮突然蹦进来似的!   这灯笼几乎是顶着第五君的脸进来的,他一吓,往后一弹,被齐释青顺势捞住腰,两个人贴着站好。   “玄十。”齐释青不咸不淡地叫道。   从大胖灯笼后面露出来玄十笑眯眯的脸,“少主。”   玄一背着手从大灯笼后面绕进来,满脸嫌弃,说出的话依旧像是在教训人:“又不是过年,弄什么灯笼。”   玄十装的跟不是故意的似的,扬眉拆穿:“大师兄去视察灯会,每一个都看得可仔细,看这个胖灯笼的时间格外长呢!”   大师兄的脚步加快了些,没几下就消失在后厨。   玄十挺着这个大圆灯笼继续往里挪,歪着脑袋看了眼第五君,笑着道:“小归这张面具还挺好看的。”   第五君脸上有点烫,这是他新换的一张人皮面具。   在屋里换好新衣服的时候,第五君对着铜镜,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原先一直戴的那张假脸实在是太丑了,配不上这身贵气的新衣服,于是就从自己所有的假面皮里抽了最俊俏的一张出来。   大胖灯笼入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这个形似圆月的灯笼上,第五君想趁人不注意赶快跑出去,然而齐释青还站在原地,拦着他腰的那条胳膊还没拿开。   第五君就往下扒拉了一下。   “干什么?”齐释青皱眉低头问他。   第五君:“?”你还问我干什么?把手拿开啊!   “哦。”齐释青往下看了眼,微笑着收手。   第五君眯起眼睛瞪了他一眼,扭头就往门外跑。   玄十终于把月亮灯笼摆在了大厅正中央,他满意的位置。欣赏了好一会儿,他扭头问:“少主,摆这儿好看不?”   “少主呢?”   众玄陵弟子也围着这大灯笼,回头一看,少主和小齐公子早就没影儿了。   正这时,玄一悄没声地从后厨走了出来,手里托了一个大盘子,上面堆放着圆乎乎的糕点。   玄十打眼一看就笑了出来,对周围弟子说:“快去吃月亮糕,大师兄给你们买的。”   “好!”   “谢谢大师兄——”   千金楼外。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齐释青好笑道,“又没人看你。”   第五君脸烫得厉害,卯着劲往前走,装作没听到。   齐释青快走两步就追上了,低声说:“刚刚玄十只是夸了你的脸好看,玄一弄不好都没认出来你。”   第五君不知为何,听齐释青这么打趣他就很想骂人:“你怎么这么烦啊!”   但是这话他并没说出来,只是抿住嘴唇,腮帮子鼓着,有点像条生气的河豚。   从千金楼出来,越靠近中央大街人越多。   齐释青任由第五君闷头走了一会儿,终于在他第一次跟人撞上肩膀的时候伸手拉住了第五君。   “人多,你慢点。”齐释青说。   第五君被攥着手腕,眼睛还直视前方,但所有的触觉都已经集中在了那圈皮肤上,热得就好像戴上了哪吒的乾坤圈。   齐释青叹了口气,就这么拉着他的手腕往前慢慢走,道:“小时候不都这样吗,别扭什么。”   最近面对齐释青的时候,第五君的伶牙俐齿屡屡罢工,变成没嘴的葫芦不知道几回,此刻他终于开了口,半晌才说:“不别扭。”   啊啊啊这是什么话——说完这仨字,第五君恨不能吞掉自己的舌头,这听上去也着实太别扭了,他才不是别扭,他只是不好意思难为情,然后觉得很奇怪,“不别扭”是个什么意思……   齐释青看着身前的人把头都已经拧到另一个方向了,眼睛瞪得好像得把整条花灯街都给烧出来个窟窿,笑着安抚道:“好,不别扭。”   他牵着第五君的手腕走进人群,“那就这么走吧。”   第五君低下头看了会儿自己被牵住的手腕——是右手,右手没有手套,齐释青手指直接贴住自己手腕内侧的皮肤,按得紧紧的。   他嘴巴慢慢撅成一点点,心想:“小时候才不是这样。”   今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不算热的夏夜,晴空无云,天幕也不是黑的,而是暗蓝的宝石色。   花灯所在的街道热闹非凡,男女老少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第五君被拉着手腕走了一会儿,随着他们渐渐融入人群,心跳越来越剧烈,手心也微微出汗。   照明越来越亮,眼看就要走进花灯街区了。   他仰头看了一眼月亮——那把阴晴圆缺写在脸上的天体今夜看上去特别健壮,第五君从那得来了一点奇怪的安全感和鼓励,好像不论他今晚做什么都不会搞砸。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挣动了一下手腕,不待齐释青不解地看他,他就拉住了齐释青的袖口。   “小时候是这样的。”   第五君仰头瞧了齐释青一眼,然后手松了,下滑,握住齐释青的手。   “还有这样的。”   第五君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冰凉,碰到齐释青的皮肤的时候几乎被烫了一下。   但他坚持了片刻才松开,仰头瞟了眼齐释青,然后就云淡风轻地转身往前走了。   转身往前走的那两步,第五君简直慌张得快哭了。   少主会不会觉得他很莫名其妙?谁会闲着没事给人示范小时候是怎么拉手的?   我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咬着嘴唇内侧,非常淡定地迈着步,表情没有一丝破绽,但小腿肚却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发抖。   突然,他被人从后抱了个满怀。   第五君浑身一僵,一动不敢动,眼睛睁得很大,鼻子也忘记吸气。   肩窝被不知什么人的下巴扣住,传来低沉的声音:“小时候有没有这样?”   是少主。   第五君大气不敢出。   “嗯?有没有?”   齐释青几乎是把他整个人都给包了起来,他的两条胳膊被齐释青束在身前,一动不能动。   “没,没有。”第五君答道。   他的淡定终究只是强装的,因为第一个字都没发出声音来,只做了口型,他清了清嗓子才说完。   肩头的齐释青没有说话。   他维持着这个抱住他的姿势,手渐渐下滑,覆住了第五君的左手。   那只绝非寻常材质的丝薄手套被挑起的时候,第五君没忍住颤栗起来。   黑色的手套从腕处一点点褪下,被包裹惯了的皮肤暴露在夏夜潮热的空气里,几乎起了鸡皮疙瘩。   随着齐释青的手指触碰到他左手的皮肤,第五君浑身的体温都要失衡——他的左手为什么凉得那样厉害?齐释青每碰一下,就好像灼伤似的。   第五君从未想到,只是脱个手套,却如此漫长、令人难捱。   等到齐释青终于把这只黑手套完全褪下,纤细的指尖也在齐释青手中颤抖时,第五君已经感到缺氧了。   齐释青仍旧不说话,却把那只丝薄柔软的手套轻轻塞入第五君的衣襟里,就如同放入一个极其私密的、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是什么的物什,然后握住他的左手。   他低声在第五君耳边说:“我喜欢你不戴手套的样子。” 第168章 悸动(十二)   第五君后背挨着齐释青的胸膛,对方的心跳传了过来,叩响他的耳膜。   咚,咚,咚……   在要命的热度和窒息感里,第五君缓慢地张开嘴喘息,舌头在口腔内发生的细小位移几乎带来水声。   这个夜晚并不燥热,路人在身边来来往往,眼前是月亮和各色花灯,背后是少主,但第五君却好像在跟夏夜接吻。   那只被放进口袋的黑手套还带着温度,隔着衣料烫着他,第五君在这个时候大脑好像被清除了个彻底,只想到了自己的赤裸。   他只是脱下了一只手套而已,和所有人都一样了而已。   可为何他感到自己好像被扒光了似的,在齐释青面前无所遁形?   因为手套褪下而消失的安全感让第五君仿佛喝了上头的烈酒,兴奋而惊悸。   “以后能不戴手套么?”齐释青在他耳边说,嘴唇几乎要碰到他的耳垂。   第五君蓦地打了个抖,身体条件反射地往前倾斜,挣开了齐释青的怀抱。   “啊,哈哈。”他尴尬地咧嘴笑了两声,僵硬地拿右手去指花灯街道的位置,“去看花灯,花灯。”   左手却又摸进了衣襟,摩挲着他的黑手套,许久都没拿出来,姿势有点怪异,不知道的估计以为他胸口进了条虫。   他们二人均是气质脱俗,穿的华贵衣袍竟也是一模一样,从千金楼往外走的一路上就有不少人看他们。此刻天完全黑了,又是花灯会的第一天,人越发多了起来。   逐渐有人路过后还不住回头看他们,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齐释青伸手将第五君的左手扯出来,果不其然见他手里牢牢抓着那只手套,静了片刻,道:“你若想戴,就戴吧。”   然后朝他微笑了下,转身向人群走去。   第五君一愣,连忙跟上。   他把那只手套飞快塞进怀里,双手裸露着,跟齐释青并排走。   “只今天一晚上。”第五君心想。   齐释青低头看见第五君洁白的指尖,勾起一个浅笑。   他也垂下手,用右手食指勾了勾第五君的左手小指,目视前方,平心静气得让人完全想不到在做什么小动作。   “要不要像小时候一样看花灯?”   第五君笑了出来,牵住齐释青的手。   “小时候可没看过花灯。”   齐释青几乎是立刻就回握住他,好用力。   第五君被拉住手,心里发酸,却泛起掩盖不住的甜来。他眼睛垂下来,睫毛在花灯下投影,像盛开的两朵合欢花。   “我也没看过。”齐释青带着他往前走。   第五君:“不是已经办了五年了?”   齐释青:“老鸨告诉你的?”   第五君:“……”   齐释青低笑一声,说:“我接手千金楼之后,一直想你当时为什么跑了。想是不是银珠村太无聊。”   第五君惊愕地抬头看齐释青。   “连着办了五年,第五年你才来。”齐释青偏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笑了,攥了攥他们交握的手。   第五君心跳漏了一拍,左手掌心几乎瞬间出了汗。   他从银珠村跑回玄陵门,就跪在善念堂领罚,一直跪到少主回去,跪了八个半月。   再后来的日子过得飞快,蓬莱岛西不太平,邪事频发,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是玳崆山之乱,他彻底离开了玄陵门。   第五君在这一刻才发觉少主是个重情的人。他从银珠村走了五年,花灯就办了五年。   甚至在不知自己是否是叛徒、生死未卜的情况下,找去了蓬莱岛尽东。   因为掌心出汗的缘故,第五君感到有些抱歉,连忙动了动手指想要扯出来,却被齐释青用力握住。   就像抓住了一块冒蒸汽的年糕。   齐释青的手心很热,不一会儿就把年糕烤干了,变得柔软熨帖。   “少主……”第五君讷讷道,“你怎么找去灸我崖的……”   他是药王谷生人,无父无母,没有生辰八字,纵使玄陵门的罗盘再厉害,也算不到他的所在。   齐释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要不要猜猜看?”   第五君狐疑地望着齐释青,忽然内心警铃大作,“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蛊?”   只有蛊虫才能定位宿主!   算算时间,肯定是银珠村之后!倘若在他跟着齐释青来银珠村之前就中了蛊,齐释青就不至于为了他失踪而担心了!   可银珠村回去,他就在善念堂……也就是说,就在齐释青回玄陵门之后、玳崆山之乱之前的这段时间里!   “我为什么要给你下蛊?”齐释青皱起眉头,非常不理解地问,“蛊是什么好东西吗?你当是补药?我还给你下蛊?”   第五君拽了一下胳膊,笃定道:“那你不可能知道我在哪里的。”   齐释青哼笑一声,“的确。”   两人终于走进了布满花灯的街道。   站在路口,面前都是汹涌的人群,齐释青对第五君说:“我从小就算不到你的所在,或是你的命数。”   “所以我算的是我自己的命数。”   仿佛晴空一道惊雷,将第五君劈在原地。   齐释青淡然道:“我算到我去蓬莱岛东,命格会变,所以我就来了。”   “……你疯了吗……”   第五君一把将想要往前走的齐释青拉住。   “虽然我没有罗盘,但我从小就知道‘算人不算己’的道理,亏你是玄学世家,你这是在毁自己的根基!”   “倘若你因此修仙受阻,不能飞升……”第五君语速变快了,焦灼快要溢出来,“你……”   齐释青却轻轻拉起他另一只手,把两只手都牵了起来,放在胸前。   “可我算对了,不是么?”齐释青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第五君哑口无言,眼睛睁得很大,直愣愣地盯着齐释青。   人流汹涌中,他们对视了不过片刻,就被摩肩擦踵打败。   “好了,去看花灯吧。”齐释青拉着第五君往里走,还笑着安慰他:“你看,你这只左手都得了神力还没飞升,我不过是算一下自己的命数,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五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人挤人,所有人都仰头去看各色灯笼,他的注意力也终于被美景吸引。   在他们看不见的位置,一个商铺的阁楼里,站着恕尔和少言。   “少主跟公子看上去真登对。”恕尔遥遥注视着那两个身穿紫袍的身影说。   少言点点头,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宽大袖袍上。   不一会儿,嗖的一声,一个暗影飞了进来。   是云城。   “不行,下面人实在是太多了,没法再跟了。”云城抹着脑门上的汗,说:“其他人也都在各自的暗哨,不会有问题。”   恕尔理所当然道:“本来也不会有问题,少主亲自带着小齐公子,还能有什么问题。”   云城却激动地说起了下一厢事:“我好感动!啊呜!”   恕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看神经病一样看了他一眼。   少言微抬下巴示意他说。   “你们知道吗,这个花灯会,也是少主为了小齐公子办的!我的天呐!”云城跟个倒了的水缸似的,唰啦一下全倒出来了——   “当年,小齐公子从银珠村失踪,少主为了他,先是捣毁了人**窝点,肃清了银珠村的环境,后来又怕公子觉得银珠村无聊,每年办花灯会,呜……”   “还有还有,小齐公子不是后来彻底失踪了吗,为了找他,你们猜少主用的什么法子?”   云城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声喊道:   “他算的是自己的命啊!”   “小齐公子就是他的命啊!呜呜呜呜——”   云城真的开始抹起了眼泪。   听到这些的少言和恕尔也是大吃一惊。过了好半晌,少言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云城,叫他擦鼻涕。   恕尔终于回过神来,瞥了云城一眼,冷笑道:“哭什么哭,跟个娘们儿似的。”   云城立刻给了他腹部一拳。“谁说的爷们儿不能哭的?你对娘们儿放尊重点儿!我告诉你,真打起来娘们儿比我打你打得还重!”   少言立刻站在他们两个中间,伸直胳膊把他们分开。   恕尔怒道:“少言你拉偏架是不是?你让我还他一拳!”   少言冷冷抬眼看他,“正事忘了?”   云城瞬间装模作样地站直身体,无比敬业地看着暗哨外面的情况,满脸写着“任务中,勿扰”。   恕尔胸口剧烈起伏两下,恨恨地扭头看向窗外。   少言看着他们的背影,无声地舒了口气。 第169章 悸动(十三)   街上人头攒动,越往里走人越多。   整个花灯会以中央大街为中心,向外辐射了近十个街区,街道上方吊了各色花灯,大型花灯则作为地标放在路中央,临街还有无数小摊摆满了可手持的小花灯,供行人尽情赏玩。   本来第五君还挺欣喜于人多的——人越多,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越近,他跟少主拉拉手就越不会被发现。但没想到快乐的浑水摸鱼没持续太久,齐释青就被认出来了。   “玄陵少主?”   “天啊,玄陵少主竟然也来了吗?”   听到“玄陵少主”四个字的一瞬间,第五君完全忘记自己做过易容、绝对不会被认出来,立刻条件反射地做出了行动:低头、捂脸、火速甩开齐释青的手、逃离现场。   尽管他逃窜的速度已经很快,耳朵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了路人的窃窃私语:   “少主旁边是谁?怎么跟他穿一样的衣服?”   “两口子吗?玄陵少主什么时候娶亲了?”   “可我怎么看身形像是个男子,不像姑娘……”   齐释青严肃地对围住他的百姓点头示意,没有说一句话,既没有承认也没有解释,然后就追向第五君消失的方向。   这些百姓还愣在原地面面相觑,紧接着就传来风声,是一个黑衣弟子。   这弟子穿着玄陵门的道袍,是齐释青的暗卫之一。   “少主有事在身,还请各位继续赏灯,不必挂在心上。”   第五君一路逃到了花灯会的边缘,只有稀稀疏疏几盏小花灯在头顶晃悠,还有几个小摊位,没什么客人驻足。   齐释青追了过来,看见第五君正在一个小摊前挑挑拣拣,不知在看些什么,又认真地跟摊主砍了砍价,然后掏出荷包付了钱,将一件东西拿在手里。   齐释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摸上他的手。   第五君吓了一跳,一扭头见是齐释青,赶紧把人挡住,不想让摊老板看见他的脸,然后拉着他走向一个僻静的角落。   被拉扯着往前走的齐释青没有丝毫不悦,嘴唇甚至扬起了一点弧度。   直到第五君把他一把推到墙根站好,齐释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么刺激?”   第五君严肃地瞪他一眼,低声说:“把这个戴上。”   齐释青接过一看,是一个铁艺面具,刚好能挡住上半张脸。   “快点!”第五君小声催促。   齐释青背靠墙,抬高下巴欣赏了一会儿第五君紧张的神色和姿态——   手撑在墙上,刚好放在他脑袋两侧,活像是登徒子要用强的,然而头却扭向一边,生怕有人走近看见他们。   齐释青笑着低下头,就像给第五君作揖,俯伏在他面前似的,“你给我戴。”   第五君把头扭回来,把手垂下:“……”   人皮面具透不出来他的脸红,耳朵却在昏暗的光线下把他出卖了个干净。   刚刚路人的议论把他吓了一跳,什么两口子,什么娶亲,他慌张得把暧昧的泡泡全拍碎了,现在又开始在心里咕嘟起来。   他将面具从齐释青手里挑起,控制着自己有点僵硬的手指解开面具后面的系带,轻轻给齐释青戴上。   “好了,戴好了。”第五君咳了两声。   齐释青直起身子冲第五君笑,绛紫衣、黑面具,眸光流转,风流倜傥。   第五君又有点想逃了。   但腿却好像被夯在地上,压根走不动——小甜甜可没给他说过看花灯会看成这样啊!!   两人继续逛花灯会,第五君不肯往刚刚被认出来的地方走,于是他们转到别的街去。   银珠村手工制造业非常发达,心灵手巧甚至可以说是他们这地百姓的特质。   只走了一会儿,第五君就已经数不清看到多少种花灯了。   十二生肖、珍禽异兽、花卉植物都算是普通的,第五君每看到一盏突破他想象力的花灯,都不住赞叹。   “哇,我没想到红烧肉也能做成花灯诶!”第五君忍不住鼓了下掌,“你看上面还冒烟呢!”   齐释青弯了下眼睛,把拍完巴掌的第五君的一只手又捉回来。   “银珠村的染布技术也十分高超,啧啧。”第五君兴致勃勃地点评着每盏花灯的色泽,“实在是精巧。”   他们走过两条街,第五君还买了不少零嘴边走边吃。   齐释青本想说他在千金楼有准备晚宴,全是齐归爱吃的东西,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愿意吃就随他吧。   大不了回去当夜宵再吃一顿。   “哎,这条街又是怎么回事?”第五君把啃完的竹签扔了,拿齐释青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看向前面排起的长队。   这条街也繁华非常,花灯看上去很大的样子,可惜都被人群给挡住了。   最奇怪的是,街口还设置了关卡似的小桌,有人正在那查验什么。   “去看看。”齐释青拉着第五君去排队。   兴高采烈、热热闹闹地排着队,不一会儿前面就只剩下三五个人。第五君瞧见一个人拿着一个圆形的仪器往排队的人头顶一放,接着就放行。   “这到底是在查什么?”第五君疑惑地问。   很快,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第五君前面的人是个年轻小孩,目测十五六岁。轮到他时,他明显有点急,那圆形仪器还没放到头顶他就想跑,接着就被持仪器的男人叫了回来,老老实实一测,仪器发出“哔”的一声。   齐释青一怔,随即闷笑起来。   “笑什么?”第五君拧着眉头,非常警惕地盯着那个仪器,有点不安。   是查灵脉情况的吗?还是查内力?   不等齐释青说什么,那拿着圆形仪器的人就“哈”了一声,接着有点得意地教训着刚刚想跑的年轻人:“哟,还没成年就想来逛这条街啦,回去洗洗早点睡吧小子!”   “下一位——!”   那人吆喝道,用手示意第五君上前。   第五君还没搞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被齐释青半推半搂地送了过去,然后圆形仪器在脑袋上一放,没什么事,放行了。   齐释青也是。   尽管走了进来,第五君还狐疑地盯着那个圆仪器,却听齐释青笑着说:“这是三长老年轻时的发明。”   第五君瞬间扭头,对上齐释青灼灼的目光。   “多财长老写了个诀,放在一个响壶里,只要路过的人年龄未满十八就会响。他把这发明卖给了蓬莱岛西的许多酒楼、青楼、赌坊,狠狠赚了一笔,然后被掌门罚得很惨。”   第五君惊讶道:“这是我来玄陵门之前的事?”   齐释青轻笑道:“不光是你来之前,甚至是在我出生之前。是父亲还是少主时候的事。”   顿了顿,他又说:“我以前只是听说有这么回事,以为是玩笑说说罢了,却没想到真有这东西,今天也是第一次见。”   第五君望着齐释青,难得从上面读出来了轻松的神情,一下也陷入了回忆。但下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怀疑地问:“等等……为什么要查验人的年龄?”   他眯起眼睛看向齐释青,“只是一个花灯会……”   齐释青抿了抿唇,似乎很辛苦才憋住一个笑。   “千金楼只负责出钱,至于花灯做成什么样子,一概不管。参展的人有完全的自由。”   第五君听完了,没听明白。他有些迷茫地转头,看向映入眼帘的第一个花灯的时候,终于表情碎裂、大彻大悟——   “等等……等会儿……这个……”   第五君嘴巴都张圆了,难以置信地问道:“少主……这是我想的那个吗?”   那盏花灯跟前的人格外多,第五君和齐释青甚至都没挤进去,是站在外围看的。   齐释青驻足仰头看了一会儿,“……”   玄陵少主难得语塞,过了半晌他才忍着笑说:“应该就是你想的那个。” 第170章 悸动(十四)   从半空中的钢丝吊下来的是一根硕大无朋的肉粉色的长条花灯,花灯里穿插了不知多少根细钢丝,将整盏花灯支撑得坚硬无比,甚至表面还有细腻的血管似的凸起,扎染成了青筋之色。   而最神来之笔的,是这盏长条花灯居然一端有两颗球,另一端做成了伞状。   第五君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玩意儿,竟然能做成花灯吗?!   而且,这盏肉色长花灯居然、居然、居然还在空中旋转……   “这,这是谁……做的……”第五君结巴着问,整个人都僵硬了。   齐释青看似无动于衷,过了半晌才清了清嗓子,用目光示意第五君,“每盏花灯下面都有创作者的名牌。”   第五君张着嘴巴定睛一看——   暖莺阁!   第五君:“……”   他隐约记得,确实,今日去暖莺阁,临走的时候,小甜甜好像说了那么一句:“我们暖莺阁也有扎花灯哦,很好看的,一定要去看看~”   原来、竟然是、这种花灯啊……   第五君心里复杂极了,对这盏花灯几乎感到无法直视,五官都绷得有点扭曲,赶忙移开视线,结果一转头——   却受到了更大的惊吓!   “!!!!!”   “少,少,少主啊……”   第五君颤抖着去扯齐释青的袖子,他本就被拉住手,现在是两只手都扒着齐释青。   齐释青顺着第五君的目光看去,呼吸也停了片刻。   这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呢。   如果说刚刚那盏花灯是吓人,那么这盏花灯是另一重意义上的震撼。   这么说吧,这盏花灯是一盏梭子形的肉粉色的牡蛎,顶端还有一点半遮半掩的凸起是用红布做的。   刚刚那盏花灯会转动,这盏也会。   但它不是转动,而是像朵漂亮的花一样,两瓣花瓣一开一合,好似风轻柔拂过似的。   两盏花灯一左一右,遥相呼应。   均是暖莺阁出品。   第五君:“……”   齐释青:“……”   第五君:“所以要测年龄啊……”   齐释青:“……嗯。”   第五君被震在原地,一时间没能拔起来腿。他看了一会儿这绝非俗物的花瓣形状的灯,点评道:“挺漂亮,挺逼真。”   他这话脆生生地消失在美丽的夏夜,远处的人群仍在熙熙攘攘,各种调笑点评的声音都有,第五君周遭却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真空,静得吓人。   齐释青就跟上了发条似的,脖子一顿一顿地转过来,看向第五君,表情呆滞,喃喃地问出声:“……你见过?”   第五君还看着这花灯呢,现在终于不怎么震撼了,回过神,大大方方地说:“嗯。”   齐释青只感到被人掐住脖子摁在水里,耳膜都快炸了,却听第五君又说了句:   “蓬莱岛东能治难产的好郎中不多,我接生过好几个呢。”   齐释青愣了一瞬,深吸一口气。   活过来了。   第五君悄悄打量着齐释青的反应,哧哧哧地笑起来。   “少主这反应,看来以前是没见过啊。”   第五君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但话里话外就有种骄傲,还有那么点嘲笑齐释青的意思。   齐释青眯起眼睛。他上半张脸都被黑色面具遮住,做不了什么凶狠的表情,嘴角却提了起来——这是一个被挑衅到了的危险的信号。   但第五君还沉浸在傻乐中,并没有接收到。   “这两个只是入门款。”齐释青的声线恢复到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更精彩的在后面。”   第五君从小没看过春宫图,对于色欲的掌握水平大概就是能听懂一些荤笑话,所以刚刚见到这两盏视觉效果极佳的花灯才受到了如此大的震撼。   但他到底是药王谷出来的天生医者,消化得非常快,很快就以检视人体的标准去看这两盏花灯,所以并没害羞。   于是他兴奋道:“是吗!我们去瞅瞅!”   齐释青嘴角上扬的幅度更大了些。   这条只有十八岁以上的人才能进来的街,人比外面少一些,但喧闹程度比外面更甚。   很多是几个公子哥一起来看,边看边说着回家要被打的不着调的话;还有富商搂着妓女狎昵,淫欲写了满脸,怀中女子羞得直打他胸口;甚至还有在偏僻处搂抱成一团,以为别人看不见就无法无天影响市容风貌的几对……   第五君抿嘴看向来赏这些成人灯的游客,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像是在数离谱的看客有多少似的,表情一言难尽。   齐释青此刻倒是心情颇好,他不关心别人怎样,只觉得看身边这个人就有意思极了。   第五君瞟了一眼齐释青,大概猜到对方存了点想看他笑话的心,咽了下口水,淡定又见多识广地说:“他们都蛮有胆气。”   齐释青没忍住笑,低笑着“嗯”了一声。   他们走过了一长串的展示着人身上美好部位的花灯,齐释青视若无物,第五君却每盏都好奇地看了看,有些还“啧啧”两声,说:“这比例不太对,要真长成这样得去看看大夫了。”   齐释青微笑着保持沉默,走过了半条街。   终于,快到某一盏花灯的时候,齐释青停下脚步,偏过头,勾着唇角问第五君:“这个你也见过?”   第五君先看了齐释青一眼,然后抬头去看花灯。   只看了一瞬,他就迅速拿袖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会长针眼的!!!”   齐释青闷笑着抓住他的手腕往下扯,第一下还没扯动,可见第五君捂得有多严实。   “都成年了,看两眼怕什么。”齐释青的嗓音带着调笑,把刚刚第五君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你这反应,看来以前是没见过啊。”   第五君瞪着齐释青,耳朵烫得快熟了,他甚至开始担心人皮面具会不会直接在他脸上烤化掉!   但瞪齐释青不能解决问题,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   他的视线颤颤巍巍地挪过去,又嗖地挪到齐释青脸上,来回几次,第五君放弃了,满面通红地说:“确实没见过。”   齐释青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这是一盏春宫灯,布面上画着精妙绝伦、香艳无比、缠绵云雨的男女躯体,关键之处甚至还着重了笔墨,生怕看官看不清。   第五君站在原地,背对着这盏花灯冒烟。   不光是这盏灯是春宫灯,往后的所有花灯基本都是这个德行的,第五君看着少主得逞的笑容已然明白了。   其实如果脱离此情此景,第五君肯定会觉得齐释青这种睚眦必报的行为真的好幼稚,在这方面将他一军有什么可骄傲的。   但偏偏是他跳不出这个场合。   跟家里的兄长一起偷着看春宫图,然后被家长发现一起揍一顿这种事,他从来只听别人说过,自己是从来没体会过的——毕竟他从小那么乖,少主又是光风霁月、弟子楷模,他们都正经惯了。   就这种偷偷摸摸的、刺激的、看点仙门弟子不该看的、打打嘴架的经历,第五君连想都不敢想。   可就是这样无法想象的事,现在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第五君心口热得厉害,脸上也躁得慌,但总归心里知道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人伦之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于是仰脸看着齐释青,坏笑着说:“少主貌似很有经验的样子,点评一下呗?”   齐释青:“……”   第五君笑得更开心了。   扳回一城。 第171章 悸动(十五)   齐释青在面具后面扬起眉毛。他俯视着面前笑得灿烂的第五君——尽管顶了一张很陌生的人皮面具,他更想看的其实是他的真容——说了一句:“这些年,你确实长进了。”   第五君沾沾自喜:“可不么!”   齐释青注视着第五君这幅小孩样,哼笑一声,说:“那看来这还不够刺激,我带你看更刺激的。”   “……”第五君噎住。   从踏入这条街开始的那一刻,每一盏花灯都比上一盏更超出他的认知。他跟着齐释青往前走,沿途又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好几盏生动描绘生命之大和谐的巨型花灯。   原来他一直站在情情爱爱的门槛上,只是大概知道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新世界的大门打开得过于突然,不是徐徐打开的,而是砰一脚把他踹进去的。   “这就是成人的世界啊。”第五君在心里感慨,“我原来是多么幼稚,多么天真。”   路过一盏两男一女姿势美丽的花灯时,第五君已经彻底麻木了。   他忽然想到了小甜甜。   能在暖莺阁做到老鸨,谈论这些事情如同饮水,实在内心强大。   继而又想到暖莺阁。六年前他在银珠村的时候就跑去过,只知道是哥哥不让去的青楼——他现在才知道青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第五君从一开始的面红耳赤,看到后面索然无味。   男男女女沉溺在肉体的情欲里,完全是为了快感,没有爱情,没有忠贞,也没有底线。这种纵欲与动物又有什么分别?   他转头看向齐释青,意外地发现少主也并不喜欢这些花灯,路过一些过火的、比如玩到皮开肉绽、又绑又打的花灯时,眼神甚至都会变得更冷。   第五君笑着说:“少主,要不我们出去吧!外面也有很多花灯呢!”   齐释青停下脚步:“看够了?”   第五君笑着点点头。   “我本来也不太喜欢这些。”两人转身朝外走的时候,第五君说。   齐释青:“是么?这么清心寡欲?”   第五君呵呵笑道:“修仙之人不都如此么。难道少主还有这方面的想法?”   “……”齐释青却突然陷入沉默。桃子的文   第五君看他不说话,笑了笑,但心脏却瑟缩了下。   如果少主是喜欢女人的,那……那就没什么了。   没什么的。   两人就这样并肩走向这条“成人花灯街”的出口。   再度看见那根肉色长条旋转花灯的时候,第五君还是感到非常震撼。不过一段时间而已,这长条花灯之下已经围起来一圈小围栏,里面竟然撒了不少铜板和纸钱。   更离谱的,是有人直接在旁边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念叨“求子”。   第五君:“……”   齐释青:“……”   正在这时,那与长条花灯相对的肉色梭形花瓣灯那里,有人醉熏熏地喊了一嗓子:   “拜那玩意儿,不如来拜这玩意儿!能生不能生都看老天,好歹这玩意儿能让你爽一爽哈哈哈哈——”   第五君和齐释青连对视都没有,齐齐掉头就走,脸上均是厌恶。   走出去这条街,第五君回想起来给那不堪入目的花灯上供祈求的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他们无比愚昧,却也觉得好笑。   “那玩意儿要是能成神,真的,我们就不用修仙了。”第五君对齐释青说。   重新走进老少皆宜的花灯会,第五君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两人在灯会上吃吃逛逛,第五君偶尔抬头看一眼身边的齐释青,再别开视线的时候就已经感到很知足。   毕竟今晚这样和睦的相处,恐怕此生也不会再来一回。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很晚,他们准备往千金楼的方向走的时候,第五君却突然看见一个小巷子里透出来了一点光。   那个小巷子没什么人会拐进去看,里面的花灯显得很可怜。   “那就去看一眼。”齐释青说,“不差这一点路。”   于是他们就往那条小巷子里走,一路上人声越来越少,只剩他们二人并肩。   巷子尽头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花灯。   站在这盏花灯之前的时候,第五君倒吸一口气,手脚凉透。   这是一盏极其简陋的花灯——一块不算轻薄的白布上画了画,背面打了一盏灯,所以透出来的光并不明亮,更没什么造型,没什么骨架。   也没什么人看。   然而正是这画面上的内容,给了第五君当头一棒。   画上是两个拥吻的男子。   两人均衣着整齐,一点没露,只是头发散了下来,一个捧着另一个的脸,另一个环住对方的脖子。   红绡帐暖,俨然是大婚的场景。   只画了上半身。第五君是通过他们俩凸起的喉结判断出来的男子身份。   第五君嗓子干得厉害,莫名有种无所遁形的畏惧。   就连同这个小巷子,第五君一瞬间都起了既视感,像极了六年前齐释青斩了盗刀岛掌门一臂的那个阴暗的小巷。同样的破旧,墙上沾满了苔藓。   心跳开始变得不受控制,第五君说不清是不是恐惧,但冰冷的感觉传到四肢百骸,好像在这盏花灯跟前,他的痴心妄想都被赤裸裸地展现出来,被无声地大肆嘲笑。   “少主,我们出去吧。”第五君尽量冷静地对齐释青说,然后转身朝外走。   齐释青并没说什么,停在原地半晌之后跟了上来。   等走到巷子口,第五君打着哈哈,没话找话地说:“怪不得这花灯要藏在小巷子里,谁看了不得吓一跳呀,哈哈!”   几乎是不喘气的,他又说:“而且也没法放在那条测年龄才能进的街里,比起来,这花灯也过于纯情了哈哈哈哈哈——”   说这些的时候,第五君一直目视前方,盯着远处千金楼这座地标的楼顶尖尖,没有看齐释青一眼。   齐释青沉默地跟着第五君。他们的牵手结束在进那条街之前,而从刚刚这条小巷子出来,第五君甚至有意跟他拉开了些距离,走路都变快了。   齐释青知道,如果自己不开口,按照齐归从小的脾气,也能一个人小嘴叭叭地填满一路的空白;但现在的第五君,说的话并不是他想说的。   他在逞强。   “六年前,”齐释青嗓音沉沉,“你确实看见了。”   第五君脚步一顿,旋即接上,继续气势汹汹大步流星往前走,不知道披的什么荆斩的什么棘。   “少主说的是什么事?”   “我在榴莲园就问过你,六年前,你是不是看见我把盗刀岛的人打了,又斩了他们掌门的手的事。”齐释青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当时问你,你装作不知道。”   第五君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也不说话。   “那个巷子跟刚刚那条小巷如出一辙。你当年看见了,是不是?”   齐释青在他身后问道。   第五君又往前走了片刻,突然停下脚步。   齐释青也跟着停下,站在他身后。   一声无奈地叹息。   第五君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甚至有点不耐烦,“是啊,我确实是看见了。当时少主下手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齐释青盯着第五君的脸,然而此时就体现出来假面皮的好处了——真正的情绪完全不会从脸上泄露。   “嗨!”第五君忽然拍了齐释青大臂一下,哥俩好地说:“我那不是怕少主拉不下脸来嘛!被人说断袖,生气当然是正常的呀!而且既然那么讨厌断袖,咱还在那小巷子里呆着做甚!你说是不是?”   第五君笑眯眯的表情让齐释青觉得刺目,没心没肺也不该是这样的。   他冷冰冰地问:“所以当年你是因为看见了那件事,才从银珠村走的么?”   第五君挠了挠头:“哎,话不能这么说,我本来也就不该从玄陵门出来,而且我在那不是给你添麻烦嘛!”   想了想,第五君补充道:“少主还记得当时有个无赖在千金楼里想调戏我来着?你说,我要再继续待下去,就连盗刀岛的人都能说出那样的话,少主的清誉可不就毁了嘛!”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172章 悸动(十六)   说完这一长串,第五君又大咧咧地拍了拍齐释青的肩膀,“行了,咱走吧!”   然后就潇洒地转身,想要赶快回千金楼。   然而走了片刻,第五君觉得自己身后过于安静了,就回头看了眼。   一看,齐释青跟他已经隔了几丈的距离,仍然站在那个昏暗的巷子口,戴着黑面具,脸色晦暗不明。   “……”   第五君咬了咬牙,一跺脚,又朝齐释青折返回去,嘴里小声嘟囔着:“这茬怎么就过不去了……”   等站在齐释青跟前,第五君陪着笑脸哄道:“少主?大少爷?咱走吧?我请您回府?”   齐释青却扭头看向巷子里那盏孤零零的、无人观赏的花灯,问他:“你讨厌断袖么?”   第五君一下有点懵,不是,讨厌断袖的人不是你么?怎么问起我来了?   “呃……我不讨厌。”第五君谨慎地揣摩着齐释青的脸色,说:“别人喜欢男的女的,跟我都没关系的。”   齐释青忽然看向他,说:“我也不讨厌断袖。”   第五君愣住。   “……呃,好的?”   “当年,我把盗刀岛的弟子揍了一顿,是因为他们总找我的麻烦,还威胁要伤害你。”齐释青解释道。   第五君压根不想再继续下去这个话题了,主要原因是实在不愿想起那个齐释青说“令人作呕”的画面,就使劲点了点头,理解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这都没关系的,我们先走吧?”   但齐释青不理会他明显的拒绝,又开了口。   第五君只得把脸转向一边,面带微笑,在心里叹气,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抗拒。   他的不耐烦已经完全写在了脸上,齐释青看出来了,却只是注视着第五君别开的侧脸,继续说了下去:“我当年并非因为那人说我是断袖而发怒,我并不在乎这种传言。”   第五君皱了皱眉。   当时盗刀岛掌门赵铁牛对齐释青说的那句话,他记得很清楚,午夜梦回都跟个魔咒似的刻在了他的骨头里:“你不过就是被我说中,恼羞成怒罢了。等我闲来无事,去问问玄陵掌门,知不知道他的宝贝养子把亲生儿子带成了……断袖。”   他更记得那会儿的自己是怎样粘着少主,在外人面前也没有任何分寸感,所以他们那样亲昵的举止被人误人成断袖也并不奇怪。   当时的第五君刚明白过来自己的心意,完全不知该如何自然地与少主相处,也想不明白正常的兄弟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唯一的举措就是逃跑。   起码不要因为自己再让少主被人误解,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   可现在齐释青说这又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好解释的?   不是为了被说断袖而发怒,那就是因为自己跟他扯在一起被人误会而发怒了呗?   第五君扪心自问,觉得他在行为上问心无愧,就算摊开了给齐释青看,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盗刀岛掌门断臂一事后,他就明白该拉开距离的时候就得拉开距离,起码从那以后再没人说过他们的闲话,就连玄陵门的师兄们都觉得这是兄弟俩长大了的正常的状态。   “我无法忍受的是他那样说你。”   过了很久,齐释青这句话才传进第五君的耳朵。   第五君转过头来,带着木然的疑惑。   “……什么?”   “他说你,把我,带成了断袖。”齐释青一字一顿地说。   第五君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卡在喉咙里。   齐释青:“你那时才十五岁,我不能让任何流言蜚语跟你联系在一起。”   第五君直愣愣地看着齐释青,胸口憋了一口气。   “你还什么都不懂,也没做错任何事,怎么能被说‘断袖’。”   “更何况是跟我的名字放在一起。那不是你应该背上的骂名。”   “呵……”第五君忽然笑了笑,胸腔里的那口浊气渐渐吐了出来。   他抬头看着齐释青,问道:“是因为我啊?”   过了很久,齐释青才轻轻颔首。   他其实没有说出来的是,当年若说有错,错的其实是他。   在药王谷第一次见到齐归的时候,齐释青十二岁。他情窍开得其实很早。但齐归天真烂漫,二人如同亲兄弟,他不想给齐归带来一丝一毫的影响。   齐归应该是自由的,他未来可以喜欢上一位不知哪家的有福气的女子,却绝对不能喜欢他。   齐释青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玄陵门众人也都只道是小归缠着哥哥。可出了玄陵门,就让人看出来他掩饰不了的过分关心,反倒伤害了齐归。   第五君看他点头,突然低下头笑了一阵。   “原来如此。”   他仰起脸问齐释青,语气调笑:“那少主现在还在乎我的名声么?”   紧接着又开玩笑似地追问:“如果有人还说我是断袖,少主会怎样?还要砍人家一只手?”   “你成年了。”齐释青静静地说。   齐释青注视着他的双眼——这是易容的脸上唯一真实的落点,说:“不管你喜欢男人女人,做的事情是否出格,我都不会干涉。”   第五君猛地别开视线,这目光太沉重了,他忽然觉得自己顶不住。   齐释青又道:“但如果真的有流言,你不喜欢,我也可以帮你处理。”   “……谢谢少主。”   第五君瞥了齐释青一眼,仰头望天。   今天的月亮好圆。   虽然还没到中秋节,不是正圆正圆的,但已经很圆满了。   他觉得今晚的月亮,跟他的心脏一样,都是胖胖的,很敦实、很有生机。   “我们走吧。”第五君又说了一次。   “嗯。”这一回,齐释青没有固执地停留在原地,而是跟上了第五君的脚步,两人并排走在回银珠村的方向。   他们走得很近,两套一模一样的绛紫色长袍放在一处,就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袖袍不可避免地摩擦,手背和指尖,不知有意无意地触碰又分开,来来回回如同游戏。   第五君忍着手上的细微的蚂蚁爬一般的痒意,板着脸没有挪开手,也没有拉开距离。   下一刻,齐释青的手就牵了过来。   那只手比他的大一些,能把他的手整个包住。   第五君没说话。   齐释青的声音很低,找了一个不会错的借口:“小时候不都这样么。”   第五君:“嗯。”   回去的路其实并不长,但第五君却觉得走了很久。   “少主还记得六年前,你威胁赵铁牛,说他如果再说那样的话,要把他剩下三肢一并废了的话吗?”   齐释青的手紧了紧。   “……记得。”   第五君悠悠地问:“那少主知道赵铁牛怎么死的吗?”   本来往前走得好好的,第五君突然被交握的手拽住,停在原地。   这一拽不当紧,拽出来了第五君邪门的第六感。   ——好像有人在看他们。   第五君立即凝神,四处张望,连周围商铺楼宇的窗户都扫了一遍,却没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他听见齐释青在他头顶惊疑地问:“你知道?”   第五君抿唇点头,朝齐释青一笑,重新抬起脚步,“回去说。”   两个绛紫色的身影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在银珠村的大街上。   而在人潮未散去的花灯会外,一个蒙面黑衣人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站在一盏花灯下,盯着齐释青和第五君远去的背影。   他站在路中央如同铁杵,从花灯会出来的游客不得不闪开他,但有一个喝大了的大腹便便的男子走不了直线,彭地撞上他,嘴里立刻骂道:“长没长眼哪?!好狗还不挡道儿呢!”   这黑衣人回头的一刹那,这醉汉登时哑巴了,脸上的惊恐简直不像人脸能做出来的表情。   周遭零星的路人自然不想与这黑衣人或醉汉有任何瓜葛,纷纷绕道而行,恨不能躲八丈远。   不过眨眼之间。   这黑衣人从路中央离开,醉汉站在原处没有动弹。   下一瞬,酒臭味的身躯轰然倒地!   直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有个路人走到跟前,想将这醉汉叫醒,把他翻过来的时候,猛然爆发出尖叫:“啊——!!!死人了!!!”   从暗哨离开的齐释青的暗卫们听到了这声叫喊。   消息很快传到了少言、云城、恕尔的耳朵里。   少言:“少主已经带公子回千金楼了,你们也带人回去吧,我去看看那边是怎么回事。”   云城:“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恕尔翻了个白眼,“那你们快去快回,我先带人回去了。” 第173章 勇气(一)   “少主坐。”第五君带齐释青进了自己的房间,泡了茶招待他。   齐释青打量了一圈他的房间,目光停留在他下午起来没叠的被窝上。   “啊哈哈……”第五君赶快扑过去把被子抻平,心道之前光顾着看衣服了,这茬给忘了。   齐释青取下面具,终于露出来整张脸,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眼尾上扬,“收拾什么,晚上不是还得睡。”   第五君拍了下巴掌表示赞同,在他对面坐下,“少主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好了,你先说说你怎么知道赵铁牛死的。”齐释青端起茶杯。   第五君坐直身子,看了片刻桌上的茶具和齐释青拈着茶杯的骨节分明的手。   “在……玳崆山之后。”第五君两只手在桌下渐渐握紧,他冲齐释青笑了一下,“我听说了玄陵门悬赏我项上人头。”   齐释青的手指一下收紧,茶盏中的水面猛地波动,险些扑出杯口。   第五君收回目光,就好像没有看见,静静地低头看着自己眼前这一小片桌面。   “其实在真正听到玄陵门的弟子说不论我是死是活,都得身首异处这样的处决令之前,我师父,早就原封不动地告诉过我了。”   第五君抿了抿唇,语气轻快:“我跟你说过,我师父是个神人,他有时候能知道未来的事。”   “总之,为了躲避追杀、还有想要领悬赏的人的跟踪,师父就带着我一路逃去了蓬莱岛东。”   第五君嘿嘿笑了两声,说:“两年前,我偶然听说你出关了,然后三家围剿也叫停了。”   他的两只手有点凉,在桌下互相搓着,右手条件反射地想要去扯左手的手套,却反应过来现在手套在胸前口袋里。也许是紧张过头,第五君反而还挺平静的,只是一对上齐释青的眼睛,他就心如擂鼓,底气不足。   第五君咳了一声,低头道:“那时我虽然完全不知道玄廿师兄假传命令的事,但其实心里一直抱着希望……也许下命令要杀我的人,不是少主。”   突然传来凳子拉开的声音。齐释青蓦地站了起来。   第五君低落的余光来不及捕捉到他的身影,忽然间就被从后拥住,一份带着暖意的体重把他压得往下一沉。   “!!!”第五君眼睛都瞪圆了,下巴险些磕在桌沿。   齐释青从后紧紧环住第五君,第五君感觉自己跟条被蛇缠住的树棍似的,一动不敢动。   第五君憋着气,眼睛完全不知道该看哪里,手脚也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彻底变成一根木头。   齐释青的额头紧靠着第五君的颈窝,低声说话吐出的热气就拍在他的喉结上。   “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第五君打了个哆嗦,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点颤,小声说:“就……那时我就抱着这个想法,想回玄陵门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就……就违背师父的命令从灸我崖跑了。”   “哈哈,当然,后果你也知道了……我师父为了救我死了。”   齐释青还是维持着这个弯腰抱住他的姿势不动弹。   正当第五君忍不下去地要推开齐释青的胳膊的时候,他的脚突然离开了地面!   “少主!!”   第五君实在是被吓了一跳,惊呼得有点大声。他整个人被齐释青抱了起来,突然的失重让他吓得搂紧了齐释青的脖子。   再下一刻,齐释青就抱着他坐在了椅子上。   第五君惊魂甫定地陷入沉默。   过了好久,他才艰难开口,道:“少主,您能放我下来不?咱有话好好说?”   第五君动作僵硬地将两条胳膊从齐释青脖子上扯下来,拘束地放在身前收好,齐释青一手揽住他的肩膀,一手抄着他的膝窝,甚至还颠了两下,就跟灸我街上王大娘哄她大胖孙子的动作一样一样的。   齐释青并看不见第五君脸上的一言难尽,而是把下巴抵在他头顶上,轻轻凿了凿,说:“……不行。我委屈。”   第五君:“……?”   近午夜的温度已经有些凉,毕竟已快中秋。   相拥的两个人因此并不感到热。   第五君在齐释青怀里绷着身子,神经高度紧张,并且再一次感谢自己吃了化功丸的这个决定,现在不会露馅。   这一天好漫长啊。他想。然后小小地、胸腔几乎纹丝不动地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   齐释青的低语传来。   有一瞬间,第五君几乎怀疑这是远处传来的一声闷响,那么低沉,却又那么轻。   齐释青抱紧他,说:“我闭关两年,你却是这样过的。”   第五君愣了半晌,拍了拍齐释青的胳膊,洒脱地说:“已经过去,不必再提!况且我师父待我很好,我没吃什么苦。”   过了片刻,齐释青的声音才又响起:“……是么?”   第五君觉得这俩字比刚刚那三字温度要凉。但他并没细想齐释青语气上的轻微差别,而是一鼓作气从他的怀抱里跳了下来,站在地上双手交叉,很有气势地说:“少主甭委屈!”   因为齐释青抢了他的那张椅子,第五君就绕到对面,在齐释青原本的椅子上坐下。   “……”齐释青愣了愣神,低头看了会儿怀中空空,然后才抬头去看已经喝上茶、精神振奋的第五君。   “来吧少主,喝茶。”第五君笑眯眯地给齐释青推过去他的茶盏,又掏出来了一把坚果。   “接下来,我就要讲赵铁牛的死了。”   齐释青:“……”   第五君缓缓道:“在银珠村以东五六里地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那里住着原来银珠村均知堂掌柜的李青龙。”   齐释青眼神一凝,显然想起了什么。   “没错,”第五君剥开一粒松子,扔进嘴里,“就是被你赶出银珠村的那个。”   均知堂做的是贩卖消息的买卖,曾经在银珠村一家独大,整个蓬莱仙岛上都叫得上名,号称只要给钱没有打听不到的事——敲诈勒索之事自然没少干。   均知堂掌柜的李青龙虽然本质上只是个商人,但活得跟个仙门领袖也差不多了,手下养了几百号人,都听他发号施令,一声令下就能迅速开展行动,穿梭在大街小巷为他打探消息。   几年前,齐释青接管千金楼之后,先是把这个曾经是赌坊的地方改成了玄陵门的府邸,把人**窝点掀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又将银珠村的商贾势力都给周理了一遍,凡是不正当的、害人的,全撵出了银珠村。   从那开始,银珠村的繁华更上一层楼,歌舞升平,民风开放……   第五君跟个说书先生似的,不疾不徐地讲到:“我一路打探消息到了蓬莱岛中,偶然看见盗刀岛掌门赵铁牛在一家客栈里吃饭。”   “和他一桌的,都是彪形大汉,我听着他们的谈话,才知道赵铁牛在盗刀岛散派之后成了吹锤帮的二当家的。”   第五君哼笑一声,咂了口茶。“可见盗刀岛和吹锤帮都是什么样的‘仙门’了。”   齐释青看着第五君云淡风轻地讲着这些事,眉头就没舒展过。   第五君剥着手中的果仁,眼都不抬,“赵铁牛对于当年少主断他一臂一直怀恨在心,憋了一口气想要报仇。听说你出关,就想找法子报复。但吹锤帮几个当家的却不想参与他的私仇,赵铁牛就气得走了。”   他把手中的一座果仁小山推到齐释青面前,体贴道:“少主吃点吧,晚上你什么都没吃,我可是在夜市上吃了一路了。”   齐释青不忍心拂去第五君脸上的笑意,捻起一颗松子吃了。   第五君拍拍手,继续道:“赵铁牛的法子,是想卖一条信息给均知堂。”他看着齐释青,一挑眉毛,“至于是什么信息,我想少主也能猜到。”   “我一路跟踪赵铁牛,就到了均知堂掌柜的李青龙住的那个小村子。赵铁牛说不收李青龙一分钱,事成之后得手的钱也不要一分,只要均知堂把消息散布出去,让玄陵少主身败名裂。”   “他算盘打得挺响,先让人去千金楼敲诈勒索你一笔,钱得手之后消息还是要散布出去。”   第五君话音停在这儿,半晌后望向齐释青,叹了一口气。   “少主,你知道我当时的纠结么。”   “我生怕赵铁牛真能得逞,你的清誉就毁了。可我势单力薄,三家围剿只是刚刚停止,人身安全并不能得到保证。”   第五君摇着头笑道,“我当时都想到了,如果真想让这谣言就此消失,只有把赵铁牛灭口。可我做不出来。”   齐释青深邃的眼睛里盛满了痛苦,过了良久,他闭上眼睛,低头道:“对不起。”   第五君摆摆手,“哎,这又不是少主的错。”   他老神在在地前后摇晃着身子,眼睛望天,继续追忆:“赵铁牛跟李青龙约定当夜子时告诉他具体的信息,然后将它写下来,由均知堂派人去千金楼勒索。”   “我就等在均知堂李青龙的那个小院,一直等到午夜。”   第五君定定地瞧着齐释青,卖关子似的咬了咬嘴唇,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子时的时候,赵铁牛果然来了,我为了不让他说出来这‘密辛’,就使了银针,让他和均知堂李青龙都昏了过去。”   “可我没想到吹锤帮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他们嘴上拒绝了跟赵铁牛一起报仇的提议,却想着从中捞一笔。因为我使的暗器银针,他们认出我来了。”   第五君抿唇,眨了眨眼睛,“然后我就被熊思林给追杀,他是吹锤帮最末的一个当家的,少主肯定也对他有印象,毛发特别旺盛,狐臭能当凶器,整个蓬莱岛西都知道。”   “我一路逃命,逃进了银珠村。等天亮,我想回去看看赵铁牛他们是什么情况的时候,消息就传来了。”   “赵铁牛,吹锤帮的两个当家的,还有均知堂掌柜的李青龙,全死了。” 第174章 勇气(二)   “他们的死法……”第五君说得有些口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道:“很惨。”   “均知堂掌柜的李青龙,被斩首。吹锤帮两个当家的,死于割喉。”   “而曾经的盗刀岛掌门赵铁牛……”   第五君纤长的手指抚摸着茶盏边缘,他轻叹一口气,“双腿和手臂全都被砍了,变成了人棍。”   室内无比安静。   第五君微笑了一下,看着沉默的齐释青,说:“说来惭愧,我当时一瞬间就想起了少主曾经在那小巷子里给赵铁牛放的狠话。”   “我怀疑过你的,少主。”   把这些话说出来,第五君心里终于踏实了许多,在椅子上放松下来,靠着椅背。他想,他开始慢慢坦诚,这是好的,他已经走出了第一步。   从第五君说到被追杀开始,齐释青的嘴唇就绷成了一道直线,脸色也很不好看。   “我并不知道赵铁牛死了。”过了好久,齐释青才说:“自从盗刀岛散派以来,我就再未听到过这个人的消息。两年前,吹锤帮确实也发过讣告,说两位当家的不幸身殒,被歹人所害,重金求买杀人凶手的消息。但讣告上只提了李玉成和李玉圆,并没有赵铁牛的名字。”   第五君慢慢喝着茶:“是吗……看来吹锤帮也并不把赵铁牛当回事。”   齐释青眉头蹙起,“在那之后不久,吹锤帮也散派了。”   第五君吹着茶汤,摇头晃脑道:“小派不及大派,生了变故就挺不过来了……”   说完这句,他忽然闭上嘴,觉得自己有点失言——玄陵门也受过很大的变故,四年前的玳崆山上几乎灭了门,能挺过来绝非易事。如若不是齐释青,换成任何别的什么人,恐怕再大的门派都得散了。   “齐归。”   齐释青忽然叫道。   “哎。”第五君一个激灵坐好。   从重逢开始,齐释青就鲜少唤他的名字,一方面是因为在外怕带来危险——比如玄一在榴莲园外喊了他的名字,就给他招来了暗杀;另一方面,则是第五君让别人都叫他‘第五君’,此前还说了不少次‘齐归已经死了’。   齐释青拧眉问他:“你是不是不知道蓬莱仙岛上,现在仙门的情况?”   第五君眨巴着眼睛想了会儿,“我是不怎么知道……怎么了吗?”   齐释青缓缓道:“你知道现在整个蓬莱仙岛还剩下多少仙门么?”   “呃……”第五君茫然看着齐释青,迟疑道:“蓬莱仙岛八十八家仙门,盗刀岛散派了,八十七,吹锤帮也散了,八十六?”   齐释青沉默许久,给出了一个数字。   “三十四。”   第五君的耳膜好像真空了一瞬,过了老半天才张开嘴巴,反应道:“三十四……?”   齐释青很慢地点了下头。“准确来说,从你小时候的红莲业火开始,就不再是八十八家仙门了。”   第五君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红莲业火是邪神之力所纵,难道真的是,仙门式微……”   齐释青沉重道:“我在银珠村游历那年所做的统计,还有六十六个门派。但从四年前玳崆山之乱,仅一月间就又少了二十个门派。”   “散派的仙门,大多都是门下无人,掌门人又身死或重伤。虽无直接证据表明是堕仙所为,但据我调查,这些门派都受到了各种各样的重大变故。”   第五君听着齐释青说这话,手心不由自主就变得汗津津。   “都是小门派吗?”第五君的眼神发冷。   “大多。”   齐释青注视着他,语速很慢,就好像怕他会紧张似的,“但有些本来人丁兴旺的门派也散了。比如……鞭鞭匾。”   这个夜晚的第二回,第五君一瞬间耳朵空落落的。   他直勾勾地盯着齐释青:“缏鞭匾……?”   齐释青没有言语,神色冷峻。   第五君知道他没有在开玩笑,少主从来不开玩笑。   “那么,书妍……”第五君嗓子发紧,他还记得玄廿师兄跟书妍的那段往事,在各派弟子来玄陵门访学时,书妍还送给过他一柄小鞭子。   齐释青喉结滚动,伸手覆住第五君冰凉的手背,在第五君的目光催逼下,终于说了出来:“书妍和鞭鞭匾掌门在三年前,不幸跌落仙女瀑布,坠崖而死。”   第五君猛得瑟缩了下,手却被齐释青牢牢抓住,没能挣开。   “书妍送给你的小鞭子,你落在了玄陵门,我一直帮你保管着。”   齐释青轻柔地一下下拍着第五君的手,安抚道:“在灸我崖的时候,我擅自作主,送给你的小徒弟了。”   第五君满面木然,频频点头,“……嗯好。”   他此时此刻的魂都游离在身体之外,思绪一下子庞杂到收不回来。   蓬莱岛东仙门本就少,而且也没什么强盛的门派,所以老百姓都是普普通通的过活,关于仙门的消息也很闭塞,偶尔能遇到一两个散修已经是罕事。   可是短短几年,八十八家仙门就已经锐减到了三十四家,就连鞭鞭匾这样的门派都能散派,小门小户岂不是更灭绝了个彻底?   “大刚……”第五君坐不住了,从齐释青的手下挣开,在屋里来回踱步。   大刚昨日给他用传音符说话的时候,还说想要出来游历,偏偏在这种时候自己又不在蓬莱岛东,万一有什么事情……   “不必过于忧心。”齐释青说:“散派的门派全在蓬莱岛西和蓬莱岛中,蓬莱岛东非常安全。”   “那是因为东边本来就少有门派。”第五君很快地说。   齐释青:“只要你的小徒弟不离开灸我崖,应当就……”   他看着第五君的脸色,这话咽回了肚子里。过了半晌,他又说:“不知道这样你能否安心,你可以现在给大刚写信,我叫人连夜送去。”   第五君摆摆手,“不必。我昨日给大刚写信就交代了让他不要离开灸我崖,玄十师兄应当已经帮我寄走了。”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   正在这时,门被轻轻叩响。   不等第五君走去开门,齐释青就喊了一声:“进来。”   第五君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弟子拎着两个大食盒走了进来,里面散发出食物的馨香。   “当宵夜吧。”齐释青把里面的饭菜挨个拿出来摆在桌上,“本来准备了晚宴,结果你在夜市上吃了那么多。”   “……”第五君走回椅子坐下,长吁口气,笑道:“少主有心了。”   第五君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的确还想往里塞点吃的。   作者有话说:   论文卡住了 先跑来码码儿子们再回去继续写论文 ( ︿ )   祝大家身体健康! 第175章 勇气(三)   第二日,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第五君大中午才从榻上爬起来,溜溜达达出了房门走到对面,敲了敲齐释青的房门。   “少主?”第五君喊了一嗓子,但屋里一片寂静。   齐释青并不在屋里。   第五君嘟着个嘴,从八层哒哒哒走下去,到三层的时候伸头下去瞅了一眼,停住了脚步。   乌泱泱的玄陵弟子齐刷刷坐在大厅里,无比端正肃穆,主座上是齐释青,他们似乎正在开会。   第五君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往下走,就在原地弯下身子,打算先悄悄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   “今天凌晨接到见剑监的消息,见剑监掌门陈世泊旧疾复发,不幸身亡。”   齐释青的沉声道:“目前见剑监少主陈沉仍在榴莲园驻守,派内事务暂时由大弟子时迈和陈飘飘操持。”   楼梯上的第五君啪一下捂住了嘴巴。   昨天他们吃完宵夜已经很晚了,天都快亮的时候,突然有弟子敲门找齐释青,似乎有急事。   齐释青那时接过一张字条,脸上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转头对困意上涌的第五君说:“今日很累了,早些休息吧。”   没想到,竟然是见剑监……   “玄十,说一下近期推演的结果。”齐释青吩咐道。   “是,少主。”   玄十起身,走到前面展开一张卦图。   “上周我们算到下一回邪神异动在一年内,方向是蓬莱岛上西偏北,但少主的七星罗盘算的是正东边。昨日我们又例行推演,仍然与少主所测的方位相反,但时限却更明确了,不到一年,半年最多。”   玄十用手指圈出一小片卦象,“众人所算出的下一次邪神异动的业障也较为统一,血腥杀伐气极重,难以估计死亡人数,万人都是保守。”   齐释青偏头看着卦图,摩挲着手里黑如玄铁的七星罗盘。   四年前的玳崆山之乱,玄陵门其实是算出来过的,但没人想到能损失惨重到那个地步。而自从他出关以来,玄陵门算到的下一回邪神异动,甚至远超四年以前。   齐释青示意玄十将卦图收好,眼里划过一抹凌厉。   “不论最终是何方位,我们务必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弟子们均是面容严肃,如临大战,一时间无人讲话。   玄一坐如钟,苦大仇深道:“少主的七星罗盘乃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器,不会有错。几次推演下来,仍旧算不出统一的方位,这说明……”   他停顿片刻,冷声接了上来:“一年内,或许将有两次邪神异动,一次在西北,一次在东边。”   “姑且这么想。”齐释青面无表情,语气说不上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过了片刻,他说:“蓬莱仙岛西北就是玳崆山一带,自从四年前的浩劫,那里寸草不生,俨然已成死地,血腥业障凑不满。”   “若是东边,最可疑之处就是榴莲园的地下火眼,上古遗迹,且有邪神的印记。数年前我就算到过东边会有邪神异动,那时起掌门就通知了见剑监和斧福府派人驻守榴莲园。几年过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玄一锁眉思索,眉心的川字结很长,如同两道瀑布。“蓬莱岛上的仙门本就西强东弱,西多东少,那里百姓众多,真要有什么事恐怕会措手不及,后果惨重。”   一个弟子忽然说:“别的门派且不说,但我们派去榴莲园的弟子是最多的。真要有什么事,应当也不会有问题。”   齐释青一向表情不多,别人看了大多只觉得玄陵少主威严稳重,但玄十却从少主的脸上看出来了点阴寒。   榴莲园的驻地并不是安全的——玄十猜到了少主在想什么。   若真是安全的,几周前就不会在齐归去的时候发生暗杀,那人武功高强,且有一块玄陵门的亲传玉佩,所以才能出入密道,还能带来少主存在玄君衙里亲手所作的机关箭。   “还有一事。”齐释青波澜不惊道,“昨夜花灯会死人了。”   立刻有弟子惊呼出声:“什么?!并未听说打架斗殴闹出人命来啊!”   齐释青淡淡地瞥了那弟子一眼,“并非市井冲突。”他顿了顿,凛声道:“尸体我已经看过了,肉体毫发无伤,但面容扭曲不似凡人。遭遇邪咒的凡人,就是那样的死状。”   偌大的千金楼刹那间静得吓人。   大厅的死寂很快传到了三楼,让第五君弯着的小腿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他猛然想起几年前,善扇山掌门章仙童到玄陵门求助的事。当时善扇山的弟子失踪了一周,后听村民说是跟着一张玄陵门给的卦图去了一个沼泽地。   第五君当时跟着齐释青、玄一、玄廿去了现场,沿途看到了很多死去的村民的遗体,均是面容可怖,绝非常人能做出的表情。   玄一的鼻息又急又重,“已经有堕仙混进银珠村了。”   “那人恐怕一直跟着我们,从玄陵门出发时就跟上了。”玄十凝眉,分析道:“在榴莲园现了一次形,又紧跟着来了银珠村。”   齐释青面无表情,转着手中的黑罗盘。   过了许久,齐释青将罗盘猛得握紧,抬头吩咐道:“接下来这段时间,各自警惕,尤其注意齐归身边的可疑人等。不管那人是谁,恐怕是冲着齐归来的。”   “再者,继续收集各仙门的信息,散派的就继续查为何散派,是否遭遇过堕仙侵扰。玄一,见剑监掌门死的事就交给你。”   玄一抱拳:“是,少主。”   “玄十。”齐释青眉头压得很低,眼神狠戾,“你盯好了斧福府。”   “是。”   齐释青身体微微前倾,抓着罗盘的指节泛白。众人见他陷入沉默,一时间不敢擅动,有些弟子便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堕仙既然是冲着小齐公子来的,想必是因为他有治疗邪神咒诅的法子,挡了堕仙消灭正道、招引邪神的大计。”   “仙门一个个散派,如今只剩下三十余家,越来越无人能与邪神信徒抗衡。这正是邪神再临的征兆。等到最后就是整个蓬莱仙岛都会覆灭。”   “当务之急,应当是赶快取得解除邪神咒诅的法子,这样万一仙门弟子不幸中招也有解救之法。”   “少主……”有几个弟子声音大了点,不解地问道:“找到小齐公子已经这么久了,为何不问问他当年是如何解除邪咒的?”   齐释青本来低着头,猛一抬眼,目光冰得让那几个弟子打了个寒颤。   玄一冷哼一声,“问了不知几回,都说是他灸我崖那个师父的绝招密技,他不会。”   齐释青的眉梢蓦地一动。   下一刻,他站起身来,对众人说:“此事你们不必操心,等回了玄陵门再说。”   “都散了吧。”   作者有话说:   祝朋友们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一定会很不一样!!!↖(^ω^)↗ 第176章 勇气(四)   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第五君怕被发现,赶快转身,踮着脚尖往楼上跑。   等进了屋,他才松了一口气,摸着自己扑腾的心肝自言自语:“少主是打定主意从我这里问出来关于邪咒的事了……这就是要把我带回玄陵门的原因……”   第五君往榻上一扑,脸埋进枕头里,憋了一会儿。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第五君重重捶了一下枕头,然后爬了起来。   “他是在等我主动告诉他。”第五君对着铜镜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慢条斯理地捋平左手手套的每一丝褶皱。   前所未有的犹豫和抉择。   关于他的左手灵脉,关于他最大的秘密,还有四年前玳崆山上的真相。   他真的要告诉齐释青么?   能告诉齐释青么?   第五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突然鼻子一痛,一道鼻血流了下来。   他手忙脚乱去拿手帕去擦,按住鼻子,看向铜镜的时候目光有些颤抖。   从灸我崖跟少主出来的这些日子,他其实吃好喝好,按理应该长胖一些,气色更好一些。   可是并没有。   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第五君看着自己在光线下更加苍白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   那枚化功丸对他的伤害太大了。   要吃解药吗?   第五君从他的小包袱里摸出来他自己配的化功丸解药,想:“不如就等跟少主把话都说清楚,然后我就吃解药。”   于是把解药又放了回去。   等鼻血停了,他把脸擦干净,然后把脏手帕摁进水里,仔仔细细地洗了起来。   干这事儿的时候他还锁上了房门,心虚得就跟六年前,他装成叫花子偷听齐释青斩了盗刀岛掌门一只手,跌跌撞撞回来洗衣服时如出一辙。   第五君戴上一张假面皮,走到大厅时刚好是中午饭点。玄十冲他招手,“小归起来啦?吃不吃饭?”   第五君环顾了一圈,没看见齐释青。   玄十:“少主出去有事,估计得晚上才回来。”   第五君好奇地凑近,小声问:“什么事?”   玄十犹豫片刻,说:“我说了你别害怕啊。昨天晚上花灯会外面有个人,疑似被堕仙杀害了。”   玄十关切地看着第五君,像是真的怕他吓着似的,准备随时安慰句什么。   第五君:“……”他短暂的思考了一拍,立刻瞪大了眼睛,惊声低喊道:“什么?!堕仙?”   “嗯。”玄十严肃地点头,“所以你一定不要乱跑,就在千金楼呆着最好。少主带人出去,特意叫我看着你。”   第五君一听就知道少主八成是带着少言他们出去找那堕仙的线索了,所以才让玄十看着他。   他心头一喜,软了软语气,小声说:“……可我想出去诶。”   玄十偏头看着他,睁大眼睛,扬了扬下巴,似乎在等他懂事一点,自己改口。   第五君更小声了,还可怜巴巴地看了眼门外刺眼的阳光,“今天天气这么好……”   “那没办法了。”   玄十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你想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第五君:“……”   他思考了会儿,想到既然自己现在一点功力都没了,真要碰到堕仙就真的在劫难逃,让玄十师兄跟着也算有点保险。   于是他装作很为难的样子,手指抠抠桌子,再抠抠袖口,最后才下定决心一般,对着玄十:“唉!好吧!”   玄十还没露出一个“小归果然还是跟我亲”的欣慰表情,第五君就走到他跟前,用极小的声音跟他打商量:“但我要去的地方,玄十师兄得帮我保密,不能告诉少主……”   一边说,一边用极为无辜的杏眼望着玄十。   玄十的嘴角抽了抽。   “你且先告诉我要去哪。”   第五君演了最后一波内心的挣扎与纠结,愣是借着一张假面皮演出了羞涩、紧张、担忧、期待等等多种情绪揉杂的神态来。   他小声说:“暖莺阁……”   玄十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少主前脚刚走,小归后脚就要去青楼?   第五君嘻嘻笑着凑近:“师兄要是答应的话,我们就走吧~”   玄十神色复杂地跟着第五君往外走,走了一阵,都听到暖莺阁里的靡靡之音了,他实在忍不住问了句:“你去暖莺阁干嘛啊?”   第五君兴高采烈地说:“我去找小甜甜!她是我在银珠村最喜欢的姑娘!”   砰一声!玄十走在平地上,左脚绊住右脚,差点脸朝下拍在地上。   第五君贴心地扶了一把。   “师兄,小心喔。”   玄十艰难地握住第五君的胳膊,“你,最喜欢的……姑娘?”   第五君:“嗯!”   他笑靥如花,接着说:“她懂得多,长得也漂亮,浑身香喷喷的,还心灵手巧,做花灯做得可好了!”   在炎热的初秋正午,玄十打了个冷颤。   他无语抬头望青天,白日昭昭,他没在做梦。   玄十巴不得自己这会儿还真在做梦,这样就不用面临之后会面临的巨大难题——   这可真没法给少主说啊!这可咋说!   难不成说“少主,小归被一个青楼妓女给勾走了魂,就半天你不看着他,他就摸去暖莺阁了”?!   还是说“少主,你送了未来夫人玉佩的那个人,他其实有喜欢的姑娘了”?!   第五君脸上还写满了“师兄要当心呀”,心里却偷着笑,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玄十师兄,我就悄悄告诉你一个人喔,我其实昨天也来过暖莺阁找小甜甜来着,今天却还想来,你说,是为什么啊?”   玄十恨不能晴空万里之上劈下一道雷劈死他算了。   少主啊……   小归要跑了啊……   玄十脚步虚浮地陪着第五君进了暖莺阁。   因为是老鸨的熟客,第五君直接被带去了雅间,玄十也一起跟着,第五君在拉上内室的门前,还贴心地给玄十说:“师兄,我们就在这里面,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你在外面放心,等我一会儿喔~”   玄十在外间怔愣地坐着,挥退了围上来想要服侍他的莺莺燕燕,目光呆滞地盯着内室拉上的门。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进青楼是被小归拽进来的。   那么可爱,那么单纯,那么天真的小归……   竟然出入青楼如同进出家门那样自然,来回的侍女甚至都认识他,调笑着给他带路……   纵使少主知道小归来过暖莺阁,也一定不知道他竟然会这样举止,完全不似仙门弟子的做派,完完全全是风流公子哥,都不敢想在外面惹没惹过什么桃花债……   玄十呆呆地盯着房门,连听觉恨不能也封闭一下,生怕听到点什么不该听到的,他的煎熬就更没处说了。   门外是玄十内心剧震,门内是第五君对着小甜甜满脸通红。   “怎么今天给我带客人来啦?”小甜甜正在擦她的首饰,一见他来,就起身挨个把香炉的盖子盖上。   小甜甜坐下时笑着说:“我瞧了眼他的装束,似乎是玄陵门的人?小郎君人脉挺广啊。”   第五君喝了口茶水,压低了声音说:“他是我……心上人的朋友,我实在推脱不开,就一起带来了。”   “哦。”小甜甜有点了然,“所以他还不知道是吧?”   第五君快速点头。   “我昨天与我……”他咬了咬嘴唇,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心上人去看花灯了。”   小甜甜的眼睛一下亮了,手中的擦银布一甩,“然后呢?”   第五君咳了一声,用更低的声音说:“我就想问问姑娘,用什么法子表白比较好?”   作者有话说:   新年的第一天完成了双更!开心!也希望大家都开心! 第177章 勇气(五)   话音跟着香炉里的余香袅袅消散在空气里。   小甜甜看着第五君出神,拎着擦银布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定住了片刻,忽然露出一个极其幸福的笑容来。   第五君本来不好意思极了,看见小甜甜的笑容,心里的暖意刹那间就传到了四肢。   “哦,这可真是太好了——”小甜甜不知为何眼眶都有点红,大抵是在青楼难得真情的故事见得太多,偶有一对能得善终的已经值得高声庆贺了。她把擦银布铺在首饰上,将这一小屉金银首饰放到旁边。   “你都想好了?”小甜甜语重心长地问第五君,“你家里管得那样严,后果你可曾想过?”   第五君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刚好有一缕斜着打在了他的瞳孔上。   小甜甜注视着他,心道小郎君这张脸其实平平无奇,根本谈不上俊秀,扔在人堆里也难找出来,可偏偏这双眼睛长得实在是漂亮。   虹膜的颜色在阳光下像是蜜糖,正中央的瞳仁往外翻出的道道沟壑就像清澈池底盛开的一朵花。   这双有灵气得过分的漂亮眼睛弯了弯。   “想过啦。我觉得他会陪我一起承担的。”   清脆的声音在雅间响起,声音不大,却很肯定,洋溢着快乐。   小甜甜鼻头一酸,拿帕子捂住脸,轻轻抽泣起来。   “真不容易……”她小声说。   第五君被小甜甜的红眼睛触动,低声说:“是啊,是很不容易……”   从十五岁认识到自己的心意开始,他就一直小心谨慎地藏着掖着,不叫任何人发现。   他无比痛苦地想把这份感情抹除,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是哥哥”,到后来又成了“他是少主”,只为了拉开距离。   从一开始就知道是错的,从认识到的那一刹那就知道不会有结果的,本以为会隔着无法澄清的血海深仇、此生都不再相见的绝望的暗恋,却在多年后生出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第五君拿茶盏跟小甜甜碰了碰杯,一口小白牙露出来,笑着说:“我觉得我还是有点勇气的。”   “好,好啊。”小甜甜斯文地擤了下鼻涕,伸出染着豆蔻的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她眼圈还红着,“真不知道能让你心上人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你为他做到这样。”   第五君但笑不语。   小甜甜喝着茶,冲第五君眨巴着眼睛,“亏着你喜欢男人,你要是喜欢女人,我肯定不能让你逃了。”   第五君:“……”   “唉~”小甜甜捏着兰花指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然后清了清嗓子,道:“我是最了解男人的,想讨男人的欢心再简单不过。”   “漂亮、会撒娇、嘴巴甜,柔柔弱弱诉诉苦,再告诉他从来没人这样对我好过——基本上心就抓住了。”   第五君正襟危坐地听着。   “再然后呢,就不经意间做点肢体接触,从无心、到有意,把人撩得魂不守舍欲火难耐——身体也就抓住了。”   第五君看着小甜甜樱红的小嘴一张一合,听得一愣一愣的。   “但是,你们的情况不适用。”小甜甜突然话锋一转。   第五君:“……啊?”   两根水葱般的手指捏了捏额头,小甜甜有点苦恼地说:“我这里的手段都是奔着男人的钱包去的,并不是为了以后和臭男人过日子。况且,我也没见过你们那么纯情的,连亲一口都得睡着了偷偷摸摸的。估计你们拉拉小手都得心跳得不行吧。”   第五君耳朵尖通红,头顶冒热气:“……”   “但不要紧。”小甜甜把茶杯往桌上一磕,发出轻轻一声响。   “你就按你们喜欢的来。整点清纯的,你们读书人说的……有意境的。”   第五君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小甜甜托腮看向窗外,“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不是快中秋了?多好的良辰吉日!”   她转过头来,眼里流露出颇为激动的神色,“找个僻静地,两个人看着月亮,互诉衷肠,怎样?”   第五君耳朵红得发亮,但脑海里已经出现少主跟他在月下饮茶的画面了。   小甜甜拍了下手,说道:“你还可以弄一棵相思豆苗,小小一盆,等冬初的时候就结小红豆了,挂在那很漂亮,寓意绝佳。”   “我觉得比送牡丹啊芍药啊,更符合你的气质。”   第五君脸皮烫烫的,但翘起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他高兴地说:“红豆是很好的药材,理气通血,我很喜欢。”   小甜甜笑得更开心了,“我就说吧。多好。”   第五君:“红豆苗应当也好找,我去药材铺问问,肯定能有。”   小甜甜摆了下手,“不用去药材铺,集市上卖花的都有卖的,毕竟好寓意,又常绿,摆家里也好看。”   第五君点头:“好好。”   第五君得了锦囊秘策,脸上都写了美滋滋三个大字。他一口把杯中茶水饮尽,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造型简单的银簪子,拿衣角擦了擦,给小甜甜。   “这是我做的。”第五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眼睛瞥向小甜甜放在一边的首饰匣,“自然比不上你那些。但银料都是好银料,戴得住。”   他在灸我崖的时候闲来无事,融了一些他的暗器银针打了些首饰,外出易容成女装的时候就能用上。现在刚巧可以作为礼物送出去。   小甜甜呆愣愣地接过,半晌没说话。   第五君笑着说:“我数次打扰你,也没给银两,太不像话。拜师求教都要给钱,你这儿自然也不能例外。”   他站了起来,因为起身有些快而眼前猛地发黑。   他缓了缓,压下去这片刻的头晕,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假面皮与真皮肤交接之处,确认仍然融合得非常好,就对小甜甜说:“你别嫌弃啊。那我先走啦。”   小甜甜一直低头捧着这根银簪子,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   第五君看见她眼眶又红了,隐约还有亮晶晶的水光闪烁,一时间脚步停在那里——姑娘家要哭,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   只见小甜甜飞快伸手拔下自己头上最昂贵繁复的一只步摇,把这只古朴的银簪子插了上去,扭头问第五君:“好看不?”   第五君看了会儿,诚实道:“配你这身……有点素。”   “但我很喜欢。”小甜甜摸着头顶这根银簪子,笑眯眯地说,“多谢。”   第五君笑着点头,接下谢意。手刚放在门上,他就听小甜甜在身后幽怨地问:“小郎君呐,你真不喜欢女人吗?你要不要试一试,试试就喜欢了呢……”   第五君满头黑线,脸都不敢转过去,“饶了我吧!”   然后砰地拉开门,夺门而出。   玄十在外间等了许久,脑子里越想越多,什么可怕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是以当第五君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玄十下意识就仔细将第五君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裸露的皮肤重点观察,生怕上面留下了什么可疑的红痕,不然回去完全没法跟少主交代。   但好在并没有什么红痕,衣着也很整齐,没有脱下再匆忙穿上的痕迹。   玄十紧抿着嘴,此时此刻的神情跟玄陵门大师兄,苦大仇深的玄一极其相似。   一向对着小归有无限好脾气的好师兄现在并没有什么好脸色。玄十站起来,问第五君:“你办完事了?”   这话问得倒是很严肃,但说完玄十就有些绷不住。   什么叫办完事了……   小归进去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要是这么短的时间就办完事了,那小归一定有些说不出口的隐疾……   玄十克制着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下去,并且告诫自己小归自己就是大夫,他要是需要调理自己肯定就搞定了,他们一定有别的……   却听第五君雀跃地说:“哎呀,也不是办事啦,就是来找小甜甜聊聊天~”   玄十心里的丧钟哐当敲了起来:“得!这是彻底被拴住心了!”   第五君完全不知道玄十心中的想法,此刻也不是很顾得上去猜,因为他满脑子都是中秋夜给少主表白这件头等大事。   好在他还记得他是在暖莺阁里,说话得小心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就一下挎住玄十的胳膊往楼下带,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师兄你再陪我去一趟集市喔~”   玄十宛若玄一附体,板着个脸拧着个眉,一语不发地被拽着往外走。 第178章 勇气(六)   第五君兴高采烈,脚步轻快地回了千金楼,和师兄们问了圈好,哒哒哒跑上八层自己的房间。   玄十满面肃穆,步伐沉重地走进千金楼,没理会众师弟,一语不发地坐下,气压有些低。   玄陵弟子们见平日里最和蔼的玄十不过出去一趟竟然能变成这样,纷纷围了上来,面面相觑。   “师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一个弟子问道。   玄十低声说:“无事,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   但话音听上去居然很茫然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玄十问:“少主呢?”   “还没回来呢。”   玄十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从暖莺阁出来,第五君就兴冲冲地拉着玄十去了集市,直奔卖花的老板那里。   玄十从来没见过第五君那么高兴的样子,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期待,都快从天灵盖冒出来了。   他抱着胳膊看第五君跟卖花老板嘀嘀咕咕——第五君把他支在门口,不让他进来听,就跟刚刚在暖莺阁跟那老鸨密谈是一个性质。   玄十警惕地看向四周。市集人多,昨夜花灯会外还死了人,此处并不安全,因此需要格外谨慎。   他一边用余光盯着第五君,一边扫着周围的人群,一只手还放在罗盘上,是一个戒备的状态。   堕仙外表与常人无异,除非能看见变成漆黑的法器,否则根本无从判断他是单纯的法力高强还是邪神之力加持。   在花灯会外堂而皇之地杀人,可见这堕仙已经嚣张到了何种地步……   “好啦!”第五君突然蹦了出来,拍了下玄十肩膀,“我们回去吧!”   玄十蓦然回头,对着陌生面容下第五君的笑脸,一瞬间有些恍惚。   小归的快活一直如此有感染力,玄十几乎错觉这是几年前,当时掌门长老、师兄弟们都还在,这是他们带着小归出来玩。   玄十点点头,第五君轻巧地走在旁边,脸上的笑容一点未褪,就好像得跟那摊子上的花媲美似的。   小归是十岁来的玄陵门,到现在……   十一年了。   玄十看了会儿第五君,而这人只是兀自开心着,并没有打算跟他分享。   “也不知刚刚跟那卖花的摊主商量了些什么……”玄十在心中叹气,“若真是为了那老鸨这么费心,少主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坐在古朴典雅的千金楼大厅里,玄十仰头望着层层楼梯。   小归一回来就跑回屋了,也没打听少主。   “唉……”玄十深深为少主的情路感到坎坷。   千金楼改为玄陵门的府邸之后,黑色就成了主色调。但得益于临近中秋的花灯会,少主让玄十从花灯会上搬回来盏花灯,说看着喜庆些。   玄陵弟子们都是很喜欢这盏像圆月的大胖花灯的,放在大厅正中央甚是好看。   玄十默默望着这个白色圆球,心道:“少主叫我弄这回来本意是想给小归解闷的,结果根本没用。”   还是成天想往外跑。   正在玄十惆怅着该怎么给少主汇报齐归今日行程的时候,从八层楼上突然传来惊呼:“师兄——!!!”   是第五君的声音。   大厅的玄陵弟子们一听这声“师兄”,瞬间集体出动,乌泱泱往八楼而去。   玄十更是吓了一跳,第五君的声音明显是受了惊吓,都破音了。他顾不得许多,直接轻功腾起,斜蹬立柱往上飞,直接就到了八层。   第五君紧紧抓住栏杆扶手,身后就是八层的高度,除了半身高的栏杆再没有一点遮挡。他身体后仰,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似乎在极力躲避着什么。   玄十飞上来看见第五君向后弯成弓的惊惧模样,当机立断把人捞起来放在平地上。   然而第五君却指着少主的房门,“师兄小心——!!!”   第五君乐呵呵地跑上八楼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花店老板说的“中秋节早上给你留一盆最好看的红豆苗”,却在踏上最后一阶楼梯的时候突然凝固了表情。   整个八层弥漫着诡异的气息。   第五君皱眉凝神,屏住呼吸仔细看了看,却并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自己的房间关着门,少主的房间也关着门。八层再没别的房间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是疑心病犯了,迈了步往自己的屋走时,突然屋门口那束艾草倒了。   ——艾草辟邪。从在玄君衙的时候他就有在门外面摆一束艾草的习惯,少主在千金楼里也给他摆了艾草,枯了就换新的。   第五君弯腰捡起那束艾草,突然意识到早上出门时这束艾草还是翠绿的,可现在却完全干枯,绿色几乎看不出来了。   “不好!”第五君猛然抬头看向少主的房门,门还是好好关着的,然而门内却发出轰然一声。   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东西触地的声音。   第五君什么都来不及做,转头就冲楼下喊:“师兄——!!!”   一股邪气穿过门板直扑而来,第五君飞速往后闪躲,腰被栏杆堪堪挡住才没有从八楼跌下去。   “少主房里,那个机关梯子……好像下来了。”   第五君紧紧抓着玄十的胳膊。玄十已经开了归元阵,将他们所在的一片空间覆盖住,而不过须臾之间,归元阵的边缘已经有黑烟撞阵。   “邪神之力……”玄十低喃一句,迅速下了判断,冲身后弟子怒喝一声:“立刻去找少主!”   第五君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我是看我屋门口的艾草枯了才发现的异常。”   “刚刚有很响的重物坠地的声音,还隐约听见了锁链的声音。”第五君被玄十档在身后,担心地说:“师兄一定小心。”   玄十将罗盘化戟,挡在身前。“那个关了堕仙的密室,按理不该开的。”   千金楼第九层有一间石头密室,唯一的入口就在第八层少主的房间里。   “这密室上的是玄陵门的机关锁。”玄十异常冷静,慢慢靠近那扇仍然紧闭的房门。   第五君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是,而且密室里关着的是堕仙。”   距离房门还有一步的时候,玄十回头对第五君说:“小归,你回自己屋里。”   第五君喉结滚动,“师兄,你是怀疑……”   他们老早就知道玄陵门里有叛徒。   最先是药王谷起红莲业火,玄九的被褥下被搜出了一根沾染邪神之力通体漆黑的火折子。   后来有邪神之力入侵藏宝阁,毁了镇阁之宝方倾碑,并在碑上留下诡断卦。   再之后是多财长老的宝贝失窃,给法器染色的染料和洗剂消失了,当时正好是别家弟子来玄陵门访学,枪门疆一个叫武雅的弟子不幸死了。经过他们事后推断,这名弟子是恰好撞上来转移染料和洗剂的堕仙才被灭口。   能在玄陵门里犯下这些事的人,只可能是玄陵门自己的人。   但这么多年过去,这人一直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上次开密室的时候你没亲眼看见,那个堕仙已经是人魑了。失神失智,绝无可能自己从密室逃出来。”   玄十伸手推着第五君的肩膀,“如果有人能开那密室的机关锁,并且没有引起千金楼里任何一个人的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魑放下来……”   第五君心里已然明白玄十的言外之意:那个玄陵门的叛徒,一直从榴莲园追过来的堕仙,可能已经找上门来了。 第179章 勇气(七)   玄十的归元阵范围已经扩大到了门板边缘。他定睛看了一会儿,见黑烟竟然有消退的迹象,面容更加凝重。   他一面急着想把第五君推回他的房间,一面又有些犹豫是否让在他的归元阵里会更安全一点,同时还在脑中揣测打开少主房门之后的多种可能性——倘若那法力高强的堕仙也在屋里,再加上一个密室里的人魑,他保下千金楼里所有人的几率能有多少……   第五君在他身后观察片刻,突然低声道:“师兄,那堕仙真的是人魑吗?”   “什么?”玄十心里咯噔一声。   第五君镇定地说:“我此前只见过一两次人魑,都是仙门弟子中了邪咒到了最后阶段,强弩之末,死得很快。”   “但密室里这个人魑,少主说过是玳崆山之乱的时候让暗卫秘密带回来的吧?玳崆山之乱是四年前,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玄十的目光紧紧盯着地面,那堕仙的邪气已经完全收进了门缝里,仿佛得到了控制似的。   与此同时,少主的房间内响起了翻箱倒柜的声音,不断有东西被扔到地上。   听上去竟然像小偷在粗暴急切地翻东西。   玄十的警惕没有放松一分。“我上次亲眼所见,密室里那个堕仙已经面目全非,脸上没有五官、只剩下五个孔洞,声音与猛兽无异,辨别不出来任何一点人声。而且攻击性极强、嗜杀嗜血,理智全无。”   第五君辨别了一会儿屋里的扑通咣当,皱眉道:“邪神咒诅的确会侵蚀肉体,随着时间的推移,面容会越发丑陋,声音会越发粗哑,除非换颜易嗓之术难以掩饰。几次追杀我的堕仙都是黑衣蒙面的。”   “到了人魑的地步,的确会面目全非,理智全无。但……”第五君凝视着已经彻底收回门内的邪气黑烟,“门里那个堕仙,虽然不知在做什么,但邪力还没有失控。”   第五君抖了抖手中那束枯萎的艾草,“恐怕只有最开始梯子掉下来的一瞬是失控的,幸亏刚刚这一层没有别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玄十的呼吸粗重,第五君所说的不无道理,但此刻少主的房门还是关着的,里面的动静没有消停的迹象,没人能知道具体什么情况,甚至里面到底有几个堕仙。   纯金色的归元阵就僵持在木门之外,第五君咬着下唇,如临大敌地盯着那扇门板,不知下一瞬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突然,一阵风声在他们背后响起,一个身影如箭一般从栏杆外飞了上来,熟悉的声音喊道:“小归!”   第五君刚来的及转头,就被齐释青搂了过来。他的鼻软骨一下撞到了齐释青的胸肌,撞得想哭。   齐释青把他死死夹在胳膊下面,第五君闻着齐释青身上的味道,鼻子酸酸,感觉自己像只大鸡翅膀底下的小鸡。   齐释青上下打量了一遍疑似两眼泪汪汪的第五君,嘴唇的弧度放松了些,然后放他自己站好。   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拍了拍玄十的肩头道:“师兄还好么。”   少主来了,玄十额上的冷汗这才放心地流下来一滴。   “密室里的堕仙似乎出来了,我不知里面的情况。”   齐释青解下腰间罗盘,低声念诀,带着捆仙令铭文的金色雾气平地腾起如同旋风,下一刻就穿透门板往屋内而去——   一声巨大痛苦的嚎叫!   第五君蓦地睁大眼睛。   他听出来了,这是嘶哑破碎到极致的、人的嗓音。   再下一瞬,有重物坠地,紧接着是扑通哗啦的巨响,似乎这人倒地的时候又拽倒了书架或者柜子。   齐释青往房内接连打了数道捆仙令,在那恐怖的吼叫彻底消弭之后,他对玄十说:“师兄把归元阵收了吧。”   ——少主的意思,仍然是不杀堕仙。只是用捆仙令继续收着,想留活口。   玄十迟疑半晌,这才转动罗盘,纯金的归元阵渐渐熄灭。   齐释青点点头,对在楼梯口等他命令的玄陵弟子们说:“没事了,都各自回房。”   玄十浑身的紧绷还未放松,第五君使劲拽了拽他的袖子,说:“师兄好厉害。”   齐释青瞥过来一眼,推开房门。   少主的卧房如同飓风过境。   书架倾倒,书籍散落一地,折的折,破的破;柜子倒地、抽屉被扔了出来,东西倒是一样没少,但就是像被野猪给拱了,杂乱无章、惨不忍睹。   沉重的柜子下面压着的就是那个堕仙。此刻被捆仙令从头束缚到脚,一动不能动,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从柜子下面传来。   玄十从那露出来的遍布脏污的衣角、还有足腕上断裂的铁锁认了出来,这就是两周以前,他在楼上密室里亲眼见过的那个人魑。   他的目光移到天花板——   那个本来由玄陵门的机关锁锁住的梯子,此刻就在少主房内大剌剌地伸着,露出了头顶密室的入口。   齐释青一进来就先把屋子查看了一圈,紧接着就进了楼上密室。此刻他从木梯子上下来,说:“没有任何人进入的痕迹。捆住堕仙的铁链是他自己挣断的。”   玄十心中一惊,这就证实了,密室里这个堕仙确实是自己下来的,没有外人的帮助。   冷汗刹那间浸透了衣领。尽管刚刚才把归元阵收起,他一个反手就将金色罗盘化为长戟,刀尖冲着柜子下压着的人魑。   他是如何解开玄陵门机关锁的?!   第五君踮着脚,越过玄十的肩头望着地上那个看不见脸的堕仙。   “他手里好像有东西……”第五君小声说,“那是毛笔吗?”   玄十也看过去,果然见那堕仙的右手死死握着一杆笔,只是笔杆断了,但他仍然不松手。   齐释青环顾一圈屋内的惨状,弯腰一把将沉重的木柜掀起。   露出来一张血肉模糊凝固愈合后没有五官的脸。   这张脸上最大的那个孔洞张着,露出残缺不全的黄牙,吐息是恶臭的,嗓子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撕裂的声音。   第五君想要凑近了看,但他刚往前走一步,地上那个堕仙就飞快向上弓身,脸转向第五君的方向,如同豺狼看见了猎物。   齐释青立刻将那扶起的柜子摔了回去,然后罗盘化戟,对准堕仙的咽喉。   玄十也一把将第五君塞到他身后,拿长戟挡在身前。   堕仙似乎被沉重的木柜砸昏了,一动不动,只是听喘息声依旧不像常人。   “只有被少主的捆仙令捆住的那一声,像是人喊的。”第五君说。   他沉默片刻,心中想:“刚刚那个想要把我生吞活剥的反应,应该是堕仙的本能。”   两年前,遭遇堕仙追杀的时候,司少康神兵天降。司少康易容成了他的样子引走了堕仙,而自己穿着司少康的行头,本以为脱离了危险,却遇上了另一个。   他并不认识他交手的那个堕仙,在拼尽全力把他斩杀之前,那堕仙还说过他是天生药躯,对他的鲜血反应极大。   齐释青阴沉着脸将柜子再度扶起,观察着这个堕仙。   这堕仙右手抓的毛笔还有残墨,他就着这些墨汁在整片地上乱涂乱画,让人看不出来一丁点的头绪。   “完全就是鬼画符。”玄十说。   第五君有点心疼被毁掉的书册和一些织物。   齐释青蹲下身,拿刀尖挑起堕仙手腕上的铁索——本来锁住他的铁链是极重的,但这堕仙却挣开了,只留下了一截断了的铁链,连同四肢上的铁环。   “邪神之力,不容小觑。”齐释青收回戟尖,“这铁链是原先就在密室里的,以为够坚固,就一直没换。”   “是我大意了。”齐释青垂眸盯着堕仙,掩去了眼神里的阴鸷。   第五君拨了拨手中枯萎的艾草,说:“这也不是少主能预料的事。谁能想到这么粗的铁链都能断呢。”   见齐释青和玄十依然紧张万分,第五君笑嘻嘻道:“多亏我发现的及时~”   玄十面容松动,笑了一声。“多亏小归。”   齐释青却没有抬头看他,双拳捏紧,在袖袍之下,小臂上青筋暴起。   他不敢想象,如果……   第五君小心地跳过一地的障碍物,轻巧地走到齐释青身边,悄悄抱了他一下。   “少主不要自责。”他眼睛弯了起来,“没有人受到伤害。”   第五君的视线划到昏过去的堕仙身上,“哦,除了他。”   玄十看了堕仙一眼,紧接着又看向天花板的机关锁,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趁玄十不注意,齐释青深吸一口气,把第五君拉到了怀里。   第五君红着脸被紧紧抱了半晌,然后坚定地把他推开。   “咳。”   第五君清了清嗓子,轻快地问:“你们说,他是玄陵门的人吗?” 第180章 勇气(八)   “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玄十说,“能开那机关锁的人,只可能是玄陵门的人。”   第五君点头表示同意。   玄十迟疑道:“可如果他是玄陵门的人……他又是谁?”   第五君犹豫地说:“他不是四年前少主找到的堕仙吗?有没有可能,是当时玳崆山上邪咒过境……存活下来的玄陵弟子?”   他之前一直对四年前玳崆山上的事避而不谈,但现在这也许是最大的可能性了。   “玄陵门无人堕仙。”齐释青简单地说,“那个晚上玳崆山里的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你以外,每一具遗体都收殓了。”   第五君抿住嘴不说话了。   玄十在那个已经被砸昏的堕仙旁边蹲下,将那人从头到脚看了又看,说:“玄陵门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过弟子失踪……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一个堕了仙的玄陵弟子?”   被洗劫过一般的房屋里只有堕仙嘶哑的呼吸声。   齐释青眯起眼睛盯着地上的墨字——并不能算是字,只是一些意义不明的扭曲线条。   他m偏头朝屋外说了一声:“恕尔。”   恕尔立刻就推门进来。   “去一趟榴莲园,把存在我房里的锁鬼链取来。”   “是。”   恕尔应下就出去了。   门再度关上。   第五君问:“锁鬼链是什么?”   齐释青:“掌门原先留下的法器,链条本身就是捆仙令,不必担心被邪神之力腐蚀。”   他低头看向那个堕仙,道:“原先一直放在榴莲园,是担心万一那处地下火眼镇不住,能派上用场。如今那里仙门弟子众多,不缺那一件法器,倒是这里更紧急些。”   玄十沉思道:“距离上次少主开密室只过去两周,两周的时间里,原先的捆仙令就被消磨殆尽了,铁链也挣断了。”   “速度在变快。”齐释青冷道,“他从四年前被转移到这个密室以来,我加固捆仙令的次数屈指可数,近半年却变得频繁了。”   第五君突然朝堕仙迈了一步。   昏迷的堕仙猛地朝他的方向转头,张口欲咬,发出野兽般的吼声。   齐释青只感觉要疯,飞身过来把第五君抱到门边,砰地按在门板上训斥道:“你干什么?!”   玄十也扭头瞪了第五君一眼,低声念诀,又给这堕仙加了道泛着金色铭文的捆仙令。   堕仙没有一点反应,俨然还昏着。   被按在门板上的第五君感到后背凉凉,讪讪道:“做实验……”   齐释青的脸色很差,双手掐住第五君的肩膀都控制不住力道。   “疼……”第五君小声说,有点可怜地眨巴着眼看着齐释青。   许久的沉默,压抑地叹息。齐释青双手慢慢卸力,下滑到第五君的腰间。   第五君一手搭在齐释青肩头,轻轻拍了拍,另一手指着堕仙,道:“刚刚他是凭本能反应的,没有神智。”   “按照他对捆仙令消耗的速度来看,他身上的邪神之力已经濒临失控了。今天这次挣脱,也许是他为数不多还有理智的时候。”   第五君看向齐释青,“这个堕仙还不是人魑,他只是……疯了。”   玄十惊愕地看向门边这俩人,因为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第五君刚说的话上,还没来得及震惊他们过于亲密的姿势。   “疯了?”玄十对着完全不像人的堕仙,只感到毛骨悚然。   齐释青掐住第五君腰的手一紧,第五君往前一倾差点趴在他肩膀上。好在从玄十的角度只能看到齐释青的背影,第五君推了推齐释青的胸腔,装作自己刚刚只是踉跄了一下。   第五君点点头,“嗯。”   玄十呆住,低头去看那个恐怖的堕仙,喃喃道:“如若真是这样,那他的脸,想必也不是因为他自己身上的邪神之力而毁的,而是有人蓄意让他毁容,让人无法辨认出来他是谁。”   齐释青皱眉道:“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四年间用了不知道多少药,没有任何好转。”   第五君摇了摇头,“他早就是堕仙了,救不了。但药也不一定没用,今日他能破解玄陵门的机关锁下来,还拼命找毛笔想写字,就说明他恢复了一丝神智。”   “只希望在他彻底变成人魑前,能多坚持一段时间吧。”   玄十握紧手中的长戟,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到底是谁,把一个玄陵弟子弄成这副样子……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   三个人都默默望着地上那个面容可怖的堕仙,无人说话。   下一刻,这堕仙脸上的孔洞突然张了张,两只漆黑的圆孔是眼睛,缓缓转向第五君的方向,紧接着——   作为嘴巴的那个大孔洞猛地张开!尖利破碎的黄牙呲出,腥臭的液体流了出来!   第五君打了个哆嗦。下一刻就被齐释青挡在身后,阻隔了他的视线。   堕仙在地上剧烈挣扎,但碍于十数道捆仙令四肢完全被束缚住,只有扭曲的手指带着尖锐的指甲指向第五君,就好像如果此刻给他松绑,他下一刻就要将第五君生吞活剥。   在堕仙的可怖嚎叫声中,玄十问:“少主,现在该怎么办?”   齐释青拉着第五君的手,走到一个翻倒的柜子边,打开了一个上锁而幸免被堕仙荼毒的抽屉。   他从中拿出了三把锁。   “少言,云城。”齐释青转头对门口说。   两个黑衣暗卫走了进来,少言还算淡定,云城满脸都写了担心。   齐释青对那垂下来的梯子使了个眼神,“把那个锁拆了。”   少言和云城沿梯子而上,两人不知触碰到天花板的那一处,在一套复杂的推拉点按之后,只听咔哒一声,云城拿着变成两半的机关锁飞下来。   齐释青拿在手中看了看,递给玄十。   “最传统的玄陵门机关锁。非常牢固,非修习过机关术的玄陵弟子绝对做不出来,也打不开。”玄十将机关锁在手中拼装又拆开,判断道。   齐释青把三把锁抛给少言。少言接过,跟云城两个人叮叮当当地装了起来。   “这三把锁是我设计的,只有我知道解法。”齐释青仰头看了眼密室入口,又低头看向挣扎不止的堕仙,轻声道:“你打不开了。”   第五君站得远远的。混乱的室内,上上下下忙活的少言和云城,默默不语的玄十和齐释青……   堕仙那双漆黑得吞噬了所有光线的伤疤孔洞里的瞳仁,一直死死盯着第五君。   一片嘈杂里,堕仙嘴里还在发出意义不明的怒嚎,第五君却仿若置身荒原,正在无声地与一只野兽对峙。   那双瞳孔背后好像是另一个魂灵,不是蓬莱仙岛上的某个弟子,而是某种超人的、超越生死的、带着纯粹灵性和神性的……   “齐归!”   第五君如梦初醒般地打了个激灵,看向齐释青。   “你还好吗?”齐释青担忧地看向他,挡住了堕仙的视线。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堕仙被重新关在了楼上的密室里,身上下了不知道多少道捆仙令,密室外新上的是齐释青自己的机关锁。   齐释青:“在恕尔拿锁鬼链回来之前,先暂且这样放置。捆仙令应当够支撑几天的。”   第五君望着徐徐关上的密室入口,突然说:“把纸笔给他吧。”   顿了顿,他说:“他想写。万一还能写呢。” 第181章 勇气(九)   尽管被捆仙令束缚住手脚的堕仙可能根本无法写字,但齐释青还是按照第五君的意愿,把纸笔放在了堕仙脚边,一并锁在密室里。   最后一道锁上好,少言和云城消失在屋外的时候,第五君看着一地狼藉发呆。   “呼……”玄十也终于松了口气,“看那个堕仙的反应,小归真的要很当心啊。”   第五君看着玄十,很轻微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齐释青注视第五君片刻,对玄十说:“师兄也受惊了,多谢师兄。”   玄十摆摆手,“说什么谢。”他绕过一地的狼藉墨渍,“少主这屋子恐怕得好好收拾收拾了……”   玄十拉开门,“那我先下去了。”   第五君听着屋里的声音,因为有密室厚重石墙的阻隔,楼上传来的声音已经很小了,但第五君仍旧无法忽视。   齐释青牵着他的手,“我们先出去吧。”   门关上前,齐释青又给他的房间下了禁制,作为最后一道屏障。   齐释青跟着第五君进了他的屋子。   等两人都坐下,齐释青望着第五君心不在焉的神色,问:“是不是害怕了?”   第五君摇摇头,“堕仙有什么好怕的。我亲手杀过。”   齐释青双唇闭紧。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什么时候的事。”   “啊,”第五君一愣,反应过来他并没有对齐释青说过,“两年前,我师父死那时候。”   齐释青的脸阴沉下去。   他不喜欢第五君提起司少康,但又恨他不知道第五君与司少康过往的点点滴滴。他们同生共死过,还有救命之恩,司少康是一个齐释青无法让第五君忘记的人。   第五君看着齐释青的脸色,笑了笑,打算一笔带过。“其实我杀堕仙也就那么一回。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没有办法。”   室内安静片刻。   “当时,是怎么回事?”齐释青听见自己问道,声音冷冰冰的,几乎像是质问。   第五君愣了愣。   “我看见赵铁牛,均知堂掌柜的他们都死了的那个时候……我当时是追着熊思林回去的,却没发现我身后还跟着人,就是堕仙。”   第五君有些出神,目光在齐释青脸上缓慢游移,最后不着边际地停在了对方紧抿的薄唇上。   “然后我就逃命,逃进了一片森林……”第五君望着齐释青的嘴唇发呆,几乎像是呓语。“然后我逃啊,逃,忽然我师父就来了。”   齐释青克制不住地攥紧拳头。他压抑着心头的无名火,第五君却魂游天外地说着另一个男人的事。   “堕仙追着我们,我师父易容成我,引走了堕仙。那个堕仙能摘叶伤人……”第五君的睫毛忽然颤了颤,回神似地眨了眨,看向齐释青的眼睛。   “少主,当年别家弟子来玄陵门访学,我和陈飘飘昏倒在假山旁边的那次,偷袭我们的人,也会摘叶伤人的功夫,是不是?”   齐释青沉闷地“嗯”了一声。   第五君慢慢颔首,轻轻说:“那就是了,我师父引走了那个人。我记得那个人声音很低,很哑,那种嗓音应该是邪神之力侵蚀的结果,他好像对于我师父会换颜易嗓的功夫很……惊奇。”   他自顾自地又点了点头,像是肯定了自己的回忆,然后对齐释青笑了笑,说:“我师父引走堕仙后,本以为我安全了,可没想到那堕仙还有手下。我遇上的那个本身的法术并不高强,所以我能把他杀了。说起来,还要感谢我曾经听过的三家围剿弟子说的话,虽然他们当时是为了杀我……但多亏他们,我才知道堕仙除非砍头,否则没法真正处死。”   齐释青胸口堵得厉害,感到一阵窒息。   “我……”他想开口说句什么,哪怕再一次道歉也好,却被第五君抬手轻轻按住。   “跟少主没有关系。”第五君勾着唇角,嗓音轻柔,“这些都是因果罢了。”   “我杀掉那个堕仙的时候,当下其实并不害怕的,因为我要去找我师父,只能算是惊魂未定。”   第五君放在桌下的手轻轻蜷起,右手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抠着左手的手背,机械而神经质。   今天他戴上了司少康的手套,因此并没有非常不安。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师父……”第五君的话音碎成一地的音节,艰难地拼凑着,“我那么厉害的师父,被那个堕仙杀了。”   第五君忽地看向齐释青,一双杏眼如同玻璃球一样泛着光。   “其实他能活下来的,你知道吗?”   “他被杀了,只是因为他易容成了我,只能使我会的功夫,他只能用暗器银针,不然就会被发现他不是我,我就会有危险。”   第五君静静地望着齐释青,终于有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齐释青的心脏好像一张薄如羽翼的纸,被这滴眼泪瞬间穿透。   他记不得齐归什么时候哭过,印象里的小归永远都是阳光快乐笑嘻嘻的,流泪这样的表情很陌生。   齐释青感到无法呼吸。   “别哭了。”   齐释青听见自己冷冰冰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第五君浑身一颤,赶快抹了把脸,扯出来一个笑:“不好意思,失态了。”   说起来,司少康已经死了两年了。第五君抠着左手的手套,喉结上下滑动,嗓子有些痛。   在他有记忆以来的短短人生里,有一些画面是他轻易不敢想起来的。   司少康的死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记得太清楚而无法遗忘,这些画面好像是所有记忆的背景,无法抹去,无法消除,只能刻意不要想起。   第五君看着齐释青的脸色,心中忽然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少主的脸是阴的,他看不懂。   从之前他说起司少康少主的态度来看,少主是很讨厌听他提起师父的事的。但今天是少主主动问的。   所以他才讲的。   第五君不知该说什么,起身去泡茶。   齐释青坐在原处,视线跟着第五君的一举一动。   第五君在他面前轻轻放下一盏茶。   齐释青:“之前你说过,到了人魑的地步,肉体就是一具躯壳,回天乏术。但若是还没到人魑的地步,只是堕仙,还能救吗?”   第五君手指一顿,转而执起自己的茶盏,低头吹了吹,垂眸说:“少主是笃定我有法子救,是么?”   齐释青沉默不语。   第五君把一口滚烫的茶水含温了,吞下去,什么茶味都没品出来。   他垂下眼睛,脑海里默默浮现了另一个他不敢轻易想起的画面。   四年前,玳崆山。他跪在少主身边,望着他紧闭的眉眼,像是诀别。   这是关乎他生死的,最大的秘密。   第五君轻轻放下茶盏,看向齐释青深邃的眼睛。   “再过几天吧,我回想一下我师父有没有教过我什么法子。”   像是押宝,像是赌博。   他把这些年、这些日子里所有的甜都拣了出来,作为一个彩头,来支撑自己的孤注一掷的豪赌。   等中秋节的时候,他要给少主告白。   如果少主答应了,他就会告诉少主这一切,把命押上,往后他们两个一起承担。   如果少主不答应。   那为了保命,他会什么都不说,在蓬莱岛西调查完,就回灸我崖,再也不出来了。 第182章 勇气(十)   “好。”齐释青得到第五君的答复,眉头慢慢舒展。   第五君抿唇冲他笑,心想:“即使少主知道了如何解除邪神咒诅,恐怕那法子也不会合少主心意。”   第五君把茶盏轻轻放下,抬头说:“少主,关于当年在玄陵门的堕仙,后来有查到些什么吗?”   齐释青:“这些年里销声匿迹,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那个堕仙的行踪。”   “唔。”第五君咬住下唇,用牙齿磨了磨,松开。“这人的确不简单。”   “在玄陵门他动过两次手,一次是去了藏宝阁,佛过铃黑,方倾碑毁,留下了诡断卦;另一次是在假山那边,把我和陈飘飘弄昏了,露出了摘叶伤人的功夫。”   第五君看齐释青坐着不动弹,也不喝茶,索性把茶壶拖到手边自斟自饮。   “再往后我知道的,就是那堕仙杀了我师父。”   第五君缓缓道:“在蓬莱岛东隐姓埋名的那段时间,没有人知道我的踪迹,所以那人也没有动手。”   “少主,他可能一直没有离开过玄陵门。”第五君眼神锐利,“他是跟着你走的。”   齐释青终于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冷掉的茶。   “我何尝不知那人就在我身边。”齐释青攥紧茶盏,“但玄陵门已经翻了不知多少遍,肃清了整整一年,我抓不到他。”   齐释青深吸一口气。   “我重伤闭关,出来的时候,才知道玄廿借着主持三家围剿的机会下了要杀你的命令。”   第五君给他添了热茶,小声说:“玄十师兄都告诉我了……你把玄廿师兄的长老亲传玉佩给收了,罚他在慈悲堂思过二十年。”   齐释青身体一定,毫无波澜地说:“思过二十年是轻的。”   他看了第五君片刻,“我把他的亲传玉佩给碾成粉末了。他此生无缘长老之位。”   第五君愣住,“这……”   他本想说,玄廿师兄本就对邪神之力恨之入骨——经历诡断卦的是他,当年访学弟子在藏宝阁水面陈尸,当值的也是他——所以玳崆山之后自己失踪,他把自己当成叛徒怀疑并且憎恨,完全合情合理。   他能理解玄廿想要砍自己脑袋的深仇大恨。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能活着逃离邪咒的只有成为堕仙一条路,把他当成堕仙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推断了。   更何况他到现在也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是怎么没变成堕仙、活下来的。   第五君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少主是为了他罚的玄廿,他没有资格评判罚得轻还是重。   齐释青却看出来了第五君所想,冷声道:“我罚他,不仅是为此。”   第五君疑惑地看着齐释青,脑中将玄廿身上跟堕仙有关的巧合从头串了一遍,然后恍然大悟。   “少主是怀疑……玄廿师兄是堕仙?”   齐释青没有点头,但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他的想法。   第五君思忖片刻,道:“但就在玳崆山之前,我还见过他用罗盘开归元阵,没有一点问题。如果他是堕仙,那一定也是玳崆山之后的事。”   齐释青视线一凛:“他发布的命令和对你的悬赏,已经足够让人怀疑。纵使是嫉恶如仇的大师兄,也念及往日旧情,想着你兴许只是死了找不到尸体,而不是直接认定你是逃跑的堕仙。”   第五君轻轻用鼻子叹了口气,咬着下唇里侧的肉,慢慢磨牙。   玄廿师兄的身影还历历在目,纵使他曾亲眼见过玄廿带三家围剿的弟子找他,他也很难想象玄廿成了堕仙。   齐释青补充了一句:“而且,他的声音从玳崆山之后变得异常沙哑。”   第五君眸光一变。“确实!”   齐释青这么一提,他才猛然记起当时场景里的违和之处。   那会儿他还不愿相信玄陵门真的把他当成叛徒,不相信司少康说的话,于是司少康索性把他定住,让他亲眼看见三家围剿的弟子集合,亲耳听到玄廿说出“找到齐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死活,务必身首异处”这句话。   说话的时候,玄廿的声音就异常的嘶哑低沉,如果不是看见了玄廿本人,只听声音,他是完全听不出来是玄廿的。   可紧接着,齐释青闭了闭眼,道:“玄廿本来是最有可能做出这一切的人,但他被关进了慈悲堂。”   “你跟着二长老在善念堂修习,自然知道慈悲堂作为重刑室,只有持亲传玉佩的人才能打开。而且它的禁制很特殊,是由那一方空间和亲传玉佩之间相互作用构成,哪怕是邪神之力都无法将其摧毁破坏。”   第五君松开唇,下唇充血变得红艳。   “所以不是玄廿师兄。”   玄廿的玉佩已化作粉末,而其余的亲传玉佩——少主的、他的、玄一的、玄十的——都好好地戴在各人身上,他们在榴莲园已经亲眼核实过了。   齐释青沉重道:“玄廿被关进慈悲堂之后,整个玄陵门大清洗。支持玄廿的弟子全部被逐出师门,剩下的所有人,都进了一遍归元阵。”   “但没有人有问题。”   “在那之后,我才带人出来找你。我的暗卫说过,在三家围剿期间曾经见过你与一个人同行,你们似乎还改换了相貌身份,连说话口音都改了,最后却打不过让你们给跑了。”   第五君:“……”   他沉默片刻,坦白道:“那时我师父带我躲避三家围剿,中间确实有一伙玄陵门的人,让我师父把我交出去。他们穿着亲传弟子才能穿的镶金黑袍,我大概就猜到那是你的人。”   “但我那时以为……你要杀我。”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咬着嘴唇看着齐释青。   他的表情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但齐释青的眼神却看上去比他更可怜。   说可怜并不确切,齐释青的眸子只是颤了颤,然后垂了下去。   第五君心里一酸,主动起身走到齐释青身边,弯下腰抱住他。   他用脸蛋小心地蹭了蹭齐释青的脖子。   “对不住。”   齐释青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抓住了第五君的手,粗暴地扯下他的手套,与他十指相扣。   “你没有错。”   他气息不太稳,很是压抑。“我那时在闭关,不放心玄陵门里的任何人,交代我的暗卫一定要找到你,只要把你带回来就好,哪怕把你打昏、断手断脚都不要紧。”   第五君:“……”   齐释青:“我怕极了你被当成堕仙,我赶不及救你。”   第五君:“……的确是挺险的。”   第五君被扯住,在齐释青后背上挂了一会儿。   等到他站得腰都有点酸了,他手指弯了弯,对齐释青说:“少主,我来蓬莱岛西,就是为了查清当年堕仙的事的。”   齐释青松了手,第五君终于站直了,伸展了下脊椎。他走到齐释青对面重新坐下,微笑道:“我们现在有共同的目标了,要一起查吗?”   齐释青勾唇,凉凉道:“不跟你一起查。”   第五君:“?”   齐释青:“我查,你等着。”   第五君:“……”   齐释青抬眼乜他:“省得你到处跑,给我添乱。”   第五君:“我也并不是乱跑……”   他往前挪了挪屁股,坐直了,正儿八经道:“我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有目的的。”   “哦?”齐释青扬起一边眉毛,“那你能跟我说说,你跟暖莺阁的老鸨,是有什么事要办么?”   第五君噎了一下,对着齐释青揶揄的脸,开始胡说八道:“少主不能限制我跟人交往的,众所周知,‘朋友’二字,并没有性别上的歧视。”   齐释青轻哼一声,“随你。”他把手中茶喝了,看向第五君,正色道:“但最近几日,一直到我们从银珠村出发,你务必要谨慎。”   第五君点点头,“我知道,就你楼上那堕仙我也不得不防着点儿。”   齐释青眉头微微压低,看了他一会儿道:“不止于此。最近银珠村要来人,你做好伪装。即便在千金楼里,最好也不要摘下。”   第五君一愣,“哦,好。” 第183章 勇气(十一)   “三天过去了,你有发现么?”少言在一个哨点无声落下,转身问道。   云城刚从银珠村最东边的暗哨跑过来汇合,气喘吁吁道:“没有。”   三天前,是花灯会的第一日,当夜死了一个醉酒的老百姓,死状极其恐怖,找不到伤口,但面容狰狞无比,发现的人吓得魂都飞了。   最先赶到现场的是少言和云城,他们打探了许久,才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几个路人,据说看到了疑似是凶手的黑衣人。   “黑衣人,蒙面,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醉酒的那个人撞上,骂了几句。这就是现场的状况了。”云城头疼地说,“当时已经很晚了,人不多,而且没人想跟醉酒的人扯上,都没仔细看。关于那堕仙的特征可谓一概不知。”   少言深思了会儿,“他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他在看什么?”   云城在脑海里想了片刻那醉鬼倒下的位置,和路人对他们站位的描述,“他面朝千金楼的方向。”   他跟少言对视一眼,“少主和公子就是从那条路回来的!”   少言凝重地点点头,“要重点保护少主和公子。”   三天过去,玄陵少主的暗卫在千金楼的保护增加了一倍,其余的人都在银珠村各处摸查,昼夜不停,想要找到那个堕仙到底藏在哪里。   有一次有一个暗卫回来报告,说感觉自己被暗中窥探,但回头一看什么人都没有,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少言立刻带人去查,但一无所获。   “唉。”云城把气喘匀了,对少言抱怨道:“要是恕尔也在就好了,能给我分担点。”   少言瞥了他一眼,“你回千金楼守着,下午我替你。”   “诶真的吗?”云城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够仗义!”   少言没说什么,云城想了会儿,接着道:“不过恕尔也快回来了。少主让他去榴莲园,他轻功来回的话,三天差不多。”   “哎要是我们的内力能多到用瞬移符就好了,”云城露出做梦一样的神情,“画好符,往地上‘啪’那么一摔,人‘嗖’地就移过去了。”   少言微不可查地翻了个白眼,玄陵掌门一辈子都没用过一次的瞬移符,还能轮得到他们这种微薄内力的弟子来使么。   他又瞥了云城一眼,不放心地吐出俩字:“惜命。”   云城摆摆手,“就是这么一说,哎。”   “不过密室里那堕仙真是不叫人放心,早知道咱们从榴莲园走的时候就把锁鬼链带上就好了。”   云城是个话多的乐天派,不管有用没用什么都爱说上两句。少言静静听着,不再接茬。   第五君在千金楼里足不出户地呆了两天。   他没有任性地非要出去玩,因为眼下局势紧张,齐释青所有的暗卫都扑在搜捕堕仙上,而玄陵弟子们又有自己的事务要忙,没有人能一天到晚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全。   第五君就在屋里捣鼓自己的药,看看书,写写画画,听着远在灸我崖的小徒弟刘大刚的每日拉呱。   “少主白天都不见人影了……”第五君揪着门口的艾草,一手往后扯着没贴好的假面皮。   他从八层往下看了一会儿,眯起眼睛。   这是花灯会开始的第四天,密室里堕仙失控的第三天。   千金楼来生人了。   第五君半个身子藏在柱子后面,往下小心地窥视。   六个红衣弟子由玄十领进门,聚集在大厅,正四处打量。   这些弟子衣袂飘飘,腰间一条巴掌宽的黑色腰封,胸前交叉两把银板斧,各个站得笔直,气质不俗。   是斧福府的人。   第五君手指抓住乌木柱子,渐渐睁大眼睛。   为首的是个长发及腰的红衣女子,站在玄十身边,正言笑晏晏地与玄十说话。   认清是柳下惠子的一瞬间,第五君差点没叫出声。   熟悉感席卷而来,柳下惠子跟玄十交谈的样子一如数年前。第五君浑身定住,盯着柳下惠子和那些斧福府弟子们的一举一动,心里止不住的雀跃。   当年别家弟子来玄陵门访学时,还是个小孩的第五君就很喜欢温柔亲切的柳下惠子。而在三家围剿时,柳下惠子作为斧福府的少主,曾经当面反对过玄廿对第五君的追杀令。   虽然斧福府并不以柳下惠子的话为转移,之后仍然派弟子参与了对第五君的搜捕。但在第五君看来,当时那样的情景下,柳下惠子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试图保护他,这已经是极大的恩情了。   他借着栏杆的遮挡,悄悄露出了脑袋。   这一行红衣弟子正在往楼上走,第五君看得心如擂鼓,脑子里想了两遍要不要去相认,最后见玄十把他们带去了六层的客房。   “少主吩咐公子,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一道声音静悄悄在第五君身后响起。   第五君吓一激灵,回头见是少言站在那里,如同背后灵。   第五君:“……”   他深吸一口气,小声调笑着往屋里走,“少言兄今天不忙啦,来看我啦?”   少言板着脸,也不接茬,只跟在第五君后面,见他进了屋,便转身站在门口。   第五君见他一副要给他当看门狮子站岗的样子,本来要关的门又给无声地拉开了。   他轻手轻脚地贴近少言的后脑勺,用女鬼的声音幽幽道:“放我出去——”   少言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巨大的哆嗦,一下矮了一寸多。   第五君憋着笑,双手捂住自己的假面皮,不想让它起褶子。   “我说真的,少言兄,我已经两天没出门了,今天能出去吗?”他非常诚恳地问一脸无语的少言。   少言:“……非要出去吗?”   第五君点点头,目光热切。马上就中秋节了,他还没定好给少主告白的地点。   见少言眉头紧紧皱着,第五君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悄悄说:“我就跟你稍微透露下,我是打算中秋节晚上请少主赏月的!”   他冲少言点头,目光闪着期待,继续说:“你陪我去找个好地方成不成?”   少言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看上去不太赞同。过了好一会儿,他谨慎地声明:“我不可能瞒着少主的。”意思是你想弄成惊喜绝对不可能。   第五君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当然得告诉少主呀!省的他到时忙得时间都抽不出来。”   少言思忖片刻,同意了。   在下楼梯前,少言特意看了看六层没人出来,才招手让第五君走下来。   第五君最终选定了一间偏僻的茶肆,与花灯会和暖莺阁都有些距离,生意很少,进去的时候一个客人都没有。   但第五君偏偏看中了这个清净的地角。   “中秋节,你家屋顶上的亭子有人包了没有?”第五君问正打哈欠的掌柜的。   “哈?屋顶上的亭子?”掌柜的睁开含着惺忪泪水的眼睛,“我们家里面都坐不满,楼上从来没开过,早生灰了!”   第五君一挑眉,阔气地掏出来一锭银子。“中秋节晚上别再让别的客人来了。”   那掌柜的愣了一下,紧接着清醒过来,立马凑到第五君身边点头哈腰。   “好的嘞!没问题!客官大爷您还有什么需求尽管提!您是想用楼上的亭子吗?”   “嗯。”第五君笑着说:“把亭子打扫好,该布置的布置了,要好茶,好水。”   “好的没问题!瓜果甜点我也都给您备上!都是顶顶好的!”   第五君想了会儿,看了眼戒备的少言,又说:“还有,不管是我今日过来,还是中秋节当日包场,请掌柜的都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掌柜的郑重保证,拍着胸脯道:“懂!我今日没见过您,那亭子我们也从来没用过!”   定好赏月的地方,第五君又去市场确认了一下他定的红豆苗,万事俱备,便喜滋滋地跟着少言回千金楼。   他回到八层,看见一个暗卫正从少主的房间出来。   “恕尔?”第五君惊讶地认出这个风尘仆仆的暗卫,他浑身上下脏透了,脸色也难看得很。   恕尔抬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少主在房间里。”   第五君敲了敲门走进去。   屋内的一地狼藉已经收拾好了,楼上的堕仙没有什么声音,显然是恕尔带回来的锁鬼链已经用上了。   齐释青坐在桌边,面前是几张宣纸,上面满满都是黑色墨汁写的鬼画符。   “回来了?”齐释青偏头看他一眼,神情依然是严肃的。   第五君以为是这堕仙又留下了什么谜题,就凑过去看。   却听齐释青说:“恕尔刚刚带回来消息,见剑监的少主陈沉死了。” 第184章 勇气(十二)   第五君心中一惊,扶着桌案缓缓坐下。   “见剑监掌门刚死了几天,见剑监的少主也死了?”   齐释青颔首。   “恕尔去榴莲园取锁鬼链的时候,见剑监的驻地正乱作一团。因为担心是地下火眼出了问题,我们的弟子就去问怎么回事,却发现见剑监竟然连看守驻地的弟子都跑了。”   “等到进了他们的营帐,就看见见剑监少主陈沉横死床榻之上,表情狰狞无比,如同被厉鬼撕扯五官。”   第五君遍体生寒,“这不是……”   “没错。”齐释青沉沉望他,“恕尔亲眼所见,见剑监少主的死状,跟花灯会外面那个死去的百姓一模一样。”   第五君牙齿颤了一下,喉结滑动,喃喃道:“按日期来算,陈沉跟花灯会外那个人,是同时间死的……也就是说,不止银珠村这里有堕仙,榴莲园那里也有……”   齐释青看第五君魂不守舍的样子,握住他的手,说:“你现在是安全的。”   他沉默片刻,又说:“你若是不放心灸我崖,我派弟子过去。”   第五君摇了摇头,“不必……”   他并没说出来,有玄陵门的人出现的地方反而不安全。照目前的形势看,堕仙是跟着玄陵门走的,千金楼这里是,榴莲园那里也是有玄陵门的驻地。   “榴莲园那里,除了见剑监少主以外,还有别的伤亡没有?”第五君定了定神,问道。   齐释青摇了摇头,“并无。”   “见剑监几日前刚刚发丧,如今少主又离奇身亡,无人主事,现在人心惶惶,门生已经少了一半。”   第五君飞快思索,“你曾经说过,现在蓬莱仙岛上的仙门越来越少,小门小派几乎灭绝了个干净,如果见剑监这个大派都要散了,那么接下来……”   就轮到了斧福府和玄陵门。   第五君慢慢闭上了嘴。怪不得柳下惠子会带斧福府的弟子来千金楼。   齐释青手头事务极多,就第五君在这儿呆着的功夫,一会儿就有暗卫进来通报一趟,齐释青手里过了不知道多少封密信。   第五君见状也不好打扰,只说了句“今日我跟少言出去了一趟,有什么事你问他好了”就离开了。   齐释青正专心看着手中的一份密函,一直到第五君轻轻合上他的房门也没出声回应。   第五君站在第八层的栏杆边,望着千金楼里的人来来往往。   玄色道袍的都是玄陵门的人,大厅里摆了无数张卦象,玄十正和几个玄陵弟子辩论着什么。   各层楼梯上走着归来和外出的弟子,每个人身上都有金色的罗盘,在黑色道袍的映衬下耀眼夺目。   时不时有几道轻功闪过的身影,第五君知道那是少主的暗卫,不知从千金楼哪个密道钻出来,又跳跃到哪个暗门消失。   突然,一抹熟悉的红色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第五君迅速矮下身来,从一个无法被看到的盲区观察着。   立刻有玄陵弟子走到柳下惠子跟前行礼。柳下惠子对那弟子说了句什么,弟子点头,然后朝楼上走来。   第五君连忙往自己的房间躲。   那传话的玄陵弟子果然一路走上了八层。第五君从门缝里注视着他敲响了少主的房门。   过了一会儿,那弟子和齐释青一并走了出来。   第五君跑到栏杆边,目送齐释青进了柳下惠子的房间。   他看了一会儿紧闭的房门,默默直起腰走回了自己屋里。   屋子里很安静。   千金楼里的所有人都紧张又忙碌,只有他是个闲人。   齐释青并不想跟他共享所有的消息,就连他之前问要不要一起查堕仙的事,齐释青也只说让他等着,不要添乱。   第五君抿了抿唇,坐在桌边提起笔,给他的小徒弟写信。   他想,即使在玄陵门里格格不入,他还是灸我崖的掌门,是刘大刚的师父。他是有身份的,有事情要做的。   齐释青与柳下惠子的谈话一谈就谈了几个时辰。   第五君知道这一点,是因为齐释青今日没有来叫他吃晚饭。   千金楼里众人都是辟谷的,只有后厨的两个弟子还惦记着每天都要吃东西的第五君。   第五君也不想亏欠他们的心意,到了晚上饭点,就跑到大厅去吃饭,期间一直仰着脑袋看六楼。   “你看到斧福府的人了?”玄十在他身边卷起一张卦图,笑眯眯地问。   第五君点了点头,继续认真吃饭。   “惠子一直以为你死了,我们还都保密着,谁都没告诉她。”玄十悄悄跟他说,“少主不让。”   第五君又点了点头,把面前的筷子拿一双给玄十,“师兄吃吗?”   玄十摆了摆手,“不用啦。一会儿我去找少主和惠子他们,兴许一起吃。”   第五君拿筷子的手一顿,收了回来。   “毕竟是斧福府的贵客,要好好招待的。”   玄十笑着感慨,“是啊,少主已经在外面找好了地方。”   第五君低着头扒饭,狼吞虎咽的,“嗯,应该的。”   第五君用比往日快一倍的速度吃完了晚饭,然后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刻意在经过六层的时候慢下了脚步,试图听一听少主在里面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他刚停下,柳下惠子的房门就要打开,第五君连忙向八楼逃窜,生怕被撞见。   隔着两层楼,第五君就听见了温柔的女声说:“这五个人都是我的心腹,我让他们随你的弟子一起行动,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安排。”   “好。”齐释青说。   第五君轻轻关上房门,心想少主也是一点都不客气。   天黑了下来,银珠村上灯了。   第五君趴在窗口,望着远处花灯节的鲜艳色泽,还有住家商铺的点点灯火,轻轻摩挲着左手。   他禁不住想,不知少主今晚会在什么地方宴请斧福府的贵客。   接着又想,再过几天等中秋节的时候,少主收到自己的告白,会有什么反应。   是会答应的吧。   第五君摸出自己破旧的钱袋,一锭银子是他积蓄里相当大的一笔,他用来给少主包场了。   “不过这不算什么。”第五君笑着想,“自古以来男人讨媳妇都得花钱的,何况是少主这样的身份,花多少钱都不过分。”   临近中秋,夜晚正式泛起凉意。   第五君拢了拢衣襟,抽了下鼻涕,把窗户关上。   他走去衣橱,想了半天给少主告白的时候要穿什么,最后取下来了那件他在玄陵门时穿过的黑色镶金的道袍。   对着铜镜,第五君小心翼翼地试了试。他离开玄陵门的时候是十七岁,如今过去四年,体型没什么变化。非要说的话,似乎个子高了一点点,肩膀宽了一点点。   反而穿着宽松的道袍更能撑得起来,像那么回事。   第五君咧开嘴,忍不住给自己重新束发,他曾经用的乌木簪子丢在了玄陵门,现在就用毛笔代替。   好像时间从未流过,十七岁的自己就在铜镜里。   他把衣服重新挂好,洗漱又更衣,折腾完准备就寝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第五君并未想着少主回来还能主动来看他,但当房门被敲响的时候,第五君还是迅速蹦下榻,眼睛亮亮地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玄一。   玄一身上带着赶路的尘土味道,但周身的气质是一如既往的沉重和苦大仇深。   “少主在么?”玄一开门见山地问他。   第五君:“不在。”   玄一皱起眉头:“少主去哪儿了?”   第五君往外面瞅了眼,道:“今天斧福府的少主还有弟子来了,少主好像出去宴请他们了。”   玄一颔首,然后转身就走。   第五君叫住他:“师兄,你是有什么事要找少主吗?”   玄一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对他说了。   “少主让我查见剑监掌门的死因,查到了。”   “我去了见了陈飘飘,她也怀疑见剑监掌门死因有异,秘密做了尸检。陈世泊并非死于旧疾复发,而是中毒身亡。”   也许是夜深人静,玄一此刻对第五君并不像白天时那么严厉。他好像仍然是他的大师兄。   第五君愕然问道:“中毒……?”   玄一看了他片刻,颔首。   “据陈飘飘说,见剑监掌门是赴一旧友之约,回去就不行了。但陈世泊走前并未说过这个旧友是谁。”   第五君有些意外于玄一的坦诚。   他低声说:“谢谢大师兄告知。”   玄一没说什么。他目光下移,看见第五君的装束,刚想说“你快去睡觉吧”,却听第五君轻声问:“那陈飘飘……她还好吗?”   寂静昏暗的千金楼里,玄一胸腔微微起伏,似是叹了口气。   “为了稳住派内众人,她决定和见剑监大弟子时迈成亲。”   第五君哑然失语。   他和玄一对视片刻,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唏嘘。   那个嚣张跋扈、爱娇爱俏、是众人掌上明珠的见剑监大小姐,再也不见了。 第185章 勇气(十三)   第五君在黑夜里静静地失眠。   玄一师兄走后,第八层又恢复了寂静。第五君在床榻上躺下,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从灸我崖出来的每一天,第五君都过得很清晰。   他还在玄陵门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体会。那时的他是个小孩子,总感觉日子是无尽的,一天天过得很快,很多小事被更大的、更有趣的事从脑海里挤了出去,渐渐就消失了。   但从和少主重逢开始,他每日跟少主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饭,睡在什么地方,穿的什么衣服……他都清楚地记了下来。好像潜意识里就知道这是难得的,于是不自觉就用了十分的心神。   第五君轻轻咬着嘴唇,耳朵对声音敏感到了一定境界,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都会想是不是少主回来了。   但是并不是。   那是窗外的风拍窗棂,是密室里的堕仙扯动锁链,是几层楼下的弟子重重拉开板凳。   第五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他敲响齐释青的房门,却无人应答。   身后这次响起了云城的声音。   云城听上去比少言欢快许多:“公子,少主已经出去了,嘱咐你不要乱跑。”   第五君回头微笑,说了句好。   一连两天,第五君都没见到齐释青。   白天,第五君有时会趴在窗边望着千金楼下的路人,辨认着每一张也许他认识、也许是可疑的脸。他看见斧福府的红衣弟子跟玄陵门的弟子一同进出过好多回。   似乎玄陵门如今已经和斧福府商定好了什么计划,只是瞒着他。   第五君觉得这没有什么。如今他是灸我崖的掌门人,明面上与齐归没有任何关系,而少主一行人也并未把他的真实身份告知斧福府,显然是有他们的安排。   到了晚上,第五君会在睡前再看一会儿中央大街的花灯胜景。从高处望去,那一片花灯像是连绵的火烛,不知在给哪位神仙上供。   想起神仙,第五君就想到了司少康,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像神仙的人。   司少康还活着的时候,第五君就好奇地问过不少关于上界天庭的事,司少康每次都是一笑而过,语焉不详。那时第五君觉得师父不说自然有师父的理由,毕竟他对自己的修炼可谓完全不操心,一看就是对修仙、飞升是有些态度在的。   但如今想来,第五君反倒觉得这是司少康是个神仙的明证,神仙化为凡人,自然得受一些约束,不能乱讲上界的事——起码从小看的神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更何况,司少康知道邪神的名字。   这一点第五君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在司少康引走那个法力高强的堕仙时,曾说过:“你果然是祝祚的信徒。”   那黑衣人当时就惊愕不已,反问他究竟是谁,竟能知道邪神名讳。   第一次听见“祝祚”二字的时候,第五君就说不上陌生。他不知为何好像知道这个名字似的,并且没来由地对此感到反感和厌恶。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整个蓬莱仙岛的神话本子,从幼儿画本到经卷藏书,没有一处记载过上界天庭任何一位神仙的真名。在所有凡人的记载里,只有法号。   譬如帝君是“上清元始天尊”,邪神君是“玉清无量天尊”。别的神仙则大多官称俗称混杂,比如媒神月老,医神药王老,文昌星神司命……   但司少康竟然能知道邪神的本名。   第五君想,除了师父这个神人外,若再有第二个人知道邪神名讳,他一定是堕仙。   第五君这两日闷在房内,把玩了好久自己的暗器银针。虽然如今灵力全无,但仅凭手上功夫和技巧,他用暗器还是能勉强保身的。   这也要归功于司少康对他的提点。曾经在玄陵门数年难以突破的内力瓶颈,竟然被司少康三言两语的提点给突破了,而且还是在断了一边灵脉的情况下。   “我都说过,你早该就是我的人。”司少康曾经背靠灸我崖那一面灵牌墙不着调地说。   第五君那会儿嗯嗯啊啊地敷衍道:“我生在药王谷,本就是灸我崖的弟子,都是玄陵门先把我从药王谷带走了。”   然后司少康就哼笑着拿扇子打他的脑袋。   把银针装入乌木小盒子里之后,第五君又打开了他装药的小药匣,最上层的是一枚他炼好的化功丸的解药。   他看了那枚药片刻,抿了抿唇。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如果没有什么差错,他同少主把话说开,就全都坦白了。在那之后,他就可以吃解药了。   现下情势紧张,早一点恢复灵力,就能不再给少主添麻烦。   第五君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他可能不够格,但他还是想与少主并肩作战。   这夜入睡前,他照例走到了八层的楼梯口。   立刻有齐释青的暗卫出现。   他们轮番守着他,每当他有下楼出去的迹象时,就会出现阻止。今天夜里在千金楼的是恕尔。   “公子。”恕尔叫他一声。   第五君向着声音的方向转身,温声说:“恕尔,我不出去,你不用紧张。”   “我就是想问问,少主还记得明天晚上我约他去茶肆么?”   恕尔点点头,“少主当然记得。他今日还又嘱咐了一遍把明天晚上所有的事务都推了,说要陪公子赏月。”   第五君眼里流露出笑意,“那就好。”   恕尔再度点头,对他说:“公子早些休息。”   第五君却缓缓走到门边,对想要盯着他关好门的恕尔说:“恕尔,能告诉我少主这几日在忙什么吗?”   恕尔怔了一瞬,紧接着板正道:“我们只是做少主吩咐的事情,至于少主在做什么,我们一概不知。”   第五君轻轻颔首,又笑着问:“那他今晚还回千金楼吗?”   恕尔波澜不惊道:“不知。”   第五君“嗯”了一声,紧接着换了话题:“那明天我能自由出去吗?”   像是怕恕尔不同意似的,他又补充了句:“我跟云城商量好了,他说从千金楼到茶肆这段路你们都查看过无数遍了,我自己走没问题的。”   恕尔的腮帮子微微抖动,看上去像是磨了磨后槽牙。   第五君赶紧再加一句:“而且你看,我本来易容得好好的,谁都不认识我,要是你们非得跟着,那我目标太明显了啊!别的不说,就斧福府的弟子肯定看了都奇怪啊!”   恕尔眼神一动,第五君就知道这事儿有戏了。   “等我禀过少主,可以的话就告诉公子。”   第五君装模作样抱了抱手,“多谢多谢。”   门一关上,第五君脸上的笑容就一点点消失了。   从恕尔的回答他能推断出来,少主已经好几日没有回过千金楼了。   第五君突然无比荒唐地觉得自己像个等待宠幸的妃子,被关在屋子里,被人看着,什么都不准他知道。   他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慢吞吞上了榻。   “少主只是太忙。”第五君对自己说,“更何况他信我,只是为了保护我才这样。”   明天。   第五君提起一个笑,期待地想:“明天肯定就都说开了。” 第186章 勇气(十四)   中秋节的早上,第五君一醒来就收到了恕尔的好消息:他今天一天可以自由行动,前提是在茶肆和千金楼两点一线。   “成,没问题。”第五君笑眯眯地应下,然后才说:“那一会儿你先陪我去趟市场?我得去取点东西。”   恕尔慎重思考了半晌,点头答应了。   第五君捧了一棵罩着黑布的盆栽走了出来,恕尔盯了一会儿,心道这大概是他订的什么药材今日才送到,也没问到底是什么,一路给送回了千金楼。   “公子今日当心。”恕尔消失之前嘱咐了一句。   “那是自然。”第五君志得意满,顺便说了一句:“中秋快乐。”   恕尔早就没影了。   第五君抱着他的红豆苗站在门口,轻笑一声。   他走进房间,掀开兜布,欣赏了好一会儿这棵红豆苗。   几天前他去集市卖花老板那里的时候,就说要请他帮忙订一棵漂亮的红豆苗,说好中秋节早上到货。   今日一看,果然标致又健康,第五君甚是满意。   “虽然你现在还是一棵小苗苗,但你会长成很大的红豆树的。”第五君摸着一片小小的、羽毛一样的绿叶子,心情颇好地说。   他都想好了,等这棵苗长大点,盆栽盛不下了,就移栽到土里——那时他们八成就回玄陵门了,种在玄君衙里就不错。   或者种在千金楼里也挺好的,毕竟玄陵门里已经很多树了,但千金楼仍然光秃秃的,光看上去唬人,没什么生机。   第五君嘴里哼着小曲,把假面皮、要穿的衣服全铺在榻上,就等着下午出门。   上午的时间里,第五君为消磨时间,研究起了密室堕仙写的鬼画符。   他虽然好几天没见过齐释青了,但是让暗卫传话总能得到答复,比如他说想看堕仙到底写了些什么,齐释青就叫人送到他房里。   从给了堕仙纸笔开始,每日齐释青的暗卫都会从密室里找到好几张“墨宝”,有些是一整张洇透了的墨,有些是莫名截断的线条,有些则像是意义不明的图案。   第五君将这些宣纸在地上一张张排开,然后又调换顺序,看了片刻后,再度调整,让某几张宣纸压在另外几张上——终于出现了连贯的线条。   这是笔画。   第五君认出了一横、一竖、一撇,这三笔明显是用了笔力认真写成,而其余的线条依旧非常抽象,无法辨认。   “横、竖、撇,能组成的字可太多了……”第五君蹲在地上拿手随便写着,皱着眉头。   而且按照日期排列看的话,这堕仙的神智是一日不如一日,反映在越来越混乱的书写上。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第五君叹息着起身。一个被毁容、逼疯的堕仙,被所有人当成人魑,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落到这个下场?   他把这些宣纸重新收好,突然意识到,他的小徒弟刘大刚今日还没有给他说过话。   往常绝不会这样的。大刚的习惯是早上一起床就对着传音符给他请安。   这都已经快中午了。   第五君心里刚升起一点不安,紧接着耳朵里就传来了大刚的声音,把第五君的心给按回肚子里。   “师父!”小男孩兴高采烈地叫道,“今天我中午吃的萝卜丝炖大虾……”   第五君莞尔一笑。   行吧。怠惰就怠惰点吧,只要没事就好。   太阳从正头顶开始往西边微微倾斜。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今天是个艳阳天。山水银是碧池   随着时辰的临近,第五君的心跳越来越剧烈,一下一下地从胸腔传递到耳膜。他在窗台前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矫枉过正地赞叹着凉爽的秋风——实际上心神早就飞了。   紧张和期待让他的双手不停地冒汗,走路都异常地别扭,他甚至不敢太早换上那身道袍,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绊倒把衣服弄皱了。   终于等到第一抹晚霞在半边天空倏然绽放的时候,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然后走到铜镜跟前。   他认认真真、无比细致地给自己戴上了人皮面具,确认没有一丝疏漏。   又给自己束发,用黑色布条扎了一个高马尾,他摇了摇头,长发就微微晃动。   最后,他穿上了那身玄陵门道袍。   第五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戴着假面皮的他是一个陌生的玄陵弟子。   他的目光下滑到腰间,所有玄陵弟子在那里都坠一个金罗盘,他腰间却空空荡荡。   “果然太明显了。”第五君暗自思忖。   在玄陵门的时候,他穿这身穿成了习惯,并没觉得自己有多特殊。然而时过境迁,今日再穿上这身衣服仔细审视自己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没有罗盘是多么扎眼的一件事。   于是第五君又在外面套了一件白罩衫,扎上腰带,挡住了里面的黑道袍。   ——没有罗盘的玄陵子弟只有齐归。他现在不可能堂堂正正地穿这一身出门。   “就这样吧。”   再如何勉强,他也不再是十七岁的齐归。   第五君看了镜子中的自己片刻,最后将左手的手套慢慢褪了下来。   他尽力复原从前那个和少主没有一丝嫌隙的自己,露出一点打气的微笑。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也想有一点好运气。   第五君抱起罩着黑布的红豆苗,走出了房间。路过六层的时候,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斧福府的弟子们还没回来。   走在路上的时候,第五君也并未放松警惕。   恕尔虽然说他能自己走,但这八成是因为少主的暗卫都在周围盯着,说不定就在哪个商铺的阁楼里暗中窥探。   “哎呀,公子是不是看到我了!”狭小的阁楼里,云城大惊小怪地突然蹲下。   少言站在阴影里,看着窗外已经转过头去继续走的第五君,“没看见你,但公子很聪明。”   云城这才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哎,公子明知道我们肯定得暗中盯着,还非得自己走做什么。啧。”   少言瞟他一眼,“少主不也把茶肆那边的暗卫都支开了?”   云城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他们是要秘密相商!少言,你说他们要商量什么?”   “我怎么知道。”   云城撇撇嘴,忽然说:“可能这就是情趣吧!”   少言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云城继续说:“咱们都亲眼看见了,少主在花灯会上跟公子十指相扣,那叫一个甜蜜~今日中秋节,可能他们也想单独私会一下吧!”   少言头一回觉得云城说话非常有道理,不觉多看了他一会儿。   “哎,少言!少主说了,咱们看着公子平安到茶肆之后就可以去休息了。咱们去哪玩玩不?”   少言从窗户飞了出去,云城紧随其后。   他们如同影子一般跃向下一个暗哨,在目送第五君走进茶肆之后,少言转头看向云城:“你想去哪里?”   距离太阳落下还有好一段时间,灿烂的斜阳照在第五君的后背上,让他从头到脚都是暖乎乎的。   第五君抱着盆栽走进茶肆。   按照他的要求,茶肆里已经没人了,掌柜的和小二都放假去了,一直到顶上的阁楼都只会有第五君和他的客人。   “少主肯定还没来。”第五君期待地瞅着楼梯,“约定的是花灯亮起的时分。”   刚抬起脚踏上第一级台阶,第五君忽然听到阁楼上传来了齐释青的声音。   “找到司少康了么?”   第五君脚步骤然停住。   玄十的声音响起。   “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顿了顿,玄十又说:“毕竟那只是个空墓,都好几年了,人早就跑了。”   “空墓……”齐释青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几乎带着墓穴里的凉意,“要不是有齐归刻的墓碑,墓里面还有一席白衣,几张人皮面具,我都要怀疑‘司少康’此人是否真的存在。”   楼梯最底端,一个人影维持着上楼的动作,身体甚至还是微微前倾的,但是就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不动。   “小归不会说谎的,”玄十说道,“但是司少康此人的确疑点重重。光是他如何时机那样巧地出现在玳崆山上就很可疑,还有能治愈邪神咒诅的本事,而且最关键的,他会换颜易嗓之术。”   “堕仙难以抵御邪咒对肉体的侵蚀,但若是会这种术法,改头换面、变换嗓音,足以让他逃脱追捕,在人群里隐藏下去。”   “让他们继续找,找到从银珠村启程的那一天。”齐释青冷冰冰地说。   玄十应下。   阁楼里寂静了片刻。   “对了少主,”玄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跟惠子的婚事,少主是不是告诉小归一下比较好?”   “告诉他做什么。”齐释青轻哼一声,专横道:“先把人带回玄陵门再说。省得他知道了再乱跑。”   盛放红豆苗的陶瓷花盆无声地碎裂。   第五君的手指陷入一个裂缝,无意识地被划了数道血痕。   自从灵脉断掉后时不时的躯体僵硬在这一刻袭来,他维持着要上楼梯的滑稽动作,却无法挣脱。   鼻下涌出血来,喉头也漫上腥味。   血液顺着破裂的咽喉上充,就快填满整个口腔的时候,第五君终于挣脱可怕的僵直,咕咚把血咽了下去。   大脑嗡鸣之下,第五君仍然记得轻轻地把脚收了回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抱着他的红豆苗,转身走出了茶肆。 第187章 冷情(一)   第五君机械地走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走回了千金楼。   站在千金楼的门口,他仰望着那块乌木牌匾,驻足片刻,走了进去。   在遭受巨大打击之后,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不知所措、丧失行动力。比如第五君,在他迎着落日踏入千金楼的那一刻,他周身的气场就变了,大脑无比清醒。   他紧紧抱着碎裂的花盆,悄无声息地顺着台阶上楼,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路过第六层的时候,他确定了斧福府的弟子都不在,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传音符,塞进了柳下惠子的房门边,靠近门轴,开门刚好会被挡住。   在灸我崖的时候第五君就画过好多传音符,他的传音符都是小小的,并且涂了墨汁,不易被发现。   同样的传音符,在灸我崖的时候,他曾拍过一张在齐释青后背上,现在又塞入了女修的房里。   第五君低头默念一声“罪过”。   他迅速起身,在无人察觉之际就回到了八层自己的房间。   第五君将那盆红豆苗放在桌上,手上伤口这才察觉出痛来。他瞄了鲜血淋漓的手一眼,去净了手。   土壤吸收了他的血液,被罩着黑布的红豆苗肉眼可见地向上长了一小截。   走到铜镜前,第五君换下了自己的行头。一炷香的时间不到,站在同一个位置,心境已是天翻地覆。   那件十七岁时穿过的玄陵门道袍被收了起来,第五君没再看一眼,随手拿起了搭在外面的青布衫。   正在这时,耳朵里传来了声音。   柳下惠子回来了。   第五君手一顿,继续更衣。   两道声音,一男一女。   男声是柳下惠子的心腹弟子之一:“少主,联姻一事关系重大,您确定不让门内提早准备吗?”   柳下惠子一贯温柔的声音此刻听上去颇为威严:“我说过了,此事保密,只有我们六人知晓。在举行婚礼前,不得惊动任何人。”   那斧福府弟子叹了口气,道:“掌门到时知道了少主连婚姻大事都瞒着他,真的会怪罪少主的。难道少主是担心掌门不同意吗?”   “掌门肯定不会不同意啊!放眼整个蓬莱仙岛,只怕没有更与少主门当户对、更让掌门舒心的女婿了吧!”   片刻的安静。   下一刻,柳下惠子冷冷地问:“我只问你一句,你是我的人,还是掌门的人?”   那斧福府弟子立刻严肃道:“属下至死跟随少主。”   柳下惠子道:“出去吧。告诉另外的人,三缄其口。”   “是。”   第五君听完这一切,已经换好了衣服。   他把桌上的手套戴上,看了眼镜子,挑起来一个笑。   很好。   齐释青和柳下惠子联姻的事,给了第五君狠狠一个耳光。   少主和玄十在茶肆那番话,让他幡然醒悟:没有什么是不能瞒着他、不能骗他的。   他实在太把自己当回事。   当初齐释青把自己给师父立的墓碑拿回来摔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司少康的墓已经被掘开了。   以齐释青的多疑,又怎么会允许他发现一个墓穴,却只带回来墓碑?   可他那会儿是多么可笑,还求着齐释青不要挖开司少康的墓,不要扰了师父的清净。   齐释青就那样冷冰冰地、装模作样地质问他,还恶毒地揣测他们的师徒关系。   第五君几步走到床榻边,抡起胳膊一拳捶下。   一声压抑的闷响。   关节登时变红。   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又捶了一拳在榻上。   眼尾红了。   第五君对着软榻出气,一拳一拳却是在击打曾经自作多情的他本人。   言语上三两句的暧昧,肢体动作似有似无的纠缠,就能让他产生如此大的错觉,好像玄陵少主真的喜欢他。齐释青的故意隐瞒被解释成了对他的保护,而他甚至把齐释青的阴晴不定和对司少康的恶言恶语曲解成了在吃飞醋!   全错了。   第五君喘着粗气站直身体,床榻被他捶打得凌乱不堪。   齐释青从最一开始就在怀疑司少康,在发现师父的墓穴是空的时候就将计就计试探自己。   而他本人,亲手葬了司少康的人,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齐释青和柳下惠子联姻,仔细想来甚至都算不上稀奇。   毕竟就连陈飘飘为了保住见剑监都能和见剑监的大弟子成亲,玄陵门和斧福府两大仙门决定喜结连理,合力对抗堕仙,完全是情理之中。   第五君猛地扬起头,长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他盯着天花板,平复着呼吸。   脑海中有太多的画面在拉扯,如同战场上激烈的短兵相接。   齐释青并不信他。若是信他,就不会挖开司少康的墓,并且隐瞒墓是空着的事。更不会一边隐瞒着他的存在,一边又决定和柳下惠子秘密联姻。   第五君发出一声自嘲的笑,骨髓里都渗出冷意。   若齐释青真的信他,又何必让他吃化功丸。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的清白,实际上不还是防着他么。   司少康的空墓恐怕更加深了他们对自己的怀疑了吧。   可惜他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被蒙在鼓里,天真地以为对自己的监视都是对自己的保护,少主跟他两情相悦。   一通发泄过后,太阳已经落了下去。   天暗了。   第五君漱了漱口,吐出来的水仍然是淡红的,嗓子里只剩下一丝血腥味。   鼻下的血痕他也细细清理过了,一张假面皮看不出任何破绽。   被碎花盆扎破的手一只掩在手套中,另一只却只能敞露在外面。第五君低头看了片刻,拿出易容工具,很快遮住了伤口。   往新鲜的伤口上易容很疼。   但没有关系,反正他好得很快。这样的伤,明早就看不见了。   第五君对镜检查了最后一遍,笑了笑。   如今他再不可能在齐释青面前露出任何破绽了。   银珠村花灯点亮的时分,第五君踏入了茶肆。   这偏僻的角落里照明有些稀疏,但隔着老远,第五君就看见那亭子里的火烛只照出了一个人影。   玄十已经走了。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跳慢了下来,勾唇微笑。   他拿出了从前插科打诨时的神态,轻松、天真地走上楼梯,在精心布置过的亭子里看到齐释青时,笑眯眯地说:“少主来得好早!”   看见齐释青的第一眼,第五君的心跳就险些乱了节奏。   齐释青正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看到第五君来,眼里流露出笑意。   “不早。你很准时。”   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绒毯,放置了数个蒲团。   第五君在齐释青对面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桌。   “掌柜的很用心。”齐释青说,“茶叶挑了十五种,月饼和糕点挑了十五种,说讨个中秋的吉利。”   第五君看了眼亭子里的布置,还有面前摆盘都很精巧的糕点和数套茶具,心道那一锭银子不算太亏。   他对齐释青笑了笑,看了眼天幕。   夜晚降临,这是星月的主场。   远离喧闹的花灯会,这一轮晴朗的明月高高升了上来,洁白无瑕,光辉好似能掩饰一切不堪。   第五君定了定神,举起一杯茶:“少主,中秋快乐。”   齐释青亦拿起茶盏,轻轻与他的一碰,笑着说:“中秋快乐。”   但齐释青唇边的笑容在瞥见第五君的黑手套时,微微一顿。   第五君注意到了,低头掩去一个微笑。   他胸腔内气血翻涌,喉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第五君把茶水吞了下去。   “这几日实在是事务太多,顾不上你,你都好吗?”   齐释青伸手想要捉住第五君放在桌面上的右手,第五君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顺势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   “我有什么不好的。”第五君品着茶,玩味地笑,冲齐释青眨眨眼。“除了闷在屋子里有点无聊。”   齐释青道:“用不了太久,我们就启程回玄陵门。等一切都解决,你就彻底自由了。”   他看着第五君,眼里全是笑意:“到时你不用再易容,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陪你一起。”   第五君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即接上,眼睛注视着齐释青的面容,从剑眉到狭长双目,到坚挺的鼻梁,再到淡红的薄唇。   过了良久,他笑盈盈地点头:“好啊。”   心脏突然瑟缩了一下,就跟被人攥住了似的。第五君轻轻“呃”了一声,嘴唇飙红,眼里一下泛起了点他并不需要的水光。   之前想好的说辞被这一瞬的疼痛打乱了节奏。   他低下头,忽然想要给齐释青最后一个机会。   齐释青不是坏人,他只是多疑。   他只是想要知道如何治愈邪咒而已。   第五君脑袋里无法抹去这么多年他刻在心底的少主的好,从初见开始,他的整个人生几乎都是关于齐释青的。   他宁愿相信少主在心里还把他当弟弟。   只要齐释青还愿意做他的兄长。   第五君的舌尖轻轻濡湿唇瓣,吸了口气,抬头望向齐释青。   “少主。”   齐释青的目光一直盯在第五君快要滴血的嘴唇上,闻言才望向他的眼睛。   “嗯?”   第五君喉结滚动,清了清嗓子。   “你愿意跟我结拜为兄弟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第五君用尽了他换颜易嗓之术的毕生功力,才掩饰住了嗓音的颤抖。   这本来不是他今日想要问齐释青的问题的。   他对着铜镜练习过无数次的问题,本来不是这个。   第五君注视着齐释青,淡淡地笑着说:“我,灸我崖的掌门,能有幸跟玄陵门的少主,结拜为兄弟么?”   齐释青的表情可以用惊愕来形容。   在彻底理解了第五君说的话之后,他的目光刹那间变了。   第五君对着这直白的冷意,汗毛倒竖。   他只是想,如果他们能结拜成为兄弟,那不管未来如何,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齐释青应该就不会害他。   但是——   “你贵为掌门,我只是一个少主。高攀不起。”   齐释青唇边讽刺的笑意让第五君的心彻底冷了下去。   “我说笑的。”   第五君迅速举起茶杯,擅自跟齐释青手边的茶杯碰了碰,笑嘻嘻道:“少主,来,喝茶,喝茶。”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 第188章 冷情(二)   第五君又殷勤地往齐释青面前推了几碟糕点,然后乖巧地抱腿坐好。   齐释青也不像是真打算与他置气,大概是想着中秋佳节,见好就收。   他捻起一块月饼,推给第五君,闲聊一般地问:“之前你不是说会想想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什么法子,治疗邪神咒诅的?”   果然。   第五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所有的波澜已经全部消失了。连同那抹亮光,都淹没在了暗淡的眸色里。   他接过齐释青递来的月饼,装作苦恼的样子说:“没有,想了好几天,把所有我师父教我的方子都列了出来,都不能治邪神咒诅。”   第五君瞪大眼睛认真说:“我师父那可是神人,我这样的凡人根本无法比较。”   “是么。”齐释青掀起眼皮瞥他一眼,“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哪怕放在今日的上午,第五君从齐释青嘴里听到都不免会旖旎地乱想。但此刻他听见这四个字只觉得毛骨悚然。   齐释青是打算困死他在玄陵门,不交出治疗邪咒的方子就无法脱身。   “少主是想……”   第五君轻声说:“如果真有这样的法子,不管有多么艰难,或者代价有多大,只要能救人免除邪咒,都要用。是么……?”   齐释青扬眉看他,似乎有些疑惑。   “你是天生医者,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么?”   第五君被问得一愣。   不过须臾,他笑了起来,“那是自然。”   一阵风吹来,亭子里的蜡烛打了个抖。   第五君和齐释青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第五君仰着头望着那轮高高的圆月,面容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释青瞟了两眼月亮,缓缓侧过脸来,望着第五君。   “少主,我有一事相求。”第五君遥望着月亮说。   “什么事?”   第五君慢慢低下头,看向齐释青,恳切道:“少主,把化功丸的解药给我吧。”   齐释青看了他半晌,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为什么?”   第五君:“最近千金楼里大家都太忙了,我要是想出去,也不一定有人能顾得上我,我有点灵力好歹能自保。”   “最近几日不要出去不行吗?”齐释青眉头压低,说不上来是不解还是不耐烦。   第五君恬静道:“不行。”   “那你要去哪里?我让少言他们跟着。”   第五君沉默片刻,“还没想好。”   “但是少主,”第五君看着齐释青深邃的眼睛,静静道:“我是灸我崖的人,早晚要回去的。”   齐释青抓紧手中的茶盏,看上去要么下一刻就要把它在掌心化为齑粉,要么就要把它摔碎在地上。   第五君有点心惊胆战地瞧着那个茶杯,突然跟那个物件共情。   “等到了玄陵门,在众人面前还你清白之后,再给你解药。”   短短一句话,就给第五君判了刑。   第五君有苦说不出地看着齐释青,低下头叹了口气。   虽然他自己配了解药,但如果此时吃了,万一一个不察被发现体内灵力并未散去,在如今的怀疑下,他再也不可能自证清白。   第五君苦笑着望着齐释青:“少主,你是真的很霸道……”   齐释青皱了皱眉,大概是想与他商量,但语气却是习惯性的发号施令:“不用多长时间了,你再忍一忍,好吗?”   第五君盯着齐释青的脸,心里忽然想:“也许真的,少主和少主才比较相配。”   齐释青也好、柳下惠子也好,甚至陈飘飘,他们做的所有决定都理所应当地从自我出发,即使是需要自己做出牺牲,也是自己的决策,不会受任何人摆布。   对于从幼时就地位尊贵的人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专横霸道,只会意识到别人是否足够服从,是否挑衅了他们的威严。   第五君不再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想,他不是齐释青的部下,也不愿再做齐释青的囚徒。   “赏月吧。”第五君对齐释青笑了笑。   美丽的月亮,表面是坑坑洼洼的。第五君不着边际地想。   他在绒垫上仰倒过去,枕着手臂,从亭子露天的地方望着月亮。   齐释青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两人间隔不到一臂的距离。   秋意凉薄,体温却是热的。   第五君的一侧身体能感受到齐释青的体温,暖暖的,这是一种毛茸茸的触觉。   如果是昨夜,他大概会毫无芥蒂地直接转身扑到齐释青怀里去。从灸我崖出来到现在,他们没少拉拉扯扯。   但此刻什么都变了。   第五君虽然从小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但他的自尊比别人想的都要多。   就连齐释青都想不到,第五君在不到十五岁的时候就能为了玄陵少主的清誉自己从银珠村离开。   齐释青也意识不到,对于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第五君来说,“体面”,是他从小时候就开始为自己建造的、仅有的脆弱外壳。   这个外壳带给第五君的安全感远远胜于把他捧上高位所带来的。譬如成为了玄陵掌门的养子,亦或是现在做了灸我崖的掌门。   唯一一回第五君觉得能依靠别人,那个别人就是齐释青。   不幸的是,这个美梦终究破灭了,他还是要依靠自己。自己给自己足够的尊严,自己给自己足够的体面。   于是在齐释青伸手想要搂住第五君的时候,第五君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有点冷,先回去了。”他歉意地对齐释青说。   齐释青维持着仰躺的姿势,冷脸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齐释青也起身,“我送你。”   “不必了,少主。”   第五君饮尽杯中冷茶,对齐释青说:“我同恕尔他们都说好了,我今日可以自由出入千金楼。”   不知是有意无意,“自由”二字格外清晰地落入齐释青耳中。   “少主近日繁忙,注意身体。”第五君弯了弯眼睛,转身走下楼梯。   亭子里传来响指的声音,第五君知道齐释青招了暗卫过来。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偏僻的茶肆,一路走回千金楼。   中秋夜,千金楼里也格外热闹。   大门不断有弟子进出,第五君低调地路过大厅,就见斧福府的弟子们和玄陵弟子们举杯相谈,好不快乐。   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红衣女子,第五君立刻躲藏到柱子后面。   他望着柳下惠子,仍然是那样温柔款款、笑意盈盈。   第五君抿了抿唇,小时不懂事,喊过她“惠子姐姐”,刚刚若齐释青真和他拜了把子,他岂不是要喊她“嫂子”?   好似一道流星划过,第五君突然响起另一句无忌童言。   “哥哥,你娶惠子姐姐好不好啊?我可喜欢她了!”   那是别家弟子访学时期,因为陈飘飘整日缠着齐释青,喜欢齐释青喜欢得不得了,而且还欺负他,只有柳下惠子对他温柔亲切,第五君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没想到……   第五君在阴影里目送柳下惠子在众弟子的簇拥下落座,唇角微微提起一个酸涩的弧度。   大厅内摆了丰盛的中秋宴,玄十招呼着柳下惠子和众弟子一同谈笑。酒水、美食的馨香在数层楼高仍然扑鼻。   第五君在八层他的房间里,关上门,却依然能听见宴乐余声。   屋子里没有点一支蜡烛,他靠着门板,望着自己那株可怜的红豆苗投下的残缺月影。   第五君拿手帕包裹住碎裂的花盆,将它抱了起来,再度离开房间。   他上来时是如何的不引人注目,下去时也同样的悄无声息。   一直到走出千金楼,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相貌普通到无法辨识,穿着平凡到尘埃里,与这黑与红的华服全然不配的身影。   冷风拂面,第五君单手紧了紧衣领。他望着暖莺阁的通明灯火,向那里走去。   -   “小郎君怎么来了?”   暖莺阁里,一个眼熟第五君的妓女迎了上来,声音甜得跟蜜糖似的。   “又是来找我们鸨母的吗?”   那妓女不等第五君答话,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高兴得要命,脸上绯红一片,一看就是喝了许多酒。   “小郎君来的不巧~”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划过第五君的胸膛,带着酒气的呼吸凑近,挑逗地说:“我们嬷嬷今晚,要陪恩公~~”   第五君捉住那根在自己胸前乱画的柔软手指,放了下来。   “无妨。”   第五君微笑道,“既然如此,可以麻烦姑娘一事么?”   那妓女本想柔若无骨地往第五君怀中一倒,但见这郎君怀里还抱着一个花盆,没地方抱她,就跟柳枝似的摇晃片刻,微醺地倚靠墙角,柔媚道:“什么事呀~”   第五君看她醉得厉害,恐怕拿不住什么东西了,便把手中盆栽放到了不碍事的地上。   “麻烦姑娘告诉鸨母,这盆花,就拜托她了。”   这女子好奇地踮脚去看蒙着黑布的盆栽,软软地问:“是什么花呀?”   第五君的目光垂落在黑布上,出神地看了片刻,然后才抬起头,笑着对这女子说:“等姑娘酒醒了看看便是。”   妓女撅起嘴巴,眼神迷蒙,风情万种。   “那公子来,就是给嬷嬷送花的吗?”   见第五君彬彬有礼,淡雅如菊的样子,她撒娇道:“中秋佳夜,要不要我陪陪你?”   暖莺阁里香味扑鼻。   不光是姑娘们身上的脂粉味,还有因着中秋节,浓烈绽放的诸多花香。   第五君那株无味的红豆苗,隐藏在一块黑布下面,在靠近楼梯的一个拐角处,是被人遗弃的、要丢掉的东西。   “不必。”第五君温声对这个妓女说,“谢谢姑娘。”   “劳烦姑娘给鸨母送花的时候,告诉她……谢谢,还有抱歉。”   妓女眼里噙着酒意,雾蒙蒙的,第五君也不知她能否记得自己的嘱托。   但没关系。   他只是想给这棵红豆苗找个去处。   第五君最后看了眼那棵卑微的红豆苗,决绝地移开视线,走出暖莺阁。   错付的真心,他不要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明天大年三十实在不好发刀,所以挪到大年二十九( ω )   这本是个大长篇,感谢一直追更的朋友们,前面的铺垫和伏笔已经全部结束,后面的进展就非常流畅了,会把所有的隐情一件一件揭示出来。少主不是渣男,但他性格有缺陷(比如自大、多疑、不坦诚、嫉妒、霸道),后面的追妻会追得有些苦(但还是追到了!)   毕竟两个人不是不爱,而是有很多客观因素以及数不清的误会,所以才会拉扯成这样……   ok,先哔哔这些,再次感谢大家!   祝亲爱的朋友们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心理健康,学习顺利,工作顺利,幸运不断,并且发财! 第189章 冷情(三)   从暖莺阁出来的一瞬间,第五君被秋风撞醒,突然意识到有人在暗中窥视他。   他四下里找不到那视线的来源,便继续装作平凡客官的样子,尽可能融进人群里。   到底是谁……   是那个堕仙么?   第五君朝千金楼的方向走着,心中诡异之感更甚。   那个暗中盯着他的人,似乎在远远地跟着他。   跟踪他的人,不知敌友。可能是那个堕仙,可能是齐释青的暗卫,也可能……   第五君脑海中划过一个在今天以前绝无可能出现的名字——   司少康。   司少康的墓是空的。   第五君心里腾起一点希望的火苗,他一直都知道司少康是个神人——譬如当年在玳崆山那座并不存在的道观里救下他就是个奇迹,还有几乎能称得上是全知全能的本事,就连他给自己做的手套……   第五君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左手,那光滑结实的布料,就绝非凡人能纺出来的,不知添加了什么神力。   所以,即使当时司少康死在了自己眼前,他也可能……   第五君加快了脚步,这点期许将自己从先前的死气沉沉里拔了出来。   司少康可能根本没死,他一定是起死回生了!   远处跟着第五君的那道隐晦的脚步声也加快了些。   第五君时快时慢地试探着身后跟踪的人,在确定了对方也模仿着他的节奏、并且完全没有包抄上来伤害他的意图之后,眼前视线都有些模糊。   是师父吧……   这个中秋节,如果有师父在,他也算团圆了。   第五君很快就回到了千金楼。   但他没有走进去,而是绕到了后面的马厩。数十匹黑马中间,有一匹皮毛如同新雪绸缎的白马,是跟他一起从药王谷出来的小白。   第五君小步跑到小白身边,才发现小白正在睡觉,并且姿势不一般。   不知是谁干的好事,小白和齐释青的黑马养在同一间马舍里,此时此刻,在昏暗的油灯下,小白跟小黑交颈而立,互相枕着对方的身子站着睡觉。   第五君:“……”   他无语片刻,伸长胳膊捋了一把小白的马鬃,小黑却先醒了过来,睁开大眼睛看着他。   第五君瞪了回去,心情一阵复杂——他对齐释青的不待见不讲道理地延伸到了他的马上。   小白甩开小黑的脑袋,走到马舍边上,蹭了蹭第五君的手。   第五君笑了起来,一把拉开马舍的插销,把小白牵了出来。   小黑跟在小白屁股后面也想出来,被第五君哐当关了回去。   站在小白旁边,第五君屏气凝神听了会儿周遭的声音。   那跟踪自己的人此刻没有一丝动静,不确定是否跟了过来。   装着银针的乌木小盒子带在身上,第五君下定决心,翻身上马。   马蹄声在夜空中响起,第五君策马跳出了玄陵门的马厩,绝尘而去。   他要去司少康的墓那里看个清楚。   师父,如果你真活着,你就到我面前,亲口告诉我。   -   在第五君身后不算太远的地方,少言和云城骑马狂奔。   “你太不谨慎了。”少言在马上还训着云城,“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只有两次跟踪或者盯梢没有被公子发现。”   云城胸前还湿着一小片,是他们在花灯会上买的带汤小吃不慎洒了。马跑飞快、夜风呜呜,这一块冰凉的布料让他想打喷嚏。   “公子这也太突然了,他要干什么这是!”云城不满地说,“咱们刚从花灯会出来就撞上公子从暖莺阁出来,不是都跟他说了,可以自己走的前提是千金楼和茶肆两点一线么!”   “而且少主既然说了咱们就把人送去茶肆就行,那意思就是今晚上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啊!这怎么又让公子跑青楼去了呢?!”   少言腿上略微使劲,夹了下马肚子,让马跑得更快些。   “我也不知。”他的面瘫脸上难得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但恕尔已经去禀少主了,肯定会查清楚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回去就知道公子确切的动线了。”   云城嘴里低声喊“驾”,目光紧紧锁住月光下疾驰的第五君的背影,眉头皱紧。   “太反常了。我们发现公子从暖莺阁出来的时候,他身边一个暗卫都没有,这根本不可能。”   少言也同意这一点。   齐释青曾经亲口说过,他们所有任务排在首位的,就是齐归的安全。只要齐归在外,身边不能没有人。   “先跟着。”少言简明扼要地说。   云城警惕而严肃,两个人一时间不再说话。   他们跑了整整一个时辰,第五君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如此明确的方向和这么长的距离,少言和云城不约而同反应过来:公子这是要去司少康的坟墓。   “我的天……”云城低声叫道,“少主到底知不知道公子要去空墓的事??”   少言呼吸有点急促,“肯定不知道。”   马背上的颠簸让他话音微有起伏,“公子换过衣服。”   “什么?”云城定睛一看,惊愕道:“确实!咱们看着他去茶肆的时候穿的是件白外袍,内搭是黑的,但现在这个衣服……”   借着晴朗的月光,云城辨认道:“青色。布料材质也完全不同。”   少言心头升起一点恐慌,“公子恐怕知道了空墓的事,才来亲眼确认的。”   云城下意识反驳道:“可他如何知道?少主绝不可能告诉他的!”   少言攥紧缰绳,沉默片刻。   过了好半天,他的声音才在马蹄声和风声中响起,非常凉:“公子早就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了,以现在的距离,他甚至能听见我们的马蹄声,但却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大概是想在那里与我们当面对质。”   云城听见少言的话,恨不能直接晕过去。   “我的老天爷……我只求恕尔动作快一点,赶紧把少主叫过来!少言你沿途做记号了吗?”   “做了。少主他们肯定能看见。”   -   第五君耳力非凡,他不过出发一会儿,就听见了身后跟着的马蹄声。   然而听了片刻,他的心却沉了下来——   是两匹马。   第五君根本不用过脑子,就能想到是少言和云城这两个人。   本以为是师父还活着、悄悄跟着自己的期待,瞬间化为泡影。   第五君胸口渐渐涌起愤怒。   他已经下定决心跟齐释青划清关系,但齐释青的一切还环绕在他周围。   不能恢复的功力,阴魂不散的暗卫……甚至他的马!   齐释青凭什么把小白跟他自己的马养在一起?!   第五君夹紧马肚子,小白跑得越发快了起来。听着身后那两道紧张的马蹄声,第五君心中冷笑:“呵,听听这声音,现在彻底不掩饰在跟踪我了。”   于是他策马疾驰,风顺着两侧飞速溜走,就好像要把他托着飞起来似的。   第五君在前面狂奔,少言和云城在后面拼了命的追。他们的马本就不如小白那样能跑,此刻更是不敢掉一点轻心。   “公子看来真的生了很大的气。”云城紧张地说,“我真有点害怕。”   少言一声不吭,心中却有同感。第五君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对人从来都不会说一句重话,他也想不出来第五君真发起火来会是什么样子。   “唉……”云城头疼地哀叹,“一会儿该怎么办啊!”   “到了再说。”少言冷静道,“那处空墓所在的杉树林并不近,还要跑至少一个时辰。”   “只能这样了。”云城深吸一口气,点头。“公子现在没有灵力,一定得把人看好了带回去。他要真想出气,大不了先骂我们一顿就是了。”   中秋的午夜,郊野路上一片宁静。   三匹骏马如风掠过,将这片寂静划开又合起。   第五君、少言和云城各怀心事,马蹄声又是那样响,便都没有发现一个黑衣人如鬼魅般随行,在路旁树林中如蝙蝠夜鸟一般飞起跟随。   那个人影蒙了面,在树间辗转腾挪连一丝声音都未发出,足以见其法力高强。   他腰间垂下一条系绳,不知挂了什么藏在口袋里。终于,在某一次腾起时,那口袋里的物什出于惯性落了出来,被绳结拴着打了两下晃。   那是一只纯黑的、浸透了邪神之力的玄陵门罗盘。 第190章 冷情(四)   几个时辰前,银珠村。   恕尔在一处暗哨盯梢,面前这条街来往的全是百姓。中秋佳节,有不少稚童提着花灯在街上乱跑。   一片祥和。   突然,他的暗哨闯进来一个人,恕尔定睛一看,是云城。   云城手里甚至还拿着一碗带汤的吃食,里头是穿成串的丸子和粉丝,味道诱人。他落进来的时候,正在仰头往嘴里灌。   恕尔本来站在中央,云城进来得太突然他没来得及挪脚,不小心就把云城绊了一下。   一颗圆滚滚的丸子掉到了地上,美味的汤汁洒了一小片在云城胸口。   “恕尔啊!”云城心疼地瞅着在地上滚的丸子。   “有话快说。”恕尔翻了个白眼,“我还当值呢。”   云城三两下把嘴里的小吃嚼了吞下去,“公子刚刚落单了,我和少言从花灯会出来就撞上他从暖莺阁出来,身边没有一个人。”   “什么?”恕尔震惊道:“怎么可能?他不是去茶肆了么?少主也不在?”   云城语速很快地说:“不在。少言跟着公子正在千金楼,但看公子那架势像是要立刻出去,现在正在马厩,我得过去一起跟着。你这边赶快找少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好。”恕尔点头。   两人同时从暗哨出发。云城去与少言汇合,而恕尔直奔茶肆。   齐释青那时正独坐在凉亭里看密信,恕尔出现的时候,就感到少主周身气压很低,跟个冰窖似的。   “少主,云城刚刚来报,公子落单了,是从暖莺阁出来的。现在云城和少言正在跟着公子,好像要骑马出去。”   齐释青脸上刹那间空白,下一瞬,他猛地站了起来。   “走!”   在第五君说要回去之后,齐释青立刻叫来了暗卫,命令暗中送他回千金楼。如果第五君不回去,那暗卫会立刻出现劝第五君回去,再不济也会回来向他禀报。   齐释青根本就以为这暗卫已经把人送回千金楼了,正在千金楼看着第五君。   他和恕尔从茶肆出发,沿着暗卫跟踪盯梢会走的路,没走几丈远,突然就闻到了血腥味。   恕尔冲在齐释青前面。他顺着气味摸过去,很快就在一个暗哨之下,发现了一具尸体。   “不……”   恕尔跪在那具尸体旁边,颤抖地探着已经消失的鼻息,牙关战栗。   他站了起来,对齐释青说:“少主,尚武……死了。”   尚武正是齐释青叫来保护第五君的暗卫。   齐释青面色铁青,他蹲下身来,仔细查看了尚武的死状。   眼睛睁着,瞳孔散了,几处大动脉均被划破,但牙关却还紧咬着,罗盘化成的金色长戟在身下压着。   恕尔双眼通红地在周围警戒,却看见尚武死的墙角上扎了两块尖利的碎石片。他伸手把石片从墙体上拔了下来——最锋利的刃上沾着血。   齐释青从尚武身边又找到了几个这样散落的碎石片。尚武已经打掉了一些暗器,却没有全部躲过。   “摘叶伤人。那个堕仙开始动手了。”齐释青半面掩藏在阴影里,声音极寒。   “恕尔。”   恕尔打了个冷颤,泪水隐隐在眼中打转。“在!”   齐释青面容阴鸷。   “召集所有暗卫回千金楼,全力警戒,保护柳下惠子。我去找齐归。”   他把手放在恕尔的肩膀上,低沉道:“如果那个堕仙已经跟上齐归了,就算是少言和云城也凶多吉少。”   恕尔只觉得一道雷劈下,手脚俱麻。他望了眼地上尚武的尸身,眼中含着浓烈的仇恨,“我不回千金楼,我也要去找少言和云城。”   齐释青沉默一瞬,“好。但我还有另一件事要交代你做。”   齐释青严肃道:“防止堕仙杀人灭口,你把命令传下去后,先去暖莺阁打听清楚齐归到底去做了些什么。”   他盯着恕尔锐利如刀锋的双目,继续说:“我会在沿途做暗卫的标记,你打听清楚就来找我。”   恕尔咬牙道:“是,少主!”   -   第五君在司少康的墓前勒马。   身后同样两道马鸣响起,第五君偏头看去,果然是少言和云城。   这两个暗卫的紧张完全写在了脸上,尤其是对于平日里表情很少的少言来说,几乎显得有些滑稽。   第五君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们一眼,下马。   两年前,第五君葬了司少康,垒起一座不显眼的石头坟。   如今,这座简陋的石墓被从中间劈开,他一块一块亲手垒上去的石砖全部散落在一旁。   墓是空的。   不光是没有尸身,就连他曾经一同给师父葬下的人皮面具,和那件染血的白衣,都不见了。   第五君静静地低头注视着这座坟墓,许久没有动弹。   少言和云城小心翼翼地接近他。   “公子……”云城生怕惹了第五君生气,小声说:“少主把这墓里的所有东西都已经带回千金楼了……”   第五君没有回答。   “公子。”少言也低声唤他,“请先和我们回去吧。回去之后,少主会解释的。”   两个暗卫还说了些让他消气的话,但第五君却生不起气来了。   这座空荡荡的坟墓让他的眼睛刺痛不已,散落的石砖、敞露的黄土,每一件都让他回忆起两年前,他是以何样的心情埋葬了自己的师父,又是以何样的心情对自己发誓他从此只是第五君,不再是齐归。   到头来,都是空的。   齐释青划开了他的回忆,毁了他的信任,对他随意欺瞒拿捏,让他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而司少康,死在了他眼前,让他肝胆俱裂地葬了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无条件信任自己、保护自己的人,可到头来却连尸首都不见了。   齐释青要结亲,与仙门大派联姻;而师父是个神人,肉身无处寻觅。   没人要他。   第五君突然发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那样少。他是个孤客,是个漂泊者,生命中没有一处是真正的归属。   他默默蹲下身子,从空墓里抓起一把沙。手提起来的那一刻,沙粒就从指缝间流下。   一阵冷风吹过,沙尘随风飘去了更远的地方,第五君的目光就跟着这阵风游移,最终只能望着远处一个虚无缥缈的焦点,然后变得涣散。   “你们看我可笑么?”第五君背对着少言和云城,低声问道。   云城紧张得要命,话都不敢说了。   少言这时就显得镇定许多。   “不可笑。”   第五君微微提起唇角,“谢谢。”   第五君一块一块地将周围散落的石头捡起来,按照曾经的样式垒砌。   少言和云城大气不敢出地望着他,不敢伸手帮忙。   不知不觉月至中天,子时过了。   第五君终于把最后一块石头搭了上去,勉勉强强把这个坟墓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两年多以前,当他从这处坟墓离开时,曾经发过誓谨遵师命、不再回来。   但世事无常。   怪不得司少康临终前曾经嘱托他不要立碑,不要留痕迹。他是神人,肯定早就知道自己的肉身不可能囿于一座破败石坟,也知道一旦第五君给自己留下这个念想,就终将再次回来,徒增伤心。   第五君转过身来,走向他的白马。   “走吧。”他对这两个暗卫说。   已经亲眼确认过司少康墓的真实情况,别的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更何况少言和云城是齐释青的暗卫,他们同心同德,自己也问不出什么来。   少言和云城在一边站了半晌,见第五君真要上马,才犹豫地向自己的马走去,准备启程。   正在这时,一阵突兀的风声响起!   什么尖利的东西如同一支快羽破空而来,直杀向第五君!   “公子小心!!”   第五君还未跨上马去,就见少言朝自己飞扑而来,他被直接掼到了地上,身上压着少言的身体。   砰的一声。   第五君头猛磕在地上,眼前黑了一瞬。少言的喉咙里发出了沉闷的气音。   下一刻,第五君的手就触碰到了喷溅的、滚烫的血液。   少言的颈动脉被划破了。   第五君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只能凭本能行事。他捂住少言的颈间伤口,拿手、拿衣袖压住那喷溅的血液,然而脸上、身上全是腥热,睫毛都挂上血珠。   “少言!少言你看着我——!!”   第五君俯下身子,拼命拍着少言的脸颊,一声声喊着。   “少言你看着我!你不准闭眼!!”   第五君高声命令着,嘴唇颤抖得厉害,少言艰难地眨动双眼,速度越来越慢。   可血液流失得却越来越快。   第五君死死捂住少言的伤口,低头咬破左手手腕,把自己的血液摁上少言的嘴。   “少言你坚持住——!!”   第五君浑身发抖,突然在某一刻感受到少言颈间喷溅的血液变少了。他以为是自己的血起了作用,让少言的伤口愈合了,但再看向少言的眸子时——   那双眸子已经不会再动了。   “少言……”第五君嘴里喃喃,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第五君呼吸停止了好久,大脑转动得不能更缓慢。   少言死了。   他拼尽全力接受了这个认知,猛然抬头,恐慌地大喊:“云城——!!”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第五君甚至不知道少言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颈动脉,而在这片杉树林里,尽管有月亮的清辉,第五君还是看得很艰难,也许是眼前蒙了少言的血的缘故。   刺痛的双目里终于出现了两个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个是云城。   第五君从地上爬了起来,朝那个地方狂奔。   作者有话说:   咕。 第191章 冷情(五)   因为吃了化功丸的缘故,第五君没有任何灵力,轻功使不出来,只能凭借一双腿在树林里奔跑。   眼前看不清,树林茂密,阴影繁杂,云城和那个凶手又都是黑衣,第五君数不清被绊了多少次,即使已经拼了命地跑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他仍然跑得跌跌撞撞,两条腿上全是血痕,头上也撞出了血包。   他的眼睛一直在流泪,流出来的都是血水,可他不敢闭眼,一直死死盯着云城和那个人。   跑到最后三丈远的地方,那个凶手突然从第五君的视野里消失,只剩下云城站在原地。   “云城——!!”第五君声嘶力竭地吼,气要从胸腔里全部挤出来。   “别过来!!”云城突然喊道,嗓音有些扭曲。   第五君才不管他怎么说,还有两步就跑到了——   可是云城却突然往后撤,像是试图隐藏在树林间。   云城是齐释青暗卫里身手最好的一个,当年他和少言、恕尔一同被收为少主的暗卫时,他是第一个筑基的。是以此刻他用轻功往后飞,第五君压根不可能追上他。   “云城你怎么样?!你等等我——”   第五君的嘶吼带上了哭腔,云城的反常让他极度恐惧,还有那个突然消失的黑衣人,到底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脚步不停地往云城后撤的地方追,可是树越来越密,光线越来越暗,他摔得昏头转向,再爬起来的时候甚至不能辨别云城跑去了什么方向。   第五君颤抖着喘息,竭尽全力命令自己冷静,突然他听到了如同野兽一般的叫喊。   是云城!   巨大的不详预感让第五君浑身发冷,如置冰窟。他寻着这异常痛苦的诡异吼叫找到了云城所在的位置,就看见云城靠在一棵高耸入云的杉树边,拄着一柄金色长戟,浑身的骨头都像是错位了,姿态极端扭曲。   “公子……滚开!!!”云城拼尽全力才用破碎的嗓音吼出这样一句话。   第五君就像被泼了一桶冰水,生生冻在原地。   ——云城中了邪咒。   第五君浑身觳觫,云城如果臣服于邪神之力,就会成为堕仙;如果心生反抗,就会被邪咒生生折磨而死,法力越是高强,死状就越是凄惨。   四年前那个玳崆山的夜里,进山找他的玄陵门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死去的。   “云城……”第五君哭着喊他,“云城我来救你,我能救你!”   云城的脸被看不见的邪力拉扯,彻底恐怖变形。但他忍着极端的痛苦,举起了他的金色长戟,刀尖对准第五君。   “别……过来……”   声音已经快发不出来了。   “云城你听我说,我真的能救你!”第五君疯了一样迎着刀尖往前跑,逼得云城再度往后退。   “我求你了让我救你——”   第五君甚至不知该怎样说才能让云城停下不要再跑了,他追不上,他扑通跪在地上,声声泣穴地哭喊着央求。   “我真的能救你!你信我啊——”   “谢……公子……”   云城在不远处停下,整个人都弯折下来,再加之恐怖的面容,如同一个厉鬼。   “我不想让少言……”   已经无法分辨出的云城的声音从那个变形的喉咙里发出来。   “一个人。”   最后的嘶哑嗓音消失的那一瞬,第五君眼睁睁地看见云城转动自己的长戟,扫向自己的头颅。   轱辘。   一个球形物体掉落在地上,弹起来滚了两滚,静止了。   而那具可怕的、失去头颅的身体,在血液冲天之后,重重倒地。   “云城……”   “少言……”   “云城……”   ……   第五君神经质地重复着少言和云城的名字,跪在地上。他膝盖处是两个血窟窿,不知在哪摔出来的见骨伤痕。   他的大脑全都空了。一直在身边的活生生的人,眨眼之间都死了。他亲眼看见他们死。他摸了少言的血。他亲眼看见云城的头颅坠落。   他止不住少言的血。他没能把云城从邪神咒诅里救回来。   第五君觉得自己疯了。   他感受不到疼痛,从地上就那样站了起来,明明已经狼狈至极,浑身上下衣服全是浸了血的烂布条,假面皮甚至也开了胶,掉了一半,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走到云城身边,把云城的头捧起来。   在失去生命的那一刻,邪咒也失去了它的容器,所以云城面容又恢复了他本来的样子。   是个粗眉大眼的小伙子模样。   第五君伸手把他的双眼合上,将头颅放置在他的身体上。   “当年果然杀错了人。”   一道噩梦般低沉嘶哑的声音在第五君身后响起。   “别来无恙,齐归。”   第五君慢慢转过身去。   月光在这时投射下来,正好照亮了那个黑衣人。第五君清晰地看见他手中抓着一把带血的泥土,正往蒙面黑布下面塞。   这黑衣人咀嚼着这把土,双目漆黑无光地盯着第五君,再度开口:   “你师父在哪儿?”   第五君一动不动,如同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盯着这个堕仙。   如果他没有产生幻觉,那么这个堕仙在吃过这把带血泥土之后——   声音变了。   从非人的喑哑变得像人。   “你是谁?”第五君问。   这声音冷静得自己都陌生,第五君从袖口摸出了那个装了银针的乌木小盒,不动声色地用拇指打开,捻起一把银针。   那个黑衣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朝第五君的方向走了一步。   第五君没有挪动脚步,浑身绷紧。   “你是谁?”第五君又问了一遍。   黑衣人刻意压低声音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跟我走。”   第五君死死盯着那人的眼睛,那是那人仅露出来的五官,然而那对瞳仁过于漆黑,连同眼周的睫毛都掉光了,显然这人的躯体已经被邪神之力严重侵蚀,第五君只从这露出来的一点皮肤完全辨认不出这人是谁。   他精神高度戒备,按兵不动,等黑衣人走到距离他仅剩一步的时候,第五君突然暴起!   手中银针以极快地速度飞了出去,扎入堕仙的脖子!   第五君没有灵力,只能靠近距离发力勉力一搏。他使出了十成十的内力,银针凶狠地扎入颈间皮肤,若这堕仙稍有移动就会血管破裂。   甩出暗器的一刹那,第五君飞快低头后撤,这个动作让他的双腿伤口瞬间撕裂,鲜血淋漓滴了满地。   “呵……”   一声诡异的讥讽。   银针没入体内的那一刹那,堕仙甚至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他站在原地,微微歪头盯着第五君,就跟完全不理解他的举动似的,露出颈间扎成一道的银针。   “你以为靠几根针就能砍掉我的脑袋?”黑衣人嘶声道,“天真。”   第五君摔倒在一丈远外,他的双腿似乎骨折了,再也站立不住,勉强撑在地上,仰起头。   他能听出来,这堕仙的嗓子在吃过那把带血泥土后已经恢复了五六成,此刻是在故意掩饰自己的真实嗓音。   第五君仅靠双臂向着远离这个堕仙的方向移动,明知自己做的全是无用功,却全是求生的本能。   堕仙压根不急着追他。他就跟个看客似的,站在原地,高高在上地看着第五君如同一只虫在地上垂死挣扎。   那双满了死气的黑眸子像是无尽深渊,锁住的猎物终将被它吞噬。   第五君双手微微撤力,靠腹肌绷着身子做出撑在地上的样子,目光交汇间,他突然再度飞出一把银针。   极准地瞄准了那堕仙的脖子。   第五君听见了血肉撕裂的声音,两层入骨银针下,那堕仙的脖颈终于爆出一道裂缝,黑色的血液喷出,第五君甚至看见了一点颈椎骨。   他急促地喘息着,正准备扔出第三把银针的时候,那堕仙突然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侵到了他跟前,恐怖的黑眼在第五君面前急速放大!   砰!   一股大力捶上第五君胸口,第五君骤然喷出一口血,身体弓着被高高抛起,撞在一棵杉树的高树杈上,被捅穿了一边肩膀。   他就像破布娃娃一样挂在枝头,再也无力活动自己的手脚,银针和乌木小盒子尽数坠落。   第五君的视野忽明忽暗。他看见那堕仙站在树下,将自己的银针一把全部拔出。   黑血潺潺流淌,但那人毫无知觉、毫无痛感。   第五君的血液在不断流失,顺着树杈一滴滴落下,那堕仙就任其浸透他的蒙面黑布,然后在后面吮吸。   大脑在缺氧状态下越来越不清醒,第五君在这一整晚都痛极了,此刻却忽然感到不痛了。   他快要死了。   双目渐渐阖起的时候,第五君看见那堕仙向树上飞来,似乎要把他扯下去。   那人腰间飞起的黑色罗盘,是他看见的最后的画面。   意识快要消失时,第五君听见了一阵似有若无的马蹄声,还有一声“齐归”。   “那声音听上去很痛苦……”   第五君的思绪在游离,识海里并没有出现什么走马灯,而是无尽的黑暗。 第192章 冷情(六)   眼前似乎有微弱的光线。   第五君的睫毛颤了又颤,然后缓缓睁开。   “你醒了!”   一道如释重负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紧接着,齐释青就撑在第五君身上,注视着他的脸。   第五君木然地望着上方,眼珠没有转动。   他就好像没有看见齐释青,视线穿过了这个人,望向更远的地方。   没有一丝活气。   “齐归?”齐释青的瞳孔猛缩,声音都在颤,“小归,你能看到我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第五君的眼睛幅度很小地动了动,终于渐渐有了焦距。他盯着齐释青的脸,看了好久,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少……主……”   只是吐出两个字,就仿佛往外吐刀片。第五君喉头又有血沫涌出,染红了唇缝。   “我在。”   齐释青紧紧握住第五君的手,双眼盛满痛色。   随着意识回笼,疼痛也接踵而至。第五君在浓重的血味中分辨出了好多味止血、止痛的药材,又闭了闭眼,动嘴唇道:   “少主……”   齐释青握住他的手紧了紧。   有血从唇边溢出来,划过下巴,沾湿了被子。   “能……把……化功……丸……解药……”第五君强撑着把这句话说完,“给我……么?”   齐释青正在拿温热的手帕擦拭第五君的嘴唇和下巴,听到这句话,他的手一顿。   但下一瞬,手帕又轻柔地按了上来。   “好。”齐释青说。   第五君微微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他就知道,齐释青根本不是单纯为了在玄陵门众人面前恢复他的清白,才要在出发前就让他吃下化功丸。   齐释青从没信任过自己。如今他亲眼见证了堕仙对他下杀手,大概就终于信了,自己不是邪神信徒。   齐释青端了一杯温水来,想让他漱口,但第五君却紧闭着嘴摇了摇头。   过了很久,久到这杯水在齐释青手中都要凉了,第五君的声音才微弱地响起:   “对……不起。”   第五君没有听到齐释青的回答。   也许他也无法回答。   没有人能代替已经死去的人说一句“没关系”。   大脑又开始昏昏沉沉,伤处已经痛得麻木了,第五君在迷蒙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对齐释青说:“人已经带回来了。”   第五君迟钝地想:是那个堕仙么……?   不可能……怎么会找的这么快。   “等我去审。”第五君听见齐释青这么说。   半晌后,第五君额头上传来柔软的触感。那仿佛是个定身的咒法,第五君很快陷入了昏睡。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   第五君捂住肩膀,从床榻上缓缓坐起。低头看去,他被树枝洞穿的肩膀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新长出的嫩肉还渗出一些淡黄透明的液体;膝上见骨的伤痕也愈合了,那里皮肤薄,现在剩下的是大块红黑淤痕。   天生药躯的好处不过于此。   第五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腿放了下来。   站在地上的那一刻,第五君用尽全力才没有向前摔倒。浑身的冷汗登时浸透了衣服,泪水也大颗落了下来。   锥心剜骨的疼。   第五君消化着这份疼痛,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眼前浮现起少言和云城死时的模样,想:“少言没有痛很久,可是云城是很痛很痛的。”   他们是为了自己死的。   第五君默默记着,玳崆山那一夜,玄陵门死了七十二个人,之后有司少康,少言,云城。   他如今背了七十五条人命。   第五君颤抖着往前挪步,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挥动胳膊,却牵动了肩上的伤口。   他小声嘘着气,带着很低的哽咽,泪流满面,想要在桌边坐下。   也许是他拉动凳子弄出来的声音有些大,门突然开了。   第五君怔然地望着门口站着的恕尔,那一身黑衣的冷面暗卫,如今低头看他的眼神像是淬了毒。   恕尔大步走了进来,没有一丝感情地说:“少主吩咐,不让下地。”   下一刻就扛着第五君回到榻上,并没有在意他浑身的伤,甚至扯的还是他受伤那一边的胳膊。   第五君咬住牙,一声不吭被摔在榻上。   恕尔并没有在他榻前停留,紧接着便去桌边倒来一杯冷水,粗暴地拉开第五君的手塞进去。   第五君握着那杯水,满脸水光,双眼通红地盯着恕尔,低声说:“对不起。”   恕尔连正眼看他都没有,转身向门口走去,临关门时留下一句:“有需要就喊。”   胸前和腿上传来濡湿。   伤口又裂开了。   第五君静静地仰躺着,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留下一些涩意组成了一张蛛网样的面具,定住了他的五官。   他握住那只冰凉的茶杯很久,终于很慢地起身,再度下榻。   这一次,他咬死了牙关,嘴里和着血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第五君一步一步挪到了桌旁,即使已经用上了所有的意志力,还是再度流下生理性的泪水,啪嗒啪嗒打在乌木桌面上。   第五君连忙转头看向门口,生怕惊动恕尔。   但显然眼泪落下的声音并不足以穿透门板,屋内屋外都一片寂静。   第五君这才放心地看向桌面。   刚刚他已经瞧见了,桌上的瓷碟里放了一枚药丸。   第五君轻轻用两指夹起这丸药,凑到鼻端嗅了嗅——是化功丸的解药。   桌案对面就是一面铜镜。第五君不经意间一抬眼,就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眼窝深深凹陷,脸上也有几道伤痕,嘴唇与皮肤是同样的颜色,头发蓬乱,胸前洇出大块的血。像是个刚从乱葬岗爬出来的死人。   那双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影。手缓慢地提起,将解药送到嘴边,张开干裂的嘴唇,吞了下去。   然后灌了手中那杯冷水。   刚咽下药的那一瞬,第五君没有一丝感觉。片刻后,从丹田处生发出的暖流开始向四处游走。   重新打通压制的灵脉就要活血化瘀,这是化功丸解药的功效。不过须臾,第五君就感到刚愈合不久的众多伤痕开始出血。   他就轻手轻脚、跌跌撞撞地挪回榻上。   躺在沾满血的被褥上,第五君无声地呼吸。   所有的感觉都只剩下了痛,但即使是痛,第五君也渐渐习惯了。他知道自己身上所有的伤痕都终将褪去,伤得再重也不过几日就能完好如初,所以就平静地躺在那里,好像是躺在自己的坟茔里一样。   鼻端也流出血,耳道在片刻后也是。第五君吞咽几次,把血液能咽的都咽了,最后还是不得不张口呼吸。   化功丸的解药在此刻服下,于身体康复没有任何益处。但第五君等不了了。   他要尽快离开千金楼,找堕仙报仇。在那之后,如果他还活着,就会回蓬莱岛东。   就跟心有灵犀似的,刘大刚的声音突然在第五君耳边响起:“师父我想你啦!”   第五君一怔,随即心脏被攥得痛,他听小徒弟汇报道:“师父我这几天作息不太规律,师父别怪我喔!我一直没耽误看病救人的!好想快点见到师父,给师父个惊喜!”   第五君闭上眼睛,笑得又苦又痛,心想:“恐怕很难看到大刚的惊喜了。”   接着又想:“得给大刚多写几封信。”   两个时辰过去,到了下午。   第五君躺在榻上,思忖着解药应当已经尽数吸收了,便试着运功。   左手的灵脉一直是断的,第五君用右手掐诀,试探着自己的灵脉。   然后“哇”地吐出来一口血。   恕尔再度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在床榻上已经成了一个血人的第五君。   这个浑身伤口都开裂的人正趴在床边,咳得命都要没了,像是刚刚从窒息中缓过来。   恕尔站在远处看了第五君一会儿,走去桌边,又倒了一杯水来。   第五君头朝下咳得头晕目眩,一边咳一边笑,好似恨不能把自己给呛死。   在灸我崖的时候,他留了心眼儿没真的化功,却没抵过一厢情愿的胡思乱想。只是为了在千金楼、少主身边睡一个安稳觉,他就吃下去了化功丸,想着少主会保护他的,少主是信任他的。   天真。那个堕仙说的没错。   他就是天真。   天真到让自己的灵脉受损,再也无法恢复全部的灵力;天真到让齐释青掘了司少康的墓,把自己耍得团团转;天真到以为司少康还活着,却害少言和云城丧了命。   第五君兀自咳得惊天动地,根本听不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面前伸来一只拿着茶杯的胳膊,第五君想借恕尔的胳膊一撑,艰难地扬起手,却被另一个人攥住,温柔地扶了起来。   是齐释青。   第五君拽过齐释青想要给他擦嘴的帕子,仰倒在榻上。齐释青转手接过恕尔手里的茶杯,一试温度,道:“怎么是凉水?”   恕尔没有波澜地回:“我不会照顾人。”   第五君安静地往手帕上吐了两口血,压抑住一声咳嗽。   齐释青做了个手势,恕尔转身出去了。   室内全是血腥味。   齐释青检查了第五君身上突然加重的伤痕,一瞥桌上那个空了的瓷碟,便明白了。   第五君一直侧着脸,望着齐释青腰间那只黑色的罗盘,眼睛又缓缓闭上。   他听见齐释青低声说:“密室里那个神智尽失的堕仙,两天前暴毙身亡了。”   第五君没有任何反应地听着。   “你要看看他最后写下的字吗?”齐释青轻声问道。   过了很久,第五君缓缓睁开眼。   齐释青从胸前拿出一张叠好的宣纸,展开来——   上面依旧是无数凌乱的墨痕,然而正中央却写了一横、一竖、一撇、一弯勾。   这四笔是分开写的,隔了一点距离。   然而第五君却认了出来,这四笔拼在一起,是一个“九”。 第193章 冷情(七)   第五君将视线从这张墨字上移开,看向齐释青。   一方面他在想齐释青是如何理解这个“九”的,另一方面,他也想观察齐释青将这种信息共享给自己是否有什么用意。   齐释青对着第五君的眼神,轻柔道:“我不知道你是否跟我想的一样,我就先说了。”   第五君静静地看着他。   齐释青:“我怀疑那个疯了的堕仙,是玄九。”   第五君瞳孔猛一收缩。   他自己在心中作此猜想是一码事,齐释青毫不掩饰地说出来是另一码事。他都已经习惯于齐释青处处瞒他了,此刻竟然能把这种猜想都说出来,第五君当下的反应是:   少主在试探我。   于是他下一刻就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没有任何意味地眨了一下眼睛。   “如果他是玄九,那也许一切都能说的通。”   齐释青在第五君榻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则抚摸着他的脸。   “当年玄九害你,逼你离开玄陵门,并且房中藏有邪神之物,被大长老处死。但仔细想来,当时没人亲眼见过玄九的尸体,只看见了大长老往一个棺椁上下安葬符,很有可能大长老并没能忍心亲手清理门户,而是将他秘密关在外面。”   第五君感受着一侧脸颊的暖意,平生第一次,丝毫没有往那只手掌贴近的欲望,而是忍着没有反抗。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话,牙齿都是红的。   齐释青赶忙倒来一杯温水,拿着漱盂,扶他起身。   第五君慢吞吞漱了口,擦了嘴,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那少主怀疑大长老么?”   大长老武功高强,有摘叶伤人的本事,出入玄陵门如无人之境,是嫌疑最大的人。更何况……   这个一开始被当作人魑的堕仙是被逼疯的、而且毁了容,明显是害他之人不想他被认出来是谁。   齐释青静了一瞬,道:“即便我想怀疑,当年玳崆山上大长老的尸首,是我亲眼看着入殓的。”   第五君望着他,没说话。   满屋飘荡的都是第五君的血味。齐释青将窗子开了一逢,室内涌入寒凉的新鲜空气。   第五君不动声色地深呼吸。   服下化功丸的解药后,第五君感到自己身体的恢复变快了一些。他闭上眼睛运功,试着凝聚自己的灵流,探着自己如今灵脉的状况。   “齐归。”齐释青忽然叫他。   第五君紧闭的眼皮下面眼珠猛地一动。下一刻,他就感受到自己鼻下又添了两道湿痕。   他又流鼻血了。   第五君缓缓睁眼,看着齐释青焦急地将手帕浸湿在水盆里,又拧干,凑到他跟前给他擦脸。   “多谢少主。”第五君推开了齐释青,却向他伸出手接过那条帕子,自己擦血。   第五君仰起头闭着眼睛,心里一片冰凉。果然他的灵脉是经不起折腾的,如今他的灵力至多只剩下七成。   “我给你换衣服。”齐释青看了他片刻,立刻就走到衣橱边,翻找干净的衣裳。   第五君撑着坐了起来,低头看了眼染血的衣服和床褥,说:“不必了少主,我一会儿自己收拾。不好意思。”   齐释青面对着打开的衣柜,手停在半空。   他背对着第五君,过了好一会儿双手垂了下来,在身前攥紧。   “随你。”他说。   那个高大的背影立在衣柜前面,肩背肌肉高高绷起,墨发都闪着寒光。   第五君过于熟悉齐释青发怒的样子,一瞬间以为他要摔门而去,甚至为即将到来的巨响紧紧闭上了眼睛。   然而屋里却一片死寂。   第五君小心地将眼皮掀开一道缝,看见齐释青无声地站在他床头,如同索命鬼似的低头看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第五君登时打了个哆嗦。   齐释青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就跟刻意让第五君紧张似的,冷着那张脸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果你怀疑大长老,我奉劝你不要妄想擅自去玄陵门的墓地开棺验尸。”   第五君吞了一下口水。   齐释青冷冰冰道:“你知道玄陵门为何叫玄陵门么?”   第五君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心悸得厉害。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陵”并不是个定为派名的好字。即便玄陵门确实以问玄为长,分金定穴自然不在话下,可为何要在奇门遁甲风水秘术里独独选中了“陵”这个字?   齐释青幽幽道:“因为玄陵门的陵墓,除了掌门,根本无人能找到,也无人能破解机关。负责挪棺的玄陵弟子至多知晓大致的区域,却绝不知道陵墓的入口。所以玄陵门下所有人,均是掌门亲自送葬。这是玄陵门最大的机密。”   “齐归。”齐释青无比严肃地警告他:“你要是擅自去找玄陵门的陵墓,会死无全尸。”   第五君怔然地看了齐释青一会儿,随即扬了下眉,满不在乎道:“我纵然想去,也不知道地方在哪儿,连你门下弟子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上哪知道去?更何况,我又没有罗盘,玄陵门的机密可谓一概不知。”   说着,第五君掀了下自己干涸了血迹的衣服,嫌弃地皱了皱眉。   “少主,我要沐浴更衣,你要不回避一下?”   齐释青好似被一块馒头给噎住似的,盯着第五君,毫无办法。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好似他们二人的隔阂再也解不开了。   “你现在不能碰水。”齐释青最后只好干巴巴地吐出这一句。   第五君不耐烦地哼了一口气,倔强地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   声音嘶哑还飘着血味,但他跟齐释青对视着,丝毫不肯退让。   最终,齐释青败下阵来,生硬地转过头,走向门边。   他正要推门离开的时候,第五君突然问道:“那个袭击我,杀了……少言、云城……的堕仙,少主查出什么没有?”   “没有。”   齐释青转过身来看向他,目光很沉。第五君说不准他是否在审视自己。   “我赶到时,正看到一个黑衣人影从树梢轻功离开。你伤太重,我必须先救你。”   第五君低头道:“对不住。”   齐释青站在门边,过了很久才说:“他不只杀了少言和云城,连同那个保护你从茶肆离开的暗卫,也杀了。”   第五君脸色惨白,手中攥着的茶杯微不可查地颤抖。   “对不住……对不住。”   两人相隔不过两丈,但在第五君眼里却是天堑鸿沟。   隔着蓬乱散落的发丝,他模糊地看着齐释青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动容,甚至也瞧不见怒意。   下一刻,他就看见齐释青的嘴角忽然上扬。   齐释青笑着问他:“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妓女?喜欢到不顾自身安危,也要给她送红豆?”   红豆,寓意相思,寓意情谊绵长。枝叶翠绿常青,果实圆润端红,性温滋补,善中之善。   但第五君却觉得自己的心像一颗被蒸软了的红豆,轻轻一捻就碎了。   齐释青唇边的微笑弧度是完美的,但是眼神肃杀,皮笑肉不笑。   第五君知道,从小齐释青这样笑,就有人要遭殃。   “你放心。”齐释青笑着说,“我审过她之后就放回去了,没用刑。只是稍微恐吓一下,就把你们二人之间的……”   “勾连,交代了个清楚。”齐释青斟选了词句,玩味地说。   “我那时才彻底明白,原来那个妓女跟堕仙也没什么关系,你们只是两情相悦……”   齐释青低头笑了一声。   “齐归,你原来是个情种啊。”   遭殃的是自己。   还连累了小甜甜。   第五君好一会儿都忘记了呼吸,在某一刻他突然被憋醒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起来,边喘边咳,唾沫里还带血。   齐释青的眼神动了动,似乎恨不能马上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嘴唇却死死闭着,一句话都不说。   “你……放她……回去了么?”第五君艰难地平复呼吸,一字一顿地问,双眼猩红,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当然。”齐释青硬着颈项说。   不过片刻,他还是没能克制住走到第五君身边,劈手夺过他手里早空了的茶杯,又倒了一杯温水进去。   第五君没有接。   砰一声。   齐释青把茶杯在桌上一放,命令道:“把水喝了。”   第五君没有反应,连看都没看他,兀自在床榻上坐着,好似魂丢了。   “你尽管放心,那个妓女全须全尾地还在暖莺阁当着她的老鸨。”   齐释青软了语气,但话语间仍然是怒火和讥诮,“只是那棵红豆苗,为了确保不是邪神之物,我给烧了。”   齐释青说完最后一句,呼吸粗重得厉害。大概呼吸到第二十次的时候,第五君终于说话了。   第五君点了点头,看向他:“多谢少主。”   作者有话说:   等到追妻的时候,少主会崩溃的,彻——底——疯——批——   :-D 第194章 冷情(八)   第五君迟缓地挪动脚步,给自己擦净了身体,换上衣服。每动一下,四肢百骸的疼痛都如影随形,第五君却连眉头都不再皱一下。   他冷静无比,所有的痛苦都是他还活着的证据。   “最多七日。”第五君把了下自己的脉,心里判断道:“七日肯定就好全了。”   如今的线索已经渐渐串联,却还缺失最关键的一部分。   若密室里那个疯了并毁容的堕仙确实是玄九,那这么多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实则却在大长老的包庇下好好活着。只是为何他会在玳崆山之乱时出现,然后被齐释青他们抓获?   第五君不敢太用力,用那边完好的胳膊慢慢扯下被血脏污的被褥。他皱着眉头,一点点揣测。   除非是大长老死时失去了对玄九的控制,才导致玄九逃了出来。   那么问题就在于,玄九一直藏在什么地方?   玳崆山。   这三个字蓦然浮现在第五君脑海里。   玳崆山是一切的源头。   他断了的灵脉,猝然得知的自己身体的秘密,从天而降的司少康,死了的玄陵门众人,偶然被发现的这个失神失智面目全非的堕仙……全在玳崆山。   四年前,玳崆山一带突然出现了许多堕仙。与善扇山曾经在沼泽地碰到的护法堕仙摆阵召邪神不同,玳崆山一带的堕仙都说不清来路,好像凭空出现一样,以玳崆山为中心向外辐射,对整个蓬莱仙岛的百姓和仙门大肆屠戮。   玄陵门掌门齐冠对此极其重视,派齐释青带领亲信探察此事,并且坚决不允许养子齐归跟随。   一直憋在玄陵门里,不被允许出门的齐归有些坐不住了。   几个月前,齐归刚和玄一、玄廿和少主一起破了善扇山遭遇的邪阵,还欣喜于自己终于能作为玄陵弟子、为维护一方太平出一份力了——可现在明明是最需要用人的时机,他却躲着享太平,实在是有辱“仙门弟子”的名号!   “我一直苦练暗器,现在不光能使银针,飞纸也能割断树枝了,真要遇上堕仙,我多少也能顶点用!”齐归对玄陵掌门齐冠半是撒娇半是撒气地说。   掌门齐冠一扬眉毛,抬手就把一只茶盏弹了出去。   齐归甚至都没能看清,金陵大殿里的一棵粗壮的元宝树就被削得只剩下了贴平土壤的根茎。   而那只茶盏顺着被砍断的元宝树滚了下来,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轱辘声。   树断了,瓷盏却完好无损。   齐归嘴巴抿成一点点,不作声了。玄陵掌门齐冠哼笑一声,朝那边偏了偏下巴,对齐归说:“去把我杯子捡起来,洗干净再拿回来。”   齐归张开一点点嘴:“哦。”   走到那棵不幸壮烈在玄陵掌门轻功展示下的元宝树旁边时,齐归听见主座那边掌门和长老在说话。   “相违师弟,我等着再赔你一棵更大更好的元宝树,刚刚给小归演示摘叶伤人,脑子没过就扔出去了,真是太对不住了。”   大长老沉沉答道:“这有什么当紧,掌门师兄的暗器之术,我自愧不如。”   “哎哎,师弟可千万别这么谦虚。”玄陵掌门齐冠呵呵笑着,说:“弄坏了我师弟的东西,肯定得赔个更好的。”   齐归蹲下身子,背对着他们咧开嘴,无声地哇了一下,捡起茶盏跑走了。   往常如果是有什么样的小意外、小插曲,三长老多财一定是话最多的一个。但多财长老此时却异常沉默,坐在长老座上,双手交握,一声不吭。   反倒是二长老依主主动挑起话头:“那棵元宝树,是不是大师兄筑基时种下的?”   大长老看向他,缓缓点头,“依主记得不错。”   “咱年轻时那会儿真好啊。”掌门齐冠抬头望天,感慨道:“那会儿谁不是一腔热血,以保护百姓为仙门重任,立誓铲除堕仙,消灭邪神……”   齐冠看向相违长老,笑着问:“是不是?”   他跟大长老对视了一瞬,紧接着目光又划向了二长老和三长老。   三位长老都陷入沉默,直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跑回来,齐归拎着还滴水的茶盏凑到掌门面前的茶海跟前,把杯子放下,发出轻轻一声响。   “我刷干净啦,掌门!”   “出去练功吧。”齐冠弹了一下齐归的脑门。   齐释青带了一队玄陵弟子,去察访每一处报告有堕仙出没的地方。但蹊跷的是,他们本以为会一路披荆斩棘,做了万全的准备,所到之处堕仙却都销声匿迹。   他们蹲守许久,竟然连一个堕仙都没见到过;接连跑了几处都是如此。   在仙门弟子眼里,这事邪门极了,然而传在老百姓耳朵里,却完全变了一回事。   蓬莱仙岛的百姓将齐释青视作少年英雄,救命恩人,不战而屈人之兵,就连邪神信徒都对玄陵少主畏惧不已!   比起血雨腥风、杀人牺牲后才能重获安宁,玄陵少主往这儿走一遭妖魔鬼怪就退散了显然是普通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上上选。   齐释青后来去到的每一处,老百姓都夹道欢迎,就连当地驻守的仙门都将其奉为座上宾,以掌门之礼相待,恨不能把人扣下当吉祥物。   不必付出一条人命,就没有堕仙敢造次了!仙门世家也安生,老百姓也放心!   更有人大胆猜测:玄陵少主定然是神仙转世!   齐释青因此名满蓬莱,被寻常百姓当成神祇一样崇拜,心里一慌就在嘴里念叨上两句,就差把人弄上供台了。   对此,齐释青心中的疑思愈来愈重。但他无法解释为何明明罗盘就算到了该在此处的堕仙却一点影子都看不见,而离奇死去的百姓、不断失踪的仙门弟子又是确确实实的。   齐释青这一趟远行出去了一月有余,可以说是声名鹊起,却一无所获。   回到玄陵门的时候,掌门齐冠站在最前面迎接他,齐归站在玄陵掌门身后,踮着脚瞅他,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堕仙事件似乎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平息了。   但玄陵门所算得的卦象却并不是这样。上下近百只罗盘都算得堕仙的源头就在玳崆山,而这个地点让玄陵掌门非常不安。   在掌门齐冠的要求下,齐释青开始定期在玳崆山巡山。   接下来的两个月依旧无事发生,堕仙就跟凭空蒸发了似的,整片玳崆山山脉连最小的妖魔都看不见。   终于有一回,齐归实在是呆不住了,央求掌门道:“齐叔叔——下次少主巡山,我能跟着一起去吗?这么长时间了,少主一次堕仙都没碰上过,我真的好想出去散散心啊——”   齐释青那会儿也站在金陵大殿,看着齐归一点不要面子地拉着掌门的袖子撒娇。   旁边三个长老都还在呢,齐归也豁出去了完全不在乎。   一段时间以来一直不苟言笑的三长老难得地勾了勾嘴角,笑着说:“小归还是没长大呀~”   掌门齐冠看向齐释青,用目光询问儿子是否能保护好弟弟。   齐释青注视着父亲,点点头。   齐冠同意了。   作者有话说:   敲敲碗,求海星~谢谢宝贝们╭(╯3╰)╮ 第195章 冷情(九)   第五君把脏污的衣物、被褥放在一起,又去弄了条湿毛巾,给自己擦拭身体。   他自然知道如今伤口碰不得水,但流出来的干涸血迹总得擦掉。想要擦拭后背时,第五君的胳膊使不上力,低下头生了会儿闷气,又一瘸一拐地挪到铜镜前,侧过身子,艰难地给自己清理。   第五君调节着自己的呼吸,想他这几年什么都经历过,生死关头都走过好几遭,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他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重新躺倒了干净整洁的床榻上,日头已经落了。   没力气再下床点灯,第五君浑身冒着虚汗,闭着眼睛思忖:在千金楼这几日要尽可能好吃好喝好好睡。   可惜他体力不济,躺着不过片刻就睡了过去,再一睁眼已经是深夜了。   第五君小小地叹了一声,头脑发晕地撑坐起来,准备下楼找点吃的。   他原先常用的那张假面皮已经毁了,第五君不得不打开自己的小包袱重新挑了一张。   烛火的幽光下,第五君仔仔细细把人皮面具贴好、抚平,正准备深吸一口气扶着桌沿站起来时,他忽然听到一道女声。   “我这两日出去,有发生什么事没有?”   是柳下惠子的声音。   第五君一愣,接着想起他在柳下惠子房间里放了一个传音符,过去两天一点人声没听到,他完全忘了这码事。   原来柳下惠子离开了两天。   第五君给自己倒了杯水,拉开抽屉抓了把瓜子出来,决定先听听斧福府那边的消息,再去厨房填肚子。   一个斧福府弟子有点迟疑地回道:“两日前,中秋节的晚上,玄陵少主并不在千金楼,一直到快天亮才回来,怀里好像抱了个人,血腥气很重。”   柳下惠子声音冷淡,“看清是谁了么?”   “并未看清。”那斧福府弟子说:“我其实是中秋那天晚上没睡好,早上醒得很早,迷迷糊糊听到声音,拉开一道门缝偶然瞥见的。我后来问了其他人,他们都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这事。”   柳下惠子思考许久,道:“不必管他,肯定是齐释青自己的人。大局当前,这点信任必须要有。”   “是。”   “我们的人都好么?”   “都好的,没有任何问题。”   “银珠村有什么事没有?”   那弟子想了一会儿,道:“并没发生什么事……自从花灯会外面一名百姓疑似为堕仙所杀害,玄陵少主就在整个银珠村加强了布控。少主走这两天,感觉玄陵弟子巡逻得更频繁了些,除此以外也没什么。”   第五君慢悠悠喝着茶,舔了舔嘴唇。他是真想知道齐释青跟柳下惠子到底商量了些什么,但柳下惠子似乎并未打算把一切都说与她的心腹弟子。   突然,那名斧福府弟子低声说了句:“少主,有人敲门。”   “让他进来。”柳下惠子吩咐道。   那弟子一下听上去有点惶恐:“见过玄陵少主。”   齐释青声音清冽,如同秋日的冷河。   “免礼。”   柳下惠子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你出去吧。”   那名斧福府弟子答了声“是”。   第五君没握住茶杯,让它在桌面上磕了一下,摔掉了一小片瓷。他条件反射地看向门口,生怕恕尔就要推门进来。   好在并没有。   第五君无声地舒了口气,心跳都要停了。   他微微喘着,放松下来身体,用拇指摩挲着茶杯的锋利缺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齐释青问道。   柳下惠子声音带笑,“就刚刚。”   第五君蓦地把茶杯放下,扣上自己的脉搏。他脉象有些乱,可能是重伤的缘故,心律失常。   “要找点党参和茯苓……”第五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想要去翻找自己是否还剩下些药材。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心悸与恍惚归于齐释青和柳下惠子身上,而是再度责怪自己的愚蠢。   “光记着把传音符塞在人家房里,却没想着拿出来,我可真是……”第五君心脏绞痛得眼前朦胧一片,“他们是要成婚的人,万一我听到了些什么不该听的……”   腿有些软,不幸绊在一条椅子腿上,第五君狼狈地扑通摔在地上,下巴也撞青了。   第五君眼前发黑地趴在那里,心道这下恕尔肯定又得进来把自己摔榻上了。   但等到他缓过来,屋里屋外都是寂静一片,第五君这才恍然:“哦,恕尔肯定不会一直守着我的。”   他伤成这样哪里都去不了,看不看着他没有差别。况且他醒过来已经一天了,往常还会有人关心他的吃饭问题,但现在他既然要来了化功丸的解药,恢复了灵力,自然就能辟谷,也就不会有人替他操心了。   第五君缓缓爬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和可怜的膝盖。   “唉……又出血了……”   摔了这么一下,好容易恢复的一点精神又散了。第五君吃力地撑着自己坐回椅子上,将脸上的假面皮一把撕下来。   “不去找吃的了,下去了估计也没吃的。”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拳头,闭上眼睛想:“我只是为了多听到一些情报,若真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就请上天责罚吧。”   齐释青跟柳下惠子似乎走到了离传音符稍远一些的地方,透过来的声音很小。   “你见到掌门了么?”齐释青问。   柳下惠子沉默片刻,道:“跟以前一样,没见到本人,父亲只是写了字条递出来。”   齐释青波澜不惊地问:“我接任掌门大典一事,他怎么说?”   柳下惠子说:“父亲早就猜到你邀请斧福府和见剑监相聚千金楼、一同去蓬莱岛西是为了你接任玄陵掌门一事,毕竟这几年……你总得接任掌门的。”   齐释青没有说话。   柳下惠子又说:“父亲说,榴莲结义三个仙门世家世代交好,他作为如今仅剩的长辈,理应到场祝贺。但他身体是在太差,已经一年未出门了,如今更是风都吹不了,所以实在无法到场,请你原谅。”   “不过,斧福府为你接任玄陵掌门的贺礼早就备下了,父亲也让我一并都带了过来,到时就由我带领斧福府众人恭贺你接任掌门。”   齐释青沉默许久,接着问道:“那么,接任大典三日后的婚礼,你有对掌门说么?”   “没有,你们都说了绝对保密,我自然不会说的。”柳下惠子轻快地回答道。   第五君在房间里眯起眼睛。   “你们”?   传音符只能传过来人声,别的声音一概听不见。难道柳下惠子的房间里除了齐释青还有别人?   玄十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你来回都安全吗?”   柳下惠子的声音带笑:“自然安全,不用担心。”   她笑了一会儿,正色道:“但我们还是尽快去玄陵门比较好,我那五个弟子虽是心腹,却仍然是斧福府的人,对我父亲颇为忠心。尽管我一再强调要保密婚礼一事,他们仍时不时劝我说应当早些告诉我父亲,万一他们瞒不住……”   “无妨。”齐释青凛声说,“能拖多久算多久。”   传音符那端安静了好一会儿。   第五君竖起耳朵来听,只能听到极其细微的人声,却无法分辨什么内容了,显然他们又挪了位置,并且刻意压低了声音。   “这么谨慎。”第五君哂笑一声。   目前看来,齐释青和柳下惠子的确有一个计划,并且排除了除她以外的斧福府所有人。但第五君仍然猜不出来他们打算在掌门接任大典上、或者是他们的婚事上做什么文章。   “这几日,玄陵掌门接任大典的请帖就发出去了。”齐释青的声音陡然出现,“如今整个蓬莱仙岛只剩下了三十四家仙门,能有一半的掌门人愿意来玄陵门就算不错。”   “届时,玄十师兄……”   齐释青话音未落,玄十就接了上来:“少主放心,我会把这些事料理好。”   “好,那还是按原计划行事。”齐释青的声音变大了些,显然是向门边走去,靠近了传音符的位置。   第五君僵坐在桌旁,在脑中一句一句分析着他们刚才说的话。   突然,门被敲响了。   第五君浑身一震,警惕地看着木门。   他没有说话,紧抿着嘴唇。   门被缓缓推开。   正值深夜,一个黑色的身影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门框里。   拥有一盏小小烛灯的第五君在明处,紧张地看着闯进门的不速之客。   “还没睡?”   刚刚还在传音符里听到的清冽声音传了过来。   第五君打了个激灵。   齐释青拎着那只食盒走了进来,放在桌上,又抬手点亮了几盏蜡烛。   “一天没吃东西,你不饿?”   米粥和小菜的香气从食盒的缝隙飘了出来。   第五君心脏一颤,咽了下口水,小声说:“饿。”   作者有话说:   真相快写到了!!不要急~( ̄ ̄)~ 第196章 冷情(十)   第五君小口小口地吃着粥,齐释青坐在他对面,小臂一直紧绷着。   “咳咳……”第五君余光盯着齐释青胳膊上的青筋,越吃越紧张,最后把自己给呛着了。   齐释青立马站起,夺过第五君手里的勺子,坐到他旁边。   第五君连忙扭头喝水,把咳嗽压下去,眼睛红红地望着齐释青。   一勺粥喂到嘴边。   “张嘴。”齐释青没有感情地说。   第五君:“……”他抿了一会儿唇,然后默默含住勺子。   两个人无声对视,齐释青一时间觉得手里的勺子烫手,往外拉了拉。第五君这才记起来要吃下去的,连忙把这一勺米粥咽了,松开牙关。   第二勺又送到唇边。   第五君看了眼齐释青,垂下眉眼乖顺地被喂粥吃。   齐释青的目光就凝聚在他的嘴唇和喉结上,每动一下,他的嘴唇也微不可查地扯动些许。   看见第五君的眼神瞟到小菜上,齐释青又拿了筷子,夹住送到第五君嘴边。   第五君也不客气,看都没看他,就跟雏鸟只关注着成鸟嘴里的虫似的,眼睛跟着筷子转,然后精准地含住。   他在心里想:“按理说我不该这样麻烦齐释青,但我胳膊实在很痛,而且他盯着我也吃不进去,不如这样还能多吃点。”   两盘小菜见了底,一碗粥喝了大半,第五君往后一撤,摊着肚子,说:“谢谢少主,我饱了。”   齐释青瞧着碗底的粥剩不了几口,没说什么,直接就着给第五君喂饭的勺子把剩下的粥给打扫干净。   第五君:“……”   他坐在那里,神色复杂地望着齐释青,心里十分困惑为何玄陵少主如此不讲究,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还能跟别人用一把勺子。   即使是哥哥用弟弟的勺子,那也仅限于儿时,再不然就是战时,条件艰苦,没有足够的炊具,大家轮着用,谁也别嫌弃谁。那现在又算什么情况?   但齐释青毫无自觉。他把碗盘收拾进食盒里,就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递给第五君。   “玄陵掌门接任大典。”第五君打开,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他摩挲着烫金字体,抬头对齐释青笑:“恭喜少主。”   齐释青一点头,似是接受了他的恭喜,问道:“你身体现在怎样?”   第五君想了片刻,道:“再过几日差不多能恢复完全。”   紧接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低头去看那张请帖,说:“少主的接任大典在十五日后……”   从银珠村到玄陵门路上要至少一周,也就是说,他们这几天就得动身。   齐释青的眸子里映着两团烛火,看上去颇为蛊惑。   “灸我崖的掌门,到时会赏脸来么?”   齐释青明明没动,但第五君却蓦然感到他入侵的距离。人的气场是很玄妙的事,第五君在伤病中尤其有这样的感悟,他现在的“气”能压住的安全范围比健康时要小很多,很容易就被侵犯。   第五君像是给自己壮胆似地直起了身子,心说就算我不想去你肯定也得把我绑回去,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思,但思忖几瞬之后,他笑着道:   “哎哟,恭贺新任玄陵掌门,那不得送份大礼!若是少主早点告诉我,我还能从灸我崖找点值钱的东西准备准备,如今这么仓促,我空手去恐怕太失礼了。”   齐释青一动不动,声线低磁,在夜里不知和什么东西产生了共鸣,让第五君心脏都在颤。   “你来,免礼。”   第五君愣了会儿,笑了出来。   “哈哈,少主真是好气度!”   第五君看着面无表情的齐释青,脸上还笑着,心里却有些发毛。   过了片刻,齐释青忽然充满暗示意味地往前倾身,直勾勾地望着第五君,让他四肢过了下电。   齐释青轻启薄唇:“你若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再仔细回想一下,灸我崖有没有什么……能治愈邪神咒诅的方子。”   齐释青缓缓把话说完,第五君看了他半晌,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   微微带哑的笑声在夜里响起,如果外人真能听见的话,八成会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第五君笑得腹肌作痛,扯到了肩上的伤口,又眼睛发热。他笑着抹掉眼泪,大大叹了口气,对齐释青说:“原来少主还是想要这个呀!”   齐释青神色不明,在烛光的映照下依旧显得晦暗。   “我知你有方子,但就是不给我。”   这语气非常熟稔,第五君几乎听出来一点委屈。齐释青盯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何他已经坦白了他想要的东西,而第五君却仍然不信任他、叫他为难。   第五君注视了齐释青许久,两人好像在用目光角力。   情绪难得地没有起伏,大概是已经麻木了。第五君一动不动,心想:“现在已经完全不掩饰了。如果我真不拿出来点什么,恐怕他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我有条件。”   第五君微笑着看向齐释青,直视着他的眼睛。   齐释青立刻调整姿态,如同两国谈判一般正襟危坐。   “你说。”   第五君用视线描摹着齐释青的轮廓,心里充满了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满足,这是一种临近结局的释然感。   他拖着椅子向前,撑上桌子,吃力地抬手,将乌木茶海拖至中央,如同楚河汉界。   掌门对掌门,从现在起,他们是平等的。   他是主,齐释青是客,这是玄陵门有求于灸我崖。   第五君礼数周全。   从烫杯、择叶、洗茶开始,一直到公道杯分出来的第一盏茶,第五君双手给齐释青奉上。   “第一个条件,我不会回玄陵门。”   茶香氤氲,水汽在冷夜里袅袅上升,蓄意模糊着两人的对视。   第五君从容地望着齐释青。   “我会应邀参加少主的掌门接任大典,但是以灸我崖掌门第五君的身份,不是齐归。齐归此生不会再踏入玄陵门半步。”   曾经期许能恢复的清白只是为了诱他回玄陵门的借口,他不要了。   齐释青额头的血管在跳,从眉尾一路蜿蜒到鬓角,如同一条游蛇,在缜密地算计。   “好。”   第五君举起茶杯,对齐释青致意,一饮而尽。紧接着又用右手示意齐释青的茶盏。   齐释青下颌线如同刀刻,幽暗烛火下愈显深邃的五官逃不过所有少男少女的旖梦,第五君隔着一张沉重桌案,平起平坐地欣赏着。   欣赏着玄陵少主被拿住压制的神态,欣赏着他发不出来的怒火。   第五君扬眉,再度示意齐释青饮茶。   齐释青胸腔起伏数次,终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好!”   第五君低喝一声,鼓了下掌。   “玄陵少主好度量,看在我伤重的份上,跟我以茶代酒,约法三章。”   他轻勾食指,拎起来公道杯,给齐释青的茶盏再度添茶,满杯。   酒要倒满,茶倒七分——孩童都知道余下三分要装的情分,第五君嘴皮子一碰,就找到了完美的借口,情分不留了。   齐释青的目光顺着快要溢出来的满杯茶水,一刻一刻地挪向那只公道杯。他本能地怀疑第五君是伤了肩膀,手抖,才会犯这样的错误,然而看见第五君给自己斟的亦是满杯茶,他瞳孔猛地一缩。   第五君迎着齐释青阴寒的目光,和煦地笑道:“第二个条件。”   “在少主接任掌门以后,请不要阻拦我回灸我崖。”   第五君执杯的手苍白如玉,在暗灯下发出莹莹的光。   “我会在掌门接任大典之后奉上灸我崖的薄礼,之后就会离开,请少主不要阻拦。”   齐释青的呼吸粗重起来,他像是被逼入绝境的狼,却仍然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从没有人敢逼他到这个地步,可第五君却这样做了,并且笑意盈盈。   齐释青的狠戾在这一刻完全暴露出来,如同一把出鞘的刀,上面已经染了血。   而坐在他对面的被划了劈了砍了无数刀的人岿然不动,浑然不觉。   “……好。”   齐释青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个字,几乎变了声。   第五君感慨地点了点头,赞叹道:“玄陵少主心有大爱,至仁至善!来,干了!”   第五君举起茶盏,豪爽地倾身与齐释青的茶盏相碰,发出清脆一声。   两杯满满当当的茶液面波动,互相交泼给对方茶水,如同一触即分的深吻。   第五君看着齐释青的眼睛,把茶喝了,示意他空杯。   齐释青眼里漫上血丝,好像盛满了滔天的恨意。他攥起茶盏,一饮而尽。   “第三个条件。”   第五君的声音如同泠泠溪水淌过山间鹅卵,反射着一点冬天带刺的太阳光辉。   已经过了子时,温度很低了,第五君穿得不多,只有两件单衣,手指都没有血色。但他却感觉不到冷似的,暖阳里发了一身热汗露出的笑容大概也不过于此。   公道杯又给两人添了最后一次茶水,仍然是满杯。   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在第五君看来,这只往返于他跟齐释青面前的公道杯已经被齐释青的眼神千刀万剐了。   “我离开玄陵门后,请少主不要再来找我。”   第五君语速慢了下来,他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在寂静的室内产生着回响。   “我们此生不要再见了。”   第五君手有点抖,但仍然徐徐举起茶盏,茶水从茶杯的边缘滴落,砸在茶海上,如同落泪。   “可以吗,少主?”   齐释青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他盯着第五君,这人举起茶盏还嫌不够,甚至还拖着一身伤,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好像敬酒。他要敬他。   第五君从齐释青那双过于幽深的眸子里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也许是被激怒过盛,齐释青已经完全消去了他的情绪、他的破绽,只表现出一副绝对不会出错的冷漠之态,让第五君一瞬间失去了心理上的主场。   但第五君并不会因此让步。   他清了清嗓子,扯出来一个灿烂的笑。“就当我求少主办事,允了我吧。”   “我和我小徒弟远在蓬莱岛东,又是那么破落的门派,就不与玄陵门攀亲了。”   齐释青视线低垂片刻,再抬起来时,上挑的眼尾划了一个鄙夷的弧度。   他举起他的茶盏,漫不经心与第五君的一碰,将茶水喝了。   “灸我崖掌门此言差矣,若真是想划清界限,应该也是玄陵门避你们不及。”   第五君愣了一瞬,下一刻就笑着点头,连忙把茶水饮尽。   他有点狗腿地双手举杯冲齐释青拜了拜,“感谢少主,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也包容了!看我说话不小心,我自罚一杯!”   第五君又冲了一泡茶,倒入自己的茶盏,仰头喝下。   “三章已定,我会履约。”第五君坐了下来,满足地对齐释青笑,“天都快亮了,少主不回去休息?”   齐释青没有任何留恋地站起身,目光瞥过第五君衣裳颜色变深的某处时顿了顿,接着又移开了。   第五君扶着桌子站起来,尽力快走几步,赶在齐释青之前,给他开门。   将齐释青送出去,第五君将门合上,插好门闩,无声而缓慢地倒了下来。   过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他才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半跪着摸到床榻,翻了上去。   唇角流下血来,但第五君没力气擦了。   作者有话说:   这部分虽然有点虐,但我写得很爽,希望大家也看得爽( ̄  ̄)   剧情已经进入最后三分之一了,比较重要的任务就是回收所有的伏笔,接下来全是重头戏~ 第197章 冷情(十一)   第五君在榻上结结实实又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齐释青再没来看过他,但恕尔却来得挺勤,平均每两三个时辰就推门看他一次。   第五君怕了恕尔——倒不是害怕两人会动起手来,也不是记恨恕尔故意给他冷水、或是不顾他的伤势把他摔到榻上——他无法面对恕尔的眼神。   恕尔每次出现在他眼前,他就不可抑制地想到少言和云城,想到这三个关系最好的暗卫曾经总凑在一起的样子:少言一声不吭,云城是个话痨,而恕尔时不时怼两句,再翻个白眼。   第五君难过得厉害,但他的愧疚再重也无法让一切回到过去,让少言、云城,还有那个秘密保护他、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就死在茶肆外面的暗卫活过来。   他对不起死了的人,也对不起活着的恕尔。   因此第五君在白天常常故意睡过去,这样恕尔来看他的时候他就可以逃避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是合适的,也许沉默着让恕尔憎恨已经是最好的做法了。   也因为这个,第五君作息有点紊乱,夜里精神得很。也奇了怪了,他的小徒弟刘大刚竟然也同步保持了这个离奇的作息,刚好他醒过来的时候就能听到一两句大刚的哔哔。   到了第四天。   第五君听着刘大刚汇报他行医的病例,终于反应过来:这小子绝对不在灸我崖了,八成是出去义诊去了,只是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还‘师父,日出真美呀’‘玄凤好可爱,我想养’……”第五君气哼哼地闭上眼,“就是不能老实呆在灸我崖,信都白写了。”   第五君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是心非,脸上挂着淡淡的慈爱笑容听着刘大刚给他说话。听了一会儿,他蓦然睁大眼睛,在心里骂道:“弄不好这小崽子早就跑出来了!写信送到灸我崖他也收不到!”   第五君瞪着天花板,有些焦急地想着以刘大刚这一双小短腿,估计是跑不了太远的,在蓬莱岛东转悠转悠就行了,他老爹还在灸我崖对面摆摊呢。   按第五君的推断,堕仙此前都是跟着齐释青走的,目的是从玄陵门的动向找到自己。如今他已经在银珠村暴露了,堕仙下一步一定会跟着他和玄陵门往蓬莱岛西去,蓬莱岛东仍会相对安全。   屋里光线已经很暗了,显然是到了下午。   第五君继续躺着,打算就这样躺到恕尔今日最后一次查岗。   过了一会儿,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第五君赶快闭紧眼睛装睡——这是恕尔的敲门声。   门开了。   食物的香气隐约从门口飘进来。这几天一直是恕尔给第五君送饭,他每次都把食盒放在桌上,确认第五君躺在床榻上、还活着喘气儿,就毫不迟疑地转身出去。   第五君想,恕尔大概也知道自己在装睡,但他也不想与自己交谈,心知肚明就好,没必要戳破。挺好的。   于是他就板正地躺在那里,被子盖住下半张脸,闭着眼睛,就等恕尔出去。   先是“砰”的一声,食盒被放在桌案上。   紧接着是脚步声,是恕尔走过来看他一眼。   然后没声了。   第五君心如擂鼓。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恕尔怎么站这儿不动了?是想看他还醒着揍他一顿吗?   “少主今晚与斧福府少主启程去玄陵门。”   恕尔冷冰冰的声音在几尺之外响起。   第五君犹豫半晌,还是抖着眼皮睁开了眼睛。   屋里很暗,恕尔也没有好心帮他点灯,那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就森然地盯着他。   第五君吞了下口水,坐了起来。   恕尔波澜不惊道:“少主吩咐,因为公子伤势未愈,兵分两路。他先带斧福府一行人回玄陵门,公子随玄十与其他人两日后出发,在掌门接任大典之前赶到玄陵门。”   第五君听明白了,微微皱起眉头,“多谢少主记挂,我其实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本想问为什么不一起走,但立刻就想明白了:柳下惠子他们根本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一起走的话,队伍里凭空多出来陌生的脸肯定会让人起疑。   第五君就说:“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若是可以的话……我想自行前往。”   恕尔似乎有些生气,喘气都变粗了。第五君见状赶快补了一句:“我只是想,堕仙既然盯着我,那不管谁跟我一起走都很危险……”   恕尔的眼神闪了闪,声音拔高了点:“少主早想到了,所以想了个法子。”   他把一个包袱放在第五君榻边,说:“里面是斧福府少主的装束,少主让你易容成斧福府少主。”   第五君愣了一会儿,才低头把包袱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套柳下惠子的装束,从红色衣袍到黑色腰封,甚至还有两柄银斧。他沉默地看了片刻,对恕尔说:“我易容固然没问题,但万一堕仙发现有两个斧福府少主,让柳少主遇到危险,那……”   “少主说了,不用你管。”恕尔打断了他,不客气道:“在公子出席玄陵掌门接任大典之前,请公子听我们的安排。”   第五君想了想,答应了。   恕尔把话撂下,转身就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第五君突然叫住他:“恕尔,我有一事相求。”   恕尔停下脚步,远远瞧着他。   “来参加玄陵掌门接任大典的各家掌门人和弟子,会在蓬莱岛西住至少一晚。以我的了解,少主定然会邀请一些门派住在玄陵门的后山别院。”   恕尔冷漠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第五君继续道:“我作为灸我崖掌门,不想与别家门派产生交集,所以想避开他们的下榻之处。”   “等到了蓬莱岛西,我想自行寻找住处,绝不会耽误参加掌门接任大典。”第五君停顿半晌,补充道:“我住在哪里不会瞒你,也不会瞒少主,但我要自行决定。”   恕尔看了他片刻,没有任何表示,转身走了。   “这应该是答应了。”第五君想。   他垂下头来,抚摸着柳下惠子的衣物,心道也不知少主是如何说服她的,能把这样一套衣服给人,还有这个银板斧……   第五君摸着锋利的刃,感受到自己灵力与斧头的感应,慢慢皱起眉头:这是真品。   夜幕时分,第五君站到窗口。   千金楼外已经集合了十余匹马,第五君的小白也被牵了出来。   那匹流淌着月光的白马跟有灵性似的,抬头数次想要往千金楼上看,却都被玄陵弟子给按住。   小白的躁动不安在齐释青出来拉住它缰绳的那一刻平息了。   第五君咬着嘴唇,有些心疼地想:“齐释青也算把我的马当作质子劫走了,等我到了蓬莱岛西,一定把小白带走。”   陆陆续续有人从千金楼出来。六个红衣弟子走了出来,为首的就是柳下惠子,齐释青把她扶上马。   没让她骑小白。   第五君莫名其妙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这微妙的情绪不可理喻。   他在楼上仔细看着那几个斧福府弟子,瞳孔忽然放大——除了柳下惠子,其余的斧福府弟子都没有佩斧。   第五君忽然就明白了,自己手中这一对真品斧头,一定是其中一个弟子的,这样一来,纵使堕仙发现不对头,也无法轻易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释青最后上马,骑的是第五君的小白。   所有人整装待发,齐释青突然不着痕迹地仰头,视线瞥过千金楼顶上几层。   第五君站在窗口没有动。   已经入夜,他的房间里也没有点灯。在这样的光线、这样的距离下,齐释青根本看不到他,没有人能看到他。   齐释青的视线在第五君的窗户精准一停,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   柳下惠子被护在队伍正中间,左右两边是齐释青和斧福府弟子。   玄十和余下的玄陵弟子列队站在千金楼外送他们。   马蹄声起,齐释青带人离开了。   第五君目送他们消失在大路尽头,这才裹紧衣服,将窗户关死。   屋里点好灯,第五君将食盒里已经冷掉的食物一样样取出,细嚼慢咽。   夜深人静。   第五君细细品着这几样菜的滋味,心道今天这小鸡炖蘑菇做得倒是挺好吃的,希望等回了灸我崖自己也能做出来。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桌子,除了留下一只干净的碗,其余的碗盘和餐具都收进了食盒里。   第五君擦了擦桌子,站了起来,拎过他的小包袱,打开。   里面有许多人皮面具,第五君挑了一张出来,极为细致地做成了柳下惠子的模样,用心得过了头,简直就像刻意拖延时间等所有人都睡着似的。   一个时辰后。   柳下惠子从第八层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食盒,无声地踏过楼梯,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只有极其亲近的人才有可能发现,这个柳下惠子比原来高了一点点,肩宽了一些些。   她每走一步都在观察着周围,今夜的千金楼里少了许多人,格外寂静。   作者有话说:   祝朋友们元宵节快乐!今天签到有好多好多海星~非常希望大家能分享给俺一点( ω )~   爱你们喔! 第198章 冷情(十二)   第五君像个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地飘到一楼,将食盒放回了后厨。   前几日因为伤重,他从来没有出过自己的房间,吃完的食盒都是恕尔收走;而今日齐释青和斧福府众人都走了,他有必要出来看一圈现在的情况。   睡梦中的千金楼每层只留了几盏夜灯。   第五君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站了会儿,没有感受到盯着他的视线。   于是他继续端着柳下惠子的身段,缓步上楼。   第五君屏住呼吸,用灵力去探每一层的人数。   二楼到五楼都是玄陵弟子的宿舍,住的有日常就驻守在千金楼里的弟子,也有此次跟随齐释青一路去蓬莱岛东的弟子,还有齐释青的暗卫。   ——现在房间空了二分之一。   第五君回忆着今晚看见的随齐释青一起走的玄陵弟子,他们的脸如今第五君都认识了,忽然意识到人数对不上。   跟着齐释青一起走的玄陵弟子一共五人,加上可能一起走的暗卫,至多不会超过十五个玄陵弟子,但这三层少了至少三十人。   “难道说,齐释青的暗卫比我想象的还要多……?”第五君在心里嘀咕,无声地踩上台阶,到了六楼。   六楼是斧福府曾住过的客房,第五君感知到这一层已经没有人了。   他警惕而缓慢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盯着他,便轻手轻脚推开了柳下惠子的房门。   “惠子?”   突然有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第五君登时汗毛倒竖。   他慌了一瞬,紧接着镇定下来,拿出斧福府少主的气派缓缓转身,温柔地问:“怎么了,玄十?”   第五君身后的门缓缓关上,一滴冷汗从鬓角渗出来。   玄十站在楼梯口,手里托了一只蜡烛,光线明明灭灭,明显愣住了,眼睛都看直了。   过了好一会儿,玄十才反应过来,身体放松下来,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小归。”   “晚上刚把少主和惠子送走,半夜你又出现了。”   第五君身体还有些僵硬,但切回了原来的声线,笑着问:“玄十师兄还不睡呀?”   玄十走近他,把他从头到脚好一个打量,然后拍了拍他的背,“少主不放心你,嘱咐我睡前再去看看你。你伤还好吗?”   第五君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楼下依旧一片安静的玄陵门宿舍,注视着玄十,微笑道:“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玄十和第五君往楼上走,眼睛还是粘在第五君这一身行头上,“你这换颜易嗓之书真是以假乱真,我真吓了一跳。”   “师兄谬赞啦。”第五君笑嘻嘻地说,绝口不提刚刚推门要进柳下惠子房间的事。   玄十把第五君送回屋,又仔细问了他伤处的恢复情况,说了一遍后天晚上要跟他回玄陵门的事。   第五君维持着柳下惠子的神态姿势,端庄地坐在铜镜前,笑着说:“师兄放心,我都有数的。”   玄十看着面前这个除了声音是第五君、其他完全就是柳下惠子本尊的“柳下惠子”,眉毛抽了抽,有点哭笑不得地说:“小归,你要不把面具摘了咱们再聊?”   第五君娇俏地一歪头,用柳下惠子的嗓音说:“好喔~”   然后才把假面皮小心地撕下收好。   玄十好像终于自在了些,第五君给他递茶,他自然接过饮了一口。   第五君状似不经意地低头扫了一眼玄十腰间的金罗盘,跟他聊天:“我好几天没看见大师兄了呢。”   玄十“啊”了一声,说:“大师兄中秋节就带人回玄陵门了,要提早准备掌门接任大典呀。”   “哦,确实。”第五君点了点头,也低头喝茶。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千金楼里多走的玄陵弟子就能说得通了。   只是中秋节,堕仙袭击他的那一晚,千金楼里竟然少了这么多人——柳下惠子应当是晚宴之后就走了,还有玄一师兄及十余名玄陵弟子……   第五君手中倒着茶,脑海里却全是那片杉树林里,那个堕仙腰间的黑色罗盘。   “玄一师兄要是知道你这么惦记他,估计能很感动。”玄十打趣的声音响起,“这次回去就不走了吧?”   “嗯?”第五君回过神来,哈哈两下道:“我这次去玄陵门是以灸我崖掌门的身份送贺礼去的,等办完事当然要走。”   玄十显然没想到这个答案,惊讶写在了脸上。   第五君瞧见也只当没看见,心里却清楚以齐释青多疑的性格,定然不会把他们之间的约法三章告诉别人。   果然,下一刻,玄十就谨慎地问道:“那你跟少主说过……”   不用他说完,第五君就点点头。“跟少主说了,他也同意了。”   玄十脸上的迷惑和惊愕更明显了。   第五君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心里却想:“大概玄十他们都觉得我会以齐归的身份留在玄陵门,但却想不到少主压根不想跟我做兄弟啊。”   他可是问过齐释青要不要重新跟他结拜做兄弟的,齐释青可是拒绝得非常彻底。   玄十嘴唇闭得死死的,跟第五君大眼瞪小眼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开了口:“那你这两天好好休息。”只是表情仍然十分精彩,第五君能体会到他深深的不理解。   但纵使玄十再不解,第五君也不可能为他解惑——就连齐释青都要瞒着的事,他不可能揭开的。   第五君笑吟吟地点头,再次表示自己真的恢复差不多了,然后让玄十师兄也早休息。   等把玄十送走,第五君将门闩插好,把柳下惠子的装束解下。   他把这件红衣摆在床上,抱着胳膊盯了一会儿,心想:“柳下惠子竟然如此肩宽吗?这衣服我穿着正合身,但对女子来说,骨架还是大了些吧。”   但多想这些也没什么意思,第五君把衣服、腰封、板斧都收拾好,喝了最后一泡茶。   “唉……”   第五君觉得有些累。   跟齐释青在一起的这几个月里,他每知道点什么,就不得不思考这条信息的知情范围,再揣度齐释青的用意。   比如齐释青知道他要离开玄陵门,但是不会对玄十说;齐释青要跟柳下惠子联姻,却让所有人都瞒着自己;自己一直住在千金楼的事玄陵门所有人都知道,但齐释青不允许他们告诉柳下惠子和斧福府的人……   隐瞒、欺骗、借口——它们就像吹来的风一样躲不掉,第五君每天都接受着它们的洗礼。   齐释青的多疑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所有人,就连第五君也不免会思考如果齐释青刻意瞒着什么,他一定是有他的目的,并且对对方有所怀疑。   到了现在,第五君终于得出结论:齐释青怀疑所有人。从他即将过门的娘子,到看他长大的师兄,再到曾经的养弟——齐释青谁都不信。   第五君忽然觉得齐释青有些可怜。没有信任的人,意味着他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当然齐释青可能也并不需要。从小他就话少、心思深,没人能看透,这是骨子里带的。   第五君慢吞吞地沐浴、更衣,心想:“我和少主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人。”   他小时候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虽然敏感,但仍然没心没肺的,藏不住心事,也憋不住话,有什么想说的一定会说出来,非常单纯。   “这么多年,我虽然长了点心眼,但还是容易被骗。”   第五君自嘲地哼笑两声,想着他还十岁的时候,就轻信了玄九的话,被骗着离开了玄陵门,差点死在了药王谷的红莲业火里,现在他二十二了,不还是轻信了齐释青的话,被骗着一路去了玄陵门?   但好在第五君很擅长自我排遣,会把负面的情绪统统盖住,就像是往火盆上盖土,一旦有死灰复燃的苗头,再来一抔,慢慢的,火苗就灭了。   第五君敞着衣扣来到铜镜前,借着烛光打量着自己的身体。   比较轻的皮肉伤都尽数消失了,剩下比较重的伤,比如肩膀的贯穿伤还剩下血痂,摸上去仍然隐隐作痛,而两只曾经血肉模糊的膝盖现在只剩下了淤青,明天肯定就彻底好了。   他抿唇思考了会儿,系好扣子,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拿出了一把小匕首——他并不把它当作兵器,只是赶路时随身带着,切个绳子撬个锁削个水果都挺好用的。   第五君把这把匕首在火苗上正着反着燎了好长时间,然后取了下来。   他挽起了左手的袖子,褪下那只黑色的手套,在小臂上比划了比划,然后拖过来一只干净的碗。   这只碗是他晚上吃饭时没用的,刻意留了下来,没有收进食盒里拿去后厨。   “新伤比伤上加伤好得快。”   第五君眼都不眨地下了刀。   鲜血很快就没过碗底。   第五君注视着这一竖条的伤口,在快要愈合时又来了一刀。   不多时,一碗血就满了。   他把匕首轻轻扔在桌上,抬起手臂,运功止血。   “啧。”第五君不满意地想,“速度比原来慢了些。”   左手还举着止血,第五君用右手一样一样从柜子里拿出他做药的器具,然后又从小包袱里掏出一只玉盒——里面装的是齐释青给他的寒冰石斛。   他把寒冰石斛给切碎了,炼了,又加入了好几味去腥的中药,最后加进这碗血。   第五君盯着咕噜噜冒泡的小铁锅,闻着一屋子逐渐被药味压下去的血腥味,喃喃道:“不欠他了。”   作者有话说:   玄十(表情极度迷惑):我到底是错过了什么,少主和小归能这个样子?这又有什么误会了?怎么跟少主跟我说过的不一样??   齐释青(仍在嘴硬并且无知):不用担心,你们都别管,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俺大爷(已经提起脚准备踹齐释青的屁股了):呵呵。   PS.没想到吧又更新了!今天别忘了签到嗷!大把的海星一年一次!(然后分我点! 第199章 冷情(十三)   第五君一宿未睡,最后做出了两粒红得发黑的丸药。   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如果齐释青非要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解除邪神咒诅的方子,那他就炼药给他,顺便把寒冰石斛给还回去,但数量有限,毕竟他的血又不是无穷无尽的。   其实第五君犹豫了下到底是做一丸药,还是两丸——两丸的话就要多流一倍的血。   但最终还是决定做两人份的。毕竟少主要成亲了嘛,成亲之后,夫妻同体,你我不分,更何况婚期跟掌门接任大典如此之近,他送一份大礼,也就讨两份彩头了。   第五君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一宿没合眼,加上流了一大碗的血,头昏眼黑实属正常。但活还没干完。   两枚黑红的丸药被珍惜地放在桌案上,其下垫着干净的宣纸,还缺少一个送礼的容器。   第五君在屋里慢吞吞地走来走去,想了老半天,先是想自己如今的银两也不够去买个多么好的礼盒,又想最后两天在银珠村还是不要出门了为好,最后没办法地一屁股坐在榻上,歪在软垫上迷糊,寻思着:“要不然就拿糖纸包包算了,上面贴个条,写上是灸我崖掌门送的就行。”   他昏昏沉沉地就要睡过去,一侧身,忽然被怀里的一个东西硌了一下。   第五君闭着眼睛从怀中掏出来,摸在手里,忽然慢慢地睁开眼睛。   这是他盛放暗器银针的乌木小盒子,是齐释青送给他的十四岁生辰礼。   第五君将这个精巧的小盒子托在掌心,拇指推开盒盖,将银针全部倒了出来。   “这盒子就不错。”第五君思忖着。乌木材质,雕刻做工都很精巧,大小也刚刚好,放得下两枚药。   “正好我还有朱砂,给漆成红的。”第五君说干就干,从榻上下来,一手握着银针一手拿着木盒,“朱砂好,辟邪,也算是给他庆祝好事成双了。”   第五君从笔架上取来一只新毛笔,蘸取朱砂,细细给木盒上色。   他做得非常仔细,边边角角一丝一毫都没有漏下。   每涂上一笔朱砂,这乌木小盒就离记忆中的样子远了一点。   第五君涂着涂着手心就开始出汗,甚至开始微微发抖。他还清楚地记得十四岁生辰时,他收到齐释青的这份礼物是什么样的心情。   很幸福。十四岁的他把和齐释青共同居住的玄君衙当作“家”。   他那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颇为骄傲地享受着少主和掌门对他的宠爱,自己是少主唯一的弟弟,当时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那就是永远。   一笔朱砂涂到了手上,第五君不得不停下来擦汗。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虚成这样,堕仙袭击的伤已经大好了,昨夜放血的伤也差不多愈合了,但为什么仍然好像有人在一下一下使劲攥他的心脏一样?   “应该是熬了一宿的原因。”第五君给自己诊断道,“干完就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   于是他就着隔夜的冷茶,打起精神,继续给乌木小盒里里外外涂抹朱砂。   一连上了三遍,终于,这个小盒子变成了一个大喜的容器。   第五君注视着这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如今是正红色的,非常大气亮眼。   就连齐释青恐怕都认不出来这是他曾经送出去的礼物。   “成了。”第五君笑着喃喃。   这只乌木小盒曾经盛放的是他的武器,只要第五君出门,就必定放在怀中,久而久之早就形成了习惯。   第五君笑了一声,转头将自己平摊在桌上的银针收到了别处。   习惯能养成,自然也能改。   从十岁被收养到玄陵门以来,经年累月,他从齐释青那里收到过太多的东西。如今他一件一件地还回去,总算要还完了。   天上地下仅此两枚的“解药”被放入了红彤彤的小盒子里。   第五君端详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取来一张宣纸,提笔开始写字。   他写了一张,没写几划就写错了字,于是团团将纸扔进火堆。   写第二张的时候,突然觉得措辞不合适,于是又将纸揉了扔了。   第三张,他想:“算了,这么写他肯定不会信。”   第四张的字写得不好看。   写第五张之前,第五君站起来在窗口吹了很久的冷风,将想写的话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觉得终于稳妥了,也终于静下心来了,才回去动笔。   「灸我崖如约奉上固魂丹两颗。   除服药抵抗邪咒对躯体神魂的侵蚀以外,邪神咒诅并无解救之法。当年先师仅留下此两丸药,并未留下配方的只言片语,灸我崖便将其如数奉上,作为贺礼。   敬祝玄陵掌门及掌门夫人琴瑟和鸣,世代福满,喜乐安康。   灸我崖掌门   第五君」   第五君坐在桌旁等待墨干。   这期间,恕尔来敲门,第五君麻利地走到门边,笑眯眯地接过恕尔手中的食盒,然后又把门关上。   恕尔非常警惕地打量他,生怕第五君在搞什么幺蛾子。   第五君把门锁好,在桌边草草吃了饭,一看墨干了,便将宣纸折叠成合适的大小,放入朱砂小盒中。   为了保险,他又将这小盒子上系了条丝带,捆得结结实实,这才放心地揣进怀里。   屋里的火苗窜高了,温度骤然上升。   第五君毁尸灭迹一样把他写废的那些宣纸一股脑扔进火里,又把那只蘸过朱砂的毛笔也给烧了。   制药的器具也都刷干净收拾好了,桌案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盛过第五君血的那只碗被刷了三遍,他又拿它盛了今天剩下的汤,把这碗暗渡陈仓地放进食盒里,再拎到门口,等恕尔拿下去。   做完这一切,第五君呼出长长一口气,整个人都疲惫下来,慢慢挪上了床,躺着不动了。   第二日。   第五君睡了个好觉,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然后交给了玄十。   玄十接过这只简陋的小包袱,表情有些复杂。   这小包袱第五君从灸我崖出来就背了一路,现在因为要易容成柳下惠子,再不方便背了才让肯让别人拿着。   玄十瞅了瞅第五君屋内,问道:“屋里还有那么多东西,就拿这么点行李?”最起码衣橱里还有那么多衣服,竟然不装上些吗?   第五君笑着点头,“嗯,就这些。”   玄十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就道:“那你再歇几个时辰,晚饭之后我们出发。”   “好。”   这是在千金楼的最后一晚。   第五君早早易容好,化成了柳下惠子的样子,从八层徐徐往下走,一路走到大厅坐下,等着吃饭。   恕尔从后厨拎着食盒出来的时候看也没看就往楼上走,走了两层,才突然停下脚步往下看去,第五君穿着红衣,胸前两柄银板斧,纤腰一抹,笑着冲他挥挥手。   恕尔:“……”   第五君看着恕尔一盘一盘地往自己眼前放菜,用柳下惠子的声音柔柔道:“恕尔,对斧福府少主,可不能带着怨气的。”   他这话说得很轻,而且眼睛垂了下来,不是在教训他,而是提醒。恕尔动作一顿,紧接着往桌面上摆菜的动作就轻了许多。   第五君在他摆完之后又轻声说:“谢谢。”   数层的楼梯上,玄陵弟子们在上上下下,手中各拿着不同的东西,显然是在准备集合。   第五君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厅堂内,目光逡巡着千金楼里的每一处。   虽然他现在是柳下惠子的模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假的,因此没人会陪在他身边。   第五君还记得中秋夜当晚,柳下惠子在千金楼里用了晚餐,那时玄十还有这些玄陵弟子都热情招呼着柳下惠子,觥筹交错,热闹非常。   彼时他是怎样孤独而小心地抱着红豆苗离开千金楼,今日他也将如此带着他的行囊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玄十也从楼上下来,看见第五君的时候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惠子今天胃口很好啊!”   第五君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往嘴里塞吃的。   他也没再费口舌问玄十是否要吃点什么,果然下一刻,玄十就叫来了几个要同行的弟子吩咐着什么,忙了起来。   第五君吃饱了,轻轻把筷子放下。他注视着每一个玄陵弟子的脸,在心里默默想这段时间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还要麻烦他们送自己最后一程。   亥时,人定时分。   第五君迈着女少主的步子,不急不躁走出了千金楼的大门。在他面前,十个玄陵弟子已经在马上整装待发,玄十站在他身边,伸手扶他上马。   第五君看着面前这匹马,目光顿住半晌。   这匹马是齐释青的马,外号小黑。   尽管他如今是彻头彻尾女子的模样,但小黑似乎仍然认出了他,头朝他低了下来,似乎想让第五君摸摸它。   第五君心里五味杂陈,他站在原地,借着玄十的手上了马,然后悄悄抚摸了下小黑的马鬃。   玄十最后上马,骑在他身边。   “柳少主,我们这就启程。”玄十对他低头抱手。   第五君微微一笑,点点头,拉起缰绳,一行人在夜色里策马前行。   作者有话说:   晚安安(*ˉ︶ˉ*) 第200章 冷情(十四)   玄十提早给第五君做了功课,将他们的路线和所有的歇脚处、行程安排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第五君对着玄十给他的舆图,在心里合计了时间,并且再三确认了玄十所说的每一步的计划,最后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齐释青交代玄十的是把自己作为柳下惠子一路送进玄陵门,根本没打算让他以灸我崖掌门第五君的身份、凭着请帖堂堂正正地进去,更不用说妄想着在外自行住宿。   第五君摩挲着怀中请帖,露出个苦笑,心想:“又骗我一次。约法三章白约了。”   给他掌门接任大典的请帖只是个噱头,齐释青根本只是想把他弄进玄陵门而已,什么灸我崖掌门,外界可能根本不知道还有自己这号人。   “我要是真以柳下惠子的模样进了玄陵门,恐怕就彻底由不得我了。”   第五君都能想象到之后的场景——两个柳下惠子不可能同时出现,既然正牌柳下惠子已经在玄陵门里了,那他这个冒牌货肯定就得被藏起来、不能叫任何人看见。齐释青一定会想方设法控制他,把他锁起来也不无可能。   毕竟从灸我崖出来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就一直处于监视之中。   还假惺惺地问他是否赏脸参加掌门接任大典……即使他真的能作为灸我崖掌门出现在大典上,还得感谢齐释青的大发慈悲!   于是在他们赶路了一天一夜,到达第一个落脚客栈时,第五君叫来了恕尔。   恕尔作为齐释青的暗卫,一直暗中跟随第五君一行人,若非必要,日常不会现身。他如同一道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第五君眼前,而第五君几乎是同时就抬手施了隔音屏障。   “你做什么?”恕尔警惕地问他。   第五君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腿一踢一踢的,虽然仍然是柳下惠子的相貌,神态却完全换了一个人。   “我求你的事,还能办吗?”第五君用自己的嗓音问道。   他一把撕下脸上的假面皮,用真容面对恕尔。“我只想以灸我崖掌门第五君的身份进入玄陵门,并且想避开所有仙门,自行寻找住处。恕尔,可以吗?”   恕尔瞪视着他,过了好久,说:“我只按少主吩咐的行事。”   第五君看了他片刻,低下头,默默开始换衣服。   恕尔直接转身背对他。   “都是大男人,没什么好避讳的。”第五君毫不在意地说,“虽然我理应十二个时辰都以女装自处,但毕竟晚上睡觉不舒服,索性还是换了。”   第五君换好睡袍,见恕尔还是背对他站着,如同躲着洪水猛兽似的,叹了口气。   “好了你转过来吧,我穿好衣服了。”   恕尔这才谨慎地转身看他,脸色还是很冷。   第五君施施然在茶台旁边坐下,“喝茶吗?”   恕尔冷淡道:“不了。若公子没有吩咐,我先退下了。”   “坐下。”   第五君漫不经心地洗茶,声音却带着威严。恕尔虽然不忿,但站了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这是淡古树红,不影响睡眠。”第五君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到恕尔面前。   恕尔迟疑片刻,冷着脸坐了下来。   第五君举起自己的茶盏,对恕尔说:“你若是不信我,这茶你也可不喝。请随意。”他笑了笑,一饮而尽。   “恕尔。”   第五君直视着恕尔的眼睛,忽然俯下身一拜。   恕尔吓了一跳,屁股快要离开板凳。   第五君却保持着大礼的姿势,一直低着头,声音极尽恳切:“求你在最后一个歇脚处,助我离开。”   恕尔恢复冷静,一动不动地看着第五君,表情没有一丝动容。   第五君缓缓直起身子,见恕尔还是坐在原地受了他一拜,轻提唇角,道:“少主如今要接任掌门……派内要发生大事,”他把“联姻”二字咽了下去,斟酌措辞,“所有的人力物力都要放在那上面,看着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只会掣肘。”   “少主从千金楼走前,曾与我约法三章,约好了放我自由。可他并没有对你们讲。”   恕尔的眼球颤了颤。   第五君垂下眼帘。他对于说服恕尔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事已至此,他必须勉力一试。   “我能活到今天,全仰赖为我牺牲的那些人。”   “恕尔,我身上已经背了七十六条人命了。”   清越的嗓音娓娓道来,蕴含着巨大的悲伤。   第五君眼里如同一片汪洋,恕尔被深沉注视的时候,灵魂都为之震颤。   “玳崆山邪咒过境的时候,玄陵门为了进山找我,死了七十二人。”   “我不听师父的话擅自离开灸我崖,想要回玄陵门,搭上了我师父司少康的命。”   “因为偶然得知司少康的墓是座空墓,我便执意去看,结果少言和云城……为了救我而死。”   “还有那个茶肆外死得无声无息的暗卫,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暗中保护我,他叫尚武,是不是?”   第五君的声音很轻很低,几乎与烛火的微小浮动在共振。他垂头望着茶盏,眼圈慢慢红了。   再抬头看向恕尔的时候,第五君眼里全是泪水,“我说是七十六条人命,但这仅仅是我知道的而已。兴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仍然有人因为我被堕仙杀害。”   “恕尔,我日日夜夜都想知道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呆在玄陵门,却任别人送命。”   从提到少言和云城的名字开始,恕尔的下唇就在打颤。他那双像狼一样的上勾眼死死锁着第五君,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一毫在撒谎的破绽。   但是第五君是那么从容、那么笃定,没有一丁点的慌乱,而是缓缓流着泪,直视着恕尔。   并且告诉他说:“我本就是为了查清真相、复仇而来,与少主或是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始作俑者,然后结束这一切。”   恕尔神情激荡,而第五君泪痕都不拭去,坚定地望着他:“我不能被少主关进玄陵门。恕尔,求你帮我。”   第五君心跳飞快,在茶海下的手攥了起来,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套,极尽恳求地望着恕尔。   “我凭什么帮你?”恕尔的声音像是雪地里的刀锋。   第五君拿起一方手帕,潦草摁了下眼睛,轻笑:“要来不及了。”   “什么要来不及了?”恕尔立刻慌神,声音都大了许多。   第五君听对方口气便知自己胜券在握,便缓慢地倒了杯茶,喝了,垂着眼睛说:“玄陵门要如此紧急地操办大事,是为什么?”   恕尔的瞳孔骤然一缩,一段时间以来愈加沉重的气氛、愈加繁重的信息往来在他脑海里浮现。   一个门派的掌门接任大典一定是计划周详、安排完备的,小门小派恐怕都得准备一年,更何况是蓬莱仙岛仙门之首的玄陵门。自从四年前玳崆山上掌门齐冠身殒后,少主齐释青本应料理完丧事就筹备接任掌门,但一拖就拖了四年。   如今少主突然决定要接任掌门,时机非常仓促,大师兄玄一带人回去准备大典事宜也不过是中秋节前后的事。   恕尔紧皱眉头,看着第五君——小齐公子还在这儿不紧不慢地喝茶,还不知道另一件大事也同样仓促——少主的婚事,竟然定在了掌门接任大典的三天后。   一切都太紧急了,像是权宜之计。   第五君将恕尔茶盏里的冷茶倒掉,又换了一杯热的。   他低着头,不咸不淡道:“之所以玄陵门要这么急,是因为堕仙逼得太紧。若我没记错,玄陵门一直算到的下一回邪神异动,就快了吧。”   恕尔肉眼可见地肩膀一震。   自从玳崆山之乱以后,玄陵门对邪神异动的推演愈加重视。而他们算到的下一次邪神异动,无一例外都是业障极大,血海滔天,牵扯上万人命。   若非情势所迫,少主想必也不会如此急切要接任玄陵掌门,并且与斧福府联姻。   第五君莞尔一笑,不说话了。   恕尔瞪着他,却见第五君朝茶盏努努嘴,脸上泪痕早就干了,眼睛亮晶晶、笑眯眯的。   “我们到达玄陵门,紧接着就是掌门接任大典,玄陵门派内到时会忙成一团,而其他仙门齐聚一堂,无人分心追查堕仙。”   “如若邪神异动真的临近,我才是唯一的变数。我没有生辰八字,无人能算得了我的人生。而且没人见过灸我崖掌门第五君,齐归又是个死人。”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所有人。”   第五君话音落下,如同撂下一块惊堂木,一切都成定局。   “喝茶吧。喝了茶,你就帮我,放我走。”   恕尔胸腔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他盯着第五君笃定的神情,眼前浮现起少言和云城的尸体惨状,终于举起了茶盏。   茶面微漾,恕尔注视着杯口里小小的倒影,将茶一饮而尽。   他将茶盏重重磕在茶海上,阴鸷地问:“计划是什么?”   第五君露出一个微笑。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海星!!么么么么么么—— 第201章 冷情(十五)   玄十一行人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生怕路上遇到什么变数。   然而就如同齐释青预料的那样,一路平安,无事发生。   这也要归功于第五君精湛的换颜易嗓之术——不论是骑马还是走路,他没有一丝动作神态不像柳下惠子本人,而且从嗓音到腔调都完美复刻。   同行的玄陵弟子一开始还很担心自己会叫错名字,但几天过去,他们已经完全没了这个想法——这完全就是斧福府少主柳下惠子本人,根本不敢怠慢。   从千金楼出发的第六日,他们一行人到了蓬莱岛西。   距离玄陵门只剩下最后一天的路程。   距离玄陵掌门接任大典还有两天。   这晚下榻的旅店第五君非常熟悉。当年他被司少康从玳崆山救下来一路向东逃,就曾住过这个地方。   四年前,玳崆山邪咒过境之后,整个蓬莱仙岛都在讨论这件惨案以及下落不明的齐归。尤其是当玄陵门发出对齐归项上人头的悬赏之后,整个蓬莱岛西风声鹤唳,每一个客栈、酒楼都塞满了乌泱泱的人,将过路的客旅好一个打量,生怕这叛徒从他们这儿经过,借邪神之力加害更多的人。   那阵子,第五君跟着司少康东躲西藏,过得很是辛苦。尤其是每当听到有人叫“齐归”的时候,他都会条件反射地心里一颤,是司少康一遍一遍告诉他,他的本名其实叫“第五君”。   玄十轻车熟路地带领他们一行人往楼上走——这间旅店早就被齐释青包下来了,除了玄陵弟子没有别人。   第五君在楼梯上看了眼没人的柜台,还有空荡荡的大厅,心想没有旁人更好,他的计划可以照常进行。   “柳少主,你住在这间。我就在隔壁。”玄十为第五君打开一扇门,彬彬有礼道。   第五君还了一礼,点头微笑:“好。”   这一路上,玄十在称呼上格外注意,一次都没有叫过他的真名。但第五君隐隐觉得违和——别的玄陵弟子喊他“柳少主”,是真的把他当成柳下惠子对待,恪守礼距;而玄十每次叫他“柳少主”,第五君都能感受到玄十对他的态度与对真正的柳下惠子不一样。   “大概是因为玄十师兄足够冷静,才能被少主委以重任。”第五君想着,笑眯眯地对玄十说:“那你也早些休息。”然后关上了门。   房间里,从衣柜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影。是恕尔。   “准备行动吧。”第五君淡淡看他一眼,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了一套绛紫色的衣裳。   华贵的流光锦缎,绣娘精心绣制的纹样,整个蓬莱仙岛只有两件——是在银珠村时,齐释青给他们二人做的。   恕尔看他一眼,从窗口翻了出去,夜行衣很快融入夜色。   第五君对着铜镜,把柳下惠子的装束一件一件取下,假面皮也撕了。   他换上这套跟齐释青一模一样的绛紫色衣袍,将头发重新梳了,穿了垫肩、马甲,脚下塞入增高的软垫。   纤瘦的手指在一摞假面皮当中游移,最终精准挑出来一张英俊的脸。   第五君捧在手中端详片刻,然后无比细致地戴在脸上,边缘处没有一丝端倪。   铜镜中的人剑眉星目,眼神冷酷威严,足以让人产生臣服之意。   这人微微勾起唇角,不再看向铜镜,而是拎起了第五君的小包袱,走向窗边。   恕尔在窗外楼下警戒。入了夜,这座旅店孤零零的点着灯,周遭都是黑漆漆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突然,一个人影无声地翻窗而落,正在恕尔身边。   这人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恕尔,一语不发,而恕尔则浑身一颤,一声“少主”就要脱口而出。   “齐释青”冷哼一声,吩咐道:“你进去吧。”   恕尔点点头,轻功腾起,再度翻窗而入,进入第五君的房间,关好窗户。   “齐释青”注视着恕尔的身影消失在屋内,不再仰头望着上方,目光沉沉走出了阴影。   玄陵弟子在旅店四周都有值守,他却没有刻意绕过他们,而是直接出现在了旅店正前方,暴露在玄陵弟子的视线里。   黑色道袍刹那间向此集结,金色的长戟抽了出来直冲此人——玄十早就吩咐过,此处旅店早已被玄陵门包下,在他们下榻后,任何接近的生人都有堕仙的嫌疑。   然而这人却神色不变,在旅店大门口站好,就跟等着他们来似的。   肩宽腿长,面如冠玉,发如泼墨,玄陵少主穿着这套他们在银珠村都见过的绛紫色衣袍,冷脸看向他们。   “……少主?”   一个玄陵弟子惊诧地叫出声。   “齐释青”轻哼一声,语气却听着颇为愉悦,“反应挺快。”   这几个弟子被少主不动声色地夸奖,心中的紧张一扫而光,紧跟在“齐释青”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入旅店内。   “少主,您怎么来了?”一名弟子问道。   “齐释青”没有回答,而是在大厅内坐下,“叫玄十过来。”   “是。”   不过须臾,玄十就出现在楼梯口,眉心微皱,神色不解。他几步就走到“齐释青”跟前,略一抱手,紧接着问:“少主,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齐释青”审视地看了玄十片刻,说:“惠子已经在玄陵门安顿好了,我过来接齐归。”   玄十愣了一瞬,“可不是之前说好……”   “齐释青”站了起来,打断他的话:“你可以带人回去了。我今晚住这儿,明天亲自带齐归回去。”   玄十跟“齐释青”对视半晌,点头说“好”。   “齐释青”又问:“他睡下了么?”   玄十:“这个点应该是睡下了。”   “齐释青”点点头,“带我去看他。”   直到“齐释青”站起来的时候,玄十好像才终于意识到今天少主穿的并不是象征着身份的镶金黑道袍,而是当时在银珠村做的跟齐归一套的衣服。   他不觉放松下来,小声说:“少主这是来跟小归讲和的?是得说点软话,他这几天是不太开心的。”   “齐释青”静了一瞬,然后轻哼一声,算作答复。   “就在这里。”玄十将“齐释青”带到一扇门前。   “齐释青”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与玄十对视一眼,冷着脸推了下门。   门没有锁。   房间内的软塌上躺着一个人,被子遮住了整张脸,只有青丝散落在外面。   “齐释青”松了口气,转头对玄十说:“你带人回去吧,大师兄那边缺人手。”   玄十也瞧见了屋里的情况,点了点头。   “齐释青”注视着玄十去楼下召集玄陵弟子,预备连夜返回玄陵门,便闪身进了屋内,反手锁上门。   门关上的那一瞬,被子里那个人一骨碌爬了起来,从榻上落地,紧接着抓起第五君的包袱行李。   “齐释青”抬手之间就换了一张脸,身上的绛紫色衣袍眨眼的功夫就褪了下来,扔在地上,穿上了一身夜行衣。   “走。”第五君对恕尔说,神色戒备。   两人奔向窗口,跳窗而出。   “这边。”第五君施展轻功,带着恕尔在蓬莱岛西的荒郊野外一路潜行,向西北而去,能看见他们的只有月光。   一炷香后。   列队整齐、全部上马的玄陵门众人等着玄十发号施令,准备启程回玄陵门。   然而玄十却盯着马厩里仅剩下的那匹少主的黑马,迟迟不归队,陷入沉思。   正当一个玄陵弟子来问玄十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的时候,玄十突然惊惧地猛然抬头看向旅店,大叫道:“不好!”   十余名玄陵弟子浩浩荡荡往楼上狂奔。   玄十冲在最前面,他来不及给师弟们解释更多,只喝了一声:“少主是假的!”   第五君的房门上了锁。   玄十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直接一掌上去将门拍碎,冲了进去。   屋里哪还有什么人?攻中好道文笔四   那套绛紫色的衣袍被丢在地上,而第五君连同他的行李一起不知所踪。   玄十气险些没提上来。他抓过一个玄陵弟子,命令道:“你带人赶紧去告诉少主!!”   他紧接着又安排了几个弟子留守在这个旅店,说若有可疑人路过直接扣下带回来审。   玄十盯着那扇打开的窗户,只感觉热血上头横冲直撞,又惊又怕。   “你们三个跟我去追!”   玄十带人从窗户翻了出去,然而落脚处土地踩得很实,没有留下什么脚印。   “这可好了……”玄十本能地摸上他的罗盘,想要推演第五君的所在,下一瞬却意识到齐归并没有生辰八字。   “师兄,齐归是轻功跑的,没有留下痕迹。”一个玄陵弟子说。   玄十紧紧攥着拳头,压着怒火望天。   “回去,所有人连夜赶回玄陵门。” 第202章 掌门大典(一)   “师兄,你是怎么发觉不对的?!”   月朗星稀,十余道马蹄声在蓬莱岛西的郊野响起,如同战鼓。这些身着黑色道袍的仙门弟子跑得极快,以至于睡梦中的群鸟都在静夜中被惊起,尖叫着簌簌飞起,拍叶穿林。   玄十听到师弟的问题,眉心拧得死紧,宛如被大师兄玄一夺舍。此时此刻,他无比后悔为何没早些发现端倪,等猛然意识到的时候就为时已晚!   看见马厩里剩下的那匹第五君骑的小黑时,玄十才蓦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从此地到玄陵门还有一日的路程,少主深夜孤身前来,不可能没有骑马,可整间旅店都没有新来的马匹痕迹,说明这个“少主”根本就不是远道而来,而是易容后现身。   会换颜易嗓之术的人整个蓬莱仙岛都罕有,而第五君偏偏是其中翘楚,他若是想改头换面变成齐释青,实在是易如反掌。   更何况……   玄十咬牙切齿地想,他早就该想到那套绛紫色衣裳有问题!   第五君搞不到少主的行头,只有这套跟少主一样的衣服可以拿出来利用!   “你们有谁看见刚刚那位‘少主’,有佩罗盘没有?”玄十在马背上狠戾地问。   玄陵弟子们都陷入沉默,只有马蹄声格外喧嚣。   第五君的演技实在是过于精湛,一见那神态动作、一听那熟悉的嗓音,就与见到少主本人如出一辙!玄十恨恨地攥紧缰绳,唾骂自己,甚至连他都未曾留意过第五君假扮的少主腰间是否有罗盘!   玄十猛夹马肚子,让马匹又往前窜了一大截,“驾——!”   玄十在脑海中把第五君易容一事从头到尾复盘了好几遍。   看见那个假少主的第一眼,他其实并没有起疑,因为气度神态实在是太像了。若说什么时候他开始隐隐觉得有不对……   电光火石间,一句话在玄十脑海里响起,让他恍然大悟——   “惠子已经在玄陵门安顿好了,我过来接齐归。”   真正的少主从来不会称柳下惠子为“惠子”,叫“惠子”的只有玄十自己!   玄十整口牙都快咬碎,恨得脊髓战栗——少主要是早点听他的,把这事告诉小归,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个田地!   本来明晚所有人就平安回到玄陵门了,少主和小归见上,一切都能说开,然后掌门大典和婚礼就能按部就班地照计划实行,这可好了……   玄十越想越急,马匹越赶越快,一行人都万分紧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齐释青几天前把计划告诉他的时候,玄十曾经说:“少主,这是个好计策,但最好是你先跟小归说开带他走,我后脚带着惠子走。”   结果齐释青轻飘飘地拒绝了:“我不带他。他不是一直听你的话么,你带他。正好分开几天,让他冷静一下。”   想到这里,玄十急火攻心,嗓子都疼了起来,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顺着少主!   “前面就进镇子里了!师兄!慢下来吧!”一个玄陵弟子冲玄十吆喝。   玄十这才勒马减速,脸色黑得没人见过。   他们一路西行,一跑就跑到了天亮,穿过这个镇子再走五里,就是玄陵门了。   三个时辰后,接近午时。   蓬莱岛西北某处简朴的客栈,一间上房里,睡着心满意足的第五君。   恕尔在窗边入定,在第一缕清晨小贩的叫卖声响起时便睁开了眼睛。   一整个上午,他都远远瞪视着第五君的睡颜。等到窗外的人声更盛了,他便站起身,一点点推开窗户,让噪音平缓地变大,然后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来一只健硕的信鸽。   他给信鸽腿上绑了字条,拉开窗户,将鸽子放飞。   恕尔盯着那信鸽消失在天际才将窗户重新关上,一转身,身后却是第五君。   恕尔吓得差点一拳挥出去,却在最后关头攥紧拳头忍住了。   第五君嘻嘻笑着说:“给少主传信哪?”   他脸上还带着点没睡醒的困顿,边说边揉着脖子,“传,我没不让你传~”   恕尔紧紧盯着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第五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明天就是掌门接任大典了,我们今晚可不能再住下去了,还得赶路。你告诉他这地儿也没用。”   第五君有点欠揍地说:“怪我,一觉睡太久了,不过这床板太硬了,不太舒服。”   恕尔:“……”   他看了第五君许久,冷声提醒道:“我答应你的是让你以灸我崖掌门的身份去参加玄陵掌门接任大典,你必须去。”   第五君一双杏眼眨巴着,真诚点头。   “若你不守约,我会动手,你打不过我。”恕尔严正警告,目光如同冰凌。   第五君摆了摆手,“知道知道,你放心。”   恕尔盯着第五君的眼神就如同警惕的狼,稍有端倪,随时开战。   第五君又迷糊了一会儿,终于清醒过来。他伸了个懒腰,对恕尔说:“走吧,我们下去吃个饭?”   恕尔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第五君拉开房门前随便一抬手,转身冲恕尔咧嘴。   又是一张新面孔。   恕尔的眼睛盯死在这张脸上——他已经充分见识到第五君换颜易嗓之术的出神入化,他要是有心,想逃出生天并非难事。   “别紧张哈,我肯定会老老实实去玄陵门参加掌门大典的。”第五君对恕尔一笑,“还要送礼呢。”   恕尔才不管第五君这张骗人的嘴说什么,只全神贯注、亦步亦趋地跟着第五君。   反倒是第五君被跟得不自在了——正好是吃饭的点,这家客栈大厅里人很多,有不少人正悄悄打量他们两个,窃窃私语着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五君清了清嗓子,拿胳膊肘捣了下恕尔。   “喂,人家都开始怀疑你是狱卒,我是犯人了!”   他瞥了眼恕尔,小声说:“自然点,好好坐下吃顿饭成不成?”   “我最喜欢吃饭了,肯定不会跑!”第五君哄着他,把筷子递过去。   一顿饭的功夫,第五君就听到了不少消息。   玄陵掌门接任大典的事已经传遍了蓬莱全岛,成为了近日最大的新闻。然而仙门式微,如今整座蓬莱仙岛残存的仙门不过三十四家,都是步履维艰,不知能有多少门派前来为玄陵门新掌门道贺。   蓬莱仙岛上最强盛的三家仙门现在也就玄陵门还算屹立不倒,四年多以前近乎灭门的惨案也未能动摇玄陵门的地位,如今少主齐释青终于要接任掌门之位,总算是迎来了一件喜事。而原先与玄陵门结义、并驾齐驱的见剑监和斧福府都走向衰落——   见剑监掌门陈世泊和少主陈沉接连去世,在散派边缘之时,见剑监大小姐陈飘飘为稳固门派嫁给了原来的大弟子时迈,但如今还未出丧期,来不了玄陵门;而斧福府掌门重病在身,已经近两年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了,有人怀疑斧福府掌门柳相悯很可能已经死了,是少主柳下惠子担心派内不稳才一直秘不发丧。   “我可是听说斧福府少主一早就到玄陵门了,这是不是来攀高枝的?”   “话不能这么说,男未婚女未嫁,又是门当户对的掌门继承人,要真能成好事,两个门派亲上加亲、互相扶持,不也算是一段美谈?”   “是是……”   第五君吃饱了,也听得差不多,便笑眯眯地看向恕尔,“我们走吧?”   恕尔沉默着跟在他身后,本以为第五君要直接出去,却没想到他走到掌柜的跟前,悄声说了几句话,还塞了银子过去。   大厅里人声嘈杂,纵使恕尔耳力再好,也没能听清第五君跟掌柜的说的话。   昨夜从银珠村出来,他们绕了些路,一路向西北而行,此处比起玄陵门,更加靠近善扇山。   “善扇山还在,真好。”第五君抻着胳膊,想着四年多以前见过的善扇山小童,一个个都是人精。   从客栈往外看去,连绵的灰褐色群山就是玳崆山脉,虽然看着近,但还是要跑上一天一夜才能来到山脚下,正所谓望山跑死马。   “‘善扇山’里头的‘山’字,其实指的就是玳崆山。”第五君兴致勃勃地扭头对恕尔说,“这是齐叔叔告诉我的。”   玳崆山原本是个灵秀之地,虽不及药王谷是上古遗留的神迹,却也得了灵力庇护,多家仙门均绕玳崆山立派。但从那年邪咒过境以后,整座玳崆山草木凋零,几乎变成死地,百姓迁居,仙门衰颓散派,如今玳崆山山脚下的仙门只剩下了善扇山一家。   恕尔个头比第五君高些,他举目远眺,远远能看见有几个持扇的道童在路上行走。   第五君如同欣赏眼前的山景入了迷,一点也不着急。恕尔不动声色盯着他,等他下一步的动作。   过了片刻,有人叫住他们,是掌柜的牵了两匹马走过来,缰绳递给第五君。   “客官,您要的马。”   恕尔冷着脸想,原来刚刚就是找掌柜的买马去了,还神神秘秘的。   第五君道了谢接过,随便上了一匹马,对恕尔说:“走吧,我好歹也是个掌门,不能丢了份子。”   恕尔也骑在马上,两人不紧不慢地向西而去。   走了一会儿,第五君对恕尔说:“等到了玄陵门,这两匹马就送给你了,你可以卖了补贴家用。”   恕尔脸上划过不屑,反问:“你为何不留着?”   第五君神气地一仰头,“我有更好的。”   在恕尔疑惑的目光里,第五君勾着嘴唇,心里打着小算盘——回玄陵门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小白带走。   因为出发时天色已晚,剩下的路程里两人便没再停歇,一路奔骑。一跑就跑到了深夜。   丑时时分,他们终于到达了蓬莱仙岛的极西。   距离玄陵门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第五君就下了马,遥望着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望了很久,然后慢吞吞地牵着缰绳往前走。   即使是在夜里,玄陵门的乌木建筑群仍然像是静静蛰伏的猛兽,令人无端生出敬畏。   “恕尔,你可以回去了。”第五君盯着变浅的天边,低声道:“辰时起,宾客至,巳时便是掌门接任大典,没剩多少时间了。”   接连两日没有休息,恕尔眼里隐有血丝,他看着第五君,冷酷道:“约定好的,是看着你去参加掌门接任大典。”   第五君没有看向他,轻轻一笑。   “好,那就最后再辛苦你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拍了下恕尔的肩膀,说:“等你回去复命,你就说是受我胁迫。”   “多谢你。”   恕尔一语不发,但没有躲开第五君拍他的手。   肩膀处迟钝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小的刺痛,恕尔皱了下眉,然而低头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第五君早就收了手,正牵着马,拐进玄陵门外的一条小巷子里。   作者有话说:   晚睡的宝子,晚安!早起的宝子,早安! 第203章 掌门大典(二)   这小巷子非常崎岖狭窄,恕尔此前根本不知道堂堂玄陵门外竟然还有这么隐蔽的一条路,然而第五君却驾轻就熟。   第五君寻了棵树,把马拴了,自己趴在马背上,淡淡地望着玄陵门。   恕尔从来没见过第五君这样的眼神,无比的平静,眸子里好像在落雪。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静止的,恕尔的思维也停滞了下来,空旷地盯着第五君。   这条小巷子是当年齐释青十七岁外出游历时,第五君耍小聪明跟出来,齐释青决定把他带走的地方。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枝头上挂满了积雪,第五君因为没法带行李,把春夏秋冬的衣物就都套在了身上,帽子都戴了许多顶,活像个笨拙的狗熊。   那会儿他一门心思只想跟哥哥在一起,哥哥去哪儿他去哪儿,因此勇往直前,没想过任何后果。唯一害怕的,就是他追了出来,哥哥却不愿意带他走。   第五君缓慢地眨眼,视线的焦点清晰了又模糊。   从踏入玄陵门地界的那一刻起,空气里的味道就把他拉入过去。过去像一汪海,他一坠落就被海水包围,越陷越深。许多他以为忘记了的、模糊了的事情,还有诸多色彩斑驳的细节,都在刹那间想了起来。   当时的心情,当时的意念,当时的一切……第五君如同在溺水边缘,被迫回忆着。   他离开玄陵门近五年了。   再有一两个时辰,等天光彻底亮起的时候,他就要穿过那道从他儿时起就走过无数次的大门,以一张陌生的面容,一张恭敬的请帖,一个与玄陵门全然无关的身份,去面对他异常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将被他认识或不认识的玄陵弟子指引着,走上极清大道,进入金陵大殿,观看着齐释青的掌门接任大典。   在那之后,他还会同其他门派的掌门人或代表一同被带着参观玄陵门里的建筑。他会路过五行宫,路过玄君衙,路过善念堂,路过机关塔,路过藏宝阁;他会看见一处处假山,水上亭台,大小广场。   到了晚上,玄陵门还会为他们准备丰盛的宴席。   这是请帖里为每一位外派来宾设计好的活动,第五君对每一项都烂熟于心。   胸腔里传来的酸涩,第五君知道,叫做“物是人非”。   不知不觉,天一点点蓝了起来。鸡鸣报晓声、开门推窗声、人声、走路声、行马声……都响了起来。   第五君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对恕尔笑了笑,道:“时候差不多了。”   恕尔站得手脚发僵,他沉默地看着第五君把头发高高束成发髻,身上没有一件配饰,拍了拍衣服,就打算往玄陵门走。   “……你就穿这个?”恕尔实在没忍住心中的腹诽,说了出来——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话,舌根处传来轻微的麻意。   恕尔想,来参加玄陵门大典的人都穿各派的礼服,再不济也会弄得华贵一些,怎么第五君穿了套奔波两天的夜行衣就去?跟个暗卫似的!   第五君呵呵一笑,“我蓬莱岛东穷乡僻壤来的嘛,灸我崖本来就是仙门里最穷的,有衣服穿就不错了!怎么,玄陵门还得以貌取人么?”   恕尔有点发懵,脑子好像都转得慢了些,紧紧闭上了嘴。   “走吧。”第五君背起行囊朝玄陵门走去,走了一会儿发觉恕尔没有跟上。   他疑惑地回头,“怎么了,恕尔?”   站在日光里的暗卫看上去竟然有些手足无措。恕尔死死盯着第五君,忽然问道:“参加完掌门大典,你真要走么?”   恕尔的话音有些慢,但他自己并没意识到。   “不然呢。”   第五君扬起眉毛,笑容灿烂,晨光洒在脸上,照起了一层细小的绒毛。   “我不能再让别人为我丧命了。”   恕尔抬起脚步,却觉得两条腿异常沉重。他跟着第五君走了没几步,眼前就阵阵发黑。下一瞬,天旋地转。   眼皮好似千斤重,四肢如同被麻沸散浸透了似的,力气全然被抽干,无法挪动一丝一毫。恕尔栽在地上,强撑着睁眼。一片重影模糊中,第五君的脸庞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你……”恕尔喉头挤出含混不明的声音,带了怒意,但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一个音节。   第五君蹲在恕尔身旁,望着他缓缓闭上的眼睛,说:“做戏要做全套。这是我师父教我的。抱歉,恕尔。”   穿着夜行衣的暗卫在地上一动不动,俨然已经失去意识。   第五君一改放松的神色,谨慎地环顾四周,然后迅速给自己易容,换上了恕尔的脸,然后又把自己脸上刚刚戴着的假面皮换给恕尔。   他艰难地背起恕尔,手里还牵着两匹马,摇摇晃晃往巷子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家客栈。   正值清晨,店小二刚刚推开客栈的木门,迎面就撞上一个背着人的客官要往里闯。   “要一间上房!我师弟,重伤……”第五君喘着粗气、焦急不已地对小二说。   小二看见二人这样的架势,门口还有两匹马,赶忙回头喊帮手,“快来人!把客官带去上房!把马给拴好!”   恕尔被跑过来的小二和第五君一起架进了房间,第五君谢绝了对方找郎中的提议,只说请不要透露他们的行踪,就关上了门。   现在时间尚早,不用急。   第五君望着天色,给恕尔把了会儿脉。   几个时辰前,第五君拍恕尔肩膀的时候,指间含着一根银针,其上淬了毒。   这毒与麻沸散有些相似,但发作时间要滞后许多,中毒期间呈昏迷状,但只需要足够的睡眠即可恢复。   “睡七八个时辰不成问题。”第五君确认了脉象,收了手。明知恕尔此刻什么都听不见,但还是又说了遍:“对不住,恕尔。”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把恕尔的衣服给脱了。   他看着除了亵裤都被扒干净了的恕尔,思索半晌,搬了被子过来贴心地给恕尔盖上。   “大老爷们儿光膀子也不要紧,我就不给你穿衣服了哈……”第五君小声念叨着,一边把恕尔的被角掖严实,像是生怕他着凉。   看着睡得不省人事的恕尔,第五君舒了口气,把自己的行头给换了,从头到脚都改成了恕尔的样式,又把自己的衣服全部收好,屋子里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给恕尔留。   终于,一个以假乱真的“恕尔”将第五君的小包袱藏在怀里,站在门边。   他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第五君”,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门被猛地拉开。   就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给自己留余地似的,第五君走了出去,把门关上。   对着迎上来的小二,他说:“我师弟已经服药了,现在在昏睡,请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   小二点头如捣蒜:“行嘞行嘞。”   这小二是个热心肠,虽然答应下来了,但还是满脸担忧地问:“那他要不要吃点什么呢?需要人照顾吗?”   第五君笑了一声,说:“不用,他大概能睡到半夜,不必管他。”   小二“哦”了一声,还是道:“那我晚上叫厨房给他留碗面吧。”   第五君对这小二说了句“多谢”,抱拳行礼。   “使不得使不得!”小二连忙扶住他,“客官您二位一看就是仙门中人,是来玄陵门参加掌门接任大典的吧?”   第五君眨了眨眼睛,故作深沉没说话。   小二看他这反应,喜笑颜开道:“我就知道!”   第五君瞧了他片刻,忽然伸手将他拉到一边的僻静处,问:“我托你办件事,行吗?”   “道长您说,什么事?”小二登时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昂首挺胸,仿佛能给第五君办事是光耀门楣。   第五君从怀中掏出一个裹了丝带的盒子,这盒子外还缠了好几层布。   “这是我要送给玄陵门新任掌门的贺礼,但因有要事在身,恐怕赶不及亲自去送。”   他将这个盒子递给店小二,说:“三天后,烦请您将它送到玄陵门。不要让别人看见,也别对任何人说,我师弟也不行。”   “好的好的!”小二双手接过,动作无比小心。   第五君又掏出了一锭银子,在小二的百般推拒下还是塞给了对方。   他无比郑重地对这小二道:“那就拜托了。告辞。”   -   辰时起,宾客四方而来,在极清大道上列队。玄陵弟子会在他们进入金陵大殿前检查他们的请帖。   金陵大殿,偏殿。   一个玄陵弟子推门进来,齐释青猛然抬头:“来了么?!”   “尚未有人持灸我崖掌门的请帖前来。”这弟子紧张不已,声音都在颤。   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   “出去。”   齐释青的声音冷得骇人。   “可是少主,已经快要巳时了!”这弟子听上去都快哭了,“您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一夜了,再等下去,大典……”   “出去!”   齐释青一声怒喝,吓得这名弟子一个趔趄,紧接着就手脚并用地跑了出去。   偏殿幽暗,明明是盛大的日子,外面也天光大亮,屋里的帘幔却尽数拉着,只燃烧着一只快灭了的蜡烛。   齐释青盯着这一点脆弱的火苗,眼睛几乎被灼伤,可他移不开视线。   “少主。”   门又被推开,外面的阳光杀了进来,齐释青眯起眼睛。   玄陵门大师兄玄一走了进来,此刻他脸上的苦大仇深在齐释青面前不值一提。他沉声道:“少主,更衣吧。”   齐释青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眼睛空无一物。   玄一走上前来,伸手将这盏蜡烛摁灭。   齐释青双目猩红,怒视着他。   哗——   遮光的帘幔被全部升起,光线全部射了进来,屋内的细小尘埃在空中翻滚,一袭少主黑衣的齐释青如同一个影子被架在火上烤,浑身焦痛、无处遮蔽。   一套华贵至极的镶金黑道袍被推了过来。   玄一用命令的口气对齐释青说:“齐归会找到的。少主,别误了大事。” 第204章 掌门大典(三)   “一个暗卫都没看到……”第五君以恕尔的扮相在玄陵门四处飞檐走壁。   他刻意避开了极清大道与金陵大殿那些人最多的位置,从小道绕去了善念堂。   第五君此次冒险回玄陵门,目的只有两个——   其一,确认玄廿是否真如齐释青和玄十所说,被关在了善念堂的重刑室。   之前他和齐释青分析过,从玳崆山之后骤然嘶哑的嗓音、和假借少主之名对他赶尽杀绝的手段来看,玄廿是最有可能追杀第五君的人。如果他在仍在慈悲堂关着,则证明堕仙确实另有其人;但倘若他不在……   则说明齐释青和玄十都在撒谎,玄廿必定是堕仙,而齐释青和玄十也有嫌疑。   其二,则是把他的马从玄陵门带走。   第五君在善念堂外的一棵松树里隐藏身形,屏息凝神,等几个玄陵弟子路过。   “齐释青的暗卫都不在……”第五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思索道:“应当全派出去了,只是不确定是否全是去找我和恕尔的,还是另有任务。”   人头攒动,从高处看去,所有的人都在向金陵大殿集合。   第五君注视着移动的人群,微微一笑。   掌门接任大典,他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拿着齐释青给的请帖进玄陵门。   不论是以柳下惠子的模样也好、第五君的身份也罢,只要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玄陵门,就是自投罗网。   只要在齐释青眼皮底下,他的怀疑就永远无法得到证实。   第五君等善念堂外的人都走干净,从树上跳下来,不疾不徐地朝里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无一殿,善念堂的大殿。   第五君微微侧头往里看了眼,犹豫片刻,走了进去。这个终年不变的空旷大殿里飘出清苦的冷香,第五君一闻就熟悉得不得了——他在这里跪过二百四十六天。   无一殿尽头有两尊双生子似的神像,第五君走近了,观察半晌后,慢慢眯起眼睛。   那尊端庄圣洁的帝君像看上去灰扑扑的,反倒是面带微笑眉眼邪魅的邪神像栩栩如生,仔细瞧着竟然还压过帝君一头。   ……神像竟然会变高的吗?   第五君一时间想不清上清元始天尊和玉清无量天尊到底是不是一样高,还是说他的记忆出了误差,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两尊神像立在善念堂,是供玄陵弟子跪拜思过之用,其正前方放了软垫蒲团。玄陵门虽是道家,但不喜供奉,不求神,只修心,因此神像前并未上供。   第五君皱着眉头,注视着这两尊肉眼看去已大不一样的神像,忽然心弦一颤。   他绕到两尊神像之后,刹那间,汗毛倒竖!   本来神像后面空无一物,可现在,单单是邪神像的正后方摆放了一张供桌,其上全是供奉。   香、花、灯、酒、财……   第五君能想到的贡品全在上面,甚至香炉还袅袅冒烟,味道在这一方角落压过了无一殿的清苦冷香,只显诡异。   第五君瞳孔巨震,难以置信——善念堂里,有人在悄悄供奉邪神。   香烟轻轻腾起,化散空中,微微飘向邪神君的方向,第五君忽然有种说不出来、但很不祥的感觉——好像那香正在被那座巨大神像所吸收。   他死死盯着那个香炉里的香,一共三炷,中间和右边两炷香平齐,而左边那炷香却矮了一个香头。   这是催供香的香谱图。   催供香,本是仙界祖师提醒自家弟子修行有纰漏、需尽快改正而自然烧成的一个香谱;但若是人为摆出这个香谱,则是急献供——摆上供品,三日之内,祖宗必来。   第五君骨缝里都渗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这是特意支在邪神背后的供桌,所招的祖宗非邪神莫属。虽然邪神绝非随便摆个催供香就能招来的,但这种虔诚的供奉无疑让邪神获得了更多的法力,那尊愈加生动、鬼魅、高大的邪神神像就是明证。   第五君屏住呼吸,弹指而过,空气如冰刃飞去,灭了香炉里的香。   从这香的燃烧情况看,供香点上最多才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在玄陵少主接任掌门当日,有人在参礼前还来拜过邪神。   那个叛徒,不久前刚来过善念堂。   第五君按下心头的惊疑,缓缓退出了无一殿。   玄陵掌门的接任大典已经开始。   此时此刻,善念堂里除了在大门口值守的两名弟子,空无一人。第五君在善念堂内健步如飞,如入无人之境。   穿过修习室和二长老居所,就是大大小小的惩戒室,再之后,便没有路了。   第五君在空无一物的石板地上运气,按顺序踏上几块石砖,最后再腾起,单掌拍地——   哗——   铰链声响,石板中央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原来是一个大型机关,通往地下。   第五君在远处站定,警戒地望着地下入口。   他师从二长老,这是他唯一会的玄陵门机关。从此处机关往下,便是慈悲堂,重刑室。   一股陈年的腐朽之味从地下飘出。   第五君攥紧袖子——他在袖口藏了银针,另一只手则摸到领口。   指尖挑起一段红绳,第五君拎出一只贴身戴的玉佩。   这只玉佩和齐释青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号,是不为人知的第五只玄陵门亲传玉佩。   掌门齐冠和三位长老的玉佩都随棺下葬了,现有的玉佩,除了玄廿的——齐释青说是已毁,剩下便只有齐释青、玄一、玄十,和第五君有。   这亲传玉佩,便是打开慈悲堂禁制的钥匙。   地下空间很大。   第五君屏住呼吸,拾级而下,走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太对……”顶上的日光透不进来,第五君步伐间距越来越小,越往里走,越是漆黑一片。   慈悲堂内,除了作为关押的斗室以外,走廊和正殿应当点灯。   第五君从胸前小包袱内摸出一只火折子点亮,走到一盏烛台前,发现蜡烛早就燃尽,落满了陈年老灰。   火折子照耀下,仰头看去,从桌案到立柱、再到天花板,华贵的乌木上都爬满了霉,有几处甚至还长了白毛,显然是经年累月无人打扫。   第五君心头的不安越发剧烈。   每走一步,他都警惕万分。   走到那个关押罪大恶极的弟子的斗室时,第五君的心跳声几乎要击穿耳膜,与此同时,巨大的不安让他手脚都发起了抖——   他用灵力试探了,斗室那扇门之后,并没有人。   第五君浑身紧绷到极致,他吊起全部的灵力,将自己的存在压至最低,无声地伸手触上那扇木门,然后骤然一推!   手里的银针随时预备着飞出,第五君指关节都僵硬了,在火折子的照映下,面前的斗室明明白白空无一人。   没有人。   地上是一层厚厚的灰。   第五君突然感到心脏在向四肢百骸泵出血液,冰凉的手脚渐渐恢复了一点温度。   感受到四肢存在的那一刻,第五君蓦然腿软,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他后退一步,靠在了地牢的墙上,仰头喘息。   没有玄廿。   这个只有亲传玉佩才能打开的重刑室,根本没有关过人。   第五君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在黑暗幽闭的慈悲堂里格外阴森可怖。   “齐释青……”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像是绝望的喟叹,“我还能信你什么……”   如今,形势了然了。   玄廿就是那个叛徒。   他在平息善扇山所遇邪阵后不久堕仙,拜入邪神门下,是玳崆山上邪咒过境的始作俑者。   杀了司少康、少言和云城的就是他。   刚刚在无一殿给邪神上香的恐怕也是他。   可齐释青……   齐释青扮演着什么角色……?   玄廿被关在慈悲堂,亲传玉佩被毁,不可能出来——这是齐释青亲口告诉他的。   第五君现在亲眼看见,是假的。   玄廿假借少主之名悬赏自己的项上人头——这话也是从齐释青和玄十那儿得知的。   如果这也是假的呢……?   第五君攒了许久的力气,才终于攥着拳头,站直身体。   他一步一步向外走去,与来时同样谨慎,但心跳仿佛消失了似的。   当心底的怀疑被证实,谎言与真相之间的界限便彻底坍塌。   想要他命的人,可能从来都不是别人。   第五君想,他再也不会紧张,再也不会慌乱了。追查真相的路,往后他会一个人走下去。   不怪齐释青早早谢绝他一同调查的提议,反倒嫌自己会给他添乱。第五君像是从浑浊的水底憋了一口长气,终于破水而出,醍醐灌顶——   玄陵门,已经无人能信了。   从暗无天日的地牢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   第五君眯缝着眼睛适应阳光,迅速将机关复原,小心又小心地避开所有耳目,出了善念堂。   从远处人群散开的情形看,掌门接任大典已经结束了。   从此往后,齐释青不再是少主,而是玄陵掌门。   第五君心下判断完,立刻就飞身前往玄陵门后山。   一直到晚宴为止,整个下午,玄陵门的建筑群里都将充满来参观的各派掌门人与弟子,隐藏身形并不容易。而后山地势最高,且长满老松,方便他隐蔽。   后山上有许多院落,供玄陵门的访客居住,原来住过来访学的各家弟子,现在又住上了新的客人。第五君飞快掠过这一片暂时无人的驻地,往山顶奔去。   他拥入迷雾,寻到了一棵不起眼、但他最为钟意的送客松,轻功腾起,藏了上去。   安心地闭上眼睛的一刹那,第五君眼前一片空白。他好像进入了一种无我的境地,天地间立着的只有他和安放他的这棵老松,他能感受到这棵树的古朴脉络,和山雾的一呼一吸。   作者有话说:   关于香谱图那部分内容是大爷瞎掰的哈,莫当真~   情人节快乐!单身的也快乐! 第205章 掌门大典(四)   第五君为了躲开人群,在后山一藏就是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他睡了很平稳的一觉,再睁眼时,周身的疲乏已经消退了大半。   后山的迷雾在暮色里愈发浓稠。第五君深深吸了口气,肺叶都似泡在了这迷雾中,因为浸了水气而呼吸沉沉。   万籁俱寂。   第五君坐在枯老的树杈上,扶着粗壮的树干,于一片晦暗里俯视着玄陵门。   乌木建筑群从金陵大殿开始,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这明黄色的灯光如同迅速蔓延的一张蛛网,不消片刻便将整个玄陵门吞入交错的光亮,机关塔、善念堂、藏宝阁、五行宫便一改阴暗肃穆的气质,变得柔和。   就连从冷泉发出的水道和湖泊都波光粼粼,分外幽美。   第五君欣赏着玄陵门的夜景,面容无比恬静。   一身黑衣,墨发高高束起,身前掩映着松针,微风吹过,人好似都要随之飘走。   如果有人在此刻路过山顶,偏巧抬头看见他,一定会恍惚这是否是下凡的神仙。   因为红莲业火的缘故,第五君害怕火,但黑暗里的灯火却让他很有安全感,因此他一直颇为喜欢玄陵门的夜色。   今夜的灯火格外美丽。   第五君遥遥伸出一根指头,点数着亮起的红灯笼。   “一,二……”第五君笑眯眯地数到了六十,轻轻放下了手。   恭贺新掌门接任,自然要热闹喜庆。   半山腰的驻地院落里也点起了灯,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结伴下山,准备前往金陵大殿。   玄陵门里到处走动着玄陵弟子,他们在不同的宫殿里穿梭,每个人都有事要忙,一整日都不停歇。   第五君望着天色,知道晚宴要开始了。   他没有参加今日上午的掌门接任大典,对于大典上齐释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无概念,但他能想象到,此时此刻的齐释青一定正准备着出席这场盛大的宴会。他会穿着玄陵掌门独有的道袍,那是一件与众不同的、黑色基调的锦衣华服。   第五君仿佛一个冷眼旁观的神仙,旁若无人地坐在高枝上,寒风吹面也不为所动。终于,等后山再度恢复无人,晚宴约莫着也已开始,他便一松手,从枝头落在了地上。   第五君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夜行衣很单薄,他浑身冰冷,然而假面皮摸上去却是温温的。   接下来,他只需要把小白牵走,就可以彻底离开玄陵门了。   玄陵门的马厩极大,里面养着玄陵门的马匹,来宾的坐骑也一并放在那里。然而马厩距离五行宫颇近,从他的位置过去,必须途径金陵大殿,势必要碰见人。   第五君沉思片刻。   白天易容成恕尔尚可以搪塞过去,但到了现在如果再以恕尔的身份在玄陵门晃悠,若是不幸碰到人,以齐释青的心计,一定会被直接扣下盘问。   ——毕竟没有哪个暗卫回了门派还刻意躲了一整天不联系的。   想到这里,第五君打开胸前小包袱,拎了一套衣服出来,抬手换了张脸。   脸是陌生的脸,衣服也是他此前从未在齐释青面前穿过的衣服。第五君刚刚观察了从驻地走出去的人,他们有些已经换了与白日不同的装束,他大可以装作一个外派来宾去马厩提马。   第五君将头发披下来,简单插了一只木簪上去,拉了两缕头发在脸侧,将这张本就不易被记住的脸庞更遮住了两分。他穿得极为普通,只能算是勉强能赴宴的程度,然而腰间却别了一把纯白的折扇,平添一丝雅致。   第五君勾着唇角,慢慢悠悠走下山,一路向金陵大殿而去。   隔着老远,第五君就听见了殿内的宴乐之声,各样纷杂的气味都飘了出来,整条极清大道都是香的。   晚宴已经开始很长时间了,玄陵门一贯财大气粗,美味佳肴都是最上乘的,第五君只在金陵大殿外站了一会儿,就听出有几个仙门弟子喝醉了,大着舌头在讲话,言语间都是对新任玄陵掌门的恭维。   第五君看着有一家的弟子扶着自家掌门出来吹风醒酒了,便轻笑一声,随之打算离去。   然而没等他挪动脚步,他忽然耳朵一动,灵敏地捕捉到背后风声。第五君瞬间意识到玄陵弟子在四周都布了防,他若是驻足却不入反而会引起怀疑。   于是第五君立刻进入角色,装作被金陵大殿辉煌夜景震撼到了的没出息的样子,口里啧啧称奇,摇头摆脑地走进了金陵大殿。   雄伟壮观的黑色殿堂里,从天顶上垂下了金色的绫罗绸缎,层层叠叠,将肃穆和隆重一并凸显了出来,极为盛大夺目。   除了殿顶以外,殿内立柱以及各处摆件、装潢都显出了玄陵门的财力与格调。经此次掌门大典,凡来了的仙门定能将话传出去,玄陵门仍然是蓬莱仙岛的第一大派,实力雄浑,巍然不动。   第五君忍不住四处打量,但他心知上午掌门接任大典时的金陵大殿肯定比这还要气派,此时万万不能露出马脚叫人看出是头回进殿,于是就将诸多惊叹咽回了肚子里,只是双眼仍然亮晶晶的。   殿内人很多,此时宴正酣,来宾们都不在原位坐着,而是三三两两走到了殿内各处谈天说地,觥筹交错。   这正是第五君等了许久才等到的安全的情形,众人已吃好喝好,没人会在意宴会快结束时才进来的人。   第五君便站在最远的地方,靠着一根立柱,望着殿那头的齐释青。   他在脑海里已经想过齐释青今日定然是华冠丽服,气宇轩昂,可直到亲眼看见这个人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的想象无法描绘齐释青的万分之一。   金陵大殿的主位上,坐着玄陵掌门齐释青。   “真的是掌门了。”   第五君在心里轻轻喟叹,一时眼前都有些恍惚。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划过那件象征着掌门身份的黑缎金丝道袍,讶异于一件衣裳而已竟能让人如此华贵,华贵到了遥不可及、全然陌生的地步。   在这样的装束里,唯有齐释青腰间的玉佩还有七星罗盘是第五君眼熟的。   第五君的视线最后看向了齐释青的脸。   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他若是不动,说是一尊神像也不为过。   齐释青一直都是这样俊美无俦,仙门弟子里无人能出其右。   上前敬酒的人很多,不论是别家仙门还是自家门派,众人同喜。齐释青带着微笑应对,从容不迫,气度不凡。   如今的玄陵掌门可以说是众仙门最后的倚靠,成了上位者的齐释青,面容却愈加淡漠。   第五君眼前有些许朦胧。他背靠殿柱,站在一株盆景旁边,半个身子笼在阴影里。   齐释青身边有三把椅子,第五君知道那是长老之位。   其中两把椅子分别坐了玄一和玄十,均是换上了长老道袍,戴着华冠。玄一更显肃穆严苛,玄十端正却温文尔雅。   另一把椅子却是空的。   第五君的视线在其上停留片刻,移开了。   他看向殿内的宾客,认出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距主座最近的就是斧福府一行人,柳下惠子正与一个弟子谈笑,言笑晏晏,第五君看出她今日格外梳妆打扮了一番,正红色的衣裙无比华丽,与齐释青很是相衬。   还有一桌是善扇山的弟子。第五君认出坐在最前的是善扇山掌门章仙童。   他微微眯起眼睛。   蓬莱岛西北,玳崆山一带如今仅剩善扇山一家仙门。虽然第五君两日前刚在那附近看见善扇山道童在路上行走,但若掌门不在……   第五君没有继续想下去,继续望着殿内众人。   “恭喜啊恭喜——!”   一阵喧闹声陡然响起,第五君抬眼望去,见是好几家门派的掌门人一起上去敬酒。   齐释青、玄一、玄十都站了起来,一时间,主位那边围了许多人。   “该走了。”   第五君悄声对自己说。他一直隐匿着自己,好像如果不这样提醒一下自己,他能一直这样站下去。   他与齐释青一同长大,最终走向疏离。   第五君抬起头,看见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只酒杯没有被人用过。   他注视着那只酒杯,半晌后挪动脚步。   -   齐释青挂着冷淡的微笑谢过敬他的酒,然而面前这些人并不算完,打算连敬三杯,漂亮话一杯一换。   越是小门小派,越是阿谀奉承,想要仰仗玄陵门的保护。   这些话齐释青已经听了一天,他的身体被留在这座大殿里,但灵魂从未在过。   齐归失踪了。   他找不到齐归。   齐释青的焦躁、愤怒和恐惧早已演变成疯狂,被深深埋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他好像一座休眠的火山,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喷发。   如果齐归真的有什么不测……   齐释青的眼中翻滚着阴暗,尽管他一直是笑着的,但冰冷的眼神还是让人不寒而栗——来敬他酒的人,除非喝多壮胆了,否则往往不敢直视齐释青的眼睛,目光最后会落在笑容可掬的玄十那里。   齐释青接了这些人的敬酒,仰头喝了。   再一抬头的时候,他的视线忽然穿过层层的人群到了大殿的后方,那里有一个不知哪家仙门的弟子,正举着酒杯悄悄给他敬酒。   齐释青望着他,那个弟子似乎有些意外能跟他对上眼,僵了一瞬,紧接着低头把杯中酒饮尽。   那弟子把空杯示意他看,然后遥遥对他笑了一下。   “恭喜玄陵掌门!”   又有一波人上来敬酒,挡住了齐释青的视线。   齐释青强压着心头的不耐烦,把酒喝了。   他没来由地焦躁起来,然而再看去的时候,大殿后方已经没人了,桌上只留下了一只空杯。 第206章 掌门大典(五)   一直到散席,齐释青都没能在殿内找到那个远远给他敬酒的弟子。   他跟那个弟子的对视太短,只有一瞬,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装束,判断不出来他的门派。   齐释青心里空了一块,这一块缺口好似正被强酸腐蚀,空洞越来越大。席间他又问了无数次是否还有人持请帖进玄陵门,得到的答复都是否定的。   玄十带着要回后山驻地的门派走了,玄一则带人去送要走的门派,往外面走去。   金陵大殿里的人一个个走尽,偌大的宏伟殿堂只剩了齐释青一个人。他枯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一声响指。   从殿顶的金色绸慢里翻下来一个黑衣暗卫。   齐释青问道:“有恕尔的消息么?”   黑衣暗卫回答道:“尚无。”   殿堂无比寂静,齐释青面容阴鸷,目光却落在大殿尽头的那只小酒杯上。   他忽然心头一悸,猛地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向外奔去。   马厩里,来宾的马已经少了一半。   齐释青并未检查别家的马匹,而是径自奔入玄陵门自家的马舍,冲到最里面那间最上等的马舍时,他脚步停住了。   养在里面的两匹马,如今只剩下了他黑色的那匹,小白不知所踪。   耳边好像炸起一个惊雷,齐释青双手都在抖。   那个遥遥给他祝酒的弟子,分明就是易容的齐归!   齐释青什么都管不了了,什么掌门,什么婚事,什么筹谋,在这一刹那全部堙灭,轻功腾起跃去玄陵门大门时,齐释青浑身都散发着冷意,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齐归要走,他拦不住。   他怕一切都赶不及了。   已经有不少人从大门出去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向气度不凡处事不惊的新任玄陵掌门突然冲了出去,将刚刚离开的仙门弟子截住,眉头拧得死紧,把人上下打量,紧接着又颓唐地撒手,奔到另一人面前。   众人呆住,一时间气氛凝滞。他们本来手中牵着马,正要跟来送的玄陵弟子告别,骤然看见齐释青这番举动,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新任大长老玄一见状,立时吩咐下去,让这些准备离去的仙门先等一等,然后走到齐释青身边。   齐释青转身时,玄一才看见他那双狭长的眸子聚着冷光,两条手臂青筋暴起,就如同预备扑食猎物的豹子。   “掌门?”玄一被齐释青的神色吓了一跳,话音里全是担心。   齐释青的目光越过他,声音极度平稳:“在你带人来送之前,有人出去么?”   玄一迟疑地颔首。“有几个门派走得早,自行离去了。”   齐释青身量极高,在玄一面前甚至都能带来压迫感,然而在玄一说完这句话后,齐释青的气焰在刹那间停滞、然后消失了。   高大的身躯突然之间好像只剩下了一个壳子。   过了半晌,齐释青说:“把他们送走吧。”   他像根钉子钉在原地,靠自己的骨架硬撑在这里,看着玄一领命送客。   那些仙门弟子经过齐释青时,尽管都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冲他行礼,齐释青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这些人经过,却视若无物。   等该走的人都走了,齐释青终于抬脚走回玄陵门。他偏头问守卫的玄陵弟子,语气漠然:“看见小白了么?”   守卫弟子面面相觑。   整个玄陵门都知道,小白是原来小齐公子留下的爱马,毛色如月光锦缎纯白无暇,堪称仙马,整个蓬莱仙岛仅此一匹。   “没有。”他们因此答得很快,这样漂亮的宝马要是走出去,他们肯定能认出来。   有一个弟子补充道:“别的仙门也有几匹白马,但都不是小白。”   这个答案好像并没有使掌门满意。齐释青淡漠地望着他们,没有走。   这些守卫的弟子被看得慌张不已,纷纷在脑中拼命回想有无可疑的情况。   突然,有个弟子叫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个弟子出去的很早,还没散席就要走,他牵了一匹很脏的马,说是要在他掌门走前把马好好清洗打理一下。”   这弟子一说这茬,别的守卫弟子猛然睁大眼睛。   “对对!天哪……”另一个弟子也接了话,“我们当时说玄陵门可以洗马,给马厩说一声就行,但他说不劳烦了,就出去了。”   “那马像是在泥地里打了滚似的……小白又是出了名的爱干净,一时根本没能联想在一起……”   齐释青的呼吸停滞了许久。   话音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来:“那弟子什么模样?”   守卫的弟子也知道恐怕大事不好,胆战心惊又小心翼翼地道:“他相貌和穿着都极为普通……描述不出来。”   齐释青不说话了。   他的视线从这些守卫弟子身上移开,望向玄陵门外的一片黑暗。   玄一走到他身边,一脸凝重。“掌门是怀疑,齐归……”   “小白不见了。”   齐释青只说了这么一句。   -   第五君骑着脏兮兮的小白在夜色里狂奔。   “宝,我知道你爱干净,但你先忍忍哈……”第五君顺着马毛,上面的泥浆都结块了。   在马厩里的时候,他使了点手段才让小白滚到了泥地里,小白一贯洁癖,好几次都挣扎着起身,被第五君扑通按了回去。   被关着的小黑恨不能跳出来,被第五君轻飘飘扎了一针。   但再怎么说,小白认主,非常听话,出玄陵门的时候也没有露馅,只是走出一里地后,小白大概也知道它不用配合演戏了,就一路狂奔想要找水洗澡,浑身扭来扭去想要把身上的泥浆扭掉,把第五君颠得屁股生痛。   “好好……我们先找水,找水……”   第五君投降了,拽着小白的马毛,“西北方向有温泉,去那边。”   大概行了一个时辰左右,第五君停在了一处野生温泉边。   “哎哟哟……”第五君把小白牵到了浅水滩,脱了鞋袜站进去,被暖水没过小腿,打了个激灵。   “奢侈死了,是不是?”   他从小包袱里拿了件最破的衣服,浸了水,当成刷子给小白刷毛。   “舒服不?”第五君把脏泥给马匹一点点洗了下来,“人家马随便刷刷就算了,你看我多好,给你拿温泉洗澡。”   马是不会讲话的,但它时不时会理一理第五君,偶尔拿头拱一下他,让第五君的心情不那么沉重。   “你在玄陵门呆了那么老长时间……”第五君一下下顺着小白的毛,注视着洁白的马匹在月光下慢慢现出原形。“以后跟我回去,过不惯苦日子怎么办。”   “其实也不是很苦,我也就我小徒弟还有你这么两个活物要养,你吃喝都没问题,就是没那么大马舍给你住了。”   小白急切地甩着脑袋抖脏水,溅了第五君一身。   第五君:“……你故意的是不是。”   小白又开始尥蹶子,马尾巴摇成花。   第五君一看,原来马尾巴还没洗干净,泥浆正往下滴呢。   “我看见了看见了,这就给你洗哈……”   “好了小洁癖,去那边站着晾去。”第五君裤腿都湿了,趿拉着鞋把小白牵到了一棵树旁拴好。   第五君洗完了马,一身衣服也脏透了,冷风一吹,衣服里的水就拼命从他身上攫取温度,把第五君冻得嘴里直嘶。   他拎着小包袱走去上游的深潭,扑通跳了进去,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舒服……”   与此同时,玄陵门对面小巷子里的客栈。   恕尔猛然睁眼,神清气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坦的地方,好像从未有过如此甜美的睡眠。   他蹭地坐了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他此前从未来过,紧接着就惊恐地意识到他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条亵裤,而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齐——!”恕尔惊声叫了出来,猛然回想起他昏过去前正打算把第五君送到玄陵门,亲自盯着他去参加掌门接任大典,结果竟然被摆了一道!!   恕尔大脑飞速运转,想第五君把他的衣服给扒了,目的只有一个——要易容成他的样子潜入玄陵门!如果第五君还在玄陵门里,就能把人留住!!   恕尔顿时跳下榻,赤足往外狂奔。边跑,边在心里把第五君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这狡猾的小人,屋子里不仅一件衣服没给他留下,甚至连鞋也拿走了!   砰的开门声把守夜的店小二吓了一跳。   小二赶快迎了过来,关切地问道:“道长,您醒了,身体可还好吗?”   他目光下移,却在这光着上身的道长身上没看到一点伤口,也不知道之前那个走了的道长说他重伤到底伤在了哪里。   恕尔对着这个直打量他的店小二一点好脸色没有,阴沉得要吃人,冷声问道:“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小二说:“啊,那位道长说有要事在身,先走了,他说您大概能睡到半夜,我叫厨房还给您留了碗面……”   然而话音未落,面前的人就没影了。   小二看着这位光身赤脚往外冲化身一道风的道长,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这就是仙门弟子吗?恢复得如此之快,行动如风!而且如此……不拘小节!   作者有话说:   咕咕。周末快乐! 第207章 掌门大典(六)   “呵……”   齐释青的冷笑声在玄君衙响起。   曾经的少主居所如今变成了掌门的住处,按理应当升格变得更为华贵,然而并未如此。从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到屋子里的一桌一椅,齐释青没有分毫的变动。   一切都保留成齐归离开玄陵门时的那个样子。   天边泛起鱼肚白,玄君衙里点着几盏柔弱的火烛,只暗暗照明,与玄陵门其他建筑的庆典氛围格格不入。   恕尔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浑身上下冻得失去血色,但是一动不动。   齐释青扔给他一件衣服。   恕尔哆嗦着把衣服穿上,布料棉絮带来的暖意让他打起了寒噤,他咬着后槽牙,深深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把你扒光,不给你留衣服,就是为了让你找衣服穿拖延时间。”齐释青站在桌边,轻轻剪了烛芯,笑着说:“你倒好,毫无顾忌地就这么跑回来了。”   齐释青的声音里一点怒气都没有,反倒温和极了,但恕尔听了只觉得骨缝里泛寒。   “他跟你说的话,就这些?”   齐释青望向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听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恕尔发誓道:“属下已尽数告知掌门,绝无隐瞒!倘若有人以我的样子出现,他必定是齐归!现在去找兴许还来得及!”   如同一声叹息,齐释青的声音幽幽响起,就像燃烧的一缕香,眨眼就消散。   “他已经走了。”   “什么?!”恕尔这下真的害怕起来,倏然间冷汗就滴落额头,砸在地上。   “他……他答应我的要来玄陵门参加掌门大典,他不想化成柳下惠子,他说跟您约好,您要放他走,还说邪神异动时间近了,众仙门齐聚玄陵门,他是唯一的变数……”   恕尔语无伦次,把他已经对齐释青说过一遍的事又颠三倒四地来回说,齐释青却始终挂着疏离的微笑偏头看他,如同在看一场表演一样。   “我……属下真的没有撒谎!这就是全部了!”   恕尔低喊着,恨不能把心脏挖出来给齐释青看看。   “你还是我属下么?”齐释青弯下腰,笑着问他。   恕尔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他俯伏在地上对齐释青一拜。   “属下的命是掌门捡回来的,属下知错,请掌门责罚!”   齐释青缓缓直起身子,脸色骤然冷了。   “因为少言和云城的死,你咽不下这口气,把过错全推到齐归的身上,才会顺理成章听信他的话,放他一个人送死!”   齐释青怒气磅礴,整间屋子的帘幔唰地飞起,发出簌簌的声响。   恕尔跪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浑身发抖。   轰的一声,齐释青把桌案给掀了,沉重的乌木桌子哐当倒在地上,发出雷鸣巨响,陶瓷玉器尽数碎裂。   “我信任你,让你贴身保护他,把他带回来,可你呢?!”   烛火在石板地面上燃尽,屋里骤然暗了下来,倒是显出窗户纸透过来的越来越亮的光。   昏沉的屋内气压极低,温度几乎也跌至冰点。   “你真以为就凭他一个人就能去揭开真相、去报仇雪恨?!玄陵门四年都未能做到的事情,从长计议到现在终于有了眉目,你凭什么认为他一个人就能行?!!你是觉得玄陵门无能,还是他齐归手眼通天,以一敌百?!”   齐释青的声音像是淬了毒,阴狠无比。   “归根到底,少言和云城是我的暗卫,他们丧命,你该怪罪的是我,你凭什么去怪罪齐归?!”   齐释青胸膛剧烈起伏,吼声在玄君衙内回荡。他怒视着跪在地上、脸全然埋在阴影里的恕尔,一把将腰间罗盘取了下来,瞬间化成长戟。   刀尖闪着凛冽寒光。   恕尔低垂着头,余光里瞧见这把直冲自己的利刃,心中巨恸。   “掌门要取属下的性命,属下绝无怨言。”   刀尖戳上了恕尔的胸膛。   “齐归在哪里?”齐释青冷声问道。   “属下,真的不知。”   齐释青近乎癫狂地瞪视着恕尔,猛然伸手攥住他的脖子,把人提了起来。   从第五君失踪以来,齐释青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了。   猩红干枯的双眼剐向恕尔的眼底,齐释青嘶声说:“那你就去慈悲堂里反省,什么时候想起来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恕尔呼吸困难,然而依旧眼神清澈。他没有任何挣扎地说:“属下甘愿领罚。”   齐释青的手提在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来,恕尔跌落在地上,发出剧烈的咳嗽。   等恕尔要命的咳喘停息,齐释青道:“你最好想起来点什么有用的,如果齐归出了事……”   他无比冷酷地俯视着恕尔,一点情面都不留。   “你第一个陪葬。”   一炷香后,天光大亮。   恕尔穿戴整齐,恢复了暗卫的装束,跟在齐释青身后,沉重地走向善念堂。   一进善念堂,就有弟子赶过来向齐释青行礼,说:“大长老一直在无一殿跪着。”   齐释青走了进去,果然见大殿尽头两尊高耸神像前跪着玄一。   玄一身子跪得笔直,然而视线低垂。听到有人接近,他缓缓抬头,郑重对齐释青行礼。   “掌门,我是来领罚的。”   “之前榴莲园外不慎喊了齐归的名字招致追杀,我本应在回到玄陵门后立刻来领罚,但因准备掌门大典耽搁了。”   齐释青俯视着一脸凝重的玄一。如今他们分别成了掌门和长老,服制虽变了,但人却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玄一一如既往的严于律己、苛刻直接。   “二长老呢?”齐释青问。   玄一严肃道:“二长老正在藏宝阁交代多财长老的弟子。”   因为玄廿被关押在慈悲堂,毁了亲传玉佩、褫夺了长老之位,玄陵门三长老的位置目前仍然空悬。然而三长老门下主藏宝阁,其内有许多镇派之宝,不能无人看守,玄十就暂时接下了这部分事务。   玄陵门内有掌罚之权的只有二长老门下以及玄陵掌门,齐释青听了之后只是略微颔首,却没说如何罚,也并未让玄一起身,而是慢慢皱起了眉头,仰头看向两尊高耸的神像。   如同心中有什么感应,齐释青突然快走几步,绕到神像背后。   齐释青在神像后站了片刻。   再走出来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比平淡地吩咐恕尔:“去把二长老请过来。”   玄一脸上写满了不解和凝重,齐释青观察着玄一的表情,轻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玄十很快来到了无一殿。   “掌门找我?”   齐释青毫无波澜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让跪在地上的玄一起身。   “两位长老请随我来。”   玄一跟玄十在齐释青的示意下,绕到了神像背后。   看见邪神后面的供桌时,两人俱是大惊失色。   玄十立刻叫来了无一殿里当值的弟子,是他的徒弟之一。“上次擦神像是什么时候?”   “四天前!”弟子答得很利索,“神像高大不易清洁,一直都是一旬一擦。”   “那上次擦神像,背后可有这些?!”玄十怒喝,把这弟子拎到神像后面。   这弟子一看,吓呆了。   他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拉住玄十的道袍,话音都带上哭腔。“师父!师父明鉴啊!上次我们擦神像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   玄十瞳孔剧烈颤动,一时间就连他自己徒弟的话都不敢完全相信。在善念堂里公然供奉邪神,胆大包天至极,这叛徒到底是谁?!   玄十死死盯着他徒弟的脸,颤抖着把腰间罗盘取下,一甩成为金色长戟,然后掐诀。   一个归元阵以玄十为中心蓦然升起。   他看向他的徒弟,说:“进来。”   那弟子眼里全是泪水打转,听到玄十的话,响亮地“嗯”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   无事发生。   正当玄十陡然松了口气时,一个更加巨大、更加精纯的归元阵蓦然爆开,覆盖了整座无一殿!   齐释青不知何时拄着他的黑色长戟,站在他的归元阵中央,正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殿内每一个人。   所有被玄陵掌门视线扫过的人无一不胆战心惊,战栗不已。   见无人有异常,齐释青冷冰冰地转身,望向那尊明显生动了些的邪神像,道:“正邪两道,终于失衡了。”   齐释青的话在空旷的无一殿内产生回响,听到的人均是肝胆俱颤。   “四天前还没有……”玄十的嗓音还在发抖,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只是脸色惨白。“掌门是三天前刚回的玄陵门……”   玄一的脸色瞬间变了,警惕焦急地看向齐释青,而后者很慢很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这说明,我们推断的是正确的。”   齐释青转向玄十,轻描淡写道:“二长老去问问柳少主吧,有没有接到斧福府掌门的信。”   玄十领命走了。   齐释青注视着玄十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那个 齐释青挺疯的 真的 后面会更疯的 第208章 掌门大典(七)   “掌门,你在想什么?”玄一低声问道。   齐释青没有立即回答,似乎陷入了沉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玄一的声音。他平淡地转身,把邪神后面的供桌拖了出来。   他转动那柄黑色的长戟,内力灌注其上,轰的一声——   整张供桌和其上的供奉瞬间变得粉碎。   空气里甚至起了硝烟,地上惨不忍睹。   齐释青看了会儿这片狼藉,招来远远站着的善念堂弟子。   “打扫干净,都烧了。然后都下去吧。”   “是,掌门。”   齐释青转身看向玄一,就跟刚意识到他还在这里似的,“哦”了一声,“大长老刚刚问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   他对玄一微笑了下,“二长老的弟子并没有撒谎,那供桌上的东西都是近期放上去的,一点灰尘都没有,而且那水果也新鲜极了,不会超过两天。”   玄一攥紧拳头,眉心的沟壑更加深重。   “不超过两天……也就是在掌门接任大典前后。”   齐释青慢慢把长戟重新化为罗盘,系在腰间。   “这倒没什么。”齐释青平淡道:“邪神信徒嘛,自然希望仙门衰微,在我接任掌门之时来供奉邪神,正常。”   “我想不通的是另外两件事。”   齐释青仰头望着上清元始天尊和玉清无量天尊的神像,用视线描摹着邪神君那张越来越邪魅、有几分像活过来的脸。   “不好!”他突然低喝一声。   玄一和恕尔立刻拔腿跟着齐释青往殿外跑。   他们到达善念堂的尽头,站在一片青石板地上。   齐释青把他从儿时起就佩戴的玉佩挑在手里,呼吸突然有些不稳。   但他压下心头强烈的不安,飞快踏上隐藏在石板下的机关,单掌触地。   机关锁链的声音响起。   慈悲堂的入口开了。   不甚新鲜的空气从地下扑鼻而来。   齐释青看见下面一丝光亮也无,立时阴沉了面色。   他们顺着台阶下去,走到底端的时候,恕尔掏出了火折子照明。   齐释青却根本不等这点光,大步流星往黑暗里走,直走到尽头,看见那方斗室空无一人时,心脏猛地一缩。   玄一和恕尔紧随其后。   “玄廿呢?!”玄一的声音罕见地带上惊慌。“两年前我们都亲眼看着掌门将他羁押在此,毁了他的玉佩,他怎么会不在?!”   恕尔忽然举着火折子凑近地面。   “有脚印。”   玄一立刻低头去看,果然见布满灰尘的地面上,除了他们冲进来这一串凌乱的脚印之外,还有一串单独的脚印,步伐小而谨慎,而且鞋码比他们都小一些。   齐释青盯着那间斗室里所有的陈设,好像被扔进了冰窟,心跳快得不正常,每多跳动一下,他的恐慌就加深一分。   他自负地以为什么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眼前的情形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事情的发展失控了。   “玄廿根本没在这里呆过。又或者说,他关进去不久就出来了。”   齐释青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回响,令人毛骨悚然。   “那间禁闭室,完全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而且……”   齐释青瞥了一眼地面,“没有玄廿出去的脚印。”   玄一惊疑地问:“那么这串脚印——”   “齐归的。”齐释青声音变得沙哑,喉头尝到血味。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禁闭室,面无血色,好像这腐朽的空气当胸捅了他一刀。   齐释青几乎在发抖,但仍然冷着脸说了下去:“玄廿的消失是在积灰之前。如果他是最近才出来,不可能没留下他的脚印。更何况如果真有人长期在此居住,不该有如此多的积灰。”   恕尔脸色大变。原来第五君回玄陵门,竟是为了核实玄廿是否真如他们所说关在了慈悲堂里!   齐释青的心脏仿佛在滴血。他无法想象第五君亲眼看到这个场景会做如何想,眼前却浮现起晚宴上遥遥冲他举杯、笑着敬酒的那个人影。   那张陌生而普通的面具下,第五君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看他?   一口血到了喉头,齐释青生生吞了下去,只是牙齿都被染红了。   玳崆山之乱后,齐释青身负重伤不得不闭关修养。但堕仙并没有随着玄陵门死去的七十二条人命而销声匿迹,齐释青便让玄廿负责铲除堕仙,发起了三家围剿,另外让玄十带人追查堕仙的线索,玄一主持派内事务,安抚众人。   与此同时,他一直命暗卫寻找齐归。   直到两年多以前齐释青出关,才得知玄廿犯下如此大错,盛怒之下,他将玄廿关入了慈悲堂地牢,毁了玄廿的玉佩。   而在那之后,齐释青便雷厉风行地肃清玄陵门,将所有玄廿的拥趸一网打尽。   他不愿再看见玄廿的脸,而看押受罚弟子本就是善念堂的分内之事,于是齐释青便把此事完全交给了善念堂,没再问起过。   一年前率人离开玄陵门之时,齐释青甚至没有来看过玄廿一眼。   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齐释青向来自负,而慈悲堂特殊的禁制无疑给他的笃定增加了一个筹码——玄廿没了亲传玉佩,不可能出来的。   于是他只是在策马出发前,偏头问了句玄十:“你跟我一起走,善念堂不要紧么?”   齐释青清楚地记得,玄十那时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   玄十说:“无妨,如今整个玄陵门都过了一遍归元阵,不会有不轨之人,而且善念堂里管事的是我的徒弟。”   “再说,我也想一起去找小归。”   齐释青骑在马上,冷淡地看着玄十,没有挪开视线。玄十就意识到少主其实想问慈悲堂的地牢。   “少主是在担心玄廿吗?”玄十直视齐释青的双眼,认真道:“少主不必担心。现在只有少主、大师兄,还有我有亲传玉佩,就连我的弟子也是不可能放玄廿出来的。”   慈悲堂里所有的蜡烛早就燃尽了,烛台上甚至挂着层层蛛网。   恕尔举着的火折子微微颤抖,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下,齐释青阴鸷地看向玄一。   玄一死死咬住牙齿,腮帮子到下颌线的肌肉紧绷。他面色铁青地与齐释青对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可能性。   齐释青启唇,吐息带着血味,嗓音浸了热血却愈发阴冷。   “刚刚在无一殿,我说还有两件事想不通。”   “第一件事。”齐释青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们离开玄陵门去找齐归,找了一年。在离开前,邪神像并未有这样的异常。”   “也就是说,在我们不在玄陵门的这一年里,善念堂里一直有人在供奉邪神。”   玄一两道浓眉向上扬起,延伸的都是怒意,眼球里的血丝冒了出来。   “第二件事。我本来想不通,现在想通了。”   齐释青闭了闭眼,眉眼间盛满痛苦。   “我原本想不明白那供桌上的香为何还剩一大截却熄灭了。”   他沉默许久,轻声说:“现在却猜到了。大抵是齐归灭的。”   恕尔手中的火折子抖了抖,大概是燃到了尽头,那火苗越来越黯淡,最后熄灭了。   潮湿阴冷的地下空间陡然变得可怖。   但再大的恐怖,在悲伤面前都不值一提。   在这一片充斥着霉味、朽木味的浓重黑暗里,齐释青只能感受到悲凉。   “出去吧。”齐释青说。   从地道口出来,巨大的太阳好似迎面给齐释青来了一拳。但他忍受着骤然冲进他眼底的刺眼光线,眼睛都没有眯一下。   在玄一和恕尔都上来后,齐释青迅速将机关复原。   明明是一派掌门,齐释青却异常谨慎地用轻功离开了善念堂,没有叫一个善念堂弟子看见。玄一和恕尔也是同样。   齐释青回到了玄君衙。   时令一个接一个的过去,不知不觉已立冬多时,玄君衙里的桃树掉秃了叶子,灰扑扑的。   齐释青在萧瑟的院子里坐了下来,想起他从灸我崖带第五君走的时候还是个初春,转眼就大半年过去了。   算起来,玳崆山之乱发生在秋冬之交,如今已经整整五年。   齐释青望着冷风中颤动的枝丫,眼神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一坐在齐释青对面,脸色几乎跟冬天的树一样黑。   “掌门,现在该怎么办?”   他眉心的川字结几乎打死,本就苦大仇深的脸现在皱得像树皮。他几乎都不用想——玄廿的消失、邪神像的供奉,最可疑的就是玄十——但玄十怎么会是叛徒?玄十竟然会是叛徒?!   齐释青的视线微微上移,跟随一只偶然飞过的孤雁,扭头转向苍茫的天际。他看着飞雁的翅膀,有些心不在焉道:   “还有两天就是婚礼。不能打草惊蛇。”   玄一的眼神极其复杂,半晌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似乎是犹豫纠结到心里快要盛不下的地步,玄一开口说:“掌门,玄十刚刚还在无一殿进了你的归元阵,他不是堕仙。”   齐释青轻飘飘地乜了他一眼,眼里隐约有光一闪而过。   “呵,堕仙……”   齐释青的嗓音里满是嘲讽。   “堕仙的同伙,不一定是堕仙。”   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玄一浑身觳觫,汗毛倒竖。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掌门也认为……   齐释青带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微笑坐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天边。   玄一双手紧紧握拳,眼神有些惊恐。齐释青这种微笑他再熟悉不过——从齐释青还是少主的时候,只要露出这样的笑容,一定有人遭殃。   忽然,齐释青笑了一声。   玄一几乎打了个寒颤。   齐释青叹道:“是时候告诉大师兄了。”   “一个只有我、玄十,还有柳下惠子知道的,关于我们婚事的秘密。”   一炷香后。   玄一空白的脸上终于缓缓爬回来一点情绪。   “大师兄现在肯定知道了,我给齐归玉佩,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齐释青勾着唇角,语气很轻缓,含着让玄一心惊的温柔。   “我本想把他拴在身边,让他只能在我眼皮底下,哪也不能去。可他太聪明。”   “现在……只怕会觉得我和玄陵门的所有人都骗了他……”   “这样也好。横竖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让那些人齐聚玄陵门。齐归跑了,反而安全。”   作者有话说:   恕尔(很久以后才后知后觉):我好像逃过一劫,不用被罚了诶。   那个,要下刀子了。   也要揭秘真相了。   大爷俺好激动! 第209章 玳崆山(一)   齐释青的话音消散在寒风里。玄一望着齐释青,最后长叹一声。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掌门再去蓬莱岛东,把齐归接回来吧。”   齐释青挑了下眉头,抿着唇微笑。   过了许久,他说:“他不会愿意回玄陵门的。我也不想再逼他。”   齐释青抬眼望着那两棵光秃秃的桃树,记忆里的齐归曾经在桃树下打过盹,那小小的身影仿佛现在还在。   玄一的视线也跟着落到桃树上,他看了一会儿,又注视着齐释青轻轻上翘的唇角,心里五味杂陈。   掌门从小就心思深,但意志极其坚定,只要是他想得要的,就一定会得到,想要做到的,也一定会做到。玄一知道齐释青绝无可能放下齐归。   可是两人如今都是一派掌门,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又不想苦苦相逼,如果不相忘于江湖,又能怎么办呢?   “大师兄。”齐释青蓦然叫他。   玄一坐正了,“掌门。”盗,文,gzh大碧池   “从玳崆山之乱后,一直是大师兄主持派内事务,即使我闭关,也没有出任何差错。”   齐释青冲玄一笑了笑,“不论我在与不在,在你手下,玄陵门不会出问题。”   玄一本来严肃无比,闻言眉头皱纹突然一深,眼睛倏忽怒睁。“掌门你想说什么?!”   齐释青见玄一的表情流露出罕见的惊怒,拳头都攥了起来,便轻笑一声,摆摆手,“我就这么一说,大师兄别多想。”   但玄一还是被吓到了。   齐释青的言外之意过于明显,即使是愚钝如他也听得出来:等这一切都结束,齐释青想要抛下玄陵门去找齐归。   玄一还有意再说两句,然而张开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看着齐释青云淡风轻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卦图摆在桌上,接着解下七星罗盘算了起来。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恕尔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二长老和柳少主来了。”   撂下这句话,恕尔就再度翻上屋顶消失了。   齐释青没有任何反应,手中掐诀不断,眉头的纹路加深,似乎是对算到的卦象并不满意。   玄一则正襟危坐,静静等待掌门的吩咐。   玄十带着柳下惠子,脚步匆忙地进了玄君衙。   “掌门。”玄十对齐释青抱手。柳下惠子也对齐释青行礼。   齐释青掀了下眼皮,示意知道了,旋即又低下头去,手里的卦图被捏得起了纹路。   半晌后,他取了笔和朱砂,在卦图上画了几笔,接着将其递给玄一。   “大长老再带弟子推演一下邪神异动。”   玄一接过,说了声“好”,接着就起身走向外面。   齐释青目送玄一离开,表情异常冰冷。   他刚刚算了两卦,结果都不好。   第一卦,是算的他自己的命数。   在齐归当年失踪后,齐释青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法找到齐归,最后绝望地诉诸于问玄,算他自己的命。   从没有人为了得知另一个人的情况而算自己的命数,但齐释青几乎错乱地想:如果上界神佛发了慈悲,看到他的诚心,就定会把他的命数跟齐归的系在一起。齐归若真的死了,他绝不会独活。   于是当时的卦象告诉他,如果往东走,他的命格会变。   不过是生卦和死卦的区别,死卦也得死个痛快——齐释青那么想着,就一路向东,找了一年,最后还真就在蓬莱仙岛的尽东,那个破落的小吊脚楼里,找到了齐归。   可这一次,齐释青却没有算出任何东西。他的命格没有任何变化——不论往那个方向,他的命格都是静止的。   齐释青盯着手中的黑罗盘,心跳停了一拍。   他不敢细想其中的含义——也许也根本没有什么含义,毕竟给自己算命本就是大忌,好使一次不一定好使第二次——然而一种可怕的可能性还是从心底升起:   不论第五君去了哪里,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齐释青强压住一个冷颤,夜宴上第五君朝他敬酒时的眼神突兀地在脑海中浮现。   那分明是诀别。   “不可能。”齐释青瞳孔快速游移,紧接着定住。   自己的命格变一次,不一定会变第二次。命格不稳之人必定早死,若是每次碰到第五君他的命格就变,他决不可能活到现在。   第五君舍不得他的小徒弟,肯定得回灸我崖,跑不了。   齐释青定了定心神,接着算起了第二卦。   第二卦是算下一次邪神异动,齐释青把上次绘出的卦图放在眼前对比着。   在今天之前,齐释青算到的下一回邪神异动的方位都是在正东边,血腥业障极重,死亡逾万人,时限在半年以内。   但七星罗盘今日忽然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邪神异动的方位仍然在东方,这点没变,但却没有任何业障了。   ——邪神异动,但是不死人,这可能么?   而且时限更明确了,不再是虚无飘渺的半年之期,而是缩短成了三个月。   “三个月……”   齐释青在心里嚼着这个期限,将卦图给了玄一,让他离开,然后云淡风轻地对玄十和柳下惠子示意自己对面的座位,“坐。”   -   第五君骑着小白,向北而行,跑了一夜又一天,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了玳崆山附近。   晚霞似血做的绸缎,让耸入云雾的荒山泛起阴森又残忍的气息,四周杳无人烟,俨然是一片死地。   天色尚早的时候,第五君特意去善扇山周围晃了一圈,发现这门派早就把靠近玳崆山的一面全部封死,甚至还加了数道禁制,弟子出入也只从背山的大门走,绝不靠近玳崆山。   他在那附近观察许久,却只看见一个老头背着茶篓,拄着拐杖,往玳崆山的方向踽踽独行。   玳崆山山坡上生长着一种绿茶,叫玳崆绿,在玳崆山之乱前曾经产量颇丰,销遍整个蓬莱仙岛。   而在邪咒过境后,整座山几乎寸草不生,唯有山顶的某些犄角旮旯里还残存着一些茶苗。玳崆绿的出产因此大幅下跌,价钱自然提得极高,若非有钱人,根本喝不起这茶。   第五君对此分外了解,是得益于他小徒弟刘大刚他爹经营了个茶水摊子。大刚他爹曾经说过,这玳崆绿,他每年也就只能进一点点货,价格卖得老高。   大刚他爹还说了,自从玳崆绿的价钱赛黄金,玳崆山上的茶苗就被一个不知名的富商垄断了,普通茶农根本无法分羹。所有人都知道,绿茶的上品是明前茶,富商派人去采茶也就是采清明节前的两茬,再往后就不上山了,只在山下派人看着。   第五君望着那个佝偻的茶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仙门弟子都避之不及的玳崆山,老百姓却还偏往山上走。   可能是跟玳崆山还是隔了一点距离,第五君并没有看见什么看守的人,远远望过去,山上、山脚下什么人都没有。   这个老茶农在天色渐暗的时候上山,可能是想趁看守的人不注意,采点茶。   “这么冷的时节,采残茶……”第五君在心中叹息。   太阳西下,第五君牵着马往善扇山封死的后门走去。   他计划在此休息一晚,然后明天一早,进玳崆山。   几天前,第五君跟恕尔经过附近的时候,就留意到了,善扇山封死的后门外有一座庙。   这庙原来属于善扇山门内的处所,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小道童封门的时候,要把这座庙给划出去。   最后一缕阳光吻上地平线的时候,第五君走进了庙里。   他把马栓在入口处,往里走了一圈。   庙不算大,空无一人。   不光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神。   第五君跟空荡荡的神位摆台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轻哼一声:“怪不得不要这个庙了,啥都没有,落灰了还得打扫。”   第五君打扫干净一小片地方,把衣服铺在底下,躺了上去。   然而一层衣服终究是有些凉了,第五君辗转了一会儿,坐了起来。一扭头,他就看见庙尽头靠墙堆了很高的草垛。   “不错。”第五君喜滋滋地赶过去,打算抱两把铺在地上当褥子。   谁知道他刚拽下来一小堆稻草,整个草垛都倾倒下来,把第五君给埋了起来。   第五君:“……”   他在草堆里埋了一会儿,也没挣扎,片刻后才扒拉出脑袋来,叹息道:“还挺暖和。”   第五君的视线落在最后的一堆稻草上,蓦然停住。   那个草垛里,探出来一截什么东西,像……人的手。   第五君登时屏住呼吸,用灵力谨慎地探查。   那确实不是人,整座庙里除他以外没有别人。   然后他才很缓慢地站了起来,跨过一地的稻草,无声地接近墙边。   看清那稻草里的东西时,第五君的呼吸再一次停住。   那的确是一只手,只不过不是人的,是神像的。   肌理类白瓷,上面却布满了裂痕。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 第210章 玳崆山(二)   第五君咽了下口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弯腰,把稻草挪开。   刚掀起这丛稻草,就听到一声脆响。   这只白色的神像手失去平衡,掉在了地上。   第五君有点愣地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神像原来是碎的,剩下的部分还都在稻草堆里。   于是他轻舒了口气,将手伸入稻草中,果然摸到了石头的材质。   第五君便哼哧哼哧把稻草给扔到一边,又拔了一截碎神像出来。   这次的部分是神像的一片衣服。   “这不知哪位神君,爱穿白的。”第五君点评道,接着又扒拉出来了神像的腿和脚。   这尊神像碎得非常彻底。   第五君看了眼地上散落的部分,每一块都跟那只手一样裂了细纹,有些纹路很深,从那里再碎开也不无可能。   从目前找到的部分来看,这尊神像的动作比较特别,最先发现的那只手握了起来,像是执笔的姿势,空着的地方塞一只笔进去刚好。只是笔还没找到,可能彻底碎了。   第五君捧着一块神像躯干,狐疑地思考着:“这到底是哪个神君?帝君和邪神君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五君把倒了一地的厚重稻草检查了一半,终于把这神像找到了七成,却还剩下神像的头,还有另一只手没找到。   第五君瞅了眼已经在地上拼出了个大概形状的神像,长吁一声,一屁股坐在稻草上。   下一刻——   “嗷!”   本以为松软的稻草突然硌到了他毫无防备的臀部,第五君一窜而起,惊恐地看着那堆稻草。   定睛一看,果然发现他刚坐的草垛最上面露出来了一个白色的尖,万幸是钝的,但就这样猛一坐上去肯定青了一大块。   第五君轻声嘶着,揉着他不幸重伤的屁股,龇牙咧嘴地弯腰掀开那层稻草。   然后愣住了。   那是一只手,握着一把展开的扇子。   一把纯白无字的折扇,第五君曾经在一个人手里见过。   “师,师父……”   第五君瞬间懵了,嘴唇都开始颤,尽管他从来都说司少康是个神人,而且司少康的尸体也离奇失踪并不在墓穴里,但……   从臀部到后腰到腿那一片都是麻的,痛得要命,但第五君顾不上,只是头脑发热、眼前模糊地把那白石扇子从草堆里抢过来,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师父……”   一时间,第五君几乎认为自己是得了癔症,天下纯白的折扇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司少康有,可他就是没来由地觉得,这尊神像就应该是司少康。   痛意彻底被忽略了,头发散乱了也浑然不觉。   第五君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地在草堆里到处翻找,如果有人偏巧看见他,绝对会以为是疯子在破庙里跳大神。   终于,第五君将这尊神像的头颅找了出来。   头碎成了三块,第五君把它们拼在一起,五官之间有着深深的裂痕,无法严丝合缝。   但这并不妨碍第五君认出这张他无比熟悉的脸——唇角带着些戏谑的笑意,眼尾微弯,似乎正准备开玩笑,或者拿手中的扇子打人的头。   第五君笑着哭了出来,“师父。”   第五君在这一刻终于确定:他的师父司少康是个神君,为了救他,把凡间的命留在那片杉树林里之后,重返上界了。   第五君小声地哭了一会儿,把司少康碎掉的头颅小心地摆放在地上,跟身体的其他部分拼在一起。他又翻了许久的稻草,整个人脏极了,最后找到了司少康神像手里本该有的笔。   这只白石笔断成了两截,第五君抽着鼻子,把它们在手心里对在一起,看到了上面篆刻的一行字——   「文昌星神司命」   第五君眼泪止不住地淌。   原来他师父就是司命神君。天下人都不知道的司命神君的真名,他知道。   叫司少康。   第五君幡然醒悟,为何司少康的神像会出现在善扇山的庙里——因为司命神君的法器是扇子,是善扇山敬拜的神祇。   所以,当年玳崆山半山腰的道观……   第五君在这一刹那醍醐灌顶,他猛然环顾四周,在这间蒙着灰尘蛛网、杂乱铺满陈年旧草的破庙里看见了模糊记忆里的影子!   那并不是玳崆山半山腰凭空出现的道观,而是不知为何,司少康将本在善扇山后门的他的神庙挪到了第五君坠崖的地方,救下了他。   第五君哭得呜呜的,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他在地上这尊破碎的神像前跪了下来,长磕不起。   “师父,我回去天天擦你的牌位,给你上供……”   正小声念叨着,刘大刚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师父!我今天吃了醉茶肉骨汤!可好吃了!用茶叶煮的!”   “扑哧。”   第五君破涕为笑。   他对着地上的司少康神像,说:“师父,你看你徒孙,爱吃爱玩不听话,现在不知道跑哪去了,等我回去逮他,好好罚一顿。”   不知道大刚跑哪去了……   这话刚在心头飘过,第五君就皱起眉头。这醉茶肉骨汤,貌似是一道蓬莱岛西的名菜……   大刚难道跑到蓬莱岛西了?!   第五君周身的暖意登时冷了下来。   玄陵少主新接任掌门,马上还有两派联姻,蓬莱岛西近日肯定不会太平,大刚这时候跑来,万一——   第五君背着手在破庙里走来走去,心急如焚。   怎么办,这孩子太不听话!现在根本无法联系上!   地上破碎的神像注视着第五君,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第五君冷静地分析着:“堕仙的目标,从来都是我。除了齐释青那一行人,根本没人见过我徒弟,更不可能知道刘大刚跑来了蓬莱岛西。”   “只要不碰上堕仙,大刚就是安全的……”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像是是说服了自己似的,攥起拳头。   按照他的推测,堕仙的大本营,应当就在玳崆山。   第五君很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在骗着恕尔逃走之时刻意绕道蓬莱岛西北,兜了一遍这附近。他那时就意识到这里也许危险重重,多带一个人,就多一份武力,如若遇上堕仙胜算更大。   第五君做出这个推论,是因为齐释青的一番话。   千金楼那个密室里关着的堕仙死前留下了一幅字,写的是“九”。因此第五君和齐释青当时都推测,这个被折磨得失神失智、被当成人魑的堕仙,其实是玄九。   玄九是在玳崆山附近被发现的。   从被大长老声称处死,到在玳崆山被发现成为面目全非的堕仙,中间间隔至少六年,这六年里,玄九一直被关押的地方,恐怕就在玳崆山。   可是玳崆山一带曾经是个钟灵毓秀之地,环绕了多家仙门,而且百姓安居乐业,安宁平和。如果真的有个被看押、虐待、逼疯的堕仙在此,就必须藏得非常隐蔽——最好是在地下、最好有重重机关,不透光、不透风——才能杜绝被任何人发现的可能。   就像一处神秘的、无人能找到的陵墓一样。   第五君因此想到了玳崆山的种种疑点。   首先,是五年前,玳崆山之乱前夕,玄陵门上下所有人的罗盘都推算出堕仙的源头在玳崆山。那时的玄陵掌门齐冠对这个地点非常不安。   但即便是不安,齐冠却也没亲自带人去查看,而是让少主齐释青定期来玳崆山巡山。   第五君想,倘若他是父亲,在一个并不属于自家门派的地方出现了堕仙,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去犯险,自己反倒置身事外。   只有一种可能——   除非齐冠对玳崆山非常熟悉,并且相信齐释青去不会出事。   果不其然,齐释青所到之处,堕仙销声匿迹,仿佛怕了齐释青似的。   对于玳崆山,齐冠持了一种既不安又放心的态度,第五君本来一直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直到齐释青亲口说了这样一番话:“你知道玄陵门为何叫玄陵门么?”   “因为玄陵门的陵墓,除了掌门,根本无人能找到,也无人能破解机关。”   “你要是擅自去找玄陵门的陵墓,会死无全尸。”   这番话好像一阵微风,吹起了一直蒙在第五君眼前的纱布,将这些疑点一下子串了起来。   齐冠放心,是因为这是只有玄陵掌门、和未来玄陵掌门才知道的绝对安全的地方,玄陵门的陵墓不可能有问题。   齐冠不安,则是因为他想不到为何玄陵门的陵墓会被推演成为堕仙的发源地,一个绝对机密的、擅闯就死无全尸的地方,怎么会有堕仙?   那些堕仙之所以在齐释青一出现就销声匿迹,是因为他们不想被认出来。   尽管他们的身份不明,但其中一定有人,是玄陵门的内鬼。   一旦与齐释青碰上,一旦被活捉,这人的身份便会暴露。   玄陵门里的叛徒存在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第五君当时就想到了大长老,因为大长老说他亲手处死了玄九,并且在人面前往一个棺椁上贴了安葬符,可玄九并没死。   但齐释青警告他:“如果你怀疑大长老,我奉劝你不要妄想擅自去玄陵门的墓地开棺验尸。”   而且还告诉他,大长老是他亲眼看着入殓的。   第五君本来对齐释青无比相信,可是在善念堂的地牢里确认玄廿并未被关押之后,他忽然想通了:他应该公平一点,他会撒谎,齐释青也会。   不管大长老是不是真的死了,或者玄廿是不是真的跑了,他来玳崆山,一看便知。   作者有话说:   谢谢一直追更的宝贝们的评论555 第211章 玳崆山(三)   第五君在司少康的神像边铺好了稻草,蜷在上面,看着师父的神像过了一晚。   他盯着石像上的裂缝,心里无比难过。   ——神像并不是从外部被毁的,而是自己碎裂的。   第五君能明白为何善扇山要丢弃这个神庙:一个突然碎裂的神像,在供奉它的人眼里是极为不祥之兆。   一个不能再矗立着守护信徒的神君,自然不值得继续信仰。   可是第五君却知道这尊司命神像为什么碎了。   因为司少康死了。   第五君将小包袱拽到身边,打开来,取出一只黑手套。   他想把这黑手套给神像的手戴上,然而石雕的左手连着扇子浑然一体,第五君努力了一下就放弃了。   他摩挲着这只手套,低头说:“师父,你给的手套我一直好好带着。戴上它,有时都会忘掉自己的灵脉断了。”   第五君抹了一把眼睛,把手套戴在自己手上,过了一会儿又摘下。   黑手套突兀,如果一直不摘,易容的时候就会成为一个被认出真身的标记,他冒不起这个险。   他攥着这只手套,搂着自己的小包袱,浅浅陷入睡眠。   到了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第五君一睁开眼睛,就在司命神君的石像前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碎裂的石像像是一副拙劣的拼贴画,背景是满地稻草,肃穆里透着可笑。   对着这样落魄的神君,只有第五君才会看出一丝圣洁,并且心怀敬畏。   他清清嗓子,认真地给司命神君汇报道:“师父,我要去玳崆山一趟。我……很快就回来,然后带着刘大刚一起回灸我崖。”   光线一点点亮起来,从第五君背后打到地上。   他话音刚落,神像的手蓦然碎了。   紧接着,在第五君的眼前,从笔、折扇,再到躯体、头颅,整尊神像毫无征兆地从每一处细小的裂纹绽开。   这次的碎裂浑然无声,司命神君的石像散落成一片片,无数的粉末落下,渗入枯槁的稻草。   第五君怔然垂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立在原地。   在他毫无意识的时候,他的鼻端忽然涌出血来。第五君一直低着头,血珠直直坠落。   猩红色格外刺目。第五君连忙仰头,点自己的穴道止血,然后惶然地去看被自己的血液沾污的神像残骸。   那只是一片混着神像齑粉的稻草。   眼前的景象混乱至极。第五君头晕目眩,心跳异常用力,到了发痛的地步。   他盯着这尊再也不可能拼凑复原的司命神像,嘴唇哆嗦了好久,才轻声喃喃:   “师父,你是让我不要去么?”   碎裂的石像不会回答他。   一片静谧中,第五君小声说:“师父,原谅徒儿任性。”   第五君缓缓后撤一步,对着这处残骸跪下,叩首。   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时,第五君甚至在想,是否让师父的石像埋藏于草垛中,本来能保留得更久一点。   一个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第五君却想要强留。   第五君缓缓直起腰,跪得笔直,像是一个面对师父训*仍然硬着脖子不肯认错的弟子。   “我已经断了一边灵脉,飞升无望,恐怕再也见不到师父了。所以,徒儿想要趁这条命还在的时候,尽力多做点事情。”   “师父……纵使玄陵门之人不可信,但他们算到的邪神异动却不会有错。下一次邪神异动近了,到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我一个仙门弟子,怎么能躲藏在灸我崖苟且偷生?”   第五君双眼发热,昨夜哭过的眼睛还有些浮肿。   “仙门式微,如今人人只求自保。当年我有神君舍命相救……可别人呢?我徒弟还在外面,还有那么多脆弱的百姓……”   第五君再度弯腰叩头,低声说:“师父,我已经猜到玄陵门的陵墓在哪了。邪咒伤不了我,您知道的。”   第五君跪拜在地上,过了很久,耳边寂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   “多谢师父。”   -   “坐。”   齐释青让玄十和柳下惠子坐在他对面,语气毫无波澜。   他看着对面二人有些焦急的脸,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柳下惠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手有些抖。   “从千金楼出发的时候,你让我给父亲传了信,告知了我们的婚事。这就是回信,刚发现的。”   “我父亲,说要来。”   齐释青瞥了一眼那封信,并没急着打开,而是问:“谁送来的?”   柳下惠子的脸肉眼可见地白了,“这就是蹊跷之处。我不知道。它好像已经在我房里一段时间了,只是我刚刚才发现。”   齐释青没说什么,打开那封信,细细看着墨迹和信纸折痕。   “少说有两天了。”   他注视着信中内容,勾了下唇角,看了眼玄十。“无一殿给邪神的供桌什么时候摆上的,信就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玄十瞳孔剧震,半晌什么话都没说。   接着,齐释青定定地望着柳下惠子,语气沉缓:“柳少主,当初来找我时说的那番话,你还记得吗?”   秋风萧瑟,柳下惠子的发丝被吹乱了。   凌乱青丝之下,那双眼圈渐渐漫上红色,水雾氤氲。   在灰茫茫的天地间,黑漆漆的玄君衙内,柳下惠子的红衣银斧是唯一的亮色。   “记得。”   温柔的声音染上一丝哽咽,但被痛苦地压了下去。   “从我发现我父亲的法器……颜色有异开始,”柳下惠子深吸一口气,嗓音微颤,“我就做好了总有一天……要大义灭亲的准备。”   齐释青腰背笔直,目光审视,没有一丝感情。   而玄十则望着柳下惠子,满眼都是心疼。他抬手覆住柳下惠子的手背,后者立刻反过手来,与他十指相扣。   齐释青看着他们的小动作,眉毛都没有跳一下。   “以婚事作为诱饵,委屈你们了。尤其是柳少主。”   柳下惠子低头抹泪,却扯出了个笑来。   “怎么会呢?我和玄十还要感谢掌门呢……如果没有这样的计策,我恐怕无法跟玄十结为道侣。”   她紧紧握住玄十的手,望着齐释青。   “我父亲城府极深,倘若让他知道我跟玄十两情相悦,他定然不会同意,我会被严加看管,斧福府的门都出不去。而他自己,则会继续在斧福府称病闭关,任何人都不可能见到他。”   “这段时间以来,让所有人对这桩婚事三缄其口,并且直到几天前才传出去这个消息,就是为了让我父亲措手不及。他只会以为我是和见剑监的陈飘飘一样,为了巩固门派、稳定人心,才自作主张定下这门婚事。”   “他知道我与你并无感情,甚至从未有过信件往来,肯定不会是儿女私情,只是为了门派。”   “如此一来,我大义凛然,而且婚事也门当户对,我父亲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如若他非要阻拦,那他必须亲自出山,否则我人已经在玄陵门,他鞭长莫及。”   “而他更不会想到,在婚礼当日要跟我成亲的,根本不是玄陵掌门,而是玄十。”   “这些,都是你的计策。如今看来……都应验了。”   一个月前。   柳下惠子听闻玄陵少主去了千金楼,便对斧福府掌门柳相悯说自己要去银珠村转转、采买些东西,然后带着五个心腹弟子离开了斧福府。   “玄陵少主派出的暗探遍布整个蓬莱仙岛,这些年来,无人不知你在追查堕仙的线索。若你还在玄陵门,我是不敢去找你的。”   这是柳下惠子在千金楼对齐释青说的第一句话。   “柳少主为何害怕去玄陵门找我?”齐释青扬起眉毛,眼神如鹰般锐利。   柳下惠子攥紧了自己的衣襟,整个人显得焦虑又犹豫,完全不符合斧福府少主往日大气温和的气质。   “因为……我父亲。”柳下惠子提起一口气,紧紧闭上眼睛,声音都像是破碎了。   “斧福府的掌门,是堕仙。”   齐释青执茶盏的手一顿,然后神色如常地将茶盏放在桌上。   “若我没记错,”齐释青紧盯柳下惠子的双眼,“令尊重病缠身,已经两年未出过斧福府。柳少主为何会怀疑贵掌门是堕仙?”   柳下惠子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见血,她毫不畏惧地直视齐释青,只是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两年前……”   她的嗓音在颤抖,身子也打着寒噤。“我偶然看见,他的银斧,是黑的。”   那是一个午后,柳下惠子路过柳相悯的住处时,发现门没有关严,闪了一道缝。   于是她不经意地扭头一瞥,却发现她父亲手里拿着一个漆黑无比的东西,像是一样法器,正在与对面的什么人说话。   那个时候,柳相悯陷入一场风寒已经有许多时日了,柳下惠子求遍神医,日日为父亲煎药,病情却仍不见起色——身体很虚弱,而且嗓音一直沙哑着。   柳下惠子往门口走了一步,就听见她父亲说:“染料彻底没有了么?”   屋里那个她看不见的人嗓音更是嘶哑得吓人,她听完得想一会儿才能明白那人在说什么——   “两年前从多财的水下密室里拿走的是最后一批了,你难道忘了?”   柳下惠子分辨出来了这内容,却不理解。   接着她父亲的声音响起:“那该怎么办?没有染料,万一有人看见我的斧头,不都知道这是邪神之物了?!”   “闭关吧。”那个可怕的声音说。“称病,不要见人。”   “你肯定已经感受到了……侵蚀……”那非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柳下惠子听不清楚,最后捕捉到的字眼是:“嗓子……”   柳下惠子一时间几乎怀疑自己聋了。   她大睁着眼,头脑都麻木了,这一刹那她无法思考,只剩下这两道诡异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邪神之物。   染料。   侵蚀。   嗓子。   ……   怎么可能……   一道风吹过,把斧福府掌门柳相悯卧房的门关上了。   柳下惠子扶着墙,无声地缓缓滑落。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大家,我要请假。刚刚得知我的至亲急性心梗住院了,我必须要回一趟家,暂时没办法码字了。希望大家照看好自己的身体,心脏真的很脆弱。如果家里有心脏病患者,请一定记住服药过后十五分钟以内没有见效一定要立刻马上去医院,不要拖。   大家不要担心,我肯定会回来的,因为还在这边上学,但恢复更新肯定在三月以后了。真的抱歉。 第212章 玳崆山(四)   柳下惠子紧紧握着玄十的手,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开口讲话的力量。   “从那天起,我父亲就闭关了,我只在最初的时候见了他几面,后来他不仅不再露面,甚至连话都不说了,只会递纸条出来。”   “那个跟他密谈的人,应该也是堕仙,但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也查不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我根本不敢想……我父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的堕仙,更不敢想……当年玳崆山之乱,他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柳下惠子的声音越来越小,眼泪溢出眼眶。   “玄陵门死了那么多人,还有……小归……”   柳下惠子挣脱玄十的手,仓皇地捂着眼睛,肩膀颤抖,哭声越发抑制不住。   “我真的……对不住……”   玄十小心地瞥了齐释青一眼,见对方仍没有告知柳下惠子齐归还活着的消息的意图,便无声叹了口气,轻轻拍柳下惠子的背,温柔安慰着。   齐释青一语不发。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无情,像是一尊绝对不会被打动的石像,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人。   看了许久,他开口道:“有件事,还需要柳少主帮忙。”   柳下惠子赶忙抬头,“你说。”   “给柳掌门传封信,说我预备在大婚当日,赦免所有在善念堂受罚的弟子。”齐释青波澜不惊道:“这自然包括了慈悲堂地牢里关着的重刑弟子,不过这点你不用提,柳掌门聪明,定然能猜到。”   柳下惠子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点头:“好的。”   玄十脸色却变了,“掌门?玄——”   他猛然止住话头,看了眼柳下惠子,接着又看向齐释青。   齐释青显然并不介意柳下惠子在这里,只漫不经心地问:“你回来这几天,有下慈悲堂看过么?”   玄十道:“回来就是掌门大典,哪能有时间……”   齐释青审视着他的表情,轻哼一声:“我想也是。”   “你上次去看玄廿,应当是离开玄陵门之前吧?”齐释青语气沉缓,“算起来,一年多了。”   玄十迟疑地颔首,然后问:“掌门,需要我现在去看一眼吗?”   “不必了。”齐释青理了理衣襟,轻描淡写道:“人早就不在了。”   “什么……?!”   以温文尔雅、从容不迫著称的玄十额发间立时渗出豆大的冷汗,他像是被人捏住脖子,话音无比的难以置信。   柳下惠子担心地望着玄十,攥着他的手。她看着玄十这副模样,也变得紧张不已,旋即看向齐释青,目光里是不解和求助。   玄十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脸上的惊愕和恐慌绝不是装出来的。齐释青和柳下惠子都在一瞬间感受到了玄十的灵力激荡。   齐释青一错不错地望着玄十,那视线背后是对玄十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微小表情的剖析。   半晌后,就跟终于看够了、分析出了结果似的,齐释青站了起来。   他按住想要拔腿冲去善念堂、嘴里喊着“怎么可能”的玄十,负手在桌边踱步,来来回回走了数十趟。   然后他站在院中的桃树下,抬手施了一个隔音屏障,直直看向玄十。   “师兄。”齐释青叫道。   不是长老的尊称,也不是玄十的名字,只是一声单纯的“师兄”。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请师兄与嫂夫人谨记于心,三缄其口。”   听到这声“嫂夫人”,柳下惠子也不自觉身体一震,然后挺胸抬头,和玄十一并认真地看着齐释青。   齐释青走回桌边,坐下。   “我现在心里已经有了完整的推测,但尚缺乏证据。”   齐释青目光灼灼,盯着玄十。   “今日早上,师兄想必也看出来了,无一殿里的邪神神像变化了不少,原因就是这一年来不为人知且几乎不断的香火供奉。但神像一旬就要擦拭清洁一次,要给邪神上供,就必须每十天撤走一次供桌、等扫除之后再放回来。”   “做这事情的人极其大胆,而且对玄陵门、尤其是善念堂异常了解,所以才能这么长时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齐释青看着玄十,露出一点微笑,让玄十毛骨悚然。   “师兄,你的嫌疑本来是最大的。”   不等玄十打着寒噤开口,齐释青就咧嘴一笑,继续说:“但玄廿消失了,并不在地牢里。师兄不信的话一会儿可以自己去看。慈悲堂里根本没有住过人。”   “可是这怎么可能?!”玄十实在是忍无可忍地插了话。“当年全体善念堂弟子亲眼看着玄廿被押入地牢,他那块亲传玉佩被碾成粉末,他根本不可能出来!怎么可能不在?!”   “有两种可能。”齐释青注视着玄十和柳下惠子。   “第一种,师兄和嫂夫人都是堕仙的同伙,师兄用你的亲传玉佩放玄廿出来,并且秘密让人供奉邪神。”   “第二种,‘玄廿’有另一块玄陵门的亲传玉佩,可以自由出入所有禁制,所以只有在你偶尔去慈悲堂检查时,他才出现在那里。而上一回你下慈悲堂,已经是一年以前了。”   柳下惠子呼吸急促,紧张而焦急。   而玄十只觉得脑袋要爆炸了。   “现存的亲传玉佩就这么几块……”玄十苦笑着问:“掌门你是怀疑谁?”   齐释青唇边噙着一抹冷笑。“谁说我怀疑的是活人?”   此话一出,就跟自然万物都来迎合似的,天上地下霎时间变得死寂。   玄十过了好几息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等他理清头绪,齐释青就开口:“我说了,师兄你的嫌疑本来是最大的。”   玄十皱眉瞪着齐释青。   “但师兄的嫌疑有点过于大了,大到……”齐释青顿了顿,“刻意。”   玄十想了一会儿,眼神骤然变得惊恐。   “有人害我。”他很快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善念堂供奉邪神,一定会怀疑我。玄廿消失,更会怀疑我。”   齐释青微微颔首,神色冷峻。   “师兄现在,就如同当年的玄廿师兄。”   “邪神之力最早出现在玄陵门里的时候,是玄廿师兄在藏宝阁当值的晚上,方倾碑毁了;后来枪门疆弟子在藏宝阁水面上死了的时候,也是玄廿师兄当值。虽然并无证据证明玄廿师兄跟邪神有何瓜葛,但每次出事,他都在场。”   “多财长老的首徒先出了问题,然后被我关进慈悲堂;如今所有的嫌疑又到了师兄你、相违长老的首徒身上。”   “曾经的三位长老,两位门下都不干净,我接下来,还能相信谁呢?”   齐释青的幽幽发问在寒风里消散,玄十和柳下惠子的胳膊上都爬满了鸡皮疙瘩,俱是毛骨悚然。   柳下惠子攥紧了玄十的胳膊,然而玄十却好似被扒光了扔进冰窟一样,遍体生寒、无法呼吸。   玄十憋的一口气已经憋到了尽头。他颤声问:“掌门是怀疑……大师兄么?”   齐释青缓缓摇头。   “大师兄刚正不阿,心思单纯,根本不懂变通。不是他。”   玄十面色凝重,眉心逐渐拧起。   齐释青轻笑一声,叹道:“相违长老虽然最为严厉,可是也最为护短。千金楼里那个堕仙……”   只需要说这些,玄十彻底明白了。   “大长老。”   齐释青喟叹着点头,身体轻轻后仰。   “若非给了他笔墨,他此生都不可能留下那个‘九’字,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只怕是当年那场红莲业火,跟大长老都脱不了干系。”   柳下惠子并不知道千金楼密室里还关过堕仙的事,只是听到此时此刻,一对秀眉像是打了结,犹疑地问:“可是玳崆山上,相违长老不就已经身故了吗?”   齐释青剑眉压低,沉重点头。   “当年他们所有人的确是我亲手入殓,但我那时受了重伤,内里只余下三成不到,若长老假死,我看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说:“很可能,大长老根本没死,而玳崆山之后被带回玄陵门的玄廿,也不是玄廿。”   柳下惠子无意识地吞咽,眼神惊惧,扣住玄十的纤手越发使劲。   玄十任她用力掐着,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说:“我有印象,三家围剿时期,玄廿的嗓子就有点不对劲……声音非常嘶哑、不太好辨认,跟他以前的嗓音完全不一样。”   柳下惠子倒抽一口冷气。   齐释青冷漠地看着他们,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玄廿在藏宝阁值守、邪神之力侵扰的那天晚上,经历了诡断卦。”   如同被雷击中,玄十蓦然张大嘴巴。   这是学玄之人都死记硬背过的一个知识——诡断卦是一种罕见的、既不祥又确凿的可怕卦象,历此卦之人必定早夭,且不得善终。   玄君衙的光线渐渐暗下去,院子里对坐的三人面目逐渐变得模糊,唯有眼睛里闪着悚然的光。   齐释青冷声道:“若真如我所想的那样,恐怕真正的玄廿师兄早就惨死,而顶着他的皮,在三家围剿里全力搜捕齐归、被我毁了玉佩、又打入地牢里的人,是大长老。”   “大长老带着他自己的玉佩假死下葬,他自然会带着那块玉佩出来。如此一来,被毁了的是玄廿的玉佩,相违长老仍然能凭他的玉佩自由出入。”   玄十的两只眼睛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他瞪大双眼,让暮色里的凛冽寒风吹干自己眼眶里的潮意,沉声道:“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这一路上,从榴莲园开始,那个用机关箭递字条、出入密道杀喜川的刺客,就得是个拿着亲传玉佩、有能耐进玄君衙里开机关锁、而且写得一手先掌门字体的人。”   玄十紧紧握拳,手臂上青筋突突地跳。   “我曾经听师父讲起过,先掌门和大长老年纪相仿,比我师父和多财长老都年长许多,他们儿时便被一同教导,就连临帖都描的是同一本。”   齐释青轻微地眯起眼睛。   他其实并不知此事,但相违长老精通书法,本就能写十数种字体,仿他父亲的字根本不在话下。   只是玄十这么说,倒或许能解开别的疑问……   齐释青眼球转了下,黑色的瞳孔愈加深邃。   “嫂夫人。”   柳下惠子急忙答应了一声。   “嫂夫人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传信,说要赦免玄陵门所有受罚弟子了么?”   柳下惠子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相违长老……那个假玄廿,应该就是当年找我父亲的堕仙。他们若一直有联系,接到这个消息,假玄廿就会在我们大婚前回到地牢,这样才能装作毫不知情地被放出来,继续以玄廿的身份行事。”   玄十看向齐释青,“掌门是想让所有人齐聚玄陵门……”   齐释青伸手点亮桌上的烛火,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在寒风里不住颤抖,映出他冷酷的侧脸。   “只希望一切来得及。”二转团破产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了!真的非常抱歉让大家等这么久,也非常非常感谢,托大家的福,我家人现在在很缓慢地康复中,虽然可能之后还要视复查情况决定要不要做第二次手术,但已经捡回来一条命,我无比感恩。   也想给大家都提个醒,每年要去体检一下,注意各项异常指标,千万不要不当回事,比如心梗真的可以只是因为低密度脂蛋白高(血脂的一项)、再加上熬几个夜就能引发……   大家都少熬夜,对自己的身体好一点,也要有自救的意识,一旦出现胸痛/手麻/心绞痛等症状并且吃药无法缓解,不要耽搁,尽快去医院。   祝朋友们都身体健康!好好活着!   本文正常还是隔日更,会努力码字多加更的! 第213章 玳崆山(五)   柳下惠子先回了她的住处,给斧福府掌门柳相悯写信。玄十仍留在玄君衙。   “后天就是大婚之日了。”玄十焦虑地说,“就算惠子的信今夜能送到柳相悯手里,万一到时候大长老就是不出现怎么办?!”   “那就在杀柳相悯之前,问出他的下落。问出来,杀了。”齐释青眼皮甚至都未抖动一下,声线平稳至极。   “但我想,大长老不会不来的。”齐释青抚摸着冰冷的石板,无意识地模仿了齐归小时候的动作。“柳相悯此行就是来试探我的,大长老必定陪同。他们的目的是统一的——铲除正道仙门,建立真正信奉邪神的门派。”   他冷哼一声,接着道:“一直以来,我们都被大长老牵着鼻子走,他现在一定以为我们仍被蒙在鼓里。他会算到我怀疑你、并且信靠玄一,绝不会想到我们已经识破他的身份。保住玄廿这个伪装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我将重刑弟子赦免,刚好给他一个光明正大出现在玄陵门的机会。”   玄十顶着冷风,呼吸带着点鼻音,有些粗重。   他看着齐释青的面孔在烛火明灭下愈发狠戾,放在桌面上的手也握了起来。过了片刻,齐释青猛地一锤桌面,发出一记闷响。   玄十打了个寒噤,拧眉望着齐释青。   “相违必须得来。”齐释青从桌边站了起来,浑身紧绷,声音冷得让人心里发毛。“堕仙,必须一个不落,都得来。”   “掌门……?”   齐释青呼吸粗重,他静了许久,才看了眼玄十,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   “齐归。”   下一瞬,齐释青就扭头转向别处,但玄十却如同被钉死在了这张椅子上,嘴巴大张,浑身像是过了电。   他从未见齐释青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就这一眼,玄十窥见了齐释青从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流露的真心。齐归在齐释青心中的分量,恐怕比柳下惠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更甚。   玄十自诩颇懂人情世故,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只好笔直地坐在那里,担忧地望着他的掌门。   齐释青背着手在桌边踱步,腰间的黑罗盘和掌门玉佩在某个角度反着光,间歇闪烁。   堕仙的目标是齐归。   从那年在玳崆山上就是……   齐释青呼吸急促,喉间几乎尝到血味,用了内力才压下去。   然而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却不停地在脑海里浮起,就像是海难后突然出现在风平浪静水面上的木板残骸,齐释青觉得自己是其中一块木头,在暴露在空气里的一刹那,才猛然察觉自己已经窒息多时。   从第五君失踪开始,齐释青就没闭过眼睛,可他不觉得累,他的思维一如既往的敏捷,哪怕见到无一殿里邪神像背后的供桌、发现地牢里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慌乱,他抽丝剥茧分析出了事情真相,却无法抑制自己去想象第五君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   第五君从慈悲堂离开时,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金陵大殿里给他敬酒时,又是怎样笑出来的……   时间每多走一分,他对第五君的思念就重一分,到了现在已经变成了千钧之重。   齐释青的心脏快要被扯碎了。   他被自己的回忆和思想支配着肉体。   他想起三家围剿期间,假玄廿假传他的命令悬赏齐归的项上人头,齐归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遭受着数不清的刺杀;齐归想回玄陵门找他,可被堕仙刺杀,差点死在银珠村外的杉树林里,全靠他口中所说的司少康才捡了一条命……   而不久之前,就在齐释青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第五君差点又死在那里。   他没能保护好齐归。   五年前就没能保护好,现在他再也不敢失手。   齐释青背对玄十,不动声色点了自己两处穴道,强撑着已经过劳的脉象。   玄十他们只知道齐归被堕仙追杀,可他们却并不知道倘若齐归真落在堕仙手里,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齐归是天生灵脉,天生药躯,炉鼎之体。   齐释青和二长老在齐归还小的时候就耳提面命,叫他绝对不能告诉别人,防止被恶人惦记。   可如今看来,堕仙恐怕早就知道了,不然不至于追杀他如此之久。   “师兄。”齐释青重新在桌边坐下,恢复淡漠的神色,轻描淡写道:“大婚之后,玄陵门就交给你了。”   玄十惊道:“掌门?”   “师兄如今是要结亲的人了,自然能明白我。”齐释青一对黑瞳直视玄十,里面古井无波,“相违长老出现,玄一师兄恐怕会大受打击。”   “我只求……”齐释青蓦地仰天长叹,声音骤然变轻,几乎是在向神明虔诚地祈祷,“齐归跑得快一点,跑远,跑回蓬莱岛东,然后等我把堕仙杀完,我……”   齐释青没有再说下去,但是玄十懂了。   -   第五君从善扇山后门的破庙出来,骑上小白,向玳崆山去。   临出发时,第五君耳朵里又传来了他小徒弟刘大刚的声音:“师父!徒儿给您请早安啦!”   隔着这道传音符,第五君能听见刘大刚那边有不少叫卖吆喝的人声,他显然正在早市上,周围都是出摊卖早点的小贩。   第五君仔细听了一会儿,果然又辨识出几道蓬莱岛西才有的小吃的名字,更加确信刘大刚真的已经来了蓬莱岛西。   第五君咬了咬牙,猛夹了下马肚子,小白的马蹄声倏然变快。   这日天很阴沉,空气沉闷至极,像是憋了一场难产的雨。   第五君攥着缰绳,放眼望去,整座玳崆山上没有一丝活气,土壤都像是骨灰,一丁点植物的绿色都看不见。   “这种气候,真的还能采到茶么……”第五君看着眼前的景象,就想起昨天见到的那个老茶农,心中升起一丝忧虑。   荒山之上没有一个人影。   第五君忽然感到不安,那蹒跚的老人是日落时分进的玳崆山,趁夜摸黑采茶的话,实在是太危险了——且不说有没有堕仙,就是夜里看不清楚、摔上一跤,对老人家来说都是致命的。   他想到数年前在邪阵周边见过的百姓尸体和残肢,心头一沉,已经做好了在路边某处见到老人尸体的准备。   第五君要去的地方,是玳崆山上一处隐蔽的山洞。   五年前,因为齐释青屡次来玳崆山巡视均无事发生,掌门齐冠便允许齐释青带上齐归一起巡山。   可就在那次巡山快结束的时候,他们突然遭到堕仙伏击,随行的玄陵弟子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全部消失不见。   齐释青拉齐归躲进了一个山洞,那个山洞极其隐蔽,进入之前齐释青还扯了他腰间的少主玉佩,偏头问他:“你的玉佩带了么?”   那时齐归的手紧紧被齐释青攥住,他没法用手示意,便使劲低头,用下巴指着领口,急着说:“在脖子上!”   然后他就被齐释青死死搂住,强硬地扯了进去。   第五君凭着记忆,骑着小白走在尘土飞扬的野路上。   也许是五年前那时候实在危急,第五君对齐释青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记得格外清楚,眼前的场景变幻交叠——荒芜的土地上长出了草木,手中的缰绳替换成了另一个人掌心的温度,耳边甚至还能听见齐释青叫他的声音。   第五君皮肤上的绒毛立了起来,他心脏抽痛,明明没有委屈,眼睛却想蓄泪。   齐释青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即使在这样孤独的境地下,齐释青却无处不在。   “他一直骗我。”第五君咬住嘴唇里侧,尝到一点让他清醒过来的血味,“想杀我的人……”   第五君无声地吸了吸鼻子,指甲陷入掌心。   寻着记忆里的路走了一会儿,第五君蓦地拉住小白,眯起眼睛。   前面几丈远的转弯处,隐约露出来了一半身子。   破旧的布料、粗糙的草鞋、滚落在远处的茶篓……   第五君在马上僵住,呼吸停滞。   ——那正是昨日傍晚上山的老茶农。   第五君下马,摸了摸小白的脑袋,然后缓缓走上前去。   他在拐弯处停下,见那老茶农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便小步跑过去,蹲下来去摸老人的脉搏。   砰,砰,砰……   有脉搏!还活着!   第五君先是舒了一口气,紧接着眉心就皱了起来——   这人,有灵脉。   第五君瞬间收手,马上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精神高度紧张,他指尖的皮肤甚至还隐隐反弹着这人的脉象,第五君不由自主张嘴呼吸,今日的空气过于沉闷,呼吸格外困难。   “只摸了两息……”第五君惊疑不定,额上渗出冷汗,“不确定这人是否受了伤,也不确定是否是堕仙……”   因为数年前那场可怕的灾难,玳崆山上的一切都格外可疑。   第五君就站在一步远的地方死死盯着倒地不起的老茶农。这老人扣着一顶破草帽,遮住了脸,似乎完全丧失了知觉,一动不动,呼吸也非常微弱,几乎看不出胸腔的起伏。   正当第五君细细观察这个老茶农的时候,老人忽然在地上发出了呻吟。   紧接着就有淡淡的血腥味飘了过来,第五君定睛一看,草帽边缘淌出了鲜艳的血迹,是老人呕了血。   医者的本能登时涌了上来。第五君一步迈过去,重新在那老人身边蹲下,“老人家!老人家!”   他叫着这个茶农,双手掀开草帽,想要看清老人受伤的具体情况。   下一瞬,一只枯槁的手突然以闪电般的速度扼住第五君的咽喉!   第五君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脑袋就被猛地掼在碎石路上,视野霎时变暗。   天旋地转,第五君头痛欲裂,只听见小白凄戾的马鸣和疾疾远去的马蹄声。他竭力保持清醒,眼睛却越来越睁不开,最后在失去意识前,他看见草帽底下露出来了——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的脸。 第214章 玳崆山(六)   无边无际的黑暗。   极轻的滴滴答答从耳边传来,声音缓慢而规律。   滴水的节奏越来越清晰,第五君眼皮颤了颤,意识缓慢恢复的同时,疼痛接踵而至。   空气窒闷。   第五君艰难地抬起眼,迷蒙地意识到他的脖颈被紧紧捆住,双手也被捆在另一根水平的木头两端。两根木头在他背后垂直交叉,画了一个十字。   第五君直起头,终于让受压迫的呼吸道进气更多了些,咳咳地喘息起来。   现在还是白天,却没有光照进来,唯一的光源是一处篝火。   这是一个山洞。洞顶有钟乳石倒挂,偶有的水滴声正是从上方落下。   第五君看了片刻,便意识到这正是五年前齐释青曾经带他躲过、他猜测是玄陵门陵墓的入口的地方。   他挣了挣平举被束的双手,却徒劳无功。   第五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被捆住的脖子无法移动丝毫,他目眦欲裂地朝下看,却发现自己被绑在半空的脚下放置了一口黑瓷坛。空荡荡、黑黢黢的空洞像一张深渊的嘴,正准备将他吞噬。   第五君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呼吸放缓、再放缓,轻到让人听不出来的地步。   山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第五君迅速闭上眼睛,头垂落下去,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   来人走到他跟前,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然后,毫无征兆的,那人伸出两根手指摁上第五君的颈动脉,手指如同冰凌,完全没有人体应有的温度。   第五君霎时喉咙绷紧,喉结僵硬地一滑。   那人的手指停驻片刻,随即撤走了。   “醒了,就别装了。”   一道嘶哑得难以分辨内容的声音响起,在山洞里发出一层层恐怖回响。   第五君仍然垂着头,闭着眼睛。   下一刻,那只冰凉的手贴上了他的脸颊,在耳边的位置刺探良久,然后猛地挑破第五君的人皮面具。   刷啦一声,假面皮被整个撕下。   第五君苍白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山洞里。   那道可怕的声音再度响起。   “还要装么,齐归?”   第五君咬紧牙关,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张他昏迷前最后辨认出的脸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第五君骨缝生寒。   传闻中已经闭关两年的斧福府掌门皮肤如同被揉皱的蜡纸,褐黄易碎、布满皱纹,嘴唇干瘪,眉毛枯黄,只有那对漆黑的眼睛迸发着阴冷的光,彰显出他饱含野心欲望的生命力。   第五君盯着这幅似鬼非人的熟悉面容,过了很久,松开牙关,叫了一声:“柳世叔。”   “呵,这不是认识嘛。”柳相悯野兽般的声音在山洞内回荡。   如同骷髅的手拎着从第五君脸上揭下来的人皮面具,柳相悯低头凑近,看得分外仔细,半晌后道:“要是两年前逮住你师父,习得了他换颜易嗓之术,我也不至于如此掣肘……”   第五君缓缓挣动着手腕,被捆住的袖间藏着他的暗器。   “杀我师父的人有黑罗盘。”第五君沉声道:“不是你。在杉树林逼问我师父在哪里的人,也不是你。”   柳相悯笑了一声,笑声令人汗毛倒竖。   “的确不是我。”他看着第五君,咧开一张散发着腥臭的嘴,“我可从来没有动过你和你师父。”   第五君冷静至极的声音响起:“那是谁?”   他直勾勾地盯着柳相悯的眼睛,右手渐渐聚力,三根银针从袖口游到了手心。   柳相悯嘶哑地笑了起来,“你猜呢?”   第五君突然胸腔剧烈起伏——柳相悯蓦地凑近,那皴裂褶皱的鼻尖几乎要碰上他的脖子!   “你要做什么?!”第五君大喝一声,拼命后缩、仰起脖子,想要远离这个堕仙。但他被牢牢绑在柱子之上,退无可退。   与此同时,他的拳头攥了起来,掌心朝柳相悯的方向,只等柳相悯向后退开的一瞬间,他就能把银针扎进他的脖子!   这样的距离下,再有灵力加持,三针断骨是能做到的。   柳相悯在第五君身前停住,死人颜色的嘴唇距离第五君的皮肤不足一指。   他埋头在第五君颈间深吸一口气,像是闻到了天地间最香甜的气息似的,脸上露出的满足表情令第五君几欲作呕。   “这就是……天生药躯……”   这是一声带着垂涎的喟叹。   第五君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浑身上下抖得厉害。   “你怕什么呀?”柳相悯突然在他跟前抬头,堕仙身上的腐败之气登时灌入第五君的口鼻,他的鼻腔和嗓子在一刹那好像被浓酸侵蚀,痛苦不已。   这股邪气在整个山洞内骤然变浓,空气都肉眼可见地变了色,第五君被层层包裹,呼吸困难。他凝神闭气,拧着眉心,手中掐住银针,静静等待时机。   柳相悯就以这样的距离观察了第五君许久,然后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往后退了一步。   “果然,你中不了邪咒……”   话音未落,就见本来痛苦闭眼的第五君突然怒睁双目,右手一张,三根锃亮的银针以雷霆之势射向柳相悯的咽喉!   轰——!   第五君没能亲眼见着银针扎入柳相悯的喉咙,山洞内的黑烟就突然像被引爆,洞顶的钟乳石被炸毁无数,倏忽间空气里全是细小碎石,像刀片一般将第五君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割上血痕。   第五君任眼前烟雾弥漫,死死盯着银针最后消失的方向——到底中了还是没中?!山洞里为何会突然爆炸?!   下一瞬,一个黑色蒙面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第五君眼前,第五君的瞳孔猛然放大。   “是你——!”   那个戴着黑罗盘,杀了司少康、又害死少言和云城的人,就这样凭空出现了。   “啊——!!”   不待第五君反应过来,他就蓦地发出一声惨叫,旋即紧紧咬住嘴唇,把剧痛咽下去,眼前已然模糊一片。   这个噩梦里的杀人凶手卸了他双手手腕的关节,然后撕了他的袖口布料,把那些藏匿的银针全部化为齑粉。   剧痛几乎让第五君窒息,他整个人被迫前倾,只剩下咽喉一道细细的绳索拦着,小臂与手之间的筋肉勉强连接。   “哈……哈……”第五君呼吸都困难,但还是竭尽全力抬起头,满含泪水地盯着这个黑衣人。   “你……是谁?!”   那个黑衣人确定第五君已经彻底丧失反抗能力,便毫不留情地转身,走到洞穴一侧,扶起倒地的柳相悯。   柳相悯扶着这人起身,嘴里咳个不停。   “你……下手太狠……”   黑衣人冷哼一声,“我要下手不狠,他之后弄不好真能把你杀了。”   柳相悯弯腰咳嗽了好一阵,才继续嘶哑着道:“我说的是,你把我打飞,下手太狠……”   他们走到第五君跟前的时候,第五君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   “你是谁……?”   第五君气若游丝,却仍然撑着睁眼,盯着那个蒙面黑衣人。他额上的冷汗一道接一道地留下来,有些直接流进了他的眼眶,格外痛苦。   黑衣人冷笑道:“进步不小。刚刚那三针,可比银珠村那几针强得多,真能断骨斩首也未可知。”   第五君痛苦地喘息着,想可不是强得多,在那片杉树林里,他还没有恢复内力。   这人的声音……比起柳相悯……已经正常了许多……   第五君双眼拉满血丝,想到这人曾经吃过浸透了他血液的土,一时间浑身发抖。   黑衣人蒙面,第五君只能看见他的上半张脸,他打着冷颤,在脑海里拼命回想着这道声音。   “小归现在这么厉害啦……”柳相悯走上前来,拽住他的左手手腕猛得一扯。   第五君发出一声闷哼。   但纵使他忍得住不呼痛,因为他天生泪多的体质,第五君还是在这一刹那泪如雨下。   第五君使劲垂着头,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那道捆住他脖子的细线陷入皮肤,勒出了血痕。   “哎,哎,别什么都往坛子里掉。”柳相悯连忙给第五君擦泪,“别哭,我不要你性命。”   那黑衣人站在一步开外,冷漠地看着这个虚伪的场景。   第五君在痛苦中愈发清醒,等他把这一波剧痛适应了,眼泪也掉完了,他再度昂起头,死死盯着那个黑衣人。   柳相悯嗤笑一声,道:“你对他这么好奇啊?”   等山洞里的回音静了静,他又说:“你还想不到他是谁么?你不都在慈悲堂亲眼看见了?”   第五君的瞳孔猛得一颤。   “玄……廿……”   听到这两个字,黑衣人没有任何意外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缓缓解下自己的面罩。   ——露出了玄廿的脸。   曾经在慈悲堂地牢里想象到的答案就这样被揭开,第五君却仍然不敢置信。   他嘴唇哆嗦着,摇着头,“玄廿……师兄……?”   “别蹭了,你是想自刎而死吗?!”柳相悯突然砰地把第五君的脑袋磕在木柱上,然后伸手挑断那根用来固定他脖子的细绳——绳子上面已经在滴血了。   柳相悯赶忙把那段带血的绳子含进嘴里。   “是我,怎么?”黑衣玄廿站得远远的,声音沙哑。   这声音跟第五君被司少康救走、躲在水泽边,听见的那道“不论死活,身首异处”的处决令重合在一起。   就是那一次,第五君终于相信了司少康说的话,玄陵门的人想杀他。   第五君浑身发冷,好似感受不到他的四肢了。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掌门、长老、那么多师兄都被邪咒害死,你又为什么……要成为堕仙?   好像一座喷发的火山,无数的不解涌上心口,第五君牙关开合数次,最后却只攒出一点力气,颤声问:“……为什么?”   “呵……为什么?”   玄廿的面容无比僵硬,嘴张开发出的冷笑让第五君格外陌生。   “你以为,这是我的意思?”   第五君听不懂这句话,他的大脑麻木了,只感到疼痛从手臂传到心底,让他想要痛哭。   他盯着昔日的师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接着,他听见玄廿继续用这样沙哑的声音道:“这一切,都是齐释青授意。”   第五君脑海里突然传来尖锐的耳鸣。   他在说什么?   第五君呆呆地盯着玄廿的嘴,从脑子里抹不去的口型缓慢判断出了同样这句话。可他听不懂,他不明白。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长。   第五君像个傻子似的,视线在两张陌生、熟悉、恐怖的脸上游移,终于得出了这条结论:   面前的两个人,脸上都是嘲笑和怜悯。   柳相悯站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第五君脱臼肿胀的手腕,这是左手手腕,刚刚被他暴力拉扯过。   “你左臂的灵脉,五年前,就是在这里断的,是不是?” 第215章 玳崆山(七)   第五君本就苍白的脸刹那间血色褪尽,就连嘴唇都苍白如纸。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的灵脉是怎么断的。   只有司少康这个神仙,凭着全知的本事早就知道了真相,却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被司少康带回灸我崖后,第五君就一直戴着一边的黑手套,固定的说辞是得了神力,必须用手套包裹起来才能触碰常人。   他也是这么告诉齐释青的。   第五君嘴唇紧抿,一双浸水的圆眼睛迸发出的惊惧像极了小鹿。   柳相悯做出“嘘”的动作,冰凉枯槁的手一下下顺着第五君漆黑的头发,像是安慰似的道:“你看,你并不会中邪咒,却可以将别人身上的邪咒引到自己身上,当年,你就是这么救下齐释青的……”   -   五年前。   齐归被齐释青环在胸前,两人共骑一匹马,向玳崆山的山顶狂奔。   在他们巡山快结束的时候,突然之间,从山上的各个角落里出现了大量黑衣人,紧接着就是邪咒从四面八方袭来。   纵使齐释青的归元阵再精妙,也抵不过堕仙数量众多,转眼间,随行的玄陵弟子竟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齐释青把齐归捞进自己怀里,牢牢护住。   那些倒地消失的玄陵弟子都是保护他和齐释青的。到现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境地,目标只有环抱他策马狂奔的齐释青,堕仙的攻势却停止了。   齐归的后背传来齐释青的体温,心底却一片冰凉。他颤抖着握住齐释青扯缰绳的手,轻声说:“他们是冲我来的……师兄。”   情急之下,一声“哥哥”就要脱口而出,但脑中那根绷紧的弦还是让他换了另一个得体的称呼。   马背上颠簸的两人互相倚靠,齐归清了清嗓子,道:“师兄曾经所到之处堕仙都销声匿迹,此次……全是因为带上我。师兄,放我下来吧。”   齐释青没有理会齐归说的话,只是将齐归锢在身前,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整个挡住,马蹄声越来越快,像要追风。   齐归低头注视着自己身前攥紧缰绳、将他圈死的齐释青的手臂,默默把手从齐释青手上挪开,撑住马背。   他们在往山顶跑,山顶是没有路的,往那里跑只是死路一条。   齐归心里越发焦急,语气却轻描淡写,听不出什么感情。   “放我下来,你才能活命。”   见齐释青不为所动,就像没听见一样朝死路狂奔,齐归的心脏好似被攥紧了,一时间万籁俱寂,他只能听见心跳敲击鼓膜的声音。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背靠齐释青露出浅笑,手中不动声色地推出一根银针。   “别了……哥哥。”   齐归呢喃道。   与此同时,他蓦地将银针刺入齐释青的手腕,然后拉开齐释青对他的桎梏。   可下一瞬,齐释青的怒吼就从头顶响起。   “你做什么?!”齐释青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他一把将齐归拽到胸前,死死搂住,像是要融进他自己的骨血里似的,只留一只手抓缰绳,“给我坐好!”   齐归呆呆地盯着那根还扎在穴位上的银针。   那是极痛的一个穴位,被扎应当……立刻松手才对。   他为什么不松手……   带着咸味的液体从齐归脸颊划过。   “乖,把针拔了。”齐释青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很疼。”   齐归的脸颊紧紧贴着齐释青的胸膛,泪水浸透了玄衣布料。他的余光已经瞥见山顶了,那里除了突兀的山石,什么都没有。   齐归颤颤巍巍地抚上齐释青的手,指尖触到银针,却并不是要将针拔出来。   “我不想让你死。”   齐归的声音染上哭腔,手中蓄力,预备将银针更深地扎下去。   下一刻,身下的马却毫无征兆地发出嘶鸣,紧接着两只前蹄扬到半空,齐释青适时松开缰绳,将齐归护在怀里,摔了下来。   齐归在空中刚一露头,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堕仙就再度袭来。邪咒在空中爆发,那匹马的前蹄还未落地便被凌迟致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齐归在地上滚了几滚,愣是没有真正摔在地上,他的眼睛被捂住,被搂抱着站起以诡谲的路数走了十几步,期间只听到了一声齐释青的闷哼。   等齐释青把手拿开的时候,齐归看见他们面前是一个山洞,背后是一块巨石,从外面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尽管山洞外并没有什么禁制,在进入前,齐释青还是问了齐归有没有带他那块玉佩。   第五君在很久以后才想明白,早在他们到达山洞之前,齐释青已经捂着他的眼踏过了数道玄陵门机关,尽管洞口那里没有禁制,但再往里走,肯定有一个只有玄陵门亲眷才能进入的地方。   只不过,他们没有那么幸运。   他们没能躲进最里面那个安全的地方。   齐归被齐释青搂在怀里,强硬地扯进了山洞。   这处洞穴在玳崆山山顶,洞口有巨石遮掩,洞内几乎完全不透光。他们走进去的一刹那,光线骤然间被剥夺,他们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清。   齐归紧紧握着齐释青的手,双手交握的地方温热粘腻、布满血腥。   “针!”齐归抓住齐释青的胳膊,在黑暗里努力睁大双眼,辨认出那道微弱的银色闪光,然后固定住齐释青的手,将它拔出来,拈在指尖。   齐释青的呼吸立时变得粗重,然后又强行压成平缓。   一片漆黑里,齐归泪流满面,他摸索着齐释青手臂上另一处止血的穴位,再度将银针扎进去。   “对不起……”齐归抽噎着说。   齐释青的喘息声在他头顶响起,过了片刻,温热的吻贴在他额头上,齐释青说:“好了,血止住了。”   齐归连忙把针拔了,然后跑进齐释青怀里,脑袋卡在他的颈窝,呜咽地哭。   好像老天在与他们作对。   喘息的时间不过一盏茶,就听远处传来了追兵。   “按时间算,玄陵门肯定已经意识到不对,派人来了。”齐释青安慰着齐归,将人护在身后,守在洞口。   眼睛已经适应了洞内的光线,齐归看见地面上有些散落的兵器,便随手挑了一把剑,攥在手里。   齐释青则将腰间的七星罗盘取下,无声地化为一柄黑色的长戟。   -   就在第五君此时此刻被捆着的十字架矗立的地方,五年前的齐释青也倒在这里。   第五君呆楞地注视着柳相悯和玄廿,目光穿过这两人的躯体看向那个带着血色的彼时。   当年的回忆太嘈杂、太混乱。   第五君说不清堕仙到底是什么时候攻进来的,一切是那样的突然,他连堕仙的影子都没看见。   他只记得上一刻,他明明还好好地站在齐释青身后,下一瞬,突然就感到万钧之力压在自己身上,让他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来,连头都抬不起。   这感觉太熟悉了——不久前在蓬莱岛西的沼泽地里,他们刚替善扇山解决了一个邪阵,靠近那个召邪神的阵法时,他感到的无法呼吸、被强大到无法抵抗的力量拖拽着向邪阵中央而去的无力和恐惧,与现在如出一辙。   不,那时的压强和想要吞噬他的气焰,只能说是此刻场景的一个小小缩影。   黑色的气焰不知从何处腾起,绕过了遮挡的巨石,突然以雷霆之势冲向洞口的两人。   齐释青拄着长戟,画归元阵死死抵抗到七窍流血的地步,却在猛一低头时发现,他的归元阵早已被一个更为巨大的邪阵所吞没。   那个邪阵一直沉默着、隐蔽着,只等他们进入。   阵法的中心在洞穴深处。   齐释青旋即惊恐地发现齐归已经不站在他身后了,而是被空气里一只看不见的手拖入山洞,地上留下了两道拖拽形成的血痕。   齐归暗淡渺小的身影被抛在半空,像是被一根上吊绳拴死,挣扎看上去极为微弱。   他是那个要献给邪神的祭物。   越靠近邪阵的中心,他的力量就越小,从被邪阵抓住的那一刻起,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呼吸已经停窒许久。   “小归——!!”   齐释青的阵脚全乱了。   这是他此生此世都无法想象的恐怖场景,却真真切切发生在他的眼前。   齐释青朝齐归跑去,归元阵散掉的一刹那,护体的金光就被黑烟吞没,齐释青彻底暴露在邪阵里,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最爱的人,绝不可以成为堕仙的活祭——   在齐归即将落入邪阵阵眼的那一瞬,齐释青纵身一跃,抓住了齐归的手。   已经全然浸泡在邪咒里的凡人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将被阵法攫捆吞噬的祭品生生抢了回来,然后搂在怀里,如同抱紧一件稀世珍宝,任凭黑风利刃在他周身划出见骨伤痕也绝不放手。   “小归,小归……”   齐释青使劲拍着齐归的脸,见怀中的人双眼紧闭,已经憋到脸色发青,连忙低下头,撬开齐归的嘴,紧紧含住他的双唇往里送气。   齐归再度恢复神智的时候,面前就是昏迷的齐释青。   黑色的尘埃正在缓缓从空中坠落,万籁俱寂。   齐归像是被抽干了似的,手脚攒不出一点力气,一偏头却发现齐释青的脸黑得吓人,在昏迷中流露出巨大的痛苦,面容扭曲变形。   前所未有的恐惧让齐归一瞬间心跳骤停。   “哥……”   他哆嗦着爬到齐释青身边,摸上齐释青的脉搏。   一息,两息……   齐归的泪水混着唇边溢出的鲜血留下。   脉象全乱。   齐释青中了邪咒。   “哥,哥哥……”齐归匍匐在齐释青身上,颤抖着喊,然而嗓音都破碎了,他知道不论他怎么喊都无济于事。   中了邪咒的人,要么死,要么变成堕仙。   山洞的中央,那个已经熄灭的邪阵里,齐归搂着齐释青,发出凄厉的哭号。   倒挂的钟乳石震动,齐齐折断,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潮湿阴暗的洞穴里水血尘土混在一起上下俯冲,如同发生了一起爆炸、扑向四面八方。   齐归的灵力从伤痕累累的身躯上爆发出来,这一刹那,地动山摇,山河同哭。   在某一个时刻,空中的颗粒全都悬浮静止,从天而来的无声神谕让齐归灵犀灌顶,他的内心忽然变得无比平静,仿佛已经得到了救赎。   齐归伏下身,胸膛紧靠着齐释青的胸膛。他趴在齐释青身上,伸手抚平他痛苦的眉眼。   “哥哥,我来救你。” 第216章 玳崆山(八)   齐归撕开齐释青的衣襟,将左手贴上齐释青的心口,右手并起两指,点向齐释青的心脏。   手下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齐归平静地按住齐释青的胸口,另一手走着齐释青的周身大穴。   百会、太阳、印堂、鱼腰、晴明、率谷……   每点至一处穴位,齐释青的心脏就猛地抖动,像是脱水打挺的鱼。玄衣之下,齐释青的经络浮现出来,浓稠的黑色像是嗅到饵,向心脏处游去。   齐归紧闭的唇缝中渗出血液,血珠在唇边凝聚,最后滴落在齐释青唇角。   邪咒齐聚,九九归一,攻心夺魄的一切欲恶,在齐释青的心脏处凝聚,被齐归压在掌下。   齐归抬眼注视着齐释青。   紧闭的双眸不再疯狂颤动,扭曲变形的面容也恢复俊朗,齐释青薄唇微启,一点舌尖伸出,出于本能、毫无知觉地舔去了嘴角那滴血。   齐归咳呛了一声,笑了起来。   他带着无比的眷恋深深地望着齐释青,然后蓦地闭眼。   刺入洞穴的罡风席卷黑暗天地的沟壑,奏响了一曲哀歌。   齐释青心脏处的黑烟在这一刹那冲出了他的皮肤,从那只紧贴的手掌顺着齐归的左臂扶摇直上。   撕心裂肺的剧痛。   被邪咒侵入的灵脉在短暂的应激后飞快地枯萎凋零,齐归死死将手按在齐释青的心口,他一动不动,完全放弃抵抗,任邪咒在他体内攻城掠地。   全然自愿、全然纵容,他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地感知着自己的灵脉无法挽回地碎裂、化作飞灰。   等邪咒的转移停止,齐归已经半昏迷在齐释青身上,只剩下左手仍然僵硬地、固执地贴着他的胸口,像是一道牢不可破的枷锁。   血一股一股涌入喉头,他能咽的都咽了,无法克制的便喷了出来,溅在齐释青脸上。   齐释青只是静静地睡着,并未再去舔血。   齐归艰难地撑起身体,手却仍然不敢挪开。他颤抖着用右手扣住齐释青的手腕,再度摸上他的脉搏。   半晌后,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带血的叹息。   齐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撑着一把断剑,艰难地喘息着。他看着陷入沉睡的齐释青,露出了一个极其安宁的笑。   齐释青不会有事了。   他的左臂废了,灵脉断裂带来的灼烧仍在蔓延,并继续向心口延伸。   要在到达心脏前……毁掉。   要快……   不能让齐释青看见。   齐归一瘸一拐地拄着断剑向洞口走去。走向光明的这一路上,他看见洞穴深处的泥土里埋着一些骸骨,有些白骨上还挂着破旧的道袍,齐归辨认出来了隐约的红色和白色。   但他并没有为此停留脚步,而是直直走了出去,遍体鳞伤、但心中清喜。   齐归跌跌撞撞地站在了巨石边缘,最后吹了山顶的风,然后迎着灿烈的日光,深吸一口气,将断剑高高举起,插入胸口。   噗呲一声,利刃入肉。齐归在山顶踉跄,双膝软了,慢慢失去平衡。   穿心之痛原来是这样的。   血液滴滴答答,越来越快地落到地上,滋养着野草和尘土。   他笑着想,肉体的痛和灵脉被毁的痛原来是两种滋味,尘世的痛尝尽,换一个心底的人平安,实在值得。   向山下坠去的时候,他在一片模糊里瞧见了一个焦急的面孔,是玄十。   玄十伸长胳膊,像要捞他似的,嘴巴开合,不知在吼着什么。   这是齐归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   -   “你的灵脉,是为齐释青断的。”   柳相悯注视着第五君,声音里带着一丝长辈的怜惜。他的指尖抚过第五君脖颈上被细绳划破的伤口,揩下一抹血迹,含在嘴里。   第五君被捆在十字刑架上,脱臼的手承担的每一丝重量都令他无法忍受,冷汗缓缓流淌,浸润伤口时痛得更加细密。   他怔愣地望着前方,过了很久才眨了下酸痛的眼睛。   柳相悯撕裂恐怖的嗓音得到第五君一点鲜血的滋润,听上去像个人了。“你是不是以为齐释青不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第五君睫毛颤了颤,目光空洞。   齐释青怎么会知道呢?   除非他那时,并没有完全昏迷……   如果他真的……一直知情,那么他就应当知道自己绝不会是堕仙,他也应当知道,他是为了救他,把邪咒引到了自己身上,才不得不自裁。   如果齐释青都知道。   第五君的心脏像是被鞭打一样瑟缩着颤抖,呼吸带着水气。   如果齐释青都知道,那么往后的一切,这么多年,他说要找自己,说要还自己一个清白,数度逼问他是如何从玳崆山逃脱的,如何解除的邪神咒诅……   全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   柳相悯的话音在这时响起,语气是那样理所当然,几乎像在嫌第五君蠢笨:“玳崆山当晚的邪咒过境是怎么回事,还没想明白么?”   第五君的血液好似凝固了一般,心跳极其缓慢,就连听力似乎也跟着下降,过了好久才辨析出柳相悯的意思。   他没有喜怒地看着柳相悯,片刻后,视线又落在两丈远外站着的玄廿身上。   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呢……   五年前,面对沼泽地的邪阵时,善扇山堕仙的那个左护法章佐郎就说过——   若召邪神,必备活祭。若无活祭,所有人都得死。   ——只要起了邪阵,就必须死人。区别只在于死一个祭物,还是死所有在场之人。   在那个阵法里,死的祭品是善扇山掌门的徒弟章莫品;而玳崆山上的邪阵,祭品本该是齐归。   如果他像品儿一样,成功自尽了,那五年前这个邪阵就会彻底地分崩离析。   可他没能死成。   司少康强行救了他,逆天改命。   而代价,就是邪阵没能得到祭物,玳崆山上当夜邪咒过境——所有进了玳崆山的人,全死了。   第五君望着面无表情的玄廿,轻声问:“是因为我没能作为活祭死去,导致玄陵门灭门……你们……才恨我的吗?”   玄廿一语不发,眼神非常陌生。   柳相悯却接了腔,在他耳边如同毒蛇一般嘶哑道:“不然呢?虽然你救了齐释青一命,但却害死了他父亲还有那么多师兄,你指望他能跟你和解?”   “你体质特殊,明明能救人脱离邪咒,却离奇失踪,任玄陵门的人痛苦而死,你以为齐释青能放过你?”   洞穴内空气不流通,第五君又被捆着,大脑渐渐缺氧。   头越垂越低,他吃力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业障,因果,罪孽……   被邪阵拖入中心的时候,齐归就知道他要活不成了。但那并不要紧,因为只要他作为活祭好好地死去,齐释青和玄陵门的人就能祓除邪阵,就像沼泽地里的那个邪阵一样,最终会云销雨霁,薄雾见晴。   但齐释青却散了他保命的归元阵,全然暴露于邪咒黑雾、赤手空拳跑到阵眼,把他拖了出来。   他进了邪阵、没有护体,跟齐归以命换命。   在那一刻,祭品变成了齐释青。   五年前的齐归在昏迷的齐释青身边安然无恙地醒来、看见邪阵熄灭时,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只有两个选项。   第一,让齐释青作为祭品死去,然后等玄陵门的人来,彻底消灭邪阵。   第二,让自己再度变成活祭,要把齐释青身上的邪咒引过来,然后代替他死。   他没有任何犹豫。   所以五年后,当柳相悯说着这些诛心话的时候,第五君只是低头苦笑。   纵使齐释青再恨他,其实还是恨死的不是他自己。   第五君心里清楚,齐释青舍命救他,掌门、长老还有那些师兄们在明知邪阵存在、活祭消失的情况下还要进山来找他,都是豁出命来爱他。   他们冲过来救自己的时候,都没有后悔过。   而搞砸这一切的,是非要救齐释青的自己、没能成功自尽的自己、从玳崆山坠崖后就消失、改名换姓躲起来的自己。   终于等到了一个结局。   血液从心脏泵出,虚弱地流向四肢百骸,苍白的嘴唇都感到麻痹。   第五君的冷汗似乎都流尽了,他聚起来一点力气,抬起头。   “齐释青……要我如何?”   他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但还是坦坦荡荡地问了出来。   在千金楼就已经试探过无数次、想要他亲口承认的邪咒的解救之法,在接任掌门后,齐释青终于势在必得。   柳相悯突然突兀地和玄廿对视一眼。   片刻后,柳相悯带着虚伪的怜悯走到十字刑架跟前。   他用冰凉枯槁的手抚摸着第五君的脸,好像一个慈爱的父辈。   “好孩子。”   柳相悯低声说:“你得帮我解除我身上的邪咒,齐释青才好名正言顺地娶我女儿。”   “你是他的养弟,可惠子是他未过门的妻子,齐释青狠不下心亲手逼你,便让我自己做这个恶人。”   作者有话说:   都是假的。 第217章 玳崆山(九)   堕仙诡诈,一句话不能信。   第五君对自己说。   他盯着柳相悯开合的嘴唇,眼前却渐渐模糊了。   不信的话……真相又是什么呢?   齐释青欺瞒他了太多,柳相悯又如此蛊惑人心,过于庞杂的前因后果可以被叙述成无数个版本,无非都是想利用他罢了。   谁都不能相信。   耳边的声音骤然归于平寂,第五君听着柳相悯几乎带着抱歉的口吻解释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你虽然天生药躯,但并非百毒不侵,不然也不至于救了齐释青,灵脉就断了一半。所以得委屈你了。”   第五君空洞地想:“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除非我主动引邪咒上身、否则不会被邪咒所伤,那就应该意识到,只要我不情愿,就不可能帮任何人转移邪神咒诅。”   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承认他有解邪神咒诅的法子——邪咒根本没有解救之法,只能转移到他身上、以毁灭天生灵脉作为代价而已。   第五君一直谨慎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不论齐释青或别人如何地旁敲侧击,都未吐露过一丝风声——因为保住这个秘密,就是在保他自己的命。   但与齐释青重逢以来,欣喜远远大过了警醒。   第五君还记得自己在中秋节包下茶肆,计划着给齐释青告白,还在心里想如果齐释青答应了,就把秘密托付给他。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他的暗恋可以得到善终,而齐释青会一直保护他。   可谁能想到,齐释青转头要娶柳下惠子,岳父还是个堕仙。   一切暧昧、一切纠缠,都不过是把他强行带回玄陵门的手段,真正没有掩饰的,只有对邪咒解除之法的执着。   可第五君不是傻子。   他是齐释青看着长大的,在齐释青面前从来都是一张白纸。被算计到这个地步,他认。   可他不想让柳相悯得逞。   堕仙的话,不可信。   这个突然出现、完全意想不到竟是堕仙的斧福府掌门带着一番无懈可击的说辞,就想击溃他的心理防线,让他心甘情愿替他承担邪神咒诅。   第五君怎么可能轻易相信?   如果齐释青真的为了未过门的妻子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他就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对他提出这个要求。   于是第五君定了定神,虚弱道:“我自从断了一边灵脉,就无法再引邪咒了。”   他想直接断了柳相悯的念想。   第五君心如止水地等着柳相悯的花言巧语,可没想到柳相悯桀桀大笑道:“你的灵脉肯定还能用!一个多月前,你可是亲口在银珠村的树林子里,给那个齐释青的暗卫说你能救他来着,哈哈哈哈……”   第五君刹那间好似被泼了一桶冰水,心脏都像被冻住。   他怔怔地看向远处站着、一派高风亮节的玄廿。他的亲师兄,作为堕仙,犯下了无数杀孽,并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了柳相悯,他们勾结得竟然这样早。   玄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柳相悯拍了两把第五君的脸让他回神,挂着令人作呕的狞笑:“你可别担心,不管你乐不乐意,你都得替我转移邪咒……”   面容狰狞、因为说话幅度过大甚至还有皮肤掉落的堕仙洋洋得意道:“这些年来,我费尽心思寻找上古留下的书籍残卷,终于找到了邪神所写的只字片语……邪神君为他的信徒着想,知道以凡人之躯承担过于强大的邪神之力异常痛苦,便留下了转移的咒法……”   第五君看着柳相悯嘴唇开合,一张被邪咒侵蚀过度的恐怖的脸神采飞扬,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逐渐冷静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想了一会儿,轻蔑地打断柳相悯:“祝祚有这么厉害么?”   邪神的名讳一出,柳相悯和玄廿的身形都肉眼可见地僵了下。   柳相悯登时怒道:“你竟敢直呼邪神的名讳!”   第五君浅笑,轻声说:“我师父能叫祝祚的大名,我自然也能叫。”   “你——!”柳相悯变了脸,伪善的面具骤然揭下。   他猛然掐住第五君的喉咙,狰狞道:“你好大的胆子,对邪神如此不敬!”   第五君垂下眼帘瞥着那只瘦骨嶙峋的像死尸的手,满不在乎地说:“我对你们邪神信徒也尊敬不到哪里去,我还杀过一个堕仙呢,就在那树林里。”   “我那会儿削了一把木刀,就那么一下一下,砍掉了那个堕仙的脑袋……哎,木头很容易钝,你们知道吗?我砍了不知道多少刀,才把那脑袋给拔下来,跟杀牲畜……”   第五君最后没能说完,声音都变调了,因为柳相悯的手已经彻底碾住了他的气管,只需再多加一点力,就能拧断他的颈骨。   这正是第五君想要的结果。   ——他宁愿死,也不愿成为堕仙逃脱诅咒的工具。   “相悯!”远远站着的玄廿突然喊道。   他连喊了五六声,柳相悯才堪堪找回理智,慢慢把手从第五君的脖子上拿下来。   喉头重新涌入大量空气,第五君爆发出剧烈的咳嗽,但这咳嗽只是虚弱的进出气,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被掐得快要凸出来的眼球布满血丝,泪水已经淌了一脸,束起的头发早就散了,青丝和着血披在身前身后。第五君狼狈地垂着头喘息,视线却挑衅地向上,看着柳相悯:“我杀的那个堕仙,是谁啊?跟你熟不熟?”   柳相悯的胸腔剧烈地上下起伏,他如今瘦得厉害,这么喘气很像一幅骷髅骨架成精。   那个被第五君所杀的堕仙,是柳相悯的徒弟,跟随他多年,极为忠心。   柳相悯气得脸上的好皮都没剩几块了,浑身冒着毒烟一样的怒火,难听的声音怒极:“死到临头还如此猖狂!”   第五君见戳到他的痛处,一时间心中大快,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两分。   乘着快意,第五君接着挑衅道:“说实话,我杀的那堕仙水平真不行!而且要不是当时我师父扮作我,只使我最擅长的银针,就凭你俩,只怕都得死在他手下!”   “就你们还邪神信徒?!道行如此之浅,连杀错了人都得过两年才发现,哈哈哈哈!”   “还有啊,柳掌门……”第五君的嗓音带着调笑,鄙夷地说:“你亏为仙门大派的掌门,竟然摒弃正道,拜入邪神门下,妄想经邪神提点直接登仙……你说你正道修炼飞升无望,好容易得来的邪神之力又不堪诅咒,想着转移给我,你可是哪哪都不行啊!”   第五君恣意地喷着血沫,瞳孔里映出柳相悯越攥越紧的骨爪和恐怖到极点的面容,只等柳相悯彻底控制不住上来杀他——   突然一道掌风袭来,把扑向第五君想要把人活撕了的柳相悯打飞。   “相悯!冷静!”   玄廿沙哑的吼声异常威严,在洞穴内回响着。   第五君的视线偏向玄廿,眯起眼睛。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玄廿的嗓音终于不是刻意嘶哑的了,显出来了一些原本音色的特质,第五君听着有些熟悉。   而且,玄廿竟然直接叫柳相悯的名字,直接命令柳相悯……   “他在激将。”玄廿冷冰冰地说。   刚刚他那一掌用力不小,柳相悯直接被打到了墙边。   柳相悯双目漆黑得像是索命鬼,一双白骨爪撑着洞壁,缓缓爬了起来。   第五君斜眼瞟着柳相悯,脸上也挂着虚伪的怜悯,啧啧道:“柳掌门,怨不得你急,这已经是走火入魔的前期了呀……你们信奉的邪神也真不是个玩意儿,这是非得让自己的信徒惨死呀!”   玄廿直接走到柳相悯跟前,把人架起到远离第五君的位置。   第五君扬起眉毛。   现在玄廿和柳相悯都距他两丈远。   “玄廿师兄!”第五君扯着脖子叫道,颇有些猖狂,“怎么除了卸我关节、碎我银针那会儿,你都刻意站那么远啊?你怕我吗?”   第五君仔细观察着那张古板的、几乎像是假面皮一样僵硬又熟悉的冷脸。他本来以为玄廿是听不下去柳相悯的假仁假意才不想靠近,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我可以问你件事吗?”第五君继续喊道。   玄廿扶着柳相悯,一语不发地看着他。篝火远远地烧着,他的脸孔很暗。   第五君见他不答,就自顾自地问下去:“玄廿师兄,你为什么要堕仙?玄陵门待你不好吗?”   玄廿站在十步远的地方,控制住了柳相悯,他又恢复了冷静的伪装,声音是刻意的低哑。   “我曾亲历邪神之力所留的诡断卦,想要活命,只有拜入邪神门下。”   第五君眉尾微颤,小小地“哦”了一声。   “那……”第五君吸了一口气,接着问:“各仙门派弟子来玄陵门访学时,死在藏宝阁水面上的枪门疆弟子武雅,也是师兄动手杀的吗?”   第五君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窘迫,娓娓道来:“那一天,我和陈飘飘也同时在假山附近昏了过去,齐叔叔他们说,可能是因为有人从假山那儿的地窖往外转移东西,被捉迷藏的我们撞见了,武雅过去得最早,就被灭了口。后来多财长老说那些东西是给法器染色和洗涤的药水。”   玄廿跟面瘫了似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反倒被他制住的柳相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第五君远远瞥了一眼,知道他可能切中要害了。   玄廿看都没看柳相悯,而是冷冰冰地注视着第五君,过了半晌,用假人一样的声线沉稳道:“没错,武雅是我杀的,法器的染料和洗剂也是我转移的。堕仙后法器变黑,为了不被人发现必须这么做。那天柳掌门也在玄陵门,东西都放在了他的马车上。”   第五君安静地望着玄廿,过了一会儿,抿嘴微笑道:“这就不对了……”   柳相悯的脸刷一下变色,吓人得像个傩戏面具。他厉声问道:“什么不对?”   反而更显心虚。   第五君低低地咳去嗓子里的血,掀起眼皮对玄廿说:“你并不是玄廿师兄……”   柳相悯和“玄廿”一瞬间僵在原地。   山洞内,气压急转直下。   “武雅不是玄廿师兄杀的,因为那时玄廿师兄在水上亭台同鞭鞭匾的书妍道友在一起,齐释青作过证。”   “而那个时候,玄廿师兄也用不到给法器染色或洗涤的药水,因为他那时根本不是堕仙。一直到五年前祓除善扇山的邪阵时,玄廿师兄都还能开大归元阵。”   第五君幽幽审视着“玄廿”,轻声说:“你一直离我这么远,其实是怕被我发现,你脸上戴的……是玄廿的脸吧?”   在易容术里,虽然所有的面具都叫做“人皮面具”,但每一张其实都是精心制作的假面皮。   只有玄廿的这张脸,是一张真正的人脸。   被完完整整剥了下来、经过防腐处理的人皮。   “你想学换颜易嗓之术,所以就四处找我和我师父,逼问我司少康在哪里,可你没想到他易容成我,被你错杀了……”   “你只有一张玄廿的脸,却并没有玄廿的声音,所以你只能沙哑着嗓子掩饰自己原本的嗓音。实际上你吃过我的血,嗓子应该已经差不多恢复了。”   第五君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两只脱臼的手腕渐渐在好转,天生药躯就有这点好处,如果他的身体再加把劲,快点恢复的话……   他已经从十字刑架上不动声色地抠下来了一条尖锐的木块。   这将是他的暗器。   第五君继续说着,听上去依旧十分虚弱。   “武雅一定是玄陵门的人杀的,放倒我和陈飘飘的人得有摘叶伤人的功力,染料和洗剂也确实放在了柳掌门的马车里,因为那一天只有他驾马车离开玄陵门……我还记得柳掌门那辆披了红绸的马车,马车很沉,车辙很深。”   “你并没说谎,这些事都是你干的,除了你不是玄廿。”   他微微仰起头,像是在追忆。   “那天跟我一同去送柳掌门的人有谁来着?齐释青,柳下惠子,还有……大长老。”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第五君的视线猛地拉回,射向“玄廿”。   洞穴内一瞬间变得死寂。   就连柳相悯和“玄廿”的呼吸声都停了。   过了半晌,“玄廿”突然抬起脚步向第五君走去。   柳相悯紧张不已,似乎想要跟上他的步伐,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两只胳膊垂在身侧发着细小的抖。   第五君默默咬紧后槽牙,盯着面前这张脸。   走到三步远的时候,第五君终于借着火光看清,“玄廿”的脸和脖子的交界处,有两种质地、不同颜色的分界线。   “玄廿”在第五君面前站定,缓缓抬手,从那接缝处挑起人皮面具,缓缓将其撕下,动作可以说得上轻柔。   ——然后露出了玄陵门昔日大长老,相违的脸。   “齐归。”   即使过了这么久,听到这道威严的嗓音,第五君还是本能地想要立正站好。   可他看着眼前这幅错乱荒唐的场景——   玄陵门曾经的大长老,那个最严苛、最刚正不阿、弟子们最怕的人,竟然捧着玄陵门亲传弟子的人皮,姿态端得威严。   ——那声“大长老,弟子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说的出口。   第五君死死盯着相违,咬住嘴唇。   同样是得了邪力、身负邪咒,相违却比柳相悯好了不少。他的面容没有柳相悯那么可怖,也没有形销骨立到那个地步,但也一看绝非常人,似鬼非鬼,苍白衰老。   相违渐渐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我第一次意识到你的血有大功用,是在机关塔外,你不慎落水受伤。你在岸边流的血,竟然一夜之间让野草长高了一尺。我把那些草和土收集起来磨成粉,服了下去,果然缓解了邪咒的侵蚀。”   第五君惊愕地回想起来,那是陈飘飘让他给齐释青送情书,他不小心摔进了河里,情书也没了,他还受了伤。   “所以你那时就已经是堕仙了……”   相违冷笑着摇了摇头,“远比那早。”   “齐归,药王谷的红莲业火,就是我放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四千六百字,二合一~让俺们大大后天见! 第218章 玳崆山(十)   一瞬间,呼吸和心跳都停了。   偌大的山洞里,第五君只听见残缺的钟乳石往下滴了一滴水的声音。   “什么……?”   他嘴唇颤抖着,喃喃地吐出这两个字。   玳崆山上骤然下起了雨。   先是缓慢的滴答,紧接着就如倒豆噼里啪啦,雨点密集得不分彼此。   洞穴外的光黯了下来,像是突然天黑。   相违取下腰间的黑罗盘,放在掌心摩挲着。   他注视着第五君,四平八稳道:“我要是不放那把火,你也不会留在玄陵门,齐释青感激我都来不及。”   “你真以为,齐冠和齐释青,都是什么好人么?”   第五君双手死死向后勾着,手中暗藏的木块越攥越紧,木屑扎破了他的手,但他浑然不觉。   相违嘲讽地笑了笑,“道貌岸然的仙门大派……实则虚伪至极。”   在滂沱的雨声中,那对没有任何波澜的漆黑的眼珠转向洞穴深处,看向一个篝火无法照亮的地方。   “玄陵门的掌门,本该是我。”   第五君心中一惊。   相违的声音比冬日冷雨还要凉,他静静地说:“我本名齐屏,是齐冠的长兄。”   相违只是长老法号,他曾经的名字叫齐屏。   齐屏长齐冠三岁,是上任玄陵掌门的长子,按理来说是名正言顺的玄陵门继承人。   他和齐冠一同长大,上的是同样的课,描的是同一本字帖。他没有齐冠聪明,也没有齐冠讨人喜欢,但胜在稳重踏实,又刻苦正直,不论是修行还是处世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齐屏按照未来玄陵掌门的标准要求自己,就这样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在玄陵门是成年的大生日,依例要下山独自游历一年。   齐屏去了。   他以为等他回来,父亲会正式宣布他成为玄陵少主。   可没想到等他回了蓬莱岛西,踏入玄陵门的大门,走进了金陵大殿,映入眼帘的,就是年方十五的齐冠腰间挂上了那块少主玉佩。   他的父亲甚至没有去迎一下他。   反而是少年齐冠一扭头看见他,欣喜不已地叫了声:“兄长回来了!”然后就跑下来,亲昵地拉住他的胳膊。   但齐屏眼前只能看见齐冠腰间那只象征着玄陵门继承人的玉佩,随着他的跑动微晃。   齐屏轻轻拿下齐冠的手,对高台之上的掌门行礼。   “一年期满,弟子回来了。”   齐屏自问没有犯过任何罪,他是玄陵门的长子,又是当时仙门世家中的弟子楷模,却等不来一个父亲的解释。   就连他的弟弟齐冠都从未与他说起过这玉佩的事情。   大抵家中老二都有这样的天赋——齐冠从小就心眼多,能说会道,也会察言观色、装模作样。齐屏则截然相反,他从小就性格古板,不善言辞,说得最多的只有经卷和律法,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甚至无法开口向弟弟询问。   于是这事就一拖又拖,没人费心跟齐屏解释,齐屏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契机问起。   直到齐冠生辰那日,齐屏拿着给弟弟的生辰礼准备送去,隔着很远就听见齐冠在屋里说:“父亲,这个少主玉佩,还是要还给兄长的。”   齐屏一下子停住脚步。   “不可。”   是他们父亲的声音。   齐屏拿着礼物的手指泛白,但他仍然不动声色,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齐冠反驳道:“就因为一个卦象?父亲,事在人为,八卦也分了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命运二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更何况兄长一直克己复礼,仁义尽至,可以说是无愧于门派,无愧于蓬莱仙岛,为何不让他做少主?”   卦象?   齐屏皱起眉头,一向端正严肃的脸显得有点苦大仇深。想了一会儿,他才想起几年前齐冠刚筑基时,掌门让他和齐冠分别起卦,那时他刚把自己的几爻写下来,卦辞都还没看,手下的宣纸就被掌门收走了。掌门那时冷着一张脸,只说让他看齐冠的卦。   莫非是当年他起的卦有问题?   齐屏仔细回想了下,的确意识到好像是从那之后,掌门就关注起了他的起居作息,并且对他所有外出之地都严加筛选,就连外出游历这一年也不例外,他身边甚至一直都有玄陵弟子同行。   但他只以为那是父亲对他的严格要求和监督,便没说过什么。   不等掌门说话,齐冠又罕见地顶了一句嘴:“父亲,我是一直听您的话才不跟兄长说,真的要忍不了了,我这个做弟弟的鸠占鹊巢这么长时间,太不好了呀。”   这话说到最后就有点撒娇的意思,平息了掌门本来想起的怒火。   “你有算过你兄长的命数么?”玄陵掌门说。   齐冠讶道:“怎么可能!亲近之人都不可算!”   “不可算,只是防止推卦人的主观干扰,却并不是不能算。”玄陵掌门重重叹息,让门外的齐屏心脏也跟着坠了坠。   “你兄长,命不在正途。从他出生起,我就知道。”   齐屏的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但他从小到大隐忍惯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怎么可能?”齐冠不以为意地反驳,“父亲,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谁会算自己儿子的命?”   玄陵掌门沉默许久,才道:“寻常父亲不会,但玄陵门的掌门,一定会。”   “你可知蓬莱仙岛从何而来?”   “……请掌门教诲。”   “蓬莱仙岛并非创世之初就存在的地方,而是独立于上界和下界之外,上界是神仙居所,下界为邪神所辖。天地初离之时,帝君和邪神君为帝位争斗不休,邪神纵红莲业火,人间污浊不堪、民不聊生,为了让邪神收手,帝君最后将火眼夺去、埋在地下,后是药王老儿在此开辟洞府,留下药王谷绵延净土,带着帝君埋起的邪神火眼一并化成一座仙岛,浮上半空,将邪神彻底困在下界,无法再兴风作浪。”   齐冠认真听完,道:“可这已是千万年前的事,只是传说。”   “传说,就不可信么?”玄陵掌门教育道,“传说如果有了证据,那就是预言。八十八家仙门中,能推演预测的,唯有玄陵门一家,所以才妄称仙门之首。”   “玄陵门祖师曾写过经卷,预测终有一日仙魔大战,邪神再临。邪神会由他的信徒引路重返蓬莱仙岛,纵红莲业火,将蓬莱仙岛拉回下界,变成地狱。”   齐冠哑巴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所以就因为算出来我兄长命格不太好,就说他命不在正途?然后担心他会是邪神的信徒?怎么可能啊!”   玄陵掌门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我自然不愿相信。他是我的儿子,我为他取名‘屏’这一字,就是期望他这一生都能摒除一切邪魔外道,做一个正派的仙门弟子。”   “兄长肯定没问题的!”齐冠雀跃起来,还拍了两下他父亲的肩膀,宽慰道:“兄长比我稳重多了,他才应该是少主,以后的玄陵掌门。”   片刻的寂静。   屋外的齐屏心跳如鼓,他平生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冲动:   他想不顾礼数地夺门而入,大声告诉他的父亲他此生定不会行差走偏,一定会谨遵玄陵门的教诲,做一个严肃正直的玄陵弟子。如若他的弟弟愿意让贤,他肯定会做一个好掌门,父亲不必担忧。   可他的冲动终究被压了下去。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齐屏的性格彻底定型——压抑寡言,偏执严肃。   屋里,玄陵掌门的声音再度响起,万分沧桑:“如若只是因为屏儿的命数,我不至于忧心至此。”   “给你少主玉佩的时候,我只说是当年你兄长的卦象有异,要你暂为少主,看你代为少主期间,你兄长命格有无变化。可你并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兄长,起的是什么卦……”   玄陵掌门低沉的嗓音痛苦地颤抖:“那是诡断卦。”   咚的一声。   齐屏手里想要送给齐冠的生辰礼,终究没能拿住,掉在了地上。   齐冠刷地一下啦开门,就看见呆立在门外,脸都白了的齐屏。   “兄长……”   玄陵掌门也走了出来,看见齐屏这副模样,也是脸色一白。他们父子对视许久,齐屏率先低下头,屈膝跪在地上,请罪道:“弟子此番举动非君子所为,请掌门责罚。”   齐冠连忙搀住齐屏,另一手捡起掉在地上的生辰礼盒子,心疼地说:“兄长……全都怪我,这真的不是兄长的错,兄长千万不要这么说……”   玄陵掌门眼里隐约闪着水光。他走近了,缓缓伸手,握住齐屏的肩膀。   “屏儿,是为父对不起你……”   齐屏紧紧咬着牙,脖颈绷得笔直,脸上却一点不忿和痛苦都没有流露出来,是那样的冷静和面无表情。   他被玄陵掌门握住的肩头肌肉硬得像石头,没有一丝要松下来的架势。   所以最后也是玄陵掌门先收回了手。   感受到父亲的手从身上拿开的一瞬间,齐屏的心好像渐渐结上了冰。   “不是掌门的错。”齐屏说。   玄陵掌门久久地注视着他的大儿子,两人都陷入沉默。   齐冠左右看了两眼,连忙伸手拉住齐屏,“兄长,先进来坐吧。”   历诡断卦者,早亡、不得善终。这是齐屏从那天开始,在心头横亘不去的一个阴影。   他心思深,就像他看见齐冠身上的少主玉佩也一声不吭一样,没有一个人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异常,他仍然是无可指摘的玄陵门大师兄。   但齐屏心里清楚,他这辈子只有两条路。   要么做一个正派的仙门弟子,堂堂正正地走向自己穷凶极恶的宿命。   要么,就拜入堕仙门下,成为堕仙信徒,逃脱诡断卦。   齐屏冷眼旁观着玄陵门内的所有人,看他们是怎么对他的。   所有人,都看着他墨守清规戒律,继续做他的弟子楷模。   所有人,都叫他一声大师兄,都以他为榜样。   所有人,都认为他圣人一般大度、毫无结缔地接受了他的弟弟要成为未来的掌门,处处压着自己。   所有人,包括他的父兄,都期许、也毫不怀疑他会走上第一条路。关心都是短暂的,他们要的是一个圣名。   凭什么?   齐屏想。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为了屏退堕仙搅扰而起的。从他出生那一刻,他的父亲就认定了他命不在正途。   可“冠”这个字多好啊。   冠绝天下,掌门,第一,无人比肩。   “少主,既然已经佩上玉佩,称呼就得改了。”   在乌木桌上,齐屏老成严肃地对齐冠说:“往后,不可唤我‘兄长’,须叫我‘大师兄’。重血缘,轻修行,于人于己都无益处。”   “兄长!”齐冠立刻叫了起来,伸手就扯了腰间的玉佩,想要塞进齐屏手里,却被齐屏挡开。   掌门,名字,他统统都不想要了。   玄陵掌门凝重地望着齐屏,才十九岁的人,已经压抑得不像样子。   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但玄陵掌门还是不忍心让自己的大儿子陷入绝望。他对齐屏说:“我这些年翻遍典籍,找到了一个也许能压制邪祟的法子,但能否驾驭还要看你的造化。”   齐屏眼睛微微亮了,“是什么?”   玄陵掌门喉头微哽,最终还是说了:“七星罗盘。”   “这是玄陵门立派时的镇派之宝,是上古遗留下来主杀伐的罗盘,传闻是邪神之物。这只罗盘阴煞尊崇,邪祟无法靠近,应当亦能格挡诡断卦,但只有灵力极强的人才能压制住。”   齐屏呼吸屏住,嗓子都哑了:“弟子请求一试。”   他们去了藏宝阁,   踏入层层禁制、解开道道锁链,将通体纯黑的七星罗盘捧在手心,齐屏只欣喜了一瞬。   下一刻,就是煞气从罗盘上爆发出来,齐屏纵使反应极快、吊起所有的灵力也无济于事,他被重重地撞飞到墙上,蓦地喷出一口血。   玄陵掌门和齐冠两人合力才将七星罗盘重新封印。   数代以来,玄陵门无人能压制住这只罗盘。   齐屏面无表情地想,他不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个,他不是例外。   没有出路了。 第219章 玳崆山(十一)   就这样,时间飞快流逝。   齐冠成为了玄陵掌门,齐屏成为了玄陵门的大长老,法号相违。   二长老依主和三长老多财都比他们小许多,随着老一辈的人一个个去世,渐渐的,玄陵门就不再有人知道相违长老本名齐屏,其实是掌门齐冠的亲哥哥。   齐屏刻意疏远着齐冠,他站在一旁,作为玄陵掌门的陪衬,尽着自己的本分。   他看着齐冠意气风发,作为年轻有为的掌门,结识了另外两个年轻的掌门——见剑监的陈世泊,和斧福府的柳相悯——并且结拜为兄弟。   在他的亲弟弟认了别人当兄弟的地方,齐屏偶然发现了一处古迹。那是一片榴莲果园,果园深处有一块饱经风霜、字迹斑驳难辨的小石碑,齐屏看了许久,终于看出上面写了那是埋藏邪神火眼之处。   在那一刻,齐屏仿佛听见了宿命在对他说话。   齐冠还有另外两个年轻掌门兴致勃勃地想要为他们的结拜留个纪念。他们也看见了这块小石碑,认清上面的字后,纷纷拍手称叹他们真是选了个了不得的风水宝地,他们是如何如何的有缘。   「蓬莱仙门八十有八,而今玄陵门、见剑监、斧福府皆扶持新主,三人一见如故,又逢苍天示意,过路宝地,遂在此结拜兄弟。从今以后,三派一家,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齐屏静静地看着新碑上刻的碑文。   这三个年轻掌门是有多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把他们结拜的石碑放在了记叙了上古神仙典故的石碑前面,年少轻狂,喧宾夺主。   但齐屏什么都没说。   他虽然只比齐冠年长三岁,但因为心事过重,操心过多,脸上已经出现了皱纹,尤其是眉心间的川字深如沟壑。   那块风化的石碑刻在了他的脑海里,齐屏无法停止思考碑文上的每一个字,眼前浮现起的都是上古时期仙魔大战的风云,在那一刻,他好像亲身参与了似的,一贯起不了任何波澜的沉重心脏突然有了点活力。   这种活力,是糅合了求生欲的野心。   野心一旦起了苗头,就如同春草,风吹即生,火烧不尽。   齐屏身上的人情味越发淡了,跟齐冠的距离越发远了。他看着齐冠各种阳谋阴谋、不那么正统不那么严肃的手段,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他弟弟聪慧,而是想:齐冠不配做掌门。   如果玄陵掌门是自己,定然比他做得更好。   后来,齐冠娶妻生子。   齐屏与依主和多财陪伴着掌门齐冠,在产房外等候。   却没想到,本来锁在藏宝阁深处、上百年无人能驾驭的七星罗盘,突然挣脱禁制,冲了过来。   那罗盘被小婴儿抓住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相违长老!”   有弟子唤了他一声,他转头看去,看到那弟子惊恐的神色和连忙递上的手帕,才意识到自己口鼻都在流血。   七星罗盘不让他保命,反而主动飞到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手里。   是齐冠的孩子,抢走了他行走仙途的最后的机缘。   产房内煞气爆发的一刹那,相违突然抬头,在天尽头看见了一团黑烟。   那是邪神之力。   只有相违看见了。   宿命。   这两个字再度浮现在他心头。   因为妻子难产去世,齐冠一下陷入悲痛,再加上要照顾新添的小少主,更无人顾得上吐血的相违。   他近来身体出了诸多毛病,无意识地出血只是症状之一。相违摸上自己的脉象,果然摸到了死脉。   时候到了。   诡断卦,不会好死。   相违站了起来,给自己的房间下了禁制,然后走到房间的一角,打开了一个无人能发现的隐匿机关。   思虑重之人擅机关术,整个玄陵门无人能出其右。   从那个机关里,他取出来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宣纸。   那是从榴莲园那个记载了上古典故的石碑上拓下来的碑印。他将其展开,放在自己面前。   “玉清无量天尊。邪神君。”   相违冷冷地念着,语气并不像是祝祷。   “我乃仙门出身,从未与邪魔外道有过任何交集,却在年少时就被诡断卦选中。”   “邪神若在,请听我发愿。”   “我愿归入邪神门下,脱离凡人运命。”   相违说完,四下空寂。   他等了许久,无比嘲讽地笑了起来。   那些典故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他原来已经失心疯到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地步了!   就在他笑到腹部发痛、恨不能在地上打滚的时候——   相违眼前突然什么都看不见,无数的黑烟从狭小的缝隙灌入他的房间,整个空间漆黑一片,他被包裹在正中央,无法挣扎、无法感知。   一道邪魅湿冷的声音响起。   “八十八仙门之首玄陵门的大长老……想拜入我门下……”   声音不大,甚至听上去还带笑。   相违目眦欲裂,却只能看见一片黑色。与此同时,他的头颅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了下去,强迫他低下头、叩首。   是邪神吗?!   邪神竟然……是真的……竟然真的来了……   纵使相违被这道年轻狂狷的声音所震撼,压在他身上的上古神祇的威压却做不得假。他的头磕在地上抬不起来,四肢都匍匐着——从来没人敢让相违放下自尊,做出如此臣服的举动。   惊惧、敬畏、不忿、委屈、愤怒……相违被强压着跪趴在地上抬不起头,无数种情绪一瞬间在心头爆发,一片漆黑的浓雾里,相违的眼睛猩红一片,荡满水光。   凭什么……   为什么跪在这里的人是他,而不是齐冠?   凭什么齐冠好处占尽——长辈的宠爱、无与伦比的天资、掌门之位,甚至就连他儿子、那个刚刚出生乳臭未干的婴儿,都有如此强大的灵力,让七星罗盘都能臣服于他?!   同父同母,为何他的命运就如此坎坷?!凭什么他有个那样糟烂的命数,凭什么他注定不得好死?!   他不愿!   “你的心声,我听到了。有趣。”   邪神的声音再度响起,异常蛊惑。   “寻常人堕仙,大多是渴求我的邪神之力,只有你,是想改一个小小命数……”   相违双目刺痛,泪水砸了下来。   “神仙眼里,凡人的命数不过是司命手里一页纸,但凡人却不甘心。”   邪神的声音在相违周身环绕,让他头晕目眩,又四体生寒:“成为我的信徒,命就属我,自然不会再受诡断卦的辖制。但……仅此而已么?”   那个凡人无法抵挡的诱惑的声音说:“你就没有别的所求?”   相违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寂静得心跳声都湮没的时间里,有些念头划过了相违的脑海。   当上玄陵掌门。   把齐冠踩在脚下。   把那个婴孩手里的七星罗盘抢过来。   ……   随着视野内的黑色越来越浓重,这些念头就像剧毒一样蔓延,愈演愈烈。他甚至冒出了杀人的念头,眼前无端生出了幻象,他拿着一把屠刀,地上是齐冠的尸体,那个小婴儿也在血水里溺毙。   相违猛然打了个冷颤,咬着牙跪在地上,脖颈僵硬,“没有别的所求。”   “呵……”一阵惑人心魄的轻笑。   邪神的声音忽远忽近,飘渺地萦绕在相违耳边:“你是能做大事的,我许你一事。”   “助我重返蓬莱,我会提点你登仙,做我的左膀右臂。”   黑烟散去的时候,相违成为了邪神信徒。   他从冰冷的地上醒来,心神如重生般清明,他感到有强大的灵流运行在他的四肢百骸,稍一抬手,便有指风升起。   心头原先困住他的桎梏和底线都消失了。没有谁是不可以杀的,没有谁是不应该杀的。人都算什么东西?玄陵掌门又算是什么东西?   相违脸上露出豁然的笑,眉头松展,胸腔里吸入一口长长的气,他恨不能仰天长啸!   等他回神看向铜镜的时候,他的视线顿住了。   他一身长老道袍,本就是暗纹玄衣,可腰间原本金灿灿的罗盘,此刻变得通体纯黑,比他的道袍还要幽深。   他的法器,已经变成了邪神之物。   -   第五君冷冷看向相违腰间的黑罗盘。   正是这只罗盘,让他几次动摇怀疑齐释青,最后压在心里形成了一个个心结。   “你看着已经不像人了。”第五君注视着相违,声音淹没在雨声里。   相违听见了,但只是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了些,越发像鬼怪。   这张恐怖的面容忽然让第五君想起无一殿内高耸矗立的邪神神像。   无论邪神如何邪魅诡黠,相貌都是顶好的,这样一个美艳妖孽的神君,怎么会放任邪神之力以诅咒的形式将他信徒的躯体腐蚀殆尽,让他们一个个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除非——   邪神根本没打算拯救他的信徒。   “从没有过任何一个人,经过邪神提点直接登仙,这是空口承诺。祝祚狡诈,绝不会守信的。”   第五君盯着相违的眼睛说,继而又看向柳相悯。   “祝祚根本不顾你们的死活,他是在利用你们。”   他身躯动弹不得,双手却用力向后扭曲地勾着,藏着手心里的尖锐木块。   两个堕仙站在第五君咫尺之间。   洞外大雨瓢泼,如同战鼓。   极短的时间里,第五君的心跳跟雨声共振,堕仙逼近带来的压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哈哈哈哈……”   诡异的笑声拍在第五君脸上,柳相悯贴着他的耳朵说:“只有蠢人,才会一直被利用。邪神留了转移邪咒的法子,只是大多数堕仙太蠢,没找到罢了……”   第五君就等着他们近身的这一刻,手中一直藏者的尖利木块裹挟着他全部的内力,在刹那间射出!   千钧一发之际,第五君做到了摘叶伤人。   右手的木块射中了距离稍远的相违,在他的喉咙上开出了一个血洞,相违登时倒地;而左手的暗器因为断脉的缘故威力降低,只把柳相悯的脖子划出了一道伤口,却错过了动脉——   柳相悯面目狰狞地捂住脖子,他甚至都不看一眼相违,就迅速扑了上来,掌心重重拍上第五君的胸口!   “啊啊啊啊啊——”   凄厉无比、另人毛骨悚然闻之变色的疯狂哀嚎从一副破锣一样的嗓子里发出。   没人能想到,这是第五君发出来的声音。   第五君像一头正在被活剥皮的狗熊,被捆住,被钉死,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脏传到颅顶传到脚趾再传到每一条血管,他的心脏好似正在被生生搅碎,五脏六腑仿佛被沉进了浓酸里,他像一滴遇到了烈火的水,只需要一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从柳相悯的手溢出的黑烟和黑雾如同接连不断的利箭没入第五君的心脏,第五君眼球里的细小血管全都破了,眼前的一切都带上血色。他被一只钢爪一样的手固定住心脏,在高高的十字刑架上癫痫一般弹动战栗着,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疯子。   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第五君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像念经一样重复着祈求着,如果这时候谁能一剑杀了他他来世愿给他当牛做马!   杀了我吧!杀了我——!   他无法抑制自己歇斯底里的嚎叫,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碎了,每一条血管都像是断了,他的灵脉,他的心脏,他的丹田,正在被邪咒侵蚀,在以极快的速度碎裂湮灭。   痛,太痛了,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蚕食,腐蚀,折断,碾碎,重压,针扎,斩首,分尸……   无数种痛法在他身上同时上演,第五君像是一个测试刑罚的死囚,死一次不够还要千百回地鞭尸,他的脑浆都混成一团,却无法屏蔽耳边回荡着的咒语,那是失去人形五官扭曲的柳相悯嘴里的念念有词。   脖子被洞穿的相违竟然缓缓坐了起来,然后扶着第五君的刑架爬起站直。堕仙的恢复速度异于常人,如果没能将其斩首,是不可能彻底杀死他们的。   相违狞笑着看第五君,手指抚摸着自己脖颈上血洞的边缘,他整个脖子、整片衣襟都是他自己的黑血,手指现在也沾上了这肮脏的液体。   所有人给他的痛苦,他都要一桩一桩地还回去,让对方比自己还要痛苦百倍。他要让第五君生不如死。   “你以为,齐释青都不知道吗?”   洞穿了的脖子仍然发出着声音,显然声带并没有受到过大的损伤。   “抓你,用你转移邪咒,都是齐释青的主意……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无比癫狂,相违狰狞的眼眶里流出来了黑血,他一把掐住第五君的脖子,邪恶的嘶声灌入他的耳朵:“他要把你带回去,就是要把你当作药人,因为你跑了,才让我和柳相悯来抓你……”   假的。   假的。   柳相悯转移邪咒并没有停,第五君的冷汗比洞外的倾盆大雨还要急,鼻孔和眼睛开始流血,牙缝也被染红。   假的。   “哥……”第五君被血呛住,剧痛之下号啕大哭话不成句,只剩下短促的气音,“呜……啊——!!哥……”   心脏已经彻底麻木了,像是一块石头,可就是这块石头还在不断裂缝,好像终将把它敲碎似的,他的灵脉已经凋零了大半,膝盖软了,周身彻底麻痹,被吊着捆在十字刑架上。   在他看不见的头顶处,从发根开始,第五君一头乌黑的头发在迅速变白。   第五君蒙上血色的视野里出现了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被灌入洞穴的风雨吹起打湿,拍在他的脸上,又沾上他的血。   他震颤着,哀嚎着,嘴里吐着意义不明的字眼。   “哥……”   突然,他听见灵台之中,有好遥远的声音传来。   “齐归。”   是齐释青的声音。 第220章 玳崆山(十二)   “哥哥……”   第五君的睫毛被血泪沾成一簇一簇,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在炼狱里想要找他的哥哥。   齐释青的声音很远,很低,像是在对着他耳语。   第五君已经在精神涣散的边缘,心里全是恐惧,生怕他集中不了心神,齐释青的话就稍纵即逝。   “齐归。”   齐释青静静地叫了他的名字,“掌门贺礼还没给我,你就跑了?”   上扬的问句在第五君耳中和大雨如注淹没在一起。   他已经痛得分不清痛苦的来源了,是柳相悯的邪咒,还是相违掐他喉管的手,抑或是如刀的冷风。   但他急切地想要听齐释青的声音,哪怕这声音是幻听,他也需要一点能把他从钻心蚀骨的苦痛里拉出来的力量。   齐释青低磁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越来越难以听清,如同不散的雷鸣。   “告诉你件事,我要和柳下惠子成亲了,就在明晚。”   “还记得你小时候说的话么?你说想让我娶她,我娶了,你开心么?”   轰——   洞外的天彻底黑了,却突然闪过一道巨大的光亮,紧接着是一声让天地摇动的惊雷。   暴雨从天幕倾泻,击起大地的反抗,泥、石、沙、土——能与雨水合为一体的全都义无反顾地溶化了自己,扑向天际却落在八方。   第五君的眼神空了。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耳膜好似碎了一样,齐释青的声音彻底消灭了,如同一缕青烟,彻彻底底地化为空气。   同一瞬间,第五君周身血色褪尽,长发如雪瀑。   他张开嘴,没有发出最后一声痛嚎,他的身体被柳相悯的手重重按回十字刑架的中央,黑烟黑雾彻底灌入他的心脏。   邪咒转移停止了。   相违的手松开,第五君的头颅无力地垂下。   柳相悯的手也从他心脏处撤了。   第五君胸襟敞开,露出苍白没有血色的大片皮肤。他一动不动地挂在刑架上,满头白发落在身前,像是死了。   柳相悯站在一步远的地方,剧烈喘息着。   他猛地扬起头,眼里迸发出精光。   那张一炷香前还是苍老扭曲的可怖面容,此刻重新焕发了生机,肌肤年轻了不知几岁,除了一对眼睛仍然黑得吓人,但可以说是已经从鬼变成了人。   “呼……呼……”柳相悯粗重地喘着气,转移邪神咒诅的消耗极大,他把融入体内的邪咒转移出去,无论如何都是一场重创。   但是值得。   “没死吧?”柳相悯转向相违,他的声音甚至也恢复了,变成了堕仙前的嗓音,不禁脸上都带了笑。   相违并没有将他的邪神咒诅转移到第五君身上,此刻他的脸仍然是非人的,但他没有流露出一丝的不平衡,而是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柳相悯,视线在他的黑眼珠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把手重新放上第五君的脖子——摸他的脉象。   “没死。”相违说。   柳相悯看向相违脖子上还未愈合的血洞,说:“他反正也死不了,你要不要转移邪咒试试?”   “不必。”相违冷冰冰地说:“他的灵脉已经尽数毁了。”   柳相悯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啊”,像是惊讶,也像是叹息,却听不出来一点遗憾。   “那你……”柳相悯有点犹豫地看向相违。   “按计划来。”相违的声音严肃沙哑,带着让人不得不听从的威压,“放血。”   “好。”   柳相悯抻了抻胳膊,深吸一口气,将第五君脚下的黑瓷坛拖出来,他伸头看,里面已经积了一些液体,大抵是汗水、泪水和血的混合物,柳相悯便把它泼在地上,然后掏出一方手帕,仔仔细细将黑瓷坛内部擦了一遍。   末了再将坛子放回第五君脚下。   第五君像尊雕塑。一具刻画着年轻脸庞却满头银丝的清瘦的死尸的雕塑。   他安静地闭着眼、垂着头,面容宁静,像是陷入永眠。   他其实还能听见,也能感知到身边发生的一切,只是不再做出反应。   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将他的浑身的衣服都撕裂了。   然后刀锋贴近。   柳相悯的法器从黑炭一般的颜色重新绽放出银色的光辉,他取了一柄银斧,以娴熟刁钻的手法,将利刃切入第五君的皮肤。   鲜红的血液涌出,往下潺潺流淌,顺着苍白的胸腹流过修长的双腿,最后再从脚尖滴落到那只黑瓷坛内。   第五君一声不吭,像是一块没有知觉的生肉,任人宰割。   柳相悯连着划了三刀。   正准备落第四刀的时候,相违叫他停手。   “等这三刀愈合了再划新的,不能一次性放太多血,天生药躯也需要恢复时间。”   “啊,是。”柳相悯连忙把斧头扯开。他盯着鲜红的利刃,忍不住伸舌舔了上去,眼睛满足地眯起。   相违默不作声地看着柳相悯的举动,眉头皱紧,若有所思。   他们二人等着黑瓷坛里的血积了浅浅一层,相违就取出一只瓢,舀了一瓢鲜血。   在正常人的嗅觉下,此时整个洞穴都像屠宰场一样血腥,令人作呕窒息;可在相违和柳相悯的感知里,他们鼻端是异香扑鼻。   凭借本能,他们就知道这血里是有生命力的,只要他们喝下去,他们就能得救。   柳相悯眼巴巴地看着相违将手中的瓢一饮而尽。   一声餍足的喟叹。   相违仰起头,嘴唇带着妖冶的猩红,周身邪气翻腾。鲜热的活力从口、喉、胃向四肢生发,让他被邪神之力侵蚀的灵脉变得熨帖。他脖颈上的血洞肉眼可见地长出新肉,变得完好如初;苍老的脸上皱纹在一条条消减,和刚转移完邪咒的柳相悯一样重新焕发着生机。   “他的血这么有用啊……”柳相悯眼里冒着贪婪的精光,弯腰接近。   相违却挪了一步,挡住了飘着空瓢的黑瓷坛。   “你自己选的。”他居高临下看着柳相悯。   柳相悯悻悻地停住脚步,他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银斧,又瞥了眼相违腰间仍然漆黑无比的玄陵门罗盘,还是取得了心理的平衡。   ——他们当时说好的,给齐归转移邪咒,还有齐归的血肉,只能二选一。   道理很简单:如果当年齐归只是救了一个齐释青就断了一半灵脉的话,他剩下的灵脉也至多只能再承担一个人的邪咒。   想到齐释青如今一丁点的后遗症都没有,柳相悯格外眼热,于是就说:“我要转移邪咒。”   这样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相违那时严肃地看了柳相悯一会儿,没有任何异议地同意了。   此时此刻,柳相悯想:我的法器已经变回原来的色泽了,容貌、声音尽数恢复,邪咒再也不能奈我何!而相违却再也没有转移邪咒的机会了,只能留着齐归的命,靠他的血暂时性地修复自己的躯体!   但他对于齐归鲜血的渴望被相违尽收眼底。那种正常人绝不会有的对血液的渴求,在柳相悯那对仍然黑得不正常的眼珠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洞穴内的光线强一些,他还会意识到那两柄斧福府的法器并不是真正的银色,仍然像蒙了一层薄薄黑油似的发乌。   相违不动声色地想,正如他所料,邪咒根本不可能那么顺利地转移出去。   邪神果然诡诈,留下的残章断句只是让绝望的信徒徒生妄想,不可能真的奏效。   这样看来,只有齐释青……   只有齐归心甘情愿救的人,才能真正不为邪咒所困。   夜深了。   雨势不减,甚至有越下越大,要把整座山冲塌的架势。   但此处洞穴在玳崆山山顶,其前方又有巨石遮挡,没有雨水倒灌的隐患。   相违和柳相悯没有在这里待很久,因为很快就有一个斧福府弟子在洞穴外撑着竹伞喊:“掌门!少主的信!”   于是他们走了出去,柳相悯交代自己的弟子每隔一炷香过来看齐归一次,如果旧伤止血,那就再加三刀。   “是,掌门!”   第五君清醒地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洞外的雨声,还有鲜血滴落的声音。   他的大脑空洞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斧福府的弟子拿银斧给他再次放血,才浮现出来一点内容。   他救不了自己了。   苍白的皮肤,雪白的长发,衣不蔽体却被鲜血覆盖,像是穿着猩红的婚礼华服。   纵使到了完全任人摆布的地步,雪白发丝下露出的五官却仍然散发着不容亵渎的仙气。   斧福府弟子拿斧头的手发颤,无端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感知——   他好像是在渎神。   但掌门的命令不可违背,他是柳相悯的亲信,自然知道他们是拥护邪神的一支,即使他并没堕仙,但仍然把自己当成邪神信徒。   柳相悯也好、相违也罢,是不会让人轻易成为堕仙的,他们发出邪咒,大多都是为了杀人。   因为多一个堕仙,就多一份需要——法器的染料洗剂、人皮面具、药人的血等等都要分出去,还会多一份风险——堕仙是得了邪神之力的人,野心、欲望和法力都很高强,人数越多越难以管控,万一其中有人失控或被逮,可能会危害到所有人,坏了他们的大计。   第五君无力地垂着脑袋,在冰凉的利刃没入肌肤的那一刻,微微睁开眼睛。   他知道来人是个年轻的弟子,从这法器的锃亮银光来看,柳相悯并没有让他堕仙。   等斧刃拿走,猩热的血液再度流下的时候,第五君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点痛已经不算什么了。   齐释青那淡漠清冷的嗓音彻底消失在自己脑海的那一瞬,第五君突然悟明了这样的事:   齐释青是用传音符给他说话的,而他再也听不见,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有灵脉了。   第五君轻轻勾起唇角,怀念地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早在蓬莱岛东灸我崖时,他在齐释青背上拍了一张传音符。   齐释青原来没有把他的传音符扔掉啊。   他一直留着他的传音符,却在他拥有灵脉的最后一刻才对他说话。   第一句,问他要掌门贺礼。   他放了血、融了寒冰雪莲做成的邪咒解药。   第二句,告诉他要和柳下惠子成亲。   他早已知道。   第三句,问他,开心么?   第五君无声地笑,眼眶里也流出来了两行淡红,与胸前的鲜血汇聚在一起。   凡经悟明的终将归正。   原来爱恨并非终极,肉体生、魂灵死才是无法分离的二元对立。   被利用到这个地步,第五君却仍然低头微笑,模糊地看着眼前飘荡的银丝。   黑瓷坛里的血渐渐上升,转眼没过四分之一。   第五君清醒地想,明晚的婚礼,柳相悯明早就要出发。   等天亮、等堕仙走,他便会将一切归正。   生命本就短暂,不必等雨停。   作者有话说:   凡经悟明的终将归正。——王尔德《自深深处》   下一章礼拜四见! 第221章 玳崆山(十三)   山洞外,一处人工搭建的凉亭。   “齐释青打算在婚礼当日赦免所有善念堂的受罚弟子。”   柳相悯看完柳下惠子的信,将信纸递给相违。   “善念堂的弟子……”柳相悯皱眉思忖,“包不包括慈悲堂?”   相违嘴上的血还未舔净,过于红艳的嘴唇在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上显得格外违和。   他把柳下惠子的信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盯着信纸道:“自然包括。慈悲堂地牢是玄陵门的派内机要之处,柳少主尚未过门,应当还不知情,所以信里并未提及。”   “那你回去吗?”柳相悯摸着下巴——自从他转移了邪咒皮肤变得正常光滑,他简直爱不释手。“不过回去的话,就得掩人耳目,大婚之日人多眼杂,想要重新藏进地牢,不容易。”   相违将信还给柳相悯,负手看向黑黢黢的山洞。过了片刻,他从怀中取出那张玄廿的人皮面具,仔仔细细地戴在脸上。   “你的人可靠么?”从玄廿的面皮后面透出了玄陵门大长老的声音,让人无端感到受讯似的压迫。   柳相悯的视线飞快划过几丈外打伞挑灯的红衣弟子。   “可靠。都是我从小带大的弟子。”   正值雨夜,天地全黑,只有几个微弱的火把,靠着顶上挡雨的棚才没有熄灭。   相违盯着那一溜艳红衣、黑腰封、胸前两柄交叉银斧的年轻弟子,“你打算让他们什么时候堕仙?”   柳相悯折信纸的手一顿,“还不到时机。”   “不到时机。”相违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舍不得你女儿堕仙,也不愿让这些弟子堕仙。但你可想清楚了,等邪神重返蓬莱仙岛,只有身负邪神之力的人才能得救。”   柳相悯的眉尾微不可察地一抖,随即笑开,托辞道:“那不也得等收集够药人的血再说嘛!不然堕仙一多,血不够,那不就跟我们当时一样受制于人了?”   相违瞥过来的视线似乎能洞穿人心,但柳相悯脸上却是一派游刃有余的笑容——本来低大长老一等的自觉现在完全消失,柳相悯飞快拾起了自己的掌门做派、那种居高临下的骄傲——他觉得自己已经重新变为正常人,跟相违不一样,不会再受邪咒的桎梏了。   相违看着自以为脱离堕仙身份的斧福府掌门肩膀舒展、身子挺得笔直,只在心头嗤笑一声,然后面不改色道:“齐归不能死。”   柳相悯立刻接话,点头点得利索,“是是,你还没从他嘴里问出来换颜易嗓之术的奥秘呢,必须得留他性命。”   柳相悯此刻从容不迫的举止做派在相违眼里格外愚蠢,相违看他看得透彻:柳相悯大概以为留着齐归的性命、让弟子看管放血,是在卖他一个人情。   相违心中的冷笑更甚,嘲讽之意从黑洞洞的瞳孔里射出来,但嘴上并未戳破柳相悯的妄想。   “要跟齐释青成亲的是你女儿,倘若万一事情暴露,让齐释青知道了点什么,留着齐归的命总归是个要挟。”   相违话音刚落,果然就见柳相悯肉眼可见地严肃起来。相违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提——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他绝不可能让柳相悯有机会把他甩到一边。   “你提醒得是。”柳相悯从善如流,甚至声音还压低了些,“早先也是你想到计谋,离间齐归和齐释青,不然以齐归的性子,肯定不会束手就擒为我们所用,八成就自尽了。”   审讯之道里有一计:先酷刑再怀柔,关键辅以离间。   他们早就计划好,先假借齐释青的名义对第五君行酷刑,废灵脉、做药人,等他放弃抵抗再温柔以待,称他们不忍心让他就这样死去,只要他乖乖呆着,就不让齐释青发现他,保他的性命、余生无忧。   这样一来,第五君彻底心灰意冷,不会想要找齐释青给他复仇,顺服的药人到手,并且绝了后患。   现在,一切的发展正中他们下怀。   相违和柳相悯望着那个冷冰冰的山洞,一时无言。   虽然并未说出口,但他们二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第五君挂在十字刑架上,满头白发,浑身是血的凄惨模样,紧接着又想起了齐归小时候眨巴着一双杏眼天真烂漫的样子——他们都是看着齐归长大的长辈。   “唉……”柳相悯叹了口气,引得相违眯起眼睛。   因为生命力焕发的感受实在是让人沉醉,柳相悯的同理心仿佛也回来了,让他突然间悲天悯人,于心不忍——实际上是假模假式、老奸巨猾。   就连严肃寡言的相违都忍不住开口讥讽:“斧福府掌门可是一贯会做生意的,赛黄金的玳崆绿都被你的人垄断,抓住齐归做药人,往后卖他的血赚钱的点子不也是你出的?怎么,现在不忍心了?”   柳相悯摆了摆手,笑得就跟刚刚抬举了他似的,“商机是商机,感情是感情,肯定得分开看啊。”   “而且我赚钱是为了什么啊?还不是为了门派,为了邪神的大业?”   柳相悯越说越深以为然:“再者,你也说了,等邪神再临蓬莱仙岛,到时只有堕仙才能活命,那堕仙不都需要天生药躯的血?我这也是为后世谋福!”   相违面无表情地听着,眉心的川字结并未松开分毫。   过了半晌,相违说:“齐释青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柳相悯高高扬起头,干脆利落道:“杀了。”   “原本你要留在玳崆山,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你跟我一起去玄陵门的话,这事定然能成。”   相违审视着他的神色,问道:“你就不考虑齐释青是你女儿选中的夫君?”   柳相悯哼笑一声,“考虑了,但我也让人查过了,惠子跟齐释青私下里根本就没有联系,她这么做,全都是看着陈飘飘,以为找人联姻就能稳固门派,完全都没跟我商量过。惠子知道我绝不允许她牺牲自己的幸福做这样的事,却自以为义,现在八成还自我感动着呢。”   他咳了两声,相违捕捉到了柳相悯嗓子变沙哑的蛛丝马迹,但柳相悯没有意识到,继续说着:“等我去了,把齐释青给解决了,扶你坐上玄陵掌门之位,她就知道还是她爹厉害,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   相违冷冷问道:“万一到那时,她接受不了呢?”   柳相悯万事皆在掌握的表情一下顿住,不说话了。   相违俯视着柳相悯,人皮面具之后的人脸笑得格外残忍。“你闭关的真正原因都没敢告诉她,不就是怕这个么?现在已经事到临头,你又打算怎么办?你是舍不得她堕仙,还是怕她誓死不堕仙?”   一场大雨从白天下到了夜深人静。   雷声倒是跑得远了些,在天边轰隆着,没有打扰到玳崆山的血色安眠。   闪电也尽数被乌云遮挡,半空中只有一团团偶尔发暗光的棉絮。   “她会理解我的苦心的。”柳相悯的声音比雨声大不了多少。   相违下巴微微抬高,不自觉展现出他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最后说:“得尽快。拖下去,只怕会父女相残,后患无穷。”   柳相悯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陷入沉默。   一抔雨水突然斜着泼进凉亭,浇灭了亭子里的火把。   柳相悯站在黑暗里,对相违说:“婚期就在明晚,我们天一亮就得启程。你的行头都准备好了吗?”   相违颔首,“明天出发前,再来敲打一下齐归,确保万无一失。”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转机。 第222章 玳崆山(十四)   雨一夜未停。   天蒙蒙亮的时候,玳崆山上已经泥泞得几乎无法下脚。   柳相悯提着自己华贵的衣摆,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到山洞外,两名斧福府弟子立刻出来迎接。   “掌门。”   柳相悯笑得甚是宽厚,对两个红衣弟子摆摆手,示意他们免礼,然后说:“守了一夜,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这两名弟子恭敬地谢过掌门,走向山间隐蔽的驻地,另有两名弟子走来跟他们换岗,守在洞外。   柳相悯谨慎地踩在弟子提早铺好的石头上,慢慢走进了山洞。   十字刑架上挂着的不再是一具苍白的躯体,而是一具血尸。   纵使恶毒残忍如柳相悯,也被眼前的情形震惊得瞳孔放大。   每隔一炷香被放一次血,旧伤刚刚愈合就添新伤。顺着淋漓的伤口留下的血痕干了,很快又有新鲜的红流淌上去,像是从高原冰川融化的水流,在那副纤薄的骨架上画出了一张血做的水脉图。   不同梯度不同深浅的红,在视觉上无比的触目惊心,可在嗅觉上却是极端诱人——第五君的鲜血像是令人上瘾的香料,柳相悯几乎想要扑上去,把还湿润的血液舔了、把干涸掉的血块都撕下来吃进嘴里。   如果是药人的肉的话……   柳相悯口舌生津、眼冒红光,浑然不觉自己的对于人血人肉的渴望到了变态的地步。他无意识地走近十字刑架,在脚尖踢到那口已经满了大半、沉甸甸的黑瓷坛时才幡然回神,驻足停下。   他盯着黑瓷坛里微微荡漾的暗红色液体,无法抑制地吞咽口水。   深渊、漩涡、洋流……   柳相悯好像被吸了进去,就在他身子越来越低,鼻尖快要贴上猩红的水面时,他忽然打了个寒颤。他连忙拎起自己的衣摆,检查了一下周身有无沾上血点,然后重新站直,凑近第五君。   第五君的胸膛没有一点起伏,看上去完全就是死了。   柳相悯拧起眉头,将手指放在第五君的颈动脉上,终于摸到了很弱的脉搏,这才松了一口气。   “齐归,醒醒……”   陷入昏睡的第五君在识海里浮沉。每个浪头打来,他都会被拍入海底,脚尖触不到尘沙,只能被暗流裹挟。   每一次窒息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就会死了,可总又在皮肉的痛苦中清醒过来。   斧福府弟子给他放血的时候,一开始是很胆战心惊的,刀尖都在颤抖,伤口蜿蜒崎岖;但放过两次血之后,他们的动作就变得熟练,一刀见血,就像宰杀牲畜似的,不再有挣扎。   成为刽子手是很容易的事。   第五君最初还数着自己身上被划了多少刀,但数到六十九的时候就不再计数了。   他的胸膛、腹部、四肢,已经不再有什么好皮,如果下一刀会落在他的脸上给他毁容,第五君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不是个注重皮相的人,可他从小就漂亮。   反应过来那些陌生的银丝其实是他的长发,垂头瞥见周身狰狞恐怖绽放的伤痕,第五君只是心头颤了一下,然后就不再去看了。   他安静地闭上眼睛,心里一片死水。   他想,他死后,甚至都不一定能留下全尸。   堕仙会把他的骨髓都给磨碎吸干。   黑夜,惊雷,冷雨,刑架,刀锋,血滴下的声音。   每一个意象都是恐怖的代名词,但第五君没有丝毫惧意。   他只感到麻木,而这种麻木是悲伤的。悲伤压倒一切恐惧之后,又被麻木所吞噬,给他留下颤抖的漠然。   心脏传来的抽痛如同水波,一层一层地传向四肢百骸,指尖都忍不住瑟缩。   身体是僵硬的,也是虚软无力的。他是痛的,可又是没有知觉的。   安静闭着的眼睛对着篝火,对黑夜的褪去、洞外浅淡的光线一无所知。   半梦半醒中,第五君好像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齐归……”   “齐归,醒醒……”   那声音很宽厚温和,第五君眼皮颤了颤,艰难又缓慢地被拉回现实。   有只冰凉的手拍了拍他的脸,那道声音再度响起:“齐归,醒着吗?”   第五君倏然睁大眼睛,酸涩的眼眶流不出泪水。   是柳相悯。   亲昵地叫着他的名字把他唤醒,像个爱护他的长辈一样的人。   第五君的目光垂在地上,盯着他脚下的黑瓷坛,不去看柳相悯。   他只知道,他的余生都会对“齐归”二字留下阴影。   还好他的余生不会太长,柳相悯这就来提醒他了。   “你还活着,太好了……”柳相悯摸摸他的头,叹声里的关心都快溢出来了。   第五君微微侧了一下脸,虚弱地挣扎。   柳相悯收回手,又假模假样地长叹一声。“本来齐掌门的意思是,让你给我解除邪咒,然后把你带回玄陵门,他会看着你,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为了没有后顾之忧地娶惠子,齐释青还让我保证斧福府内除我以外没有堕仙,这一点我做到了。”   雨声好大。第五君想。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柳相悯低声问他,像是真的替他考虑,征求他的意见。   第五君干裂的嘴唇紧闭着,撕裂的破口渗着丝丝缕缕的红。   “齐掌门也是心软……”柳相悯循循善诱道,“明明是他出的主意,却狠不下心来亲自下手,让我们对你自行处置,我们也是怕你不配合,才用了这样的手段。”   “但一直这样,纵使你天生药躯,身体也吃不消的呀……尤其是齐掌门还要求我们把你绑回去,你想想,这一整天的颠簸,你伤成这样……”   第五君嘴唇轻轻翕张,像一尾因上岸而缺水的鱼。   柳相悯一直盯着第五君的脸,一看他想说话,立刻闭上嘴。   “……我……不去……玄陵门……”   沙哑,撕裂,难听。   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第五君的眼睛滞塞了。他自己都听不出这是他自己的嗓音。   无水润喉,哀嚎多时,如今若凭嗓音抓人的话,他才是堕仙。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坚决地、疼痛地说完了这句话。   柳相悯眼中划过一抹得色。   事情跟他们计划的一模一样。   下一刻,柳相悯就在第五君面前演出了一副心碎的长辈形象:“好好,不去……回去了,还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你呢……”   第五君艰难地喘息。被吊在刑架上太久,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像是支离破碎了。他好像没有听见柳相悯说的话,带血的嗓音又重复了一次:“……不去……玄陵门……”   “好,不去,不去!你就在我这里呆着,保证你这辈子都不会见齐释青!”   在柳相悯哄孩子似地再三保证下,第五君终于放下心来,头一歪,像是晕了过去。   “来人!”柳相悯冲山洞外叫道,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洞外站岗的两名斧福府弟子立刻出现。   在柳相悯的指挥下,他们把第五君从十字刑架上放了下来,割断捆他手脚的细绳时,又有几股血液流了出来,原来绳子已经没入皮肤,伤痕深可见骨。   柳相悯怕溅上泥浆,全程站得远远的。   直到第五君被放在山洞里的石床上,柳相悯才重新走近。   他先让这两个弟子出去,又警惕地看了眼洞口,然后才弯腰、伸出两根指头在第五君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处抹了抹,沾了满满的血,然后飞速塞进嘴里。   柳相悯的眼睛眯了起来。   享受着生命力再度在口内爆发的愉悦感受,他眼前浮现起第五君脖子上的一块猩红的玉佩。   他把第五君绑上刑架的时候就发现了,第五君身上一直系着一块小玉佩,跟齐释青的那块非常像。只是之后就是转移邪咒、给他放血,小玉佩全被染红,跟那些伤口混在一起,他也没再留意。   柳相悯再度俯身,想要把那块小玉佩解下来,但刚一伸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斧福府掌门这是在做什么?”   柳相悯立刻直起身来,一转头就见相违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眼里却一片冷意。   他下意识地想把刚刚揩过血的那只手往后藏,但这僵硬的动作实在是明显,相违一眼就看见那两根手指的甲缝和指关节的皮肤褶皱还是红色的。   相违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径自走到十字刑架下,从黑瓷坛里拿起那只瓢,饮了满满一瓢血,然后又装满了一只葫芦,才把黑瓷坛上盖了厚重的盖子,末了竟然还给这只瓷坛上了禁制。   做完这一切,相违漫不经心地对柳相悯一勾嘴角,说:“天已经大亮了,再不走的话就要赶不及了。”   柳相悯撇嘴哼了一声,把腰封又束了束,收紧了还是银色的双板斧,腰杆笔直地转身朝洞外走。   相违跟在他后面,只淡淡瞥了第五君一眼,未做停留。   第五君在冰冷的石床上假寐。   不知道柳相悯他们给弟子们交代了什么,他们走后,这些红衣弟子还好心地在石床上铺了毯子、又给他衣服盖在身上,让他不至于冻出毛病。   “不……放血了么……”   在一个弟子给他水的时候,第五君强撑着问。   弟子没有回答,只是把水壶塞进第五君无力的手里,转身走了。   第五君笑了笑,用全身的力气才把水壶举起,颤抖着仰头喝下去。   喉咙在痉挛,痛得如同在吞滚烫的刀片。   但第五君的神情却像喝蜜一样满足闲适。   他喝完了水,在石床上重新躺下,闭上眼。   洞外的弟子探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安静地躺在石床上一动不动,而且显然无力反抗,便放下心来,开始说话聊天。   石床上。   第五君身上七十八道噙血刀伤原本已经凝血,突然在某一瞬间齐齐开裂。   而躺着的人微笑着,像是孤单地走了太久的游子终于归家一样,从头到脚都是释然。   第五君想,他这辈子欠了七十六条人命,如今被划七十八刀,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一个药王谷出来的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无挂无碍之人,本该随着一把红莲业火同药王谷一起灭亡,却苟延残喘到今日,所以才造了这许多的冤孽。   一切终将归正。   七十八道伤口一并开裂,意味着皮肤几乎全部打开,血液流出的速度极快,几乎能称得上汹涌。   第五君身上的衣服在刹那间就浸透了,红得像一床喜被,紧接着血就殷湿了他身下的毯子,又浸透了、顺着石床的边缘往下潺潺流淌。   体温迅速降低,头脑迅速雾化。   朦朦胧胧的漆黑里,第五君忽然在耳边听到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小男孩的声音——   “师父!师父!!”   大刚……   第五君一瞬间就认出了这道声音,是他的小徒弟。   可是他的灵脉已经毁了,再也不可能听到任何传音符的声音,大刚又是如何……   是幻觉吗……   因为缺血,第五君的大脑已经无法再思考下去了,思绪停滞前,第五君的最后一念是:他对不起他的小徒弟。 第223章 玳崆山(十五)   “看好他,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就不给他放血了,让他好生养着,该怎么说不用我再教你们了。”柳相悯最后嘱咐完他的弟子,才掀起帘布钻进马车。   马车里,相违正在静静打坐,像是入定。   车轮缓缓向前移动,柳相悯打趣道:“玄陵门的大长老不给我们此行算一卦?”   相违眼皮都不睁,冷冰冰道:“拜入邪神门下,命数就已脱玄,这道理你不懂?”   柳相悯叹道:“只是说笑嘛。要赶一天的路呢,你可别那么无聊。”   相违却突然睁开眼睛,直视柳相悯。   “要是不无聊,跟你老友叙旧,可能就被你杀了。”   相违说话一贯极其严肃,柳相悯听完都愣了一瞬,直到见相违突然提了一下嘴角,这才反应过来相违是在开玩笑。   柳相悯拍手哈哈笑道:“你别来影射我杀陈世泊的事!这不是当年答应你的事么,反倒怪在我头上了!”   召邪神的法阵除了需要活祭外,还需要有死尸。   五年前,玳崆山上的邪阵所用的尸体,正是很久以前齐释青在银珠村游历时,斧福府和见剑监走失的那一批弟子。   那会儿的千金楼还是一个赌坊,在赌坊掌柜的卧房之上有一间密室,为玄陵门大长老相违一手打造,里面锁着他用邪咒最初制造的两个堕仙。   那两个堕仙只是随机挑选的试验品,他们虽然在最后关头拜入邪神门下逃过一死,但却对相违恨之入骨、极其不服,相违就把他们的舌头拔了,用铁链捆在墙上,他会来定期观察。   为了有更多的试验对象,以及测试各种用来延缓邪咒对肉身腐蚀的法子,相违便想了一个计策:   他设计了一个假邪阵,将求救帖分别发给了斧福府和见剑监,希望他们能让弟子前去查看。   斧福府和见剑监自然都派了弟子去,可这些派去的弟子一去就没再回来。   两派便命人到处去找。   而谁都想不到,这些仙门弟子正是相违精挑细选的试验对象,他把他们困在了千金楼里,下了只有玄陵门亲传弟子凭玉佩才能自由出入的无形禁制,并告诉他们,密室里关着的是堕仙。   这些年轻的仙门弟子即使身为囚徒也并未忘记仙门弟子的本分,他们破不了玄陵门的机关,杀不了密室里的堕仙,便自发把守着堕仙所在的楼层,寸步不离,让所有外人都不敢靠近。   相违本想等时机成熟,就分批次把邪咒下到这些弟子身上、看他们堕仙后的反应,可没想到齐释青偏偏来了银珠村游历,而且还摸来了千金楼。   密室里的堕仙也好、斧福府和见剑监的弟子也好——全都被齐释青发现了。   相违的计划功亏一篑。   他只能趁齐释青出去给掌门传信的当口,把堕仙和那些仙门弟子都杀了——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身份,齐释青找到任何一个活口,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的时间不多,处理堕仙只能斩首,而处理那些仙门弟子,为了图快,一律割喉。   杀戮是有惯性的。   相违隐藏在千金楼外,注视着走进凶案现场的齐释青,心里的邪火熊熊燃烧。   他想杀了齐释青。   但他克制住了当下的念头,一直等收到掌门传给他的信,才下定决心要把齐释青除掉。   玄陵掌门齐冠给他写道:“兄长若未在归派途中,能否去趟银珠村千金楼?释青在那处遇到堕仙和凶案,需要长辈尽快过去,我现在派内脱不开身,若兄长能去最好不过,不行的话我迟一点就动身。”   相违看完信,立刻回道:“掌门不必忧心,我去即可,掌门在派内等消息便是。”   回完信,相违遥遥盯着齐释青的身影,露出一个残忍的冷笑。   他这个弟弟,占着掌门的位子日理万机、过得风生水起,给他安排差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尽显掌门的颐指气使。   不过他能经常从玄陵门出来,也算是拜齐冠所赐。   齐冠并不爱外出应酬,因此诸多的外出事宜都交给了大长老相违,而此番相违正是名正言顺领了齐冠的命令出来的。   在相违心中,齐冠一直对他呼来喝去,并且只有在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忍着恶心喊一声“兄长”,好像以为这样能打动他、让他心甘情愿给他卖命似的,实在是虚伪龌龊。   而齐冠怎么都想不到他的亲兄长会这样辜负他的信任——他的本意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见玄陵门大长老如见掌门,而他平日里几乎不喊兄长只是因为相违明显不愿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相违甚至不准他告诉齐释青他们的血缘。   邪神最擅长操纵人心。拜入邪神门下的相违,已经失去了问玄的能力,每日都极为警惕地掩藏着自己身负的邪神之力、并观察着自己的变化——罗盘是否颜色有异,有异常就需重新染色,法器染料还剩多少;声线是否有变化,上回找人开的调整嗓音的偏方是否有效……   相违早已不是正常人。   一个机关算尽、城府极深的人,是不可能从别人身上揣度出什么正义来的。   相违计划顺水推舟地杀了齐释青。   只要杀了齐释青,七星罗盘就会到他手里,而且也会铲除一个极大的隐患——齐释青跟齐冠一样虚伪狡诈,在多疑阴狠上甚至不遑多让,齐释青已经看见密室上玄陵门的机关锁,一旦怀疑到他头上,后患无穷。   齐释青在这时死,正好可以把一切都推在一个不知名的凶手身上——不知何方神圣杀了密室里的两个堕仙,杀了诸多仙门弟子,又杀了玄陵少主,显然是要灭口一切见到此事的人,至于真相如何,无人知晓。   相违便在夜里毁了齐释青住处的房梁,本想让他在睡梦中被砸死,却未成功。   正值齐归从银珠村失踪、齐释青心急如焚四处寻找,相违就趁机进行了第二次他以为万无一失的暗杀。   相违在齐释青的水里下了毒,把昏迷的齐释青捆到了铸铁厂,打算让他烧死在铁水里。   不可能有人中毒昏迷着还从一锅沸腾铁水上死里逃生。   相违本来彻底放了心,在千金楼里有条不紊地主持着事务,却未曾想几天后,齐释青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脸上还一派云淡风轻,对他彬彬有礼。   齐释青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他被暗杀过的事情。   相违全靠自己多年养成的面瘫脸,才没有露出马脚。他装作毫不知情,躲过了齐释青暗中观察的视线。   巨大的震惊下,相违彻底清楚了:齐释青命极硬,日后必为大敌;若非亲眼看着、有绝对的把握,不可再杀齐释青。   千金楼里那些走失弟子的遗体,后来被分别领了回去。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来得很快,是亲自认尸并带回去的,并且他还带走了两具头身分离的堕仙尸体。   而见剑监掌门那会儿正在去玄陵门拜访的途中,顺道还把齐归给捎了回去,代表见剑监来认尸的就是陈飘飘。   在那之后,有一件不为人知的怪事发生了:由陈飘飘和见剑监大弟子时迈带回去的弟子遗体,竟然变成了一捆捆稻草!   上马车前还确认过的同门师兄弟的遗体,在到达见剑监预备安葬时,遗体却都不翼而飞!   陈飘飘吓得不清,而时迈也是强装淡定,只有传信给见剑监掌门陈世泊,等他回来处理。   那时时迈的修为已经不低,放眼整个蓬莱仙岛也是能数得上名的仙门俊杰,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法力必定在他之上。   因为整件事就是由千金楼里那两个离奇的堕仙引起的,陈世泊异常谨慎,让所有人对此三缄其口,他自己秘密调查。   相违做的孽,让见剑监和斧福府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见剑监掌门陈世泊一直在追查弟子遗体失踪一事,但对外却宣称所有弟子均已安葬,反而让相违更加心虚,生怕留下了什么证据,却又怕被怀疑不敢向见剑监打听,极端煎熬。   而斧福府掌门柳相悯是最先研究那两个堕仙尸体的人,他很快在那两具尸体上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有好些伤痕像是玄陵门的手笔。   他暗中找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了过去一年玄陵掌门和三位长老在外的去处和时间,最后推断出可疑的人就是大长老相违。   但他并没有把相违供出来,反而把那些能怀疑到他身上的证据都记录下来,并以此为要挟,约了相违见面。   下山的马车有些颠簸。   相违注视着柳相悯,皮笑肉不笑道:“你当年找我所说的,真是真心?”   柳相悯腰间绑着他的双板斧,坐得笔直,闻言点点头,笑道:“自然。”   “别以为只有你们玄陵门有经卷典籍,我们斧福府的藏书可不比你们少。我能找到邪神上古留下的转移邪咒的法子,自然也能找到修仙飞升的真相记载。”   所谓真相,就是——   “自蓬莱仙岛从下界腾起而来,无一人飞升。”   因此当年柳相悯威胁完相违,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说:“在我看来,从正道飞升已然无望,不若拜入一位天生神祇的门下,经神明提点直接登仙。”   他是为了飞升成神,才要变成邪神信徒。   数年过去,柳相悯的面容已经无法洗去那抹邪气。他现在完好的皮相虽然是他的真容,却看着像个面具,仿佛底下应该有一张狰狞恐怖的脸才合理。   相违波澜不惊地问:“你现在仍未改初心么?”   ——已经把邪咒,也就是邪神之力、信奉的神祇的馈赠都转移抛弃,还算是一个合格的信徒么?   柳相悯仍然勾着唇角,但不说话了。   人心是极度贪婪的,他不仅想经邪神提点直接登仙,还想不受邪咒的控制凭自由之身做一个道貌岸然的正道大派的掌门,如今后者已经实现了,前者他却不怎么确定。   为了成神,代价太大了。   当年在他威胁完相违之后,柳相悯还交了份投名状。   “我可以帮你做两件事。其一,我把堕仙的尸体给毁了,没人能找到你头上。其二,你应当还不知道,陈世泊悄悄给我传过信吧?”   “我们结拜三兄弟感情很深,关系匪浅,陈世泊门下弟子遗体变成了捆捆稻草,他给齐冠说了,也来问我这边的情况。你希望我怎么答?”   相违对着笑得高深莫测的斧福府掌门,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掣肘受挟、身不由己。   但他一直维持着一副冷脸,在气势上完全不输。   柳相悯见他沉默,徐徐笑着道:“我猜想,某人在路上偷换见剑监弟子的尸体,却不动我斧福府的尸体,有两点原因……一来,他需要尸体,仙门弟子的尸体更是上佳,他舍不得还给我们。二来,押送见剑监遗体的只是两个弟子,而斧福府这边却是我本人,来人的法力定然比时迈强,却不敢轻易动我。大长老,你说是不是?”   相违的喉结终于颤动。   “……你想如何?”   后来。   柳相悯如愿以偿接下了相违的邪咒,成了邪神信徒。   对陈世泊的询问,他也称自家弟子的遗体不翼而飞,引陈世泊和齐冠继续调查千金楼惨案里那个永远也找不到的凶手。   他和相违正式结盟,约定如若有一天他的结义兄弟摸到了把柄,他会大义灭亲。   柳相悯答应的事都做到了。   见剑监掌门陈世泊这些年来一直不放弃搜寻他门下弟子的尸体,终于在五年前邪咒过境的玳崆山上找到了穿着见剑监服制的残骸。   和这些已经破烂的白衣在一起的,还有红衣弟子的残骸。   但陈世泊发现,柳相悯竟完全不在乎这件事。   几年后,当陈世泊终于摸到了指向相违的蛛丝马迹时,柳相悯以旧友之约将他叫了出来,称知道了当年那批走失弟子的遗体都是怎么回事。   陈世泊去了,却被柳相悯用一杯毒酒杀了。   马车从玳崆山下到了平原,速度快了起来,飞一般地向玄陵门而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切回俺们小龟! 第224章 白发苍生(一)   第五君像是被冻在一副冰棺里,泡在静谧广袤的深海。   没有意识、没有知觉,没有什么能打扰他,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   他在安宁地深眠。   第五君以为这就是死亡的感受,原来竟是这样舒适的,一丝痛苦都不再有。   可他刚模糊地形成了这个想法,耳边就传来一道哭声。   这哭声不大,他听不真切,但却一直萦绕在耳边,时远时近。   第五君好似已经勘破了“禅”之一字,是以被打扰了安眠也没有起一丝的烦躁。他只是平和、缓慢地思索:“谁在哭我?”   问题一抛出来,第五君的心脏突然颤了一下。   风平浪静的海面登时起了波澜。   他回答道:“没有人会哭我。”   水面顿时翻滚起来,如同被煮沸。大浪之中,第五君的四肢好像被缠住了,他身后坠了巨大的石块,他就要沉海。   他无法挣脱,也没有挣脱的意志,就睁着眼睛看海面离自己越来越远,身边越来越黑。   “没人会哭我。”   水面下的世界寂静无声,没有空气,也没有眼泪。   第五君在水中缓缓下坠,肺中的气体要被挤压殆尽。他感到窒息。   等最后一口气从口鼻消失的时候,第五君的后背突然触到了柔软的海底。   泥沙顿时飞了起来,如同水中的尘埃,将他整个包裹起来,他仿佛处在一场无声的爆炸中央。   床榻上,孱弱重伤、满头白发的人,手指突然蜷了一下。   那道哭声再度在耳边响起,变得越来越清晰,第五君的身躯飘起,四肢上的绳索忽然就断了,他被这道声音直直拉着,向海面上浮去。   破水而出的一刹那,生命力随着空气骤然涌入第五君的身体,他并不是出于自愿、只是凭着本能大口呼吸——   床榻上的第五君猛然睁开眼睛。   他拧着眉,呼吸急促,眼前还蒙着泪水。   心脏很疼,咽喉很疼,头也很疼,每一寸皮肤都是剧痛。迟来的痛苦猛然回到了身体里,让第五君疼得哭了出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耳边仍然飘荡着那道细微的哭声。   第五君艰难地转动脖子,侧脸看去,就看见一个小男孩正攥着他的手,脑门贴着他的手背,哭得呜呜的。   第五君张了张嘴,眼眶里的水雾顺着眼角滑下。   “……大……刚……”   小男孩抓住他的手猛得一紧,脊背也僵住了。   下一刻,那张泪水涟涟的小脸就猛地抬起,盯住第五君,然后是一声哭喊:“师父——!!”   伤痕累累的白发仙人躺在床上,微微勾起唇角。   刘大刚抽抽着鼻子,从肿成桃子眼那仅余的两道缝里看了会儿第五君,然后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扑进第五君的胳肢窝——他师父浑身都是伤,哪里都不敢碰——泪水鼻涕全部泼进那一角的床褥。   第五君低垂着眼睛,望着大刚头上梳起的小小发髻,就是曾经他在灸我崖易容成郎中时的那个样子,几滴清泪从脸颊淌下。   “师父……师父……呜呜……”   刘大刚哭得凄惨,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停的迹象,还小心翼翼又使劲地攥着第五君的手,每隔一会儿就得摸一下他的脉象。   第五君被他哭得有些头晕,困意又涌了上来。   但这次陷入睡眠前,他是带着笑意的。   这一睡又不知道睡了多久。   再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屋里点了蜡烛。   第五君头脑已经清醒了许多,只剩下太阳穴的钝痛。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只感觉浑身是麻的,痛得不那么难以忍受,显然是伤口都已敷了药。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就看见烛光下,他的小徒弟刘大刚正拿着一小锅煎好的药,凑在嘴边吹吹吹。   第五君沙哑地笑了出来。   刘大刚听到响声,立刻抬头看,见师父醒了,激动地捧着小药锅蹬蹬跑来,“师父喝药!”   第五君笑着点了点头,刘大刚立刻把药锅放在桌上,接着拿来枕头把第五君的脖子垫高,忙前忙后,手脚麻利。   第五君久久地望着他小徒弟的身影。   孱弱、重伤、满头白发,他如今就像个活不久的老人,就连眼神也是行将就木的空洞和慈祥。   第五君张嘴喝下刘大刚用小汤勺送到嘴边的药,脸上一直是笑着的,但刘大刚却格外委屈,小男孩手里喂着药,眼里又蓄上了一包眼泪。   “咳咳……”第五君心里也难受起来,一不留神就呛了一下,却很快忍了下来,把药给喝完了。   刘大刚赶忙拿了手帕给他擦嘴,又端了清水来,第五君掩饰着自己竭力在顺气,视线仍然落在刘大刚委屈的小模样上。   “药不错,进步很大。”   第五君本意是想哄一哄他的小徒弟,却没想到刘大刚连看都不看他了,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脸朝着墙边,又拿手抹眼睛。   第五君喉结滚动,然后咬紧牙关,将身体缓缓撑了起来。   他其实现在不应该动的,手臂一发力,上面的伤口就会裂开出血。第五君不想叫大刚听出来再着急,就一点一点地挪动着靠上床头,压着粗重的呼吸。   胳膊和腹部上的刀伤还是裂开了。   第五君微微瞥了眼自己身上缠着的绷带,见绷带一直渗着敷药的颜色,血色并透不出来,就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小徒弟的背影。   视野中央是那个委屈着生闷气的小身板,而视野的边缘,则是几缕白发。   第五君闭了会儿眼睛,调匀自己的呼吸。   大刚只有十三岁。   这么小的孩子,从蓬莱岛尽东一个人出来找师父,最后却在玳崆山上见到这副样子的自己。   “我真是最不可饶恕的师父。”第五君的心好像被挖掉了一块,他在玳崆山上打算流血而亡的时候就听见了大刚的哭声,可那时他以为是幻觉,如今想来,他的小徒弟就在他快死的时候赶到了玳崆山,把他救了回来。   他的小徒弟亲眼见到他濒死,还把他救了回来。   他是冒了多大的危险救的。   第五君心情翻涌,一口血涌到喉头,他强行咽了,却还是咳嗽起来,连忙用手捂住嘴。   背对着他的刘大刚听到他的咳声,小肩膀颤了一下,还是很快站起跑了过来。   他把第五君的手拿下来,看见了一手的血,嗓音再度呜咽:“师父……”   第五君一下下拍着大刚的手,眼里的笑意带着心疼。   “没事……不怕了……”   他是在初春离开的灸我崖,如今已是寒冬。从灸我崖离开前,第五君曾答应了大刚一年的归期,只是那时他就知道也许他会食言。   那时他就不是个好师父。   分别近一年,大刚的变化第五君全看在眼里:个子窜了好大一截,看着像个小大人了,身子骨也结实了,皮肤也黑了,行医的手法越发精进,显然是好好研读了他留在灸我崖的书,还长了不少经验……   第五君欣慰地拉住小徒弟的手,摸到他的灵脉也很是稳健,内力扎实牢固。   眼见着刘大刚憋着眼泪、小脸都扭曲了,第五君便把他拉着坐在榻边,让小徒弟靠过来,摸着他的脑袋,说:“咱们回家……”   第五君的肩头没一会儿就湿了。   刘大刚原本乖乖呆在灸我崖,呆了整整大半年。   他算得好好的,差不多到了师父启程回来的日子了,师父却一直呆在蓬莱岛西,给他写的信里根本没有一丁点往回走的意思。   当初玄陵少主把师父从灸我崖带走时候的样子,刘大刚记得可清楚了——那架势,就跟抢亲差不多!   一定是齐少主!扣着师父不让回!   这怎么能行?!   这必然不能行!   刘大刚在蓬莱岛东已经干出了一番名堂,早有远方的病号花重金请灸我崖的小道长去看,他已经出去接过几次诊,有了些经验,便想:蓬莱岛西也不是去不得的!   于是,在某一封第五君又从蓬莱岛西发出的信送到,信里写着他在千金楼跟玄陵少主在一处,话语之间颇为安逸,隐有久留之感,还随信附着给他买的小礼物——银弹弓、竹笔匣——刘大刚气哼哼地坐不住了。   这把他当小孩哄呢!买两个小玩意就打发他了?!   不行,得把师父带回来!   于是刘大刚把师父给他的传音符一揣,小行李一收拾,跟灸我崖对面摆茶水摊子的老爹说了一声,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去了蓬莱岛西。   作者有话说:   大刚小宝贝(*ˉ)ˉ*)   想看评论()还想要海星(^^)ノ 第225章 白发苍生(二)   刘小道长虽然在赶路,但一路上也没少做善事,他沿途接诊了不少病人,于是灸我崖的声名在蓬莱岛东以外的地方也鹊起了一下;并且也没亏待自己,特色美食一样没落下,旅途可以说非常顺利且愉快了,除了每天给师父用传音符请安的时候有点心虚——他不想让师父知道自己找他来了,但他就住在早市这样的地方,人声怎么会小嘛!   他刚到蓬莱岛西没几天,就听到了好多消息。   比如那天他刚吃完午饭就得知的让他大惊失色的一条——玄陵少主在接任掌门之后,要与斧福府少主柳下惠子联姻!   “那师父怎么办呀?”这是大刚听说这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   可紧接着他就觉得自己这想法太好笑了,师父肯定是参加完婚礼就得打道回府了呀!   “但怎么会有种,本来是师父要跟齐少主成亲的错觉呢……”   大刚纳闷地挠着小脑瓜——如果没这种错觉,他也不至于担心师父以后都在蓬莱岛西不回来了!   但没等这位小少年把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整理明白,天上突然就打起了惊雷,暴雨倾盆,刘大刚本想迈出客栈的脚立刻收了回来。   明明还是白天,突然之间就黑得跟午夜似的。   “这鬼天气……”大刚小声嘟囔。   等到了正儿八经的晚上,大刚正准备吃晚饭,突然从窗口看见外面一匹马飞驰而过。   那是一匹纯白的骏马,只要见过就不可能忘记的品相这么好的一匹马。滂沱大雨、漆黑夜幕下,这匹白马迎着雨水狂奔,像是一颗流星。   “小……小白!”   大刚立马就想起来了,这是齐少主当时带他师父走的时候骑的那匹马!   可是这匹马怎么会自己在外面跑?   大刚眼睛都瞪圆了,他扔下筷子跑出客栈,想看这马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后面还跟着人,可紧接着让他惊掉下巴的事发生了——   疾驰的马蹄声从巷子另一端传来,大刚转头看去,就见小白绕着这家客栈跑了一圈,然后直冲他而来。   小白停在他跟前,低下头,马尾巴一甩一甩的,前后蹄不停地抬起落下,似是很急。   客栈门口突然出现一匹这么漂亮的白马,所有人都聚过来看。   在众人好奇不已的目光下,这位神医小道长伸手摸了摸马头,眉头皱了起来。   紧接着,小道长就取了自己的小包袱,晚饭也不吃了,飞身上马,甚至没带一把伞。   马是通人性的,可马不会讲话。   刘大刚摸到小白的一瞬间,就意识到,师父出事了。这匹马是来找自己求救的。   小白载着大刚跑了一夜又一天。   大刚的头脑一直在转——这里他还没来过,如果没记错地图的话,这里似乎是善扇山的方向?   雨下个不停,雷声不止,天气实在可怕,外面的行人都少了许多,只有这没遮没挡狂奔不停的一人一马变成了落汤鸡。   “哎等等!”大刚突然勒马,让小白急刹车。   小孩眼神好,他远远看见对面一座荒山上下来了一辆华贵的马车,这马车上披了红绸,在灰蒙蒙的雨里分外扎眼。   要么说是第五君一眼看中的灵气过人、资质极佳的徒弟,刘大刚在某些方面颇有些得天独厚的玄学造诣——   他凭直觉,就知道那辆马车里坐着的不是好人,得躲着走。   同理,他也是凭直觉,以十三岁的幼龄行走江湖,从蓬莱岛东跑到蓬莱岛西,一路上愣是没遇到任何危险,还取得了“道长”这种“老资格”的称号。   总之,大刚按着火急火燎想上山的小白的马头,躲进了一座破庙里,避开了那辆马车。   等马车彻底消失,大刚才离开破庙,心里嘀咕着:“这庙也好邪门,为什么没有神像,只有些石头的碎碎粉粉?”   出了庙的小白像一支箭一样往山上冲。   走到一半的时候,大刚就直觉这山上有人,而且人还不少。但不等他勒住缰绳让小白慢下来,他就撞上了一个人。   这人穿着红色的仙门服饰,束着黑色腰封,胸前有双板斧,大刚想了会儿就记起来,这应该是师父曾经跟他说过的斧福府的弟子。   “来者何人?”   不知为何,这斧福府弟子对他非常有敌意,紧接着,这弟子看清了这匹马,脸色变得极为警惕,两把斧子立时抽了出来。   大刚一吓,身体后仰,“你你你……要干嘛啊?!”   他扯着嗓子大声叫唤:“我在路上看见一匹马,就骑上去,结果这马跟发疯了一样一路狂奔就把我带到这儿来,我拉都拉不住!真的!!”   刘大刚的喊声甚至用了点内力,很快,他就瞥见从荒山上的各个角落走出来了更多的红衣弟子,加起来总共有二十个。   大刚从他们对自己、还有对小白的态度就推断出来:这些家伙绝对不是好人!他们认识小白!师父肯定就在他们手里,而且情况很不好!否则小白不会这么急!   于是大刚的小腿贴紧了马肚子,同时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摸出了一瓶麻沸散——要么说大刚真的很得上天眷顾——这瓶麻沸散,是他出发前刚补好的货,没塞进包袱里就揣在了身上。   等这二十个脸上带着杀意的斧福府弟子聚成了一个包围圈,距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大刚在口袋里小手一拨,瓶盖一掀,然后——   哗哗地往外撒了一圈!   与此同时,大刚夹紧了马肚子,小白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从这些昏昏倒地的红衣弟子身上踩了过去,向山顶狂奔。   大刚吓兮兮地把自己的小包袱转到胸前,解开了一个扣,方便他取药。   太可怕了!   之后万一还有人埋伏,他药不够怎么办?!   但大刚终究是幸运的。   柳相悯一贯谨慎,亲信弟子并不多,而且有几个跟他一起去玄陵门了,留在山上的大半已经被大刚一瓶麻沸散解决了,只剩下山顶洞穴外站岗的两个。   那两个弟子只看见一道白影飞过,然后就腿软闭眼了。   大刚还沉浸在第一次跟仙门弟子交锋的兴奋中,怎么都想不到洞穴内有怎样一副可怕的画面在等着他。   小白嘶鸣着直接把他驮进了山洞。   一进去,极其浓重的血腥味就迎面给大刚来了一拳,他好像置身于一个屠宰场,让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师……”大刚只小声叫了一个字,视线就凝固了。   ——山洞内的石床上躺着一个人,血液像个泉眼似的往外潺潺流淌,已经覆盖了整张石床。   刘大刚飞快翻身下马,一种极其恐怖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两条小短腿冲了过去,却发现那血人赫然就是他阔别近一年的师父!   “师,师父父……”大刚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他撞到石床边,膝盖一软扑通跪下,然后去摸他师父的脉象,但不知道是他太害怕太焦急还是怎么的,他什么都摸不到,只摸了一手的血。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大刚嘴里停不下来地喊,一边哭一边把他的小包袱倒了个底朝天,哆嗦着抢过止血的药,强行塞进他师父嘴里,然后掐住他喉管上的穴位逼第五君吞了下去。   紧接着他又去抓他的银针包,抓了两次才抓起来,银针一字排开的时候大刚已经抖若筛糠,两只小手湿得抓不住针。   “大刚,下针。”   无比可怕的伤势发生在他师父身上,师父的脉象都摸不到——大刚在吓傻的边缘,浑身冷得彻骨指头僵得弯不起来,脑海里却蓦地响起第五君曾经在灸我崖对他说的话。   刘大刚哑着嗓子大哭一声,然后就颤着牙关,嘶嘶呜呜地举起针,对着一切他记住的止血的穴位扎了下去。   扎下去的地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大刚甚至在那一瞬间怀疑经脉到底是否存在——七十八道伤口在第五君的躯干和四肢上蔓延,有些还纵横交错,血流满身,让大刚的银针扎都扎不住,往深里去几乎能扎到骨头。   大刚哭得喘不上气,他把所有针全扎完,又逼着第五君吃下他所有止血的药,生怕已经来不及,师父已经走了,不要他了。他喊“师父”喊得山洞顶上都簌簌往下落土,童声撕心裂肺。   但上天又一次垂怜了刘大刚。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他终于摸到了第五君的脉搏。   血止住了。   刘大刚哆嗦着瘫在地上,放声大哭。   师父那被血染红了的白发,瘦消凹陷的脸庞,他都不敢再看。   又等了片刻,他把银针拔了,把已经被血浸湿的毯子撕成条,紧紧缠住第五君的躯干和四肢用以固定伤口止血,然后又把针重新扎了下去,换了一半在保命的穴位上。   就这样,他把第五君拽上了白马。十三岁的小身板,带着他重伤昏迷的师父,骑着马逃下了玳崆山。 第226章 白发苍生(三)   刘大刚抽抽嗒嗒地把一路上所有的经历一股脑告诉了第五君,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师父,呜呜……”   第五君无力地躺在床上,从嘴巴苦到心里。   他决不想让大刚见到他这幅样子的,他一心求死,如果大刚没有在最后关头赶到,他一定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在他的设想里,等他死后,堕仙将他的血肉全部消耗殆尽,蓬莱仙岛上就不再有任何能延缓邪咒侵蚀的法子了,堕仙终究会消灭。   如果他不死,反而还有后患。   倘若堕仙一路再追去蓬莱岛东……   第五君微微扬起头,无声地叹了口气,脆弱的颈项仿佛一折就要断。   他轻抚大刚的脑袋,想也许老天真的爱护这个孩子,所以连带着让他再苟活一段时日。   他垂下眼,低声说:“师父对不住你。”   熟悉的师父的嗓音在房间内响起,大刚这时才终于安心了一点,他攥着第五君的袖子擤了擤鼻涕,又捏住第五君的一缕头发,闷闷地说:“师父说话不算数。”   第五君的眼角红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下下安抚地拍着小徒弟的后背。   拍着拍着,大刚的呼吸变得匀长起来。他眼皮合着,却肿得又烫又亮,在烛火照耀下,活像是被人打的伤。几日的担惊受怕不敢合眼,在此时此刻终于了显出了后劲儿。   第五君拍着他的速度越来越慢,等大刚趴在榻边睡熟,才缓缓撑起身子。他吃力地把小孩搂到床上睡,又给他盖上被子。   一番动作,他身上的伤又裂了一回,但第五君就跟没有知觉似的。   “如今连大刚也不如了……”第五君想,“我没了灵力,拎一个小孩子都如此困难,而他这么小,却能带我逃出来。”   第二天,在刘大刚的搀扶下,第五君终于下地走路了。此处仍属蓬莱岛西的地界,并不安全,他们决定立刻启程赶回灸我崖。   第五君的包袱行囊全都丢在了玳崆山上,现下没有易容的东西,索性就扮起了老人家。他头上扣了一顶草帽遮住上半张脸,再系上一块布巾挡住下半张脸,他本就瘦弱重伤,走路更是颤颤巍巍,每一步都需要人扶着。   第五君本以为要骑马回去,是以当他看见小院里的马车时,不禁吃了一惊。   他着实没想到大刚已经胆大心细到这个地步,买马车的钱可不便宜,说掏就掏了。   “其实不是我啦……”大刚不好意思地说,但还是有点得意地踮了下脚,“我带师父下山后,一时找不到落脚处,师父的伤势又不能长途奔波,我就投奔了一下善扇山。”   “不过师父放心!”见第五君神色一滞,刘大刚立刻道:“我没有说我们是灸我崖的人!他们只当我们是在玳崆山上遇袭的附近村民,没有多问,给了我一间屋,还送了我们一辆马车,善扇山的人看上去都跟我差不多大,人很好呢……”   第五君愣了半晌,虚弱地咳了一阵,然后点点头道:“没事,你做得好。”   大刚本来紧张兮兮的,听到这声宽慰小脸上露出笑容来,他正准备把第五君扶上马车,就见第五君直直望着套上绳的小白。   小白一直扭头看他们,大宝石一样的黑眼睛里倒映着第五君如今的模样。   第五君走过去,艰难抬手,缓缓抚上马鬃,睫毛垂下。   他轻轻对刘大刚说:“大刚,你去找煤灰,把小白染黑。”   “啊,哦。”大刚很快领悟了师父的意思,先把第五君扶进马车里坐下,然后就把小白解下来藏进马厩深处,又去客栈后厨要来了一麻袋的煤灰,在马厩里好一番折腾。   再套上马车的时候,小白已经变成了一匹灰黑的脏兮兮的土马。它原本又洁癖又爱漂亮,被大刚爬上爬下抹煤灰的时候竟然一点反抗都没有。   大刚驾着马车出发了。他虽然不会换颜易嗓之术,但也懂得伪装的道理,便穿了一套此前从未穿过的衣服,头上戴了一顶草帽,外人看了只会以为这是哪家的小车夫。   马车行到大街上的时候,第五君轻轻撩起一隙帘子,果然见有两个善扇山小道童的身影一闪而过。   第五君无声地叹了口气,帘子重新落下。   大刚还以为他们绝对没有被发现,实际上在善扇山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个彻底。   如果只是大刚和他,那以他如今的这副样子倒还真不一定会被认出来,但小白实在是太扎眼了。那样一个瓢泼雨天,大刚骑着小白带他去任何一家仙门,只怕他们都会联想到自己是齐归。   这样看来,善扇山知道了他的身份,却没有告诉玄陵门或是斧福府,只是在暗中监视,姑且可以一信。   善扇山是距离玳崆山最近的仙门,这么久以来他们却避世不出,甚至把面向玳崆山一面的门都封死,足见他们明哲保身的态度。也许他们早就知道玳崆山上的猫腻,但因堕仙势力过于强大,不得不装聋作哑。   马车驶得很平稳,第五君慢慢阖上眼睛。回程一路需要高度集中精神,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善扇山真想要害他们,第五君几乎想不到应对之法。   他被大刚救回来到今天是第五日,却只能勉强让表皮不再出血,深处的伤痕没有一丝好转。他虚得厉害,出声讲话跟气声没有什么差别,离了搀扶根本无法走路,时不时就会眼前一黑。   更要命的是……   第五君刚斜倚在软垫上,一双眼睛就骤然睁大,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喉间溢出一串咳嗽却连抬手捂嘴都做不到——他如今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了。   这是灵脉被毁的后果。   五年前,他为救齐释青,引邪咒上身断了左手的灵脉,左半边身体就会时不时陷入僵直;如今,他全身的灵脉都断了。   第五君像个人偶,被人斜着放在马车里,一动不动。   这个人偶像是纸糊的,苍白脆弱,做他的人只记得用几笔墨描绘了眉眼,却没舍得给嘴唇上一点血色。   陷入躯体僵硬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原先第五君还能用司少康做的黑手套遮掩一下左手的断脉,如今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块石头,能掩饰的或许只剩下了裹尸布。   他咳完了,喉间漫上血味。因为浑身脱力,纵使他已经咳得肺都快碎了,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那双杏眼空洞地望着马车内的狭小空间,唇角缓缓淌下一丝血迹。   等过了大概一炷香,第五君忽然身体塌下,摔在了软垫上。   他从这一次躯体僵硬中缓了过来,抬手抹去唇边的血痕,他盯着手上那抹红,只觉得这个颜色比玳崆山上流的血要浅一些,而他的皮肤像是灰的。   这不是好兆头。   第五君很慢地取出手帕,将手擦净。他是天生医者,对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再了解不过。   他是个将死之人,如果放任不管,他活不过十天,如果费心救治……   失血太多,虚不受补,灵脉尽毁,他会慢慢失去自愈的能力。   第五君又咳了起来,这次他死死捂住了嘴巴。   他的小徒弟千辛万苦把他救了回来,他得撑回灸我崖。   起码,他要再陪一陪大刚,给小孩留一点念想,让他不要那么难过。   他也要给师父的牌位再上一炷香。一年前他从灸我崖走的时候,就是想知道当年师父死的真相。   “我也算死得明白了。”第五君想着,耳边传来心脏虚弱的跳动。   马车稳稳向前,行驶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减速。   前方传来一阵喧嚣。   “停车!检查!”   第五君从昏睡中缓缓睁眼,他保持着仰躺的姿势没有动,却把草帽盖在了脸上。   大刚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哎哎你们干嘛——?怎么还要闯我爷爷的马车?”   话音未落,轿厢内突然光线一亮,照亮了躺着的人那一头白发。   一道老人的虚弱气声响起:“怎么了……”   马车的门帘被放下。   “不是!放行!”   大刚驾着马车,走出一段路后加快了速度。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里衣都湿透了。   “师父……”大刚小小声地扭头对马车里的第五君说,“刚刚那是玄陵门的人……”   第五君脸上的草帽没有拿开,嗓音淡淡:“我知道。”   大刚什么都不敢问,也不敢再多说话,只能闷着头赶车。   马车的车轮向前滚着,他们离开了蓬莱岛西。 第227章 白发苍生(四)   六日前。   玄十和柳下惠子从玄君衙离开之后,齐释青一个人在玄君衙的院子里坐到入夜。   寒风如刀,齐释青并不在意,头顶天空的乌云连绵不断,他稍一掐指,便知二十里外正下雷雨。   明晚便是定下的大婚日子,柳下惠子的信已经送出去了,大长老来与不来,成败在此一举。   这个夜晚格外黑暗,就连照明的火烛能打亮的范围都缩小了一半,像是被黑暗给吞噬了似的。   玄君衙阴冷无比,没有一点主人要结亲的喜庆氛围——没有一匹红绸,没有一盏红灯,没有一个喜字。   与这座黑暗肃穆如同冥府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玄陵门毗邻的一整条街。掌门大典结束之后,红彤彤的告示便沿街贴了满墙,一直延伸到玄陵门门口高高挂起的灯笼边,路过的狗扫一眼都知道玄陵门要有大喜事。   进了玄陵门,这喜庆的障眼法就顺着极清大道停在了金陵大殿,除此以外,就只有后山柳下惠子的驻地布置了一间婚房,别的再无其他布置。   “如今蓬莱岛上丧事众多,仙门联姻不宜大肆庆祝,应当一切从简。”这是柳下惠子给她父亲柳相悯说过的。   按齐释青的计划,明日从破晓开始,大部分的玄陵弟子就会潜伏在玄陵门各处。   等柳下惠子和玄十礼成,那些埋伏的弟子便会拉起归元阵,而他则会去慈悲堂杀大长老。   如果计划顺利,往后……   齐释青紧攥双拳,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腔,让他从心底感到冷。   幽深的瞳孔盯着玄君衙院落里的枯桃,如一潭死水。   他像一尊玉面杀佛,在夜里入定,却并不安宁。   从学会问玄的那一天起,每一个齐归不在身边的日子,齐释青都习惯了担心。他的担心有大有小,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齐归在玄陵门里有人看着,他就担心的小,齐归若不在玄陵门,他就担心的大。而五年前,玳崆山的山洞里,齐归被一个邪阵拖走,齐释青那时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担心。   再睁眼的时候,他已经被带回了玄陵门,他受了重伤,而齐归不在。   为了去找失踪的齐归,掌门他们连夜赶去了玳崆山,再没回来。   齐归的失踪就像一道天堑鸿沟,把他的心撕成了两半。   一半的心在想齐归在哪里,是死是活。   另一半的心在想他的父亲、长老和师兄为何会死。   所有人都说,齐归如果坠崖在玳崆山里,邪咒过境时就不可能还活着,更何况他还是被邪阵选中的祭品,沾染了邪咒。如果齐归还活着,他一定是幕后黑手。   但齐释青不信。他从来都不信。   他想要一个解释,能让齐归活着回到他的身边,也能让他为他的父兄报仇。   如今他的谜题解开了一半。五年前的幕后黑手已经找到了。   但他仍然不知道齐归是如何逃脱邪咒的。齐归聪明地把一切答案都推到已死的司少康身上,而司少康的尸体早就不翼而飞。   若不是前前后后从齐归嘴里问过无数遍,齐释青几乎怀疑司少康是他凭空捏造的假人。   他们阔别四年,齐归已经改名为第五君,成了一派掌门,有了他的师父和徒弟,好像一个陌生人。   齐释青试探着、勾引着,终于从第五君的壳子下面摸到了小归的芯。   这是他从小就捧在手心里的人,他太了解了,该怎么诱哄、怎么拿捏,齐释青一手功夫早已炉火纯青。他本想等一切都解决,在所有人面前恢复他的清誉,再选个良辰吉日,给小归表明心意。   这是他计划好的,一切本该如他所愿。   他会把齐归看在眼皮底下,好好带回玄陵门,危险和筹谋都不需要齐归来操心,他只需要安心呆在他身边、等着恢复清白即可。   可齐释青怎么都没想到,齐归会带着淡然的微笑问他,是否愿意跟他结拜为兄弟。   齐释青想,从那个中秋夜开始,他与齐归就再没好好说过话,往后的每一句,齐归都带着疲惫的提防与算计,而他则一再被激出怒气。   齐释青本就是一言千钧的人,发话向来无人敢忤逆,只有齐归敢反复越过他的底线。   齐归每说一句话气他,他就会说一句更重的还回去,他睚眦必报,他咽不下这口气,齐归能给一个妓女送红豆苗,却妄想跟他结拜做兄弟?!   齐释青要操心的事太多了,齐归却只会给他添乱。情报搜集、人员调度、诸多谋划,都是为歼灭堕仙、报仇雪恨所做的准备。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与堕仙交锋难免会有伤亡,如果有法子救他门下弟子,他必须要救。   可齐归就是不说。   他不信他。   这份不信让齐释青怒火中烧。而让他更无法接受的则是齐归对司少康的信任和依赖。   齐归最大的秘密,只有司少康知道。   齐归的手套是司少康做的。   齐归来蓬莱岛西只是为了查明当年司少康的死因。   为了确认司少康的墓是空的,齐归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去那片他遭受过暗杀的杉树林,完全不顾他的命令。   齐释青能烧一棵红豆苗,能掘死人的墓,却管不住齐归的心。   从千金楼走的时候,齐释青与齐归兵分两路,自负地想让齐归冷静一下。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做上位者惯了,骄傲自负是他不会承认的本能,所有的关系里他都是主导者,对齐归也不例外。他可以气话说尽,还相信到头来齐归会像小时候那样粘在他身边,笑眯眯地,根本不在意。   回程的路上,齐释青甚至头一次想到了让步。他想,等齐归到了玄陵门,不管冷静的结果是什么,他都要跟齐归把话说开,因为再不说开就来不及了,接下来他要做的一切太危险,他必须要保证齐归安全。   可他没想到齐归没再给他机会。   齐归的手里好像有一个他看不见的计数器,齐归每失望一次就按动一次,等倒计时清零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结果,而齐释青毫不知情。   一张假面皮,一杯酒,齐归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掌门接任大典上,然后干脆利落地抽身而去,让人无法再找到他的踪迹。   如果这是场游戏,齐归让他赢了。   但齐释青知道自己输得彻底。   从发觉齐归去了善念堂,下过慈悲堂地牢,先他一步推测出玄廿和大长老的秘密时,齐释青就意识到,他和齐归这关信与不信的劫难,也许再难过去。   太多的话没有说开,太多的误会没有解除,齐归本就不信他,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地牢,只怕再不会听他说一句辩白。   几滴冷雨坠了下来,砸在齐释青脸上。很快,雨势变大,如同瀑布,只是电闪雷鸣仍在东方。   眨眼间,齐释青就被暴雨浇透,衣料浸湿的那一刹那,齐释青想:“齐归,我认输了。”   他该如何联系齐归?   他要如何才能保护齐归的安全?   他该怎样才能让齐归离开蓬莱岛西,离玄陵门越远越好,最好马不停蹄地回到灸我崖他那个小吊脚楼去?   齐释青已经不奢求齐归能信他了,他只求齐归平安。等他在玄陵门把一切都解决,他会放弃一切去找他。   第一道闪电在玄君衙上空划过的时候,齐释青的黑罗盘反了光。   齐释青垂眸,雨水顺着额头淌下,从高挺的眉骨和鼻尖坠落。   他鬼使神差地将七星罗盘取下放在手心,盯着罗盘的顶盖。   过了半晌,齐释青突然站起,大步流星回到屋内。在隔绝了风雨的室内,他不顾浑身滴水,只来得及擦干手指,就将罗盘打开。   罗盘顶盖内放了一张对折的小符纸,墨色染黑了——那是在灸我崖时,齐归曾经拍在他背上偷听他说话的传音符。   数月前被他收藏的纪念品,如今派上了救命的用场。   “齐归。”   齐释青捧着那张小小的传音符,手指都在颤,竭力维持着冷静的声音。   “掌门贺礼还没给我,你就跑了?”   ——但不要紧,跑就跑了,我不跟你追究,你最好跑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雷声起了,齐释青心脏在颤,“告诉你件事,我要和柳下惠子成亲了,就在明晚。”   ——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来,本来也不是真的,何必操心。   齐释青甚至故作玩笑地轻松道:“还记得你小时候说的话么?你说想让我娶她,我娶了,你开心么?”   说完这句,齐释青的嗓音突然哑了。   他安静了好久,久到雨声透过门板砸在他的心房上,齐释青才低声问:“齐归,你听到我说这样的话,会有一点伤心吗?”   “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若换成是司少康,或者暖莺阁的老鸨,你会在乎么?”   齐释青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他看不见齐归,但隔着一张传音符,他知道齐归一定能听见。   “刚刚骗你的,我不会娶柳下惠子。我不会跟任何人结亲,除非是你。”   “齐归,你听见了么?”   一直以来没有告诉齐归的谋划,齐释青决定和盘托出。   可是齐归没能听见。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昨天没更,感冒了,疑似流感但也不确定……大家保重 第228章 白发苍生(五)   这个夜晚,蓬莱岛西的天像是破了。   暴雨从裂开的天穹以千军万马之势袭来,惊雷一道接着一道,聋子的耳膜都要被震碎,爆闪如刀斧劈下,高空之上骤然炸开灼眼银色的天罗地网,瞬息之间将黑夜照亮如同日食,再厚重的帘幔也无法遮挡高亮的频闪。   这是一个无人能安眠的夜晚,整个蓬莱岛西陷入恐惧和焦灼。   这场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绝非正常天象,玄陵弟子们推窗而望,心下均是惴惴不安——今夜的天象大变并不在他们推演的结果之内,只怕是有哪位神仙突然遭难历劫。   不过一个时辰前,大长老玄一刚带他们重新算过下一次的邪神异动,但没有人算出掌门七星罗盘给出的三个月的时限。   此时此刻天象大乱,风起云涌,视野里一片混沌,本不是个起卦的好时机,却突然有弟子执手中的罗盘叫道:“我算出来了!的确是三个月!”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玄陵弟子都报告他们取得了相同的结果。每个人手中都有一张各自推演的卦象,从本卦到变爻到变卦,无一例外均是大凶。   轰隆隆——!   滚滚雷声如猛兽奔袭,尖锐的闪电白光瞬间打亮了一室的卦图,无比庄重诡异。玄一站在窗边,回首望着肃穆站立的玄陵弟子们,眉头深皱,苦大仇深。   又一道惊雷从天边劈下,机关塔的塔尖亮如银针。   玄一看着满室被风吹起的八卦,突然浑身一颤,好似被劈开了灵台。   深夜。   玄君衙那块高悬的牌匾下,乌木大门虚掩着,愣是被风雨拍出了咚咚声,仿佛有人要破门而入。   齐释青捧着那张墨色的小小传音符,呆呆地站在房内,身子正对大门,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门板上,荒唐地抱有一丝幻想。   紧接着砰的一声,门真的开了。   齐释青的眼睛倏然睁大,却见门口站着一个淋透了的黑衣人。   不是齐归。   “掌门。”   玄一的嗓音混着雷声低沉地响起,被雨声打出了几个颤。   齐释青身形一顿,脸上恢复了冰冷的神色。他应了一声,低头将传音符珍重地收回他的罗盘里。   玄一竟然没有打伞,就这样从机关塔一路走来。   齐释青皱眉让他进屋,玄一却在屋外停住脚步,然后扑通一跪。   膝盖猛地砸到地面,溅起了泥点水花。   玄一笔直的脊梁慢慢弯了下去,向前给齐释青叩首。   “掌门!”   从来威严不苟的玄陵门大弟子,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哭腔,雨声都没遮掩住。   门内的齐释青眯起眼睛。   “大长老先起来。”   玄一却长跪不起。被雨水浇透的长老道袍让他像一只受伤坠地的蝙蝠,坚硬的背肌宛如一对折断的翅膀。   “别叫我大长老……”   齐释青眸中暗流涌动,却并未说话。   “大长老”三个字如同一句诅咒,玄一说出来时嗓音几乎泣血。他肩膀颤抖得厉害,以前所未有的脆弱姿态给齐释青叩首。   “掌门,弟子愚钝……”   玄一的痛苦和狼狈顺着雨水一滴滴流淌,他打着不能怪罪给泼天大雨的冷颤,垂着头,说:“请掌门信我,我师父……相违,他所做的事情,我并不知情。”   齐释青握住罗盘的手一瞬间收紧。   他盯了玄一半晌,缓步迈出门槛,伸手将玄一扶了起来。   “大师兄,进来说吧。”   齐释青将火烛尽数点亮。他叫玄一换下湿衣服,不易察觉地审视着玄一。   他之前并未对玄一说出所有真相,反而放任他怀疑玄十,并非是不相信玄一、担心他会伙同大长老叛变,而是不愿让玄一提前知晓真相,影响第二日的计划——大婚当日玄一势必会与假玄廿对上,如若他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一旦露出一丝端倪,相违就会觉察。   玄一双眼拉满血丝,痛苦地自嘲:“我怎么会以为是玄十放走的玄廿呢。”   静了许久,他对齐释青说:“我想起了一件事。”   “十多年前,齐归还没有被先掌门收养的时候,我的师弟……玄九,设计将齐归赶出了玄陵门,之后就是药王谷被红莲业火所焚。”   “出事的时机很巧,掌门你正在闭关,而我则在药王谷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除祟。”   “掌门还记得当时三堂会审认定玄九是堕仙的情景么……”   齐释青的瞳孔不易察觉地震动,他怎么可能会忘。齐归差点葬身火海,那么小一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齐释青当时才十三岁,上去就给狡辩的玄九来了两棍。   不久前发现千金楼密室里那个堕仙也许是玄九的时候,齐释青就在回想当年的一切,却并没想出三堂会审的时候哪里有端倪。   齐释青问道:“有何问题么?”   当时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玄一怀疑到大长老头上?   尽管已经换上了干衣,玄一却仍像是冷到了骨子里,他压着颤抖,说:“当时……玄九狡辩称,在他床下发现的沾染着邪神之力的火折子是我栽赃给他的,红莲业火也是我放的。”   “然后师父给我作了证。”   “师父说,我遇到的是十年来最大的地葬魇,他不放心我独自除祟,就赶了过去,同我在一处,证明我根本没有去过药王谷。”   齐释青盯着玄一,目光深邃。   “难道不是么?”二传群主速死   当时大长老也是如此对他父亲和另两位长老说的,所以在善念堂审玄九时无人觉得异常。   玄一的喉结上下滑动,像是一颗不上不下的带刺钢珠,令他无比痛苦。   “从我去除祟到返回玄陵门,我其实根本没有见过我师父。”   齐释青的瞳孔放大了。   玄一的悔恨几乎要把他压垮:“我那时没有说,是以为师父为了帮我证明清白不惜撒谎,我自然不敢戳破。”   “可我今夜才想明白,他表面是为我,实际上……获得不在场证明的人是他。”   因为白天看见慈悲堂空荡荡的地牢太过震撼,玄一一时间大脑停止运转,等到回了机关塔,带弟子重新推演邪神异动的时候,玄一才想起来诸多不合理之处。   玄十不可能是叛徒。   以他这些年对玄十的了解,他不可能为任何人给堕仙卖命,做出有损玄陵门的事情。   而且从蓬莱岛东回来的一路上,不管是榴莲园的暗杀还是银珠村树林里的暗杀,都表明玄陵门的叛徒另有其人,而且法力高强,不亚于少主,但玄十显然没有这样的实力。   再者,少主和柳下惠子玄十一起密谋,证明少主是相信玄十的,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的计划。   ……   将前因后果全都串起,玄一终于意识到:对齐归屡下杀手的从来都是大长老这一支。   玄九,还有他师弟们对齐归的厌恶不是空穴来风,而他本人曾经也非常看不惯齐归,这都是拜大长老的暗示所赐。而从玳崆山回来的玄廿,突然要对齐归赶尽杀绝,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惊雷之下凶卦环绕,玄一刹那间什么都想明白了。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看着玄一垂下的头颅。   “大师兄既然都知道了,明日……”   玄一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混着泪光。   “弟子请求随掌门一同去善念堂。”   齐释青准了。   -   大约两个时辰后,天破晓。   自从齐归易容从玄陵门离开后,齐释青周身气场愈发阴郁,脸上几乎不再有表情。   他换上了一身黑镶红的锦衣,推开门,他静静地看着空旷的玄君衙,忽然出声。   “恕尔。”   一个黑衣暗卫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带上所有人,在去蓬莱岛东的路上设卡,找到齐归立刻传信。”   齐释青顿了顿,又说:“不必做任何事,找到他,就暗中跟着,护送他回灸我崖。”   “他平日比较谨慎,但不会走太偏僻的路。”   “他会易容,看脸很可能认不出来,你们要格外注意左手戴黑手套的人,还有他骑的是白马,你们都要留意。”   齐释青的话一句接一句,几乎嘱咐不完。等他话音落下,却看见恕尔在原地没动弹,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你怎么还不走?!”   恕尔犹豫了片刻,说:“掌门,全部的暗卫?”   “全部。”齐释青不假思索。   恕尔抱拳说:“今夜大婚,柳相悯、大长老、还有那些被架空的门派弟子都要来,是否应留下……”   齐释青打断恕尔,眼里是磅礴的怒意和不容置喙,显出一丝疯狂。“带所有暗卫去找齐归,现在就走。”   恕尔被齐释青的表情吓一哆嗦,当下就低头领命,眨眼间就从玄君衙消失了。   这日仍然下雨,只是没有雷了,铺天盖地的全是水。   玄陵门的青砖被冲刷得能倒映出人影,所有的尘埃泥土早已流净,空气里漂着虚无的水气。   齐释青侧过伞,仰头望向惨白的天,无根之水像极了齐归扔下的暗器银针。   他走进金陵大殿,在主座上坐下的那一刹那,突然心脏剧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同一时刻,他腰间纯黑的七星罗盘蓦地发出了诡异的色泽。   这诡异的光晕一闪而过,齐释青在心绞痛中定睛却仍以为自己眼花。   “你看见了么?”   齐释青有些僵硬地挑起他的罗盘,问大殿里站着的弟子。   弟子疑惑道:“掌门,看见什么?”   在那弟子眼中,七星罗盘仍然是黑色古朴的样子,没有一丝变化,但玄陵掌门却好似愣住了,并没有回答他。   七星罗盘宛如一朵盛开的墨莲,黑色的煞气从中冉冉升起,紧接着一缕缕地融入齐释青的灵脉,爬向他的心口。   齐释青根本来不及撤手,只感到煞气入体并没有带来额外的痛苦,瞥见殿内弟子迷惑不解的神情时,他意识到: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看不见这个异象。   心脏的剧痛异常难捱,齐释青却没让人看出任何端倪。   不等他运功平复,就有一个弟子从殿外跑进来,还带着一个陌生人。   齐释青在高座上遥遥望着进来的两人,脸色冷了几分——今日何等重要,玄陵门上下都在戒备,竟还有人敢未经通传带门外之人进来!   那弟子看见掌门的神色却毫无惧意,快步跑到主座前给齐释青行了一礼,然后说:“掌门恕罪,这位……手中拿的东西,恐怕与灸我崖掌门有关。”   齐释青腾地站了起来。   他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把那人吓了一跳。   来者是玄陵门外小巷子里某间客栈的店小二。   他手里攥着一个盒子似的物件,先是裹了好几层布,最外层还缠了丝带,像是一件礼物。   “掌,掌门……恭,恭喜!”小二从来没进过玄陵门,更是不敢想有朝一日居然能在玄陵门的金陵大殿里见到玄陵掌门本尊,一时间紧张害怕激动全涌上心头,直接结巴了。   “这,这是三天前,有一个道长,他带着他的师弟来我们店,交,交给我的给玄陵掌门的贺礼,他说他有要事在身来不及亲自送,就让我三天后,就,就是今天,让我把它送到玄陵门。”   小二双手奉上那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惊诧地发现玄陵掌门的手竟然抖了,而且取过小盒子的时候手冰得吓人。   “他长什么模样。”齐释青紧紧握住那只小盒子,嗓音已经哑了。   小二紧张地回忆道:“长,长得就很……很仙风道骨!一看就是位厉害道长!”   对上齐释青深渊似的双目,小二吞了下口水,抖着说:“那位道长的师弟也很有风格!他本来重伤,却在醒了之后光着身子跑了出去,直冲玄陵门的方向就走了!浑身上下只有一条亵裤也毫不在意,而且一点伤都看不出来!厉害得很!”   齐释青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   这的确是第五君要送给他的东西。   齐释青曾经跟第五君约法三章,放他走,他来掌门接任大典,奉上贺礼。   第五君做到了。   手里这个小盒子里就是治愈邪神咒诅的秘密,第五君保守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送给了他。   齐释青只觉得胸口和大脑冰火两重天。他的心脏仍然在绞痛,没有任何缘由,可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第五君又一次赢了他。   昨夜他坚持不住给第五君用传音符说了话,第一句就是责怪他为什么不给他掌门贺礼就跑了。   可第五君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三天……   为什么是三天?!   齐释青的耳朵里突然响起一声洪钟,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断了。   突如其来的可怕预感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他只强撑着让弟子给那店小二谢礼然后把人送出去,就跌坐在金陵大殿的主座上。   他撕扯着小盒子最外层的丝带。   明明只是一个活结,齐释青却笨得像在解缠在脖子上的上吊绳。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迟了两天,在梳理剧情,这部分有点挑战,改了好多版。   明天会继续更的。   总之,齐释青要开始发疯了。 第229章 白发苍生(六)   丝带坠地。   交错的布帛层层掀起。   终于露出了里面那只小木盒。   齐释青浑身的血在这一刻凉了。血管里方才还涌动着的、即将得知齐归最严防死守的秘密的激荡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死寂。   尽管木盒被漆上了一层鲜艳夺目的朱砂,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只有着喜盒模样的容器——   这是齐归十四岁时,他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他亲手所雕的乌木盒子,里面装的是齐归的银针。   这么多年,一直到重逢,齐归一直都将它贴身装着,从未离手。   如今却被涂抹成了这副模样。   辟邪喜庆的红让齐释青双唇惨白。   他颤抖着打开这只木盒,里面并没有银针,最上方是一张叠成小块的宣纸,其下是两枚丸药。   宣纸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近一年前,齐释青是怎样从灸我崖外的看诊石板认出的齐归,如今他也是怎样看着齐归的字迹。只不过那时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如今却是肝胆俱裂。   心脏好像被人捏碎了,一口血喷了出来。   齐释青双膝一软,从椅上跌下,血雾沾湿了宣纸,在折痕处拉出猩红的细丝。   “掌门!!”   弟子登时惊惧地跑来,却被齐释青一手屏退。   “除服药抵抗邪咒对躯体神魂的侵蚀以外,邪神咒诅并无解救之法。”   “当年先师仅留下此两丸药,并未留下配方的只言片语,灸我崖便将其如数奉上,作为贺礼。   “敬祝玄陵掌门及掌门夫人琴瑟和鸣,世代福满,喜乐安康……”   齐释青瞳孔震颤游移,难以凝聚视线,一遍一遍地来回重读这些墨字。他好像不识字了,他巴不得自己不识字,然而这笔洒脱的笔迹还是串成了一串,血腥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闭上眼睛都是这张像碑拓一样的宣纸。   尽管他那样努力瞒着齐归他大婚的消息,齐归却还是听到了风声。齐归又是如何知道的?!   齐归送来的不仅仅是一份掌门贺礼,更是给他大婚的贺礼。   他以为自己要娶柳下惠子,以为自己只是利用他才不断逼问邪神咒诅的解救之法,可事实全然不是那样,完全不是……   齐归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字的?   齐释青又呕了一口血出来,这一次他把第五君的信纸紧紧抱在胸前,没有沾染上一点他的血。   他说,灸我崖只有两枚药。   齐释青眼前一阵黑白交错,突然间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两枚药,是什么做的?   以齐归天生药躯,一望知病一嗅知毒的本领,他不可能不知道药方,可他却说只有两枚药。   齐释青捂住嘴,血从指缝中间渗出。他太过愚钝,竟然才想到这个可能、这个唯一的答案——   齐归的血。   从齐归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依主长老就对齐归千叮咛万嘱咐,他是天生灵脉,炉鼎之体,绝对不可让人知道此事,更不能随意答应与人一起修炼。   这样的身体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药王谷出来的小神仙,有先天灵脉护体,他的血就是治疗邪咒的法子。   所以堕仙才会去追杀他。齐归曾经暗示过那么多次,他亲眼见到的暗杀就至少两回,可他却是个白痴。   手中木盒里,两枚黑红的丸药让齐释青的眼睛灼痛。   “小归……”   他嘴唇颤抖着,喃喃地念着。   只能给他两枚药,是只能放这么多血。   他回想着每一次他问起邪咒的解救之法时齐归的表情。难言的笑、沉默、推脱……齐归不过是想保护自己。   可他却那样逼问,那样怀疑,还要强行把他带回玄陵门,齐归又会怎么想……   即便昨夜他用传音符给齐归坦白一切,第一句话竟还在说这件事,齐归大抵真的会以为——   “他以为……我要他的命。”   齐释青的心空了。   好像从胸前到背后打穿了一个贯通的大洞,寒风冷雨从中流过,带走了他的体温。   金陵大殿里又进来了人,但齐释青完全不在意。他看见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变成虚无,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团让他生不如死的煞气,他恨不能现在就到齐归跟前跟他谢罪,他不敢奢求任何,只想双膝跪地,扯住齐归的袖口,求他不要渐行渐远。   可他甚至不知道齐归在哪里。   齐归平安么?   他是不是已经离开蓬莱岛西了?   他会顺利回到灸我崖那个破旧但温馨的小吊脚楼么?   齐释青死死攥住这个朱砂木盒,目眦欲裂。他当年怀揣着怎样不可告人的心思、用心刻出这些花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齐归不要了。   齐归把沉水黑木覆上殷红朱砂,把曾经在玄陵门得过的所有东西桩桩件件地还了回来,借着一个大喜的由头,与他两清。   “我离开玄陵门后,请少主不要再来找我。”   齐释青脑海里回响着千金楼里第五君以茶代酒,跟他约法三章的最后一约。   那时第五君浅笑着,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我们此生不要再见了。”   金陵大殿里静极,如同子夜皇陵。但殿外雨声淅沥,让齐释青清楚地听见他回忆里第五君飘渺的声音。   他一生机关算尽,最终却把齐归与他的缘分算清了。   “掌门。”   玄一的声音在齐释青身旁响起。   齐释青听到了,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过了不知多久才恢复神识。   他推开玄一要搀他的手,自己撑起身体,把唇角的血抹净。   今日,是他和堕仙清算的日子。   所有的仇——   齐归从小到大因堕仙受过的伤、险些丧过的命;他的父亲,他的师兄,他的长老,他的暗卫,所有因邪咒而死的人;红莲业火,精怪邪祟……   一切冤孽、一切罪恶,今日他要一并屠尽。   齐释青在主座上重新坐下,将第五君送他的掌门贺礼贴着胸口放好。   “何事?”   恢复冰冷的玄陵掌门面无表情地问玄一。   玄一眼里划过一抹担心,道:“斧福府掌门一行人预计傍晚到达,此外受邀观礼的门派弟子共三十七人,二十九人已到玄陵门,正在偏殿休息。”   齐释青稍一抬眼,玄一接着道:“未至宾客均有玄陵弟子跟踪,他们都在路上了。”   玄十这时也走进了金陵大殿,他走到玄一身边,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对齐释青说:“所有弟子已就位。”   齐释青昂首睥睨着金陵大殿里的一切。   三日前刚为掌门接任大典大肆装点过的金陵大殿内部,今时今日为营造大婚的氛围又增添了红色。   红绸乃斧福府的象征,金红相间的绫罗绸缎在齐释青眼里格外刺眼。   但他身着黑红锦袍,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大婚的新郎,只有玄一和玄十知道真相。   玄十注视着齐释青,朝他长作一揖。   齐释青侧过视线,没有任何波澜地问玄十:“一切都准备好了?”   玄十颔首:“准备好了。”   天色由灰白渐渐染上暮色,接连两日的滂沱大雨也在渐渐减弱,到玄陵门第一盏灯亮起时,雨停了。   雨声渐弱渐止,却反而让人屏声静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金陵大殿的偏殿内,三十七名受邀观礼的门派代表已经全部到齐,他们低声交谈着,话音此起彼伏。在玄陵门的地盘上,他们丝毫不敢放肆,交流起来都颇为谨慎。   这些人共来自十四个门派,有些彼此认识,有些却是头一回见。但他们身上却有个共同点:都没把自家门派的法器露在外面,而且脸上都写着小人得志。   从十多年前红莲业火之后,蓬莱仙岛就邪神异动不断,灾祸连连,近些年更有堕仙露头,正道凋零。原先的八十八家仙门如今只剩下了三十四个门派,不少门派如善扇山一般固步自封、抱残守缺,谢绝了与其他仙门的来往,只负责救济门派周边的平民百姓——但今日受邀的门派却不同。   这十四个门派原先在八十八家仙门里属盗刀岛之流,籍籍无名,却在仙门大派都接连受创散派的情况下,离奇地平安无事。   他们作为仙门,并没有在乱世中弘扬大道的想法,百姓请求他们去除祟止邪他们一概不应,却广收门生,大肆敛财,并称只有拜入他们门下、给他们信奉的神君供奉香火才能得到庇佑——这样的帮派,竟然受邀参加玄陵门和斧福府两派联姻!   玄陵掌门和斧福府少主的婚礼,怎么想都该风风光光大办一场。然而斧福府少主体恤人情,说要一切从简,玄陵掌门就决定只邀请如今蓬莱仙岛上最为强盛的仙门前来观礼,想与他们交好结盟。   ——这说法随着请柬递到这些人手里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荣光简直抑制不住。   就连曾经榴莲三结义的见剑监都没邀请!他们却被邀请了!   玄陵掌门特意邀请他们,却避开了其他正道仙门,意义非凡。   十四个仙门的三十七人怀着激动的心情早早到达了玄陵门。   进玄陵门前,他们不约而同将自己的法器藏了起来——   无一例外,都是漆黑的邪神之物。   倘若柳相悯和相违也提早到达这个偏殿,一定会意识到大事不好:   这十四个仙门,是他们这些年分别暗中架空的仙门,其掌门全是堕仙,受他们掌控,并且对于其他仙门也被架空的事一概不知。   齐释青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天彻底黑了。   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响起。   玄陵门大门洞开,灯火通明,高高悬起的红绣球随风飘扬。   齐释青带领一队玄陵弟子等在大门口。   覆着红绸的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齐释青走上前去,掀起车帘,微笑着对车内人说:“柳世叔。”   柳相悯跳下马车,胸前的双板斧反着暗暗的银光,齐释青的视线在其上微微一顿。   “释青,好久不见!”柳相悯轻快地说,笑容满面地拍着齐释青的肩膀,“是不是该改口了?”   齐释青只是笑,并未接话,二人相扶走上极清大道,俨然一对热络的贤丈佳婿。   玄陵弟子与斧福府弟子列队跟在他们身后,远离正门的偏僻高墙似乎无人注意。就在此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墙上越过,踏过树梢、树梢却纹丝不动。   这人轻功极好,向善念堂方向飞去。   “戒备。”   玄一藏在阴影里,低声发出了命令。 第230章 白发苍生(七)   夜幕低垂,极清大道上张灯结彩,有乐声从金陵大殿飘出,宛如仙境。   金陵大殿的正殿里遍是绫罗绸缎、雕花香炉、奇花异草、乌木黄金、白玉琉璃……一切能想象到的穷奢极侈的仙家之物四处散落,普遍得如同锅碗瓢盆,奢华得漫不经心。   三十七个在偏殿已经熟络起来的堕仙被引领入座,走进正殿的一刹那每个人都眼直嘴张,憋得极狠才没有惊叹出声——他们这些小门小派大多连玄陵门的大门都没进过,这样的富丽宏伟他们做梦都想不出来。   “玄陵掌门、斧福府掌门到——”二专团尼玛撕了   有弟子在大殿门口通传。   这些人立刻正襟危坐、收敛神色,眼睛里的惊叹和激动却无法掩饰。   终于要开始了!   这场婚礼之后,蓬莱仙岛就会彻底变成邪神信徒的天下!   柳相悯跟在齐释青身后,春风满面地踏入金陵大殿。   殿内所有人唰地起立。   正常情况下,主人和至尊的贵客应当走上高台,接受来宾们的注目礼,然而——   淡定往前走的只有齐释青一个,柳相悯在看清这些来宾的一刹那笑容就僵在脸上,脚步顿住。   察觉到众人视线的变化,齐释青回头,微笑着问:“柳掌门?”   柳相悯的目光扫过殿内的熟人,接着又笑了,他四处看了看,怀念地赞叹道:“哎呀,这金陵大殿真是许久没来了。”   齐释青站在原地等他走近,波澜不惊道:“的确。从五年前玳崆山之乱,柳掌门就没再来过玄陵门。”   他唇角微提,彬彬有礼地伸手示意柳相悯走在他前面。   柳相悯盯着齐释青的眼睛,半晌后又哈哈笑起来。笑声落下后,他重新抬起脚步,但步伐变得异常缓慢,显得不太自然,玄陵掌门则不紧不慢走在他身后、礼数万全。   殿内其他人望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各异,但看见齐释青和柳相悯终于落座,也就纷纷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柳相悯几乎是被齐释青一步一步逼到了座位上。   他不得不强撑着笑意坐下,紧接着就发现他带来的斧福府亲信都被安置在了距离他八丈远的地方,跟前来观礼的人一同待遇,面前是丰盛酒席,而身后——   “呵……”柳相悯的笑声发虚,骤然沙哑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   所有来宾,无一例外,每人身后一步远的位置都站了两名玄陵弟子。   这些玄陵弟子均面无表情,黑色道袍与乌木墙体和殿柱几乎融为一体,毫无存在感,就像陶土做成的人俑。他们每个人都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侧的金罗盘上,将那锋芒完全挡住。   柳相悯瞳孔颤动,背后发凉,他看着底下坐着的这些毫无察觉的蠢货,心里一片阴寒。   台下这些人的背后,是手放在法器上的玄陵弟子;而自己背后……   寒意一节一节地爬上柳相悯的脊椎,他微微向侧后方偏头,就对上了齐释青的微笑。   皮笑肉不笑。   算上刚进来的斧福府的人,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就近五十人,但如果再加上敛去气息的玄陵弟子,整座金陵大殿,其实已经人满为患。   柳相悯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他坐得笔直,肌肉紧张到轻微痉挛。   台下的来宾一直望着主座上的人,窃窃私语地讨论着婚礼的章程,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司仪在哪里?谁去迎新娘?齐释青就这么坐着一语不发是什么意思?   纵使众人心里的疑惑要掀翻金陵大殿的顶,齐释青却八风不动。他将视线淡淡落在柳相悯的颈侧,这个距离,他可以直接将他斩首。   而那截脖子似乎变得与刚刚不同,好像皴裂了,皮肤纹理有些诡异。齐释青不易觉察地眯起眼睛。   因为主座上的人没有讲话,台下的人渐渐也闭了嘴,宏伟的大殿内一片寂静。   柳相悯僵坐着,不敢轻举妄动。他扫视着底下这些人,心沉了下去。   他们身上一件法器都没有。   柳相悯一转念就不感到意外,这些人都是堕仙,法器自然是黑的,他们把自己傍身的武器全藏了起来,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并不确定齐释青知道他们是堕仙,所以才想要掩饰。   柳相悯太阳穴的血管砰砰跳着,速度越来越快。   局势复杂不明,预感极端不详。   柳相悯本来的计划是杀了齐释青,把相违扶上掌门之位,但现在的情况与他预想的完全不符,他不敢贸然动手。   照他的设想,他一到玄陵门就应该能看出齐释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靠联姻稳固门派是女儿家才会产生的单纯心思,惠子生怕他不同意才瞒到了最后一刻,但齐释青为什么要联姻?   柳相悯不会傻到以为齐释青钟情于他的女儿,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玄陵门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得不倚靠别家势力。   柳相悯会这么想并不奇怪:五年前玄陵门在玳崆山几乎被灭门,齐释青重伤闭关一年,出关后没过多久就又带着亲信离开了门派、满蓬莱岛的转悠就是为了找被打成叛徒的齐归。这样的情况下,派内产生异心、弟子凋零不无可能。   而且据相违所说,这些年来他在玄陵门进进出出、供奉邪神,却从未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足以证明玄陵弟子人心涣散、毫不警觉。此外,玄陵门一直没有招收新弟子,门下仅存的弟子均资质平平。   如若是这样,那等齐释青把善念堂的弟子“大赦”,他跟相违联手让玄陵门换个主人,简直易如反掌。   但从踏入玄陵门的那一刻,柳相悯就意识到他的预判出了问题。   光是他看见的玄陵弟子的人数就远远超过了相违告诉他的,而且从他们腰间的罗盘光泽就能看出这些人当中不乏高手,灵力修为远胜一般仙门弟子。   柳相悯想,相违肯定都不知道这些弟子的存在。   而等他被带入金陵大殿的时候,柳相悯的眼珠几乎要挣脱眼眶。   ——齐释青怎么会请来这些人?!   ——怎么会只请他们?!   ——他是如何知道他们的?!   柳相悯绝不会妄想齐释青会想跟堕仙和解,这些年来玄陵门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堕仙的线索,齐释青肯定是要报仇!   柳相悯当时的呼吸都乱了,与此同时心口烧疼,就好像有毒物在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但他飞快恢复镇定,想:齐释青城府深,既然能暗中培养玄陵弟子,定然也能暗中探查其他仙门,整个蓬莱仙岛的仙门恐怕早已被齐释青摸排过一遍,这些小门小派被查出端倪实属正常。   再者……   柳相悯抬脚往前走的时候,心渐渐落回肚子里。   即使齐释青知道了这些人是堕仙,也绝不可能知道他是堕仙。   柳相悯阴险到了极点,越是自己的门派就越是谨慎,为了规避风险,斧福府内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堕仙。   也就是说,任何人去查,斧福府都是行得正坐得直、无可指摘的大道正派。   所以齐释青不可能知道真相。   坐在高座上,柳相悯的冷汗慢慢消了,在他的大脑里,一套完整的逻辑已经形成:   齐释青答应跟惠子联姻其实是因为对斧福府有所怀疑。他肯定是发现了这些仙门跟斧福府有联系,却没找到斧福府的任何问题,所以想借此机会在他面前肃清堕仙,顺便看清他的态度。   还好……柳相悯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垂眸看向自己身前的双板斧——还好及时抓住了齐归。   他在心头冷笑,纵使齐释青百般怀疑斧福府,也绝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   柳相悯的眉毛扬起,居高临下睥睨着这些堕仙,唇边浮现一抹邪笑——堕仙齐聚一堂,他倒是要谢谢齐释青了。   这位年轻的玄陵掌门绝对想不到这些人都听他发号施令。虽然玄陵弟子的人数是他们的两倍,但堕仙是得了邪神之力的法外游仙,区区几个玄陵弟子根本不在话下。   只要他一声令下。   柳相悯双手搭在乌木扶手上,姿态变得放松闲适。为了配合这场注定不会结成的婚礼,柳相悯穿的是斧福府最高规格的礼服,重磅红丝纺成的宽袍广袖,黑色腰封上纹绣了九十九把仙斧。   他不动声色地跟台下几个堕仙交换了视线,脸上笑意不减。   不管怎么说,齐释青借着联姻的名义把人都叫来,总得把戏演完。   柳相悯转向齐释青,笑容和煦。   “释青,惠子告诉我,你打算在今日赦免所有玄陵门的受罚弟子?”   齐释青颔首,“正是。”   柳相悯赞赏道:“难为你了。玄陵掌门这样宽厚,实在是积德积福。”   齐释青微微一笑,“哪里,应该的。”   柳相悯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笑着问:“那些受罚的弟子,现在都出来了吧?出来的话,不若让他们一同观礼,以沐玄陵掌门的恩惠。”   齐释青毫无波澜地挡了回去:“不妥。让戴罪弟子前来观礼,会冲撞喜气,不合玄陵门的规矩。我已下令吉时之后才开善念堂大门。”   说话的间隙,齐释青向下扫了眼柳相悯的银斧,又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开。   他视力奇佳,绝不会看错。那对银色的双板斧像是被腐蚀了,颜色在慢慢变黑。   柳相悯的心跳再度变快。   按齐释青的意思,相违是不可能在礼成前过来了。   他审慎地端详着齐释青的神色,对方黑漆漆的眸子也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柳相悯先笑了笑,移开视线。   视线虽然移开了,但齐释青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印在柳相悯的脑海里。   突然间,他的瞳孔放大,心跳霎时乱了。   不对!   如果齐释青此番联姻是为了肃清堕仙、查清斧福府的话,那惠子——   他根本不想娶惠子!   惠子是他的人质!!!   一瞬间,柳相悯周身有气焰腾起,齐释青用肉眼看到了黑色。   只见柳相悯阴恻恻地转头,笑着问他:“贤婿,惠子在哪里?”   齐释青坐得纹丝不动,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视线在那两把斧头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看向柳相悯已经变得不同的脸皮。   他冷冷一笑,用目光示意大殿门口。   “这不来了。” 第231章 白发苍生(八)   齐释青话音一落,金陵大殿里突然响起高亢的乐声,是迎亲的喜乐。   唢呐穿耳,锣鼓喧天,八千响的鞭炮在金陵大殿门口骤然炸开,噼里啪啦震耳欲聋,让满殿的灯火通明齐齐打了个抖。   所有人都吓一哆嗦,等鞭炮声响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吉时到了。   这日的吉时很晚,在亥时。已经黑透了的天底下蹭地爆出焰火。   柳相悯猛然拧头去看殿外,他脸上的阴鸷尚未褪去,面容在变幻的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只见两个人影远远出现在鞭炮炸出的漫天红纸的尽头,因为鞭炮太响太亮,面容模糊不清。   他们正携手穿过喜庆的风沙。   冬日罡风把红纸屑吹到地上,吹成了一条移动打转的红毯,这两人就踏上去,身后还带着一嘭一嘭的光晕,几乎像灶王神显灵。   他们一步步走到众人面前,直到走入殿内,红色的火药味打着旋消熄在空气里,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这根本不是迎亲的人带新娘入场——柳下惠子和她挽着的这个男子均着大红喜服,俨然已经礼成!   柳相悯蹭地一下站起来,双眼拉满血丝,嘴唇颤抖不止。   而柳下惠子染红的指尖抓紧了玄十的胳膊,她盯着柳相悯起变化的脸,还有他胸前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黑了的银斧,嘴唇张开许久,最后颤抖着合上了。   八千响的礼炮放完了,喜乐停了,整座大殿重归死寂。   火药的热度一消退,就显出金陵大殿的阴冷肃杀,再喜庆的装潢也都是噱头,无比讽刺。殿外还一闪一闪着不知来源的金色光辉,像是点了一圈蜡烛,衬得殿内跟个大灵堂似的。   柳相悯枯槁的手伸了出来,指向这对新人。   “玄十……”   他像个索命的老鬼,手颤颤巍巍的,声音粗粝可怖,念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诅咒。   震荡的情绪下,柳相悯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堕仙身份已经完全暴露,但台下的那些来宾却看得一清二楚。堕仙们瞬间变得躁动恐慌,有些已经伸手入怀,想要去摸他们藏起来的法器。   齐释青坐在高堂之上,隐藏在站立的柳相悯身后,他视线动了动,微抬二指。   一直隐去气息的玄陵弟子眨眼间改变了动作,金色罗盘齐刷刷化为长戟,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比起玄陵门的黑色道袍,一身大红喜服给玄十的挺拔宽阔增添了不少喜气,但他脸上却并未出现大喜的日子应有的快意。他轻轻握了握柳下惠子的手,视线瞥过柳相悯,接着就带柳下惠子对齐释青行礼,以四平八稳的语调宣布道:   “弟子玄十已与柳下惠子结为道侣,自此柳下惠子乃玄陵门二长老之妻,与斧福府再无干系。”   众人的耳膜还弹动着那八千响的鞭炮声,而玄十这句话就仿佛往淤泥里扔了一挂鞭,一整潭泥水轰地炸了!   ——柳下惠子的亲事是个诡计不说,还要跟柳相悯断绝关系!   堕仙们先是震在当场,紧接着惊恐的视线飞快交错,窃窃私语变得鼎沸。场下极度混乱,堕仙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警惕地环顾四周,看见手持金色长戟戒备森严的玄陵弟子,脸色大变;所有人都掏出了他们漆黑的法器,面朝柳相悯紧张地立定。   他们都意识到了:今日的场合根本不是结盟,玄陵门是要跟他们宣战。   与此同时,殿外的金色光芒越来越亮,像是星火燎原。   齐释青身上的黑红锦袍如今看去怎么看怎么狡诈,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极为冷淡,单手握住七星罗盘,几乎从眼下的场景里隐身了。   而柳相悯周身的黑色气焰几乎能变成了能触摸到的实体,将整件大红的礼服都盖了过去,胸前一对板斧黑如玄铁,迸散出黑烟扶摇直上。   玄十那句宣告好像打开了什么机关,柳相悯的脸上迅速爬满皱纹,这些皱纹像是活的树根,在他的面皮上越凿越深,眨眼间他的脸皮就像墙皮一样斑驳,有些干枯腐臭的东西在往下坠落,整个人像具快速腐烂的死尸。   邪咒侵蚀来得极为迅速,在众目睽睽之下,柳相悯却呈现出一种被附身了似的癫狂——   柳相悯咧开干枯的嘴,露出一口烂牙,爆发出一阵恐怖的大笑!   盛怒之下,他突然感到他的法力变强了!   熟悉的带者焦灼痛感的强大法力突然在他心脏处爆发、紧接着在身体里飞速蔓延,柳相悯的五脏六腑都热得像是着了火,眼白飞速爬满血丝,黑瞳仁几乎泛起火光!   柳相悯看见殿内堕仙的惊惧神色,低头瞥见自己胸前果然变得漆黑的法器,笑声愈发猖狂——他转移给齐归的邪神之力,竟然在此刻尽数回来了!   柳相悯大笑不止,这是老天助他!   柳相悯死死盯着柳下惠子,自以为做出了一个慈父般宽容的表情,对柳下惠子说:“过来。”   但柳下惠子没有动。   她站在玄十身侧,牢牢抓住玄十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绝望地看向柳相悯。   柳相悯瞪视着柳下惠子,怒火中烧,又喝了一声:“我让你过来!”   柳下惠子觳觫不止,嘴唇颤抖着,两行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为什么?”   柳相悯就跟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瞪着一双漆黑得像是丧葬纸偶的眼睛,讽刺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但他根本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视线一凛扫向堂下,勾了一下嘴角。   紧接着,就见所有堕仙手上的法器齐齐爆发黑烟!   邪气一现,如狼烟为号。   黑烟四起阻人视线,一瞬间整个金陵大殿像是被葬在地底!   同一瞬间,柳相悯从腰封里抽出他的板斧,以非人的速度转身,双臂平展甩出一路最为诡谲的斧法,想要直取齐释青的项上人头——   却发现齐释青早已不在原处,椅子上空无一人!   柳相悯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脏咯噔一声,气都停了。   下一息,他就感到颈间一凉。   齐释青的七星罗盘不知何时化为长戟,戟尖正抵住柳相悯的脖子,就站在他身后。   咣当。   两把板斧坠地。   柳相悯被反着寒光的刀刃逼得低下头,他此刻背对着台下,并不知道大殿内此时此刻的情形——   他以为那些堕仙法力高强,杀了这些玄陵弟子不在话下,却根本没想到殿外已经形成了归元阵的包围圈。   外面那些一直闪动着的如同烛火的金光,就是归元阵织成的网。   刚刚邪气爆发的一刹那,殿内的玄陵弟子就开启了归元阵,没有堕仙敢于触碰带着归元阵的法器,很快便被金色的长戟逼到了大殿正中央。   有三个堕仙勉强逃脱缠斗,飞出殿外,却直接被殿外的巨大归元阵绞成碎末,尸骨无存。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逃出生天。   柳相悯想要抬头转身,但下一瞬颈间的利刃就往里没入一寸,一股粘稠的、带着腥臭的血涌出。   齐释青一点也不手软,没有丝毫颤抖,用刀尖逼迫他继续低着头,然后寡淡至极地命令道:   “动手吧。提头复命。”   噗呲。   利刃刺破皮肤的声音。   刀剁骨头的声音。   人头坠地的声音。   响了一半的哀嚎声。   被打断的挣扎声。   戛然而止的呼求声。   鲜血的味道在几息之后突然撞进鼻腔,直冲上脑。齐释青用长戟控制住柳相悯,扬起下巴,毫无悲悯地站在高堂之上看着这一切,宛若十殿阎罗。   他的一声令下让整座金陵大殿化身阴司地府,而他华冠丽服纤尘不染,只有漆黑的上古神武沾了柳相悯的血。   扑通。   不过须臾,玄陵弟子两两成对,将堕仙的人头放在高台之下,半跪复命。   又过了片刻,三十四个人头就在地上摆成了一排,如同仿真材料捏成的人脸摆件,每张脸都表情各异,有的惊恐,有的狰狞。   所有被请来观礼的堕仙都死了。   三个被归元阵绞灭,三十四个身首异处。   穿着各家礼服的无头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些脖子的断口血还潺潺往外冒着。   金陵大殿的地上连起了一个面积巨大的血泊,浸没了诸多漆黑的法器,沾湿了人的鞋底和衣角。   刚刚随着柳相悯的信号行动的还有他斧福府的亲信,他们想要去抢柳下惠子,却被玄十制服。   此时此刻,他们被玄十捆在了他的归元阵里,玄十盯着这几个安然无恙的斧福府弟子,眉头拧得死紧。   齐释青纹丝不动地用戟尖插着柳相悯的脖子,淡然地扫了一眼脚下的堕仙头颅,微微歪了下脑袋,看向归元阵里那几个全须全尾的斧福府弟子。   “有意思。”   说着,他的长戟更往里送了送,传出刀尖擦过人骨的诡异响声。   炼狱似的场景持续的时间很短,但柳下惠子脸上的妆早就哭花了。她被玄十的胳膊拦住,却止不住地前倾,痛苦地叫了出来:“掌门!!”   她在叫齐释青。   齐释青的刀刃正插在柳相悯的两块颈骨中间,若是柳相悯擅动一下,脖子就会自己折断。   他控制着柳相悯以微弱的幅度慢慢转身,让柳下惠子和柳相悯面对面。   齐释青阴恻恻地笑,问柳下惠子:“嗯?”   柳下惠子死死盯着不人不鬼的柳相悯,哭得要背过气去,玄十把人死死锢在怀里,呼吸粗重。   而柳相悯却没看柳下惠子,他被齐释青的刀尖逼着维持垂头的姿势,正巧对着地上摆得整齐的三十四个人头——这些人头没有一个的眼睛是合上的,全都死不瞑目地瞪视着他。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了!!还有朋友在看吗……   没想到一休息就是一个月,高血压好不容易没事了,上周又阳了,第一回阳真的很要命……虽然现在还没好利索,但我回来了!   绝对不会弃坑的,我手里不可以有没写完的文章(也不可以有发不出去的paper_   目前还是先周更一万~   谢谢大家之前的评论,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祝大家身体好!   PS.如果有年轻的朋友高血压,一定要先排除颈椎病……我当成高血压治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是很严重的颈椎问题…… 第232章 白发苍生(九)   血腥味渐渐充满了整座金陵大殿。   柳相悯目眦欲裂地看着地上的断头,又用余光瞥见大殿中央的巨型血泊和无头尸山,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穷奢极侈的刑场。   触目可及的所有装潢摆件都一视同仁地泼上了血,高高悬挂的绫罗绸缎还在往下滴着粘稠的液体。   柳下惠子艰难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哽咽着打抖。她又问了一遍柳相悯:“为、什、么……?”   齐释青随意地把长戟往下一压,就把柳相悯的头挑了起来,让他跟柳下惠子对视。   此刻,齐释青正站在柳相悯正后方,隐藏了自己的表情,因此无人能看见他无比残忍地勾着唇角,双眼爬满血丝,瞳仁黑得吓人。   七星罗盘化成的黑色长戟迸发着只有齐释青能看见的煞气,此时正源源不断向他心口而去,愤怒和暴虐渐渐充满脑海。   齐释青眯起眼睛,带着快意盯着柳相悯脖颈间不断流淌的血,眸色越来越深。   柳相悯狰狞地抬眼,一开口就喷出一股血沫。   “是你……把我骗来……”   柳相悯的慈父形象荡然无存,恐怖的面孔里只余茹毛饮血的恨意,玄十直接把柳下惠子往回扯,将她挡了半个身子在身后。   柳相悯死死盯着柳下惠子,嘶哑的声音如同蛇吐信。   “都是你……!!”   他猛然拔高声音,吼道:“如果不是你,不可能有人知道!!!”   “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贱人——”   “妇人之仁,鼠目寸光!!”   ……   没人料到柳相悯竟然会爆出此等粗鄙谩骂,而且是一句接着一句。   柳下惠子哆嗦着崩溃大哭,在惊厥的边缘。玄十额头青筋暴起,手中金色长戟攥得死紧。   就在齐释青意欲把长戟彻底插进他颈椎的那一刻,变故陡然发生!   柳相悯上半身还保持着纹丝不动,突然脚勾了起来,只见他的黑斧头在脚背上一颠,紧接着就带着十成的功力踢了出去,直指柳下惠子的命门!   柳相悯本就有着摘叶伤人的内力,如今加诸邪神之力更是势不可挡,玄十反应再快也只来得及抬起长戟,他的法器不比能压制邪神之物的七星罗盘,柳相悯那漆黑的斧头仍然穿透了他的归元阵,擦过柳下惠子的脖子,然后才缓缓在阵中燃烧,化为灰烬。   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柳下惠子头一歪,昏了过去。   “惠子——!!”   柳相悯终于住口。   齐释青直接把长戟抽出,一棍敲在柳相悯双膝让他跪下,反剪双手。   柳相悯顽固地抬着头,脸上的狞笑尚未散去,视线却锁住玄十怀中的柳下惠子。   齐释青遥遥对玄十说:“带她下去。”   玄十没有任何犹豫,抱起柳下惠子跑出大殿。   齐释青略一抬眼,殿内的玄陵弟子就走动起来,用归元阵焚毁散落在各处的法器,另有两个玄陵弟子带着锁鬼链上来把柳相悯五花大绑,然后又加了几道捆仙令。   齐释青微笑着缓缓落座。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柳相悯,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他父亲的结拜兄弟,曾经抱过他的世叔,其实罪大恶极、不共戴天。   斧福府艳红礼服的后背已经完全被血浸透,柳相悯头发散落打结如同野兽肮脏的毛发,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尸,只有一双眼睛却还迸发着邪恶的光芒。   齐释青头微微仰起,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把长戟重新化为七星罗盘握在手上,随意把玩。   柳相悯被锁鬼链捆着跪在他脚前,并不伏法。他盯着齐释青,笑容阴险。   “你不杀我?”   齐释青提了提唇角,“不急。”   柳相悯听见这两个字,好像被戳中了笑穴,突然咧开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越笑越狰狞,眼泪都流了出来,边笑边往外喷血沫。   “还‘不急’,哈哈哈哈哈!”   堕仙的恢复能力惊人,不过须臾,他脖子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就已经愈合,疼痛也尽数消失,于是柳相悯的脊背肉眼可见地挺直了。   齐释青冷淡道:“你是故意让她走的。”   柳相悯笑得放肆至极,却不知道在笑什么。   齐释青面无表情。   “你的良知,就剩这一点了。”   柳相悯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看向齐释青,目光充满了嘲笑和怜悯,他把嘴里的残血全都呸在地上,嘶哑道:“你的良知……又剩多少呢?”   紧接着他又狠毒地笑了起来。   齐释青把玩着七星罗盘的手一顿。   柳相悯抻长脖子,黑黢黢的眼珠瞪着齐释青,咧着血红的嘴,用气声一字一句地说:   “为了引我过来,不惜假结婚骗人,齐归他知道么?”   说完这一句,他猛然爆发出尖笑,笑得前仰后合。   齐释青脸上的云淡风轻瞬间消失。   齐归。   “齐归那会儿的表情啊,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可怜的哟……哈哈哈哈哈……”   柳相悯低头看重新贴上自己颈侧的长戟刀刃,笑得更开心了。   “动手啊!”   他主动往刀刃上撞,挑衅道:“来杀我啊!”   怎么站起来的,怎么把刀锋贴在柳相悯脖子上的,齐释青全不记得。   他只凭本能行动,视域四角发黑。   齐释青手中的利刃在颤,随着柳相悯疯狂地偏头撞击,他不得不一下下挪开刀刃,却还是有两下没克制住,砍进了柳相悯的脖子。   血登时又涌了出来,柳相悯突然瞪大眼睛直视齐释青,带着让人无法忘却的狞笑,忍着剧痛往刀刃上压,主动求死。   然而齐释青还是把刀刃抽了出来,转而在他腹部捅了一刀。   手终于不抖了。   血液飞溅。   今日已经死了三十七个人,但直到此时此刻,齐释青身上才终于染了血。   齐释青不动声色地把长戟抽出,接着又捅了一刀,面无表情。   星星点点的血花飙在了齐释青的皮肤上,漆黑的瞳孔一丝颤动也无,只有眼白默然腾起晚霞似的蛛网,从齐归消失开始就没合过的眼睛里血管爆了。   柳相悯血流如注,他躺在高堂之上,如同一具散落在乱葬岗之外的尸体,脸上却带着诡异的讥笑。   齐释青一脚踩上他心口。   噗的一声,柳相悯呕出血来,弄脏了齐释青的靴子。   齐释青的太阳穴跳到肉眼可见的地步,耳膜都跟着震动,除了血流听不见别的声音。   他还是没有一丁点的表情,只死死盯着柳相悯的双眼。   然后挥起长戟。   又一刀下去,直穿心脏。   黑血源源不断从嘴里涌出,柳相悯直挺挺躺着抽搐,胸口被一柄笔直的长戟钉在地上。   “掌门!!”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齐释青像是被摁在水底,声音穿透得非常艰难,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他偏头看向堂下众人。   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叫“掌门”的有被捆在地上动弹不得满面惊恐的柳相悯亲信,也有玄陵弟子。   他们怔然望着突然扭头的齐释青,心中战栗不停。齐释青有一副绝世的好皮囊,可他此刻满身的癫狂和暴虐的杀意比堕仙都令人畏惧,宛若在世阎王。   齐释青弓着身子,一脚踩着柳相悯喷血的身体,单手握着黑色长戟,从指尖到大臂每一条青筋都暴起,黑色道袍下的肌肉形状分明,就连下颌线都锋利到如同武器。   他并没有收手,而是任柳相悯在地上如同一条死鱼一样扑腾,发出各种各样意义不明的叫声,手臂仍然举着,刀尖对准柳相悯的咽喉。   柳相悯咯咯地咳笑,眼睛都在不断翻白。他满是血的嘴开开合合,最后才发出微弱的气泡一样的声音:   “这才到哪……齐归出的血,可比我多……多了……哈哈哈哈……”   齐释青握戟的手高高举起,刀刃横举,落下就是斩首。   “掌门!”   齐释青的手猛然在空中停住。   他转过身体去看,来人是玄一。   玄一的目光掠过大殿中央的尸堆,又掠过齐释青脚下半死不活的柳相悯,最终凝重地望向齐释青。   “掌门。”   玄一又叫了一次齐释青,严肃道:“还不能杀他。”   齐释青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子。他闭上眼睛,如同一头嗜血的野兽在最后关头被夺走了嘴边的猎物,眼里喋血的光还闪动着。   柳相悯在地上不断地吐血,心、肺、肝、脾全部被洞穿,然而伤到这种程度,他身上的邪神之力仍然护他不死。   齐释青一直定定地看着玄一,看了好长时间,最后眼珠才动了动,像是终于恢复理智,问:“都准备好了?”   玄一点了点头。   齐释青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嘴唇有些发白。   他收紧手中的锁鬼链,扼住柳相悯的脖子,粗暴地将血人从地上拽起来。   “齐归在哪。”   柳相悯眼睛不断翻白,做出一副快要喘不上气的样子,嘴却仍然咧着,暴露他根本就是拒不配合。   “齐归在哪。”   齐释青又问了一次。他脸上溅有柳相悯的血,冷酷的声音里全是杀意。   锁鬼链又收紧了一寸,柳相悯的眼球都有往外凸的架势,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齐释青瞬间将长戟收起,左手攥锁鬼脸,右手哐地给柳相悯一记耳光。   “齐归在哪?!”   齐释青终于要失控了。   柳相悯的脑袋被打偏过去,颈椎错位,不能转动。   “哧哧哧哧……”   堕仙喉管里发出的气声仍然是嘲笑,柳相悯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一个字都不说。   玄一盯着齐释青,开口道:“掌门,他在拖延时间。”   齐释青却根本没有移动的意思,他甚至没有看玄一一眼,而是死死盯着柳相悯,像是能从这张破树皮一样的脸上看出齐归的所在似的。   玄一的目光沉了下去。   他直接下令让玄陵弟子上前,在柳相悯的四方展开归元阵,把柳相悯困在阵中央。   玄一面容冷峻地对齐释青伸出手。   “掌门。”   齐释青身上的煞气如同绽放的墨莲,只是没有人能看见,所有人都只能感到他周身传来极大的压强,却以为这是玄陵掌门法力高强爆发的怒火。   他把视线从柳相悯脸上拔下来,缓慢地转头看向玄一,把锁鬼链交给了一个玄陵弟子,然后无视了玄一伸出的手,面无表情地走了下去。   “交代齐归在哪,让你好死。”   齐释青留下的话在金陵大殿回荡着,他已经走过了血泊和尸堆,就像穿过了整个阴曹地府似的。 第233章 白发苍生(十)   没有喜烛、灭了灯笼的玄陵门鬼影幢幢。   齐释青在黑夜里穿梭,如同一阵掠过的寒风。   从金陵大殿出来,齐释青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像是从刑场下来的刽子手,衣靴染血,周身弥漫的杀意大到无人敢靠近。   他身后跟着面容凝重的玄一,还有一队形容严肃的玄陵弟子。   极厚极广的乌云压顶,云层之上隐有闷雷,被层层密云捂紧,天地窒息。   已至子时。   黑衣弟子鱼贯而入,最终停在善念堂尽头的一片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   越来越多的玄陵弟子从隐蔽处现身,阴森森的善念堂里星星点点亮起了归元阵组成的包围圈。   “他就在慈悲堂内。”   玄一的声音响起,在死寂的夜里泛着回声。   话音刚落下,就有一个人影扑簌簌从天而降,正是玄十。   他把柳下惠子送回后山驻地,确认人无大碍、贴了安眠符便急匆匆往回赶。玄一皱眉,用目光责怪他为何不早早在此等候。   玄十没有解释,他手持自己的亲传玉佩,按序踏上石板下隐藏的机关,单掌拍地。   沉重铰链的哗啦声缓缓响起,露出了慈悲堂的入口。   里面闪烁着烛火的幽光。   玄十深吸一口气,正预备点善念堂弟子下去,按照计划带地牢里的受罚弟子“玄廿”出来,却见一道身影飞快掠过!   齐释青冲进了慈悲堂。   玄一瞥了玄十一眼,立时也冲了下去。   地牢里。   一个佝偻的人影正瘫在一角,身上覆满了陈年老灰。   听到有人进来,这人眯缝着眼睛艰难抬头,随即发出一连串虚弱的咳嗽。   “谁……”   这人沙哑地咳喘,看清面前站着的人影时,一下下点着头,低声道:“少主怎么来了……”   他似乎想要给齐释青行礼,刚在地上跪好,却发现齐释青身后还站了一个人,那人几乎被齐释青完全挡住,落在阴影里,头低着,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他,在昏暗的斗室里亮得惊人。   他身体僵硬了一瞬,但随即就移开视线,对齐释青俯伏下拜,郑重而嘶哑地行礼。   “……少主。”   齐释青站到他跟前。   正当这人以为自己会被扶起来的时候,胸口蓦然剧痛。   他攥着没入心口的利刃向后仰倒,视线里出现了齐释青冷漠至极的脸,然后他才看清齐释青的衣裳浸了血,甚至脸颊的血迹都未擦净。   齐释青用长戟把他钉在地上,缓缓蹲下,从他身上摸出来了一块玄陵门的亲传玉佩,冷笑一声,反手扔给玄一。   齐释青盯着熟悉的玄廿的脸皮,还有那对满载着恶意的眼睛,闭了下眼睛。   下一刻,他就伸手把那张人皮撕了下来。   齐释青哑声道:“当年应该把你扒光了扔进慈悲堂的,大长老。”   地牢里冰冷阴森,故意穿着破旧道袍的人的真面目终于暴露在空气里。   相违皮肤苍白,对齐释青露出一个冷笑。   “掌门小心!”   玄一骤然惊呼,金色长戟随即化出归元阵格挡在齐释青跟前。只见躺在地上的相违嘴里正念念有词,显然在催动邪咒,已有黑色的烟雾在地上氤氲。   齐释青冷脸默念口诀拔起相违胸口的黑色长戟,噗的一声就见一柱黑血涌出,下一刻七星罗盘绕过腾起的黑烟飞回他的手上。   相违胸口穿了个洞,从地上缓缓坐起。   不知何时,他手中也多了一个纯黑的罗盘。   一只干枯的手握着罗盘,而另一只则捏了一个诡异的诀。   相违看向齐释青,带着笑意道:“不愧是齐家的种,把柳相悯都解决了。”   他胸前还汹涌地淌着血,然而他就跟感受不到似的,四平八稳地站了起来,如同突然被立起来的木偶。   玄一仍然挡在齐释青身前,他一手攥着相违的玉佩,掌心被熟悉的纹路硌得生疼,另一手抓紧金色的长戟,整条手臂的血管都要爆掉。他没有把归元阵开大,然而撞阵的黑烟却一股强似一股,发出越来越恐怖的声响,好像要把他吞没。   他死死盯着黑烟里的相违,眼中猩红一片。   但相违却没有看向玄一,而是侧脸看向齐释青,手仍然摆着那个诡异的诀。   相违笑着摇了摇他的黑罗盘。   陈灰弥漫、黑烟缭绕里,齐释青和相违对视,手中分别持了一只黑罗盘。   一只带着龙凤日月、七星团簇的古朴纹路,闪着寒光;而另一只则萦绕着邪气、死气沉沉,触之必死。   不过这么片刻的功夫,相违胸前的伤口就愈合了。他站立如松,示意对面的人手中的罗盘,轻飘飘道:“少主,你知道齐归有多少次把我当成你了么?”   齐释青没有任何表情,视线划到那只属邪神之物的罗盘上,接着又用余光瞥向那只手掐的诀。   相违笑着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知道我杀司少康的时候,齐归就看见我的罗盘了吗?”   “他以为杀他师父的人,是你呢,少主。”   齐释青的视线没有颤一下。   光线太过昏暗,他其实在那一刻瞳孔缩紧。   相违看了一会儿齐释青,没有在他身上见到满意的反应,就转头看向玄一,哼笑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端着罗盘掐诀的样子风度不减,如果不是时间和场所都不对,相违几乎像是在给弟子们做示范。   “玄一。”相违的谆谆教诲有几分玩味,“你知道少主是断袖么?”   他似乎笃定刚正不阿克己复礼的玄一会因为这条消息大惊失色。尽管他的语气十分稳重,眼神却闪烁着期待。   玄一拧紧眉头,粼粼金光光芒更盛了些。他盯着相违的脸,很慢地开口,声音低哑:“是掌门。”   相违愣了一下没听清:“什么?”   玄一的归元阵往前延展了一尺,金光里,他辨识着他师父晦暗的面容,眼里隐有水光。   “不是少主,是掌门。”   相违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本想亲手扶你坐上长老之位,但现在看来,你并不需要。”   “真是我的好徒弟,跟我都不一条心……”   相违并没把话说完。他端详了玄一片刻,目光既不阴狠也不慈爱,好像回到了数年之前,他仍旧是铁面无私的大长老,在训*他的大弟子。   随即他转向齐释青,举起掐诀的那只手,喝道:   “齐释青,把掌门之位还给我。”   相违向前走了一步,玄一下意识就往后撤。   那只手掐的诀,对于齐释青和玄一来说并不陌生。   那是玄陵门所授的一种咒法,需要和符配合使用——当诀捏起的时候,符纸所在之处就会形成阵法,一旦一根手指落下,阵法内的活物就会被绞杀。   这种咒法非常耗费法力,与瞬移符属于同一类的法术,可以远距离操控,一般用来处理邪祟。   从相违这个诀捏起的那一刻,齐释青和玄一就不动声色地将地牢检查了一遍,却并未发现符纸的影子。相违并不想毁掉此处。而从相违进入玄陵门开始,玄一就一直暗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显然这张符纸根本不在玄陵门里。   相违带着上位者的微笑,又往前走了一步,近乎教诲般地对齐释青说:   “掌门之位本就不该属于你父亲,更不该属于你。”   “我才是正统的玄陵掌门。”   他用目光示意齐释青手中的七星罗盘,还有他腰间的那枚掌门玉佩。   齐释青却纹丝不动。他直勾勾地看向相违,问:“齐归在哪?”   相违蓦地笑出声。   “齐归在哪……哈哈哈哈……”   相违摇了摇他掐诀的手,眼睛微微睁大,“柳相悯竟然没告诉你啊。他果然是死了吗?”   “少主,不得了,敢杀人了!”   他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那只手几乎要伸到玄一和齐释青面前,眼睛弯起。   “齐归就在这儿。”   慈悲堂里空气滞涩,仿佛地府的入口。   相违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整个地牢气温骤降。   齐释青周身泛着的寒意在空气中化为实体,顷刻之间满地浓霜。   与此同时,地牢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然后漫天白雪。   “齐归在哪?”   齐释青面无表情,沉声又问了一次。   相违掩饰着他的震惊,将目光从结霜的石壁上收回,紧接着就看见齐释青手中的七星罗盘嗖地飞在空中,竟然已经结了冰,像是快要爆炸。   相违右手掐诀,左手却把他通体乌黑的罗盘随手挂在腰间。   然后,又从腰间解下了另一件物事。   是一只葫芦。   相违用嘴咬掉葫芦酒塞,跟敬酒似的把葫芦往前一移,咧嘴一笑,然后又撤回来,仰头就灌。   咕咚,咕咚。   大口吞咽的声音在地牢里突兀地响起。   一缕细细的红色从相违嘴边流下,像一道美丽的丝线划过他的下颌、喉咙,最后消失在刻意做旧的黑色道袍的领口。   齐释青的眼神刹那间变了。   七星罗盘随心而动,在空中自动化为长戟射向相违的喉咙,却被相违拿葫芦挡开。   葫芦应声而碎,在空中就裂成几瓢,腥香的红色血珠在齐释青眼前慢放着坠落。   柳相悯饮过血,整个人容光焕发,黑烟像是他的光晕一样在身后绽开。   玄一握戟的手冰凉,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他盯着这个嘴唇鲜红、面容霎时间变得年轻、连皱纹都消退了不少的脸,然后又颤抖着看向地上的葫芦碎片。   “齐,齐归……”他嘴里喃喃,不可置信地盯着相违。   相违舔了舔嘴唇,把最后一丝血迹吃到肚子里,在越来越浓的黑烟里看向齐释青和玄一。   “没错,就是齐归的血。”   他漆黑的眸子闪烁着,话音是一丝不苟、居高临下,内容却无比残忍。   “我和柳相悯,都要感谢齐归。”   相违睨着齐释青,抖了一下他的手指。   “掌门之位,难道比齐归的命还重要?”   顿了顿,他说:“我只要指头落下去,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离开玳崆山前,相违在齐归躺着的那张石床上贴了这张咒符,为的就是此刻派上用场——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把齐归作为人质,齐释青不敢不从。   齐释青盯着相违,仍然一动不动。   相违眉心皱起,形成一个川字结。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命令道:“把你的玉佩、七星罗盘给我。”   齐释青的右手动了动。   他手中的七星罗盘本在距他掌心一尺处高速旋转,却在此刻慢将下来。   然后齐释青抬起了左手。   他的左手还拎着从相违脸上撕下来的玄廿的脸,齐释青将它展开,正对相违。   相违的目光便落在这张他亲手剥下的人皮上。   下一瞬,一道炫目的金光闪过——   玄一高高举起了他金色的长戟,以雷霆万钧之势在头顶向相违横扫,紧接着呲的一声,又接着一声闷响!   相违掐诀的右手整个被砍断了,跌落在地上。   血涌如注。 第234章 白发苍生(十一)   相违迟了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叫喊,而是在浑身炸出的冷汗里猛地扑向地上那只断手——对于堕仙来说,只要脖子不整个断了,接回去就能愈合……   可来不及了。又一道刺目金光如同惊浪拍岸,相违被掀得滚了几滚,狼狈地倒在一旁,然后眼睁睁地看见以那只断手为中心升起了一个归元阵,金色火焰眨眼间就把他的残肢焚尽。   黑血已经流了一滩。   相违跌坐在地上,眼睛望着那个渐渐熄灭的归元阵,右手断臂似乎还有幻觉,好像他的手还在,还捏着诀、掐着齐释青的命脉。   受到这样的重创,相违只是脸色变了,丝毫没有惊慌失措,他的左手飞快取下黑罗盘,正准备催动邪咒,却见黑烟之中一柄黑色长戟朝他飞来,相违不得不在地上打滚躲开。   下一刻,他就感到有什么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的左手也没了。   连同他的黑罗盘,一并消失在归元阵里。   局势刹那间颠倒。   相违被困在归元阵中央,躺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望着黑黢黢的地牢顶,粗重地呼吸着。   他露出惨白的笑容,眼神空洞。   失去了法器,失去了双手,他在这一瞬间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罗盘、机关……整个前半生他赖以生存的骄傲,他都再不可能触碰。   但不等他习惯两臂的剧痛,又有钻心的疼痛从双腿的末端传来。   相违只轻微皱了皱眉,一声不吭,他知道自己的双脚也被砍断了。   他就跟感受不到痛似的,断手断脚躺在那里,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虚弱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   喑哑的笑声回荡在慈悲堂内,格外瘆人。   地牢里忽然起了阴森的冷风,吹灭了一室的蜡烛,地下登时陷入黑暗。   “呼”的一声,一个火折子被点起。   玄一举着火折子,嘴唇微微颤抖。   齐释青将刀尖对准相违的脖子。   相违脸上一丝惧意也无,他的喉结就抵着刀尖,随着他说话,利刃已经在皮表留下了伤口。   “你都不知道吧,齐归一直以为你杀了他师父,又为了报复赵铁牛把他手脚都斩断了……”   齐释青长戟端得极稳,突然打断他:“我知道。”   他眼里闪着血光,仅存的温情回忆在他疯狂的脑海里偏安一隅。   他想起还在银珠村的时候,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齐归曾经努力打开过自己的心扉,把过去这些事对他和盘托出。   可他弄碎了齐归的真心,还害他陷入了生死不明的境地。   齐释青没有波澜地道:“既然盗刀岛掌门是你杀的,那你肯定也知道当年的原委。”   “他言语上对齐归不尊重,所以我砍了他一只手。如今你拿齐归的性命做要挟,断你四肢太轻了。”   相违的眼睛倏忽睁大了,如同一条死鱼。   但紧接着,他又姿态很高地笑了起来,好像手脚跟钱财一样都是可以随意丢弃的身外之物似的,语气好像在讲故事,“那你肯定不知道……”   “齐归以为,你跟我是一伙的,哈哈哈哈——”   相违的笑声大了起来,他好像终于抓到了诛心的关键,甚至顶着这柄长戟缓慢坐了起来,缺了四肢的人很难保持平衡,然而相违却做到了,只是眼里迸射着畸形的精光。   “你知道齐归看见我的脸,听说这一切都是你的谋划时,有多绝望吗……”   因为喝了很多齐归的血的原因,相违的嗓音没有很快变质,但越是熟悉的声音却越是令人毛骨悚然。   齐释青眼里一片黑暗。   相违坐得跟齐释青很近,他近距离观察着齐释青的脸,终于对这个表情感到满意。   “虽然咒法没成,但齐归能不能撑得住……”相违啧了一声,低笑着道,“怕是难啊。”   齐释青一剑就要洞穿相违的脖子,却听铮的一声——   玄一的长戟将齐释青的法器打偏。   黑色长戟哐地插入地里,地砖刹那间碎裂。   相违惊异地看向玄一。   而下一瞬,玄一就将他金色的长戟对准相违的胸口。   他一手握着火折子,另一手持戟,对齐释青说:“掌门,冒犯了。但在知道齐归下落前,他还不能杀。”   相违眼里的光慢慢黯了下去。   齐释青面无表情看了玄一一眼,将自己插入地底的黑色长戟单手拔出,化为七星罗盘。   从亲眼看见大长老面容的那一刻起,玄一的脸色就无比苍白。   但他仍然皱紧眉头,一如既往地苦大仇深、嫉恶如仇。   相违的视线偏移了一寸,无意识地躲避着自己最为欣赏、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大徒弟的眼神,表面却仍在轻蔑冷笑。   “你要是也来问齐归在哪的,不如直接杀了我。我不会说的。”   相违笑着说:“齐归弄不好已经死了。”   齐释青站在阴影里,双拳握紧,地牢里的温度再度下降。   玄一俯视着这个断手断脚的堕仙,举着的火折子有些颤抖。   “玄九是你陷害的。”   他冷不丁说出这句,相违一愣。   “从齐归被先掌门带回玄陵门之后,你就一直引导你的弟子对齐归产生偏见,目的就是想把他赶回药王谷。”   玄一深吸一口气,“你在药王谷放红莲业火,想要把齐归也烧死在火里。你利用我制造不在场证明,还用邪神之物陷害玄九,让玄九堕仙……把他折磨成了人魑一样的疯子。”   “他是你的弟子!”   玄一的声音渐渐升高,在颤抖的火苗里越烧越烈。“我……也是你的弟子。”   “你怎么下得去手……”   地牢里回荡着玄一粗重的呼吸,声音带上了哽咽。   “你早就开始制造堕仙,千金楼的血案,死了多少仙门弟子……掌门也差点被你所害。”   “玳崆山上……你欺师灭祖,整个玄陵门几乎被你葬送。”   “你还盗取了玄廿的身份……生生剥了他的皮。”   玄一逐条数算着相违的罪状,渐渐冷静下来。   他俯视着相违,道:“我的师父,是玄陵门最为刚正不阿、最为严苛正派的长老。他精通机关术,法力高强,对邪门歪道最为不齿。门下弟子若是犯错,一向罚得最重。”   “你不是他。”   “你……就是个畜生。”   这番话带着掷地有声的回音,过了很久才在石壁的反射里消失。   相违的断臂伤口一直在淌血,此刻终于流得慢了些,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寻常人到这个地步必定早已晕死过去,而相违却一脸面无表情,他坐在地上静静地看向玄一,好像受伤残疾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我不是他?”过了很久,相违才重复了一遍。   他低下头,轻声笑了起来。   “玄一,你是真蠢啊。”   相违阴恻恻地看向他,“你就不想想,我为何能在玳崆山上假死?我是怎么从只有掌门才知道的玄陵门陵墓里出来的?”   玄一脸色登时白了两分。   相违桀桀地笑了起来。“我都说了,我才是正统的玄陵掌门,比齐冠更名正言顺。”   “我是齐冠的亲兄长。”   相违的视线刷地射向齐释青,他咧开嘴,露出满口血牙,喝道:“齐释青,我是你大伯啊!哈哈哈哈——”   玄一脸上血色褪尽。   这番景象恐怖至极,相违的声音在地牢里尖利地回荡,就连地牢上方的玄陵弟子们都被惊动,有脚步声在楼梯处响起。   石板楼梯本来应当发出咚咚咚的走路声,然而此刻上下左右全结了冰,弟子们的步伐不得不慢了下来,变得谨慎。   “怎么灯灭了?!”等走到底的时候,有弟子叫了一嗓子,随即将慈悲堂内的蜡烛全部点亮。   听到远处的响动,相违突然神色变了,他蓦地向齐释青张开嘴,嘴巴像是一个黑洞溢出一股股黑气,发出“嗬”的狞笑——   齐释青没有反应,七星罗盘却骤然不受控制地腾起,冰凌从这个古朴黑罗盘上高速射出,如同暗器扎向相违的脸。   没有归元阵,没有金光,可这只罗盘就跟成精了似的,带着磅礴的杀意凭空造出了一层屏障。   屏障一侧,是一动不动的齐释青,而屏障另一侧,则是瞬间被扎成血人的相违。   七星罗盘爆出的冰凌刺入相违的皮肤并不融化,甚至边缘都没有丝毫钝化,像是一把把扁薄的快刀在相违的血肉里钻剜。   活生生的凌迟。   上古神祇遗留下来的法器,彻底与齐释青心意相通,齐释青不需要抬起一根手指,罗盘就会替他杀人。   齐释青将玄廿的面皮在手中抚平,那一对空洞里曾经是一对聪慧的眼睛。   尽管这些年来相违尽了最大的努力保存这张人皮,但因摘带频繁,边缘处还是有了裂痕,口鼻部分的皮肤也有了腐烂的迹象。   齐释青抬眼,冷血地目视前方。处于七星罗盘高速旋转的天罗地网之下的相违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痛苦的嚎叫。   他的脸已经不再能辨认,随着冰凌一刀刀落下,脸皮化作了雪花一般的碎片,在颤抖弥漫的黑烟里如同雪崩。   从脖颈往上,相违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   而残缺的四肢更让他不再像人。   齐释青打了个响指。   善念堂弟子拖着沉重的铁锁哐啷啷走上前来,将一端套在了扭曲挣扎在地上腾挪如蛆的相违身上,然后往外拖曳。   齐释青没有收起七星罗盘,而是任那罗盘追着相违在低空飞行,用四散的冰凌凌迟。   他清楚地看见,由七星罗盘给相违造成的伤痕,不能再愈合。   他踏过拖拽相违留在地上的血痕,捧着玄廿的脸,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在他身后,玄一举着火折子,呆呆地站在地牢尽头,目光落在那个挣扎哀嚎着被拖走的人影身上,手中的火光颤了颤,然后灭了。   慈悲堂的入口恢复成了那片严丝合缝的青石板广场。   天地间飘着白雪,无声地奏响一曲悲歌。   善念堂弟子站成一排,每人手中持一个火炬,最前方则是手持戒棍的玄十。   齐释青把玄廿的脸交给他。   玄十的手都抖了起来,双膝险些一软。   从相违作为假玄廿被关入慈悲堂之后,藏宝阁一支就由玄十暂管。玄十拿戒棍击地,整整二十下。   “藏宝阁弟子出列。”   从善念堂弟子之后走出来了十五名弟子。玄十把玄廿的脸放在一个玉托盘上。   “玄陵门已故三长老,玄廿。”   站在前面的那十五名藏宝阁弟子,其中有玄廿的旧友,低着头,泪水砸在了青石板地上。   齐释青勾了勾手指,七星罗盘飞回掌心。   地上只余一个恐怖的血人。   与此同时,另有铁锁曳地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响起,显然是一群人从善念堂门口一路走到此处。   齐释青微微掀起眼皮,只见两队玄陵弟子手持金色长戟押解斧福府那几个柳相悯亲信,其后跟着被锁鬼链拖来的柳相悯。 第235章 白发苍生(十二)   灰白的鹅毛大雪从漆黑的天上重重砸下来。天幕像是深渊。   善念堂尽头的青石板广场鲜少站过如此多的人,上一回在此审判重刑弟子已是两年多以前。当年戴上镣铐、昂首挺胸走下暗门阶梯的人,如今变成了一个怪物,在地上打滚痉挛,他整张脸都消失了,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平面,而缺失的四肢甚至不能让他把脸捂住。   没有人还能认出来这是曾经的玄陵门大长老。   玄一将相违的玉佩交给玄十,善念堂弟子留存证据。   无人敢说话,天地间只余风雪大作。   齐释青的目光逡巡半晌,忽地落在了那几个斧福府弟子身上。他大步走了过去,停下脚步的时候,那几个红衣弟子已经抖若筛糠。   柳相悯还在震颤地看向相违,久久不能回神,嘴张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脖子被锁鬼链捆了数道,还上了静音咒。   齐释青随手抓住一个斧福府弟子,捏住他的脖子把他提起来。   “你想活吗?”   那斧福府弟子浑身冷汗出透,眼睛瞪得极大,牙关战栗。   正当齐释青以为他不会说话、准备松手的时候,手下的喉咙突然动了动。   那斧福府弟子竟然缓缓咧出一个笑,道:“我肯定能活。”   柳相悯听见他弟子的声音,猛然转过头来,他看见齐释青的动作,立刻无声地放肆大笑。   那红衣弟子用余光瞟了眼柳相悯,好像获得了莫大的勇气。他抻着脖子,用跟柳相悯同样癫狂的目光注视着齐释青,挑衅道:   “我不是堕仙,只是个普通弟子罢了。你不会杀人。”   蓬莱仙岛上所有仙门有同样的一条铁律,就是不可杀人。   杀人者,自毁仙途,不登大道。   这个斧福府弟子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齐释青的手瞬间收紧。   他掐住这人的喉管,捏到快一拃的时候不再动,直勾勾地盯着这人凸出来的眼球还有狰狞窒息的表情,过了片刻突然放手,七星罗盘闪过一道诡异的光。   众人都来不及舒口气,就见齐释青突然后撤三步,站定不动了。   下一刻——   轰隆隆!   一道惊雷自漫天白雪上方直直劈下,无比精准地击中这名弟子的百会穴。   刺目的闪电穿透了所有的雪花,一瞬间天地亮如白昼,直视这巨闪的人都失明了片刻。   等四周再度恢复成黑夜时,地上只余一具焦尸,已经碳化、正在冒烟。   齐释青站在一丈远的地方,静静望向剩下几名斧福府弟子。   他脚下的雪花围绕他打转,好像形成了一朵菩萨脚下的莲花,齐释青一身黑色锦袍,手平托着七星罗盘,颊边带血,唇角缓缓勾起,几乎带了点神性。   只是这种神性既不像无一殿内帝君的清冷圣洁,也不似邪神那般邪魅狂狷,而是一种杀伐圆满。   柳相悯脸上狰狞惶恐的笑容彻底消失。他飞快用臀部挪动身体,躲在他弟子的身后,恨不能缩进地缝。而不远处的相违对刚刚发生的事并不知情,他已经失明,被雷声吓得屁滚尿流,只剩一口气在苟延残喘。   同伴的焦尸近在咫尺,剩下的斧福府弟子畏惧得不成人形,几个人瑟缩成一团,甚至不敢直视齐释青。   就连玄陵门众人都屏住呼吸,惊掉了下巴,好似从未见过他们的掌门。   不费吹灰之力、不消自己动手就能引天雷把人劈死,齐释青还是人吗?!   不等齐释青走出雪做的莲座,一道黑色的人影突然从天而降。   恕尔风尘仆仆踏雪而来,在齐释青面前屈膝半跪。   “掌门。”   齐释青的视线唰地移动,直勾勾盯着恕尔。   恕尔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压低声音对齐释青说了几句话。   齐释青表情瞬间变了。   刚刚那丝令人敬畏惊疑的神性刹那间消失,齐释青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他青看向玄十,说:“速审。”   然后转身就走。   玄十对那个背影作揖,应道:“是,掌门。”   -   大雪数个时辰未断,整个蓬莱岛西埋葬在一片银白之中,车马难行。   从玄陵门去玳崆山正常要走一天,但齐释青却在天亮时分赶到了那个山洞。恕尔在他身侧,两人快得如同雪中残影。   山洞外,二十二名斧福府弟子被齐释青的暗卫下了定身咒圈在一起,四周的黑衣弟子均手持长戟对着他们。   当第一缕日光斜着从洞外巨石射入漆黑洞穴时,齐释青站到了这些斧福府弟子面前。   他只字不语,但那带着杀意的漆黑瞳孔和披雪都掩盖不了的血气让这些红衣弟子浑身发抖。   两日前,恕尔奉齐释青的命令带走了所有的暗卫,在整个蓬莱岛西搜寻第五君的下落。   第五君会易容,短期内找不到人并不奇怪,但恕尔却在玳崆山附近发现了端倪。   玳崆山脚下如今只有一家仙门,就是善扇山,可是善扇山却大门紧闭。   而那附近的村落也无人行路,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恕尔去敲了门,有农户隔着浓密的篱笆栅栏,连脸都不露,谨慎地问:“你是谁?”   恕尔随便扯了个谎,说:“我家孩子丢了,急着找人呢。”   在恕尔再三保证绝不会闯进去的急切追问下,那农户才告诉他实情:   就在前一晚,善扇山的道长们连夜登门,挨家挨户地嘱咐他们未来几天都不要出门,更不可靠近玳崆山,如果见着身穿红色或黑色道袍的仙门弟子立刻躲起来。   恕尔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夜行衣,心道幸亏这不是道袍,否则连句话都问不出来。但他立刻就意识到不对劲——   红色道袍是斧福府,黑色道袍是玄陵门,善扇山为何要百姓躲着他们?   恕尔立刻拨了几个暗卫,跟他一起进了玳崆山。   没等到山顶,他们就撞上了从山上急着赶下来的斧福府弟子,形容非常慌乱,衣冠不整,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似的。   这些斧福府弟子见到他们,神色立刻变得异常戒备。   恕尔不动声色地亮了亮自己的金色罗盘。   斧福府弟子们互相看了看,不知拿定了什么主意,然后为首一人就走到恕尔跟前急切地行了个礼,说他们路过此处,有事要找斧福府掌门,正好碰到了玄陵门道友,不若一道去玄陵门。   恕尔当机立断把人全都拿下,然后顺着斧福府弟子下来的方向摸了一遍,果然跟着踪迹发现了那个山洞。   齐释青冷冷瞥了这些狼狈的斧福府弟子一眼,快步向山洞走去。   听到恕尔说在玳崆山找到齐归踪迹的时候,齐释青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了。五年前他跟就齐归失散在玳崆山,如今这种无力而荒唐的宿命感卷土重来。   他煞气盈身,怒意沸腾,却在走进去的一刹那如同被冻成一座冰雕。   齐释青脚下生了根,他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浑身失去力气。   正是五年前的那个山洞。   当年他带着齐归巡山却遭到堕仙伏击,最后躲到了这里。这里是玳崆山的山顶,再往里走就是只有玄陵掌门才知道的玄陵门陵墓的入口。   齐释青本以为这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可没想到里面是一个由当年千金楼血案的弟子尸体堆出的邪阵。   外面是逼近的堕仙,转头齐归就被拖入阵眼。齐释青无法思考,全凭本能行动——他冲了过去,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居然赤手空拳把齐归拽了出来。   邪神阵法一旦起了就需活祭,所以当齐释青把齐归扔出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面了。   玄陵门的人已经得到消息,很快就会赶来,齐归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得救。   五年前,齐释青闭上眼睛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活下来。   可他睁开了眼睛,重伤在床,齐归失踪。   这个山洞后来被他加了数道禁制,但现在禁制全都消失了。   是相违的手笔。   与五年前不同,此时此刻的山洞被改造成了一个刑场。   齐释青瞪大眼睛,齐归不在这里,但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昭示着他在这里遭受了怎样的酷刑。   一个十字刑架,两截木头浸透了血,地上散落着数股细绳,绳子是腥湿的。   一张石床,整个像是被血泼过,连着那一片土地都变了颜色。   齐释青听到了自己牙关开合的声音。   他踉跄着脚步,看见石床下散落了几件破碎的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了,因为全都混着血和泥。   他还看见了一个撕裂的布包,有几件东西散落在地。   那是齐归傍身的行李。   齐释青的胳膊在打颤,仿佛手中千斤重,他缓缓摸上了那张石床,指尖抬起就是血迹。   他摸到了一张湿漉漉皱巴巴的纸,指节僵硬,展了好多次才将它展开,险些把纸撕裂——这是相违用于拿捏齐归性命的符纸。   齐释青将它碾碎,扬在地上。   玳崆山上是漫山遍野的积雪。   山洞顶部倒挂的钟乳石结了冰,白雾弥漫在此处,把血腥味冻在空气里。   齐释青撑着血染的石床,缓缓起身。   他走到十字刑架边,弯下腰。   他看见了一只左手的手套。这手套他太过于熟悉,布料特殊,不沾油灰,此刻却静静泡在血泊里。   齐释青将它拾起,攥了一手的血泥。   紧接着,他就看见那口盖了盖子的黑瓷坛,其上有玄陵门的禁制。   齐释青手指一动,禁制登时消散。   那坛血腥的液体像是一面镜子,映出齐释青漆黑的双瞳。   一阵寒风起,液面起了波澜泛起血气,将他脸上的情绪彻底打碎,等再度归于平静时,只剩下了一片冰冷。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尚未完全疯批。 第236章 白发苍生(十三)   天象诡异。风雪大作,雷电交加,乌云蔽日。   玳崆山上的斧福府弟子俱已变成雪人,看上去半死不活。   他们顶着凝了霜雪的沉重睫毛,眯缝着眼睛盯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   齐释青已经进去很久了。   齐释青不出来,他的暗卫也不进去,他们动弹不得,场面就这样凝固着。   仿佛一场漫长的心理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有斧福府弟子坚持不住了。   “玄陵掌门饶命!!”   喊出第一声的只有一个人,但很快,开口的人越来越多。   “我什么都交代,什么都说,饶命啊——”   “我们都只是奉命行事,本不愿伤害齐公子,都是我们掌门,还有玄陵门大长老的意思!!”   “我没有动过小齐公子一根指头!我只是在外面望风的——!!”   ……   他们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风雪里。   恕尔盯着这一群又冻又怕,瑟瑟发抖如同鹌鹑的红衣弟子,满面肃杀。   他一语不发,丝毫没有替他们传话的意思,任凭斧福府弟子喊破了嗓子也站在原地不动。   寒风几乎把他们的声音全部吞没了,这些弟子很快喊得力竭。   但山洞里还是没有动静。   恕尔一点也不着急。他招来一个暗卫问了下其余人的搜索结果,得知到现在为止并未有疑似第五君的人经过他们设的卡,便下令继续向东找人。   那暗卫刚走,很快又有一个暗卫出现在他面前,对他附耳说了句什么,恕尔神色一变。   他抬脚走向山洞,背后全是绝望的斧福府弟子的视线。   “掌门。”恕尔在洞口叫了一声。   山洞内隔绝了风雪,分外安静。齐释青站在十字刑架前,掌中攥着一只黑手套,还在往下滴血。   他听见恕尔的声音,却并未转头,而是望着这两截交错的血木,平静地说:“我又算了一回我的命数。”   他的声音很轻。   “不论我向东南西北哪里走,我的命格都是定数,不会再变了。”   恕尔心脏一震。他赶忙说:“斧福府弟子早就交代了,齐归是被一个会用药的小道童救走了,肯定是他那个小徒弟,掌门可以暂且放心,他们会回灸我崖的。”   齐释青仍然望着那个十字刑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他道:“如果我死了,把它用作我的墓碑。”   恕尔大惊失色,“掌门!”   齐释青垂眸看向那一口黑瓷坛,重新给它下了禁制,落了符,没有波澜地交代道:“跟它葬在一起。”   恕尔心头腾起惊惧,什么话都说不出。   齐释青缓缓拾起地上那几段细绳,和那只手套攥在一起,朝他走去。“有什么消息么?”   恕尔震惊地盯着毫无表情的齐释青,愣了半天才想起他进洞找齐释青的目的。   “掌门……我派人去善扇山打听消息,但对方直接把我们两个弟子扣下了,现在人还在善扇山。”   齐释青波澜不惊地说:“是么?”   他往前走着,又道:“正常。”   齐释青踏出山洞的那一刻,雪停了。   这个画面无比奇异——上一瞬还是漫天飞雪,下一瞬猛烈的旋风就停了,半空中的鹅毛雪花直接竖着砸在地上。   齐释青对此毫无知觉,面色如常地往前走,走路带风。   远处缩在地上的那一堆斧福府弟子看见他的身影齐齐打了个抖,嘴巴开合不断,颤着想要说话。   齐释青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这些弟子集体噤声。他们身上的红色道袍并不防水,早已被落雪湿透,一个个冻得嘴唇青紫。   “玄陵掌门饶命……”   终于有一个弟子低声叫了出来,然后讨饶声此起彼伏。   齐释青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看向他们的眼神如同在看死物。   他把齐归的手套和捆过齐归的细绳收进怀里,然后解下罗盘。   在众人的注视下,七星罗盘径直飞向半空,在玳崆山的山顶展开了一个巨大的归元阵。   金光如同钟罩,骤然倒扣在白雪皑皑的山上,爆发出极其刺眼的光。   这个归元阵产生了无比震悚的效果,就连齐释青的暗卫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在历史记载中,从未有一个人的归元阵能够大到覆盖整座山脉,可齐释青的归元阵迅速膨胀,已经快要做到了。   从山顶,到山坳,每一块石头,每一株衰草都被覆盖在金光之下,所有的邪祟无所遁形。   他们能听到山中隐约的野兽叫声,还有邪气乱窜的声音,不知有多少藏匿的邪祟均在雪停的这个时刻被诛杀殆尽。   恕尔心潮澎湃,他注视着齐释青站在山顶遗世独立的仙人之姿,恍惚间以为见到了神明。   齐释青的归元阵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等金光散去,天已经晴了。   茫茫雪夜接上了冬日蓝天。   他勾手将罗盘收回,踏上融雪,再度垂眸看向这些受困的斧福府弟子的时候,他们内心不约而同产生了一个没来由的希冀:齐释青也许是个心软的神明,好像会赦免他们。   但下一刻,他们就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么荒谬。   齐释青随手一甩,七星罗盘就化成了一柄漆黑的长戟。   他用这长戟画了一个符咒,巨大的阵法罩下,圈住了所有斧福府弟子。   “这是真言咒。”   齐释青的声音比冰还刺骨,“阵中之人,若有半句假话,会窒息而亡。”   他的视线逡巡一圈,随意落在了一个斧福府弟子身上,如同念判词一般道:“你先说。你们都对齐归做了什么?”   柳相悯留在玳崆山上的亲信弟子一共二十二人。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已有八人窒息而死。   剩下十四个弟子交代了实情,从第五君被骗上玳崆山,到柳相悯给他转移了邪咒,再到惨绝人寰的放血,最后是他们被一个骑着白马的小道童给药翻,再醒来人就不见了。   齐释青听人挨个交代,表情堪称麻木。   等所有人回答完,他又平静地问:“谁给他放过血?每人划了多少刀?”   十四名斧福府弟子陷入沉默,一直在外围站岗放哨的四名弟子率先撇清关系。   剩下的十个弟子支支吾吾咬着嘴唇,有几个发了疯似地摇头颤抖。   齐释青便拿戟尖对着他们的脖子,他们不得不开口。   于是真言咒里又死了两个人。   从最后剩下的十二名斧福府弟子口中,齐释青终于拼凑出了真相。   柳相悯和相违计划把齐归做成药人,并说一切都是齐释青的授意。   柳相悯将自己的邪咒转移到了齐归身上,毁了他的灵脉,而齐归的血肉为相违所有。   齐归身上至少被划了七十刀,具体数量这些弟子都不清楚。最初的三刀是柳相悯划的,后面的,是这些弟子每隔一炷香新添的。   齐归就这样断了周身灵脉,被放了整整一坛的血。   并且以为这一切都是他下令的。   齐释青把长戟收回重新化为罗盘的时候,这十名幸存者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满脸写着死里逃生。   齐释青对恕尔说:“把他们带回玄陵门,交给玄十。”   恕尔应下,又听齐释青交代道:“告诉玄一,玄陵门的一切消息不准走漏风声,在玄十审出来蓬莱岛上剩下堕仙所在之后,立刻清剿。”   “尚未堕仙的,协助过堕仙的,只要有一丝瓜葛,全部带回玄陵门。”   恕尔抱拳:“是,掌门。”   齐释青静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柔和了些许。   “我先去善扇山。你传信给在外的其余暗卫,继续寻找齐归下落,直到确定他们回了灸我崖为止。”   恕尔再度颔首。   齐释青安静地看着他,最后交代道:“记住我在山洞里跟你说的。”   不待恕尔作出任何反应,齐释青就转身走了。   -   玳崆山脚下出现了零星几个善扇山道童。   一个时辰前,整座玳崆山被覆盖在金光中,如同神明降世的风水宝地,引得好奇的百姓出来眺望,善扇山不得不派人苦口婆心地劝人回去。   此时此刻,天光大亮,大雪已霁,唯有积雪皑皑。   齐释青先行下山,他用了轻功,速度飞快,却没想到在山脚下见到了善扇山掌门章仙童。   章仙童手持折扇肃立在路中央,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   齐释青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善扇山掌门率先打开沉默,童声清脆,在积雪地里一穿而过。   “玄陵掌门,几日前掌门大典上刚刚别过。”   齐释青仍未开口,淡淡地看着他。   章仙童丝毫不恼,问道:“刚刚玳崆山上的归元阵,是齐掌门所开么?”   齐释青注视他半晌,颔首。   刷啦一声,章仙童突然将手中折扇摔开。   “玄陵门有归元阵,我善扇山也有识别堕仙的法门!”   随着善扇山掌门的大喝,两把折扇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形成无比锋利的风刃直冲齐释青脖颈,如果细看就会发现这风阵泛着银光,如同银色的火焰。   齐释青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连躲也不躲。   下一瞬,就见这两把折扇贴着他的脖侧飞过,然后在他身后绕圈,咻的一声回到了章仙童手里。   善扇山掌门眼睛瞪圆,胸脯剧烈起伏。   “你不是堕仙。”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疑道:“敢问玄陵掌门,以你曾经的法力,归元阵能够覆盖多大的面积?”   听到章仙童的问题,齐释青瞳孔一动。他取下腰间的黑罗盘放在手里,看了半晌后,道:“不知。”   章仙童立刻明白,齐释青原先并没有这么强大的法力能够让归元阵覆盖整座玳崆山脉,他立刻追问:“若非你得了邪神之力,你的法力又是从何而来?”   齐释青托着七星罗盘,静静地看向章仙童。   罗盘仍在源源不断散发着煞气,但齐释青确信章仙童并看不见。   他说:“七星罗盘。”   章仙童狐疑地盯了那罗盘好一会儿,最终才一点点松开了眉头。   “请玄陵掌门随我来。” 第237章 白发苍生(十四)   齐释青被带进了善扇山。   善扇山弟子们一改和蔼可亲的小童模样,列队在两侧,折扇在手,严阵以待。   齐释青无视了他们,跟着章仙童往里走,终于见到了被扣下的两名玄陵门暗卫。   这两个暗卫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只是被困在了善扇山的阵法里出不去,直到此刻才解开。   “掌门。”   两名暗卫立刻向齐释青行礼。   齐释青见他们出来,只微微点头,转身就走。   “玄陵掌门没什么想说的么?”章仙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齐释青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章仙童走近他,扇子在手中转圈。“我一直很奇怪。为何所有受邀参加掌门大典的门派并未受邀参加玄陵掌门的婚礼,明明只差了三天。”   齐释青不答。   章仙童在他面前缓缓踱步,善扇山弟子开始向他们这里聚集。   善扇山所练的童子功功法特殊,相貌身量均停留在儿童时期,齐释青和两名暗卫在这一群半大孩子中间像是巨人。   “刚刚玳崆山上的归元阵大家有目共睹,玄陵掌门实在法力高强。”   章仙童的步子很小,绕着齐释青打圈几乎像是戏步。折扇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对精明的眸子,眼神里的城府极深,与稚童的相貌颇为违和。   他停下脚步,盯着齐释青说:   “虽然你并非堕仙,但倘若你与邪神为伍,我等定会举全派之力,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善扇山。”   他话音刚落,齐释青的暗卫就唰啦甩出金色长戟挡在齐释青面前。   善扇山道童登时涌了上来,银色光阵将他们包围。   过了半晌,齐释青抬手拍了拍暗卫的肩膀。   长戟重新化成罗盘,两名黑衣暗卫严肃立定。   齐释青在暗卫身后,冷淡地说:“善扇山掌门想要问什么?”   章仙童握紧折扇,童音无比郑重。   “敢问玄陵掌门,是真与斧福府柳下惠子结为姻亲了么?”   齐释青没有说话。   寂静持续了大概有半盏茶。   正当齐释青再度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章仙童突然高声道:“你知道玳崆山上发生了什么吗?!”   齐释青脚步一顿。   章仙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怒意。“你还记得齐归是谁么?”   齐释青猛然转身,推开身前挡着的两名暗卫,大步流星到章仙童面前,低头问:“你见过齐归?”   章仙童仰着一张小脸,眯眼瞪着他,目光里是赤裸裸的鄙夷。   他呵了一声,扫了眼齐释青的七星罗盘,然后转身朝太师椅走去,一屁股坐下,翘起一条腿,展开扇子。   齐释青快步跟上前去,原本没有一丝表情的脸现在好像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显出几分焦急。   齐释青站在小小的善扇山掌门面前,话音几乎带上恳切。   “请章掌门告知齐归的下落。”   章仙童昂首问他:“我凭什么告诉斧福府的姻亲?你可知斧福府掌门柳相悯是堕仙?你可知斧福府只手遮天,不光打压仙门,还串通商贾,让这一带的百姓民不聊生?”   齐释青只沉沉地盯着他,一语不发。   章仙童拍案而起,踮起脚尖指着齐释青的鼻子骂道:“玳崆山是你父亲他们的葬身之地,如今成了斧福府的地盘,你还娶了柳下惠子,玄陵掌门挺能忍啊!”   齐释青的胸腔微不可察地起伏。他深吸一口气,还是说:“恳请章掌门告知齐归的下落。”   章仙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过了许久,把扇子往怀里一揣,重新坐下。   “我不知你这黄口小儿在玩什么把戏,你若不能如实相告,我又凭什么信你?”   章仙童只是长得小,其实年龄比玄陵门已故的掌门齐冠还要大许多。他是正儿八经的仙门老人,名副其实的人精。   齐释青呼吸沉重而急促。他看着章仙童好整以暇地开始烧水煮茶,额头慢慢渗出豆大的汗珠。   思考不过转瞬。他突然弯下腰,对章仙童行了个大礼。   “章老前辈。”齐释青的声音又低又哑,“只要前辈肯告知我齐归的下落,晚辈知无不言。”   章仙童给自己倒了杯滚茶,放在手里呼呼吹凉,抿了一口,抬眼瞥向齐释青。   他故意晾着齐释青,让他弯腰行礼了好长时间,然后才冷哼一声,道:“你要是真有这么紧张他,怎会把他害到那个地步。”   齐释青的脊背僵硬了,过了很久才很缓慢地直了起来,跟罚站似地立着。   章仙童在他面前放了盏茶,终于开口。   “当时是一个小道童拖着他来善扇山求救,他整个人被包了个严实,头脚都没露出来,外层全都是血。我的弟子想要掀布查看,那小道童却怎么都不许,于是我们就给了他们间屋子休整。”   “一直到看见那匹白马,我才意识到那是谁。”   章仙童稚嫩的眉眼透出来一股子悲天悯人。   “时机太巧了。正好是你成亲那日,他从玳崆山下来。联系起来,不免想到是你和斧福府做扣,要害齐归。”   章仙童轻蔑地笑了一声,把茶盏往前推了推。   “而且你的法力突然变强那么多。”   在章仙童的注视下,齐释青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得空白。他垂头看着那盏茶水,站着一动不动。   章仙童自斟自饮了一杯茶,乜着齐释青道:   “你说你的法力来自于七星罗盘,但你自幼傍身的东西,怎么会突然变性?你仔细想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齐释青肩膀忽然一震。   是大婚那日的清晨。   那日雷雨大作,他坐在主座上的时候,突然心痛如绞,七星罗盘煞气四溢宛如墨莲绽放,可是没有人能看见。   他抬眼看向章仙童,正对上对方审慎的视线。   章仙童观察了他片刻,把手中茶盏慢慢放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恐怕是神仙受刑,神器共感,天象大变。”   齐释青眼前一黑,骨子里发冷,眩晕得厉害。   章仙童冷眼瞧着齐释青,飞起一脚踢在椅子腿上,椅子唰地停在齐释青身后。   待齐释青坐下,章仙童用两根指头点了点茶海,示意他面前的茶,齐释青僵硬地伸手,仰头一饮而尽。   章仙童这才往后坐了坐,两条小短腿够不到地,在太师椅上晃悠着。他老神在在地哼了一声,说:“齐归本来应该入我善扇山的。”   齐释青的立刻抬眸看向他。   章仙童抚着他的扇子,指尖点着扇面银光。“善扇山供奉的神仙是文昌星神司命,一手执笔,一手舞扇,白衣不染纤尘。他掌管凡人命数,法器就是折扇。”   齐释青卒然愣住。   白衣,折扇……   这难道是……   “十二年前,司命神君曾给我托梦,说药王谷里有一个仙童,要我带回门派作亲传弟子。”章仙童的声音幽幽响起,“我去了,可是不论我进出药王谷多少趟,都走的是同一段路,从哪里进的就从哪里出,什么仙童的人影都没看见。”   “不过几天后,就听到消息,玄陵掌门带回去一个药王谷的小仙童,这小仙童就是齐归。”   章仙童的眼里光芒黯淡,带着几分沧桑。   “我去找你父亲要过人,当时并未提我做的梦,只说他的体质和天资都适合来我善扇山,在玄陵门实在荒废。”   “但齐冠说,药王谷出来的小仙童不会在俗世长留,兴许只是拜访一阵就要回他的洞天福地,我等不该强留。”   “他都这么说了,我更没了说辞,于是就回了善扇山。”   章仙童又倒了一泡茶,摇着头给两人续上。   他看着齐释青,唏嘘道:“可一年后,药王谷被焚。我再度去玄陵门要人,齐冠仍然不放,说齐归受了伤正在养,他会将齐归视若己出。我听闻小仙童为红莲业火所伤,在你那玄君衙外远远看了一眼,就见齐归躺榻上,蒙着眼睛,抓着你的手睡着了。你悄悄亲了他的额头。”   齐释青攥着茶盏,指关节发白,额发垂下挡住了他的眼睛,发丝在颤动。   章仙童静静看了眼齐释青手里那杯那波动的茶水,声音柔和了些许。   “我一向相信齐冠的人品,于是心道如果留在玄陵门也是仙童的意愿,我就不能强求,于是此事作罢。”   “从那之后,司命神君没再给我托梦过。”   齐释青一声不吭地把茶闷了,空杯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手却仍攥着不放。   章仙童注视着那只空杯,杯里反射着天顶的白影,过了半晌道:“三年前的一个夜里,司命神君的像突然碎了。”   “我就知道,这是神君对我十二年前没有完成托付的惩罚,他不再庇佑善扇山了。”   齐释青却倏然抬起头。   三年前。   脑海里电光火石,一切都联系在了一起——   齐归说,司少康为救他而死,时间是三年前。   齐归说,他的师父是个神仙。   齐释青瞳孔剧烈颤抖,手中的茶盏终于碎裂。   文昌星神……司少康……   他都做了些什么……   齐归每回说起司少康,他都心怀妒意,他只当那是齐归崇拜依靠的对象,甚至还掘开了一座墓,因为墓是空的而断定齐归在说谎。   可司少康竟然真的是神君。   司命神君为了齐归,真的舍了命。   而齐归也本不该来玄陵门,他是天生灵脉,天生药躯,本应……在神君身侧。   他跟齐归,从头就不该相遇。   嘀嗒。   几滴红色的液体滴落在章仙童的茶海上。   章仙童挺直了小身板,皱起眉头伸长脖子,就见齐释青握了一手碎瓷。   他皱着小脸看着齐释青,眼里流露出一丝长辈的不忍。   “神君有托,本该遵从,可我一时不忍,却是不虔,导致门派失了庇佑,这些年不得不格外谨慎。”   章仙童叹了口气,爬上太师椅,越过茶海,把齐释青的手掰开,取出里面的碎瓷片,转头吩咐弟子拿药。   齐释青好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头低垂着,一动不动,好像就要原地坐化。   他身前笼罩在阴影里,脸侧垂落几缕长发,腰间那只黑罗盘却很亮,不知反的是哪里的光,抑或是它本身在发光。   章仙童看向那只罗盘,过了许久才移开视线。他重新取了一只茶盏,倒上茶,放在齐释青面前。   “一切都有定数。齐冠当年不放齐归走,其实是对你的私心,我虽然不会做什么人的父亲,但爱护自己的孩子,在我看来,并无错处。”   齐释青一寸一寸地抬起头,看向他。   正在这时,取药的弟子回来了,要给齐释青包扎,齐释青却攥紧了手,表明了拒绝。   于是章仙童便挥手让弟子退下。   齐释青盯着章仙童,张开嘴的一刹那嘴唇就干裂出血,声音异常沙哑:“章老前辈……是何意?”   章仙童被齐释青看得一怔,过了片刻才抿了一口茶。就跟察觉自己失言了似的,他沉缓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齐释青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冷得吓人。   他慢慢伸手取下身上的七星罗盘,动作僵得像是生了锈。   此时此刻,这只罗盘倒是安安静静被放在桌面上,不久前的呼风唤雨引雷杀人简直都像假的。   只有齐释青才能看到它上面的煞气仍然在不断氤氲,飞向他的皮肤然后再融入进去,好似在通过这种方式说明他们是一体的。   煞气缠身,如今愈演愈烈。   齐释青的手开始颤抖。   章仙童本意大抵是想让他宽心,却无意暗示了一个他埋藏在潜意识里的真相。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齐归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他害的。   齐释青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不该离齐归太近的。   七星罗盘曾经是被封印的上古法器,煞气极重。他出生时,七星罗盘却挣脱层层禁制飞到他手里,昭示了他的不详。   他害死的第一个人是他母亲。   父亲早就告诉过他,七星罗盘认他为主,他所到的每一处,他身边的每个人,都会被煞气影响,乃至死亡。这是天意。   煞气引阴邪,乃邪神之息,与正道相悖。   邪神异动愈发频繁,与七星罗盘重新现世不无关联。而他的门派曾经的灭门惨案,亦可以算到他头上。   他才是最毒的人。   他早该在当年齐归主动跟他拉开距离之时,就彻底跟他拉开距离。   他不该来找齐归。   不该打扰他在蓬莱岛东平稳安宁的生活。   更不该故意引诱,言语暧昧,自私地抱着侥幸期待齐归能爱上自己。   不该不信他,不该瞒着他。   ……千不该万不该。   齐归是药王谷的神仙,本就不是凡人。   而他的父亲是为了煞气缠身的他,才将齐归强留下来,强行给了一个齐姓的名,让他不得不成为自己的弟弟。   强留神仙,罪人蒙福,仙人受刑。   都是他害的。   作者有话说:   揭秘好令人兴奋(*ˉ)ˉ*)   司少康原本计划将齐归放在善扇山,他作为神仙显灵庇护他一世,但阴差阳错齐归被齐释青接走,所以后来他不得不启用蓬莱岛东的破落仙门灸我崖。因为灸我崖历代掌门人都姓白,司少康只能说他是外姓门生。   另,齐释青还得再崩溃至少两个度,嘻嘻 第238章 白发苍生(十五)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善扇山的一处露台。   齐释青低着头一动不动,七星罗盘在桌上安安静静闪着寒光,但是整片露天空间的温度却骤然降了——   屋檐上融了一些的积雪在众目睽睽之下转瞬成冰。   所有人都下意识拉紧自己的衣襟,抱起胳膊试图取暖。   章仙童仰头迅速查看四周,甩开扇子,扇刃边一丝寒光闪过。他展开了一个结界,将七星罗盘纳入其中,罗盘并未有任何反应。   “奇怪……”他喃喃道,“到底是什么来路,竟能操纵天象……”   齐释青仍旧低着头,他没有理会章仙童和众人的反应,低声道:“齐归,现在何处?”   章仙童把结界收了,看向齐释青,“我给了他们马车,并让我右护法章幼龄秘密护送,已经往蓬莱岛东去了。”   齐释青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起身,单膝跪地,对章仙童行礼。抬起头的时候,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敛去了。   “多谢章老前辈搭救齐归。”   半个时辰后。   齐释青带着两名暗卫往外走,章仙童并未相送。   太师椅上遥遥传来孩童的声音:“蓬莱岛上的堕仙远比你想得多,你要是想保那天生药躯的神仙,就得把堕仙除尽。”   “从此处快马去蓬莱岛东要一个月,我最多保他两个月,你的时间不多了。”   -   齐释青在傍晚时分回到了玄陵门。   善念堂已经把该审的全审出来了,不论堕仙还是仙门弟子,没有一人不用刑。   玄十手中戒棍往下滴血,仔细看去,其上有数十圈尖刺,状似狼牙。   他从慈悲堂地牢走出,一根手指轻点戒棍某处,尖刺瞬间收起。   柳下惠子正站在青石广场上,身后跟了两名玄陵弟子。她脖子上缠着纱布,整个人憔悴至极,看上去摇摇欲坠。   玄十脚步一顿,随即别开视线,手持亲传玉佩单掌触地,将慈悲堂入口封上。   “掌门。”玄陵弟子纷纷转向后面行礼。   柳下惠子也转过身去,就见齐释青一袭黑衣,面容淡漠地往这里走。他所到之处都泛起阵阵冷意,让人骨子里生寒,畏惧不已。   柳下惠子压下一个哆嗦。她缓缓抬手,本能地摸向自己的腰封。   腰封里是两把银板斧,纤长的手指触碰到斧柄,颤了颤,然后又很慢地落了下来,如同树叶凋零。   齐释青经过她的时候,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向玄十。   “你带她回斧福府吧。”   玄十凝重的脸上出现一丝讶然,“可我们这里……”   齐释青没有情绪地看向他。   两人对视片刻,齐释青道:“新婚,别见血了。”   玄十甩了下手中戒棍,一道血珠子划过。“善念堂会怕这个?”   齐释青又道:“你带她回去,肃清斧福府。”   玄十的视线落到远处的柳下惠子身上,半晌后对齐释青行礼。   “多谢掌门。”   玄十把戒棍解下,交给齐释青。   他带了一队玄陵弟子走向柳下惠子。   柳下惠子本来带了五名亲信来玄陵门,但因他们曾对柳相悯十分忠心,也被玄陵门扣下。   偌大的玄陵门里,如今仅她一人着红衣,孤零零地站在青石板广场上,看着玄十带着玄衣弟子,面容肃穆地朝她走来。   积雪化成了水,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玄十对柳下惠子伸出了手。   “走吧。”   柳下惠子望着远处的齐释青。   齐释青正站在慈悲堂入口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等着他们离去。   柳下惠子颤声道:“斧福府掌门……”   她本来想问柳相悯到最后会如何,可最终没能说出口。   从知道她父亲是堕仙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们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柳相悯将一切事都瞒着她,也许是早在为这样的一天做准备。   她不可能再见到柳相悯了。   她也没有资格为她父亲求情。   玄十握住她的手,搂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身。   “你是玄陵门二长老之妻,与斧福府已再无干系。”   新婚的妻子,按习俗是第三天回门,可柳下惠子从小长大的斧福府,已经没有亲人在等她了。   齐释青目送他们远去,招了招手。   一名善念堂弟子端着一只堆满了小山一样卷轴的白玉托盘走了过来。   这些卷轴里,记录的都是善念堂的审讯结果。这一座山,都是相违的。   真相大白,血淋淋的。   齐释青看了会儿,拿起最上面那根卷轴。   齐释青手里的这根卷轴,记载的只是一小部分——   当年相违在堕仙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法器的色泽变化,正苦于无法掩饰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三长老多财曾经制造出一种能给法器染色的染料,遂偷偷去试。   这种染料非常特殊,竟然能把邪神之物的黑色也给掩盖掉,相违非常意外。   但不到两天,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的法力被禁锢住了。   相违仔细回想,多财曾经给他自己的罗盘染了个绛紫色,还给见剑监的少主陈沉的剑染了个绿色,却都没影响法器的正常使用。   只有他的罗盘受到了影响。   相违盯着手中金灿灿的罗盘,暗道不好。   这种染料恐怕对邪神之力有禁锢的作用,如若他还想使用邪神之力,就必须再将法器恢复成黑色。   于是相违只得在夜深人静之时,用了多财的洗剂。   黑罗盘的邪力果然卷土重来。   从那之后,相违就开始暗中偷渡多财的染料和洗剂,渐渐把藏宝阁放在外面的存货都偷完了。多财当年做出来的远不止这些,但相违并不知道剩下的染料和洗剂在哪,为了避免被怀疑,他不能直接问,只能暗中调查。   只是这种东西是消耗品,日复一日总有用完的时候,而多财又早不造这些东西了。   相违只得小心节省,在玄陵门里几乎绝不出手,往外跑得愈加频繁。   幸好多财不是个规整的人,藏宝阁里的宝贝多如牛毛,几年都发现不了。   从拜入邪神门下的那一刻起,相违就自愿成为邪神的棋子,为的是有朝一日助他重返蓬莱。   而整个蓬莱仙岛上,最后剩下的仙家宝地,就是药王谷。在齐归出现在玄陵门之前,从没有人能想到药王谷里居然有人。   仙童凭空降临蓬莱仙岛,相违定然不能让他坏了邪神大业。他便将齐归赶回药王谷,想要放红莲业火一起烧了。但阴差阳错下,齐归竟然没有死成,又阴魂不散地回了玄陵门。   在严厉的调查下,相违把这一切嫁祸给玄九,表面上说他要亲手清理门户,实际把人放在棺椁之中带出了玄陵门,藏在了玳崆山。   玄九是他制造的第一个堕仙。   随着堕仙数量上升,整个蓬莱岛上邪神异动不断,人心惶惶。相违决定在玄陵门内再添一把火。   他选中的是玄廿。   选中玄廿,其实无外乎就两条理由。   其一,他是多财的首徒,多财门下倒戈,对相违只有好处。其二,玄廿喜欢上了一个女修,心中有破口。   于是在某个玄廿当值的夜晚,相违引邪神之力进了藏宝阁,毁了镇阁的方倾碑。   当时玄廿正在推演,相违注视着毁了的方倾碑上出现的邪恶卦象,心中一震,然后笑了。   诡断卦,亦是他的命数,除非拜入邪神门下,否则无法逃脱。   他觉得老天在助他。   相违作为齐冠的长兄本该继承玄陵门,却因为这个卦象丧失了少主之位,他压抑着、对抗了数十年,最终还是成为了邪神信徒。   他不觉得玄廿有什么本事能反抗命运。   他肯定想活下去。   毕竟只有活下来,他才能跟他心爱的女修在一起。   但玄廿并没有如他所料地那般迅速堕仙。   他甚至跟那个叫书妍的鞭鞭匾女修一刀两断,在藏宝阁盘查轮值得愈发频繁。即使相违已经打探到了多财把大部分法器染料和洗剂藏进了一个地窖,他也无法在玄廿眼皮底下顺利动手。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机会。   当时各家仙门来玄陵门访学,其中就有书妍。   他让人给书妍传话,说玄廿正在水上亭台当值,邀她一叙,于是在亲眼确认两人见面后,迅速前往那处假山地窖。   整整九十罐染料和洗剂,搬动需要不少时间。   他把这些东西都放进了与他私交甚笃的斧福府掌门柳相悯的马车,说是一些私人物品让他保管。柳相悯那时还未堕仙,只当帮老友的忙。   相违计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正好碰到那帮年纪小的孩子在玩捉迷藏。   他谨慎地躲过了之前路过的小孩的视线,却在最后检查的时候撞上了人。   一个枪门疆弟子就站在地窖外面,跟他大眼瞪小眼。   相违那时还在想找个什么托辞,毕竟他是玄陵门大长老,出现在玄陵门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解释。但那孩子却大声叫了出来:“玄陵门大长老偷东西!”   相违只好把他杀了。   与此同时,外面还传来了脚步声,相违连忙把地窖关上,闪身去看来人是谁。   ——陈飘飘和齐归。   情急之下,相违想:刚刚那个枪门疆的弟子死就死了,但这两个如果横死,齐冠一定会把玄陵门翻个底朝天,他绝对讨不着好。   于是他随手抄起石块,以极为刁钻的力道打中了两个孩子的穴位,让他们毫无知觉地晕了过去,只以为自己是玩太累睡着了。   相违便把那枪门疆弟子的尸体扔进了藏宝阁的湖,故意让他触发了湖面下的机关,尸体被刺了三刀,然后才飘在水面上。 第239章 白发苍生(十六)   相违一直想要杀了齐归,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   一方面,齐归已经是齐冠名正言顺的养子,是少主齐释青的弟弟,身边一向有人。   另一方面,则是齐冠让他去了善念堂,随依主修炼。依主最为谨慎、老谋深算,若有一丝端倪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他的杀意一直维持到齐归某次在机关塔外流血。齐归流血之处的野草一夜之间长高了一尺。   相违那时已经感受到躯体被邪咒的侵蚀,他看着那些草,本能般地口干舌燥,好像那些东西能止他的渴。   他便把那些草和土收集起来磨成粉,服了下去,果然。   从那时起,相违就不想杀他了。   虽然药王谷的神仙与邪神正邪不两立,但留齐归在一日,他就能少一分的痛苦,多为邪神效力一日,何错之有?更何况,齐归没有罗盘,只学了那一点三脚猫的暗器功夫,真到了必须杀他的时候,那也是轻而易举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玄陵门内数度遭到邪神侵扰,齐冠开始了愈加严苛的玄陵门内排查。相违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怀疑了。   但相违是个能忍的。   在玄陵门内,他日日冷着脸规避所有需要使用罗盘的场合,窝在机关塔内,借口研究机关秘术。而在玄陵门外,他则秘密安排堕仙行动。   只是有一件事他不得不解决——   他留下的法器染料和洗剂快告罄了。   之前偷运出去的那一批大多都存在斧福府,但从相违意识到齐冠派人暗中跟踪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没再去过斧福府。   他必须从玄陵门内部搞到。   上次查到假山地窖,相违就知道多财还存了一批染料和洗剂在藏宝阁的水下密室。他只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就是玳崆山之乱。   五年前,玳崆山附近出现了许多堕仙,齐释青奉掌门之命去探查此事,定期去玳崆山巡山。   山上早就预备好了邪阵所需的尸体,堕仙们只等齐归跟齐释青一起来的那一回就动手,他们要活捉齐归,活祭就是齐释青。   万事俱备的那一日,相违在同一天潜入了藏宝阁。   站在水下密室的门前,相违意识到面前有个多财自设的禁制,他得找个理由让多财亲自打开,否则无法进入。   他沉着脸深思,一转身,正对上多财凝重的眸子。   相违看见多财的怔愣和不敢置信,又看见他佯装无事地笑着问他:“大师兄怎么来这儿了?找我的啊?”   相违注视了多财很久,然后转身就走,大步流星。   多财追在他身后,一路追到了机关塔。   “大师兄!大师兄!!”   在相违即将把门关上的一刹那,多财伸出手挡住了门,手险些夹断。   相违不动声色地在房内设下了禁制,外面的人不可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直接对多财坦白了自己的堕仙身份。   看见多财脸上的空白,相违知道他赌对了——他的小师弟一向心软天真。   相违说,他堕仙是因为自己亲历诡断卦,被逼无奈,是保命之举。   他否认了一切他所做的事情,并说他们身边暗藏的堕仙不止他一个,他成为堕仙,也是为了调查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他还说,等他把一切都查清,会对掌门和二长老和盘托出,引咎自裁。   不等多财细细想来相违的话,也来不及往细处询问,突然就有弟子敲门。   一切都如同相违的预料。   “大长老,三长老,少主和小齐公子遇险了,恐为堕仙所害。玄十赶到时小齐公子已经坠崖、生死不明,现在少主正在回玄陵门的路上,但仍重伤昏迷。情况紧急,掌门要立刻动身去玳崆山找小齐公子。”   多财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慌之下对相违的话深信不疑。前脚相违刚告诉他堕仙不止他一个,还在酝酿更大的阴谋,后脚少主和小归就遇险了!   相违还在玄陵门,那真正的凶手肯定不是相违!   相违就这样和玄陵掌门齐冠、二长老依主、三长老多财,以及六十八名玄陵弟子,一起进了玳崆山。   齐归的失踪和齐释青的获救都是意料之外的,但这意味着已经起了的邪阵缺了一个祭物,如果没有活人填上的话,会招来邪咒反噬。   相违本来不想杀了他的同门的。   他的目的本来是借此契机进入水下密室,拿到法器的染料和洗剂,在玄陵门继续伪装下去。   可是多财已经发现了。   此时如果他不动手,一切都会败露。   于是相违算好了时机,在寻找齐归的时候与众人分开,离开了玳崆山。   当夜,邪咒过境,玳崆山上无人生还。   这一卷的卷轴上就记录了这些。   白纸黑字,残肢血印画押。   齐释青看向白玉托盘里山一样的卷轴。相违犯下的罪罄竹难书。   很多细节不需要再想,答案都在卷轴里。比如玄九为什么疯了,被相违控制在千金楼密室里的堕仙舌头为什么被拔了,相违为什么扒了玄廿的脸皮……   相违分裂到了极致。   他自幼受的是玄陵门最正统的教育,内敛隐忍,严于律己,向往正道仙途,却因为诡断卦失去了继承门派的权利,不得不让位给他的胞弟。   七星罗盘能抑邪、或许能救他的命,却不认他为主,反而在多年后成了刚出生的齐释青的法器。   嫉妒、愤懑、不甘心。   相违坏得极其扭曲。   他嫁祸给玄九却保住了他的命、让他堕仙,玄九崩溃疯了。   他在玄陵门里道貌岸然地当着最严厉的大长老,当他在外以堕仙身份行事时,却听不得一点侮辱。所有不服他管教的堕仙都被他杀了,说话不好听的堕仙都被拔了舌头。   当他看到新一代弟子里,玄廿也经历了诡断卦,却做出跟他完全不同的选择时,相违是无法接受的。   他无法接受玄廿能够坚定地走他的正道,他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羡慕玄廿没有行差走偏,只是在邪咒过境后,残忍地剥下了这副令他艳羡的皮囊。   他伪装成了玄廿,好像这样他就跟正直沾亲带故了似的。   ……   齐释青不再看下去。   他把卷轴放回去,抬脚走近善念堂的正殿,无一殿。   无一殿内,两尊神像前,躺了两个破烂的人。   相违已经无法辨认,柳相悯似乎是疯了,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齐释青不用想,就知道为了撬开这两人的嘴,玄十上了所有的刑。为了警醒弟子心存善念,善念堂其实是最无情的。   据弟子说,玄十曾数次要求玄一离场,但玄一不从。   而正是在他的注视下,相违最后才开始交代他做过的一切。   齐释青仰头看了眼两尊神像,帝君上清元始天尊仍然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洁清冷的模样,而邪神君玉清无量天尊笑得栩栩如生,朝前方伸出手。   齐释青一瞬间觉得那只手的方向是自己。   好像邪神在请他似的。   齐释青不理会这没有根据的想法,垂眸看向地上这两个死囚。   七星罗盘从他腰间飞起,无一殿内起了冰霜。   齐释青脚下再生雪莲,一片冰冷肃杀当中,相违和柳相悯若有所感地朝他转头。   “七星罗盘主杀伐,比邪神阴狠凶煞。”   齐释青的声音在无一殿内产生回响。   “死人的帐你们到地下再算,我现在要算一笔活人的帐。善念堂见证。”   齐释青将玄十摘给他的戒棍哐地砸入地里,狼牙飞出,血滴洒下。与此同时,七星罗盘在空中铮地一声抽长成戟,飞入齐释青的手。   相违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呜咽,而柳相悯呆住了,疯魔地盯着这把黑色长戟,嘴里的窃窃自语消停了一瞬。   齐释青持戟走来,如同走进沙场的杀神。   他一抬手,空气中就凭空出现一把冰凌,嗖地射下来,把相违和柳相悯钉在地上。   面目全非的相违惊声哀嚎,而柳相悯被疼痛唤起了一丝神智,黑洞洞的眼睛看向齐释青,嘶嘶地笑着。   齐释青扬起手中长戟,落下了第一刀。   凄厉的惨叫。   ……   两尊神像溅上了堕仙的血。   帝君像脏了仙袍,而邪神像红了嘴唇,笑得愈发妖冶。   齐释青砍了他们近百刀。   到最后,地上就如同摊开两张人皮,血液脏器全部横流,碎骨散落。   齐释青拄着长戟,摇晃着站直。   他只能听见他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两个堕仙已经被他砍断了颈椎,只需要再施加一丁点的外力,就彻底身首分离。   就在齐释青扬起浴血长戟准备再砍最后一刀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柳相悯说话了。   柳相悯的声带都毁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发声的。   齐释青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五年前……中了邪咒的其实是你……你要做阵法的活祭……但齐归……把你的邪咒……转到自己身上了……”   “……所以才明白他能消解邪咒……”   “他左臂灵脉……断了……一直戴着手套……”   “你也给齐归转移……你……怎么不杀了你……”   微弱的笑声从柳相悯的胸腔传来,在无一殿内竟然起了回音。   柳相悯嘴巴咧大,那双黑得像假的的眼睛死死盯住齐释青,里面全是恨意,好像在说,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然后齐释青就看见柳相悯的脖子一歪,头彻底断了。   脑海里一片嗡鸣。   周身血液倒流。   齐释青死死盯着地上的两具残尸,用仅剩的理智点了归元阵。   如果神灵有知,从半空中俯瞰,那么就会看到齐释青归元阵亮起的那一瞬,玄陵门的乌木建筑群突然爆发出猛烈的金光,亮得如同十轮太阳同时升起。   所有的玄陵弟子向无一殿的方向肃穆站立,一个接一个地开启了归元阵。   邪祟再无法遁形,眨眼间灰飞烟灭。   玄陵门的归元阵,亮了三天三夜。 第240章 谶语(一)   “师父,师父。”大刚小心翼翼地推醒第五君。   第五君茫茫然睁开眼,眼睛酸涩胀痛,视野里一片昏暗,他迷蒙了半天,才发现不远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大刚正巴巴地趴在他身边,跟小狗似的。   又跑了一天,已经是晚上了。   他们一路走来并不算很顺,沿途碰到了三次盘查。   第一次对方腰间挂着玄陵门的罗盘,大刚认出来了,而后面两次没看见法器,大刚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人。   第五君本就重伤难愈,一路上都半梦半醒的,担心有人会拉开他的草帽仔细看他的脸,索性就把血抹在脸上,做出伤口的样子,再把白发散开,让大刚说是带重伤的爷爷去找神医救命,也就瞒了下来。   “到地方了……”大刚稳稳地扶住第五君,把他扶下了马车。   这是一家位于蓬莱岛中的客栈,距离那个有着邪神火眼和榴莲三结义典故的榴莲园不算太远。   按第五君的想法,他们向蓬莱岛东直走就行,大刚晚上可以跟自己在马车里挤一挤,小白是药王谷出来的仙马,不会累。   但大刚摸着第五君的脉象严词拒绝了,说如果这样奔波赶路,师父恐怕得交代在路上。   第五君为了让小徒弟安心,遂同意找客栈歇脚。   但因为路遇不明之人盘查,他们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惦记上,这好不容易快走出蓬莱岛中,才终于找到了个安全的地方,决定停下来歇一歇。   第五君被大刚扶到了榻上。   后背挨上柔软的床褥时,第五君没忍住发出一声喟叹,说自己老了,这一把骨头已经不行了。   他枕着高枕,眯缝着眼看着大刚在屋里跑来跑去进进出出——先问店家要热水,又取了药罐小炉子开始给他熬药,还一边翻着他的医书和笔记。   第五君勾着唇角,就这么又昏睡过去。   再醒的时候,鼻翼间萦绕的都是药的苦味,第五君撑着起身,没让大刚喂,自己拿碗一饮而尽,眉毛都不皱一下。   大刚给他拿了清水漱口,接着又要给他针灸,却被第五君轻轻一挡。   第五君拍着小孩的肩膀说:“热水要凉了,快去洗个澡吧。我这不急。奔波这些天太辛苦了。”   大刚想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脏兮兮的脸,点点头,乖巧地去洗澡了。   第五君目送大刚离开,才攒起力气解开自己的衣服,胸前的纱布上是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看着这堆结实的纱布发了会儿呆,然后才一点一点把衣服褪下,给自己换起了纱布。   染血的都丢进火盆里烧了。   换纱布花了不少时间。等做完这一切,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第五君躺回去,艰难地大口呼吸,眼前一片眩晕。   不等他重新陷入昏睡,他就听见啪嗒啪嗒的湿脚步声,大刚洗好澡了,急着跑过来趴到床边掀他衣服看纱布,见纱布非常干净,高兴地小声说:“快好啦。”   第五君唇边微微提起一个浅笑,然后眼前一黑。   眼前是一片黑雾,雾气越来越重,最后织成了一张网,他就在无垠之网的正中,束手束脚,无力挣扎。   他的身体很沉,雾气凝成的网无法承担,他就一点点坠落,最后网破了,他摔了下去。   眩晕失重消失的时候,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在药王谷。   第五君喃喃道,原来是梦。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照下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第五君低下头,自己身上一丝伤口也无。   他一头白发,穿了一身青衣,手中转着一支细长的石斛,在药王谷里闲适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流云就跑到了他脚下,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于是他腾空飞了起来。   衣袂翩飞,流云擦肩而过,他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飞了一会儿,就点着树木最高的叶子追逐碎日跃金。   他不知道他是谁。   降落在药王谷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在簌簌,好似在拜他。   他在谷中走着,没有意念,没有欲望,没有目的。走着走着,他就变小了。   能看到的树梢变成了树干,再变成了灌木和花朵。   青衫拖在地上,拖着拖着,就消失了。他穿着一身小褂,胳膊和腿短短小小,披散的头发挽起一个小小的黑色的髻。   太阳在林间穿梭,给他带路,他就跟着太阳往前走,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就站在一丛一心香叶前,这丛一心香叶长得格外茂盛,每一片都绿油油的,纤长地支出来,在顶端分出两叉,优雅垂落。   他伸手拨弄着柔软的长叶,又蹲下身,抓了一朵花。   忽然林中传来了脚步声。   他懵懂地抬头,就见那脚步停在咫尺。   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第五君在床榻上缓缓睁开眼,眼角有泪水划下。   屋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灯,离他的床榻很远,而耳边隐约传来了大刚小小的鼾声。   第五君望着天花板,等脸颊眼干。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他的小时候,在药王谷。   他其实没有很小时候的记忆,好像他的人生是从见到齐释青的那一刻才开启的。但今天,他却想起了一些颠倒的、无可考的片段。   他想起自己并没有在药王谷活过很久,他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的,带着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有些阴差阳错其实是命中注定。   也许,他在此间走过是为了历劫,也或许是为了成全。   他重新闭上眼睛。   距离天亮还早,但他在梦中见到的那丛一心香叶却愈发清晰,在曾经的那个春日里,还是个孩子的他握住的那片长叶,其实是一句谶语。   一心香叶若能入药,只能做断尘散。   若服下断尘散,就能忘尽前缘,此生绝情。   第五君摩挲了两下指尖,缓缓松手。   可惜药王谷已经毁了,一心香叶被尽数焚尽。   第二日天亮,第五君醒来的时候,大刚不在屋里。   他等了快一个时辰,大刚还没回来,就挣扎着下了榻,撑着柜子、桌椅,摸到了房门。   他已经没有法力了,没法护大刚周全,但就算这样,他也要把大刚找到。   第五君虚弱地把门推开,扶着门板,遥遥瞧见楼下一个熟悉的小脑袋。   ——大刚正混在人堆里听人讲话。   第五君舒了口气,隐约闻到身上湿热的血腥味,但他还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望着大刚。   也不知道他这是在听什么,听得这么认真。   第五君嘴角微微翘起,想十三岁还是个爱凑热闹的年纪,天真岁月只有短短几年。   正当他打算转身回去的时候,楼下的人声突然变大了,有一句话骤然拔高窜了上来——   “你要不信你亲自去看啊!抬什么杠!”   第五君脚步一顿。   他本猜想底下那些人是在听客栈里请来的评书。   楼下人群安静了片刻,而刚刚喊那一嗓子的人却还激动着,又大声嚷了一句:“我大舅就住在玳崆山脚下,还能有假吗!”   第五君重新抬起脚,慢慢转过身,把门关上了。   他正坐在桌边给自己换纱布的时候,大刚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是早饭。   染血的纱布没来得及扔进火盆,就放在桌上,大刚一见眼睛就要红。   “师父你快去躺好……”他小声说着就来扶第五君,尽力压着哭腔。   第五君笑着抓住他的胳膊,说:“再躺师父的老腰就彻底废了,让我坐会儿吧。”   于是大刚就嘟着嘴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给第五君上药,然后包扎。   “师父,我刚刚在楼下,听到了点消息……”   第五君脸上的笑容淡了。   大刚低着头说:“斧福府散派了……”   他说完这句,无比小心地抬头看了第五君一眼,抿了抿嘴,接着说:“玳崆山被玄陵门给封了,然后玄陵门……”   第五君平淡地打断了他,仍然是微微笑着,说:“玄陵门跟咱们没关系,以后我们只管自己的日子。”   大刚看着第五君的神色,怯怯地嗯了一声,把药放在桌上的时候,发现第五君的左手在细细地发着抖。   这只手,从大刚来灸我崖的时候,就一直戴着一只黑手套,但现在黑手套不见了。   大刚心里一酸,别过眼去,把最后一道纱布缠好。   他们逃命的这一路上,师父从来没告诉过他玳崆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师父醒着,就笑着看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大刚号过第五君的脉,他知道,师父的灵脉断了。   得知这个真相的时候第五君还在马车里昏迷,大刚捂住脸嚎啕大哭。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师父一直戴着的左手套也根本不是蓬莱岛东传的那样得了神力,他左边的灵脉断得更早,早在他来灸我崖之前。   而现在没有必要掩饰下去了。因为师父全身的灵脉都毁了,再也不能修仙了。   他会跟无数寻常人一样老去、病死,会变得白发垂髫,音容不复。   这一切都跟玄陵门脱不了干系。   刘大刚把染血的纱布都收拾了,背过身去给第五君端早饭。   第五君看着大刚的背影,默默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 第241章 谶语(二)   他们又开始赶路。   马车一晃悠起来,第五君就开始迷糊,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从被救下来,他就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有的时候他茫然地睁开眼,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又过了几日,经过榴莲园地界的时候,第五君心有所感,起身撩开帘子,就见榴莲园外杂草丛生,一派萧条荒废,原先曾有的三家弟子守卫如今一个人影也无。   曾经的榴莲三结义的门派,见剑监尚未恢复元气,斧福府散派了,如今只剩下玄陵门,而玄陵门也将弟子撤走了。   也许他们算到堕仙劫难已过,邪神火眼不必再守。   第五君把帘子放下,闭上眼睛,不再思考。   那天早饭后,第五君还是哄着大刚说了些话,问了问他如今蓬莱岛上的局势。   大刚眼睛红红的,避开玄陵门不提,说现在的仙门势力都聚集在蓬莱岛西,据传闻有望彻底清剿堕仙,还天下太平。   第五君欣慰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大刚巴巴地望着第五君,心里憋得厉害,又憋又委屈,可师父没有主动告诉他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直觉不能问。   早在一年前,还是玄陵少主的齐释青来灸我崖把第五君带走的时候,大刚就已经觉出来了些什么,如今师父伤成这样,若都是因为齐释青……   大刚在心里把齐释青扎成了刺猬。   他们东行的路上走遍了寒冬腊月,冰雪消融,最冷的时候都在路上捱过了。   第五君所有的行李全都丢在了玳崆山,回程一路都花的是大刚带出来的灸我崖的积蓄。每每看着大刚像个小大人似的给他添置衣物,第五君就在心中感到愧疚,明明应该是他照顾徒弟,如今角色却全反过来了。   有一回在大刚睡熟之后,第五君想,他灵脉尽毁,再无可能飞升,已经不能算是仙门弟子了。   是不是其实他死在玳崆山更好一些?   一身伤病,还要徒弟养活,他实在没有脸面。   第五君从来不喜麻烦人,最爱体面,去帮人他觉得义不容辞,但要有人对他有恩,到了他还不起的地步,他就敬谢不敏,即使那个人是他的徒弟。   大刚还是个孩子,却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已经够了。他不该再给大刚添负担。   一个仙门弟子,不该有一个凡人师父。更何况他已经不再有东西可以教给大刚了。   第五君在黑夜里久久地盯着刘大刚的小脸,这张脸已经褪去了许多婴儿肥,显出了一点青年人的线条。他想,等大刚再长大些,会是个仙风道骨的俊朗道长。   脸……   第五君眨了下眼,忽然想起,一年之前他离开灸我崖的时候曾给大刚保证过,等回去传给他换颜易嗓之术。   有了,这是他最后能教给大刚的东西。   第五君心里高兴了一点,他找到了一条跟大刚回灸我崖的理由。   这天睡过去的时候,第五君脑里还想了等他把换颜易嗓之术教给大刚、离开灸我崖的时候,该给大刚留下点什么。   等他们终于到达蓬莱岛的最东边,走进终年不散的弥漫雾气里,站在那栋泛着浅浅霉味的小破吊脚楼前时,已经近两个月过去。   第五君身上的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了,他让大刚先去看望他爹,自己走进了灸我崖。   他站在窗边,看向阔别一年的灸我街,果然发现街角处躲着两个善扇山的小道童,远远看着他这栋吊脚楼。   第五君早就发现善扇山的人暗中跟了他们一路,还认出来了一张熟面孔,善扇山右护法章幼龄。   暗中跟随,也许是保护他们不被堕仙所害,也许是为确保他们没有落到别人手里。   他的血肉能够延缓邪咒腐蚀,这个秘密在玳崆山上已经大白于天下了,从那一天起,第五君就不会再相信所有对他好的人。   除了他的徒弟,任何对他好的人,可能都报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从窗边离开,从落满灰的架子上取下一只小陶罐,用水洗净。   然后他掏出一把小刀,在胳膊上划了一道。   鲜血落入陶罐。   第五君一错不错地望着渐满的液面,眼前渐渐发黑。等装满了,他才掐住自己止血的穴位,摔在椅子上。   他缓了许久才聚起一点力气,撕了布条给自己包扎,再把袖子放下盖住伤口。   第五君将那陶罐密封好,放在床下。   到了傍晚,大刚回来了。   第五君在诊床上躺着,从眩晕的浅眠里苏醒,笑着说:“不用陪你爹住吗?”   大刚给漆黑的屋子埃个点上蜡烛,一本正经地说:“仙门弟子哪有不住在门派的!”   第五君微微一笑。他缓缓起身,看大刚把桌面好一个擦,然后才把身上的小包袱解开,兴高采烈地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   “这是我爹给咱们准备的晚饭!”   第五君笑容一顿,慢慢从诊床上下来。   不过一年以前,他还是辟谷的,灸我崖内没有厨房,他也从来没有操心过大刚的伙食,到了饭点都让他自己去找街对面开茶水摊子的他爹。   可如今,能辟谷的变成了大刚,而他凡人之躯不得不依靠五谷杂粮,大刚却一直悉心照料着,从没让他饿过肚子,每顿饭都陪他吃。   现在还要让茶水摊老刘再多照顾一人。   第五君脸上的笑意很难挂住。   师徒二人对坐吃饭,大刚虎头虎脑地,大口吃得很香。   第五君心中不是滋味,又顾及着自己胳膊上新添的伤口不被发现,整顿饭没动几筷子。   等大刚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第五君伸手摸了摸大刚的脑袋,说:“你还是多陪陪你爹吧,仙门弟子尽孝的机会不多,应当珍惜。”   大刚使劲点头,脆生生地说:“我知道的师父!这不是也回来了嘛!离得近,天天都能见到啦!”   第五君笑了一下,接道:“那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你就到街对面,去陪你爹吃饭。”   大刚一下愣住,下意识就说:“那师父怎么办?师父现在……”   他话没说完就住了口,紧张地瞪着第五君。   第五君笑得云淡风轻,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说:“以后师父要是不在了,你还是要找你爹吃饭的。”   大刚的眼圈瞬间红了,不过须臾,第五君就眼睁睁看见豆大的眼泪砸了下来。   第五君心里难过,但他不得不这样说。   他活不久了——灵脉与寿命息息相关,仙门弟子一旦灵脉被毁,即使是当场暴毙都不足为奇。曾经只有左手灵脉断了的时候,他就抱着多活一天是一天的想法,现在的情况只能更加糟糕。   他剩下的时日肯定是不如茶水摊老刘的,大刚得早点习惯。   第五君看着大刚的眼睛,说:“师父对不起你。”   他伸手想要给大刚擦眼泪,大刚却把头别了过去。第五君的手慢慢收回。   “师父什么都不告诉我。”   大刚小声喊着,拿胳膊粗暴地抹掉泪水,“我已经长大了!”   第五君一愣,然后笑眯眯地说:“嗯,你已经是灸我崖的掌门了。过去的一年,灸我崖掌门做得非常好。”   大刚的泪水渐渐止住,但还是泪眼婆娑地看着第五君,语气里带着微弱的怨怼:“师父,你不能抛下我。”   这句话跟矛一样一下戳进了第五君的心窝子里。   烛火摇曳下,他恍惚在刘大刚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几年前,他也对司少康说过这样的话。   第五君垂下眼帘,手指勾了一缕自己的白发。他思考着,将发丝捻了捻,说:“大刚,你要不要听你师祖的故事?”   大刚的眼神飘向长案之后的那个灵堂,那上面就有司少康的牌位。   他点了点头。   第二日。   刘大刚在中午时分走出灸我崖,先去陪他爹吃了个午饭,然后装作闲逛的样子在灸我街上溜达。   快走到街角的时候,他放慢脚步,在一个水果摊前驻足,买了许多种新鲜水果,装了好几兜,用余光瞥着不远处悄悄看他的善扇山道童。   大刚眼珠一转,拎着水果转身,等善扇山的人从拐角露出头来的时候,猛然回头,喊道:   “我看到你了!”   善扇山右护法章幼龄本能地想跑,但脚步却顿住了,脸上神色有些尴尬——刘大刚那一嗓子让整条街的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他了。   于是他走了出来,甩开手中折扇不尴不尬地摇着。   大刚小步迎上去,真诚又兴奋地对他行礼,说:“果然是善扇山道友!我师父说了,想请你们去灸我崖小坐,感谢你们一路相送。”   章幼龄想了片刻,说也好,然后打了暗语将另外几名善扇山道童都叫了过来,跟着刘大刚走回灸我崖。   街坊邻居都看直眼了——刘小道长作为灸我崖的小掌门,年纪轻轻医术高明,在蓬莱岛东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身后这几个小道童又是哪儿来的?难道他这么快就开门收徒了吗?灸我崖果然厉害!   善扇山一行人自然不知道他们被编排成什么样,只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往前走,自以为颇有气势,但因为个头比大刚还要矮,看上去过于可爱了些。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两周是期末,有考试有论文,更新慢一点……(轻轻给大家跪下) 第242章 谶语(三)   章幼龄一进到院子里,灸我崖的清贫就扑面而来。他仰头看了眼悬挂在湿乎乎的风里的红布招,没做什么反应,领着门下弟子在刘大刚身后走进古旧的吊脚楼。   一楼就是一间打通的诊室,摆了诊床,旁边架子上放着艾条、银针、纱布等等用具,整整齐齐的,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十分通透。   有股淡淡的香火味。   章幼龄顺着香味的来源看向那张长案,果然就见那后面是个小灵堂,其上有数个牌位,还有一只香炉,正袅袅升烟。   章幼龄的视线落在那堆灵牌上,发现诸多牌位里有一个擦得最亮的,上面写了司少康三个字,其余的牌位都是白姓。   “请诸位稍等,我这就去叫我师父!”刘大刚把刚买回来的水果摆在小桌上,示意他们自己吃,然后就蹬蹬蹬跑上楼梯,消失在二楼。   章幼龄在诊室里慢慢踱步,其余善扇山弟子围绕小桌坐下。   “师父!”   刘大刚敲了敲第五君的房门,却无人应答。   “师父?”   大刚皱起眉头,有点担心地叫了一连串,终于听见了微弱的类似刮蹭地板的声音。   他推门而入。   第五君穿了一身青色道袍,头顶戴了黑色的假发,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僵硬着一动不动。   说一动不动并不准确,因为他的右手正拼命用指甲剐着地板,只是幅度非常小,与此同时嘴里在往外淌血。   大刚吓坏了,一下冲过去想把第五君扶坐起来,却发现师父的身体僵硬得吓人,如同被下了定身咒,整个人像根木头。于是他只能先把第五君拖到床榻上。   大刚扣上第五君的脉象,眼睛慢慢红了——   这是灵脉被毁的后遗症,无药可救,一年以前师父只有左臂灵脉断了的时候,还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如今师父的躯体僵硬更加频繁了。   大刚拿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去第五君唇边的血迹,第五君脸上还做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睛里却含着笑意。大刚鼻子一酸,赶忙别开眼。   他视线一动,就发现第五君的左手还紧紧攥着,于是他把师父的手指挨个掰开,就见里面竟然是一小盒胭脂。   “想学么……”第五君虚弱的声音传来,“换颜易嗓之术。”   “师父你能动了!”大刚猛然一醒,伸手将第五君扶起来。“善扇山的人已经来了。”   第五君微笑点头,“我听见了。”   大刚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小声说:“我出去的时候师父还没事的,就这一会儿的功夫……”   第五君笑了一声,缓缓撑着大刚的肩膀站起来,走到铜镜前,正了正自己的假发,将胭脂盒打开放在手边,又拉开一只抽屉,“你看好了。”   在大刚的注视下,第五君变回了一年前的样子,嘴唇红润,双颊泛着健康的红色,头发乌黑,就连脸颊上瘦出来的凹陷都膨了起来。   大刚对着那一抽屉的奇形怪状的东西眼睛瞪得溜圆。   接着第五君拿一杯茶漱了漱口,把嘴里的血味都冲散,然后清了清嗓子。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都清越了许多,听上去一丁点病气都没有,中气十足。   “把我床底下的东西拖出来。”第五君对刘大刚说。   大刚头一回见识换颜易嗓的过程,哪怕只是一点皮毛就让眼睛都忘了眨,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弯腰趴下,就看见床板下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只密封的小陶罐。   大刚抱紧小陶罐,拍了拍膝盖上的灰,问道:“这是酒吗?师父床底下藏酒啊?”   第五君笑了声,说你猜。   不过穿过走廊下个楼梯的功夫,大刚已经从酒猜到了水银,还问了两次“师父我说得对不对”。   第五君面带微笑,忍不住想大刚真是个善良又好哄的孩子,这小嘴叭叭的,跟在他身后一刻不停,走路都感觉很带劲。   他走到最后一级台阶,善扇山弟子都站了起来。   第五君居高临下,给他们问好:“总算能当面感谢善扇山道友了。”   章幼龄从灵堂那边走过来,仰头盯着第五君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说:“齐归,几年过去,你竟然没有变。”   第五君笑着说:“右护法叫错人了,我是第五君,不是齐归。”   语罢,他就从大刚手里接过那只陶罐,指使他去院子里洗马。   孩童的相貌会放大表情,章幼龄此刻皱着的小眉头让这份凝重格外具体,似乎不解为何第五君要把刘大刚给支走。   第五君瞥到就想笑,他慢悠悠进到长案里坐下,背靠灵堂,说:“诸位道友也请坐,我徒弟刚买的水果,很新鲜的,尝尝?”   善扇山道童们重新坐下,而章幼龄则随手从桌上拿了一个橘子,走到长案边,撑起身子瞧着第五君。   “你好得很快。”他严肃地说。   第五君不以为意,云淡风轻道:“那要归功于灸我崖一派的绝顶医术。”   章幼龄看了他一会儿,断言:“你不信我们。”   第五君立刻反问:“为什么要帮我们?”   两人对视片刻,章幼龄看出第五君的警惕,道:“因为你本该是善扇山的弟子,玄陵门给截了胡。”   他把文昌星神司命给他们掌门章仙童托梦一事简单说了说。   顿了顿,他又道:“当时本不知道是你,但我们掌门一见那匹白马,就执意让我们暗中保护。还好你谨慎,一路上脸都没露出来过。”   第五君的目光放在章幼龄身上,似乎在揣测这番话的真实性。过了许久,他起身,对章幼龄和那几个善扇山道童行礼。   章幼龄没让他把礼行完,就扶住第五君,刚巧攥住了他的脉搏。   “你……”章幼龄的脸色登时变了。h,u,a,n,g,杜家问   第五君轻轻把章幼龄的手拂开,重新在长案后面坐下,脸上笑容淡淡的。   章幼龄的童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第五君移开视线。他抬起胳膊,取下司少康的灵牌,拿袖子仔细地擦了擦,捧在手里。过了片刻,他才说:“还记得那年善扇山因为一张玄陵门的卦图中了堕仙的计,死了许多弟子的事吗?”   章幼龄神色一动,敛眸道:“历历在目。善扇山不知左护法章佐郎是堕仙,还残害了诸多派内弟子。”   第五君摩挲着司少康的灵牌,轻缓道:“当时,其实章佐郎并不想害那个叫品儿的弟子,他想用我当活祭。可惜章莫品自尽,不然死的会是我。”   章幼龄脸色大变。   当年的可怕场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他跟善扇山掌门复盘过当时章佐郎说过的每一句话,可就是那句“我不会伤害品儿的!!我们用他做活祭!!”里的“他”,他们不知道到底是谁。   第五君低着头,语气无比温柔:“善扇山对我有恩,我一直记着。”   章幼龄呼吸急促了许多,说:“那玳崆山上,你……”   第五君平静地点点头:“我已经没有灵脉了。”   章幼龄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   蓬莱岛东终年大雾,此刻吊脚楼窗户洞开,白花花的雾气就往里面涌,把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朦胧。   灸我崖内一片寂静,桌边坐着的善扇山道童剥橘子的声音都停了。   第五君缓缓把手边的小陶罐推给章幼龄。   “回程请一路当心。”   章幼龄瞪着这只罐子,脑海里飘过第五君从玳崆山上被拖下来、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却满身是血的样子,瞬间就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你是何意?”   第五君笑了一下,“谢礼。”   章幼龄陷入巨大的沉默,脸上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收下吧。”第五君说,“如果过意不去,那在我走后,请你们照拂一下我的徒弟,直到这个罐子被打开为止。”   ……   大刚在院子里勤勤恳恳地给小白洗澡。   小白是一匹有洁癖的仙马,浑身裹泥地从玳崆山跑回蓬莱岛东已经忍无可忍,院子里的水槽都快被它踩塌了。   他拿着刷子细细给小白刷掉脏东西,使劲捋了把小白的尾巴,说:“你本来就是我师父的马,怎么不早点来灸我崖呢!”   洗马洗出了一身汗,大刚拿小毛巾系在脑门上,看着洁白无瑕、在雾气里泛着白色光晕的马匹,感叹道:“小白你真的很俊呐。”   小白尥了一下蹶子,以示赞同。   突然,吊脚楼的门开了,善扇山道童一溜地往外走,大刚蹭地站起,跟在后面想要送一送。   走在最前面的章幼龄看见赶过来的刘大刚,停下脚步。   大刚期待地瞅着这位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但其实是善扇山右护法、年纪比他爹都大的道长。   章幼龄看着他,想了一会儿,最后用鼻子叹了口气,似乎在心里改了一番措辞,说:“欢迎你来善扇山。”   大刚眼睛睁大了,立刻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找你玩!!”   宛若收到小伙伴的邀请。   章幼龄表情复杂地点点头,然后走了。   第五君也走了出来,站在刘大刚身边,两人目送善扇山的人离开。   “师父,善扇山的人怪好的呢。”刘大刚感慨道。   第五君轻笑出声,笑了一会儿忽然咳了一声,他拿手捂住,不动声色瞄了眼手心的颜色,然后转身回屋。   刘大刚站在灸我崖门口,冲他爹打了个招呼,过了街在他爹的铺子抓了一把坚果。   茶水摊老刘正忙着擦桌子倒瓜子皮,抬眼看见第五君还是原来的模样、儿子也笑得没心没肺,心就落回了肚子里——几个月前大刚从灸我崖走说要找师父的时候,他还很担心他们来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刘给客人端来一份新的瓜子,笑话了下自己,他们可都是仙门弟子,怎么可能有事呢!自己真是杞人忧天了!   “老刘,再来一壶碧螺春!”有客人叫道。   “好嘞!您稍等——”   大刚懂事地去拿茶叶,老刘去查看铸铁壶的水烧得如何,耳畔捕捉到客人的谈话。   “最近蓬莱岛上不太平啊……”   “蓬莱岛西又开始出现堕仙了,我听我那边的兄弟说,走在路上都能碰到被砍头的堕仙尸体。”   “不光蓬莱岛西,蓬莱岛中堕仙也不少,但这次很蹊跷,不知道是哪家仙门干的,动手非常快,只要发现堕仙都当场处决,尸体都来不及处理。”   ……   茶水摊老刘听着他们的话,一颗老心脏又开始不安地起伏。   怎么仙门这么不太平啊?!   灸我崖内,第五君正在煮茶。   两只纤长的手持盖碗泡茶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比街对面茶水摊那些客人仙气多了,刘大刚在门口瞅了一眼,就搬着小板凳蹭了过去,巴巴地等茶喝。   灵堂上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茶香盖过了焚香。第五君的易容还没有撤下,刘大刚趴在第五君手边,看了师父好一会儿,愣是忘了师父是上了易容的——谁能从这么自然的青衣道长身上看出端倪?师父就是这样子的!   大刚笑嘻嘻地伸出指头戳了戳第五君放在他面前的小茶杯,呼呼地吹了下手指,然后又呼呼地吹着茶水。   第五君向后靠了靠,一手抚着长案,姿态颇为闲适。   “从明日开始,我传你换颜易嗓之术。”   大刚吹着水面的嘴巴还撅着,一下愣住,然后笑容没了。   “是,师父。”   第五君喝了口茶,道:“其他的事你不必忧心。”   大刚咬着下唇,过了会儿嘴巴挨到小茶杯,吸了一点茶。   “师父。”   他还是想问,堕仙到底是怎么回事,玳崆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现在堕仙变多了,处决堕仙的又是哪家……   大刚犹豫又犹豫,最后问道:“师父,伤害你的人,还会来吗?”   第五君持茶杯的手一顿,过了许久才缓缓送到唇边。   “不知道。”第五君说。   “但即使来了,你也不要害怕。为师会保护你的。”   大刚闷闷地嗯了一声,低头吸茶。   第五君看向大刚的头顶,过了一会儿,说:“等你把换颜易嗓之术学好,到了能保命的程度,你想问什么,为师都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存稿已发送。下个周 请允许俺 先搞一下期末……爱你萌 第243章 谶语(四)   又一个月过去。   刘大刚跟着第五君学换颜易嗓之术,进度飞快,每天的一大爱好就是易容成客人到街对面整蛊他爹。   一开始,茶水摊老刘是能认出自己儿子的,还乐得陪大刚演戏,装作认不出来的样子,但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就再也识不破大刚的易容了,那次一个小姑娘突然露出大刚的声音的时候,把老刘给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善扇山右护法章幼龄带人回到了善扇山。   出乎他的意料,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玄陵掌门齐释青。   他们刚进到蓬莱岛中,还没碰见自家门派的道童,就先碰到了许多黑衣弟子,腰间无一例外均佩金色罗盘,在路上堂而皇之地走着,跟巡逻似的。   然后他们在善扇山门口就被截住。   章幼龄蹦下马,仰头瞪着堵着善扇山入口、背对他们的人,质问道:“玄陵掌门这是要做什么?”   面前的背影高如山岳,黑发如瀑,整个人静得像是一尊神像。   章幼龄气呼呼地叉着胳膊,看着这人缓缓转身,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等跟这人对上眼睛,章幼龄吓了一跳。   他印象里的齐释青向来冷淡,但那也是个活人,五官是生动的,而不像现在这么恐怖——   齐释青的眼神冷得不正常,虽然不是堕仙那样异常的黑,但也是差不多的一潭死水,一丁点波动都没有。他整个人现在不像是活人,而像是一把兵器,而且还是血里泡透了的。   “去,叫掌门。”章幼龄不动声色地给身后的弟子传音,自己往齐释青跟前走了一步。   齐释青视线下垂看他,没有一丝波澜。   章幼龄的弟子们嗖嗖地从他们身边跑进了善扇山。   “右护法。”齐释青安静地开口,“齐归如何了?”   章幼龄听见齐释青的声音,心里开始发毛。他本能地判断齐释青只是外表看上去冷静,其实是个疯子。于是他下意识浑身绷紧,姿态戒备。他看不见的空气里充斥着无比浓重的煞气,齐释青已经像是煞气凝聚出来的人形。   章幼龄不动声色攥紧袖中折扇,充愣装傻道:“齐归?五年前玳崆山上失踪的那个么?”   他并非故意刁难齐释青。   从章幼龄带弟子护送第五君离开,就与善扇山断了联系,为的就是一个谨慎,防止任何关于第五君的消息再泄露出去。因此他们从玳崆山离开后的事情,章幼龄一概不知,仍以为玄陵门与斧福府是一伙的。   齐释青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章幼龄在一瞬间就感到呼吸困难,他脖颈周围的空气好像活了一样,在不断收紧。   “右护法!”   突然从门内传来了一声叫喊。   善扇山掌门章仙童带着一队道童风驰电掣地走了出来,略看了一眼齐释青,就站在章幼龄身边。   章幼龄顿时感觉呼吸顺畅了。   “齐掌门,有话进来说。”章仙童对齐释青点了下头,接着就带章幼龄往善扇山里走,余下的弟子整齐地围着齐释青,等他进去。   齐释青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抬脚。   一炷香后,齐释青从善扇山离开了。   天气仍然寒冷,章幼龄却一脑门的汗。他在太师椅上长舒一口气,甩开扇子给自己扇风,道:“齐释青这是怎么回事,年纪轻轻,戾气如此之重。”   章仙童踮脚从桌子上拖过来一只盖碗,掀开盖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等这口热茶咽下去,他才喟叹了声,说:“他虽是仙门弟子,但绝非善类。他是有机缘的,只是兆头不好。”   “掌门,你是说——”章幼龄眼睛瞪大了,“他有望飞升?”   章仙童郑重地点了点头。“齐释青不是堕仙,却在药王谷仙童受刑前后法力大涨,七星罗盘更是像开了灵智,随他心意而动,亦能操纵天象。”   章幼龄的嘴巴张大了,再加上两缕活泼的垂髫,看上去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蓬莱岛上多少年没人飞升过了……从咱们师祖那一代至少就没再有过,天啊……”   章仙童摇摇头,撇去茶面上的浮末,瓷盏发出清脆的润响。“如今能制住他的人只有灸我崖那位,但只怕时日无多了。”   “怎么会?”章幼龄说,“刚刚我不都说过一遍了么,虽然第五君灵脉断了,但面色红润,头发乌黑发亮,说话也不缺中气,恢复得很是健康。”   章仙童抿着嘴又去喝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希望齐释青能这么相信。”   章幼龄皱起眉头,“什么意思啊?他凭什么不信我?我又没有说谎!”   章仙童又开始摇头,惹得章幼龄不满地哼了一声。   章仙童把盖碗放下,慢慢道:“并非说你说谎,而是那位仙童,他会换颜易嗓之术。若他铁了心不叫人看出自己的真容,你是不会知道他的实际情况的。”   章幼龄愣了一下,突然感到脊骨发寒。   “你离开两月,并不知道齐释青的手段。”章仙童转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即使是对堕仙,也过于残忍了。所以我刚才才让你快点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齐释青,好让他赶紧走。”   章幼龄打了个冷颤,把折扇一楞一楞地合上,问:“怎,怎么?”   “齐释青对所有的堕仙均处以极刑,把堕仙囚禁起来折磨到半死不活再砍头,然后还把无头尸体丢在路边。距玄陵弟子所说是以儆效尤。”   章仙童顿了顿,接着道:“但在我看来,那除了让百姓恐慌外并无益处。”   “我与他说蓬莱岛中的地界善扇山来管,把堕仙抛尸给收敛了,但他仍不放心,日日派人在此巡逻,我想就是为了等你带回来第五君的消息。”   章幼龄听得都忘了喘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溜圆,叫道:“他如此多疑,派他的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章仙童冷哼一声,“你也知他多疑。”   “他早派人去灸我崖了,比你们晚到不超过三天。他等你的消息只是为了核实,他现在不相信任何人。”   章幼龄胳膊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声音低了下来,小声问:“他为了听我的说辞,然后核实他派去的弟子的说辞?”   “还有核实我的说辞。”章仙童扬起一边眉毛,道:“我对他说右护法会把第五君送回灸我崖,他不信我。”   章幼龄跳下太师椅,也踮起脚拖过来一盏茶,咕咚灌了一大口。   章仙童往后坐了坐,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叹。   “万一有一日,灸我崖那位仙童……”   这句话余音消没在空气里,两个人同时心底发寒。   最终,善扇山掌门开了口:“只怕到时齐释青会让整个蓬莱仙岛给他陪葬。”   冬日寂寥。蓬莱岛西最严寒的时节已经过去,日子在很缓慢地变暖。   但植被都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什么生机。   蓬莱仙岛原先是西盛东衰,蓬莱岛西的仙门最多,商贾游人也最为兴旺,但如今到处弥漫着恐怖和死亡的气息。   现在在整个蓬莱岛上到处游走的,只有玄陵门一个仙门,其余仅剩的门派都闭门不出,拒绝与玄陵门产生任何往来——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玄陵门对几乎所有的仙门进行了一场清洗。   不计其数的堕仙和疑似堕仙被从自己的门派捉了出去,有很多门派的掌门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门下弟子竟然是堕仙或堕仙的帮凶,还与玄陵门产生冲突,结果一律被带回玄陵门,关入慈悲堂。   那些被处决的堕仙死法各异,稍幸运些的是直接斩首,曝尸街头,有些曾与玳崆山扯上关系的,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都被捆着被各种手段轮番折磨、譬如砍手砍脚、譬如凌迟,最后才砍头。   没有人能相信这是曾经那个光风霁月、少年英雄的齐释青能做出来的事情。   有看过齐释青处决堕仙现场的百姓,回去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夜夜盗汗,吃了不知多少副药才堪堪好转。百姓们再也不把齐释青当成救星,都说玄陵掌门疯了。   堕仙的无头尸体遍布整个蓬莱仙岛,以蓬莱岛西为最,而玄陵门不负责收尸。愿意收拾这种烂摊子的、比如善扇山,毕竟是少数,其余门派都嫌晦气,再加之被玄陵门闯入清理门户鸡犬不宁,根本自顾不暇。   无声的脚步在薄薄的积雪上踏过,留下一串化水的脚印。   齐释青目不斜视地走进玄陵门,无视了不远处巷道里倒下的无头死尸。   整条街仍然保留了两个多月前那场大婚时的样子,大红灯笼一盏都没有撤下,只是被风吹得、被雪砸得破烂了不少,许多只剩下了一副灯笼骨架。墙面上贴的红纸更不必说,跟残血似的。   在这样光景的映衬下,巍峨如玄陵门也不免显出苍凉破败,没有生气。   这些日子里,齐释青没有回过玄陵门。   他一直在外杀人。   不,杀的不是人,是堕仙。   他只是把堕仙犯下的罪十倍地还了回去。   一个玄衣弟子迎了上来,对他行礼:“掌门。”   齐释青没有回应,往前走着,问道:“邪神异动算出来了么?”   那弟子跟在他身后,回道:“玄一大长老每日带领弟子占卦,昨日新算得的结果是,方位不定,但业障消除,时限还剩不到一月。”   齐释青脚步未停,也不再问话,那名弟子便不再跟随。   齐释青进了玄君衙。   从第五君失踪后,齐释青就不准任何人进入玄君衙,如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条的庭院,光秃的桃树,积灰的桌椅,还有紧闭的门。   “方位不定。”齐释青在心里念着,随手擦了把石凳上的灰,坐了上去。   很快要到来的这次邪神异动,玄陵门已经关注了好几年。   最初算到的,是业障极重,至少上万人命,只是他的七星罗盘说在东方,众玄陵弟子算出在西面。   两个月前,齐释青又算过一次,那时算到的方位仍在东方,但没有任何业障了。   如今,玄一他们得出的又是这样的结果。   时限是相同的,业障是消解的,可邪神异动方位却不确定。   这是为什么?   齐释青最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产生邪神异动却会没有业障。从堕仙诞生在蓬莱仙岛上以来,就没有过邪神异动却没出人命的事。   到底是为什么。   “咚咚”的叩门声响起。   接着,玄君衙外传来了玄一的声音。“掌门。”   齐释青话音淡漠:“进来。”   玄一推门行礼。   齐释青瞥他一眼,道:“堕仙杀尽了。”   玄一一愣,然后说:“恭喜掌门。”   齐释青站了起来,直视玄一的眼睛。   “现在在蓬莱岛东的,是我原来放在榴莲园的那一支弟子,我的暗卫正在去替。邪神异动既然方位无法确定,我去东边,玄十守蓬莱岛中,玄陵门就交给你了,大师兄。”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 第244章 谶语(五)   玄一没有立刻答应。他严肃地望着齐释青,是与从前一样苦大仇深的大师兄的神色,齐释青在他眼里越发陌生。   这是两个月来他见齐释青的第一面。从齐释青身上传来的寒气几乎让周遭的空气凝结成霜,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让人不敢靠近一步。   “掌门。”玄一缓缓开口。   “堕仙除尽了,但慈悲堂已经人满为患。”   “地牢本就狭小滞涩,带回玄陵门的人又如此之多,已经到了极限。”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   玄一看了他片刻,道:“他们虽曾协助过堕仙,但到底还是普通弟子,一直关押在善念堂重刑室,并不合适。”   齐释青冷冰冰地盯着玄一,过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冷笑,眼睛眯了起来。   玄一立刻站直了,浑身绷紧。   齐释青笑着问他:“大长老是想主掌善念堂了么?不如我把玄十叫回来,你们换换位置?”   玄一后背登时湿透,双腿僵硬强直,几乎像两根木棍,无形地颤了好久才从膝处打弯。   他缓缓在齐释青面前单膝跪地,仰脸望着齐释青,面容极尽恳切:“掌门,你知我绝无此意。”   齐释青居高临下盯着他,唇角仍然微微上翘,令人毛骨悚然。   玄一久久地望着齐释青,视线没有丝毫挪动。他再度开口,坚定地说:“这些被带回玄陵门的人,并不同罪。有些是知法犯法,有些则是被堕仙利用,自己并不知情。”   齐释青眼睛没有眨动,嘴唇开了一道缝。“大长老是何意?”   玄一直视齐释青的眼睛,慢慢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对于那些被堕仙利用的弟子,应当训*后遣回原派。至于故意协同堕仙害人、甚至希望成为堕仙的,则继续关押在善念堂。”   齐释青注视着玄一。   玄君衙内忽然起了寒风,从平地呼啸而起,将飞灰尘土都拍到四下的角落,狠狠吹起二人的衣袂。桃树枯枝觳觫,声音凄厉。   漆黑的发丝在空中狂乱地飘扬,齐释青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像是在念诰命。   “下真言咒,只放走无辜受牵连之人,不进阵的,视同心中有愧。”   玄一盯着齐释青冷漠的脸,喉结滚动。   真言咒,就是不留任何余地了。要么是全部的真话,要么就是窒息而亡。可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心中有过一点点恶,就不给改过的机会了么?   不等他说什么,就听那道无情的嗓音再度传来:“凡是亲手害过人的,一个都不许放走。”   玄一的胸腔沉重地起伏。过了半晌,他道:“玳崆山上的斧福府弟子,都在慈悲堂最深处。”   齐释青微笑颔首。他最后看了玄一一眼,说:“在邪神异动确定方位之前,玄陵门内诸多事宜,辛苦大师兄了。”   齐释青离开了玄陵门。   走的时候,玄一带领众弟子送他,他没有回头。   距离邪神异动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每每想到此次邪神异动没有业障,且方位不定,齐释青就焦灼不安。他明知身上的煞气随着齐归远离他的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却并不试图控制,而是任其侵入自己的心智。他要复仇,他要齐归,除了这些他想不了别的。   煞气愈重,他下手就越果决。两个月的时间里,除了蓬莱岛尽东,他以雷霆之势肃清了整个蓬莱岛上的仙门,将堕仙全部铲除。他不能再承担任何一点可能发生在齐归身上的不幸,想害齐归的人,必须死。但如今已经没有堕仙会再伤害齐归了,他的不安却没有减少一分。   他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整夜整夜无法闭眼,但如今的他竟似乎也不再需要睡眠,他可以冷静而疯狂地做一切他需要做的事。也许是因为他唯一在意的人离开了他,也许是因为他剩下的理智不多了,他需要计较的后果越来越少。   他只想见到齐归。可他害怕见到齐归。   他怕齐归不想再见他。   这种恐惧让齐释青几乎无法呼吸,只要一想起在掌门接任大典上齐归顶着一张假面皮对他露出来的笑,齐释青的心脏就好像被撕成血淋淋的碎片。   对齐释青来说,没有什么是无法承受的,可他不敢想象齐归如今是怎样看他的。恨他是应该的,他活该,齐归若是想让他死他可以立刻去死。   可他害怕齐归连恨他都不屑,视他为陌生人。若是这样,齐释青觉得他会疯。   齐释青策马东行。   马蹄声掠过尸横遍野,没有停歇。   他直视前方,目光不瞬,余光里那些正在腐烂的、曾经的仙门弟子的尸体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一点波澜。只有在一缕寒风带着尸臭袭入鼻腔之时,他脑海中蓦然升起一句话:如今是真的仙门式微了。   好像仙门式微是他一手造成的似的。   但齐释青没有一丝愧疚。他并不介意做罪人里的罪魁,只要齐归能够平安。   偶有百姓行路,远远听到疾驰的马蹄声,就立马掉头躲起来。连月的仙门争斗、明晃晃的屠戮,百姓都怕了。   一路上齐释青鲜少碰到活人。   他要去的地方是银珠村。这是前往灸我崖路上唯一要停留的一站。   在大婚那日,他收到了齐归送给他的贺礼。那个时候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被蒙在鼓里的人是他,齐归早就知道了一切,却佯装无知陪他演戏。   算起来,齐归得知他要与柳下惠子成亲的地方,只可能在千金楼。可齐归只知道一半的真相,他知道了他要结婚,却不知道是假结婚。   所以齐释青得去千金楼一趟。他必须知道齐归是如何得知的。如若是有人走漏风声给齐归,那人一定是想害齐归,那个叛徒又是谁。   齐释青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相违是他的亲大伯,是本该继承玄陵掌门之位的人,他的父亲都没有告诉过他。相违在玄陵门内、在所有人眼前做了多少事,他竟然毫无察觉。多财长老、依主长老,还有他的父亲齐冠肯定多多少少猜到了相违是幕后主使,却什么都没有说,期待着相违能主动坦白,最后却造成了那样的结果。而他最信任的暗卫恕尔,让齐归三言两语就把人放走,让齐归彻底逃离了他的视线。   当一切都大白于天下,齐释青最不相信的人其实是自己。   证据都在眼前,他却总是在问齐归五年前是如何从玳崆山上活下来的。   齐归是天生药躯,根本不惧怕邪神咒诅,而他之所以会沾染邪咒,是因为救了真正中了邪咒的自己。   齐归戴着的那只他一直视为眼中钉的黑手套,他万分恶毒地揣测成是司少康给齐归的信物,却从没想过齐归左手的灵脉是为他断的。   他以为自己会保护齐归,也自以为是地对齐归承诺过,可到头来却是伤他最深的人。   距离银珠村越近,齐释青的心跳就越快,心脏敲击得胸腔发疼。   不过是上一个季节的事,齐释青却感觉悔过了一生。   那时他筹谋着一切,因为要将柳相悯等人一网打尽,势必掀起腥风血雨,脑中只有把齐归带回玄陵门、看在眼皮底下这一个想法。他嫉妒着一切齐归交好、信任的人,憎恶司少康,甚至还有那个暖莺阁的老鸨。   他无视了齐归的反常,用了各种手段逼他,逼他交代真相,逼他回玄陵门,最后逼得齐归与他约法三章。   哪三章,齐释青把齐归当时的表情和声音埋藏在了脑海最深处,那是他不敢触碰的回忆。   他在心里叫着的齐归,彻底抛弃了这个名字。他让自己不要阻拦他回灸我崖,也不要再来找他。   齐归那时求他,问他,他们此生不要再见了,可以吗?   齐释青气昏了头,答应时就决定绝不守约。   可齐归并不是这样想的。齐归不说谎。   所以事到如今,暴露出来的说谎不诚的人是齐释青。那个装着用齐归的血做成的丹药退回来的木雕盒子就放在他怀里,贴着他的心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是齐归在他身前划清的界限。   齐释青的恐惧是有实体的。除了齐归,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告解。   到达银珠村时,是一个夜晚。   在千金楼值守的仅剩数个玄陵弟子,他们守着这个空荡而奢华的楼宇,等着掌门的吩咐。   齐释青走了进去,对那几个弟子略一点头,就直奔齐归当时的房间。   一切如昨。齐释青环顾四周,几乎能看见齐归的影子。   齐归的房间并没有什么线索,他不可能在这里得知关于婚事的消息。   齐释青仔细回想着,他和玄十、柳下惠子谈论过此事的地方,大概在玄十的房间,和柳下惠子的客房。   于是他挨个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房间都空旷而整洁,没有任何异常。   齐释青站在柳下惠子房间的窗口,漠然望着窗外一片晦暗的银珠村,天尽头已经有了一丝微光,白日将从那里到来。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齐释青转身离开窗户,决定在千金楼暂歇几个时辰再上路。   走向房门的时候,他忽然瞥见门后地上有一点不同的颜色,像是墨纸的一角。   他身形一顿,旋即冲了过去。   这是一张小小的、浸透了墨汁的传音符。   齐释青的手开始颤抖,他将七星罗盘解下,费了许多力气才打开罗盘的顶盖,取出了里面另一张传音符。   一模一样的两张符纸静静地躺在齐释青手心。   在冷汗的浸染下,他掌心氤了墨。   齐释青双腿忽然不听使唤,让他踉跄地撞在门上,他只来得及攥紧手心,身体全然无法保持平衡。钝痛从膝盖处传来。   原来是齐归自己放的传音符,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齐归是自己亲耳听到的,没有人骗他。   是自己的隐瞒造成了这样的苦果。   齐释青一瞬间想要对着这两张传音符说点什么,然而张开口却溢出血,他仓皇地捂嘴,恍惚间意识到,齐归在玳崆山上被废了周身灵脉。   他听不到了。 第245章 谶语(六)   齐释青扶墙站直的时候,指尖上沾满了薄霜。   七星罗盘在空中低低飞行,煞气四溢,整间屋子如同一座冰窖。   齐释青一步一步走出这间屋子,如同行尸走肉。在他不敢承认的内心深处,他其实隐隐希望是有人给齐归走漏了风声,这样等他出现在齐归面前的时候,他会把叛徒一并带上,齐归也许就能重新相信他。   可齐归是亲耳听见的。   没有人可以栽赃嫁祸,更不能责怪齐归为什么没能听全——知道婚事真相的从头至尾只有他、玄十,还有柳下惠子三个人,但凡对任何一个人披露,都只会说是他齐释青要和柳下惠子成亲,这是他定下的计策。   齐归在柳下惠子房里听到的,是他精心策划的、要骗过所有堕仙、引柳相悯出山的版本。   一切都是他的授意。   两张传音符几乎在齐释青的掌心碾碎。黑夜里,他眼睛的血管爆了,猩红一片。他脑海里充斥着暴戾恣睢的狠煞欲望,他迫切地、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地想要毁掉什么,只有毁灭和杀戮才能让他获得暂时的平静。   突然,整个苍穹被极其刺目的闪电撕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瞬间亮如白昼。   即使是在室内的齐释青也不得不眯起眼睛。   下一刻,惊雷炸响。   轰隆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从遥远东方的天边而来,一刻不停地炸着,很快滚到了银珠村的头顶,激烈爆响。   整个银珠村刹那间从睡梦中惊醒,所有人都恐惧地惊叫,千金楼外响起尖利的儿哭狗吠。   齐释青飞快走到窗边,仰头去看天象,整张脸瞬间血色褪尽,惨白如鬼——   这不是仅仅在银珠村地界上的雷电风暴,也不是蓬莱岛中突然变得气候恶劣,而是整个蓬莱仙岛之上天象大变。目力所及的天尽头被电光笼罩,如同铁笼罩下无处可逃。   齐释青飞快将传音符塞进怀里,然后单手持罗盘飞快掐诀,不等推完所有的卦象,他的目光就转向东方,瞳孔猛地收缩,随即拔腿就跑冲向楼下!   是邪神异动。   在东方。   来不及了。   他的马在院内惊蹄,啸叫着在马厩内发狂,马蹄乱踹,一片狼藉。齐释青轻功腾起,飞身上马,内力灌注掌心拍在马头上,旋即勒紧缰绳夺门而出。   头顶滚滚惊雷,眼前白闪不断,身旁的行道树不断被雷击中劈焦,火焰的味道在空中腾起弥漫。   然后瓢泼大雨从那道被闪电撕裂的天堑倾倒而下。   马蹄声淹没在电闪雷鸣和疾风暴雨里,人耳在这个夜晚倍受摧残,大人堵住婴孩的耳朵,恨不能自己聋了。   踏出千金楼的那一瞬,齐释青周身就被浇透了,双眼被倾盆的雨水糊住,什么都看不清。他俯在马上策马狂奔,大脑充血,额头面颊上的血管没有一条不凸出来、狰狞地跳动。   邪神异动提前了。   东面。   小归。   齐释青紧绷到了极限,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却仍然在心里飞快推完了刚刚的卦象。   邪神异动来得太突然,如果此时蓬莱岛中是这副模样,他根本不敢想象蓬莱岛东会是怎样可怕的光景。   -   从玳崆山上下来,已经两个多月了。   第五君在灸我崖安心地过着日子,每天睡得足,吃得饱——虽然他让大刚不用管他,多去陪他爹,但大刚怎么都不同意,第二天就在灸我崖的小院子里支起了一个灶台,开始学做饭。   大好前途的仙门弟子,每天辛苦地照顾他活不久的凡人师父。   第五君终于接受了现状,看着大刚忙碌的小身影也能露出笑容来。他在灸我崖的小院子里支了一张躺椅,天气好的时候就上去躺一躺,一睡能睡大半天,醒来的时候常常是大刚号着他的脉。   他从收徒之时就知道大刚天赋异禀,有着可遇不可求的灵命和根骨,有朝一日或许可以飞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刚就彻底掌握了换颜易嗓之术,有时会易容成他的模样,戴上左手的手套,去灸我街上走一走,让附近百姓知道灸我崖的师父仍然健在。   如此一来,第五君满头银丝、苍白羸弱的真容竟然只有刘大刚一人知晓。所有人,从玄陵门到善扇山,从茶水摊老刘到包子铺老王等等等等,都以为他仍然是从前那个唇红齿白的青衣道长。   蓬莱岛东终年雾气弥漫,寒冬过去之后,空气更加潮湿,就连太阳也无法驱散这一层白色柔光。   第五君有时会注视着光线在雾气里的模样,看着看着就会失焦,如同坠入一个迷离的万花筒,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在这种时候,如果偏巧赶上躯体僵直,第五君就安详地闭上眼,好像又死了一次,渐渐地,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好像也消失了。   灸我崖的吊脚楼仿佛一个幻境,第五君囿于其中、不问世事,过得无比安宁。   而从某一天开始,蓬莱岛东的大雾突然消失了。   那天早上,第五君睁眼的一瞬间,就觉得有什么变了。   他推开窗子,就看见了干燥的、没有任何晕染的、灰白的日光。从前在浓雾里看不见的未名山的山顶,现在甚至能看清山顶的树梢,还有正在上山的樵夫。   第五君扶着窗棂仰头看去,发现整个天幕都被巨大的看不到边的雨云笼罩,灰白肥硕的云层就在头顶,似乎快要降落。   果然,到了中午,第一滴雨坠落。   第五君在吊脚楼里听着蓬莱岛东罕见的雨声,煮着茶,缓缓闭上眼睛。   断线的水珠从屋檐上哗啦啦淌下,仿佛在敲击第五君的骨髓,周身脉络都隐隐作痛。   气压好低。   第五君将呼吸放缓、放轻,却感觉身体四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喘息十分艰难。无形的大气好像想将他扼死。   是下雨的缘故么?   第五君安静地听着水沸的声音,注视着一室幽光,手抚着滚烫的茶盏。窗外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还有油纸伞上清脆的雨声,是大刚回来了。   刘大刚从春香阁回来,手里拎着热腾腾的大包子,笑嘻嘻地叫着师父。   第五君笑着应了,起身收拾桌子。   雨越下越大,已经三日未停。   原本少雨的蓬莱岛东如今已经产生洪涝的迹象,水渠漫溢,只要出门必定鞋裤湿透,一不留神就会跌进水坑。百姓躲在家中忧虑地等待雨停,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茶水摊老刘也不出摊了。   第五君日复一日地坐在长案之后,闭目养神。这三日来,他呼吸不畅的情况愈加严重。他尽力不让大刚看出端倪,表情动作都少了很多,尽可能保持静止。   奇怪的是,他的脉象没有任何异常,他破败的身体仍然是从前那样,这并不是什么喉症肺病。   第五君也觉得纳罕,但只当是继躯体僵直之后的又一个丧失灵脉的后遗症。   到了第四日,雨更大了,并且雷电袭来。   蓬莱岛东的百姓开始求神拜佛,用尽所有的办法祈求雨停。整片土地除了水的气味,就是香火味,然而无济于事。   第五君在下雨下得昼夜不分的灰蒙中睁眼打坐,淡淡的不安让他心跳变快。雷声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有些是从天顶上劈下,有些则是从悬崖边缘扑上来的。   蓬莱仙岛好像是一个笼子,而在这个囚牢中,一闪一闪的强光之下,第五君不得不站立或坐着——他已经到了平躺就无法呼吸的地步了。   这一日,他路过铜镜的时候,略微停留了下脚步。攻中好道文爆炸   镜子里的人脸孔苍白,有些隐隐发青。这是窒息的早兆。   第五君盯着自己不正常的唇色,过了许久从抽屉里取出一盒口脂,给自己上了易容。   因为过于纤瘦,镜子里那双眼睛便显得大得吓人,第五君把自己脸上缺氧的迹象全部遮住,双手垂下,瞳孔里的波澜缓缓归于平静。   从玳崆山上下来就一直给自己做的心理准备,此刻终于派上用场。   大限将至。   他没有时间了。   到了第五天。   天漏了。   滚滚惊雷从蓬莱岛东一路西行,攻城略地般地席卷了整个蓬莱仙岛,好似雷公电母上了战场。   天象如同疯了,万物有灵被摧残得可怜至极。路面变成了水面,树枝杂物漂浮、横冲直撞,狂风哐哐撞向一切竖立之物,窗户碎裂不计其数。   恐惧充斥着每个人的心,这样恐怖的天象下,人渺小无助到了极点。   第五君站在窗边,目光透过形变的水帘,从远处耸立的未名山游弋到天人哭号的街坊村落。电闪雷鸣下,漂浮在空中的蓬莱仙岛如同闹鬼的义庄,被恐怖的雾气和悬崖封闭,其中的魂魄无路可逃。   第五君的呼吸小口而急促,头有些晕,却仍然清明。   虽然他不会问玄,但在玄陵门那些年耳濡目染,还是知道了一些规律。像这样的天象大变绝非寻常,近日一定会有大事发生,是极凶的征兆。   正在这时,刘大刚叩了叩他的门。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才吐出两个字:“进来。”   “师父!吃饭啦!”大刚雀跃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我今天煮的阳春面!”   第五君转过身,看着闭合的房门。刘大刚并没有进来。   他捱着头晕走了过去,一拉开门就是浑身滴水像只小落汤鸡的大刚。   “你……”第五君睁大了眼睛。   刘大刚本来正准备从门口溜走去换衣服,被师父逮个正着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笑嘻嘻地说:“现在不太好买菜,我出去了趟,补充了下食材。”   第五君心脏被轻轻攥了一下,嘴唇颤了颤。“快去换衣服,别着凉。”   “好嘞师傅!”   第五君捧着那一碗阳春面,过了很久才吃了一口。对面的小徒弟吸得呼噜呼噜的,像是饿坏了。   “家里都好吗?”   大刚咽下去一口,抹了抹嘴。“嗯!好的好的!我家房子本来就地势高,昨天我又回去给屋顶都加固了,我爹还存了一堆粮,能吃大半年呢!不会有问题!”   第五君点点头,无声地吸气,慢慢吃面。   大刚把自己那碗吃了个干净,又跑去锅里盛了一碗,然后拉着凳子凑近第五君,噗通坐了下来,小表情流露出贼兮兮的谄媚。   “师父,我换颜易嗓之术学得还可以吧?”   第五君自然地拿筷子夹面,动作连停顿都未停顿,眉毛挑起。“怎么?”   大刚顺势乖巧地蹭到第五君手边,软脸蛋贴着他师父的碗。   “师父答应我的,说等我把换颜易嗓之术学好了,我问什么你都告诉我~”   第五君哼笑一声,看了会儿他撒娇的小徒弟,拿筷子另一头轻轻戳了戳刘大刚的脸。   大刚知道第五君这是同意了,立刻笑了起来,扭过头去呼噜呼噜继续吸面。   他嚼着面条,话音有些忧国忧民的兴奋:“蓬莱岛上发生了好多事啊!师父你知道吗,堕仙都被屠尽了,只是咱们蓬莱岛东本就少有仙门,没太感到波及,蓬莱岛西还有蓬莱岛中的路边全都是无头尸体,特别吓人!我今天还听卖鸡蛋那个奶奶说,现在雨下这么大,都有堕仙死尸顺水飘到蓬莱岛东的地界了!”   第五君还没有把面条放进嘴里,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如果说前几日的呼吸不畅还能归结成灵脉被毁的离奇后遗症,那么此刻的窒息感是正儿八经动了真格。伴随着喧嚣恐怖的雷电暴雨而来的诡谲空气正在试图掐死他。   第五君的手握不住筷子,他猛地站了起来,仰起脖子张嘴呼吸,筷子摔在了地上。   “师父!”刘大刚惊惧地看着他,想要拽住第五君的手却被甩开。   第五君眼前发黑,摸着墙一步一步艰难挪到了屋子的西侧,大刚一直在旁边搀着他,心急如焚,眼泪都在打转。   他本能地爬向能让他获得空气的地方,一时间想不到为什么,但他知道——只有远离东边,他咽喉的桎梏才能微弱地松开,他才能呼吸。 第246章 谶语(七)   “师父,师父……”   第五君大脑的轰鸣终于减弱,听清了大刚的哭声。他瘫坐在地上,头还侧着紧贴西面的墙,脖颈绷直到了极限,嘴巴张大,拼命地喘气。   他闭眼冲大刚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不用担心,让他在这儿缓一会儿,并拒绝了大刚想把他扶到诊床上的好意。   终于,等这一口气顺过来,第五君眼前不再是昏天暗地的乱炸金星,出现了大刚吓傻了的眩晕轮廓。   “没事……”第五君慢慢地说,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扶住大刚伸过来的手。   突然,一道闪电如同天降银剑,垂直地砍在灸我崖上。   窗户砰地打开,室内骤然亮如白昼,雨水哗地泼上窗台,潮湿阴风迅猛灌入,把蜡烛全灭了。   轰隆——   巨大的雷声骤然在窗口响起!   大刚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攥紧了第五君的手。但他很快恢复镇定,抽了下鼻子,木着一张小脸,顶着罡风把窗重新闩好,然后摸黑把蜡烛埃个点亮。   雨声雷声风声通通被隔绝在室外,吊脚楼里再度恢复温馨的寂静。   第五君扶着架子,仰头喘息着。   他的视野仍然有些模糊,近处是大刚在屋里忙碌的暗影,远处是墙上的灵堂,司少康的牌位在最醒目的位置,刚刚闪电照亮的时候,他的目光刚好落在上面。   干干净净的灵牌上那三个鎏金大字在重新燃起的烛火里闪着粼粼微光,前面香炉里的香还剩最后一截,雷雨也没有把它熄灭。   突然,第五君头顶传来一阵酥麻,好像一道温柔的雷在吻他。   微弱的气流无声地从狭缝涌入,犹如一只伸进灸我崖的手,拨动着他的心弦。   风动灯明灭。   第五君在这一瞬间陷入永恒。   瞳仁里映着摇曳的烛火,眼眶慢慢湿润了。金色的光芒四散重影产生了极漂亮的晕,如同神仙显灵。碎片一样的信息渐渐地在脑海里连成一张网,他躺在网的正中央,被丝线一道一道慢慢缠紧。   好多声音在耳边纷乱地响着,像是台上演着各排各的戏,他迷茫地坐在台下,却发现每出戏的主角都是自己。   “师父你知道吗,堕仙都被屠尽了……”   “……路边全都是无头尸体……”   一滴温热的眼泪顺着冰凉的脸颊滑下,没入青色的领口。第五君终于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细瘦纤长的手指用了力,却仍然无法握紧。宿命般的无力。   大刚把最后一根蜡烛点燃,又检查了一遍门闩,叉着腰长吁一口气,擦着脑门上的汗转身。   一回头就见他的师父正对着灵堂泪流满面,嘴巴张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师父?!”大刚登时冲过来,却跑得太急,险些把自己绊一跤,站直了就瞧见第五君抬手,利落地抹去脸上的晶莹,然后换了一张带着笑意脸孔,说:“你想问什么?为师都告诉你。”   刘大刚呆立在原地。   这是他今晚不知道第几次不知所措。   师父实在是太反常了。   刚刚眼看着就要活活憋死,现在却又像没事人!为什么看着师祖的灵牌哭了?为什么现在又笑了?!   “我……”大刚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疑惑和害怕,一下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修炼出来的小道长的气质烟消云散,小脸上全是十三岁男孩不经世事的空白。   第五君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摸了摸大刚的头,再三保证自己没事了,刚刚只是后遗症复发。   大刚不放心地要给他把脉,第五君也从善如流地坐下伸手。大刚检查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问题。   “我说没事吧?”第五君把手垂下,笑眯眯地看着大刚。   确实是没发现问题。   大刚严肃地抿着小嘴不说话,想刚刚真是太吓人了,怎么那么奇怪的窒息症状!师父都难受得哭了!   第五君端详着大刚郑重思考的小表情,循循善诱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大刚的眼睛噌地亮了,就跟又添了一根蜡烛似的。他矜持了半晌,点了点头。   第五君微微一笑,俯身把他掉在桌下的筷子捡起来,催促道:“那你快去洗漱,我给你讲完,你就睡觉。”   “好的师父!”刘大刚不疑有他,兴奋地跑走,满心期待着师父给他讲的第一个睡前故事。   第五君目送大刚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慢慢起身收拾着桌面。   阳春面还剩半碗,第五君低头瞧了一会儿,把它吃了个干净,连寡淡的面汤也喝光了。   他将桌上的碗筷码好,拿去洗了,又将饭桌擦得一尘不染。   第五君撑着桌沿喘息了片刻,复又抬头,看向墙上的灵堂。   他走过去,把司少康的灵牌取下来,用自己的衣袖仔仔细细地又擦了一遍,垂眸注视了许久,然后将它捧回原位。   接着又在香炉里添了香。   第五君身后倚着长案,双手合十,垂眸祝祷。   “师父,求你显灵,看顾大刚。”   “我逃不过了。”   第五君的心声没有一丝凄苦。   他唇角莞尔,菩萨低眉。大彻大悟,无忧无怖。   文昌星神司命早已料定因果,却无法说,万般错处在我。   可他偏要洒脱。   “等我化为一缕孤魂,请师父再来看我。”   窒息感的减弱,是回光返照的开始。   刚刚的雷雨扑袭其实是醍醐灌顶,第五君终于明白他接连几日无法呼吸的原因。   并非是毁坏灵脉的恶果,而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   整个蓬莱仙岛就是一个邪神阵法。   召邪神所需的死尸遍布整个蓬莱岛,堕仙作为邪神信徒用肉身填满了这个邪阵。   阵眼就在尽东。   天象剧变,邪阵已起。   活祭是第五君。   “若召邪神,必备活祭。”   “若无活祭,所有人都得死。”   第五君曾经有过两次被邪阵选为活祭的经历。   第一次,是他还在玄陵门的时候,跟众人一起去沼泽地寻找失踪的善扇山弟子。他本是堕仙计划好的祭品,却因章莫品自戕而死,躲过一劫。   第二次,则是五年前的玳崆山之乱。他快要被拖入阵眼的时候,齐释青把他拉了出来,中了邪咒。他把邪咒引到自己身上,想着作为活祭拿剑穿心而死,却被司少康救下,没有死成。   天生药躯,血肉能延缓邪咒侵蚀,邪神钦定的祭品。   两回的死里逃生,这种窒息感其实刻骨铭心。   而这一次,他醒悟得有些晚了。   他如果想活,就要往西逃。向西边跑,就远离了阵眼,他就能呼吸。   可他若是逃了,邪阵就少了活祭。祭品若是不死,五年前玳崆山上的邪咒过境就会重演,这一回,会波及整个蓬莱仙岛。   他没得选择。   第五君扶着长案,久久地环顾他的诊室。   其实他在灸我崖的年月只占据了他人生里很短暂的一段,但这是他这辈子的归宿,是他最后要守护的地方。   古朴,老旧,潮湿。   不精美,但绝不会卖出去的祖产。   他传下去了。   第五君有点高兴,因为缺氧的缘故甚至产生了微醺的感觉,摇头晃脑的。   大刚清脆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师父!我洗好啦!准备上床啦!”   第五君抿唇笑了,他舒了口气,仰头说:“就来!”   长案的抽屉里放了很多香,第五君经过的时候摸了一握安神香出来,藏在袖子里。   大刚瞅着第五君不疾不徐走进来,激动地迅速蹦上床躺下,一双眼睛睁得雪亮。   第五君笑着叹气,说:“你最想知道的,先问吧。”   大刚兴奋地眨着眼睛,“那我就问了哈!”   刚刚洗澡的时候就想好了一串的问题呢!机会太难得了!   刘大刚没想到他师父竟然如此坦诚。   只要是他想知道的,师父统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知道了他师父是从药王谷出来的孤儿,被玄陵门收养;知道了他师父是怎样被师祖救下,一路死里逃生回的灸我崖;知道了他师父为什么会被毁了灵脉,放血折磨。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也会观察,会思考,他知道的并不少。只需要第五君说几个点,他就能将点全连成线。   因此他恨极了齐释青。   尽管第五君没有提起过齐释青一次。   到后来,大刚哭得呜呜的,心疼他师父,什么都不问了,第五君还在说。   第五君说了很多。   大刚攥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把头蒙进被子里。第五君轻轻叹了口气,哄道:“都过去了,老来谈资而已。”   第五君把大刚的脑袋扒出来,弹了一下他脑门,笑着说:“为师只讲这一回,过了这村没这店。不听我就走了。”   于是大刚抹了一把眼睛,在被子里瞪着第五君,说要听。   他感觉屋里好暖和,被窝里好舒服,师父的声音也好催眠,光线暗暗的,还有什么香香的味道。   第五君面容柔和而平静,嘴巴轻轻开合。   大刚的眼皮一耷一耷的。   困顿的视线里,第五君继续温声讲着他的睡前故事,像是专门为让他安眠而下凡的神仙。   师父的嗓音真好听,即使是白发的师父也好看……   大刚眼前渐渐变得模糊,睁眼越来越难。他隐隐约约还听见一连串巨大的惊雷,雷声那么近,他却没有被吓到,反而心里无比踏实。   大刚越来越迷糊,在陷入沉睡前,他听见师父说:“守好灸我崖,不要去报仇。”   他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手脚都软得像陷入了棉花。   然后他感到有一只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好孩子。” 第247章 谶语(八)   床头的安神香静静燃着,第五君站在大刚的榻边,凝视着小徒弟的睡颜。   窗外是愈来愈近的滚滚惊雷,榻上是少年安睡的小小鼾声。   窒息感卷土重来,第五君眼睛慢慢爬上血丝。   他看了大刚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又一道雷劈下,整座吊脚楼都抖了一抖,楼梯扶手都有些摇晃。   第五君一步步下到一楼,随手抽了一张宣纸放在案上,给大刚留了字条。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字笑了一声,轻轻撂下毛笔。   香炉里传来的焚香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闻着有些重。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盯着司少康的牌位,给灵堂作揖。   末了,他艰难地直起身子,撑着一口气拔开门闩。   雨轰的一声涌了进来。   门板哐地拍在墙上,涌进的狂风把沉重的诊床往后扑地推了一尺,蜡烛一瞬间全灭了,整间屋子陷入黑暗,唯一的照明来自于屋外的闪电。   门框里,第五君周身湿透,银发狂舞,那身青衣紧裹着他苍白的身躯,在雷电交加之下像是裹尸布。   第五君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把门重新关好,将门从外面插上。   他靠着门喘息了很久。   在他看不见的诊室内,一片漆黑的灵堂上,一个牌位闪烁了两下金光。给先祖祭祀的香终于灭了,余烟消散,好似一缕仙气离开了灸我崖。   第五君没有打伞,仰头看着头顶广袤无垠的黑暗天空,他在灸我崖的这些日子,没有踏出去过一步。   冰凉的无根水把他脸上的易容冲刷得干干净净,好像是在给他赤条条的尸体敛容,祭品正在受洗。   第五君走进雨水汇成的水流中。灸我崖地势较高,街道上的水却已经到了脚背。   邪阵已起,生灵涂炭。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折毁的树木、破损的房屋,闪电像是蜘蛛的触角,随机而飞速地移动,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劈在哪里。   雨太大了,什么都看不清,三丈以外就难以辨别是人是畜,只要是静止的都不知是死是活。   第五君凭着记忆往未名山上走去。蓬莱岛的尽东就是这座不算高的未名山,他的身体反应已经告诉了他,邪阵中心就在那里。   往山上走着,隐约有嘈杂的人声顺风飘到了第五君的耳朵里。好像有百姓遇险。   他扶着树艰难喘息,拿手挡在眼前,意外地看见了几个玄陵弟子。   他们在灸我街的另一头正在从一处倒塌的房屋里往外救人。   第五君并不认识他们——在这样的雨里他根本看不清人脸、也看不清衣料——但闪电之下,那些人腰间的金属物事反射的金光实在是太过于熟悉。   雨水潲进了第五君的鼻腔,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大口呼吸。喉咙收窄,大脑已经不转了。第五君没有去想玄陵门的人为什么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来的,而是扯了一下嘴角,脑海里飘过一个念头:玄陵门总算做了一件好事,是救人,而不是害人。   第五君的手指死死抠进树皮,为了站直,每一节脊骨的活动都无比痛苦,他这辈子从没想过,只是爬到山顶而已,就能让他生不如死。   未名山并不是蓬莱岛东的景点,向来爬山的只有砍柴的樵夫,走的都是踩出来的土路。   暴雨之下,这条上山的小路无比泥泞,异常难走。纵使第五君已经很小心了,还是摔了数次,浑身都是泥,只有那一头银发仍无比刺眼。   乌云沉降在未名山,从山脚到山腰都被雨云裹住,云层里的闪电像是棉花里插着的银针。   往山顶走,就要穿过这片云,越往上越是无法呼吸。第五君的鼻子已经彻底失去了进气的功能,嘴巴一张开雨就往里灌,明明是走路却像是凫水。   第五君撑着树枝做的拐杖,一瘸一拐、跌跌撞撞站在尽东的山顶时,已经在晕厥的边缘。他狼狈至极,浑身淌着泥汤,本能地、机械地呼吸着。   他忽然笑着想,如果那些玄陵弟子看见他,说不定会以为他是个地葬魇,他就把白发弄到脸前开口说话吓死他们。   这么想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呼吸顺畅了一点,浑身血流的压力也减小了,头脑也清明了些。   第五君喘息了片刻,撑着树枝站在了最东的山石上。   这是整个蓬莱仙岛的最东端。   第五君低头向下看——   百年来未散的雾气消失了,再没有什么屏障能够遮挡人的视线,给人以被兜住的错觉,黑夜澄澈。   未名山东侧的悬崖下,只有一片黑暗。   斜风细雨吹在脸上,万丈深渊像是巨兽之口,第五君低头与它对视,那黑暗就渐渐翻起了波澜,肉眼可见的风起云涌像是镶着白边的海啸,酝酿准备着啸叫而起。   白色的云絮在悬崖下旋转聚集,中间留了黑色的空洞,像是一只眼睛。   邪气从那只眼睛里散发,有恶鬼要地狱里爬上来,从未名山登陆,征服整个蓬莱仙岛。   “邪神君,祝祚。”   第五君喃喃低语。盗以此四三次   好像听见有人叫他的名讳似的,那只用风云做成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再度睁开的那一瞬——   漆黑的瞳仁紧锁住第五君,然后眼角似乎微弯了片刻,紧接着就瞪圆了,向四面八方极速膨胀!   第五君一面被冲面而来的邪气掀得往后仰去,下一刻就感到极强的吸力捆住了他,要把他向深渊里拖。   第五君很平静。   他空白的心绪里浮起一段回忆。这块山石他曾经踩过,和司少康一起。   四年前,他被司少康带回灸我崖,过着安逸的日子。那时他虽然每日与司少康插科打诨,心心念念的却仍是齐释青。   也许是因为死到临头便会想起已死之人,第五君即兴决定慢慢把这段回忆想一想,潜意识里觉得司少康四年前好像给他留下了什么话。   横竖已经来到了阵眼边缘,不急在这一时。即将赴死,不如再最后思考一次。   那是一个晚上,听闻有个樵夫坠入雾海失踪了,第五君便和司少康来到了未名山。   第五君当时本意找一找那个樵夫,救不了活的,把尸首带回去对他的家人也算有个慰藉。司少康明知不可能找到那樵夫的尸体,仍然带他来了未名山。   当时的万丈悬崖还有大雾遮掩,打着灯笼都看不见。   司少康的脸在第五君的回忆里渐渐清晰起来。   他想起来司少康那时脸色苍白,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变得异常凝重,然后对他说:“左不过事在人为。”   接着就把他向着雾海推了下去。   第五君手中的树枝掉在了地上。   四年前,他下坠不过一刹,就被浓雾挡住,弹回山上。   而如今,迷雾消散,他知道他坠落下去,就会跟那个樵夫一样,坠落到深渊尽头的下界地狱,尸骨无存。   “这片雾海,算是当年药王老儿保护人间免受邪神侵害的一个屏障。”   “谁知道邪神过于强大,将除了蓬莱仙岛的所在全部拖入下界,就在这片雾海底下。”   回忆里司少康的话音在他耳中重新响起,思念被声音波动的那一瞬间,第五君几乎想要落泪。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胳膊,上面起了细细的鸡皮,汗毛倒竖,可他心脏却是暖的,跳动得格外有力。   原来师父从那时起就看见了今天。   师父一直在试图救他。   事在人为。   不要去玄陵门。   回灸我崖。   不要立碑。   不要回来。   不要报仇。   司少康的每一句告诫,第五君曾经都听不懂。   人和神仙怎能一样,司命神君如何能不知晓他的命数,而他又如何能跳出有限的生命揣度无限的神谕。   一步错,步步错。他凭着自己的血气和任性,无知地应验了一句句有声或无声的谶语。   四年之后,还是来到了这块山石上,散了一身灵力修为,面对着无遮无掩的、让司少康为他脸色发白的悬崖边。   雨势减弱,夜风就变得轻柔。带来雷和闪的乌云已经在他脚下,天象已经不能再伤害他。   第五君站在山石上,如同遗世独立的破败仙人,浑身脏污不堪,只有一头白发还算得上干净。   他缓缓脱了沾满泥的外衣,穿着白色中衣。   湿透的衣物过于单薄,但第五君已经不觉得冷。到了这一刻,他只想干干净净地走。   第五君最后深吸一口气。   雨停了。   月光皎洁。   万籁俱寂。   银白月光静静流淌,白衣、白发如同绸缎。   清净到了极点。   深渊里的眼睛凝视着他,极尽蛊惑,一眨不眨。   突然,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穿过脚下乌云,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齐归——!!!”   第五君身形一顿。   “我真是魔怔了。”   他笑话了一下自己,带着淡淡的笑意,张开双臂拥抱透明的夜色。   心跳声从耳膜里消失。   那块石头空了。   白色身影坠落的那一刻,一道惊雷落在未名山山顶。   树木腾地点燃,形成一场滔天的山火。 第248章 谶语(九)   片刻前的倾盆暴雨里,灸我街的一端地面上突然浮现一个燃烧的法阵,紧接着一个人像是被火烧出来的鬼影,凭空出现在阵法中央!   烧焦的黄色符纸迅速化为飞灰,与水气一同消失。   阵法里的这个人眼睛赤红,嘴角淌血,他踉跄了下,失去平衡地向前倾身,单膝跪在水里。华贵的玄衣在瓢泼大雨里看不出任何形状,湿透的墨发贴在身上。   他吐了一口血,很快站起身,喘息着朝东边狂奔。   雨水进了眼眶,刺得眼睛流出泪来,但他不敢眨眼,生怕视野里路尽头的的那个小吊脚楼会趁他眨眼的时候倾倒。   一条灸我街,不过二三十个铺面那么长,他却疯狂地跑了很久。   跑到第十二个铺面的时候,他踩到了一个很深的水坑里,于是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一刻不敢耽搁,带着浑身的狼狈爬了起来。心脏跳动的速度已经不正常,内脏已经破裂,在身体里出血。   齐释青仰着脸粗重地喘息,被雨水呛得剧烈咳嗽,恍惚间他好像瞥见了一丝月光,月亮正拨开层云,高高在上地露出一线生机。   月光照亮了山顶一隅。隔着层层水帘,他看见一个瘦削得近乎锋利的白色人形,白发飘飘,站在山顶。   也许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偏向山行。   齐释青无暇多想,向着灸我崖的方向冲去,巨大的恐惧让他声音都撕碎了。   “齐归——!!!”   话音在雨中无端产生了回响。   一直嘈杂的背景人声都寂静了,灸我街静得吓人,连落雨的声音几乎都消失了。   齐释青死死盯住的只有那栋黑黢黢的吊脚楼,月亮此时正落在灸我崖的红布招顶端,而在他余光的最边缘,那个银发的身形顿住一瞬,然后张开双臂,从那个山头上坠落。   但齐释青顾不得别的,灸我崖近在咫尺。   他砰地撞开灸我崖大门,大喊:“齐归!!”   灸我崖的院落里空无一人,吊脚楼里也未点灯。   齐释青把门闩粗暴地砸了,拳头落下的时候没有丝毫顾忌,关节裂了一个口子,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披着雨闯进灸我崖的诊室,里面黝黑一片。   踏水的脚步声在室内产生巨响,齐释青像只无头的苍蝇,动线混乱地在漆黑的诊室里撞了好几次才摸到上楼的楼梯,然后跌跌撞撞地往上跑。   “齐归!!”   齐释青意识不到他的声音有多么吓人,恐惧愤怒的吼叫如同进了邪灵的佛堂回声,让人不寒而栗。如若有人在灸我崖外,一定会以为这个仙门闹了鬼。   齐释青先闯进了第五君的卧房,里面空无一人。   然后他撞开另一扇紧闭的门,那是第五君徒弟的寝室。   门砰地打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是极为浓重的安神香,让齐释青周身的神经都打了个抖。   他扑到榻边,却只看见熟睡的少年,没有第五君。   握紧的手在往下滴血,跟衣服滴下的雨水混在一起。   齐释青浑身战栗,嘴唇都在发抖。   床榻上的小男孩呼吸匀长,睡得香甜。   齐释青伸出冰凉的手,一把薅起刘大刚。   “起来!!”   被安神香控制的脑子一时半会儿清醒不了,即使大刚已经被拽着半坐了起来,仍然在睡着。   齐释青左手死死攥住刘大刚的胳膊,右手一道掌风劈开窗锁,窗户立时被风雨冲开!室内涌入新鲜空气,冲散了安神香。   刘大刚终于在齐释青的摇晃和叫喊里醒了过来,迷蒙的眼睛清醒的那一瞬立刻瞪圆了,他愣了一刹,紧接着挣开了齐释青的手,迅速跳下床——   “我师父呢?!”   “你师父呢?!”   ——两道吼声同时响起。   刘大刚突然怔住,眼睛里盛满惊恐。   他看都不看齐释青,冲出门去,大叫着:“师父——!!”   齐释青跟在他身后,只见刘大刚先看了一眼第五君的卧房,紧接着就往楼下跳,轻功落地。   齐释青却是从楼梯上走的,两级两级地跑,险些踩空。   大刚看着被齐释青闯入弄得一片狼藉的地面呆了半晌,然后环顾整个诊室,视线一顿,就拔腿跑向长案。   因为大门洞开,涌入的狂风把架子上的东西都吹移了位置,一切都杂乱无章,但只有长案上的镇纸还牢固而突兀地放着,底下像是压着什么东西。   大刚一把把镇纸拎起,看清下面那张宣纸的时候,心脏瞬间紧缩。   那上面是第五君的笔迹,跟曾经在灸我崖门口石板上的字体一模一样,洒脱而锋利——   「为师行侠仗义去了!」   一片黑暗里,刘大刚几乎能想出他师父写下这行字笑意盈盈的样子,甚至幻听到了他师父的嗓音。   他把这张纸举在胸前,瞪视着齐释青的眼睛卒然涌出泪水——   “我师父去哪儿了?!”   室内没有一盏灯,昏暗得要命。然而白色的宣纸还是将那力透纸背的墨字展现得一清二楚。   齐释青注视着这行字,浑身发冷,冷得厉害。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落了下来,刘大刚清清楚楚地看见齐释青黑得不正常的眸子,比起堕仙不遑多让。   大刚从长案下摸出一把匕首,藏在手心。   齐释青像是站着坐化了,整个人一动不动。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这张字,嘴唇紧闭,一语不发。   刘大刚又低头看了遍他师父给他留下的话,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浑身哆嗦。   他把宣纸放下,用匕首指着齐释青。   “我师父呢?”   齐释青的瞳孔在游移颤抖,那柄匕首跟他只有咫尺的距离,刀锋闪着银色的寒光。   这寒冷的光芒在他眼前如墨水般洇开,让他莫名想起山顶那个白发的人影。   他却仍然盯着那副墨字,一笔一画都烙印在了脑海里。   正在此刻,灸我崖外突然传来喧嚣的人声,好像整条街的人都出来了似的。   “起火了!!!”   “是山火!人不要过去!”   “别出去——”   “还下着这么大雨,山上的火肯定会自己灭的!本来未名山上就没人,这时候更没人会上山的!!”   ……   齐释青陡然转身,冲了出去。   外面,电闪雷鸣像是停了,雨丝变细,风也不再呼啸,天象温柔得像是换了一位掌管的神仙。   他仰脸看向东方尽头的山顶,山火从那里熊熊燃起,整座山如同一个火炬,光芒直冲天际。   腰间的七星罗盘突然飞了起来。齐释青将它解下,只见它凭空起卦,绘出一张巨大的卦图。   看清卦象的那一霎,齐释青双膝一软。   他吐出了更多的血,四肢如同被砍断似的,让他无力站起。   下一瞬,一双手就攥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的上半身提了起来,双腿仍然跪在水里。   刘大刚咬着牙,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怒吼道:“你看见什么了?!我师父在哪儿?!!你看见了什么,你说啊——!!”   齐释青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他没有看向刘大刚,而是遥遥注视着山火,瞳孔都映红了。   见齐释青怎么都不给他回应,刘大刚气急,双手灌注灵力,一拳打上齐释青的下颌。   可齐释青连躲都没有躲,直接被掀翻,重重摔在地上。   大刚吓了一跳。虽说他出手就是为了揍人,但齐释青是玄陵门的掌门,比他的修为高了不知道多少,根本不该如此轻易被他撂倒!   但此刻不是多想的时候,他再度冲向雨里的齐释青,又一拳补了上去。   不少因为山火而露出脑袋的百姓看到这幅景象,不禁惊呼。更多人凑到窗边,胆大的还走了出来,想要看这场热闹。   灸我崖是个行医的仙门,用来伤人的术法非常罕有,纵使刘大刚天纵奇才,他用灵力打架的身法和手段在玄陵门眼里其实是不够看的。   正当这带着灵力的拳头要再度落到齐释青身上的时候,突然一道金光闪过,大刚瞬间收手闪身。   “掌门!!”   几个黑衣弟子不知从何处冲了过来,他们把百姓推到一边,大喊:“都回去!不要出来!”   刘大刚看清他们腰间的金色罗盘的一刹那,脸色就变了。   他跳远了一步,见街上的人群在玄陵弟子的命令下慢慢散去。   灸我街重新变得寂静。   那几个玄陵弟子没有跟大刚继续动手,连忙把齐释青扶起,有一个气喘吁吁地说:“掌门不是还在蓬莱岛西,是怎么赶来的?!”   另一个跟着说:“我们是看见灸我崖这里突然出现了空中卦象,才知是掌门——”   这名弟子的话音未落,就听轰的一声,整个人喷着血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砸出来一个水坑。   齐释青摇晃着站起身,手还往下滴着血,转头阴恻恻地看着这些玄陵弟子。   “我不是让你们看好灸我崖么。”   见同门被掌门打飞,其余玄陵弟子均呆在当场。齐释青没有一丝怜悯,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转向刘大刚。   大刚站在三丈远的位置,手里紧紧攥着匕首背在身后。   他看着齐释青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整个人像是被冻住。紧张,惊惧,愤怒,无措,他描述不清他此刻的感受,泪水却不住地往下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周遭的空气好冷,冷得他想哭。   但他不想在齐释青面前掉眼泪,他还没有找到师父,但他根本控制不住。   玄陵弟子在齐释青身后战战兢兢,没有人敢说话。   那个摔落在地的弟子爬了起来,指着空中悬浮、一直没有消退的卦象,结巴了。   “是邪阵……”   “利有攸往,利见大人,吉,无咎……”   “亢龙有悔,慎不害也。”   利于出行,利于见神。吉祥无错。飞龙在天,但生悔恨。顺应即无祸。   这些卦辞在脑海里如烟飘过,齐释青听着他弟子不解慌张的窃窃私语,瞳孔空空荡荡。   本该有上万人命却最终没有业障的邪阵。   由大凶转为大吉的邪阵。   在这一刻真相大白。   殉了邪阵的只有一个活祭,而这个祭品本不属六道轮回,是药王谷出来的神仙。   他在泪流满面的刘大刚面前站住,张口,却过了几息才发出声音,痛苦得像是吞了烧红的炭。   “你师父,他……”   齐释青眼前模糊了。   他余光里捕捉到的那个白色的身影,那抹银色的长发,从山顶上坠落的影子,在脑海的一角深深镌刻,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让画面变得清晰。   齐释青用尽所有的力气,不管如何措辞都害怕得无以复加。他问道:   “他还是黑发么。”   刘大刚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他喃喃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没有人见过他白发的样子……”   他突然身子一颤,然后扑向齐释青,匕首对准他的胸口,嘶吼着问:“你看见他了!我师父在哪儿?!!”   听清这句话的瞬间,齐释青向后倒下,一口血喷了出来。   大刚被连带着站不稳,匕首直接捅进了齐释青的肩膀,距离心脏不过两寸。   他看见齐释青这个反应,恍然明白过来,爆发出一声痛哭,把匕首拔了出来,涕泗横流地大吼道:“你还我师父,你还我师父——!!!”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卦辞来自易经,但解读是在诸多译本的基础上加工出来的,不能当真哈。   另外谢谢给这篇加海星的朋友们!!我有注意到有朋友们给海星凑零凑整哈哈哈哈太可爱了!爱你们!   PS.本文是HE~~(害怕地强调一下)()   对小归来说最虐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第249章 谶语(十)   噗呲一声,匕首抽出,齐释青肩头出现了一个血洞,血液飞溅。   齐释青浑身冰冷地躺在地上,在脏污的雨水里一动不动。他梗着脖子,视线越过哭得快背过气去的大刚,落在着火的未名山上。   他们头顶的乌云渐渐变得稀薄,向着东方飘去,渐渐积聚在山顶。   山脚终于迎来了云收雨歇,造成洪涝的水灾偃旗息鼓,地上的流水哗哗向西淌去洼地湖泊,流速缓和许多,不再伤人性命。   时间的流逝变得毫无意义。在某个时刻,齐释青眼前出现了玄陵弟子的身影,他们面对他仍然十分畏惧,却还是想要将他扶起来。   他没有理会。   他一直注视着那座着火的山。山火终究没能蔓延。   雨云如同扣下的金刚罩,将未名山结结实实地笼罩起来,细密的雨尽数落在点燃的草木之上。   原本滔天的山火,火势越来越小,最终在蓬莱岛东所有人的见证下熄灭了。   空气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烟火味。   尽管如此,山那边仍然有丝丝缕缕的邪神气息,好像就隐藏在悬崖之下,呈包抄之势蠢蠢欲动。   齐释青站了起来。   玄陵弟子们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只有刘大刚还站在原处,攥住匕首的手剧烈地颤抖。十三岁的少年彻底地束手无策,不知所措。   “走吧,上山。”   齐释青身上全是血,然而他跟感受不到一样,平淡地对刘大刚说了这句话,然后抬脚便走。   刘大刚怔怔地看着齐释青胸前的血洞,大脑一片空白。   齐释青稳稳地走在前面,留给大刚一个高大的背影,没有一点受伤的破绽。   只是脚印一个轻似一个,血没有止住,而暗红的血没入湿润的土壤,除了一点腥味,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   刘大刚定了定神,跟上齐释青的脚步。   只要没有见到师父的尸体,就不能放弃。   他们身后跟着面容肃穆的玄陵弟子。   未名山并不高。跟玳崆山比起来,它只能算做一个小丘陵。   但蓬莱岛东地势平缓,未名山这个小山包已经是蓬莱岛东地势最高的地方了。   山火熄灭有很长的余韵,土里的一点余温就够野火复燃。   他们向山上走着,沿途就能发现零星闪着火星子的低矮灌木,齐释青视若无睹,大刚紧随其后,玄陵弟子则将其一一熄灭,以绝后患。   空气是湿润的,眼前好似蒙着浅浅一层白纱,是又起雾了。   越往上走,雾气越浓,等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蓬莱岛东标志性的大雾就原原本本地弥漫开来,五日的大雨好像一场梦境,山火熄了,雾起了,一切如同从前。   这是齐释青第一次来到未名山。   他并不知道去山顶的路该怎么走,任凭罗盘带路。   原来这座山是这样的。雾气空蒙,荒凉清静,如果没有东尽头安静伺机的邪气,一切都该是干干净净的。   和邪咒过境寸草不生的玳崆山景象不同,未名山从熊熊山火之中存活下来了大批草木。尽管覆盖着烟灰,但只需要在雾气里将养一段时日,它们就会重新焕发生机。   万物有灵,纵使天象祸乱,齐归也不忍心。   齐释青眼前的画面乱极了,好像陷入了走马灯。一会儿是那个坠崖的白发仙人,一会儿是黑发红唇的齐归,一会儿是掌门大典上笑着敬他酒的易容弟子。   齐归的真容竟然已经模糊了,他甚至不知道齐归现在长什么模样。   齐释青忽然想起一年多以前,他也是被罗盘指引着来到了蓬莱岛东。   他在灸我崖遇见了易容的齐归,却让人跑了。   于是他在灸我崖门口放了一把火,把齐归从这座山逼了出来。   他知道齐归怕火,知道他心软,不可能丢弃他的小徒弟,所以就想出了这样的手段,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齐归主动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志得意满,为他的失而复得沾沾自喜,直到此刻走进了未名山,他才迟来地意识到,从与齐归重逢开始,他就对他过于残忍。   齐归想躲,可他却用火逼他。   十多年前的红莲业火明明是齐归的梦魇,他竟然忍心利用,将它作为把柄。   如今,依旧是七星罗盘带他来到了这里。   只不过这次,齐归终于逃掉了。   从他的重重伤害里逃掉了。   齐释青机械地往前走着,他的背影看上去强大笃定,但没有人能想到这已经是一具空壳子,与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差别。   意识到邪神移动提前,看见天象大变的时候,齐释青还在蓬莱岛中的千金楼。   他策马冲出来,只跑了片刻,就意识到来不及了。   邪阵既然在东方,东边的邪神异动必定开始得比西方早,蓬莱岛中出现异常的时候,蓬莱岛东必然已经到了水深火热、千钧一发的地步。   蓬莱岛东如此遥远,他即使把马跑死,赶过去也为时已晚。   该怎么办。   齐释青从马上下来,牵着马走到一处屋檐下,瀑布一样的暴雨把所有干爽的角落全部淹没,他下意识地甩掉手上的水,背对大雨,摸向怀中齐归的两张传音符。   触到符纸的一刹那,他心脏猛地跳动。   有办法了!   等不及人来应门,齐释青直接把这户人家的窗户砸了,翻身进去。   他进去的刚好是一间库房,里面有笔墨纸砚。   屋外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显然是主人意识到家里遭贼,赶忙来察看,但齐释青头也不抬。   他把黄色的符纸镇在镇纸下,屋内没有朱砂,他就割破了手用血。   “谁?!给我出来!”屋主人在外喊道。   齐释青取笔蘸血,在符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到,到底是谁?!”屋主人肯定有些害怕,声音都在颤抖,在这样的天气入室抢劫的多半不是什么雅贼,而是亡命之徒。   齐释青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下的毛笔。   笔尖一顿。   血腥的咒纹已经画好。   吱呀——   房间的门开了,木门生锈链条的声音令人牙酸。   齐释青猛然抬头,双眼猩红地与紧握着铁棍的屋主人对视,如同锁定猎物的野兽。   “滚。”   屋主人肉眼可见地打了个激灵,手中铁棍哐当坠地,惨叫着撒丫狂奔。   齐释青重新低头,审视了片刻他的符纸,然后提笔运气,在咒纹的间隙里填入拆解的字。   「灸我崖」   没有一丁点的错处,没有一丝犹豫,一气呵成。   一张完美的瞬移符。   这是玄陵门符咒之术里最罕用的一个。因为太危险,也太不值了——如若画错或写错哪怕一星半点,轻则符咒失效、内力全失,重则身首异处;如若修为不足,则会内力枯竭,在出现的一瞬间就会暴毙而亡。   整个玄陵门里,能完整使用一回瞬移符,且不会内力枯竭的人不过二三。   因为风险太大,且对内力的消耗绝非常人能想,所以从玄陵门立派开始,就没有人使用过这个术法。要用瞬移符,一定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怀着必死的心志。   黄符纸上的血文干了。   齐释青将镇纸挪开,把符纸夹在两指之间,没有任何犹豫,把它向地上摔去。   轰的一声,地上出现一个火烧的法阵。   齐释青的身影消失了。   未名山上的雾大得伸手不见五指。   齐释青跟着在前方低低飞行的七星罗盘,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果然如同多财长老曾经说过的那样,瞬移符对内力的消耗大到了一定地步,齐释青的半身法力已经散了。   他从来没有过如此无力,四肢不像是他的,控制得无比艰难,灵脉像是流淌着剧毒的水渠,五脏六腑痛到极点,喉咙里全是血,他一口一口往下吞。   终于,在浓雾之中出现了一块突兀的山石,他们走到了未名山的尽头。   七星罗盘停在半空,徐徐散发着金色的光辉,让这团雾气变成了灯笼,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此处。   刘大刚突然从齐释青背后冲了出来,扑在那块山石前,手从地上揪起来了什么东西。   他垂着头,攥着这件青衣,肩膀开始颤抖。   牙关在打颤,浑身哆嗦,手里这件衣服是他师父的,被雨淋透,扔在了地上,裹满淤泥。   “师,师父……”   刘大刚瑟缩着抬头,四处张望,可哪里还有第五君的影子。   齐释青盯着刘大刚手中的衣角,大脑一片空白。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刘大刚推到身后,几个玄陵弟子拽着刘大刚的胳膊,而他则站在了这块石头上,低头望着灰色的雾海。   雾海翻腾汹涌,底下传来轰隆隆的低沉雷声,邪神好像呼之欲出。   齐归最后踏足的地方,他终于到了。   齐释青没有回头看一眼,纵身向深渊跃下。   “掌门——!!”   他弟子惊恐的呐喊传来,齐释青本不欲再听,然而这声音却越来越大,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并未坠落——   浓雾织成了一张网,雾气凝成的水线与他的灵脉共振,这张网拉扯到了极限,他被送回了未名山顶!   骤然扑在山石上的齐释青呕出一口血,眼前一片黑,魂不附体。   “掌门!”   “掌门!!”   玄陵弟子见他伤重,担心的叫声此起彼伏。齐释青头痛欲裂,煞气四溢,发疯似地挥开所有试图接近他的人,恍惚间听见大刚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师父告诉过我,修仙之人被雾气保护,不会跌落下界。而他灵脉尽毁,重伤未愈,与普通人已没什么两样。”   刘大刚仍然被两个玄陵弟子制住胳膊,他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流血不止、宛如疯魔的齐释青,哽咽的话音里全是讽刺。   “玄陵掌门,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是不是?”   “我师父没有一点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害他到这个地步?!”   少年的声音在雾气里低低回荡,齐释青缓缓抬头,面容彻底变得狰狞,此刻的他看上去竟然像个厉鬼。   他浑身血泥,向前膝行,突然有一个玄陵弟子手持金色长戟站了出来,挡住了齐释青扭曲的脚步。   齐释青如野兽般喘着粗气,目眦裂血蜿蜒流下,令人毛骨悚然。   那名弟子说:“掌门,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手中紧握的金色长戟就猛地触地,一个澄澈的归元阵在原地腾地炸开!   归元阵向四周飞速蔓延,刺目的金光让整座山的雾气都受到感染,如同又着了一场山火。   “不,不——”   “停下!!!”   齐释青抓了一手的泥,癫狂地站起,扑向那个操控归元阵的弟子,七星罗盘蓦地在手中化为黑色利刃,竟然直直向他的咽喉而去!   “掌门!!”   所有的玄陵弟子都动了起来,抓住刘大刚的那两个弟子把他往下山的路上猛地一推,反身就冲向齐释青。   兵刃相接,带着灵力铿锵碰撞。   这些弟子面对掌门半分不敢懈怠,但又顾及着掌门的伤势,缠斗得不可开交,终于有弟子大喝道:   “邪阵已起,活祭已死,虽然不会邪咒过境,但必须在邪神未至的这个当口把邪阵祓除,否则召邪神的阵法就彻底成了!!”   “难道掌门想让邪神登陆蓬莱仙岛吗?!”   “掌门!!”   “掌门,齐归已经死了!!!”   齐释青眼前漆黑一片,这些黑衣弟子如同幻影一般在他的视野里闪过,每个人手中都开大了一个归元阵,归元阵连成片,不仅包围了整座未名山,就连蓬莱岛尽东的雾气都在被剧烈涤荡。   可是小归还在下面,小归……   齐释青站立不住,身形摇晃。   弟子们说的话,他听见了,可他无法接受,他无法接受。   齐归作为活祭跃入邪阵,就成为了邪阵的一部分,归元阵是会把邪阵全部湮灭的,齐归……   齐释青撑着最后的力气送出一击,却被弟子齐齐挡下。   在金光璀璨的雾气里,齐释青缓缓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龟龟:诶嘿,老子开启新地图啦!   (但可能下下章才能写到) 第250章 谶语(十一)   齐释青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这三天里,他做了一个在地狱受刑的梦。   原本在未名山顶的身体突然变沉,沉到土壤都无法承载,于是他一寸一寸沉入土地,头顶被黄土掩埋。   他拼命仰望天空,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叫不出来,嘴里全是腥苦的泥,手脚被上了灌铅的镣铐,坠着他向下沉没。   这不是他想要的坟墓。他想跳下雾海,想要呼吸那片湿润的空气。可他无能为力。   等到土壤间的缝隙也坍塌了,齐释青被彻底地钉在了地底,他恍然明白过来,不配跟齐归有同样的归处,他应该腐烂在不见天日的地狱,受着永刑。   再睁眼的时候,齐释青的上半身被紧紧地缠着纱布,一直裹到了指尖,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意识还在那场活埋的梦里,嗅觉却最先恢复。他闻到了灸我崖里独特的药香。   眩晕也渐渐散去,他盯着天花板,认出了虫蛀的潮湿老木。   齐释青坐了起来,发现他一直躺在灸我崖一楼的诊床上。   身侧是一排放药和器具的架子,面前不远处是一张长案,长案之后则是墙上的灵堂。   齐释青缓缓抬头看向楼梯。   他觉得下一刻齐归就会顺着楼梯下来,脸上带着易容,笑着问他找谁,然后骗他说齐归不在这里。   他发了呆,视线一错不错地放在那处楼梯上,突然,头顶潮湿的木头响了响,有脚步声。   齐释青眼神立刻动了,但半晌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少年的身影。   是刘大刚。   大刚手扶着楼梯扶手,见齐释青醒了,脚步一停。   三天过去,他已经不哭了,但小脸上的泪痕就跟擦不净一样,一对眼睛又红又肿。   他快步走了过来,伸手试了试齐释青的脉象,然后放下手,说:“你可以离开了。”   齐释青看向他的眼神无比空洞。   大刚走出吊脚楼,好像对外面的人说了些什么,过了片刻,就有脚步声响起。   几名玄陵弟子走了进来,在齐释青跟前跪下。   大刚没有多看他们一眼,转身走上楼梯。   齐释青下了诊床,站在原处。   那几个玄陵弟子已经做好了被掌门责罚的准备,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齐释青什么都没有说。   七星罗盘如同一件死物,静静地垂在他腰间,一动不动。   他们感受不到一点齐释青的情绪,愤怒、悲痛,什么都没有。齐释青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块墨玉,或者一块朽木,不会说话,没有温度。   齐释青静静地看着窗外,听着外面的风声。   青天白日,水雾弥漫,风细得如同水流,缓缓拨弄着路上行人的发梢。   灸我街上的声音慢慢传入耳中,水灾过去,一切都在重建,有的商铺已经开了门,卖力地招徕客人。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这就是没有他打扰的时候,齐归生活的地方。   做梦一样。   齐释青神情空白地望着窗外,直到太阳在空中走过了一个角,气流的声音突然产生变化。   他的瞳孔动了动,看见几道黑色的身影翻入灸我崖的院子,扑通跪在吊脚楼外。   “属下来迟了。”   恕尔的声音响起。   齐释青仍然没有动。   隔着一扇窗,他无悲无喜地看着随恕尔一同跪下的暗卫,什么都没有做。   来迟了。   他迟缓地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想,在所有人当中,他才是该说这句话的人。   吊脚楼里跪着的弟子,是原本守着榴莲园地下火眼的那一支,临危受命离开驻地来到蓬莱岛东。在天象大变之时,他们赶了过来,在最后关头清醒地祓除邪阵,阻止了邪神降临。   窗外跪着的弟子,是他的暗卫,从蓬莱岛各处向东赶来,一个个形容狼狈,浑身带伤。   他们都何错之有。   而他,废了半身法力,却不认识齐归的模样。   齐释青的手臂颤抖起来,身躯有些摇晃。他低声说:   “都起来。”   “都回去吧。”   刘大刚在灸我崖二楼的窗边,目送黑衣弟子鱼贯而出。   他遥遥注视着他们穿过长长的灸我街,在百姓各种意味的目光里销声匿迹。   然后刘大刚把窗户关上,小声地呜咽起来。   他哭了一会儿,就努力止住,手背狠狠地擦了擦眼睛。他把那件他洗干净、晾晒着的第五君的衣服收了回来,认认真真地叠好,放在第五君的床榻上。   这件青色、起了毛边的旧袍子,是师父最后穿过的衣服。   大刚抽着鼻子,抬脚走回自己屋。   再出来的时候,他一身白衣,额头上系了白色的抹额,发带也是白布。   披麻戴孝。   刘大刚手捧第五君的故衣,从楼梯上下来。   走到最后一级的时候,他脚步顿住了。   齐释青黑色的身影正站在那面灵堂前,目光落在最下方,那个空白的牌位上。   他竟然还没有走。   刘大刚不理会他,捧着第五君的青衣绕到长案后坐下。   齐释青转过头,看见他一身惨白,又看见他捧着的衣服,瞳孔刹那间紧缩。   失去心爱之人,当下是没有实感的。   只有被那人已经不在的证据所提示的瞬间,才会被这个事实击中一秒,然后下一刻又会陷入那人还在的错觉中,直到又一次被提醒,循环往复。   齐释青看了这件衣服很久,久到让人怀疑这衣服是妖精变的,然后抬起胳膊,手颤抖着伸了过来。   但还没等碰到这件衣服,就被大刚啪一巴掌打开。   “玄陵掌门,你该走了。”   刘大刚低着头,冷淡地说,一边把衣角抻平整。   他的眼睛很干涩,从三天前的夜晚,听着师父给他讲的故事入睡,他的眼泪就没有停过,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看到灸我崖的每一处,他都会想起师父,然而师父留给他的,只有那一副玩笑一样的字,还有这件破旧的衣服。   齐释青呆滞地站着,跟刘大刚隔了一条长案。   大刚不理会他,从灵堂上取下那个尚未雕刻姓名的灵牌。   然后从案下抽屉里取出一把篆刻刀。   尖利的刀尖靠近空木,大刚的手颤抖起来,他颤巍巍地将刀靠近、远离、再靠近,怎样都无法下刀,数次之后,他突然把刻刀往案上一拍,双眼飙红地对齐释青吼道:“你给我滚!!!”   “滚啊!!”   大刚从长案上方翻出来,拳拳抡向齐释青,但避开了被他捅过一刀的肩头。   “滚回你的玄陵门,再也不要来了!!”   齐释青挨一拳退一步,踉跄着被刘大刚一步步逼出了灸我崖。   轰——!   灸我崖院落的门关了,落了锁。   齐释青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看见灸我崖牌匾上、吊脚楼上、门上到处飘摇着的白绸,眼前一片模糊。   齐归坠崖了。   他祭了邪阵。   他……   死了。   齐释青如同行尸走肉,跌跌撞撞走在蓬莱岛东的街头。   他的身量和长相都过于引人注目,再加上腰间的七星罗盘随着踉跄的步伐左右晃动,所有人都认出来了:原来他就是蓬莱仙岛仙门之首的玄陵门掌门,齐释青。   窃窃私语如同蚊讷蝇声环绕着他,小心的窥视或赤裸裸的蔑视直射着他,有好事的人直接嚷了出来:“灸我崖的新丧,是不是跟玄陵门有关?”   齐释青脚步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该往哪里去?他还能做什么?   齐归不在了,他该怎么办?   自尽的话,能到雾海之下么?   突然,从东尽头传来了一声马鸣。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咚咚咚由远及近,行人纷纷避让。   这是一匹纯白的马,白得像是一道流光,停在齐释青身边的时候,有人直接倒吸一口冷气。   齐释青听见了马蹄声,却一直没有回头,他期许着任何意外降临在他身上,可马蹄声停住了,他的余光又捕捉到了一抹白色。   可怕的白色。   就如同那一夜白色的发丝,白色的月光。   齐释青怔忡着不敢转头,手心却触到了柔软的马鬃。   他的目光一寸寸下滑,终于看见了这匹低下头的马。   小白漆黑透亮的大眼睛,正温柔地看着他。   齐释青忽然双膝一软,手抚着马跪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第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的时候,他向东偏过头,看见最远的院落开了门,一个穿着白麻衣的少年站在灸我崖院外,看着他们。   齐释青翻身上马,小白哒哒地跑了起来,带着他向西而去。   他们不知跑了多少天。   齐释青趴在马上,不知第几次醒来的时候,意识到他又回到了银珠村。   小白停下的地方竟然是暖莺阁。   齐释青从静止的马背上下来,站在这座富丽堂皇、泛着浓香的建筑前。天离破晓还很远,暖莺阁大门紧紧关着。   他在门外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终于等到天亮,第一个来此寻花问柳夜不归宿的富家公子推门离开的时候,被堵在门口如同一尊恶佛的人影吓了一跳。   这衣冠不整的公子哥吓得连忙提了提裤腰带,眯缝着眼睛打量了齐释青好一会儿才确认这不是他爹派来抓他的家丁,不禁松了口气,小声骂了句“疯子”。   骂完他忽然打了个激灵,酒才醒似的,后怕地想万一这人是个厉害角色,是来寻仇的可怎么办!于是夹着尾巴溜溜地跑了。   齐释青盯着这扇被推开的门,鼻尖嗅到愈加浓的熏香和脂粉味,伸出缠了绷带的手,将门彻底洞开,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一更(不过可能后半夜了55)!然后就结束蓬莱仙岛,明天写到小归的新地图! 第251章 谶语(十二)   齐释青不知道小白为什么要带他来暖莺阁,但在暖莺阁里,他做过错事。如果小白是让他来寻着遗迹忏悔的,那么他就这样做。   不过是上个中秋节才来过,暖莺阁里的布局陈设没有什么变化,齐释青却恍如隔世。   上个中秋节,齐归给暖莺阁的老鸨送了一株相思红豆,却问他要不要做结拜兄弟。   为了报复,他大闹暖莺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齐归送给老鸨的那株红豆苗烧了个干干净净,而因为中秋夜花团锦簇,一点溢出的火星就把整个暖莺阁所有的花毁于一旦。   歌妓舞女惊叫,赌徒嫖客乱窜,他站在被焚烧扭曲变形的死亡的红豆苗前,对着这些躲避着火焰和烟气的人影露出残忍的笑意。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齐释青踏入的一瞬间,就有当值的小厮认出了他的脸,惊呼道:“是你!!”   “你,你别进来!!”   咚咚的脚步声从大厅后面响起,暖莺阁的打手很快聚了过来,十余个人组成人墙,把齐释青堵在入口。   齐释青没有再往前,可也没有被棍子推搡着退后。他站在原地,如同一根钉子扎在地下,谁都不能把他撵走。   他的视线越过这些人的头顶,看向暖莺阁的中央。   那里仍然摆放了许多花卉,大概是暖莺阁鸨母喜爱的装潢。   齐释青忽然很不切实际地想,如果小归的那棵红豆苗还在就好了,他会好好照料它的。   可他连幻觉都没有看见。他亲手烧掉的,是他自己的念想。   都是他的报应。   楼下的骚动越来越响,很快传到了楼上。不多时,暖莺阁的姑娘们和过夜的客人都醒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整座暖莺阁被迫早早苏醒。   在姑娘和店小二的指引下,客人纷纷从暖莺阁的后门离开,正门就留给这帮打手还有这位嚣张的不速之客。   齐释青空荡荡的目光从每一个逃离暖莺阁的人脸上划过,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的眼神泛起波澜。   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暖莺阁里的人都快散尽了,台阶上突然响起一道轻轻的脚步声。   一个魅惑的女子婀娜地走了下来,她身上的衣料很少,只遮住了重点部位,其余都是罩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的,皮肤上的痕迹全然遮不住,显然是风流了一夜。   她左手持一精致的小镜,右手则捏着青黛,走一步停一下,不紧不慢地画眉,每画一笔都要换个角度欣赏一下。   等终于画好最后一笔,她就随意把手中镜子和青黛塞给一个丫头,然后快步走下台阶,身体轻得跟仙女飘下来似的。   齐释青死死地盯着她。   这正是暖莺阁的鸨母,小甜甜。   “我当是谁呢!”小甜甜挑着眉头,嗔怒的声音响起,“这不是玄陵少主吗?哦,不对,是玄陵掌门哪!”   她轻飘飘地拨开挡在前面的护院打手,走到齐释青跟前,扬起下巴说:“怎么的?玄陵掌门是又想烧我家的花儿了?我可劝您,想烧回自个儿家烧去,别坏了我生意。”   说罢她就转身,“给我打出去!”   乱棍招呼到齐释青身上的时候,他没有挡。他在沉闷地击打声中站得笔直,对小甜甜说:“我是来赔罪的。”   皓腕一抬,棍棒立时停下。   小甜甜站在台阶上,遥遥把齐释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尤其仔细地瞧了瞧他那双手——手里什么都没拿,但是一只手缠了绷带,绷带上隐有血色,半边身体像是受了重伤。   她讽刺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人两手空空来赔罪的。”   齐释青愣了半晌,然后笨拙地从怀中掏出钱袋子。   小甜甜重新走了回来,让打手都散了,抱臂站在齐释青跟前,仰头审视着他。   “玄陵掌门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我这儿庙小,盛不下你这尊大佛。”   齐释青张了张嘴,一只手还无措地拎着钱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甜甜冷哼一声,抬脚走了。   走了两步,见齐释青还站在原处,她不禁低声骂了一句,然后说:“还愣着做甚?!”   齐释青身体一颤,连忙跟上。   目送他们上楼的暖莺阁众人眼睛都瞪大了,一个小厮说:“玄陵掌门这是突然转性了?”   有个小丫头接道:“他说是来赔罪的,想来是真心觉得对不起我们暖莺阁。想想也是,玄陵掌门光风霁月,中秋那会儿一定是受了刺激才那样的。”   不少人点头附和,还有人说:“玄陵门的势力在银珠村这么多年,做了不少好事,每年的灯会不一直是他们办的吗,中秋节那事肯定另有隐情。”   这时一道声音幽幽地插了进来。“你们都不懂……玄陵门屠杀堕仙、大肆从别的门派抓人……齐释青就是个疯子……”   “在齐释青入主千金楼之前,银珠村一直是我斧福府的地盘。可惜……可惜啊!”   众人连忙回头,发现雕花栏杆旁瘫坐着一个懒汉,是个并未离去的客人。他胸襟散乱,醉眼迷离,浑身散发着酒臭,显然在此买醉了一夜。   这醉鬼,竟然还是个仙门弟子?有几个小丫头捂住鼻子发出嗤笑。   “有……有早点吗?”这人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嗝,语无伦次地问道。   小厮和丫头们都愣了下,然后纷纷散了,该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该打扫的打扫,该梳洗的梳洗。   对忙于生计的他们来说,仙门的腥风血雨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晓得蓬莱仙岛上仙门式微,却并没有什么紧迫感,毕竟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仙门的落败往往还会遭到普通人的嘲笑,就像斧福府,本来是蓬莱岛中硕果仅存的门派,不久前不也树倒猢狲散了?   还不如在红尘里忙碌过活,充充实实地赚着银两!   这世间,谁能逃得过情情爱爱?斧福府的少主不还是得嫁入玄陵门,好当个夫人?这散派了的弟子,不还是得来暖莺阁买醉?   反正天塌下来总有人顶着,就像前些日子那可怕的天象,都说是邪神要来了,不最后也没来么!   雅间内,齐释青和小甜甜相对而坐。   “喝茶么?”小甜甜问道,语气有些冲,不像是在接待客人。   齐释青摇了摇头,把自己的钱袋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小甜甜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把钱袋打开看了一眼,呵了一声,说:“玄陵掌门还真是出手阔绰。”   齐释青没有理会她的讽刺,一点表情都没有,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他叫齐归。”   啪的一声,小甜甜把沉重的钱袋掷在桌上。   “怎么,还想算账?还想怎么折腾他?”   齐释青蓦然睁大了眼,露出了他来到暖莺阁以来的第一丝表情,是惊愕。   “你知道他的名字。”   “我以为……”   齐释青没有说完,就被小甜甜干脆利落地顶了回去。“你以为他来我这种地方,肯定都得化名,是不是?”   “他的确从来都是化名的,每次来都很小心,生怕被人跟踪,被你发现。”   小甜甜哼了一声,不屑地摇了摇头。“我本来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直到你中秋节来,冲我讨一棵红豆苗,不给你就要砸了我的店,给了你就把它烧了。”   “我那时要是再猜不出那小郎君的真名,那我就真是个傻子了。”   她斜眼看着齐释青,轻蔑道:“玄陵掌门,你真是德不配位啊。”   齐释青垂下眼帘,静静地听着。   雅间内静了许久。   小甜甜翻了个白眼,冲外面吆喝道来壶茶。   不一会儿,茶来了。   小甜甜给齐释青倒了茶,推到他眼前,说:“玄陵掌门,算我请你的。对你弟弟好点罢,别再折磨他了。”   齐释青放在膝头的双手攥了起来,无法控制地颤抖。肩膀被捅了一刀的伤口开始剧痛。   他嘴唇开合,干涸苍白的嘴唇就裂了,产生了几道猩红的血纹。   “他……都跟你说过什么。”   声音低不可闻,像是一阵风吹过了最低的那根弦。   小甜甜的手一顿,收了回来,执起自己的茶盏,上挑的狐狸眼紧紧盯着他。   她好像在心里权衡着什么似的,过了半晌,终于拿定主意,开了口。   “蓬莱岛上谁不知道五年前你们玄陵门出了个叛徒齐归,害得你们几乎灭门。”话锋一转,她说:“但在我眼里,小齐公子绝不可能是叛徒,他心地善良,天真得很。”   小甜甜观察着齐释青的表情,似乎准备根据齐释青的反应再安排接下来的话术。   她瞧着齐释青死死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绷得跟把刀似的,补了句:“看你中秋节来这儿发的疯,你是很在乎你弟弟的。想必误会都解除了吧。”   下一瞬,她就亲眼看着齐释青紧抿的唇缝里渗出了血,血越涌越多,顺着嘴角滴了下来。   小甜甜吓得手忙脚乱地给他递手帕,连声问:“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齐释青把她的手帕推开,伸手抹了一把嘴唇和下颌,把血吞了下去。   但牙齿都染红了。   “我没能来得及还他清白。”齐释青说。   小甜甜被这个过于沉重的眼神压得肩膀一低。   她随即一惊,“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来得及?”   但齐释青不回答了。   他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望着小甜甜,等着她说下去,她跟齐归所有的故事。   小甜甜勾人的眼睛颤了颤,里面浮出一丝水光。   她跟齐释青对视了很久,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美艳的老鸨嗓音里的媚色褪去,声线低低的轻颤:“他第一次来暖莺阁,年纪很小,大概还不到十五,单纯得可爱。”   “他问我‘断袖’还有‘通人事’是什么意思,我答了,他就跑了,可看他那模样,我觉得他好像喜欢上了什么人……”   “再来的时候,就是去年了。他说他家管得严,知道他去了解‘断袖’这种事,把他腿都给打断了。”   “后来他告诉我,他的心上人,不是女子。”   “他觉得那人也许也心悦他,就鼓起勇气,跟对方一起去了花灯会,还准备在中秋的时候约他赏月,表露心意。”   “为此,他买了那珠红豆苗。”   “但他没能送出去,转而把红豆苗给了我,当时是罩着一块黑布送来的,很不显眼。他说他很抱歉。”   ……   小甜甜的嘴唇开开合合,但齐释青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好像躺在地上,被凭空掉下的一把淬着最甜的毒的匕首直直插入胸口。   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做梦都不敢的痴心妄想,竟然作为一段口述史残忍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苦苦忍耐压抑着的少年时代,刻意拉开的距离,齐归却把这条苦路重新走了一遍。   齐归第一次来见这位鸨母,就是跟着自己在银珠村游历的时候。他当时从银珠村失踪得突然,留下的理由冠冕堂皇,说不想给自己再添麻烦。   可真相竟然是因为他那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然后学着他那该死的兄长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齐归跟他偷跑出来游历的时候才十五岁。如果齐归能捱过这个寒冬,等到春天到来,他就二十四岁了。   他们彼此错过、彼此逃避了近九年。   所以当齐归在那个中秋,亲耳听见他跟柳下惠子的婚事时,是什么心情。   心悦的人要成亲了。   无法表露心迹,只能做回兄弟。   所以他在那个茶肆,对着皓月问他,要不要做结拜兄弟。   然后把那盆红豆苗送到了暖莺阁。   偌大的泪珠砸在桌上,仔细一看,竟然是淡红色的。   齐释青无声地淌着血泪,他原以为他的心脏已经痛到麻木,可到了此刻他才知道,疼痛是可以让人无法呼吸的。   他做了什么。   他都做了什么?   如果那盆红豆苗还在,在初冬的时候应当就结下了累累硕果。   两情相悦的结局是阴阳两隔。   骗子骗的是心上人。   杀人犯杀的是救命恩人。   齐释青阴森地抬起眼。   他眼下是狰狞的干涸血红,眼珠张满血丝,嘴唇、牙齿,全都是猩红的,如同一头喋血的兽。   这命运太不公,齐归受过太多苦。他们的没有缘分,却是这样残忍的阴差阳错。   他要杀了自己替齐归报仇。   但在那之前。   蓬莱岛上所有伤害过齐归的人,他都要杀了,给齐归陪葬。   作者有话说:   双向暗恋终于揭开了!!!一!起!疯!狂! 第252章 死当(一)   “小秀才?”   一个透风撒气的破棚屋里,传出一道微弱的声音。   “是我!哥哥!我去讨饭回来了!”   稚嫩的童声穿门而入,一个小女孩顶着两个毛躁的小辫,轻快地推门踏了进来,破棚屋的门摇摇欲坠,发出吱嘎一声响。   这个叫“秀才”的小女孩是个孤儿,父母早亡,三岁起就在这个镇子上乱跑了,是靠着邻里街坊接济,吃着百家饭长大的。现在她十一岁半了。   前些日子,天气特别坏,天上的云彩像是大浪一样,朝中心的涡涡里飞快地卷,像是要把天戳开一个黑洞。风雨特别大,把小秀才的棚屋都弄塌了,她险些没被砸断腿,还是心善的李娘娘把院里的鸡棚让给她,她才有个地方能避避雨。   过了好些天,可怕的天气才终于结束,小秀才不好意思继续再赖在李娘娘家,就回到了她的旧棚屋。   然而棚屋早就不知道坏在了哪一场雨里,彻底地变成了一滩废墟。   但小秀才没有哭,她也没难过,这样的事她从小经历过太多回,根本算不上倒霉啦!   她使了吃奶的劲儿把淤泥里的木条、篷布全都拖出来,重新找了绳子和锤子,正准备把第一根木头夯进地里的时候,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人。   “是真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小秀才急三火四地去找专门给他们穷苦人看病的赤脚大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语气非常焦急。   那赤脚大夫看了她一会儿,悲悯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以为这孩子营养不良,饿出了癔症。   小秀才死死拽住赤脚大夫的手,说自己才没病,非要让人去她家看看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   赤脚大夫拗不过她,就被拉过去了。   真正见到破篷布上躺着的人时,赤脚大夫大吃一惊。   这人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刚被捞出来似的。   “这你从哪儿捞上来的?附近有河吗?”赤脚大夫不禁问道。   小秀才急道:“我都说了,是天上掉下来的,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   小丫头跑到那个人旁边,手忙脚乱地说:“我当时正在搭篷子,他就突然从天上直直掉下来了!你快看看他啊!”   赤脚大夫啧了一声,装模作样地仰头看了看天,说:“那还不得摔死啊?”   小秀才气地跺了跺脚,在那个人身边蹲下,伸出小手去试那人的鼻息。   赤脚大夫不逗她了,也走了过去,低头一看,眼都瞪圆了。   这人正昏迷着,浑身上下仅着一身中衣,因为湿透而近乎透明的白色衣料下的身体纤瘦到了极点,胸腹上布满伤痕。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赤脚大夫也慢慢蹲了下来,皱起眉头端详着这个没有意识的人。   他的面容年轻得很,十分俊俏,眼睛还紧紧闭着,就能让人想象到这双眸子睁开时的惊艳模样,可是——   他有一头白发。   这头长发跟雪白的缎子似的,尤其还湿着水,就跟刚从白色染缸里拎出来一样,把所有光线都反射出去,又白又亮,扎得人眼疼。   天生白发的人很罕见,而且往往不止是头发白,就连睫毛、汗毛都是白的,而且瞳色也会很浅,还伴随着多种病症。   而这人睫毛是正常的乌黑,赤脚大夫扒开这人的眼睛,看见了一对棕色的漂亮眼珠,显然不是天生的白化病。   “唔!”赤脚大夫摸着下巴,忍不住摸了把这人的头发,一边惊讶于头发柔软华贵的手感,一边惊讶于竟然一根黑发都没有,白得如此彻底。   “真是奇了怪了……”他感叹道。   “对吧对吧,就是奇了怪了!”小秀才见赤脚大夫十分惊愕,感到自己终于被肯定有些开心,有样学样地摸着下巴蹲在那里。   赤脚大夫把这昏迷的人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目光先是在他身前密密麻麻的伤痕那里停了停,紧接着就看见那人的脖子上有一截红绳,红绳上系了一块……玉。   哟嚯!   ——好玉!   虽然隔着一层薄衣,但那玉绝非凡俗之物!赤脚大夫把这人的领子拨开,一根指头把挂绳拎了起来。   水汪汪的满翠,一丝杂色都没有,玻璃光泽细腻至极。玉并不大,但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触之如同化开的油膏。   这是一块带着庄严雕纹的玉佩,雕工之精美绝不次于玉相,每一笔都浑然天成,简直不像人能雕出来的。   赤脚医生紧紧攥着这块玉佩拔不下眼来,眼珠子都要贴上去了。   小秀才年纪还小,也认不出宝贝来,在旁边看着赤脚大夫半天不说话,急得问:“大夫,这个哥哥怎么了?还有救吗?”   “啊?”听到人叫他,赤脚大夫这才回神,他把玉佩藏在手心里攥得越发紧了些,回头对小秀才安抚地咧嘴笑了笑,说:“让我看看啊……”   说着,他就用另一只手去够白发男人的脉搏,因为他蹲在这人头顶的位置,一手还死死握着玉佩,红挂绳拉紧,他得抻长胳膊才能摸到这人的手腕。   碰到冰凉的皮肤的那一刻,赤脚大夫心里激动地求爷爷告奶奶:“上苍保佑,上苍保佑!我一辈子行侠仗义专给看不起病的人看病,总要风水轮流转,轮到我发财了吧!!他肯定已经活不成了,就让他安心地去,把这块玉留给我吧!!”   他刚刚把指头按下去,还没摸到脉搏,突然感到系着玉佩的红绳变紧了。   赤脚大夫一顿一顿地扭过头去,惊悚地对上了一双淡然如水的眼睛。   “啊啊啊啊——!!!!”   他吓得往后仰倒翻了个跟头,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又往后连退三步,不敢置信地瞪着白发男人。   白发男人仍然躺在原处,没有动弹,但是眼睛向下看去,瞥到了红绳和玉佩。他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惊魂甫定的赤脚大夫,开口说话了。   “你想要它?”   声音很轻,也没有起伏,甚至其中两个字还是气音,稍微清醒点的人都会意识到这个白发男人受了重伤、很难说话,可赤脚大夫却吓坏了——   他以为这是惦记着濒死之人的宝贝遭了报应,人家诈尸要来算账了!!!   “我我我我我不想要!!我什么都没干别来找我!!!”   赤脚大夫哆嗦着吼了一嗓子,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小秀才都看呆了,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赤脚大夫早就跑远了,她扯着嗓子喊也喊不回来。   “你……”   嘶哑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小秀才被这道微弱的声音唤得起了鸡皮疙瘩,激灵了一下就蹲了下来,抱着膝盖小心地说:“大哥哥,你叫我啊?”   白发男人注视着她,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像是很用力的样子。   小秀才撑着腮帮,脸上的婴儿肥往上堆了堆,想,这个好看的哥哥,又大又圆的眼睛跟她一样,咦,这是哭了?   白发男人浅棕色的瞳孔颤抖着,视线却一错不错,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然后透明的水珠从眼角滑下,消失在雪白的鬓角。   “你……多大了?叫……什么?”白发男人问道。   小秀才清了清嗓子,大大方方地道:“我叫秀才,今年十一岁半了!”   白发男人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瞬间,小秀才好像看见整个世界的雪都化了。   白发哥哥叫第五君。   小秀才逢人便说她死去的爹娘听见了她今年的生日愿望,从天上给她掉了个哥哥下来。   有闲着好奇的人还真的跟着小秀才来看她捡的哥哥,结果就看见破棚子里躺着一个昏睡不醒的满头白发的人,于是远远看了两眼就不再走近,生怕这小乞丐捡的快死的病秧子会传染什么病给他们。   这种话有时会叫她听见,小秀才也不恼,她从小在街头长大,最知道人心是什么样的。对于她这样的小叫花子,能发一点点善心,她就够高兴好几天了。   最后还是她最喜欢的李娘娘帮她把棚屋重新搭起来。小秀才兴高采烈地把第五君拖进能遮风挡雨的棚屋里,快快乐乐地出去讨饭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是双更~   想看评论()啵啵啵啵 第253章 死当(二)   第五君在小秀才的棚屋里躺了近十天才终于脱离了不省人事的浑噩状态。   他撑着身子从地上的木板爬起来,看见小丫头正在吃粥,整张小脸恨不能埋进缺了口的锅里,吃得呼噜呼噜的。   她其实只有脸颊有点肉,其余地方都瘦骨嶙峋,胳膊腿细得像绳子,个头也比同龄的小朋友矮了一大截。   第五君看着小秀才端起锅舔锅底,额头都蹭上了锅口,心里不是滋味。这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已经发育迟缓了,得想办法补一补。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小徒弟。大刚比她大点,但结实得跟头小牛似的,小身板已经能看见肌肉的线条了。   小秀才把最后一粒米吃进肚子里,把锅搁在地上,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抬头就看见白发哥哥躬着身子站在她的棚屋里——棚屋低矮,第五君站不直——惊喜地“呀”了一声,跑到他跟前仰着小脸说:“哥哥!原来你会走路呀!”   第五君笑着点点头,原来之前一直昏迷躺着,让她以为自己是个瘫痪的残疾人。   小秀才看他站得憋屈,就拉住第五君的手,把他拉出了棚屋。   这是第五君第一次看清他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个……城镇。准确的说,是城郊。   小秀才的棚屋靠近一片树林,是整个城镇最偏僻的位置,周围只有几户人家,俨然是自给自足的农户,院子里都养的鸡和猪。   一条黄土路向前滚去,沙尘在低空中漂浮,路上时不时有土狗踱步,冲着无人的墙角无聊地吠叫两声。   黄土路的尽头,正落着一枚太阳。   蛋黄一样的金圆盘在路中央沉着,几缕祥云在蛋黄周围点缀着,晕染着层层叠叠的色彩,人看着,不用一会儿眼眶就湿了。   “……这是哪里?”   第五君的眸子涌入温暖的金光,心头震颤,喃喃地问。   小秀才还握着他的手指,闻言松开手,指着落日所在的路尽头,说:“这里吗?这里是永丰镇!永丰镇可大了,从那条路过去,一直走一直走,就到永丰镇的镇中心啦!”   第五君嘴唇张了张,低声重复道:“永丰镇……”   他的记忆没有出过差错。   他从蓬莱岛东的未名山顶跳了下来,坠入一望无际的雾海,祭了邪阵。   他不该还活着的。   可他的脚正踩在坚实的黄土上,他身边站了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他转过头去,那个破棚屋也好好地立在那里,漏风的门还在浅浅地晃。   他能听见犬吠,还听见了鸡鸣。   太阳的余温照在身上是真实的,眼中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也是真的。   这里没有雾,温暖很多。   这里不是蓬莱岛东。   第五君忽然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身体。   先映入眼帘的,是随晚风扬起的一缕银白长发,发丝缓缓闪着光芒。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是他的中衣,不过脏了很多,他想起他在未名山上,把自己的外衣留在了瓢泼大雨里。   他还看见了自己身前的道道疤痕,手指慢慢覆上去,新生的、受伤的皮肤褶皱触感鲜明。   这都是真的。   蓬莱仙岛上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此时此刻也是真的。   第五君恍惚地抬头,望向土路尽头的落日。那个金灿灿的蛋黄又沉入地下几寸,光芒黯了些许。   “小秀才……”他有些摇晃,小姑娘连忙伸出瘦弱的胳膊扶住他。   第五君定定地看着小姑娘,问道:“你听说过蓬莱仙岛吗?”   小秀才大大的杏眼眨了眨,点头点得干脆利落,“当然听过啊!他们那些有爹娘的小孩,如果不听话,大人就会说——”   她煞有介事地模仿着大人吓唬小孩的样子,吹胡子瞪眼的:“‘你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蓬莱仙岛上去,再也下不来!’”   模仿完了,她笑嘻嘻地看向第五君,说:“蓬莱仙岛怎么啦?哥哥也听过?”   第五君愕然地看着活泼的小姑娘。在她口中,蓬莱仙岛竟然是个吓唬儿童、让他们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可怕地方。   可在他从小长大的蓬莱仙岛上,所有人都说,可怕的地方是下界,就在环绕着蓬莱岛东的那片厚重迷雾的下面,那是邪神掌管的地盘,是无间地狱,只要掉下去的人,就再也上不来。   第五君宛若灵魂出窍,整个人呆立在那里,小秀才摇着他的胳膊也没有反应。   天色渐晚,慢慢地,不时出现一两个人扛着锄头和铁锹走入某个院落,这是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从农田归家。   远处有屋子亮起了第一盏灯。烛火在点燃的时候摇曳了下,很快就稳稳地维持了向上的姿态,安静地燃烧着。   空气里传来了木柴的味道,起炉灶的味道,很快就会传来米的馨香,还有煮熟的肉和菜的芬芳。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   “哥哥,你饿不饿?”小秀才清脆的声音划过天空,几只鸟扑棱棱从树梢飞起。“我给你留了碗粥。”   第五君被唤回了神智。他垂头看向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微笑着说:“我不饿,你去喝了吧。”   他看着小秀才飞快跑回棚屋的小背影,心中一阵酸涩。   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可偏偏命运不公。   举目无亲的孤儿无病无灾地长到这么大已经算是奇迹,她养活自己都靠的是别人的施舍,自己又怎么能忍心靠她来养活?   他注视着最后一点太阳被地平线吞没,眸子变得幽深。   这是第二回了,他靠一个孩子才捡回性命。   他没能照顾好大刚,如今虽然不知为何老天还让他苟延残喘,但只要还有余力,他就会尽力照顾好小秀才。   他回不去蓬莱仙岛了。小秀才,和大刚一样,是他的念想。   城郊是没有路灯的。太阳一落,黑暗来得很快。   第五君在破棚屋前伫立着,他现在落魄到了极点,一文不名,还因为过于罕见的一头白发使旁人都避之不及,他反而得了自由。   他慢慢欣赏着影影幢幢的黑色剪影,忽然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岔路口,有个建筑物像是个庙宇。   寻常庙宇多是四角或六角,坐落在正正当当的方位上,可那座庙有七角,而且还是在个岔路口上,不东不西的,奇怪得很。   邪魔歪道。   第五君脑海里倏然出现了这个词。   他回头看了眼棚屋,棚屋里黑漆漆的,显然小秀才没有蜡烛。第五君想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想着不管自己要去哪总归要先给小孩说一声才好。   他刚走到棚屋门口,小秀才就擦着嘴蹦了出来。   小秀才搓着手指,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第五君,她都把粥喝完了,才想起来哥哥还是个伤患,自己怎么一点都不客气。   第五君摸了摸她的小辫子,笑着说:“你不用担心,哥哥真的不饿。”   第五君知道剩下的那碗粥量不大,就是那一整锅稀粥对一个正长身体的小孩来说都根本不够塞牙缝的,大刚这么大的时候一顿能吃三大海碗面条再加四个叉烧包,小秀才实在是吃得不够。   他不想让小孩再为这件事为难,就转移话题道:“我想去那座庙看看。”   小秀才踮起脚尖来瞅了眼,高兴地“哦”了一声。   “那是玉清无量天尊庙,到处都有的,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啦!”   第五君愣了。   玉清无量天尊,是邪神君的法号。   到处都有的神庙,竟然是供奉邪神的。   小秀才拉着他的手,走上那条土路,像个小向导一样给他介绍每个院子里都住的什么人,家里养了多少只鸡,谁把旧衣服给过她,谁又帮她搭过棚子。   他们来到了那个岔路口。   第五君与庙门对视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空中流淌着的邪气。   可与在蓬莱岛上感受到的攻击性和极大的恶意不同,这股子邪气竟然颇为缓和,而且他这个天生药躯站在这里,居然也没有惊动邪气丝毫。   ——好像有种懒洋洋的、餍足的气质,不需要抓他填补。   明明只是一股灵气而已。   第五君不知为何,本能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小秀才扶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庙正中矗立着的就是一尊巨大的邪魅神像,第五君看了一眼就发出“果然如此”的轻叹。   太熟悉了。   虽然雕工比玄陵门的那尊差远了,石料也粗糙得很,但这个笑得蛊惑、向前盈盈伸手、周身弥漫着邪气的神像就是邪神君无疑。   第五君的视线在邪神庙里转了一圈。   因为是在城郊,这庙的规模小得可怜,但如果从供奉上来说,这座庙富得惊人。   靠庙墙摆了整整一地的都是香炉,已经到了晚上,但里面还在燃着的香竟还有近二十炷,其中最粗的香有人脖子那么粗,扑哧插在香灰里,简直像个火炬。   供桌上则是满桌子的果盘、面点,甚至还有烧鸡和卤好的猪头肉,都是最新鲜的。   第五君嘴巴都张开了。   他在蓬莱仙岛去过各种神庙,不管供奉的是哪位神仙,从最破败的到最辉煌的,他都没见过这种阵仗。   “小秀才。”第五君吞了一下口水,看向身旁的小女孩,“你讨不到饭的时候,来这里吃不就行了?”   小秀才吓得连忙摆手,甚至想要跳起来捂住第五君的嘴。   “哥哥这话千万不能说!!我就算饿死也不敢来偷玉清无量天尊的供奉!!对帝君不敬的人会遭报应的!!!”   “你说什么?帝君??”第五君眉心紧蹙,狐疑地说:“玉清无量天尊?”   “对啊,你看!”小秀才拉着第五君的手,示意他看那尊神像下的刻字。   邪神像下方,有一块长长的铜板。铜板上密密麻麻刻了几行端正的字,是第五君似曾相识的一个故事。   第五君曾经在榴莲园的地下火眼遗迹旁见过一块碑,上面写的大概是:天地初离之时,玉清无量天尊在人间纵红莲业火,上清原始天尊跟他缠斗数百年,将他打入下界。自此上清原始天尊成为帝君,玉清无量天尊人称邪神君。   而这块铜板铭文,则给了完全相反的故事梗概:玉清无量天尊掌管人间,一直风调雨顺,但上清原始天尊心生嫉妒屡次闹事,玉清无量天尊就将他打入了飘在空中的蓬莱仙岛,永远不能下来。自此玉清无量天尊就成了帝君。   第五君看完,一瞬间哭笑不得。   看来这真是下界,邪神在他的地盘过得甚是滋润,还把自己封为帝君。   原来所谓的地狱,就叫人间。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个系列是有打算专门给邪神写一本的,但邪神的故事不是特别好写,所以先在这本铺垫一下,如果到最后还有人想看邪神的故事的话,俺再好好打算一下~   下一本是要先写《月老的冥婚业务》的,月老是第五君的好朋友,是个可爱的笨比,他表面清冷实则闷骚的老攻……是帝君……   月老的故事是不虐的(因为是笨比(没有瞧不起笨比!笨比可爱!爱笨比!)),是一惊一乍的甜宠向   文案早就放出来啦,欢迎大家先收藏起来嘻嘻o(≧v≦)o 第254章 死当(三)   这是第五君在下界度过的第一个清醒的夜晚。   小秀才的破棚屋很小,第五君栖身的木板就占了快一半的地盘,旁边紧挨着小秀才的床。那张床不知道是谁家扔出来的给小小孩的床,十一岁的小姑娘睡觉的时候都得蜷缩起来才不至于把腿悬在外面。   第五君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漆黑的破棚屋的顶,做了决定。   既然余生都要在下界度过,他要让自己和小秀才过上好日子。   他不知道剩下的日子还有多久,但如果能给小姑娘留下一点东西,也算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第二天,鸡叫到第六轮的时候,小秀才起床了。她一扭头,发现木板上的白发哥哥不见了。   重伤还走不稳,人怎么一下没了!   她的瞌睡一瞬间吓醒,赶紧跳下床,推门去找第五君。   晨光熹微,光线还不算太亮,小秀才跑出棚屋,看见不远处的荒地里隐约有个人影,但辨认不出是谁。   她朝那人影小步走过去,一边小声地叫了一声:“哥哥?”声音小得好像生怕把永丰镇吵醒似的,狗都听不见。   那人果然没反应,不过走近了小秀才就看清了,正是第五君,于是她的嗓门就大了起来:“哥哥!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这片荒地杂草丛生,长了很多奇形怪状的草,很像韭菜,叶子细长细长的,但每一片都是顶端分叉,分成两片。小秀才曾经以为这是韭菜的一个品种,就割来吃过,但吃了一口就吐了——   太苦了!比黄连还要苦十倍!   小秀才走到第五君身边,见他望着这些草发呆,以为这哥哥是又见到了不认识的东西,就说:“哥哥,这个可不是韭菜,不能吃的,吃一次嘴巴能苦三天!”   第五君平静地点了点头,慢慢蹲了下来,伸手抚摸这草细长分叉的叶子。   这是一心香叶。   蓬莱仙岛上只有药王谷里有,后来药王谷烧了,就再也没有了。   可没想到人间竟然有这么多。   纤长柔软的叶片绕过手指像是戒指,第五君低头看了好长时间才松手,他站起身,对小秀才笑了笑,说:“你醒啦,屋里的早饭没看见?”   小姑娘的眼睛立时蹬得像铜铃,她惊喜地问:“有饭?!哥哥讨到饭啦?”   第五君温柔地“嗯”了一声,目送小秀才一蹦三尺高地往棚屋里蹿。   小秀才正在欢天喜地地啃着馍馍,一只手还攥着根鸡腿,第五君推门进来,拎了一壶热水。   “哥哥你好厉害!”小秀才嘴里含着饭唔噜着说,“这么早,哥哥是从哪家讨到饭的?”   第五君把热水倒进缺了口的碗里,放在小秀才手边冷着,说:“食不言。”   “什么?”小秀才没听清,把饭咽了,问道。   第五君忽然一怔,想起来他已经不是什么人的师父了,就柔和了语气:“慢慢吃。”   “嗯!”小姑娘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五君不禁莞尔。棚屋里站不直,他就走了出去。   狗叫声频繁了起来,渐渐地传来了人声。路上的第一捧尘土被不知哪只脚扬了起来。   永丰镇显然已经醒了。   第五君站在黄土路口,昨晚看不清的光景现在尽收眼底,虽然他在城郊,但整个永丰镇的面貌已经在他面前展开。   这是个繁华的市镇,视线尽头、镇中心的位置有数不清的琼楼玉宇,那些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让他想起了银珠村。   可见下界人间,与蓬莱仙岛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有院落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走到了岔路口,直直进了邪神庙。   不过一会儿,第五君就看见那庙周围的邪气向外荡了一下,显然是受了信众的香火。   小秀才的声音忽然从棚屋门口传来,在朝阳下格外天真烂漫:“哥哥想去上香吗?镇子里的老人都说,玉清无量天尊是位很务实的神仙,谁上的供品多,他就保佑谁。”   第五君听着小丫头的声音似乎有点含混,一回头果然就见小秀才手里还剩半个馍馍,正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啃。   “是吗?”他扬起一边眉毛。   “是呀!”小秀才走到他身边,把嘴里的馍堆到一个腮帮,口齿清晰地说:“曾经有个小偷和一户人家同时去上香,小偷求帝君保佑他手到擒来,那户人家求帝君保佑他家不要招贼。结果呢,小偷把上次偷来的金元宝上供了,而那户人家只带了自家蒸的馍馍,然后就被小偷给偷啦!”   第五君:“……”   小秀才兴致勃勃地又啃了一口馍馍,嚼得很香。   第五君:“…………”这孩子怕是还没反应过来,她吃的就是人家上供的馍馍。鸡腿也是。   小秀才终于把馍馍吃完了,连指头上残存的馍馍渣也不放过,但大概是吃得有点噎,跑回棚屋去喝水。   第五君不由轻笑一声。   小秀才再度蹬蹬跑回来,这时路尽头又有一个人朝庙里走去,她一看就扯住第五君的袖子,小声说:“哥哥,那个人!”   第五君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个肥头大耳的彪形大汉,一看日子就过得不错,不过一脸凶相,不像好人,手里还捧着一堆供品。   小秀才说:“他是赖皮王五,原来是个强盗,听说还杀过人,不过现在是个很有钱很有钱的商人!我们都不敢惹他!”   赖皮王五身后还跟了两个人,看上去像是他的小弟,也进了庙。   第五君看到其中一个人手里攥着根粗香,说:“他这么厉害,就是给这位……玉清无量天尊,上供上出来的?”   小秀才煞有介事地颔首:“嗯。”   “嚯。”第五君都快笑出来了,“就这副德行的神仙,还叫帝君?”   小秀才看着第五君的神色,撅着小嘴想了一会儿,仰起一张疑惑的小脸:“玉清无量天尊不就是帝君吗?每个庙里的铜牌都是那么写的呀,那不是,那叫什么来着……”   小秀才挠了挠脑袋,“哦”地想起来了:“这不是叫‘典故’吗?”   不多时,赖皮王五和那两个小弟就从庙里出来了。第五君又看见以那庙为中心,邪气向外波动了一次。   可惜人间的百姓看不见邪气。   第五君遥望着那座庙,缓缓道:“典故都是人编的,不是真的。”   过了片刻,他低头看向小秀才,说:“那铜板上的内容是假的。真正的帝君,其实是上清元始天尊,而人间供奉着的玉清无量天尊,其实是邪神。”   “只有邪神,才乐于当恶人的救世主。”   “他也并不真的救,只是以此为乐。”   这日是一个大晴天。湛蓝的天空下没有一丝云,阳光慷慨地洒在大地上。   小秀才望着第五君闪闪发亮的银色长发,不由呆住。第五君垂头看她,脸被发丝遮挡,如同蒙上一层薄纱,面色无比温柔。   小秀才脸上浮现出梦幻的神情。   神仙哇。   虽然她从来没见过神仙,但小脑瓜里一下就蹦出来了这个形容。   “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小秀才对第五君的话连怀疑都没有,直接就信了。   然而下一刻,神仙哥哥就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连忙抓住第五君的胳膊。   第五君站稳后猛地转头,果然就见一缕黑色的邪气一路飘来,正在他腰上狠狠戳了一下。   他胸前放血的伤口突然裂开,那缕邪气直冲而上,盘桓在他的伤口周围。   果然。   伤处如同被毒药腐蚀,第五君忍着痛,想:邪神颠倒黑白,让人间拜他为帝君,广收信徒,大肆敛香,自然会阻挠一切说出真相的人。   他捂住自己的伤口,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却呵呵笑了起来。他有法子不让邪神如愿。   小秀才见第五君的白衣透血,吓得一个激灵——哥哥伤得这么重,一定要找大夫!可她唯一能找的就是那个赤脚大夫,上次那赤脚大夫给吓跑了,还说再也不要来找他了!该怎么办?!   她急得都要掉下泪来,两个小辫子的发梢都在颤抖,却忽然被拍了拍肩头。   第五君笑着看她,一派云淡风轻,浑不在意地问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当铺在哪儿吗?”   小秀才不知所措,呆呆地重复:“当铺?”   “对。就是把东西放在那里,能换钱的地方。”   小秀才狠狠点了点头,“在永丰镇里,要走大半个时辰才能到。”   第五君说:“好。带我去。”   小秀才担心不已地看着他,却见第五君跟感受不到疼似的,轻飘飘把衣襟拢了拢,然后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细长的木棍当成簪子,挽起一个发髻半束起发,整个人仙风道骨。 第255章 死当(四)   蓬莱仙岛上尚且是春寒料峭,下界人间已是百花盛开。   进永丰镇的路上行人匆匆,贩夫走卒一应俱全,一个白发人和一个小丫头走在其中并不引人注目。   第五君头戴一顶破斗笠,身上带伤、腿脚还没有好全,走路有些蹒跚,旁边脏兮兮的小秀才扶着他,两人像是相依为命的祖孙二人,只有当路人不经意瞥到斗笠阴影里的面容时,才会对如此年轻的一张脸大吃一惊。   他们走走停停,时不时就得歇一歇,第五君坐在大树下喘吁吁的时候,小秀才就会给他讨水来喝。   第五君低头看去,身前的血迹已经干了。走出那座邪神庙的范围,那股子邪气就不再追他而来。即使还在城郊那会儿,邪气也并没有对他下死手,好像……只是吓他一吓。   “下界虽然是邪神的地盘,但他却不能轻易现身,随意杀人。”第五君心中暗道。   他望着眼前又一座邪神庙——这已经是他们沿途路过的第三座邪神庙了,接着就见一个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大路向邪神庙走去,走在最前的人面如锅底,恶眉冲天,佩刀长至脚踝,刀刃赤红,宛如刚浸过血。   这人进了邪神庙,身后那些人立刻手放刀上列队在外,杀气腾腾地肃立,无人敢靠近,俨然是把庙给包了。   这时小秀才举着个葫芦跑回来,她开心地挨到第五君身边,把葫芦给他。第五君对小丫头笑了笑,用眼神示意那庙,问道:“这么豪横的香客,你认识吗?”   小秀才踮起脚尖看了两眼,但是行人挡住她看不清,于是就三两下爬到树上。   不过须臾,小姑娘就灵巧如猴地滑了下来,水灵灵的杏眼大睁,贴着第五君的耳朵小小声说:“这是永丰镇衙门的人!哥哥我们快走吧!”   第五君一听,心中惊叹。他喝了口水,便和小秀才起身,斗笠低下,混在人群中间向前走去。   大概走过一个路口,他隐约听见百姓耳语。   “怎么今天县令大人亲自来了?”   “保不齐又要升官喽!”   “从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一路升到县令,可不都是一把香一把香上出来的嘛!”   “嘘——!小声点儿!县令最忌讳别人说他的出身了,你不要命了!”   “切,有什么说不得的,官运亨通大权在握的不全是香火大户?我要有钱去上供,我也想去!”   ……   第五君被小秀才扶着,往前慢慢走,一路听下来只觉得恍惚。   原来邪神治下的人间是这样的,升官发财的全是上供最多的恶人。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成为邪神的信徒,越发达,邪神满足其愿望支取的香火就越多,得的越多供的越多,恶与欲在这里达成了微妙而流动的平衡。   第五君心说:“邪神在人间信众虽多,但无一人有灵脉、会术法,所以他不能像在蓬莱仙岛上那样招引邪咒、肆意杀人,只能让信徒用自己的手段兴风作浪。”   人间可没有什么仙门,这里的气无比浑浊,无法修仙,百姓看不见邪气,压根不知道他们供奉的是个假帝君、真邪神。香客无辜,只当神仙务实,铆足了劲攀比着上供以求心愿实现,全然不知自己只是邪神敛财敛香的工具。   邪神才不管信徒的死活。   蓬莱仙岛之所以堕仙肆虐,是因为邪神应许他们有朝一日能经他提点直接登仙,但事实是邪神用他们的尸体开启了最大的邪阵,以便他再临蓬莱,让漂浮在空中的最后一片净土也成为他的地盘。   下界人间也没什么不同。教化渡人该是神仙本职,满足愿望也不过勾勾手指,但不管是非善恶只论供奉多寡的神仙,当之无愧是邪神。   第五君想到这些,不禁遍体生寒。   他从蓬莱仙岛坠下,以为用己身挫败了邪神君的诡计,却没想到能活着在人间,见识到更大的阴谋。   蓬莱仙岛上的人有史可查,各家仙门供奉的神祇各有不同,可下界已经完全归邪神所有,典故也为邪神所捏造,除他以外,早就找不到能受香火的第二个神仙。   倘若蓬莱仙岛也被邪神覆灭,那上界天庭的百神万仙都将不再有信徒。   到那时,恐怕邪神就真的成了天地共主。   黎民百姓也将不再是人,而只是邪神一人的奴仆。   这种事不能发生。   第五君胡思乱想了一路,终于看见了当铺。   如果是小秀才一个人的话,从城郊的破棚屋到永丰镇的镇中心,以她的脚程最多走半个时辰,但因为带上了第五君这个拖油瓶,他们走了快一个半时辰。   这是永丰镇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当铺楼高三层,极为华丽,招牌的一个四方“當”字乃金丝楠木做成,八风不动地挂在门口,老远就能看到,煞是招风。   当铺安静地很,第五君一路走来,没见一个人进去,便知能进这当铺的恐怕需要门槛。这种规模的当铺,很有可能配了打手,防止万一与当户产生冲突,要把人轰出门去。   于是第五君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离当铺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对小秀才说:“你在这里等哥哥好不好?”   万一情况不妙,当铺找他一人的麻烦就好,别带上孩子。   小秀才听到这话有点不开心,撅着嘴不说话。   第五君只好哄道:“你乖乖在这儿的话,哥哥一会儿出来就给你买糖吃。”   “糖?”到底是小丫头一个,小秀才眼睛立刻亮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乖巧地背着手站在那里。   第五君笑着摸了把她的羊角辫,然后理了理衣襟,正了正斗笠,徐徐走进当铺。   一进当铺,正对着的就是一块巨大的金丝楠木屏风,其上雕刻的是四季光景,四时的花草天象均在其上,甚是精美。   绕过这堵屏风,才看见当铺的柜台。柜台很高,其上还有雕花木栏杆直通天花板,几乎像是在大厅中间单隔出了一间屋子,得上四登台阶才能摸到柜台的门。   第五君踮起脚,看清了柜台里面的人。   柜台里是一个年轻男子,完全没发现店里来人了。他正在手抄账本,看上去抄得头昏脑胀,头都要埋进账本堆里去了,似乎下一刻就能头一歪睡过去。   第五君视线一扫,果然见柜台后面有只状似金兽的香炉,正暖暖吐烟。   不过那香烟浓得几乎像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   香放太多了。   再好的檀香,这么个熏法,也是很要命的。第五君看着柜台里那人打瞌睡的模样,有点想笑,遂清了清嗓子,说:“打搅了。”   那人晕晕乎乎地抬起头来,迷瞪地顺着木栏杆的缝隙往下看,就对上了一张仰起来的脸。   他原本困顿的眼睛立时睁大了,黑眸微微闪烁,竟像是看呆了。   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雪白的花瓣,因为阳光的照射而缺水苍白,却更加温柔,让人想要伸手。   “……海棠醉日……”他忽然开口,喃喃吐出来了这四个字。   “什么?”第五君没听清,直视他问道。   那人脸上倏然腾起红晕,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知道咕哝了句什么然后慌乱地站了起来,他抓着栏杆,有点躲闪地看着第五君:“您是来……当东西的?”   第五君点了点头。   然后那人就从里面向柜台门那里走去,消失在栏杆窗口。   接着,扑通一声。   “哎哟……嘶……”   那人好像绊在什么东西上摔了一跤。   第五君抿唇蹙眉,想笑又不能笑。他想了想,把斗笠解了下来,背在身上。   正在这时,门开了。   第五君转身看向那人,颔首致意。“您好。”   如果在这天之前,有人问浑书鼎金典当行的老板之子、酷爱读书但被老爹教导读书无用、被迫继承家业现兼掌柜和司柜、正学习当着朝奉苦苦练习眼力见儿的沈旦沈大少爷,什么是“一眼万年”,沈旦是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的。   但此时此刻,他懂了。   大概就是涂山第一次见到大禹,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他第一次见到第五君。   斗笠拿掉,这个白海棠一样的人有着一头银发,棕色的杏眼淡淡望着他,眼尾微弯,流出三分笑意。   沈旦张开嘴,又闭上了,做了个吞咽动作,然后再张开,认真地说:“您好。”   第五君有点意外地看着这个从当铺柜台后面走出来的一身书卷气的人,笑着说:“老板好年轻。”   看上去不到二十的样子,比他小。   却听对面几乎同时开口,说:“你受伤了。”   第五君一愣,低头扫了眼胸前褐色的血迹,说:“不好意思,不碍事的。”   然后他看着年轻人,又笑了。   “老板好眼力,想必能给我的东西估个好价格。”   那年轻人却支吾了一声,脸又红了,说:“我不是老板,老板……是我爹。”   然后没等第五君说话,他又补充道:“我爹陪我娘回娘家了,朝奉放假了,现在店里就我一个人。”   说完这一堆,他的脸更红了,似乎非常懊悔为什么要交代这么多。   第五君却正儿八经、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他笑声很轻,但脸上出现了点血色,如同海棠露蕊。   沈旦又呆了。   第五君伸手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问:“怎么称呼您?”   “沈旦。您……您呢?”   第五君笑着说:“第五君。”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还得过会儿才能下来。 第256章 死当(五)   第五君从来没进过当铺,但好歹活了这么些年,当铺是怎么运作的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在一个当铺里,老板往往不出面,能在店里见到的都是给老板干活的人。在这些人里面,最重要的是朝奉,是负责鉴别估价的,其次是掌柜,负责开当票;掌柜和朝奉往往会商量起来使劲给东西压价,等当户同意了,就把东西留下把当票拿走,留下的当品就由司柜存放保管。   是以当沈旦告诉第五君,他爹是当铺老板,朝奉也放假了,店里现在就他一个人的时候,第五君简直被他的实诚给感动得哭笑不得。   有这么个实诚的少爷在,想必不会给他压价压得很厉害。   太好了。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第五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幸运的事。   第五君手指伸进领口,挑起一截红绳,拎出一个玉佩来。   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刀,把绳子给割断了。   第五君拎着这枚玉佩,想要直接放在沈旦手上,却被叫住:“您稍等,稍等——!”   沈旦拖着长腔飞快跑回柜台,出来的时候手上戴了白手套,还拿出一个扎着绒布的木托盘,“请往这儿放。”   第五君轻轻把玉佩放在上面。   沈旦打眼一看,两个字就先脱口而出:“好玉!”   他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这枚玉佩,想下一步按流程应该拿回柜台里面,用透镜仔细观察一下,再在光前火前看看玉的质地,便看向第五君,说:“那您……”   面前银发苍白的人垂着双眸,一直望着那块玉佩,没移过视线。   他应该很舍不得这块玉。   沈旦纠结了下,随即把话拐了个弯:“您跟我进柜台里面吧。”   第五君惊讶地抬眼看向他。   按照规定,当户是决不允许进到柜台里的,柜台上通顶的栏杆也是为了防止当户跟当铺产生冲突,保护铺子用的。   “没关系吗?”第五君问。   沈旦爽朗一笑,耳朵还是红红的,“没事,反正我爹和陈叔都不在。”   其实若是真按照规定,他甚至不该从柜台后面出来的。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破例了。   沈旦稳稳地端着托盘,走进柜台,第五君跟在他身后。   一进到柜台里面,第五君就被浓重的檀香味扑得头晕,他循着熏香飘来的方向看向不远处那只香炉,发现檀香塞了金兽满满一嘴。   第五君:“……”   沈旦小心地绕过一个打开的木箱,里面全是账本,估计之前就是被这绊倒。   但他绕过这个木箱就突然加快了脚步,几下走到长案前,把手中托盘放好,下一刻就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第五君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去看他的玉佩,见玉佩还好好地躺在绒布上,松了口气。   接着他就啼笑皆非地反应过来——沈旦是憋着喷嚏,把玉佩放稳再打出来的,很认真负责了。   “实在抱歉,真对不起。”沈旦抽了下鼻子,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透镜。   第五君笑着问他:“您很喜欢檀香是吗?”   沈旦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我最喜欢的诗人就喜欢檀香。”   他握着透镜,转头去看那只吞云吐雾的金兽,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诗:“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   第五君越听越想笑。在当铺静坐,焚香抄账本,太入味了。   沈旦没说几句就缓过神来,他看着第五君带着笑意的脸,声音越来越小。   “是不是太浓了?我把它灭了吧。”沈旦声如蚊呐,脸颊通红。   第五君却摇了摇头,说:“你喜欢就燃着吧。”   沈旦抿着嘴,只感觉从心脏到指尖都酥麻一片。他激灵了一下,不敢再盯着第五君发呆,赶忙弯腰,拿透镜去看绒布上的玉。   “罕见的满翠,不似人间之物……”他在心里说,“而且雕工极为难得,光看雕工就能再换一块玉了……”   他把玉正反都看过,然后在手里掂量了掂量,又对准光源好一个观察,最后才小心地放回托盘里。   沈旦看向第五君,后者的目光一直温柔而平静地放在玉佩上。   他问道:“这块玉,确定要当吗?”   第五君转向他,温和地点头:“嗯,确定。”   在这一刻,沈旦几乎都在替第五君感到不舍——   这样价值连城的一块玉,却沦落到要被当掉的境地。   他终于分心打量了一番第五君的着装打扮,这才发现他身上这件衣服竟然只是件中衣,而且还脏污带血,身后背着的斗笠破破烂烂,像是捡来的。若不是因为他气质太过超然才显得仙风道骨,换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怕是都会显得不堪入目。   这位第五君曾经一定是个贵公子,现在却落魄到这般田地。   沈旦斟酌了又斟酌,这才开口:“那个……您也晓得,我现在还不能真正管事,像这样比较贵重的大件,我只能看个大概,具体定价还是得等我爹或者陈叔,就是朝奉回来掌眼。要不这样,您要是急的话,我先给您个保底价,等我爹或者陈叔回来再给您补全,然后利息我给您压到最低,您看……您想当多长时间?”   第五君静静地听他说完,笑了。   沈旦一下紧张起来,迅速反省自己是不是刚刚哪句说得不好得罪了人家,就听这个谪仙一般的公子说:“死当。”   “什、什么?”沈旦怀疑自己听错了,檀香给他熏的睡意全都没了。   一般人来当铺当东西,都是急需用钱,不得已出手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等资金周转开了,就会再把东西赎回去,期间每月要缴利息,是当铺的保管费。这是活当。   而死当,又称绝当,一言以蔽之,就是东西不要了。   这么好的玉,不要了?!   虽说活当到最后也有因为实在周转不开不得不转为死当,但这跟上来就死当完全是两个概念啊!   沈旦觉得匪夷所思。光看看第五君的神情,就知道这块玉佩一定是对他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再加上这玉佩的价值……为什么不要了?   一点念想都不留了?   真死当了,价钱在当铺手里可就要翻几翻、甚至几十翻,肯定是不可能再叫你买回去的啊!   第五君望着那块玉佩。   这是十七岁的时候,齐释青给他的生辰礼。他还记得收到玉时的欣喜——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块玉佩跟少主的一模一样。   玉佩穿着的红绳上有一溜歪歪扭扭的死结,绳结系得很紧,十七岁的齐归往脖子后面打结的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要把玉佩解下来。   第五君瞧着这一串红疙瘩,眼睛干涩。他对齐释青的心思,一直是昭然若揭。   即使是三家围剿被追杀、玳崆山上被放血,他都没有想过这块玉佩会被取下来。从戴在身上的那一刻起,它好像就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直到他在下界睁开眼。   那个好心的赤脚大夫用贪婪的红眼看着这块玉佩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是时候了。   系的死结再多,刀一划也就断了。   他这个漂泊的客旅,终于迎来了可以和齐释青说再见的人生。   第五君抬眸,看向沈旦,声音微颤,但坚定地重复道:“死当。”   然后他就看见沈旦的喉咙滚了滚,紧张地吞了下口水。   沈旦的声音听上去更不自信了,“那,那……死当,我更不敢自己做主了,这可怎么办……”   第五君舒然笑了,说:“我其实不要很多钱。”   沈旦又懵了:“什么?”   第五君说:“我想开一家医馆,所以需要一处房产。房子不用太大,有两三间就够了,最好有个小院子。在不在镇里也无所谓,但希望能离药铺近一些,这样病人好去抓药。”   沈旦缓缓眨眼,如同一条迷蒙的狗。   第五君笑了声,继续说:“如果你能帮我找到这样的房子,我的玉佩就归你了。”   过了老半天,沈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会看病啊?”   第五君点点头,眉眼弯弯。“我会把脉和针灸。”   沈旦又吞了一下口水,跃跃欲试地伸出胳膊,“那要不然您先看看我?……如果不冒犯的话?”   第五君瞥了他一眼,抱臂说:“你没病。”   见沈旦讪讪地把胳膊又缩回去,第五君补充道:“不过晚上少熬夜看书了,肝气不足,对眼睛不好。”   沈旦忙答道:“是,是。”   第五君挑眉问道:“那这事能说定么?我想这块玉佩虽然换不了什么深宅大院,但一个小房子总是没问题的吧。”   沈旦看着第五君,然后又低头看了眼玉,皱起眉头,就跟下决心似的,从长案抽屉里抽出一张空白当票。   文房四宝就在手边。   沈旦转头看向第五君,最后问道:“您确定吗?”   他久久地望着这人平静的眸子,没有说出口的是这块玉即使换几个深宅大院也是可以的。   第五君颔首。   “我的要求您都已经知道了。”   沈旦深吸一口气,狼毫喂墨。   签字画押。   “那从此刻起,这只玉佩就归浑书鼎金典当行所有。”   沈旦把玉佩从托盘绒布上拿起,收进一个小木匣里,木匣里面垫了数层棉花,缝了真丝,外面落了锁。   第五君纤长的手指握住当票,睫毛颤抖了下,然后把当票折了折收进怀里,面色如常。   沈旦手拿一把大锁和一串钥匙,对第五君扬了扬,笑得很明媚。   “走吧老板,我这就带您看房子。”   第五君被带着出了当铺。   他站在当铺门口,看着沈旦直接把当铺大门一关,大锁一扣,钥匙一别,咧嘴一笑。   “这可比抄账本有趣多了。”   沈旦一从当铺里出来,就有人给他打招呼,显然永丰镇最贵的这条街上无人不识浑书鼎金典当行的沈大少爷。   第五君看他笑着一一应了,还问候了几句对方家里的老人,心想:这沈少爷真不像是家里开当铺的。   他们出来的时候刚好是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沈旦朴素的穿着就显出了玄机。   他头戴了顶黑缎小端冠,头发束起,垂顺白裳衫,外加一件青色金绣小绒褂,并不张扬,但每一件都很贵。   只是他无名指和小指外侧还沾了墨迹,再加上一身檀香,衬托得他书卷气很浓。   第五君看了一会儿,突然拉住他。   “等等。”   沈旦不明所以,脸上还带着跟人寒暄的笑意,下一瞬就见那张绝色面容靠近,然后淡红朱唇开合,低声问他:“您身上有钱吗?”   第五君说了些什么,沈旦是全没听清,血流撞击耳膜产生的砰砰声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啊?”他跟个傻子似的,晕乎乎地盯着第五君放大的脸。   第五君只得又重复了一遍,面露赧然。   沈旦这才缓缓回魂,清醒的一刹那就跟湿狗甩毛一样迅速激灵了一下脑袋,然后赶快答道:“有,有,您要多少?”   “不用多少。我答应了……我小妹,说出来就给她买糖。”第五君示意沈旦看向路边,“还在那儿等着呢。”   沈旦歪头,果然见墙角那儿蹲了一个黄毛小丫头,梳着两个朝天羊角辫,正怯怯地看他们。   “您有妹妹啊!”他立刻冲第五君笑了,说:“这巧了不是,我也有妹妹。”   然后沈旦就对小秀才招了招手,小秀才眨巴着大眼睛站起身,见第五君点头才冲他们跑过来。   “不过我妹早嫁出去了。”沈旦又小声对第五君说了一句,然后弯下腰对小秀才咧出大大的笑容:“先给你买糖,然后带你和你哥去你们的房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秀才!”   小秀才紧紧攥住第五君的两根手指,对沈旦害羞地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片刻后。   小秀才倒腾着小腿跟在沈旦和第五君身后,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个糖人,左一口右一口地吃得异常快乐。   她望着沈旦的背影,心想:这位当铺里出来的哥哥像是真的秀才!跟她的名字一样!   她接着又想:两个哥哥说了好多话啊。   小秀才听不太懂他们说的话,但当她跟着拐进距离当铺只有一条街的一个院落、并听沈旦宣布这个院子就是他们的了时,她咯嘣一下咬断了串糖葫芦的木棍,一颗乳牙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架空的,但沈旦喜欢的喜欢檀香的大诗人有原型,是苏轼。那几句诗出自苏轼写的《司命宫杨道士息轩》。 第257章 死当(六)   “啊……”小秀才低叫了一声,噗地把嘴里的半截木棍吐了出来,流出一嘴带血的口水。   她已经换过好多颗牙了,虽然刚刚小小地吓了一跳,但舌头舔到牙豁立刻就不慌了。   正当她蹲下想把嘴里的血沫子呸出去的时候,沈旦突然吓得大叫起来。   这不能怪沈旦,他刚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地给第五君介绍了两句房子,转头就见第五君的小妹下巴上全是血,而且还在往地上蹲,像是中毒快死了。   沈旦吓得心脏停跳,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小秀才拎了起来,先看了眼又被吓一跳的孩子,接着就死死瞪视着那个还剩一半的糖葫芦,瞳孔剧震。   小秀才在半空中晃荡着,糖葫芦仍然牢牢攥着没松手,一咧嘴又滴了两滴拉丝的血水下来,含混不清地说:“哥哥你好有劲哦……”   沈旦脸都吓白了,本就如玉书生的模样,此刻简直像是书里走出来的纸片人。   他惊惶地拎着小秀才转头去找第五君,如同拎着菜场买的鸡,却发现第五君正弯腰在两步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您,您妹妹!!!”   第五君不紧不慢从地上拾起来了个什么东西,毫不嫌弃地拿在手里,笑盈盈地走到沈旦面前,就着沈旦把小秀才拎起来的高度,捏住小姑娘的腮帮。   小秀才乖巧张嘴:“啊——”   第五君瞧了瞧她嘴里那个小血洞,笑着说:“底下的牙已经露头了。”   然后偏头看向沈旦,给他展示手心里那颗沾了土的乳牙:“小孩换牙而已。”   沈旦的胳膊都僵了,听到这话,才大松一口气,把小秀才轻轻放在地上。   小秀才拿袖子擦着血乎乎的口水,嘿嘿地朝沈旦咧嘴。   一时间无人说话。   初春的正午,一切都安静极了。好像所有能出动静的活物死物都陷入了午休,徒留沈旦一个人品味空气中淡淡的尴尬。连风都不吹了。   小秀才和第五君笑吟吟地看着沈旦,俩人都觉得沈旦是个有趣的好人;而沈旦则顶不太住这两道善意的目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脑门和耳朵红如灯笼,觉得好丢人、好不好意思,嘴唇紧紧抿着,就跟再也不打算开口说话了似的。   还是第五君先打破了沉默。他笑着说:“本以为你一身书卷气,也该跟寻常书生一样手无缚鸡之力,没想到小丫头说拎就拎起来了。”有多少富家子弟连袋面都提不起来,沈旦很不错了。   沈旦嘴巴抿了抿,又抿了抿,然后支支吾吾地说:“令妹……很轻。”   第五君点点头,心说那倒是,小秀才缺营养,已经比同龄小孩矮一个头了。   下一刻却听沈旦又开了口,这回声音大了起来,有点表扬自己的意思:“不过我们家很多重东西都是我搬的,我好歹也是,是个司柜。”   第五君又想笑,但是憋住了,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煞有介事道:“的确,当铺里诸多宝贝,都是沉重的大件。”   沈旦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   于是又说回眼前的房子上。   这处院落可谓闹中取静,在永丰镇的中心地段,距离最繁华的街道只有一条街的距离,甚至在同一条路上就有个药铺。院子不算大,却五脏俱全,住个五六口人完全没问题,瞧着很像个家,各个方面都完美满足第五君的要求。   院子里的水井很干净,第五君摸了摸麻绳,麻绳都还很新,像是刚换的。   沈旦指着院墙的一小片翻松的菜畦,说:“那儿还可以种些菜什么的。”然后他就走向上锁的屋门,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拎起一只往里轻松一插,咔嗒。   第五君脸上的微笑高深莫测,他注视着沈旦对这里过于熟悉的背影,一句话不说。   “这是前厅。”   “这是卧房。”   “这还有个小卧房。”   “厨房在这儿,还有个门,打开就是院子。”   第五君没有顺着沈旦的手看向那扇后门,而是望着地上堆着的一捆捆干燥的木柴。   这根本不是一处闲置许久、待价而沽的房产,而是一直有人收拾打理着、随时可以住进来的地方。   小秀才没有跟过来,她一直呆在那间小卧室,摸着有雕花栏杆的木榻挪不动窝。   于是在沈旦准备带他出去走向下一间房的时候,第五君上前一步把他堵在灶台边。   从当铺过来的短短一路上,他就听沈旦说手头正好有一套房产,非常适合他们,当天就能入住,第五君还以为是哪个当户抵来的赎不回去的地契,刚好让他们捡漏。   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一没想到如此好的地段,二没想到如此好的设施。   沈旦往后退了一步,腰就抵上了灶台边缘,第五君低头一看,果然见灶台上连灰都没有,砖片新得很,遂抬起眼眸好整以暇地说:“沈公子,这房子怎么会这样凑巧?”   沈旦对着第五君似笑非笑的神情,皮肤底下一点点爬上绯色,很快一张脸就爆红。   他跟第五君的眼睛此时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稍微再往前一点就能鼻尖对着鼻尖。沈旦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从灶台上起来站直身体,这才比第五君高了一寸左右,不至于让他心下大乱。   第五君往后退了半步,但神色未变,气势一点不输。   沈旦又清了清嗓子,虽是垂眸但却像在仰视第五君似的,小声交代了。   “这是……我的房子。”   第五君:“……”   沈旦连忙补充道:“虽然我觉得是很合适,不过若是您没看中的话,我还可以再给找,可能要花一点时日,不过我会尽量快的!”   第五君慢慢眯起眼睛,唇角的弧度很勾人。   “的确很合适。”   但第五君说完这一句就不说了,一直这样看着沈旦。   沈旦心虚,心里那只鼓打得越来越响,鼓皮都快敲破了,他咽了下口水,压低声音说:   “其实……我爹陪我娘回娘家,是想回去给我找媳妇的,说找到合适的姑娘就带回来就让我们成亲,先住这儿。”   第五君愣了一下,脸上划过一丝空白。   下一刻,他就说:“这是你爹娘给你准备的婚房,确实不合适。”   “哪有啊!”沈旦急道:“我根本不想娶媳妇!我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急着成亲!像我妹那么早嫁出去我都觉得她脑子被驴踢了!”   不等第五君做反应,沈旦就在厨房里踱起步来,嘴皮子吧嗒吧嗒,表现出来了点血液里流淌着的当铺老板的气质:“永丰镇这边的传统是买房子置地然后成亲,所以不想成亲就得先把这房子处理掉,而唯一我父母不会怪罪我的方式就是把它用做投资,毕竟他们是认钱的,一旦这房子换了更好的东西他们肯定不会说什么,我也能顺理成章先不成亲。”   第五君听得有点晕,但过一会儿就想明白了。   “成亲”虽然是个与他毫无关系的词,但道理他都懂。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在蓬莱仙岛,子女要成亲,父母都是很上心的,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规矩,像沈旦的父母就会给孩子准备好房子让他们安家。   第五君问沈旦:“你当真不想成亲?”   沈旦答得斩钉截铁:“真不想,我才二十一,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有一天我真想成亲了,那一定也得是我自己喜欢的,哪能父母说是谁就是谁。”   “所以……您要是能看中我这房子,我立刻就修书给我爹娘,让他们别给我物色姑娘了。他们知道我把房子给卖了肯定也急着回来,更不会有空给我找媳妇了。”   “您要是不信,我可以带您去见我的房牙,我爹娘一走我就把这房子挂出去了,不过我不敢在这一片找房牙,得走一段路。”   第五君看着沈旦,目光却有些空洞,走了神。   尽管不想回忆起来,但第五君还是不免想起齐释青。   在齐释青和柳下惠子的婚事后,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个话题。   第五君曾经也和沈旦一样,以为成亲只能有一个原因,就是两情相悦。   但在玳崆山上亲身体验过以后,他才知道成亲可能是有很多目的的,比如为了联姻,为了利益。两派联姻一致对外,把他做成药人——齐释青下不去手的,就由岳父代劳。   沈旦显然没有走到这一步,希望他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这样挺好的。   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受人摆布,用自己的小手段安排着自己的人生。   沈旦才二十一,比他小,第五君就存心逗一逗沈旦。他看了沈旦一会儿,忽然说:“你刚刚说,这房子用做投资,换更好的东西……”   “啊。”沈旦好不容易白回去的脸又涨红了,“是啊……”   他憋了一会儿,老实交代道:“其实您的玉佩可以换更好的宅子的,我直接把您领这儿来了,真对不起……”   第五君笑了,他甩了下袖子,走出厨房,留给沈旦一个洒脱的背影。   “小事。把地契和钥匙给我吧,就这么定了。”   沈旦呆了一会儿,突然在原地蹦了一下。   他激动地追出去,大声说:“好!我这就回家取地契,稍后就送来!您先拿着钥匙,我去去就回!”   第五君被沈旦拉过手,塞了一串钥匙。   沈旦急三火四地依次点着钥匙说:“这把是大门的,这把是储物室的,还没带您看就在那边,这个是院里有个小屋子的,我里面没放东西,哎您记不清的话挨个试一下就好了。”   第五君笑着颔首。   “您在这儿等着啊!我很快就回来!”沈旦又说了一遍,笑容满面地冲向门外。   作者有话说:   沈旦:富二代的烦恼你们不懂。为了应对催婚不得不卖房。还好,一个小房子换了块绝顶好玉,含泪大赚一笔,嘻嘻。 第258章 偷香(一)   第五君站在那个小卧室外面,伸手敲了敲门。   他看着小秀才朝他走来,笑着问:“你喜欢这个房间?”   小秀才拉住第五君垂下来的手,以为他们这是要走了。她抿着小嘴点了点头,说:“走吧哥哥。”   第五君倚着门框,继续笑着问她:“别的房间都看过了?”   小秀才点点头。   第五君问:“还是喜欢这间?”   小秀才圆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眨了眨,还是慢慢点了头。   第五君摸了摸她的头,说:“那你以后就住这儿吧,这是你的房间了。”   小秀才的嘴巴刹那间张成了圆形。   下一刻,她就实实在在地蹦了起来,高兴地尖叫着在屋里跑了好几圈,每次经过第五君的时候就使劲抱他一下,第五君被勒得肋骨都疼。   小孩子的开心是不会掩饰的。   第五君站在屋子中央,看着奔跑跳跃就要飞天的小姑娘,心里一阵温暖一阵酸楚。   孤独的漂泊者,终于再次安了家。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去宅邸拿地契的沈旦就回来了。   小秀才看见第五君把地契收好,又看了沈旦好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怎么回事。   她的激动褪去了一点,在沈旦走后问第五君:“哥哥,你当的东西,是不是很珍贵?”   第五君笑眯眯地让她放心:“以前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但现在,没有什么比我们好好过日子更珍贵。”   小秀才见第五君确实没有很在意的样子,甚至已经在慢条斯理地收拾房子了,就又高兴起来,在她的房间撒欢。   但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沈旦又出现了。   发现他的是在院子里挖土的小秀才。靠乞讨长大的小孩没拥有过什么东西,还没真的适应这房子真的给他们了,见着沈旦一下紧张起来。   她板着一张小脸,紧张地走到大门口,给沈旦开了院门。   沈旦见着怯生生的小丫头,立刻咧出一个巨大的微笑,赶忙从身后把东西带来,居然是一堆食材。   “我想着你们刚到这里,肯定有诸多不便,这些是小小心意,能麻烦你拿去厨房吗?”   小秀才看他的眼神立刻就变得无比欢迎。   她欢天喜地地拎着食材跑回院子,大门也不关,留沈旦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过了片刻,第五君的身影出现了,身后是小秀才的脑袋。   “沈老板太客气了。”   沈旦见到第五君眼睛立刻亮了亮,脚步没动,还是守礼地站在院门口。   第五君笑眼一抬,招手让他进来。“沈老板要是下午不忙,就进来坐坐。”   沈旦这才欢欢喜喜地走进院子,说:“不忙,不忙,我想正好看你们缺什么就帮忙置办上。”   第五君本就身上带伤、行动不便,沈旦一来刚好成了劳动力,任劳任怨,指哪去哪,甚至还贴心地帮小秀才布置了一番她的房间。   于是沈旦顺理成章地留到了晚饭。   晚饭是他跟小秀才一起做的。   下午,第五君在他的新家终于洗上了澡,换上了原来衣橱里留下的干净衣物,久违地躺在真正的床榻上。   浑身的疲乏一瞬间涌了上来,肌肉筋骨酸痛得很,胸腹上有几处较深的伤疤血痂开裂,他手软脚软地不想动弹,就那么躺着。   小秀才跟沈旦说话的声音透过几堵墙渗过来,听不真切,一切都安宁得很。   第五君本想稍作休息,却没想到一闭眼就睡死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他推开房门,厨房那边一片亮堂火影,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   在这一刹那,第五君突然意识到,他前半生的所有痛苦真的结束了,再也没什么会让他委屈了,于是默默掉了几滴泪。   晚饭后。   第五君和小秀才把沈旦送到门口,挥手道别。   等把院门关上落锁,小丫头才从口袋里掏出银两来,对第五君说:“这是沈旦哥哥给的,让我在他走后再给你。”   第五君叹了口气,把银两收了,教育小孩道:“小秀才,我们之后会开一家医馆,哥哥会赚钱养你,所以再往后如果有人给你东西,就不能随便收了。”   小秀才嘟嘴点头,半晌后又说:“沈旦哥哥还说了,医馆开张还要些时日,最初几天肯定是要用钱的,让我们千万不要客气。”   第五君又是叹气,笑着说:“那你谢过沈老板没有?”   小秀才笑嘻嘻地仰脸,老成地一挥小手:“那肯定谢过了呀!不管是谁给我东西我都得好好感谢!”   第五君心情复杂地想,这好像是讨饭养成的习惯,遂又教育道:“还是要记住,以后别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要。”   “嗯嗯嗯嗯。”   第五君看小秀才答得敷衍,眉飞色舞地直瞅屋内,就摆了摆手随她去了。   第二天。   第五君早早醒了,进到厨房,看着灶台,感到有点无从下手。   说来惭愧,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下厨。   在玄陵门的时候从来都是饭送到眼前,辟谷之后就少了口欲,再后来在灸我崖,因为大刚他爹离得近,就从没照顾过徒弟的饮食。   是以到了今天,他自觉开启新生活、还带了个孩子,首先就想到要给小秀才做饭,给她补补营养。   一炷香的时间后。   第五君把家里唯一一口锅烧糊了,连同冒着糊味的粥一起扔了,扔的时候非常心痛。   扔完锅回来,就碰上小秀才揉着眼睛推开屋门,问:“哥哥,怎么一股糊味?”   第五君挂着无比自然的微笑,说:“哥哥一会儿就买早饭回来了,你洗漱完就开饭。”   小秀才吸溜着粥,剥着茶叶蛋,眼睛不断瞟着第五君带回来的一块大白石头。   这石头不算小,是第五君捆在背上背回来的,一进门就气喘吁吁,把小秀才吓了一跳,赶紧接过他手里的早饭。   “哥哥你弄这么大一块石头干嘛啊!”小秀才不解地问,又倒腾着小腿给第五君倒水喝。   第五君喘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指着桌子道:“先吃饭。”   他摸了一会儿自己的肚子,然后眉头一松,接过小秀才给他的筷子。刚刚肌肉使劲,好像有道伤口扯到了。   但那不要紧。   第五君喜滋滋地夹起一只小笼包,偏头看地上的石头。   那是一块白色花岗岩,几乎没什么纹路,是块不错的石料,但对卖石头的铺子来说大小却有些尴尬——这种石头多用来雕刻镇宅石狮,但这块料子显然不够大。   第五君买早点刚巧路过,一眼就发现了这块淹没在厚重灰尘下的石头,于是跟老板杀了杀价就把石头背了回来。   他还问老板要了赠品——凿雕石头的刀。   而且还不止要了一把,大中小号全给要回来了。   第五君高兴得飘飘然。   小秀才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饭了——饿大的孩子吃饭快——此时正瞅着第五君随手放在桌上的三把刻刀。   “哥哥,你要雕石头吗……?”小秀才不确定地问道。   第五君扬眉,骄矜地“嗯”了一声。   他要雕一座神像,偷邪神的香火。   一个上午有条不紊地过去。第五君欣赏了好一会儿他的大白石头,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小秀才出了趟门采买东西,为医馆开业做准备。   到了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小秀才突然提出来想要回她的棚屋拿东西。   “我有一个布娃娃……是我六岁的时候李娘娘给我的……”小秀才小声征求第五君的意见:“可以回去拿一下吗?”   第五君一愣,接着就想起,小秀才棚屋里那张小床的一角确实有一团破破烂烂的东西,他原先以为是被褥,却没想到竟然是个布娃娃。   小秀才看着第五君的脸色,懂事地说:“要是不行的话,我就不去啦。”   第五君哪能不同意,立刻起身道:“那我们现在出发?日落前应该能回来。”   小姑娘连忙说:“哥哥你在家歇着就好!我认路,很快就跑回来了!”   第五君被“家”这个字眼软软地戳了一下心脏,思索两秒,笑着说:“我也去,我也有些想拿的东西。”   又是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重新回到了城郊的破棚屋。   第五君背了一个空麻袋,手中拄着一根长木棍,像是来永丰镇化缘的出家人。他笑着看小姑娘奔向旧家的背影,兀自喘息了好一会儿。   他们走回来的路上会经过三座邪神庙,每路过一座庙,就会有一股邪气冲第五君追来。因为他早上搬石头扯开了伤口,那邪气就缠在了他胸腹处,如同在吸他的血,第五君避无可避。   不过好在每座邪神庙的法力有限,只要离开那庙所处的一方地界,邪气自然会消失。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忍着疼,往破棚屋外的荒地走去。   手中的木棍作为铲子,第五君蹲下身,一点点刨地,小心地把一心香叶的根茎挖出来,再装进空麻袋里。   细长的叶片颤抖着落成一团,带着土腥和下一株一心香叶挤在一起。   第五君处理植物和药材天生就得心应手,不一会儿,麻袋就半满了。他看着远处茂密的一心香叶,想这些移植回去足够了,以后若还有需要可以再回来取。   一心香叶在蓬莱仙岛是找不到的仙草,在人间却是到处都是的除不尽的杂草。这里的百姓并不知道它的用途。   小秀才在这时举着破布娃娃跑过来,跟第五君说想要去给李娘娘打个招呼,以后要搬家啦。   第五君拍了拍手站起来,背上麻袋,“我跟你一起。”   作者有话说:   之后会尽量日更,不管榜单任务了,希望早点完结() 第259章 偷香(二)   李大娘见到第五君,吃了一惊。   十多天前,小秀才说她捡回来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哥哥的时候,李大娘远远看了一眼,只看见了个满头白发浑身是血的人影,根本不敢靠近。   之后就听说这人一直昏迷不醒,小秀才也不嫌晦气,放在自己的破棚屋里。   李大娘本以为这人肯定活不成了,但今天一看,面前的人虽然是银发胜雪,气色却不错,是个很标志的年轻人,而且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朴素,却一眼能看出料子价格不菲,得是有钱人家才能穿得起的。   小秀才拉着这个人的手,挥舞着手中的破布娃娃,甜甜地对她说:“李娘娘,我要跟哥哥搬走啦。”   李大娘问她新家在哪儿,得知是在永丰镇中心、靠近浑书鼎金典当行的时候,态度一下变了。   她哪里晓得第五君那房子的来由,只恨自己有眼无珠、认不出他是个落难重伤的贵族,要是早知如此,她也把第五君接到家里住,这样说不定自己也能分个院子!   李大娘格外殷勤地跟第五君说了好些话,话里话外都是谄媚,而在第五君代小秀才感谢李大娘曾经的照拂时,她脸上立刻贴金贴得闪闪发亮,夸口夸得恨不能上天。   什么把小秀才当成自己女儿啊,让小秀才住在自己家里啊,经常给她送吃的穿的啊……敢情小秀才是她养大的,她父母把孤托给了她似的。   第五君余光瞥着小秀才拿着的破布娃娃,但笑不语。   这妇人的情态和心理第五君看得门儿清,但不论如何,这位李大娘是为数不多的帮助过小秀才的人,他应当表示感谢。   第五君淡然笑道:“我的医馆不日开张,以后若有什么不适,可以去找我一观。”   “好,好!”李大娘忙不迭地应了,接着就拿腔拿调地教育小秀才,一副亲戚长辈的派头:“你出身低微,现在遇到了贵人,要听话懂事,别给人家添麻烦!”   小秀才心思单纯,只记得李大娘的好,哪能明白人性的复杂,一个劲儿点头。   第五君眼中划过一丝不悦,给李大娘留下一句:“多谢您曾对令妹的照顾,有缘再见。”   然后就领着小秀才走了。   走到岔路口的邪神庙的时候,小秀才拽住第五君的手,说:“哥哥,我是不是应该给玉清无量天尊上个香啊?多亏他庇佑,我才有了新家。”   第五君嘴唇白了一白,脚步却未停——此刻那股邪气又追他而来了,偏头和蔼地问小秀才:“你给邪神许过愿吗?”   小秀才点头,小声说:“我很小的时候去许过愿,但没有钱上供,所以没有实现过……”   第五君轻笑一声:“不用给他上香。等过几日,哥哥就雕好了神像,那位神君才是真正的好神仙。”   小秀才脆生生地问:“是哥哥说的帝君吗?那个……上清,元什么天尊?”   第五君笑着说:“上清元始天尊。”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哥哥要雕的神仙不是他,是另一个神仙。”   “那是谁呀?”   “文昌星神,司命神君。”   “他是做什么的呀?”   ……   回去的路上正好碰到晚集,第五君给小秀才买了好几套衣服,还买了一个新的布娃娃。   小秀才脑子里还记着李大娘说的“别给人家添麻烦”,觉得自己已经给哥哥添了很多麻烦、花了很多钱了,所以什么也不敢要。   第五君看着她胆小纠结又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涩。   看见小秀才,就仿佛看见了他自己。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岁就去了玄陵门,有过无数个寄人篱下的时刻:   刚去玄陵门的时候、听见玄陵弟子想把他赶走的时候、因为药王谷烧了不得不留下来的时候、跟着齐释青下山游历却在银珠村惹了麻烦的时候……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生怕给人添麻烦,从掌门叔叔、齐释青那里收到的每一件礼物、每一份善意,他都觉得自己不配。   第五君太了解这种感受了。   于是他佯装生气,把脸一板、眼一横,小秀才害怕他生气,立刻乖乖地把东西都收下了。   一大一小拎着东西回到家,太阳将将落山。   第五君停在院门一丈外眯起眼睛,家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又是沈旦。   第五君上前走,掏出钥匙:“什么风把沈老板刮来了?”   沈旦见他回来,眼睛一亮,下一刻这个浑身书卷气的人就麻利地拿起放在地上的一只鸡,笑眯眯地说:“我爹他们回来了,老家那边现杀的鸡。”   第五君看着这只健硕的走地鸡,突发奇想道:“可以做小鸡炖蘑菇吗?加粉皮。”   沈旦一愣,立刻高兴地点头:“可以啊。”   第五君开了门,沈旦和小秀才进了厨房,而第五君则把麻袋放在墙边,对着他的大白石头看了会儿,从屋里拿出纸笔,想先给雕像画个草图。   他刚坐下,就听厨房里传来人声:“……锅呢?”   “不知道呀。”   “我昨天来还在这儿的啊。”   第五君装作听不见,抿着嘴专心润笔。   片刻后,沈旦走出了厨房,走出了院子。   又过了会儿,沈旦带了一口锅回来。   第五君没忍住,在沈旦的身影消失之后,咧开嘴笑了。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缓慢地流淌着。   第五君和小秀才住进这个院子的第八天,神像雕好了。   八天的时间不短不长,够第五君这个雕刻新手雕成一座小小的神像,也够小秀才适应这个新家、快乐地承担起一小部分家务,更够沈旦这个脸皮厚的当铺之子养成在第五君家蹭饭的习惯。   第五君对于一到饭点沈旦就出现的行为倒是没有任何意见——沈旦不光是来吃的,更是来做的,甚至还时不时给他们带食材来——一共来了八天,带了四回荤菜——简直是专门给他们改善生活的。   而小秀才学习能力极强,上灶的姿势已经非常专业,跟着沈旦学了不少东西不说,还能自己摸索着创新出来好吃的菜。   因为有他们俩,第五君美滋滋地隐藏了自己那堪忧的厨艺。   这天晚上,第五君把他雕好的神像捧出来给他们看。   因为他雕工实在生疏,只能雕出来个大概:   这神仙左手拿着一把纯白无字的折扇,右手持笔——笔是单独雕刻的,第五君没那本事雕成一体的,只能雕好后塞进他的掌心——笔杆上刻了一行字“文昌星神司命”。   神仙应该是很俊美的,但第五君只雕出来了些许神韵,五官算不上精致,却一眼能看见神仙唇角带着的戏谑的笑意,十分生动。   小秀才“哇”了一声,连声说“好看”;而沈旦是看过书的,成语用了一连串,把第五君都给夸得不好意思了。   他郑重地给两人介绍道:“这是文昌星神司命,我师父。”   沈旦一愣。   他看着第五君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辨认修仙之人与众不同的气息,睁大了眼睛问:“你师父是仙人啊?你……是修仙的?”   第五君笑着说是,又说:“我是从蓬莱仙岛下来的,不过现在是凡人一个了。”   小秀才嗯嗯点头,激动地又讲起她捡回来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哥哥的故事。   第五君听着小姑娘叽叽喳喳,温柔地注视着这座神像,也不管沈旦信还是不信。   这些日子下来,第五君身上的伤基本好全。他还颇为惊奇地发现,从他跌落下界之后,因为灵脉被毁造成的躯体僵直的情况再也没发生过,可能是因为下界的人都是没有灵脉的,他刚好能融入其中。   当天夜里,在小秀才睡下之后,第五君关门堵窗,蘸着朱砂,屏息静气地在黄纸上写符。   他一连写了十张符,后面九张都是一样的,只有第一张不一样。   第五君把第一张符贴在了他雕的司少康神像的底座上,然后把剩下的符揣了三张在身上,其他六张锁在抽屉里,留下备用。   永丰镇已经陷入沉睡,路灯黯黯惶惶如同鬼火,沿途有喑喑咕咕的虫鸣。   第五君提了一盏小灯,无声地推开院门,向邪神庙走去。   距离他最近的这座邪神庙在永丰镇的镇中心,是最富丽堂皇的一座。这座庙几乎被达官贵人所垄断,因此受香火极多。平民百姓根本不敢来此上香——供奉比不过,邪神定然不听愿。   第五君隐蔽地靠近,见并没有人守卫,便走了进去。   庙里的邪气从地面萦绕到数层楼高,如同永不停歇的一个风轮,氤氤氲氲。第五君小心地绕过香炉——里面还燃着几根粗香,显然是傍晚才点燃的,香客想让其一夜不灭。   不过这些达官贵人日常事务繁忙,鲜少能来亲自进香,多是让家仆代劳。   “管他几分诚,意思到了就行。”第五君想,“师父,保佑我。” 第260章 偷香(三)   在最排场的庙宇里,邪神像自然也是最气派的。   这座邪神像高两丈有余,巍峨得像座小山,不知花了多少人力财力才雕刻而成。第五君站在神像底下向上看甚至都看不到顶,他深吸一口气,一步跨上了石基。   邪神像四面不靠墙,而挪移香火的符咒不能被遮挡,倘若贴在下方势必会被人发现,因此第五君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贴在神像的头顶。   如果是还有灵力的第五君,上个两丈的石像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如今他是个重伤初愈的凡人,要不出声地攀爬一座雕刻得无比精细、甚至还抛光到闪闪发亮的巨大神像,实在是非常困难。   第五君的手指死死扣住邪神君雕像上的沟壑,全身都紧绷发力,谨慎地一步一步往上爬。   神像并不是让人攀登的,因此能落脚的地方非常少。而能容纳手指和脚尖的缝隙多是精雕细琢的花纹沟壑,有时只能允许两根手指着力,并且边缘都异常锋利。   即使第五君已经非常小心,仍然被划破了手。   DAO.DU.JIA.BAO.ZHA   邪神像沾上血迹的一刹那,庙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第五君屏住呼吸,就见那一直上下浮动游转的邪气在空中停了,那凡人看不见的黑色游丝像是预备伏击猎物的野兽。   第五君的心脏跳了两下。下一刻,就见那邪气拧成一股狰狞的旋风俯冲下来,直扑他而来!   第五君瞬间被黑暗笼罩,什么都看不见,如同瞎子,猛烈的阴风不停往口鼻灌入,他几乎窒息。   邪气舔舐着他手上伤口的血,伤口越绽越深,血液涌出,滑得第五君几乎抓不住。   但他根本不敢松手——他此刻已经爬到了一丈高的位置,底下全是香炉和供奉,如果这时松了手,摔下去必死无疑。   伤口已经深可见骨,十指连心更是剧痛,第五君衣袂翻飞,在邪神像上摇摇欲坠。   突然,他的衣襟被狂风吹散了,第五君脑中一刹那闪了灵光,松开一只手,飞快从胸口掏出一张符纸啪地拍在了邪神像上。   狂风立时止息。   眼前的黑暗灰飞烟灭。   第五君睁大眼睛剧烈地喘息,死死扒住神像稳住平衡,手指用力到僵硬扭曲的地步。   鲜血顺着邪神像的腰侧一滴滴往下掉,就跟邪神受伤了似的。   第五君颤抖着长吁一口气。   “早想到这个法子就好了……幸亏多带了几张出来。”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继续向上爬。   黄符纸染着血,终于贴在了邪神的头顶。   第五君站在邪神的耳朵上,粗喘了好一会儿。   他双手双臂连同衣袖都被血染红了,只有银发纤尘不染,看上去竟也像个凶煞的神仙。   第五君盯着这张符,冷哼一声。   这也算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   想要这种符咒生效,首先要会画这道符。   这种符非常难画,知者罕有,第五君只是儿时在玄陵门的一本古书里见过。在刚刚千钧一发之际,若不是符咒生效了,他甚至不敢确信他画的是对的。   其次,要会画符,也要有新神君。   下界已经没有别的神仙庙宇了,百姓甚至都不知道他们供奉的“帝君”其实是个假帝君,别的神祇更是不认识。除了雕刻新神像的第五君,没人会做这种事。   再者,这道符的关键在于知晓转移香火的双方神君的名讳,要用朱砂写在符纸的正中。   而天上地下,恐怕只有第五君一个人知道玉清无量天尊邪神君,大名祝祚,文昌星神司命,真名司少康。   正是这一连串的巧合环环相扣,让第五君在下界建了一个新神的庙宇,偷来了香火,给自己寻得了正神庇佑。   第五君最后确认了一遍最顶上的那道符贴得结实,就慢慢往下爬。一边爬,一边还小心地拿干净的衣角擦拭自己的血,试图抹去他在邪神像上留下的痕迹。   下到一半的时候,庙外突然传来人声。   深更半夜哪来的人?难道是他惊动守庙的护卫了?   第五君脚步一顿,飞速扯下那张贴在神像腰侧的染血的符纸,隐藏在邪神像的背后。   来者并非守卫,而是一对野鸳鸯。   准确地说,是一对野鸳鸳。   因为都是男的。   第五君的额头怼在邪神的后背,紧紧闭着眼,手还得死死抓住邪神的腰封丝绦,脚指都快把鞋底抠出洞来了。   他从未如此怀念过他的灵力。如果他灵脉还健在的话,就可以暂时封闭他的听觉,不至于听见底下的淫词浪语。   如果第五君这辈子只能许一个愿的话,这个愿望就是这一对野鸳鸳早点收工,他宁愿再偷一遍香火都不想遭这个罪。   第五君欲哭无泪、求祷无门,但却不得不听着他们的动静。   “嗯……啊……你轻点!”   “好舒服……哈……”   “我们这样……嗯!帝君会怪罪的吧……”   衣料摩擦、布料撕扯,香炉供桌都被乱拳脚踢吱呀平挪,砰的一声又是撞柱又是砸地。   水声肉搏声呻吟声齐声大作,第五君甚至都感到这尊结实得像山一样的邪神像都被他们震动了。   “不会的宝贝儿,我……可是最大的香客,这座庙都是我修的……每年给帝君上多少香,他心里都有数,呵呵……”   “而且,我,不是还带了新香来么……”   “这个大小……你喜不喜欢?要不要,试试?嗯?”   “救命!”第五君在心里呐喊,“师父救命!”   刚想到司少康,第五君又是一阵想死——真的太要命了,他到底给他师父整了些什么香啊!   “求求师父别怪我。”第五君几乎要哭出来,“师父别嫌弃……”   第五君憋了一包眼泪,最后只能在心里咒骂邪神:“祝祚,你坏事做尽!瞅瞅你的信徒都是什么德行!”   “你夫人会不会吃醋……嗯啊!”   “哈……哈……她不知道……”   第五君听得想吐,几乎要气得撅过去。   等到这一对野合的断袖终于离开邪神庙,东方既白。   第五君的黑眼圈快要耷拉到颧骨,动作僵硬地从巨大的邪神像上一点点爬下来,如同一只僵尸。   他双眼无神地瞥过地上的香炉,见里面果然又多了一根新香,这支香没有大腿那么粗,但也有胳膊那么粗。   第五君默默然转过头,像个鬼魂一样飘出了邪神庙。   太可怕了。   第五君回到家,头脑空空地把染血的衣服泡在水盆里,然后就一头栽在床上。   他本来计划着一晚上就能去三座邪神庙,可谁能想到在离家最近的这座庙就遭受了这样的荼毒和摧残。   他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直到小秀才都起床了,自己出门买了早点,拍他的门叫他起床。   第五君宛若一缕游魂,爬起来开了门。   小秀才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惊叫道:“哥哥你怎么了!”   第五君喃喃道:“没事……哥哥只是受了点刺激……过一会儿就好了……”   “哥哥是不是做噩梦了?”小秀才跳起来摸第五君的额头,像个小大人似地说:“我以前做过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醒来就发烧了!”   小秀才这一跳不打紧,还没觉出手下温度正常不正常,就先眼尖地瞥见了第五君房里的神像。   她惊喜地“呀”了一声,说:“哥哥!你昨天熬夜又把它细雕了一遍啊!”   第五君迷蒙地顺着小秀才的视线转过头去,果然见那座司命神君的神像增添了不少细节,已经可以往“栩栩如生”这四个字靠拢了。   第五君:“……”   看到司少康受了香火,第五君虽然心情复杂,心里却好受了一点,魂儿好像也回到了肚子里,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小秀才又拉了拉他的手,一看第五君手上全是划痕,有几道伤口还很深,难过地说:“雕刻原来是这么难的事。”   然后就说:“哥哥快来吃点东西。吃饱饭,好得快!”   第五君被拽着上了桌。他低头一看,小秀才买的是豆腐花,两碗都是甜的。   他顶着黑眼圈,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   “哥哥病好了。”他对小秀才说。 第261章 偷香(四)   有了第一次偷香火的惨痛经历,第五君足足休息了四天,才重振旗鼓准备再偷第二座邪神庙。   这中间他悄悄去第一座庙里考察过一次,发现庙里香火依然十分旺盛,供品琳琅满目,暂时没人发现异样。   而与此同时,第五君在房间里偷偷供着的司命神像看上去更像个神仙了,就连不怎么值钱的白色花岗岩都泛着像玉石一样的光泽。   第五君非常满意,浑身舒坦。   这天晚上,第五君还是打算等小秀才睡着再去邪神庙,却没想到小秀才都睡下了,沈旦还没走。   倒也不是沈旦故意不走,而是他今天带了酒来,第五君不喝,他就一个人全干了,还叨叨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最后趴在饭桌上呼呼大睡。   第五君没办法,只能把烂醉如泥的沈旦扶进客房,强行给他盖好被子。   他刚转过身,手突然被握住了。   第五君体温偏低,而沈旦的掌心是温暖的,第五君来不及反应就看见沈旦闭着眼睛,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手背——当然也有可能是醉鬼无意识地蹭了一下——然后呼吸变得绵长,陷入熟睡。   第五君一个激灵,飞快把手抽了回来,如同被火苗燎了一个泡。   他逃也似地跑出客房,还记得轻手轻脚地把客房门关死,然后一溜烟蹿到了院墙角。   今晚漫天星星。   柔弱的星光从夜幕的孔洞里洒下来,给大地蒙上了浅浅的光晕。   第五君呆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到了院子里,正盯着土里一溜的一心香叶。   这就是他当时用麻袋背回来的城郊野草,被他移植到了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种了一排,像是韭菜的菜畦。   一丛丛纤长的叶片在空中摇晃,把黑影切割得有棱有角,草木清香飘在空中。   第五君清醒过来,缓慢地深吸一口气。   他不再傻站着,走回屋,从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了好几张符纸,揣在怀里。   今晚要搞定至少两座邪神庙,第五君下了决心。   在永丰村的城郊荒地看见一心香叶的那一瞬间,第五君就愣住了。   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他可以做断尘散了。   但第五君迟迟没有动手。   他要养伤,要安家,要养孩子,要雕神像,要偷香火,要准备医馆开业,要置办各种东西,这些天下来他一直没有休息过。   而服下断尘散会昏睡一天一夜,他一直想等一切都安顿下来再说。   但其实第五君自己也知道,忙忙碌碌没有时间只是一个理由。   在下界的这些日子,他觉得他并没有很经常地想起齐释青。只有在当掉那块玉佩的时候,他有些难过,可是难过也过来了。   也许他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潜意识: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用断尘散也能忘掉齐释青。   毕竟他已经很顺利地开始了新生活,不是吗?   齐释青是他无知的少年时代的一笔血腥的朱批,或许有朝一日,当他回首过去的时候,也能把这些书页轻轻翻过,心里不起一丝波澜。   可今天沈旦越界了。   尽管他可能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个善心大发的热情的好人,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喝醉了耍了下酒疯,等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但还是让第五君猛然惊醒。   第五君盯着那些一心香叶的时候,忽然明白过来——   他已经不想再跟人产生任何纠缠了。   在他的过往人生里,只有齐释青一个人给他留下了惨痛的镌刻,这些凿痕塑造了他的余生。   只要齐释青还存在在他的记忆里,他就永远都是囚徒。   身上的伤疤都无法消失,心里的伤疤更不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完全愈合。可他竟然还在缅怀这些伤痕。   每拖一日,就是带着这些刻痕多活一日。   只有忘了,他才能把这些疤痕全都抹掉,变成一张白纸。   想通了这个道理,第五君就不再纠结。他下定决心今夜要再去偷些香火,让司少康的香火更旺盛些,这样一来,在师父的庇护下,他就能放心昏睡,不用担心邪神侵扰。   但第五君没有想到,他刚把院门虚掩上,客房的门就悄悄打开了。   第五君这晚去的邪神庙稍微远一些,在进永丰镇的路上,依旧是个方位不正的七角庙宇。   他仍然提着一盏小灯笼,像是晚睡不着出来闲逛的路人,不紧不慢地走着。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不光多带了符纸,还带了香——这样万一撞上人,他也可以说是趁夜深人静来烧香叩头的。   总之肯定不会像上次那么狼狈了。   第五君怀揣着自信,脚步轻快,没用多久就走到了。   第五君还是先在庙外谨慎地左看右看,还盯了一条漆黑的巷子口片刻——他觉得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但现在想想可能是只猫——确认无人,才走进了邪神庙。   这座庙里的邪神像看样跟镇中心庙里那座神像是同一位师傅雕出来的,只不过这尊像小一些,高仅一丈半。   第五君踮起脚尖,走在满满当当的香炉和供奉之间的空隙里,踮到邪神像跟前停住,刷刷两下撸起袖子,蹭地跳上了邪神像。   他这回可聪明多了,先把一张符纸贴在神像的背后,然后再不紧不慢往上爬,很快就从容地到了顶,接着把第二张符纸啪唧贴好。   第五君大逆不道地拍了两把邪神的脑袋,嘿嘿一笑,跟只从树上掰了香蕉兴高采烈下树的猴子似的,三两下蹿下了邪神像,然后把邪神脚后跟贴的那张符取下,整套动作潇洒利索、行云流水。   他开开心心地走出这座邪神庙,开始向下一座邪神庙进发。   却全然不知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见了他在邪神君身上爬高上低,贴上黄符的全过程。   第五君要偷的第三座邪神庙,就是离小秀才原来的棚屋最近的那座,在郊区,要走一个时辰。   其实永丰镇里还有至少两座邪神庙离第五君的家更近,但他选择了最远的那个,是因为城郊是他的来处。   他从蓬莱仙岛上坠下来,就是在那座邪神庙的地界上进入人间的。   等把那座庙的香火也收了,他从城郊到镇中心的这一路就都变成了司命神君的地盘,师父在上,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越往城郊走,人烟就越少,沿途的灯火就更稀少,不过半个时辰,四面八方就成了一团漆黑,只有第五君手里这一点小灯在微弱地照明。   第五君的体质让他对灵气变化的感知非常敏锐,他能察觉到,每往城郊走一步,他就离正神的福泽远了一步,前方的邪气越来越近。   好像土地和土地之上的空气都会因为管辖的神仙交替而产生温度变化,怪让人吓得慌的。   第五君摸了两把自己的胳膊,随着靠近那座邪神庙,他的汗毛有点立了起来。手触碰到小臂皮肤的时候,一阵粗糙的刺痛。   第五君打着灯笼低头一看,原来刚刚攀爬神像的时候,手上还是产生了不少划痕,有些裂口比较大,泛着淡淡的刺痛,隐隐想要出血。   第五君轻轻啧了一声,大跨步继续往前走,企图用一身正气压制住周遭的瘆人。   灯笼打在身前,第五君并看不到身后。   有个一路跟踪他的人如同一道影子,借着铺天盖地的夜色,离他更近了些。   终于走到了。   半夜三更的城郊早就陷入沉睡,一片漆黑里唯一亮着的就是邪神庙。   不过这座邪神庙比起镇内的庙就寒碜太多了,烛火并不算很亮,邪神也只有一人高,雕工谈不上精致。   第五君还清楚地记得他刚来下界时看见邪神庙的震撼,但不到一个月,看惯了镇子里那些邪神庙的排场,他就觉得眼前的邪神庙真就是个小庙,就连供品都不是一个档次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第五君小声摇头晃脑,还是同前一样绕开一地的香炉和供品,走到了邪神像跟前。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先拍在了邪神的鞋上。符纸贴上的一刹那,他立刻安心了。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他能感觉到司少康此刻就在这间庙里陪伴着他。   第五君带着笑容把脚蹬上神像底座,手一使劲,就上了邪神像。   刚爬了一步,变故陡然发生!   小庙里的菩萨到底是粗制滥造,第五君整个人刚上去,神像就倒了。   这神像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重心歪得要命,而且底座本就低矮,第五君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带着往下摔去,眼睁睁地砸向一地的香炉和供品。   轰——   石像坠地发出巨响,碎做三五大块,一地石粉。香炉碎的碎、滚的滚,长香全灭,一地香灰。供品瞬间全黑,馒头面饼压扁变形,猪牛鸡鸭变成肉泥,瓷盘全碎。   第五君好像呆了,傻乎乎地坐在一地狼藉中间,手掌还插着两块碎瓷,暂时还没意识到疼。   刚刚的巨响让他耳朵麻痹了片刻,鼓膜短暂地不允许任何声音通过,第五君仔细侧耳也听不见到底有没有村民惊醒。   然后下一瞬,他突然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第五君像跟萝卜一样被沈旦拔出了这个内容异常丰富的垃圾场。   第五君被放着靠墙站好,在一根蜡烛下面看着沈旦,愣住。   “你到底要干吗啊?”他听见沈旦有点崩溃地问他。   第五君“啊”了一声,实诚地小声说:“我是来偷香火的,结果不小心把他庙给砸了。”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应该会在五章内出现() 第262章 偷香(五)   庙里的烛火在刚刚被扑灭了大半,光线异常幽暗。   突然,一道阴风灌入邪神庙,剩下的烛火也齐齐熄灭。风吹动碎石像在地上滚了几滚,又吹翻了几只供桌和香炉,再度发出巨响。   就连第五君的衣服都被风吹得呼啦啦地拍,他心下惶惶,接连的响动在宁静的郊区夜晚过于突兀,不亚于一场小型地震。   他紧张地跑向庙门,扒着邪神庙的土墙,小心翼翼地探出去半边身子,看见不远处的院落果然亮起了灯,有门打开。   第五君飞快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注意力全放在庙外,没留意庙里的异常。   邪神庙里黑得吓人,不见人不见神,而灌入的那道风更是无比诡异。   这道刺骨的冷风在庙内绕柱飞快旋转,转了不多不少七七四十九圈,然后向一个方向汇去。   沈旦原本同第五君一起靠墙站着,见第五君跑向庙门,也想跟着过去,却被这道风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旋风簌簌而上,无形的风如同一只铁手,攥住了沈旦的脖子。   沈旦叫不出来,猛地仰头,看向庙顶。   只一瞬间,沈旦的眼睛突然睁大,然后下一刻,瞳孔里白光一闪!   沈旦的眼睛闭上了。   再睁眼时,那眼神后面的灵魂竟换了一个人。   沈旦悠悠活动了下脖子,伸出右手,依次张开五指,庙里的旋风迅速涌向他的掌心,被他收住。   风停了,一切归于寂静。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抬头看见庙门口那道谨慎的身影,双眼忽然一弯。   他无声地抬起脚步,走到第五君身后。   又摔又滚又跑的,束好的银色长发变得松散,几绺头发落了出来,被沈旦捉住,轻轻握在指尖。   第五君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忽然,他的手好像被握住了,第五君连忙回身,被几乎贴在他身后的沈旦吓了一大跳。   而沈旦则一动不动地垂着头,摊开他的掌心给他往外挑碎瓷片。   “好了。”沈旦捏着沾血的碎瓷,笑着看向第五君。   第五君看着沈旦的眼神,突然觉得他哪里好像变了。   但他来不及细想——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狗吠声,还有人喊了一嗓子:“怎么庙里灯灭了!”   第五君低喝一声:“跑!”   然后就撒丫子狂奔。   沈旦没有动。   村民纷纷向邪神庙聚集,有些举着火把,有些手里提着棍棒,有些带着狗。   沈旦负手站在烟尘未散的庙里,视这些逼近的人为无物,只看着另一个方向——   漫天繁星之下,一个身影顶着一头银色乱发,在进城的大路上奔跑,像个误入红尘受惊的神仙。   沈旦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他用一只手挡住碎瓷片,伸出舌尖舔了一口上面的血。   村民们聚到了岔路口。   他们都不认识庙里站着的年轻人,停下脚打量了他两眼,看向庙内。   看着里面战场一样的景象,村民们俱是大惊失色,纷纷惊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帝君饶命,帝君饶命……”   “会遭大报应的!!”   沈旦转过身来,眼尾弧度未减,露出来的笑虽说盛满了歉意,但还带着三分狡黠。他拱了拱手,说:“父老乡亲们,真是不好意思……”   第五君跑出去很远,才意识到沈旦并没有跟在他身后。他躲在一棵树后悄悄探出脑袋,就见那邪神庙外聚集了一群人,有好些人拿枪带棒的,好不吓人。   他跑得快,没看见沈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倘若他看见了,就会发现此刻的沈旦与那个爱脸红的当铺少爷截然不同,这种居高临下信手拈来、从容不迫张口就编的本事,和以骗人为乐、擅长唬弄百姓的性格,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浑书鼎金典当行的少爷先自报家门,说晚上睡觉的时候玉清无量天尊给他托梦,谴责他作为富户只顾着修缮镇子里的庙宇,却不管农村的信众,于是他半夜惊醒,再睡不着,就决定来这座庙瞧瞧。   可谁曾想——他刚进来,香还没上呢,神像就倒了!   沈旦拾起第五君扔在地上的带过来的一束香,不动声色地把邪神碎掉的脑袋下压着的黄符纸藏进袖子里,连连痛心摆手。   在村民面前,沈旦眉心紧蹙、几乎落泪,说神君肯定算到今日神像要倒,故差他来看,神像既碎在他面前,他就会担起责任来,把庙重新整修。   第五君遥遥望着村民没有什么动作,还有些人竟然不住点头,心里无比纳闷。那一圈人围着沈旦,一团和气,几乎像是在听沈旦布道。   他一边想沈旦到底在和村民们说什么,一边又忍不住想起沈旦今晚的异常——   沈旦不是喝醉了吗?不应该在家里吗?怎么跟出来了?   他皱眉想了半天,不得不想到了这个可能性:沈旦根本没喝醉。   如果沈旦没喝醉,那就意味着之前在客房里,他抓住他的手也是故意的。   第五君头很疼。   他蹲在树后等啊等,过了快半个时辰,沈旦终于出现。   第五君从树后跳出来,追上去,拍着沈旦的肩问:“我叫你跑你怎么不跑?他们为难你了吗?”   沈旦完全没被第五君吓到,偏头看向他,眸子里的笑意很是古怪。   第五君疑惑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沈旦闲庭信步一般往前走,把自己要重修邪神庙的事说了。   第五君一听,长叹一口气。   “又给你添麻烦了。”   见沈旦仍然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但笑不语,第五君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拽住沈旦。   “你等等。”   沈旦笑着回头:“怎么?”   第五君松了拉住沈旦袖子的手,认真道:“你只管修这庙,钱我会记下来的,等我医馆赚了钱,一定还你。”   沈旦看着第五君说话,就跟听小孩说话的家长似的,只觉得好玩。过了好久,他才摆摆手,“不用,我有钱。”   第五君咬咬嘴唇,心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得把话说清楚。越是好人,越不能这样辜负。”   于是他说:“沈老板,我其实是个出家人。”   “哦?”   第五君又说:“我说过,我有个神仙师父,并且还给我师父偷香火。有些事你不要牵涉太深,等我把钱都还上,就跟你没有关系了。”   第五君以为自己说得很明白了。沈旦是何许人也,永丰镇最大的当铺的继承人,而且饱读诗书,七巧玲珑、心思通透,极会审时度势,给他的好意从来都恰好到第五君无法拒绝的度上,第五君觉得他一定能听懂。   但沈旦却扬了扬眉毛,脸上笑意不减,甚至在某个瞬间,眼睛里划过了更深的、带着点诡诈的笑意。   “我说了,不用。”   第五君问:“沈老板是觉得我还不上吗?虽然我之前是很落魄,但也是情势所逼,等医馆开张,按部就班,总能还上的。”   他怕沈旦再次拒绝,紧接着说:“不瞒你说,我抽屉里有个账本,专门记下了你对我和小秀才的接济,不管是钱财还是吃穿用度,我统统都换算了。即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   沈旦的唇线紧绷着,几乎像在憋笑。他好像觉得第五君好玩到了极点,深深看了他半晌,噗地笑了出来。   第五君如临大敌,生怕他要说些什么无可挽回的话,那样的话他们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却见沈旦忽然挺胸,理了理衣襟,端起来了架子,深沉地说:“第五君,你可从来都是直接伸手问我要钱的。”   第五君一愣,脱口而出:“沈老板你醉糊涂了?先不说你二十一,我二十四,你不喊我哥便罢了,我什么时候直接伸手问你要钱了?”   沈旦只是装模作样地站定,笑着看他,眼角和唇边的弧度越来越深,把狡猾和诡诈全都挤了出去。   后半夜已经过了大半,天边越来越白。   最后的星光在灰蒙蒙的天幕里像晕开的颜料,盯久了就会眼花。   第五君突然觉得他的眼睛对不准焦,沈旦的脸好像成了一张面具,面具下好像是另一张人脸。   有一种可能性从心底升起。   第五君嘴唇开始颤抖,他伸出手指,颤巍巍地伸向沈旦的脸颊边缘。   如若他真的戴了人皮面具,关窍就在这里。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的是真人温热的皮肤。   不是面具。   第五君的心凉了,眸子缓缓垂下。   但下一刻,沈旦突然开口:“我不是让你守好灸我崖吗?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第五君猛然抬头。   沈旦笑着抬手,揉着第五君的头发。“不听师父的话,要吃很多苦的。后悔了吗?”   第五君怔怔地盯着沈旦,呼吸都停了,泪水霎时间盈满眼眶。   沈旦的手穿过第五君银色的长发,又敲了一记他的脑袋,戏谑地笑着问:   “还认不出我是谁?”   第五君的眼泪狠狠砸到地上。   下一刻,他伸手抱住面前的人,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大哭:   “师父。”   沈旦的眉毛挑了起来,随后眼尾弯起,瞳孔幽深,狡黠的光芒重新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好难写,改了整整两天。   沈旦:猜猜我是谁 第263章 偷香(六)   在进永丰镇的大路上,第五君抱住沈旦,毫无形象地号啕大哭,边哭边喊“师父”。   沈旦也伸手,虚虚地环住对方,却几乎没什么拥抱的分量。他观察着第五君,眼里全都是探究和有趣。   第五君百感交集、无法诉说,只抓着眼前的人哭——   司少康死在杉树林里的惨状历历在目,五年来,他没有一天能够忘却,只能开导自己师父是个神仙,肉身死了,已经回到上界天庭了。   可没有想到,师父又到下界来陪他了。   第五君哭得天都要亮了,不远处有一只鸡和一条狗走了过来,好奇地围观路中央的两人,发出咕咕和呜呜的声音。   第五君要脸地松手,泪眼婆娑地看向沈旦,那人眼里的狡黠转瞬即逝,立即变得慈爱和关切,第五君觉得自己肯定看错了,不禁揉揉眼睛,笑了出来。   哭肿的眼睛挤成了两道弯钩,第五君无比开心地对沈旦说:“师父,我带你回家。”   跟师父久别重逢,第五君心情激荡、五味杂陈,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   他先说师父当年早有预见,而自己愚笨、听不懂师父的言外之意,也不听话,果然坠落下界;不过以身毁阵、能保蓬莱仙岛平安,也算得偿所愿。又说他的宝贝徒弟刘大刚是个很好的孩子,天赋异禀、心地善良,也许有朝一日真能飞升,灸我崖后继有人。还问师父,他每天上香的时候给师父说的话他都听见了没有。   沈旦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时不时点头、微笑,随着第五君的语气反应,最后回答道“当然都听见了”。   第五君就特别高兴,脚步都轻快起来,银发一颠一颠的,如同波浪。他还很想问这五年师父过得好吗、都去哪儿了,但也知道神仙有太多不可说之事,今日一见,恐怕不能持续太长时间,就问:“师父,你能在下界呆多久?”   沈旦眼珠一转,对第五君苦笑着摇摇头。   第五君立刻知道这是不能说的意思,便不问了。   走到永丰镇的第一座邪神庙的时候,沈旦忽然停下脚步。   第五君见状也停下,说:“师父要进去看看吗?这座应该无妨,我已用符咒将邪神的香火转到你那里去了。”   沈旦唇边浮现一丝邪笑,他看了两眼邪神庙,眸子眯起。   “我知道。”   第五君以为师父同他一样愤慨,忍不住说:“邪神阴险狡诈至极,颠倒黑白,让百姓误以为邪神是帝君,大肆收敛香火和供奉。整个人间没有一处正神的庙宇。”   沈旦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眉,什么都没说。过了半晌,他忽然轻笑一声,偏过头来看第五君:“我的好徒弟,你从哪里学的这种符咒?”   第五君被“我的好徒弟”这几个字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还是答道:“原来在玄陵门的时候学的。”   “玄陵门啊……原来如此。”沈旦笑着颔首。   他双手背在身后,在第五君的盲区里飞快掐诀,变换了几式,片刻后,就跟算到了什么令他满意的天机似的,嘴角提起一抹阴笑。   第五君直觉哪里不对,和师父重逢的喜悦渐渐淡了,莫名觉得占用了沈旦的皮囊的司少康,他不太熟悉。   沈旦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双眼闪着精光,四处转头看着人间,好像十分新奇似的。而第五君则时不时瞥沈旦一眼,心里不住打鼓。   正当第五君思忖着再跟师父说点什么的时候,沈旦突然问起了玄陵门的事,尤其是对玄陵门的现任掌门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第五君嘴巴张开又闭上,情绪满腹却不知该如何说。   第五君很难描述他此刻的心情。   印象里,司少康一向是不喜欢听他提起玄陵门的,常常会强调“你既已入灸我崖,就跟玄陵门再无干系”。而现在,不愿意提起玄陵门的反倒成了自己。   “师父,当年害你的人,是玄陵门大长老相违。”第五君看着面前的路,低声开启话头:“可我没能为你报仇。”   沈旦偏着脑袋,不动声色、兴致勃勃地欣赏着第五君的神情,说:“无妨。”   接着又问:“那齐释青,后来如何了?”   第五君陷入沉默。   天已经彻底亮起来了,永丰镇最繁华的街道上已经有了浅浅的人流,行人过客、老板商贩的嗓音还客气地收着,没有放到最大,贪睡的孩童因此还在做着好梦。   第五君最终还是没能直视别人的眼睛说起齐释青,他望着清晨淡淡的雾气——这雾比不过蓬莱岛东的千分之一——瞳孔微微涣散。   “不如何。”他平淡地说,“和斧福府的少主联姻了。”   沈旦眨了眨眼,好似在确认一般:“斧福府掌门不是邪神信徒么?那齐释青也算是拜入邪神门下了?”   第五君缓慢地摇头。“当年邪咒过境,玄陵门几乎灭门,齐释青不可能与邪神和解。”   沈旦睁大眼睛,奇怪道:“那他还跟斧福府少主成亲?”   沈旦的追问如同一阵风,将玳崆山上的那场噩梦好不容易覆上的一层浮沉尽数吹散,露出底下的伤痕累累。   独自舔舐伤口,跟暴露在人前,痛感天差地别。   第五君蓦然想起他失去灵力前听到的最后的话,竟然是齐释青拿他的传音符告诉他的。三句话里,句句都是柳下惠子。   第五君浅浅一笑。“大概是真喜欢柳下惠子吧。”   沈旦闭嘴扭头,因为第五君压抑的痛苦而笑得眉眼弯弯,狡猾而开心。不过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就又换上了一副关切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沈旦语重心长,“他迟早会拜入邪神门下,成为邪神信徒。”   第五君面上毫无波澜,自顾自地往前走。   沈旦嘴唇勾了勾。“你还放不下他么?”   第五君回答道:“没什么放不下的。”   沈旦笑意更深,眼睛古怪地转动,像是在酝酿什么坏主意。过了半晌,他说:“倘若你们再见,他成了邪神信徒……”   第五君诧异而狐疑地看向沈旦,“再见?他在蓬莱仙岛好好地当着他的掌门,我在下界做着我的凡人,上哪里再见?”   “师父为什么这么在意齐释青?”   第五君的视线在沈旦脸上来回游移、似在审视,沈旦收敛了神色,又装得高深莫测。过了许久,第五君才移开视线。   两人走了一段,沈旦幽幽开口,告诫道:“下界终究是邪神的地盘,人间百姓皆是他的信徒,你不要为了我屡屡犯险。”   第五君转向沈旦,笑得单纯又天真:“师父放心!我以后偷香火会更小心的!”   沈旦额头青筋跳了两下,脸上忍住了没做出任何表情。   第五君仔细瞧着沈旦,不一会儿泪眼汪汪:“还好师父回来了。”   沈旦一口气憋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出来,伸手揉了揉第五君的脑袋。   第五君盯着沈旦的眼睛,难过又自责地说:“师父,那时你被堕仙所害,临死前说让我把你的遗体带回灸我崖安葬了,可我没能做到……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才必须得借别人的身体对我说话?”   沈旦宽慰他道:“好徒弟,不是因为这个,师父不怪你。”   第五君抿唇垂眸,状似仍在反省,但浓密睫毛下的眼神骤然变得凝重。   两人又走了片刻。   突然,沈旦停住脚步。   第五君不解:“再过一个路口就到家了,师父怎么了?”   沈旦额上渗出密密的冷汗,抬起脚竟然无法往前挪动一寸。他飞快往后撤了一步,对第五君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沈旦的原身父母有事找他,我得把身体还回去了。”   第五君的眼睛瞬间又变得水汪汪,他拉住沈旦的袖子,话音有点委屈:“那师父什么时候再来?”   第五君这么一拉袖子,沈旦袖管里的手就越过了一条无形的界限,而过界的这只手瞬间被金光包围,皮开肉绽,沈旦一把夺过袖子,向后再退一步。   剧痛之下,沈旦把这只手背在身后,袖口颜色越来越深,不一会儿就像被泼了血。冷汗一滴滴落入眼眶,沈旦疼得额发都湿了,仍强撑笑意,对第五君说:“好徒弟,你快走吧。”   第五君带着又是惊愕又是伤心的表情走向沈旦,但他走一步,沈旦就往后退两步,分明是不愿意他靠近。   第五君眼中隐隐的泪光瞬间消失。   他停下脚步,喉结滚动。   “你不是司少康。你是谁?”   沈旦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但下一刻,他立即装起了错愕:“好徒弟,你在说什么?”   第五君偏头看向沈旦那只血都洇上肩头的衣袖,安静地说:“司少康从来没叫过我‘好徒弟’。”   他重新抬脚向沈旦走去,沈旦因为失血而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但脸上仍挂着狡诈的笑意。   第五君面容平静,眼神却极其冰冷。   “司少康也从未让我把他的遗体带回灸我崖。”第五君的声线有些颤抖,“他让我快走,连碑都不能立。”   沈旦再度后退,他的手背不住了,长袖曳地,血噼啪落下,在路中央格外醒目。   清晨,稀薄而清新的空气里沾上了血腥味。   路过零星几个行人,见他们二人对峙、一人重伤,纷纷避让,走远了才敢驻足回头,好奇张望。   从第五君家的方向吹来的风卷起路上的尘土,扬起第五君的满头白发。   他双眼拉满血丝,死死瞪视沈旦。   “你是邪神,祝祚。” 第264章 偷香(七)   第五君一步步向前,沈旦一步步后退,但腿越来越软,肉眼可见地重心不稳、摇摇欲坠。   纵使沈旦已经被逼进了死路,脸上的笑容却依然笃定。   两人目光胶着,眼神里俱是刀光剑影,不寻常的气流在二人身边萦绕。   沈旦砰地撞上一堵墙,再无路可退,他仰头喘息一会儿,笑着开口。   他的嗓音里杂糅了一道奇怪的声线,这道声线带着难以抵抗的蛊惑,如同一场华丽的噩梦。   “第五君,见了邪神,你还不跪?”   如同一阵风刮过,第五君出现在沈旦身前,抬手掐住沈旦的脖子。   虎口卡在喉结,青筋暴起,手指骤然收紧。   “跪?”   第五君轻声问他。   “谁跪谁?”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沈旦的眼睛,看着那对瞳孔不正常的缩放。   沈旦脸上诡笑不减,第五君的面容在某一刻蓦然变得阴狠,他掐着沈旦的脖子,一脚踹在沈旦膝窝。   扑通一声。   沈旦跪在他跟前。   第五君毫不迟疑,拖着沈旦就往回走。   一道浓稠的血线画在地上。   沈旦脸色越来越白,似乎在晕厥的边缘,声音却仍然魅惑:“第五君,你知道为什么你和你师父都赢不了我么?”   第五君脚步未停,把他听见的全当耳旁风。邪神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但沈旦的声音还是传入了他的耳朵。   邪神笑着说:“因为你们永远有挂碍,而我没有。”   第五君心中冷笑,想他如今已是凡人一个,既无飞升的盼望,又无长生的奢求,杀戒说开便开,又有什么挂碍,于是继续拖着沈旦往前走。   眼看着就要到那道无形的界限了——那是司少康的庙界,在以第五君的家为中心的这一方土地,邪神无法踏足——沈旦突然爆发出痛呼。   邪神的声音和沈旦原本的嗓音交叠,让第五君骤然停下脚步:   “你是想杀了沈旦吗?”   这道二重唱似的声音在第五君脑海里回荡着:“沈旦可是凡人,再这么下去,肉身死了,就真死了……”   第五君在原地站了须臾,突然仰头,望着如洗碧空,猛地深吸一口气。   “你说的对,我还是有挂碍。”他回首看向地上躺着的沈旦。   他凑近沈旦那张被邪神操控得无比欠揍的笑脸,说:“但我仍然不会让你得逞。”   语毕,他一掌劈在沈旦后颈,沈旦登时晕厥,而后又掐住几个大穴,让沈旦无法苏醒。   躯壳被强制昏迷,就无法禁锢附身的鬼神,不过半晌,第五君就看见从沈旦的口、鼻、耳、眼往外飘出七缕黑烟,呈一阵阴风刮去了。   第五君一脸无情地撕裂自己的外袍给沈旦简单止血,银丝垂落,满身杀意。试了下沈旦的脉相,第五君就继续拖着沈旦,越过那道界限,走回了家。   院子里的招牌还没挂出去,厅里刚刚布置成诊室,架子还没搭好。原定三日后的开张吉日,被迫挪到了今天。   怎么都没想到,沈旦会是他的第一位病人。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使出全身的力气先把沈旦拖上诊床,接着就进卧房给司少康上香。   站在他亲手雕出的神像面前,第五君才粗喘起来,憋了一路的疲惫、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在司少康跟前才敢松弛,第五君眼眶发烫。   他在司少康前面那只小小的香炉里上了三炷香,认真地拜了又拜。   小秀才听见外面的声响迷迷糊糊地醒来,一推门就看见满身是血的沈旦。   “哥哥——!!”小秀才吓得一哆嗦,惊恐地叫第五君,接着就见第五君冷着脸从卧房里转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别叫。”第五君只一眼就让小姑娘安定了,“马上救命。”   小秀才立刻噤声,小手捂住嘴巴,快步走到第五君身边。   托盘里是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和小刀,摆得整齐,闪着粼粼寒光。   第五君把自己的头发随手一绑,先拿剪刀把沈旦的袖子给剪了,头发解了,接着抬手取针。   第一针落在沈旦头顶,固魂。   沈旦眉头紧锁,冷汗从头浇到脚,衣服全部湿透。   第五君下颌线绷得死紧,白色长发的发梢几乎都炸着怒火,他早该想到——   凡人被附身有损魂魄,是以正神只会托梦,从不上身,只有视人命如草芥的邪神才毫无顾忌。   如若他发现得再晚一点,恐怕沈旦已经魂归西天了。   第五君左手搭脉,右手连取三针,一把扔出,扎在止血、安神、麻痹的穴位上。   只见沈旦眉头松了,陷入沉睡,脉相平稳。   第五君见状略松了一口气,把沈旦那只皮开肉绽的手臂包扎起来。   等包完了,他回头看向小秀才。   小丫头站在诊床的另一侧,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五君的动作,看得既害怕、又认真。   第五君微笑着说:“帮哥哥个忙,好不好?”   小秀才忙不迭点头。   第五君就起身走到案边,提笔写了一张药方。   小秀才抓起药方就跑出门,不过一会儿就抓了药回来。   一个时辰后。   小秀才爬上诊床,撑着沈旦坐起来,第五君捏着沈旦的下颌骨,把一碗药灌了进去。   看见沈旦喉咙滚动,把药汁尽数喝了,第五君这才一根根取下他身上的针。   最后一根针从百会穴拔掉的时候,沈旦猛然睁眼,惊恐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   第五君咣地扇了他一巴掌。   沈旦闭嘴了,他捂住脸,急促地粗喘,牙关还在打颤,发出呜呜的声音,看清第五君的一瞬间就盈了一包泪。   第五君没有好脸色:“清醒了没有?”   沈旦哽咽:“清醒了。”   他有一只手皮开肉绽、疼得厉害,被包得动弹不得,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第五君的袖子,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孩一样不撒手。   第五君本想给他倒碗水,见状叹了口气坐了回来,给小秀才递了个眼神。   沈旦嘴唇还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第五君把发丝拢了拢,重新扎了个马尾,远看堪称温婉。   但近看的话,就会发现第五君脸色仍然很冷。邪神顶着沈旦的脸现身,第五君很难不迁怒。   他清了清嗓子,克制了自己的语气:“被附身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沈旦激灵了一下,攥着第五君袖子的手慢慢松开,怯怯地说:“都、都记得。”   第五君陷入沉默。   正在这时,小秀才端了水来,第五君扶着沈旦喝了。   小秀才贴心地拿手帕给病患擦嘴,擦完就又被第五君哄走:“中午来不及做饭了,小秀才去买点饭好不好?吃什么都行。”   “好的哥哥!”小秀才冲他们咧嘴一笑,倒腾着小腿朝院外跑去。   砰的一声,第五君把空碗磕在长案上,正了正衣襟,眸色淡如水。   “既然你都记得,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吧。”   沈旦咽了下口水,坐直身子,看向第五君。   虽然怒气盈身,但第五君的大脑却平静到一片空白的地步。他不知道沈旦会问什么。   邪神已经通过沈旦的口说过很多话、也从他这里诈出了很多话,他已经没什么能隐瞒的了。   是以他怎么都没想到沈旦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第五君,我可以给你师父上香吗?”   第五君蓦然抬头。   沈旦的目光温柔又真挚,让第五君的心脏抽动了一下。   “可以。”   他眼角有点发红,走过来扶着沈旦下了诊床,打开他的房门。   第五君房间的尽头是一个小庙堂,洁白的司命神君像靠墙摆着,前面是一只小香炉,不管是神像还是香炉都擦得干干净净,连洒落的香灰都看不见。   第五君取了香,递给沈旦。   他本意扶着沈旦上香,因为沈旦一只手受伤不能用,可却被沈旦轻轻推开。   然后第五君就看见沈旦往后退了一步,一撩下摆,双膝跪地。   行的是三拜九叩的大礼。   沈旦望着执扇执笔的司命神君,道:“多谢神君救命之恩。从今天起,沈家会供奉司命神君。”   他把点燃的香插进香炉,转身对第五君说:“城郊那座庙,我会修成司命神君的庙,往后你不必再偷香火了。”   第五君垂眸,默默说:“多谢。”   沈旦久久地注视着第五君,一室暖香下,气氛莫名旖旎。   第五君避开沈旦看向他的目光,说:“出去吧。”   门厅里,第五君拎来一个小药包给沈旦。   “手上每日敷两次,不要沾水,七天能好,不会落疤。”   沈旦接过,碰到第五君的手指。   第五君立刻抽手,却被沈旦握住。   第五君低头看着沈旦的手,“我没问你昨晚为什么要装醉,你也不要说。”   沈旦手一顿,被第五君挣开。   第五君直视沈旦的眼睛。“你既成了司命神君的信徒,就不会再被邪神上身,往后如果没什么事,就不要再来我的医馆了。我欠你的钱会尽快还你。”   沈旦的眼圈瞬间红了,睫毛颤抖。   他嘴唇开合数次,像是鼓了很久的勇气,才低声说:   “在那个庙里被附身的时候,我的灵魂好像飘在空中,一直跟着你。我听见……邪神,用我的身体说了很多话,有很多我都不甚理解。”   “我其实从前是不信神的,也不相信世上真的还有蓬莱仙岛这个地方。但昨夜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从蓬莱仙岛而来,吃了很多苦。”   “不光是因为我们一直当成帝君的邪神,还有……”   第五君喉结滚动,别开视线。   沈旦抬起自己被包裹得结结实实的胳膊,低声对第五君说:“多亏有你,我才能活命。”   “我可以给你打下手,干什么都行。就当我报答你。”   “……可以吗?”   第五君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一双眸子里古井无波。   “别来了。”   沈旦眼里几乎闪烁着泪光。   他看了第五君很久,问:“是因为……齐释青吗?”   沈旦以为这个名字会让第五君变了脸色,可是并没有。   从初见开始就让他惊艳、圣洁如白海棠一般的人,此刻无喜无悲,像是个断尘绝爱的神仙。   “不为任何人。”   第五君的微笑似有若无,如同发愿:“你要真想报答我,就把你知道的这些烂在肚子里,不要再提起来,因为到了明晚,我就都忘了。” 第265章 忘情(一)   第五君把沈旦送出门外,正好迎接小秀才买饭回来。   忙活了整整一上午,他们二人都顾不上饮食,此刻俱是腹内空空,饿得厉害。   第五君尤其疲惫——昨夜一宿未睡,连偷两座邪神庙的香火,又识破邪神附身,大战一场,抢救沈旦——不免心力交瘁,手软得都快拿不住筷子。   但这顿饭,第五君吃得非常踏实。   只要想起沈旦鲜血淋漓的手,他就知道他的家在师父的保护之下,邪神无法踏足。   他有家。他的家是安全的。他可以在家里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想到这一点,第五君眼眶就发红发热。   他给小秀才夹菜,自己也大口吃饭,唾液和泪液在某些时候几乎共通,第五君的鼻子都堵了。他的心如同汪洋,海平面是如此的风平浪静,深深处却暗流涌动,有一种隐秘的期待和终结感压在心底,激跃又极其沉重。   他们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饭,小秀才非常懂事,一个劲儿催第五君快去睡一会儿,她来收拾碗筷。第五君笑着应了,慢腾腾地走到院墙边,弯腰去看他栽的一心香叶。   过了片刻,小秀才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到第五君身边,第五君回头看她:“陪哥哥再出趟门?”   第五君先带小秀才来到药铺,抽着鼻涕抓了一副治风寒的药。   接着又给小孩买了烧鸡、腊肉、蜜饯等等吃食,他给小秀才说:“从今晚开始,到明天晚上,整整十二个时辰,你都不能离开家,最多在院子里玩,所以现在把你想吃的东西全都买回去。”   小秀才不解地问:“为什么呀?明天出来买不行吗?”   第五君拉住她的小手,“回去再跟你说。”   其实按照今天上午那道邪神越过就会受创的无形庙界来说,这条街的范围内应当都是安全的。但第五君仍然不放心,所以打算让小秀才闭门不出,在家呆一天一夜。   路过渐渐熟悉起来的街景,和面熟的邻里点头微笑。第五君推开院门,侧身让小秀才进去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成长。   他曾经是一个快乐得几乎没心没肺的人,心如赤子,没有打算,也没有担忧。他的伤心和高兴都是那么纯粹,他的世界简单到只围绕着一个人。   如今的自己,和十多年前药王谷里的孩子站在一起,彼此都不能相识。人蜕变为人,总是面目全非。   但第五君觉得现在很好。   他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合上院门,轻轻落锁。   生命总是需要一些刻痕才能量度,否则总是流逝得无法察觉。每一道刻痕,都带了深深浅浅的痛苦,这些痛苦会变成路碑,标识了人生的每一个阶段。   一条成熟的生命,会笑着把路碑深深地夯实,然后走过,向前,不回首。   第五君把他们买回来的大包小包放好,叫过来小秀才,往小姑娘手里塞了三炷香。   “走,先去拜一拜司命神君。”   第五君带小秀才站到司少康的神像前,手里也拿了香,郑重道:“师父,这是我的小妹,也是你的信徒,求你看顾庇佑她。”   小秀才乖巧地给神像鞠躬,然后把香插进香炉。   香灰无声落下,室内一片寂静。   第五君也把香放进去,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摸着小秀才的头,说:“好啦,以后邪神也不会伤害你了。”   孩子其实是最敏感的。小秀才仰头望着第五君,只觉得哥哥的眼神好沉好沉,沉得几乎让她感到难过,可她才十一岁半,她说不出为什么。   第五君的手放在她头顶,让她的两条小羊角辫抖了抖,小姑娘问:“哥哥……是要发生什么事吗?”   第五君眨了下眼,想了会儿该怎么说,就听小秀才又问:“沈旦哥哥的伤,就是邪神弄的吗?”   第五君想这孩子果然聪明,把上午的事全都联系起来了,就颔首道:“是。不过现在不用害怕了,你、还有沈旦哥哥都不会遇到那样的事了,司命神君会保护你们。”   小秀才抿着嘴,严肃地点点头,又看向院门,不放心地说:“那是不是……明天还是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哥哥才不让我出门?”   第五君笑着说:“是也不是。”   他拉着小秀才坐下,告诉小姑娘:“哥哥染了风寒,需要喝药,然后好好睡觉,没办法保护你。所以才想让你呆在家里,有司命神君在,就不会有问题了。”   第五君说得通俗易懂,小秀才想到他们去药铺抓的治风寒的药,立刻点头,“那哥哥好好休息!哥哥放心,我明天哪里也不去,在家陪哥哥!”   第五君笑着说:“哥哥睡大觉,不用你陪,睡到差不多明天晚上就醒了,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该吃吃该睡睡。”   接着他收敛神色,告诫道:“但不要出门,谁来敲门都不能开,听见了吗?”   “听见了!”   -   下午,小秀才在房间里翻看小人书,第五君把院子整理好,拿了一把小刀,走到墙根。   茂盛如野草的一心香叶长势喜人,第五君割了一小把下来,握在手里,走去厨房。   舀起冰凉的井水,第五君搓洗着一心香叶,墨绿色的叶条带着十足的韧性,柔软地划过掌心和手指,留下无数浅浅的割痕,不痛不痒。   第五君把叶条整理成一束摆在案板上,细细切了,再倒入研钵,碾成碎末。   手边案台上放着从药铺抓来的治风寒的药。第五君把它拆了,和一心香叶一起放入药罐。   人间的春天比蓬莱仙岛的春天要宜人许多,从窗外吹进来的已是暖风。   第五君把药煮上,在厨房里烤了会儿火就浑身微汗。他把药罐的盖子盖好,把手洗净,走出去看光景。   嫩绿色的柳树隔着院墙垂进来,随着春风轻轻摇动。傍晚的阳光非常柔和,洒在身上就像盖上了一层薄被,温暖而绵软,不觉让人春困。   第五君惬意地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来,发了许久的呆。   “我二十四岁了……”他忽然没头没尾地想。“也可能不是二十四岁。”   他的生日是四月初一,但这其实只是他和齐释青相遇的日子。当时齐冠叔叔觉得他有最多有十岁,就这样计算着年龄。   到今年,十四个春天过去了。   也许在下界,他会再拥有十四个春天也说不定。   第五君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哥哥——”小秀才从房间里跑出来,举着一本小人书,问他书里的字念什么。   第五君揉了下眼睛,笑着教小秀才认字。   小秀才的小手在桌面上描着笔顺,写了好多遍才写对。她挫败地叹口气,撅着嘴问第五君:“大刚哥哥是不是这些字都认识?”   第五君开怀大笑。   他常常给小秀才讲起自己的徒弟刘大刚,说大刚哥哥聪明又勇敢,医术高明,是个很厉害的大夫,把小秀才听得羡慕不已,总想上蓬莱仙岛见一下刘大刚。   第五君笑了一阵,说:“大刚哥哥认识的字可多了,但他也学了好久,你慢慢学,也能跟他一样厉害。”   小秀才握拳点头,又把这些字看了一遍。看着看着,一阵风吹来,小秀才鼻翼翕动,转头看向厨房,苦着一张小脸说:“哥哥,你喝的药好苦喔。”   第五君无奈地说:“没办法呀,良药苦口。”   小秀才拎起小人书,抬眼看着第五君说:“大刚哥哥好厉害,能当大夫,我觉得药太苦了,我还是喜欢好吃的香东西,我长大了要当大厨。”   第五君直笑:“好,当大厨。”   小秀才跑回了屋,第五君也起身走回厨房。   他掀开盖子瞅了眼,往药罐里加了第一次水。   断尘散的药方并不算复杂,最基础的几味药也是治风寒的,再就是一心香叶和心头血,但制作方法却有点麻烦。   首先,要把固体药材用文火慢熬,药罐里液面下降一半的时候,要再加水至满,继续文火煮沸,反复三次,大概需要两个时辰。   等最后一次蒸发掉一半药液的时候,就要熄火,让液体自然冷却到室温,然后过滤。   再取一碗新鲜的心头血,倒入过滤好的液体,重新进药罐慢火熬制,熬到只剩一小碗的时候,就可以盛出来了。   现在才加第一遍水,还早着呢。   天很快黑了。   小秀才吃完晚饭、洗漱完,爬上床,说“哥哥晚安”之后,第五君总算蒸发完最后一次药液,把火熄灭。   他在院里支了一只躺椅,躺上去,等药液放凉。   星星出来了。   蓬莱岛东终年迷雾,第五君总是看不见星星,但人间的星星总是很多。   入了夜,气温降低,衣凉如水,触手冰凉。   第五君双手垫在脑后,静静地看星星。   这是他最后一个能记得齐释青的夜晚,他却没有想起齐释青。   夜空如此澄澈,眼前却是空濛的,第五君闻着空气里传来的苦味,听着自己的规律而缓慢的心跳。   永丰镇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周遭越来越安静。第五君很清醒,却又觉得自己在梦里。   他想,药王老儿慈悲,让断尘散如此难做,是为了处处都给人留下反悔的机会。你可以买来治风寒的药,却不一定会找到一心香叶。放入了一心香叶,却不一定能狠心取来心头血。   只有真的下定了决心的人,才会遵守所有的步骤把药制成,然后喝下去。   到了快子时。   厨房里的油灯闪着昏暗的光,第五君拿出一只小滤网,小心翼翼地把药液过滤出来,把药罐里的药渣全都倒掉。   第五君看着这些黑黢黢的植物渣滓,思忖半晌,把它们收集起来扔进了炉子里——   服用断尘散之后,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忘了事情的,如果再看见一些药物残渣,反而会徒增烦恼。   一只白瓷小碗平放在桌上,第五君取出一把小刀,在火上燎了燎。   万籁俱寂。   在微弱的光下,肋骨的阴影格外突出。胸腹上全是纵横交错的伤疤,有些颜色深,有些颜色浅。   第五君就跟看不见这些疤痕似的,手起刀落,眉头没有皱一下。   小瓷碗满了。   厨房里的苦味变得更为浓郁复杂。   第五君苍白着脸给自己包扎好,把药罐重新煎上。   他撑着灶台的时候突然觉得手有些疼,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爬邪神像时受的伤、洗一心香叶时划出来的口子都在渗血,他就顺手又把自己的手包了起来,拿抹布把灶台细细擦净。   火苗舔着锅底,蒸气弥漫,一片朦胧中,药罐里的液面缓慢地下降。   第五君看着到时候了,最后把火灭了。   断尘散熬成了一碗,冒着清苦又血腥的热气。   灯油燃尽,厨房里的灯颤抖着灭了。   一片漆黑里,第五君垂眸着这碗药,如同一尊雕塑。   黑乎乎的液体上飘着几颗星星,像是平静的海面。   这是一碗苦海。   也许是断尘散的气味太过于折磨人,也或许是临门一脚最后的浅浅动摇,不知为何,第五君心里突然划过这样的疑问:   如果喝了断尘散,他还是忘不了齐释青怎么办?   但不过须臾,他就想到了答案。   断尘散的作用只有两个,一是忘记此生挚爱,二是从此关了情窍,断情绝爱。   如果他还记得齐释青,那其实是因为他已经不爱齐释青了。只是因为齐释青伤他太过,他才会总是难以忘怀。   所以这碗药他怎样都要喝,喝下去,他就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的前半生已经受过太多苦,往后余生,他不想再爱任何人了。   第五君双手端起碗,敬了下窗外的月亮。   苦到刺痛的药汁顺着喉咙淌下的时候,第五君戏谑地想:纵使他灵脉尽毁、内力全失,他还是能修道的。   修的是无情道。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要来喽   难产的一章总算来了!   本文失忆の创新点:莣情渁ˉ\_(ツ)_/ˉ+崶杺鎻嬡(#^.^#) 第266章 忘情(二)   永丰镇出了一个神医。   这神医来路不明,不知何许人也,家里只有一个小妹,但看长相并非亲生。他爱笑爱俏,总是一身青衣,且长相奇特——银发及腰,却极其年轻,堪称唇红齿白,鹤发童颜。   这神医的名字也很少见,复姓第五,单名一个君字。   他的医馆就是他的家,一个坐落在永丰镇镇中心的小院子,每日病号来往络绎不绝。   永丰镇是人间一个繁华重镇,其中不乏名医,第五君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无名人士,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变得赫赫有名,有好几个原因。   头一个原因,就是他对这永丰镇最大的当铺浑书鼎金典当行的沈旦沈大少爷有救命之恩,沈旦是第五君的头一个病号,两人称兄道弟。有了这一层担保,第五君不愁客人。   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第五君使得一手好银针,和艾灸双管齐下,且天生精通药理。在他眼里,所有的植物,无一不能入药。不过他这儿并不卖药,来看病的人得出了门自己抓药,因此这条街上的药铺也被带起了生意——本来这街上只有一家药铺的,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药铺又新开了两家。   除此以外,第五君能说会道、善解人意到了一个地步——病人来了不光身上的病好了,心里的疙瘩也解开了,哪哪都舒坦,即使没病也愿意排队来找第五君唠唠嗑,开解开解。   这神医的嘴巧到了什么地步呢?   有一回,一对老伴来看病,老太太中气十足、厉害得很,老头总挨老太太的骂,唯唯诺诺、不敢支声。   第五君先对老太太说:“您呀,就是太操心了,太善良了,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心中都是别人,唯独没有自己,得多么辛苦啊!”   老太太顿时落泪,如逢知己,感动不已,拉住第五君的手一顿诉说。   等把老太太支去院里,第五君接着对老头子说:“您家这口子,一看就是个厉害的,在家说了算,我看她脾气暴,我都不敢说什么。但我可知道您在家得憋了多少火、受了多少委屈啊,这个家不全是您撑着的嘛。”   老头子立刻眼眶红了,说什么都要立刻预约下周的号,老人沙哑地哽咽道:“小伙子……这么多年。就你懂我。”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总之,神医第五君的客户就这样越攒越多,而且都十分忠诚。   第五君的医馆开业满一百天的时候,沈旦在永丰镇最大的酒楼设了个宴。   赴宴的只有三人:沈旦,第五君,小秀才。   “哎呀呀,你太客气了!”第五君领着小秀才推门进来,满面春风地对沈旦说。   沈旦立刻站起来迎接,看了须臾第五君伸向他的手,马上握住,又生怕不妥似地很快放了手。   第五君愉悦的神色一分未减,拉开凳子先让小秀才坐好,然后自己才坐下。   他们一共就三个人,是一张圆桌,因此谁都挨着谁。   “好久不见了啊沈老板!”第五君笑眯眯地看向沈旦,甩开一把扇子扇了扇风,“这三个月都忙什么呢?”   时间过得很快,第五君初到下界的时候是春日,三个月过去,已经是夏天了。   他们在酒楼的顶楼包厢,人最少,环境最好,温度却也是最高的,纵然沈旦老早就安排了冰块放在地上,第五君进来坐下不免还是会出一身汗。   沈旦看着第五君薄薄的一身青衣,眼光微动。   从那日他被第五君所救,并被告知“以后不要来了”以后,整整三个月,他都没有出现在第五君眼前。今日这个宴席也是他想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差人去第五君的医馆发出请柬的。   没想到第五君竟然应了。   “没忙什么正经的。”沈旦注视着第五君,“我爹和陈叔都在,我就是个打下手的。”   他话音很轻松,但实际并非如此。他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但好不容易见到第五君,沈旦不想毁了气氛。   第五君挥挥手让准备伺候的丫头退下,自然地拎起茶壶给沈旦和小秀才倒水,笑着看向他,“哪能啊,我可是听我的病人们说,沈大少爷现在掌眼的功力可不输陈朝奉了,两个月前不是又收了个死当的大件?据说是那幅失传的《洛神赋图》?整个永丰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不等沈旦答话,第五君啪地一合扇子,又说:“哦!还有前些日子你还做成了一笔大买卖!是卖了一块好玉是不是?是我那块吗?”   沈旦看着第五君格外雀跃的样子,嘴角也微微翘起。“不是,你的玉佩是我们的镇店之宝,谁来我都不卖。”   第五君“害”了一声,大笑道:“沈老板说了算!”他举起酒杯,沈旦也连忙举杯。   两只小瓷杯清脆地一碰。   第五君快乐道:“祝沈老板财源滚滚来!”   沈旦连忙回礼,掩杯把酒喝尽。   小秀才巴巴地盯着他们俩碰杯,沈旦善解人意,马上说:“可以开吃了!”   小秀才这才动筷。   第五君笑眯眯地看着小秀才,对沈旦说:“小孩长得快吧?”   沈旦立刻点头,“长高了,也看着健康很多。”   第五君小声跟沈旦感慨:“我刚见她的时候,小丫头面黄肌瘦,整个人皮包骨,这养了三个多月,还是比同龄小孩小一圈。”   接着转头给小秀才盛饭夹肉,“多吃点!”   小秀才头埋在碗里“嗯嗯”。   第五君又看向沈旦的手,见上面一点伤痕没留下,勾起嘴角说:“我给的药好用吧。”   沈旦也低头看去,“好用。”顿了顿,笑着说:“不愧是神医。”   第五君咧着嘴,笑得很爽朗。   席间,沈旦只字未提三月前两人分别的情景,而第五君待他极为自然,甚至比三个月以前更加热情,就连夹菜时不小心碰到手,第五君也不带躲的,完全一副好兄弟做派。   第五君又举起酒杯,笑盈盈地看向沈旦:“这杯酒得敬一下沈老板,我刚开业没人上门的时候,沈老板可没少帮我说好话。别以为你不来看我我就不知道。”   沈旦心里飘过一缕奇怪,但也赶紧举起酒杯,“哪有说好话,不都是事实么。”   第五君笑道:“我可是听人说了,沈大少爷亲口说我是你干哥哥呢!怎么不当面叫我一声哥哥听听?”   沈旦的脸瞬间红了,如同被调戏的书生。   他快速碰了一下第五君的酒杯,杯盏边缘略低一些,然后仰头一饮而尽,脸红扑扑地说:“别开我的玩笑了。”   第五君“啧”了一声,存心逗沈旦:“怎么就开玩笑了?叫我一声哥哥你还不乐意?”   沈旦听他声音非常严肃,忙不迭抬头看他,一抬眼却对上第五君那双弯成狐狸似的笑眼,这才知道他在开玩笑,不觉耳朵又是一红。   沈旦坐正了身体,给第五君盛汤夹菜,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的缘故,声音小小的:“你别光照顾小秀才,自己也多吃一点。”   “哦,好!”   这顿饭第五君吃得欢喜又痛快,他喝了不少酒,脸蛋泛着嫩生生的血色,一头银发也散了一点,整个人活像一朵活泼的白海棠,自由自在。   第五君现在是真把沈旦当兄弟,凑近了说话一点心理负担没有,偶尔还拍两下沈旦的背,给沈旦夹菜倒酒。   第五君觉得自己是大哥,给沈旦这个兄弟说几句体己话,但沈旦不这么觉得。   他心里那头鹿快要撞死了。   这三个月来,他每天都在疗愈自己的情伤,但怎样都忘不了第五君,还是想要再见,于是最终找了个由头邀人赴宴,决定自己恪守界限,只要能远远看着第五君,做个好友已经再好不过。   可谁能想第五君竟好像完全不记得三个月前为什么叫他不要再去医馆找他,还说“你忙什么呢,都不来看我”!   这顿饭吃到最后,沈旦整个人飘飘然,走在路上如同上天,吃了些什么是完全没记住,脑子里全是第五君拍他后背的手掌的温度,第五君的银发落在他肩头的弧度,第五君凑近了跟他说话的声音,还有第五君白里透红的脸蛋。   有些惊艳的人,只要遇上一次,就会倾心一次。   沈旦觉得,这已经是他这辈子第二次对第五君一见钟情了。   临别之时,沈旦刻意问了第五君,可不可以去医馆找他。   第五君立刻停脚。“你哪里不舒服,我现在给你看。”   沈旦连连摆手说没有。   第五君“哦”了一声,摆手说:“没事儿就行,你闲下来随时来吃饭啊。小秀才很喜欢你做的菜,下次来做小鸡炖蘑菇。”   沈旦:“!”   他目送第五君和小秀才的身影走远,心里那头撞晕了的鹿又爬起来开始四处乱撞。   永丰镇的夏夜十分燥热,蝉鸣震耳欲聋。   第五君领着小秀才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天上下起了雨。   不过一刻的功夫,雨就大得像天塌了,就算拿手挡在脸前,雨水也扑过来扑得结结实实,让人什么都看不清,呼吸都得呛两口水。   小秀才憋着气,想要说话,被第五君大喝一声:“快先回家!”   狂风大作,路上所有人都是落汤鸡,向着四面八方狂奔。   第五君拽着小秀才,两人向家的方向跑去。   好在并不远。   在第一道雷劈下来之前,他们已经进了屋。   小秀才哼哧哼哧喘气,两条羊角辫如同两根水管一样往下淌水,第五君拿干巾帕盖在她头上,“还好现在天热,雨水都是热的,淋了这么一会儿不会着凉,快擦干。”   小秀才的小手拽着巾帕,脸从巾帕里钻出来,看着第五君说:“哥哥,你掉下来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当时下雨下的,我棚屋都塌了。”   第五君一愣,脑海里想的却是当时蓬莱岛东的暴雨成灾,未名山上的寸步难行。难道蓬莱仙岛天象大变,下界也有感知吗?   他笑着给小秀才擦头发。“是吗?那说不定今天也能掉下个什么人来。”   小秀才攥着第五君的衣角,小手拧了一把水。她想了一会儿,认真回答道:“应该不会了!因为爸爸妈妈已经从天上给我掉下来一个哥哥了。”   第五君开怀大笑。   屋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满城空巷。   屋内干干净净,一片温馨,吃饱喝足的人在雨声中美美安眠。   第五君并不知道,神仙出口即发愿。   就在这晚,的确有一个人从飘渺的空中坠落下界。   作者有话说:   七……七夕快乐(心虚版)   让齐释青今天掉下来,怎么不算七夕快乐呢o(≧v≦)o 第267章 忘情(三)   暴雨一连下了三天还不停。   这般天气下,人根本无法出门,商贩做不了生意,医馆看不了病人。   第五君本想和小秀才安安生生在家呆着,谁能料到这天中午,突然有人哐哐拍他的院门。   竹伞刚撑开就被狂风吹散架了,第五君没办法,只能顶着雨跑出去,一看,竟然是一队永丰镇县令的家丁。   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还摆出这个阵仗,第五君直觉不妙,一问果然——   县令的小妾难产了,危在旦夕,最近的郎中就是第五君。   要知道,人间里有钱有权的人,几乎都是邪神信徒。卖官鬻爵,恶人发财,都是给邪神一捧捧真金白银供出来的。第五君刚到永丰镇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永丰镇县令最早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靠着给邪神上香慢慢官运亨通,并且最忌讳别人说他的出身。   几个家丁嘴里说得很客气,说请第五君过去,只要母子平安,报酬随他开。但第五君只瞥了他们一眼,心里就不住冷哼。   看看这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面相,十多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围着他的院子,恐怕不是“请”他过去,他不过去都能砸进门来绑他过去。还“母子平安、报酬随他开”,要是稍微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报酬一分没有,还要他人头落地。   但第五君没得选择。   下界不比蓬莱仙岛,没有仙门维护一方安宁。掌管人间的既然是邪神,自然是一团乌烟瘴气,腌臢事避无可避。蓬莱仙岛上的人总说下界是地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更何况,人命关天,没什么贵贱,能救则救。   于是第五君对他们说:“等我拿个药箱就来。”   家丁点头,但伸出一只手拉住院门,十几号人堵在门口站在雨里,监视他回屋。   第五君回去拎起药箱,孕产妇能用到的药都带了些,还带了不少银针。小秀才很不放心,小声说:“哥哥要不你别去了!”   之前刚来永丰镇、碰到县令他们给邪神上香的时候都恨不能躲八丈远!现在可好,直接要进龙潭虎穴了!   第五君转头对她一笑,“没事,哥哥去去就回,你在家不要出去,把门锁好。”   然后就拎着药箱,在那些家丁的护送下上了轿。   该说不说,第五君“神医”的名号到底不是白得的,从他进了产房到孩子啼哭,一共没有一炷香的时间,母子平安。   肥头大耳的县令像头猪一样,摇头晃脑地拱进来,看家仆怀里的婴儿看得眉开眼笑。   县令先安抚了下宠妾,语气让第五君特别恶心,酸掉了牙,好像心疼这女人心快疼死了似的,完全不像刚刚第五君进产房前拉住他、横眉怒目地命令“保小”“要儿子”时的嘴脸。   安抚了没两句,县令就搓着手,极为油腻地来到第五君面前,问:“我要付神医多少钱?神医尽管开口!这么大的雨,真是辛苦神医了啊!”   第五君几乎被他身上的油味熏着了,本能地想往后退一步,却又不得不克制住、站定。   他看着这刽子手出身、一脸凶相没有福气的县令,想了半晌,提了一个古怪的要求:“能治病救人是我的福分,县令大人可以不用付钱给我,但要帮我修一座庙。”   县令愣了一下,接着笑道:“是以神医的名义,修一座帝君庙是吧?好说好说!没问题!”   却听第五君打断道:“大人误会了,我信奉的并非玉清无量天尊,而是另一位神仙。”   “哦?”县令脸色顿时变了,他背起手来,肿泡眼眯起,“哪位神仙?”   第五君:“文昌星神,司命神君。”   “轰——!!”   县衙大门猛然合上,在雨里发出沉闷的巨响。   第五君被乱棍打出了县衙。   他的药箱拖在地上,银发散乱,如同一只落水的长毛狗,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不是,至于吗?   只是给别的神仙修个庙而已,至于这么生气吗?   县令竟然是这么虔诚的邪神信徒啊?   第五君瞪着衙门的牌匾,过了须臾,门又开了,一袋子银钱扔了出来,有个家丁在门缝里冲他吼:“带上你的钱滚!再让我们老爷听到这种话,小心你的脑袋!”   第五君一双杏眼如同水洗,惊得圆如核桃,嘴巴张大了。   天啊……信奉别的神仙竟然是跟脑袋挂钩的吗……   人间好可怕。   但第五君只呆了一小会儿,下一刻就喜滋滋地上去捡钱了。这一袋子银锭的重量,足够他半年不开张了。   太赚啦!   等第五君的身影从这条街上消失,门缝里的家丁才移开视线。   家丁回去禀报县令:“神医已经走了。”   县令没说话,给家里供奉的小邪神像上了三炷香。   上完,才转头看向家丁:“我记得有传闻说,浑书鼎金典当行的沈大少爷,跟这神医是拜把子的兄弟?”   家丁点点头。   县令挺着肚子给邪神摆上供品,“那怪不得有城西百姓状告沈旦,说沈旦毁了他们的帝君庙,本答应重修,修成却发现换了一个神仙。我本以为这是无稽之谈,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把几盘供品都摆整齐,县令又给邪神像鞠躬。鞠躬完了,脸上的横肉一抖,恶狠狠地说:“吩咐下去,彻查此事,择日升堂。”   县衙虽然也在永丰镇中心,却和第五君的医馆在两个方向上,如果天气好,走路大概两刻钟,而这种天气——第五君在心里估计了下,天黑前能回家就不错。   他背着他的小药箱,叹了几口气,淋着雨往前走。   连日暴雨,白天也暗得很,家家户户都点着灯。   第五君放弃打伞,淋着雨甩着手走路,扭头望向这些灯火,莫名挺开心的,因为他家里也点着灯,而且还有人在等他。   等他回去,说不定小秀才连饭都做好了呢。第五君喜滋滋地想。   他啪嗒啪嗒踏着雨,路过一个巷口的时候,突然汗毛倒竖、心中一阵恶寒,有一股阴冷的气息飘来。   这种感觉让第五君当即就想到了邪神之力。他转头一看,脚步蓦然停下——这条巷子尽头的岔路口竟然就是永丰镇最大的邪神庙。   他“嘶”了一声,想不应该啊,这座庙里的香火早就转到师父那里去了,邪神在这座庙里是没有势力的,难道是符咒出了什么问题?   得去看看。   一想到要去邪神庙,第五君脸上因为快要回家而冒出来的幸福笑容就消失了。   狭窄的巷子没有排水渠,连日大雨之下,积水到了脚踝,哗哗流淌。   第五君图快,一头扎进了小巷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邪神庙进发。   这条巷子幽深狭长,平日里是小孩子最喜欢的捉迷藏的场所,第五君每次路过都得提防着小孩飞出,但现在没人能在这里跑得起来。   他走了挺长时间,路过了十好几个关门堵窗的商户,突然眼睛一眯。   好像水里有个人啊。   第五君把手放在眼前挡雨,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那确实是个人。   这人躺在水里,雨水几乎把他给淹了,只有个脑袋露在块石头上,像枕了个枕头似的。   他穿了一身黑——不过第五君也不是特别确定,因为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什么东西看上去都是灰黑的——黑衣服在水里倒是挺飘逸的,像是泡发了的紫菜。   第五君摸着墙走过去,弯腰先去探这人的鼻息。   结果雨太大,啥都没感觉到。   第五君“啧”了一声,又去找那人的手腕,从水里捞出来,试了一把,发现这人还有点脉搏,便松了口气。   “喂,醒醒,要睡回家睡。”第五君拍着这人的脸,试图把人叫醒,但这人一点反应都没有,昏迷得彻彻底底。   第五君叹了口气,想今天真的有点倒霉,本来在家舒舒服服的,这都碰到了些什么人。   雨越下越大,眼看着小巷子里的积水又要上涨了,第五君想也不能放任这人晕在这里啊,再晕个个把时辰就好溺毙了,只得把人拽起来,还得小心着不让他口鼻进水。   第五君回头看看来时的巷子口——已经走进来很远了,返回去太麻烦——又扭头看看就快走到的邪神庙,叹了口气,拖着这个人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总算到了!沉死了!”   第五君哼哧哼哧地拖着这个人爬上好几层台阶,进了邪神庙。   台阶上的水跟瀑布似的,脚踩上去都打滑,第五君不光背着药箱,还拽了一个半分意识都没有的成年男子,觉得自己简直是县令家的苦力。   总算头顶有遮挡了,第五君深吸一口不含水珠的空气,像小狗甩毛一样甩了甩头发,一边拧自己的衣裳,一边嫌弃地瞥着地上这人。“这什么破衣服,光吸水都得吸几斤……”   借着邪神庙里的明烛,他看清地上这人的确穿的是一身黑衣,层层叠叠的,看上去很是华贵,不过因为泡了水,上面的暗纹显不出来。   第五君在下界待了这么久,碰到穿这种衣服的人一向都是绕道走——在信奉邪神的下界,非富即贵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   刚刚在县衙的那一遭更是让第五君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看出来这人也是个不知道靠什么发家的富家公子,第五君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他,因此就放任这人趴在地上,没有伸出一根指头帮忙翻身——反正庙里也没水,憋不死。   第五君浑身滴水,走到邪神像跟前。   “真是造孽……”他把双手在盖供桌的红布上使劲擦了擦,擦干后跳上去,开始爬邪神像。   这座邪神像就是最大的那个邪神像,高两丈有余。   第五君现在身体大好了,虽然浑身湿漉漉的,但手脚可比三个月前麻利很多。他不用爬到邪神头顶,只在邪神半腰的位置上看见头顶那张符咒还好好地贴着,就放心了。   “呼。”   第五君跳在地上,从供盘上拿起一个水果,在湿袖子上擦了擦,啃了起来。   “不新鲜了。”第五君撇撇嘴,“至少三天没换过水果了。”   他啃着水果,瞧着外面的雨帘,想邪神信徒本就该是这么回事,只有天气好、有求的时候才会来,平常谁来嘛。   第五君越想,越觉得县令有病,他到底是忠诚的邪神信徒还是特别讨厌司命神君?如果是讨厌师父的话,他又是从哪里知道师父的法号的?   对于这种无解的问题,第五君想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余光扫过地上趴着的那个人,第五君忽然想到刚刚巷子口外那股子阴气。就是那股突兀的阴冷气息才把他指挥到这儿的。   他原以为是邪神庙里的符咒出了问题才导致邪气外泄,但现在看看并非如此。而那条小巷子他都走遍了,根本没有任何异常。   所以……   那股邪门的阴气,难道是这个人发出来的?   这什么人啊?   “哎呀,别是跟县令一样的精神病吧。”第五君有点害怕地想,“万一他也是那种极其忠心的邪神信徒,那简直是被邪气腌入味了啊!”   第五君越想越觉得瘆人,赶快把药箱背好,甩甩袖子跑出了邪神庙。   他没有把人翻过来,自然就没有看见这人身前压着两样东西:一样是枚玉佩,跟他当掉的那枚一模一样;另一样则是一只通体纯黑的罗盘 ,正散发着至阴至寒的煞气,就连邪气都不敢轻易靠近。   作者有话说:   第五君:(把老公往邪神庙一扔,甚至没有翻面)这儿不淋雨,还有吃有喝,够意思了 第268章 忘情(四)   正如第五君所预料的,他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小秀才一个人在家等着,一想到哥哥是被带去了县衙就焦虑不已,左等不回右等不回,不到日落时分就急哭了。   但她很乖地遵守了第五君说的话,不让她出门她就不出门,只来来回回在屋门和院门中间晃荡。   等第五君推门回家的时候,小秀才哇地扑出来,眼睛已经肿成桃子。   “唉——”第五君重重地叹了口气,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让第五君老怀欣慰的是,小秀才果然做好了晚饭,在锅里一热两人就吃上了。   他进屋换了身衣服,把湿头发包起来,跟小秀才一起狼吞虎咽。   他把去县衙的前前后后给小秀才说了,倒是没提那个被他救下、扔在邪神庙里的人——这富家子弟既然没醒,就当没这回事,省得以后惹上是非。   第五君摸着自己吃饱的肚子,往后一瘫,语重心长地摇着手告诫:“以后千万不能给人说我们家供的是司命神君,这可能是县令的忌讳,一定得小心。”   小秀才皱着小眉头,听得极为认真。   雷电暴雨、暗无天日持续了整整十天,终于在第十一天日出的时候停了。   天亮的那一刻,人们几乎有点不适应。   永丰镇的百姓试探性地从家门迈出脚,啪唧踩了踩湿地,见许久没有再落一滴雨,这才长吁短叹地出了门。   所有人都在感叹,短短半年之内,竟然就有两次这样异常的天象,实在是蹊跷。   大雨带来的灾难,对百姓来说犹如灭顶。房子毁了、摊铺毁了、收成毁了……如果说这些还可以之后再弥补,那死在洪灾里的可怜人,突发恶疾、看不起病的贫苦人则是不幸当中最不幸的那一批。   第五君早就料到那个靠供邪神上位的王八蛋县令不会赈济灾荒,因此在石板上写了“本周免费看诊”的字样,让小秀才放到院门口。   神医能免费看诊的消息传得飞快,不过半个时辰,第五君的院子就已经人满为患。永丰镇十里八乡里看不起病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在往第五君的医馆赶。   小秀才像个小陀螺似地忙里忙外,一边给第五君打下手,一边维持着排队的秩序。偶尔停下脚,她望着第五君言笑晏晏地给病人看病、施针、开解,就眼眶红红。   ——她曾经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能不能看上病全要看赤脚医生发不发善心。但现在有了神医哥哥,她也成为了能帮助别人的人。   病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大多是急病,第五君正忙得热火朝天、晕头转向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条劲爆的大消息:   永丰镇最大的邪神庙被砸了!!   第五君正准备给一个扭着腰无法动弹的老大爷下针,听到消息手一抖、差点没扎偏。他惊得重新摸了摸患者的筋骨,然后才下针。   “妈呀,勇士啊!”第五君啧啧称奇,心里忍不住猜测,“这可太厉害了,竟然敢砸邪神庙!那邪神像那么高,可不好砸啊!”   第五君侧耳去听排队的病人们的八卦,听得津津有味,扎针的手麻利得如同嗑瓜子。   话说雨一停,县令老爷就带着家眷去上香,还抱上了刚出生的小儿子,给玉清无量天尊准备了极其丰厚的供品,光金子就带了两整箱。   那时候啊,天蓝得像是假的,这么长时间没见着的阳光就有一缕从庙顶上穿过,平行地顺着台阶洒下来,美轮美奂。   谁知县令老爷刚踏上台阶,上头庙里就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大块的碎石从庙门砸出来,顺着台阶噼里啪啦哐当扑通往下滚,县令老爷一行人尖叫着抱头鼠窜,手中的孩子差点都没扔出去。   台阶那么长,这碎石就从庙里往外滚,滚得没完没了,简直跟陨石似的,砸在哪儿哪儿就成坑,烟尘四起,地动山摇,砍石削木之声在庙里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婴儿在乳母怀里号啕大哭。   县令老爷定睛一看,发现那些落下来的石头,竟然是玉清无量天尊的神像!   只见神像脑袋被劈成了三瓣,手被砍成了八截,其他的部分都剁得碎碎的,砸得到处都是,根本无法想象是何等锋利坚硬的兵器才能霍霍成这样!   县令老爷赶忙让家眷带孩子走,他虽然也被吓得汗毛倒竖、一身冷汗,但到底是刽子手出身,见血见多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就带了一队家丁走上台阶,势必要把这个在庙里作乱的贼人逮住杀了!   “郎中,俺疼的是腰,俺滴腿木事儿。”诊床上突然传来老大爷的声音。   第五君一低头,发现自己已经给老大爷从腰按摩到小腿了,嘿嘿一笑,扶大爷起来:“大爷您再试试哪里不舒服?”   老大爷活动了几下,说哪里都得劲儿,谢过第五君走了。   第五君兴高采烈地看向下一个病号,双手迎接到诊床上,期待地说:“大娘,您快继续讲,县令老爷要去逮人,然后呢?”   大娘往诊床上豪迈地一趴,先拿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给第五君说:“我落枕了,木法扭头。”   第五君的诊床是特制的,为方便病人趴下,特意在脸部的位置挖了一个洞。因此大娘虽然脸朝下,却丝毫不气短,开口继续讲起,铿锵顿挫,慷慨激昂。   第五君摸着错位的骨头,慢慢推拿,温柔的手法难以掩盖澎湃的心潮——这也听得太爽了!   只听大娘娓娓道来:   县令老爷一马当先,那肥头胖耳的身材,横着竖着一般宽,庙门远看都比他苗条。   他顶着乱飞的碎石走到庙门口,突然就听轰隆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如同天上劈下一道惊雷!下一刻,他就听见咻咻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烟尘弥漫的庙里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等他看清的时候——   砰!   轰隆!   为时已晚哪——   那飞出来的竟然是被砍成几段的庙柱!直接就砸向县令老爷!正中他的脸!   当时就有人听见咔嚓一声,县令老爷的脖子折了一个很不正常的角度,被那么老粗的柱子砸着向后倒!   那还了得?他还有那队家丁站在台阶上哩!直接所有人都滚下来了!没被摔死的也被前面的人砸断了腿!   “那县令老爷这是……死了?!”第五君眼睛快瞪出眼眶,手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整个医馆的病号都听得大气不敢出,所有人胸膛都鼓着,似乎憋了很长一口气。   大娘伸出手摸摸,抓到第五君的手就拉住,重新按回自己脖子上,“别停啊!”   “啊啊,不好意思……”第五君赧然地继续复位。   大娘压低了声音,但因为中气太足,这绝密新闻还是在医馆里产生了低低的回响。   “都别传出去!消息还没爆出来!”   “确实是当场就死了。你想,人的脖子要是能扭成那样,肯定不得咔嚓了吗!我这落枕都快活不成了,就因为这场大雨熬了整整十天啊,更何况他被那么大块柱子迎面砸了!那是面目全非哪!”   第五君清楚地听见了周围病号换气的声音。   “再然后呢?”第五君咽了下口水,问。   县令被人抬回了衙门,尽管有人开道、不许围观,但路过的人都看见了县令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贼吓人。   “估计是为了维稳、怕闹事吧,公布不会那么快。”大娘笃定地说。“但之后肯定得有个说法。”   她坐起身来,脖子也好了,对第五君千恩万谢,还打听了他有没有相中的姑娘,没有的话她给介绍一个。   等这大娘走了,后面的热心病号才给第五君介绍:“那位大娘原来是我们永丰镇说评书的。”   第五君恍然大悟,恨不能给大娘鼓掌。   病人实在是太多了,第五君不得不在中午就挂出牌子说今日病号已经排满,明早再来。   午饭也来不及吃,懂事的小秀才买了饭回来,第五君只能在看病人的空里见缝插针地吃两口。   这厢医馆忙忙碌碌,那厢邪神庙是另一番光景。   那位讲评书出身的大娘只是路过,胆战心惊地看了会儿县令的热闹,就挨不住落枕的痛苦,赶快拨开人群、怀揣着一肚子的大新闻去找第五君治脖子,哪能知道之后发生的事:   邪神庙因为柱子被砍了,庙顶直接坍塌,近百级台阶之上的庙宇顷刻间变成一座废墟。   巨响消散,却在所有人心底留下惶惶的余音,围观的人在底下遥遥透过烟尘,只看见了一个一袭黑衣的人影一闪而过。   还有眼尖的人捕捉到这人手里有一把黑色的长兵器,不过看不清是刀还是戟。   这可是永丰镇最大的神庙,整个镇子的标志性建筑物。   就这么没了。   长阶底下的围观群众久久缓不过神来,直到空气里的烟尘都散去,化为泥泞的一部分,有好些人嘴还是张着的。   又过了片刻,有好事胆大的人踮着脚尖,踏上布满碎石的台阶,向顶上的邪神庙走去。   每走一步,他们就紧张地抬头瞅瞅那摊废墟,见无人无声才向上再跑几步。   终于等摸到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们先是闻到了一股味道。   这种味道混合着碎裂的木料、石料、香火、砸烂变质的有荤有素的供奉,还有人的血,闻第二下就令人反胃。   紧接着就看见,已经成了废墟的神庙里有一小块空地。   那块空地正中砸着一块扭曲变形的铜板,尖角嵌进了地里,也不知扔它的人使了多大的力气。   这正是每尊玉清无量天尊神像底座上都有的、刻了邪神和帝君典故的那块铜板。   细看之下,竟然能看出人的掌纹指印——这块铜板居然是被徒手掰成这幅模样的!   这些人不约而同浑身发毛,当中有一个常来上供的香客膝行上前,想要拾起那块铜板,却发现地上还有香灰写成的一行字。   看清这行字写的是什么的那一瞬间,他不觉大叫一声,浑身觳觫,跌倒在地。   这行字无比凌厉,还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仇恨——   「玉清无量天尊乃邪神也。颠倒黑白,无法无天。」   作者有话说:   争取下一章见面!o(≧v≦)o 第269章 忘情(五)   邪神庙被砸、县令疑似身亡的消息如同一只飞矢,直直射入了浑书鼎金典当行。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刹那,沈旦的冷汗刷地浸透衣裳,鬓角都湿了,抄账本的手滑得握不住毛笔。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   说来话长。此事还得从三个多月前,沈旦跟踪第五君去了城郊那个邪神庙说起。   当时沈旦本想装醉、趁机给第五君表明心意,谁料第五君关上门跑了。沈旦怕第五君一个人半夜出去会遇到危险,就悄悄跟在了后面。   在城西农村的那个邪神庙里,他被邪神附了身。   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像一股气一样挤进了他的身体,他的魂魄被挤了出来。   沈旦毫不怀疑占据他身体的那股力量只需要动一下意念,他就能灰飞烟灭。   那种恐惧和无力根本无法形容,在这种经历面前,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沈旦以魂魄的形态跟在自己身体的后面,他能以第三者的视角看着自己的身体说话、行动,但他的躯壳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举手投足都极端陌生,并且无法控制。   他难以置信人间一直供奉的帝君,竟然是邪神。   邪神借他的口向村民保证会修一座更大、更豪华的庙宇,不输镇中心的那座,并教化道只要诚心敬拜玉清无量天尊,就能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第五君出手果断、搭救及时,沈旦捡了一条命。   从濒死状态苏醒过来,沈旦却发现邪神附身给他留下了一点后遗症——他好像能看见神仙的庙界了。   在第五君的医馆里睁眼的一刹那,他就清楚地知道,他现在处在另一个神仙的庇佑之下,于是当机立断去拜了文昌星神,成了司命神君的信徒。   沈旦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商人,从来没做过亏本的买卖。拜入司命门下、在家供奉司命神君、为司命修庙本质上都是为了自己——信奉的神君庙界宽一些,他平安的地方就多一些;但他同时深谙言语的艺术,对第五君说“你以后不用再去偷香火了”,便显得好像是为了第五君才这样做似的。   沈旦不知道这是否能在第五君心里给自己加上一分,但只要有这种可能,他就会去做。持之以恒,滴水穿石,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像水一样渗进第五君的心里。   从邪神的嘴里,沈旦知道了“齐释青”这个名字。   这是第五君一直放不下的人。   比起伤心和嫉妒,沈旦的第一反应更多的其实是惊喜——他原以为第五君不会喜欢男子,为此不知烦恼了多久。   同时,他还知道了齐释青在蓬莱仙岛,跟第五君根本不可能再见。明确这一点的沈旦对自己抱有了一点信心——第五君初来下界就遇到了他,这怎么不算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更何况他有这个信心,在人间不可能有比他对第五君更好的人。   因此即使遭到了第五君的拒绝,沈旦也没有灰心丧气。   他给足了第五君空间,没有去打扰他,一直等了一百天。   这一百天里,沈旦做的最大的事就是把城郊的邪神庙给修了。   正是这件事给他惹上了麻烦。   答应城郊百姓的人是邪神,真正来修庙的是沈旦。邪神要修邪神庙,沈旦要修司命神君庙。这才是最难的地方——   沈旦无法让百姓相信他们祖祖辈辈供奉的根本不是帝君,而是会附身、视人命如草芥的邪神,因为人间流传的典故是邪神编造的相反的版本。   沈旦也无法让人相信答应要修邪神庙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占了他身体的邪神。现在这种时候,说任何反悔的话只会让人觉得是拙劣的狡辩。他身后背着浑书鼎金典当行的牌子,对当铺来说,信用是比天大的东西,一旦信用出了问题,当铺的生意就彻底毁了。   沈旦更无法让人相信救了他命的是文昌星神司命,因为整个人间除了玉清无量天尊,百姓根本不会供奉、甚至可能都没听说过别的神仙。   他是真的骑虎难下。神庙必须修,但绝不可能修邪神庙,即使是为了自身安全,他也必须修司命神君的庙。   为了这件事,沈旦夜夜失眠。他虔诚地给家里供奉的小司命像祈祷,祈求神君发威,最好能让百姓一夜之间改信司命,但司命神君也没应允这个请求。   因为沈旦试图让村民了解邪神的身份、流露出来了想要给别的神仙修庙的意图,城郊的村民们不干了。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拉扯吵闹暂且按下不表。   沈旦只好安抚村民,说自己还是要修邪神庙的,把上好的石料运来、最好的工匠请来,百姓这才偃旗息鼓。只不过每回路过邪神庙的岔路口的时候,村民们都会停下脚步,警惕地观看许久,就跟谁雇来的监工似的。   就在这样的压力下,沈旦偷着摸着雕好了一个司命神君像,把庙重新修整好了。   揭幕的那一刻,沈旦绝望地想:“瞒是瞒不下去了,就这样吧。听天由命,神君保佑。”   果不其然,村民们一看清神像的模样,一纸状书就告到了衙门。   但人各有福。   对沈旦来说,那场持续十天的暴雨洪灾对他来说是神君显灵。   因为异常的天象,没人能出门,所以县衙对所有的案子都搁置了。沈旦每天在家认认真真焚香沐浴,给司命上香,忐忑地等待雨停。   他无比清醒:雨停的那一日,或许就是他被抓走之时。   但沈旦千算万算都没料到,雨停的第一天,永丰镇中心最大的那座邪神庙被砸了,而且县令被庙里飞出的柱子当场砸死。   沈旦当时就吓得如同死了,就跟追随县令而去了似的。   整个永丰镇,只有他沈旦一个人有毁了邪神庙的前科,毁庙不造、另立别神的状子还压在衙门呢!   这不是给他热锅里倒油、把他放在火上烤吗?!   可这真不是他干的啊!!!   沈旦在店里如坐针毡,他好像已经能预见自己的未来了——县令的讣告一发布,他就会被拿去衙门,斩首示众。   可是一直等到下午,县令的讣告仍然没有出现。   倒是永丰镇的大街小巷全都在谈论诸如神庙被砸、帝君和邪神身份之疑、县令到底死没死等等这种事,还有消息灵通者已经把此番事故和城西农村那个邪神庙联系在了一起。   “你听说了城西那个邪神庙的事儿吗,那座庙就是沈旦砸的!”   “他还给人说,我们供奉的帝君是邪神嘞!这不是散播谣言嘛!”   “真看不出来,沈大少爷跟个书生似的,竟然胆子这么大!这下好了,县令老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肯定得人头落地,可惜,太可惜了!”   “还三长两短呢,我在现场看得一清二楚,那脖子跟身子就剩一层皮连着了,神医也救不活了!”   “不过为什么还不发讣告?有衙门里边的消息么?”   ……   浑书鼎金典当行的大门死死关闭,外面挂着「歇业」的牌子。   沈旦在里屋关门堵窗地坐着,恨不能拿被子包住头,可外头这样的声音还是能传入他的耳朵。   沈旦面如锅底,心如死灰,此时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所有罪名他一个人扛就好,不要株连他的父母。   今天的永丰镇中心,好像全镇的人都聚过来了。   邪神庙那里仍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的百姓,捕快已经在庙宇废墟那儿拉起绳子,不许闲人靠近,但百姓还在周围堵着,窃窃私语。   浑书鼎金典当行跟第五君的医馆只隔了一条街。沈旦这条街是商业要道,本就人多,现在更是流言四起,做生意一来一往信息传递得飞快;第五君那条街上则挤满了病患。   这些人大部分一看就是灾民,有些躺在担架上,有些被背着,有些被抱着,好不可怜。   他们闷着头往前走,有些头回进城的,生怕自己走错了路,不安地打听着医馆的地址,还有不少人在询问神医的关门时间,惴惴不安地想着如果今天看不上病,晚上该睡在哪里。   在这股强大的人流当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随着人群缓慢地往前走。   这个人穿着一身低调矜贵的黑色道袍,身前的七星罗盘漆黑如墨,另一侧的玉佩隐藏在下摆的褶皱里,步伐没有让它晃动分毫。   从穿着气度来看,这个人和周遭拥挤的贫苦病患格格不入,但若有医者往他脸上瞧一眼,就会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即使死在半路也并不稀奇。   以他的能力,或许可以推开所有人直奔第五君的医馆而去,打散所有在排队的人,可他没有。他就跟他们一样,被褴褛的衣裳挤着,听着不绝于耳的呻吟痛声。   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好似在苦苦压抑着什么,但拳头却紧紧握着,只露出来一角黄色的符纸。符纸是在那个毁掉的邪神庙里发现的,他攥了整整一路。   突然,他前面一个背着孩子的老叟滑了一跤,他伸手扶了一把,待老人站稳后就松了手,接着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老叟驼着背,艰难地仰头问:“年轻人,你也是来找神医看病的吗?”   这个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老叟喘息着把孩子往上托了托,对他说:“你可能不知道,神医中午就挂出牌子了,今日的号放完了,你现在去排队也是看不成的,再急也没用。不如跟我们一样,在附近先寻个住处。”   他没有言语,就像没听见似的转身就走。   夕阳西下,他披着一身余晖走到了第五君的院外。   他看见院门口那块石板上的字体,古井无波的眼神终于颤抖起来,瞳孔里掀起海啸。   他立刻抬头,望眼欲穿,可院子里还排着满满当当的人,他除了攒动的人头,什么都看不见。   有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在院子里忙活,见又来一个人要排队,就跑了过来,指着这块牌子脆生生地说:“您好,今日的号都已放完了,光看完这些病人都得到亥时了,神医也是需要休息的,您明天早点来吧。”   他盯着这个小女孩,嘴唇发白,开合许久,才出了声:“你是……神医……的……”   小丫头的两条小辫子一甩,大大方方道:“我叫小秀才,第五君是我哥哥!”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小秀才就见面前这个人眼睛倏然一睁,然后慢慢红了。他的五官可以说是静止的,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但睫毛却在颤抖,眼睛里爬满血丝,就这么死死盯着她。   小秀才一吓,往后退了一步,心想,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要掉眼泪的!   她悄悄打量了一番这个人,见这人比哥哥还要高、相貌出众、仪表堂堂,穿的衣服虽然脏污,却用了极好的料子,样式也经过精心设计、剪裁得当,聪明的小脑瓜立刻意识到:这个人恐怕非富即贵,可不敢得罪。   小秀才吞了下唾沫,道:“那个,我没有骗您,今天的号真的放完了,看不了的病号已经都在附近住下了,您需要……我帮您找个住处吗?”   这万一是个落魄的贵族,潦倒到看不起病、需要找免费的大夫的地步,也还是得好好相与。哥哥特意叮嘱过她,刚出了邪神庙被砸那么大的新闻,他们这小小医馆必须得多结善缘,多点人脉好有人照应。   “不。”这人开口了,声音很低,“我……不是来看病的。”   他看着小秀才,沉默许久,然后道:“我有话要对……你哥哥说。”   小秀才疑惑地眨了眨眼,“您跟我哥哥认识吗?”   这人对小秀才轻轻颔首。然后又抬头看了眼院子尽头——队伍的开端在屋子里,他看不见第五君。   小秀才圆眼睁大,想这人真的有问题吧!我哥哥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来人间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我,我都不认识你我哥哥怎么会认识你!   但等这人看向她的时候,小秀才改口道:“那……您叫什么?我去告诉哥哥。”   这个人喉结滚动,过了半晌,吐出来三个字:“齐释青。”   “哦。”小秀才应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朝屋里跑去。   作者有话说:   第五君和小秀才对齐释青一致的(初)印象:有病   -   久等了   打出齐释青这仨字的时候我都一阵恍惚……   下礼拜就开学了,暑假更不完了宝贝们(大声哭泣),但九月!一定!更完! 第270章 忘情(六)   回了屋,小秀才挤到诊床旁边,拿小手捂成小话筒趴到第五君耳边说悄悄话:“哥哥,门口有个人要给你说话,叫齐释青。”   第五君正忙着给病人扎针呢,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皱眉道:“什么齐释青,没听说过。”   小秀才说:“对啊,我也觉得很奇怪,但他说他不是来看病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赶走。”   “不是看病的就先不管他了,你记得最后一个病号是谁就行。”第五君空出一只手,拿起案上茶壶灌了口水,“把院门关上吧,别再让人进来了。”   小秀才“嗯”了一声,很有眼力见地给第五君的茶壶再添上水,撅着嘴说:“那他要是就赖在那里非要跟哥哥说话怎么办。”   第五君头都不抬,没好气地说:“那就让他等着,等我忙完了再说,现在没空。”   小秀才把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齐释青。   齐释青听完竟然露出一抹微笑:“没事。我能等。”   等小秀才把院门关上,再路过齐释青的时候,一抬眼发现这人脸上的笑容居然一直没下去,整个人呈现一种梦幻又沉重的神情望向医馆。   “咿呀。”小秀才不知道为什么、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在心里小小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回屋给第五君帮忙。   盛夏的白天长,这天日落月升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两刻。   来看病的穷苦人大多是自备干粮的,饿了就对付两口,格外珍惜自己排着的位置,都不离开队伍。   齐释青就在队伍的末尾站着,每走进去一个病号,他就往前挪一步,什么话都不说,只定定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医馆,双目炯炯有神。   队伍最后的这些人排队排了一整天了,无聊得很,不时互相聊几句解解闷,也有人想要跟齐释青搭话,但他一概不理,冷得像块石头。   齐释青从傍晚站到了入夜,不吃不喝、不坐不躺,简直不像活人。   今日刚巧是个十五,是个美好的团圆夜。   月亮圆极了,又白又亮,天幕都泛着深蓝,好像幅画。   在这样的月色里,就算再凶神恶煞的人都会蒙上一层温柔的光辉。齐释青的玄色衣袍如同挂了水釉,整个人更显得气度不凡。   院子里的病患没剩几个了,有站累了的瘫坐在地上,支着脑袋看齐释青,把他上下打量个遍,就跟看光景似的。而齐释青仿佛沉溺在另一个世界里,对这些视线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个烛火摇曳的温馨诊室。   手里的黄色符纸被攥皱了,齐释青将手背在身后,悄悄把它抚平。随着时间的临近,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反应,掌心不住出汗,身体冰冷,心脏剧烈跳动。   终于,面前的病号站了起来,走向医馆的门口。院子里的人都排进屋了。   齐释青抬起脚,几乎踉跄了一下,往前走去,额头渗出冷汗。   屋内点了很多蜡烛,黄澄澄、亮堂堂的,不少病号的声音此起彼伏,中间夹杂了一道在过去数百天里只会出现在齐释青梦里的嗓音。   “高烧几天了?”   “小秀才,帮我拿下屋里的针,在左边柜子里。”   “肌肉劳损有点严重,有条件的话,还是需要静养。”   “回去熏艾条能好,就这三个穴位,但我这儿不卖药,您得自己去买。”   这道声音的主人被挡在一道墙后,需要转个弯才能看见。齐释青目光落在这道木板墙上,瞳孔微微放大,连眼都不眨。   他听得嘴唇都在颤抖,生怕错过这道声音的每一个字,脑海里除了第五君声音的轻轻回响什么都没有。   前面的病号走了一个。   又走了一个。   齐释青的肩膀就要越过木板墙的边缘,他的心跳重到了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拍子全乱,呼吸变得艰难。他慢慢抬眼,视线越过前面病号的肩头——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诊床,上面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她的小孩坐在床脚,正在咿咿呀呀地玩手。   接着他看见了一只骨节匀停的手,手指纤长有力,正捏了三根银针,另一只手则拿着干净的帕子擦拭放出来的污血。   漂亮的手臂隐藏在青绿色的衣袖里,薄而透气的布料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但是下一刻,齐释青的心跳骤然停了。   他看见了第五君。第五君的长发却是雪白的。   年轻俊朗的小郎中,一如他在灸我崖见到的那样笑意盈盈,但那白到刺眼的发丝却垂落下来,像绸缎似地披在第五君身上。   齐释青眼前天旋地转,呼吸急促无法控制,骤然失去平衡,急促地伸手撑着木墙,这才没有摔在地上。   第五君正弯腰侧身给病号说话,问对方现在什么感受、有无缓解,突然听见墙那边咚的一声,寻思是有病号排队急了,就扯着嗓子喊了声:“再等等啊,很快就好了。”   齐释青垂着头,眼前的地板还在转动,空气一点点逃离他的身体。他膝盖缓缓弯曲,无声地跪了下来。   终于等屋子里的病号也看完了,再没有排队的人转过墙那边,第五君扶着腰站了起来,慢腾腾地拉伸了下胳膊,大声感叹道:“啊——总算结束了——唉——”   小秀才已经累得回屋躺着了,半天没动静,许是睡着了。第五君揉了揉肚子,寻思去厨房找两口吃的,一绕过木板墙就看见地上跪了一个人。   第五君大惊失色,这怎么还有人!怎么不出声!   他立刻想起小秀才下午跟他说有人要等着跟他说话,立刻抱歉地说:“您久等了,您就是齐……齐先生是吧?”   忙活几个时辰,已经忘了你叫啥了,真不好意思。   第五君赧然地对对方说话,但这人仍然跪在原地,头倚着木墙,没有反应,第五君心里骤然一凉。   他赶快上去搀那人的胳膊,可刚使了把劲,那人就头垂着往旁边一歪,倒了。   第五君一瞬间吓得声音都拔高了:“喂!!你别是死了吧!!!”   他扑通跪在地上,把那人翻过来,瞳孔骤缩——   “这不是前两天泡水里那个人吗?!”   老天爷!当时把人救了,特意扔进邪神庙里没让他醒,这怎么还是找上门了!我没得罪你啊!   第五君脑海里飞快划过了一幕恩将仇报的戏码,虽然理智上很想把这种来意不明、阴魂不散的富家子弟再度打包扔出去,但医者本能还是让他快速搭手施救。他一手掐住齐释青的人中,另一手去摸他的脉象。   脉象很微弱,比从大雨里捞出来那天还微弱。   第五君把了一会儿,突然狐疑地皱起眉头。   “……嗯?”   先前没有仔细看过这人的脉象,此刻认真把脉,第五君发现这人竟然是有灵脉的,只是内力全失。   第五君不由得松手去摸自己的脉搏——在下界呆了这么久,号了几百个脉,这是头一回碰到有灵脉的,他甚至都得对比一下自己的才敢确认。   “确实有灵脉,而且跟我不一样,他灵脉还是好的……”第五君重新扣上齐释青的手腕,心中起了波澜。   下界的气是浑浊的,绝无可能让人在此间筑基修成灵脉,可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第五君低头去看怀里这个人,见齐释青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闭着、甚至还在颤抖,眉头蹙紧,满身冷汗,像是陷入梦魇。   “真是服了……”第五君艰难地站起来,把齐释青拖上诊床。   把人在诊床上放平之后,第五君一低头,突然注意到这人腰间有两样东西。   他眯起眼睛,凑近一看,大吃一惊。   “这怎么跟我当掉的那块玉佩一模一样啊!”第五君把齐释青的玉佩拽起来,怼到眼皮底下左看右看,惊疑不定地想:“我那块玉佩是玄陵掌门齐叔叔送给我的,这块又是从哪来的?”   断尘散一旦起效,记忆就会自动修正,所有过往经历都会按照某人不存在的版本重新编写,当事人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个人。   “天啊,他姓齐!”   第五君想起小秀才的话就打了个激灵,接着攥着这块玉佩,又伸长手从齐释青下摆摸出那个黑罗盘,挑在掌心仔细察看。   “南北西东龙凤日月,正中团簇问鼎七星……这真是七星罗盘,天啊……”   他的视线不住地在这两样宝贝和齐释青的脸上逡巡,越想越惊疑。   在他如今的记忆里,玄陵掌门齐冠一直没有孩子,路过药王谷的时候把他收为养子,这块玉佩就是证物。   “但怎么会有两块玉佩,难道齐叔叔后来又生了个孩子?”   第五君趴在齐释青脸旁,仔细审视着这张脸,评判道:“看模样的确像是亲生的,可这年龄不对啊……”   “我在玄陵门呆了快八年,从没听说过齐叔叔还有这么大一个儿子。”第五君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瞥见齐释青下巴上青黑的胡茬,想:“难道这是齐叔叔养在外面的私生子?怕我难过,从来没告诉过我?啊,也可能是他的母亲见不得光,不好让门派知道。”   第五君品着这个说法,越想越觉得可信——七星罗盘可是放在藏宝阁层层禁制下的玄陵门传家宝,若非掌门亲生骨肉,不可能给他的。   第五君脑子里刮风暴的同时,手还放在齐释青的脉搏上,啧啧两声,嘟囔道:“虚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不吃不喝不睡多少天才能亏空成这样。再耗下去,分分钟猝死。”   “你还是先睡一觉吧。”第五君叨叨着,就先给齐释青扎了几针。   末了,第五君把手撤了,往椅子上一瘫,长叹一声。   “苍天啊……你原来是齐叔叔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啊……”   第五君看着齐释青在针灸下放松的眉头,还有快掉到下巴的黑眼圈,心头倏忽涌起一阵怜爱。他又叹了口气,撑着膝盖起身,拿温水洗了个帕子,回来给齐释青擦脸。   擦完脸,第五君还打了泡沫给齐释青刮了刮胡子,感叹道:“不愧是齐叔叔的亲生儿子,模样真好看。”   “这衣服脏得咧……”第五君嫌弃地弹了弹齐释青的衣服,“比我那些病号还不讲究。”   他又想起齐释青的灵脉还有消失的内力,想:“有内力的人是不可能从蓬莱仙岛来下界的,这小子把内力败光,可能是为了投奔我来的。”   “太不容易了……”第五君有种老泪纵横的冲动,“齐叔叔死得那么早,你这么早就没了爹,这些年孤苦伶仃的……但没事儿了,以后有大哥罩着你,咱在下界能过上好日子。”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一觉醒来,老婆说我是我爹的私生子,他是我素未谋面的大哥。 第271章 忘情(七)   第五君把齐释青的脸和脖子都擦干净,又想给他擦擦手,却发现齐释青一只手紧紧握拳,他掰了好久才把这五根手指掰开,里面露出一张皱皱巴巴、都洇了的符纸。   第五君小心翼翼地把符纸展开,看清是自己的手笔,喟叹似地“啊”了一声,想这位玄陵门的师弟,可能就是因为这一张符才决定要在永丰镇里找玄陵门的人。但他看了会儿这张符,眼睛旋即瞪圆了——   这符是他画的不假,可它是贴在邪神像的脑袋上的啊!   能把这个符揭下来,这人——   “邪神庙是你砸的?!”第五君瞪着诊床上昏睡的齐释青,下巴都要掉了。   “我的天……”第五君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呼叫老天,“这可真是惹上大麻烦了……”   原本听说有人砸了镇中心最大的邪神庙、还偏巧害死了王八蛋县令,第五君一直津津有味地当个乐子听,但现在好了,始作俑者找着了,就在他的医馆里,还好巧不巧是齐叔叔的亲生儿子,他不得不包庇。   “要命,太要命了……”第五君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腰慢吞吞地打转。   第二天。   因为第五君的义诊还要继续,齐释青不能继续占着诊床、得好好地藏起来,一大清早,第五君就把齐释青拖进了客房。   “你先好好睡着,别给我添乱了。”第五君掰开齐释青的嘴,往下灌了一碗粥,然后又给他扎了几针,念叨着:“反正你怎样都要睡觉养病,全当闭关疗伤了啊。”   小秀才把脑袋探进客房里,看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又看看第五君,问:“哥哥,这人是谁啊?你真认识他啊?”   第五君头都不回:“当然不认识,但这是我原来门派的一个师弟。”   小秀才眼睛嗖地亮了,“就是司命神君的灸我崖吗?”   “不是。”第五君端着空碗起身,关上客房门,“是玄陵门,不过故事有点长,以后再给你讲,快去准备准备,一会儿病号要进来了。”   邪神庙被砸、县令当场身亡的消息发酵了一宿,这一天,从破晓开始,整个永丰镇的闲谈就只剩下了这一个主题,一时间猜测纷纷、流言四起。   第五君在医馆里忙忙碌碌,依旧面带微笑、情绪稳定,但听着病号们讨论此事时,心态完全变了;尤其是听到有病人说会对犯人用什么刑罚处置的时候,第五君心里拔凉拔凉的。而比第五君忐忑更甚的则是一条街以外的沈旦,一夜之间,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变得憔悴不堪、像是老了十岁。今日他依旧不敢出门,生怕官府要把他拿了问斩。   到日落的时候,变故终于发生了。   一队捕快声势浩大地冲进了浑书鼎金典当行。   “沈大少爷,跟我们走一趟!”   捕头的声音如同冷锋,往沈旦心窝子里嘶拉捅了一刀。   死到临头了。   沈旦这么想着,两股战战,浑身冰冷,站了起来。   沈旦被押解着往衙门走去,一路游街。   浑书鼎金典当行本就在永丰镇中心,人流量大,沈旦被捕快们围着往前走,就见有人指着他对旁人道:“你看!沈大少爷!我说什么来着?”   “果然是他干的吗?”   “我城西的亲戚都说了他砸了帝君神庙供奉别的神仙,你看你们都不信。”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争先恐后摩肩擦踵、生怕见证不了活生生的新闻。   挤了半天,沈旦竟然还没走出当铺所在的那条街。   两个捕快在沈旦前面开道,趾高气扬地吆喝着:“都让开!公务在身!”   但正所谓看热闹的什么热闹都能看,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该伸长脖子瞅的还在原地踮着脚尖,该涌向医馆的仍然在涌向医馆,无人理会这一队小小捕快。   “再不让,别怪我的刀不长眼!”捕头刷地拔刀,大喝一声。   人群霎时静了,然后一条道默默地让了出来。   沈旦被捕快推着往前走。   消息传得比沈旦走得快多了。   沈旦还没走进县衙,他被捕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第五君的耳朵里。   第五君一惊,快速把手下病号料理完,抱歉地对排队的病人说:“不好意思诸位,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尽快回来。”   他让小秀才看好家,尤其不能让人进客房,接着就跑了出去。   但第五君不知道,他以为力所能及在帮助的穷苦人并不都是好人,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抱着占便宜的心态来的,如果有更大的利益在眼前,他们心头的感恩会立刻一扫而空。   第五君出门还不到一刻钟,医馆里的病号就开始不安分地走动起来,东瞅瞅西看看,到处伸手乱碰。不光要拉开抽屉看里面的东西,还要倒一点尝尝第五君杯子里的茶,更有没规矩的人连放在篮子里的银针都要上手摸。小秀才搬了个小板凳堵在客房门口坐着,大声阻止了好几回,但第五君一走,这些人就不把小孩当回事了。   小秀才非常生气,但她现在屁股不敢离开板凳,生怕她一挪窝就有人要进客房看。   已经有人去后厨走了一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酱猪蹄在啃,还豪无羞耻之心地朝小秀才咧嘴笑,说:“小闺女,你哥哥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   小秀才气得直瞪这个老头,可这老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甚至伸着油手去研究那张诊床的构造,把诊床弄得脏兮兮的。   “麻烦您吃完先洗个手!院子里有水!”小秀才大声斥责这老头,但老头不理她,仍然伸手把诊床摸了个遍。   就趁小秀才说话的这个空当,有个好奇心极重的大妈悄没声地进了第五君的卧房。   片刻后,第五君的房间里传来了惊叫:“天啊!这是什么呀——!!!”   小秀才一扭头,就见第五君的房门大开着,噌一下从板凳上蹦起来冲过去。   那大妈指着第五君房间尽头的神像,声音高亢如同鸡叫:“神医竟然在家供奉了别的神仙!!这不是,这不是——这就是城西那个庙里的神仙!神医跟沈大少爷是一伙的!!”   小秀才恨不能捂上她的嘴,使劲推着这个大妈往外走,但那大妈别看干巴瘦,却是做农活的,结实得很,小秀才根本推不动,反而被她搡了一个趔趄。   大妈那一嗓子把医馆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那个手脏的老头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几步就到了神像跟前,身姿矫健得不禁让人怀疑他到底哪里有病。   “确实是!”老头拿油手摸上了白玉一样的神像,嘴巴咧开,牙缝里全塞的猪肉,油腻地说:“就是这个拿着扇子和毛笔的神仙!”   越来越多的人拥挤着过来看这尊神像,小秀才一个小孩被大人挤在中间,叫破了嗓子却无济于事。小秀才被挤得呼吸困难,尖叫声渐渐带上了哭腔:“你们都出去!出去——”   一墙之隔,齐释青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愣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在第五君的医馆里。最后的记忆就是他在烛火中看见满头白发的第五君,然后心痛难忍,晕了过去。   外面人声鼎沸。齐释青眯着眼睛,定神听了片刻却没有听见第五君的声音,反倒是一堆带着口音的人在吵嚷,有人说要把这个神像砸了,有人说要带着去找衙门作为证据,还有人说怪不得神医一听说沈大少爷被抓立刻变脸跑了,他们就是一伙的。   他们在说什么?   齐释青根本听不懂,什么沈旦,什么神像,什么证据,完全不知所云。但当听到有人说要赶快报官让人来抓第五君时,齐释青头脑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啪”地断了。   他直挺挺地从榻上坐了起来,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扎着针,伸手把针拔了,打开门走出去。   一开门,声浪就扑了过来,震耳欲聋。齐释青低头一看,门口不知为何放着一只小板凳,他绕过去,就见医馆里乌泱泱都是人,情形跟前一日的井井有条完全不同,原本应该在院子里排队的病号全都挤进来了,甚至原本毫不相干的路人听到有响声都涌进来了。   所有人都在高声谈论着第五君的来历和动机、和沈旦的关系,语气冲得几乎像是在吵架,中间夹了一道突兀的哭泣的童声。   齐释青比这些人高不少,一眼就望过这些人头看见第五君房间里的人群中间有一个小女孩正不停地挥舞手臂,试图把前面的人推开。而那些人连看都不看小孩一眼,往前挤的动作毫无顾忌,即使把人挤倒了、踩在地上也会无动于衷。他也清楚地看见房间尽头摆着的神像,正是司少康。   “小秀才,出来!”齐释青高喝一声。   人群静了一瞬,下一瞬又爆发出甚至更吵的声响。但齐释青确定小秀才听到了,因为他看见小女孩的胳膊在半空中顿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下一刻,人群艰难裂了一个口子,应该是小秀才挤了出来。   齐释青吸引了一部分好奇的视线,然而此刻这些人最关心的并不是他这个凭空出现的陌生人,而是疑似毁坏邪神庙、间接杀害县令的嫌犯第五君,他们没处放的视线在齐释青身上稍作停留,接着就卯着劲往第五君的房间挤。   小秀才个子小,只要弯下腰就能从大人的腿和胳膊的缝隙里过去,过了一会儿就从第五君的房间里出来了。   刚刚那道叫她的声音,她一下就听出来了,是那个要跟哥哥说话结果晕了的人,哥哥说他们原来是一个门派的,那这个人肯定不会害她!   小秀才哼哧哼哧喘着气,挤到了齐释青跟前,被齐释青一把抱起,扛在肩膀上。   “第五君呢?”虽然已经从听到的信息里推断出来了答案,齐释青还是问道。   小秀才抱紧齐释青的脖子,小声说:“哥哥去救沈旦哥哥了,临走前让我看好你,但没想到这群人能闯进哥哥的房间,你还能醒过来。”   齐释青没再说话。   他一手扶着小孩,大马金刀地推开人群往前走,这些人的力量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走出医馆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讨论把第五君交出去能领多少赏钱。   小秀才吓坏了,在他肩膀上小声哭了起来。   走到几乎空无一人的院子里,齐释青把小秀才放下,说:“你去找第五君,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注意安全。”   小秀才抹着眼泪跑出院门。   齐释青把门闩上,落锁。他盯着人满为患的医馆,取下了腰间罗盘,刷地甩开,一把纯黑长戟握在手里。   大好的晴天突然阴了,一朵巨大的乌云笼罩了永丰镇。   阴暗的光线里,齐释青持戟而立,浑身煞气,面容阴鸷。利刃闪过一抹寒光,好像下一瞬就要见血了似的。   作者有话说:   抱歉刚开学这几天太忙了,接下来会勤快的 第272章 忘情(八)   沈旦迎着落日,像头牲口一样被赶去县衙,稍微走慢一点就会挨上一脚。   他前后左右贴身围着十好几个捕快,不管看向何处,视线里都只有捕快的官服,看不到一丁点希望。   肃穆的衙门已经映入眼帘。再过两个路口,就到了。   他的人头,距离掉落还有两个路口的时间。   沈旦眼睛干涩,睫毛似乎倒着扎入眼球里了,疼得厉害,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想流泪。他也不知道脚步是怎么挪动的,明明他已经停止思考了,为什么这具躯壳还在往前走?   突然,捕快们的脚步停下了。   此时光线已经十分昏暗,每个人的脸都发黄,面容轮廓扁平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沈旦隔着眼里的一层泪光,模模糊糊地看见前面的路口正中间站了一个红衣人,大腹便便的,双手垂下,一动不动。   诡异的是,这人一出现在路口,所有人都凝固了,就跟被法术定在原地似的。   下一瞬,距离这个人比较近的几个人就颤抖了起来,甚至哆嗦着腿往后退了好几步,像是极其害怕的样子。   走在最前面的是捕头,他的手本来放松地搁在刀柄上面,在看清前面的景象后突然一紧,手背上的青筋暴了出来。   沈旦注意到身边有个捕快打了个冷颤。他不明所以,只得使劲眨眼睛把眼泪挤出去,试图看清到底是什么状况。   他眨了十几下眼睛,看清昏黄余晖里的人影时,几乎吓尿了裤子。   ——哪里是个红衣人,那分明是浑身是血的县令!!!   县令老爷面目全非,整张脸像是砧板上剁烂的肉泥,血从脸流到脖子、再没入衣襟,全身都是血,像是穿了一件红衣。   终于有个路人从怔神的状态里挣脱出来,爆发出凄厉的尖叫:“有鬼啊——!!!”   在这声撕心裂肺的惊叫中,所有人齐齐哆嗦了一下,然后魂不守舍地撒丫子狂奔。   很快,路口就只剩下了县令的鬼魂。   路上的人只剩下了捕快和沈旦。   沈旦的小腿肚子转筋到抽搐,屁股夹得死紧,想要跑。他看着身旁捕快们都是同一个反应,但却没人敢动。   最前面的捕头攥紧刀柄,深吸一口气,大喝道:“你是什么人?!”   尽管他中气十足,调起了全身的勇气,但沈旦还是听出了颤音。   县令的鬼魂没有回答。   鬼魂在原地站立须臾,然后双手慢慢抬起,平举到肩头的位置,在某一瞬间突然快速往前飘!   捕头脚绊脚连往后退,哆嗦着大喝:“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沈旦快要吓破胆了,还被齐齐往后退的捕快们混乱地踩了好几脚,嗷嗷喊疼都破了音。   日头彻底落下地平线。   昼夜之交,阴气骤然加重,加上原本吵嚷了一整天的街道突然变得像坟地一样死寂,更平添了一丝恐怖。   县令的鬼魂往前飘了几尺,停了。   他背后的衙门埋没在灰黑的天幕下,跟阴曹地府似的。   见县令不再靠近,捕头直往后退的脚步也慢慢停下,弯腰喘着粗气。   沉默犹豫了好一会儿,捕头问:“你……你,您,是,县令大人?”   县令鬼魂的声音依稀能听出来是县令,但却拖了非人的长腔,阴森至极,不像是活人能发出来的动静。   “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捕头赶快答:“认得认得!小的不敢!”话音刚落就单膝跪地,抱刀行礼。   他身后的捕快也哆嗦着哐哐跪了下来,只剩沈旦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跟鬼县令大眼瞪小眼。   沈旦遭不住,掀起眼皮瞧了两眼那张跟胡乱捏的肉馅似的鬼面就浑身觳觫,也扑通跪下了。   鬼县令直直垂着手臂,从躯体僵直的情况看已经是个死了多时的鬼了,也不知道是如何发出声音的。   “你们——为什么——要抓——沈旦——?”   捕头拄着刀,低着头回答道:“县令大人,两日前您还说,就沈旦毁坏城西邪神庙、另塑别神一案择日升堂,可没等您拍板,您竟然就,就……”   捕头抬起眼,瑟缩着看了下鬼县令,说:“死于非命……”   “我等这就把沈旦带回来,待审问明白后,您就可以……”捕头咽了下口水,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怕触怒鬼县令似的,“安息了……”   “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桀——”   鬼县令突然凄厉地尖笑起来,可怕的声音响彻云间,就连巷子尽头的人都毛骨悚然。   捕头跪在地上的膝盖抖得都快把地掘出个坑来,牙齿上下快速磕碰的声音就连沈旦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是——沈旦——害死的——”   鬼县令恐怖的笑声消散后,一句阴森的话从那个僵尸一样的躯体里升起。   “我留了——遗言——在庙里——”   鬼县令的声调骤然拔高,像是愤怒至极,几乎要把人的耳膜刺破:“你们竟然——都没看见吗?!?!”   鬼县令的鬼叫几乎让天上的云彩都震荡了,天地之间仿佛形成了回音。   一时间,场面静得吓人。连人体内部的器官都不动了。   就像是天象来呼应似的,就在鬼县令的尖叫声停止的那一刹那,整个永丰镇突然乌云压顶。   本来将黑未黑的天,扑通一下掉进了墨缸里。   捕头快要吓疯了,而沈旦身边咚一声,有一个捕快昏了过去。   鬼县令再度把胳膊抬起来,平举着,蓄势待发。   捕头把手中刀一扔,突然朝前一趴,开始咣咣磕头。   “县令大人,县令老爷啊!!!”   捕头彻底哭了出来,鼻涕眼泪乱飞,好像磕头的动作能减轻自己的恐惧似的,磕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他颤抖着大喊:“您有什么吩咐,小的都会办到,请绕了小的一条命啊——!!!”   捕头这么一磕头,他身后还没吓晕的捕快们也跟着开始磕头,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沈旦纵使吓得也想跟着磕头,却忍住了,他无助地看着身边不停砰砰磕头的捕快们,无法控制地幻视了一群啄米的鸡。   鬼县令平举着胳膊,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些年来——我拜的——竟然是——邪神——最后落了——这个下场!!!”   “我死不瞑目——!!!”   捕快们磕头的动作停住,因为停得太突兀,每个人都很头晕。   捕头率先想起来神庙里那行用香灰写成的字,又惊又惧地想:“原来这竟是县令大人的遗言!而非凶手混淆视听的托辞!这竟是真的!”   “您……有什么吩咐?”捕头斗胆问道,怯怯地抬头看鬼县令。   鬼县令的尖叫声又响了起来:“把邪神庙——都给我——砸了!!!”   说完这句,鬼县令突然转了个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举着胳膊飘进了一条小巷子里,消失了,只余下鬼叫声的回响。   过了好一会儿,捕头才反应过来,伸手把身后一个捕快薅了起来,向前推了一巴掌:“去!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被拽起来的这个捕快都快哭了,“啊?我?我不……”   “让你去你就快去!”捕头拔出刀来威胁地晃了晃。   这倒霉捕快抖若筛糠,一步三回头地往小巷子那边挪。   挪到巷子口的时候,他抱着自己的胳膊攥了又攥,深吸一口气,然后拔出刀来:“啊呀呀呀呀呀——!!”   就这样叫着往里冲。   不过一瞬间。   下一刻,这捕快又鬼哭狼嚎地跑了回来,涕泗横流,遥遥对着捕头喊:“里面,里面,是个,死胡同!!!什么都没有!!”   死胡同。   没人。   确实是鬼。   在场所有人都透心凉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沈旦瘫在原地,捕快们也都傻了眼,没人顾得上他。他双手撑着地,使了好几把劲,才把自己撑着站了起来,腿软得跟面条似的。   他颤着声,抽噎着问:“各位老爷,犯人真,真不是我,你们,你们还要把我,带去衙门吗?”   捕头一直盯着黢黑的死胡同口,瞳孔还在颤抖,过了好长时间才慢慢转过头来,盯着沈旦。   “给我滚!!!”   沈旦喜极而泣,呜咽着说:“我滚!我这就滚!!!”   第五君拍着自己家的院门。   “开门!!怎么回事!谁锁的门?!”   里面声音非常吵,但听不清到底在吵什么,似乎所有人都被关在医馆里,院子里就跟没人一样。   第五君拍了好久的门,终于,门开了。   第五君看见面前的人,一愣。“哟,竟然自己醒了?”   齐释青就跟呆住一样站在院门口,一手握着他的黑色长戟,像尊门神似的。   第五君冲他一笑,接着就绕过他,径直往厨房走去。   齐释青愣了半晌,赶快跟上。   第五君给灶台点着火,从怀里掏出一个不算小的包裹来,看也不看直接丢进火里烧了。   空气里渐渐升起一股像是烧焦的猪皮的味道,第五君蹲在地上看包裹燃烧殆尽,舒了口气,偏头看向齐释青,说:“估计你听说过我却不认识我,我是你亲爹齐冠原来收养的孩子,论起来,你本来该叫我师兄的。但我很早就不是玄陵门的人了,所以你还是叫哥吧。”   齐释青站在门口,手里的长戟还没收回去,整个人像是镶在门框里了似的。   第五君瞅着他看自己的眼神忒深沉、完全搞不明白,就扶着膝盖站起身,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醒的?里面病号都怎么样了?小秀才呢?”   齐释青的瞳孔放大了,定定地看着第五君,但整个人很恍惚,几乎是在摇晃。他轻声说:“小秀才出去找你了。”   “啊?找我?为什么找我?不是让她看家吗?”第五君疑惑地说,“来老弟你让一下,我先去看看病号。”   齐释青见他要走,猛然拉住他的手。   第五君毫无防备,被拽得一仰,扭头拧眉看向齐释青,倒是没有甩开手。“老弟,你可能是比较激动,但事有轻重缓急,你懂事一点。”   齐释青把他的手握紧了,嘴唇颤了又颤,瞳孔都快抖出残影了。   “你……不记得我了……?” 第273章 忘情(九)   第五君被齐释青的表情惊了一惊。   ——这剑眉星目的,怎么竟然快哭了!   第五君把身子扭正了,仰头认真瞅他,满脸的安抚和关切,就跟热心青年看望孤寡老人似的握住齐释青的手,在他手背上重重拍了拍,语重心长道:“怎么能不记得,你还是我从水里捞出来的呢,就那暴雨天,你差点没淹死在巷子里,我救的你!”   他又冲齐释青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狡黠的小白牙:“不过真抱歉哈,我那会儿不知道你的身份,就把你放在能躲雨的邪神庙里了,但你看你现在也找上门来了呀,不准记恨我哦。”   天已经黑了挺久了,俩人在厨房里对视着,全靠炉火照亮彼此的脸庞。   齐释青的眼睛大睁着,很久都不眨一下。   第五君笑眯眯地看着齐释青,眼里映出的小火苗在欢快地跳跃。   他看见齐释青那对黑漆漆的眼睛渐渐布满血丝,眉心痛苦地蹙起,睫毛垂下。   然后下一瞬,两颗豆大的晶莹泪水就划了下来。   第五君嘴巴张得像是掉了下巴。   察觉到脸颊上湿意的一刹那,齐释青猛然放下第五君的手,转头。   “那些人进了你房间,看见了司少康的神像,要把你抓了报官,被我关在里面了。”   齐释青背对着第五君,让出了厨房的门。   第五君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惊,接着哼了一声,生气地咔咔撸起袖子。他拍了拍齐释青的背,潇洒地绕过他,留下句口头安慰:“等哥处理完正事,就来陪你。你在门口留意一下小秀才,但别出去乱跑,人生地不熟的。”   夜幕降临,永丰镇已是万家灯火。但医馆里头却是黑黢黢的、一副没人在家的样子,而隔着门和墙又能听见里面的吵嚷声,好像鬼怪聚在这里开大会似的,看上去十分诡异。   第五君走到门口,把门闩拔了。   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臭气,熏得第五君往后一个趔趄,连忙屏住呼吸——   来找他看病的人大多不注意、也没条件注意清洁卫生,因此在密闭的空间里关了这么久,整个诊室如同臭大酱的发酵室,气味非常令人难以忍受。   “神医回来了!”有人率先认出了第五君的身影。   一屋子的噪音立刻停了,所有人都盯着第五君,有几个人笑得不怀好意,愚蠢和恶意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把我们放了!!”   “小心你罪加一等!”   “神医,你现在主动认罪伏法,还能有一条生路!”   第五君眯着眼,看清他们是几人一组被麻绳捆了起来,只能互相吆喝却不能动弹,心里五味杂陈。   他站在门外等味道散了一阵,才走进去,点上灯。   “你们想把我交到官府去?”第五君问,“就因为我房间里放着司命神君的神像?”   一个大妈嚷道:“那个城西的帝君庙里也供奉着这个神仙,你还敢说你跟沈旦不是一伙的?!”   还有个老头朝第五君吐了口痰,“要是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们说什么也不会来找你看病的!”   他们明明被捆着手脚、动弹不得,却用七嘴八舌塑造了一种砸了鸭棚捅了鸡窝的氛围。   “我给你们看病,还看出仇来了是么?”   第五君往长案上猛砸一拳,话音却没有任何波澜。   神医一直是笑容和蔼的,这些人从没见过他的脸能冷到这个地步,齐齐噤了声。   第五君慢慢转头,看了遍肮脏狼藉的诊室。   “我不收你们一文钱,反而被你们把家给翻成这样,你们乱闯我的屋子,还商量着把我卖了好发财。”   第五君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就在刚刚,风向已经变了。”   “我有急事出去,却意外看了场热闹。”第五君眼神锐利得能杀人,突然诡异地勾起唇角,“就在衙门外,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   一屋子的人盯着第五君,没有人敢说话。   第五君大笑道:“我看见了县令的鬼魂啊!”   “县令说他死得很冤,一直供奉的帝君原来是邪神,让捕快把永丰镇所有的邪神庙都砸了!”   “你们不信,自己出去问啊。”第五君的笑容让这些人汗毛倒竖。   他随手拿起盛放银针的小筐,晃了晃。   “你们偷了我不少东西啊。”   “我要是把你们交到衙门,能给我多少钱?”顿了顿,他又说,“不过你们有钱赔我么?”   第五君斜着眼狞笑,从小筐里抬起手,指缝里夹满了针。   “我的医术你们可能还没体会到,我要是稍微给你们扎上两针,你们就残了。”   他语气很平淡,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威胁。   那猥琐的老头反应迅速,用两瓣屁股飞快往后挪,把别人挤得直叫:“你离我远点!”   而大妈则叫道:“别听他胡扯!他就是在虚张声势!”   然后她瞪着第五君,义愤填膺地喊:“你快把我们放了!我们去衙门给你求情,兴许还能留你一条命!”   第五君抬起那只夹满银针的手,笑着在大妈跟前蹲下。   他缓缓把针尖靠近大妈,就见大妈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眼皮肌肉开始痉挛,无法控制地快速眨眼。   这显然就是她的病了。   第五君冷哼一声,骤然出手。   “啊啊啊啊啊啊——”大妈的惨叫声在医馆里回荡。   下一刻,大妈身上的绳子断了。公,中,好,四   跟大妈捆在一起的这些人一看身上松动,立刻蹦了起来,有些脚被束住的,不惜两人三足也要拼命往外逃。   大妈瘫坐在地上,眼皮痉挛得翻了上去,都无法闭眼了。   第五君盯着大妈闭不上的眼睛,淡淡地说:“滚。”   第五君并着手,用针尖做成的刀把这些人一组组解了。走到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身前时,第五君忽然停下脚步。   他盯着这人的裤裆,问:“你里面藏什么了?”   那男的支吾着往后退,然而一只脚还跟别人捆在一起,第五君三两下就把他制住了。   哗啦。   针刀划过,这人的裤裆裂了。   他一直好好放在房里、每天认真擦拭的司少康神像滚了出来,神像手里的笔骨碌碌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第五君怒火中烧,只看了一眼就想吐,胃里翻江倒海,酸水都溢到嗓子眼了。   “都给我滚!!!!!”   他眼前发黑地跪在地上,盯着那尊变得肮脏恶臭的神像,除了吼出那一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嘴唇一直在哆嗦。   气急攻心,他视野四角都是黑的,屋里只有一盏油灯,昏暗得很,那尊司命神像都黑黢黢、油乎乎的不会反光了。   第五君脑瓜子嗡嗡的,他越是愤怒,就越感到疲惫。他也没想到今天一天会发生这么多事,一时间气都喘不上来。   不知道在原地跪趴了多久,第五君忽然感觉一双手伸到他胁下,把他抱成一长条,双脚离了地。那双手很有劲,抱他跟抱小孩似的,把他稳稳当当放在了长案上。   第五君懵懵地坐在桌上,环顾四周,发现诊室里已经没人了,齐释青正站在他眼前,看着他。   “我把他们都赶走了。”齐释青说,“你要是改变主意,想杀了他们,告诉我。”   第五君木然地跟齐释青对视,半晌后说:“没有这个打算。”   齐释青没说话,沉默地转身走了出去。   第五君无力地瘫坐着,脚都没劲晃,慢吞吞看着他精心布置的诊室变成这幅闹心的模样,一阵想哭。   接着他就见齐释青又走了进来,端了个水盆。他把水盆放在地上,拎起来一条抹布,拧干水,开始擦拭诊床。   第五君看了会儿才意识到齐释青在做什么,马上跳下长案,说:“你还没好利索呢,歇着吧,我来干。”   齐释青却把抹布扔进水盆,再度从第五君胁下把他抱了起来,放在长案上。   “你坐着吧,这张桌子是我擦干净的。等我把地拖了你再下来。”   第五君寻思了会儿自己今天实在很累,一点也不想干活,就不吭声了,乖巧地坐在桌上。   “哥哥哥哥哥哥——!!”   过了没一会儿,院子里突然传来小秀才的声音。   “诶!”第五君在屋里答道,就见小姑娘哒哒哒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   “哥哥我出去找你怎么都找不到,现在街上都乱套了,所有人都在说县令的鬼魂的事,太吓人了!”   “哎哎,小心那口痰!别踩了!”第五君指着地上某个位置叫道。   小秀才猛地一拐,然后又哒哒哒跑起来,冲向第五君,看哥哥正坐在长案上,小胳膊一撑,也爬了上去,跟第五君排排坐。   第五君跟个老父亲似的揽着小秀才的肩头,叹息着说:“今天你也累了,休息会儿吧。”   小秀才把脑袋一歪,倚在第五君的胳膊上,不动弹了。   桌上坐着的一大一小都累得不想说话,互相靠着看齐释青打扫房间。   从上到下,从诊床到架子,从门把手到地面,齐释青收拾得有条不紊,动作麻利,脏水换了几盆,还抽空给他们刷了茶壶茶盏,烧上了水。   就连司少康的神像都给擦得一尘不染,断了的石笔拿布条裹紧了,放在第五君手边。   第五君在心里感慨:“这也太懂事了。”   小秀才说了出来:“哥哥,这个哥哥比你会干活多了。”   第五君:“……”   齐释青把诊室收拾完,抬眼看向第五君。“我能进你房间吗?”   他手里还握着洗干净的抹布,看样子是想一并打扫了。   第五君不好意思继续干坐着,跳了下来,想要伸手接过抹布。“哪能让你这么累,你快歇歇吧,剩下的我来打扫。”   齐释青攥着抹布没有松手,两人一人扯住一头,无声地较量了一会儿,第五君张开手,作投降状:“行吧行吧,你愿意干就去干吧,累了就歇着。”   齐释青的眉心这才舒展了点,从地上端起水盆,握着抹布往第五君的房间走。   第五君看着他的背影,“啧”了声,想:“这小子也太客气了。”   正在这时,院子里又传来一道有点破音、还带着颤的熟悉嗓音。   “第五君!”   第五君听着这动静,想沈旦是真的吓得不轻,哧哧笑出声。小秀才嗖地蹦下长案,朝外面跑去,叫着:“沈旦哥哥!”   第五君的房间里没有点灯,齐释青整个人隐藏在黑影里。只有一对黑眸,阴恻恻地转向门外,不动声色地看着来人,闪着粼粼寒光。 第274章 忘情(十)   沈旦从县衙门口屁滚尿流地逃走,一溜烟地跑回家,先惊魂甫定地在家抖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就火速更衣来找第五君。   他小心翼翼地从浑书鼎金典当行探出脑袋,却意外地发现街上有好些人是从第五君的医馆跑出来的。   这些人从穿着打扮上就能明显辨认出来,都是去第五君那儿免费看诊的病号,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全都跑出来了,惊恐得跟逃命似的。   他们只要见到路上行人,就会拉住对方问衙门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在问,而且还不信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沈旦见状立刻拿袖子把自己的头给捂了,一溜小跑向第五君的家奔去,心脏扑腾个不停。   今天实在是太诡异、太吓人了。   “嗯嗯,然后呢?”   第五君心情颇好地听着沈旦竹筒倒豆子,一边踮着脚把院子里挂的小灯笼挨个点上,像是在夜空里开花一样。   院子一下变得温馨起来,小秀才拿着比她高一倍的大扫帚往外刷刷扫地,第五君从井里打上水来浇在地上,一副热火朝天大扫除、除晦气的样子,简直像在过年。   第五君甩甩手,歪着头欣赏了会儿自己五颜六色的小夜灯,笑眯眯地看了眼沈旦。“你自己找地儿坐哈,晚上没吃饭一会儿一块儿吃。”   沈旦终于把他今天的魔幻经历讲完了,连喘几口大气,拖过一只小马扎一屁股坐了上去,头顶上的黑缎小端冠啪唧歪了,他赶紧扶正。   “唉……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能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鬼……”   第五君仍然是眉眼弯弯的,什么都没解释,只哼笑着打趣:“你都是被邪神上过身的人,见到鬼魂还这么不淡定。你别说,那鬼可是个好鬼,救了你不说,还把邪神的事给捅出来了,给我省了不少麻烦。”   沈旦垂头丧气地看着第五君玩似地在院子里打扫了一阵,又见小秀才把门口那块写了义诊一周的石板雄赳赳气昂昂地扛了回来,问:“我在衙门那儿撞了鬼,你这儿又是怎么回事?我过来的时候,好多你的病号正往外跑,不停地打听事情。”   小秀才听到了,把石板往地上一放就想说话,被第五君一个眼神制止:“小秀才乖,帮哥哥把上面的字擦了。”   第五君接着对沈旦说:“跟撞鬼差不多,差点被偷家了。”   沈旦大惊:“什么?怎么回事?”   今夜的永丰镇格外亮堂,不知道是不是人们都怕鬼的缘故,家家户户都恨不能把所有的灯都点上,还有不少人家门口挂了桃木剑,枕头底下压了菜刀。所有人都在讨论鬼县令的事,但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好像生怕声音大一点,那个死县令就会出现在自家门口似的。   只有第五君家里轻松又愉快。   在漂亮的夜空下,第五君慢条斯理地擦着院里吃饭的桌子,一边说:“我听说你被捕快带走了,就出去看到底怎么回事,结果我一走,那些人就原形毕露了。”   他把那些病号擅闯房间、偷他东西、试图举报他、把他送到官府的事儿一说,沈旦也气得够呛。“真是些不知好歹,厚颜无耻之徒!”   第五君把抹布往桌上一摔,也拉了个小马扎坐下来,叹道:“谁说不是呢。”   夏夜温热的风轻柔地吹着,把院子里的小花灯吹得像在跳舞,五彩斑斓的灯光映在地上,如同在海底点了蜡烛。   沈旦沉默了会儿,忽然问:“你……出去找我了?”   尽管他努力控制着语气,但话音里还是明显流露出欣喜和希冀,语调都飘了。   第五君:“对啊。”   沈旦心里一下就跟吃了蜜一样甜,他低下头,抿着嘴,不想让嘴角上扬得太明显。   突然,一股冷风从医馆里吹了出来,沈旦小腿一凉。   但他没作他想,仍然甜蜜蜜地托着脑袋问第五君:“然后你回来就把他们都赶出去了?我看他们吓得不轻。”   第五君“哦”了一声,“还有个事儿你不知道呢,之前暴雨天,我碰巧捡了个人,当时不知道他是谁,我就随手把他放在邪神庙了,结果人家是我原来门派的师弟,还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个人影从医馆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沈旦一见,目光凝住——   来人一袭黑衣,身材高大,走路带风,五官和比例都生得极好,只是面容冷峻,视线都带着杀气。这样肃杀的一个人物却挽着袖子,端着一个水盆,雕塑一样的手臂线条一览无余,违和地宜室宜家。   第五君背对着屋子,不知道齐释青已经出来了,继续说:“这师弟,啧,特别懂事,真是没话讲,一直在屋里帮我干活呢。就是他帮我制服那些人的。”   沈旦看向第五君身后,问:“你的师弟,是司命神君的徒弟吗?”   第五君说:“不是,是玄陵门的,故事很复杂以后有机会再说。”   沈旦心里一惊,但面色不改,仍然看向第五君身后,说:“也是蓬莱仙岛下来的么?”   第五君点头,“是啊,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好好说说话……”他还没说完,沈旦就罕见地打断他,问:“他叫什么?”   第五君看沈旦一直望向自己身后,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一回头,吓了一跳。   齐释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就站在他背后,先是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了第五君一眼,接着用一只胳膊卡着水盆,俯身用另一只手从桌上拿起那块抹布,轻轻扔进水盆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像在自己家一样。   他弯腰的时候跟第五君离得很近,胸口几乎能贴上第五君的脸蛋,像扇屏风一样把沈旦隔在了另一边。   他直起身子,重新端好水盆,看向沈旦:“我是齐释青。”   沈旦仿佛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齐释青。   他迅速看向第五君,却见第五君笑着站了起来,还啪啪鼓着掌,非常热情地说:“来来来,我正好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   他先看向沈旦,指着齐释青:“这就是我刚说的玄陵门的师弟,齐释青。不过他的情况我了解得也不多,以后可以慢慢聊。”   接着又看向齐释青,介绍沈旦:“这位是沈旦沈老板,永丰镇最大的当铺浑书鼎金典当行的大少爷,是我刚来下界时的恩人,这房子就是沈老板给的。”   沈旦听着第五君说完这些,眉心拧到打结。他紧紧盯着第五君的脸,又重复地问了一遍:“他是齐释青?”   第五君点头,莫名其妙地说:“怎么啦?难不成你还认识他啊?”   齐释青阴沉地看向沈旦,眸色晦暗不明。   沈旦的心跳快得离谱,今天撞的鬼带给他的冲击都没有此刻大。他审视着第五君的神情,却一丝端倪都找不出来。第五君不能更加自然了,好像是真的刚认识齐释青不久、没有任何前情的样子。沈旦几乎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差错,被邪神附身时知道的那些是否都是假的。   ——齐释青不是玄陵门的掌门么?不是跟柳下惠子成亲了么?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不是第五君最放不下的人吗?   这是怎么回事?   沈旦的瞳孔震颤,缓缓转过头跟齐释青对视,发现对方看自己的目光绝对算不上和善。   他们三个人站成了一个三角形,然而齐释青和第五君的那条边格外短,衬托得他这个尖锐的角无比像个外人。   在这一刻,沈旦突然就确定了,这不是同名同姓的巧合。   面前这个人,就是那个齐释青。   但第五君不知为何,好像把齐释青给忘了。   沈旦清了清嗓子,站直了,对齐释青笑了笑:“你好。”   齐释青注视他片刻,颔首。   沈旦忽然就有种对方是上位者、在接受自己请安的古怪联想,非常不适。   第五君也看出这俩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但本能地觉得是齐释青的问题——因为齐释青从跟他说第一句话开始整个人的情绪就非常不对劲,很可能是有很严重的心结,需要好好聊聊。   于是他就拿出大哥的派头,伸出两只手,同时哐地拍上齐释青和沈旦的背,如同一个成熟的和事佬,说:“你俩都比我小,但是吧,都不喜欢叫我哥。没事儿,我也不是个多注重礼数的人,你们爱叫我什么就叫什么。”   沈旦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第五君一巴掌往前一趔趄,弯了下腰才站稳。   齐释青纹丝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沈旦感到尴尬,第五君也在思考到底该说什么才能活跃气氛的时候,齐释青突然开口了。   他只看向第五君,用平稳的语调说:“你的生辰是四月初一,今年春天刚满二十四。我比你大两岁。”   第五君愣住,有点惊恐地张大嘴巴。“啊?齐叔叔给你说得这么详细的啊?”   ——给一个没法养在身边的亲生儿子提自己的养子,是不是不太好啊!   ——这位兄台听多了他的事,会不会愤愤不平,十分嫉妒,甚至……想要杀人灭口?!   ——他来下界,不会,是来报仇的吧?!不会吧?!!   齐释青和沈旦同时在观察第五君,两人虽然此前完全没有通过气,但都意识到了第五君的不对劲,并且各自在小心地试探。   沈旦从“齐叔叔”三个字推断出第五君应当还记得齐释青的长辈,也就是说他别的记忆没有问题,只是不记得齐释青本人。   而齐释青从第五君精彩的表情上推断出他的思路已经不知道跑偏到哪里去了,就说:“我的意思是,应该你叫我哥哥。”   第五君和沈旦同时愣住。   沈旦脸色不太好看,怎么三个人里面他变成最小的了!   第五君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开。开开合合循环了数次之后,他咽了下口水,压低声音问齐释青:“那个,你娘,是不是当年,带球跑的?” 第275章 忘情(十一)   第五君自忖想法挺正常的:齐叔叔之前肯定不知道齐释青的存在,要是早知道有这么大的儿子,哪还用得着去药王谷抱养他这么一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啊!   但这话落在齐释青耳朵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齐释青盯着第五君一语不发,眼睛里的情绪却非常明显,是迷惑,是不解,是诧异。   “……什么?”   而第五君则对齐释青的反应作出了反应,皱着眉头睁大眼睛,是迷惑,是不解,是诧异。   “……什么什么?”   站在一边的沈旦看着他俩说悄悄话,说完悄悄话又看俩人表情默契地一起变,就跟照镜子似的,心里很不平衡。   他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的对视,问第五君:“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   沈旦用余光瞥见齐释青有一瞬间想要抢他的活,却闭上了嘴,有点点得意。   第五君高兴地说:“好啊,好久没吃到沈老板的手艺了。”然后就给齐释青夸沈旦:“你是不知道,沈老板做饭是一绝,一般人根本没机会品尝!你今天有口福了!他做的小鸡炖蘑菇格外好吃,把小秀才都拐得想要长大做大厨。”   沈旦昂首阔步朝厨房走去,背后好像有条无形的尾巴在甩。   他潇洒得头都不回,声音嘹亮:“家里还剩什么菜?有鸡和蘑菇吗?”   小秀才从厨房里蹦了出来,兴高采烈地说:“有鸡和蘑菇!还有粉皮!我已经把米饭焖上啦!”   沈旦笑着摸了摸小秀才的脑袋:“真棒。”   齐释青的脸色从刚刚听到“小鸡炖蘑菇”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变得惨白,他额上渗出冷汗,眉毛却只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用力握住脱力的手,装作若无其事。   第五君把目光从厨房收回来,看向齐释青,笑眯眯地说:“那我们就等着吃吧。”   齐释青低头“嗯”了声,像是为了躲避第五君视线似地转过身,把水盆端走、刷了,又洗了手。   他在井边的洗手池多停留了片刻,一直到嘴唇重新恢复血色、手也不抖了,才把衣袖整理好,走了回来,在第五君身边坐下。   院里有张躺椅,第五君正躺在上面,惬意地闭着眼睛,枕着胳膊,连打几个哈欠。   夜风里摇曳的灯笼在第五君的脸庞和银发上洒下五彩的光影,像是给他戴上了一张彩色的假面,整个人如梦似幻。   齐释青在马扎上笔直地坐着,偏头望着第五君,一动不动,好像是清醒着、却在做梦。   他的眼里是一潭死水,死水的中心只有一个人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厨房里飘出了第一缕鸡肉的香气,齐释青低声问:“你第一次见我,是在下界吗?”   第五君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几乎像是睡着了。   齐释青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随风去了。他知道第五君其实并没有睡着,却把回答与否的选择交给了第五君。第五君若是不愿回答,他就当他睡着了。   第五君脸上的光影闪闪烁烁,过了会儿,他缓缓睁开眼睛,温和地看向齐释青。   “我仔细回想了下,的确在蓬莱仙岛没见过你。我不是乱说,但以你的风度和容貌,我要是早些年见过你,不可能忘的。”   齐释青注视着第五君,平静地点了点头,手指攥进掌心。   “为什么不告诉沈旦是你救了他?”过了片刻,齐释青又轻声问。   第五君睁大眼,状似无辜地说:“我哪有?!明明是县令的鬼魂出现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齐释青看向第五君的视线格外深沉,明明没有任何攻击性,却让第五君平白无故产生了正在被人侵入的错觉。   但第五君可不吃这套,哼了一声又闭上眼睛,还晃起了腿。   “一天天的,你可真能瞎想。齐叔叔知道你这么能瞎想吗?”   齐释青的嗓音在夜空中悠悠响起。   “你不是会换颜易嗓之术吗?”   砰的一声,第五君如同诈尸一样笔直地弹坐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谁告诉你的?!”   齐释青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第五君大脑飞速运转,警惕地说:“我从没见过你,你却知道我这么多事。你不可能见过我师父,这也不可能是齐叔叔告诉你的。”   “你去过灸我崖?!”   第五君语速奇快,声音都在抖,几乎是低吼着得出了结论。   他死死盯着齐释青,把他脸上每一寸都看了个仔细。“是大刚告诉你的是不是?你见过刘大刚?他还好吗?!”   齐释青的眸子颤了颤,黯了下去。他嘴唇的血色又褪了,好像心脏上捆了荆棘,四肢百骸都长了倒刺。   他抬了下嘴角,微笑道:“大刚都好。他很想你。”   听了这句话,第五君蓦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俯下身握住齐释青的双肩,眼睛都红了。   “他还说什么了吗?你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在灸我崖都好吗?”   齐释青望着第五君的眼睛,心痛得无法呼吸。   “都好。”齐释青的声音带上哽咽,却竭尽全力掩饰住了。“他每天都在给司命神君上香,求师祖保佑你。”   “在蓬莱岛东,灸我崖已经成为了最大的仙门。”   第五君怔怔地听着齐释青说话,泪水在眼里呆了片刻,直直砸了下来。   齐释青的衣襟湿了。   两人猩红泪眼对视许久,第五君忽觉自己失态,松开钳住齐释青的手,转头说:“抱歉。大刚是我徒弟,我太激动了。”   齐释青没有说话,宛如一尊石像坐在原处。   第五君站着冷静了会儿,等眼里的泪消了,才重新在躺椅上坐下。他长叹一口气,说:“我对不住那孩子。”   “从未名山上跳下来的时候,我没想过自己能活的。”   齐释青骤然无声转身,攥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低下头去。   胸腔传来的痛楚要决堤了。   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他只能把脸埋在臂弯,让这些咸苦的液体尽数被墨色的衣袖吸收。   他把内力耗尽、吞下化功丸,带着满身伤痕从未名山上跳下来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能活。   齐释青肩膀都在颤抖,整个人却像哑了,完全地静默,没有让第五君看出一丝异常。   第五君望着漂亮的彩色灯笼,轻轻地哽咽。   “我再也见不到大刚了……”   齐释青眼前好似有一个万花筒在转,他的头很晕,心脏很疼,很久没有缓解。   他不明白。   第五君记得他父亲,记得自己的徒弟,记得玄陵门,记得灸我崖,却不记得他。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很短小,在学校加班到很晚来不及码字了,下一章多一点 第276章 忘情(十二)   明媚静谧的夜空下,各家有各家的喜怒哀愁。   第五君望天叹了好久,枕着满头白发,十分沧桑地扭头看向齐释青,“你……”   原本想说的话突然顿住,第五君从躺椅上坐起来凑近齐释青,认真端详了会儿他的脸,眉心蹙起。“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他就伸手去握齐释青的手腕,却被齐释青躲了过去。   “让我给你看看!”第五君急了,又一捞齐释青的胳膊。vb狗装你妈   就在快被第五君抓到的一瞬间,齐释青身体往后一仰,第五君骤然失去重心,被齐释青一只手按在后腰上,按进了他怀里。   齐释青坐着,第五君趴在他肩头,两人姿势无比亲密。   将这个温热的身躯拥入怀中的那一刻,齐释青的心脏重重敲了一下,好像终于落到了实处。他颤抖着收紧手臂,胆怯地轻嗅第五君身上的味道。   第五君让齐释青抱了会儿,哎了一声,想要起来。他感受不到暧昧,只觉得热,拍了两把齐释青的后背,说:“哎哎,老弟,你快松手吧,大夏天的你不嫌热啊?不让看就不看,抱我干嘛!”   齐释青搂着第五君,把脸埋在他颈窝处待了片刻,然后才慢慢松开手。   “我比你大。”齐释青没接第五君的茬,反而又重申了一次年龄的问题。他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却露出了一丝笑容。第五君看着这双黑沉的眸子闪闪烁烁,竟然读出来了点期待。   “啊,哦。”第五君啧了声,挠了挠头,“但我总感觉我比你大。万一你骗我怎么办?我现在又没法求证。”   第五君发现,他不管说什么,每说一句话,齐释青都能看他好久;而且跟他交谈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错位感,要么延迟回应,要么答非所问,好像他们不是处于同一个时空似的。   “你总看我干嘛啊?”第五君皱着眉头,犹疑地问,“是不是你听说了什么事,才总这么看我?”   他重新坐下,认真地看着齐释青,用下巴指了下叮叮咣咣的厨房,解释道:“我确实想跟你好好聊聊,但今天家里还有人,有些话可能不方便讲。”   齐释青没有表露出任何异议,但一直定定地看着第五君,好像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似的。   第五君抿了下嘴唇,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可能跟所有人一样把我当成叛徒。但我没有害过你父亲。真正的叛徒另有其人。”   “我知道。”齐释青说。   第五君惊讶地问:“你知道?”他停顿片刻,哼笑一声,“你骗我的吧。玄一和玄十师兄从灸我崖把我带去玄陵门的时候,可是把我当叛徒的,还给我喂了化功丸。你又是从哪知道的?”   齐释青看了第五君很久,久到第五君几乎以为他是睁着眼睡着了,伸手在齐释青眼前晃了晃,被齐释青冰凉的手抓住,握在掌心。   齐释青嘴唇颤了颤,声音很轻。   “……当时,把你从灸我崖带走的人,除了玄一、玄十……还有谁?”   第五君光是听见齐释青的嗓音就觉得他很痛苦,但他不理解。   “还能有谁,玄陵门的弟子呀,来了一堆。”第五君觉得自己的手背都冰得慌,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齐释青的手,“你手太凉了,我给你瞧瞧,给你抓服药调理一下?”   齐释青轻轻握住第五君的手,垂下眸子。   正在这时,志得意满的沈大厨端着第一盘热气腾腾的菜从厨房出来了。   “开饭了!”   他欢快的嗓音在看见第五君和齐释青头碰头、手牵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一般情况下,正常人在这种时刻会条件反射地撒手,跟对方保持距离以示清白,可偏偏齐释青和第五君都不太能算正常人——齐释青是绝不可能主动松手的,发现有观众反而把手握得更紧了;而第五君情窍关了、以一个纯正的医者心态正试图去摸齐释青的脉搏,完全不把这种程度的接触当回事——因此都没松手。   沈旦端着菜站在厨房门口,像是被雷劈了。齐释青对此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而第五君则开心地站了起来,读不懂气氛地说:“沈老板好手艺!好速度!”   第五君一站起来,他那只跟齐释青交握的手就被拽在半空,就跟故意展示给沈旦看似的。沈旦盯了好一会儿才扯着嘴角,尽力克制地说:“准备吃饭了。”   小秀才这时也从厨房里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险些撞上沈旦。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了四碗饭,从沈旦身后扭出来朝第五君跑,边跑边吆喝:“哥哥吃饭啦!我快饿死了!!”   “好!”第五君转头对齐释青说,“具体的明天再聊。”然后就毫不留情地甩开齐释青的手,轻快地小跑去厨房拿碗筷去了。   齐释青被丢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第五君的背影,一动不动。   小秀才先跑过来在他面前的桌上啪啪啪啪摆上饭,然后笑着对他说,“哥哥也饿坏了吧?你都多长时间没吃饭啦!”   接着砰的一声,是沈旦把一个大盘子用力放在桌子中央,正是第五君最爱吃的小鸡炖蘑菇。沈旦居高临下地扫了齐释青一眼,警惕地转身走了。   齐释青死死攥着掌心,指甲扎进了肉里,掌纹漫上红色。   他想起身跟第五君一起去端菜,但此刻的浑身脱力让他站都站不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染上了心痛的毛病。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痛苦而已,每得知一点跟第五君有关的真相,他都像是死过一次。他什么都能算到,却无法料到从他靠假联姻引堕仙出山的计划开始实施的那一刻起,他的余生都将充斥着亏欠、愧疚、自责、悔恨、恐惧。曾经的自负、自私、嘴硬,都会以无法挽回的痛苦加倍返还。   随着心痛发作愈加频繁,齐释青终于意识到这是一种病。发作的时候,心跳完全紊乱,嘴唇时而发白时而青紫,呼吸困难,最严重的时候几乎窒息,四肢无力,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诱因只有一个,可即使现在他重新见到了第五君,也没有任何好转。   齐释青的冷汗簌簌淌下,没入黑色的衣袍。   他耳边的嗡鸣声缓慢地褪去,他从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拿着筷子汤勺走来的第五君,露出一个劫后余生似的浅笑。   第五君左边是齐释青,右边是沈旦。一张本该只坐俩人的小圆桌,围坐了四个人,略显拥挤。   第五君举起小酒杯,大笑着说:“今天真是个特殊的日子!首先祝贺沈老板逃过一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沈旦笑着举杯,跟他碰了碰。   接着第五君又看向齐释青,“也得祝贺我的……呃……”   他本来想说“老弟”,但想起齐释青比他大,犹豫地一哽,最后牙一咬、心一横,豪迈地说:“祝贺我哥哥!正式加入我家,以后我带着你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哥哥”这两个字,在这个夜晚产生了石破天惊的效果。   沈旦险些摔了酒杯,就在酒杯快要脱手的一瞬间他才猛地攥紧,杯子最细的颈部嘎吱裂了缝。   小秀才的羊角辫颤抖了一下,然后愣了——第五君说“哥哥”这两个字,好似突然唤醒了她的某段记忆,让她一瞬间几乎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先惊疑地看了会儿第五君,又用同样的目光看向齐释青。   而第五君也一愣。   他觉得这两个字特别熟悉,好像他曾经经常喊似的。   然而他无比确信他根本没有哥哥。即使是在玄陵门里,别人都比他大,他也只会叫他们师兄。   这个须臾第五君还揣摩着对于“哥哥”二字诡异的即视感,沈旦和小秀才则同时看向齐释青。   而齐释青端坐着,双手握拳,藏住指缝里的血迹,直直地转头,望着第五君,身体在微不可查地颤抖。   他完全忽视了桌上另外两个人投射来的沉重又锐利的视线,因为侧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表情,只有五官犀利的阴影。   忽然,他们头顶的一串花灯因为夜风吹过而摇动起来。   因为这一刹那的照明,齐释青眼中有泪光一闪而过。   沈旦的心跳突然敲了很重的一拍,几乎把他拍在桌子上。   这张小桌子上一共四个人,他跟齐释青因为在第五君的两侧,座位其实是正对着的。他一直在观察齐释青。   风过了,但灯还在摇。每一次闪烁的彩光,都照出一瞬间的泪影。   这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只看了一眼,沈旦的心肠都在绞痛。   但一切其实发生得非常快。第五君下一刻就把这种思考不出来结果的奇异感觉抛在脑后,豪爽地伸手碰齐释青的酒杯。   齐释青垂下眼睛,举杯碰了。   他把酒液饮尽,却没有松手。他不想让第五君看见他掌心出了血。   “吃饭吧!”第五君作为一家之主,快乐地宣布道。   小秀才平常是一等第五君说开饭就扑上去的那种吃相,但今天,她又看了几眼齐释青,才举起筷子,飞快插进面前的米饭里,扒了一大口。   这个夜晚的永丰镇非常安静。因为鬼县令的缘故,家家户户都如同不放爆竹的守岁,亮堂堂的安静。   沈旦坐到小秀才回房呼呼大睡、第五君把院子打扫完毕,才起身准备告辞。   他趁着齐释青去厨房洗碗、院子里只有第五君和他的空当,压低了声音说:“第五君,如果让他住在你这儿不方便的话,可以让他住在我那里。”   第五君纳闷地看着他,“没什么不方便的啊,又不是没有客房。而且你刚从县令那边脱身,这些天还是低调些吧,别带生人回去,也少出去抛头露面。”   沈旦喉结滚了滚,绞尽脑汁地找借口:“可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是你的……你原来门派的人?你对他根本没有印象,万一他是编造的身份呢?你怎么能保证他不会害你?”   第五君“害”了一声,摆了摆手,“我当是什么呢。忘了跟你说了,他有一块玉佩,跟我当了的那块一模一样。不光有玉佩,还有个玄陵门的传家宝,所以他只可能是齐叔叔的儿子。一会儿他出来你看看就知道了。”   沈旦就站在第五君身边等,看着他伸长手臂把院里的小花灯一盏盏灭掉,院子里慢慢黑了下来,却凸显出了满天星光。   这种最后的侥幸心理像是强酸,让沈旦的五脏六腑都感到腐蚀一般的灼痛。但他却倔强地把目光放在第五君身上,看着这个像是白海棠一样漂亮的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不多时,厨房的灯也灭了,一个黑如山岳的身影走了出来。   第五君笑着对那个身影说:“老齐,沈旦想看看你的玉佩和罗盘。”   齐释青没有一瞬的犹豫,就走到他们面前,把腰间的东西解下来,递给第五君。   第五君接过,展示给沈旦看:“看过,放心了?”   沈旦瞳孔剧震。   那个黑罗盘,他看清的一瞬间就知道这绝非人间能锻造出来的宝物。   但他没有多看这宝贝一眼,而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玉佩。   虽然他掌眼的功夫不如他家的朝奉,可那块他亲自从第五君手里收走的玉佩就如同烙印在他脑海里一般,此时此刻即使他再想否认他们的联系也找不出一丁点的理由——这两只玉佩的确是一模一样,是同一位匠人、从同一块玉料里雕出来的。   而且不仅如此。   这两只玉佩,一大一小,分明是一对。只为夫妻所有。 第277章 忘情(十三)   齐释青的玉佩被第五君拿在手里,两人并肩看向沈旦。   沈旦的视线颤抖着从玉佩挪到第五君的笑颜,无法忽视背景里齐释青的冷脸。第五君笑得越是天真,他受到的冲击就越大。   好像有一口洪钟在他耳畔咣地敲响,声波在一瞬间荡开,引起了一场海底爆炸。这一刻,有无数张画面在沈旦的脑海里腾起,如同海浪惊起的群鸟。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第五君的画面。   那时第五君来找他当掉自己的玉佩。因为玉的成色和雕工世间罕见,他确认了无数遍第五君是否真的要出手,得到的答案却是一句“死当”。   那天,沈旦不光因为第五君的容貌气质而对他一见钟情,更对这个人产生了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的浓厚兴趣。浑书鼎金典当行经营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带着那样明显的不舍、却笑着说“死当”的人,更不必说原本价值连城的玉,竟然只要求换一个房子。   几个月下来,沈旦明白了,在第五君心里,昂贵的东西其实不是那块玉,也不是这座小房子,而是一个“家”。他好像一个孤单的客旅,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容身处。   第五君不爱提起他的前半生,沈旦也无从追问,但他饱读诗书,察言观色聪慧过人,渐渐揣摩出了这样的事实:这个人曾经有过能当作“家”的地方,可后来他的家人背叛了他。于是他只能自己又离开家,吃了好多苦才到了这里,一点一点重新给自己建造一个家。   就像一只小鸟,一根一根衔来树枝,辛辛苦苦地给自己造窝。   而他甚至还是一只极其善良的小鸟,不光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另一只更小的鸟。   沈旦对第五君的喜欢是与日俱增的,他想要帮第五君一起建造他的家,更悄悄地期盼着自己能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   但现在,被第五君接纳、欢迎成为他家人的人,却是这个凭空出现的齐释青。   他不费吹灰之力,仅凭一块玉佩、一只罗盘,说了几句话,就让第五君对他完全不设防。   第五君跟齐释青站在一起,手里拿着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他们并肩而立,如同一个战线的战友,面对着自己这个外人。   沈旦震惊又难过地盯着第五君的脸庞,却从上面看不出一丝端倪。他确信第五君当初当掉那块玉佩的时候,一定是知道齐释青也有同样一块玉的。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齐释青,第五君才决心要当掉把它当掉。   齐释青才是伤害他最多的人。   可第五君现在怎么真的忘了?   就好像齐释青在他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一样?   一整晚的时间,沈旦能看出来,不光是他,就连齐释青都在试探第五君是否还记得自己。   但现在看来,第五君不是装的,他不是在装作不认识齐释青,而是真的忘记了齐释青,连同跟齐释青有关的一切。   忘了。   沈旦脑子里蓦然腾起另一个画面。   他想要给第五君表白的那天,跟踪他去了城西郊外的邪神庙,被邪神附身。被救回来之后,他再度试图表明心迹,却被第五君打断。   第五君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你要真想报答我,就把你知道的这些烂在肚子里,不要再提起来,因为到了明晚,我就都忘了。”   星夜下,沈旦无所遁形地打了个哆嗦。他浑身发冷,几乎带着恐惧看着第五君的笑脸。   第五君变得不解,手中还握着齐释青的玉佩。“怎么啦?”   沈旦眉心拧紧,嘴唇蠕动好似喃喃,但第五君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大点声说话行不行啊?”   第五君啧了一声,问道。   沈旦很快反应过来、闭上嘴摇头。   但刚刚那句无声的唇语被齐释青看见了。齐释青的眸色瞬间变得凛冽,看向沈旦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沈旦说的是:“你……是故意忘的。”   沈旦无法想象这世上竟然还真有法子,能让人想忘记一个人就能忘记——哪有失忆是可控的?   但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事,已经太晚了,没有人还有力气刨根问底。   沈旦盯着第五君的脸,最后咬住嘴唇,出声说:“没什么。我回去了。”   转身前,他看了齐释青一眼,然后快速移开了视线。   “呃……”第五君有点呆地握着玉佩站在原地,过了老半天才转头问齐释青:“他这是怎么了?你有头绪吗?”   齐释青看着沈旦离去的方向,不说话。   第五君拉过齐释青的手,把罗盘和玉佩塞回去,说:“不早了,洗洗睡吧!”   齐释青忽然问道:“永丰镇还剩几座邪神庙?”   “那可多了去了。”第五君说,“永丰镇很大的,我到现在也没全看一遍呢。”   “你是不知道,刚来下界的时候,我从邪神庙那里给我师父偷香火,可有意思了!”第五君笑嘻嘻地说,“我本来做了一堆符,结果真正贴出去的只有两张,一个是镇中心那个最大的邪神庙,就你砸了的那个,还有一个也不算远,往西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你想看的话明天带你去看啊。”第五君打了个哈欠,拍拍齐释青的肩膀,“你也早休息,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别客气。”   齐释青望着第五君离去的背影,把玉佩攥紧。   终于结束了漫长而多事的一天,第五君的家熄灯了。   院子里好像有一只蟋蟀在叫,医馆里安安静静。小卧室里传出一串串小孩的小呼噜,大卧室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而客房门开着,床榻上没有人。   齐释青出了院子,径直向西走去,寻找第五君贴了符纸的邪神庙。   第五君今天装神弄鬼不知道能骗过多少人,但万一被戳破,第五君也许会落入更危险的境地。   已经过了子时,万籁俱寂,家家户户不灭的烛火莫名显得鬼影幢幢,一个漆黑的人影从中穿梭而过,走过的地方空气都是冰冷的。   齐释青很快找到了那座邪神庙。   他走了进去,先跃上邪神像,把第五君贴的符纸撕下来收好,然后把庙里的烛火尽数吹灭。   轰隆——   寂静的夜晚爆发出如地震一样的巨响。   齐释青持戟,从烟尘中离开。   留下了一地的石像残骸,和碎烂的供品。香火化作飞灰。   距离这座邪神庙比较近的百姓都被这声巨响惊醒。   他们瑟瑟发抖,等声音全部止息才小心翼翼地从窗缝里往外看,只看见原本灯火通明的邪神庙变得黑咕隆咚,隐隐约约有烟尘翻滚,门倒窗散,就知道这座庙也被砸了。   “你有看见人吗……”   “哪有什么人啊!”   “嘘,小点声……”   “别看了,看多了不好。”   ……   齐释青回到了第五君的院落。   一片漆黑中,他静静地站在大厅诊室里,如同一个有执念的鬼魂。   视线已经适应了黑暗,他默默环顾四周,在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的时刻独自欣赏着第五君的家。   他今天打扫了一遍,早就发现这里的装潢和布置都跟灸我崖很像。   齐释青无声地抬起脚步,走到长案后面。灸我崖的同样的位置也有这样一张长桌,第五君原来总在这里煮茶,看着大刚在诊床前后忙活。   他脑海里蓦地响起大刚的声音。   “师父当时就是拿了安神香,让我醒不过来,然后自己一个人去了未名山。”   灸我崖里,刘大刚拉开长案下的抽屉,眼睛哭肿了,麻木地看向齐释青。   齐释青垂下眼睛,鬼使神差地拉开长案下同样位置的抽屉,果然看见里面放着安神香。   他苦笑着叹息,第五君就连放东西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齐释青注视着这些安神香,过了许久,慢慢抽出其中一根。他把香点燃,走到第五君房门口。   安神香的烟从门缝一点点渗进去。齐释青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木板传来里面均匀的呼吸,心跳缓慢地为之共振。   又过了很久,他轻轻推开这扇门,走了进去。   齐释青在第五君床边坐了一夜。   他没有碰第五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睡脸,还有满铺的银发。   等到第一声鸡啼的时候,他站起身,抚平他坐过的地方产生的褶皱,把香灰用手帕包起,悄无声息地离去。   齐释青在客房躺下。   浅灰色从窗缝里透出来,他转过身,对着墙侧躺。   一墙之隔,就是第五君的床榻。   他们好像睡在一张大床上,而这堵墙是隔在中间的被褥。齐释青伸手触摸着冰凉的墙体,缓缓闭上眼睛。   齐释青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也许是他的睡眠已经太浅的缘故,第五君房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就大睁着眼惊醒。   天大亮了。   今天外面很安静。   第五君免费看诊的牌子撤了,乌泱泱的病号不见了。而大街小巷少了许多吵嚷,似乎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把好多人都吓到了。   但第五君什么都没意识到,他甩着手走在大街上,享受着永丰镇中心难得的清静,乐呵呵地去买早饭。   走到早点铺,他开心地发现今天买早饭的人都变少了,几乎没人排队。因为不知道齐释青喜欢吃什么,他就每样都买了点,准备付钱的时候,他听见早点铺的老板问他:“你听说了吗?”   早点铺老板的声音压得很低,神色也很警惕,简直像在传递情报。   第五君遂弯下腰,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听说什么?”   “昨天夜里,又一座邪神庙被砸了!”   第五君一下瞪大了眼睛。“哪座?”   “不算远,西边的那个!”   早点铺老板一看第五君倒吸一口冷气、像是对此不知情的样子,就叹了声,道:“我是听人说的,压根不敢去看,你要是也不知道就别去打听了,最近镇子不太平,都小心着点!”   第五君那口气横亘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点点头,说:“谢谢老板,您也注意安全!”   然后就拎着一堆早点急火火地回家了。 第278章 忘情(十四)   第五君一回去,就看见桌边坐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秀才坐在齐释青身边,有点拘谨,坐得甚是板正,但一看还是睡眼惺忪的模样。第五君一下就幻视了两只嗷嗷待哺的鸟。   他把早点放在桌上,齐释青就伸手去拆,小秀才使劲闻着味儿猜哥哥买了什么,每拿出一样,她猜中了就很高兴。   “今天休息。”第五君对小秀才说,“吃完饭可以出去玩,但要注意安全,中午之前回来。”   小秀才正咬着小笼包,眼睛咻一下亮了。“真的吗?太好啦!”   第五君点点头,给她了点零花钱。   小秀才狼吞虎咽地把早饭吃掉,眼巴巴地看着第五君,在得到第五君的允许后,快乐地叫了一声,飞也似地跑出了院子。   第五君目送小孩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转过头来慢条斯理地喝粥,一眼没看齐释青。   他吃东西的样子非常文气,有条不紊的,桌上那一堆早点虽说是给齐释青买的,但第五君雨露均沾,一样没落下。   第五君虽然正眼看的是桌上的饭,但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着齐释青。他在等,看齐释青什么时候给他坦白半夜去砸邪神庙的事。   但谁曾想齐释青是个比他更能沉得住气的。一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第五君实在塞不下了,齐释青愣是没主动跟他说一句话。   齐释青早就住筷,静静地看着他,就跟看画似的。他甚至吃东西都很少,好像光看他就能充饥一样。   第五君把筷子往桌上一放,长叹一口气,看着齐释青,问道:   “你昨天晚上做什么了?”   他一问,齐释青放在桌面上的手就收紧了,第五君看得一清二楚。   第五君心中暗笑一声,好整以暇道:“怎么,心虚了?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见齐释青仍然板着脸一语不发,第五君啧了声,拍了把他的肩膀,说:“你不要养成这样闷葫芦的性格,你说说,你去把邪神庙砸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一声?我又不会拦着你。”   齐释青一呆,然后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砸了邪神庙在他心里根本不算事,他以为是他偷看第五君睡觉被发现了。   “以后会告诉你的。”齐释青垂眸,温顺道。   第五君满意了。“这就对了!以后是一家人,就不能互相隐瞒。我知道你这也是为我好,怕我留下证据是不是?”   齐释青沉默半晌,然后默默把他的罗盘取下,打开顶盖。   里面整整齐齐叠了些小方块纸,他把它们一一摆在桌上。   先是两张咒文复杂的黄符,一张比较新,一看就是昨夜才收进来的;还有一张布满了的褶皱、还洇了墨,是齐释青攥在手心来找第五君的那一张。   而还有两个墨色小方块,非常小,展开才能看出是两张传音符。符咒是用朱砂写的,整张沁在墨里,使用起来非常隐蔽。这两张小传音符,一张是齐释青去灸我崖抓第五君的时候被拍在后背上的,另一张则是第五君在千金楼悄悄藏进柳下惠子客房的。   齐释青把这些符纸展开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他把它们平放在第五君面前,看了它们很久才抬起眼,去看第五君的表情。   “哼。”第五君先伸指夹过来两张黄符,“果然在你这里。”   他把这两张符纸随意折了折往怀里揣,“我回收了。”   话音未落,第五君就见齐释青条件反射地做了个抢夺的动作,屁股都要离开板凳了,倾身向前,一手伸向他的方向,另一手居然捂住了剩下两张小黑纸条。   第五君大为震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齐释青做出这样夸张的动作。   他眉头抬高,把怀里的黄符重新拿出来,问齐释青:“这两张都不能重新用了,你还想要吗?”   齐释青很快地点了点头。   第五君“哦”了一声,就把黄符又推给了齐释青,“那你留着吧。”   接着他就打量起了桌上剩下的两张小黑纸条。   第一眼看上去,他真以为这是小破烂来着,但一改变角度,他就发现墨纸上有朱砂的光泽,仔细一看就认出来这竟然是传音符。   第五君先看了齐释青一眼,征求对方意见似地问:“我能看看吗?”   齐释青看向他的眼神又沉重得让他头痛,过了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第五君把两张小传音符拿了过来。   “这传音符是谁给你的?”第五君饶有兴趣地说,“跟我的习惯很像。传音符就是要隐蔽,以前在玄陵门的时候,只有我是用墨纸朱砂的。”   他笑着抬眼,却发现齐释青眼睛通红,把第五君看愣了。   “你……”他不知道又是那句话戳中了齐释青的心事,只好闭上嘴,叹了口气。   第五君把小传音符塞到齐释青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说:“昨天本来就很累,你半夜还不睡觉去砸邪神庙,你看你现在气色差的。”   说着,他就起身,“你来,我给你扎两针,让你好好睡一觉,中午再好好吃顿饭就好了。”   第五君拉着齐释青的袖子把他拽起来,语重心长地说:“休息不好就容易思虑过重,二者会形成恶性循环。等你休息好了,就没有那么多难过的事情了。”   齐释青任第五君把他拉了起来,推倒在诊床上,但眼睛一直睁着,第五君在哪视线就跟去哪。   第五君拿了针筐回来,见齐释青仍然盯着他,无奈地说:“闭上眼睛啊。”   齐释青这才缓缓闭眼。   银针迅速没入穴位,轻而准,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第五君看齐释青的眼动趋向平稳,就慢慢移手到他的脉搏上。   他把了一会儿,皱起眉头。   齐释青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院子里传来了饭菜的香气。   晴光大好,他眯缝着眼睛,让睫毛过滤浓烈的日光,他转过头去,发现诊床边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秀才翻着一本小人书,看得正乐,牙都呲了出来。见齐释青醒来,小秀才叫了声“哥哥”。   齐释青缓缓起身,点了下头作为回答。   小秀才把手中的小人书合上,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看着齐释青的眼睛,问:“你真的是我哥哥的哥哥吗?”   齐释青抬眸看向小姑娘,小秀才立刻坐得更直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秀才好像有点怕他的样子。   齐释青平淡地说:“是。”   小秀才一双大眼睛转了一下,像是惊讶,又像是怀疑,带着股顶嘴似的倔强说:“可我哥哥说他没有哥哥。”   齐释青黑沉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小秀才。   小孩子很难抵抗这种不怒自威的注视,不一会儿就变得紧张,藏不住肚子里的想法了。   齐释青看出小秀才的紧绷,主动开口问:“你想说什么?”   “我……”小秀才只说了一个字就咬住嘴唇,像是不确定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似的。她盯了齐释青好一会儿,以一个小孩子的直觉反复判断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最后开口说:“我要是告诉你的话,你不能告诉我哥哥。”   这个要求很孩子气,齐释青答应得干脆而郑重。   小秀才给齐释青讲的是医馆开张前某天的故事。   那天她早上起床,就听见还没完全装修好的诊室里传来了声音,甚至还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推门一看,就发现沈旦哥哥昏迷在诊床上,袖袍上全是血,一滴滴往下淌,形成了一个小血泊。   第五君从房间里拿着托盘出来,跟她说马上救沈旦的命,后来告诉她是邪神把沈旦伤成这样的。   “那天哥哥有点奇怪。”小秀才对齐释青说,“他一直跟沈旦哥哥关系可好了,但那天从头到尾对沈旦哥哥都没有好脸色,甚至好像还很生气。沈旦哥哥走了之后,哥哥就带我出门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她用小手比划着,在空中画了很大的一个圈,“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叫我把想买的全都买了,因为之后的一天一夜不准出门。”   齐释青紧盯着小秀才,急切地等她说下去。   小秀才继续告诉齐释青,哥哥当时是风寒了,要好好睡一觉,没办法陪她,怕她遇到危险才不让她出门的。   “风寒?”齐释青问。   小秀才点点头,“哥哥当时还去抓了一副治风寒的药呢!”   齐释青眉头拧得死紧,陷入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秀才见状,拍了下手引起齐释青的注意,小声叫道:“我还没说完呢!”   她认真地瞪着齐释青,讲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小秀才喝多了水,睡不安稳,起夜了。   第五君的房门紧紧关着,院子里非常安静,只有悄声的虫鸣。   小秀才踮着脚上完厕所、又哒哒小跑着回来,本想借着困意再栽倒在她温馨的小床上,突然听见了一道哭声。   瞌睡登时被吓清醒了。   小秀才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处,甚至一只脚还没放下。   紧接着她又听到了一声呜咽。   “呼……”小秀才大松一口气,因为她听出来了熟悉的嗓音,呜咽哭泣的不是别人,正是第五君。   小秀才虽然放下心来,但立刻就吃惊得不行——哥哥竟然在夜里偷偷哭鼻子!   她趴在第五君门板上听了好一会儿,只听得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她推了一下门,却发现推不开——第五君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小秀才一下就懂了。   哥哥肯定是怕丢人,不想让她听见,才锁上门半夜悄悄哭的。   哥哥肯定是风寒很难受,夜里一个人很难熬。   小秀才嘟着嘴在第五君房门口站了会儿,犹犹豫豫地决定:还是回去睡觉吧。哥哥既然不想让她发现,她就装作没有这回事。   她刚抬起脚,突然就听见第五君呢喃一样哭着叫了一声:   “哥哥。”   声音穿透木门,是那么伤心,小秀才一瞬间鼻子酸了。   她惊愕地盯着门板,但门里的哭泣声在那之后停了,一切归于寂静。   什么声音都没再出现。   就连院子里的虫都不叫了。   好像刚刚那声“哥哥”只是她的幻觉。   小秀才呆站了好久,直到寂静的时间太长,长到她的困意重新上涌、打了个哈欠,她才想起要回去睡觉。   而她不知道的是,门里的第五君记忆在一点点被抽离,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一道声音接着一道声音,被药效从脑海里抽起碾碎,好像把血肉从骨头上剔除。   他是哭着忘记齐释青的。   随着最后那声“哥哥”,第五君的记忆完成了重塑,七情八苦,刹那泯灭。 第279章 忘情(十五)   小秀才对齐释青说:“后来我问哥哥,他有没有兄弟姐妹,哥哥说没有,他从小是个孤儿。”   齐释青的脸白如墙纸,坐在诊床上都摇摇欲坠。他怕自己的脸色吓到孩子,就垂下头低咳几声,却越咳越厉害,没一会儿就突然用手捂住嘴,咳出来一口血。   小秀才看见齐释青的指缝染红了,血淌了出来,吓得魂不守舍。她拔腿就往外跑,想要找第五君,却被齐释青骤然拽回原地。   那只没有沾血的手如同鹰爪,一把就攥住小孩的手腕,小秀才疼得直冒冷汗,觉得这个哥哥一不小心就会拧断她的小胳膊。   “别去找他。”齐释青咳着说,眼睛都蒙上一层水光,“不准告诉他。”   小秀才快吓哭了,哽咽着直点头。   过了好一阵,齐释青终于缓缓松手,小秀才在原地站了须臾,给他拿来了帕子。   齐释青把脸上、手上的血都擦去,问小秀才:“为什么要告诉我。”   小秀才看着齐释青惨白的脸色,一下被问懵了,她为什么要告诉这个哥哥?   她想了好一会儿,结巴地说:“因为,因为……我觉得,你好像,你好像是我哥哥的哥哥。”   齐释青浑身颤抖,冷汗噼啪滴落,但仍然紧紧盯着小秀才,视线一错不错。   他张了张嘴,没等他问出口,就听小秀才哭叫道:“因为你们有一样的玉佩,当时哥哥把他的玉佩当掉的时候,我看见了!”   小秀才抹着眼泪,担心不已地问齐释青:“哥哥你怎么了?!你等我哥哥回来,他是神医,能救你!”   听到小孩害怕的声音,齐释青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状态已经把小秀才吓到了,但他无法顾及。   他觉得他的心脏扭曲变形、碎裂了。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痛苦完全无法分清,他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是变成了怪物。   耳边全都是嗡鸣,小秀才拉住他的胳膊还说了些什么,他完全听不清。   一切都是重影的。他已经分不清真实和幻觉。   他尽可能收住力气把小秀才推开,不顾小孩的阻拦走出了医馆。   医馆外是正午炽烈的阳光,齐释青走在阳光下,如同一个还魂的鬼。   小秀才胆战心惊地跟着齐释青的背影,保持了一点距离。   她刚松开门框,走到太阳底下,就见齐释青突然停下脚步,偏头看着院墙边种的一心香叶。   小秀才现在是什么都不敢乱说了,生怕再说句什么,这个哥哥会病得更厉害。   但齐释青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看着这些分叉的长叶草,一直看着,然后从他脚边开始,四下里慢慢卷起阴风。   小秀才惊恐地看天看地、看向四面八方,就见原本的盛夏烈日不见了,滴水蓝天莫名变成无色而刺目的惨白,继而更加惨淡地暗了下去,变成了灰黑色,好像转眼就到了日暮。   一时间,草木萧瑟,门板拍墙,野狗狂吠。   而齐释青只是看着一心香叶,什么都没有做。   然后他抬起脚步,向院外走去。   小秀才追到院门口,就不敢继续追了,她像只受惊的小兽关上院门,从门缝里往外看,带着哭腔念叨着“哥哥快回来”。   在接连的邪神庙被砸事件和鬼县令的传闻下,此刻的天色大变更是加剧了人们内心的不安。   原本街上的人就少,突如其来的天黑更是让做生意的人都忙不迭地收摊往家赶,生怕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第五君正坐在酒楼里等菜烧好打包回家,就瞧见外面的天气一瞬间变了。他把玩了会儿手里的小包裹——那是给齐释青抓的药,然后叫来小二催了催菜,得到就快做好的答复后点了点头。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一派清闲,一点都不担心——小秀才是个很乖的孩子,说好的中午之前回家,现在肯定已经在家里了;齐释青被扎了两针,估计现在还睡着呢,等他回去就叫起来开饭。   真好。   第五君美滋滋地想,自己这个家长做得很是不错。   几条街以外,浑书鼎金典当行。   沈旦几乎琢磨了一宿第五君离奇失忆的事,早上起床的时候脸都是黑的。   但他的坏心情很快就一扫而空——家里人告诉他,昨天夜里又一座邪神庙被砸了,而且现在都没人去供邪神,都在悄悄打听有什么别的神仙可以拜一拜!   沈旦哈欠连天,高高兴兴地洗漱更衣——这个风波彻底跟他没关系了。   再也不会有人把罪名安在他头上了!   人间把邪神奉为帝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喽!   把邪神庙都砸了吧!砸了吧!   沈旦哼着小曲儿把当铺打扫了一遍,犄角旮旯都清理得一尘不染,各种宝贝都擦得锃明瓦亮。然后他叫来小二,把仓库里雕好的一尊大的司命神君像抬了出来,放在店的正中央。   “少爷,您这风头刚过去,就这么大张旗鼓摆出来,是不是不太好……”小二看了眼外面街道,犹犹豫豫地说。   沈旦挑起眉毛,戏谑地说:“你要不去看一眼对面的金店?”   小二没听明白:“金店?”   “让你去你就去。”   小二只得一头雾水地过了街,进了金店,装作是来跟老板寒暄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二就回来了。   “少爷,他们家一气儿摆出来了四个神像!四个!”小二话音都带喘,似乎极其激动,“我一个都不认识,然后问了他们,告诉我分别是比干、范蠡、赵公明,还有……哦!还有关公!这都是什么名字啊!”   沈旦笑着摇摇头,“这四个都是财神,前两个是文财神,后两个是武财神。”   小二一听,先拍了句马屁:“少爷果然是饱读诗书,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然后就搓了搓手,眼睛晶亮地说:“那咱们家是不是也弄个财神?咱家当铺也需要啊!我看那个关公就很好!看上去就很能打,很安全!”   沈旦哼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踩上只矮凳,拿打湿了的手帕仔细地擦拭司命神君像。“你别给我找事,我可是拜入文昌星神门下的。”   小二做了个鬼脸,小声嘟囔着:“文昌星神……就知道少爷爱读书!”   “去!”沈旦隔空飞起一脚,小二做了个捂屁股的动作,笑着滚进屋里去了。   “哎——”沈旦忙活完,非常满意地看了看店里的布置,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回屋换了套干净衣服,漂漂亮亮地戴着小端冠出来,进到柜台里面看店了。   一上午时间匆匆过去,只进来了一个客人,最后也没有当成。但沈旦的心情依旧很美丽,当铺的生意就是这样,有时候几天做不成一笔,突然间来一笔大的,都很正常。   到了中午,沈旦猛一抬头,发现外面变天了。他寻思片刻,想要不今天就早点关门好了,正好回去补觉,就走去大门。谁知他刚拿起门闩,就见门口站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齐释青简直像一阵风凭空吹来的似的。   沈旦克制住想要揉眼的冲动,缓缓眨了两下,确认确实是齐释青之后,脸慢慢冷了下来。   “你好。”沈旦说。   齐释青没有回答“你好”,而是直接走进了店里,完全忽视了沈旦手里还拿着门闩。   沈旦只得把木条放下,深吸一口气,问齐释青:“有何贵干?”   齐释青站在司少康的神像跟前,仰头看了好一会儿。   就他进店的这点功夫,沈旦莫名觉得当铺里都变冷了,好像扑通掉进了冰窖似的。   见齐释青不答话,沈旦就想撵人:“我今天要早关店,你要没什么事的话……”   “你是为了他,才供的司命神君么?”齐释青突然转头,打断了他的话。   沈旦不知齐释青来找他的用意,但他很清楚他和齐释青都对第五君抱着同样的心思,于是硬气地说:“是又如何。”   但他没想到齐释青居然露出了苦笑。   “真好。”齐释青转向那尊神像,眼尾颤动,像是含有无数说不清的情愫。“我不如你。”   沈旦一时间不知道这句“我不如你”是对他说的,还是对司命神君说的。   不过他对齐释青的敌意仿佛消解了一星半点。   “喝茶吗?”沈旦思索片刻,问道。   于情,他一点也不想招待齐释青;但于理,他得招待齐释青——不论别的,光凭昨天晚上一起吃了顿饭的交情,他也不能把人赶出门去。更何况这个人目前跟第五君住在一起,万一回去说了他点什么坏话,第五君又不让他过去了怎么办。   齐释青转向他,摇了摇头。   沈旦莫名松了口气。   店内气氛有点诡异。   大中午头,齐释青和沈旦都没吃饭,但两个人好像都不急着吃饭。当铺里明明有会客的桌椅,但两人非要站着,都不说话,互相对视。   而且还偏偏要站在洁白的司命神像下,视力不好的人得以为司少康也被扯进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峙。   齐释青先打破沉默。“昨天晚上,你看过我的玉佩,看着第五君,说了一句话。”   沈旦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你说,他是故意忘的。”齐释青安静地注视着沈旦,问:“是什么意思?”   沈旦没料到他压根没说出声的一句话居然能被齐释青捕捉到。他想装傻,想说他没有说这句话,是你看错了,但对上齐释青的视线的时候,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对黑色的瞳孔好像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灵魂。让他不敢撒谎。   沈旦强作镇定,回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就是玄陵门的掌门么?”   齐释青眸子一凛,“是他告诉你的?”   “你不是跟柳下惠子成亲了么,为什么要来下界?”   “他还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   两人彼此抛着问题,没有任何人回答任何一个。沈旦的语气越来越冲,而齐释青的语调没有任何感情。   “你是如何找来的?”   “他过得好吗?”   沈旦意识到用问题回答问题不会得到任何答案,而刚巧齐释青问的这个问题,他可以回答。   于是他带着点挑衅说:“你不在,他一直很好。”   沈旦看见齐释青的目光好像破碎了。   他本该为此感到得意,但这一瞬间,他却突然感到心虚。   作者有话说:   龟龟肯定是要想起来的,想不起来还怎么HE嘛,但还没到时候~ 第280章 忘情(十六)   齐释青的身体晃了晃,但下一刻就站稳了。他喉结滚动,好像往下吞了什么东西。再张口的时候,嘴唇只张开了很小的缝隙。   “你听说过我。”齐释青静静地看着沈旦,面色苍白,“你知道我和他的事情。”   齐释青顿了顿,似乎攒了好大的力气,才问出了接下来的话。   尽管他在努力克制,可他的视线,嗓音,嘴唇,都在颤抖。   沈旦捕捉到齐释青嘴里全是血。这个人在强装无事,但嘴唇内侧的血已经扑了上来。   齐释青的声音是破碎的。   “所以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故意忘了我……”   沈旦几乎不忍心听齐释青的声音。声音穿过耳膜的时候,沈旦的心都在颤,电流布满全身,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拿指甲刮墙皮一样,让他坐立难安。   他甚至不敢再跟齐释青对视,睫毛都在乱抖。他的心虚到达了顶点,在这一刻,他突然有种负罪感,好像他喜欢第五君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而事实上这却是无稽之谈。   沈旦垂眸看见了齐释青腰间的玉佩,眼神动了动。   就跟从那块玉佩上获得了点底气似的,他重新看向齐释青,对这个痛苦至极的人说:“他那块玉佩,是你给他的吗?”   齐释青很慢、很重地颔首。   看着齐释青绝望的样子,沈旦却无法笑出来,心里不知为何十分悲伤。   当铺里只能听见齐释青艰难而粗重的呼吸声。   沈旦抬起脚步,走到栏杆后面的柜台里,打开锁,取出了第五君的玉佩。   这只小玉佩被放在华贵的黑色丝绒上,稳妥地系在盒子里,一下晃动都不会产生。   齐释青缓缓走了过来。   沈旦站在栏杆后,居高临下地打开盒子,把这块满翠、精雕,浑然天成的宝玉展现在齐释青面前。   齐释青站在栏杆外,嘴唇哆嗦着,颤抖着抬起手臂,却无法触碰到这块小玉佩。   当铺里这道栏杆,本是为保护当铺柜台、防止冲突所设,齐释青作为自由之身站在栏杆外,却感觉被关起来的是自己。   这已经不再是他怀着私心给第五君的定情玉,而是浑书鼎金典当行的镇店之宝。   “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里。”沈旦托着盒子,目光微闪。“当时我正在抄账本,他戴着一个斗笠,就站在你现在的位置。”   齐释青攥紧栏杆的手缓缓松了,好像身体里的力量被抽去,他只剩下了软弱。   “他那时的衣服又脏又破,身上还带着伤,走路都不利索,可我第一眼什么都没看出来。我只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长着那样好看的银发的人。”沈旦的目光都是温柔的,低头看向玉佩。“他告诉我要当一件东西。”   齐释青面色平静地望着那块玉佩,等着沈旦说下去。   “我当时一看见这块玉佩,就知道这绝非人间之物。可他并没有告诉我它的来历。”   沈旦把小玉佩取下,两指勾起挂绳。   拴着玉佩的红绳还是原先老旧的那一根,被第五君从脖子上割下来,连同一串解不开的死结,都留在了这里。   十七岁的齐归欣喜地把玉佩穿了红绳,系在脖子上,不停地打着死结的样子还在眼前。因为有了一块跟自己一样的玉佩,齐归是那么高兴。   齐释青耳边甚至还能听到那道无忧无虑的笑声。十七岁的齐归,单纯天真,齐释青说这是父亲给他多一份的生辰礼,他就真的信了。   他的小归,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只要是他说的话,他全都信。   玄陵门十七岁成人,十八岁能娶亲。这块小玉佩,是齐释青十八岁的时候,齐冠交给他的。   他把这块玉佩藏了一年,才在齐归十七岁的时候送了出去。   这是他的私心,他想要小归在成人的那天,就戴上象征着是他夫人的东西。   暗恋的人总是自卑。他没有道理地担忧着齐归不愿意接受这块玉佩,却没能读懂齐归那时都快跳起来的高兴。   齐归从小就喜欢他。   多么可笑,一切竟然是从暖莺阁的鸨母口中得知的。   迟来的醍醐灌顶带来的不是酣畅淋漓的悟道,而是追悔莫及的忘情。   齐释青只能往回想,想到的每一件事,都是齐归喜欢他的证据。   七年过去,从蓬莱仙岛坠落到下界人间,证据变成了当铺里冷冰冰的证物,解不开的死结用利刃割断,爱意化为一纸当票,白纸黑字如同乱葬的骸骨。   连同关于他的所有记忆,都像焚烧的纸钱,灰飞烟灭。   而他这个迟来的人,没有起死回生之能。他只是个上坟者,墓里墓外,都是自己。   “他说死当。”沈旦慢慢道,“而且不要钱,只要一个房子。”   “我把我的房子给了他。”   不知沈旦是否刻意,但“我的”二字响在齐释青耳朵里格外清晰。   齐释青的视线一直没离开玉佩,他想要说话,一张嘴却涌出血来,他连忙抬手,用袖子拭去。   “多谢。”这句沙哑的话都带着血味。   沈旦沉默半晌,把玉佩重新放回盒子里,关上落锁。   “我照顾第五君,跟你没有关系。”   齐释青的视线一直跟着那只盒子,直到抽屉的最后一丝缝隙都消失。   沈旦从柜台后面重新走出来,站在齐释青面前。   “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沈旦皱眉扫视着齐释青惨白的脸和唇边的血迹,“让他给你看看。”   齐释青却没有挪动脚步。他单手扶着木墙,像一幅靠墙摆放的骷髅骨架,他的眼睛是看着沈旦的,但眼神无比空洞。   “你昨晚就意识到,他只忘了我。是么?”齐释青问道。   不知为何,沈旦非常不想承认。但他看了齐释青良久,最后还是说道:“有一次,我跟着他一起去给司命神君偷香火。”   “那天回来后,他告诉我,过了那晚,他就都忘了。”   沈旦咳了声,掩饰住隐瞒了一部分真相的不自在。“他是故意忘的。虽然我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当铺大门未关,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雨声噼里啪啦一刻不停,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你快走吧。”沈旦再次说,“你难道想让他冒雨到处找你么?”   齐释青眼睛闭了闭,他想点头,可头一低下去就没能抬起来,撑住木墙的手也脱了力。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的声音很嘈杂,糊成一团无法辨识的声响。心脏时跳时停,胸腔好像瘪了,无法进气。血腥的液体从喉咙里涌出来,而他无法吞咽,鼻腔也被血水堵住。   齐释青意识到他的呼吸停止了。   他要死了。   浪潮如何随着月亮落下,他的意识也如何褪去。一片朦胧中,齐释青感觉不到痛苦,那轮明月好像第五君那头白色长发的光辉。   而他正向着月光而去。   或许这一次,他不会来迟了。   潮汐缱绻地拍打着沙滩,齐释青却觉得温柔缠绵。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凭着幻觉描摹着第五君的脸颊,只有在这个时候,这轮明月才触手可及。   海水是温暖的,撬开他的唇舌,好像要卷走他一切的苦痛,再灌入美好的安息。   他是个手上沾血的罪人,月光的星星点点像是观音拿柳枝蘸取手中的净瓶,有一点洒在他身上就能让他罪得赦免。可月光却变成粼粼的海水,把他整个人圈了起来,拥住他,拿去了他七窍的血腥,替换以满溢的甘霖。   就连嘴唇都是馨香温热的,鼻端萦绕着雨水的潮气和草药的清香。   齐释青猛地睁开眼。   近到不能再近、近到瞳孔无法对焦的地方,是一张洁白无瑕的脸,披散的银发是个温柔的光源,照映出柔软的脸蛋上的细小绒毛,几乎带着一圈圣洁的光晕。   他的脸被捧在掌心,脸颊、下巴都被捧住,一动不能动,他的视线在颤抖,可没有一丁点的偏离。   第五君紧闭着眼,睫毛如同鸦羽垂落,一下下扫在他的脸上,好像在给他除去沾染的纤尘。他们的鼻梁紧紧挨着,紧贴的软骨泛起酸痛。   齐释青迟钝的味觉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可他的舌头正被柔软的唇瓣吸吮着,舌尖传来刺痛,是第五君在他的舌尖上咬出的伤口。   齐释青以为他在做梦。   可这样细腻的触感、无法忽视的刺痛都过于真实,让他无法以梦境说服自己。他从没有胆量做这样的梦。   下一刻,第五君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   两双清醒的眸子看见彼此,第五君一喜,杏眼微弯,而齐释青在第五君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如同被雷击中,提前窥见了末日结局。   他闭上眼睛,猛然抬起手,扣住第五君的后脑,在第五君想要起身的一刹那将人压向自己。   第五君不再咬齐释青的舌尖,却被齐释青的唇吻住。唇瓣与唇瓣吻合,两个人都忘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有点点晚,最近审核变严了,绞尽脑汁地写了好久,希望儿子们的亲亲不要被锁 第281章 归心(一)   第五君眼睛都直了。   这么近的距离,眼都看成了斗眼,第五君震惊地盯着闭眼投入的齐释青,嘴里被搅得天翻地覆,发出唔唔的声音。   他的舌头就跟不是他的了一样,完全被齐释青带着跑,不管往哪个方向卷、哪个方向躲,都能被齐释青再追过来亲住。他想要用牙咔嚓咬一口齐释青,但那条可恶的舌头居然能把他牙关都顶住,还把他的齿列舔了个遍!   在这种危急的情形下,第五君的思绪竟然还能够满天乱飞,他想象了两条肌肉*象化的舌头,他的舌头是块香喷喷的肥肉,而齐释青的舌头有八块腹肌。   嘴唇之间不断摩擦,再柔软的嘴唇磨得那么用力都会又疼又烫,第五君没一会儿就像块烧红的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热、没有一处不红的。   齐释青力气太大了,第五君完全挣脱不了,他纳闷又憋屈地被齐释青亲了个彻底,中间齐释青甚至还搂着他坐了起来,然后跟他换了个方向。   这人刚刚还是濒死的,这也好得太快了吧!!!   没人教过第五君接吻要换气,因此等齐释青终于松开他的时候,他已经双眼含泪,快要憋晕过去了。   齐释青眼睛一直盯着当铺里屋的方向,那里有道门缝。   他带着无比温柔的笑意把第五君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一下下给他顺着背,还有一只手仍然摸在第五君后脑勺上,像在给小动物顺毛。   他听见第五君靠在自己身上喘,喘得又气又急,浑身血液都涌向下腹,忽然,他的肩头被咬了一口。   齐释青看向门缝,笑意更深了。   第五君一喘上来气就急着报复,但因为眼冒金星、手软脚软,只能采用唯一的武器——他完美的白牙——狠狠咬上齐释青的肩膀。   并且咬住就不撒口,就如同小狗叼住肉骨头一样,大啃一口,还伴随着磨牙的动作。   齐释青感受到肩膀传来的痛感,不但没有挣扎,反而搂住第五君的肩背,意思是可以再咬大力一点。   于是第五君更气了,咬得更用力,但嘴巴酸了。   第五君心里又恨又惋惜,恨的是齐释青肩膀肌肉太粗了,又硬,下口都硌牙,嘴巴张到最大都叼不起来一块肉;惋惜的是他的牙跟目标隔了两层衣服,增大了难度,减轻了压强,没有让齐释青体会到被咬的痛苦应该有多么尖锐。   齐释青感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块。   想来是第五君的口水。   他完全不生气,喜欢得不得了似地笑了起来,低下头使劲亲吻第五君的头顶,还侧过脸来蹭他的银发。   两丈外,通向当铺里屋的门缝被缓缓合上,寂静无声。   从齐释青胸腔里传来的笑声一路传导到第五君耳边,让第五君脑瓜子嗡嗡的,牙根都在颤。   他气愤地松口,险些把下巴掉了。他一把把濡湿的黑布料从嘴里拽出去,小心翼翼地托起自己的下颌骨,终于闭上了嘴,然后使劲推开齐释青,愤怒地瞪他。   第五君火冒三丈,自觉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是为了救你的命,手头又没带针,才咬破你的舌尖给你放血的!”第五君气得头发丝都是炸的,“我要是不那样让你喘气,你就活活憋死了!”   他想从齐释青身上起来,然而腿还是软的,脚猛一蹬地就又失去平衡,扑通坐在了齐释青腿上,整个人一懵。   底下还有齐释青两条腿垫着呢,为什么这么硬……   他坐到了什么……?   齐释青忽然伸手把第五君抱到一边的地上,然后迅速站了起来。   衣袍宽广松弛,完全遮掩了可疑的凸起,什么都看不出。   徒留第五君一个人坐在当铺的地板上,呆滞非常。   齐释青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瞥第五君,瞥了好几回,眼皮都不敢完全睁开,跟刚刚的狂徒行径判若两人。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朝思暮想、肖想多年的人就在怀里,整个人又热又软,急促地在他耳边喘息,一双眼睛水光潋滟,睫毛都是湿的,满脸通红。还那样可爱地说是在救他的命——第五君确确实实又救了他一次,但齐释青只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   馅饼既然掉了下来,就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所以他在还不能分清现实跟梦境的时候,就已经凭着本能吻了上去。   这其实不是他们的初吻。在银珠村的时候,齐释青就趁第五君睡着的时候偷亲过,第五君并不知道。   而现在这次,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清醒的吻。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反应。第五君咬得越狠,他就越硬,他好像一条认主的狗,如果第五君责骂他,他只会觉得是奖赏。   齐释青站了一会儿,把喜悦都消化吸收了,浑身的血慢慢冷了下来。他看了眼那道紧闭的门,舌尖一动,尝到了残存的血味。   这些血不知道有多少也进了第五君的嘴里。   齐释青忽然不敢看第五君。   他错了。他不该这样做的。   他没有经过第五君的同意。他太放肆了。   “对不起。”齐释青垂眸道。   第五君好像被这一声叫回了魂似的,缓缓抬头看了眼齐释青,然后视线又下滑到被遮挡得严实的裆部,看了好久,神情微妙地问:“……你没事吧。”   ——别让他一屁股给坐断了。这东西不好治。他不想治。   齐释青脸上挂不住,咳嗽一声,赶忙说:“没事。”   紧接着又补充一句:“抱歉。”   第五君狠狠剜了他一眼,从地上爬起来,怒哼一声,骂道:“你是真的有病,乱发疯。”   齐释青低头,安心地挨骂。   当铺里除了他俩,一个人都没有。   第五君衣襟有点乱,头发也被齐释青揉得一点形状都没有,乱蓬蓬地披着。他看了看地上那一滩血——都是齐释青吐的,抹了把嘴,朝里面叫了声:“沈旦?沈旦!”   给人家店里见血光了,太不好了,得赶快收拾掉。   过了一会儿,那道门开了,但并不见沈旦,只有一个小二走了出来。这小二第五君认识。   “神医,沈少爷有急事出去了。”   第五君哦了声,说:“真是不好意思,刚刚急着救人,把血弄在地上了,请问有墩布吗?”   小二连看都不看地上,一个劲儿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来收拾就好,您快回去吧!”   第五君非常过意不去,但小二赶他赶得极为热情,最后第五君只好带着齐释青走了。   原本的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走出当铺的时候,天气好得过分。过了午的太阳晒得人浑身冒火,街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反光的。   第五君跟送到门口的小二笑着告别,一转身,脸上的笑容刷就没了。他理都不理齐释青,大踏步往前走得飞快,跺地的声音咚咚的。   齐释青注视着第五君愤懑的背影,满眼暖意,但走出去几步,他忽然停下回头,果然见浑书鼎金典当行关了门,并且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齐释青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弯了起来。   头顶的太阳更毒了。   一路上,齐释青小心地跟第五君保持了一丈的距离。如果他们之间的距离小于一丈,就会收获第五君的一个回眸怒视。   齐释青表面很害怕,但实际上每次都被第五君的瞪眼可爱到,被瞪了还想要被瞪下一次。   可惜沈旦的铺子跟第五君家就隔了一条街,齐释青没有多少机会,只是在第五君跨进院子准备哐当甩上门的时候,齐释青忽然神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手塞在了门缝里——   于是本来应该是哐当一声脆响,变成了门板夹住骨肉的钝响。   第五君听见门没摔上,震惊地回头,就眼睁睁看见了这样一幕——   门被弹开,露出院外摇晃的人影。   齐释青脸上血色褪尽,冷汗噼啪落下,手还伸着,但迅速肿涨成了紫红色,骨头好像断了。   他的眼白翻起又落下,颤抖地看了眼第五君,嘴里喃喃道:“对不住……”   第五君天大的怒意也被这幅光景吓没了。   他急忙冲过来,正好接住重心不稳、往前扑倒的齐释青。   把齐释青抱了个满怀的时候,第五君还听见这人虚弱地说:“不必管我……”   第五君简直快被气哭了。   太过分了!!   “他爹的我刚把你救回来……”第五君平生第一次爆了粗口,气息不稳地把齐释青往屋里拖。“你就给我搞这一出!!我欠你的是不是?!”   结果怀里的人还有气无力地回答他:“是我……欠你……”   第五君骂道:“你真的有病!!!”   齐释青本来还想说一句:“你会治好我的,对吧?”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十指连心,那只手起码断了三根手骨,齐释青疼得无法呼吸,但仍然头脑清晰地想:小归心软。苦肉计有用。   他们刚进了诊室,小秀才就从房间里跑出来,看见齐释青的模样大吃一惊。她一下就想到几个月前沈旦被第五君拖回家的样子,害怕地问第五君:“哥哥,这又是邪神干的吗?”   第五君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怎么好意思说是自己摔门结果把人手给夹了!   不等他答话,齐释青就虚弱地说:“不是……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该的……”   小秀才咽了下口水,不敢说话,视线小心地挪到第五君身上——   她的心肝还是有点哆嗦,上回沈旦哥哥这副样子坐在诊床上的时候,第五君可是咣地扇了他一巴掌的,这回……   小秀才看了会儿第五君,惊异地发现:从齐释青哥哥说完他自作自受之后,哥哥的脸色……   好像好了一点诶! 第282章 归心(二)   小秀才给第五君打着下手,又是拿针又是取绷带木条的,手脚麻利得很。她提心吊胆地担心着哥哥会随时甩齐释青一耳光,然而等全部包扎完,这个耳光还是没出现。   小秀才就意识到,人和人不一样,会出现在沈旦哥哥脸上的耳光,不一定会出现在齐释青哥哥脸上。   而且哥哥即使气哼哼的,还是去后厨亲自给齐释青煎药去了,之前沈旦哥哥的药可是让他自己拿回去的。   小秀才悄咪咪地看了看厨房里余怒未消的第五君的身影,又回来瞅了瞅齐释青脸色惨白地躺在诊床上假寐,撅撅嘴,乖巧地回屋看小人书去了。   过了半个多时辰,第五君端了一个托盘回来,上头放了两只碗,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苦涩的药味。   他把托盘放在桌上,转过身看向闭眼躺着的齐释青,没什么感情地说:“起来喝药。”   齐释青虚弱地睁眼,几乎像一只受难的绵羊,人畜无害。看到这副模样,第五君几乎产生了一种刚刚被他非礼都是假的一样的错觉,但他冷哼一声,说:“喝了药就给我把话都说清楚。”   齐释青慢腾腾、艰难地从诊床上坐起身子——他其实只是一只手受伤了,但现下的可怜姿态几乎像是重度残疾,第五君不伸出援手就是冷漠无情——果然,第五君看不下去地走了过来,伸手扶他。   齐释青立刻从善如流地用那只好的手握住第五君的手,满脸写着疼,借着顺理成章地让第五君坐到了他身边,拿只小勺,喂他喝药。   “你都不问这是什么药?”第五君皱着眉头,把一勺药吹凉,倒进齐释青嘴里。   齐释青含住小勺抬眸看他,又垂下眸子低声说:“毒药我也会喝的。”   “哎你真……”第五君本想说“脑子有问题”,但不知为什么没忍心说出口,叹了口气,改说:“我之前摸过你的脉象,你有很严重的心痛之症,之前肯定是思虑过重、悲伤过度。这是治你心脏的药。”   齐释青没有发表一点意见,安静喝药。   第五君又说:“之前几次给你针灸,都对你的心痛之症没有效果,说明这不是病理性的,是你心里有事。这次再给你喝点药看看,不知道能不能缓解。”   齐释青还是不说话,就像没听见第五君在说什么一样,眼睛一直看着小勺。   第五君本来都把一勺药舀起来了,见齐释青这个反应,啪一松手,小勺子就摔进了碗里,发出清脆一声响。   齐释青睫毛颤抖一下,慢慢抬眼看向第五君。   又是那种看不懂的眼神。   第五君心里莫名有些烦躁。其实按照他的性格,光齐释青今天强吻他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把齐释青打出门去了,但他并没有那么做。   并不是因为夹了他的手不得不负责照顾——他那时也只是气得摔门,并不是锁门,他从来没想过不让齐释青进他的家。   他想搞清楚齐释青的来历。   这个人从出现开始,就哪哪都很怪,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说的话也很奇怪,总像在试探他什么似的。   一个没见过的玄陵门的人,能这样信任他也很奇怪。这个人好像知道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总等着他来说。   他并不认识齐释青,但齐释青却好像很熟悉他,从一起吃过的第一顿饭开始,第五君就发现他连自己喜欢哪道菜、挑哪种配菜都知道。   第五君把自己二十四年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关于齐释青的蛛丝马迹。他也想过是不是齐叔叔曾经把自己的事告诉过这个养在玄陵门外的亲生儿子,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即使是齐叔叔也不可能了解他到这个地步——他看着齐释青帮他打扫房间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个人连自己最细枝末节的收纳习惯都一清二楚。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拿起摔在碗里的小汤勺,重新舀了一勺药汤,送到齐释青唇边,扯了扯唇角。   这个人总是轻而易举让自己生气也是一件很邪门的事情。   齐释青乖顺地喝了。   最后半碗药,第五君喂过去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   药喝完了。   第五君把空碗放下,又从托盘端来一碗清水,齐释青没再让他喂,自己单手接过喝了。   齐释青把碗还给第五君的时候,已经看不出原先那副可怜虚弱的神态,变得平淡如水。   “我的心病是一个人。”齐释青说,“我对不起的爱人。”   第五君差点把碗给摔了,连忙捂住碗和托盘,睁大眼睛看着齐释青,心想这话题刺激啊!   齐释青继续说:“他是我害死的。”   第五君大为震惊,心里抽了一口冷气。   “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来得及跟他表明心意,反而伤了他的心。”   第五君倒吸气吸得肺叶饱胀,一点都吸不动了,胸脯鼓鼓像只牛蛙。他倚靠桌子,听齐释青讲了这段令人扼腕叹息的爱情故事。   互相暗恋的两个人,直到最后一方死了,另一方才了解真相。当中还有一波三折的阴差阳错,因为骄傲嫉妒而说的谎话,因为情势所逼而设的诡计,误会叠着误会,犹豫套着嘴硬。   第五君光是听听就觉得,齐释青这颗心,痛得很有道理。   “他一直到最后都觉得你要杀他?”第五君不可思议地问,“就这样还给你放血做药,送给你当新婚礼物?”   齐释青的脸没有血色,闻言似乎哆嗦了一下,慢慢颔首。   “哦嚯……”第五君拉开把凳子坐下,摇着头感叹。他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但心里想的是,你这心痛之症真不算冤。   第五君无声地“啧啧”,齐释青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他,虚弱地笑了。   “你是神医,肯定知道,我这样的病,针灸也好,喝药也好,都是没用的。”   第五君看了会儿这张即使是病中也让人无法忽视的俊脸,说:“那得看喝什么药了。”   他翘起来二郎腿,露出一个有点坏的笑容说:“要是还在蓬莱仙岛,我肯定找不到药给你,但现在在下界,的确有办法。”   “听说过断尘散么?”   如果说刚刚齐释青的脸是没有血色,那么在第五君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这张脸刷一下白如墙纸。   这种苍白是在室内都会瘆人的白,死了三天的尸体差不多就是这么白。   第五君都给吓了一跳,咽了咽口水立即正色道:“你这心痛之症已经愈演愈烈,今天在浑书鼎金典当行险些就要了你的命,我建议你一定要治。”   不用齐释青问,第五君就主动说:“断尘散是上古流传下来的药方,主体跟治风寒的药方一致,但还要两味药。一是心头血,二是一心香叶。”   “一心香叶在蓬莱仙岛已经绝迹了,但在下界到处都是,我院子里也养了。”第五君伸手指指院子,“靠院墙的那一溜就是,长得很像大韭菜。”   齐释青双眼无神,直勾勾地看着第五君。第五君蓦然产生一种被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注视的恐怖的沉重感。   他咬了下嘴唇,继续说:“但这个断尘散,虽然能治你的心病,但副作用也很明显。”   “你会忘了让你心痛的这个人,而且吧……”第五君有点为难地说:“你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了。”   “也好也不好。”第五君对此评价道:“好处很明显,你能治病,而且可以专心修行,我看过了你的灵脉是好的,你的内力可以重新练起来,不至于荒废。当然坏处呢,就是忘了这个人,从此断情绝爱。”   第五君的声音不大,但还是产生了掷地有声的近似回声的效果。   诊室陷入死寂。两个人连呼吸都是无声的。   过了很久,齐释青忽然开口说:“我想吃芒果。”   第五君愣了:“啊?”   这是什么走向?   刚刚说完要救命的断尘散,为什么突然说想吃芒果?   这俩有联系吗??   “可以吗?”齐释青问道,眼睛莫名其妙有点亮。   第五君惊愕地瞪着他,瞪了许久,最后长叹一口气。虽然他完全不理解,但还是说:“行。我去给你买。”   第五君好像看见齐释青的眸色一瞬间暗了。   不过下一刻,齐释青就露出来了笑容,让第五君立刻以为刚刚看到的是错觉。   “谢谢。”齐释青说。   作者有话说:   芒果的前情,可参考第102章 ~ 第283章 归心(三)   落日余晖从屋外照进来,整个屋子如同蒙上了一层金纱。第五君出去给齐释青买芒果的时候,正赶上晚集出摊。   第五君揣上荷包,肚子忽然叫了一声,这才想起来今天中午的饭还没吃。明明去酒楼打包了好好的饭菜,结果自己和齐释青一口都没吃上。幸亏小秀才不用他照顾,趁他出去找齐释青那会儿已经吃过了。   “唉……”第五君轻轻合上院门,叹了口气。   难得的休息日,让齐释青一通折腾,就到了下午。他还脾气这么好,饿着肚子出去给他买芒果。   但第五君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一进集市,他就扎进了小吃摊,挨个摊位吃过去,吃得见牙不见眼,满足又开心。   等走到水果摊前的时候,他都感觉吃撑了。   “哎,那个我不要,不要偷偷给我塞进去。怎么还加秤的!”第五君指着已经滑到袋子底部的一个芒果——这个芒果是摊主最后悄悄塞进去的,冲摊主一扬眉。   摊主狡猾得很,贼眉鼠眼地说:“你不知道!那个甜!”   第五君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我不要。你给我拿出来。还甜,那个绝对能酸掉牙,你骗骗自己就行了,还来骗我?”   摊主害怕这话被周围要买水果的顾客听见影响生意,一个劲儿给第五君使眼色打手势,企求他小点声,到最后说:“我给你便宜点!便宜点!这个我送给你!”   第五君这才接过,付了钱,哼着小曲走出集市。   拎着一大兜他亲自挑选的香甜的芒果,第五君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在玄陵门吃芒果就是齐叔叔给他的,难不成齐释青是因为这个才想吃芒果的?   这算啥,亲生儿子跟养子争风吃醋吗?   如果是跟他较劲的话,齐释青也太没必要了,他的名声在玄陵门已经不会更坏了,照常理说,齐释青怎么都该先质问一下他是否真的是他的杀父仇人,而不是在芒果上较劲。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五君觉得齐释青就是个谜,目前只给他透露了一丁点的谜面,别的什么都还捂在肚子里,他踹好几脚都不一定能踹出来一个屁。   回到家,第五君把芒果洗干净,又从厨房拿来了小刀还有几只盘子,准备削芒果。   小秀才听见他回来,从屋子里蹬蹬蹬跑了出来,扑到第五君身边说中午的饭还剩很多,在锅里加热一下可以当晚饭,她有点饿了。   第五君笑着点头,把手里刚削好的芒果先塞给她。小秀才啃着芒果,兴高采烈地跑进了厨房。   齐释青无声地走了过来,在桌边坐下。第五君抬眸瞥了他一眼,仍觉得这人脸白得吓人,再这么下去估计没什么好结果。心病早晚得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芒果,另一只手握住小刀,麻利地转圈把皮削下,只有薄薄一层。   果肉被他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白瓷盘里,齐释青面前还放了一把小小的双头叉。   “吃吧。”第五君已经沾了手,就打算把剩下几个芒果都切了,他和小秀才也吃。他朝齐释青抬了下下巴,问道:“自己能吃不?不用我喂吧。”   齐释青“嗯”了声,却没有动作。他低头静静地看着这一盘切好的芒果,看了很久。   余光里是第五君削芒果的剪影。金金黄黄,银银白白。   纤手破新橙的轶事传闻在自己的版本里换了种水果,芒果香甜无害,但对齐释青来说却跟第五君手里的那把刀无异。   他其实一直心存侥幸,在心底幻想似地保留了这样一种可能——也许第五君并没有忘记他,只是不愿意认他罢了。   直到第五君提出了断尘散。   试探了这么久,齐释青在这一刻突然想要试探最后一次。   死心前的最后一次。他可以拿命做赌注。   他对芒果过敏,而他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还是第五君告诉他的。   近在咫尺的芒果清香勾起了回忆,给十多年前的画面重新着色,变得无比鲜活。   芒果是他父亲拿来的,他剥开皮,喂给第五君吃。第五君吃不下的,就都进了他的肚子。   他产生了很严重的过敏反应,浑身红疹,气管肿胀,再晚一些就会昏迷窒息。   第五君那会儿拿了他的暗器银针当成针灸针,救了他。   齐释青想,他的小归,从小就是神医,一直在救他的命。   可如今第五君失忆了。他记得所有人,记得所有事,却唯独忘了他。   他们的故事,只剩他一个人记得。   听到他说想吃芒果,第五君就去给他买。对变成陌生人的自己,他是这么慷慨善良。   因为他手伤了,第五君还给他削皮切块,送到他嘴边。   他不记得自己,更不可能记得自己对芒果过敏。   齐释青因为得到第五君这样细致体贴的照顾而受宠若惊,却因为最后一丝渺茫盼望的幻灭而痛不欲生。   他叉起一块小芒果,送到第五君唇边,笑着看他。   就像小时候一样。那年他十四岁,齐归十二岁。十二年前,所有人都在,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在。   第五君有点愣地看着唇边的小叉子,说:“是给你削的。你吃啊。”   齐释青却依然笑着看向他,脸色仍然是惨白的,但嘴唇莫名变成病态的红紫。   第五君眉头一紧,盯着齐释青的嘴唇,想这人肯定是心痛之症又犯了,这种时候还喂什么芒果!   但齐释青的手一直倔强地举着,好像非要喂他一口芒果似的,笑得特别用力,让第五君几乎想要大喝一声:“你别笑了!”   但第五君没有说出来,他瞪着齐释青,败下阵,低头把那块芒果吃了。   “很甜的。”第五君严肃地点评道,然后示意齐释青自己吃。“我挨个挑的,你快尝尝吧。”   齐释青这才笑着点点头,自己吃了起来。   第五君削着手里最后一个芒果,不时瞥一眼齐释青吃东西。没一会儿,白瓷盘就空了。   齐释青站起来,说:“我出去走走,不必等我吃饭了。”   刚好最后一道果皮掉下,第五君蹭地站起来,拿往下滴黏糊糊的果汁的手指着齐释青,大声说:“你给我坐下!你又要搞什么啊?”   齐释青被吼得一愣。   他从来没见过第五君生气的样子,是以现在突然见到特别新鲜。他看着第五君这幅样子的目光近乎于珍视,把他的眉眼鼻唇、因为生气而蹙起或凹陷的皮肤纹理看了个清楚。   但齐释青没有顺着第五君的意思坐下。   “我来下界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在这一刻,他巧合般地说出了跟第五君当年逃离银珠村时一样的说辞。   他忽然明白了十五岁的第五君的心情。   感同身受如何不可能?只是几个参数的置换、迟来了十年。   当年的第五君看见他料理那个说他们断袖的盗刀岛掌门,害怕有损他的清誉,选择离开他身边。他喜欢他这件事,第五君说不出口。   而如今第五君什么都忘了,不能说出口的人变成了齐释青。   断尘散忘掉的是此生最爱的人。齐释青早就知道第五君独独只忘了他意味着什么。   错过的就是错过了。断尘绝念的心,不可能给他机会重新来过。   齐释青知道过敏发作的速度,想要在这之前离开。   他这辈子给第五君带来了太多的痛苦和折磨,仓促的告别胜过发现他的尸首。   “我只是出去走走,不用担心我。”齐释青说。   他把腰间的玉佩和黑罗盘都解了下来,放在桌上。“我把它们押在你这儿。”   齐释青最后对第五君露出一个笑容,转身走向院门。   他的步伐有些急促。气管已经变得逼仄,他呼吸困难,眼球充血。   突然,咻的一声。   齐释青后颈一痛,整个人站立不住,向前扑倒。   明明距离那道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苦涩和不甘让心绞痛猛然加剧,齐释青唇边淌出一丝血迹,眼前却慢慢变黑了。   他不如小归。齐释青想。   他从来没能真正离开第五君。   第五君甩着手上的水珠,火冒三丈地走到院门口。   他响亮地怒哼一声,居高临下瞥着这个昏在地上、脖子上中了一根银针的男人。   “就没见过这么不省心的病号,精神失常的病人都比你听话!”   第五君吹鼻子瞪眼地弯下腰,拽住齐释青的胳膊把人翻过来。   一翻过来,第五君大惊失色——   “这是……”   第五君在心里骂了齐释青三万六千句,句句不重样。   他黑着脸把齐释青给拖回诊室,使劲把人扔上诊床,把齐释青的胳膊撂下的时候简直像在摔盘子砸碗。   小秀才刚把第一盘热气腾腾的菜端出来,就听见诊室里传来翻箱倒柜噼里扑隆的巨响,宛若遭了贼。   “!”小姑娘脸上因为快要开饭而冒出来的欣喜瞬间消失,她把盘子放在院里桌上,轻手轻脚地走向诊室,小心地探头去看。   太阳落了,诊室里还没点灯,有点昏暗。但仍然能看出来诊床上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齐释青。   “哥哥!”小秀才刚松了一口气又提起来一口气,羊角辫飞起,跑到第五君身边。   “齐释青哥哥这是怎么了?!”   齐释青趴在诊床上,双手没有意识地下垂。他上半身被扒了个干净,整个后背全是惊人的猩红疹子,几处穴位扎满了银针,活像一只变种刺猬。   第五君往身后扔了一堆药,躬着腰仍在翻找。他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小秀才,说:“乖宝,帮哥哥个忙。”   “去烧一大锅洗澡水,然后把这些药放进去。左边这堆是麻黄,右边是黄连,还有……”   “找到了,这个拿着。”第五君又甩出来一包药,“马齿苋。水开了一股脑扔进去就行。”   小秀才快速点头,抱着药跑了。   第五君撑着膝盖站起来,把手放在齐释青身上,手下皮肤温度烫人。   厨房里隐隐约约飘出饭菜的香气。   第五君气得要流鼻血,他爹的,又吃不上晚饭了。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心碎版):让我死在外面吧。小归不要看见我的尸体。就当我是个过客,忘了吧。   第五君(火冒三丈迅速洗干净手、用扔标枪的力度掷出银针):给我站住! 第284章 归心(四)   从一片漆黑混沌的痛苦里,最先恢复的是嗅觉。齐释青闻到浓郁的苦,各种药材混杂、煮在水里的苦。他是根被苦腌入味了的木头。   然后是触觉。他被摆成打坐入定的姿势,坐在一块平地上,身体四周都是水,一直没到胸口。他好像坐在河底,可水是热的。   呼吸不算太困难,但周遭空气湿得快要凝成水滴,他只感到湿热。喉咙里、皮肤之下的痒意褪去,变成了火烧火燎的痛。   睫毛凝成一簇簇的,长发飘散在水里。他的意识在缓慢地飘荡。   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些幽暗的光,如同水上磷火。   齐释青缓缓睁开眼睛。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盏孤灯。烛灯在桌上,而他需要仰视才能看见那个火苗。   这是他的房间。   他坐在一只浴桶里,身边全是药材,有些漂浮、有些沉底,而他的脖子无法动弹。他垂眸,余光捕捉到咽喉处扎了三根银针。他上半身是赤裸的,下半身只着一条亵裤。   “醒了。”一道有些哑的声音传来。   齐释青寻着声音转动眼球,第五君出现在他的身侧,身子撑在浴桶边缘,打量着他。   也许是因为熬夜,也或许是因为忧虑,第五君的眼睛看上去很红。   第五君似是松了口气,一手挑起他的下巴,另一手把他脖子上的针拔了。   把针拔去之后,第五君没有立刻收手,而仍然维持着挑起他下巴的动作,俯下身子凑近,仔细看了他很久。   齐释青呼吸变乱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莹润瓷白的脸颊,瞳孔逐渐放大。   热水蒸腾下,第五君周身的雾气如同圣光,柔软潮湿的银发披散下来,有几缕垂落在水面,跟齐释青的黑发缠绕在一起。这样近的距离,只有登徒子和神仙才会不知分寸。   齐释青控制不住地向前倾身,但同时,第五君收了手。   “鬼饭疙瘩都消下去了。”   第五君长叹口气,退开一尺的距离。过了许久,说:“把水泡凉再出来吧。我看着你。”   第五君的声音没有一丝怒意。他很平静,只是有些累。   已经到子时了。小秀才都睡着了。   光是让齐释青坐药浴就过去了两个时辰,他一直在旁边看着,根据脉象的变化调整针灸的穴位,生怕救不回来。   齐释青差点被他亲手削的芒果给害死。   第五君想起这个事实就浑身发冷,细想一下更是心底拔凉——齐释青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对芒果过敏、而且是很严重的过敏,却主动让自己去买芒果,说他想吃——   他是不想活了。   想到这一点,第五君头皮都是麻的。   在他的从医生涯里,碰到的绝大多数病人都是身体上的病,这种心理上的疾病他实在是缺乏经验——这根本不是简简单单针灸吃药能解决的问题。但第五君很清楚:如果齐释青已经到了寻死觅活的地步,他身边就不能离开人了。   万一一个看不住,这人弄不好真就没了。   第五君瞬间就理解了为什么齐释青从一来下界就搞出了这么多幺蛾子——连着砸了两座邪神庙、误杀了县令,差点把命丢在沈旦的当铺,又主动吃了那么多芒果,在明知过敏发作的情况下还要出去——这人完全就是无所顾忌,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第五君跟齐释青安静地对视着,过了片刻才移开视线,到小桌上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喝水吗?”他看了眼齐释青。   齐释青没有反应,但视线一直紧跟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收入齐释青眼底。   第五君就给齐释青也倒了杯冷茶,送到他唇边。   齐释青紧紧盯着他,默默张嘴,被喂下去了一杯茶。   第五君把空茶杯拿走,忽然一眯眼睛,弯腰凑近,伸手摸了摸齐释青的喉结。   ——上面的针孔有点流血,他自然地用手指拭去。   手下喉结忽然猛烈地滑动一下,齐释青幽深地望着第五君。   “扎得比较深,出血了。”第五君看着他的眼睛真诚解释,意思是,不是调戏你的。   下一刻,齐释青猛然去抓他的手。   刚刚还跟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的,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破水而出。齐释青从浴盆里一站起来,水波就呼啸着扑了出去,就像股海浪一样,把床具、地面都打湿了。   第五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然而他身后就是齐释青的床,小腿被绊住,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倒——   直接仰面摔进了齐释青的床里,摔得有点狠,眼冒金星。   齐释青还站在浴盆里,呆呆地举着手,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看向已经湿透了的被褥枕衾,和湿透了的第五君。   “对不住……”齐释青低声说。   “……”   第五君茫然地躺了会儿才坐起来。浇在身上的热水变凉了,他薄薄的中衣几乎变得透明。   齐释青看见这一幕,喉结更明显地滚了下,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扑通又坐回了浴盆里,又哗啦溅起来一堆水。   第五君大脑运转缓慢地看着又湿一次的齐释青的床,和又湿一次的自己:“……”   难道,这就是,有心理疾病的人吗?   第五君撩了下自己的衣服,扇了扇,啧了声,想:“还挺凉快。”   他不是故意不穿外衣的,而是实在太热了。   快到尾声的夏天抵挡不住提前到来的秋燥,夜晚本就又热又烦。再加上他们一直是关着门的——家里还有个小女孩,给齐释青扒光了药浴多少得顾忌着点——更是闷热不已。   他无语地看向齐释青,见他满脸通红不敢直视、拼命往水里缩的样子,表情更是一言难尽。   “你……”第五君艰难地开口,他真的很想问,到底是为什么,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会对他起反应。   这话光是含着都烫嘴,第五君不知道舌头抽搐了多少圈,最后鬼使神差地吐出来了这么一句:“我之前一直没问,你那个,你对不起的爱人,是个男的吗?”   齐释青在水里僵住,过了半晌,看着他点点头。   第五君抿了下唇,咽了口唾沫,又问:“跟我长得很像?”   齐释青懵了。   第五君看齐释青懵了,不由自主也跟着懵了。   这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像和不像不是一眼就能判断出来的?难道会有人既长得像他又跟他长得不像?   等了很久,齐释青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第五君也不问了。   但第五君不问,不代表他在心里没有猜测,他不光猜了,还觉得自己猜到了标准答案——   他肯定是长得跟齐释青的心上人很不一样的。   这还用说么,世界上哪有第二个跟他一样白头发的人呀!   而齐释青之所以不敢承认他们长得不像,是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体背叛了自己的爱人——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屡屡起反应,何尝不是一种对真爱的背叛?   那可是他宁愿心痛而死,也不愿意喝下断尘散忘记的真爱啊!   齐释青如何能承认!   第五君的眼里划过一抹得色,看得齐释青莫名其妙。   齐释青坐在冰凉的水里,看着第五君站在浴桶边,居高临下地抱着胳膊,压抑着唇边要翘不翘的微笑。   第五君心里是挺美的。一方面,他为自己迅速得出正确答案的聪明才智而折服;另一方面,他将齐释青不礼貌的起立看作对自己魅力的肯定。   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齐释青又没真正把他怎么样,每次还很不好意思,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会真的觉得——他的魅力已经冲破了性别的界限,不管男女都很喜欢他!   所以第五君下一刻一开口就没压住:“嘿嘿。”   齐释青是不清楚第五君的脑内活动的,他只判断出来这个问题似乎被短暂地放过了,而第五君看上去挺开心的样子。   但他仍然很担心。   “如果……”齐释青斟酌着开口,“喝了断尘散,再被人提起来的话,会痛苦么?”   假设他某日说漏了嘴,说他就是他喝下断尘散忘却的爱人,第五君会痛苦么?   如果会痛苦,那他宁愿永世不提起。   第五君听齐释青这么问,眼神一亮。有门儿!   “不痛苦不痛苦!”第五君不顾自己还穿着湿衣服就趴到了浴桶边,双手握住齐释青赤裸的肩膀,保证道:“绝对不痛苦!你连喝过断尘散的事情都不会记得。”   摸了两下手感很好的肩头,第五君突然摸到一点牙印。他把两根手指抬了起来,看清那个位置后,打着哈哈松了手——他原以为隔着衣服没把人咬疼呢,结果看这个深度,当时那一口估计见血了。   他站起来,安慰齐释青:“你有治病的想法,比什么都要好。如果你心上人不是已经故去,我还不敢给你打百分百的保票,可既然人已经没了,就要朝前看,有这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好办法,一定要为自己多想想,毕竟你的人生还很长……”   他话音未落,齐释青突然站了起来。   第五君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握住了肩膀。   “疼!!!”第五君挣扎着叫,“你别犯病!你想喝不想喝断尘散都无所谓,我又不逼你,你抓我干什么?!!”   齐释青的手用了十成的力,几乎陷进了第五君的骨头。   他听到第五君的喊声,才意识到自己过分了,连忙卸了力,可仍然不允许第五君逃离他的手掌。   他把第五君拉近,黑眸死死锁着那对惊慌失措的杏眼,一手穿过第五君的腰把人箍住,另一手控住他的后脖颈,让第五君只能抬头看他。   这是一个居高临下,完全掌握的姿势。   如果不是下半身还有一层浴桶的木板作为间隔,这几乎是一个嵌在一起的拥抱。   “断尘散……是不是……”齐释青的声音哑得吓人,他牙关颤了颤,然后咬死。   手下的身体在发抖。   齐释青狠了狠心,没有松手。他把放在第五君腰间的那只手上移,挑起他的下巴,两人的嘴唇几乎贴在一起。   齐释青盯着他的眼睛,贴着他的嘴唇问:“断尘散,是不是,有解药?”   第五君蓦然哭了出来。   泪水却被齐释青一滴滴吻掉。   “有!!”第五君带着哭腔说,“你放开我!你发什么疯!”   “有解药!但你那个爱人都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第五君骂了两句就镇定下来,从袖子里摸出来两根银针,悄悄攥在手里。   “我警告你,放开我。”   杏眼含泪,目光却冷了。 第285章 归心(五)   第五君说完就很快地闭上嘴,嘴巴抿成一道线,但齐释青滚烫柔软的嘴唇又胆大包天地贴近了一回,不舍地印下最后一个吻,然后往后退了一寸的距离。   整间屋子的温度再度攀升,第五君的衣服彻底湿透了。   他看向齐释青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发抖。   齐释青的视线无比灼热,因为距离过近,几乎让他产生了置身于太阳底下凸透镜的焦点中的错觉,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原地烧起来。   黑色明明是火山灰烬的色泽,但这对漆黑的眸子底下却明晃晃地翻滚着炽烈的岩浆。   他是个动弹不得的猎物,说不听,挣扎不了,硬碰硬没有胜算。   第五君掌心出了汗,以极轻微的动作将针尖从指缝推出!   但就在这一瞬——   他的手被齐释青握住了。   齐释青用两根手指就捏住了他手上的麻筋,迫使他指缝松开,银针坠地。   两人的目光仍然胶着着,没有一个人低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五君额头上的冷汗刷地淌了下来。   齐释青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这个笑容没有威胁的意图,却让第五君觉出危险——   这个人甚至没有看他动作,就知道他手中藏了针。   齐释青对他的了解已经到了邪门的地步。   傍身的武器被收缴,第五君再无计可施。   他的眼睛还水汪汪的,脸上泪痕未干,他看着齐释青,见对方仍然笑得笃定,嘴巴一扁,又哭了。   在这天之前,第五君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能哭。   齐释青更不知道。   他对着第五君控诉的目光,颤抖紧闭的嘴唇——嘴唇还水莹莹的,嫩红嫩红的——心头一阵酸软。   他跨出浴盆,把第五君彻底拢进怀里,坐上已经湿透了的床榻,把第五君抱在身上,箍住他的双臂。   “对不起……”齐释青低喃着,把头靠在第五君的颈窝,皮肉紧贴。   他偏头吻上第五君的喉结,问:“能告诉我,解药是什么吗?”   命脉被人叼住了。   第五君头向后仰,却被齐释青一手托住,脆弱的颈项暴露在空气里,喉结紧挨着齐释青的嘴唇。   在那纤薄柔软的嘴唇后面就是尖利的牙齿,第五君感觉到齐释青张了嘴,把牙蹭上了他的喉结。   “断尘散的解药,是什么?”齐释青又问了一次,低沉的嗓音几乎在房间内产生了回响。   第五君心跳剧烈,没有一个动作是不带颤抖的。   齐释青的怀抱如同一张蛛网,而他就像一只陷入网罗的渺小蚊蝇,只能看着蜘蛛逼近、被吐丝缠紧,身躯跟蛛网共振。   “服下断尘散的人,都是不留后路的……”第五君大睁着眼睛,眼泪簌簌落下。他牙关打颤,微弱的声音通过喉结的震动传到齐释青耳朵里。“你既然不想忘记那个人,不喝就是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齐释青忽然僵住。   他在做什么?   得知断尘散有解药的狂喜让他的理智断线,整个人陷入癫狂。如果不是第五君这句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是会逼着第五君去做解药、再逼着他喝下,还是对他用强?   服下断尘散的人,都是不留后路的。   第五君决定忘记他,就没想过再把他重新记起。   他是主动把记忆抛下的。   他不要他了。   齐释青在这一刻猛然清醒。   他是真的疯了。   齐释青意识到,他只是一条被丢掉的狗而已。   被丢掉的狗,没有权利摇尾乞怜、妄想着主人会再次握住自己脖颈上的绳索。   爱意随着遗忘,早就灰飞烟灭。   齐释青松开了手,把第五君放在床榻上,大步退到门边,把门打开。   诊室里流淌着一片银色,从窗外看去,月亮正高高挂在夜幕中央。   快到中秋了,月亮趋近圆满。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齐释青上半身还是赤裸的,他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衣服,颤抖着披上。   房间内的灯很昏暗。他看见第五君坐在床榻上瑟瑟发抖。   “我不会再伤害你了。”齐释青说。   -   “哥哥,齐释青哥哥已经三天没回来了。”小秀才坐在桌边香喷喷地啃月饼。   “嗯。”第五君平静地答着,慢条斯理地泡茶。   小秀才看出第五君的心不在焉,小小地叹了口气。这三天来哥哥异常沉默,而且总是在院墙边对着一心香叶发呆。   “哥哥,你不担心吗?”小秀才问。   第五君喝着茶,没说话。   这日太阳很好,齐释青住过的客房里的床单被褥都晒了出来,正晾在院子里,随着风轻摇。   “小秀才。”   “嗯?怎么啦哥哥?”   第五君给小丫头添了茶,沉默半晌,忽然说:“我有没有过……”   他忽然止住话头。   “有没有过什么呀?”小秀才好奇地问。   第五君本想问,他有没有受过伤、在心口那个位置。   可他胸前密密麻麻都是伤口,即使取过心头血,那道伤痕也淹没在当初在玳崆山上被放血的疤痕中了。   在齐释青离开的当晚,他坐在冰凉的被褥上,汗毛倒竖地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   服过断尘散的人,可能是他自己。   “我有没有……染过风寒?”第五君犹豫地问。   小秀才把吃完月饼的手指头舔了舔,咂咂嘴,托着小下巴回想:“嗯……”   “哥哥刚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走路都很困难,昏迷了好多天……再醒来,就带我搬到现在的家啦!”   小秀才肯定地说:“除了当时哥哥身上有伤以外,别的好像没得过什么病,也没有头疼脑热什么的。”   听到这个答案,第五君大脑有些空白。   他猜错了。   第五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气。他心里又空又乱,感觉很奇怪,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   这三天里,他把跟齐释青有关的每一个细节都重新思考了一遍。   从看向自己的第一眼,齐释青的眼神就不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不记得我了”。   当时第五君回答的是“当然记得,你是我在大雨里救的”。但现在想来,齐释青指的应该是更遥远的过去。   齐释青有灵脉,是从蓬莱仙岛坠落下来的,是玄陵门的人。他还有一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玉佩。   ……   第五君细细想来,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太多了。   他自幼在玄陵门长大,却没见过齐释青。他以为齐释青是被养在玄陵门之外的私生子,但齐释青并没承认过。   齐叔叔并不是爱瞒着他的人,如果有这样的同龄的兄弟存在,齐叔叔应该不会不告诉他。   而且,他其实也很难相信,传闻里跟夫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齐叔叔会在外搞出一个这么大的私生子。   还有一点无法解释,第五君想,他的招数在齐释青面前几乎是透明的。   齐释青知道他会使暗器银针尚且可以用玄陵门的渊源去解释,但他知道自己会换颜易嗓之术就很离奇了。   第五君当时以为齐释青是去过灸我崖、从刘大刚那里得知的。   但齐释青也没有承认。一切都是他猜测的答案,齐释青什么都没说过。   仔细想想,换颜易嗓之术是一种秘术,堕仙如果学会了就能隐藏身份,司少康和他当年被追杀就有这方面的理由。他传给大刚是为了让他能保命,大刚断然不可能把这种秘术告诉一个连他都不认识的玄陵门的陌生人。   所以他跟齐释青,应该曾经是认识的。   而他把齐释青忘了。   这个推测令人毛骨悚然,但第五君还是继续想了下去。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能对起来了。   齐释青讲过的那个故事,他死掉的那个心上人,可能是……自己。   所以齐释青才会对断尘散的解药有疯狂的偏执。   所以……会情难自禁地有这些肢体接触。   若真是这样,那他独独忘掉齐释青,只可能是因为他喝了断尘散。   他原来是爱过齐释青的。   不过这仍然只是猜测罢了。第五君思忖道,他之前有理有据地猜错了那么多次,这次也不一定对。   果然,小秀才说他没有染过风寒,那他肯定就没理由抓风寒的药,没有这些药就做不成断尘散,他就没有……   “哦我想起来了!哥哥你好像染过风寒!”小秀才突然叫道。   第五君登时打了个激灵。   小秀才说:“哥哥当时告诉我你染了风寒,但其实什么症状都没有,喷嚏鼻涕都没有,不过还是带我一起出去抓了药,然后回来睡了好长一觉,让我别出门。”   第五君张开嘴,头一个字几乎没发出声音来。“我……睡了有多久。”   小秀才答得很快:“一天一夜呢,得有十二个时辰了。”   第五君懵了。   断尘散见效,不多不少,就是一天一夜。   他真的把齐释青忘了。   他是那个故事里的爱人。   小秀才见第五君像是大白天被雷劈了似的,跪在凳子上,在他眼前晃晃小手。   然而第五君没有反应,只是瞳孔震颤,一副完全不敢置信的样子。   就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   小秀才跑去开门。   沈旦面如死灰,走了进来。   若在往常,他会很热情地给小秀才打招呼,甚至还会掏出兜里的糖给她吃,但今天他没有露出一丁点的笑脸,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生气似的,只剩下一具空壳子。   他直直地抬起手臂,一枚玉佩垂了下来。   “第五君。”沈旦的声线毫无起伏。   第五君还没缓过神来,很慢地转头看过去。   然后瞳孔紧缩!   这是齐释青的玉佩,一直被他用黑色编绳系在腰间,现在却晃荡在沈旦手里。   第五君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沈旦跟前,一把夺过玉佩。   沈旦目光空洞地看向他,嘴唇颤抖着说:“对不起,我把齐释青卖给邪神信徒了。” 第286章 归心(六)   距离邪神庙被砸、县令被杀已经过了好几日。这期间,永丰镇发生了几件大事。   头一件事,就是县令死不瞑目、当街闹鬼。当然,这鬼县令是第五君假扮的,目的是把沈旦救下来,不过百姓并不知道。   第二件大事,则是齐释青又砸了一座邪神庙,这是为了回收第五君贴的转移香火的符纸、销毁能联系到第五君的证据。不过在外人看来,这印证了鬼县令的说辞,更是人心惶惶。   而第三件事,虽然跟永丰镇直接相关,其实却发生在永丰镇的邻县。   这件事的主人公名叫马大有,某天晚上,他被邪神托了个梦。   此人正是永丰镇即将走马上任的新县令。   马大有是邪神信徒里最虔诚的一批,跟永丰镇大大小小的官员财主一样,他也是个来路不正、靠给邪神上供而封上官差的流氓。   彼时,他还在永丰镇的邻县,做一个小小的胥吏。   那天夜里,他忽然做梦,梦见在翻滚着黑云墨海的广袤天地中,有一个俊美无俦、雌雄莫辨的神仙。   这位神仙坐在空中高台之上,如一轮皎皎明月。如玉的手托着一杆翡翠金斗长烟枪,身着黑色大氅,胸前敞开露出大片莹白如瓷的胸肌,邪魅地微笑着,吞云吐雾。   那神仙还没说话,但马大有膝盖一软就跪下了。   他认出来了这个神仙——正是玉清无量天尊,百年来被所有人奉为帝君,近日却有可笑的风声从永丰镇传来,说帝君其实是邪神。   马大有跪在地上发抖,头都不敢抬。   亲眼看见如此邪魅诡谲的巨大神明让他极度震憾,他自觉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只能俯首称臣、不敢起身。   “马大有。”   邪神高高在上,叫了他的名字。   “……我在!在!”   马大有颤抖着答。   下一刻,一道有如洪钟的声音响彻他的灵台。   “你有福了!明日,你就是永丰镇的县令。”   马大有在地上猛地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仰头看向神明。   只见邪神单手撑头躺卧在高台之上,眼里流淌着不怀好意却又美丽至极的笑容,指尖细长的烟斗璀璨流光,一晃一晃地指着人间。他把烟嘴吐出,一串烟雾缭绕顷刻间变成云彩。   马大有看呆了。   石头做成的神像雕刻不出神明姿态的万千分之一,纵使是在最具想象力的画卷里,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神仙,美丽妖异,玩世不恭,以作乐为至上,没有一点慈悲。   邪神低头看他,百无聊赖地叹气。   “……嗯?还不谢恩?”   马大有赶忙磕头,一连磕了十数个不敢停。“谢帝君赐福!多谢帝君!”   邪神哈哈大笑,天地间回荡着诡异的笑声余音,黑云翻滚有吃人之势,马大有汗毛倒竖。   “没错,我就是你们的帝君。”   邪神的声音从高空降下,如同一道绳索将马大有捆了起来。   马大有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看见邪神隐藏在缭绕烟云之中,戏耍似地转着烟斗。金斗划出一道道鎏金彩线,紧接着这些线就变成了流星,在夜幕里坠落。   流星竟然是如此创造出来的。   马大有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眼前的画面已经完全超脱了他做梦的范畴,不禁嘴巴越张越大、下巴几乎脱臼。   他就像只被逗弄的猴,视线一直追随着流星,流星飞向哪里他就看向哪里。突然,这些金光骤然收束成为一点,马大有连忙看过去——   一只天地同宽的眼睛正正停在他的咫尺之处。   这只眼睛有着无与伦比的金色瞳仁,圣洁而狰狞。   马大有被吓破胆了。   可他动弹不了,无法逃走,甚至眼皮都被固定住,闭眼都做不到。   他迫不得已跟那只金色巨眼对视,眼睁睁地看见它一弯,就如同笑了一下似的——   紧接着,这轮巨眼就极速后撤,飞快地变小、化为虚无。   马大有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这只眼睛吸走了。   邪神的声音在高空中再度响起,如同降下神谕。   “永丰镇里谣言四起,我的庙宇接连被毁。砸我庙的人,有一个叫齐释青。”   “找到他,让他拜入我的门下。”   话音一落下,马大有就突然向翻涌着巨浪的漆黑海面直直坠落,失重感让他发不出声来,他这才发现他身上的禁锢已经消散了。   他脖颈僵硬,只能仰头看天,但四下里混沌一片,哪里还有神明的影子?   马大有无声尖叫,满头大汗地从床榻上惊坐而起,喘着粗气,瞪大眼睛一看,他正在他的卧房里,天蒙蒙亮。   这时,刚好有小厮急急地进来伺候他起床更衣。   “老爷!”小厮到他床边叫道,“有调令!”   马大有惊魂甫定地看着小厮,愣了许久才一个激灵,爬下床接旨。   展开调令,马大有的手都在哆嗦。   周围所有人都在恭喜他、为他庆贺,但马大有却心惊胆战——眼前的调令是假,昨夜做的梦才是真。   邪神赐福于他,让他平步青云,他就必须得完成邪神的命令,把那个叫齐释青的人找出来,让他拜入邪神门下。   所有信奉玉清无量天尊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信仰是一笔笔交易。   他的灵魂已经被兑现成了权力和铜臭,他必须无所不用其极。   -   第五君抓着齐释青的玉佩,慌乱地在永丰镇的路上飞奔,束起的银发散了,在空中狂舞。   下界是邪神掌权之处。   是他疏忽了。   他怎么就能没想到死了一个县令接着会来第二个!以邪神的心性,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第五君手心还火辣辣地疼。   刚刚在院子里,他又甩了沈旦第二个巴掌。   他跑出了满头大汗,眼前的人和景飞速后移的过程中,他想起初见沈旦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觉得沈旦只是一个腼腆的书生,因为不得不继承家业才没有做读书人。   那时的第五君怎么都没想到,未来的自己会扇这个人两个耳光。   第一个耳光,第五君还记得,是因为沈旦夜里跟踪他导致被邪神附身,假装是司少康套他的话。   而第二个耳光,又是因为司少康。沈旦竟敢告诉他,他把齐释青卖了,是来自司少康的授意。   一炷香之前,沈旦带着齐释青的玉佩来找他,说他把齐释青卖给邪神信徒了。   第五君的脑子几乎是空白的。   他刚刚理清自己和齐释青之间可能的关系,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就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沈旦说,新县令一到任,就给所有的商铺加了重税,每日都有税吏上门收取,不能全额交上就砸店,直到找到毁坏帝君庙、散布谣言的犯人为止。   没有人能撑得住这种离奇的日税。   到第二天就有老板顶不住,交给衙门一个替罪羊。   然而不到一刻,这个替罪羊就被放了出来,捕快们把意图蒙混过关的这家店给砸了个稀烂,老板被斩首示众。   “不知道衙门用了什么法子,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犯人。”沈旦心如死灰地讲着,“于是,所有人都想到了我。”   “整个永丰镇里,我是嫌疑最大的一个。我有过状纸,被逮捕游街过。”   “然后呢?!”   “然后……?”沈旦被第五君急切地打断,笑得凄惨,自嘲地喟叹。他知道在第五君心里,他的安危远比不上齐释青的,即使他什么都不记得。   沈旦苦笑着说:“昨晚,我被司命神君托了梦。”   “司命神君告诉我,今日午时之前,如果我不把齐释青交出去,我和你都会被抓起来审问。”   “司命神君还说了,齐释青注定是邪神的门徒,终将与正道形同陌路。”   第五君听完,静静地看了沈旦一眼,咣地甩了他一巴掌。   沈旦直接被扇到地上,连打两个滚,噗地吐了口血。   他用手撑起身子,艰难抬头。   第五君目光一片冰冷,银发好像导了电,怒意萦身。   “你再说一遍,是我师父让你出卖齐释青的。”   沈旦手臂一弯,直接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咧着满是血的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沈旦抹了把嘴,倒看着第五君。这个白海棠一样的人,即使是怒发冲冠,仍然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就是你师父!司命神君说!”沈旦握拳捶地,强调似地高声道:“即使是为了保护你,我也必须把齐释青交出去!”   “过去的三日,齐释青一直在我店里……”沈旦在崩溃边缘,声音低了下去,嘴唇的血色好像挪到了眼里变成血丝,泪水从眼眶缓慢决堤。   “他说,愿意给我一辈子做长工,只为了赎回你那块玉佩……”   第五君呼吸不上来,一瞬间他觉得他的心要碎了。偷zha   他死死握住齐释青的玉佩,圆形的美玉在手心像是长出了棱角,扎得他生疼。   沈旦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狼狈地站直身子,端冠却歪了。他流着泪看向第五君,说:“我不想把他交给邪神信徒,但到了午时,捕快上门了。”   “他们提到你的名字时,齐释青自己走了出去。”   “我便按照司命神君说的,把过错都推到了齐释青身上,把你我都摘干净了。”   第五君颤抖不止。怒火中烧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愤怒,他感到无与伦比的痛苦。   “他现在在哪?”第五君一字一句地问。   他死死盯着沈旦,然而这个人的面容、这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都让他无比恶心,胃里翻江倒海,想把一切都吐个干净。   第五君忍无可忍,发疯似地大吼:“他现在在哪?!?!”   沈旦闭上眼,说:“县衙。”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宝贝们!   这个假期,让儿子们做上,嘻嘻。   等龟龟恢复记忆,就差不多收拾收拾可以完结了。 第287章 归心(七)   第五君在冷清的街道上狂奔,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   他不知道齐释青现在到底如何了,但倘若、来不及……   第五君的理智断线,他已经无法思考最坏的结果。   齐释青消失的三天里,他心里装了好多事。第五君从来不知道自己肚子里能装那么多的心事。他茶饭不思、闭门不出,医馆也停业了,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原本最为兴旺拥挤的永丰镇中心现在几乎空无一人,原来的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商贾游客全都没了。   铺子全部关闭,摊位全都空了。   一直到过了这些繁华的街道才能看到些许行人。而这些人正往出城的方向走,各个背着沉重的行李,拖家带口,是要回乡。   第五君跑得急,撞上人也无暇驻足道歉。   等他紧赶慢赶到了衙门,却发现县衙里也人迹罕至,只有两个守卫站在门口。   第五君被守卫拦住,死命地探头往里看,只看见县衙里面的屋子倒塌了不少,但一个人影也没有,就跟彻底荒废了似的。   ——新县令呢?!   ——这么大的衙门,里面的人呢?!   ——齐释青呢?!?!   第五君急得浑身大汗。   他的第一反应,是沈旦在骗他。一瞬间,他想回去宰了沈旦。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从袖子里摸出银针,抵在一个守卫的咽喉。   “你们抓来的人,在哪里?”   被抓住的守卫狡辩道:“什么人?我不知道!”   第五君直接把针插了进去。   剧痛和恐惧席卷了手下的守卫,这个人浑身僵硬,发出凄厉的惨叫。   “想清楚了。”第五君看向另一个拿刀靠近的守卫,“回答错误,他就没命了。”   那个守卫手中的刀肉眼可见地哆嗦起来。   第五君知道自己此刻的面容应该是很吓人的。   因为下一刻,哐当一声。   守卫把刀扔在地上,双手举起,惊惧地说:“县令,带,带人去了春风楼!”   第五君听清了这个地名,没有立刻收手。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做出这种事——威胁一个凡人,并且真的动了杀心。他能察觉到,自己此刻的杀心是非常冷静的,他握针的手一丝颤抖都没有。   这非常不像他。   但第五君没有一点悔意。心中一切东西的重要性排序因为齐释青的存在而打乱,第五君在这个时刻,脑子里浮现这样的想法:如果真的为了齐释青要杀人,也没有关系。   他把针仍然抵在那个位置,冷冰冰地确认道:“春风楼,那个妓院?”   扔了刀的守卫见一滴血从针孔流了下来,膝盖一软直接跪了。“是!就是那个妓院!县令把那个齐释青绑了过去,说一定……一定……能让他成为帝君的信徒!”   第五君面无表情地把针拔了,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任由身后这两个守卫惊恐地吼叫。   ——他扎下去的位置根本死不了人。   第五君站在春风楼门前。   守卫没有说谎。这座妓院被捕快围得水泄不通,整个永丰镇所有拿刀的侍卫似乎都在这里了。   烟花之地本不缺游人,但春风楼外此刻却冷冷清清,偶有路过的行人见到这些肃杀的拿刀侍卫,都会立刻加快脚步逃离此地。   没有宴乐管弦之声,只有一片寂静。   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银发飘散、手无寸铁的人堂而皇之地走近了春风楼。   捕快们目不斜视,根本不当回事。   直到第五君走到他们跟前,作势要上手推开他们。   “喂,你干什么呢你!滚开!”一个捕快喝道。   第五君头都不转,抬手就是一针,正中这人眉心,啊的一声,捕快应声倒地。   下一刻,所有的刀都朝第五君冲了过来。   第五君被逼在刀阵中央。   他没有出手反抗,因为人实在太多了。   他定定地注视着刀阵外几丈处那道紧闭的春风楼的大门,对近在咫尺的刀锋视若无睹。   他引起的骚动果然声势浩大,过了半晌,那道门开了。   马大有走了出来。尔转团破产   第五君遥遥望着这个新县令,从面相上判断出这人的心没有上一任县令狠,但是聪慧过人、非常狡猾。   马大有眯着眼看了会儿他,说:“你就是那个神医,第五君?”   第五君回答:“正是。”   马大有在捕快的簇拥下走下台阶,颇有官威地道:“本来还想审一审你,但齐释青已经全招了,你还来自投罗网做什么?”   第五君仔细审视着马大有,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这阵诡异的笑声让对着第五君的刀都齐齐晃了晃。春风楼这个寻欢作乐的场所倏忽间沦为一个死寂的背景,在这道突兀笑声的衬托下如同一栋鬼楼。   所有人都心里发毛,只有马大有面上不显。他不慌不急,背着手站在那里等第五君笑完。   第五君的笑声终于停了。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喝一声:“县令大人,我是来帮你的呀!”   “帮我?”马大有长眉虬结,眼头一压。   第五君点点头,“齐释青不听你的话是不是?”   马大有神色微动,让第五君捕捉到了。   他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   虽然尚且不知道县令到底想抓齐释青做什么,但第五君清楚他们不想要齐释青的命,而是有别的目的。   “他是不是有个黑罗盘,能抽长成戟、削铁如泥?”第五君笑眯眯地问。他语气里含有一丝得意,假惺惺地感同身受道:“我当初不知道费了多大劲才让他把那东西收起来,险些被他拆了家。”   第五君一看见县衙里那些废墟,就知道那里爆发过一场单方面的恶战,这些人肯定强迫齐释青做什么事,但齐释青不从。   马大有被说中心事,眉尾跳了跳。   他把齐释青按在县衙里的邪神像跟前让他跪,但齐释青不跪。   “我不要你的命,你先前所犯的罪我也既往不咎,你只要拜入玉清无量天尊门下,就一笔勾销,万事大吉。”马大有站在齐释青面前说。   明明之前还豪不反抗地被五花大绑、一路押解到衙门的人,此刻却突然翻脸。   无数只手按在齐释青身上,想让他跪,他却仰脸直勾勾地盯着县衙祠堂里的邪神像,忽然手一勾,腰间的黑罗盘就变成了一把长戟,速度快得他们都没看清。   捆住他的麻绳立刻碎做几段,胡乱落在地下。   “县令小心!!!”   马大有来不及反应,就被捕头扑倒在地上,下一瞬,轰隆隆——   巨响过后,邪神像尽数崩塌。   无数碎石迸溅,齐释青挥舞长戟如同杀神显灵,把支撑祠堂的柱子生生劈断。   所有人都在往外逃,马大有在捕快们的保护下也逃了出来。   齐释青几乎把整个县衙都给毁了。   正当捕头一筹莫展、甚至想要带着县令逃命的时候,马大有突然高声说:“齐释青!你是想让我把第五君给带过来吗?”   齐释青就快要落下的一砍在半空中生生止住。   在浑书鼎金典当行的时候,马大有就猜出齐释青有个软肋。齐释青对所有罪名供认不讳,并在捕快的面前把随身玉佩给了沈旦,让沈旦交给第五君。   应该就是这个第五君。   “你听我的,那个神医就没事。”马大有勾起一边唇角,对齐释青说:“我说了,我不要你的命。”   见齐释青站在原处,马大有又道:“但你要是不配合,我手下的人会对第五君做出什么来,我可就管不着了。”   齐释青拿着长戟走了过来。   “我与邪神势不两立,你不如杀了我。”他说。   马大有扬了扬眉毛,心中划过一丝不屑,笑着让人拿铁链把齐释青绑了。   “你愿意帮本县令,自然是极好的。”马大有背着手,重新走上台阶,笑着对第五君说道:“但现在不用你帮忙,他也会听话的,或早或晚罢了。”   “你回去吧。”   第五君眼睁睁地看见县令轻飘飘地穿过那扇门,然后两旁侍卫把门合上。   正在这时——   “呀啊啊啊啊啊——!”   砰!   随着一声尖叫,一个娇艳的女子从春风楼上坠落。   地上摔出一个血泊。   县令迈进春风楼的脚步立刻撤回,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地上那个身影。   第五君推开身前的刀,冲了过去,大喊着:“让我看看,我能救她!!”   这回倒是没有捕快拦路,第五君挡在女子身前,搭上她的手腕,接着又去探她的鼻息。   脉搏和呼吸都没了。   第五君的心跳停了一拍。   但下一刻,他不动声色地把这女子抱起,转向县令。   “我要先回医馆救人。”   马大有完全没有阻拦。   他目送第五君抱着女子跑远,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春风楼楼梯晃动的声音。   无数双脚都忙不迭地往楼下狂奔,春风楼几乎摇晃了起来。   “县令大人饶命啊——!!”   “县令老爷,县令老爷!”   “那就是个疯子!没有人能靠近!!”   马大有听着无数道此起彼伏的惊慌尖锐的女声,耳膜好像都要炸了。   “药还没起效吗?!”马大有大喝道。   一个画着浓妆的女子惊魂未定地抱着手中琵琶哭泣:“他不吃不喝,只坐在那里。刚刚,刚刚,花魁姐姐想扑过去,被他一闪,直接从,从打开的窗户,掉了下去——”   “没用的东西!”马大有怒斥这群莺莺燕燕,但对这些妓生根本无可奈何。   马大有把齐释青关进了春风楼最好的一个雅间。   这个雅间里所有能入口的,不论是吃食、饮品,亦或是给妓生涂的口脂,全都下了剧烈的春药。   没有人能逼齐释青去拜邪神。   但如果是他自己堕落,那就另当别论了。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邪神信徒最会享乐,等齐释青尝到甜头,他就知道邪神的好了。   春风楼里所有的妓生,尤其是那个花魁,都是邪神信徒。马大有想,与这些人共度良宵,齐释青还敢说自己与邪神势不两立么?   如此一来,齐释青拜入玉清无量天尊门下,就是早晚的事了。   妓生们畏缩成一团,马大有站在一楼正中央,仰望顶楼齐释青的包厢。   齐释青再如何能耐也不过凡人之躯,只需等他往嘴里放一丁点的东西,时机就到了。   忽然,春风楼外的侍卫们自动分开,让出了一条路来。   一个娉婷女子婀娜多姿地走进春风楼,衣裙后背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她在马大有面前停下脚步,给他行礼。   “县令大人,小女子来迟了。”   花魁娇滴滴地说:“承蒙神医救命,神医又给了小女子一个让那官人听话的好法子,这回定不辱使命。” 第288章 归心(八)   “哦?什么法子?”马大有将花魁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花魁欠身羞答:“神医说了,这个办法只有我能用得,别人用不得,县令老爷就好吧。”   马大有扬起一边眉毛,心想也就是房中之术罢了,一个女子而已,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那你去吧。”   但花魁却没立刻起身,犹犹豫豫地娇羞道:“不知……能否请县令老爷,让楼里的侍卫,和我的姐妹们都出去?”   马大有皱眉问:“你要单独和他在这里?”   他警惕地看向花魁衣服上的大片血迹,想这女子分明刚从地狱门前走过一遭,怎么现在胆子如此之大!   “你就不怕他再把你扔下来一回?”   花魁眉眼弯弯,笑着说:“小女子的命是神医救的,神医保证的法子,小女子自然相信。”   马大有审视着花魁,只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春风楼大堂的角落里,拥挤成一团的妓生们跟县令有着同样的想法。   跟花魁最为相熟的几个女子伸长了脖子想看她们的花魁姐姐,但光是瞧见那衣服上的血就给吓得魂不守舍,根本不敢细看。   然而凭着女人离奇的直觉,她们都隐约觉出眼前这个花魁确实哪里变了。   不仅仪态上有些许不同,花魁的声音也和原先不太一样。   只见花魁对县令正色道:“那位官人武功高强,宁折不弯,倘若春风楼里都是拿刀的人,奴婢担心……他以为自己被逼迫,会自裁也说不定。”   接着,她又看向角落里的妓生们,楚楚可怜地咳呛两下,抬手捂住嘴角,像揩去血似地道:“我的姐妹们没有神医给的法子,在此处只会无辜被波及,还望老爷怜香惜玉!”   那些女子一见花魁如此,心里的疑虑登时烟消云散。花魁姐姐受了这样重的伤,能直立已是不易,还如此惦念她们,又一想刚刚在齐释青那里受到的惊吓——有几个女子直接嘤嘤地哭了起来。   马大有一听见女人哭就烦,回首冷睨她们一眼,莺莺燕燕顿时憋住嘴,春风楼里鸦雀无声。   马大有的声音在空寂的大堂里产生回响。   “那药有多烈,你清楚得很。你不可能撑下来。”   花魁弱不禁风地说:“老爷且宽心,神医给了我法子,我撑得住。”   角落里的妓生们无声地倒抽冷气。   那种春药,寻常男人只需要一滴,就能一夜七次,而在齐释青房里下的春药,足够十个男人日御数女。   所以县令才让她们都在齐释青的房里伺候着。   妓生们无一不眼含热泪:花魁姐姐,这是真打算以身饲虎——只求神医的法子真的有用!   “好!”马大有圆眼怒睁,做出一言九鼎的姿态,“你既然这么相信神医,要是死了,可别来怪本县令!”   妓生们全都被带了出去,而所有的侍卫都集结在春风楼外,里三层外三层。   春风楼空了。   华丽的大门缓缓闭合,衣衫染血的花魁静静地看向门外,有些妓生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哭出声来,仿佛这就是生离死别。   咣——   大门关了。   县令站在紧闭的春风楼外,冷脸看着哭泣的女子,眉头紧蹙。他转头吩咐一个捕快:“把第五君带过来。”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捕快就回来了。   “回县令,神医不在医馆。医馆里只有神医的妹妹,还有浑书鼎金典当行的大少爷沈旦。据沈旦所说,神医出去采药了,没个几天回不来。”   “采药?”马大有睁大眼睛,片刻后像是听到笑话似地冷哼一声,说道:“据我所知,第五君的医馆只针灸,不开药。他采什么药?上哪采药?”   马大有本就怀疑花魁跟第五君之间有什么勾当——刚刚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过于迅速,以至于他忽视了一个事实:从花魁坠楼、到全须全尾地再度出现,中间几乎没隔多少时间,而现在第五君又消失了,中间一定有什么猫腻。   马大有直觉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线索,思绪却理不清,感觉自己仍然蒙在鼓里。   捕快答不上来县令的问题,跪在地上谢罪,这时有一个抽泣的妓生小声怯懦道:“奴家曾经听闻,神医身上总有些保命的奇药、从不示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拿出来用。”   马大有的视线立刻投了过去。这妓生明显打了个抖,但仍然颤着嗓子,说:“花魁姐姐,被神医这么快救活了,神医肯定是给她用了神药,神医是个有大慈悲的人,他傍身的神药没了,肯定急着再去采的……”   ——能被称作神医的人都有秘不外传的药方,比如有个姓曲的神医就有一种“万应百宝丹”,能让血近乎流尽的伤患起死回生。这种传闻从古时候就有了,马大有也听过。   此时被这女子一提起,他的思路被打了岔,想这种可能性的确不能排除,只能等找到第五君之后再详细盘问。   春风楼里。   花魁带着大义凛然的凄美微笑注视着大门缓缓关闭。   等门严丝合缝地关上,楼里一片死寂,花魁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她深吸一口气,捞起拘束的长裙哗啦一撕,把绣鞋蹬掉、拎在手上,接着拔腿就跑。   裙子裂到了大腿根,是以她能一步三级台阶,她喘着粗气,披纱因为甩开臂膀奔跑而挂不住,她索性直接扯了攥住,就跟拿条麻绳似的,就这么香肩赤裸、全无形象地冲过一层层楼梯。   不仅一点也不像重伤之人,更一点也不像女人。   终于到了目的地,花魁粗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把鞋重新穿好,披纱绕在身上,然后推开了雅间的门。   房间里的窗大开着。刚刚花魁就是从这里掉了下去。   齐释青就坐在窗户的正前方,闭着双眼,像是入定。他面朝门背朝窗,因为挡住了光线,整个人是背光的,像一幅装裱好的阴郁的肖像画。   花魁走了进来,先把齐释青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就看向他背后的窗子。   就跟估算着距离似的,花魁在桌子另一头停下脚步。   齐释青缓缓睁眼,就发现花魁的视线一直放在他身后的窗户上,冷道:“你还想再跳下去一回么?”   他看花魁一直看着窗户,时不时眯眼抬头测算位置,以为她是心有余悸,害怕窗边,可又受命令所迫必须靠近他。   听到他说话,花魁终于把视线收回来,放在他身上,齐释青终于觉得蹊跷。   花魁神情镇定,一丝恐惧都没有,看向他的目光也没有任何勾引的意味。她的衣裙上有大片血迹,从后背洇到了身前,但她却面色红润,没有一点受过重伤的样子。   花魁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抱起胳膊,头微微一歪,咬牙切齿道:“你说我想不想再跳下去一回?”   是个男人的声音。   清越、好听、又刻意压低了。   齐释青浑身一震,一个称呼脱口而出:“小归?!”   花魁愣了。   “你怎么……”女子的脸上露出了只有第五君会做出的表情,呆滞的时候格外天真。下一刻,花魁的眼眸一垂,再抬眼的时候,就完完全全换了另一个人的眼神。   第五君轻轻叹了口气。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原来的名字,你却知道我叫‘小归’。”   “……果然。”   齐释青不知道第五君在“果然”什么,巨大的惊喜让他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砰地站起身,椅子往后退发出尖锐的声响。   “你坐下!”第五君突然急着说,往后退了一步。   齐释青脚步立刻停了。他看着第五君,然后慢慢坐回原处,背影挡在窗口。   第五君这才看上去放松了些。   “永丰镇的新县令不是一般人。这房间布局是他设计好的,他站在春风楼外,只需退远一点就能看到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好像突然让齐释青恢复理智。他死死盯着第五君,问:“你来做什么?”   第五君都要气笑了。他想,我来做什么?来救你命的!   但他没这么说。他压下了自己的怒气,看向天花板,深呼吸了好几次,末了,喉结滚动。   “我们原来是什么关系?”   终于问出口了。   第五君自己都能听出来自己的嗓音在颤。他很紧张。   即使猜测再合理,他也无法确信他一定是正确的。断尘散就是这样的药,让人失忆,连同失忆本身都一并忘记。他找不到任何主观上的证据,只能从客观上的逻辑漏洞找原因。   现在,他希望从齐释青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齐释青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下一刻,他就垂眸避开了对视,看着桌面说:“没有任何关系。”   但他的睫毛在颤。   第五君看见了。   这一刹那,第五君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完成了什么启动的动作。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每一下都清晰可闻,在鼓膜敲出回响。   他知道他猜对了。   “你不是问我断尘散的解药么?”第五君深吸一口气,问道。   齐释青的睫毛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眉心紧蹙,双拳攥起,像是克制着自己,又像是拼命呼吸。   第五君咬咬牙,鼓起勇气说:“我就直说了。服下断尘散后,除非跟那个被忘却的人交合,否则无解。”   齐释青震惊地抬头,看向第五君。   从前是个多么冷酷自持的人,此时此刻却像丢盔弃甲。   但齐释青的失态只维持了很短的片刻。   他决绝地错开视线,对第五君说:“你走吧。”   第五君没有动。   齐释青又说了一次:“你走。”   室内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齐释青忍无可忍地抬头看向第五君,低喝道:“你走!”   第五君原本是愣在原地,现在仿佛被吼懵了。他看着齐释青,不知为什么眼眶竟然是热的,也跟着低吼起来:“为什么让我走?!”   齐释青的牙关都在颤抖。他用第五君完全不明白的眼神看向第五君,无数的话在喉咙里滚过千遍,最后只一字一句地说了这样的话:“你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人能逼迫你。没有人能伤害你。”   我会保护你免离一切逼迫和伤害,包括我自己。   第五君眼前蓦然被泪水蒙住。   在眼泪砸下来的一瞬间,他模糊的视线捕捉到齐释青拿起了桌上的茶盏。   ——茶盏里有茶。   第五君一惊,伸手就要抓,然而他们之间隔了一张桌子,他不等站稳,茶盏就已经在齐释青的唇边。   齐释青举杯向第五君抬了抬手,如同敬他一样,然后一饮而尽。   “你走吧。”   第五君整个人几乎趴在桌子上,手向前伸着,失声喊道:“这里面下了药!!!”   齐释青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说:“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的事,你不需要承担我的后果。”   第五君注视着齐释青,剧烈的心跳忽然慢慢平静了。   ——齐释青并不知道他喝的是什么,他大概只以为县令把他带到春风楼是想用美色诱惑他,却没想到县令会阴险到这个地步,把所有能入口的东西全下了春药。   刚刚他敬自己那杯,也许是想告别。   第五君站直身子,静静地望着齐释青,说:“我不想走。”   齐释青看向他的目光逐渐变得灼热。他有些愣神,潜意识里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第五君向齐释青的方向走了一步,问:“春药和断尘散,你想解哪一个。”   齐释青此时额头已经冒出青筋。   他不想喘息得过于明显,竭尽全力地压抑自己,警告第五君:“你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第五君却彻底走到了他的身边。他俯下身,手搭上齐释青的肩膀对他耳语:   “把窗关了。”   春风楼外,县令的目光紧盯着这扇打开的窗户。   他看见花魁出现在齐释青身后,搂住了他,身后的那片血迹氧化变暗,窗框里好像开了一朵荼靡的花。   花魁抱了齐释青一会儿,突然被拽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窗边。   片刻后,花魁的身影再度出现,她被拦腰抱起,后背撞在窗框上,而后齐释青的正脸出现在窗户中央。   马大有的心瞬间揪了起来!   就在所有人以为花魁要被扔下来、血溅当场的时候,一声不堪承受的娇吟突然从那里传来,花魁仰起身子,搂紧齐释青,而她背后那条男性的手臂青筋暴起。   齐释青掐住花魁的腰,把人抵在窗户边,看向春风楼下的人群。   马大有跟齐释青目光相接,被其中磅礴的怒意吓了一跳。   下一刻,两条人影都从窗边消失了。   窗户哐地关上了。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提到的“万应百宝丹”的原型是“云南白药”,创始人是云南民间医生曲焕章。 第289章 归心(九)   人的胆量其实并不是事先预备好的,而是在孤注一掷的那一瞬间才爆发出来的,在此之前可能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对第五君来说,胆大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极度冲动的无中生有。   在没有思考、也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就走到了齐释青背后,弯下腰,亲密地环住了齐释青的脖子。他的大脑明明没有发出指令,可身体却动起来了。   灵魂和躯体好像是分别控制的,二者之间存在延迟。   直到指尖被齐释青的皮肤烫到,第五君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到了这里、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此时才感到些许的害怕。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感受不到爱意,却固执地想要尝试。   好像一个上头的赌徒,越是倾家荡产越不收手。   他听见他冷静地对齐释青附耳道:“把窗关了。”   同时却又知道他必须要给县令演一场戏,不然一切都会败露。但他的身体好像暂时不听使唤了似的,不光喉咙说不出话,就连四肢也僵硬得动不了。他就那么抱着齐释青,过了好一会儿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对齐释青发出下一个指令。   是齐释青打破了沉默相拥的僵局。   从喝下那杯茶开始,齐释青周身血液的流速陡然加快,浑身都烫得厉害,如同发着高烧。他的太阳穴咚咚起伏,好像血液要生生从那里撞出来似的。与第五君肌肤相贴的那一小片位置因为被过度感知而敏感到发痒。   齐释青后槽牙快要咬碎了,脸颊的肌肉硬得吓人。他发过誓这辈子不再伤害第五君,可他的誓言就快被打破了。   他快要失控了。   他甚至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刚刚第五君说的那些话、那些做梦似的好话,他甚至做不到细想,只是凭本能抓取了字面意思。他不能保证没有曲解第五君的意图,可他快要忍不住了。   在药物的作用下,一切感官都被放大。第五君的脸蛋软软地贴着他的,第五君身上浸泡多年的艾草清香在浓浓的胭脂水粉味道下依旧能被他清晰地辨别出来,但最无法忽略的气味,其实是人的血味。   第五君穿着的衣裙,浸透了一个死去的妓女的血。   这股血腥让齐释青从情欲的地狱里挣扎出了一丝清明。   齐释青猛地站起,抓住第五君的胳膊,把人拉到远离窗户的位置。   第五君的手臂还挂在他脖颈上,他紧紧握住第五君的肩膀,死死盯着他。   “最后一次机会。”齐释青说。   第五君却往前用力一扑,彻底地拥住他,搂住他的脖子,抱得紧紧的。第五君比齐释青矮一些,扬起下巴就能垫在齐释青肩膀上。   齐释青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流喷上颈侧,他听见第五君说:“抱我到窗边给县令看一眼。然后,把窗关上吧……”   这句落下,第五君就不再说话,他环住齐释青的脖子,嘴唇温温热热地贴着他的肩头,同时光脚踩上了齐释青的靴子,整个人都挂在了齐释青身上。   第五君站在齐释青脚上,跟他的身体完全贴紧的时候,僵硬了一瞬。   他本能地想跑,可他没有。他还是那样紧地抱着齐释青,手没有松开分毫。   他是个医生,什么都懂,但欲望这个词好像跟他从来都不沾边,他知道出现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然而这种反应从来没有出现在离他这样近的距离。   于是第五君微微分开脚,尽管动作有点无措,还是允许那把刀从他双腿之间的缝隙通过。他好像一个可以开合的刀鞘,把刀身小心地藏进了自己身体里。   花魁的裙底没有多余的衣料,第五君的腿自然也是光裸的。大腿内侧传来的高温十分危险,那把利刃不知什么时候会出鞘,第五君压下不安的心跳,静静地看着齐释青。   他们对视太久,瞳孔甚至都有点涣散。因为距离太近,他们看着彼此却像在从对方的瞳仁里望着自己。   从齐释青的眼睛里,第五君看见自己小小一个,还戴着花魁的假面皮,看上去好镇定,连笑都没有的。   齐释青的双眼连眨都不眨,供第五君照着镜子。不过这面镜子好像是潮水做的,瞳孔里的小第五君在潮水里待了会儿,潮水就渐渐静了下来,好像他是那汪水专属的分水将军。   那双眼睛轻轻弯了弯。   小分水将军被吞进了剑眉星目里。   下一刻,齐释青伸手搂上第五君的腰,把他抱了起来。   “放松,别害怕。”齐释青对他说。   第五君紧张得口水都不会吞了,但换颜易嗓之术已经学到了骨子里,他仍然记得自己此刻扮作了谁。   他用女子娇柔的声音发着抖:“那你轻一点。”   易容成花魁其实很难。在这天前,第五君根本没见过花魁,唯一看见的一眼、听过的一声,就是她从春风楼坠楼的那一瞬。因此第五君没办法复刻花魁的神态气质、走路步态,甚至连她的嗓音都是揣测着捏造的。   是以刚刚在楼下,在众妓生面前跟县令斗智斗勇的时候,第五君紧张到无以复加。   好在这场戏已经走了一半了。   齐释青听到第五君又变成一副女人的娇娇姿态,呼吸停滞了片刻。   “我会尽力。”   他压低嗓子对第五君说。   终于不再是第五君一个人的独角戏,这一回他们两人一起演。   温柔的情人突然变成了精虫上脑、急于泄欲的恶劣嫖客,他猛然勒紧第五君的腰,几步走到窗边,粗暴地把人掼在窗框上。   气势做得很足,从楼下看,量谁都会以为花魁的后背得撞青了。   但齐释青的手在窗沿垫在第五君的腰后,承担了所有的力道。   随着动作的惯性,第五君的上半身甚至朝窗外仰了仰,然后纤长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齐释青在窗户中央露了脸,居高临下扫视着黑压压的拿刀队伍,准确地看到了站在最高处、具有最佳观测位置的县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扇窗上。   齐释青揽了一把第五君的腰,手上使了点劲作为信号,然后身子蓦然往前一压。   第五君立刻配合地扬起脖颈发出一声呻吟。   差不多了。   下方所有人的视线是如此恶心,杀心和恨意在齐释青心头升起。   他把这些人脸记了个清楚,然后搂住第五君抽身,砰地把窗关上,落锁。   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隔绝了所有不怀好意、揣测和忌惮的视线。   齐释青把第五君放在地上,松开他的腰时,指节都不会打弯了。   他没想到他会这么紧张。   在敌人面前做戏的亲近是那么容易,可是单独面对心上人时却会忐忑成这样。   身前那把刀太过于显眼,齐释青却还想要伸手遮挡。   但齐释青并不知道,跟他同样尴尬和不堪的,还有第五君。   他一落地就飞快地跑了——可能是齐释青锁窗的动作提醒了他,他跑去锁门,却发现门上根本没有锁。薄薄的门板从外面一推就开,县令安的什么心昭然若揭。   第五君就去把桌子椅子都扯了过来,堵住了门。   室内彻底变得密闭。   看着外面拿刀砍都砍不进来的这堆障碍物,第五君喘着气站定,忽然再度感到不安。   不光外面进不来,他自己也出不去了。   他亲手把他的后路给堵上了。   又是一次没有任何思考就产生的行动。   第五君站在原地,甚至不敢回头看齐释青。   两个刚刚还紧贴在一起演戏的人,现在却都紧张万分。   忽然,第五君听到齐释青说:“里面有热水。”   他转过身,看见齐释青不自然地指着里间。   齐释青的脸已经红到极点了,眼神躲避着第五君。   第五君定了定神,“嗯”了声,抬脚朝里间走去。   里面是一件极为奢靡的卧房。雕花木栏杆的大床边是一条窄窄的长案,上面摆放了各种东西,从软脂香膏到各种粗细的道具、甚至还有改造的刑具都一应俱全。   用屏风隔断的另一侧就是浴盆和热水。   第五君站在浴盆边,看着水里飘荡着的花瓣,深吸一口气。   “进来。”   过了许久,齐释青的脚步声才响起。   第五君背对着齐释青,把花魁的假发一把摘了。   簪子叮咚作响,乌黑的发包坠地,一头银发倾泻下来。   下一刻,一张肉色、涂满脂粉的假面皮也丢在了地上。   原本的面目暴露在空气里,第五君的动作忽然停了一瞬。   但只是一瞬而已。   接着,第五君抬手,从肩膀处把那条已经被撕扯到大腿根的裙子缓缓褪下。   两条莹白的长腿跨入浴盆。   全程,第五君都是背对着齐释青的。   可能是不适应,也可能是不自信,第五君就是无法回头看齐释青的表情。   他只能听着齐释青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那道呼吸声甚至一直没有变动过位置。   第五君几乎产生了是自己上赶着逼齐释青的错觉。他往水里缩了缩,故作镇定、带了点怒意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那道呼吸声终于动了。   第五君紧紧闭上眼睛,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过了会儿,他眼前的光被挡住,有个人影在浴盆外深深地看着他。   水波突然荡漾起来,承载了两个人的浴盆水位上升。 第290章 归心(十)   水流在封闭的空间内流动,花瓣撞在皮肤上仿佛都会带起余波。第五君闭着眼睛,却仍然能清晰地感知到齐释青的靠近。   水很热,即使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蒸腾出了雾气,一切都是水润、毛绒绒的。   第五君不敢睁眼。纤薄柔软、能见到细小血管的眼皮因为紧闭而微微颤抖,乌黑的睫毛上挂了几滴水珠。   他感受到身前的水被另一个人分开,有一道呼吸靠近,细小的鸡皮疙瘩飞快从皮肤上爬起。   “……”   第五君想说点什么,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没有一句话恰如其分。他靠在浴盆的边缘,静静地感受着温热光滑的水体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和脖颈。   忽然,有什么东西触上了他的胸前伤疤。   是齐释青的手指。   第五君猛然睁眼。   他疏忽了。   他的胸腹上疤痕遍布,没有一块好皮,在玳崆山上被放血而划出的那些深浅不一的刀痕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捕兽网。   非常丑陋,非常可怖。   跟他的满头银发同一天诞生的皮囊陪伴了自己这么久,他竟然已经习惯了。有时候他望着镜子,已经记不起自己原先的模样。   第五君一瞬间就起了把这些伤疤藏起来的念头,这种碍眼的东西,谁看了都没兴致。他把花瓣往自己身前拢了拢,还把银发分到身前,可却被齐释青握住肩头,整个人抵在浴盆上。   齐释青控制住第五君,再度伸出两根手指,触碰他胸腹上的疤痕。   手指顺着每一道伤疤的走势轻轻划过,像是怕他疼似的,格外轻柔,令人发痒。   第五君看齐释青这样小心翼翼,不由道:“不疼的。”   ——不用这么小心,重一点也没关系。   可齐释青的手却顿住,下一刻手指变成手掌,贴上他的心口。   “怎么可能……不疼……”   第五君抬头,看见齐释青猩红的双眼,突然愣住。   他默默垂下眼帘,在水中握住齐释青的手。   “当时很疼的。”第五君说,“但现在不疼了。”   齐释青被他握住的那一刻,呼吸陡然加重,与他十指相扣。   下一瞬,第五君发出一声惊叫。他被齐释青揽住,身体漂在水面上,齐释青的吻落了上来。   第五君想,没有嫌弃,也没有恐惧,齐释青是心疼他。   他没有被人这样心疼过。   齐释青真的很爱他。   齐释青吻着第五君的伤疤,不厌其烦,一下一下。   每一道伤疤上都落了一个吻。   第五君自己都忘了曾经被划过多少刀,可是他数着齐释青滚烫的嘴唇的触碰,数出来了七十八下。   “对不起……”齐释青埋首在第五君柔软的腹部,吮吻着这些恐怖的疤痕,泪水颗颗坠落。   第五君小腹颤动,几乎被眼泪的温度烫伤。   曾经在那个血腥的山洞里被割了七十八刀的绝望,他还能想起来。可齐释青讲过的那个爱人的故事,第五君却全不记得。   他是如何被齐释青辜负、被齐释青伤害,他也全不记得。   第五君枕着浴盆的边缘,仰面看向浮华的雕花横梁,想他和那个故事里的爱人是如此割裂。即使是现在肌肤相贴,不由自主地为即将发生的事感到紧张,他仍感到那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等他都想起来,变回了原来的那个自己,那算不算夺了现在的自己的舍?   他曾经受过的伤,能否被现在的感动消解?   一个失忆的他,能为原来执意忘却的自己负责吗?   第五君意识到自己过于冷静,脑子里的想法不着边际,身体却没有情动。   他只感到了齐释青一路吻过的淡淡刺痒。   齐释青从第五君的胸口处抬头。   最后一个吻,正正落在他的心脏,那是第五君曾经取心头血的位置。   第五君不再躺着,身体没入水中坐起身,双腿自然分开,夹住了齐释青的腰。他坐在齐释青腿上,双手抚上齐释青的双肩,跟他对视。   齐释青捧住他的脸。   下一刻,第五君看见齐释青凑近,吻他的嘴唇。   嘴唇相贴,两人的呼吸同时一滞。   齐释青闭着眼,而第五君却睁着眼睛。   近在咫尺的脸庞被第五君观察了个透彻,他想,齐释青真的是很英俊的,他原来眼光不错。   第五君无动于衷地任齐释青把他的嘴唇撬开,再舔进他的口腔,跟他唇舌交缠。   他没有感到一丝反感,甚至对接下来的步骤感到好奇,可他的下身依旧毫无动静。   因为体位的问题,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齐释青跟他在那方面状态的差距,第五君被托住后脑吻着,眼神却飘向浴盆边——那里有水、有香膏、有药。   亲吻的间隙,第五君粗喘着问:“我们曾经……做过吗?”   齐释青脸上的红晕顿时更深了一个度,他追过来咬第五君的嘴唇,不回答。   “唔……”第五君招架着,突然错开唇笑了一声。   听到他笑,齐释青亲得更凶了。   第五君推推齐释青的胸肌,喘息着道:“既然我们都是雏,公平起见,问一下……”   “你想在上面,还是在下……”   但第五君的话没能问完。   因为齐释青再度吻了上来,把他亲到喘不上气,然后摩挲着他的嘴唇说:“你的那块玉佩,是你十七岁生辰时我给你的。那块玉佩,跟我的是一对。收了我的玉佩,就是我夫人。”   第五君一怔,随即笑了。   “好啊,那你来吧。”   他深吸一口气,凑上去亲亲齐释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要是想在下面,我可能还得吃点药……”   齐释青不解地看向他。   第五君咳了一声,抓住齐释青的手往下带,面露赧然道:“我硬不起来……”   齐释青的理智如同一颗点燃的爆竹,砰地炸了。   第五君被搂着趴上了齐释青的肩头,有点恐惧地看着飘着花瓣的水面。   他试图解释:“应该是断尘散的问题……在吃下去之前,我也不知道断情绝爱是这个意义上的……”   小小声的喋喋不休也没有打断齐释青的专注。   “你也没有经验,你确定吗?”   “我是从药王谷出来的天生医者,要不还是我来……”   “呃啊!”   齐释青双手穿过第五君胁下,把他从肩头抱下来放在腿上。银发小郎君面色酡红,如同喝醉了酒似的,一双眸子水光潋滟。   齐释青越看越喜欢,把人抱在怀里好好亲了亲,说:“刚刚疼么?”   第五君蚊讷一般道:“不疼……”   齐释青笑着说:“那就好。”   他调整了下第五君的腿,两人的姿势像是观音坐莲。   齐释青在第五君额头上落下一吻。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   “你记好了。”   -   解药注射在身体里。   第五君在第一次接受解药后就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身体和灵魂再度分离。   他对身体的感知,是一只破了口的汤圆,粘稠的馅料包不住、缓缓往外流淌。   可他的灵魂却在高速旋转、四处横行,穿过了无数次闪回,无数个画面,不知道要过多久才愿意降落到他的躯壳。   于是齐释青把解药再度喂给他。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   终于,等到天亮。   第五君睁开哭肿的眼睛,看向身侧那个死死搂着他、甚至还在他身体里的人。   他看了很久,久到身体不适地颤抖起来,那个与他一体的人感知到了,瞬间惊醒、看向他。   第五君眼泪砸下,沙哑着嗓子,叫道:   “哥哥。” 第291章 团圆(一)   第五君头痛欲裂,那两个字挤出来之后便没了动静。   随着记忆的回归,疲倦和疼痛接踵而至。第五君嗓子痛得如同吞了火烧火燎的刀片,这是用嗓过度且缺水的缘故——整整一夜过去,他一口水都没喝过。   托那个新县令的福,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加了料,他们什么都不敢吃,也不敢喝,生怕这场欢爱被无尽地延长,毕竟此地不宜久留。   齐释青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体里退了出去,俯身在他上方定睛望着他。   身体下方传来羞人的感受——无法闭合的双腿中间,过多的解药吞吃不下,缓缓流了出来。   已经湿透的床单又变得粘稠了些。   第五君胳膊都抬不起来,更无法遮掩,他张嘴喘息着如同呻吟,艰难地睁开一线眼睛,看向齐释青。   齐释青墨发披散,坚实的臂膀撑在他两侧,皮肉传来的温度依然滚烫惑人。齐释青看上去又呆又清醒,整个人都是怔怔的,下一刻,硕大的泪珠就砸了下来,正好落在第五君的脸颊上。   第五君想咧嘴笑一下,可嘴角刚一牵动,酸涩就涌上心头,视线便模糊了。   温热的液体从酸痛的眼角溢出,慢慢淌过发丝、耳侧,最后被皱巴巴的被单吸收。   齐释青拥住他,第无数次亲吻他的睫毛,又轻柔地吮吻他的唇瓣。   胸膛再度紧贴,摩擦之间又带出了难以抑制的喘息。   “嗯……别……”第五君无力地推拒着齐释青的腹肌,但对铁板一样的肌肉来说这几乎是爱抚。   齐释青在第五君耳畔大口喘息,交叠的呼吸声是比春药效力更猛的催情剂,让他很难保持理智。他死死盯着糜红的床褥,玉白的躯体上覆着交缠的发丝,黑色和白色的长发如同一层蒙布,让第五君身前的伤疤不再刺眼。   “回去……再……”第五君手指抚着齐释青的喉结,几乎带着泣音说:“我嗓子痛……”   齐释青猛地撑起身,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他看着第五君,低声说:“我们回家。”   天刚刚亮,屋里昏暗得很,只有红烛摇曳。   第五君像只乖巧的布娃娃一样被齐释青清理身体,浑身的骨头好似都被抽走,一丁点的力气都攒不出来,只能任齐释青摆弄。   铜镜倒映出他的满身红痕,第五君只瞥了一眼就把眼闭上了,与此同时他还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齐释青的体温,温度仍然高得不正常,显然春药的效力还没有散。   尽管如此,齐释青却克制着,没有弄伤他一点。   第五君面红耳赤地想着,无力下垂的手不慎碰到了齐释青身前的某个部位。他本以为是齐释青的七星罗盘,可紧接着反应过来,罗盘不可能是烫的。   第五君的手一下弹了回来,脸上绯红一片,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齐释青穿戴整齐,把散落在地上的花魁装束拿到第五君面前,用目光询问他该怎么办。   第五君看了会儿那件已经撕裂成破布的染血的裙子,咬了下嘴唇,视线飘向柜子。   齐释青立刻了然,从柜子里取出条干净的被子,把第五君包了起来。   “假发,和假面……”被裹成蚕蛹的第五君小声说。   在第五君的指挥下,齐释青给他完成了易容。   半个时辰后。   春风楼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此时正是清晨,永丰镇还未醒来,在此守了一夜的捕快们昏昏欲睡。   他们惺忪的睡眼眯缝着,在看清春风楼里站着的那个身影后立即瞪大,紧接着捕头小声命令道:“去叫县令。”   黑压压的侍卫们把手压在刀柄上,因为没有得到命令,所以一动不动。   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光线仍有些昏暗。他们看见齐释青从门里走了出来,手里似乎抱了条被子。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条被子上。   一双绣花鞋露在被子这头,松散的黑云髻露在那头,妩媚的眼睛紧紧闭着,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甚至额头上都带着可疑的红痕——   这哪是被子啊,这里头包着花魁啊!   这是,这——   这是颠鸾倒凤、整整一夜哇!   县令果然足智多谋、雄才大略!   众人看向齐释青的目光立即变得玩味暧昧起来,肃杀的气氛一下被冲淡了。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突然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齐释青抱着第五君站在台阶上,就见捕快们给那脚步声让开了条路。   衣冠不整的县令不知道刚从哪张床上爬下来,正朝这里一溜小跑。   县令看上去也一夜未睡,脖颈间亦带着红痕,双目干涩浑浊,仿佛被什么人吸食了精气一般。   他跑得还算快,边跑边整理仪容仪表,而他身后还有三四个女子也从那条让开的路跑了过来,娇俏而做作地往他身上扑,挥都挥不掉,嗓音是令人发麻的甜腻。   “马大人~~怎么这么急呀~”   “马大人~怎么不多陪我们一会儿呢?”   齐释青认出这些女子正是春风楼里的妓生。   马大有在齐释青面前停下脚步,笑容满面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就探究地看向那条被子里,但齐释青把花魁的人脸往自己的胸口搂得更紧了。   被子里的花魁闭着眼睛,蹙着眉,发出一声闷闷的娇吟。   马大有昨夜刚和春风楼的妓女风流,此时听得这种声音下腹又是一紧。他精明警惕的神色不觉消散了,吊儿郎当地看向齐释青。   “齐公子,你这是舍不得了?”   马大有身后的莺莺燕燕看着被包裹得紧紧的花魁,暧昧又淫荡地咯咯笑个不停,还窃窃私语着花魁姐姐的厉害,这官人不知有多享福。   马大有作势让人把花魁带走,齐释青却把人死死搂在胸前,脸上还带着药力作用下的红晕,哑着嗓子说:“还望县令大人把此女赐给小民。”   马大有讶然睁大双眼,好好地打量了番齐释青,心道那个神医第五君果然有两把刷子,待把人找回来一定得问问他用了什么法子,让齐释青如此听话。   “花魁可不是你说带走就能带走的。”马大有玩味地说,眼里闪烁着精光。   “我可以为她赎身。”   马大有摆手摇头,挑眉看向齐释青:“赎身才多大点事,你这是刚享了人间极乐呀。要是没有她,你能认识那位真神?”   话语里的暗示意味太明显了。   齐释青抱紧第五君,红着脸,垂眸道:“先前是我不懂事。托这女子的福,我已弃暗投明,拜入玉清无量天尊门下了。”   齐释青冷酷的黑瞳被浓密的睫毛挡住,而他拥住花魁的手又是那么紧,好像把这个女子疼爱到了骨子里,竟然没人看出他的虚与委蛇。   马大有昂首静默半晌,突然大喝一声:“好!”   然后招来两个捕快,吩咐道:“进去看看。”   马大有笑吟吟地看向齐释青,活动了下脖子。一个有眼力见的妓生立刻伸出纤纤玉手给他捏着肩膀,马大有舒服得直哼哼。“别紧张,要是你我侍奉同一位神仙,往后就是兄弟了,什么仇怨都一笔勾销。”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两个捕快就回来了,对县令附耳:“房间杂乱无章、满是媾合的痕迹,房间里的帝君像前上了香。”   马大有浑身都放松下来,满脸写着如释重负。他搂过来那个给他捏肩的女子,掐了一把她的腰,笑着问齐释青:“这妮子可不输花魁,你要不要试试?”   沉闷紧张的气氛登时变了味道,春风楼外再度刮起春风。   齐释青抱紧第五君,道:“我只钟情他一人。”   “那你没艳福喽!”马大有哈哈大笑着张开双手,娇媚妓生一拥而上,他左拥右抱,索吻讨亲地跨进了春风楼的门槛,不再看齐释青。   “宝贝们,再陪本县令睡上两个时辰!再把你的小屁股……”   马大有嘴里全是淫词艳语,俨然是个青楼常客。   心机深沉的县令形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好色之徒原形毕露。   春风楼外面的队伍松动了,持刀侍卫渐渐散去。   齐释青抱着第五君,尽量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一直到彻底远离春风楼,他才稍微松了松手指,露出了被面上的一点血迹——他某根手指的指腹上有一道伤口,在离开那房间前,他划破手指画了符,把那邪神像的香火都转到了司少康名下。   回程路上,齐释青一路抄的近道,走的全是无人的小巷,偶尔遇到人的时候还会躲在转角处,等人走了再走出去。   “我看到了很多灯笼。”齐释青对被子里的人小声道,“今天,好像是中秋节……”   被子里的身体没有动静。   齐释青以为第五君睡了,悄悄掀起被子的一角,却发现第五君正在无声地掉眼泪。   去年的中秋节,第五君包了一个茶肆打算给齐释青告白,却撞破了齐释青要和柳下惠子成亲的消息。   告白吞回了肚子,红豆苗被烧了,那是他心碎的开始。   被欺骗、被隐瞒、被折磨、被伤害。   距离那个分崩离析的中秋节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遗忘,解脱,重新想起。   因缘际会那么离奇,他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绝望,他从没想过后悔,也没想过会有后路,最后却在地狱里等来了一个团圆。   第五君把脸埋进被子里,即使误会已经解开,他却仍能感到委屈。   他自己委屈了一会儿,觉得湿透的被子有点憋,就悄悄把脸转出来,正好对上齐释青的眼睛。   “对不起。”   齐释青眼里的血丝连成一片,他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第五君扁着嘴,鼻子又酸了。他把脸换了片干燥的被子埋起来,好像不打算再理齐释青了似的。   齐释青把人抱紧,沉重地抬起脚步。   过了好一会儿,被子里传出来一声:“嗯。” 第292章 团圆(二)   沈旦在诊室里枯坐一夜。   齐释青被县令抓走,第五君去救他,到现在没有任何音讯。第五君走得太匆忙,甚至没有给小秀才留话,沈旦把嘴里的血吐了,回头看向小孩的时候,小秀才都吓傻了。   沈旦不放心小秀才一个人,就在这里陪她。   他以为第五君会很快回来,毕竟被县衙带走可没那么容易脱身,第五君纵使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去劫狱。   这期间县令还派人来请第五君,沈旦就扯谎说他去采药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跟上一任那个肥头大耳的废物县令不一样,这个叫马大有的新县令心机很深,说一句话能挖三个坑,稍不注意就圆不起来。   他毕恭毕敬地把县令派来的捕快打发走,小秀才第一次给他甩了脸子,哐当把小卧室的门一关,不理他了。   沈旦看着紧闭的房门,露出一个苦笑。   他做了晚饭,但小秀才也不吃。一直到深夜、小秀才熬不住睡着了,第五君都没有回来。   沈旦自觉没有脸面进客房休息,因为他知道那个客房是齐释青的;他更没有胆量进第五君的屋子,于是只好在诊室里守着闪烁的烛光,等着不知何时才能归家的第五君。   第五君打他的那一巴掌太狠。沈旦终于醒悟,在第五君心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跟齐释青相提并论。   他放弃了。   一夜过去,沈旦的心碎已经碾落成尘,随着清晨的一缕微风飘散而去,因为失眠,整个人陷入一种空蒙迷茫的状态。   突然,他听见院门开合的声音。   沈旦站起来的一瞬间差点没栽在地上,他忍着头晕目眩走到门边,看见回来的竟然是齐释青。   齐释青仍然是一身笔挺的黑衣,怎么从当铺被带走又怎么全须全尾地回来,他手里还抱了条被子,却独独不见第五君的身影。   在清晨的微光下,随着齐释青的身影走近,沈旦眯着眼看清了——那条被子里分明藏了个人,还是个女人!   “他呢?!”   沈旦冲了上去,而齐释青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就径直绕过他走进医馆,怀里依旧抱着那个女子。   见齐释青推开第五君的房门就往里走,沈旦大怒,“第五君呢?!”   齐释青将那条被子整个放在了第五君的床榻上,转头冷冷地看向沈旦。   沈旦被这一眼唬得遍体生寒,浑身发毛,登时噤声。他站在第五君房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里。   齐释青轻柔地把被子掀起来一个小角,露出来一张妩媚的女人的脸。   沈旦不觉呼吸都停住,血管跳得绷绷的——齐释青抱回来一个女人、还把这女人放在第五君床上这一事实让他勃然大怒,但他总觉得哪里蹊跷。   下一刻,他就看见齐释青的手贴上了那女人的下颌角,然后手指一勾——   一张人皮面具被揭开,底下露出了第五君的脸!   第五君闭着眼睛,但眉心一直蹙着,看上去累极了,睡得不是很安稳。   沈旦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圈。   齐释青把被子给第五君掖好,但露出了他纤白颈项上的吻痕。沈旦的视线如他所愿地落在了那处红痕上。   他坐在床沿,拎着那张薄薄的人皮面具,对沈旦说:“你还记得鬼县令么。”   沈旦瞳孔震颤,盯着那个吻痕久久无法回神,“什、什么?”   齐释青起身,把熟睡的第五君挡在身后。   虽然他没有挪动脚步,但沈旦却被他的气势生生逼退了一步。   沈旦对上齐释青阴恻恻的视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不过短短一夜,齐释青经历了些什么?明明在此之前都是一副心灰意冷要死不活的样子,任劳任怨给他打工,说只要能在靠近第五君的地方、默默看着他就好,可现在为什么会有一副第五君已经成了他的人、不准任何人觊觎的架势?   不对!那个红痕,第五君看上去这么累,难道,难道说,他们已经……   沈旦不敢细想,脸色越来越苍白,本就文弱的书生细细颤抖着,再加上一宿没合眼快耷拉到颧骨上的两个黑眼圈,看上去非常可怜。   见沈旦已经无法思考,齐释青眸子一凛,直截了当地说:“你之前被捕快抓走,但被鬼县令救了的事,你肯定记得比谁都清楚。”   沈旦的视线终于有了焦距。   “是……”   他跟齐释青对视,又看见齐释青手里那张假面皮,忽然“啊”了一声。   齐释青说:“当时是他救的你。”   沈旦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想看看第五君,可第五君却被齐释青挡住,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本不想告诉你,也不想再见你。”齐释青看向沈旦,没有什么波澜的语调无端带着郑重的意味,“但……多谢你。”   沈旦在原地愣神了半晌,突然说:“不是为了你。你不用谢我。”   齐释青说:“我知道。”   沈旦瞪视着齐释青,胸口鼓了一腔不服气似地道:“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只求你以后别给他拖后腿!”   这句有点孩子气的话一出口,沈旦立刻就感到室内温度骤降。   他对齐释青感到畏惧,却找不到任何理由,连带着看向齐释青的视线都变得不自信起来。   齐释青问:“何出此言?”   沈旦硬着脖子逞能道:“司命神君给我托梦,说你早晚会拜入邪神门下,终将与正道形同陌路!”   然后他就看见齐释青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原本脸上病态的潮红一点点褪去,如同被人抽了血,额头上还渗出冷汗。   但沈旦并没有感到一丝的快意。   医馆里又安静下来。   天色越来越亮,院外的街上传来了浅浅的人声。   沈旦紧张得呼吸急促。   齐释青看了沈旦一会儿就恢复到那副冷漠的样子。他没有对沈旦所说的话做任何评论,而是平淡地说:“第五君外出采药了,归期未定。这是县令为了让我拜入邪神门下送给我的女子,我带回来了。”   沈旦胸腔的起伏渐渐平息,他盯着齐释青,片刻后挫败地垂眸,点点头。   “我知道了。”   “不要害他。”齐释青忽然说,“如果你敢害他,我会杀了你。”   沈旦惊愕地抬头,齐释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是古井无波的,但他知道齐释青不是在开玩笑。   沈旦遏住一个冷颤,定了定神,低喝道:“你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齐释青不再说话。   在沈旦的注视下,齐释青敲响了小秀才的房门。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传来了迷迷糊糊的童声:“……谁呀?”   小秀才趿拉着小布鞋过来开门,揉着眼睛仰脸一看,惊喜地叫了一声:“齐释青哥哥!你回来啦!”   齐释青蹲下身,跟小姑娘平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哥哥也回来了,现在在补觉。”   “哦哦!你们都没事太好啦!”小秀才开心地摇晃着齐释青的胳膊。   不等小秀才发出连珠炮一般的提问,齐释青就先开口:“小秀才,你去沈旦哥哥那里呆一天好不好?明天我去接你回来。”   他虽然问的是小秀才,却偏头看了眼沈旦。沈旦注意到齐释青的脸色又红得不正常,好像发热了似的。   小秀才一听这话,小脸马上垮了。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气鼓鼓地看了眼沈旦,又看回齐释青,心想,齐释青哥哥是不是还不知道就是沈旦哥哥把他卖了?!   齐释青说:“沈旦哥哥不是坏人。”   小秀才把头哼地扭到一边,不看齐释青,意思是拒绝他把自己托管到沈旦那里去。   沈旦站在诊室里,脸上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只感到难堪。   原本在齐释青去叫小秀才起床的时候他就想走,但齐释青却突然说了那样的话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他已经自知不受待见了,难道齐释青还非要让他再当面受辱吗?   齐释青仍然蹲在小秀才面前,握住小女孩的胳膊,跟她商量道:“我中毒了,你哥哥要帮我解毒,今天没办法照顾你。”   小秀才听到“中毒”二字立刻转头看向齐释青,震惊地问:“哥哥你还好吗!”   但紧接着她又一脸严肃地表示:“我可以留下来帮忙!我是大孩子了,不需要大人照顾!”   齐释青露出一个浅笑,又揉了揉小秀才的头,说:“乖孩子。但你在这里的话,你哥哥会分心。”   小秀才撅着嘴。“真的吗?”   齐释青点头。“真的。”   小秀才思考片刻,伸出一根小拇指。“那好吧。不过明天你要早点去接我喔。”   齐释青跟小秀才拉钩。   齐释青领着小秀才走到沈旦跟前,说:“麻烦你帮忙照看她。”   沈旦低头看向小秀才,小孩还是不情不愿的,但拉住了他的手。被小朋友不计前嫌地牵住,沈旦心里有道暖流划过。   他目光缓缓上移,看见齐释青把他的七星罗盘调整到了腰正中的位置,垂下来正好挡住了下摆褶皱,虽然腰间配饰系在这里看上去不伦不类,但却遮掩了一切可疑的凸起。   视线再上滑,沈旦就对上了齐释青潮红的面容。他看见齐释青的鼻孔翕张的频率都是急促而错乱的,便知这到底是什么毒。   沈旦握紧了小秀才的手,让小孩站在自己身后,然后看向齐释青。   他咬了咬牙,还是说:“别伤了他。”   声音都是带颤的,沈旦觉得自己都快哭了。   齐释青看了他一眼,把沈旦和小秀才送到院门边,然后跟他们挥手道别。   沈旦听见院门里落了锁,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小秀才嘟着小嘴巴,还有点气呼呼的,说:“我饿啦。”   沈旦无声地吸了下鼻子,克制住哽咽,“哥哥带你去吃早饭。” 第293章 团圆(三)   第五君睡得迷迷糊糊地被扶了起来,半躺在床上,有只手轻轻捏住他两侧的腮帮,他的嘴巴就嘟了一个圈,然后有水喂了进来。   温水划过喉咙的一瞬间,第五君咕咚咕咚大口吞咽起来,他实在是太渴了。   猛喝了一会儿,他觉得终于喝饱了,小腹都鼓了起来,吞咽的速度就变慢了,口腔里盛不下的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倏忽没入裹住他的被子。   水停了。   第五君咂咂嘴,眼睛自始至终都紧紧闭着,重新等着这个把他扶起来的人再把他放躺回去。   但是那人一直没有松手,他只能枕在对方坚硬的手臂上,跟软枕的舒适度有点落差。   枕了一会儿,就在第五君要勉强陷入深度睡眠的时候,他脸上忽然落下一个吻,然后一只手放在了他身上。   脸上的吻细密轻柔,像丝绢划过,有点打扰,第五君的意识慢慢浮上水面,然后就感到那只热乎乎的手摁住他装满水鼓鼓的小肚子,揉了揉,又揉了揉。   第五君眉头紧紧皱着,过了片刻,慢慢地睁开眼。   余光里的窗缝告诉他外面现在天气正晴,阳光大好,但触目可及的室内却十分昏暗,关门堵窗,只有几盏红烛影影绰绰。   他在家里了,在自己的床上。   脸颊上传来一道滚烫的呼吸。第五君转了转头,就看见一直在自己身侧、伸长胳膊搂住自己的齐释青。   他们中间还隔着那条给他蔽体用的、从春风楼带走的被子卷,齐释青手上的热度透过这条被子还能传递到他身上。   齐释青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轻轻咬了口他的腮帮,第五君被咬得嘴巴一咧。   他的小肚子仍然被揉按着,齐释青低沉的嗓音对着他的耳朵,造成了一股痒痒的暖风:“喂你喝了太多水,一会儿……喷了怎么办?”   第五君一愣,脸刷地红透。   刚刚喝了那么多水的嗓子好像又冒烟了,他注视着齐释青的双眼,强行冷静地说:“我可以给你扎几针。”   “……是啊。”齐释青垂眸,“我怎么忘了。”   他的身体仍然悬在第五君上方,有点委屈又为难道:“可我走不到诊室去了,没力气了。”   “你身上还有针吗?”   齐释青的吐息喷在第五君耳畔,第五君听着听着就在被子里静静地变红,如同一只煮熟的大虾。   第五君硬气地沉默了许久,然后磕磕绊绊地道:“小……小秀才呢?”   就如同真的脱力了似的,齐释青的胳膊支撑不住地弯了下来,滚烫的身躯不可避免地压在第五君身上。   齐释青对第五君低哑地耳语,边说边喘:“让沈旦带走了……让他照顾一天,明天……去接……”   第五君抵挡不住这种低磁的声音,他的灵魂好像都跟着震颤。被子里的手不安分地动了,想要往身前伸,两条腿做贼心虚地并了起来。   他被被褥紧紧裹着,身上压着的齐释青自然对他一切的小动作都了如指掌。   齐释青勾起的嘴唇几乎碰到了第五君的耳垂,然后喘得更厉害了,好像他们正在做着亲密无间的事,而他已然达到了高潮。   “沈旦不愿离开,我……废了好大周章……才劝走……我不会……让他……让任何人,害你……”   第五君紧紧闭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的。   听着齐释青的喘息声,他自己的喘息也逐渐变得急促,跟齐释青的频率渐渐趋向一致,而他探向身前的手,在触碰到禁区的一瞬间,就给自己浑身点着了一把火。   肉体的快感如同灭顶的业火,齐释青的温柔和强硬让他这具躯体食髓知味,脑子里有声音大声叫嚣着想要更多。   情欲燃烧的灰烬掩埋之下,他残存的理智听出来齐释青说这话是故意给他添火,给自己邀功。   然而在齐释青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第五君蓦然呜咽了声,紧接着把嘴唇咬死。他的脖颈陡然打直,喉结在空中划出一道尖锐的线,身体在裹紧的被子里打了个抖,僵硬片刻后,渐渐软了下来。   喘息声渐渐平缓了,第五君死死闭着的眼睛,睫毛下面湿漉漉的。   咬白了的唇最后还是泄出了一丝呻吟。   “唔嗯……”   正在这时,裹住他的被筒里伸进来了一只滚烫的大手。   这只手摸上了他的小腹,又向下游去,然后停住了。   齐释青喘息着笑:“果然……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   第五君睁开朦胧的泪眼,看见齐释青黑瞳里的亮光,如同星星一样耀眼。   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上心头。   第五君猛然用力弓起身子,一口咬上了齐释青的嘴唇。   他咬得狠,血珠立刻就掉了下来。   有几滴被第五君吃了进去,登时尝了满嘴血腥。   齐释青被第五君咬住嘴,眼睛却弯了起来。   他伸手托住第五君的后脑勺,帮他承担着压力,让第五君靠近、再靠近,纵容他撕咬他、啮噬他。   第五君染血的小白牙颤抖起来。杏眼圆睁、本就有一层水膜,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对眼睛里不灭的笑意,这对眼睛痛苦地闭上了。   再睁开的时候,就全是委屈。   第五君哭泣着松了口,下一刻,从被子里挣脱出两条胳膊,怦然环上齐释青的脖子,放声大哭。   齐释青死死搂住他,把人抱进自己怀里,额头紧紧贴着第五君的头顶。   相拥的身躯一起颤抖。   他们跟说好了似的,两人同时偏过头想要吻对方,于是在同一瞬间吻在了一起。   带着伤口的嘴唇和沾满鲜血的嘴唇贴合、张开。   剧喘如同火焰产生的浓烟滚滚而上,整个房间的温度不断攀升。   手忙脚乱的,衣衫坠地,被子掀开,已经准备好的身体急不可耐地想要与对方融为一体。   被里红浪翻滚。   而昏暗的房间尽头,那座香炉寂静了两日的神龛,突然在漆黑的阴影里发出微光。这光芒不知从何而来,这尊小小的司命神君竟然像是活了似的。   尤其是那一对栩栩如生的笑眼,在石像瞳孔的幽光下,居然轻微地眯了眯,也不知是否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这光芒一转而逝,无人在意。   -   第二日。   齐释青去接小秀才的时候,小孩正在沈旦家吃午饭。   沈旦坐在小秀才对面,不时看一眼小姑娘,慢条斯理地吃着,但一大一小脸色都不太好。   大的那个强颜欢笑,而小的那个看上去很生气。   见当铺伙计把齐释青领来,小秀才立刻不安分地一动——她想蹦下凳子,但立刻就克制住了,坚定地往后一坐,响亮地哼了声,气鼓鼓地瞪着齐释青。   她明明已经吃饱了,但就跟赌气似的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烧肉,使劲嚼着。   齐释青笑了下,对小秀才说:“对不起啊小秀才,上午我和你哥哥出去办了点事,有点耽搁,刚回来就来接你了。”   小秀才鼓囊囊的腮帮子如同仓鼠,她眼珠转了转,快速嚼嚼,然后咕咚咽了。   齐释青笑意深了些。   沈旦看着齐释青走近,发现一天过去,这人周身的气场平和许多,目光竟然都变澄澈了,一副被净化过的样子。   齐释青衣服穿得无比熨帖,沈旦不动声色地上下一扫,就知道这衣服是新的。   ——是第五君给他买的。   一想到这,沈旦就无法再想下去。他不再去看带着浅笑的齐释青,对小秀才说:“小秀才,人家来接你了。”   齐释青紧跟着又补了句:“你哥哥买了你爱吃的点心,在家等着你呢。”   给足了小孩面子,小秀才这才跳下板凳,迈着小步昂首挺胸朝齐释青走去。   齐释青冲小孩伸出手。   全程,沈旦的屁股都没有挪动一下。他坐在桌边,对着一桌残羹冷炙,看齐释青像个家长一样把孩子接走。   齐释青甚至还拉着小秀才的手对沈旦的方向摇了摇,教育道:“要有礼貌。应该说什么?”   小秀才不情不愿地转身面向沈旦,扭捏地说:“谢谢沈旦哥哥,哥哥再见。”   齐释青点了点头,然后微笑着对沈旦说:“谢谢。”   沈旦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着跟他们告别的。   直到齐释青和小秀才的身影彻底消失,他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面部肌肉牵扯得酸痛。   当铺的伙计进来了,说:“少爷,刚刚县令又差人来问,有没有第五君回来的消息。”   沈旦凝视着门口,淡淡道:“没有。”   齐释青牵着小秀才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秀才问道:“哥哥,你们早上去干什么了呀?”   齐释青心情颇好地偏头对她“嘘”了一声,说:“回家再告诉你。”   一条街的路程走的很快,小秀才时不时跟相熟的街坊邻居打招呼,有个卖干果的大娘从铺子里探出头来问她:“小秀才!你哥哥什么时候再开业啊?我儿媳总是腰痛,想去他那儿瞧瞧!”   不待小秀才讲话,齐释青就高声道:“神医远行采药去了,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小秀才莫名其妙地想要反驳,却被齐释青攥了攥手。她仰头看了眼齐释青,聪明地闭上了嘴巴,眨巴着大眼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大娘愣了一瞬,看了眼小秀才,又看向齐释青,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之前没怎么见过你,你是哪位啊?”   齐释青说:“我是第五君的哥哥。”   说完,他就对大娘一颔首,然后拉着小秀才走了。   小秀才乖巧地牵着齐释青的手,眼睛却瞪得像铜铃,一直到推开院门回了家都还没缓过神来。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她听见哥哥睡不安稳,在梦里呢喃似地叫了一声“哥哥”。   难道,难道说……   齐释青要锁门,就把小秀才的手松开了,她本想问问齐释青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一抬头就看见第五君在桌边坐着,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一下就飞跑过去,想说的话全忘了。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打败情敌の成就:明着跟沈旦表示要跟第五君ooxx,并当着司少康的面跟第五君ooxx   今天更1w,有三章。 第294章 团圆(四)   “哥哥!”   小秀才一跑近就发现第五君身下垫了三个软垫,整个人都升高了一截。   但小秀才没有多想,小辫子冲天一甩,就砰地扑进第五君怀里,却听见第五君“哎呦”了一声。   齐释青走来把小秀才拎走,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说:“你哥哥这两天很累,腰疼。”   第五君忍住了又一声“哎呦”,飞快地斜了齐释青一眼,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小秀才,“哥哥没事。”   小秀才嘴巴扁起来如同一只小鸭子,她瞧了瞧第五君屁股底下的软垫,觉得哥哥果然是生病了,担心地伸出小手揉了揉第五君的腰。   第五君哭笑不得地握住小孩的手,小心地调整了下坐姿,说:“哥哥真没事。”   “是不是就是因为哥哥身体不舒服,齐释青哥哥才那么晚去接我的?”小秀才委屈地说:“本来说好是一大早就去接我的。”   她又皱着小眉头瞟了眼齐释青,目光非常谨慎,抱住第五君的胳膊,说:“而且刚刚在路上,卖坚果的大娘问起来你,齐哥哥还说你出门采药去了,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他,他还说他是你哥哥!哥哥你不是说你是孤儿,没有哥哥的嘛!”   齐释青不紧不慢地在第五君另一侧坐下,带着浅浅的笑意听着小孩对他的控诉,大手悄悄放在第五君身后,给他揉着腰。   第五君咳了一声,向后倚了倚,把重量都压在了那只手上。   齐释青嘴唇的弧度更大了些,慢慢施力揉着。   “呃……”第五君看着小秀才,解释道:“是这样的……”   “首先,我确实是孤儿,但是小时候是在你齐哥哥家长大的,所以他算是我哥哥。”   第五君说着说着有点脸红,“嗯,所以他不算撒谎。”   小秀才瞪着第五君,抿着嘴,滴水不漏地问:“那采药的事儿呢?”   “那个,那个也没撒谎……”第五君不自然地说:“你也知道,你齐哥哥被县令抓走了,我呢,为了救他,用了一点手段,县令还在找我,但不能让他找到我,所以就对外说我去采药了。”   不等小秀才再次发出拷问,第五君就说:“今天早上也是,今早我和你齐哥哥两人出去办事了,有一个帮过我们的恩人我们得去答谢,然后这场风波才算真的过去,接下来的时间就等县令忘记这件事就好了。”   小秀才对这一连串的信息听得有点懵,她用小脑瓜理解了很久,才说:“恩人……?”   第五君点头:“嗯。但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再具体的就不能告诉你了,你还小。”   昨天第五君和齐释青胡天胡地地做了一夜,今天早上,第五君几乎是刚一合眼,立刻就想起来一件紧急的事,然后撑着酸软的身体去拍齐释青。   “去救你之前,那个花魁……”第五君哑着嗓子说:“我来不及把她带走,就藏在了春风楼外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用一个筐子罩住,那里本是个荒废的宅子,平时没人进,但是……”   不用第五君说完,齐释青就明白了,他立刻坐起来,下床更衣。   “告诉我具体位置,我去处理。”   第五君却也爬了起来,齐释青扶了他一把,把人搀到桌旁。第五君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人皮面具,“我也要去。”   齐释青揽着他的腰,说:“我……你应该好好休息。”   第五君却摇摇头,示意齐释青把烛芯剪了。“她算是我们的恩人,要把人好生安葬了。”   听了第五君含糊的解释,小秀才故作老成地深深颔首。“我明白了。哥哥是用了瞒天过海的计策骗了县令,救下了齐哥哥,然后现在还属于失踪人口,任何人问起来都不能说。”   第五君一下咧开嘴笑出声来,“你会用成语了!”   他欣慰地摸摸小秀才的脑袋,把她松散的羊角辫解了,用手梳了梳,想要重新扎起来。   小秀才熟练地屁股一扭背过身去,方便第五君给她扎头发。   这样一套动作,两个人都娴熟得很。   原本给第五君揉着腰的齐释青突然凑近,亲了一口第五君的耳后,用气声说了三个字。   “……真贤惠。”删水印衮   他的手仍然在第五君腰后揉着,不紧不慢,力度速度没有任何变化,第五君猛地一躲,扭头使劲瞪他。   齐释青这说话的声音,一下就让第五君回想起来昨夜,不禁脸颊烧得厉害。   第五君用口型无声大骂:“你干嘛?!孩子还在这里!”   “哥哥?”小秀才感到给自己扎辫子的手停了,疑惑地问,并想要扭头。   第五君赶快回身继续给小朋友辫辫子,说:“头发长长了,能多辫出来一节了呢。”   小秀才高兴地说:“真的吗?太好啦!”   齐释青又凑到第五君颈侧,第五君抽空夺忙地剜了齐释青一眼。   第五君破例允许小秀才今天可以在床上吃东西,作为前天回来没给她打招呼、昨天把她托管在沈旦家、今天又去接晚了的补偿,终于把小孩哄得兴高采烈,雄赳赳气昂昂地端着三盒点心进了房间。   第五君又指挥齐释青给小秀才送去了一摞新小人书——里面特意夹了一本诗集,还有一壶水,等齐释青回来坐下的时候,说:“掉上酥皮和渣渣的床单你洗,还要给她打扫房间。”   “嗯。”齐释青瞥了眼院子里晾晒的他们两人的床单,笑着说:“自然我来。”   第五君伸手拿了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小口吃着,眼睛看着院门,看着院墙,看着厨房,就是不看齐释青。   齐释青伸出两根指头夹住第五君的下巴,把人转过来,在沾了酥皮的嘴唇上亲了一口,发出响亮的一声啵。   第五君当即就要把点心扔了,张牙舞爪地揍齐释青,压低声音吼:“你给我注意点!!!”   齐释青无辜地看向他,“有什么关系……孩子都在屋里了……”   “还是说,你管杀不管埋……不想跟我在一起……”齐释青装委屈的本事一流,三言两语就把第五君给说无奈了。   第五君先回头看了眼小秀才关上的房门,然后叹了口气,一把把齐释青薅了过来,“吧唧”在嘴上亲了一口。   齐释青眼睛亮得吓人,他盯着第五君的眼睛,瞳孔里燃烧的都是欲望,慢慢伸舌舔了自己嘴上沾的酥皮,吃掉了。   第五君看见齐释青那一截粉红的舌头就脸颊发烫,低头说:“你这些招数都是从哪里学的。”   齐释青笑着给第五君倒茶,把茶杯送到第五君唇边。“你明明比我勾人,你又是从哪里学的。”   第五君满脸通红地僵持了会儿,最后还是就着齐释青的手喝了茶。   “去睡个午觉吧。”齐释青用拇指擦去第五君唇边的水渍。“你这两天太辛苦了。”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但第五君怎么听怎么别扭。   “不辛苦,命苦。”他瞪了齐释青一眼,撑着扶手站起来,齐释青低笑着搂上他的腰,两个人一起回了屋。   下午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第五君依偎在齐释青怀里睁开眼。   天生药躯恢复本就快于常人,他感觉身上的不适已经大好了。齐释青还在他身旁睡着,眼下的黑青似乎散了不少。   第五君趴在齐释青怀里,伸手描摹着齐释青的眉眼,心里又甜又酸。   他们算是……苦尽甘来了么?   第五君想想他们走过的路就眼眶发红,他们从仙岛跌落,彻底与飞升无缘,都带着满身伤痕,却能在人间重逢,做一对最平凡的伴侣。   第五君的手指从齐释青高挺的鼻梁滑下,摸过人中,又点上紧闭的薄唇。   这张嘴,吐出过那样凉薄的话,让他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数度寒心、吃尽了苦头……   第五君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齐释青的嘴唇,头却越来越低,他的嘴唇跟齐释青的嘴唇,中间只隔着他的手指。   就在这时,齐释青含住了第五君的指节。   第五君手指微微打弯,碰到齐释青的舌头的时候,产生了他在逗弄齐释青的口腔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齐释青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笑着看他,轻轻咬了咬第五君的手指。   第五君本就趴在齐释青身上,是以瞬间就能感受到抵在自己腰间的那把坚硬的刀。   他一只手仍然抚摸着齐释青的嘴唇,另一只手却下移,缓缓摸上了刀鞘。   齐释青呼吸立刻变得粗重。   第五君低笑着,凑上去亲了亲齐释青,手下动作渐渐加快。   不一会儿,他就感到放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收紧了,齐释青的腹肌坚硬如铁,而第五君则不再玩弄他的嘴唇,转而摸上齐释青的胸肌。   就在第五君觉得他快要得逞的时候,突然间,天旋地转。   第五君被重重砸进床褥里,因为棉花塞得多,甚至还弹了弹。他仰面躺倒,笑着看齐释青伏在自己身上粗喘。   “不想服输吗?”第五君漂亮的杏眼笑成弯月,一头银发仿佛洁白的水面,整个人在大红的被单上圣洁而蛊惑。   齐释青气息一顿。   “你自找的。”   然后就压了下来。   第五君一直到衣裳被扯开还是不急不燥,心情很好地看着齐释青急色的样子,过了会儿忽然来了句:“一会儿该吃晚饭了喔。”   齐释青动作一停,然后叹了口气:“你算好的是不是。”   第五君见齐释青露出这样无奈的表情,笑得缩成一团,边捂着肚子笑边说:“不该我的事啊,小秀才还长身体呢,她会饿的。”   齐释青也笑了起来,伸手把虾米第五君捞过来,重新压在身下,亲着第五君的耳朵,惹得身下人左右闪躲。   “要不把孩子送走吧。”齐释青不着调地说,边说边挠第五君的痒痒,“就送给沈旦,我看小秀才在他那儿吃得很好。”   第五君痒得不行,咯咯地笑个不停。   齐释青忽然停了手。   “要是我能早些……”他话音低了下去,这句没能说完。   但第五君知道他想说什么。   第五君静静地躺着,看向齐释青:“也许一切都有天意。”   他们安静地对视了会儿,室内没有点灯,光线越来越暗,唯有房间尽头那尊白色神像泛着微光。   第五君算了下时间,忽然一笑,道:“做全套是来不及了。”   齐释青听懂这话,眼神倏忽一变。   第五君对齐释青露出个无比勾人的笑,如丝的眼神一飘,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双腿并拢。   圆润的弧度在空中高高翘起。   第五君做完这个动作就面红耳赤到想把自己埋起来。   他紧紧把头藏在被子里,心里直打鼓。   ……哥哥会喜欢吗?贱婢偷本跳河   下一刻,第五君突然听到了齐释青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的心忽然落回了肚子里。   第五君在被子里闷闷地笑了起来。   喜欢的。 第295章 团圆(五)   小秀才坐下吃晚饭的时候,发现第五君屁股底下的软垫又多了一层。   “哥哥……”小秀才惊异地看着快要坐到天上去的第五君,“你这是……”   第五君强装镇定道:“我腰扭了,这是一种特殊的疗法,不用正骨,能自动复位。”   小秀才跟长了大见识似地张大嘴巴“哦”了一声,不疑有他,然后开始大口吃饭。   第五君俯视着餐桌,喉结上下滑动,因为坐得太高,他甚至都够不到盘子。   齐释青倒是心情奇好,对他简直像要束之高阁供起来似的,举着小盘子想要喂他吃。   小秀才看到了,还一脸单纯的在旁边煽风点火:“没事的哥哥!不要不好意思!生病不舒服不要拒绝别人的照顾!”   齐释青笑得很开心。   第五君瞪了齐释青一眼,倔强地夺过碗筷,屈辱又悔恨地吃了起来。   昨天闹的还没好利索,下午又加重了一点伤势。   臀腿最嫩的皮肤被过度摩擦,红得像被砂纸磨了似的,疼得要命。   第五君稍微一动就疼得想掉眼泪,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一顿饭把眼泪憋回去了好几次。   等到小秀才睡下,第五君跟齐释青商量起了正事。   “新县令是怎么知道毁坏邪神庙的人是你的?”   齐释青面色凝重,“不知。”   他们二人都觉得十分蹊跷,因为砸了邪神庙、并且在庙里用香灰写下邪神真实身份的人是齐释青这件事,他们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即使是还失忆的时候,第五君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   那这个从临县突然调来的新县令是如何知道的?   齐释青说:“我在沈旦店里的时候,就隐约察觉到马大有是有备而来。他用日税的方式逼迫发动商贩找人,并且能准确判断出每一个被送过去的人都不是他要找的,直到我出现为止。”   第五君颔首,指关节曲起,一下下轻敲桌面。   齐释青继续道:“而且他还数度保证,只要我拜入邪神门下,之前的一切罪责一笔勾销。”   “威逼,利诱,色诱……”每说一个词,第五君就敲一下桌子,“好像只要你能拜入邪神门下,他什么都能做一样。”   “一定是邪神作祟。”第五君最后敲了一记桌子,如同一敲定音。   他看向齐释青,说:“我跟你说过吧,在沈旦拜入我师父门下前,他在邪神庙里还被上过身。来了下界我才算知道,什么叫邪神的地盘。”   齐释青没说话。他蓦地想起沈旦说过的话,说他终将拜入邪神门下,跟第五君形同陌路。   他不知道第五君听没听沈旦这样说过,如果他知道是司少康这样托梦说的,他又会怎么想。   第五君跟齐释青对视半晌,忽然低喝一声。   “我真是傻子!”   他拍了下手,就想站起来,然而腿在棉花堆上一发力,就蹭到了磨破的地方,第五君立刻软了腰,险些给桌子磕了个头。   齐释青牢牢搂住第五君的腰,皱眉道:“慢一点。想去哪我抱你去。”   第五君有点激动地拍了拍齐释青的肩膀,说:“你快跟我回屋,最重要的事怎么能忘了呢!”   齐释青手持三根香站在司少康的神像前,虔诚肃立。   在此之前,第五君忍着腿间的疼痛,亲自站在椅子上,把整座神龛都擦了一遍,司命神君的白石雕像更是莹莹如玉,几乎能反光。   在不断的香火的供奉下,原本粗糙的石像一点点被养得细腻,神态五官愈加生动。第五君看着司少康,咧嘴笑了起来,叫了声:“师父。”   第五君先给司少康上了一炷香,然后说:“师父,求你再收下一个你的信徒。这人你认识。”   第五君把齐释青拉到神像前,说:“师父,原来你不信他,我也不信他,可他现在来下界找我了。”   “求你看顾我们。”   第五君和齐释青恭敬地给司少康鞠躬,如同拜见高堂似的。   然后齐释青把手中香点燃,认真地拜了又拜,小心地放入司少康面前的香炉里。   第五君看着香袅袅燃烧,长舒一口气,转身搂住齐释青的脖子,扑进他怀里,笑着说:“这样就没事啦,哥哥。”   这声“哥哥”砸在齐释青心窝里,几乎让他眼泪掉下来。   可是下一瞬。   空中蓦然传来轻微的碎裂之声。   齐释青的心猛地揪起。   他抱着第五君,眼睁睁地看着神龛里的石像颤了一下,然后一道黑色的裂纹从神像顶部慢慢蔓延开来。   纯白无暇的石像,和怀中人如月光雪华的长发,如同失明前的人能看到的最后的意象,有多夺目,就有多刺眼。   咔嚓。   就连第五君也听见了这个不详的声响。   他在齐释青怀里扭过身来,就看见那座他亲手雕刻的司少康的神像上爬满了裂纹。   如同被斧凿刀划。   甚至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裂缝就不足以让这尊神像再挺立了。   最后是哗啦一声。   碎石咕噜噜滚落,有些落在了神龛上,有些则滚落下来,洒落一地。   第五君和齐释青齐齐怔住。   “怎,怎么会……”第五君喃喃低语。   烛火刚好在这时炸出一个花来,第五君立刻回神,他快速回首看了眼齐释青,紧接着就扯出来一个笑脸,满不在乎地说:“唉,肯定是我平时疏于保养,石像上早就开了缝我也没注意,你说我总是这么大大咧咧的……”   “而且我当时穷,买不起好石料,这块石头买得可便宜了!肯定质量有问题……”   第五君想跑去墙角拿簸箕,但刚抬腿就牵扯到隐秘的伤口,随即被齐释青拉住。   “我来就好。”齐释青对他说,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第五君就站在一旁,看齐释青打扫碎了的石像。   齐释青一直带着浅浅的微笑,把神龛擦干净,把碎石和粉末全都扫进簸箕里,看上去无比的心平气和。   反而是第五君嘴里一直碎碎念着,把“石像是偶然碎裂的”这种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   等齐释青把垃圾拿到院里、走出房门的一刹那,第五君眼圈就红了。   他看着齐释亲的背影,又转头看向空了的神龛,悄悄哭了出来。   第五君无法抑制地想起沈旦几日前说过的话。   沈旦说,是司少康托梦给他,说齐释青注定是邪神的门徒,终将与正道形同陌路。   他不信的。   这不可能是真的。   “师父,你为什么不受齐释青的香……”   第五君轻声询问那座神龛,然而神龛里已经没有神像能回答他了。   听到齐释青的脚步声,第五君迅速擦干自己的眼泪,又嘿嘿笑了出来,伸手要齐释青抱。   齐释青叹息着笑,俯身拥住他,两人拥抱了好久好久。   “不要害怕。”齐释青吻着第五君的发顶,说:“我会解决一切。”   第五君被齐释青放在床上,他顺势一躺,本以为齐释青也会接着躺下,却见对方仍站在床边。   “我去去就回。”齐释青说。   第五君就坐在床上等。   入了夜,凉意渐渐爬上床脚。第五君裸露的胳膊微微发凉。   他盯着烛火,不时又会看着空荡荡的神龛发呆,心乱如麻。   齐释青如果就是不能拜入师父的门下,该怎么办?   帝君可以接受齐释青做他的信徒吗?难道他要再雕出来一个帝君像吗?   第五君心里发慌,雕刻出来一个司少康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帝君纵使他小时候在玄陵门没少见,但这么多年过去记忆早就模糊了,他雕不好!   他该怎么办?   第五君坐在床上,越坐越冷。寒意从心底生发、从脚底蔓延,最后遍布全身。   整间屋子都如同冰窟。   他是不是做错了?   是不是哪个步骤不对,才让师父不愿意受哥哥的香?   他当时就该抓住沈旦问个清楚,如果真是师父给他托的梦,师父到底是怎么说的!   第五君眼睛里的血丝渐渐浮起,一头长发如同结了霜。   他越想越多,越想越乱,不切实际的念头飞了满天,蜡烛都燃烧了一半。   但齐释青还没有回来。   哥哥刚刚出去,没说要去哪里!   第五君心里突然一坠,如同铅块投到了井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但水面被击穿得彻彻底底。   心跳蓦然快得不正常,让他头晕恶心,第五君掀开被子下了床,扶着墙向外走。   双腿摩擦得很痛,但却没有拖累他走路的速度。   心急如焚,忧心难忍。   由爱故生怖。   第五君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院子里,被天空悬挂的一轮满月晃了眼。   月亮那么圆满,而他跟齐释青明明刚刚团圆。   泪水忽然就涌上眼眶,第五君抽了一下鼻子,坚定地朝外走。   他要去找齐释青。   他想,在他还不记得的时候,就总是能找到齐释青。他们是有缘分的。   上天把齐释青送到他眼前,没有道理再把他拿走。   他不可能把齐释青弄丢。   第五君拉开院门的一瞬间,齐释青刚好把门推开。   这种巧合是用心跳声做伴奏的。   借着中秋的明月,第五君看清了齐释青手里拿着的一尊玉白的石像。   正是司命神君。   “这是……你怎么……”第五君话音都带颤,抽泣着说不囫囵。   齐释青笑着走进来,把院门关好。   他把怀里的司命神君像给第五君看,说:“沈旦拜入司命神君门下之后,仿照你的雕像找工匠雕了一批神像,都是用的上好的玉料,我去问他拿的。”   第五君搂上齐释青的脖子,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看见了——齐释青走的时候,腰间还有那块象征着他玄陵门掌门身份的玉佩,而现在,玉佩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应该下周就完结!最近实在太忙了,所以可能某天一股脑就完结了! 第296章 团圆(六)   第五君清楚得很,沈旦再如何喜欢自己,说到底还是个不做赔本买卖的生意人。   当初把他的玉佩换了一个小院子,如今又收了齐释青的玉佩换了尊神像。   现在这一对蓬莱仙岛的玉都被浑书鼎金典当行收入囊中,沈大公子真是做了笔好生意!   第五君泪眼汪汪地注视着齐释青把白玉神像珍重地放入神龛,心里痛骂沈旦。   齐释青把司少康的神像摆正,转过头来对第五君笑。   “不早了,睡吧。”   第五君扑到齐释青身上,被齐释青抱上了床,两人吹了灯,睡了。   这天晚上,第五君做了个梦。   那是一个高耸入云的空中楼阁,看不到头的天顶上坠了漫天星辰。这些星辰色彩斑斓,缓缓移动,在眼前就形成了斗转星移。   第五君站在阁内仰头望着,不觉看得痴了。这些光点在他眼中划出一道道金银丝线,如同一场慢放的烟花,美得摄神夺魄。   “小君。”   忽然有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温润动听,如仙人之音。第五君立时抬头,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楼阁内部没有点灯,但是夜幕一般的苍穹不是彻底的漆黑,底色是静谧的暗蓝,四下里是盈盈幽光。   第五君就借着微弱的光线在楼内到处找寻,最终定睛在几层之上。   某道楼梯的中央,似乎站了个人。   宽袍广袖,白衣飘飘,那人所在的地方有风,于是整个人就像御风站立,凭栏稍靠似的。   “师父!”第五君喜出望外。他看着司少康的方向,转头寻找着上楼的台阶。   可是楼里根本没有楼梯。   第五君有点慌,冲司少康喊:“师父,我上不去!”   他急切地看着司少康,但对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意。   “还不到时候。”司少康眼里的光比星辰还要亮,他振了振袖,露出手中握着的东西——   虎口和食指轻握了把折扇,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了一只细长的毛笔。   这扇唰地甩开,纯白扇面轻摇,空中就起了旋风,撩起了第五君的银白长发。   司少康笑着说:“时候到了,你就能上来了。”   那只毛笔随着甩动,滴了一滴墨下来,正中第五君的眉心。   如同灵光一点,第五君霎时平静下来。   也许是做梦的缘故,他的思绪有些不太正常。他听不懂司少康打哑谜似的话,却又觉得这无关紧要。   第五君定定地仰望司少康,也打哑谜似地说:“什么时候?”   司少康笑意更浓了。   “冬至日。”   -   第五君在阳光的照射下迷蒙地睁眼。   已经是白天了。弄不好都快中午了。第五君摸了摸身侧空了的床榻,虽然没有了体温,但因为有太阳的照射,摸上去还是暖的。   他又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透过眼皮看见了亮红的日光。   院子里传来了小秀才和齐释青的声音,两人声音都不大,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但一切都很惬意。   第五君慢腾腾地翻了个身,笑眯眯地起了床。   他原本觉得自己睡了相当好的一觉,却在一抬头、看见司少康的白玉神像时,浑身的暖意刹那褪了。   明明是昨夜发生的事情,第五君却觉得自己差点忘了似的。   昨天晚上,他让齐释青给司少康上香,师父却不受齐释青的香,神像碎了。然后齐释青把他的玉佩当给沈旦,换了一尊新的神像回来。   第五君盯着这尊精美的司命神君像,眉头缓缓皱起。   他记起来了昨晚做的梦。   第五君走进院子的时候,正好准备吃午饭。   齐释青正把一道热气腾腾的小鸡炖蘑菇往桌上放,见他出来,唇角微勾。“我本想盛一碗放到你床头,看你能不能闻着味才醒。”   小秀才举着一把筷子跑过来,笑着说:“哥哥!太阳晒屁股喽!!”   第五君冲小秀才哼了一声,然后走向齐释青,从后背抱住他。   齐释青让他抱了一会儿,在小秀才又从厨房里冲出来的时候拍了拍第五君的手,说:“吃饭了。”   第五君这才松手,三人落座吃饭。   平静而有烟火气的一天又过去了。   晚上回房的时候,第五君和齐释青不约而同地看向司少康的神像。   齐释青很快移开视线,而第五君在心头犹豫许久,还是没能说出让齐释青再试一次这种话。   万一,真的是司命神君不接受齐释青做他的信徒,他该如何是好。   第五君不想打破这种平和的日子。   但如今他们都是凡人,对一介凡人来说,总要寻求神明的庇护。齐释青没有真神庇佑,势必会成为邪神争抢的对象。   从县令那件事,邪神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但这也无妨,毕竟齐释青本就天赋异禀,上古留下的至阴之物七星罗盘都为他所用,邪神想把他收入麾下是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司少康不愿意受他的香,还给沈旦托梦,说了那样不详的话。   又为什么昨天会让他做那样的梦。   “哥哥。”   在齐释青吹熄了蜡烛之后,第五君在黑暗里轻轻叫了声。   齐释青把人搂进怀里,吻了下第五君的发顶。   “嗯?”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第五君把梦的内容跟齐释青说了。   出乎意料的,齐释青陷入了沉默。   第五君的耳朵就对着齐释青的心口,他听见沉缓的心跳声,思忖齐释青是不是睡着了。   但过了很久,齐释青干涩的声音突然划破黑暗。   “是冬至日吗?”   第五君点了点头,“嗯。”   然后又补充道:“但我也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   第五君感觉自己脸颊紧贴的胸膛似乎颤抖了下。   齐释青把他往怀中又揽了揽,力道已经极尽克制,但还是如同禁锢一般,想要把他揉进骨血。   第五君没说话,伸手回抱住齐释青。   焦虑和隐忧在他们之间蔓延,因为两具躯体过于贴近而无限反弹、放大、被无助的表皮吸收、再像毒药一样渗透到心底。   第五君的嘴唇蹭上齐释青的胸口,他抿了抿唇,用唇齿把齐释青的衣襟咬开。   他闭着眼睛吮着齐释青的皮肉,在上面啮出一点红痕。   齐释青的大手按住他的后脑,像是想把他固定在他身上似的。   如何能不害怕。   如何能不忧虑。   一个从药王谷凭空出现、无父无母的孤儿,一辈子都在寻觅自己的来路和归处。   第五君给齐释青波澜不惊地讲述那个梦境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故作愚钝。   司命神君掌管星辰和凡人生平,那座他尚且无法爬上的楼阁应当就是司少康的上界府邸。   到了冬至日,他就能爬上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第五君不想明白。   第五君的吻从齐释青的胸膛一路上行,在锁骨留下了牙印,在下巴尖留下了吻痕。   最后他舔着齐释青的嘴唇,如同在舔一块融化的蜂蜜。   蜂蜜柔软地淌进了他的口腔,与他唇舌交缠。   轻轻的喘息,慢慢的抚摸,缓缓地肌肤相贴。   第五君没有做任何安慰的辩解。他可以说“那场梦兴许是假的”,也可以说“师父可能在骗人”,但他并没有。   齐释青也没有问。   第五君就伸手抚摸齐释青的背,微微用力,把对方压入自己的身体。   如同榫卯结构的完美契合,第五君引颈,淡淡的呻吟又被粘腻的吻替代。   他知道,齐释青也知道,从中秋到冬至,只有一百零五天。   也许他们只能做一百零五天的夫妻。   “倘若有天……”第五君在起伏中轻喘,“我成了神仙……”   换来了齐释青身体的一顿,然后用力的一个深顶。   第五君软了下来,伏在齐释青胸口,搂住齐释青的脖子,断断续续地说:“你就拜入我门下……”   齐释青不说话,只掐住第五君的腰,忍不住往下压。   第五君笑着吻齐释青的脖子,吮吸着他的喉结。   “如果邪神能把他的信徒提点升仙,我不会比他差……”   “嗯……”   “呃啊……嗯……”   第五君在齐释青耳边轻轻地叫,银发披散,面色酡红,纯情又放荡。   “天上地下,我独宠你一人……”   第五君用牙去磨齐释青地耳垂,如他所愿地听见了齐释青陡然加重的呼吸。   他听着听着,在快感过载的瞬间昏睡过去。   齐释青吻着第五君的额头,这句话在心里盘桓无数次,却没有说出口。   “你一直是我的神明。”   中秋过后,天凉得很快,冬天被一阵风刮来了。   县令只在那之后派人来问了两三回,到立冬之后,就再没来问过,好像终于把齐释青的事给忘了。   第五君索性一直对外称自己还未采药回来,如果要出门就会改变容貌。他想,到冬至日就真相大白了,不差这些许时日。   他每日都与齐释青呆在一起,几乎一刻都分不开。   就连小秀才似乎都看出了端倪。这小孩没多久就发现齐释青的客房再没住过人,而第五君的房间里总是两个枕头。   第五君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倒是齐释青有时半夜听见小秀才起夜,会敏捷地捂住第五君的嘴。   每到这种时候,第五君就会坏笑着舔齐释青手心,看谁先忍不住。   从中秋之后,他们两人好像都变成了疯子。   大部分的夜晚都是十分温柔的,但偶尔齐释青被他激得发狠,第五君常常就会晕过去,然后再在摇晃中迷蒙地醒来,再度攀上高潮。   第五君还发现齐释青有时会盯着司少康的神像,就想故意做给司少康看似的,一下一下,格外刻骨铭心。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第五君就想让齐释青把那神像拿出去,但齐释青反而逼着他给司少康上香,他明明还处在极乐之中,齐释青明明还在他身体里。   第五君都吓哭了,根本不敢看司少康神像上的笑眼,抽噎着道:“你不怕我师父生气吗……别……啊……”   齐释青却更坏了,从后一手揽住第五君的腰,另一手握住他的脖子,强迫他看向神龛,对着第五君的耳孔道:“我是你最宠爱的信徒,你爱我,就行。”   第五君紧紧闭着眼睛,脸红得要滴血,最后却仍然没能扔掉齐释青塞进他手里的香,被齐释青搂抱着、强迫着、哆哆嗦嗦地给司少康上了香。   寒冷的冬日,因为多了一抹焚香,温暖了一丁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越临近第一百零五天,就越疯狂。   转眼到了冬至。 第297章 团圆(七)   冬至的前一夜,齐释青和第五君不约而同地决定一宿不睡。   他们粘腻地做爱,翻来覆去地云雨,好像情欲的饕餮,怎样都无法餍足。   越接近天亮,齐释青眼中的血丝越是猩红,但第五君的眼皮却撑不住,在破晓的一瞬间,对齐释青露出一个浅笑,晕了过去。   齐释青抱着第五君,把第五君脸颊上的泪痕擦干。   他久久注视着第五君,珍重地吻了他的嘴唇,又吻了他的眼睛。   他仔细轻柔地清洁第五君的身体,却在拿湿润的布巾擦拭第五君的胸腹时,发现那上面斑驳纵横的伤疤正在慢慢变淡。   第五君没有任何反应,玉白的身体在屋内一夜未灭的红烛摇曳下几乎像是一尊神像。   齐释青产生这个想法的一瞬间,面色变得惨白。   他重新用温水打湿布巾,轻轻擦拭第五君的身体。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手下温暖的皮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巾帕好似被施了法术,随着布巾擦过,那些可怖的疤痕消失不见。   那片肌肤莹莹如玉,宛若神仙之体。   齐释青的视线僵硬地上移。   他看见第五君唇边仍然挂着一抹浅笑,可这弧度却无端带着一丝神性,轻阖的双目无比悲悯,让人忍不住心中哀恸,想要哭泣。   但齐释青没有哭。   不过是日出前后,两个瞬间,怀中人已是天差地别。   齐释青慢慢取出自己的七星罗盘。这是他从蓬莱仙岛、从玄陵门留下的仅剩的物件。   漆黑的罗盘上画着古朴的纹样,齐释青在暗淡的烛火下摩挲片刻,闭上眼睛,为自己算了一卦。   这是从来到下界以来,齐释青第一次为自己算命。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齐释青慢慢睁开眼。   今日,午时。   他的命格会变。   不出意外,这将是他的命数的最后一变。   齐释青一共给自己算过三次命。   算人不算己,算己无福气。但他的爱人没有生辰八字,齐释青每次给自己算命,都是为了第五君。   第一回,第五君十七岁,从玳崆山坠落,他把他弄丢了。齐释青就靠给自己算命的方式,算到自己往东走,命格会变,他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最后在蓬莱岛的尽东找到了第五君。   第二回,就是一年前,由他亲手酿成的误会彻底伤了第五君,他把他弄丢了第二次。齐释青遍找第五君不见,绝望之下给自己算了一卦,却发现不论向什么方向,自己的命格都不再变化。   他以为罗盘是想告诉他,他们的缘分已尽,不论第五君去了哪里,都再与他无关。   可他眼睁睁地看着第五君从未名山坠落。   齐释青想,他只要知道第五君去了哪儿,他就会追过去。于是一百天后,他抱着必死的心志从未名山上跳下,却被老天给他的惊喜砸蒙了。   他没有死,第五君也没有死,他们在下界重逢了。   而第三回,就是现在。   齐释青已经不知道自己命数再度改变意味着什么。   齐释青掐诀的手慢慢松开。他低头望着手中罗盘,片刻后站起身,把罗盘系在腰间,推门走了出去。   早上了,他要去做早饭,一会儿第五君和小秀才要饿了。   小秀才咬着勺子,看着眼前的甜豆花问齐释青:“齐哥哥,不用去叫我哥哥起床吗?”   齐释青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他困,让他睡吧。”   小秀才“哦”了一声,舞着小勺子吃了起来,吃了会儿,她看向齐释青:“哥哥,你怎么不吃?”   “我还不饿。”齐释青摸了下小秀才的头,又说:“我去看看你哥哥,你先吃。”   齐释青回了房间,推门的一刹那,红烛燃烧到了尽头。   昨夜他们点的是一对龙凤喜烛,如果封建迷信真的显灵,他们就应该能共白头。   过去的一百零五天,他和第五君已经讨遍了一切人间的彩头,只是没有一样能够应验。   齐释青坐在第五君身边,抚摸着第五君的脸。   “小归。”他唤道。   但第五君毫无反应。   过去的日子,第五君再贪睡,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深眠。他从来不会像这样没有回应。   齐释青给第五君穿戴整齐,让他和衣睡在床上。   神明终于不是赤身露体。   齐释青在第五君床边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到了巳时,第五君忽然睁开了眼。   齐释青看着第五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神情与此前尽不相同,瞳孔微微颤抖。   他张嘴,想要叫一声“小归”,然而嗓子却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等着第五君转头看向他。   下一刻,那对澄澈的杏眼转向他的方向,第五君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哥哥。”第五君笑着叫了一声。   齐释青没有答话。他看着第五君变得凌厉的眼神、和泛着凡人绝不可能有的微光的无暇的脸庞,知道有什么永远变了。   第五君起身下榻,一头银发无风飘扬。看着其上的光泽,齐释青忽然觉得,好像第五君本该就是这副模样似的。   他原本就该是一身青衣的银发神君,而从前懵懂纯真的小归,只是他在凡间的皮囊。   第五君站在齐释青面前,露出一个勾人心魄的浅笑。但那双杏眼却没有弯起,直直地看着齐释青,眼里似有一层水膜。   齐释青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   也或许他明白。   冬至日的阳光正好。   齐释青跟第五君对视,两人的视线都是模糊的。   他听见第五君说:“你杀过人了。”   齐释青说:“是。”   第五君眼中的泪水无声滑落。   水珠坠在地上的一瞬间就消失了,除了转瞬即逝的两点璀璨光辉,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齐释青看着第五君的脸,缓缓伸手想要触碰,还有不到一寸的时候,手却停了下来。   第五君没有动,齐释青的手慢慢垂落。   齐释青笑了笑,说:“你不必在意。”   仙门弟子的第一条戒律,不可杀人。   杀人者,自毁仙途,不登大道。   这个结局,齐释青早就知道了。   第五君的泪水静静流淌,但齐释青却在笑。   “在司少康不受我的香的时候,我就该告诉你的。”齐释青说。   一年多以前,邪神用他亲手屠杀的堕仙尸体造了邪阵,妄图登上蓬莱仙岛。   第五君以身毁阵,以凡人之躯坠落。   齐释青意识到自己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的时候,已经无可挽回。   为了能和第五君去到同样的地方,齐释青癫狂地复刻了第五君的每一步。   他把所有曾经伤害过第五君的人——不论是堕仙的帮凶,还是欺负过他的流氓——一个不落地抓了起来。   他把这些人赶到了未名山上,都杀了。   黑色的长戟浸满了血,他的指缝都是腥的。   齐释青把这些尸体堆了起来,按照曾经从相违嘴里撬出来的召邪神的阵法,召了邪神。   他明明不是堕仙,也没拜入邪神门下,但这个阵法居然成了。   天象大变、暴雨倾盆,未名山上轰隆隆的雷声一滚接着一滚,暗红色的血水往山下淌的时候,齐释青披头散发,手持长戟,如同一个厉鬼。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跟邪神有什么区别。   仙门弟子最大的戒,他已经破了。   他才是真正的仙门叛徒。   齐释青站在未名山的山顶,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地狱深渊,和如同漩涡一般的浓厚雾气,露出的笑容都是狰狞的。   他从怀里摸出染血的化功丸,仰头吞了下去。   内力尽数消散的时候,齐释青重伤的身体让他站立不住,扑通跪了下来。   他调转身体,冲着西边,对着玄陵门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就重新站起,向着深渊纵身一跃。   “对不起。”齐释青对第五君说,仍然是笑着的。   第五君死死盯着齐释青的眼睛,牙关都在打颤。   “我……”第五君一字一顿地说:“我今日午时,就要走了。”   齐释青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第五君眼眶通红,猛然把头扭向一边,不忍再看齐释青。   他无法说出口,等到正午,他就会恢复神位,正神能提点任何人成仙,但那人不能沾血。   而齐释青杀过人了。   “对不起。”齐释青又说了一遍。   他的嗓音很平静,像是对此刻的局面全盘接受。他告诉第五君:“我不后悔。”   他葬送了他们此生和来世在一起的最后的机会。   但他杀了所有害过第五君的人,给他的神明报了仇。   他用人的尸体再造邪阵,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举动。   但他来到了第五君的身边,让他的神明知道他爱他。   然后在他的神明离开之前,他们做了一百零五日的夫妻。   第五君转过头来,牵动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他拉住齐释青的手,走出房门。   一直走到院墙。   那里种的是一心香叶。   第五君问:“要我为你熬药吗。”   齐释青笑着摇了摇头,“不必。断尘散的药方我都知道。”   第五君注视着他,“好。”   正在这时,院门突然被人踹开。   永丰镇的县令马大有带着一脸狡黠的笑意站在门外,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神医,你回来了!”马大有笑呵呵地叫了一声,抬脚就往里走。   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只小小的邪神玉坠。   齐释青挡在第五君身前,罗盘转瞬间变成长戟握在手中。   马大有挑眉,歪头看着齐释青:“怎么,你要袭击县令?”   齐释青忽然感到这人身上带着诡异的气息,手攥得更紧了些。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脆响。   齐释青立即回首去看,却发现小秀才的门是关上的,发出声音的是第五君的房间,而他的视线扫过第五君的时候猛然一停——   第五君整个人如同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刚刚还在他身前的马大有竟然正掐住第五君的脖子!   马大有的身体是诡异地漂浮在半空的,他自上而下掐住第五君的脖子,不怀好意地大笑:“药王老儿,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齐释青举戟便刺,他的速度已经比常人快了不知多少,但马大有竟然以他完全无法相比的速度闪开,然后拎着第五君飞向院外。   齐释青的大脑一瞬间是空白的。   他拼尽全力向前奔跑,然而只能看见第五君的影子。   就在这时,从他身后一道白光贯过,他被一道仙气击翻在地,撑起身来却发现一个凭空出现的白衣仙人手持折扇,从上方猛然一扇到地,然后天上席卷罡风而来。   这白衣仙人另一手一伸,五指张开,下一瞬,第五君就落在他手里。   齐释青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滚了泥土,好不狼狈。   他看见那个白衣仙人在院外跟第五君相识,余光瞥见屋内,有白玉碎片散落地上。   第五君走进院里时,白衣仙人在院外看着他,齐释青终于看清了那位仙人的正脸。   正是文昌星神,司命司少康。   第五君在齐释青面前站定。   太阳走到头顶了。   第五君伸手摸上齐释青的唇角——他方才在地上摔的那一跤,脸上摔出了不少血痕。   齐释青把手覆上了第五君的手。   “你要走了,是么。”   第五君注视着他,眼中泪水打转。   齐释青笑着点了点头。   “走吧。我看着你走。”   司少康在院外一甩折扇,发出哗的一声响。   “小君,速归。迟则生变。”   齐释青看见第五君周身泛起粼粼微光,光芒越来越盛,到某一瞬间,只能看见一片洁白。   刺眼的光芒柔和下来时,第五君的服制已经变了。   淡雅青衣上隐绣金线,一条赤色披帛在空中飘扬,银发在空中飞舞。   第五君倾身吻上齐释青,可他的身体已经不能落地。   齐释青握住的那只手越来越虚幻,某一个瞬间,他忽然就握不住了。   熟悉的身影消散了。   齐释青看向院外,司少康竟然也无影无踪。   好似一切都是他的梦。   齐释青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了他和第五君曾经的房间。他走到房间尽头,身躯轰然倒塌,他跪在地上,被白玉神像的碎片扎了一手血。   忽然,他混沌的耳中听见了一道声音。   “还想见第五君吗?”   齐释青嘶哑地说:“是马大有,还是祝祚。”   邪神换回了原本蛊惑的声线,笑着回道:“我从未实现过任何提点我的信徒登仙的承诺。不过那是因为他们悟性不够,没有仙缘。”   “看你如此可怜,我只多说一句。”   齐释青耳中嗡鸣不止,他听见邪神说: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耳鸣在这一刻骤然停止。   齐释青抬眸,一双漆黑到吞噬一切光线的眸子没有波澜。他缓缓看向四周,屋里内根本没有马大有的影子。   他把腰间罗盘解下,化为长戟。   戟尖对准胸口。   齐释青微微一笑,猛然刺入。   血花飞溅。 第298章 团圆(大结局)   司少康原本要送第五君回上界天庭,但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折返。   “小君,你先回。人间有事。”   第五君点了一下头。他没有去看司少康的背影,他不敢回头,他怕他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回到齐释青身边。   没有恢复神籍的神仙在下界转瞬就会灰飞烟灭,他要先回去领了神籍,再设法回去,陪齐释青度过这一世,再找他的下一世。   他会生生世世陪着他。   司少康走得很急。   他翻着手中司命册,却怎样都无法找到对应的一条。   再度落在第五君居住过的小院时,司少康就看见附身在马大有身上的邪神笑得狡诈而得意。   邪神冲司少康扬眉:“哟,司命,不巧啊,你来晚了。”   司少康投笔如箭,但邪神却闪得飞快,毛笔落了空,接着又飞回司少康手里。   一阵脚步声突然传来。   司少康警惕地盯着第五君的房门,扇子唰地甩开,比在身前,就见一个黑漆漆的身影一步一步从暗影里走出。   一步一个血脚印。   司少康当即甩扇杀了上去,却被陡然出现的邪神一挡。   神仙斗法,地动山摇。   司少康对邪神屡下杀手,白扇和毛笔飞去自如,不间断地从穿破马大有的皮肉攻向齐释青。   邪神依然顶着那张凡人的脸跟他缠斗不止。   司少康怒而大喝:“司命册上记载,今日午时,无人飞升!”   邪神吊儿郎当地大笑:“你的司命册当然管不了我的三生石——”   马大有的皮囊被司少康几乎打散架了,露出凄惨恐怖的白骨,邪神却仍然挡着司少康的视线,凑近了调侃道:“五弟说到底还是不中意你啊,司命。”   司少康勃然大怒。   但等他快要把马大有打死,邪神再也不能操控这具残败的躯壳拖住司少康时,司少康猛然意识到,齐释青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当即化作一缕银光向天冲去,邪神瘫在地上发出得逞的狂笑。   第五君踏入南天门,月老正等在那儿。   “小君!!你总算回来了!!!”   月老一身喜庆的红袍,哒哒哒地跑过来,拉住第五君的手,使劲摇了摇,然后抱住他。   第五君鼻头一酸,叫了声:“三哥。”   “你的仙笏,拿好了!”月老把一个玉板塞进第五君手里,不放心地拍了拍,正打算给第五君整理一下领子的时候,突然手一顿。   “那是……什么啊……”月老迷茫地说。   第五君慢腾腾地回头,在看清那个人影的时候,眼睛倏忽瞪大了。   他一把推开月老,转身朝南天门外狂奔。   月老在他身后露出了受伤而不解的表情。   第五君几乎忘了自己会飞,他伸长双臂向那个人奔去,余光却捕捉到化作一道流光、闪着扇缘利刃的司少康飞至,失声叫道:“四哥不要——!!!”   但第五君还是太慢,眼看着司少康的扇子就要将齐释青斩首,突然南天门内一声钟响,司少康被弹开十丈有余。   第五君根本没有回头看,他冲上去拥住满身是血的齐释青,哭得浑身发抖。   月老的声音突然从南天门里传来,听上去很高兴的样子。   “帝君你来啦!你怎么来啦!”   “哦,给那个人是吧。好哦。”   第五君的泪眼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红红的身影。   月老拍了拍第五君,“小君,这个是给他的。但他身上有点脏,我不太想拍他,你给他吧。啊你怎么哭了啊。你别哭啊。”   第五君接过,是一只仙笏,上书“度厄星君”。   无数的情感涌上心头,激荡不止。   第五君喉头哽住,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月老着急忙慌地掏出一方手帕给第五君:“五弟你不要哭啊,你怎么越哭越厉害了啊。”   第五君接过手帕,对月老说:“多谢帝君。”   月老“哈”了一声,“这是我的手帕啊,你不该谢我吗?”   第五君想说什么,却被齐释青挑起下巴吻住。   月老呆了。   这时,从南天门里走出来一个着帝制服饰的人影,这人伸出一只手捂住月老的眼睛,“啧”了一声,道:“你脸比你衣服都红了。”   月老不服气地说:“不可能的。”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啦!有番外!到时会补充前因后果还有甜甜神仙生活!   一些伏笔梳理&完结感悟会放在番外的作话,真的谢谢大家一路相伴。祝大家一切都好!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