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长尾鳍与小尖牙[成长·逆袭参赛作品]
　　本书作者:余眠久
　　本书简介:陆初景变成吸血鬼的第九十八年，捡到了一条人鱼。
　　据他判定，这是一条凶残的实验体，为了防止他作乱，陆初景决定留下他观察。
　　然而，这条名叫郁晏的人鱼似乎有点问题。人鱼形态时疯狂想和他贴贴，变回人类时却耳根通红，不敢看他。
　　陆初景：……可恶，有被萌到。
　　#说好的残暴生物呢#
　　#不就是鱼吗，他养了！#
　　-
　　陆初景逐渐卸下心防，把郁晏当做宠物和后辈照顾，快乐摸鱼。
　　喂食、整夜照料因为蜕鳞期陷入昏迷的人鱼。
　　但事情慢慢变得奇怪起来。
　　先是常穿的衣物不见了，陆初景在郁晏那里找到了它。
　　郁晏用小动物似的眼神看着他，表示自己有气味依恋症，是人鱼的本能，希望他原谅。
　　-
　　郁晏知道自己本来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他的降生即意味着罪恶和卑劣。
　　人鱼这个物种，生来没有人类的情感，冷血、淡漠，内心如同干涸的泉眼，唯独面对伴侣时会本能迷恋。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直到他遇见了陆初景。
　　最初，是人鱼对伴侣本能的占有，直到渐渐演变成爱意。
　　——来自深海的基因，让他遇见了潜行于夜的太阳。
　　“无尽海洋中，你是我唯一的坐标。”
　　【外表懒散内心温柔受x占有欲强阴郁人鱼攻】
　　-
　　阅读指北：
　　一个也许是救赎向的恋爱事故……故事
　　年下，吸血鬼大龄童颜（bu
　　关于吸血鬼和人鱼，私设大概众多
　　封面是陆初景人设
　　状态型选手，不能保证日更。没更就是没写出来，mua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情有独钟血族现代架空成长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初景，郁晏┃配角：褚卫，柳清秋┃其它：
　　一句话简介：长尾鳍与小尖牙
　　立意：主角通过努力收获事业和爱情


第一章 一颗小尖牙
　　“昨日傍晚六点，郊区别墅突起大火，消防员救灾竟遭遇群众围堵阻拦。记者赶往现场时……”
　　电视里在播临津市的本地早间新闻，陆初景坐在出租房破烂的皮沙发上，嗦着一碗鸭血粉丝汤，心不在焉地听。
　　正是早上，晨日初起，太阳的光芒从地平线一直照耀到这栋小破楼的墙面上，却在企图穿透窗玻璃跟里头的住客会面时遭遇了阻隔。
　　这间简陋的出租房哪里看着都寒碜，唯独遮光做得尤其好，没有任何一个缝隙能让阳光洒进来。凡是可能会透光的地方，全部用遮阳布严严实实挡住了。
　　导致房间里一片漆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房间里甚至没开灯，只有电视机莹莹的亮，照在陆初景脸上，显得半蓝不白，让他看起来格外没有血色，苍白冰冷。
　　电视里，记者字正腔圆地说：“经查实，别墅的产权所有人郁某——”
　　陆初景嗦粉丝的动作顿住，他倏然抬头，脸色微微变化，看向电视里转播的现场画面。
　　黄昏时分，夕阳漫天，投下橘色的晖影，与下方建筑物上蔓延的火焰映染，流淌出一片秾丽的色彩。
　　这幅场景看起来竟有种悚然的美感，仿佛夕阳融化之后滴落在那里，灼烧出暖融融的光亮，令人神往。
　　陆初景凝目看了许久。
　　“火势未造成人员伤亡，警方依法对阻拦消防员救火的二十余名男子采取罚款及拘留等措施。”屏幕里，现场记者说。“目前起火建筑已烧毁大半，起火原因尚在调查中。”
　　播报完毕，早间新闻转向下一条，说某王姓老太太跳广场舞时结交了三个老大爷，结果大爷们为了争夺和王老太太当舞伴的资格大打出手，引得四家儿女们共赴公安局……十几个人在调解室叽叽喳喳，各执一词，吵得十分激烈。
　　老年人的情感世界一样腥风血雨，让人震撼。
　　陆初景就着电视背景音，草草吃完鸭血粉丝汤，把外卖的塑料盒盖严实，随手往茶几上一扔。
　　那张小小的木质茶几上，已经挤了好多个外卖盒，清一色的鸭血粉丝。可见陆初景对血制品爱得深沉。
　　不过在饮食口味单一这一点上，陆初景应当获得充分的理解。
　　摄取血制品对他来说是必要的事情，就像人类需要呼吸一样，吸血鬼需要血。
　　主料不变的情况下，陆初景已经尽力变着花样改善生活了。微辣重辣换着点，香菜葱花轮着加，昨天宵夜那一顿还拍了两瓣大头蒜就着粉丝汤，口味堪称奇绝。
　　电视还在播，陆初景却没什么心思看了。他关掉电视，顺着往沙发上一趟，双手枕在脑袋底下，皱眉想刚才听到的新闻。
　　起火别墅的产权所有人姓郁。
　　他来到临津市的目标之一，就是一个叫郁成江的人。刚到临津没两天，电视上便出了这样的新闻。
　　是巧合吗？
　　陆初景思考了一会儿，没得出结论。
　　单从一条新闻里获取的信息实在有限，不足以支撑他做出任何判断，于是他决定晚上去起火的那个别墅附近看看。
　　打定主意，陆初景扯过不知什么时候被塞在沙发角落皱成一团的浴巾，抖了两下，抖落干净之后把浴巾搭在自己的腰间，假装它是被子。
　　沙发年久，海绵垫早就凹下去，里面的弹簧却东支西绌，抵着陆初景的脊椎和腰窝，让人非常不舒服。
　　可他懒得往房间里走了。
　　陆初景得过且过的时候不少，此时歪歪扭扭地躺着，心想：反正吸血鬼也不会因为睡这样的沙发就腰椎间盘突出……
　　出于经年累日养成的习惯，他最后看了看所有遮光布的位置，确定日头自东升至西落，整天都不会有任何一缕阳光能够投射进来，才终于阖上眼，沉沉睡去。
　　-
　　临津市的夜晚很热闹，直到晚上九十点，大街上仍旧人流如织。
　　陆初景混在一群放学的高中生里，跟着他们往路边的小吃摊走。
　　他的面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稚气已经尽褪，肩背却还没来得及宽厚起来。此刻带了个棒球帽，除去没穿校服，看起来倒也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学生。
　　街边小摊猛火炙烤的肉香味混着孜然辣椒的辛香扑了人一脸，引得陆初景抽了抽鼻子。
　　他的嗅觉比人类更为发达，烧烤的香味于他而言是不得了的诱惑，闻见了就走不动道儿。晚上但凡出门，必定要买几串解解馋。
　　烧烤摊老板见他停下，立刻热情招呼：“放学啦，吃点什么？”
　　“十个肉串。”陆初景看了眼纸板上标注的价格。“再来十个肉筋，两个鸡翅。”
　　“好嘞，等一会儿就成。”老板手脚麻利地数了肉串出来，放上烤架之后笑意满满地跟陆初景搭话。“才下自习吧？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年纪。”
　　陆初景：“。”他心说，你爷爷都不一定有我年岁长。
　　烧烤摊老板看他身材瘦削，脸色苍白，想起自己每天挑灯夜读的儿子，叹气道：“你们高中学习辛苦，叔叔送你一串烤肠，下次再来啊。”
　　陆初景是没有多少年龄包袱的，当即从善如流，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谢谢叔叔。”
　　十分钟后，陆初景叼着自己用脸皮换来的烤肠，摸到了起火别墅附近。
　　那幢建筑已经变成了废墟，墙体被熏得漆黑，因为消防救援时不得不打碎院子里的落地窗，故而四下都是碎玻璃碴。
　　别墅区原本住的人就少，夜晚更是空荡荡的，恰好方便了陆初景。
　　他脚步轻盈，近乎无声地走了进去。
　　别墅里原本摆设的家具全部被烧毁，空气里满是难闻的味道。从烧过的残骸来看，曾经的装修很费了一番功夫，不过现在全部付之一炬。
　　陆初景慢悠悠地晃荡，跟参观似的，从楼下看到楼上，又从前院看到花园。作为吸血鬼，他的夜视能力极佳，不过片刻，就发现了这里的异样。
　　别墅里有一个极小的房间，里头什么都没有，唯独剩下一张架子床。
　　那张床是全合金的，看起来不像是床，倒更类似手术台。上面原本应该有织物覆盖，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全部被烧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金属骨架。
　　陆初景知道这是什么。
　　原本经由束缚有暴力倾向精神病患者的约束床改造而成，床上的束缚带并非普通的材料，而是金属链条，由硬度仅次于钻石的钨钢制成。
　　他在多年前被迫用过这玩意儿，全身上下捆了少说有几十条钨钢链，连手指头都没被忽略。在这种束缚下，他不能动弹一丝一毫，即便以吸血鬼远超人类的力量，也无法挣脱，陆初景唯一能做的，只是挣扎和乞求。
　　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吸血鬼也有极限。
　　远处隐约传来犬吠，陆初景骤然回神，不再想那些陈年旧事，专心看眼前这个房间。
　　外面随处可见地毯、电器、实木家具等烧焦的残骸，这个房间里却空无一物，甚至连窗都没有。
　　与其说是房间，不如称作囚室更恰当。
　　他仔仔细细把这个小房间搜了三遍，但是大火来得太猛烈，烧毁了一切，没留下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陆初景倒也并不怎么失望，他知道这一趟最大的收获就是那张金属约束床。钨钢锁链不是普通精神病人用得上的，也没有多少人会在自家别墅里专门辟出一个房间摆置它。
　　别墅的产权人姓郁，他来临津的主要目标之一也姓郁，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别墅在此时被烧毁，应当不是意外。
　　约束床上并没有任何疑似尸骸的焚烧残留物，是当时这间房里没有关着人，还是说那个“人”挣脱锁链逃走了？
　　陆初景若有所思，到金属床旁边捞起一条锁链查看，发现锁扣与固定槽牢牢卡在一起，没有松脱，反倒是锁链有光滑平整的断面，看起来很像是被切开的。
　　他把这些奇怪的地方记下来，又来回转了几圈，实在是没有别的发现，只好离开。
　　凌晨两三点，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陆初景不能再混在学生堆里。为了尽可能地躲避摄像头，他挑了小路走。
　　初到临津，陆初景人生地不熟的，走着走着就不知道摸进了哪条准备拆迁的巷子里。四周都用彩钢瓦围起来，拐几个弯，他就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
　　好在不赶时间，晃晃悠悠多兜几圈也能回家。
　　正这么想着，拐过一个墙角，忽然看见团黑乎乎的人形，一动不动地匍匐在角落。
　　那是个很隐蔽的位置，夜里几乎看不清。如果不是他夜视能力强，必定会忽略。
　　陆初景走近两步，借着微弱的月光，低头看见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庞。
　　地上这个人似乎昏迷着，身上凡是露出来的皮肤，全都遍布可怕的瘢痕，有的像是才伤不久，还是鲜红的，皮肉上是挨挨挤挤的水泡，看起来十分可怖。
　　“倒像是从火场里逃出来的。”陆初景自言自语。“就真的这么巧，刚从起火的别墅里出来，这人立马被我给碰上了？”


第二章 两颗小尖牙
　　陆初景蹲下去仔细看，一只手按在那人胸口上。
　　“醒醒。”他屈起两根手指，敲门似的在对方胸口扣了两下。“你有事吗？”
　　昏迷的人似乎听见了，眼睑抖动，挣扎着想要张开。他脸上的烧伤非常严重，看到皮肤下的肌肉牵扯便觉疼痛。
　　即使如此，他仍旧张开嘴唇，极力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
　　字音模糊，即便以陆初景非人的听力，也只听见气流冲出嘴唇时的簌簌声。
　　他见不得这样的场景，觉得形容凄惨。于是伸出一只手，把那张烧伤的脸挡住，这才觉得舒服一点。
　　没那么丑得渗人了。
　　这时，那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盛夏时节，月亮看起来离地面很近，清泠泠的月光仿佛银色潮汐，温柔地扑打在身上。就着月色，陆初景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幽深的蓝，像是深海孕育的宝石。
　　那个人自下而上，轻轻地瞥了一眼陆初景，不知是不是受伤太重的缘故，眼神十分涣散，因而透出几分可怜相，跟小动物似的。
　　陆初景：“……”
　　他瞬时感觉心脏“砰”地一下——虽然实事求是地说，他的心脏已经不会跳动了。
　　陆初景这人吧，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平时喜欢招猫逗狗。
　　这不是什么沾花惹草的委婉说法，得纯粹从字面意思上去理解：他挺喜欢那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可惜因为是吸血鬼，没有体温，浑身冷冰冰的，又兼动物们比较敏锐，像是能察觉到他身为猎食者的凶悍一般，怎么都不愿意靠近他。
　　偶尔路遇流浪猫狗，陆初景有心摸两把，然而隔着四五米，不管是什么品种的猫狗，统统夹起尾巴掉头就跑，毛爪爪都快抡出残影了。
　　俗话说得好：人呢都犯贱，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着。
　　陆初景这些年企图靠近小动物怎么说也有个千八百回了，就没一次能成功。这会儿忽然有个人用小动物般的眼神瞄他一眼，虽然不毛茸茸，可那眼神一样让人心肝乱颤。
　　陆初景颤了一会儿，就思索起来。
　　别墅起火和这个人身上的烧伤应当有联系，这片巷子离别墅区不远，而且因为即将拆迁，并没有住人，平时走小巷的行人也不多。假如从起火别墅里逃出来，又不想被别人发现，暂时藏在这里确实是很好的选择。
　　他想起别墅里那张约束床，立刻猜测：那就是用来囚禁这个人的。
　　想到这里，陆初景不禁侧过耳朵，仔细听这个人的心跳。
　　数了整整一分钟，共六十八下，怎么想都是个正常的人类。可是人类用得着钨钢约束床吗？
　　陆初景毫无头绪，只得出一个结论：他要是想获得更多关于别墅主人和别墅大火的信息，就必须等到这个人醒来。
　　……
　　陆初景背着昏迷的人回了家。
　　虽然看上去受伤颇重，但一路上这人的心跳都十分平稳，所以陆初景也就没担心他活不下来。
　　他不知怎么安置这个人，想想出租房的一亩三分地，实在没什么多余的空间。搁在地上不像话，还堵着路；放沙发上吧，一身脏的不好弄干净。
　　思来想去，陆初景把人拖进了浴室。
　　他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忽然想起浴室里有好大一块空地可以利用。
　　房东年轻时大概很会享受生活，这房子里竟然有个浴缸。虽然由于日久，白色瓷面已经发黄，但跟这破烂房子里的其他器具比起来，还是透着一股子与众不同的尊贵气息。
　　陆初景没有泡澡的习惯，因此搬进来之后一次没用过，现在刚好可以把捡回来的人丢进浴缸。
　　他随随便便把人往里面一塞，任由长腿落了大半截在外面，脑袋也歪歪斜斜倒向一边，看起来就不怎么舒服。
　　对自己都不仔细的人，自然不会有闲心照料别人。
　　“将就点吧。”陆初景叹气道。“住宿费一分钱没收，我还有点亏。”
　　昏迷的人不知事，倒也没办法抱怨，只维持着那个有助于落枕和腰椎疾病的姿势，仿佛一具被人折断脊骨的尸体，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柔韧性。
　　陆初景审视地看了一会儿，再次确认了他的心跳正常、生命体征平稳，就带上浴室门，自顾自到客厅看电视去了。
　　-
　　数小时后，简陋的出租房浴室里，青年男人陡然睁开眼。
　　他仿佛从一场冗长的噩梦中醒来，一时还找不到自己的意识，只无声地望着天花板上被水汽浸出来的霉迹。
　　外头隐约传来电视的声音，大概是在播戏曲节目，一句“辕门外三声炮”混着鼓锣铙钹，真就跟炮响在耳边似的，硬生生把他拽回了人世间。
　　如同雷震，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动作缓慢地晃了晃头，清醒过来的同时，感觉到四肢僵硬麻木。但他没做声，只沉默着观察自己所在的陌生空间，从而判断出自己是被人救了。
　　浴室里开着灯，但窗户却被封得严严实实，没办法估计现在是什么时间。
　　他从浴缸里站起来，骨骼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脆响。他的动作稍稍停滞，骤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但是现在没空细究，他也并不是十分在意，只略一垂眼，就伸手去拉遮阳窗帘。
　　外面晨光大好，太阳还没走到半空，大概是上午九十点。
　　青年没有对着镜子，也就意识不到在拉开窗帘的一瞬间，他的瞳孔立即竖直收缩，如同动物一般。
　　浴室外的戏曲忽然停下，随即响起懒散的脚步声。
　　之所以说懒散，是因为这人穿着拖鞋，大概是不愿意费劲把脚抬高的缘故，鞋底在地板上摩擦出很长的拖音，听起来十足没精神。
　　他回过头，看着浴室门，等待那个救了自己的人推门进来。
　　门锁舌簧清脆地弹响，才稍稍打开一条缝隙，外头似乎意识到什么，又动作迅速地反手将门关上。
　　“怎么把窗户打开了？！”门外的人语气激烈。“快快快给我把窗帘拉好！立马拉好！我见不得这玩意儿！我对紫外线过敏！”
　　他依言把遮阳窗帘拉上，然后说：“可以了。”
　　浴室门又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确定这次只有灯光没有日光，陆初景才松了口气，推门进去。
　　青年男人还站在浴缸里，轻轻点头致意。
　　陆初景看清楚他的模样，顿时怔住。
　　昨晚把人带回来时，对方身上遍布烧伤的创口和疤痕，脸和脖颈都没能幸免，看起来十分凄惨。
　　可是仅仅一晚上的时间，那些烧伤竟然都不见了。
　　陆初景眼神霎时锐利起来。
　　这么异乎寻常的恢复能力，他肯定眼前这个人必定不是普通的人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跳那么正常。如果同样身为吸血鬼的话，不是应该没有心跳的么？
　　……心跳？
　　陆初景忽然意识到，在浴室这种狭小的空间里，他的听力会非常敏锐，可是自进来后，他就没有捕捉到任何心跳声。
　　昨天晚上的时候他不是还有心跳么？怎么这会儿伤势好转，反倒没有了。
　　陆初景脸上挂着散漫的神情，像是随口说话：“你是正常人么，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那人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竟然顿了顿，才神情迟疑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有这种回答？陆初景简直无言以对。
　　“那你为什么没有心跳？”他单刀直入地问。
　　青年抬起手掌看了看，眼见着手心的纹路和毛细血管都跟之前没什么不同，似乎自己还是个正常人。他蜷起手指，掩去眼底的阴翳，轻声说：“你不是也没有心跳么？”
　　陆初景：“……”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陷入沉默。
　　“昨天我救了你。”陆初景率先转移话题。“虽然看这样子不管你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但大半夜地把你背回家，怎么说都是个辛苦活。看在这份上，你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那人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考量什么。
　　陆初景与他对视，目光透露着坚持。他是一定要问的，为了那栋别墅的大火，也为了来临津的目标。
　　“可以。”青年最终答应。
　　“你是从前天着火的别墅里跑出去的么？”
　　“……是。”
　　“那别墅的主人是谁？”
　　“郁成江。”
　　“别墅里的约束床……？”
　　一阵寂静。
　　看来这个问题他不打算回答。陆初景想。不过至少确定了那栋别墅确实是郁成江的，这样一来，突如其来的大火就显得越发可疑。
　　“你有地方可以去么？”陆初景接着问。
　　不出意料，那人又沉默了。
　　从火场跑出来都要把自己藏在少有人路过的拆迁区，而不是去医院，醒来也没有立即要求联系亲人或朋友……可想而知是没有去处的。
　　“我可以暂时收留你。”陆初景想了想。“但是地方小，只有沙发可以容身。”
　　那个人暂时没说话。
　　陆初景觑着对方的表情，继续追加条件：“不是免费的，每天二十，要是现在没钱的话可以等以后有钱了再付，不收利息。”
　　寂静中，他抬眼看面前的陆初景，也不直视眼睛，就看着人家的下巴颏儿。
　　半晌，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竟然答应了。
　　他说：“好。”
　　“还有一个问题。”陆初景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却好像很难回答似的。那个人脸上一瞬间闪过非常复杂的神情，随即消隐无踪，变得淡漠。
　　“郁晏。”他声音很低。“我叫郁晏。”


第三章 三颗小尖牙
　　郁晏。
　　陆初景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他注意到对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里毫无情绪，似乎名字于他而言并不重要，就像可有可无的代称，他可以叫张三也可以叫王五，甚至随随便便一声呼喝。
　　但他的思绪更多集中在姓氏上。
　　“郁成江跟你是什么关系？”陆初景问。
　　郁晏沉默了许久，几乎让人觉得不会有答案的时候，他才吐出两个字：“仇人。”
　　这两个字仿佛从喉咙里喷涌出来，带着浓烈的压抑与憎恨。
　　陆初景心想：仇人？我看倒可能是儿子。
　　他不动声色地望向对方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充满暴戾与阴森，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看似平静无澜，实则暗潮汹涌，饱含噬人的凶意，如同野兽。
　　……看上去确实有深仇大恨，否则就只能解释为专业演员。
　　不过陆初景只信了三分，他万事喜欢留余地，除了自己谁都不放心，自然不可能凭着寥寥几句话就觉得郁晏说得全是真的。
　　但他嘴上满口胡言：“那敢情好，我也跟他有仇。”
　　一句话给自己招揽了一个仇人，郁成江那边兴许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在，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要被这么碰瓷。
　　郁晏瞥了他一眼，显然没有相信，可并不质疑，只轻轻“嗯”了一声。
　　陆初景丝毫不尴尬，一边朝外走一边招呼人跟上，非常热情好客，脸上挂着的微笑堪称典范，值得每一个服务从业者学习：“来看看你睡的地方吧？位置有点儿小，你腿要是搁不下的话给你在沙发头上放个小凳子算延长。腰好么？长期睡这个沙发的话还是得注意着点儿，多锻炼锻炼……”
　　郁晏跟在陆初景后面走出浴室，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那张破破烂烂的沙发。
　　大约是十来年前的东西，棕色的皮革已经老化，分布着大小不等的数个破洞，露出底下灰黄的海绵垫，显得十分寒酸。看看被弹簧撑起的几个小包，立即知道躺上去一定不舒服。最重要的是，沙发明显比郁晏短了一截。
　　陆初景十分黑心，这沙发拉到废品站去卖了都不一定能有两百块钱，他却敢收一天二十的租金，还毫不心虚。
　　郁晏垂眼看沙发，随后抬头，与黑心房东对上眼神。明明脸上什么特殊的表情都没有，却硬生生让人觉得可怜极了。
　　陆初景瞬时好像回到了前一天夜里，心脏同样“砰”地一下。
　　别人都是幻肢疼痛，怎么到他这里，还有了幻心脏跳动这种离奇症状？眼神从下往上那么一看，谁不觉得跟瞧见受委屈的小动物似的。
　　陆初景叹口气，回想刚才在浴室里对方阴森凶狠的神情，再看眼前这人……合着还有精分的毛病。
　　他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一边妥协道：“给你淘宝买个折叠床。”
　　郁晏点了点头。
　　两人丝毫不熟悉，又各有各的心思，都觉得对方身上充满离奇之处，非常可疑。碍于萍水相逢，不好直接问，只能尽力不露痕迹地打量。
　　陆初景没一会儿就察觉到郁晏也在观察自己，干脆正大光明把视线转移到了对方脸上，嘴角还带着笑。他的脸皮经过千锤百炼，丝毫不感到窘迫，只仔仔细细地观察郁晏身上展现出的每一点异常。
　　半晌，陆初景收回目光。
　　“你饿么？这个点也是时候吃中午饭了。”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要不点个外卖吧，你吃什么？这顿我请你，就当庆祝咱们认识。”
　　陆初景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一流，即便他心里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好庆祝的，也照样能满脸热情的笑意说出这话。
　　郁晏低头看茶几上成堆的外卖盒子，望着相同的包装，察觉到陆初景的问题似乎别有深意。他垂下眼，冷淡道：“跟你一样。”
　　顿了顿，又补充：“谢谢。”
　　陆初景照旧点了鸭血粉丝汤，这次是双份，惯例备注外卖到了之后放在门口。
　　二十分钟后，外卖送到，陆初景作势起身去拿，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似的，转身看向郁晏，叹气道：“我紫外线过敏，这会儿开门被太阳一照估计要全身起红疹。你能帮个忙，把外卖拿进来么？”
　　郁晏正坐在沙发上，闻言抬眼看他。陆初景满脸笑意，瞧不出什么破绽，再加上之前他在进浴室前就说过自己紫外线过敏，因而郁晏只看了两秒，就点头同意了。
　　陆初景的视线一路跟随着郁晏，看着他开门，拿起放在门口的外卖，整个人都暴露在走廊的自然光下却毫发无损，基本确定他是真的不怕太阳。
　　等郁晏把外卖递给他时，陆初景伸手去接，指尖在对方手腕上蹭了蹭。
　　郁晏整个人一僵，在原地站了几秒。这一下委实有些刻意，他眼神沉沉地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才安静地坐下，打开自己那份食物。
　　吃完了东西，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讲，只好各自休息。陆初景原本还想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但转念一想沙发现在已经租出去了，不好再占用，只得拿着手机进了房间。
　　临进去前特意叮嘱郁晏，千万不要动房子里的遮光窗帘，但凡有紫外线照到自己身上，房租里就得加上医药费，五万起步，上不封顶。
　　按照陆初景的这个标准，在临津市拥有一套房也不过是晒二十来次太阳就能解决的事情。可见人要是黑心起来，赚钱就一点都不困难了。
　　进了房间，陆初景一头栽倒在床上，没筋骨地翻腾了一会儿，打开手机里的加密通讯软件，给唯一一个联系人发消息。
　　陆初景：【疑似发现一个注射实验体。】
　　对面很快回消息过来。
　　【？？？】
　　陆初景：【基本具备吸血鬼的一切特征，但不怕太阳。目前情况复杂，确认之后再具体跟你解释。】
　　发完这句话，陆初景退出软件，长长叹气。
　　他来到临津市有两个目标，一个是郁成江，另一个则是寻找一种新型药物的踪迹。
　　RH-T3084，主要作用于吸血鬼。这是一种新研发的注射药剂，能让惧怕太阳的吸血鬼短暂地在日光下活动而不会被灼烧成灰烬。
　　陆初景不是平白无故看郁晏可怜，一时同情心大发把人留下来，而是怀疑郁晏注射过这种药剂，想要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的线索。
　　从在浴室里发觉郁晏没有心跳开始，陆初景就推测他应当与药剂实验有关。
　　刚才拿外卖时通过肢体接触知道郁晏体温很低……加上异常的恢复能力、敏锐的听力，样样都跟吸血鬼一般无二。
　　这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注射实验体，当然不会放人走。哪怕当时郁晏说有地方可去，陆初景也要想尽办法把人留下来的。
　　脑袋里思绪转了一圈，他忽然想起来吃饭前答应给新租客买个折叠床，就打开淘宝逛了逛，选了几个物美价廉的加进购物车。
　　到底是买给郁晏的东西，陆初景想着还是让他自己挑一挑，就拿着手机往客厅里去。
　　外面一片漆黑，客厅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上了。郁晏躺在沙发上，面朝着里头，看不清脸。
　　“睡着了么？”陆初景道。
　　沙发上的人影动了动，似乎听见了，缓缓坐起身，朝他看过来。
　　陆初景直觉有些不妙。
　　郁晏于黑暗中直勾勾地凝视着他，目光专注到诡异，令人背后发凉。
　　陆初景忽然产生一种被大型野兽窥伺的感觉，对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等待他稍稍露怯，就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好在陆初景别的优点不多，倒确实胆大包天。他不闪不避，直直回视，说：“过来挑折叠床，选一个你满意的。”
　　黑暗里，郁晏张嘴，发出一个音节——
　　陆初景从刚才起就牢牢盯着他，此刻蓦然发现不对。
　　郁晏嘴巴里露出密且尖利的牙齿，看起来大大超出了人类应当有的范畴，就像怪物或者异类。
　　几乎在张开嘴的同时，他向前朝陆初景扑过来，动作迅疾凶猛！
　　陆初景反应很快，他身为吸血鬼，速度和反应能力都不是寻常人类能比拟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完全避开，只来得及向郁晏的胸口伸手，企图在受到伤害前反制。
　　对于吸血鬼而言，要害有两处，大脑或心脏。心脏可以愈合，大脑受到损伤则是不可逆的。
　　郁晏还很有用，因此陆初景没打算杀死他，即便处于危险中，也打算剖开他的心脏暂时压制，而并非摧毁大脑神经。
　　可是郁晏似乎并不在意陆初景的动作，丝毫没有阻拦的意图。
　　他双臂几乎绞缠一般把人牢牢禁锢住，随后侧过头，在陆初景颈侧嗅了嗅，张开嘴，露出森冷尖利的牙齿。
　　“你最好别轻举妄动。”陆初景语气冷静。“处理尸体是件麻烦事，我不想做。”
　　说话前，他的手指就已经贴在郁晏左胸口，瞬息便可以撕裂皮肤，穿透肌肉筋腱，触碰到那颗已经不会跳动的心脏。


第四章 四颗小尖牙
　　郁晏对威胁置若罔闻，只不断地在陆初景颈侧轻嗅磨蹭，仿佛遵循着某种动物本能，要通过气味来确定面前这个人是自己的所有物。
　　陆初景脊背僵直，身体越绷越紧。
　　他不太适应这么近的距离，更觉得郁晏现在非常危险，因此保持着十足的警惕。
　　两人贴得很近，陆初景敏锐地注意到郁晏的体温其实比他低得多。
　　吸血鬼的体温类似人类尸体，室温下基本维持在二十到二十五摄氏度。
　　陆初景先前触碰郁晏的手腕时接触过于短暂，没能察觉到不对，现在才发现郁晏的体温最多只有十度，再冷一点都可以当冰箱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诸多疑惑在脑海中掠过，眼前情况却由不得他仔细思考。随着时间推移，两人僵持的这会儿，郁晏凑得越来越近，嘴唇都要贴到他的动脉上了。
　　虽然对吸血鬼来说动脉并不致命，但残存的人类本能还是告诉他要拉开距离。
　　颈边上就是满嘴尖牙，看上去锋利异常，咬合力奇佳，一不留神人都给咬穿，换谁不难受？
　　两人都没有退让，就像双方扯着一根极细的弦共同施力，只要一方稍有异动，另一边也有所感应。
　　就看谁先绷不住。
　　不过陆初景觉得，这场角力中可能只有他是清醒的。郁晏明显处于异常状态，好像失去了理智一样。
　　陆初景感觉到缠住自己腰身的手臂越收越紧，他的后槽牙也咬得越来越用力，眼睛虚虚盯着黑暗中某个点，注意力极度集中，等待剖开对方心脏的最佳时机。
　　就在他要动手的前一秒，桎梏却突然消失了。
　　环抱着他的人一瞬间松懈下来，堪堪维持住虚拢着的姿态向前倾倒，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却一动不动。
　　郁晏再次陷入昏迷。
　　陆初景并未轻举妄动，他静静等待了两分钟，确定郁晏真的没有任何动静，才缓缓把手从对方胸口移开。
　　由于没有心跳、体温冰凉，郁晏现在跟一具尸体没有多大差别。陆初景对同类向来没多少爱护心，他知道吸血鬼非常抗造，就动作不怎么轻柔地把郁晏推开。
　　尸体……身体倒在地板上传来“砰”的一声，不知是不是后脑勺磕了。
　　陆初景出于报复心理，只当没有听到。
　　他斜觑着郁晏的脸，猜测对方的异常反应或许是注射药剂之后的副作用。
　　RH-T3084毕竟是研发不久的新型药物，注射之后的一切反应未知，失去理智变得狂躁或许正是其中一种。
　　陆初景沉思片刻，不确定郁晏醒来之后能不能立即恢复正常，只好守在旁边，以便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同样出于报复心理，他甚至没把人放回沙发，就这么任由郁晏躺在地板上。陆初景自己再搁旁边一站，活脱脱一个入室抢劫杀人案现场。
　　郁晏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令人警惕，即便现在昏迷着，陆初景也没有掉以轻心。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郁晏看，要是有透视功能，完全可以上医院做兼职，人工取代X光。
　　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郁晏倒地后，身上的衣服向上卷，露出腰腹间一小块皮肤。
　　陆初景定定凝视，看一眼，转开头去，随即又看一眼。
　　循环往复几个来回。
　　陆初景：“……”
　　是他眼花还是怎么的，为什么会看到排列整齐、像鳞片一样的东西？
　　继怀疑自己的听力后，陆初景又开始怀疑自己身为吸血鬼，视力是否真的如同各种传言中描述的那么优秀。
　　他打开客厅的灯，不信邪地再看一眼，发现状似鳞片的东西不但仍在郁晏腰间，还在客厅暖灯的照耀下反起了光，仿佛要力证它们纯天然、无添加，且是真实存在的。
　　……照理说，RH-T3084倒也不至于能让吸血鬼长出鳞片来。
　　陆初景蹲下去，试探着以指尖触碰那些鳞片。触感光滑，像是冷血动物的鳞甲，冰凉而又坚硬。
　　他用指甲在那一片拨弄，企图找到缝隙能撬起一片看看底下还是不是正常的皮肤，然而那些鳞片忽然翕张开合，又一瞬间恢复原样。
　　陆初景只觉得手指一阵刺痛，他倏地收手，凝视着食指指腹上被划开的伤口，又转回头去看郁晏腰侧。
　　鳞片在灯光的照耀下，闪耀着美妙的幽蓝色。边缘及其单薄，却又显得锋锐十足，泛着兵器一般的冷光。
　　没道理。陆初景沉思。即便鳞片再坚硬锋利，也不可能划伤他的手。吸血鬼的皮肤与人类不同，普通的刀具再锋利，都没办法割开哪怕一毫米的伤口，更何况是鳞片？
　　为了避免因为自身因素再次产生错误的判断，陆初景特意去厨房找了把餐刀，对准自己另一只手的食指进行切割。
　　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表情平静且充满求知欲，如果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在做什么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的实验。
　　这幅场景实在丧心病狂，尤其是餐刀来来回回产生了卷刃和豁口，而被刀刃切割的手指却完好无损。
　　直到那把刀因为受尽摧残而折断，陆初景才停下动作。
　　事实证明，他的体质没有问题，仍旧处于吸血鬼的合格水平。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个躺在地上，腰上长了奇怪鳞片的吸血鬼。
　　……郁晏真的是吸血鬼吗？
　　不怕光、体温比吸血鬼更低，以及身上的鳞片——陆初景骤然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先入为主产生了错误的判断。
　　也许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类似吸血鬼的非人类物种。
　　得出这个结论，陆初景打开手机加密软件，给联络人发消息。
　　陆初景：【注射实验体疑似新物种。】
　　对面纯黑色头像跳了跳。
　　【？？？】
　　明显这句过于浓缩的话把人给整懵了。
　　可能以为他在开玩笑，那边慢悠悠发过来一句话。
　　【要不你发表一篇论文具体论述一下？是上《环球科学》还是《自然之声》？有没有希望得诺贝尔奖啊。】
　　陆初景：【。】
　　谢谢，有被气到。
　　陆初景：【你知道除了吸血鬼之外，还有什么类似人的非人物种吗？】
　　【知道啊。】
　　【大都会那不有个穿红内裤往天上飞的么？听说福克斯还有狼人，跟咱们是天敌。】
　　陆初景：【……】
　　他心想：我就多余说这些废话。
　　贫嘴归贫嘴，过了十来秒，对面还是正儿八经地回答了。
　　【目前已经证实存在的，没有。】
　　陆初景收了手机，转回头去看郁晏，目光带着十分的新奇。
　　这可是个稀罕东西。
　　短短几分钟时间，郁晏腰腹间的鳞片似乎扩大了范围，已经开始朝着下腹部蔓延生长，隐没在布料下。
　　陆初景想知道鳞片究竟长到哪里才会停止。
　　他镇定地用一根手指挑起郁晏的裤腰，慢慢往下扯。表情极其淡然，好像自己手上勾的不是另一个人的裤头，而是随便一块布。
　　然而还没等他拉开裤腰，手背就被另一只冰凉修长的手覆盖住。
　　对方紧紧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让陆初景在成为吸血鬼多年之后首次产生了自己或许很脆弱的错觉。
　　“你在干什么？”郁晏喑哑地出声。
　　两人现在的动作非常限制级。
　　陆初景手指还勾着人裤腰，打眼这么一看，就像是郁晏捉着他的手往自己下腹部按，假如有第三人围观，都要当场直呼这不是开往幼儿园的车！
　　陆初景先是后脊僵直，浑身紧绷，防备着郁晏暴起袭击，听到他说话后意识到对方恢复了正常，不由得略松一口气。
　　没摸清郁晏是什么路数，能不发生冲突才是最好的。打起来不要紧，就怕把房子拆掉不好赔。
　　陆初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丝毫没有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窘迫。他反将一军，问道：“你记得刚才的事情么？”
　　郁晏松开他，兀自坐了起来，屈起腿，一手撑着额头，看上去有些难受。他缓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记得，但是……”
　　他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就好像完全变成由意志驱使的野兽一般。
　　不等他说完，陆初景接着道：“你腰上长鳞片又是怎么回事？”
　　郁晏动作一滞，低头去看自己腰腹部。随即，他脸色苍白地站起身：“能用一下你的浴室么？”
　　“随意。”陆初景道。
　　他看着郁晏走进浴室，关门时因为太急切发出“哐当”一声响，随后归于寂静。
　　好半天，郁晏都没出来。
　　……怎么回事？
　　陆初景想起他异样的神情，往前走了两步，在敲门与不敲门之间犹豫。
　　没等他做出决定，浴室里忽然又是一声巨响，听着像是坚硬的重物跌落在地，还打了个轱辘转了个圈，最后磕在门上。
　　这下陆初景站不住了，直接推开浴室门。他只往里看了一眼，就愣在原地。
　　郁晏躺在浴缸里，正漠然地望过来，瞳孔仿佛凝结冰霜。
　　他的脸庞并未发生什么变化，但耳朵却变成了鱼鳍一般的形状，此刻正向后翕张。更让人震惊的是，自腰部向下，郁晏的双腿完完全全被一条深蓝色的漂亮鱼尾取代了。
　　郁晏身高接近一米九，本来就塞不进浴缸，腿变成鱼尾之后又长了一截，他只能侧过身蜷起尾巴。
　　巨大的尾鳍自浴缸边缘垂落，如同闪耀着星辉的裙裾，配上侧身蜷尾的姿势，显得郁晏十分……娇俏。
　　陆初景：“……”打扰了。


第五章 五颗小尖牙
　　陆初景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开门的方式出了差错。
　　好好一个直立行走的生物，进浴室待了半天忽然就长出鱼尾巴，这种事情真的合理吗？！
　　这尾巴起码得有四十公分了吧，做红烧鱼尾可能一盘摆不下……
　　他思绪没来由地分散，随即晃了晃脑袋凝神，视线转向浴室里的镜子。
　　镜面遍布蛛网状的裂纹，细细密密从底端延伸到了最上面，只勉强维持住完整的形状没彻底碎掉。一眼看过去，无序分割的碎片里，几十上百个郁晏直直盯着他。
　　前一天陆初景还对着镜子刷牙，这会儿镜子就已经光荣退役。镜生巨变只在一霎，非常让人感慨。
　　陆初景默默给郁晏加了两百块的损坏赔偿在租金里。
　　镜子还算去得体面，至少留了个全尸。用来洗脸的陶瓷面盆就更加凄惨，已然失去了小半边身体，看起来摇摇欲坠。
　　陆初景看了眼门边的残骸，确定自己先前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就是面盆临终发出的呐喊。
　　“你这都……”陆初景忍不住询问。“怎么回事儿啊？”
　　不是借用浴室么？变个鱼尾巴出来也就算了，毕竟尾巴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着。可怎么还把浴室砸了呢？
　　郁晏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向前倾身，垂在浴缸边缘的长长尾鳍忽然伸展开来——
　　陆初景只觉得眼前一片迷幻的蓝倏然闪过，带着重若千钧的力道拍向一边！鱼尾带起的空气冰凉得仿佛刀刃，在脸颊上切割，生出一种难忍的疼痛。
　　随后，他听见“嗙当”巨响，残存的那半陶瓷面盆也坠落在地，伴随着四下喷洒的自来水。
　　陆初景：“……”
　　他抹了把脸，吁气道：“并没有让你再演示一次怎么拆的浴室。”
　　这下好了，直接把自来水管弄破，喷涌的水花兜头盖脸浇了两人一身。水管还在不断往外喷水，哗啦哗啦根本止不住，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钱。
　　郁晏把尾鳍压低，鳍尖部分摊开在漫到地面的水里晃荡，似乎对满天洒水的场景很满意。
　　他的尾鳍看上去漂亮到不像真实存在的东西，由深蓝渐渐转淡，到鳍尖已经接近透明，能看得见支撑尾鳍的细细骨骼。荡在水里时，更显得柔软万分，像是能随着浅浅的水波漂走一般。
　　看上去应当是很脆弱的，然而碎裂的面盆已经证明极度的美丽必然伴随着极度的危险。
　　陆初景注意到面盆实际上并不是被拍碎的，而是尾鳍尖端划过，陶瓷就顺势裂开，因而断面十分平整光滑，如同被激光切割一般。
　　想起自己被划伤的食指，陆初景难得皱起眉。
　　他很久没有遇到堪称危险的东西了，人类社会大多数武器对他来说并无威胁，同类之间的搏斗也往往各有优势。但郁晏……陆初景觉得对他而言，自己和人类似乎没多大差别。
　　浴缸里，郁晏忽然倾身向前。
　　陆初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见状并未后退，反而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他要做什么。
　　活了一百来年，还真从来没见过人鱼是什么样子。陆初景小时候趴在祖父怀里念诗，不肯好好学，他不爱读“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闹着让祖父念好玩的诗。
　　祖父就给他念鲛人歌，抑扬顿挫：“轻绡文彩不可识，夜夜澄波连月色——”
　　在陆初景的想象里，人鱼应该是身披轻薄鲛绡，身段柔美的模样，还会时不时掉两滴泪珠。但落泪变成珍珠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很扯淡，眼泪充其量就是水加一点无机盐、蛋白质之类的，不至于遇到空气就忽然氧化变成珍珠，这也太不讲究科学依据了。
　　可是想想人鱼跟吸血鬼都能存在，眼泪变成珍珠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陆初景开始盘算着能不能让郁晏多流点眼泪来抵房租。
　　不过人鱼哭出来的珍珠算淡水珠还是海水珠，养殖珠还是天然珠？
　　他下意识注意着郁晏的动作，见到对方俯身趴在浴缸边沿，向自己伸出手来，思绪瞬间被打断。
　　陆初景：“……干什么？”
　　郁晏不言不语，只凝视着他。
　　陆初景这时才注意到郁晏的眼睛是类似动物的竖瞳，瞳孔是很幽深的蓝色，像最深的海，让人无端觉得心惊。不知道是不是精神亢奋的缘故，他瞳孔紧缩，看起来蓄势待发，十分具有攻击性。
　　破裂的水管还在滋水，跟喷泉似的，眼下却无暇顾及。
　　半晌陆初景都没有动作，郁晏尾巴不耐烦地拍了拍，荡起一阵水波。他张嘴，满嘴细密尖利的牙齿露了出来。
　　陆初景莫名意会，这是在威胁。
　　陆初景：“……”
　　可惜了，他吃软不吃硬。
　　郁晏这会儿的状态跟昏迷之前很像，但似乎没有完全失去理智，陆初景观察他的动作，见对方没有攻击意图，便叛逆地后退了一小步。
　　就是不妥协，就是逗人玩儿。
　　非但如此，他还朝郁晏龇了龇牙。
　　不就是牙齿么？跟谁没有似的。
　　虽然他只有两颗吸血齿是尖的，但形态上贴近人类的虎牙，看着可比郁晏的美观多了。
　　见陆初景离自己又远了一点，郁晏脸上露出一丝焦躁。他再次向前伸了伸手，指尖忽然弹出锋利的钩爪，在浴室的灯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与此同时，他喉咙里发出不满的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奇特的韵律。
　　声波振动，艰难维持着完整形状的浴室镜应声而裂，碎玻璃片跌落在浴室的地面上，再也凑不完整。
　　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陆初景彻底失去了他的镜子。
　　郁晏满意地卷起鳍尖，再次向站在浴室门口的人伸了伸手。
　　这是陆初景活了百来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威胁，他充分意识到要是继续无视郁晏的要求，下一个碎的大概就是一分为二的面盆，或许再严重一点，浴缸也不是没可能的。
　　万一一个控制不好，小破楼墙体开裂……
　　陆初景想了想可能的赔偿金额，无奈妥协。
　　他往前走了两步，恰好保持了一个合适的距离，随时能够向后撤。
　　“到底要干什么？”陆初景随意地问。
　　他不知道郁晏这时候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姑且还是说两句。即便面对的是未知物种，他也没多少怯意，只觉得头疼。
　　太麻烦了，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事情。
　　别墅、大火、人鱼……这几条线索摆在一起，明显不简单。
　　郁晏看着陆初景向他靠近，稍稍有些愉悦。他瞳孔缩张，嘴角向上勾起。
　　紧接着，他伸出去的那只手猛然扣住陆初景的手腕，用力往下拉！
　　陆初景早有防备，但手腕上的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容他挣脱。眼见着就要失去平衡，为了避免摔得太惨而导致砸碎浴缸，陆初景仓促以手掌支撑，险险让自己停在浴缸边缘。
　　完美降落。
　　就是好像撑的地方有些不对。
　　这微妙的触感……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低头看见自己五指大张，非常豪迈地摁在郁晏下腹部的鳞片上。
　　陆初景不合时宜地想：有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
　　郁晏对此毫无察觉，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
　　陆初景浑身紧绷，有心想知道郁晏到底要做什么，于是没有反抗，只调动浑身肌肉骨骼蓄力，以保证自己不会处于无力挣脱的境地。
　　随即，他被轻巧地翻了个身，拖进浴缸里。
　　两人近得呼吸相闻。
　　陆初景：“？？？”
　　郁晏两只手扣在他腰间，锋利的钩爪收了回去，冰凉的指节隔着衣物，在他侧腰摩挲。那动作说不出地自然，带着别样的亲昵意味。
　　陆初景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他百来岁的人生堪称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写成书得是摞起来半米高的长篇巨著，但往前数到牙牙学语，都没像今天这么摸不着头脑过。
　　你一条公鱼……不是，男鱼，没事为什么摸另一个男人的腰？
　　陆初景大为震撼。
　　他当郁晏是要攻击，或者说至少是钳制自己，却没想到折腾了半天，就是为了这？
　　陆初景面无表情地低头，正对上郁晏的目光。
　　郁晏的脸庞仿佛经过仔细雕琢一般，处处都是完美的。五官的比例和布局，像是精准测量后确定了最佳的位置，高度对称和精致。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尊雕像，华美威严又端正凛然。
　　然而同时，极度对称带来了冰冷与虚无，在这样一张脸上，一切情绪都是泯灭的，让人不自觉对这神像一般的面容感到敬畏。
　　陆初景倒不敬畏，他眼睁睁看着郁晏眼睛眯起，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同时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显得非常愉悦。
　　陆初景一时恍惚：这到底是人鱼还是猫妖啊？你们人鱼还有撸人的习惯吗，那为什么是你咕噜不是我咕噜？
　　郁晏卷起尾鳍，带着一捧水洒在陆初景背上。他动了动嘴唇，发出奇异的音节，满含欣悦。
　　与此同时，门边陶瓷面盆的残骸“砰——”一声，惨遭分尸。
　　陆初景：“……求求你，收了神通吧。”


第六章 六颗小尖牙
　　陆初景开始觉得租住的这栋小破楼岌岌可危。
　　不管郁晏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要他发出声音，声波就会调整与周围的物体共振，从而破坏一切。
　　郁晏似乎对此很满意，两次震碎东西之后都带着炫耀意味一般甩了甩尾鳍。
　　假如不加制止，恐怕隔天浴室里的墙砖就得碎一地。
　　陆初景无奈叹气，跟他打商量：“你别发声行不行？这屋里统共就这么几样值钱的东西，还都是房东的，坏了得照价赔偿。咱们掰扯掰扯算明白，自己弄坏的自己负责，这会儿镜子和面盆都碎了，全部记你账上。还有修水管的费用……你有钱么？”
　　郁晏望着他，瞳孔幽深。他并未对这番话做出任何回应，只兀自摩挲陆初景的腰侧，一点一点加大了力气，同时像是试探一般抬眼看人。
　　陆初景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想费劲猜测，双手撑着浴缸就要站起来。
　　郁晏表情瞬间变了，他扬起尾鳍，从喉咙里发出低吼，指尖钩爪也再一次弹出来，穿透陆初景身上九块九包邮的白T恤，留下十个无法补救的破洞。
　　这就是不让他走。
　　陆初景非常识相，他担心自己一站起来郁晏就发出声音震碎浴缸，于是扭了扭脖子活动一圈，重新往浴缸里坐下。
　　浴缸就这么大，郁晏的尾巴都放不了，自然没有多的地方留给陆初景。但他毫不在意，径自坐在郁晏鳞片和腹肌交界处。
　　他不在乎惯了，没那么多讲究，见郁晏并未露出不悦的神情，也就心安理得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腰上冰凉的手指让陆初景思绪分散，察觉到郁晏此时并没有攻击意图，他略微放松下来，靠着浴缸边沿观察对方。
　　人鱼真是离奇的物种。陆初景在心里默默想。尤其是眼前这条，看起来非常不对劲。
　　怎么一下攻击性十足一下又这么黏糊？他是精神分裂么？人鱼精神分裂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可不可以治？
　　还有起火的别墅……
　　陆初景深思。
　　假如郁晏跟郁成江有关，那么郁成江知不知道他是人鱼？别墅起火只是因为郁晏，还是说跟自己追查的药剂也有关联？
　　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没有明晰的答案。
　　他正想着，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郁晏的耳鳍缩了回去，像是渐渐退化一般，由往后支棱的骨状鳍翼向着人类耳朵形态转变。同时，郁晏的鱼尾也消失了，鳞片隐没进皮肤，自然而然地恢复成了直立行走的人类双腿。
　　陆初景看得目不转睛，假如条件允许，他甚至想拿录像机把这奇异的一幕录下来，再慢放，好一帧一帧地观察郁晏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随着变回人类形态，郁晏也恢复了理智。他记得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时浑身僵硬，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为了观察自己身上的变化，进浴室后他脱掉了衣物，现在浑身不着寸缕。陆初景就这么坐在他的腹肌上……人鱼下半身被鳞片掩盖了什么都看不到，可是现在——
　　郁晏眼神动了动，避开陆初景探究的视线，低声说：“你能不能先……起来？”
　　陆初景当即就笑开了。
　　他这人多少有点撩闲，刚才郁晏是人鱼的时候黏着他不让走，他从善如流地坐下，半个字儿不吐，安安生生的。这会儿看郁晏不自在，他反倒来劲了，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故意逗人道：“刚才不是你摁着我坐那儿的么？”
　　郁晏：“……”
　　他哑口无言。
　　陆初景看人耳朵根都红了，也没再说下去，见好就收。他嘴上调侃得厉害，自个儿站起来的时候倒非常正人君子，全程目不斜视……虽然刚才已经看到了。
　　出浴室前，他背对着郁晏嘱咐道：“等会儿穿好衣服记得把水闸关了，就在墙根那里。再漏一会儿水楼下就得找上门来了，本来老房子防水做得就不大好。”
　　郁晏低低应声。
　　十分钟后，两人在客厅里面对面沉默。
　　陆初景打破僵局，开口道：“你还打算在这里待下去么？如果没想走的话，最好是给我交个底，免得后头再遇到这种突发状况来不及反应。今天你扑上来那一下动静可不小，后面又直接长出鱼尾巴，要是个普通人，心跳都能给吓得骤停。”
　　他就不一样了，他没有心跳。
　　郁晏肢体僵硬，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在变成人鱼的时候，他的指尖也随之发生变化，能长出尖利的钩爪。虽然没有实践过，但他能想象钩爪有多么锋利，尖端泛着铁青色的冷光，似乎抓穿合金板材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变化，在变成人鱼时，他对自我的控制力也下降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几乎完全由欲望和本能驱使，理智被抛却到角落。
　　而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郁晏声音低哑：“能说的我会告诉你，但是我也有些事情想知道。”
　　陆初景看了他数秒，干脆地答应：“好。”
　　两人心照不宣，他们各自都有无法轻易诉诸于口的秘密。郁晏突如其来的变化恰好是一个契机，让他们得以顺理成章地交换一些信息。
　　陆初景想从郁晏身上得到关于别墅和大火，甚至于实验药剂的线索。而郁晏或许是为了一个容身之地，也或许有别的意图。
　　不论如何，眼下坦诚确实比隐瞒更有利。
　　郁晏神情晦暗，低声道：“刚才在浴室里你看到了，我会变成那样……都是因为郁成江。”
　　不等陆初景发问，他继续说：“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只记得他给我注射了一管药剂，然后把我绑在束缚床上。那管药会让人很痛苦，好像被火不停灼烧、筋骨断裂再生一样，中间的一切记忆都非常模糊。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陆初景安安静静听着，若有所思。
　　“你记得药剂是什么颜色么？”他问。
　　郁晏眼神一凝，沉默数秒，才说：“浅蓝色。”
　　陆初景点点头。
　　看来不是RH-T3084。一个是浅蓝色，一个是常规的透明液体。
　　他来到临津之前，听说这款针对吸血鬼的特效药已经进入临床实验阶段，预备筛选一些志愿者展开一期临床实验，以收集数据供最后投产。
　　因为RH-T3084的药效，吸血鬼群体私底下称这款特效药为“光明药”。
　　可笑得很。陆初景心里嘲讽。有了永恒的寿命，还想拥有阳光……始终贪心不足。
　　他们这群吸血鬼，有一个算一个，包括他自己，都该永远待在没有太阳的地方。
　　不过，郁晏注射的不是光明药，那又是什么？如果有药剂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基因，让他变成人鱼，听起来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郁晏本身……真的是人类么？
　　“你变成人鱼的时候是有意识的吗？能不能听懂人说话？这种变化你自己可不可以控制？”陆初景问。
　　其他的疑惑都可以暂且搁置，这几个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如果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回，他至少要知道一些最基础的东西以应对人鱼状态的郁晏。否则这么一个普通人类完全无法抵御又攻击性极强的生物，一旦失去控制就太危险了。
　　既然是他把这条人鱼捡回来的，他就一同担上了责任。
　　陆初景不希望郁晏对不堪一击的普通人造成任何伤害。
　　“能听懂你说的话。”郁晏道。“变成人鱼的时候……意识很模糊，非常焦躁，几乎全都是本能行为。这种变化能不能控制暂时还不知道，刚才是我第一次完全变成这样。”
　　陆初景抓住关键点：“你之前还有过部分变化的时候么？”
　　郁晏并未否认，平静道：“在束缚床上的时候，手掌外侧长出了鳍翼，我切断了束缚床的金属链条，才离开那栋别墅。郁成江在里面储存了大量燃料，一旦我踏出房间一步，别墅就会起火。”
　　这就跟陆初景先前在别墅看到的对上了。难怪束缚床上的钨钢链条会有光滑平整的断面……原来是被切断的。
　　钨钢制的束缚床、别墅里储存大量燃料，这些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就像是……宁愿把郁晏困死在里面，也不愿意他逃走一般。
　　郁成江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药剂会把郁晏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此前没有样本，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
　　除非在郁晏之前，郁成江还做过类似的事情。
　　因此他充分了解郁晏变成人鱼后会有多么危险，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只是郁成江或许没有料到，别墅的大火没能烧死郁晏。他顺利地离开了别墅，带着满身伤痕被陆初景捡回家。
　　陆初景凝神思考，半天都没什么头绪。
　　他揉了揉太阳穴，忽而想起来：“你说人鱼状态的时候几乎全部是本能行为？那摸我的腰也是么？”
　　郁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原本神情阴郁，沉浸在变成了一个怪物的自厌情绪中，陆初景突如其来的问句让他迅速抽离。
　　郁晏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但实际上——
　　无可辩驳，他在变成人鱼的时候会忠实于内心最原本的想法，本能地企图靠近陆初景，想要与对方更亲密地接触。
　　这种欲望来的莫名其妙，郁晏不清楚是不是与人鱼的特性有关。但他依稀记得，在浴缸里陆初景想要起身离开的时候，他瞬间变得暴躁起来，假如陆初景没有顺势坐下，他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情。
　　也许是破坏周围的一切，也许更糟糕。
　　郁晏想要沉默，但对上陆初景带着探询的眼神，立即不自在地避开。他顿了顿，低声承认：“……是。”


第七章 七颗小尖牙
　　陆初景点点头，并未揪着这一点不放。
　　他看得出来，郁晏对自己在人鱼状态下做出的行为感到难为情，大概连他本人都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追根究底也没有用。
　　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实在不值得费太多工夫讨论。
　　“先前我也问过你，现在再问一次。”陆初景道。“你跟郁成江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是仇人么？”
　　郁晏仿佛一尊凝固的蜡像，神情冷硬。许久，才淡漠地说：“……他是我的生理学父亲。”
　　陆初景抬眼看对面的青年。
　　对这一点，他早有猜想。只是郁晏的说法很有意思——生理学父亲。结合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时说出的“仇人”两个字，不难想象郁成江跟郁晏的关系有多恶劣。
　　也是，毕竟郁成江都能给自己的儿子注射不明药剂做实验，还成功地把郁晏变成了危险物种，想必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过。
　　孩子真够可怜的。
　　陆初景一百来岁的年纪，看郁晏就跟看小朋友似的。知道对方的经历后，难得心软了一下。本来还想多问点别的事情，这会儿也不打算开口了。
　　一两天的功夫连着遭遇了这么多，骤然从人类变成人鱼，自然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心情，他再追根究底下去未免显得太没有人情味儿。
　　当年陆初景自己忽然转变成吸血鬼的时候境况基本类似。自我身份的转变带来了与人类社会格格不入的怪异感，缺乏自我认同会让人厌恶、排斥自己，进而在极度压抑下做出一些可能会后悔的事情。
　　他无法帮助郁晏，但至少不会继续给对方施加压力。
　　“我问完了。”陆初景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郁晏微怔，随后道：“你为什么跟我一样没有心跳？”
　　他说这话时眼睑低垂，遮去眼神里透露的些微期待与希冀，语气尽力不生波澜，没有展现出丝毫异样。
　　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五感又都超出常人，可以说哪怕有一点动静都没办法互相隐瞒。
　　陆初景知道在这种状况下扯谎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于是非常坦诚：“因为我是吸血鬼。咱们都是非人类物种，但你比较稀有，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条人鱼。像我这样的，全国上下搜罗搜罗也有不少了。”
　　郁晏抬眼看他，沉默半晌，没有再说一个字。
　　等了半天，没听到下一个问题。陆初景费解道：“你问完了？”
　　郁晏缓缓点头。
　　陆初景：“……”
　　这可真够干脆的。就一个问题，不亏吗？
　　他看着郁晏面无表情的脸，想着要不要劝两句：不是人类也没关系，只要内心认同自己，一样能作为正常人去生活。
　　但是刚认识没多久，交浅言深同样是一种冒犯，尤其是百来岁的人端着长辈架子对小年轻指指点点……也许反倒会让人更不高兴。
　　陆初景斟酌片刻，打消了多嘴的念头。
　　他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来，语气带着点困意：“这一通折腾，我都有点累了。这两天没怎么休息好，准备去睡会儿，你要是看电视的话能小点儿声音么？听力太发达也不方便，在房间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太吵的话没办法睡觉。咱们互相体谅一下，你休息的时候我也不吵你，能行吧？”
　　郁晏低低“嗯”了一声。
　　还挺高冷。陆初景在心里说。他转而想到郁晏可能是心情不好，想着要么晚上带人出去散散心……就是得把郁晏看严实一点，以免发生意外状况伤害到普通人。
　　经过郁晏身边时，他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
　　有些困境需要自己走出来，内心的藩篱也只有本身才能冲破，其他人再怎么感同身受，终究不够真切。
　　他只能无声鼓励。
　　房门“啪嗒”关上，郁晏缓缓抬手，搭上自己另一边肩膀，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不久前的触感。他骤然抬眸，竖瞳凝视着木质门扉，眼神空荡荡的，不知是什么情绪。
　　“原来还是跟我不一样啊。”他轻声说。
　　-
　　夜里，陆初景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睡得不安稳，老是惦记着郁晏会不会再次忽然变成人鱼，十分忧心这栋房子里所有住户的生命安全，因此意识漂浮在半梦半醒的罅隙，醒来后也没什么精神。
　　见天的昼夜颠倒、作息紊乱，如果是个普通人，大概离猝死已经不远了。
　　他步伐懒散，满脸困倦地走到冰箱前面，拿了一罐啤酒出来。“啪”地一声起开环扣，嘴唇贴着冰凉的金属罐身，仰起头，喉结滚动。
　　小半罐酒液滚进胃里，略低的温度刺激得人清醒过来。他这才揉了揉头发，转头去看郁晏。
　　“没休息一会儿？”陆初景道。“等会儿去换身衣服，跟我出门吃东西。”
　　郁晏皱起眉，拒绝道：“……不用了。”
　　陆初景挑眉看他：“怕走在大街上忽然变成人鱼？”
　　郁晏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陆初景捏着啤酒罐，晃晃悠悠走到沙发边坐下，说：“那也不能不出门。我反正是要出去的，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不然你变成人鱼了，我不在，没人能够看着你。你说说会是什么后果？”
　　郁晏：“……”
　　“行了，别磨蹭。”陆初景道。“浴室里水管也破了，必须出门一趟买材料修理，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出门么？在家里躺着不知道多舒服。”
　　郁晏只好答应。
　　陆初景从房间里翻出两顶鸭舌帽，分给郁晏一顶，两人戴上，一同出门了。
　　街上人声嘈杂，郁晏露出忍耐的表情，牙关紧咬着。
　　他还没能完全适应变得极度敏锐的听力和视力，以前听起来普普通通的鸣笛声、吆喝声，甚至于擦肩而过的人交谈讲话的声音，都放大许多倍，变得无比折磨人。连街边店铺的LED灯招牌都炫目起来，不断挑战他的神经。
　　由于身边有不稳定因素，陆初景尽量避开人群走。他压低帽檐，问：“有什么想吃的吗？”
　　陆初景说得相当自然，可郁晏却明显地愣了一下。
　　在过去二十来年里，从未有人在这种小事情上征询他的喜好，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重要的人，也几乎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喜怒哀乐都异乎寻常地平淡。
　　但是陆初景好像很不一样，仅仅随口说出一句话，就让他心弦颤动。
　　对别人的善意做出反馈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郁晏有些无所适从。他看着脚下铺设整齐的地砖，生硬道：“都可以。”
　　陆初景点点头，也没让他一定做出选择。
　　两人先去五金杂货店买了修自来水管用的材料，然后才去觅食。
　　烧烤摊上传来的香味十足诱人，陆初景没出息，实在经受不住这种诱惑，就跟闻见肉味儿的小狗一样被吸引过去。
　　还是上次那个摊儿，老板照旧挂着热情的笑容：“又来啦？今天吃点什么？”
　　看样子还记得陆初景。
　　“我先看看。”陆初景道。他回头问郁晏：“你吃什么？”
　　“都可以。”
　　一成不变的三个字。
　　陆初景懒得多说什么，自顾自点单：“三十个肉串，三十个肉筋。牛羊肉各来二十串，再要六个烤馒头片，韭菜香菇黄瓜土豆各五串。”
　　“好，稍等一会儿。”老板说。“马上开始烤。”
　　陆初景点点头，走到摊位后面的小矮桌边坐下，斜觑郁晏。
　　小孩子才在吃东西的时候拘谨，任由别人做主点菜，吃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不能怪其他人了。
　　没一会儿，点的烧烤送到桌上。
　　陆初景心里嘀咕郁晏只会说“都可以”，但到底觉得对方是小辈，不能太计较。于是东西一上桌，先塞了一把肉串过去，又说：“还有什么想吃的自己去加。”
　　郁晏应声。
　　烧烤摊开在人流量大的路段，顾客不少。两人才吃了没一会儿，隔壁桌来了三个中年男人，应该是打完牌来吃夜宵，其中一个大声抱怨自己手气不好。
　　“临下桌了还连输三把，兜里干干净净一个子儿都没了。”中年男人嗓门很大。“也不知道最近是倒了什么霉，前几天走夜路还差点撞鬼了，要不是老子跑得快——早都变成干尸了！”
　　听见这句话，陆初景往嘴里送串儿的动作猛然顿住。
　　干尸？
　　这听起来……有点不同寻常。
　　隔壁桌，中年男人嘀嘀咕咕道：“真就跟霉运附身一样，今天打牌输了不少……是不是得找个庙拜拜啊？”
　　“谁没个手气不好的时候？”同伴劝道。“你又不信那些，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陆初景在一边听着，对“干尸”这个话题很有兴趣，然而邻桌的三个人随即开始聊谁谁哪一把杠上开花，谁谁最近走运中了彩票，谁谁跟老婆吵架被扫地出门……
　　好半天都没听到究竟遇到了什么才会让中年男人觉得自己险些变成干尸。
　　陆初景心不在焉地吃了几根串，站起身来。
　　郁晏目光跟随着他，问：“要回去了么？”
　　“吃你的。”陆初景道。“我办点事。”


第八章 八颗小尖牙
　　陆初景找老板要了四瓶啤酒，走到隔壁桌。
　　“几位大哥？能打听点事儿么？”他笑容满面，不等人招呼，十分自来熟地在仅剩的空位坐下。“看哥几个没喝酒，不来一点儿？我请。吃烧烤哪有不配啤酒的。”
　　三个中年男人相互看了看，大约觉得陆初景面嫩，不由嘘道：“你才几岁，就叫我们大哥？我这年纪当你叔叔都合适，还称兄道弟的！小年轻还在读书吧？想问什么？”
　　陆初景不以为杵，拿了桌上的塑料杯，先给三人倒了酒，才说：“我年龄可不小了。”
　　中年男人们自然是不信的。看这年轻人的模样，恐怕跟他们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充其量不过二十岁出头，能有多大？
　　陆初景也没多反驳，顺着他们聊了几句，两三杯啤酒下肚，自然而然熟络起来。他这人对拉近距离感很有一套，普普通通几句话下来，能让人好感倍增。
　　“您刚才说走夜路撞鬼了还是怎么的？”陆初景道。“我胆子小，最怕这些，偏偏每天晚上都走夜路。这不是想跟您问清楚么？万一我自己碰上了，也有个心理准备啊。”
　　“小兄弟怕鬼啊？”中年人摇头叹息。“那要是真撞上可就惨了……一准给你魂都吓没！”
　　他又喝了口酒，绘声绘色地给陆初景描述自己的遭遇。
　　“我那天晚上也是打了牌回家，走的小路，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似的。刚开始还以为是人，没怎么在意，但是走半天了人影子都不见，就只有一种被盯着的感觉……那一下子浑身汗毛都起来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中年男人道。
　　“别是遇到半夜打劫的了吧？”同伴笑着说。“跟了半天，最后觉得你这人一看就没什么大钱，干脆不动手了。”
　　中年人拍桌，不服气地撩了撩袖子，露出满是刺青的花臂：“那要是普通抢劫的，我能那么害怕么？小兄弟你说，抢劫的看到我这样，能有胆子下得了手？”
　　陆初景：“……”
　　那确实，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一般夜路抢劫很少选这样的人当目标。
　　中年人吸了口气，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继续说：“我当时还想着会不会是自己吓自己，可没多一会儿又听到猫叫，声音特别凄惨。我有点忌讳，紧赶着跑了两步，感觉有水滴在衣服上，还以为是下雨了。结果回家一看，肩膀那块儿有干透的血！”
　　这话一出，同伴也不开玩笑了，悚然道：“还有这事？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什么？”中年人道。“第二天我还专门去那条小路上看了眼，结果找到一具猫尸……浑身干枯，跟被风吹了好久一样。但我总觉得，它就是头天晚上我听到声音的时候死的。你想想，要不是我跑得快，那变成干尸的不就是我了么？！”
　　“这也太吓人了。”陆初景睁眼说瞎话道。“是哪条路啊？我以后得避着走。”
　　“就是淮海路那边，围起来了准备拆迁，所以都没什么人。要不是走小路，也不会碰上这事儿。”中年男人看了眼陆初景，忽然殷殷叮嘱：“小兄弟，你可千万不要往淮海路走。我碰上的肯定是鬼，要么就是怪物。你这看起来身体单薄弱不禁风的，不像我身强力壮，打不过还跑得了。你要是倒霉碰上了，恐怕跑都跑不脱！”
　　怪物本人：“……好的大哥。”
　　一顿宵夜吃了两个小时，花臂中年人喝到最后痛哭流涕，让陆初景千万注意安全，害怕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就别走夜路，还坚持要送陆初景回家。
　　早就吃完烧烤等在一边的郁晏：“……”
　　同伴搀着花臂中年人走了，陆初景长舒口气，找老板结账。
　　回去路上，郁晏问：“是有什么问题么？”
　　陆初景低头点手机，打开导航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淮海路就是我碰到你的那地方，刚才一说拆迁我就有点怀疑，你不觉得这事情有点巧吗？”
　　从花臂中年人言辞中透露出相当多的讯息，陆初景能肯定在淮海路出没的是自己的同类，否则不会出现干枯的猫尸。而这个地点又刚好是郁晏从别墅逃出来后短暂停留过的……说是巧合未免有点牵强。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那你要去淮海路看看么？”郁晏问。
　　“不去。”陆初景道。“咱俩一样，都得躲着人，哪有送上门去的道理。”
　　郁晏点点头，不再过问。
　　路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百货超市，陆初景停下脚步，抬下巴示意：“走，进去给你买点日用品。毛巾牙刷什么的，要是有打折促销的T恤沙滩裤也可以来几件。”
　　不等郁晏拒绝，他接着说：“我们体格不太一样，你应该穿不了我的衣服。光着身子到处跑肯定是不行的，有伤风化。”
　　郁晏：“……”
　　他看了眼身旁的人。
　　陆初景是很典型的瘦削身材，不考虑长度的话能把自己塞进小两个码的衣服里，因而显得清隽。郁晏的肩膀则比较宽阔，不知道是不是能变成人鱼的缘故，单看身材就觉得有种野性的爆发力，给人非常强的压迫感。
　　两人的体型确实有差距。
　　“不要磨磨唧唧。”陆初景率先走进去，回头看他。“又不是我给你买，只是暂时垫付，你还是要给钱的，包括损坏面盆和水管的费用，一分都别想少。预支你自己的钱，有什么可犹豫的？”
　　郁晏被说服了。
　　临近十二点，小百货超市几乎没什么人，收银员独自站在柜台后玩手机，见到两个男人走进来，没精打采地说：“欢迎光临。”
　　陆初景直奔打折区，看到货架上有19.9一条的沙滩裤，缓缓停下脚步。
　　跟在后面的郁晏顿时一滞，怀疑地看了眼花花绿绿，上面还印着椰子树和蓝天白云的沙滩裤，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陆初景就转过头问他：“你穿多大码的？”
　　郁晏沉默。
　　进超市之前，他以为陆初景说的沙滩裤是简单纯色款，因此并未拒绝。货架上这种花里胡哨的裤子……为什么会被生产出来？
　　陆初景仿佛一个给小孙孙买新衣服的老年人，兴致勃勃且热情十足，又从货架后面翻出一条非常喜庆的东北大花布款，问他：“你觉得哪个合适？”
　　他的审美非常老派，觉得年轻人就该穿点鲜亮的，这样才显得朝气蓬勃。像什么黑的白的这种不太吉利的素色，就是年纪大的人才会穿的，比如他自己。
　　郁晏静默许久，意识到陆初景是真心觉得这两条沙滩裤好看。他闭上眼，脸色死寂，语气平静：“……椰子的吧。”
　　身无分文的人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他也不想让陆初景觉得自己挑剔。
　　不知道为什么，郁晏本能地想要顺着陆初景的意思，潜意识里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应该这么做。
　　人鱼就是要这样的。要听某个人的话……心甘情愿为这个人做一切事情。
　　沙滩裤正在促销，买三送一。陆初景给郁晏拿了两条花裤子，又顺手给自己挑了两条，一条黑色一条卡其色，都简简单单没有任何印花，非常素净。
　　他一回头看见郁晏正盯着黑色的沙滩裤，疑惑道：“怎么了？”
　　郁晏：“……没什么。”
　　两人走到洗漱用品区域，陆初景望着各式各样的沐浴露，突发奇想，压低声音道：“你变成人鱼的时候需要洗澡么？是不是应该捎带一瓶宠物香波回去？”
　　“湖里的鱼都不需要洗澡。”郁晏道。“我也不需要。”
　　陆初景不太赞同：“那怎么能一样呢？它们是野生的，你是家养的。”
　　最后还是没选宠物香波，陆初景对此感到遗憾。
　　结账时，服务员顺手往购物袋里塞了一张促销单，声音甜美地说：“欢迎下次光临。”
　　回到出租房，已经凌晨一点多了。窗外蝉鸣一阵阵的，除此之外万籁俱寂，简直像是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陆初景换了鞋，把钥匙放在电视柜上，随口道：“等会儿你也别睡沙发了，直接进房间吧。”
　　郁晏手里提着购物袋，闻言垂眼看他，整个人维持着固定的动作，从脊背到指节都是僵硬的。
　　“为什么？”他声音很低。
　　陆初景拿着修水管的材料进了浴室，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显得空旷悠远：“还能为什么，万一你又变成人鱼怎么办？我反应再快也隔着一堵墙，哪有一个房间来得方便。”
　　坦坦荡荡，完全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郁晏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他把购物袋放下，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应声，语气里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低落：“好，我知道了。”
　　他把购物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看着奇丑无比的沙滩裤，默默吸了口气。
　　超市促销单掉在地上，郁晏随手捡起来，准备丢进垃圾桶里。
　　纸页翻转，郁晏在促销单背面看到了一行熟悉的数字。他动作一滞，捏着纸张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
　　促销单背面干干净净，印着五个大字：【志愿者招募】。
　　下方是一行小字：联系方式——0263-XXXX652。


第九章 九颗小尖牙
　　郁晏盯着那个号码看了许久，久到陆初景修完水管从浴室里出来。
　　“干嘛呢？”陆初景看人站在垃圾桶前头发呆，顺口问道。
　　他不经意一瞥，看到纸上的字，登时愣住。
　　两人一个看号码，一个看文字，都牢牢盯着那张似乎随处可见的促销宣传单。
　　“这是刚才买东西给的？”陆初景问。“……你看这个干什么？”
　　他自己因为光明药即将临床试验的事情，对一切相关的字眼都很在意，看到“招募志愿者”几个字难免挂心。但郁晏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号码……很熟悉。”郁晏说。“你可以上网查一下么？”
　　陆初景拿出手机，在搜索栏输入号码，一键搜索。蹦出来的网页显示这是一个咨询电话，所属机构：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陆初景从郁晏手里拿过那张促销单，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说：“看来我们得再出一趟门了。”
　　二十分钟后，两人再次出现在百货商店。
　　值班的收银员对他们还有印象，毕竟不是每天半夜都能见到两个帅哥结伴来买打折促销的丑陋沙滩裤。
　　“欢迎光临。”收银员道。
　　陆初景捏着促销单，从柜台的玻璃面上把纸张缓缓推过去，他别有目的，心思并未放在商品上，于是食指在第一排的促销物上头划了划，随口道：“这上面的东西真的打折么？”
　　收银员低头一看，第一排促销物均是杜蕾X超薄，分了几个型号和口味。
　　两个帅哥凌晨结伴买日用品，很难让人不多想……收银员保持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微笑道：“是的，我们现在打折，除了上面标注的折扣外，还有买三送一的活动。只要您购买任意三盒，我们另外赠送一盒螺纹的。”
　　陆初景：“嗯嗯……嗯？”
　　他听着有些不对，低头一看，瞬间：“……”
　　算了，问题不大。
　　陆初景没解释，任由收银员介绍了一通。他翻过促销单，看了看背面，疑惑道：“打折的就这么点吗？背面就没了？”
　　收银员也低头看，对促销单背面醒目的字视若无睹：“是的，这次促销活动的商品并不多，但是折扣力度都非常大。”
　　陆初景一面点头，一面收起促销单。问了小姑娘好几个问题，他也不太好意思转头就走，就在旁边的冷柜里拿了瓶饮料，转头问郁晏：“你喝什么？”
　　郁晏：“水。”
　　结账时，收银员数次欲言又止。扫码付款的时候，终于说：“促销品您还需要吗？就在旁边的货架上，赠品螺旋款是同品牌的，两位先生可以多看看，随意挑选。”
　　陆初景视线往旁边的货架上一扫，心里嘀咕：现代人的花样可真多啊。
　　他没应声，摸了摸鼻子，朝收银员一笑。
　　这意思就是不需要了。
　　收银员不知从这个微笑里意会了什么，竟然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朝二人点头：“祝两位先生有个愉快的夜晚。”
　　郁晏：“……”
　　他耳朵根稍有点发热，拧水瓶的手紧了紧，塑料瓶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当场裂开。
　　水洒了满地。
　　陆初景不完全知道现代人的龌龊，他仅仅转了个身，就看到郁晏徒手捏爆矿泉水瓶，惊得他以为对方又失去意识要变成人鱼，连忙低声说：“你不能忍一会儿吗？”
　　是很正常的话，但落在不明真相的人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郁晏看了眼若无其事的收银员，又看了眼神情坦荡的陆初景，垂下眼，低声说：“我没有。”
　　陆初景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见是真的没什么变化，稍稍放下心。给收银员说了抱歉，协助人家把地上的水弄干净，两人回家。
　　一进门，陆初景就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促销单，放在茶几上。
　　“你发现了么？普通的人类看不见背面的字。”他说。
　　郁晏点点头。
　　询问的过程中，收银员全程对促销单背面的信息视若无睹，好似背面只有一片空白，并没有任何字迹。
　　或许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就是空白的。
　　陆初景：“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郁晏又看了看那张促销单，才缓缓点头：“大概知道。”
　　陆初景食指点了点纸张上头“志愿者招募”几个大字，若有所思。片刻，才说：“讲一讲，怎么回事？”
　　“人类只有三种视锥细胞，能够分辨的颜色是有限的，其余看不见的颜色，在他们眼里就不存在。”郁晏说。“但人类看不见的颜色，有些动物却可以看见。”
　　那么他们能看见这些字，收银员却看不见，只有一种可能，吸血鬼和人鱼的视锥细胞比人类要多，能够看到在人类眼里不存在的“颜色”。
　　身为一个上世纪初的吸血鬼，陆初景在步入新时代后也了解过现代科学知识，郁晏这么一说，他立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利用人类视觉的不足，定向发布“志愿者招募”传单。
　　既确保了发散范围，又确保了消息不会在人类群体中泄露。
　　陆初景长长吐出一口气，重新打开手机浏览器，在搜索框输入“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几个字。
　　现今科技发达，几乎所有机构都能从网上查到基本信息。他截图了研究所的地址，又点进官网查看。
　　官网上都是些没什么用的信息，跟志愿者招募毫无关系。
　　想想也是，这种事情都是暗地里进行的，无论如何不会光明正大地在网上公布。
　　陆初景把郁晏赶去浴室洗澡，自己坐在客厅里给加密软件联系人发消息。
　　陆初景：【今天发现郁成江在招募志愿者，很可能与RH-T3084有关。】
　　对面不知是不是二十四小时泡在网上，几乎秒回：【那就是真的跟郁成江有合作？】
　　陆初景：【基本确定。】
　　那边没有回消息了，大概在消化这个事实。
　　陆初景来临津，就是听说RH-T3084研制成功，不日将展开临床实验。目前仅有的一批药剂，或许会被送到郁成江手里，将由他展开临床试验，继续进行改良。
　　当时收到消息，陆初景何其震惊。
　　吸血鬼群体向来是不怎么瞧得起人类的，这次竟然愿意把这么至关重要的药剂交给一个人类来做临床实验？
　　他怀疑过郁成江的身份，来临津之前进行过最基本的调查，然而资料显示郁成江确实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随着年龄增长不断老去……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当然，资料里也没有写郁成江有一个儿子。
　　或许郁成江和郁晏一样，也可以变化成人鱼？这样就说得通为什么吸血鬼群体愿意纡尊降贵寻求合作了。
　　毕竟对于大多数吸血鬼而言，身为人类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人类的生命既脆弱又短暂，他们在转化为吸血鬼之后，都深深地厌恶起人类，自以为是更高等级的生物，是进化更完全的物种，是更尊贵的主宰者。
　　就像在烧烤摊上花臂大哥描述的一样……那个夜里出没的吸血鬼也许并没有伤人的打算，但总不介意戏耍玩弄一番。
　　如同对待没有智慧和情感的东西，人类对吸血鬼而言似乎只剩下“食物”和“取乐”这两种意义。
　　比起向人类寻求合作，陆初景觉得吸血鬼们更能接受长着尾巴的人鱼。
　　加密软件里忽然又蹦出一条消息。
　　【那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陆初景想了想，打字道：【打算报名当志愿者。】
　　【？？？】
　　【兄弟，有点冒进了吧？】
　　【我怕你一去不复返，就剩我一个人可撑不住，没准儿转头就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陆初景：【。】
　　陆初景：【没到那地步。我有自己的打算，你那边稳住别慌就行。】
　　【不对啊。你上次不是说发现了一个注射实验体么？后来又说是什么新物种？那郁成江怎么才招募志愿者呢？不会这也能黑箱吧。】
　　陆初景：【……】
　　陆初景：【想多了，两回事。情况复杂，我很难跟你解释。】
　　【……你瞧不起我的智商？】
　　陆初景：【。】
　　他退出软件，将手机锁屏，看着那张促销单，长长叹气。
　　-
　　清晨，小破楼里已经有人起了床。
　　六七点钟，晨光正好，整栋楼仿佛忽然活了，瞬间鼓噪起来。有人噔噔跑下楼晨练，有人在浴室里洗漱刷牙，有人钻进厨房给一家人准备早餐。
　　人间鲜活的喧嚷从一楼传到七楼，飘进黑漆漆的房间里。
　　陆初景和郁晏胳膊贴着胳膊，躺在同一张床上，如同躺在坟墓里一般寂静无声。
　　两人都睁大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仿佛那上面写了人世间所有的奥秘，很值得细细品鉴一番。
　　陆初景：“……”
　　郁晏：“……”
　　狭小的房间里，就摆了张一米五宽的单人床。平时陆初景一个人睡倒没觉得小，但郁晏本来个子就高，两人往一张床上这么一挤……顿时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凌晨洗过澡后，两人都换上了刚买的沙滩裤。陆初景上半身还穿了件白T，郁晏压根就是光着的。随便哪个人稍微一翻身，就能把另一个人蹭个遍。
　　不知是第几次碰到郁晏的腿，陆初景忽然察觉触感不对。
　　这种光滑坚硬、如同鳞甲一般的质感……
　　郁晏又要变成人鱼了？


第十章 十颗小尖牙
　　陆初景“啪”地打开床头灯。
　　昏黄的灯光下，幽蓝的鳞片反射出冷冽色泽，一片片迅速向脚踝处蔓延，几乎顷刻就要占据下半身的皮肤。
　　顾不得其他，陆初景把明显有些失去意识的郁晏从床上拽起来，拖着人进了浴室。
　　他指指浴缸：“坐进去。”
　　郁晏眼神空洞，竖直的瞳孔看起来有些失焦。对于陆初景的命令，他并未做出任何反抗，反而十分听话地在浴缸里栖身。
　　陆初景松了一口气，觉得省心不少。
　　能听懂话，并且愿意按照他说的去做，那么变成人鱼就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顶多每次变人鱼的时候就把郁晏丢进浴缸里泡澡……多费点儿水罢了。
　　他上次只见到郁晏是怎么从人鱼变回人类的，算是逆向过程，这次能看到顺向，自然不愿错过。然而这变化发生的非常快，即便以吸血鬼的动态捕捉能力，也无法弄清楚郁晏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
　　陆初景只觉得像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的视觉没有跟上，几乎意识不到变化，那柔软又锋利的巨大尾鳍就已经垂在浴缸边缘了。
　　他只好遗憾地叹口气，询问：“要给你在浴缸里放点水泡着么？”
　　上次弄破水管的时候，陆初景注意到郁晏会控制自己的尾鳍随水波摆动，看起来很喜欢水。
　　毕竟是人鱼，哪有不喜欢水的呢？
　　也许这么做能让郁晏保持平静，不过分注意同一栋楼里其他人发出的声音，转移他的注意力，降低他攻击人的概率。
　　郁晏张开嘴唇，里头密且尖利的牙齿令人心惊。
　　陆初景睁大眼，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立即想要阻止。
　　但还是慢了一步，郁晏已经从喉咙里发出欣悦的声音，仿佛无意义的音节，充满了未知的含义。与此同时，置物架上摆着的玻璃漱口杯“砰”地一声碎了。
　　陆初景：“……”
　　他心累地抹了把脸，顾不上去收拾，先跟面前这条人鱼立规矩。
　　“你不要出声，一丁点声音都不要发出来。”陆初景强调。“别张嘴，我跟你说话听着就可以了，别回答可以吗？一个字都别理我。”
　　人鱼依言闭上嘴巴，耳鳍向后展开，细却坚硬的骨骼支撑着它们如同翅翼般伸张，无意识地抖了抖。
　　莫名有点委屈的模样，像是小猫被主人大声训斥之后可怜兮兮的飞机耳。
　　陆初景：“……”
　　他说不下去了，只得叹了口气，转身捡起漱口杯的碎片，丢进垃圾桶里。
　　自从郁晏来到这里后，他已经损失了一面镜子，一个面盆和自来水管道，今天又搭上了一个玻璃杯。
　　收拾完了，陆初景打开浴缸的水龙头给郁晏放水。
　　人鱼这么大的体积，已经占了浴缸很多空间，因此水一会儿就放满了。
　　郁晏昂起头，注视着陆初景。他记着不许开口、不许发出声音的要求，于是抬起尾鳍在对方小腿上缠了缠。
　　陆初景低头，就看见幽蓝色的尾鳍仿佛具有自我意识一般，非常灵活地绕着他的小腿，尾尖接近透明的部分还滴着水，像是要顺着融化流走似的。
　　下肢被冰凉湿润的尾鳍缠绕着，无法挪动，自然也不能离开。
　　陆初景想起上一次郁晏变成人鱼后非不让他走，再一次意会。
　　“要我在这里陪你？”他问。
　　人鱼听懂了，于是散开尾鳍，朝陆初景伸出手。
　　“还得下水吗？”陆初景有点不愿意。但他想到郁晏算是个危险生物，还是顺着比较好，没思考两秒就决定妥协。
　　按照上次的经验来看，他离得近似乎对郁晏有安抚效果，能让对方不那么焦躁，相应攻击性也会减弱。虽然不清楚其中原理，但行之有效的规律自然要好好利用……总比跟人鱼对着干最后整栋楼塌了的好。
　　一回生二回熟，陆初景这次主动坐在浴缸边缘，脚底是冰凉的鱼尾鳞片。
　　郁晏似乎对肢体接触很满意，也不一定要求非得坐在他身上。不过他伸出右手，牢牢攥着陆初景的脚踝，防止对方突然逃走。
　　陆初景：“……”
　　人工脚镣？这是栓囚犯么？
　　算了，不能跟人鱼计较。
　　陆初景自己把自己说服了，权当脚踝上没有那只手。他坐了一会儿，开始思考起来。
　　总觉得……这一次郁晏变成人鱼，比上一次好沟通一些。
　　他似乎更加听话了。
　　主观判断做不得数，陆初景开始观察人鱼体表有没有别的变化。
　　不知是不是人鱼的特性，郁晏的皮肤非常白。
　　陆初景因常年不见光，肤色也是苍白的，但好歹还在正常人类的范畴，最多是没有血色。郁晏则更接近石膏像，带着冷调的灰，看起来非常冰冷。
　　当他躺在浴缸里时，肤色比起年久泛黄的瓷面还要更白一些。因此，皮肤下的灰蓝色血管显得十分明显。
　　人鱼的血液是什么颜色？陆初景心里想。跟人类一样是红色吗？
　　郁晏这次的变化持续了很长时间，陆初景刚开始还有心情观察他，后来就只盼着快点变回来。
　　浴缸边缘就那么窄窄的一点儿地方，坐在上面真的很不舒服。
　　纵然他已经不是人类，不会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肢体发麻、僵硬，但触觉还在，甚至比人类时候更为灵敏。
　　陆初景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被浴缸硌得支棱出皮肉，杵在外面了。
　　中途，他数次想要阖眼睡觉，都在摇摇欲坠的时候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把自己给拽了回来。
　　直到夜幕再一次降临。
　　陆初景打了个哈欠。他一只脚腕还被郁晏紧紧握着，挣脱不开，他也没想着费那功夫，习惯之后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多，距离郁晏变成人鱼过去了近十四个小时。这次变化的时间比上一次长了很多……
　　正想着，陆初景陡然察觉脚下的触感发生了变化。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低头。
　　陆初景：“……”
　　鳞片褪去得很迅速，陆初景原本踩在郁晏的尾巴上，是个不上不下的好地方。可是恢复人类形态后，那里恰恰是大腿根。
　　郁晏未着片缕，陆初景的脚又摆得不太凑巧。
　　画面看起来相当不可描述。
　　陆初景心想这个场景好似有些熟悉……他缓缓转头，正对上郁晏复杂又躲闪的目光。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这还有地儿说理去吗谁知道尾巴这块对应的是X器官啊我踩上去的时候你怎么什么表示都没有？！
　　他脑海里滚过无数词句，没有半个字能说出口。
　　恍惚间，陆初景想起上一次郁晏变回来的时候——自个儿正坐在对方的腹肌上！
　　这还怎么能说得清楚啊？看起来也太像有预谋的了，专门趁郁晏人鱼状态没什么理智的时候轻薄他之类的。
　　挣扎半晌，陆初景承诺道：“可一可再而不可三。你放心，下次一定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郁晏耳朵根都是红的，他没看陆初景，盯着墙壁说：“……要不然你先起来？”
　　“哦，行。”陆初景道。“你先给我撒开。”
　　郁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黏在对方脚腕上，慌忙放开了。等陆初景离开浴室，他立即拧开浴缸的水龙头，鞠了一捧水泼在脸上。
　　没有用，自来水管经历了一天的曝晒，流出来的水比他体温还高。
　　他控制不住想要触碰陆初景，不仅仅是皮肤间的那一点点接触，不论是变成人鱼还是人类状态，这种渴望正一点点明晰起来。
　　离得远一些，他会无比焦躁，产生一种强烈的破坏欲和杀戮心，但是离得近了，他还是感觉不满足，似乎肢体接触只是抚平焦躁的一种途径，最根本的却是他们之间缺少了什么东西。
　　类似某种联结或者标记，只有确定陆初景带着他的气息，焦躁不安的感觉才会好转。
　　从浴室里出去后，郁晏看到陆初景戴好了棒球帽，好像准备出门。
　　他手指僵硬地蜷缩了一下，不自然地问：“要去哪里？”
　　“办点事。”陆初景道。“你应该不至于短时间内连续变化，现在暂时是安全的，我可以单独出门。”
　　“……哦。”
　　陆初景奇异地察觉到郁晏情绪有点低落，虽然他没表现出来，但那低垂的眼睫和被抛弃宠物一般的神情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他掏了掏兜，里面也没有小零食之类的，没办法投食。
　　陆初景想了想，问：“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给你带回来。”
　　他没有太多和小辈相处的经验，只记得自己小时候，如果家里人出门不愿意带他，他是会很不高兴，并且闹一闹的。
　　父母甚至于祖父母往往没有办法，只得承诺回来的时候给他带好吃的。或许是聚福楼的烤鸭，或许是源安阁的烧鸡，又或许是各色零嘴点心。
　　他就怀抱着对美味的期待，度过漫长的时间，等到家人回来。
　　食物的味道在不断流逝的年岁中已经逐渐淡忘，但那种有人出门在外还牢牢记得他在等待的喜悦心情却从未模糊过。
　　知道有人惦记自己，多少是会开心一点的。
　　郁晏沉默许久，才低声说出几个字。
　　陆初景：“什么？”
　　以吸血鬼的听力，都没能听清，他不得不走近几步，再次询问。
　　郁晏比陆初景高一些，此刻只能从棒球帽檐的遮挡下看见他薄且精致的嘴唇。凝视数秒，郁晏移开视线：“想吃奶糖。”


第十一章 十一颗小尖牙
　　陆初景横跨大半个临津市，来到郊区的一栋筒子楼。
　　这是他到临津之后租下的另一套房子，用了完全不同的身份。
　　楼道里电灯泡早就坏了，只剩空荡荡的螺旋底座，墙壁上满是各种划痕污迹，角落里结着蛛网。
　　陆初景上楼，到了四层，拿出钥匙开门。
　　他先是径直到卧室里，从床底下翻出一只黑色的背包。帆布制成的背包相当结实，里面鼓鼓囊囊。
　　陆初景打开看了一眼，又去床头柜里翻出一只手机。
　　他随身带着那张招募志愿者的促销单，此刻对照着上面的数字一个一个摁下，然后拨号。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嘟——嘟——”的提示音异常响亮。
　　此刻正是深夜，研究所的咨询电话很少24小时在线，照理来说应该是打不通的。但是电话拨出不过十几秒，对面就传来甜美动听的女声：“您好，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有什么能够帮助您的吗？”
　　“我想咨询一下，”陆初景语气淡淡的。“你们正在招募药剂实验志愿者是吗？”
　　“是的。”甜美女声回答。“您是要报名吗？”
　　陆初景：“嗯。”
　　“好的。我们这边需要做一个志愿者筛选，您需要填一张表格。可以询问您的住址吗？我们会将表格寄送给您，如果通过筛选，研究所将会以短信和电话的形式告知您。”
　　“临津市成安区顺义大道延近路13附7号。”陆初景报出所在筒子楼的地址，随后颇具暗示意味地说：“送表格需要签收么？需要的话请尽量晚上送到，白天没办法签收。”
　　电话另一边传来善意的笑，声音甜美的话服员语气轻快地说：“当然可以，我们的快递员也是夜晚送件，请您放心。表格大约在明天凌晨一点到两点送达，请您确保这段时间在家，可以及时签收并填写。我们的快递员将会回收表格，您无需自行寄回。”
　　陆初景：“好的。”
　　挂断电话，陆初景的眼神冷下来。
　　如果是正规研发的药品的招募临床志愿者，流程及其复杂且严密，根本不是一个电话打过去就可以参与筛选的。话服员并未介绍志愿者筛选是为了什么目的，甚至于连药剂的名称和适用人群都未提及。
　　过程这么随意，几乎能肯定是在为光明药的临床试验做准备。
　　毕竟RH-T3084没法经过正规的审批开展试验，就只能这么偷偷摸摸地违规操作。
　　回程路上，陆初景背着沉重的黑色背包，在上次买沙滩裤的百货超市下了车，准备去给郁晏买承诺好的奶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大男人要吃奶糖吧……但想想可能是人鱼有什么特殊的饮食癖好，倒也可以理解。
　　陆初景走进去，在卖糖果的货架前转了一圈，表情从平淡变成茫然。
　　时代变了，糖的种类也变了，整个货架上都是各种各样的糖，琳琅满目，看都看不过来。水果糖牛轧糖口香糖薄荷糖……陆初景的眼睛在漂亮的包装袋上徘徊，拿不定主意买哪一种。
　　郁晏只说了要吃奶糖，也没说什么牌子。陆初景就想着也别光买奶糖，其他的可以都来点儿，每天换一种吃。
　　人鱼的牙齿密密匝匝，应该也不怕蛀掉……吧？
　　他上次吃糖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零食还匮乏，有什么就吃什么，哪像现在还能挑挑拣拣。
　　陆初景举棋不定，犹豫一番后，干脆把货架上每种糖果都拿了一包。
　　最底下一排的奶糖，包装红蓝相间，有可爱的小兔子图案。他隐约记得好像是十来年前流行过的，没准郁晏小时候就吃的这一种。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陆初景额外塞了几包兔子奶糖到购物篮里。
　　结账时，收银员看着铺满柜台的糖果有些吃惊，出于工作经验，她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确定要买这么多么？我们这边一旦离柜，没有质量问题是不允许退货的。”
　　陆初景好脾气地笑笑：“没事，结账吧，家里有小孩喜欢吃。”
　　他自觉比郁晏大接近一百岁了，称呼对方为小孩并没有什么问题。真要论起来的话，兴许郁晏的曾祖父跟他才是同一个年代的人。
　　浑然不觉，顶着二十岁青年一般的外貌说这种话有多么违和。
　　收银员拿了两个大号购物袋才装下所有的糖果，忍不住感叹道：“您真是个好爸爸。”就是可能有点费儿子。
　　陆初景：“……”
　　他不便向陌生人解释什么，只得笑一笑，拎着购物袋回家。
　　到家开门，郁晏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电视并没有打开。
　　难不成我出门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这里发呆？陆初景心里想。这么看起来还怪可怜的，有点像留守儿童。
　　他把购物袋放在茶几上，随手翻了翻：“喏，你要的糖。多买了几种，你换着吃。”
　　郁晏看着那两只满满的大号购物袋，一瞬间竟然没反应过来：“都是给我的？”
　　“不然呢？”陆初景摘下帽子，薅了薅头发。“我又不爱吃糖。”
　　郁晏沉默。他其实并不是真的爱吃糖，只是陆初景出门之前问他的那句话，让他不由自主给出了答案。
　　关于糖，在他这里其实有一段不太好的回忆。
　　郁晏记事很早，大多数人对于童年的回忆能追溯到四五岁，但郁晏连自己仍在母体时候的事情都有印象。
　　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郁成江的生物科技实验室抽血，一次性抽了200cc。对于小孩子来说，失血200cc明显已经超出限度，因此协助抽血的女人十分不忍心，从口袋里拿了一颗奶糖给他。
　　大概是为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准备的，以防孩子哭闹，所以贴身携带。
　　小小的一颗糖，被体温融化了一点，黏着外面的糯米纸糖衣，闻起来很甜。
　　他捧着那颗糖看了一会儿，但还没来得及吃，郁成江就一掌拍过来，将奶糖从他手里打落了。
　　郁晏也不哭，只抬头看着名义上是他父亲的人。
　　郁成江似乎被他吓到了一般，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充满厌恶地斥责给他糖的那个女人：“你以为他会领你的情么？何必把自己的怜悯给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全程，他都当郁晏不存在，甚至这二十几年来都是如此。
　　除了在抽取血液的时候，郁成江不会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某种意义上来说，郁晏自小到大，更像是一个被豢养的实验材料。
　　郁晏从来没把他当做父亲，自然也不会因此感到失落。他只是憎恨，郁成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怪物。
　　“你不吃吗？”陆初景看他没动静，干脆拆了包白兔奶糖，塞几颗给郁晏。“糖是我买给你的，不记账，放心吃。”
　　掌心的白兔奶糖还是熟悉的红蓝色包装，十几年过去，奶糖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就好像一瞬间替代了他小时候没能吃到的那颗。
　　郁晏垂眸，打开糖纸，把奶白的糖果送进嘴里。
　　……是甜的。
　　-
　　次日夜里，陆初景要去郊区筒子楼等待志愿者筛选表格。
　　他不能肯定郁晏会不会变化成人鱼，怕自己出门一趟回来就看到整栋楼都塌了，于是只能带上郁晏一起。
　　“你就待在房间里别出声，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卧室。”陆初景叮嘱。
　　郁晏神情淡漠，轻轻点头。
　　片刻，他问：“你要报名当志愿者，那招募是为了什么？”
　　郁晏虽然能看到促销单背面的字，但上面信息寥寥，除却咨询电话之外什么也没有。他隐隐觉得或许是郁成江在做什么实验，因此才需要陆初景这种特殊的人。
　　陆初景含糊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他无意把来龙去脉告知一个认识没几天、立场还不分明的人。不得不待在一起已经让他暴露了许多信息，再主动吐露是绝对不可能的。
　　凌晨一点二十，万籁俱寂，只听得到蝉鸣。
　　筒子楼里的居民都已经沉入梦乡，没人注意到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男人，步伐轻捷无声地到了四层。
　　“有人么？”快递员问。
　　声音低得仿佛耳语。
　　隔着门板，他听见有脚步声渐渐接近，随后大门打开，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表格？”陆初景问。
　　快递员上下看了他一眼，随后视线越过肩膀去观察屋内，见窗户都用遮光布挡住，才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是。您现在方便填写吗？”
　　“方便。先进来坐坐吧，我看看表格。”陆初景把人让进来。“喝水么？还是要什么饮料？”
　　快递员道：“谢谢，不必了，刚刚才吃过夜宵。”
　　他说着，舔了舔嘴唇，脸上是十足回味的表情。
　　陆初景身形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问：“是动物吗，还是人？”
　　“您这话说的，现在哪儿有那么容易搞到人血？”快递员道。“就是随便在街边上逮了一只野猫，难得味道还不错。”
　　陆初景没搭话，拿起表格查看，遮去眼底冷淡的情绪。
　　吸血鬼群体大都是这样，视其他种族的生命为无物。不吸食人血，只是因为现代社会人类的血液难得。一旦以人类为目标，失去控制之后容易弄出人命来被上头注意，而并非觉得吸食人血是不可触碰的底线。
　　在吸血鬼眼里，人类跟其他动物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如果不是人数众多……恐怕会被养殖起来，成为供血的牲畜。
　　但也难说，一旦光明药研制成功，能够大批量投产——
　　陆初景没再想下去，他拿起笔，迅速地填好了表格，包括姓名、地址、联系方式等等基本信息。
　　再往后翻，还有一份临床试验免责协议。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假如在实验过程中因药剂原因造成任何副作用或疾病，哪怕在实验过程中死亡，也与生物科技实验室及药剂提供方无关。
　　快递员见他停下，斜觑了一眼，解释道：“实验过程中意外是在所难免的，药剂研发出来没多久，效果未知。为了确定药剂的普适性和时效问题，参与实验的志愿者们需要整天待在室外晒太阳。”
　　也就是说，一旦药剂无效或者中途失效，参与实验的吸血鬼将在阳光下灰飞烟灭，不留一丁点痕迹。即便及时回到室内，至少也是严重灼伤，需要很长时间来修养。
　　对于吸血鬼而言，其它方式造成的伤口很容易恢复，只有太阳灼伤，是痛不欲生且恢复期极长的。
　　浅层灼伤需要三到五年才能完全看不出痕迹，而深至内腑骨骼的灼伤，修复过程长达几十年。
　　快递员并没有劝他尽快签名，反而说：“您可以仔细考虑。”
　　陆初景摇摇头，笔尖在纸张上划过。他仿佛早有为此赴险的打算，声音平静：“我同意。”


第十二章 十二颗小尖牙
　　陆初景歪在沙发上，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津津有味地看一档中老年相亲节目。
　　郁晏大约受年龄困宥，实在没有办法欣赏节目里朴实无华又热辣大胆的语言风格，只得坐在一边放空。
　　清脆的提示音响起，陆初景立即坐直了，捞起茶几上的手机。
　　【尊敬的方先生，您提交的志愿者申请资料已审核通过，请于十日后（即7.16日）前往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签到，截止时间为凌晨三点。签到成功，即可参加临床实验，若当日未到场签到，视为放弃志愿者资格。临床实验为期一个月，请知悉。】
　　是志愿者筛选通过的消息。
　　资料上的名字他并未如实填写，只用了“方然”两个字，跟筒子楼的租户信息一致。但在公民身份信息库里，这个人是完全不存在的。
　　吸血鬼群体大都没有合法的身份，为了不引起人类执法机构的怀疑，不得不尽量隐匿自身的存在，活得如同幽灵。
　　即便信息库里查不到虚构身份，对吸血鬼而言也相当正常。
　　他记下短信上的时间和地点，心里有了打算。
　　“跟你说个事情。”陆初景道。“十天之后我要出门，大概一天多一点功夫。本来想让你自己待着，但想想还是不放心。”
　　郁晏看他：“跟招募志愿者有关？”
　　他心里有所猜测，嘴唇紧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不知道志愿者招募是为了什么，但郁晏有种直觉，其中牵涉的事情并不简单，陆初景恐怕会遇到危险。
　　“对。”陆初景点点头，多的却不肯再说了，继续刚才的话：“十天太久了，假如这中间你都没有变成人鱼，恰好我不在的时候变化了，后果就非常严重。我想了想，你最好还是跟我一起去。”
　　郁晏变成人鱼，到目前也只有两次，且变化时间差异很大，实在摸不清规律。
　　以防万一，还是随身携带比较安全。
　　为了整栋楼里居民的生命着想，他们两个得尽量待在一起。
　　陆初景会在研究所里待一段时间，假如非常不凑巧，郁晏刚好在那时候变成人鱼，位置也是研究所附近的郊区，比筒子楼里安全得多。
　　郁晏对此并无异议，点头表示同意。静默数秒，他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么？”
　　陆初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竟然有些怔愣。
　　他抬眼去看，郁晏的神情极其认真，好像陆初景说了什么他就真的会做到一样。
　　萍水相逢，认识也没多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何必多这么一问？陆初景在心里说。牵扯进不相关的事情，生怕麻烦找不上门似的。
　　“没有，不是什么大事。”陆初景道。
　　郁晏垂下眼，不再说话了。他控制不住地因为陆初景不肯让自己帮忙而感到巨大的失落，甚至隐隐有些焦躁。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不断地说：他不想告诉你，他不信任你，他不愿意。
　　人鱼不应该是这样的。
　　哪里出错了？
　　郁晏的神情蒙上阴翳，心想：他不信任我。
　　-
　　七月十六日，凌晨一点十五分，陆初景到了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
　　数百米外，附近的绿化带里，郁晏戴着棒球帽，悄无声息地藏匿在里面。
　　接近研究所最外边的铝合金伸缩门，陆初景回头看了一眼。林荫遮蔽，几乎只能辨认出模糊的影子。
　　陆初景难得心情沉重。不止因为进去研究所之后的情况难以预料，更因为郁晏独自待在外面。
　　如果进展顺利的话，次日破晓前他就能离开研究所。希望这段时间里不要出什么岔子。
　　研究所里灯火通明，传来嘈杂的人声。
　　有不少穿着白大褂的人匆匆来去，似乎在进行准备工作。参与临床实验的志愿者也不在少数，大都目光警惕，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彼此怠于交谈。
　　他凝神听了片刻，确认这些人全部没有心跳。
　　简直是吸血鬼年度大集会。
　　陆初景跟着指示牌到了接待处，签下资料上填写的姓名，随后被告知要先去做一个身体检查。
　　跟人类进行临床试验前的严谨流程不同，大约因为吸血鬼身体强度远超常人，所谓的身体检查只测量了身高、体重等基本因素。
　　陆初景猜测这是为了在实验后期逐渐控制每个人的用药量，来进行分组对照观察。
　　随后，陆初景被引到等候区。这里已经有数十个人，或坐或站，叼着烟发呆的、嘴里骂骂咧咧打游戏的，甚至还有人带了一摞报纸阅读。
　　陆初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安静地等待。
　　陆陆续续有人进到等候室，每多一个人，他就在心里记下对方的容貌和基本特征。直到凌晨三点半，房间里有了正好一百个人，男性和女性各占一半。
　　“感谢大家参与本次志愿者招募。”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白大褂站在房间最中央，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
　　他一开口，房间里立即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朝他看过去。
　　中年男人朝四周点点头，声音洪亮清晰：“本次招募通过普通渠道和特殊渠道，筛选了共一百位志愿者。能够站在这里的都是同类，想必已经通过各种方式获悉了本次临床试验的目的。”
　　有人在下面小声说：“光明药……”
　　“是的，就是光明药。”中年男人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在过去的几十数百年里，吸血鬼群体最大的困扰就是不能拥抱太阳。我们必须永远活在黑暗里，躲躲藏藏、不见天日，就像阴沟里的老鼠——谁还能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太阳是什么时候？”
　　房间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人都激动起来。
　　变成吸血鬼之后，就没有了沐浴阳光的机会，他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忍受黑暗。不论是闭上眼还是睁开眼，世界都是灯火寥落的。
　　长久长久的黑夜，能把人逼疯。几十上百年地过下来，实在是煎熬。
　　中年男人看到志愿者们的表情，十分满意。他语气一变，沉重地说：“根据可靠数据显示，我们的同胞中，有不少人因为永恒的黑夜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问题，甚至于自毁、自杀倾向，最后宁愿步入阳光中死亡。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吸血鬼的先天限制。”
　　底下一片沉默。
　　“不过，就在前不久，吸血鬼群族有了新的希望！”中年男人的语气忽然亢奋起来，仿佛雄鸡打鸣，要穷尽力气证明自己的声音振聋发聩，足够使人清醒。
　　“我们研究出了一款药剂，也就是RH-T3084，它能够补足吸血鬼群体的短板，让注射过药剂的同胞在日光下存活！请大家想想看，自己记忆里最热烈最灿烂的阳光……你告别它多久了？你想重新拥有它么？造物主给予吸血鬼永恒的生命，却又剥夺我们与太阳共存的权利。我们凭什么不能享受阳光？”
　　一阵阵的应和声。
　　陆初景坐在角落冷冷地看着，脸上漠无表情。
　　中年男人激情四射的演说没能打动他，他只觉得这场面仿佛传/销一般，充斥着不正常的狂热。
　　但其他志愿者显然非常赞同，甚至有起立喝彩的。
　　中年男人双掌下压，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他接着说：“当然，光明药刚刚研制成功，效果怎么样还有待验证。各位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光明药最后一阶段的实验。可以说，大家是在为整个吸血鬼群体做贡献，这非常了不起。”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四点了。
　　中年男人高声宣布：“接下来，大家将接受第一天的药剂注射，为了避免过敏反应跟灼伤反应同时产生，造成不必要的伤害，注射药剂后需要在室内观察一个小时，然后于五点半准时前往室外。”
　　他说完，等在外面的研究员们就鱼贯而入，开始准备注射。
　　四个人搬了一台看起来冰冷又精密的仪器，不断调试。这个过程中，中年男人就在一边讲解仪器的作用。
　　由于吸血鬼的皮肤强度问题，普通的针头无法穿透皮肤，因此注射时采用了特殊的光损注射法。
　　按照人类的定义，阳光其实分为可见光和不可见光，而不可见光又包含红外线和紫外线等。阳光能灼伤吸血鬼，紫外线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虽然单一光线无法对吸血鬼造成生命威胁，但可以造成微小创口。
　　由此，他们制造了这个光损仪，以一定强度的紫外线来灼伤吸血鬼的皮肤，达到穿透效果，随后在创口处注射药剂。
　　四点一刻，陆初景站在光损仪面前，伸出手臂。
　　负责操作的吸血鬼看了他一眼：“可能会有点疼，做好心理准备。光损穿透过程中请不要移动手臂，否则会造成创口扩大，疼痛感及愈合时间也会增加。”
　　“好的。”陆初景应下。
　　他在凳子上坐好，将手臂搁置在出光口下方。
　　仪器打开，紫外线照射到陆初景的皮肤上，一瞬间，剧烈的灼烧疼痛占据了他的感官。
　　身体本能想要退缩，陆初景手指略微曲张，强行克制住。
　　灼烧的疼痛感一点点加重，创口垂直向下，透过皮肤、血管、肌肉，直至骨骼。
　　“好了。”研究人员说。
　　陆初景站起来，向他点点头：“谢谢。”


第十三章 十三颗小尖牙
　　所有吸血鬼都完成光损穿透后，男女分开两列，分别开始注射药剂。
　　队伍最前端，研究人员打开一只铝合金箱子，里头整整齐齐排列着五十支药剂，包装上简单一行字“RH-T3084”，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信息。
　　标准的三无产品，放在人类医疗界是会被患者质疑的，也就这群吸血鬼敢往自己的身体里打这种玩意儿。
　　光明药一眼看过去跟普通的针剂无异，都是透明的液体。
　　陆初景在排队时略有些走神，心想：郁晏独自待在外面没什么问题吧？
　　他有点隐隐的担忧。
　　很快轮到陆初景注射药剂。研究人员用注射器抽取药液，连给皮肤消毒的过程都没有，直接精准地将金属针头刺入被光损仪灼烧出的创口内，随后迅速将药液推完，在创口处附着一层凝胶。
　　“好了，去旁边坐着吧。”研究人员说。“光明药注入后会有不适感，可能产生头晕或注射部位强烈疼痛等症状，这都是正常反应，不需要太惊慌。”
　　陆初景点点头，低声问：“卫生间在哪里？”
　　“出门右转，可以看到指示牌，跟着走就能找到。”研究人员道。“下一个。”
　　陆初景另一只手握着注射过药剂，已经开始疼痛起来的手臂，转身出门。
　　一路上碰到穿白大褂的吸血鬼不少，但其实没几个真的有事，反倒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转悠，不着痕迹地看着陆初景。
　　他心里明白，这些吸血鬼看上去是药剂研究员，实际上应该充当了保安的角色。
　　毕竟志愿者有整整一百个，但凡中间混进了一两个别有心思的吸血鬼——比如陆初景自己，那么研究所原本的安保系统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人类的安保系统，防备的还是人类，对于非人物种，则完全等于不存在。
　　研究所的人类成员全部撤走，由吸血鬼团体来接手整个实验过程……郁成江跟吸血鬼群族的合作已经深入到这种地步了么？
　　郁成江有什么筹码，或者说有什么本事，能让吸血鬼在光明药这种尤为重要的研究上与他合作？
　　据陆初景知道的消息来看，郁成江之前并未进行过光明药的相关实验，在这次合作之前，大概对吸血鬼都一无所知，改良药剂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忽然交付给一个人类？
　　除非连研发RH-T3084的吸血鬼研究团体都解决不了遇到的问题，而唯一的契机在郁成江那里。
　　手臂上的疼痛愈发强烈，陆初景多年没有受过伤，已然不太习惯这样的疼痛。他不适地闭上眼，轻轻晃了晃头。
　　卫生间里灯光惨白，照得他也更加苍白，像一抹游魂。
　　陆初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灵光一现，想：会跟郁晏……或者说，跟人鱼有关吗？假如郁成江有任何特别之处，目前唯一的发现就是他把自己的儿子变成了一条人鱼。
　　这种变化一定是有预谋的，通过捡到郁晏时对方满身烧伤就知道，郁成江一定对人鱼的危险性有所了解。
　　他是从什么途径了解到人鱼特性的？
　　手臂上的疼痛剧烈到让他没办法专心思考，陆初景不得已暂时停止往下想。
　　他回到等候室，此时志愿者们基本已经注射完毕，有许多对疼痛忍受力差的吸血鬼正龇牙咧嘴，疼得嗷嗷叫，还有拼命扼住手臂恨不得当场自断的。
　　相对而言，陆初景只是因为疼痛导致思维和行动略微迟滞，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大碍，算是相当体面的了。
　　他继续在先前的角落坐下，准备安静地待一会儿。
　　哪知道，坐了没两分钟，就有个穿着骷髅图案卫衣的朋克青年吸血鬼过来跟他搭话。
　　大约是想交流一下情况，就跟在医院遇到同病相怜的患者总会不自觉地说几句话一样，那人靠过来，眼神有点疑惑：“兄弟，我看你好像不怎么疼啊？你体质特殊么？”
　　陆初景不想引起过多注意，简略回答：“还是疼的，我比较会忍。”
　　朋克青年：“……”
　　他看陆初景满脸写着“不想说话，别理我”，顿时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转头去跟别人聊天了。
　　临近五点半，在研究人员的组织下，一百位吸血鬼志愿者排着队，准备前往室外。
　　他们要去的方向与大门相反，陆初景推测应该是往研究所更内部走了，于是路上留心观察经过的每一个房间。
　　都空荡荡的，没有人。
　　到了一扇紧闭的自动门前，带路的中年白大褂吸血鬼停下来，转向众人，开口道：“等一下大家就从这里出去，外面是一个小花园，有长椅和部分娱乐设施。由于在临床试验期间不允许携带自己的通讯设备，所以我们也为大家准备了电子产品。如果需要消遣，请提前向研究人员申请。”
　　没人开口要电子产品。
　　站在门前的吸血鬼们一想到即将看见阔别许久的阳光，各个心里都激动无比，几乎是望眼欲穿想要看到白天的花园是什么样子，哪里还期待什么消遣。
　　晒太阳就是最完美的消遣！
　　几十上百年没能看见太阳的压抑，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越是即将得到渴望已久的东西，越是迫不及待。
　　中年白大褂对他们的心理很了解，满意地点点头，又说：“花园四周都设有监控，请大家谅解，这是为了随时掌握各位的身体状况，也是为了得出更加准确的实验结果，一切都是在为光明药的改良做准备。”
　　“同样的，为了不提前泄露光明药的任何信息，在临床试验的一个月期间，所有人禁止和外界联系，并且在实验结束后不得对外提及光明药的特性及效果，否则……”中年男人露出一个冷酷残忍的笑。“就像之前协议上提及的，研究所及药品供应方将永远拒绝为泄露光明药信息的吸血鬼提供药剂。”
　　一片寂静。
　　最开始签了那份所谓的协议，其实没几个人当回事。
　　大家都是吸血鬼，没有合法的人类社会身份，什么协议能管到他们头上来？
　　只要不遵守，还不就是一张废纸。
　　想要在实验过程中偷偷联系外面，或者想要在实验结束之后吹牛的吸血鬼不在少数，毕竟能见到太阳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谁不想炫耀一番呢？
　　少数吸血鬼，甚至打起了偷藏一两支药剂带出去的主意。
　　这么多年了，世界日新月异，早就变得与百十年前完全不一样。夜里的景色都那么美，如果是在白天，街上人流如织，阳光照耀下一切都是色彩鲜明的暖色调……看上一眼该是多么愉快的事情。
　　但中年男人一强调，他们终于明白写在协议上的话不是吓唬人的，这个威胁确确实实让每一个吸血鬼都重视起来，先前有那么点小心思的也收敛了。
　　没有人在见过阳光之后，还能忍受永恒的黑暗。
　　他们在身为人类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阳光的美好，变成吸血鬼之后煎熬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有了重新站在阳光下的希望。
　　如果研究所在他们重新享受阳光后，却又永远拒绝提供光明药，那与杀了他们也没什么两样，还不如自己走到阳光下灰飞烟灭。
　　中年男人扫视所有吸血鬼，满意地看到绝大多数志愿者脸上带着惶然的表情。他转而语气温和地说：“当然了，只要不违反协议，参与实验的志愿者都享有优先权，以后光明药正式大批量投产的时候，会优先提供给各位。”
　　话术相当了得，恩威并施，几乎让所有吸血鬼感恩戴德。
　　陆初景安静地看着。
　　时间到了，中年男人带着研究人员们往后退，一直退到数十米外，那是经过测量后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旁边墙上就是自动门的开关。
　　“准备好了么？”中年男人语气亢奋。“迎接太阳吧！”
　　他按下开关，自动门的地面轨道发出轻微的声响。一百个志愿者全部紧紧盯着那扇逐渐打开的门，期待着门后的景象。
　　一束光线照射进来，还不甚明亮，像清晨的薄雾一般，若有似无。
　　它温柔地扑在前排志愿者的脸上，照亮他们的瞳孔，拂过每一个人的发梢和脸庞，在地上勾勒出长长的影子。
　　站在最前面，看起来少女模样的吸血鬼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那缕浅淡的阳光。她低声喃喃：“这是真的太阳……”
　　一句话没有说完，竟然从眼眶里滚下透明的泪水。
　　人群中，陆初景有些晃神。
　　他已经有九十八年没有见到太阳了。
　　吸血鬼们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见到前排的同胞没有被灼伤，便一个个奋力向前，轰然冲出了门。
　　此时还是清晨，七月份亮的很早，但阳光还没来得及热烈起来，照在人身上像是披了一层淡金色的薄纱，分外柔和。
　　小花园里正开着向日葵，金黄的花瓣灿烂到炫目，引得吸血鬼们不自觉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
　　“一百多年了……”有人声音嘶哑地说。“我居然能再看到太阳。”
　　激动到哽咽的不在少数，有的吸血鬼已经喜悦到大声叫喊，还有不分对象直接把旁边的人薅起来拥抱的，场面一时间堪称群魔乱舞，是被人看见了会怀疑他们聚众嗑药的程度。
　　陆初景默默走到花园中央，仰头凝视太阳。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扫视周围这些激动的、狂喜的面容。
　　所有的吸血鬼都在为自己重新看到太阳而欣喜，他们在心里深深地感激将光明药研制出来的同胞，并且殷切地盼望光明药能够早日改良投产。
　　陆初景心情沉重地想：这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多大的动荡？光明药研制出来的因由，根本没有那么单纯。
　　准确来说，研制光明药的计划早在上个世纪就已经被提出，只是因为时代限制，技术不足而不得不搁置。
　　从一开始，研究光明药，就是为了用于人类社会的利益交换，并由此达到掌控人类社会，甚至豢养部分人类作为吸血鬼食物来源的目标。
　　假如光明药能够大批量生产，自然界赋予吸血鬼的唯一限制也消失了。能够行走在阳光下的吸血鬼，将做到多少事情？
　　那些身居高位，或者掌握着无数财富的人，有多少不希望自己拥有永恒的生命呢？
　　一旦吸血鬼群体承诺将他们变成同胞，并通过提供光明药来操控这些人……
　　陆初景冷冷地想：明明自己曾经也是人类，为什么变成了吸血鬼之后，就可以完全不在意人类的生命？
　　能带给吸血鬼阳光的“光明药”，却脱胎于如此阴暗的计划，简直是十足的讽刺。


第十四章 十四颗小尖牙
　　上午九点，阳光逐渐开始热烈起来。
　　吸血鬼的体温较人类低许多，因此对于人类来说温度适宜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已经算是灼热。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个吸血鬼往阴凉处躲避。
　　对志愿者们而言，能够在促沐浴在阳光下已经是恩赐，只要不到灰飞烟灭的地步，哪怕被太阳晒得脱层皮，都是值得的。
　　陆初景坐在长椅上，仰头望天，稍有些不适地舔了舔苍白干燥的嘴唇。
　　自从注射药剂之后，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身体虚弱下来，力量和速度、反应能力都不如注射药剂之前。不知道是药剂本身的副作用，还是晒太阳带来的弊端无法被药剂完全抵消。
　　周围所有的吸血鬼都显出疲惫无力的特征，有些已经找地方坐下了。陆初景扫视一圈，默默地想：看来不只他一个人被药剂影响。
　　随着时间推移，太阳越升越高，有些吸血鬼的面颊已经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甚至有手臂等部位被灼出水泡的。
　　但即便如此，仍旧没一个人抱怨。
　　下午四时，众多吸血鬼们分散在小花园里，三两一团休息，偶尔闲聊天。最开始见到阳光的欣喜已经逐渐平复，陆续有人疲惫起来，药剂带来的虚弱感让他们不愿意活动，大都懒懒散散地半闭着眼睛，享受阳光灿烂的惬意下午。
　　然而就在这种安宁的时刻，异变陡生。
　　一个吸血鬼忽然惨叫起来，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只能通过嚎叫来发泄一二。他的声音简直撕心裂肺，难以想象会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让听到的人都觉得身处地狱。只有身体一寸寸被碾碎，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才会发出这种野兽一样惨嚎。
　　所有的吸血鬼瞬间警觉起来，纷纷往声音来源看过去。
　　惨叫的吸血鬼身上的皮肉开始翻卷溃烂，飞速挛缩，如同血肉被吸干一般，数秒之间变得干枯又可怖，像是一层油蜡纸紧紧附着在皮肤上，一碰就要风干破碎。
　　志愿者们震惊地站了起来，爆发出巨大的声浪。
　　“怎么回事？！”
　　“他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子？光明药说失效就失效，一点征兆都没有的！”
　　“是死了吗？要化成灰了？研究员呢，有没有人能出来解释一下？”
　　“我们都会这样吗？能不能放我们进去？”
　　发生意外的那个吸血鬼已经变成了血色的干尸，看起来像电影里的异种生物。但他还没有死去，他挣扎着向自动门走，想要回到室内。
　　原本自动门距花园只有十来米，对于吸血鬼而言这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但是注射药剂原本就大幅削弱了他的体力，突如其来的意外又让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此刻还能行动，完全是靠着求生本能。
　　他的移动速度已经相当缓慢了，几乎是一步一挪，先前的惨叫也渐渐停歇，只有枯干的嘴唇还在颤动。大约是声带遭受了破坏，再也发不出声音。
　　吸血鬼们看着他，没人上去帮忙，就好像他是一个巨大的传染源，只要沾上一点点，也会变得和他一样。
　　陆初景轻微地叹了口气。
　　干枯可怖的吸血鬼身上套着一件骷髅图案的卫衣，是凌晨来跟他搭过话的那个朋克青年。
　　当时青年看上去热情开朗，跟不少人聊过天，转眼却已经面目全非，连人样都没有了。
　　可见三无产品害人，药剂不能乱打。
　　花园里遍布监控，这场意外应该刚一发生就会被摄像头后面的研究人员看到，但是一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人过来处理，看样子似乎要放任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难道说，朋克青年的意外状况也是临床试验的一部分，研究人员想要收集药剂失效的相关信息？
　　陆初景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往前走，来到朋克青年身边。
　　“我现在带你到里面去，可能动作幅度有点大，疼的话忍着。”陆初景语气平静。“等你自己走到门口，不如现在开始挖块地躺进去。”
　　朋克青年眼珠转动，艰难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感激。
　　陆初景托住朋克青年的手臂，迅速带着他来到了自动门前。他往斜上方看了一眼，那里有一个摄像头，闪烁着红色光点。
　　同一时刻，监控室里，中年白大褂颇感兴趣地看着监控视频里的画面。
　　几乎失去人形、干尸一般的吸血鬼，被另一个俊秀苍白的青年搀扶着，两人正站在铁门前。俊秀的青年忽然抬起头，对着监控，表情平静地开口说话。
　　门前的摄像头没有拾音器，只能通过唇形分辨内容。
　　他说的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么？中年男人有点疑惑。
　　随即他就知道了。监控里，青年缓缓吸气，然后极其迅速又极其暴力地飞起一脚，狠狠地重击在金属自动门上！
　　那力道简直重若千钧，连带着监控画面都晃动起来，可想而知整面墙都遭受了巨大的冲击。
　　中年男人惊讶地站了起来。
　　吸血鬼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暴力倾向在这个群体内算是正常，踹门的举动不足以让他惊讶。中年男人感到诧异的是，光明药成分里含有银离子，大多数吸血鬼对银离子是不耐受的，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排斥反应。
　　光明药里的银离子与阳光共同作用，会一定程度削弱吸血鬼的能力，让使用者变得很虚弱。
　　花园的那扇门，在平时抵挡不住任何一个吸血鬼，但对于注射药剂后的吸血鬼而言，却坚固无比，不能轻易破坏。
　　注射了药剂却依然保持着这样的攻击力，是曾经接受过相关的训练，还是这个样本对银离子的接受度远超其他的吸血鬼？
　　他会是一个特例吗？
　　中年白大褂思考了不到两秒，就抬手摁下开门的按钮，打算破例让他们进来。但有些迟了，监控画面一阵剧烈的摇晃，金属门出现了严重的变形，甚至地面滑轨已然扭曲。
　　开门程序启动，却完全失去效果，金属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随后无力地停下。
　　与此同时，俊秀的青年再次暴力进攻——
　　一声巨响，轰然洞开。
　　陆初景扶着朋克青年，踩着倒地的金属门，走进了室内。
　　门口的响动早就引起了伪装成研究员的保安们的注意，他们站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冷冷地看过来，摆出了攻击的架势。一旦陆初景进入阴影范围内，他们将立即暴起袭击。
　　这时，研究所的中央广播传出中年白大褂的声音：“请志愿者们全体回到室内，今天的实验提前结束，对于实验过程中发生的意外我感到很抱歉，我们将竭尽全力为发生意外的志愿者治疗，并尽力探究意外产生的原因。”
　　警报解除。
　　陆初景带着朋克青年走到阴影处，他转头看向其中一个研究员：“不接手么？他需要医疗和照顾。”
　　研究员警惕地看着他。
　　陆初景平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催促。
　　花园里的志愿者们陆陆续续进来了，但仍保持着距离不愿意靠近这里，小声讨论着朋克青年的惨状。
　　等了好一会儿，朋克青年忍着剧痛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这时研究员才上来搀扶着他，往前走了。
　　陆初景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缓缓挪步，靠墙站着。
　　他的力气已经耗尽，现在腿都是虚软的，几乎不能正常走路，只好倚着墙面支撑自己。在注射了药剂的情况□□力透支，会格外难忍，脚踝因为强力撞击，骨骼已经发生了错位，此刻正炸裂一般疼痛。
　　陆初景闭了闭眼，紧咬后槽牙来转移自己对疼痛的注意力。过了数秒，他睁开眼，发现对面站着中年白大褂。
　　对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陆初景一怔，脊椎到肩背瞬间绷紧起来。
　　虚弱和疼痛削弱了他对声音的感知，中年白大褂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这里的，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有什么事么？”陆初景问。
　　“你的朋友已经送去治疗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修养一阵子就可以恢复。”中年男人没有回答他，反而说了朋克青年的状况。
　　陆初景点点头，语气毫不在意：“不是我的朋友，顺手帮一把而已。”
　　中年男人笑了笑，问：“你有实验过自己对银的耐受力么？”
　　“没有。”陆初景看了他一眼，眼神充满疑惑。“吸血鬼都不喜欢银，有的碰到了会过敏，有的会皮肤溃烂，总之都很难受，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说得对。”中年男人笑着点点头，没再问什么，转身离开。
　　陆初景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人完全消失，紧绷的精神才略微放松。
　　他活动了一下胀痛的脚踝，算了算时间。
　　离明天凌晨五点，还有整整十二个小时。
　　-
　　另一端，中年白大褂对助手交待：“志愿者里有一个叫方然的，明天注射的时候，把他的药剂替换成加强型。我需要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
　　助手低声应是。


第十五章 十五颗小尖牙
　　次日凌晨，四点半。
　　志愿者们陆续起床，略微整理后就排好队，准备开始第二天的注射实验。过了一晚上，全体吸血鬼都换上研究所提供的深蓝色套装，每一套都有固定的编号在胸口，一眼看过去整整齐齐，跟号子里等人放饭没多大区别。
　　陆初景站在队伍首位，看着研究员调试光损仪。
　　后面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初景回头，看到一张介于熟悉跟怪异之间的脸庞。对方脸上皮肉虬结，上嘴唇挛缩以至于露了一点牙花子出来，看着鬼气森森，去拍恐怖片都不用做特效。
　　“兄弟，昨天没跟你道谢。”那人扬着破锣嗓子说。“你救了我一命，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我一定帮忙。”
　　是昨天那个朋克青年。
　　大约注射光明药过后，光损伤的愈合速度也变快了，所以接受治疗一晚上便恢复许多，现在已经勉强能看出个人形。
　　陆初景惊异于他的胆量，不解道：“你这是……还要继续参加实验么？”
　　昨天已经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虽然没当场化灰，但这半人半鬼的模样属实也吃了不少苦头。这样都敢继续参加实验，心得有多大啊？
　　朋克青年皱了皱眉头，连带着整张脸皮肉都拱起来，他叹气道：“我也不想的。昨天治疗完，他们那个领头的黑框眼镜跟我说，我的体质可能比较特殊，相比起一般的吸血鬼，对银离子更不耐受，所以接下来的实验希望我能继续参加，这样方便他们获取更多实验数据。”
　　“然后你就答应了？”陆初景问。
　　“我没打算答应啊，来一次都要了我半条命，这实验下来得有一个月呢，我哪来的那么大胆子给他们折腾？”朋克青年愤愤地说。
　　随即他又颓丧起来：“黑框眼镜威胁我，如果不继续参加实验，以后就拒绝提供光明药给我。他还说研究所会针对我的情况改良药剂，以防其他对银离子不耐受的吸血鬼遇到类似问题……我一想，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这不就硬着头皮上了嘛。”
　　研究员说得很清楚，目前的光明药不适合他这种体质特殊、对银离子不耐受的吸血鬼，即便以后向他提供光明药，中途也会发生昨天那种意外。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继续参加实验，直到他们研究出改良型药剂。
　　要么是退出实验，从此永远失去见到阳光的机会；要么是继续实验，虽然中途可能会承受巨大的痛苦，但有一定的希望获得改良后完全适合自己的药剂。
　　朋克青年犹豫了一整晚，今天早晨才下定决心继续参加实验。
　　他不想死在实验过程中，但一直生活在黑暗里，活着好像也没有太大的乐趣。这么一对比起来，死亡就显得不那么可怕。
　　……就是如果能直接化成飞灰，不要死的那么丑那么疼就更好了。
　　陆初景听他说完，半晌无言，最后只能真切地说一句：“祝你平安。”
　　朋克青年：“谢谢谢谢！”
　　陆初景转回头，回想朋克青年的话，若有所思。
　　中年白大褂昨天也来找过他，问他有没有实验过自己对银的耐受力。而据他观察，其余的吸血鬼都没有被问过。
　　朋克青年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很多，首先就是银离子不耐受会发生昨天那种意外情况，即吸血鬼大变干尸。他没有变成那样，中年人却还问了这么一句话……
　　他和朋克青年是对照组么？
　　如果朋克青年对银离子不耐受，那么反之，他自己则对银离子耐受，在后续的实验中，他们两个或许会是重点关注对象。
　　陆初景想了一通，觉得没什么意义。
　　他今天就会离开这里，并不参加接下来的实验，中年男人打着什么样的主意都无关紧要了。
　　研究人员调试好了仪器，开始光损穿透。
　　陆初景第一个上前，一阵灼烧的疼痛感过后，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
　　旁边就是注射药剂的研究员，他看了一眼陆初景上衣胸口的编号，默默将铝合金箱子里的药剂调整了位置。
　　他刚刚做完，陆初景走到他面前，忽然按住铝合金的药箱。
　　“你干什么？”研究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不由得紧张起来，想着要怎么把人糊弄过去。
　　谁知道，下一个瞬间，陆初景径直将药箱合上。他一手撑着桌板借力，骤然横过身体，双腿弯曲，轻巧地在墙面上蹬了一下。
　　借由墙面赋予他的反作用力，陆初景几乎转瞬便飞跃起来！
　　他以极快的速度跃过人群，研究员只感觉眼前影子一晃，还没反应过来，药箱就已经不见了。
　　陆初景已经到了门口，他知道自己动作再快，也只占据了这么一两秒钟的先机。研究员不会意料到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抢夺药剂，必定反应不及时。
　　这么一点时间，足够，却也只足够他离开那个房间。
　　在场的都是吸血鬼，论起反应速度没有慢的，安保人员分布在走廊上，人数是他的数十数百倍，他们下一瞬间就能从四面八方围扑过来。他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战胜这一群人，带着药箱逃出去的希望非常渺茫。
　　可是研究所保卫严密，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接触到整箱的药剂，没有别的迂回手段。
　　陆初景深吸一口气，来不及考虑其他，只飞快转身，向前疾奔！
　　房间里，研究员终于震惊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有人抢了光明药！警报！有人抢了药！请中控室注意他的动向，及时拦截！”
　　不需要他说，分布在走廊里的吸血鬼保安们已经发现了异常，他们迅速地跟上陆初景，数十个人在走廊里狂奔，监控摄像头只能捕捉到一片又一片残影。
　　警报响起，中控室立即切断了所有电源，整个研究所都陷入黑暗，所有出口紧闭。
　　在黑暗又陌生的地方，会失去方向感，即便吸血鬼夜视能力强，这种削弱仍旧是不可避免的。
　　中控室做出了及时又正确的反应。吸血鬼保安们对研究所较为熟悉，事先也背过平面图，但抢夺药剂的人却不是。
　　他前一天才来到这里，对研究所的地形并不熟悉，在黑暗的环境中，很容易错过最近的出口。他在寻找出口上用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被捕获。
　　保安们在黑暗中紧紧追随前面的那个影子，转过数个走廊。
　　渐渐地，他们意识到不对了。
　　照理来说，最容易寻找的出口其实是研究所正门，路上甚至有指示牌标明方向。中控室已经在断电的同时发出指令，让正门附近的人做好拦截准备。
　　那边严阵以待，只要抢夺药剂的人临近正门，就会发现自己进退两难，根本无法从研究所逃脱。
　　但那个提着药箱的人没有往正门逃离，反而去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要干什么？
　　陆初景在一片黑暗中疾奔，速度达到了他的极致，金属药箱已经变成了累赘，空气阻力时刻提醒他在这样紧急的状况下携带任何负重都是不明智的。
　　前方有人突然横出，直直地挡在了道路上，以他现在的速度撞过去，两人势必都讨不了什么好。即便以吸血鬼的身体强度，最少也是个全身骨折的下场。
　　但那个人却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不知道是已经做好了献身的准备，还是有信心一定能把陆初景拦下来。
　　陆初景没空考虑那么多，他吐出一口气，脚下微妙地偏移了方向，随即屈起手肘。
　　下一个瞬间，两人擦身而过，几乎面对着面。那人伸出手阻拦……目光紧紧地盯着陆初景手里的药箱。
　　他不是真的要把人拦下来，而是企图在两人轨迹交汇时夺下那只装满了药剂的金属箱！
　　陆初景并未领会对方的意图，他的手肘向身侧重击，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正中对方的太阳穴。
　　仅仅一次攻击，却仿佛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进去。如果这一击不能让人退避，那么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那个吸血鬼猛然痛呼，感觉自己的头颅炸裂一般疼痛。他哀嚎起来，失去了行动能力。
　　两人擦身仅仅一瞬，陆初景并未停留，好像只是绕过了一个普通的障碍物。
　　但这个过程中他的速度被动地放慢，对方还是造成了阻碍，至少成功地拖延了时间。
　　陆初景能够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所有人都极致地快，脚步声便连成一片，如同疾风骤雨，丝毫不见停歇。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已经临近极限，昨天注射药剂后透支了体力，那种虚弱感还未完全从他的身体里消失，短暂爆发力量后，他的速度出现了小幅下跌。
　　在他后面紧紧追随的保安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得惊喜起来。
　　只要这种状况再持续数秒，他们就能捕获这个吸血鬼！
　　转过一个拐角，前方的墙壁上骤然出现一抹光亮。
　　在后面追赶的保安们目光一凝，骤然意识到了抢夺药剂的人为什么不从研究所正门逃走。
　　昨天小花园里发生了意外，有个吸血鬼把花园的金属门破坏了。由于时间紧急，花园的门还没来得及修，这里就成了一个天然的出口！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破坏门和抢药剂的是同一个人，纷纷在心里咒骂起昨天那个多管闲事的吸血鬼。
　　不就是一个发生了意外的志愿者么？让他死在外面又怎么了，至于为了一个刚认识一天并不熟悉的人弄坏研究所的门吗？这么一个神经病的举动，给他们带来了多少麻烦？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陆初景终于松了口气。他的脚踝还未完全恢复，此刻泛起剧烈的疼痛，已经不能支撑他提高速度了。
　　还好，情况与意料的相差不大，他已经顺利地来到这里。
　　陆初景动作迅速地打开药箱，抽出一支药剂，往光损仪灼出的创口中注射。
　　这个过程中，追过来的吸血鬼们离他只有最后一点距离，并且正急速缩短。一旦在这里被抓住，相当于前功尽弃。
　　十米、三米、一米……有人已经抓住了陆初景的胳膊！
　　最后一刻，陆初景朝他们看了一眼，一步踏出，巍然无惧地走进清晨的熹光中。


第十六章 十六颗小尖牙
　　清晨五时许，太阳才刚刚在地平线上冒出小半个圆。但就是这么微弱的、一点都不炽烈的阳光，却让吸血鬼保安们止住了脚步。
　　他们站在阴影里，看着陆初景苍白的面孔，束手无策。
　　刚才抓住陆初景胳膊的那个吸血鬼被带得往前趔趄了两步，手臂暴露在晨光下，表层皮肤已经化为飞灰，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骼，此刻正嘶嘶呼痛。
　　这种深至骨骼的阳光灼伤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养好，吸血鬼保安们心里都有所畏惧。
　　他们的眼神凶狠又残暴，恨不得当场把陆初景脖子生生拧断，以发泄愤怒。
　　但没有人敢走出一步。
　　陆初景并未松懈，他知道面前这些吸血鬼保安只是一部分，恐怕有更多的人已经反应过来，预备打了光明药再追出来。到那时候，他建立起来的短暂优势就会荡然无存。
　　修整了仅仅十来秒，陆初景感觉到脚踝的疼痛勉强能够忍受，就再次行动。
　　他要在剩余的吸血鬼到来之前离开，至少从面前这群吸血鬼眼前消失。
　　失去他的踪迹后，寻找就会花上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里，他有无数个办法可以悄无声息地从研究所离开。
　　昨天在花园的时候，陆初景已经观察过，花园的墙并不高，对于吸血鬼而言是可以轻易越过去的。
　　另一面仍旧是研究所的内部，陆初景最开始就借着去卫生间，大致记下了吸血鬼保安们的活动范围，自花园往里，是他们不会去的地方。
　　那很有可能是郁成江进行私人研究的场所，大概率是不会有吸血鬼存在的。比起这边，小花园的另一面想相对更加安全，脱身也更加容易。
　　他动作轻捷迅速，越过三米半的高墙，落地时脚踝一阵隐痛，不知道是不是骨骼再一次错位了。
　　陆初景没顾及脚踝，先是迅速找了个遮蔽物将自己隐藏起来，才开始观察周围的一切。
　　与小花园另一边如出一辙的建筑风格，都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气。但相对而言，这一侧显得更加冷清，走廊上完全是空荡荡的，没有说话声也没有脚步声。
　　一切都显得过分安静了，连昆虫振翅的声音都听不到，安静到诡异的地步。
　　陆初景缓缓站起来，按照自己的习惯先查看了惯常安装摄像头的位置。他要避免自己的身影出现在监控里，以免过早地暴露行迹。
　　然而墙面上任何一个位置都没有摄像头。
　　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
　　小花园另一侧，几乎十步一个摄像头，可见研究所的保卫系统非常严密，郁成江也相当信赖现代科技手段。那么同样在研究所内部，这里怎么会没有监控？
　　除非这里藏着一个不能被摄像头拍到的秘密，或者……郁成江认为这里十分安全，以至于根本不需要监控来作为辅助安保的手段。
　　-
　　同一时刻，中年白大褂来到花园门后的阴影里，看着那堵墙：“方然抢了药之后，去了另一边？”
　　助手在一边说：“是的。我们已经在准备注射光明药了，只需要两分钟，就可以继续拦截方然。”
　　中年白大褂犹豫数秒，竟然摇了摇头。
　　“算了，不需要让人过去。”他轻声说。“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样本，对银离子耐受程度很高，不知道多少吸血鬼里才有一个。”
　　助手吃了一惊：“他手里有药剂，不拦截的话，逃出实验室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丢失一箱药剂不算什么大的损失，但志愿者们万一效仿……”
　　“有志愿者亲眼看到方然带着药剂逃出去了吗？没有。你完全可以说我们捕获了他，然后杀死了他。”中年男人道。“更何况，方然应该没有活着走出研究所的机会。”
　　助理不解道：“为什么？”
　　中年白大褂沉默数秒，眼神里透出深深的恐惧。他低声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跟郁成江合作？”
　　“不是因为他在生物科技方面的学术成就吗？”
　　“人类研究生物科技，与光明药作用于吸血鬼，根本是两个领域。但郁成江不同，他的研究是跨物种的，只有跟他合作才能突破技术限制，获得完美的光明药。”中年白大褂说。“他的实验对象，是被豢养的魔鬼！”
　　-
　　陆初景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四下张望。
　　他从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户进了建筑物内部，随即确认这里是真的没有人，安静得好像另一个世界。
　　暂时的安全让陆初景得以喘息，他顺着走廊前行，慢慢寻找出口。
　　前方传来隐隐的水流声，陆初景谨慎地听了数秒，朝那个方向走。
　　转过拐角，就是一片开阔的室内空间，采光尤其充足。头顶的天花板不是封闭的，而是采用钢结构搭出牢固的金属骨架，再用夹层玻璃全覆盖。
　　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阳光房。
　　陆初景止住了脚步。
　　进入到这里，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位于最中央的巨型水池。
　　有人或许会因为热爱游泳，以至于专门在家里修建一个游泳池。但这里是研究所，郁成江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在研究所修建一个游泳池。
　　陆初景深吸一口气，立即将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
　　郁成江给郁晏注射药剂，让他变成人鱼。郁晏从起火别墅里伤痕累累地逃出来，是因为郁成江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别墅储存大量的燃料，宁愿杀死郁晏，也不愿意让他逃走。
　　郁成江为什么对人鱼的了解这么深？为什么能用一管药剂就把郁晏变成人鱼？
　　因为他早在做这方面的研究，甚至于他原本就饲养着一条人鱼。
　　而那条人鱼，就在面前这个水池里。
　　陆初景没有靠近水池，他不清楚水池里的人鱼是否像郁晏一样能听懂人说话，还是选择谨慎一些。况且他身上还有伤，贸然行动并不是明智之选。
　　他正准备退出去，另外寻找出口，目光却忽然被一面标本墙吸引了。
　　那面标本墙在水池的左边，大概是特制的，全玻璃材质，分成一个又一个小方格。一整面墙大概有几百个小方格，但只有一小半装了标本。
　　那些标本千奇百怪，有浑身长满了鳞片的兔子，也有耳朵是鳍状的小型犬，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只老鼠下半身完完全全长出了鱼尾巴，显得格外畸形。
　　满墙的标本，或多或少都带着人鱼的特征，看起来像是生拼硬凑将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缝到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陆初景心道：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他以为吸血鬼出于豢养、奴役人类的目的研制光明药已经突破道德底线了，没想到郁成江更胜一筹。
　　水池忽然泛起波纹，陆初景耳朵一动，警惕地看向那边。他小腿绷起蓄力，身体略微倾斜，已经做好随时撤走的准备。
　　“哗啦”一声，池面水波荡漾，一张美丽的面孔破水而出，自肩部以上浮出水面。水波掩映下，可以看到她的下半身是深蓝色的鱼尾。
　　陆初景看清这张面孔，霎时一怔。
　　那是一张典型的女性脸庞，五官细节无不精致，仿佛由最浪漫又最严谨的艺术家精雕细琢才造就出这样惊艳的面容，故而显得华美妖冶又端正凛然。
　　但陆初景惊讶的不是她有多么美丽，而是这张脸，跟郁晏竟然有七分相似。
　　郁晏的人类形态跟人鱼形态，区别只在于鱼尾和耳鳍，长相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足以说明，相似的长相不是人鱼形态的固有特征。
　　那么剩下唯一的猜想方向，就是血缘关系。
　　这可能吗？郁晏是郁成江和人鱼共同繁育的后代？
　　那为什么郁晏说自己变成人鱼，是因为郁成江给他注射了不明药剂？
　　陆初景心里思绪繁杂，但眼下的情况不允许他多想。
　　雌性人鱼直直地注视着他，眼神空洞又冰冷，仿佛一个毫无感情的傀儡。她张开嘴唇，猛然发出奇异的音节，尖利刺耳。
　　声波高频震荡，让陆初景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要被搅碎了。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正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像在遵循某种不可违抗的指令。
　　陆初景的意志并不薄弱，他能在体力透支、脚踝剧痛的情况下强忍不适，爆发出超常的速度和力量，甩开一群吸血鬼，却无法挣脱雌性人鱼声音的控制。
　　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反抗，他的身体却像被操控一般，渐渐地靠近了水池。
　　陆初景：“……”
　　他不由得反思起来，自己之前对待郁晏是不是太苛刻了。
　　同样是人鱼，郁晏怎么就显得那么可爱？他发出声音只是破坏浴室里的摆设，最多也就用尾巴拍碎了面盆，现在一想，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至少不到要命的地步。
　　这么一对比，郁晏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鱼。
　　陆初景停在了水池边缘，距离雌性人鱼只有二十厘米。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踝，刚好是受伤的那边。指尖上锋利的钩爪轻而易举地划破了皮肤，刺痛一瞬间直达大脑神经。
　　陆初景“嘶——”地一声，心想：出师未捷身先死，遗言都来不及说了。正道的火炬还没有传递到下一个人手里，我能不能再抢救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紧绷，调动全部的力量想要挣脱人鱼的控制，做好奋力一搏的准备。
　　下一刻，雌性人鱼鼻翼翕动，嗅闻片刻后，忽然放开他，转身潜进了水里。
　　陆初景：“……？”


第十七章 十七颗小尖牙
　　陆初景顺利地离开了研究所。
　　雌性人鱼潜入水里后，再也没有出来过。他谨慎又迅速地找到了出口，并未引起另一边任何一个吸血鬼的注意。
　　陆初景对雌性人鱼忽然改弦易辙感到疑惑，但更多的是庆幸。
　　他觉得自己在没受伤的情况下未必不能想办法挣脱人鱼的控制，但进入研究所以来接连不断的事情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以至于在面对人鱼的时候处于弱势状态。
　　实事求是地说，假如雌性人鱼刚才真的想要杀死陆初景，那么他存活的可能性将非常渺茫。
　　天边晨光熹微，陆初景缓慢地走向郁晏藏身的树林。
　　脚踝上的痛感已经强烈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他成功地从研究所离开，自然也不需要强忍着伤势，于是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郁晏远远地看到陆初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对方不自然的走路姿势。
　　右腿的弯曲幅度较左腿稍大，并且很迅速地回直，导致双腿迈步的间隔和频率都不一致。通过右腿短暂地借力来行走，实际上是在避免行走带来的疼痛。
　　他受伤了？
　　郁晏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一瞬间便烦躁起来，心想：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受伤了。
　　这想法来得莫名其妙，但立即占据了他的思维。
　　郁晏神情阴沉，内心充满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愤怒和自责。
　　陆初景眼见着郁晏脸色难看地向自己走过来，第一反应是自己在研究所里耽误了太久，超出预计的时间让人等烦了。
　　一天一夜呢，就在这荒郊野外的小树林里站着，连个手机都没有，数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心里能不焦灼么？好不容易到了约定的早上，结果他自己被另一条人鱼耽误了，出来的时间被迫延迟。
　　虽说情况惊险复杂，也不是他故意造成的，但总归让人多等了，确实不对。
　　陆初景酝酿着准备道个歉。
　　但还没等他开口，郁晏走到他面前，径直蹲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右脚踝。
　　“你受伤了。”郁晏语气很不好。
　　陆初景没料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懵了两秒，才说：“出了点意外，小伤，不是什么大事。”
　　郁晏抬眼看他，手还拢在他的脚踝上，由于体温略低，竟然奇异地起到了阵痛效果。
　　陆初景还是第一次在这个角度看郁晏。
　　俯视时郁晏的眉毛显得更加平直锋利，眉骨高得恰到好处，衬托得眼睛极其深邃，当他抬眼看上来的时候，眼神像是被人握在手中的刀剑绽放出的清光。
　　既冷厉锋锐，又甘为臣属。
　　陆初景一怔，右脚踝不自在地动了动：“等很久了吧？我的事情办完了，我们现在回去。”
　　郁晏没回答，他转过身，向后抬手。
　　“我背着你。”
　　陆初景有些意外。他还准备自己忍一忍就这么走到能搭车的地方，但郁晏提了，他也不是什么扭捏矫情的人。
　　被人背着无非是丢点面子而已，路人看到了或许会在心里嘀咕几句大男人怎么还要背，不过也没人会当着面说。但强撑着走路，痛的可是自己。
　　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掂量。
　　他手里还提着装药剂的箱子，被郁晏背起来之后，双手交握在对方胸口，铝合金的药剂箱也一晃一晃的。
　　走了几步，郁晏忽然停下，他看了眼天边：“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你会不会很难受？”
　　两人同住了也有一段时间，郁晏习惯了出租屋里悬挂的遮阳布，也清楚陆初景好像是完全不能被太阳照射的。
　　假如陆初景会在阳光下受到什么损害，他们就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封闭的地方安置下来，等太阳落山之后再回去。
　　“没事，今天可以晒太阳。”陆初景轻松道。“晒太阳挺好的，谁不喜欢晒太阳啊。”
　　郁晏：“……”
　　语气太自然了，他一瞬间有些怀疑陆初景是不是真的吸血鬼，出租屋里的遮光窗帘是真实存在的吗？
　　但郁晏没出声。
　　他侧头看了一眼，陆初景嘴角稍稍上扬，看起来确实是很开心的模样。
　　也许是真的喜欢太阳。
　　两人走了一小段，顺利地赶上公交站点发第一班车。由于附近很大一片都是郊区，人烟稀少，现在又才六点，故而车上除了他们根本没有其他乘客。
　　陆初景侧着头，看着车窗边飞速后退的街景，目光十分专注。
　　中年白大褂在煽动吸血鬼志愿者们参与研究时，如同描述幻梦一般描述阳光下万事万物的美好，对日光的渴望难以言表。
　　吸血鬼群族，确实都盼望着有一天能够重新站在阳光下。
　　陆初景其实也不例外，但他知道吸血鬼有多么大的能力和多么大的危害。身体素质远超普通人类，不易受伤但恢复速度极快，惧怕阳光是自然界赋予他们的唯一弱点。
　　当这个弱点被消除，吸血鬼就是接近完美的生物。
　　不怕阳光的吸血鬼，又天生渴望血液。对于人类来说，就代表着噩梦。
　　窗外的景色飞速闪过，但陆初景动态视力极强，能够看清路上每一个行人。
　　早起晨练的老人，送孩子上学的母亲，提着公文包吃早饭的上班族……每个人脸上神情各异，但都鲜活而自由。
　　陆初景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自己腿上搁着的铝合金药剂箱。
　　光明药或许真的能给吸血鬼群体带来光明，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很美好了，不应该变成另一幅可怕的模样。
　　-
　　回到出租屋，陆初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药剂箱塞进衣柜，跟他鼓鼓囊囊的黑色背包挤在一起，看着非常没有牌面。
　　换了任何一个吸血鬼，知道万人期待追捧的光明药只有这个待遇，当场就要鸣不平。
　　陆初景毫不在意，他放完药箱就关上了衣柜，去客厅找郁晏。
　　关于在研究所看到雌性人鱼的事情，陆初景觉得有必要跟郁晏讲清楚，只是路上不方便，他才忍到了现在。
　　出去一看，郁晏不知道从哪里翻了一卷纱布出来，也正打算往房间里走。
　　两人都站住，互相望着对方。
　　陆初景的话一瞬间就没了，他望着纱布，有点想笑：“你不会是打算给我包扎吧？”
　　郁晏点点头。
　　“我这都没有外伤，骨骼轻微错位而已，说得简单点儿，跟扭伤差别不大，要绷带干嘛？”陆初景道。“再说了，吸血鬼的恢复能力很强，哪怕是骨折，大半天也能好全，绷带缠上去一会儿就得解开，没有这个必要。”
　　郁晏抿着唇，看起来不太高兴，低声道：“没有恢复之前走路还是会疼的。”
　　他也意识到绷带没有用了，把东西放回去，三两步走到陆初景面前。
　　陆初景：“怎么？”
　　郁晏没回答，他直接伸出手，握住陆初景的腰，轻而易举地将人抱了起来。
　　“没恢复之前你还是不要走路了。”郁晏说。
　　陆初景没想到郁晏会这么做，怔愣之下没来得及拒绝，感觉自己像一件易碎品，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到另一个位置。被动地在沙发上坐下后，易碎品搬运工还严肃地问他：“刚才脚踝会痛吗？”
　　“不会痛。”陆初景下意识答道。
　　他脚都没沾地，要痛也得有发挥空间才行。
　　随即陆初景意识到这幅场景有多么怪异了。就算是人类，在仅仅脚踝扭伤的情况下，也不会走几步路都不行，必须由人抱着行动，何况他一个吸血鬼？
　　郁晏跟他也没有熟到这个地步，这明显已经超出他们目前该有的互动模式。
　　陆初景探究地看了郁晏一会儿，才道：“我有点事情要跟你说。”
　　郁晏点点头，目光还停留在他的右脚踝上，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出手去，隔着一层布料松松地将脚踝拢住。
　　陆初景：“……”
　　脚踝周围冰凉凉的一圈，让他对疼痛的感觉迟钝起来，不适感消退不少。陆初景缩了两下腿，没缩回来，也就放任。
　　“你能告诉我，你的母亲是谁吗？”陆初景问。
　　他的语气很温和，毕竟涉及到隐私，郁成江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当中的事情或许多有曲折。要是郁晏不愿意提，他也不会勉强。
　　郁晏并不在意，平静地说：“我没有母亲。”
　　在陆初景疑惑的目光下，他补充道：“从小没有人告诉我母亲是谁，好像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一样。其实郁成江也没有说过他是我的父亲，是研究所里的人偶尔提起的。”
　　因此，郁晏对郁成江也没什么感情，甚至从未叫过一声爸爸。他们的所有交流，只有抽取血液时的寥寥数语，都冷冰冰的。
　　郁成江于他而言是生理学上的父亲，基因提供者之一，除此之外比陌生人还不如，到现在甚至可以说有了深仇大恨。
　　陆初景若有所思，他沉思片刻想要组织语言，最终还是决定直接说。
　　隐瞒并没有什么好处，雌性人鱼必定和郁晏有关联，除了坦诚相告之外，不存在任何更好的处理方式。
　　“今天早上，我在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里发现了另外一条人鱼。”陆初景缓缓说。“我认为，她很有可能是你的母亲。”


第十八章 十八颗小尖牙
　　郁晏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但想也知道不会是愉快的。
　　陆初景伸手，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带着安抚意味：“这只是猜想，并不一定是事实。”
　　“可是这样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变成人鱼。”郁晏低声道。“如果我不是人鱼的后代，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那就意味着郁成江的药剂能把任何一个普通人类变成人鱼，没有必要非得是我。”
　　成年男性变成人鱼之后更不容易控制，比如他能够在郁成江做了十足准备的情况下逃出别墅，这足以说明情况完全超出了郁成江的预料。
　　相较而言，孩童或者女性变成人鱼之后，攻击力可能没有那么强。
　　郁成江为什么不选择更容易控制的实验对象？
　　即便抛开郁晏和郁成江之间的血缘关系，能够把一个幼儿当做抽血的实验材料，每次抽取大量血液且从未间断，也足以说明郁成江不是一个有道德和良知的人。
　　对他而言，拿幼童做实验甚至不会被良心谴责。
　　那么让郁成江不得不选择郁晏来注射药剂的原因，就是只有他身上存在变成人鱼的可能性。
　　除了郁晏，其他人就算注射了相同的药剂，也无法变成人鱼。
　　郁晏和其他人的区别，或许就在于他原本就有人鱼的基因，他其实是人鱼和人类结合诞下的人鱼基因携带者。
　　那管药剂，就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他身体里属于人鱼的那一部分。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郁成江会需要我的血液做实验。”郁晏说。
　　难怪郁成江会说他是没有感情的怪物，因为他确实是。有人类的外形，却没有人类的喜怒哀乐。
　　郁晏始终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是有隔膜的，自小到大他学习了人类的行为模式，却学不会其中蕴含的感情。
　　现在他终于知道，原来他根本就不具备人类的情感。
　　陆初景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想了想，转移话题道：“我在那里还看到了一面标本墙，里面的兔子老鼠全都有部分人鱼的特征。你说郁成江到底想干什么，把其他物种都变成人鱼么？然后所有生物热热闹闹地海洋合家欢？”
　　原本提出这个话题只是顺口，可这么一说，他忽然觉得不对。
　　动物实验是许多药物生产研发过程中必经的阶段，临床前研究确定安全有效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人体实验。
　　换言之，这些用作实验的动物，是代替人类的第一道检验关卡，实验结果最终是要应用到人类身上的。
　　那整面墙的标本，清晰地透露了郁成江的最终目标。
　　“他是想把人变成人鱼，不是你这样的人鱼基因携带者，而是纯粹的人类。”陆初景忽然明白。“那么最终会应用到谁身上？他没有公开这项实验，人鱼到现在还是个秘密，他做这项实验完全是私下进行的，那么实验的受益对象只可能是他自己。”
　　郁成江想要把自己变成人鱼！
　　得出结论的一瞬间，陆初景无比惊讶。
　　难以想象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妄图完全改变自己的基因，把自己变成另外一种生物。
　　“吸血鬼和人差别都还没那么大，人和人鱼……一个是海洋生物，一个是陆地生物，他要怎么长出鱼尾巴？给自己缝一个么？”陆初景喃喃道。“说实话我觉得人鱼至少应该好看，像你一样就最好。郁成江变成人鱼实在是没办法想象，我快要瞎了。”
　　他曾经在资料上看过郁成江的照片，是很普通的中年男性的模样。虽然称不上丑，但跟好看也毫无关联。
　　想想见过的两条人鱼，雌性人鱼当然是美丽的，郁晏更不必说。
　　郁晏接近完美的脸庞大约来自另一半人鱼的基因，当他躺在浴缸里时，巨大的幽蓝色尾鳍从边缘垂落，配上线条流畅的腰腹，确实有种危险的吸引力。
　　可是郁成江……一个略有些谢顶、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假如拖着一条鱼尾，画面一瞬间就奔着猎奇方向去了。
　　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丑的人鱼。
　　郁晏顺着陆初景的话想了一下，顿时沉默。
　　他开始觉得自己人鱼的基因也有些好处，至少保证了长相不俗。假如在他第一次变成人鱼的时候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那陆初景很有可能直接跟他说再见。
　　-
　　中午，陆初景的脚踝已经完全好了。
　　他换了身衣服，叫郁晏出门去吃饭。
　　“你在这里住了也有大半个月，一直点的外卖，也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陆初景道。“等会儿找个好吃的餐厅，多点几个菜，就当是谢谢你在研究所外面等了我一整天。”
　　郁晏没有什么意见，他很少提出自己想要什么或者想吃什么，这些天连外卖都是陆初景全权做主定的，基本一式两份，吃什么对他来说好像都一样，完全无从判断喜好。
　　回想起来，奶糖似乎是郁晏唯一主动要求的东西。
　　两人结伴下了楼，外面太阳高悬，照在身上火辣辣的，接近疼痛。
　　陆初景眯着眼睛看天，伸了个懒腰，衣服被扯上去，腹部露出一小截。他常年不见阳光，肤色苍白，在太阳下简直有些晃眼。
　　郁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他垂眸看了两秒，缓缓撇开视线。
　　不太礼貌。
　　陆初景没注意他的眼神，径直往右走了。那边步行十来分钟有个小型的商场，里边很多餐馆，各式各样的食物都有。
　　路上行人不多，大约是夏天中午过于炎热，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出门。就算有出门的，也都打着遮阳伞，生怕被阳光照到。
　　陆初景没打伞，他甚至没躲进街边林荫遮蔽的地方，反而走在马路边，热浪自下而上蒸腾，空气都有些扭曲。
　　被这么晒着其实不太舒服，毕竟吸血鬼的体温较人类更低，太阳直射在皮肤上有种难忍的灼痛，像是烧起来一般。
　　可是这种感觉也难得。
　　陆初景手里还有一箱光明药，铝合金箱里装的药剂，整数是五十。去掉今早逃出实验室时用掉的那一支，还有四十九支。
　　这也意味着他仅剩四十九天的太阳可晒。
　　太阳晒一天就少一天，因而每分每秒都值得珍惜，为此忍受一些痛苦也理所应当。
　　进了商场，陆初景看楼层平面图，琢磨着去哪一家吃饭。
　　“你有什么想吃的？”他问郁晏。
　　不过也知道问不出结果，回答一定是摇头，附赠一句都可以。陆初景心里想。
　　果然，下一瞬间郁晏就摇了摇头，说：“都可以。”
　　陆初景：“。”
　　他转回头去继续研究平面图，最后不知道带了点什么心思，指着一个蓝色的方块说：“要不我们去吃这一家？”
　　郁晏：“好。”
　　陆初景手指在蓝色方块上点了点，示意他看清上面的字，慢悠悠道：“这对你来说会不会有点太残忍了？”
　　郁晏本来没注意色块上的店名，对他而言吃什么不重要。这下一看，陆初景的手指点在一行字上。
　　苏记鱼头锅。
　　郁晏：“……”
　　陆初景逗他：“看清楚了，是鱼头锅。你也是鱼，还可以吃鱼吗？”
　　郁晏沉默两秒，缓缓道：“……我不是鱼。”
　　“人鱼也是鱼吧，区别不大。”陆初景故意道。“非要说的话你至少有一半是鱼，那么大个鱼尾巴呢。”
　　郁晏看着他，眼神有些无可奈何。
　　苏记鱼头锅在四楼，两人乘坐电梯上去，刚进门就有服务员热情地上来招待。
　　正是饭点儿，店里就剩下两三张空桌。
　　这家餐厅不是纸质菜单也不是扫码点菜，而是用店内提供的平板点单。两人刚坐下，服务员就介绍道：“我们主打各类河鲜，鱼头火锅是招牌菜，此外还有西湖醋鱼、剁椒鱼头、清蒸鲈鱼、干煸鱼尾等特色菜，味道都非常不错。”
　　陆初景点点头，看了郁晏一眼，声音带笑：“到鱼鱼大本营了。”
　　郁晏：“……”
　　他们就两个人，胃口再大也吃不了很多，陆初景点了一个招牌鱼头锅，一个干煸鱼尾。想想自己必须摄入血制品，又加了一个毛血旺，重麻重辣。
　　等待菜品上桌的空隙里，陆初景终于想起来打开手机里的加密通讯软件看一眼。
　　消息99+，对话框被一大串问号和感叹号塞满了。
　　加密通讯软件为了保证消息的私密性，退出软件之后根本不会有消息提示，只有重新登入后才会接收消息。
　　陆初景自上次说了要报名参加志愿者招募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通讯软件，自然也没有看到这些消息。
　　不过看了也一样，都是废话。
　　他潦草地翻阅，确定自己没有错过什么消息，才开始打字。
　　陆初景：【发那么多标点符号干什么。】
　　对面头像立即跳了跳：【为了确定你死没死。】
　　陆初景：【谢谢关心，但我九十八年前就死了。】
　　贫了两句嘴，说起正事。
　　陆初景：【我弄到RH-T3084了，手里有四十九支。预备从明天开始自行注射药剂实验，会每天按时向你发送实验记录。】
　　【……】
　　【你想好了？】
　　【如果现在的药剂是按照当初计划里提及的方法制造的，可能会有很强的副作用，后期出现强烈的排斥反应，很可能导致死亡。】
　　【假如实验过程中产生了抗药性，不得不加大剂量的话，你很快就会用光手头的药剂，到时候又要怎么办？这次你能弄到药剂，下次也可以吗？】
　　陆初景笑了笑，低头打字。
　　他按键很慢，一字一句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陆初景：【不做实验的话，没有办法知道RH-T3084的缺点。在吸血鬼群体看来，这是一款接近完美的药剂，他们每个人都想要使用。如果要阻止药剂大批量投产，至少应该拿出证据，让所有吸血鬼知道所谓的光明药其实有很大的弊端。】
　　陆初景：【有一种人只有把事情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会放心，而我恰巧是那种人。】
　　陆初景：【不说了，准备吃饭。我跟你说，今天我要看鱼吃鱼。】
　　【……？】
　　对面又发过来一串问号，陆初景视若无睹，退出软件。
　　服务员将最后一道菜送上来，微笑道：“您的餐已经齐了。”
　　陆初景点点头。
　　他沉思数秒，起筷夹起干煸鱼尾，送进郁晏碗里。
　　“我想了想，比起鱼头锅，你可能更适合吃这个。”陆初景一本正经道。“多吃点鱼尾，以形补形。”
　　郁晏：“……”


第十九章 十九颗小尖牙
　　夜晚，陆初景在一阵焦灼中醒来。
　　他没能入睡，意识在半梦半醒的罅隙中游弋，随即被一阵阵的声音吵醒。
　　窗外的蝉鸣一阵一阵，间歇传进他的耳朵里，每一声鸣叫都无比清晰，像是响在耳边，吵得人头痛。
　　楼下深夜看球赛的喝彩声，空调扇叶送风的嗡鸣声，自来水管道里细微的水流声，甚至微风拂过树梢时枝叶交错摩擦的簌簌声，全都被放大许多倍，钻进他的脑海。
　　陆初景睁开眼睛，望向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他在研究所待了两天，期间精神紧绷，离开之后没怎么休息，正应该是精神疲乏的时刻，本应该沉沉入睡，但不知道为什么被这些细微的声音牵扯住了神经。
　　这情况相当异常。
　　吸血鬼的听力虽然超出人类许多，但还不至于能捕捉到如此轻微的响动。他住在顶层，现在却能听见二层或三层看球赛时起开易拉罐啤酒拉环的声音，以及走动之间拖鞋和地板摩擦的声音。
　　他的听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增强了。
　　很显然，这不是一件好事。
　　听力敏锐地恰到好处，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比如用来分辨面前站着的“人”到底是不是人类。他能轻而易举地听清密闭空间内每个人的心跳，以此判断对方是不是同类。
　　但是听力过分敏锐，周围一切声音都被捕获，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里，就成了一种负担。
　　冗杂无用的声音信息是一种精神污染，足够让人变得焦躁易怒。
　　假如他走在大街上，周围每个人的心跳都被无限放大，那么就如同密集的鼓点在耳边隆隆作响，一刻不停。说话的声音、叫卖的声音、汽车鸣笛的声音，都会像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干扰他的正常思维。
　　是RH-T3084的副作用吗？
　　陆初景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收效甚微，枕套的布料在耳朵边上轻轻地蹭了一下，那么一丁点声音都被放大许多倍，让他更加烦躁了。
　　陆初景苦中作乐地调侃自己：幸好我已经是吸血鬼，不用呼吸了，否则应该是世界上第一个被自己的呼吸吵得睡不着觉的人。
　　他尽力平复心情，告诉自己要摒除那些纷繁杂沓的声音，什么都不要想，放空思绪，或许能够沉入睡梦中。
　　一番努力后，陆初景清晰地听见楼下传来拍桌子的声音，以及兴奋又压抑的叫喊：“好球！”
　　陆初景：“……”
　　他开始想，今天是谁比谁来着？
　　电视机里观众热烈的欢呼传进陆初景的耳朵里，让他无比惆怅地叹了口气。
　　假如看球的那户就在隔壁，他还可以跟人家提个醒，让对方把声音压低一些。可是别人在二层三层，他一个顶楼住户，半夜下去敲门说不好意思您看球打扰到我睡觉了……即便再有礼貌，都得被当成神经病。
　　况且也不只是球赛的声音让他烦躁，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他骤然增强的听力。
　　陆初景僵硬地躺着，半晌，拿起手机搜索。
　　【神经衰弱有哪些症状】
　　【神经衰弱怎么治疗】
　　【神经衰弱长期下去有什么严重后果】
　　越看越烦躁，陆初景按了手机，摸出空调遥控器来，抬手按关闭。
　　“嘀——”的一声提示音，相当刺耳。
　　他揉了揉自己的耳廓，再听时房间里没有空调运转的声音了，让他轻微地放松下来。
　　但不一会儿，沁凉的空气开始升温，陆初景左右挪腾，又觉得燥热。
　　吸血鬼的体温常年维持在二十到二十五摄氏度，比人类更不适应高温环境。日常气温十几度时对吸血鬼来说是最舒服的，因此房间里的空调时常开着，温度调到最低。
　　盛夏夜晚，室温上升到二十四五度时，陆初景就不得不再次打开了空调。噪音又一次填满了整个卧室。
　　陆初景愈加焦躁。
　　楼下的球赛还在继续，陆初景心说：输赢能不能干脆一点，观众那么激动干什么？文明看球，大家都应该禁止欢呼喝彩，进了球就默默庆祝，最多鼓个掌得了……这场怎么还没完？
　　思绪越来越偏，他连盲猜比赛输赢的闲心都没有了。
　　噪音让陆初景头痛，意识也有些游离，他忍耐了许久，终于悄无声息地起床，准备去浴室里洗把脸。
　　冷水或许能抚平焦躁，让他平静一些。
　　浴室里的镜子碎裂后没有买新的，后来在百货超市选了个最便宜的小方镜替代，就摆在置物架上。
　　陆初景打开水龙头，水流一瞬间被释放出来，声音就像河水奔流、瀑布冲刷。他闭了闭眼，迅速地用一捧凉水洗脸。
　　冰凉的水让意识清醒起来，陆初景将被水打湿的额发拨到一边，抬眼正对上小方镜。
　　他站在原地，凝视镜子里的自己。
　　陆初景的五官轮廓毫无变化，但脸色却显而易见地憔悴了不少，眼下一片接近淤紫的青色，看起来像是熬了十个大夜才得到这样显著的成果。
　　他的嘴唇也干燥苍白，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虚弱。
　　陆初景观察了一会儿，拿出手机，详尽地记录。
　　【第二支药剂注射后，听力大幅增强，容易导致心情焦躁。精神极度亢奋，对声音刺激异常敏感，头部轻微疼痛。体表变化为眼下青黑，嘴唇干燥。此外未见明显异常。】
　　通过加密软件将消息发送出去，陆初景回到卧室，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耳边是没有止境的噪音。
　　黑暗里，身边有人问：“睡不着？”
　　轻声的耳语，被放大许多倍之后变得令人难以忽视，语气里每一点情绪都像是随之被放大一般，以至于陆初景竟然在这短短的三个字里听出了温柔缱绻。
　　陆初景侧过头，声音放得很低，语气自然而平静，听不出丝毫为噪音困扰的烦躁：“有一点。”
　　郁晏坐起来，打开床头灯。
　　暖黄的灯光一下子洒满了整张床，柔和地将他们笼罩起来。
　　郁晏看清身边另一个人的脸，视线在干燥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的眉毛极快地皱起一瞬，询问道：“你的脸色不好，怎么回事？”
　　“可能是神经衰弱。”陆初景答道。
　　他没有告知真正的原因，只潦草地交待转移自己注意力时随手查到的东西，态度并不很在意。
　　“外面噪音太大了，特别烦，吵得我睡不着。”陆初景闭着眼睛说。“前两天也没怎么休息，现在还失眠头疼。”
　　郁晏有些疑惑：“吸血鬼会神经衰弱么？”
　　陆初景笑了一下：“那也说不定。”
　　郁晏：“需要我帮忙吗？”
　　“你要去给我买安眠药？”陆初景说。“谢谢，但是不管用。人类适用的药品对吸血鬼而言基本没有什么效果，权当安慰剂罢了。”
　　郁晏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不是觉得头疼？我可以帮你按一按。”
　　在看到陆初景眼下青黑一片的时候，郁晏心里就只剩下让对方安稳睡觉这一个念头。他明知他们眼下没有亲密到这个程度，却仍然提出来了。
　　陆初景睁开一只眼睛看他，神色半是惊讶半是探究。
　　不知道他何以做出这样的表情，眼神里的疑惑毫不掩饰，在郁晏看来简直有些可爱。
　　“也行吧。”陆初景决定放任。
　　他抓起自己的枕头，搁在郁晏的腿上，还有模有样地拍了拍，顺势躺下。
　　“随便按按就好，下次我也给你按，都不吃亏。”陆初景说。
　　郁晏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陆初景的太阳穴，略作停留之后开始打圈，力道非常轻柔。
　　他内心里有一小部分，正在为这种亲密的肢体接触感到欢欣雀跃。
　　不知道为什么，跟陆初景发生肢体接触，能让郁晏感到莫大的满足。哪怕只是指节触碰到一小块皮肤，都让他内心涌起陌生的情绪，仿佛他在抚触中逐渐烙下了自己的气味，直到有一天，他将彻底占有眼前这个人。
　　郁晏静默地凝视咫尺间这张疲惫的面庞，视线从睫毛投下的阴影巡梭到苍白干燥的嘴唇，随后敛目。
　　橘黄的床头灯画出浅浅的一个圆，轻柔地将他们圈在这方寸之间，好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两个人。
　　-
　　同一时刻，相隔大半个市的郊区筒子楼下，正有人在黑夜里交谈。
　　“临津市成安区顺义大道延近路13附7号。”有人压低声音说。“志愿者申报表格上填的就是这个地址。”
　　“咱们先上去看看人还在不在。多大的胆子啊，竟然敢在那么多吸血鬼的眼皮子底下抢光明药——”另一个人啧啧称奇。“说那个叫方然的没吃熊心豹子胆我都不信。最离谱的是，他居然还真的成功了，脱身迅速又不留痕迹，比我强多了。”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比得上人家一半么？”高个子同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那可是一整个研究所的安保力量，足足两百多号吸血鬼，你能在这么多人围追堵截的情况下带着药剂离开研究所？能的话咱们现在就去试试，成功了我叫你爷爷。”
　　“可担不起，您才是长官。”那人悻悻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你觉得方然还在这里么？”
　　高个子摇了摇头：“蠢货才会回到已经暴露了的藏身地点。”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跑一趟？”
　　“万一有什么线索呢，也说不准。”高个子慢悠悠道。“不然你给我提供一个调查方向？”
　　进入楼道里，两人收了声。
　　“方然”的住址在四楼，他们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扇门前。
　　其中一人先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高个子向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另一个人立即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细长的薄铁片来。
　　筒子楼里门窗很旧，门锁都是老式抽斗锁，很轻易就能打开。
　　室内一片黑暗，两人进去扫视一圈，里面空无一人。
　　“基本没有居住痕迹。”其中一个人悄声说。
　　筒子楼里，每一户的面积都不大。二三十平的空间，要是真的住了人，很容易就会被塞得满满当当，但眼前这个房间显然干净整洁得过分。
　　除了几把桌椅之外，空荡到完全没有任何属于私人的摆设或者物件。
　　“这更像是一个被弃置的安全屋。”高个子环视一圈，下了判断。“非常合理，在一个原本准备发生意外时用来藏匿的地点接触研究所的吸血鬼，然后直接放弃这个地方。这样一来，研究所那边掌握到的地址就失去了作用。”
　　“……我们掌握的地址也失去了作用。”同伴小声说。
　　高个子没理他，走进房间里，打开灯四下看。
　　除了床之外，这个卧室里什么都没有。床头柜的抽屉和衣柜门都大肆敞开，里面空无一物。
　　“发现什么了么？”同伴跟进来问道。
　　高个子摸着下巴沉吟，随后说：“在我们之前，应该有研究所的吸血鬼来过。可以想象，他们在这里没有任何收获。”
　　同伴翻了个白眼：“我们也没有收获。”
　　“那可不一定。你有没有想过方然为什么要把这里作为安全屋？”
　　同事摇摇头。
　　高个子笑了笑：“因为附近监控少，交通方便，筒子楼单间租金不高且人口流动快，租户常常变换，一个偶尔出现的人不会引起邻居的注意。方然的这些标准，一样可以作为线索来确定他现在居住的地点。不论是人还是吸血鬼，选择藏匿地点时安全感是首要考虑因素，他认为这样的环境能带给他安全感，所以方然选择藏身地点的标准是不会变的，这是他的本能。”
　　-
　　次日清晨，陆初景在一片安宁中醒来。他还未清醒就先感到一阵头痛，像尖锐的刺扎进后脑。
　　陆初景闭眼皱眉，忍耐地皱起脸。等到这阵锐痛过去，他才发现自己的侧躺着，向上的那侧耳朵被一只手捂住了。
　　冰凉的指腹刚好悬在他眼前，每当他眨眼的时候，睫毛就会从指尖上蹭过。
　　脑袋上快要冒出问号，陆初景坐起来，转头去看。
　　郁晏半靠在床头，安稳地沉睡，只有双手向前，一只手搁在陆初景的枕头上，五指张开，另一只手刚刚才从陆初景脸上滑落。
　　陆初景盯着郁晏腿上的枕头看了一会儿，终于在头痛的间隙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
　　郁晏说要给他按摩来着，然后按着按着……他就没有意识了。
　　恍惚间好像想起那些温柔的触碰逐渐停止，覆盖在耳畔，隔绝了一切恼人的噪音。由此，疲惫不堪的精神终于得以休憩。
　　陆初景立刻明白了：昨晚大约是郁晏捂住了他的耳朵，所以才能睡着。
　　他心情有些复杂，看了眼枕头上骨节明显的手。
　　郁晏应当是一只手垫在他的脑袋底下，另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就这么过了一晚上。
　　陆初景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在床上愣愣地坐着。
　　自从变成吸血鬼之后，他总是孤身一人，有时候难免亏待自己。仗着吸血鬼体质特殊，危险的事情没少干。
　　一点小小的失眠头痛而已，只不过是被噪音烦扰，其实陆初景自己都没太当一回事。
　　睡不着就睡不着，等实在熬不住，精神濒临极限的时候，再大的噪音都会被忽略，到时候管是昏迷还是睡觉，自有结果，总之到不了要命的程度。
　　陆初景没有想过，郁晏为了让他安稳地睡觉，会张开手掌让他枕一整晚。
　　半晌，他消无声息地下了床，从衣柜里放着的铝合金药箱中取出一支药剂，然后离开卧室。
　　在浴室里洗了把脸，彻底清醒过来，看一眼时间，已经七点多了。
　　RH-T3084实验的第三天，陆初景离开了研究所，没有专门的光损仪可供使用。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制造创口，注射药剂。
　　这个时候，陆初景觉得人类比吸血鬼好得多。
　　至少打针的时候针头可以直接穿透皮肤，疼一次就完了。不像吸血鬼，必须先忍受光损伤的剧痛，然后再是药剂注射的疼痛。
　　他叹了口气，站在浴室的遮光窗帘旁边。
　　没有光损仪，但阳光不要钱，只要忍得了灼烧一般的疼痛，想要多大的创口都没问题。陆初景心想。就是得控制好光照面积和时间，否则一不小心把整条手臂都给烧没了……
　　杨过很帅，但他不想当。
　　找准位置，陆初景小心翼翼地将遮光布掀开一小条缝隙。
　　阳光投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的小臂上，瞬息灼烧起来。
　　感到疼痛的同时，陆初景飞快地将遮光布重新封好。他冷静地忍受这种非同一般的灼痛，数秒后对准手臂上的创口，缓缓推进药剂。
　　注射完毕，陆初景打开手机记录。
　　【七月十八日，第三次注射RH-T3084，注射时间为早晨七点二十六分。】
　　手臂上的伤口很快愈合，陆初景换了身衣服，出门买早点。
　　楼下就有早餐店，小本生意，价格十分优惠，新鲜的豆浆和牛奶都只要两块钱一杯，冷藏的和温热的任选。
　　陆初景要了份三鲜面，售价八块。
　　想也知道这个价格的三鲜面里不会有鱼虾笋，老板自主做了简化，用血豆腐、香菇和肉丝做浇头，淋上一勺微辣的红油。
　　陆初景原本就是看中面里的血豆腐，满意地吃完了。
　　他想着给郁晏带一份早餐，于是又买了一份牛肉面，临走时脚步一拐，丢下两个硬币，摸了杯温牛奶。
　　站在家门口，还没掏出钥匙，陆初景就听见里面门簧弹响。
　　他站住了。
　　下一瞬间，大门打开，郁晏戴着棒球帽，冷着一张脸就要往外走。
　　“干什么去啊？”陆初景问。
　　郁晏脚步一顿，还没迈出门，就又站回去。他盯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见了。”


第二十章 二十颗小尖牙
　　陆初景看他一眼：“准备出去找我？”
　　郁晏没说话，是默认的意思。
　　陆初景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塑料袋，语气充满笑意：“下楼吃个早餐而已。这是给你带的，趁热吃。”
　　两人进了门，坐在餐桌边。郁晏吃牛肉面，陆初景在一边看着他。
　　面其实已经有点坨了，口感想必不是很好，但郁晏一点也没抱怨，吃得非常迅速，偶尔还抬眼看坐在旁边的人。
　　等他吃完，陆初景将插好吸管的牛奶递过去。
　　郁晏盯着牛奶，没有接。
　　陆初景：“愣着干嘛？给你的，喝吧。”
　　郁晏只好伸手接过来。
　　陆初景见他表情有些不情愿，专门解释了一句：“新鲜的，特别有营养。你还小呢，得多补补钙，长身体。”
　　郁晏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反驳。
　　还没等他说话，陆初景又道：“喝完之后有点事情跟你说。”
　　郁晏看了他一眼，见陆初景神情严肃，知道是重要的事情。他不想耽误时间，两三秒就喝完了牛奶，把空瓶放在餐桌上。
　　“喝那么急干什么，小心呛着。”陆初景道。“喜欢的话明天再给你买。”
　　郁晏：“……”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该不该解释自己并不喜欢牛奶，也不需要补钙长身体。
　　“是这样的，我最近一段时间都能在白天出门见光，持续时间可能长达一个月。”陆初景缓缓说。“这期间也许会有一些意外状况，需要你帮忙。”
　　郁晏：“好。”
　　陆初景看了他一眼：“先别急着答应，我还没说完。”
　　他思考了一番，站起身来往卧室走，示意郁晏跟上。
　　两人站在衣柜旁边，陆初景打开拉门，让郁晏看里面。
　　出租房的衣柜大都不太宽敞，好在陆初景的衣服也不多，基本没占什么位置，所以一眼望过去空间还是相当充足。
　　当然，他不是让郁晏看自己的衣物，而是让对方看最底下并排挤着的箱子和背包。
　　“这两个，你都见过，我从外面带回来的。”陆初景指了指银色的药剂箱和黑色的背包。
　　一个是从研究所带回来的，一个是从筒子楼带回来的。虽然郁晏没有问过，但陆初景知道他一定对这两样东西有印象。
　　果不其然，郁晏点了点头。
　　陆初景将最里面一个棕色皮革手提箱拿出来，说：“这个你应该是第一次见，我的全部家当基本就在这里了。”
　　那是一只很旧的箱子，样式非常复古，皮面有磨损的痕迹，看起来起码有几十年的历史，很像时代剧里会出现的做旧款。皮箱的把手和锁都是老式铜制，安全性堪忧。
　　不过能看出来这只箱子被保存得非常好，使用它的人一定非常小心。上头除了正常磨损外，没有任何粗心导致的划伤或破损。
　　郁晏看见皮箱上有非常模糊的字迹：上洋朱合盛制。旁边黄铜部件上另錾一行小字：丁久年赠。
　　他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陆初景见郁晏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字迹上，也跟着看了几眼。他伸出手去触摸铜片上錾刻产生的凹痕，许久才说：“这是我老师的名字。”
　　郁晏侧头看他，没有说话，但表情解读出来就是“我很愿意听”。
　　陆初景笑了笑，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想了想才道：“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老师跟一个长辈闹了点矛盾，我夹在中间很为难，不知道帮哪一边，就选择出国游学。说是游学，其实是一种逃避吧。我当时想着，或许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和好了，不用我再烦恼。临走之前，老师送了我这只箱子，算是饯别礼物。”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这不过是逝去的时光中无足轻重的一小部分，说起来也很简略，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带过。
　　但他语气里透露出一种不自知的沉重和悔愧。
　　郁晏看着陆初景低垂的眉眼，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陆初景摇摇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师。”
　　故而这只箱子对他来说很宝贵，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可以放进去。现如今已经有各式各样的箱包，不论是美观度还是安全性都远超这只老式皮箱，但陆初景来到临津的时候还是带上了它，好像故人随行。
　　沉默片刻，陆初景道：“不是什么好故事，改天有空再说吧。先给你看看箱子里的东西。”
　　他打开皮箱，里头数刀粉色的钞票，码得整整齐齐，一眼看过去简直要被金钱的光芒闪瞎眼睛。
　　现如今很少有人简单粗暴地携带这么多纸币了，陆初景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不得不准备了纸币，用以避免产生移动支付或银行流水的信息。
　　“这是我来到临津之前准备的生活费，数量有限，需要省着点花。”陆初景道。“以防万一，得告诉你钱在哪儿。”
　　他丝毫不担心郁晏带着钱离开。
　　其一是觉得不太可能，虽然跟郁晏相处没有多久，但这人看起来好似无欲无求，除了变成人鱼时莫名粘人之外，平时连兴趣爱好和娱乐活动都没有，给什么吃什么，连坨了的牛肉面都不嫌弃。这样一个人，拿着钱好像也不会花。
　　其二，这只是他准备的一部分，即便出了什么意外，也还有备用资金。
　　“我需要你帮忙的就是，每天按时出门给我买血制品。”陆初景道。“未来一个月内，我基本上不会出门，也不会点外卖。但是血制品是吸血鬼必须的，得不到补充的话我可能会变得很虚弱。”
　　RH-T3084的副作用已经初步显现了，在药剂失去作用的晚间，他的听力莫名增强，这会导致焦躁易怒。然而在第一天注射药剂的时候，他还没有产生副作用。
　　陆初景合理推测，药剂在短时间被不会被完全代谢掉，它的有效成分在白天被太阳消耗，但残余的部分导致了副作用。副作用会随着体内残余药量增加而变得严重，往后甚至会出现其他更糟糕的症状。
　　假如听力越来越敏锐，那么出门就是一种折磨。在噪音的影响下，他不能保证自己在一个月的注射过程中可以完全保持理智，为了不伤害普通人，他只能闭门不出。
　　同理，为了保证外卖员的安全，他也不能点外卖。
　　郁晏点头答应。他沉默数秒，低声问：“是因为参加了志愿者招募吗？”
　　陆初景透露的信息不多，但从研究所回来之后就忽然能在阳光下行走，这已经足够让他明白怎么回事了。
　　“是。”陆初景没有否认，他接着说：“我正在做一个实验，顺利的话或许往后吸血鬼群体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郁晏凝视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陆初景微笑。
　　他说的不算假话，但也不完全真，要看从哪个方向来理解。
　　半晌，郁晏道：“包括你么？”
　　陆初景：“什么？”
　　“吸血鬼群体好过一些。”郁晏重复道。然后问：“包括你在内？”
　　陆初景眨了眨眼睛，数秒才说：“当然。”
　　郁晏又问：“实验有危险吗？”
　　这次陆初景很快回答：“风险在我承受范围内。”
　　郁晏点点头，不再问了。
　　他在意的重点很奇怪，不问志愿者招募的具体内容，也不问实验到底是什么，似乎完全把关注点放在陆初景本人身上。
　　沉默片刻，陆初景将衣柜里那只鼓鼓囊囊的黑色背包拿出来拍了拍：“这个你也得看看。”
　　拉开拉链，里面的金属链条开始反光。
　　“这东西你应该挺熟悉的。”陆初景道。“钨钢制，非常结实，当然比不过人鱼的鳍和鳞片，不过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坚硬的东西，用来束缚狂躁的吸血鬼会非常有用。”
　　陆初景深吸了一口气，将背包连同里面的钨钢链条都推向郁晏：“在我失去自控能力的时候，你需要用这些限制我的行动。”
　　他很不习惯将有关自身的东西交给别人，做出这个决定于他而言其实算得上计划外的冒险举动。
　　陆初景原本打算在做药剂实验时全程自主行动。每天注射药剂后，立即用钨钢链将自己绑缚起来，以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失去控制给普通人来带来危险。
　　整个实验过程中，除了每天注射药剂的片刻空隙，其余时间他都会被链条束缚着，丝毫不能动弹。
　　可是现在有郁晏在，陆初景没办法按照原计划进行。
　　郁晏随时有可能变成人鱼，假如陆初景在钨钢链的束缚下不能行动，而郁晏刚好这时候变成了人鱼，后果可能比他自己失去控制还要严重。
　　两个定/时炸/弹被迫捆绑在一起，其中一个防着自己爆炸，还得捎带上考虑另一个。
　　陆初景并不完全信任郁晏，但目前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保证自己的行动能力。为此，他只能让郁晏参与进来。
　　情势推动陆初景，让他不得不交付自己的信任。
　　郁晏看着背包里冷冰冰的金属链条。
　　他确实熟悉这个，在变成人鱼之前，他被同样的东西束缚着，直到开始变化，手掌外侧长出鳍翼，才切断锁链逃走。
　　郁晏伸手将背包的拉链拉好，放回衣柜里原来的位置。
　　“我不会这么对你的。”郁晏语气强硬地说。“如果你失去理智，我会阻止你，但一定不是这种方式。”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颗小尖牙
　　陆初景还从来没听到郁晏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他看了看回归原位的背包，又看了看身侧面无表情的人，回过味来。
　　“你生气了？”陆初景问。
　　他天生对人的情绪敏感，但饶是如此，也只知道郁晏生气了，闹不清楚为什么。
　　刚才不是好好地说着话，怎么忽然就生气了呢？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孩子的脸，六月的天。当代年轻人，情绪可太难以捉摸了。
　　郁晏摇摇头，也不说为什么，淡淡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这话问得好，还有别的事情吗？
　　最重要的事情都被你一口否决了，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啊？
　　陆初景扶了扶额头，跟他打商量：“你看，这是我自愿的。为了避免伤害到普通人类，适当地做出那么一丢丢的牺牲，也不算大事，对吧？”
　　为了活跃气氛，他还把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表示这个“一丢丢”真的很微小。
　　郁晏不为所动。他坚定地说：“不。”
　　他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涌起一阵截然相反的情绪，让与他自己展开了拉锯战。
　　一边是下意识地想要顺从陆初景，做到他要求的事情；另一边，他自己又绝对不愿意将钨钢链条用在陆初景身上。
　　郁晏的本能告诉他应该听眼前这个人的话，但理智又死守阵地，不想对面前这个人造成一点点伤害。
　　他忽然想到，自己和陆初景相识完全是意外导致的，也就是说，假如陆初景不认识自己，依然会按照原计划进行，独自一人度过这一个月的时间。
　　这期间他会吃多少苦头呢？
　　郁晏的脸色霎时更沉。
　　陆初景见左右说不动他，只得叹了口气，转而道：“那你只需要每天出门帮我买东西就可以，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总行了吧？”
　　郁晏仍旧没有答应。他忽然伸手，冰凉的指节搭在陆初景的手腕上，一瞬间收紧了，力道非常大，让吸血鬼也能觉出疼痛来。
　　陆初景笑了：“打击报复呢？”
　　他挣了挣，但郁晏并不放手，反倒越收越紧，让他生出一种手腕几乎要被折断的错觉。
　　等陆初景终于忍不住皱眉的时候，郁晏才倏然松开，低声道：“你对我来说没有危险，在这个房间里你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一旦你失去理智，我会保证你待在房间里，哪里也去不了。”
　　陆初景：“……”
　　这话好像没什么问题，但听起来又有哪里不对。
　　陆初景侧头看郁晏。
　　大约是刚刚拒绝了他这个“饲主”的要求，郁晏眼睛半垂着，看起来情绪不太高，他的手僵硬地搁在膝盖上，看起来有几分局促，像是在后悔刚才攥人手腕的举动。
　　明明再三被拒绝的是自己，可陆初景一看郁晏这副神情，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算了算了。
　　陆初景在心里叹口气。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未雨绸缪已经成了习惯，但或许情况没有那么糟糕。药剂实验过程中也不一定就会发生意外，兴许能够顺顺利利地结束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
　　-
　　药剂实验第四天，陆初景开启了新篇章。
　　一大早，他就跟郁晏出门去菜市场买血制品。到了一看才发现，他先前的打算确实有些多余。
　　陆初景虽说是一个对现代科技了如指掌的新时代吸血鬼，但他对食物这方面却没怎么关注过，以为买血制品还像以前一样。
　　他那时候，买个血豆腐得大清早赶着去，从血刚放出来等到凝固，才能买了回家。
　　现如今科技发达，血制品都有冷藏盒装的了，保质期尤其长，可以在冰箱里存放整整一年。
　　干什么非要郁晏每天出门买呢？完全可以一次性储备一整个月需要的份额，然后待在家里足不出户。
　　现代科技惠及吸血鬼，令陆初景感到十分欣慰。
　　回到出租屋，一道难题接踵而至。
　　他脸色凝重地看着从市场买回来的盒装鸭血，思考要怎么样把这冷冰冰的棕褐色固装物变成热腾腾又香喷喷的食物。
　　陆初景活了百来年，还从没下过厨，一时只能望着鸭血皱眉头。
　　还是人类的时候，他从不为吃喝操心，自然有家人为他妥帖准备。变成吸血鬼后，也过了好些年奢靡无度的生活，除了不碰人血之外，各类血制菜品变着花样送到眼前，还有专人掌勺。后来发生变故，行踪不定，生活条件难免差了点，但也不是下不起馆子，哪需要自己动手。
　　陆初景虽然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最多也就下个面煮个粥什么的，尚能勉强饱腹。现在要做一道正儿八经的菜肴，着实有点强人所难。
　　换在平时，大不了就是不吃，反正吸血鬼也饿不死，缺少血制品补充不过是身体虚弱一些，算不上什么大事。
　　前头有好些年，他都是这么干的，毕竟常年吃一种食材多少也会厌烦，再怎么换着法子做都觉得腻味。
　　可是现在正处在实验RH-T3084的关键时期，陆初景必须保证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常，否则没意外也出意外了，补充血制品与其说是为了他自己，不如说是为了实验。
　　陆初景看了那盒鸭血许久，久到居住在这里的另一个人进厨房来看。
　　“怎么了？”郁晏问。
　　“你说……”陆初景语气沉重。“这能生吃么？”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换做以前，有人知道他居然会认真地考虑该不该生吃鸭血，一定觉得这是什么笑话，专门逗人开心来着。
　　郁晏看他，有些不确定：“你想生吃？”
　　“那当然是不想的。”陆初景幽幽道。“可是我又不会做饭。”
　　生鸭血腥气重，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就算是吸血鬼，也不该遭受如此折磨。
　　郁晏：“我来做。”
　　陆初景惊奇地看着他：“你会做饭？”
　　“会一点。”郁晏道。“做鸭血粉丝汤？”
　　陆初景从案台边上让开，没抱太大希望地说：“水煮肉片会做么？”
　　郁晏转头看他：“不是要吃鸭血？”
　　“是啊。”陆初景点头。“垫底的配菜换成鸭血不就行了，吃肉和吃鸭血又不冲突。”
　　郁晏：“……”
　　他转头去找围腰，四下看了一圈，没找到。
　　问陆初景，得到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有。一开始就没打算下厨，怎么可能买这个？”
　　郁晏又看了冰箱和灶台，发现空空如也，除了今早才放进去的作为储备粮的大量盒装鸭血，就只剩下六连罐装的啤酒。
　　陆初景在厨房里站了半天，实际上这里任何调味品都没有，就算他手艺绝佳，也根本做不出什么来。
　　郁晏：“材料不够，要出一趟门，去超市买东西。”
　　他说话时看着陆初景，口吻像在申请许可，模样十分认真。
　　陆初景没忍住笑了，应道：“行。你去拿钱，我洗把脸再出门。”
　　郁晏点点头，进了房间。
　　他打开衣柜，从棕色皮箱里抽出五张钞票，想了想，又拿出五张，随后扣上皮箱，放回原位。
　　起身时视线扫过装着钨钢链条的黑色背包，郁晏的目光有些沉。
　　犹豫数秒，他重新规划了衣柜里的空间。将黑色背包放到了最里面，又在上面放了整整齐齐一叠衣物隔开，好像这样就能断了陆初景使用它的念头一样。
　　做完这一切，郁晏转身，正对上陆初景含笑的目光。
　　郁晏：“……”
　　“这么不放心啊？”陆初景说。“藏东西也不知道找个好点的地方，你这不就是掩耳盗铃么？”
　　郁晏静默数秒，摇摇头：“没想藏。”
　　仅仅看那只黑色背包不太顺眼而已。
　　两人出了门，去百货超市购物。厨房里什么都缺，采购清单列下来长长一串，手机便签一页都排不下。
　　郁晏推着购物车，陆初景在旁边念：“电饭煲、不粘锅、厨刀……下个厨这么麻烦呢？还是点外卖方便。”
　　抱怨归抱怨，购物车还是很快被塞满了。
　　调料区的各种瓶瓶罐罐堆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陆初景看了半天，只知道现代人类好像光靠酱料就可以吃完一顿饭，似乎没有什么做菜的必要。
　　郁晏问他生抽是喜欢普通的还是薄盐的，陆初景面上不动声色地随手一指，实际上连生抽跟老抽都分不清，更不用说盐不盐的。
　　不都是酱油，有区别吗？他在心里想。
　　挑好油盐酱醋，接着去生鲜区买里脊肉。
　　陆初景看见旁边有卖活鱼的，又想起“以形补形”这回事来，选了一条草鱼，让师傅杀好装进袋子里。
　　于是郁晏称完里脊肉一回头，就看见购物车里多了一条死不瞑目的鱼，头被剖成两半，尾巴直愣愣地摊着，看起来十分凄惨。
　　陆初景拍拍他的肩膀，丝毫不顾这幅场景对鱼来说有多残忍。他另一只手指了指购物车：“这都是同类为你做出的牺牲，你记得……把它做得好吃一点儿。”
　　郁晏：“……”
　　他已经不再试图向陆初景辩解人鱼跟鱼不是同一物种了。确实都有尾巴，认个远房亲戚也没什么大不了。
　　郁晏面无表情地低头看那条草鱼，半晌，答应道：“好。”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颗小尖牙
　　回到出租屋，郁晏拎着瓶瓶罐罐进厨房里摆好，陆初景蹲在客厅研究电饭煲。
　　他早就知道外卖的米饭都是电饭煲做出来的，但到现在还没真正接触过，难免有些好奇，翻说明书看了片刻，自觉研究够了，就失去兴趣。
　　厨房里传来水声，陆初景一手提溜着电饭煲，站在门边，倚着木质门框往里看。
　　郁晏清洗了新买的厨具和碗筷，转身在砧板上切里脊肉。他动作迅速又利落，手臂线条流畅，切肉都切得赏心悦目。
　　陆初景看了一会儿，问：“你经常自己做饭？”
　　郁晏动作一顿，随即点点头：“没什么人管我。”
　　他无意细说，陆初景也不追问，晃了晃手里的电饭煲：“这东西放在哪里？”
　　话一出口陆初景觉得有点不对，明明这房子是他自己租的，厨房当然是属于他的，甚至连电饭煲也是他出钱买的，爱放哪里放哪里，怎么反倒要问郁晏的意见？
　　他本来就不是个习惯征询别人意见的人。
　　郁晏手里打了个鸡蛋，正在分离蛋清，闻言侧头，道：“放在插座附近。”
　　放好电饭煲，陆初景也没出去，他站在一边看郁晏切鸭血，准备配菜。过了几分钟，他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郁晏想了想，递给他一头蒜。
　　陆初景：“……”
　　“你是认真的吗？”陆初景皱眉。“让吸血鬼剥蒜？”
　　郁晏骤然意识到吸血鬼好像是不能碰蒜的，他迅速收回手，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人：“对不起。你有觉得不舒服吗？”
　　陆初景盯着他看了几秒，见他把手背在身后，忍不住笑了：“逗你的。蒜给我吧，没事儿。”
　　郁晏不肯，往后退了两步：“你不是怕大蒜？”
　　“不怕，我之前点外卖鸭血粉丝汤里还加了大蒜呢，不记得了？”陆初景道。“大蒜和银器就相当于过敏原，有些吸血鬼不能碰，但有些可以。”
　　郁晏还是摇头，转而递给他一把小葱。
　　这就是不打算让他碰大蒜的意思了。
　　陆初景哭笑不得：“我刚才真的是开玩笑，不信你把蒜给我试试，绝对没事儿。”
　　郁晏看着他，数秒后妥协了。但他将一整头蒜分开，只取出其中两瓣，放在陆初景掌心。
　　两瓣就两瓣吧。陆初景也不计较，兴致勃勃地开始剥蒜。
　　他没做过这种事，因此不得要领。吸血鬼的力气又很大，两只手指不知道怎么一捏，就把一个蒜瓣捏扁了。
　　……将就用吧，还省得拍了。陆初景心想。
　　没等剥完手里的两瓣蒜，指尖的皮肤忽然疼痛起来。陆初景停下动作，抬起手一看，沾到大蒜汁液的那块儿已经泛红肿胀，与人类的过敏症状一模一样。
　　他看了郁晏一眼，对方正在剔除鱼骨，没有注意到这里。
　　陆初景赶忙捏扁了另一瓣蒜，换了完好的一只手，将两瓣面目全非的大蒜放在案台上。
　　“我都说了没事儿吧。”他若无其事道。“水煮肉片里记得多放蒜，不然不够香。我先出去看会儿电视，饭做好了叫我一声。”
　　说完，陆初景没等郁晏回答，就出了厨房。
　　他打开客厅里的电视作掩护，望着自己肿起来的手指头，陷入沉思。
　　最开始陆初景真的只是逗了郁晏一把，实际上他确实对蒜接受良好，不论是做人的时候还是做吸血鬼的时候，从来都没对这东西过敏。
　　怎么今天忽然就过敏了呢？
　　陆初景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种情况跟RH-T3084有关。
　　注射药剂之后会变得虚弱，同时也削弱了他对大蒜的抵抗力和免疫力，才导致了这种局面。
　　他试着屈伸手指，发现肿胀已经影响到了关节灵活，幸好还没有严重到溃烂的地步。
　　陆初景打开手机加密软件，将过敏症状如实发给联系人。想了想，进到浴室里拿起置物架上的芦荟胶，往手指头上抹了点儿。
　　不管有没有用，总之是做出努力了。
　　从浴室里出来，听到厨房“哧啦——”一声，应该是郁晏开始炝锅做菜了。一股辛香鲜辣的味道从门缝里飘出来，引得陆初景深深吸了口气。
　　太香了。
　　陆初景在原地站着，忽然觉得这租来的小破房子里有了点烟火气，令他回想起自己还是人类的时候。
　　作为吸血鬼和作为人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区别大概就在于，吸血鬼只是活着，人类才是生活，正因为生命有限，所以觉得每一天都值得珍惜。
　　陆初景笑了笑，难得勤快起来，趁着郁晏做饭的这会儿，把客厅收拾了一遍，又去擦餐桌和椅子，最后拖地。
　　等他做完，郁晏刚好端着水煮肉片从厨房里出来。
　　陆初景抽了抽鼻子，不吝夸奖：“闻起来挺香的。鱼做了么？”
　　郁晏点点头：“酸菜鱼。”
　　两人坐在餐桌边上，沉默片刻，都有些不自在。
　　吃外卖的时候没觉出来什么，只不过是饭搭子，正儿八经地做了饭菜一起吃，就显得不太一样了。
　　陆初景已经好几十年没跟人同桌吃过家常菜，郁晏就更不用说了，有生以来恐怕是第一次为另一个人做饭。
　　两人互相看看，都觉得现在这场景就跟刚组建小家庭似的。莫名温馨的氛围，简直让人坐立难安。
　　陆初景更加年长，一会儿就适应下来，主动打破沉默：“要喝啤酒么？”
　　郁晏：“……不了，谢谢。”
　　陆初景没有勉强，自己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起开易拉罐，咕嘟咕嘟灌下两口，他拿起筷子：“吃饭吧，还等什么呢？”
　　水煮肉片入口，陆初景不由得眯起眼睛。
　　郁晏的厨艺还是很不错的，没糟蹋这块里脊肉。微辣的红油裹着嫩滑的肉片，入口既鲜又香，咸淡也适宜，不比外边餐厅里的差。
　　陆初景想竖个大拇指，忽然惦念起自己手指头还肿着，只好作罢。他将关节肿胀的左手搁在膝盖上，用右手夹菜吃饭，没表现出半点异样。
　　郁晏听话得不行，照陆初景的指示在水煮肉片和酸菜鱼里放了大量的蒜末和蒜片，因此吃到一半，陆初景的喉咙就肿了，泛着又麻又痒的刺痛。
　　他不动声色地咽下食物，喝了一口啤酒。冰凉的酒液稍稍抚平痛感，随即更猛烈地灼烧起来。
　　难受。
　　陆初景缓了一会儿，继续去夹菜，这次筷子戳进酸菜鱼里，捞了一块鸭血。
　　他有些诧异：“这里面也放了鸭血啊？”
　　刚一说完，陆初景顿住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且沙哑，因为喉咙肿胀，发声有些困难，听起来像是力竭之际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断续语句。
　　郁晏一下皱起眉，饭也不吃了，搁下筷子看着他：“你怎么了？”
　　陆初景摇摇头。随即觉得好像糊弄不过去，遂拎起啤酒罐晃了一下：“有点喝大了。”
　　欲盖弥彰，就这区区半罐啤酒，能让一个吸血鬼口齿不清，说出去就跟笑话一样，谁都不会信。
　　郁晏沉着脸，站起来就要往桌子这边走：“让我看看。”
　　陆初景不知怎么有点心虚，整个人都坐直了，视线往右下方瞥。
　　他一时没想到什么好的说辞，还在想着，下巴就覆上冰凉的手指，稍稍一用力，迫使他抬起头。
　　“张开嘴。”郁晏道。“我看看喉咙。”
　　陆初景还在负隅顽抗，低声说：“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喝酒喝大了，等一会儿就好，真不用操心。”
　　他语气柔和，带着点示弱的意味。
　　郁晏动作一滞，内心又开始拉扯起来。
　　他本能地想要听从陆初景的话，自我意识则告诉他必须弄清楚对方怎么会忽然嗓子哑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左右拽着他，就这么僵持着。
　　郁晏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脸色有点复杂。
　　陆初景见状，立即站起来，急匆匆扒拉了几块鸭血，风卷残云般吃完饭，碗筷都没来得及收，就从餐桌边离开，进了卧室。
　　没过几分钟，不止是喉咙痛，胃里也疼痛起来。
　　陆初景知道大概率自己死不了，也就不在乎这些许痛楚，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望天花板。他惯于忍耐，此时还颇有闲心地在手机上记录。
　　【第四支药剂注射后，产生百合科葱属植物（大蒜）过敏现象，具体症状为接触部位肿胀疼痛，外接触、内服均有异常。初步判断药剂对注射者抵抗力存在一定削弱作用。】
　　记录完，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我这也算是变着法子找死了，不知道英勇牺牲之后有没有人给我颁个荣誉奖项什么的……”
　　-
　　夜晚，陆初景又一次失眠。
　　药剂效果褪去后，听力增强的副作用越来越显著，他不得不将一部分睡眠时间挪到了白天。
　　白天在药剂作用下，陆初景的听力会回归正常，勉强能睡几个小时。
　　漫长的夜晚，则基本在噪音的烦扰下度过。
　　房间里没有开灯，陆初景已经逐渐习惯空调送风的声音，虽然还是觉得让人烦躁，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平心静气，闭上眼睛，随着扇叶运转的规律数数，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黑暗中，他蓦然产生一种被人窥视的异样感觉。
　　陆初景一时疑心自己终于被噪音折腾到神经衰弱，产生了错觉。随即他心下一凛，睁开眼睛，转头看身边躺着的人。
　　一双冷血动物般幽深的竖瞳正直勾勾盯着他，近在咫尺。
　　陆初景不由心口一窒，差点没就势滚下床去。
　　他意识到这是郁晏在看着自己，松了口气。他缓缓放松肢体，语气疑惑又暴躁：“大半夜的，不睡觉专门吓我呢？”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颗小尖牙
　　郁晏没有说话。
　　于黑暗中，陆初景听到鳞甲与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音，在耳边被放大无数倍。他敏感地抬起头，朝床脚看了一眼，镇定道：“又变成人鱼了？”
　　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说话的同时，他已经看清了郁晏下半身的鱼尾。
　　陆初景半晌没有动作。
　　他无法判断此刻郁晏有没有攻击人的意图，又担心自己率先做出任何行动都只会适得其反，只得安静地等待。
　　他们相隔咫尺，鼻尖蹭着鼻尖。
　　明明两个人都不需要呼吸，陆初景却偏偏产生了一种冰凉的吐息喷洒在自己脸上，他们呼吸相闻的错觉。
　　郁晏越贴越近了，发梢垂落在脸上，蹭得他略微发痒。
　　陆初景一动不动。
　　他记得先前郁晏说过，在人鱼状态下他是能听懂自己说话的，于是低声喊他的名字。
　　“郁晏？”
　　人鱼略微张开嘴唇，似乎在回应他的呼唤，发出了韵律奇特的声音。
　　床头的小夜灯“啪”地破碎，玻璃灯泡跌落在地。
　　这动静听起来，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拼命敲三角铁，声音又清又脆，当然主要还是大。震耳欲聋，让人恨不得从此没有耳朵这个器官。
　　陆初景：“……”
　　他叹了口气，为保证其他物品不遭受无谓的伤害，尤其是自己的耳朵不遭受更多的摧残，只得闭上嘴巴。
　　陆初景起身，拖着人鱼进了浴室。
　　鳞片与地板刮擦的声音仿佛群山崩落，风雷齐响。
　　陆初景耳膜发痛，面无表情地把人鱼丢进浴缸里，开始放水。
　　水流飞溅，落在他耳朵里则是海潮奔涌，声势浩大。他仿佛在这个小小的浴室里听潮，震撼之情难以言表。
　　郁晏丝毫不受影响，耳鳍向后展开，细却坚硬的骨骼支撑着它们如同翅翼般伸张，无意识地抖了抖。
　　水流没过腰际，郁晏看上去似乎满意了。
　　他伸出手，掌心紧贴陆初景的背部，相当自然地把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睡觉时陆初景穿了四角沙滩裤，因而一入水，腿部皮肤直接贴着郁晏尾巴上的鳞片。他颇感不适，撑起手臂往后仰，几乎是半躺在浴缸另一端，背部紧紧贴着人鱼的尾鳍。
　　郁晏犹不满足，轻悄悄地卷起尾鳍，覆盖在陆初景背上，最尾端透明的鳍朝向两边，刚好从陆初景两侧肩头垂落，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不知是不是人鱼尾巴的特性，陆初景感觉到似乎有冰凉的黏液沾在自己背上，顺着衣物织料跟皮肤之间的空隙滑落，不由得骤然产生一种被蟒蛇绞缠的错觉。
　　尾鳍带起水珠低落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仿佛某种危险的昭示。
　　陆初景心底瞬间产生一种凉意，从脊背下达尾椎，似乎自己正处于命在旦夕的危险中。
　　假如他还是人类，此刻应当心脏狂跳，肾上腺素加速分泌，整个人极端紧张。这是非常糟糕的体验，就好像人鱼完全处于食物链顶端，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
　　这种感觉惊人的熟悉，就像是在研究所面对那条雌性人鱼的时候，他被控制着走向水池，全然无法掌握自己的身体。
　　对他而言，最深的恐惧，来自受人摆布、无力自控。
　　明明上次郁晏变成人鱼的时候，他都还没有这种感受……为什么今天会产生发自心底的恐惧？陆初景冷静思考。难道郁晏两次变化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他很少做没有证据的猜测，此刻一面注意着郁晏，一面分神回想。
　　郁晏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也感觉不到陆初景肢体僵硬。他按住怀中人的后腰，尾鳍顺势前推，迫使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姿态无比亲密。
　　似乎从这个行为中获得了满足，郁晏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声音。他凑得更近了，鼻尖磨蹭着陆初景颈部的皮肤，忽然舔舐了一下。
　　这个动作不含别的意味，就像动物通过类似的行为来确认气味或打上标记一般。
　　陆初景只察觉到冰凉柔软的触感，一瞬即逝，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到底是什么，身体就先理智一步，开始了细微地战栗。
　　这更类似恐惧，他的意识不清楚代表着什么，但身体率先反应过来，他被捕获、占有或者其他类似的形容——
　　陆初景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颈项。被人鱼舔舐过的地方有轻微的痛感，伴随着细密的小点……是伤口么？
　　他无从分辨。
　　一股剧烈的疼痛骤然从那里蔓延开，迅速地流窜到四肢百骸，仿佛一寸一寸灌注进了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陆初景的身体在本能地排斥，因而才会那么疼。但是外来物仍旧迅速地扩散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带着无比强烈的侵略性。
　　太疼了……
　　陆初景恍恍惚惚地想。
　　他再也没办法思考为什么这次郁晏变得那么令人恐惧，思绪仿佛被揉烂搅碎一般，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巨大的痛苦湮没了他。陆初景本能地拱起脊背想要蜷缩，以抵御似乎永无止境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勉力控制自己不要泄露出声音。
　　他可以忍耐，身体的痛苦并不是最难以忍受的东西，总有结束的时候。
　　陆初景眼神空茫，眼前忽然闪过白惨惨的灯光，四面八方挂着冷笑的人群，以及最后一晃而过的熟悉面容。
　　“老师——”他哑声说。
　　疼痛终于超过了陆初景能忍受的阈值，眼前的一切消失殆尽，他沉入黑暗。
　　-
　　再次醒来的时候，陆初景一个人躺在床的正中央。他意识还有些模糊，坐起身来扶着头回忆了数秒，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随即，陆初景环视一周。
　　郁晏不在房间里，先前破碎的小夜灯已经恢复原样，似乎有人给它换了灯泡，此刻暖黄的灯光正照耀着每个角落。
　　陆初景的目光在小夜灯上停留了片刻，心里略微放松下来。
　　知道换灯泡，想必郁晏已经恢复了。他不用忧愁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楼里的居民是不是已经集体奔赴黄泉，还算省心。
　　揉了揉额头，陆初景下床穿好拖鞋，往房间外面走。
　　客厅里漆黑一片，他看到沙发上有个人影，脚步一滞。
　　没等他想怎么办，郁晏低声开口：“……对不起。”
　　陆初景：“……”
　　他打开灯，无奈道：“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好玩吗？灯都不开是准备吓谁呢？还对不起，你确实对不起我，都给我造成心理阴影了。”
　　郁晏报之以沉默。他非常小心地看了一眼陆初景喉结右侧的伤口，优越的视力让他能够看清那一片细小的血洞。
　　那是他造成的伤害。
　　郁晏眼神晦暗，视线跟随着陆初景，看到他去倒水喝，仰起头时因为不适而倒抽一口气，痛得眉头都皱起来。
　　他心里泛起一阵隐秘的难以形容的感受，就像人类失去空气一般窒息。
　　郁晏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忽然想：他给陆初景造成了伤害和疼痛，为什么不以自己的伤害和疼痛作为补偿？
　　就该这样。
　　人鱼都是这样的。
　　他才有这个念头，指尖便倏然弹出钩爪。
　　先前郁晏觉得钩爪是令人厌恶的，代表了自己变成迥异于人类的怪物，此刻却理解了它是多么地令人愉快。
　　只要轻轻地划下去，不论是手腕或者颈项……他就可以感受到剧烈的痛苦。
　　跟陆初景一样的痛苦。
　　郁晏出神地想了数秒，径直伸出手腕。
　　陆初景喝完水，眼角看到客厅里郁晏的异常举动，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正奇怪着，就见到郁晏在自己的手臂上竖直划了一道线。
　　陆初景：“……？”
　　没等他问，锋利的钩爪过处，皮肤随之破裂，浅蓝色的液体立即涌了出来，顷刻间滴落在地板上。
　　陆初景：“你在干什么？！”
　　他水杯都顾不上了，匆匆仍在水池里，也不管摔没摔碎，几乎是下一瞬间就到了客厅里，难以置信地看着郁晏。
　　“我让你受伤了。”郁晏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所以我也应该痛苦。”
　　陆初景满脸惊异，一时顾不上去思考郁晏到底是什么意思，语速极快地说：“疯了吧你？家里没有包扎的东西，你这么失血不得去医院啊？你的血为什么是这个颜色，去医院能有适配的血型么？根本输不上血！万一休克了怎么办？”
　　郁晏摇摇头：“没关系。”
　　正如他所说的一样，贯穿整条小臂内侧，足有三十公分长的伤正在迅速愈合。如果不是地板上还残留着颜色奇特的血迹，根本看不出来数秒前曾有这么严重的创口。
　　一直看着手臂恢复如初，陆初景才松了口气。
　　他一个没有心跳的吸血鬼，心脏险些被吓得跳出嗓子眼儿。
　　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回事？一个一个这么偏激的么？陆初景心里愤愤。这才多大点事儿啊，就这么冲动地伤害自己？
　　说得倒是很好听，什么“我让你受伤了，所以我也应该痛苦”，可这是正常人的思维吗？也太吓人了。
　　想来想去，陆初景没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屈起中指狠狠弹了郁晏一个脑瓜崩。他此刻看郁晏就跟看家里闯祸的熊孩子似的，满眼都是不理解。
　　“作为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做错了事情应该道歉才对。”陆初景道。“你还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一套呢？这算什么补偿？给自己划一道伤口显得你比较厉害是吧？”
　　郁晏没有说话。他眼睛半垂着，看上去一副认真地听，却打算死不悔改的模样。
　　陆初景平复了心绪，严肃道：“我们得好好谈谈。”
　　郁晏视线跟随着陆初景，看着他坐在沙发上，才收回目光。
　　“先来说说，为什么要划伤自己？”陆初景语气沉重。“别拿什么我受伤了所以你得补偿来搪塞。你没觉得这个思路很不正常么？”
　　郁晏一言不发。
　　他心里也一片茫然，要说其中有什么成立的可靠逻辑，那当然不存在。没有必须划伤自己来补偿陆初景的必然理由。
　　可是他又无比清楚，他就该这样。
　　人鱼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
　　陆初景：“再说了，我受伤只是那么一小块地方，创可贴盖上去都嫌宽。你给自己划那一道多严重心里没点数么？”
　　郁晏摇摇头：“不严重。”
　　陆初景都快被他气笑了，抱着胳膊说：“严不严重是我说了算，你在这狡辩什么？”
　　郁晏意识到陆初景是真的怒气冲冲，也不辩解，只自下而上抬眼看人。半个字都没说，目光沉静又空洞。
　　陆初景：“……”
　　他有些说不下去，猛地站起来，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没出息。
　　眼神再可怜，那也是犯了错。
　　犯了错能不教训吗？
　　哽了数秒，陆初景声音低下来：“我都没怪你，怎么倒自己动手了？照这么说，你的伤口也是因为我造成的，我是不是也得还回去？”
　　郁晏瞬间谨慎地看过来，似乎在防备他效仿自伤。
　　陆初景没脾气了，捏了捏鼻梁，疲惫道：“算了，以后你……不许再做这种事情，不然你就别在我这里住，我没办法跟一个有伤害自己倾向的人共处一室。你听明白了吗？”
　　陆初景有时候觉得因为药剂实验，他自己多少也算有点自虐倾向，但跟郁晏对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他还算是有个正当的目标，在此期间忍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必要的，或许可以算作牺牲。但郁晏纯粹就是神经病了，教人摸不着头脑。
　　不说点儿严重后果，恐怕是不会听话。
　　郁晏眸子一暗，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他声音有些沙哑，低声应允道：“明白了。”
　　陆初景盯着他看了片刻，心里实在不落忍。
　　坐在对面的人此刻看起来跟被踹懵了的小狗似的，眼角眉梢无不透露着委屈，还有一丝可怜巴巴的乞求。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从那张生硬又阴沉的脸上看出这种堪称柔软无措的情绪来，但解读出来的答案让他不自觉地心软。
　　陆初景叹了口气，去旁边储物柜里翻翻找找。
　　全程，郁晏的视线都紧紧跟随着他。
　　不一会儿，陆初景走过来，攥着拳头，冷声道：“伸手。我捶你一下，消气了这事情就算过去。”
　　郁晏没有考虑，迅速地摊开手掌。他几乎是松了口气一般，低声说：“可以重一点。”
　　只要不生气就好。
　　陆初景一拳砸下来，触碰到另一个人时忽然展开手指。
　　一颗小小的奶糖就这么落在郁晏掌心。
　　郁晏手指轻微颤了颤，他迟疑地抬头：“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陆初景没好气道。“我是没长手不会剥糖纸？”
　　郁晏嘴角往上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他很快将奶糖握住，低声说：“谢谢。”
　　教训完了人，接下来就该说正事。
　　陆初景凝视地板上淡蓝色的液体，思索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说过郁成江给你注射的药剂是什么颜色？”
　　郁晏：“淡蓝色。”
　　他明白陆初景的意思。
　　实际上，在郁晏看到自己的血液之后，立即就产生了一个推测：郁成江给他注射的，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药剂，而是人鱼的血液。
　　有可能来自研究所水池里的那条雌性人鱼，但总之，他不是被药剂改造成人鱼，而是被人鱼的血液激活或者同化了。
　　“我原先还好奇过人鱼的血液是什么颜色，会不会跟人类一样是红色。”陆初景道。“没想到还是出人意料，竟然会是淡蓝色。”
　　人类的血液中富含二价铁离子，在接触空气后会氧化为三价铁离子，血液的颜色也随之变深。
　　郁晏的血液离开身体后，却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陆初景思索了一会儿，转头道：“我们对人鱼的了解都太少了，迄今为止你所有的变化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觉得……”
　　他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劲，郁晏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下颌收紧，似乎在极力忍耐某种巨大的痛苦，为了不发出声音打乱他的思绪，眼睫都在颤抖。
　　陆初景一惊，来不及思考，一手搭上郁晏的肩膀：“你怎么了？”
　　郁晏缓慢地摇头，声音嘶哑扭曲：“没事。”
　　说话的同时，他感到剧烈的痛楚，仿佛刀刃从骨骼缝隙中游走，一点点剖开他的肢体，将内里的血肉全部袒露出来，空气里则是岩浆流动的地狱，他的血液在极高的温度下不断蒸发，躯体挛缩成一团。
　　他的精神无比清醒，能看到自己其实没有任何变化，这种痛苦完全来源于身体内部。
　　好像在铸造一个全新的自我，从灰烬和熔岩中生出骨架，再被丢进冰冷深沉的海水中淬炼，反反复复的痛苦令人心神俱裂。
　　郁晏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尽力维持声音平稳，嘶声道：“我没事。”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因为忍耐疼痛而面目狰狞，这三个字是一点可信度都没有的。
　　陆初景根本不听他说话，伸手攥住他的胳膊，立即拧眉：“怎么会这么烫？”
　　郁晏的正常体温比吸血鬼还要低，大约在十度左右，现在却骤然升高。就皮肤接触间的粗略判断，陆初景觉得至少达到了四十度。
　　这已经相当于人类发高烧的程度。
　　郁晏的基础体温直接升高了三十度，换成普通人类恐怕连急救都不需要，可以准备直接发往火葬场。
　　陆初景将郁晏带进浴室，让他躺进浴缸里，开阀放水。
　　他没有处理相关情况的经验，实在是世界上的人鱼并不多，无从培养照料人鱼的技能。但身为人类时生病的经历告诉他，这种时候需要物理降温。
　　市面上的药品不知道有没有用处，但物理降温对人鱼应该也有效果。
　　他想了想，又打开冰箱取出预备用来调酒的冻冰块，全部放进浴缸。
　　这一阵高热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大约十来分钟，郁晏的体温就降了下来，剧烈的疼痛也消失无踪。
　　他从浴缸里站起来，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还湿漉漉的。
　　陆初景给他拿了另一套衣服换，怕出什么意外，就在浴室外边等着。
　　数十秒后，他听到郁晏低低的声音：“你能进来一下么？”
　　陆初景还在思考这突如其来的高热是怎么回事，没有多想，推开门进去，见到郁晏□□着上半身，正扭头看过来。
　　还没来得及发问，他的视线就落在郁晏腰间。
　　两人睡着同一张床，彼此身体大概是什么模样基本都清楚，因此陆初景看到郁晏腰侧长了两排细小的鳞片时，难免有些吃惊。
　　昨天都还没有的。
　　事实上，除了在变成人鱼的时候，郁晏身上没有任何鳞片，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怎么会突然长了两排鳞片？
　　郁晏抿着嘴唇，伸手在腰间鳞片上触碰，没两下，鳞片就翘起来，再顺手一带，幽蓝的鳞片就轻飘飘地落在了瓷砖上。
　　旁观的陆初景：“？？？”
　　他的第一反应是忧愁。
　　郁晏该不会变成一条秃尾人鱼吧？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颗小尖牙
　　“尾巴上没有鳞片可不好看啊……”陆初景情不自禁道。
　　郁晏不知道他产生了什么联想，但听到不好看三个字，还是下意识地用手遮了遮腰侧的鳞片。
　　“挡什么？别动，我仔细看看。”
　　陆初景走近，眉峰上挑，略有些好奇。
　　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人鱼掉鳞片的，这可能是一生唯一一次长见识的好机会。
　　他摸着下巴，低头看了一会儿，出其不意地伸手，指尖按在冰凉的鳞片上，顺着排列的缝隙和纹路抚摸。
　　腰是人体的重点部位，对人鱼来说更是如此。它连接着人身和鱼尾，是鳞片逐渐生出的地方，腰腹的肌肉被触碰，应该很能带来威胁感，因为这是要害。
　　郁晏的脊背一瞬间收紧，能看见肌肉绷起，仿佛蓄势待发的野兽。但他一动不动，垂眼看着另一个人游移的手指。
　　纤细修长但骨节明显的手，仿佛写意画中的竹枝，从筋骨中就能窥见潜藏的力量和气节。
　　这只手正在他腰间的鳞片上轻柔地抚摸，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刻意寻找，不自知地带上一丝别样的意味。
　　郁晏开口，声音有些哑：“你……”
　　没等他说完，陆初景的手陡然离开，腰侧好像瞬间空了一块。
　　他呼吸一顿。
　　陆初景摊开手掌，惊讶道：“又掉鳞片了，我还以为刚才的鳞片是你自己不小心刮掉的，看来不是，我摸两下一样的掉。你这样……不会变秃吧？”
　　他的掌心上，躺着两枚幽蓝色的鳞片，在浴室灯光照耀下看起来无比美丽，像是深海的馈赠。
　　陆初景端详了一会儿，感慨人鱼鳞片真是不同凡响的好看，简直都能当工艺品了。这时他想起来郁晏好像被他打断了什么话没说，顺口问道：“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郁晏沉默一瞬，语气平静：“没事了。”
　　不知为什么陆初景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异样，但没有细究。
　　“你现在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么？”陆初景道。“我感觉掉鳞片不是什么好事情，说不定等同人类的脱发……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这个困扰了？”
　　郁晏想要辩驳，但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自己对人鱼没有什么了解，顺着陆初景的话想下去又觉得不是很对。
　　掉鳞片跟脱发是一个级别的事情么？
　　陆初景忧心忡忡，怀疑自己给郁晏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才导致这样的结果，毕竟没有文献专著研究过人鱼适合吃什么样的食物，万一他犯了错误呢？
　　饲养一条人鱼，比饲养猫猫狗狗之类的毛绒小动物难度大多了。
　　比如小狗长期吃人类的食物会导致营养不良继而掉毛……郁晏这是长期吃外卖导致营养不良，开始掉鳞片了吗？
　　还是说他不该让郁晏吃鱼，人鱼吃鱼会有不良反应？
　　陆初景陷入沉思。
　　他依稀记得同类相食是朊病毒的传播途径之一，可是食用鱼和人鱼是同类么？虽然他开玩笑说郁晏就是条鱼，但实际上人鱼在他心里是传说一类的东西，最常出现在幻想小说和各类诗歌里……普通鱼类怎么能跟人鱼相提并论？
　　有诗人会写鲛人歌，但绝没有诗人会写草鱼歌！
　　就连章鱼哥，都只出现在外国动画片里，可见我国劳动人民对人鱼之外的鱼是没有抱食物之外的幻想的。
　　陆初景的思绪不知道跑了多远，郁晏才说出四个字：“……不是脱发。”
　　别的原因一概也无，像极了中年地中海男人将头发梳到顶上不肯认输的倔强。
　　陆初景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又充满鼓励：“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郁晏：“……”
　　陆初景手心里还躺着那两枚鳞片，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忽然拾起其中一枚，竖直向下朝自己的掌心划了一道。
　　鳞片过处，皮肤立即裂开一道伤口。
　　陆初景挑了挑眉。
　　他还记得最开始郁晏将要变成人鱼的时候，自己也尝试触碰过对方腰间的鳞片。
　　当时郁晏还是昏迷着的，他试图撬起鳞片看看，但在这个过程中，鳞片自然地翕张开合，他甚至来不及反应，食指指腹就被割伤。
　　现在鳞片的锋利坚硬程度一如之前，可见从人鱼身体上脱落对鳞片本身的硬度并没有什么影响。
　　陆初景还在思考这一发现，没顾上自己掌心的伤口。下一秒，他的手就被另一个人握住了，力道轻柔地不可思议。
　　他一怔，抬眼去看，发现对面的人皱着眉，神情焦躁。
　　“你怎么——”郁晏话说到一半不再出声，眉头下压，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总是要弄伤自己？
　　不论是所谓的实验，还是像刚才这样随手为之，陆初景好像并不是很在意自己是否受伤。这似乎是一种习惯，他知道自己生命力比普通人强很多，几乎不存在必死的状况，所以也不吝惜以伤痛来换取自己想要的结果。
　　不论是人还是吸血鬼，对于伤害总是要尽力避免的，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地疼痛。
　　但陆初景在有些时候好像已经摒弃了自己的本能，他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自己会不会受伤，会不会疼痛，而是伤痛能带来什么。
　　郁晏想要指责，但他发现自己毫无立场说这样的话。
　　太过亲昵也太过冒犯了，郁晏知道在陆初景心里他们还没有那么深刻的联系，对方掩藏着自己的秘密，有时对周遭的一切都满怀戒备。
　　如果他打破这层壁垒，或许换来的是更深的防备。
　　郁晏胸口起伏，无声地压下一切情绪，语气平静地说：“需要包扎么？大概多久会愈合？”
　　陆初景不知道他的情绪何以变化得这么快，但气氛一瞬间松缓下来，他摇了摇头：“没什么，这么一点小伤口，很快就好了。”
　　郁晏点点头，一言不发。
　　陆初景瞥了他一眼，感觉到微妙的不自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放下受伤的那只手，以试探的语气起了个话头：“你觉得掉鳞片跟刚才的高热有关系吗？”
　　“可能。”郁晏言简意赅。
　　陆初景：“我也这么觉得。高热之后立即掉鳞片，很难不联系到一起，而且刚才这阵高热来得太突然了，毫无预兆。基础温度直接飙升三十度，随后很快回落，根本不像是正常的生病。”
　　郁晏点点头。
　　“我们对人鱼的了解都太少了，目前掌握的资料完全不足以判断高热产生的原因，又是发生了什么变化才会导致鳞片脱落。”陆初景若有所思。“最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这是偶发情况还是具有某种规律的变化，就像到现在为止还弄不清楚你变成人鱼的频率一样。”
　　郁晏：“嗯。”
　　陆初景：“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附和机器么？”
　　郁晏：“嗯。”
　　陆初景：“……”
　　“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很对。”郁晏语气平淡。“没有什么需要补充。”
　　陆初景扶额，哭笑不得道：“那你不能富有感情一点吗？多说几个字或者表现得更加赞同，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在做汇报，而顶头上司却在考虑怎么开除这个啰嗦的下属。”
　　郁晏沉默数秒，非常配合地鼓了鼓掌，然后缓缓点头，以一种充满赞许的口吻说：“我实在没有听过比这更精妙准确的分析了，你说的每个字都充满真理的光辉，让我的思想受到了启发，情不自禁地想要赞同。”
　　陆初景：“……算了。”
　　他满脸造孽的表情，数秒后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郁晏还会配合他，那刚才应该没有生气，他心里一瞬间的古怪大概是错觉。
　　陆初景正了正脸色，严肃道：“我们现在经不起任何意外状况，尤其是你。假如高热会导致不好的状况，那我们应该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变成人鱼的频率不可控已经是一种风险了，再加上高热，前景堪忧。”
　　随着光明药注射实验的推进，他自己的身体也会越来越糟糕，根本无力处理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
　　要将风险降到最低，首先就得弄清楚郁晏的高热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目前我对人鱼的了解完全来源于神话传说和文学作品。除此之外就是对你的观察，但即便如此，也知之甚少。”陆初景皱着眉头。“很明显你不像诗里写的鲛人那样，流下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你也不会织鲛绡。”
　　说到这里，陆初景确认似的问了一句：“你不会吧？”
　　郁晏：“……不会。”
　　“噢。”陆初景看起来有点失望，也不知道刚才在期待什么回答。
　　郁晏看明白对方的表情，竟然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去学织毛衣。
　　“再就是西方神话传说里的人鱼……”陆初景道。“跟你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长得很好看，其余也不太能对上，至少没有细节方面的重合。”
　　郁晏耳根稍有点红，注意力集中在“好看”两个字上。
　　“那么我们就需要更加准确的消息来源，比如其他对人鱼有了解的人。”
　　郁晏倏然侧身，神情一下冷硬起来。
　　在这世界上，或许只有一个人对人鱼有所了解。对方不但研究人鱼，甚至本身就拥有一条。
　　他生理意义上的父亲，郁成江。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颗小尖牙
　　陆初景斜觑另一个人的反应,见他没有出言反对，才说：“郁成江对人鱼的了解肯定是最全面的,至少在我知道的人里是这样。依你的年龄来推断，他开始研究人鱼至少有二十多年了，最起码会知道一些常规的信息。我们需要再去一次研究所。”
　　他没有把话说得很满，但实际上，郁成江都可以将郁晏变成人鱼，再加上他在研究所看到的那半面墙的畸形标本……郁成江或许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但他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人鱼的人类。
　　想要获得关于人鱼的信息，只能通过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
　　郁晏没有说话。
　　陆初景继续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在研究所里有一条雌性人鱼么？她的发声方式跟你一样，我听不懂,但没准你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声音是很常见的动物间传递信息的方式,人类掌握了语言,可以通过说话来沟通交流，动物也有自己的语言。
　　每一声鸣叫嘶吼,都蕴含了某种信息，也许只有同类才能解读。
　　沉默许久,郁晏问：“什么时候去？”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显得异常淡漠，在这一刻他仿佛抽离了所有的情绪，只顺着陆初景提供的方向去思考。
　　“宜早不宜迟。”陆初景不假思索。“越早能拿到关于人鱼的信息就越保险，因为现在完全无法确定你会不会有下一次突如其来的高热。”
　　同样的，每推迟一天，陆初景自己的身体也会更加虚弱。
　　这件事情刻不容缓。
　　郁晏一言不发地点头。
　　陆初景看着他：“你对郁成江有别的了解么？比如他会把重要实验的记录存放在哪里？是纸质文件还是电子资料？会设什么样的密码？”
　　他上次在研究所看到雌性人鱼后再没有往别的地方去过，无从得知郁成江的习惯。为了保证潜入过程顺利,他需要事先考虑最有可能保存着资料的地点，然后径直前往。
　　“郁成江是个多疑的人,二十多年来我从来没发现他在进行关于人鱼的实验。”郁晏低声说。“这样一个人是不会信任电子记录的，他不是这一行业的专业人员，会怀疑自己将资料保存在电脑里存在泄露的风险。”
　　毫无疑问郁成江是个生物研究方面的天才，但一个人在某个领域专长，并不代表其他领域一样出色。他不是顶尖的网络技术专家，不会像信任自己的科研能力一样信任现代网络技术。
　　人鱼的实验是绝密的，他必须保证这件事情不被任何一个人知道。
　　电子设备再安全，都存在被入侵的风险，一旦资料被窃取，后果将是他不能承受的。
　　“郁成江不会在任何电子设备上传实验记录，他甚至不会用打印机将自己的实验记录打印出来。”郁晏缓缓说。“一定是纸质资料，他亲手书写，保存在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陆初景若有所思，推测道：“那一定就在研究所，而且距离那条雌性人鱼不远。”
　　上次在研究所，陆初景就感到诧异。
　　雌性人鱼所在的那一边，完全不存在任何监控。那时陆初景就在想，要么研究所里藏着一个不能被摄像头拍到的秘密，要么郁成江认为这里十分安全，根本不需要任何辅助安保的手段。
　　后来他意识到，这两点未必不能共存。
　　雌性人鱼，既是那个不能出现在任何影像资料里的秘密，又是研究所最强的安全保障。
　　这也是没有吸血鬼追着他到研究所另一边的原因，陆初景在离开之后就想明白了，那些吸血鬼保安一定是接到了命令，才放弃继续追捕。
　　他们宁愿光明药被抢走，也不愿意踏足雌性人鱼所在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郁成江何以这样信任一条人鱼，但是结合郁晏说的话和陆初景自己的所见所闻，他立即得出实验资料必定距离雌性人鱼不远这个结论。
　　陆初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光明药削弱了他的实力，让他始终有一种虚弱感，坦白来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潜入实验室，但陆初景并不准备将计划推迟。
　　白天在药剂作用下，他虽然虚弱，但听力基本正常，更方便行动。一旦到了晚上，光明药的副作用凸显，过分敏锐的听力一定会干扰他的行动，那时研究所里的吸血鬼保安们也能在黑夜里出没，说不定会造成一些阻碍。
　　贸然前去虽然冒险，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况且这一趟不单单是为了郁晏，陆初景有种直觉，郁成江的实验不仅仅和人鱼有关。
　　吸血鬼为什么找单单郁成江合作？其中一定有某种更深层次的原因，使吸血鬼群体无从选择。
　　他必须弄清楚才行。
　　-
　　下午三点，陆初景站在郊区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附近的小树林里。
　　他望着不远处的建筑，向身边的人说：“准备好了么？”
　　郁晏安静地点点头。
　　两人绕后，到了建筑物的右侧。他们的脚步极轻，悄无声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便建筑里有两百来号听力极其敏锐的吸血鬼，也没有察觉到这里正有人试图潜入。
　　陆初景记忆力极佳，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上次出来的地方。里面没有监控，他们不需要担心暴露行迹，只需要保证不发出声音即可。
　　进入研究所内部，陆初景示意郁晏跟紧自己。
　　研究所里异常安静，连一丝细微的风声都听不见，仿佛一个寂静的死亡之地。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如此。陆初景心想。虽然上次侥幸逃生，但他毫不怀疑那条雌性人鱼有能力杀死一切进入这里的生物。
　　他们顺着走廊安静地前进，直到前方传来隐隐的水流声。
　　陆初景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水流声轻缓悦耳，像是一首夏日午后的乐曲，泠泠响在耳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
　　他在原地停留了足足半分钟，确定前方没有人类的心跳声，才回头看了郁晏一眼。
　　“郁成江不在这里。”陆初景嘴唇张合，却连气声都没有发出，只能通过唇形来判断说了什么。
　　郁晏点点头。他的听力也相当敏锐，清楚地知道里面没有人。
　　两人对视一眼，调整好姿态继续向前，他们的骨骼肌肉一瞬间紧绷到极致，在这种状况下能够应对任何方向的袭击。
　　陆初景尚且经受过一定的训练，也有生死搏杀的经验，郁晏就完全出自本能了，他的脊背收紧，肩胛凸起，连带着整个后椎、腰腿都处在蓄势待发的状态中。
　　但郁晏的注意力几乎不在自己身上，他双眼紧紧跟随着身前的人，像是忠实的守卫。
　　转过拐角，眼前骤然开阔起来，他们到达了玻璃穹顶下，眼前是静且深的水池。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原地，没有再向前。
　　陆初景的目光四下扫视，寻找一切可疑的地方，判断哪里会是郁成江保存实验记录的地点。郁晏则一瞬不瞬地望着平静的水池，以备不测。
　　这是他们来之前就商量好的。
　　陆初景有上一次的经验，自认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对付人鱼。他再厉害也只能逼近吸血鬼的极限，但人鱼这种生物已经超出了认知范畴。
　　能用声音控制人的行动，那简直是魔法攻击！不知道世界上何以存在这种像是程序BUG一样的物种，但是想要打败魔法，当然只能使用魔法。
　　郁成江打出人鱼防御牌，他随身携带人鱼攻击牌，两两对冲或许能抵消魔法。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手头这张人鱼牌好像时灵时不灵的样子……存在概率性不足。
　　陆初景没有上次那么紧张，一边观察还一边分心想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情。他的视线从玻璃穹顶的钢骨结构上略过，转到那半面标本墙，最终停留在水池。
　　整个室内空间都是空荡荡的，除了标本墙全无可疑的东西，但标本墙本身是一览无余的，完全不可能藏东西。
　　四周不论是墙壁还是地板，都平整无比，找不出一丝一毫异样。
　　最终，他只能合理推测，郁成江或许把实验记录藏在水池里。
　　那是离雌性人鱼最近的地方，也最方便她活动，在水下人鱼无疑能发挥最大的灵活性和攻击性，而人类或吸血鬼受到水的阻力影响，甚至不能行动自如，更不要提应对人鱼的攻击。
　　郁成江果然多疑且谨慎，他将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资料，储存在雌性人鱼的巢穴里。
　　陆初景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用呼吸，但他此刻仍为自己的推断感到紧张。
　　恐怕他们不得不正面应对那条雌性人鱼。
　　陆初景打了个手势，示意郁晏跟上自己。他抬起脚，径直朝水池走过去。
　　水面毫无波澜，他心里却骤然警觉，好像每走一步，就离危险更近一步。
　　郁晏忽然拉住他的胳膊，迅速上前，将陆初景遮挡起来。他肩背收缩，身体前倾，摆出了典型的防御姿态。
　　陆初景安静地站住，视线向前，看到水池边缘时，头皮忽然一麻。
　　那里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凝视他们。
　　原来雌性人鱼并非没有察觉到有人到来，她只是潜藏在岸边，紧紧贴着池壁。这是一个方位上的视觉盲区，当他们最开始进入这个空间时，只能看到水池的另一侧池壁，而看不到靠近的一侧。
　　人鱼没有心跳，故而不会被发现。雌性人鱼就在这里，安静地、无声地等待他们一步步走近，像是等待自投罗网的猎物。


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颗小尖牙
　　双方无声对峙。
　　陆初景明明知道身前的郁晏和水池里的雌性人鱼在生物学分类上是同样的物种,却很难真正把他们看做相同的生物。
　　上次他来到这里的时候，雌性人鱼表现得就像是完全凭借本能行事的动物,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陆初景能从雌性人鱼眼睛里看到对血肉的渴望，不是吸血鬼一般为了维持生命而渴望鲜血，雌性人鱼渴望的是将猎物撕碎。
　　她有无与伦比的美丽脸庞，眼神里却闪烁着野兽咬断猎物喉咙时的凶光。
　　雌性人鱼往上浮，直到肩部露出水面，静静地看着他们。
　　郁晏神情稍许变化,姿态仍是防备的，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脸上。
　　他已经听陆初景说过，他们的样貌非常相似,也许他跟这条雌性人鱼之间存在亲缘关系,但是在见到雌性人鱼之间他没有什么实感。
　　这一刻,望着跟自己极其相似却更加女性化的脸庞，郁晏心里骤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他的母亲,他身体里人鱼基因的提供者。
　　意识到自己原来有母亲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小的时候他就不像一般的小孩子，容易哭容易笑,人鱼天然就与人类情感存在隔膜。郁成江不提他的母亲,郁晏也从没想过去问，他对亲缘关系向来很淡薄。
　　“母亲”对于郁晏而言，几乎是一个不存在的概念。
　　雌性人鱼忽然张开嘴，向站立的两个人露出满口密密麻麻的牙齿。她的脸部肌肉拉扯开，淡蓝色的血管在皮肤下猛然凸起，这一刻她面容忽然狰狞起来，再不复先前的美丽,像是噬人的海妖。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耳的尖啸！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震动,陆初景听见声音的一瞬间难受地皱起眉，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内腑翻搅破碎的痛苦。同时，他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他无法说话，只能僵硬但迅速地迈开脚步向前走。
　　陆初景头疼地想：不是吧，又来？这种专门顶玩家号自己操作的BUG选手能不能稍微限制一下，一而再再而三很容易造成心理阴影——
　　手腕忽然被人捉住，郁晏皱着眉，在尖啸声中问他：“你在干什么？”
　　他并不受雌性人鱼音波攻击的影响，还好端端站在原地，发觉身后的人在向前走，就及时将人拽住。
　　陆初景想要回答他，但没办法出声。他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手，将郁晏推开，继续向水池边缘走过去。
　　郁晏眉头下压，看着陆初景没有丝毫表情变化的脸，骤然察觉到异常。
　　他知道陆初景是个谨慎的人，虽然有时候会做一些冒险的事情，但实际上心里有自己的规划。眼下的情况是雌性人鱼明显很危险，为什么还要靠近？
　　推开他手的动作尤其强硬，且未解释只字片语，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示意，显然有问题。
　　没有时间思考太多，郁晏上前两步，牢牢按着陆初景的肩膀，随后一手自对方腰际向前将人环住。
　　陆初景还要往前走，但是腰腹传来另一个人的力道，硬生生将他固定在原地。他的脊背紧紧贴着郁晏的胸口，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被人拢住，几乎像是一个拥抱。
　　郁晏眼神沉沉地望着水池里的雌性人鱼：“你在对他做什么？”
　　陆初景干咽了一下。
　　两人的身高存在差距，一前一后站着的时候，陆初景的耳廓刚好在郁晏嘴唇那一截。此刻他们贴得很近，对方说话时就有吐息从他耳廓擦过。郁晏的体温极低，这让陆初景觉得仿佛被冰凉的蛇信舔舐。
　　他的耳廓骤然颤了一下，衣服掩藏着看不见的地方，脊椎到腰窝一阵难以言喻的酥痒，不知是发软还是发麻。
　　危险和刺激带给人的感觉过于类似，令陆初景难以区分。
　　雌性人鱼的尖啸声停止了，她在水池里冷冷地注视他们，眼神毫无情感。
　　在这一刻，陆初景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趁着这么一点空隙，迅速地说：“郁成江可能把实验记录和相关资料藏在水池里，我们得下去一趟。”
　　雌性人鱼的听力敏锐，陆初景知道自己声音再低都会被听到，于是也就不在乎了。他拍了拍郁晏的手臂，示意对方放开自己。
　　陆初景先是从裤兜里抽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随手扔在地上，接着深吸一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下一个瞬间，忽然行动起来，直直冲向水池！
　　雌性人鱼被激怒了，她仿佛被入侵了领地的兽类，此刻只有无与伦比的愤怒。她长长的尾鳍在水池中一甩，平静的水面骤然掀起两米多高的浪头，迎面向两人扑过去。
　　她的身姿灵巧优美，好像只是轻轻地摆动了一下尾鳍，难以想象竟然会使室内的水池掀起这么大的浪。
　　不过这只造成了一点点阻碍，甚至没有让他们的速度稍稍减缓。
　　下一个瞬间，两人同时进入水池。郁晏面朝着雌性人鱼，陆初景则片刻不停歇，径直朝下潜游。
　　池水温度很低，陆初景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无暇顾及，仅仅侧身看了一眼郁晏和雌性人鱼的方向，就转头继续下潜。
　　来之前他们就商量好，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只要和雌性人鱼正面对上，就由郁晏拖住甚至于制服雌性人鱼，陆初景抓紧时间找到资料。
　　人鱼的身体强度远超吸血鬼，还可以用声音来操控陆初景行动，他在这方面存在极大的劣势，没有办法对付雌性人鱼，只能交给郁晏。
　　虽然郁晏不能自如地转化为人鱼形态，但是他的身体强度与人鱼时一般无二，即便不能战胜雌性人鱼，也足以引开她的注意力，为陆初景争取时间。
　　他下潜到十米左右，骤然发现这个水池的深度不一般。先前没有靠近，看不清楚水池具体有多深，现在处于水下十米，可离最底端还有很长的距离。
　　自十米往下，池壁已经变成了透明的，这个水池起码有四十多米深，是海洋馆展览用的规格。
　　郁成江像饲养海洋动物一般，将雌性人鱼饲养在一个巨型水族箱里。
　　陆初景耳朵里灌进了冰凉的水，他的听觉减弱，周围的一切都寂静下来，如同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从透明的池壁望出去，一片黑漆漆的虚无，他忍不住想：郁成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理将雌性人鱼饲养在这里？
　　水波震动起来，陆初景不由自主地被水流带着旋转，仿佛沉进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又或者是被塞进了运行中的滚筒洗衣机。
　　短短两秒钟他被两股不同方向的水流携裹着转了好几个半圈，像是程序错乱的机器人，一会往左一会往右，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陆初景倏然一惊，停止下潜，抬起头向上看。
　　十米之上，郁晏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人鱼的模样。雌性人鱼怒不可遏，双眼浮凸，美丽的脸孔扭曲了。
　　双方手指尖都弹出锋利的钩爪，用以相互攻击。人鱼之间的搏斗不存在丝毫技巧，简直就是野兽在相互撕咬，每一次攻击都朝向咽喉、腹部这些柔软又致命的地方，企图将对方活生生地撕碎，至少也要啃噬一块血肉。
　　陆初景只在动物世界里看过这样凶残野蛮的攻击，充满血腥和暴力，就像一场战争。
　　只有死亡，没有屈服。
　　携裹着他的水流，是两条人鱼搏斗时尾鳍卷起的暗流，如同水中的飓风。
　　隔着十米深的水，陆初景清晰地看到郁晏身上已经多了无数伤痕，同样雌性人鱼也是如此。双方攻击的速度都快到了极致，短短数秒就有百十道伤口，但是人鱼的恢复能力极强，伤痕几乎在一瞬间就愈合了，只有丝丝缕缕淡蓝色的血液在水中散开。随后又是新的伤痕出现，如此往复交替。
　　他没有再停歇，继续朝下潜去。
　　越早找到资料，就能够越早离开。哪怕他提前一刻找到资料，郁晏也能够少受点伤。
　　陆初景心无旁骛，下潜到了一定深度后，水底的一切渐渐明晰起来，他终于看到了水池的底部。
　　池底零碎散落着一些动物骸骨，像是被啃食之后遗留下来的，有鸡鸭一类的家禽，也有牛羊一类体型大一些的草食动物。这些动物骸骨并不都是完整的，有些断面不齐，骨头碴看起来是被利齿咬断。
　　陆初景看了一圈，推断郁成江是用生食来喂人鱼的。
　　将雌性人鱼安置在水族馆，以生食喂养，这完全就是对待动物的态度。但是如果郁成江把雌性人鱼当做纯粹的动物看待，又怎么会跟她共同孕育郁晏？这是两种极端矛盾的心态。
　　整个水池底部一览无遗，除了动物骸骨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实验记录会藏在哪里？
　　他自下向上看，除了透明的水波之外，找不到任何疑似藏东西的场所。
　　陆初景略带疑惑地皱起眉头。难道他的判断是错误的，郁成江并没有将实验记录放在水池里？可是不应该……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思索片刻，目光渐渐下移，落在巨型水族箱的排水口上。
　　陆初景忽然想到，人类是没有办法很方便地从四十多米深的水底存取物品的，何况实验记录是纸制品，必定需要防护措施才能保证不被浸湿。
　　郁成江总不可能二十年来每次都在做完实验之后下潜到四十米深的水底存放资料，这样太麻烦也太不切实际，他完全有更简便的做法。
　　将实验记录保存在水池的排水口里，这样只需要在每次给雌性人鱼换水的时候提前取出资料就可以，同样离雌性人鱼非常近，安全性也毋庸置疑。
　　排水口必定连通着一个出口，能够让他方便迅捷地存取资料。
　　陆初景下潜到排水口附近，观察了一阵。他对整个研究所的布置没有了解，郁成江专门为饲养雌性人鱼建造了大型水族箱，地下的建筑结构一定有所改变，最有可能的是地面上的建筑只是幌子，郁成江真正的实验室其实在地下。
　　他不清楚连通排水口的出口在哪里，也不打算费工夫去寻找。只要直接破坏掉眼前这个排水口，自然可以顺着离开水族箱，找到实验记录。
　　排水阀门是全合金制造，坚固异常。水下又存在极大的阻力，想要破坏排水口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陆初景双手在排水阀门上游移，寻找合适的着力点。
　　真个排水口通道直径宽度大概在一米，陆初景调整自己的姿态，脊背朝向池底，双脚踩在排水口旁边的池壁上，双手紧紧扣住排水阀门上的金属凹槽。
　　还没等陆初景动作，他忽然心里一悚，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出于直觉，陆初景抬头向上看。雌性人鱼正摆动尾鳍迅速向下俯冲，她不再顾及郁晏是否攻击自己，而是朝着陆初景游过来，速度惊人地快。
　　雌性人鱼上下颌最大限度地分开，对浮在排水口旁边的陆初景怒目而视，表情狰狞又暴戾，尖利细密的牙齿泛着白森森的光。陆初景毫不怀疑雌性人鱼可以轻易折断、咬碎他的喉骨。
　　陆初景更加肯定实验记录一定就在排水口后面，雌性人鱼宁愿自己被攻击也要来阻止他，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四五十米对于海洋生物来说实在不值一提，转眼间雌性人鱼就要扑到陆初景面前。
　　郁晏跟在后面，想要拦截雌性人鱼，但无疑是徒劳。
　　人鱼的速度相差无几，他们之间只距离一个身位，因为雌性人鱼发现陆初景的动作之后率先从搏斗中抽身向下，他随即跟上。或许只需要零点几秒，郁晏就可以追上雌性人鱼，可是这么一点时间差，已经足够雌性人鱼杀死陆初景。
　　他表情骤然阴沉，心里有些惊慌。
　　这时，郁晏看见陆初景朝他笑了笑。
　　雌性人鱼所过之处，带起一阵翻涌的水流。陆初景凝视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面目扭曲的人鱼，在心里说了一句抱歉。
　　他细微地侧移身体，稍稍调整了自己的站位，整个人完全挡在金属排水阀门前面。
　　雌性人鱼下意识地随着他调整方向，尾鳍稍稍一摆，速度丝毫没有减缓。他们之间的距离急速拉近，陆初景已经能看到雌性人鱼在水中漂浮的发丝。
　　最后五十厘米——
　　雌性人鱼还未抵达，她带起的水流已经狠狠拍在陆初景脸上，下一个瞬间，她就能用牙齿咬断陆初景的咽喉！
　　然而此时就是陆初景等待的最佳时机。他并未逃走，只是再一次调整了自己的站位，稍稍侧过身体。
　　水下固然存在阻力，但是以吸血鬼的身体素质，方寸之间的腾挪还是相当迅速。只这么一点点微小的偏移，陆初景就将自己移出了雌性人鱼的攻击范围。
　　这个时候雌性人鱼已经来不及调整方向了，巨大的加速度让她没办法停止，径直撞上了全合金的排水阀门。
　　整个水池似乎都震动起来，排水阀门对于人来来说自然坚固无比，但是对人鱼而言却并不是什么难以突破的障碍。
　　排水阀门在雌性人鱼撞上去的一瞬间就扭曲了，连带着透明池壁与阀门连接处也产生了裂缝。下一瞬间，排水阀门从池壁脱出，水流轰然向前，将雌性人鱼冲出了水族箱！
　　陆初景感觉自己撞上了墙壁，他在水流中竭力睁开眼，发现自己卡在一米宽的排水口前。雌性人鱼撞上排水阀门时整个身体是向前的，故而被水流带走，而他直直站立着，根本通不过狭窄的排水口。
　　水流在他周身奔涌，形成了一个水下漩涡，陆初景就在这漩涡中央。他被水流束缚着，没有办法脱身，郁晏拉了他一把，两人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过了几分钟，水流渐渐减缓，直到平静下来。
　　陆初景猜测这里的排水系统大概是双重阀门，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就停止排水。正常情况应当是直到巨型水族箱里的水全部排干才会停止，而现在水平线下降了一些，随即就没了动静，应当是另一道排水阀门阻挡了水流继续排出。
　　饲养着极度危险的人鱼，所以排水系统也是双保险，这非常合理。
　　一片平静中，陆初景看向郁晏，指了指排水口，示意进去看看。
　　由于不知道雌性人鱼在排水通道的哪一截，为了保证安全，由郁晏先进去，陆初景随后。
　　直径一米的管道极其狭窄，成年人进入之后不能展臂，管道中有明显的金属刮擦痕迹，想必是排水阀门留下的。
　　陆初景跟在郁晏后头，几乎没有办法游动，向前潜入得有些艰难。
　　脸侧拂过轻柔的、流动的物体，陆初景察觉到是郁晏尾鳍的末端。他没有思考，伸手抓住郁晏的尾巴，跟着向前游动。
　　大约十来米，排水管道忽然变宽，他们进入了地下排水中枢，是一个密闭的小型空间。
　　两个人终于得以直立。
　　郁晏停了下来，他看见雌性人鱼一动不动地躺在角落，整个头部卡在金属排水阀门中央，鱼尾耷拉着垂下，没有动弹。面容倒是完好无缺，想来没有大碍，只是在强烈的冲击下暂时晕过去了。
　　这幅场景让他心情复杂，不由得回头看了陆初景一眼。
　　陆初景也看到了雌性人鱼的惨状，他摸了摸鼻子，心道：可见人鱼的身体有多么强悍，一脑袋撞上全合金的阀门，竟然硬生生地撞开了，脸部还没有丝毫变形。他们的身体本身就是武器。
　　他有些抱歉地看了郁晏一眼。
　　虽然目前不能肯定地说雌性人鱼一定是郁晏的母亲，但他们明显有血缘关系。当着郁晏的面把疑似对方母亲的人弄晕过去了，还是一头撞晕这种不太体面的方式，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郁晏意会他的眼神，沉默着摇摇头。
　　他能感觉到人鱼之间似乎没有什么亲情，更没有人类社会的族群关系。最开始还没进入水池的时候，雌性人鱼就已经在警告他不应该靠近自己的领地。
　　大约像某些动物一样，人鱼也是不能共存的。哪怕是母子，彼此之间也是相互对立的，只要侵入对方的领地，就会开始生死搏杀，直到另一方死亡为止。
　　郁晏同样也有这样的攻击性，尤其是刚才雌性人鱼企图杀死陆初景的那一瞬间，他本能地想要撕碎雌性人鱼，以此来保护陆初景。
　　两人没有耽误时间，分头开始寻找可能藏实验记录的地方。
　　以人鱼强悍的恢复能力来说，雌性人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醒来，到那时又会是一场激烈的搏杀，他们必须抓紧，尽可能地在雌性人鱼醒来之前找到资料。
　　陆初景细致地打量整个地下排水中枢，不过数秒，就在墙上找到了一处四方形的金属面板。
　　大概是觉得不会有人来到这里，所以郁成江也并没有费心掩藏。金属面板虽然与周围的排水设施颜色一致，但是缝隙规整，30*30规格的小方块，旁边还有一个按钮，实在引人注目。
　　陆初景伸手摁了一下按钮，金属面板弹开，露出底下的密码锁。
　　这是一个内置的保险箱。
　　他回头看郁晏，指了指密码锁上面的数字键盘，示意对方来看一看。
　　虽然这对父子没什么感情，但至少比他自己通过百科资料了解到的东西多，说不定能猜出来密码。
　　郁晏直立在他身边，看了密码锁两秒，点了点头。
　　陆初景有些放心，让开位置，方便对方操作。
　　然而郁晏并未按照他想的那样输入密码尝试，反倒抬起手，亮出锋利的钩爪。保险箱在人鱼的抓力下简直不堪一击，锋利的尖端切入保险箱就像是切入一块豆腐，郁晏脸上没什么表情，轻易地将保险箱柜门整个提了出来。
　　陆初景：“……”
　　郁晏转头看他，耳鳍不自觉地抖了抖，仿佛在邀功。
　　陆初景无话可说，只好去看保险箱里面的东西。
　　保险箱的空间并不大，恰好能够存放资料，里面只有一个棕色的牛皮纸袋，是很常见的档案袋，起码有三厘米厚。在密码锁被暴力破坏的那一瞬间，里面的空间就灌满了水，不过好在郁成江为了防潮，将文件装在防水袋里。
　　遇水的时间不长，里面的资料应该还完好。
　　陆初景取出资料，转身准备和郁晏一起离开。
　　他看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雌性人鱼，有些犹豫要不要将对方带回水池里。就这么丢下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陆初景向来习惯对女士温柔一些，即便对方是人鱼也一样。
　　算起来是他们忽然强行闯入对方的巢穴还把人弄晕过去了，弃之不管是不是不太人道？
　　转念一想，这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假如在移动过程中雌性人鱼忽然清醒，那么势必又是一场搏斗，郁晏一定会受伤。
　　人鱼的愈合速度很快，但那不代表陆初景会选择让郁晏付出代价来成全他自己无谓的想法。
　　雌性人鱼尾巴忽然一动，拍在中枢管道上。在他们寻找资料的这几十秒内，雌性人鱼已经迅速地恢复过来。她睁开眼睛，立即锁定了陆初景，向他发出愤怒的嘶吼。
　　郁晏神情一凛，抓住陆初景的手，率先钻进排水管道内，打算沿着原途返回。他知道在水下陆初景的行动速度远不如自己快，于是在前方游动，带着陆初景迅速前进。
　　陆初景紧紧抓着防水袋里的资料，在雌性人鱼挣脱金属阀门限制的那一刻，他们进入了来时的通道。
　　短短数十米的通道，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陆初景几乎能感受到雌性人鱼前行时带起的水波，不断提醒他有极度危险的生物正跟在他后头前行，随时准备着扑上来杀死他，就像大白鲨坠在身后。
　　如果是大白鲨倒也还好，咬陆初景一口会崩掉自己的牙。但是人鱼咬他一口……
　　眼前骤然一亮，陆初景已经被郁晏带出狭窄的排水通道，回到了池底。
　　郁晏向上游动，片刻后手掌忽然贴近陆初景的背部，将他向上一推，自己则反身向下，重新停留在排水口。
　　他知道雌性人鱼的速度跟自己相差无几，如果一直向上游动，带着一个人无疑会拖慢速度，雌性人鱼完全可以在他们上岸之前追上来。
　　郁晏自己不会因为雌性人鱼的攻击而丧命，但陆初景一旦被波及，很有可能身受重伤。
　　只有他自己留在这里拦截雌性人鱼，将对方的行动范围限制的水底，才能尽快地让陆初景离开水池，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雌性人鱼从排水管道钻出来，见到郁晏拦在自己面前，而另一个人已经上浮到了水池中部，霎时更加愤怒。
　　水底正在发生异常激烈的搏斗，而陆初景顺着郁晏给他的推力径直向上，没有往池底看一眼。
　　在郁晏的手掌贴上他的脊背时，他就明白了郁晏的打算。在这一刻他们有超乎寻常的默契，甚至不需要给对方哪怕一个眼神的暗示。
　　陆初景感受到水底的激流涌动，奋力向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越早上岸，郁晏就能越快摆脱雌性人鱼。
　　水面越来越近，陆初景不敢有丝毫松懈，携带着实验记录尽力游动，终于浮上水面！
　　他攀着水池边沿，双臂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上岸之后向旁边一倒，整个人几乎筋疲力尽，从骨头深处泛出一阵酸软。
　　以吸血鬼的身体素质，短短四十米的上浮过程本来不该这么狼狈，但陆初景为了让郁晏尽早跟上，极大地透支了自己的体力。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如同婴儿，完全不具备任何行动能力。
　　间隔两秒，郁晏和雌性人鱼同时浮出水面。他们还在搏斗，比之前更为凶残，郁晏的咽喉处有几道深深的抓痕，雌性人鱼的手臂以不正常的姿态向后弯曲，看起来是被折断了。
　　陆初景勉力支撑自己坐起来。
　　他看着水池中郁晏冷硬的神情，蓦然感觉心脏揪紧，视线停留在对方咽喉处的伤痕上，直到那里迅速地愈合，才缓缓放松下来。
　　郁晏离他越来越近，陆初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紧张的时刻，好像时间都变得缓慢起来，空气粘稠凝滞，挤压着他的躯体。
　　直到两人相距一臂——
　　雌性人鱼仍在攻击，但郁晏却忽然停手。他甚至放弃了防御，在这一秒尾鳍推动水流向前，同时自己后撤。雌性人鱼的钩爪抓穿了他的鳍尖，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郁晏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只冷冷地看着雌性人鱼。
　　与此同时，陆初景从后面将郁晏带出水面，两人向后跌倒，摔落在距离水池边缘不到三米的地方。
　　这是一次堪称完美的配合，雌性人鱼停留在水池边缘，愤怒到面容扭曲，却只能看着他们，朝他们嘶吼咆哮。
　　雌性人鱼试图再次用声音控制陆初景，但郁晏反身将陆初景牢牢地圈在怀里，没有给她任何机会。
　　渐渐地，雌性人鱼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注视他们，眼神里饱含冰冷的杀意。她不再试图攻击，却也没有下潜。
　　僵持许久，陆初景稍微恢复了力气，他闭了闭眼，艰难地站起来，想要尽快带着郁晏离开这里。
　　人鱼没有办法在岸上行动，陆初景早知道这一点。一是两次雌性人鱼都选择用声音控制他自主走向水池，二是郁晏变成人鱼之后也没有尝试过用尾鳍走路，故而他丝毫不担心离开水池之后还会有危险。
　　陆初景伸手够了够，捡起下水之前丢在一边的黑色塑料袋，随后缓慢地向外挪动。
　　先前他将变成人鱼的郁晏拖进浴室时相当轻松，现在却格外困难。体力透支导致他行动迟缓，郁晏还必须牢牢地环抱着他，随时准备阻止陆初景再次被雌性人鱼的声音控制。
　　这幅场景紧张中透露着些许悲壮，悲壮的同时又有一些搞笑，像是八旬老人拖着自己身残志坚的半瘫曾孙讨生活，手里的黑色塑料袋可以完美代替捡垃圾的编织袋，另一只手上的牛皮纸袋则充当了即将被卖出的废纸。
　　谁看了都要说一句生活不易。
　　转过拐角，陆初景扶着墙壁，暂时走不动了。这个位置已经不在雌性人鱼的视线范围内，他顺着墙壁滑下去，整个人几乎虚脱。
　　郁晏沉默地看着他，紧紧握着陆初景的手。
　　两人在这里休息片刻，郁晏的表情忽然一变。与此同时，他腰际的鳞片迅速褪去，露出利落的肌肉线条来。
　　陆初景瞥了一眼，匆匆将黑色塑料袋塞到郁晏手里：“喏，你的衣服。”
　　在来之前，陆初景就考虑到存在郁晏变成人鱼的可能，于是多带了一套备用的衣物。用不上自然是好，但带上也有备无患。
　　每每变成人鱼，郁晏的衣服基本都会报废，主要是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什么时候变化，这个问题相当愁人。陆初景心里想。不知道郁成江的实验记录里有没有相关说明，能够提供一个解决办法。
　　他兀自沉思，没注意到身边的郁晏在解开塑料袋之后愣住了。
　　替换的衣物是陆初景一手准备的，郁晏并未查看，由此酿成了一个巨大的灾难。
　　此刻，他看着眼前熟悉的花色，一时沉默。
　　非常喜庆的红色，非常热闹的图案，衣物的每一根织线都透露出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组合成了一片喜气洋洋。
　　熟悉的东北大花布沙滩裤，陆初景在百货超市亲自挑选的促销款。
　　郁晏：“……”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颗小尖牙
　　鳞片已经快要褪尽,郁晏深深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面无表情地套上了那条沙滩裤。
　　陆初景听动静知道他换好了衣服,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自下而上地打量一番，真心实意地夸奖道：“鲜亮，好看。”
　　郁晏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好沉默。
　　他们不能在这里久留，现在郁晏恢复了行动能力,立即将陆初景背起来，沿着进来时的路线离开了研究所。
　　回去的路上，行人都对郁晏报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凝视他的沙滩裤许久,回头率高达百分之百。
　　陆初景半途恢复了一些力气,脱离危险之后精神放松，感觉路边的小草都可爱得不行。他这段时间因为注射药剂而失眠,本来休息时间就大大缩减，刚才又经历了极度的危险,一旦松懈下来,疲劳感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上。
　　他坐在公交车上往外看，没多久，竟然懒懒地睡着了。
　　郁晏见到身边的人阖上眼，转过头静静地投注目光，看了许久。
　　-
　　回到出租房，陆初景基本已经完全恢复。他嫌弃身上的衣服有些潮湿，黏在皮肤上有些难受,于是一进门就往卧室里钻。
　　“你先拆开防水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郁成江的实验记录。”陆初景道。“我换完衣服再出来。”
　　郁晏点点头。
　　五分钟后,陆初景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他进到客厅时牛皮纸袋已经被打开，郁晏低头望着一份文件，神情僵硬。
　　“怎么了？”陆初景走过去问。
　　郁晏缓慢地抬起头，没有说话，只将手里的纸张向前递。
　　陆初景接过，开始只随意看了两眼，然而略读了两行字，他的眉头就控制不住地拧起来。
　　这是一份个人资料，准确来说是郁晏的个人资料，第一页纸右上角有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五官细节能让见到的人一眼看出来这是谁。
　　可这份资料上并没有记录郁晏的名字，姓名一栏填写的是三个数字：091。
　　下方一行小字附注：第九十一号胚胎，目前仅091号胚胎存活，截止建档日期，未表现出人鱼特征。
　　陆初景一瞬间明白了，091是一个冷冰冰的编号，往前倒推一直到001，意味着在郁晏之前，还有整整九十个胚胎。
　　他的目光迅速向下，扫过一整页文字，上面简略记录了胚胎的培育过程，郁成江在资料里将郁晏称为“双重基因携带者”。
　　【第一次抽取血液，进行动物实验。血液呈常规红色，被注射动物无明显变化。】
　　【第二次抽取血液……】
　　【第三次……】
　　往下密密麻麻一长串，全部是郁成江抽取郁晏血液做实验的记录，甚至翻页还是如此，结果全都是“无明显变化”。
　　这样徒劳无功的实验，他进行了足足两百多次，也意味着自小到大，郁晏被抽取了两百多次血液。
　　陆初景心口一窒，手指收紧，捏着那份资料说不出话来。
　　资料上还详细地写了郁晏是人工培育的胚胎，并不是由自然□□诞生的婴儿。郁成江提取了雌性人鱼的卵母细胞，与自己的精子结合。陆续的实验里，只有郁晏成功地存活下来，成为了人鱼和人类的后代。
　　这样的实验简直可以称作灭绝人性。
　　陆初景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觉得一切言语都苍白。
　　郁晏眼神晦暗，他拿起另外一份资料，低声道：“也不是太意外，假如是作为试验品被制造出来，反倒更能解释郁成江的态度。”
　　他并不为自己是试验品而失落，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可是在递出资料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忐忑起来，有些担心陆初景对自己的看法。
　　不是人，甚至也不是人鱼，他的降生意味着罪恶和卑劣，是郁成江丑陋欲望以及疯狂实验的恶果。
　　世界上本来不该存在他这样的怪物。
　　陆初景会怎样看待他？
　　郁晏神色阴郁，望向陆初景时，却将负面情绪掩藏起来。他看了对方一眼，视线缓缓垂落，露出低落的表情。
　　站在身侧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
　　郁晏肩膀绷紧，视线落到那只手上。
　　“郁成江的态度并不重要，他是个垃圾。”陆初景凝视着他，语气坚定，压抑着些许愤怒。“不要管垃圾是怎么想的，他不值得你在意。”
　　沉默数秒，陆初景叹了口气，问：“……你现在吃点奶糖会好过一点么？”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郁晏。
　　大多数时候，陆初景在人际关系方面都游刃有余，百来年的生活教会了他怎么与各种各样的人相处，但唯独在与人交心这方面，他没有什么经验。
　　与他相熟的友人几乎全部湮没在过去的尘埃里，自老师去世后，他对于所有的吸血鬼都怀有防备。
　　此刻关于郁晏的一切就这么袒露在眼前一览无遗，陆初景难得有些无措。
　　身世是有分量的，假如它灰暗、沉重，甚至伴随着血腥，那么大多数人都吝于提起。陆初景从来不会向别人提起自己还是人类时候的事情，因为这太难说出口。
　　郁晏喉结哽动，低低应声：“嗯。”
　　他的表情松动了一些，看起来不那么生硬了。
　　陆初景松了口气，转身去储物柜里找奶糖，心道果然还是好骗的，这么大的事情几颗奶糖就能哄好，简直太省心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听话的人鱼？
　　陆初景并未注意到，在他转身之后，郁晏凝视他的眼神里蕴含怎样复杂深刻的情绪。
　　片刻，两人继续查看牛皮纸袋里的资料。
　　雌性人鱼作为郁成江的主要实验对象，资料十分详尽，足足有七十多页纸。最开始的几页，详细记录了郁成江捕获人鱼的过程。
　　“1992年，郁成江乘坐私人游轮在临津外海游玩的时候，遇上了雌性人鱼。她是主动出现的。”陆初景说。“郁成江当时相当激动，认为自己可以闻名世界，他见到了新的物种，是此前从未有人证实存在过的。”
　　在这个时候，郁成江的态度还较为正常，资料里的记述透露出他想要上报这种全新的物种，并没有打算利用雌性人鱼来做实验。
　　“一开始郁成江打算捕获雌性人鱼，他担心对方会逃走或者伤人，但是离奇的是雌性人鱼在整个被捕获的过程中并没有任何反抗的行为，他顺利地获得了一条人鱼。”陆初景皱起眉。“这有点奇怪。”
　　郁晏点点头，视线落在铅黑的字迹上：“以人鱼的攻击力，不存在无法反抗这种可能。雌性人鱼是自愿被捕获的。”
　　“更奇怪了，她为什么自愿被捕获？”陆初景道。“至今为止整整二十九年，雌性人鱼都被郁成江饲养着。今天我们见到的那个巨型水族馆对于人鱼而言不堪一击，但是她待在里面，好像没有任何逃走的意图。”
　　动物园里的观赏动物们尚且会试图“越狱”，何况是本身就有能力逃走的人鱼？通过排水系统中枢，她完全可以进入临津市的河道，去往更广阔的川域，甚至回到海洋。
　　这些年里郁成江在雌性人鱼身上做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实验，给她带来了无可比拟的痛苦。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让雌性人鱼不得不待在那个水池里。
　　往后翻页，出现了剪贴的古籍图片复印件，似乎是从各处搜集到的关于人鱼的文献，其中有不少存在密集的涂改痕迹。
　　陆初景匆匆扫视，目光忽然一凝，停留在手写的两个字上。
　　“伴侣？”他喃喃复述。
　　陆初景下意识看向郁晏，两人目光相遇，郁晏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视线下移，避开了眼神。
　　陆初景的注意力集中在刚获得的讯息上，没有注意郁晏不自然的态度。他缓缓道：“资料显示，郁成江在捕获人鱼之后多方查证古籍，想要写出一篇完美的论文。发布之后他会获得所有人的瞩目，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生物学家。但是在古籍上，郁成江发现了一件事。”
　　“人鱼有命中注定的伴侣，这是由他们的群族本能决定的，类似某种‘天授’。”陆初景有些不可思议。“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人鱼对于伴侣忠贞到了可怕的地步，人鱼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伴侣，两者之间存在某种‘锚定效应’。”
　　郁晏低声问：“锚定效应？”
　　“伴侣是人鱼的心理依托，遇到伴侣之后，人鱼无法离开伴侣太远。”陆初景对照资料，一字一句念道。“保护伴侣和守卫领地是人鱼的本能，他们没有自我意识，但会完全听从伴侣的命令，温顺驯服。”
　　伴侣对于人鱼而言就像是锚点，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雌性人鱼不离开郁成江。”郁晏说。“哪怕郁成江只是把她当做实验材料，但碍于本能，她既离不开郁成江，又无法违抗对方的命令。”
　　陆初景点头道：“同样也能够解释郁成江为什么会这么信任雌性人鱼，因为他笃定对方不可能背叛。”
　　就像是一具傀儡，没有自我意识，却足够强大，能让任何多疑的人放心。
　　郁晏表情没什么起伏，看着茶几脚，冷冷地想：所以郁成江把人鱼当做工具来“使用”。
　　陆初景忽然屈起指节，点了点资料上的字迹，若有所思道：“上面反复提及人鱼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只凭借本能行事，一切都听从伴侣的命令，但是你似乎不太一样，是因为你有一半人类的基因么？”
　　哪怕在人鱼状态下，郁晏也有自我意识，他甚至会露出像小动物一样的表情。
　　雌性人鱼就不太一样，眼神空洞而冰冷，的确除了愤怒之外，没有更多的自我情绪。
　　陆初景想到数个小时前的事情，发觉了一个矛盾点。
　　先前他们的闯入激怒了雌性人鱼，出于守卫领地的本能，她试图杀死入侵者，后来陆初景接近排水阀门，应当是郁成江命令她守卫好那里，所以她更加愤怒。
　　这的确都出于本能。
　　但是在他第一次独自接近水池的时候，雌性人鱼为什么放过他？
　　守卫领地和遵从伴侣的命令，这两种本能都无法解释这个行为。总不可能是郁成江提前跟雌性人鱼打过招呼说今天会有个吸血鬼来这里晃一圈，到时候你直接放他走就行。
　　按道理来说，当时雌性人鱼就应该杀死他这个入侵者。
　　除非雌性人鱼那时候遵循着另一种本能，比守卫领地和听从伴侣命令更加重要。
　　想了一圈，陆初景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合理的解释，只好暂时放下，继续阅读资料。后半截是郁成江欣喜若狂的笔记，连带着字迹都潦草起来。
　　“经过检测及实验，发现人鱼至少已经三百岁，但身体机能处于最佳状态。此外发现人鱼血液可以使其他动物出现部分人鱼特征。”陆初景念。“据此推断，存在从人类转变成人鱼的可能性。”
　　下面是一长串实验记录，受害动物包括白鼠、兔子等。记录的特征则是“部分鳞片”、“鱼尾”、“鳍状侧翼”……到最后郁成江得出结论。
　　【动物注射人鱼血液发生畸变，存在部分人鱼特征，无法达成完美的形态转变，且均出现脑死亡现象。实验计划存在巨大缺陷，即日停止。】
　　郁成江给这种动物注射人鱼血液之后出现部分转化的现象起了一个名字，叫做“人鱼畸变”。
　　陆初景想起水池边的那面标本墙。
　　郁成江在1993年即停止了这项实验，但仍然将为此死去的动物们储存起来，甚至就摆在雌性人鱼的巢穴旁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简直是个变态。”陆初景厌恶道。
　　他不太有耐心再读下去了，草草翻过数页资料，一边问郁晏：“有找到关于掉鳞片的内容么？”
　　郁晏摇摇头：“还没有。”
　　两人各自翻阅这一大沓实验记录和相关资料，重要的内容详细看一看，不重要的则扫视一遍，过了十来分钟，终于找到与鳞片脱落相关的信息。
　　“在这里。”郁晏抽出其中两张，声音平缓。“关于雌性人鱼鳞片脱落的详细记录。”
　　陆初景停下手里的动作，点头道：“念给我听听。”
　　“一共只有两次记录，一次在1996年，一次在2006年。”郁晏道。“在郁成江实验过程中，雌性人鱼的鳞片开始脱落，他最初以为是人鱼经受不了各种实验的摧残，身体状况开始下降。随后在接连不断地观察中，发现鳞片脱落后，间隔一段时间会长出新的来，整个过程长达三四个月。”
　　陆初景挑了挑眉：“哦，所以你是间歇性脱发。”
　　郁晏：“……”
　　“时间点看起来可能是固定的，每十年换一次鳞片。”陆初景推测。“还有别的表现么，换鳞期间会不会比较暴躁，或者攻击性增强？上面有没有提及高热是怎么回事？”
　　郁晏目光逐行下移，停在某处：“没有提起高热，雌性人鱼换鳞期间一直很正常。除了……”
　　陆初景：“……？”
　　他敏锐地发现郁晏的停顿有些可疑，不禁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郁晏：“……”
　　“除了存在强烈的□□欲望。”郁晏平静道。“没有其他异常表现。”
　　陆初景：“……”
　　他干咳了一声，难得有些尴尬。
　　想了想，陆初景还是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给出建议：“这个你只能尽力克服一下。怎么说，好歹是个人，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郁晏淡淡道：“你之前不是说我是鱼么？”
　　陆初景无言以对。他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出去大半天了，也没吃什么东西。你现在饿吗？”
　　郁晏顺着跳过这个话题，颔首：“有一点。”
　　“那你去做饭。”陆初景道。
　　他颇有些理直气壮，仗着自己是二房东，使唤租客十分顺手。
　　郁晏站起来，低头问他：“想吃什么？”
　　“辣一点儿的吧，有血豆腐就行。”
　　郁晏应了好，去厨房里做晚饭，陆初景则歪在沙发上，感觉自己瘫成一片，几乎要顺着流淌到地板上。
　　两分钟后，陆初景叹了口气，打开电视当做背景音，随手抓起几张实验记录翻看。
　　有备无患有备无患……陆初景心里默念。
　　总归还是要看完的。他想。否则万一郁晏又出现什么状况，难道还要手忙脚乱地临时翻资料么？
　　直到郁晏做好晚饭，陆初景才收拾好资料，堆叠成整整齐齐的一摞。他大快朵颐，吃完晚饭后跟郁晏招呼一声，就进了卧室补眠。
　　在光明药效果还未褪去的时候，陆初景能够安稳地睡上几个小时。一旦到了夜晚，他就不得不忍受着巨大的噪音，满心燥郁地等待次日黎明到来。
　　卧室门关上的同时，郁晏放下筷子。
　　他在餐桌边坐了十来分钟，确定陆初景不会出来后，才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旁边。
　　郁晏盯着茶几上那一摞整齐的资料看了片刻，忽然弯腰，伸手从沙发底下摸出一张纸，与茶几上的纸张是同一种规格。
　　他垂下眼，再次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一遍，转身走向厨房。
　　煤气灶旋钮“啪”地一声打开，火舌冒了出来。郁晏将单薄的纸张引燃，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颗小尖牙
　　深夜,郁成江回到研究所。
　　他前两天在外地参加了一个会议，回到临津市便迫不及待地向研究所赶过来。据借用他研究所展开药物实验的吸血鬼们说,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吸血鬼闯入了研究所内部，需要他亲自确认对方已经彻底死亡。
　　郁成江步入研究所大门，拉了拉领带，心情十分平静。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研究所被吸血鬼闯入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因为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他自己，不可能有任何生物从研究所内部活着出来。
　　稍后他要做的,无非是确认吸血鬼尸体所在的位置，回收那一箱被抢走的药剂，顺道把尸体喂给养殖起来的怪物。
　　假如吸血鬼十分不巧地被阳光晒成了灰烬……那他就只用回收药剂了。
　　走过空无一人的长廊,郁成江站在玻璃穹顶下。前方数十米就是水池,但他在这里停下了脚步,没有再向前。
　　四周一切如常，标本墙伫立在一边,地面上干干净净，看不出丝毫异样。
　　郁成江凝视着池水,皱起眉。
　　在他离开之前,水平线距离池边仅有五厘米，但是现在却下降了不少，目测足有接近一米。
　　就算这两天阳光热烈，也不该蒸发这么多水。
　　郁成江想要上前看一看，但是对水底生物的厌恶与排斥阻止了他。那是人类面对远超自己的力量时由心底产生的本能畏惧，即便郁成江理智上清楚水池里的生物永远不会伤害自己，但他仍旧尽力避免靠近。
　　二十多年来,始终如此。他从未有一天克服过这种恐惧。
　　郁成江既轻视被自己豢养作为实验材料的雌性人鱼，又惧怕对方的力量。因为这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类。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转身，去乘坐室内电梯。
　　他不愿意站到水池边查看雌性人鱼的状况，于是选择像往常一样，进入地下实验室，隔着水族箱观看。
　　一堵透明的墙，能给他带来心理上的安全感。就好像雌性人鱼真的弱小到能被水族箱困住，像那些供游客赏玩的海洋生物一样，不足以对他造成一点点威胁。
　　电梯下行，“叮”地一声，金属门大开。
　　郁成江踏出电梯，脚下皮鞋踩到了地面上的积水，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骤然停下脚步，低头去看。
　　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漫溢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像是水龙头忽然坏掉了似的。
　　郁成江心里一瞬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想起水平线下降的池水，脸色忽然变了，三两步向前，来到巨型水族箱旁边。
　　水体中，雌性人鱼正甩着尾巴，掌心贴着透明的池壁，露出欣悦又欢喜的表情。她的神情有种空洞的柔软，像是犯错之后乞求垂怜的宠物。
　　郁成江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望向排水阀门。
　　金属阀门与水族箱的连接处有延伸的闪电状裂缝，细小的水流正从裂缝处滴滴答答淌下来。
　　阀门被破坏掉了，他藏在里面的东西……？
　　郁成江深吸一口气，脸色缓缓沉下来。他顾不上去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想先确定自己最重要的实验资料是否还完好。
　　他迅速查看了水族箱的金属排水阀，确定已经完全被破坏掉，立即意识到双重阀门之间的排水中枢必定被水流灌满，那也正是水池平面下降的原因。如果不把排水中枢的水放出，他自己是无法进入其中的。
　　要查看实验资料，只能先打开第二重排水阀，等待水族箱里的水完全排出。
　　可是第一重排水阀门已经不复存在，他进入排水中枢后，与雌性人鱼之间就再无阻隔。
　　郁成江在原地踱了两步，脸色铁青。
　　犹豫了不到一分钟，他手动打开第二道排水阀门，同时命令雌性人鱼：“你待在原地，不许移动。”
　　雌性人鱼听话地点头，海藻般的长发飘散在水流中缓慢地浮动。她的神情温驯到不可思议，在郁成江下达命令后，她就真的待在原地，连尾鳍都不摆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水流迅速地排出，等到池水流尽，郁成江打开应急灯，通过预留的通道进入了两道阀门之间的地下排水中枢。
　　他无数次在这里存取资料，对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无比熟悉，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的实验资料已经不见了。
　　内置的保险箱被完全毁坏，对方甚至没有费心去猜测密码，而是直接破坏了柜门。金属柜门上留有深深的痕迹，边缘呈不规则的卷翘，像是野兽的爪痕。
　　郁成江有些战栗，一半是惊惧，一半是兴奋。
　　能够通过雌性人鱼的守卫来到这里取走实验资料，这证明闯入者的实力必定强过雌性人鱼。假如当天他就在实验室里，或许已经被杀死了。
　　但是对方为什么需要关于人鱼的资料？这世界上难道还会有第二条人鱼么？
　　闯入者必定对人鱼有所了解，却又不够了解。
　　他几乎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资料是被谁带走了。
　　“我的实验成功了？”郁成江喃喃自语，神情癫狂又惊喜。“他变成人鱼了，世界上有了另一条人鱼？”
　　他在地下排水中枢内来回踱步，皮鞋敲击在金属管道上，发出空荡又清脆的声音。
　　郁成江不再痛惜自己失去了珍贵的实验资料，他在这个幽暗的空间里扫视，显得神采奕奕。实验的成功让他有些洋洋得意，离成功更进一步的滋味简直令人心醉神迷，他激动得嗓音颤抖：“我得找到他，他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亲人，当然该为我的实验做出贡献……他简直是完美的造物！”
　　他急匆匆地离开排水中枢，回到地下实验室。
　　雌性人鱼还在原地，一动不动。水族箱里已经没有水了，她紧紧地贴在池壁上，黏湿的长发披在肩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可是郁成江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有些厌烦地瞥了一眼雌性人鱼，语调冷酷：“你为什么没有把闯入者拦下来？”
　　雌性人鱼眼睫低垂，发出哀哀的泣声。
　　“愚蠢。”郁成江垂眼注视她，如同看世间最卑贱的东西。“你该为你自己的愚蠢和失职付出代价。”
　　人鱼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自我意识，其实未必能听懂人类说了什么，但是却能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情绪。每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
　　人鱼美丽的脸庞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抗拒，但更多的是哀求。
　　郁成江不为所动，冷冷道：“我需要你所有的尾鳍鳞片作为实验材料，给你五分钟。”
　　人鱼脸上的表情骤然一空，随即双手指尖探出尖锐的钩爪。她蜷起尾鳍，将锋利的钩爪贴在鳞片边缘，自尾端向上切割。
　　剧烈的痛苦一瞬间侵袭全身。
　　雌性人鱼空洞的脸上闪过痛楚的神情，但她的动作依旧迅速，没有丝毫迟疑。尾鳍鳞片很快崩落在地，在冷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像是一地星屑。
　　大多数鳞片犹带血痕。
　　人鱼的鳞片质地极其坚硬，尾端连接着骨骼，因此才能片片扣合紧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鱼的尾鳍鳞片其实是外部骨骼，除了十年一度的蜕鳞期会自行退化脱落外，其余时候都无比牢固。
　　剐下人鱼的鳞片，如同人类活生生地剔骨。即便鳞片可以再长出来，但是过程中巨大的痛苦却不会减缓分毫。
　　雌性人鱼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剧烈的痛苦让她的声带收紧，尾鳍不能自控地痉挛起来。
　　即便如此，她仍旧忠实地、一丝不苟地执行郁成江的命令，迅速剥脱尾鳍上的鳞片。
　　郁成江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比狗都听话。”他稍稍有些愉悦，又不可抑制地自得。
　　拥有巨大力量的美丽生物，几乎是食物链顶端的王者，那样的凶猛，那样的坚不可摧，在他面前也只有温驯服从。
　　自古以来，人类从未取得过如此成就。除他之外，还有谁能让神一般的怪物臣服？
　　而他，将踩在怪物的骨骸上，取得举世震惊的成就，最终获得永生！
　　郁成江的目光再次缓缓移动，在每一处损坏痕迹上停留。他叹服于人鱼的破坏力，想到那个跟自己有亲缘关系的人鱼基因携带者，眼里霎时燃烧起贪婪的烈焰。
　　-
　　清晨，陆初景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脸。
　　他唇色苍白干枯，像是极度缺水，眼下一圈乌青，能直接去秀场诠释最新时尚，任谁都得说领会了烟熏妆的精髓。但由于他本身五官出众，瞳仁颜色浅，因此看上去倒十分有个性，像是性情忧郁又眼神迷离的浪荡青年。
　　颓废又憔悴，无形中反而更像个吸血鬼了。
　　药剂实验的第十天，陆初景已经饱受折磨，体力大幅衰减。他静默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以冷静的目光打量每一处变化，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身体。
　　【第十支药剂注射后，频繁出现乏力、恍惚现象。头部隐痛，伴有轻微耳鸣。夜间听力不再增强，推测在药剂作用下已强化至吸血鬼极限听力。此外暂无其他异常表现。】
　　陆初景照常记录下自己的变化，通过加密软件发送给另外一个人。
　　做完这一切，他从浴室里出去，看向沙发上坐着的郁晏。
　　“吃早饭么？”陆初景道。“一起去？”
　　郁晏点点头，目光在对方手臂上因为注射药剂产生的灼伤痕迹上停留了一瞬，眉目间掠过一丝忧虑。
　　两人换了衣服，结伴出门。
　　楼下早点铺一如既往地实惠，陆初景找了张空桌坐下，对郁晏道：“三鲜面，一笼鲜肉汤包，再来一杯豆浆。三鲜面多放点血豆腐，汤包要姜丝醋碟，豆浆多加糖。”
　　别人点单都是跟老板说，只有他好像自带了一个英俊帅气的服务生，与旁边的居民完全是两种画风。
　　郁晏转头走到老板面前：“两碗三鲜面，多加血豆腐。”然后看了看墙上订着的泡沫板，又说。“还要鲜肉汤包和豆浆。”
　　“一共二十八。”老板熟练地报价。
　　郁晏递过去三张十块钱纸币。
　　老板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现在流行手机扫码支付，年轻人里很少有使用纸币的了，难免让人诧异。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老板没放在心上，转头动作麻利地煮面。
　　郁晏也没闲着，取了一只放着姜丝的塑料碗，往里面倒香醋。然后又去拿豆浆，自己往里面加糖，还非常细致地搅拌均匀，最后又夹了些免费的凉拌小菜。
　　陆初景坐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
　　让郁晏去买东西，一方面是他自己懒散偷闲，另一方面则是觉得郁晏过于沉默寡言了，一天都说不了几个字，仿佛没有跟人交流的需求。遂打发他去多说两句话，免得嗓子生锈。
　　年纪不太大，倒是有些孤僻，也不知道是不是人鱼天性。陆初景心里想。但郁晏现在是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既然活着，总要和人接触的，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小房子里，不说不笑。
　　陆初景沉沉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像自闭儿童的老父亲，这自闭儿童还是一个杀伤力极强的大型生物武器……
　　他每天都为孩子操碎了心。
　　郁晏端着餐盘回来，看到陆初景一脸惆怅，眉头皱了皱，低声道：“不舒服？”
　　陆初景否认：“没。”
　　他看着郁晏把餐盘上的东西一样样摆好，自己面前整整齐齐几个碗碟，一笼蒸包，还捎带一杯豆浆，对面就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碗三鲜面。
　　陆初景：“……”
　　一边热热闹闹，杯盘碗碟开会，另一边却十分清冷孤单。
　　他一时间竟然从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惭愧，心想：再苦不能苦孩子……不是，跑错片场了。
　　陆初景清了清嗓子，说：“去买杯牛奶。”
　　郁晏看了眼他手边的豆浆。
　　陆初景道：“不是我喝，给你的。年轻人还在长身体，需要补充点营养。”
　　郁晏握着筷子，以沉默表示拒绝。
　　“快点。”陆初景催促。
　　郁晏开口：“我不……”
　　陆初景：“去。”
　　对视数秒，郁晏还是妥协了。
　　他拿着刚才付账找回来的两个钢镚儿，买了一杯牛奶，在陆初景的注视下喝完。对方不知何故用欣慰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
　　吃完早饭，两人在外面逛了一圈，路过一家小报刊亭。
　　陆初景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他思索着要不要给郁晏买几本书看看。
　　自从把身边这个人捡回来之后，他就没见过对方有什么娱乐活动。陆初景自己还玩手机看电视呢，精神世界相当丰富，可是郁晏基本每天就坐在出租房那张小破沙发上，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放空，往往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应该是很无聊的吧？
　　难怪话都不说，一天到晚就只蹦出几个字，因为他确实没什么事情可以说。没有经历，也就无从分享，甚至不会产生倾诉欲。
　　陆初景打定主意，走到报刊亭前面，低头看那些书花花绿绿的封面。
　　纸媒没落，盗印横行，纸质书籍的销量远远不如从前，各大书商都有积压许久的库存书籍，不知在仓库的犄角旮旯里待了多久，才终于被贱卖出去，辗转来到这里。
　　报刊亭前的书摊分了两部分，一边纸板上写着“十元一斤”，一边写着“十元三本”。
　　看摊子的老大爷不甚热情地招呼：“自己挑，称斤超二两多算一斤。十块钱三本的任选。”
　　陆初景转头问郁晏：“有喜欢的么？”
　　郁晏摇摇头。
　　陆初景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个问题白问。他哪里是没有喜欢的，只怕根本没觉得自己需要一些东西来打发时间。
　　在实验室里漫长的二十年，郁晏也许都是这么过来的。因为是人鱼基因携带者，故而天生情绪淡漠，不觉得无趣是很难捱的。除此之外，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实验动物”的感受。
　　陆初景也就不再问了，他蹲下来，一边挑挑拣拣一边说：“你之前是通过什么了解外面的？我看你似乎没有很陌生。”
　　“很多途径，电视和人工教学。”郁晏说。“他们会不断测试我的智力和语言能力，所以教了我很多东西，只是没有正常上学毕业的文凭。”
　　“哦。”陆初景点点头。“空余时间都怎么安排呢？”
　　“看新闻。”郁晏说。“睡觉。”
　　陆初景视线在其中一本书上停留了很久，心不在焉道：“那还挺单调的，难怪你这么不爱说话。现在出来了，你得慢慢适应外面的世界，不能跟之前那样了，否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郁晏不置可否。
　　老大爷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远远斜过来一眼，讶异道：“看起来挺年轻的，这就进去过了？是少年犯吧？”
　　两人齐齐一愣。
　　“现在监狱里还给上课？福利待遇挺好。”大爷哼哼道。“小伙子长得挺俊，你犯什么事儿啦？”


第二十九章 二十九颗小尖牙
　　陆初景险些顺着老大爷的话回一句：也没多大的事儿,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芳心纵火犯罢了。
　　又一想，老大爷或许不太网上冲浪,别胡说八道把人给吓着，遂笑了笑，没有回答。
　　郁晏更不可能接茬儿。
　　老大爷左右一看没人回话，悻悻摇了摇蒲扇。
　　陆初景伸手拿了本书，略翻两页，转头征询道：“这本不错吧？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他语气里透露出些许满意。
　　郁晏低头一看,整个人：“……”
　　粉粉嫩嫩花里胡哨的封面，书名华丽又充满童趣，简直是所有零到六岁小女孩的梦中情书,它叫做《超梦幻的芭比涂色书：魔法人鱼》。
　　郁晏盯着封面上“魔法人鱼”四个字看了几秒,移开眼神：“不需要。”
　　陆初景颇遗憾：“真的吗？这本书看起来不错的。”
　　猛男必看,身为人鱼就更是不可或缺，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丛书。怎么会有人鱼拒绝封面上写着魔法人鱼的涂色书呢？
　　郁晏还是摇头。
　　陆初景抬眼看他,嘴角带着笑，坚持道：“魔法人鱼诶,为什么不喜欢？你总得说几条理由吧。不然我非得把这本书买给你,十天之内涂完。”
　　郁晏喉结动了动，瞥了一眼那本童书，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惯于接受陆初景对自己的安排，像是日常饮食又或者是穿着衣物，几乎没有自己主动提出过要什么不要什么。
　　似乎所有的东西对他而言都能接受。
　　郁晏又想了想，觉得陆初景坚持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涂色而已,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就点了点头。
　　本来就应该这样的,得遵照他的意愿。
　　得到了意料中的回答，陆初景反而心里一沉。他不动声色地望着郁晏，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情，发现连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都没有。
　　陆初景指尖摩挲着书封，回想起在郁成江的实验资料里看到的信息。
　　人鱼没有自我意识，会完全听从伴侣的命令，温顺驯服。
　　看到实验资料的时候，陆初景心里就有了一点猜测。那时他对照资料，猛然意识到郁晏对他的态度有点奇怪。从一开始就展现出极度的配合，还有莫名其妙的信任。
　　作为天生情感淡漠的人鱼，真的会对另一个人迅速建立起友谊和信赖吗？情感丰富的人类尚且做不到，况且是在实验室里待了二十年，理应对外界的一切充满防备的人鱼。
　　陆初景只能合理推测，既然人鱼是受本能驱使的生物，那么这种种表现或许都来源于郁晏的本能。
　　不过也说不好，郁晏毕竟还有一半的人类基因，也许不能完全按照资料来推断。
　　大约是捏着那本童书的时间有些长，报摊老大爷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买就买，不买就不买，你搁那下蛋呢？”
　　陆初景：“……”
　　说话真犀利。
　　陆初景想想自己年长对方好几十岁，决定不计较这点言辞上的冒犯。他拢了几本书，把《魔法人鱼》放在最上面，想了想：“这里有水彩笔卖没有？”
　　“彩铅要不要？”老大爷问。
　　“也行。”陆初景点头。
　　反正也不是他自己用，只要是能上色的东西就可以。
　　最后结账，一共三十六块五毛。按照街边小摊贩的收银规则，这时候应该免掉五毛钱的，但不知老大爷是否觉得他们中有一个少年犯，不值得享受此等优惠，总之是绝口不提抹掉五毛钱的事儿。
　　陆初景捏着找零的纸钞和五毛的钢镚儿，转头道：“又支出了一笔巨款。”
　　“记在账上。”郁晏说。“我会一并还给你的。”
　　陆初景斜他一眼，都给气笑了。
　　“我是这个意思么？”
　　郁晏转头，略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随口感慨一下，当玩笑话听了就过，你非得正儿八经地回答一句？”陆初景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火气，忽然看郁晏不顺眼得很。
　　也许是因为郁晏听不太懂玩笑话，也许是因为郁晏太顺从太没脾气了，也有可能是因为老大爷没给他便宜五毛钱。
　　“你打算去动物园上班赚钱还我么？”陆初景语气有点冷，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光明药实验、人鱼相关资料以及一大堆破事儿，纷纷杂杂让他头痛。“你能不能不要那么——”
　　剩下的半截话他止住了没说，尾音在空气中利落地截断。
　　郁晏眉头压低，定定地看着身边的人，仿佛在等他把话说完，又仿佛在观察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
　　陆初景手里拎着装书的塑料袋，手掌紧了紧，捏的袋子发出一阵簌簌声。随即他深吸一口气，脊背僵直，面无表情地朝前走。
　　没两步，胳膊被人拉住了。
　　那只手冰凉却有力量，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干什么？”陆初景问。他的语气已经平静下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郁晏走到他身前，凝视他数秒，忽然说：“你的情绪不太对。”
　　陆初景没有说话。
　　“注射药剂对你的影响已经很大了，是不是？”郁晏几乎肯定地说。“先前是听力放大，影响你休息，巨大的噪音让你心情烦躁。现在还会加重你的负面情绪，愤怒、冲动或者……攻击性？”
　　两人相对站立，一时都没有说话。
　　数十秒后，陆初景绷紧的肩背松懈下来，叹了口气：“怎么这种时候话变多了。”
　　在他通过郁晏联想到郁成江实验资料里对人鱼的描述时，心里就有些情绪，但陆初景向来惯于克制，于是他若无其事地继续买书。
　　接着老大爷随口埋汰了陆初景一句。
　　换做没有注射药剂之前，这事情压根就不会在陆初景脑袋里停留，没准儿他还能附和一句说倒是想下蛋，可惜自己不会。
　　可是当时他却涌起一阵无名火。
　　陆初景也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气，好像心里压抑不住的愤怒、暴躁，那股情绪一阵一阵地冲刷着他，让他没有办法冷静。
　　“你刚才太反常了。”郁晏说。他沉默数秒，低声问：“……药剂实验不能终止吗？”
　　陆初景没有回答，只看着他笑了笑。
　　郁晏就明晰了答案。
　　两人安静地向住处走，陆初景手里的塑料袋不知什么时候被郁晏接了过去，他们并肩走到居民楼下，一前一后往上。
　　直到进了门，郁晏才又说：“你之前计划的连续注射时间是一个月，现在才过去三分之一，就已经出现了这么强烈的副作用。假如再继续下去，后果会非常严重。”
　　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种关心劝诫的话，因此语气和表情都不太自然，听起来像是警告或者威胁。
　　陆初景边换鞋边说：“这些在开始之前我就想过了，相对结果而言，付出这么点代价很值得。”
　　郁晏：“那为什么一定得是你自己？”
　　陆初景看了他一眼：“因为我不信任其他所有人。”
　　郁晏定在原地。
　　刚才陆初景的那个眼神，透露出了明显的冷意。也许不是对他，而是对某段过去，那是他不信任别人的起始和缘由，一定是足够惨痛的代价才会让他时隔多年还有那么深刻的痛苦和后悔。
　　他的眼睛里隐藏着仇恨的炬火，除非报仇，或者烧死自己，否则永远不会熄灭。
　　陆初景一直将这些情绪隐藏的很好，假如不是药剂作用，他看起来始终都是那副懒散又温和的模样，好像一切都不值一提。
　　郁晏没有去考虑自己在不在“被信任”的范畴，他静默片刻，又说：“假如药剂副作用越来越大，你的攻击性会不断增强，直到……”
　　直到理智不能束缚。到那时候，也许会控制不住去攻击人类。
　　陆初景明白他的意思，含糊道：“再看吧。”
　　郁晏想到先前他们的谈话，那时候陆初景说假如他失去理智，希望自己能用钨钢链条限制他的行动。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对注射药剂的后果有充分的预料。
　　这样的话，一切劝说都是无用的。他早已知道了结果，但还是一意孤行。
　　郁晏又说：“假如他们改良了药剂呢？你还要用自己做实验吗。”
　　陆初景知道他的意思。
　　假如药剂会改良，那么这样下去实验会没有尽头。吸血鬼的身体再强悍，精神始终是有极限的，在这方面他们跟人类没有什么差别。
　　光明药对身体的削弱尚在其次，由此带来精神上的影响更加强烈，而精神恰好又是很脆弱的。
　　人类会因为一些小事哭和笑，会喜悦会悲伤，也会在面临巨大打击时痛苦，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疯狂……
　　郁晏担心他以后在一次又一次的实验中逐渐不能承受，最终精神崩溃。
　　陆初景笑了笑，难得向他解释：“只会有这一次实验。这个药剂的制造方法在几十年前就被研究出来，一直到现在才真正投入使用，一是因为当时的技术条件达不到生产合成药剂的需求，二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寻找更温和的药剂配方，但是几十年来毫无进展。如果不出意外，这个药剂是无法改良的。”
　　人类的药剂对吸血鬼无用，是因为自然界只有相当少的物质对吸血鬼有效用，例如银和阳光。故而光明药能使用的原材料相当有限，要改良药剂，自然需要更有效的替代品。
　　替代品的选择范围很窄，几等于没有，所以光明药到现在为止从未改良过。
　　陆初景对当初的药剂配方知之甚详，他完全能肯定手里的药剂还是使用的最原始的配方。
　　想想也是，如果不是这么些年的研究毫无进展，吸血鬼们也不至于非要跟郁成江合作来寻求突破。
　　郁晏摇摇头，低声道：“即使只有一次实验，但如果这些副作用不可逆……你会很难受。”
　　这次陆初景无法再解释或者辩驳了。
　　他的确不能确定药物副作用是暂时性的还是永久性的，在给自己注射药剂之前他就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可是这些话他好像没办法对着郁晏说出来，有些事情自己一个人并不觉得苦，但对于关心自己的人来说，反倒是一种残忍。
　　陆初景心里好像被触动了一下，他望着郁晏英俊深邃的眉眼，忽然觉得把这条人鱼捡回来实在是一件不能更好的事情。
　　“算了，不说那些。”陆初景笑了笑。“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我来教你涂色吧。”
　　郁晏霎时：“……”
　　他并不是很想。
　　陆初景已经从袋子里掏出那本《魔法人鱼》涂色书，并且拆开了彩铅的包装，抬眼道：“你觉得鱼尾涂哪种颜色好看？”
　　郁晏第一次面临这么困难的抉择。
　　他不说话，陆初景也没催，自顾自从茶几下层掏出一把小刀削铅笔。一盒彩铅十二种颜色，被挨个削尖，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
　　陆初景并不是真的觉得涂色书是什么绝佳的娱乐，但他打算通过这些事情来测试郁晏对他的忍耐限度，或者说对他无理要求的配合度。
　　他知道郁晏跟被豢养起来的那条雌性人鱼有本质上的不同，资料里提及人鱼是没有自我意识的，郁晏明显不是这样。
　　可是，陆初景还有些微妙的异样感觉。
　　他们现阶段接触不到其他人，陆初景无法判断郁晏的听话顺从是天生性格如此，还是只对特定的对象这样。
　　如果郁晏能够拒绝他的某些过分要求，那无疑是最好的。但是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等等——
　　陆初景忽然想起来了。
　　其实也是有的，在郁晏变成人鱼的时候，不管陆初景用命令或者商量的语气说话，他都只选择性听取一部分，并非唯命是从。那时陆初景想要拉开距离，郁晏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主动攥住他的脚踝不让人离开。
　　这足以说明，郁晏不是必须听他的话。
　　陆初景默默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先前大概是白担心了。
　　应当不会那么凑巧吧？
　　郁晏听他的话，没准儿就是因为什么都不在意。要是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不存在世俗意义上的喜恶，当然也就没有必要拒绝他的要求。
　　得出了结论，陆初景也就没什么兴趣强迫郁晏涂色彩书了。他兴致缺缺地将铅笔丢开：“算了，突然觉得这上面的人鱼挺丑的。”
　　郁晏刚刚选好了颜色，正准备说出来，闻言：“……？”
　　“看电视么，或者看看书？”陆初景道。“正儿八经的书，不是那本涂色书。”
　　郁晏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但也没有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陆初景打开电视，调到本地台，里边正在播放临津市的民生节目，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思绪逐渐游移飘远了。
　　他最近总是这样，精神恍惚，假如不是刻意凝聚注意力，没几分钟就开始神游。
　　因为这个，陆初景更加不愿意动弹，往往能在沙发上窝一个下午不挪地方，即便凹凸不平的破沙发把他硌得脊背僵直也懒得翻个身。
　　配上本就苍白的面色和药剂作用下产生的乌青眼眶，他看起来跟一具尸体没什么差别。
　　电视里节目热热闹闹，陆初景望着屏幕，眼神却是空荡的。
　　他的思绪一片空白，瞳孔散焦扩大，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模糊。在这种时候吸血鬼向来敏锐的听力也退减了，对外界的感知几近虚无。
　　时间仿佛失去了刻度，等到这漫长的一瞬间过去，陆初景挣扎着拉回飘散的思维，首先意识到肩膀上不正常的灼烧。
　　……什么东西？
　　他迅速清醒过来，视线聚焦后第一时间向身体右侧看过去。
　　柔软的发梢擦过下颌，陆初景不适应这种触感，稍稍往后倾了一下，与此同时看清近在咫尺的郁晏的脸。
　　那是一张极度痛苦又极度忍耐的脸，下颌收紧，牙关咬死。即便如此，巨大的痛楚仍不能稍减，迫使郁晏不得不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声嘶吼。
　　陆初景下意识伸手贴上他的脸颊。
　　滚烫的触感让他确认，郁晏再次发生了高热。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陆初景并没有惊慌。他冷静又迅速地将郁晏拖进浴室里，给浴缸灌满凉水，将昏迷的人整个浸入。
　　他守在一边，观察对方的状态。
　　不知道是怎样的痛苦才会让划破自己手臂放血都面不改色的人鱼露出这幅扭曲的表情……郁晏的身体里必定在发生某种变化。
　　与这阵高热相关的就是鳞片脱落，而郁成江的资料里并未提及高热现象，只描述人鱼每十年会褪一次鳞片。
　　郁晏和雌性人鱼蜕鳞的区别在哪里？
　　陆初景分出一只手握着郁晏的小臂，蹲在浴缸旁边，凝眉思考。
　　雌性人鱼是一条纯粹的人鱼，至少有三百多岁。郁晏的话，按照人鱼的说法是雄性，按照人类的说法是男性，今年二十出头。
　　如无意外，雌性人鱼已经经历过多次蜕鳞，而郁晏则是头一回。
　　获取实验资料时郁晏和雌性人鱼进行过搏斗，从人鱼的身体强悍程度来看，性别不同并不会造成力量或身体上的差距，故而由性别导致蜕鳞期症状差异的可能性很小。
　　那要么是基因问题，要么是年龄问题。
　　陆初景右手虚握成拳，抵着嘴唇。他下意识地咬着食指骨节，以轻微的痛感来抵御精神恍惚。
　　其实，他在这两种猜测里，更倾向于是年龄导致了郁晏蜕鳞前有高热。
　　自然界许多动物在成年后都会经历发/情期，这一阵一阵的高热，实在很像是发情期的前兆。


第三十章 三十颗小尖牙
　　陆初景左手掌心感觉到另一个人灼热皮肤覆盖下的肌肉倏然抽动,他侧过头，正对上郁晏缓缓睁开的眼睛。
　　“醒了？”他问。
　　郁晏嘶哑地应了一声,脊椎背肌共同活动，稍稍坐直起来。
　　随着他短暂的动作，陆初景感到掌心滚烫的温度逐渐消失，重新变得冰凉。
　　体温恢复了。
　　陆初景正要询问郁晏还有没有什么不适，尚未开口，就见到郁晏表情奇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随后手臂翻折，向后去触摸自己的脊背。
　　“怎么了？”
　　郁晏摇摇头，摸索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好像有了点变化。”
　　他没有再解释,而是转过身,让陆初景看自己的背部。
　　浴缸里的水随着郁晏的动作漫溢出来，打湿了陆初景的脚掌和裤脚。但他没有被这动静分去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眼前奇诡的一幕上。
　　高热入水之前，郁晏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被浸湿,隐隐能看见底下微微凸起的骨骼。但让人惊异的地方在于，此刻衬衫背后竖直裂开了，露出底下的皮肤，和脊椎上尖利的骨刺。
　　陆初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目光，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
　　他的语气不是在发问，更类似感叹。
　　那些骨刺附着在郁晏的脊椎上，上至后颈发根处隐没,下面被衣物遮挡住了。可以想象，人鱼状态下,骨刺的尾端必定与鱼尾相连。
　　狰狞的骨刺看起来就锋利异常，尖端已经接近黑色，越往下越蓝，最后缓缓变淡，最终变成与皮肤一般的冷白。不知是不是骨骼拉扯皮肤导致了变化，四周的血管看起来格外明显，透着漂亮的蓝色，像叶脉一般延伸，最终消失。
　　陆初景静默地看着，感受到一种怪异又惊心动魄的美。
　　他的肩胛处也有部分鳞片，随着手臂动作，鳞片也会张合，无处不透露出一种强大的攻击力。
　　脊椎上丛生的骨刺，简直是出自最疯狂的画家笔下荒诞又惊艳的艺术品，是极致的暴力所孕育出的杰作。
　　“这些是刚才长出来的么？”陆初景问。
　　他的眼神仍旧没有移开。
　　郁晏背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后说：“还有些别的变化。”
　　陆初景：“什么？”
　　郁晏没有回答，只轻微地活动骨骼。
　　下一瞬间，陆初景看到那些尖利的骨刺缓缓退化隐去，像雪一样消融了。郁晏的脊椎变回原来的模样，与人类一般无二。
　　陆初景怔了一瞬，才说：“你能够自己控制变化了？”
　　郁晏有些迟疑：“也不算。”
　　他缓缓侧过身，向陆初景展示自己的手掌。先是指甲变形，弹出锋利的钩爪，接着手掌外侧指根至手腕生出锋利的鳍翼，薄而纤巧，像是隐匿在皮肤下的骨刀。
　　以人鱼身体骨骼的强悍程度来看，这片鳍翼应当坚硬又锋利，可以斩断所有束缚。
　　陆初景还记得郁晏说过当他被注射人鱼血液后第一次发生异变时，就是手掌外侧长出鳍翼，才切断了钨钢锁链从别墅逃走。
　　“我还不能控制自己变成人鱼。”郁晏说。“可是这种部分变化却能够做到。”
　　陆初景想到上一次，郁晏高热之后腰侧就长出两排细小的鳞片。
　　在那之前，郁晏只有人鱼状态和人类状态，人类状态下除了能长出钩爪之外，别无人鱼的其他特征。
　　但是现在却发生了变化。
　　两次高热，一次腰侧长出了鳞片，一次生出了骨刺和鳍翼。
　　这是不是意味着每经历一次高热，郁晏就能够在人类状态下保有更多的人鱼特征？
　　陆初景沉思片刻，推测道：“现在的情况很像是你体内的人鱼基因在与人类基因融合。”
　　从两种迥异的状态，逐渐向中间态过渡，不再是非此即彼。一旦这种融合完成，郁晏大概就能自主控制向人鱼形态的转变。
　　郁晏颔首肯定，又说：“这种变化跟鳞片脱落应该互不影响，没有关联，只是恰巧同时出现了。”
　　这是郁成江实验资料里不可能存在的部分，因为郁晏是唯一一条拥有人类基因的人鱼。高热与鳞片脱落的现象在同一时段出现，他们自然而然就将两种状况视为相关的，翻遍了资料也没得到有用的信息。
　　但实际上，将鳞片脱落和高热分开来考虑，才是正确思路。
　　陆初景蹲在浴缸旁边，打商量道：“背后的骨刺……能再让我看看么？”
　　郁晏答应。
　　浴缸里空间太小，实在不方便。他站起来脱掉破破烂烂的白衬衫，整个上半身都裸/露出来，呈现出石膏像一般透着灰调的白，因而皮肤底下淡蓝色的血管脉络看起来更为明显。
　　陆初景不自觉地盯着对方肩胛和背肌看。
　　美具有一种天然的征服力，而人鱼恰巧具有极致的美。郁晏身上每一处线条都干净利落又充满力量感，堪称完美。
　　他静静地站着，脊椎处的皮肤忽然长出了细小的深蓝色鳞片。
　　陆初景清楚地看到这些蓝色鳞片向周边蔓延覆盖，最中央迅速生长出尖利狰狞的骨刺，像是发生了某种异变。
　　言语无法形容看见这一幕的震撼，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如同从太空中看见星球炸裂，耳畔一片寂静，但眼前所见却是最瑰丽的景象。
　　人类的基因在他体内毁灭，但人鱼的基因却新生，生与死出现在同一具躯体上，很难不让人惊叹。
　　陆初景凝视着那些锋利到可怖的骨刺，缓缓伸出手，指尖自后腰向上。
　　郁晏背对着他，猛然抬头，整个人僵硬了一瞬。
　　他在……触摸自己。
　　吸血鬼的体温较人鱼略高，郁晏能感受到一簇火焰在脊背处燃烧起来，扩散至每一寸皮肤。骨刺周围细小的鳞片控制不住地开阖，随即紧紧贴合。
　　郁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鳞片。
　　他还记得陆初景的手指被自己的鳞片划伤过，虽然后脊鳞片因为这轻微的触碰有些颤栗，但他不想让对方再次受伤，于是克制着这种条件反射。
　　陆初景对这小心翼翼的保护毫无察觉，他将整个手掌贴在郁晏背上，掌心甚至能感受到肩胛鳞片的纹路。
　　太奇妙了。
　　他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人，但面对从未见过的物种，终究未能免俗。
　　好半天，郁晏才低声问：“好了吗？”
　　也许是脊背上的鳞片还有些不服管教，也许是陆初景的触碰对他来说过于难耐，郁晏只觉得这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背上轻柔的触碰让郁晏焦躁。
　　陆初景于他而言是特殊的。确认这个事实之后，郁晏更加难以控制这种时候突如其来的冲动。
　　他想要和对方更加亲密。
　　他想要更多的、甚至过分的触碰。
　　他想要将陆初景按在浴缸里，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或者腹肌上，最好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这样对方可以环抱着他的腰去触摸脊背上的鳞片，而他会——
　　但是郁晏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他开口打断陆初景的触摸，也打断自己的臆想。
　　陆初景：“唔。”
　　虽然应了声，但他的指尖还是多停留了两秒才移开。
　　郁晏赤/裸着上半身，短裤还滴滴答答淌着水。他进房间里去换了衣物，换好之后相当自觉地拿了拖把打扫残局，并且清理了浴缸。
　　他的发梢还有些湿润，一绺一绺搭在额头上，看起来更有居家气息。
　　陆初景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郁晏来来回回收拾，以非常封建遗毒的口吻评价：“还挺贤淑。”
　　郁晏显然是听见了，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一眼，不过没说什么，转头扎进厨房里准备午饭去了。
　　-
　　同一时刻，与临津相隔万里的江州，有个中年男人站在一座古宅正门前。
　　烈日炎炎，这个人却没有打伞，只戴一副墨镜。周围行人匆匆走过，唯独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扇陈旧的朱红大门。
　　如果不是每隔十来分钟，中年男人会抬起手看一眼手表，那他简直像是一尊雕像。
　　这座古宅坐落在江州市中心，周围都是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因此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但整片景区，唯独这座宅子大门紧闭，是谢绝游客进入的。
　　它是一座私宅。
　　有来旅游的小情侣路过这座古宅，惊叹于它的规模，站在街边感慨门口的石狮子看起来都比别处气派，看到旁边立着“居民建筑，游客禁入”的指示牌，又遗憾又惋惜地叹气连连。
　　男生手里拿着单反相机，大约是个热爱古代文化的文艺青年，不住念叨：“古建筑应当开放给游客参观，发挥它最大的价值，让所有人都感受古代建筑与文化的魅力。这么好的宅子，作为民居也太可惜了！只有政府定期维护修缮，才能保证古建筑不受损坏。怎么能作为民居呢？简直暴殄天物！”
　　身边的女生比他想得多一些，小声道：“能拥有这样的古建筑，身份应该不一般吧？整个景区只有这一座私宅……”
　　男生没说话了。安静片刻，他举起手里的相机，四下找寻合适的机位，想要给这座古宅拍一张角度好的照片。
　　正门前站着的男人转头看他。
　　男生并未察觉，找好位置之后发现取景框中有个“不和谐因素”，于是从相机后探出头来：“大哥，能麻烦您让个位置么？我这儿拍照呢，您搁那站着我没办法拍全正门。”
　　中年男人被烈日照着，显得皮肤格外白，几乎要反光了。他脸颊消瘦，让人错觉能看见皮肉下的头骨，墨镜则像是黑洞洞又空荡荡的眼眶。
　　男生被他看了一眼，竟无端从背后泛起一阵白毛汗，仿佛自己跟个死人四目相对一般。
　　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才觉得那阵悚然的感觉消退。男生看到中年男人迈步朝自己走过来，连忙道谢：“麻烦大哥了，等会儿请你喝水……”
　　话没说完，中年男人走到近处，一手挡住了他的镜头。
　　男生一愣。
　　“这里不准拍照。”中年男人说。
　　他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如同命令一般。
　　男生二十出头的年纪，本就年轻气盛，炎热的天气也让人心里浮躁。他一瞬间被激怒了，不服气道：“凭什么啊？这是你家吗？管天管地还管到别人拍不拍照来了！”
　　女孩看着中年男人高大结实的身躯，略有些胆怯，忍不住轻轻地扯了扯男朋友的胳膊。
　　“算了吧，不拍就不拍。”女孩细声说。“也没多大的事儿，别吵起来了。”
　　男生却不听劝，反而因为女朋友的话更加不满。他揽过女朋友的肩膀，让对方站在自己身后，这才大声说：“怎么不算事儿，他算哪根葱，凭什么不让我拍照？你别怕，咱们就跟他讲讲道理。”
　　中年男人还挡着镜头，男生往后退了一步，举起相机，也不管什么取景构图了，连摁了几次快门，嘴里说：“我就拍照怎么了？管得倒是宽……”
　　男生拍完了，将镜头朝上，递到中年男人面前，挑衅道：“你有本事就把相机摔了，我告诉你，这套器材连机身带镜头加起来上三万。要是能赔得起，你现在就摔。不就是几张照片么？还拍不得了？”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憋屈，当着女朋友的面就被下了脸。本来这个景区就是可以拍照的，这座古宅门口的指示牌都只写着禁止入内而非禁止拍摄，这个人哪来的资格命令他？
　　中年男人面无表情，眉头都没动一下，似乎男生的挑衅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伸出手，五指拢住镜头，稍稍用力——
　　“咔嚓”一声脆响，整个镜头裂开了，连带着机身连接处崩断。
　　男生倒吸一口冷气，还来不及惋惜自己的相机，最先涌上来一阵恐惧。
　　他呆呆地看着损毁扭曲的机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怎么会有人单凭一只手就能捏坏相机，如同捏一团橡皮泥？
　　男生直愣愣地抬头，对上中年男人的眼神。
　　离得近了，能看清墨镜底下的眼睛。那双眼睛透露出无比的冷酷和凶戾，好像在看一具尸体。
　　男生被惊得上下牙打颤，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女朋友站在他身后，被撞了一下，脚步不稳地跌倒在地。
　　男生却无暇顾及，甚至没有注意到女孩的痛呼。他控制不住地干咽，屏住呼吸，产生一种窒闷感。
　　中年男人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抬起手。
　　这一刻，男生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想要杀掉自己！
　　濒临死亡的恐惧让男生瞳孔大张，他心里疯狂叫嚣着快逃快逃快逃，但事实却是脚步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不能动弹一丝一毫。
　　这时，中年男人却像忽然听到什么动静似的，向后侧了侧头，手臂定格在半空。
　　下一秒，他转身便走，回到古宅的正门前，重新站住了，姿态恭敬又慎重。
　　直到拉开距离，男生才喘了口气，背后一阵阵的冷汗。但他没有挪动脚步，反而看向朱红的大门。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人？他在等谁？是谁能让这种一言不合就打算杀人的疯子耐心等待？
　　数十秒后，古建筑的正门向内大开，露出里头修长挺拔的人影。
　　“还没出来就听见动静。”那人笑着说。“成勋，不要为一些小事计较，否则惹了大/麻烦就不好了。”
　　中年男人半低着头，恭谨地应是。随后上前两步，站在那人身边，低声道：“临津有异常状况。”
　　那人点点头，不急不缓地下了门前的石阶。中年男人跟在他后边，稍稍躬着腰，像是衷心的仆从。
　　男生还愣愣地看着，他对古代文化有涉猎，看到中年男人的姿态和站位，忽然意识到这是早些时候家奴的礼节。
　　换做平时，男生必定吐槽一句：封建余孽！
　　可是现在，他只感到更加深刻的害怕。
　　那人朝男生看了一眼，忽然顿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他看起来只有三十余岁，长相儒雅，像极了古装电视剧里满腹诗书的文人。
　　“怎么这样对一个姑娘家？”他责备道。“成勋，把人扶起来。”
　　中年男人应声而动，三两步走到男生身后，扶起了摔倒在地的女孩。
　　儒雅男人跟过来，看了眼女孩的脚踝，关切道：“没事吧？看起来像是扭了，回去得好好休息才行。”
　　他的语气无比温和，脸上挂着笑，让人如沐春风。
　　女生明知道不是害羞的时候，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脸，怯怯地说：“我没事的。”
　　大多数人难以抵抗这种细致又温柔的人，尤其是对方还长了一张俊雅的脸。
　　那人点点头，再次对女孩笑了笑，道：“再会。”
　　他姿态端正又闲适，走出的每一步都无比从容。名叫成勋的中年人跟在身后，走出数米才低声道：“光明药失窃了。”
　　“回去再说。”儒雅男人道。
　　成勋应是，随后又问：“那么，相机里的照片怎么办？”
　　“毁掉就是。”
　　“那个人类……”
　　“他看见你动手了。”儒雅男人语气平淡。“还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成勋略微抬眼，看清走在自己前面的人面上的神情。毫无波澜，仿佛只是随口归置了一片凋落的树叶。
　　他早有预料，也惯于做这样的事情，于是平静地点点头。
　　走出数米，儒雅男人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扭了脚的女孩被男朋友搀扶着，站在原地。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有人看她，女孩转过头羞涩地笑了笑。
　　儒雅男人也回以微笑，点头致意。
　　中间隔了二十多米，女孩听不见他漠然的、毫无情感的声音：“以防万一，把那个姑娘一并处理掉。”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颗小尖牙
　　走出这片景区,外头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成勋替儒雅男人打开后座车门，待对方上车坐好后,自己才坐上驾驶座。
　　汽车启动，沁凉的空调风吹在脸上，拂去燥热。
　　成勋看了眼后视镜：“先生，临津的事……”
　　“你先详细说说。”丁绪风正闭目养神，语气和缓。
　　“那边实验室的负责人筛出的志愿者有问题，其中一个抢走了一箱光明药逃走,之后再没找到过踪迹。”成勋说。“原本实验基地的安保很严密，但是对方似乎经受过特别的训练，在用过药之后仍然保持着较高水准的体能。全部安保围追堵截,最终还是让他逃了。”
　　丁绪风闭着眼,未发一语。
　　成勋通过后视镜看他的脸色,继续道：“在那之后我们的人去搜寻了对方留下的住址，但是没有任何发现。”
　　车里一片静默。
　　许久,丁绪风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成勋犹豫了一下，如实道：“十天之前。”
　　丁绪风睁开眼睛看着他。
　　成勋在后视镜里对上那个辨不出情绪的眼神,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低声解释道：“您之前吩咐过在老宅的时候不许打扰，所以……”
　　车里一片寂静，成勋冷汗都要下来了。许久，才听到一声笑。
　　“那么紧张做什么。”丁绪风平淡道。“我又没有责怪你。”
　　成勋松了口气，拿起副驾驶座上的文件夹往后递，语气恭敬：“这是那个人的资料，名字叫做方然,但我们查过之后发现这个身份是假的……里面还有实验基地的视频截图，可以看到对方的脸。”
　　丁绪风接过文件夹信手翻开,目光掠过“方然”这个名字，随后一路往下。直到看见一副监控视频截图，他的视线倏然停顿，脸上从容不迫的表情消失了。
　　那是一副放大之后的监控图片，因此分辨率不高，但仍旧能看清大致的轮廓和模糊的五官。
　　单调的白色背景，地点大概是走廊，视频里的青年身材匀称偏瘦，肤色是吸血鬼们惯常的苍白。他的下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唯独那双眼睛露了出来，直直地看向前方，显得那样坚定而无所畏惧。
　　丁绪风已经活过一个半世纪，见过的人不知凡几，却仍然甚少看到那样的眼神，好像除了认定的目标，其余的一切都不在意。
　　像孤勇的狼，又像燃不灭的炬火。
　　“真熟悉。”丁绪风低声说。
　　他的语气里透出淡淡的缅怀，如同故人重逢。
　　丁绪风伸手触摸纸张，食指停留在图片上，如同抚摸对方柔软的发梢。他看着那双模糊的、由像素方格组成的眼睛，几乎能想象出原本漂亮的形状和浅色的瞳仁。
　　那本该是一双充满稚气和天真的眼睛，可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不一样了，它变得冷厉又锋锐，好像藏了世间最锋利的刀剑，无时无刻不迸射出清光，只等着最后出鞘的时刻。
　　但是又真像啊，像极了另一个人。
　　丁绪风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一只怀表。
　　怀表小巧精致，外壳是黄铜铸造，錾有君子兰的图案。从外表来看保存相当完好，只是听不见走针响，内部已经损坏了。
　　丁绪风打开怀表，金属表壳内部镶嵌着一张陈旧的黑白老照片。
　　那是一个世纪之前的照片，上面有两个年轻男人。
　　一个稍显稚嫩，神情朝气蓬勃又热情满溢，拥有属于少年最清澈、最柔软、还未蒙尘的眼睛，好似世界上的一切都值得相信。从这双眼睛里可以看见太阳永远不落，人心始终向善。
　　而另一个——
　　丁绪风将怀表移到纸张旁边，让监控截图和老照片并排。同样模糊的画质，仿佛穿越百年，旧景重现。
　　少年人眼里的太阳落下，又燃起火焰，他拥有了成年男人的眼神，像极了他身边的另一个人。
　　永远回不来的人。
　　丁绪风看着两张照片，轻声说：“好久不见，久到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成勋清晰地听见了这句话，他心里疑惑：这个人是谁，先生认识么？
　　他不敢问，只好沉默地看着前路。
　　丁绪风不言不语地看了那两张照片许久，才把怀表重新装进衣袋里。他的脸色又温和起来，缓缓说：“他不叫方然，他叫陆初景。你看过监控视频了，他不同寻常，是不是？”
　　成勋没有应声，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需要说多余的话。
　　“比其余的吸血鬼要强悍得多，聪敏、勇敢又坚韧。”丁绪风微笑着说。“他是我们最大的阻碍之一。”
　　不知为何，成勋竟然隐隐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自豪。
　　是错觉吧？他分神想。
　　对方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即便先生认识这个叫做陆初景的吸血鬼，也不该为对方的作为感到自豪……难道不应当深恶痛绝么？
　　“先生，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成勋问。
　　他毫不怀疑丁绪风的决断，在对方身边的这几十年，他亲眼见证对方取得了多大的成就，因此极为信服。
　　通过种种手段获取吸血鬼群体内的领袖权力、一力促进光明药的研究与投产、制定出侵吞蚕食人类社会的完整计划并且与部分人类当权者们达成协议——
　　丁绪风手里握着的是改变世界的钥匙，脚下踏着的是吸血鬼们凌驾于人类社会之上的阶梯。
　　成勋知道，哪怕实验基地发生了疏漏，但只要先生获悉情况，就一定能够完美地解决问题。
　　丁绪风合上那叠资料，轻轻放在后座上。他罕见地露出游移不定的神色。
　　数秒后，丁绪风说：“从今天开始，停止在临津的一切实验，遣散志愿者并且不再继续向他们提供药剂。”
　　成勋吃了一惊：“什么？”
　　“没听清楚吗？”丁绪风说。“需要我再重复一遍？”
　　“不，只是……”成勋犹豫道。“目前一期实验才开展了不到半个月，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这个时候遣散志愿者是不是太突然了？”
　　“半个月和一个月有什么差别，临床试验数据不过是一堆废纸而已。相比之下，陆初景的下落更为重要。”丁绪风毫不在意地说。“志愿者放出去之后，让临津市的人注意他们的动向，别把事情闹得太大，现在还不到合适的时候。”
　　成勋不再提出疑义，点头应下了。
　　同时他在心里思考：陆初景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先生打乱自己的计划，只为了逼这个人出现？
　　临津的志愿者招募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们早就实验过光明药。在临津展开的实验，其实是推广药剂的第一步。很快他们就将通过志愿者们打开缺口，通过药剂逐步控制所有的吸血鬼。
　　而现在，先生提前遣散志愿者，必定对整个局面有影响。
　　假如现在就被人类社会察觉……
　　成勋没有再想下去。
　　这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他的职责就是按照先生的命令去做，不论对错。
　　-
　　临津市的夏天漫长而热烈。又是一个晴朗的白天。
　　陆初景神情空茫地坐在狭小出租屋的客厅里，目视窗框在地板上投下的一小块阴影，许久才眨动眼睛。
　　近来他恍惚出神的时间越来越长，时常一不注意就放空，好几秒甚至十几秒才能回过神来。
　　不过陆初景也找到了办法去应对。只要在察觉到精神有些散漫时立即给予一定的疼痛刺激，就能够让自己继续保持清醒。
　　吸血鬼的恢复能力很强，陆初景也就不在意这么一点疼痛。
　　可是日常生活中能接触到的一切器具对于吸血鬼来说都如同纸壳一般脆弱，能带给他疼痛的东西不多。
　　精神恍惚这种副作用只出现在注射药剂之后的白天，阳光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大的作用了，陆初景只能自己想办法。
　　最开始他选择啃噬自己的手指。
　　犬牙用力一咬，指尖立即破开一道伤口。十指连心这句话果然不假，陆初景立即眼不花头不晕了，感觉自己精神特别集中。
　　……就是不太雅观，想想自己百来岁的年纪，还啃手指头，看起来多少像有点毛病似的。
　　随即，陆初景打上了别的主意。
　　他记得人鱼的鳞片可以轻易割裂吸血鬼的皮肤，并且在脱落之后还保持着相同的硬度。
　　恰好，先前郁晏褪下的鳞片被保存在浴室储物柜里。
　　原本是担心随意丢弃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是现在看来刚好能够拿来一用。
　　陆初景找出了鳞片，尝试在自己手臂上切割，刹那间皮肉绽开，获得一道新的伤口。他静静地看着那道伤口愈合，选出一枚最小的鳞片，藏在掌心。
　　到了傍晚，太阳落山，阳光也没有那么灼热刺眼了。郁晏准备好晚饭，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听着电视新闻的背景音用餐。
　　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郁晏的厨艺越来越好，而且他还分外具有钻研精神，对着网上的菜谱不断学习。陆初景虽然对饮食并不十分挑剔，但仍然觉得有这么一位大厨是一件好事。
　　人类对美食的追求永不停歇，吸血鬼也是一样。
　　饭吃到一半，电视里本地新闻的主持人忽然用沉痛的语气说：“下面插播一则快讯——昨日，城中村内发生离奇命案，目前已确认三名死者。警方透露，此次案件性质恶劣，由于城中村环境复杂，人员流动性大，增加了排查难度。目前警方已成立了专案组，限期侦破此案。在此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安全，减少非必要外出，居家时锁好门窗。遇到危险，请立即报警。”
　　陆初景停下筷子，转头看向电视。
　　插播的快讯已经结束了，现在正在播一则民生新闻，上面的老大爷和老大妈正愤愤不平地向记者抱怨连锁超市使用虚假价签误导消费者。
　　陆初景若有所思。
　　郁晏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感觉有些不对。”陆初景说。“刚才这则新闻提到的细节太模糊了。如果是一般的命案，比如仇杀、情杀等，通常是针对受害者造成的案件，有明显的动机与作案目标。那么新闻里没有必要特地提醒所有市民注意安全，甚至还加上了减少外出、锁好门窗这样的详细要求。”
　　除非新闻里提及的案件，三个受害者之间毫无关联，警方怀疑是连环杀人或者随机杀人，才会这样提醒市民。
　　陆初景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他总觉得这起案件没有听上去那么简单。
　　出于某种直觉，他认为这跟吸血鬼群体或许有些关系。
　　陆初景咬了咬筷头，思索着说：“我想去新闻里提到的城中村看看。”
　　郁晏并未提出反对意见，只是给他夹菜，以此表示默认。


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颗小尖牙
　　临津市的城中村和所有城市的一样,遍布着挨挨挤挤的老旧居民楼和各式各样沿街出摊的小贩。
　　这里足够热闹，也足够混乱。
　　明明才发生了离奇的命案,但人流量仍然很大，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陆初景和郁晏混在人群里往前走。太阳落山后，光明药的药效已经退去，此刻陆初景耳边充斥着巨大的噪音。
　　楼与楼之间呼啸而过的风声，路边花坛草丛里时而响起的虫鸣，以及旁边居民楼中暴打孩子的声音,都仿佛响在他的脑海里。
　　他甚至能听到被打的熊孩子高声哭嚎：“我不想写作业！我就想玩手机！”
　　随后是一声清脆的“啪”，大约揍在肉多厚实的屁股上。
　　年轻的母亲又心疼又生气：“我让你玩手机！作业是给我做的吗？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带着怒气的指责，仿佛风雷齐吼,猛地灌进陆初景的耳膜里。他的神经绷紧了,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巨大的空腔中,同时外部不断有人拼命敲击，简直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陆初景强忍着巨大的不适,四下观察一圈，走到一个卖杂粮煎饼的小摊前。
　　这个煎饼摊明显生意不太好,摊主阿姨手里拿着一把房地产推销送的塑料小扇,慢悠悠地给自己扇风。
　　“要一个杂粮煎饼，加蛋和里脊肉。”陆初景递过去一张钞票。随后他转头问郁晏：“你要吃什么？”
　　郁晏摇摇头。
　　陆初景也不勉强。他看着摊主阿姨收了钱，舀出一勺面糊摊在铁板上，不过数秒就散发出一股焦香。
　　“要辣不？”摊主问。
　　“放一点。”
　　等待的过程中，陆初景漫不经心地向摊主搭话：“阿姨，我想问一下，附近有没有什么房子要出租？”
　　摊主动作麻利的磕了个鸡蛋,用工具推开。听见问话，她瞥了面前的年轻人一眼：“你想租房子啊？”
　　“对。”陆初景点点头。“我跟同学快毕业了,想出来找工作，城中村这一块房租应该比较便宜。但是我们对这里不熟，所以想向您打听一下。”
　　他毫不脸红地装做当代青年大学生，神情中充满了初入社会的不安和迷茫。
　　陆初景的外表相当具有欺骗性，看起来也就二十上下，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一点都不违和。
　　摊主阿姨见他白净瘦削，心里不由产生了一点怜爱，详细问：“几个人住啊？要一室还是两室？我跟我老姐妹们打听打听。”
　　“就我们两个。”陆初景拽过郁晏。“别的没有什么要求，能尽量便宜就更好了。”
　　面前两个都是精神俊俏的大小伙子，摊主毫不怀疑他们的目的。
　　摊主把做好的煎饼刷了层辣酱，递给陆初景。随后说：“你稍微等等，我用手机发个消息，问一问老姐妹们。但是租房子按照规矩要给介绍费，你们看……”
　　陆初景非常上道，立马承诺：“只要能租到便宜的房子，我按照市价付钱。”
　　摊主的语气热情了不少：“好，那你们等一下，很快的。”说着还拿出了摊位底下备用的小板凳，给他们坐着等。
　　郁晏全程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
　　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在短短几分钟之内陆初景就跟摊主阿姨飞快熟稔了起来。
　　陆初景捧着煎饼，小口小口地吃。
　　不是他非要讲究什么细嚼慢咽，但在听力被迫放大的情况下，咀嚼时骨骼细微的响动都被无限放大了，更不要提煎饼里还放了薄脆，咬一口“嘎嘣”一声。
　　骨传导带来的巨大响声让陆初景错觉自己的天灵盖要被震飞出去。
　　为了搭话打听消息才买的煎饼，他不想让摊主觉得不对劲，只得痛不欲生地一点点啃，同时觉得在一下接一下放大至无限响亮的“嘎嘣”声中，自己头盖骨里的内容物快要被震成豆腐脑。
　　不知道郁晏是不是看出了陆初景的不适，他上前几步，拿过包着煎饼的覆膜纸，低声说：“别勉强。”
　　动作轻巧又迅速，陆初景没来得及阻止。他舒了口气，真心实意又略带解脱：“不能浪费粮食啊。”
　　他望着煎饼的目光还有点不舍得。
　　陆初景活过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艰难的时刻，甚至于他本就诞生于平民百姓不能温饱的年代，因此他深刻地理解食物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那么大一个煎饼，还热乎着，丢了多可惜啊。
　　不过陆初景确实也不想再吃，否则今天他和煎饼总有一个得交代在这儿。
　　郁晏捏着包装纸的手紧了紧，视线往下，落在被咬过缺了口的煎饼皮上。
　　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杂粮煎饼，浅黄色的煎饼皮里包裹着金黄的薄脆、翠绿的生菜以及另外加点的里脊肉。鸡蛋在加热的过程中被迅速推平，变成金白两色的蛋饼，牢牢贴着饼皮，里头还裹着棕褐色的酱汁。
　　不是什么稀奇的食物，但是……
　　“我吃。”郁晏说。“不会浪费的。”
　　“那行。”陆初景欣然应诺。
　　有人主动解决剩下的煎饼，既不会浪费粮食，又不必忍受噪音，他乐得轻松。
　　至于同吃一份食物这种事是否太亲密这种事，并不在陆初景的考虑范围内。一个吸血鬼，一条人鱼，俩都不是人，谁还嫌弃谁呢？
　　郁晏坐在摊主提供的小板凳上，双手捧着煎饼慢条斯理地吃，好像在品尝一份难得的美味。
　　他刚吃完，摊主就道：“有消息了，打听到后边三十二排六栋有房子要租，这家条件好一点。其余还有几个装修差些的，价格更便宜。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陆初景站起来：“那麻烦您带个路。”
　　摊主将煎饼摊往认识的人托付，随后领着他们在一排排楼栋间穿梭，中途热情地介绍出租屋的优势。
　　路过一栋被警戒线隔开的楼，陆初景不经意朝那边看了看，好奇道：“这怎么回事啊？”
　　摊主阿姨顺着看过去，随即移开视线：“遭了灾了。”语气里满是不忍和唏嘘。
　　“什么情况？”陆初景状似随意地问。“阿姨能不能给我透露一点，在这边租房子总得知道点消息，不然多不放心。”
　　城中村昨晚死了三个人的事情早就上了新闻，瞒是瞒不住的，摊主也就没想着避开不谈。她摆摆手，叹息着说：“那栋楼被警察封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突然发现了三个死人，还是门对门的两户，惨得很。”
　　“怎么惨法？”陆初景问。
　　摊主静默数秒，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
　　“听住在那栋楼里的人说，死的三个人身上都干瘪瘪的，不知道为什么全身的血都流出来了，淌了满地。”摊主声音又低又迅速。
　　这些细节警方未向媒体公布，以免引起市民恐慌。但对于生活在城中村的居民来说，消息是瞒不住的，一传十十传百，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次的案件离奇又血腥。
　　他们不清楚案件的具体情况，但知道案发现场是怎样一副可怖的惨状。
　　“据说还丢了一个人。”摊主说。“现在都没找到，也不清楚是不是凶手。”
　　陆初景和郁晏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摊主社会经验丰富，跟居委会大妈一样机灵又热情，见到他们两个的眼神官司，还以为自己说太多吓到人了，于是赶忙找补：“这一块平时还是很安全的，人流量大，遇到什么危险喊一声，一排十几栋楼都能听到。而且因为出了这个事，房租比之前更便宜了。你们刚出学校，经济条件不好的话，住在这里还是很不错的，外头的房子又贵又小……”
　　陆初景含笑听着，并不反驳。
　　路过一排矮小的民居，被无限放大的听力敏锐地捕捉到一切细微响动，并传递到陆初景的大脑中，无形消耗着他的精力。这些冗杂的信息汇集起来，被大脑辨识，自发分门别类。
　　老鼠在墙根打洞，昆虫在废弃的塑料制品上爬行，以及……本不该存在的人声。
　　那个声音相当小，是远处寂静的角落里某个人发出的哽咽，是喉咙滚动间不小心泄露出的一丝泣音，本不该被任何人听到。
　　可是放大许多倍的听力偏偏捕获了这个音节，致使陆初景停下了脚步。
　　同一个方位，有人声，却没有心跳声。
　　陆初景站在原地，稍稍侧身观察。
　　旁边是联排的三四层小楼，都是破旧的居民楼。当时并没有政府统一规划，修建得非常紧凑，每栋楼之间仅有不到半米的间隔，说是巷子都嫌委屈。不少楼栋间的空隙里还堆满了杂物，看不清最里面的情况。
　　确实是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藏身之地。
　　城中村都是这样的小楼，楼与楼之间的空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人会闲得到处钻巷子，警察也不会第一时间往这里想。
　　郁晏询问地看着他。
　　陆初景摇摇头，示意等会儿再说，随即转向带路的摊主：“阿姨，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忽然有急事，不能去看房子了。”
　　“啊，这……”摊主猜测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让这两个年轻人退缩，讪讪道：“真的不去看看么？房租很便宜的。”
　　“不了，真的有事。”陆初景道。
　　摊主有些失望：“那、那就算了吧。”
　　陆初景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块钱，塞进对方手里，满脸歉意，语气温和：“实在对不起，麻烦您帮我们带路。这点钱算是耽误您做生意的补偿。”
　　“这多不好意思啊。”摊主连连摆手。“我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哪里挣得到两百块？”
　　“终归是麻烦您跑了一趟，就当是酬劳。”陆初景坚持道。
　　他原本打算在看房的过程中多问些消息，不论有多少收获，都会给这位热心摊主酬劳。现在情况有异，只好让对方先离开。
　　陆初景不再多说，提醒道：“您的煎饼摊没人顾着可不行，趁现在回去赶上宵夜高峰，说不定能赚不少。”
　　摊主见状，也只好收下钱。总归不算白跑一趟，她攥着两百块钱，脚步轻快地返回。
　　等到摊主的身影消失，陆初景立即向一旁的楼栋间隙走过去。他观察了周边的情况，确认没有人也没有摄像头，便动作轻捷地起跳。吸血鬼异乎寻常的身体素质让他展现出远超人类的弹跳力，轻轻松松地跃过堆叠起来的杂物，落在暗巷中段。
　　郁晏跟随他的动作，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两人配合默契，落地后立即转身，正对上一双警惕又凶狠的眼睛。


第三十三章 三十三颗小尖牙
　　楼栋之间的夹巷非常狭小,陆初景侧身站着，视线略微下移。
　　在拥挤的废弃物之间,蜷缩着一个少年。他身上脏兮兮的，穿着一件白色的校服衬衫，下摆黑乎乎一片。
　　在他周围，四散着摊开的瓦楞纸板，应当是从废弃物中翻出来的。
　　见到藏身之处忽然出现了两个陌生人，少年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但同时他的头颈前倾，摆出一幅虚张声势的进攻姿态。
　　在场的两个成年人都看得出来他色厉内荏，就像受了伤的小动物,再凶狠地伸爪哈气,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
　　陆初景没有出声,他看见少年衬衫胸口处有刺绣，上面是附近一所高中的校名。鼻腔里浓重的血腥气让他即刻作出判断：对方衬衫下摆的黑色污迹不是蹭脏的,而是已经干涸的血液。
　　高中生，躲在小巷子里,衬衫下摆的血迹,昨天发生的惨案。
　　以及……摊主提到丢了一个人。
　　不需要多余的线索，陆初景立刻猜到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两边都沉默着，没有谁率先说话。
　　数秒后，陆初景往后退了一步，将双手摊开。这是一个表示友好的姿势，向对方展示自己手里没有武器，也没有攻击意图。
　　少年果然略微放松了一些。
　　静默数秒,陆初景说：“你需要换件衣服吗？”他挑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对方抬头打量他，目光含着警惕,神情里却透露出张皇无措。好像温室里的小树苗一夜之间被打碎了所有防护，被迫独自承受风雨的侵袭。
　　“……要。”好半天，少年才低低说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面前这两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昨夜他才经历了最恐怖的事情，衬衫上的血腥气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那噩梦一般的回忆。
　　他想换一件干净的衣服，想回家看看，想确定昨晚发生的一切真的不是自己的幻觉吗？
　　陆初景点点头：“你等几分钟，我去买一件新的。”
　　城中村有不少夜市地摊卖服装，价格便宜，就是质量不太好。
　　少年视线在两人中间来回，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他又胆怯又凶狠地提要求：“你留下来，让后面那个大高个儿去。”
　　陆初景：“……”
　　“大高个儿”面无表情，眼睫低垂，看起来不太配合。
　　少年不敢命令他，只能向看起来更温和的陆初景重复一遍：“你留下来。”
　　嚯。陆初景心里感叹。还知道看人下菜碟，柿子挑软的捏。
　　“听他的，你去买吧。”陆初景笑笑。“别买贵的。”
　　郁晏凝视身边的人，随后看了一眼缩在杂物堆中的少年，直到对方在自己的视线下瑟缩，才低声应下：“好。”
　　少年松了口气。
　　他近乎本能地判断出面前这两个人谁占据主导地位，果然不出所料。但他还是没有放松警惕，目光始终紧紧跟随着看起来颇具威胁的高大男人。
　　“不许告诉别人。”少年强撑着，努力让自己显得毫不畏惧。“如果、如果你报警的话，我会杀……”
　　陆初景笑容温和地看着他。
　　少年不知道怎么就改了口：“我会逃跑的。”
　　说完他自己一哽，懊恼地抓了抓裤子。本来好好的一句威胁，临到头嘴巴不听使唤，这下好了，谁都能听出来他是个胆小鬼。
　　威慑力荡然无存。
　　陆初景并未嘲笑他，只略微点头。
　　直到郁晏离开这条窄巷，少年的肩头才略微垂落，肉眼可见地放松了防备。他尝试着站起来，整个过程中动作缓慢，仍旧牢牢注视着对面的人，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我能问个问题吗？”陆初景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姿态随意。“你为什么非要让我留下来。就因为他比较高？”
　　少年犹豫了一瞬，低声说：“直觉。”
　　他本能地知道面前这个人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危险，而刚刚才离开的另一个人，仅仅对上视线都会让他觉得心底发寒。
　　少年认为哪怕他激怒面前这个人，只要求饶，对方有很大概率可能心软，从而放过自己。但对另一个人来说，不论怎么求饶，对方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那双眼睛里好像没有丝毫人类的感情，更像是某种冷血动物。
　　陆初景挑眉，赞许道：“挺敏锐的。”话锋一转，他接着说。“你的直觉有没有告诉你，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少年明显一怔，疑惑地看他。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陆初景忽然暴起前冲，同时一只手张开，以无比强硬的力度卡住了少年的喉咙。
　　一切发生的过于迅速，少年疑惑的表情还残留在脸上来不及褪去，眼神里又透出震惊和恐惧。
　　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陆初景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上一个瞬间自己还好好的站着，下一个瞬间就被对方单手按在了墙上。
　　少年脸色煞白，嘴唇抖了抖，控制不住地干咽：“……你想干什么？杀人可是犯法的。”
　　说话的同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喉结在对方的手掌下滚动。手指渐渐收紧了，少年毫不怀疑对方可以轻而易举捏碎他的喉骨。
　　昨天夜里曾体会过的濒临死亡的巨大恐惧，再一次笼罩了他。
　　少年觉得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让另一个人留下的。冷血动物就冷血动物，至少不去惹他倒也不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可面前这个人……简直就是个神经病！
　　只有神经病的意图是无法预测推断的，他们根本就不按常理来。
　　正常人谁会上一秒笑呵呵下一秒要人命？
　　陆初景没有说话，只维持着卡住少年喉骨的动作，眼都不眨。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凶狠的神色，看起来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可少年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会导致对方忽然动手，只好僵在原地。
　　外头有脚步声渐渐接近。
　　郁晏跳进窄巷，看清眼前情形后，显而易见地愣住了。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泛起明显的疑惑。
　　少年舒了口气，觉得自己暂且有救了。
　　“怎么了？”郁晏问，语气里有淡淡的关切。
　　少年不敢做答，只用眼神示意。示意到一半他发现这句话根本不是对自己说的，对方从来没分给他一丝一毫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看着那个卡住他咽喉的年轻男人。
　　少年：“……”
　　陆初景不回答，也没有别的动作。
　　少年刚放下的心渐渐提起来，生怕覆盖在咽喉处的手指再收紧一些，当场扼断他的喉骨。
　　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几秒钟过去，陆初景终于缓缓卸了力道。他收回手甩了甩，若无其事道：“跟小朋友开个玩笑啦。”
　　语气相当轻巧，那种温和的笑意又回来了，好像他从始至终都非常友好。
　　郁晏定定地看着他，视线下移，片刻后点了点头。
　　陆初景不知道他信没信，心虚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衣服买了？花了多少钱啊。”
　　“二十五。”郁晏说。
　　陆初景接过郁晏手里团成一团的衣服，转手递给少年。
　　少年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两步，后背直接抵在了墙面上。经过刚才的事情他再不觉得陆初景好说话了，同时也清楚自己根本没有提要求的资格。
　　当一个人的动作快到自己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
　　少年小心翼翼地接过衣服，手臂都不敢伸太长，就怕对方一个不顺眼折了他的胳膊。
　　陆初景心里好笑，却没说什么。
　　抖开衣物，看见黑色T恤上面印着“天下第一”四个大字，少年沉默了。此时此刻，他深刻地感受到一种莫大的侮辱。
　　哪有被人按住不能还手的天下第一啊？
　　陆初景看到少年奇异的脸色，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他侧过头问：“怎么选了这件？”
　　“最便宜。”郁晏如实道。
　　因为陆初景说别买贵的，所以他连款式都没看，在地摊上一口价清仓促销的衣服堆里随便拿了一件。
　　好巧不巧这是件嚣张的衣服。
　　少年穿好T恤，将换下来的校服捏在手里，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陆初景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眼，不安地抿了抿嘴唇，显然是在思考要不要说实话。
　　这点小心思在陆初景面前实在不够看，他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腕骨，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听在少年耳里格外具有威慑力。
　　“提醒你一句，说谎要想想圆不圆得上。”陆初景道。“如果你聪明到那种地步的话，可以考虑试试。”
　　一片寂静。
　　过了十来秒，少年才说：“我叫褚卫。”
　　陆初景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接着说：“昨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褚卫瞳孔骤缩。他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面前这个人。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的目的是什么？昨晚发生的一切不像是真实的，如果说出来，真的会有人相信吗？
　　没等他想出头绪，对面的人又抛出一个问题。
　　“还有，你知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


第三十四章 三十四颗小尖牙
　　褚卫捏着校服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小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应该也发现了异常。”陆初景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的听觉、嗅觉、视觉,乃至于身体强度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但同时你的体温下降，并且开始害怕阳光。”
　　褚卫不敢轻易地回答“是”或“否”。
　　陆初景不在意，继续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昏迷了一段时间？今天早上，大概快要出太阳的时候才醒过来，随后发现自己没办法到阳光下，只好等太阳落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再晚一些，街上没什么人的时候，你就会再次尝试离开这里。”
　　褚卫表情僵硬。
　　陆初景指了指褚卫身边的瓦楞纸板。
　　进入窄巷内,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些纸板散落在褚卫周边。
　　陆初景：“白天的时候你应该想过离开,但是还没走出巷子,就被阳光灼伤了，对不对？于是你只好就地取材,用这些东西搭建了一个临时的避光场所。”
　　褚卫脸上难以控制地闪过一丝惊慌。
　　的确如此，自昨晚之后,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褚卫发觉自己能够听到周边小楼里居民打鼾的声音,还有人大半夜骂骂咧咧地打游戏，就连游戏里的武器特效音都清清楚楚传进他的耳朵。
　　明明在黑暗的楼栋夹巷里，褚卫却可以看清两侧墙面上粗糙的沙砾，角落里鹅卵石上覆着青苔，以及脚下疏松土壤间顽强生长的小草。
　　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变化？
　　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昨晚他的确在这个夹巷里昏迷了，醒来的时候天边刚好露出鱼肚白。
　　褚卫一清醒就想要回家看看,可是他刚到巷口，走入熹微的晨光下,立即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热疼痛。不到一秒，身上就起了大面积的水泡，好像被烧伤似的。
　　他又惊恐又疼痛，控制不住地往后跌倒，恰好完全退进夹巷里。
　　灼痛即刻消失，褚卫呆呆地看着自己皮肤上的水泡极其迅速地痊愈。
　　这种恢复速度显然是异常的。
　　褚卫忧心忡忡，想着家里的状况，咬牙再试了一次。这次他只伸出左手，并忍受着剧烈的灼痛在晨光下多停留了两秒。
　　收回手时，左手背已经是一片红褐色，皮肉挛缩虬结。手指尖被灼伤得最严重，露出里头的指骨，部分焦黑。
　　褚卫当时被吓得不行，险些以为自己往后要残疾，抱着手呜呜地哭。谁知道过了两分钟，他发现自己手指受损的部分正在缓慢生长恢复。
　　但他不敢再走出巷口了，知道阳光会烧伤自己的身体后，只能缩回杂物堆后面等待夜晚来临。
　　夹巷狭窄，唯独正午时分会有阳光直射，因此褚卫还拆了杂物堆里的纸箱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这才平安度过了一整个白天。
　　直到前不久，由于巨大的压力和恐惧无处排解，又焦灼地等待着深夜来临，褚卫悄无声息地哭了一会儿，发出一丝哽咽，被陆初景察觉。
　　褚卫清楚自己的变化，但不敢深想。
　　假若抛弃最后一层虚假的安慰，他将不得不迈入一个自己丝毫不了解的、充满危机和血腥的世界，也必须承认自己不再是人类。
　　褚卫嘴唇颤抖，声音发飘：“我还……能不能恢复正常？”
　　“不能。”陆初景语气平静。“严格意义上来说，作为人类的你已经死亡。”
　　他毫不留情地打破了褚卫的希望。
　　褚卫呆呆站着，脱力一般将整个身体倚靠在墙壁上，手指松开，沾满干涸血迹的校服落在地上。
　　死亡这两个字听起来那么不真实。
　　他明明还活着，手脚俱全，能够自由动作，怎么可能已经死掉了呢？
　　“我没有。”褚卫喃喃道。“我不是活着么？我还……我还好好的啊？”
　　陆初景凝视他，以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你的听力增强了，应该能清楚地听到附近的一切声音。但是在这条巷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心跳声。也包括你自己。”
　　褚卫愣住了。
　　他没有尝试过去倾听自己的心跳，作为人类的习惯和经验都告诉他，只要活着，心跳是不会停止的。
　　在还能活动的时候，褚卫不会去注意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可是此时此刻，在陆初景的提示下，褚卫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胸腔里一片死寂，安静得好像那颗心脏根本不存在。
　　他下意识地低头，仿佛要透过衣物、皮肉和肋骨，看清自己的器官是否还在搏动。
　　褚卫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又徒劳地闭上。
　　此刻他已经感受不到什么恐惧了，固有认知被打破的冲击力太大，令他近乎茫然。情绪一旦到达某个阈值，反而会变得迟钝起来，这是生物自我保护的本能。
　　陆初景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神情飘忽，眼神里透出一片悲苦绝望，稍稍有些怜悯。但他知道这毫无用处，与其同情嗟叹，不如做些有用的事情。
　　“你不能在这里待下去。”陆初景道。“最迟一两天，警方没有关于案件的线索，就会继续在这一片排查走访，到时候你是藏不住的。”
　　从种种线索里，陆初景已经推测出城中村命案的凶手必定是吸血鬼。
　　不知何故，有吸血鬼袭击了褚卫和他的家人，也许是出于对人类鲜血的渴望，也许只是享受屠戮弱者的快感。
　　按照煎饼摊主提供的信息来看，昨晚有三名死者，是住在隔壁的两户。但实际上，昨天夜里的受害人有四个，只是褚卫侥幸逃脱，变成了吸血鬼的同类。
　　褚卫正是摊主嘴里丢了的那一个人。
　　警方必定不会放过这条线索，不论是觉得缺少一具受害人的尸体，还是将褚卫视作犯案后潜逃的凶手，案发现场附近一定会成为布控排查的重点区域。
　　褚卫不能被警方发现，否则会暴露他变成吸血鬼的事实。
　　“先跟我走。”陆初景当机立断。
　　他不愿意惹麻烦，但褚卫目前无处可去，更不能和人类接触。
　　一个还未接受自己新身份的吸血鬼，尚未成年，社会经验贫瘠，不知道如何保守秘密，也不知道如何保护自身安全，更不知道自己对人类来说多么危险。
　　对于人类社会而言，褚卫是一个威胁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陆初景只好暂时“收容”他。
　　褚卫沉默，神情稍稍有些抗拒。
　　陆初景并不是在跟他商量，见状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语气轻松道：“主动跟我们走，或者我把你的腿打折，再让他背着你走。你选哪一个？”
　　褚卫：“……”
　　他看了看面前这两个年轻男人。
　　一个不久前试图捏碎他的喉骨。另外一个只会助纣为虐。
　　褚卫不想跟这两个人走，但显然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跟你们走。”褚卫将校服捡起来，低头看上面的血迹，低声问：“我能回家一趟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祈求，以及一点点不甚明晰的希望，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有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被扑灭。
　　陆初景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倒问他：“先前跟亲人住在一起么？”
　　褚卫点点头。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好一会儿，陆初景才轻声说：“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避免使用“尸体被运走”这样的描述，但命案就发生在城中村，周围的居民一定会议论。对门的两户，死了三个人，甚至于死者的性别名字等等……吸血鬼敏锐的听力会捕捉到附近几栋楼的一切声音信息，哪怕交谈时只是细声耳语。
　　褚卫安静地眨了眨眼睛，数秒后，泪水无声滑落。
　　他早就确定了死者的姓名，只是还怀抱着万一的希望，不愿意接受唯一的亲人被残忍杀害的现实。
　　陆初景在心底沉沉叹息。
　　他并不是非要阻挠褚卫回去看看，只是听煎饼摊主的描述，现场状况非常凄惨。三具尸体都是干瘪的，鲜血流淌满地。
　　陆初景能够想到，行凶的吸血鬼必定怀揣着对人类的轻蔑和恶意。
　　尸体干瘪，血流满地是为什么？
　　吸血鬼一次进食需要的血量并不多，根本不需要杀掉三个人，血流满地说明在案发现场行凶的吸血鬼采取了极端的手段杀死受害者，先是大量放血，等到人体失血休克或濒死之际，才吸食血液。只有这样，尸体才会是干瘪的。
　　三名受害者很有可能是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失，直到失去意识。
　　陆初景不知道整个过程用了多久，但他猜测可能会很漫长。
　　行凶的吸血鬼根本目的不在于进食，而在于折磨受害者，就像猫咪不会直接杀死老鼠，这是狩猎者的心态。
　　对方将人类当做食物，进行了一场虐杀。
　　行凶的吸血鬼在杀死受害者时大约毫不在意，可对于褚卫来说，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自己珍视的亲人，在某些吸血鬼眼里只是食物，甚至不值得有尊严的死去……对于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孩子而言，这样的事情过于残忍了。
　　静默片刻，陆初景说：“以后，你可以亲手报仇。”
　　这句话里蕴含的情绪太过复杂，郁晏察觉到异样，抬眼注视他。


第三十五章 三十五颗小尖牙
　　褚卫最终决定跟眼前的两个陌生人离开。
　　眼下他无处可去,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为什么会发生变化，掐他脖子的那个神经病好像对这些知之甚详,褚卫想着可以打探一些消息。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不想被打断腿。
　　三个人离开窄巷，陆初景和郁晏一左一右把少年夹在中间，防止他半途逃跑。
　　回到出租屋已经是凌晨，陆初景随手把钥匙放在茶几上，进厨房去倒水喝。
　　褚卫跟在后头进门，站在玄关处犹豫半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往前走。
　　郁晏一贯的沉默，并没有“招呼客人”和“亲切聊天”这种技能，他无视身边站着的少年,自顾自换了拖鞋,走进卫生间。
　　直到陆初景喝完水从厨房里出来,褚卫还在鞋柜旁边站着，看起来十分拘谨。
　　“站那儿干什么？”陆初景招手。“进来吧。”
　　“……需不需要换鞋？”褚卫局促道。
　　陆初景这才意识到少年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他心里笑了笑,觉得小朋友还挺有礼貌，看起来是个好孩子。
　　“没有多的拖鞋,就这样吧。”陆初景道。“这边坐着,有话问你。”
　　褚卫还是不动，讷讷道：“我的鞋子不干净。沾了血……还有好多泥。”
　　原本是一双干干净净的球鞋，但是经过昨晚，变得脏兮兮。鞋面上有干涸的棕褐色血迹，鞋底则沾满了窄巷里潮湿的泥土。
　　他有些窘迫，觉得会弄脏别人家里的地板。
　　陆初景倒不在意，反正打扫卫生这种事情不是他来做。但看对方实在难为情,只好说：“那你脱掉鞋子也行。”
　　褚卫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开始解鞋带。
　　两分钟后，褚卫在茶几前边站好了。
　　陆初景拍了拍沙发：“坐这儿。”
　　褚卫脊背僵直，紧张道：“……我喜欢站着。”
　　他有些害怕陆初景，觉得这人实在有点不正常，一时和颜悦色一时凶神恶煞，让人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相处。
　　坐在对方身边是绝不可能的，谁知道哪一句话说错了，会不会再一次被掐喉咙？
　　陆初景知道他这点小心思，没勉强。
　　这时，郁晏从卫生间出来，朝这边看了一眼。
　　其实郁晏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陆初景硬是看出了几分不快。他摸了摸鼻子，询问道：“来聊会儿天么？”
　　郁晏定定看着他，直把陆初景看得有几分心虚，甚至移开了目光，才低声道：“好。”
　　陆初景两人在沙发上坐着，褚卫独自站在茶几前边，看上去不像聊天，倒像是审讯。
　　褚卫被郁晏盯了一眼，瞬间感觉膝盖一软，差点当场给两人跪下。他垂着头，感觉眼前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可怕，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轻率地答应跟他们过来。
　　“现在来说说，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陆初景道。“是什么人袭击了你？”
　　褚卫刚要开口，就听见对面的人阴恻恻道：“如果撒谎的话——”
　　他吓得抬眼去看陆初景的脸色，只见对方的视线集中在自己喉咙这一块，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感觉背上皮都紧了。
　　陆初景心里暗笑，没再吓唬他，往后靠在沙发背上，才道：“讲吧。”
　　-
　　前一日，晚九点。
　　褚卫下了晚自习，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在附近的高中读书，已经高三了，因此学习任务十分繁重，连回家的路上都没闲着，默默背诵英语单词。
　　城中村人多，晚上也热闹，但是夜市都集中在外圈，越往里走人越少，同行的都是附近的居民。
　　眼见着再拐两个弯就要到家了，褚卫脚步略微急促起来。
　　自从上了高三之后，母亲每天都等他吃完夜宵才去睡觉，非常辛苦。他想着快点回去，跟母亲说两句话，让她早些休息。
　　最后一段路没有路灯，褚卫远远看见家里的窗户，浅黄色的温暖灯光打在窗玻璃上，映出两个黑色的剪影。
　　家里有客人吗？褚卫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他看见其中一个影子抬了抬手，五指张开，渐渐逼近另一个人。隔得远了，其实看不太清楚，但不知怎么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脚步更加急促，几乎要小跑起来。
　　正在这时，褚卫听见了嘶哑的笑声。
　　离得很近，好像就在耳边，他甚至觉得有一阵冰凉的气流拂过耳垂。
　　他猝然停下脚步，转头去看。
　　背后空无一人，近处的路一片黑暗，远远的才有光亮。他越往前，离那片光亮越远。
　　褚卫忽然寒毛直竖，有些悚然。想一想家中窗户透出的两个影子，他莫名不安起来，于是不再停留，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这次只走了几步，褚卫再次停下了。
　　黑暗中，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冰凉、沉重。
　　褚卫猛地一窒。
　　他不敢回头，也没法再往前走。
　　肩膀上的那只手没有温度，冰凉得像是尸体。它搭在那里，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褚卫，像摁着一张纸或者一只蚂蚁。
　　褚卫牙关紧咬，哆哆嗦嗦地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整个过程中，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始终没有阻止。
　　莹白的光亮照亮地面，也给了褚卫一些勇气。他战栗着，视线缓缓偏移，只敢去看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却在看清的瞬间迎来了更大的恐惧。
　　那只手实在不像是人的手，哪怕是尸体也不会如此可怖。
　　红褐色的干枯皮肤，油蜡纸一般附着在指骨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肉，肌肉筋腱全部挛缩，才会变得如此可怕。
　　褚卫听见自己的牙上下磕碰发出“嗒嗒嗒”的声音，他明明咬死了牙齿，在濒临极限的恐惧前却失去了自我控制，不能抑制地发起抖来。
　　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忽然一动，仅仅是屈起指骨的动作，如同油蜡纸一般的红褐色皮肤都像是快要裂开似的，能从薄薄的、挛缩的肌肉底下看清骨头，像是要把皮肤顶破。
　　褚卫被迫转过身，看清了此生所见最恐怖的一张脸。
　　他玩过一些恐怖游戏，看过许多恐怖电影，游戏CG和电影特效已经能够突破人的想象力，带给玩家或观众极致真实的视觉感受。
　　但所有的视觉冲击都抵不过眼前这张面目全非的脸庞。
　　褚卫一瞬间心跳都要停了，恐惧到极点时反而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木愣愣地看着。
　　他的牙齿已经咬出血来。人在恐惧时会呼吸急促，往往需要口鼻共同协作分担，但他完全做不到，连生理本能都被抑制了，只得急促又短暂地喘气，毫无规律，几乎要使自己窒息。
　　眼前这张脸，不是说有多扭曲或是多血腥，而是能从虬结挛缩的皮肉中看出曾经遭受的痛苦。因为能勉强看出人形，所以反而比纯粹的怪物更让人惊惧。
　　褚卫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离他越来越近，带着死亡的寒意。
　　他忽然干咽一下，肾上腺素加速分泌带来勇气和爆发力，让褚卫奋力反抗。他抬腿往前狠狠踹过去，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照着那具人形的腹部。
　　褚卫看见对方油蜡纸一般的皮肤，误以为十分脆弱，他预计自己突如其来的攻击能够直接踹断对方的脊骨，毕竟人形的内腑已经缩成一团，腹部更是空荡荡，像是纸皮翼展，将将包裹住脆弱的骨骼。
　　但事情并没有像褚卫想象的发展。
　　人形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纹丝不动，干枯深陷的眼眶像是两个漆黑的洞，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褚卫——用不知存不存在的眼球。
　　随后，人形挛缩的嘴唇略微动了动，扭曲着露出更多的牙槽骨来。
　　那大概是一个笑，充满了对褚卫不自量力的嘲讽。
　　人形的另一只手也搭上了褚卫的肩膀，让他丝毫不能动弹，像是被绑缚在绞刑架上。
　　紧接着，剧烈的痛楚淹没了褚卫，他听见一声接一声的“咯嚓”。自第一声响起的时候，他就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臂了。
　　那具人形自肩膀起，一寸一寸地捏碎了褚卫的骨头，一直到小臂。
　　褚卫疼得浑身冷汗，几乎要晕厥过去。这种疼痛已经超过了他所能够忍受的极限，意识到自己的骨骼正一点点被捏碎的感觉太可怕了，那些骨头碎碴还被包裹在他的皮肉中，却无法再起到任何支撑作用。
　　手臂从外观上看起来明明还是完好的，却像是已经失去了。
　　褚卫绝望中想：他是打算捏碎自己全部的骨头么？
　　但人形很快停止了动作，低下头颅，用只剩下梨状孔的鼻部轻轻嗅闻。这个动作好似很亲昵，但褚卫只觉得恐惧，他联想到野兽进食之前会有一个这样的动作，大概是确认食物是否变质。
　　人形冰凉的气息越来越近，褚卫最后一个念头是：妈妈一个人在家，她还安全么？
　　随后，颈部传来尖锐的刺痛，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迅速流失，冰冷的感觉从四肢末端蔓延向心脏，最终沉入一片黑暗。
　　-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在那条夹巷里了。”褚卫情绪低落。回想这些经历并不好受，尤其是关于母亲的那部分。
　　他还是不愿意接受唯一的亲人已经被残忍杀害的事实。
　　陆初景点了点头。情况与自己猜想的大差不差，从褚卫的描述中知道袭击他的人外形可怖，挛缩的血肉、干枯的皮肤……听起来很像是在研究所里遇到过的吸血鬼。
　　当时在研究所，陆初景认识了一个穿着打扮非常朋克的吸血鬼，因为药剂实验发生意外，对方暴露在阳光下仅仅数秒，就变得面目全非。
　　褚卫遇到的，莫非就是那个吸血鬼？
　　可是药剂实验为期一个月，现在应该还没到时间才对……
　　陆初景食指指节屈起，不自觉地顶在嘴唇上。他思考了片刻，抬眼看站在茶几前的少年：“你知道你现在变成了什么吗？”
　　褚卫迟疑着，语气虚弱：“是……吸血鬼吗？”
　　惧怕阳光这点足以支撑他做出这个推断。
　　陆初景“嗯”了一声，又说：“这段时间警察肯定会追查你的踪迹，如果没有必要的话你最好不要出门。我这里没有别的房间给你住，睡沙发可以吧？”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褚卫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他不知怎么就点了头，随后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问：“为什么我会变成吸血鬼？如果我变成这样，那么我妈妈有没有可能也……”
　　褚卫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握着。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是颤抖的，脸上的表情无比脆弱，似乎经不起任何一点否定。
　　他只是想要一个“可能”，能够抚慰他在最痛苦的时刻好受一些。
　　陆初景冷静地看着褚卫，再一次打碎他的希望：“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吸血鬼的。这种概率很低，你恰巧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
　　也可能是不幸的那一个。


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颗小尖牙
　　褚卫沉默,肩膀耷拉下去。
　　这时候褚卫不由得有些怨恨眼前这个人，恨他掐自己的脖子,恨他威胁自己，恨他不允许自己回家去看看，恨他让自己睡沙发，最恨他连一点点希望都不肯施舍。
　　可是这些怨恨毫无道理，褚卫清楚地知道他该恨把自己变成吸血鬼的人，更该恨杀死母亲的那个人。
　　褚卫吸了吸鼻子,拉起T恤下摆擦泛红的眼睛，随后闷闷地问：“那你们是谁？”
　　陆初景一拍额头：“忘了自我介绍了。”随即他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你怎么能随便跟着陌生人走呢？毫无安全意识。”
　　褚卫：“……”
　　他好像并不是自愿来这里的。
　　褚卫没有争辩，他还觉得面前这个人精神状况不太稳定……或者纯粹就是个喜怒不定、以暴力对待他人来取乐的变态。
　　陆初景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他简单地报了自己的名字,而后指指身边坐着的郁晏：“这是我的租客。”
　　褚卫满脸不信,但还是点了点头。
　　什么租客会半夜跟着房东到到处乱跑？一个杀人一个就要帮着埋尸,哪里有这样的房东和租客？
　　而且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这间屋子里总共就只有三扇门，厨房和浴室门都开着,里头一览无余，剩下一间房门紧闭的大概是卧室……哪个正经房东和租客会住一间房？
　　褚卫自觉发现了秘密,可是不敢质疑。他小声问：“我得在这里待多久呢？”
　　“不确定。”陆初景道。他话锋一转：“看到客厅的窗户了么？”
　　褚卫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茫然地环视一圈，点了点头。
　　“看到那边的储物柜了么？”
　　褚卫又点点头。
　　陆初景：“很好。从现在开始到明天早上之前，你必须把客厅乃至浴室里所有的窗户都遮起来，储物柜里有遮光布，你随便用。”
　　褚卫呆愣道：“为什么啊？”
　　“还问为什么，你是觉得你自己能晒太阳？”陆初景反问。
　　褚卫讷讷道：“……我忘记了。”
　　他还没有自己已经变成吸血鬼的自觉，一时想不到明早太阳出来之后自己被阳光直射会有什么后果。
　　原本陆初景在租下了这间房子后将所有的窗户都被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但拿到光明药之后为了实验效果他拆下了窗帘,故而现在所有的遮光布都在储物柜里。
　　早知道就不多此一举了，谁能料到还会捡一个小的回来呢？
　　陆初景有点头痛，摆摆手：“快去弄窗帘。”
　　他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神色疲惫，因为脸色苍白，看起来很有些孱弱。但即便如此，褚卫也不敢不听话，同手同脚走了两步，去翻储物柜。
　　郁晏先前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开口：“去卧室休息。”
　　陆初景摇头：“懒得动，就在这里歇会儿。”
　　郁晏看着身边的人。
　　不久前在城中村楼栋夹巷里，他还强硬无比，动作迅捷又利落，凶猛得像野兽，这会儿却如同被抽去了脊椎骨，整个人软趴趴的。
　　郁晏朝储物柜那边看了一眼，褚卫正将遮光布按照大小分类，没注意这边的动静。他顿了顿，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客厅里每个人都听到：“我抱你进去。”
　　陆初景：“……？”
　　什么东西？
　　众所周知四肢健全的人不需要被抱着进房间……而且这听起来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郁晏的语气太自然了，好像这样的事情在他们之间司空见惯无比寻常，因为每一天都会发生，所以甚至不值得用询问的语气，只是淡淡的陈述。
　　这样反倒透出一股微妙的暧昧来。
　　陆初景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你发的什么狗疯？
　　郁晏避开他的视线，略微垂着头，又说：“很晚了，现在进房间，至少要两个小时之后才能睡着。如果休息时间不够，明天你会很累。”
　　陆初景这下没再说什么了。
　　也是，夜间饱受听力异常敏锐的折磨，往往要很久才能入睡。因为光明药，白天又多了出神恍惚的症状……如果休息不好，确实更加难受。
　　他正要起身，刚撑起半边身体，就看见郁晏靠近了，像是要说话。
　　“另外，还有一件事。”郁晏说。
　　他的声音很低，即便对于吸血鬼来说也需要集中精神去听，可偏偏陆初景夜间听力格外敏锐。
　　“我脱下来的鳞片被你拿走了。”郁晏道。“明天我们谈谈。”
　　陆初景：“……”
　　他难得露出些不好意思的表情，略微叹了口气，答道：“知道了。”
　　寥寥数语，模糊落在不了解内情的人耳朵里，怎么想怎么不正常。
　　陆初景起身回房，路过蹲在地上缩成一朵蘑菇的褚卫，见对方哆哆嗦嗦地抓着一块遮光布，还嘱咐一句：“别把东西扯破了。”
　　褚卫闻言，僵硬地抬头，脸色堪称惊恐：“好、好的。”
　　在场唯一的未成年人神情格外奇怪，陆初景多看了一眼，没细想，径自进了卧室。郁晏紧随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褚卫静静等了两三分钟，没听到什么动静，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成年人的世界也太奔放了。
　　进卧室之后两个小时才能睡着，这得是多精力旺盛啊？脱下来的什么他没听清，但料想不太正经。那个神经病喜欢拿走另一个人脱下来的东西，大约是贴身的隐私物品……只能说一句癖好独特。
　　就猜他们不是什么房东与租客的关系了，骗小孩也不打打草稿。褚卫心想。明摆着两个人之间有猫腻。
　　一时之间，他为自己暗无天日的未来深深叹息。
　　-
　　次日清早，褚卫在睡梦中不安地蹬了蹬腿儿。他睡得不好，且越来越觉得冷，好像有什么猛兽在旁边窥伺，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撕碎似的。
　　他眼睛仍然闭着，眉头却不自觉地皱起。
　　即便如此，褚卫仍旧没有醒来。前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精神一直紧绷着，几乎没怎么休息，因此睡得很熟。
　　但那种被盯着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视线里还饱含打量以及少许不满……像是教导主任抓住了迟到的学生。
　　高三生的自觉让褚卫一瞬间惊醒，大声道：“我不是故意迟到的！”
　　“什么迟到？”有人问。
　　褚卫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在学校。他正歪斜地躺在一张破旧沙发上，有个人从上至下看他，想必就是睡梦中被注视感的来源。
　　“没什么。”褚卫用手臂撑着沙发坐起来。睡过一晚后他腰酸背痛，感觉自己肢体都僵硬了。这破沙发真不适合休息。
　　陆初景抱着手臂看他，随后道：“起来洗漱，吃了早饭跟你说点事情。记得洗个澡，先前沾了不少血迹。”
　　褚卫点点头。他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讲，埋着头进了浴室。
　　这间浴室很奇怪的没有镜子，甚至没有面盆。除了浴缸之外，他只看到一个不规则的瓷墩，像是被很锋利的东西斜着切断了，裂口光滑似镜。如果瓷墩材质好一些，看起来还挺像极简风的前卫艺术品摆件。
　　在浴室里放这个干什么，用来磨刀么？褚卫有些疑惑。
　　他在置物架上看到一套新的洗漱用品，牙刷还没拆封，毛巾的标签也没剪，料想是给自己准备的。
　　褚卫蹲在地上刷牙洗脸，盯着瓷墩看了好几眼，忽然意识到——那个只有二三十厘米高远看艺术品近看磨刀石的东西其实就是面盆，老式立柱的，只是不知为何断掉了。
　　断面切口没有苔痕水垢，看起来尤其新，普通的刀、锯弄不出这么光滑的切面，这看起来更像是非人类的杰作。
　　褚卫人都僵了，呆呆地咽下牙膏沫，心想：幸好那神经病昨天只是掐我脖子，他要是上手就切，那我的脑袋可能还不如瓷墩子摆起来好看……
　　浴室里响起水声，与此同时，郁晏从厨房里出来，随手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
　　陆初景往沙发上一靠，看了眼时间：“现在至少有十分钟他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你昨天晚上说要谈谈，是关于鳞片的事么？”
　　郁晏坐在他对面，语气平静而笃定：“你拿走了我的鳞片。”
　　陆初景点头，睁眼说瞎话道：“因为实在太好看了，想留个纪念。”
　　郁晏显然不信，但“好看”这样的夸赞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红了耳根。人鱼就是这点不好，体温一旦升高立即会有明显的体表特征，不易掩藏。
　　他垂下眼，镇定又无奈：“别开玩笑。”
　　陆初景知道瞒不过去，只得避重就轻道：“反正有用，鳞片蜕下来之后对你也没什么作用了，不能借我一片么？”
　　郁晏：“当然可以。”
　　他答的毫不犹豫，像在许下一个誓言，语气郑重。
　　陆初景不由得看向他。
　　郁晏接着说：“我没有别的东西，如果你想要，我会把所有的鳞片都送给你。我不在意鳞片的归属，可我在意用途。你在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我没有啊。”
　　陆初景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心虚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真诚。
　　“你有。”郁晏说。“昨天晚上在巷子里，你不是为了恐吓褚卫才把他按在墙上的。那个时候我去买衣服了，周围没有别人，你能够轻易判断出褚卫毫无威胁，根本不必用这种方式来威慑他，但你还是那么做了。”
　　陆初景叹口气，看了一眼紧闭的浴室门，没再反驳。
　　“你不是那种嚣张暴力的人，大多数时候你的脾气非常好，对周围人的容忍度很高，正常来讲你会安抚褚卫，一开始你确实也是那么做的。”郁晏低声说。“仅仅是我去买衣服的几分钟，不论褚卫说了什么都无法激怒你到动手的地步，除非你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
　　上一次陆初景忽然反常是在小摊上买完书后没有缘由地对自己发脾气，因为光明药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情绪，那么这一次——
　　“最近注射药剂之后，你经常会恍惚，但是这种症状基本停留在白天。我知道你会采取疼痛刺激的方式让自己快速清醒过来，所以你拿我的鳞片也是这个作用。”郁晏接着说。
　　陆初景再没办法含糊过去，只得点头承认：“是。”
　　郁晏静了数秒，语气沉闷：“现在情况恶化了是不是？昨天我们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本来不该出现精神恍惚的状况，但我回到巷子里的时候，你明显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我说了话。”
　　“你说的都对。”陆初景道。“因为是晚上，我放松了警惕，没有把你的鳞片带出门。等到精神分散的时候我才察觉，这个时候褚卫还在眼前，为了避免危险，也为了震慑他，我只能以攻击行为掩饰异常。还好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儿，很好骗，根本没意识到那个时候只要轻轻一下就能挣脱。”
　　“太冒险了。”郁晏投去不赞同的眼神。“但凡褚卫不那么胆小，你就可能受伤。”
　　陆初景淡淡道：“没什么关系，他刚刚变成这样，根本不清楚吸血鬼们致命的弱点在哪里。所以，即便我受伤，也不会丢掉性命。”
　　郁晏只得沉默，好半天才道：“所以至少在昨天白天，你就已经尝试过用鳞片切开皮肤，以此获取疼痛感。”
　　“……这个说法听起来不太对劲，怎么好像我有点特殊嗜好似的。”陆初景小声嘀咕。“获取疼痛感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要是有其他办法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么？”
　　郁晏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不希望自己的鳞片给陆初景带来伤害，但光明药的副作用如此显著，保持清醒是必须要做到的，一旦失去理智则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伤害同样是保护。
　　然而人鱼的本能不断告诉郁晏，要取回那些鳞片，不能放任陆初景继续下去。
　　鳞片曾经是他的一部分，他不可以伤害陆初景，他的鳞片也一样。假如鳞片带给陆初景痛楚，那么他自己也该有同样的遭遇。
　　“你是怎么发现鳞片少了的？”陆初景问。“每天都会数一遍么？就像有些脱发严重人群会数自己每天掉了多少根头发一样？”
　　“我没有数鳞片的爱好。”郁晏说。与此同时他两只手握在一起，右手拇指生出锋利的钩爪，狠狠在虎口处划了一道。
　　割开自己皮肤的时候郁晏甚至没有皱眉，他静静地凝视，看起来就像低着头在思考。因为人鱼强大的再生能力，伤口迅速地愈合。不过两秒就恢复如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留下余痛。
　　陆初景就在对面，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郁晏的神情全然平静，直到疼痛完全褪去，他才继续说：“我只是一直看着你而已。”


第三十七章 三十七颗小尖牙
　　陆初景不确定地想：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他并非对郁晏长久的注视毫无所觉,只是一直认为对方观察的目的更多些。比如他自己就很好奇郁晏身为人鱼基因携带者在日常生活中和人类会有哪些不同，他觉得郁晏也是一样。
　　但此时此刻这句话的意义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陆初景抿了抿唇,一瞬间心底转过无数个委婉的托辞。
　　例如你背着深仇大恨我的事儿也不简单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咱们还是专心搞事业吧啦吧啦；又例如你是人鱼我是吸血鬼咱们之间有生殖隔离况且你还有个天授伴侣吧啦吧啦；再例如咱两岁数差太多了要说三岁一代沟那我们之间简直隔着马里亚纳海沟吧啦吧啦……
　　这些话随便说两句都能暂时浇灭郁晏眼里让人心烦的亮光，但陆初景却在开口的前一瞬间卡壳了。
　　他静默许久，抬眼去看郁晏的神情，却发现对方十分淡然，全然不是暗示了自己的情愫而后等待回复的模样。
　　那句话就像是郁晏庞大情绪的缩影，于不经意间稍稍泄露出来,显得稀松平常，连他本人都尚未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
　　陆初景心里反而一动。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褚卫肩膀上搭着毛巾走出来,左右看看,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出现得很不合时宜……他脚步慢下来,定在原地，尴尬道：“我洗好了。”
　　“那就吃早饭。”陆初景说。
　　前两天从楼下的早餐店买了一些速冻的包子,老板自家包的，用料比超市里的好。蒸过之后包子皮蓬松绵软,肉汁快要沁出来,显得油润润、香喷喷。
　　褚卫鼻子耸了耸，犬科动物一般深吸了口香气。
　　他刚要上手去拿包子，衣服后领就被人揪住，往后一扯。
　　“那不是给你吃的。”陆初景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三个月之内不准吃肉。”
　　褚卫：“啊？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想活命就照做。”陆初景道。“那边有白面馒头，自己拿，吃不饱厨房里还有挂面。煮面不许打鸡蛋。”
　　褚卫：“……”
　　他站在原地没动,过了会儿小声说：“我以后会给你生活费的。”语气中充满寄人篱下的辛酸。
　　陆初景看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指了指对面坐着正面无表情啃包子的郁晏。
　　“看见他了么？”
　　褚卫点点头。
　　“他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可到现在一分钱没给，我还搭进去了不少。”陆初景有些惆怅。“天天吃我的喝我的，就没见着回头钱，所以他现在只能做工抵债。”
　　比如做饭、打扫卫生，甚至临时充当打手。
　　在这个吸血鬼最高实力都属于物理攻击范畴的世界上，拥有一条身体素质极佳、可以用声音控制他人行动的人鱼做盟友，简直相当于半步迈进魔法世界。
　　这等于抽卡别人都是R，自己独占SSR；画质别人都是480P，自己独升4K；或者所有人都被限制平A，唯独己方可以开大。
　　徒手切钨钢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了，以人鱼的强悍程度，活脱脱就是一件行走的人形兵器，核武器之下全无敌手。
　　相比之下，养人鱼花的钱简直不值一提。
　　陆初景并不觉得郁晏真的欠自己什么，但他喜欢这么调侃两句。因为平时郁晏实在太听话了，几乎是说东不往西，像凶猛的大型动物藏起了利爪，努力展示自己温顺的一面。陆初景这种人天生爱撩闲，反而忍不住想逗一逗。
　　郁晏闻言也没反驳，只把装包子的白瓷盘往陆初景那边推了推。要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眼里有和煦的笑意。
　　褚卫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人鱼这等凶残的东西，他的视线在郁晏身上转了一圈，脑袋里不自觉浮现出“小白脸”三个大字。
　　做攻抵债，这也太伤风败俗了！
　　“你要是想吃好的，三个月之后……”
　　陆初景话没说完，就看到褚卫满脸惊恐地摇头，速度之迅捷，几乎要看到残影。
　　“别晃了，再晃都成豆腐花了，本来脑子就不太好使，你还可劲儿折腾。”陆初景道。
　　褚卫僵硬地停下动作，忽而表决心一般，大声道：“白面馒头就很好，我喜欢吃白面馒头！”
　　陆初景：“……”你喜欢就喜欢，喊那么大声干嘛？
　　褚卫生怕三个月之后陆初景也让自己卖身抵债，赶忙拿了两个白面馒头，左右开弓往嘴里送，塞满之后说话都艰难：“……好次！”
　　陆初景满脸一言难尽，转头跟郁晏对视一眼。虽然两人没有半个字交流，但此时此刻内心都有同样的想法：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
　　褚卫迅速地吃完了两个大白馒头，被噎得喉咙干，喝了水之后又开始打嗝，一声接一声，十分规律，好似电动的打嗝机器。
　　陆初景摸着下巴想：假若他打一次嗝能冒出一个泡泡，那么这间简陋的出租屋可以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变成梦幻迪士尼。
　　人鱼、泡泡，要素齐全。
　　吃过饭，郁晏站起来收拾碗盘。他朝褚卫看了一眼，对方就很自觉地端着自己用过的餐具进了厨房。
　　三个人里，只有陆初景还坐着，跟个压榨长工的封建地主似的。
　　两分钟后，褚卫站在他面前，主动道：“现在已经吃完饭了。”
　　陆初景点点头：“我跟你说点常识，每一句话最好都记牢，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有危险。要么自己遭罪，要么连累别人。”
　　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严肃，褚卫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就认真地点点头。
　　“第一点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就是吸血鬼不能见光。”陆初景道。
　　在各大电影小说里基本共通的设定，即吸血鬼是黑暗里的生物，只要被阳光直射就会变成灰烬。这种说法并非没有根据，事实的确如此，只不过化为飞灰的过程并没有描述的那么轻飘飘，好像只要站在阳光下惨嚎一声，一切的痛苦就结束了。
　　“往后你要注意，不能有任何一寸皮肤被阳光直射。其实短暂暴露在阳光下一两秒并不完全致命，只会造成很严重的灼伤。”陆初景说。“皮肤、肌肉甚至血管烧伤都不算大问题，吸血鬼强大的自愈能力会让伤口很快恢复，也许用不了五分钟。可一旦灼伤深入骨骼，恢复的过程就会很缓慢，往往需要几年到十几年。”
　　褚卫震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么长的恢复期？”
　　陆初景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但并没有询问，只点了点头，继续说：“在这期间，伤口是不会愈合的。也就是说漫长的恢复过程中，需要一直忍受创口暴露在外的痛苦，它不会结疤，所以你甚至能看清楚自己的骨骼，时时注意不要碰到伤口。哪怕一阵风吹过，都会有剧烈的、火烧一样的疼痛感。”
　　褚卫情不自禁地抖了抖。他想起昨天清晨被太阳灼伤的疼痛，无比剧烈，就像不能熄灭的火焰在身上燃烧，带来酷刑一般的疼痛。
　　他想起曾经看到过一种古代刑罚，先用薄且锋利的小刀将人体表层的部分皮肤剥下，接着撒上盐，再将整个人牢牢绑缚，放置在太阳底下暴晒。受刑人流出的汗水会经过伤口，同时伤口也会沁出血水，共同将盐粒融化，整个过程中太阳始终直射……几乎等于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高温腌制，其痛苦可想而知。
　　褚卫觉得，前一天自己感受到的那种疼痛，即便比不上古代刑罚，也相去不远。而陆初景竟然说十几年的恢复期都得忍受这种痛苦？
　　未免太可怕了。
　　他紧张地吞咽，而后问：“没有例外吗？”
　　陆初景：“什么例外？”
　　“比如说恢复期缩短？”褚卫道。“或者看似烧到了骨头，但实际上没有？”
　　陆初景沉默，数秒后说：“我不清楚。”
　　褚卫闷闷地“嗯”了一声，神情充满不安定，有些惶惑。
　　他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人，没学会怎么不动声色地套话，也没学会掩藏自己不同寻常的地方。
　　陆初景都不需要多问，就知道褚卫必定有过被太阳灼伤的经历，他推测褚卫的灼伤在手部且深入骨骼，但仍然恢复得很快，所以才会有前面两个问题。
　　昨天他们到达城中村是晚上八九点，那时褚卫看不出什么异常。夹巷狭窄，只有正午一两个小时才会被阳光直射，可褚卫提前准备了瓦楞纸板遮阳，这说明在正午时分之前，褚卫就已经受过伤了。
　　早晨到晚上，长则十六个小时，短则十个小时，深入骨骼的灼伤就能够恢复如初？
　　陆初景想得出神。
　　五分钟后，郁晏洗完碗盘，端着一杯水从厨房里出来。他把水杯放在餐桌上，然后安静地站在陆初景身后。
　　陆初景：“？”
　　陆初景回头看他：“站着干什么，又不是谈判还得带个保镖。坐下。”
　　郁晏依言在他身边坐下了。
　　褚卫满脸长见识的表情，小声嘀咕道：“他好像个听语音指令的机器人。”
　　陆初景：“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呢？”
　　褚卫：“？？？”
　　褚卫目瞪口呆，语气震惊：“真、真的是吗？我们国家的科技已经发达到这个地步了？他的眼睛会喷激光么？需不需要充电，还是说皮肤就是仿生太阳能电池板？”
　　看褚卫的表情，大写的跃跃欲试，似乎很想上手摸一下“机器人”，只是不确定郁晏会不会咬他。
　　郁晏：“……”
　　陆初景：“……”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八颗小尖牙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陆初景道。“这个毛病得改改。”
　　单纯是好事也是坏事,大多数时候，它是致命的缺点。
　　褚卫眨了眨眼,心说：我倒是想质疑，但我不敢……
　　“第二点，你会拥有很长的寿命。”陆初景转回正题。“据我所知，目前最年长的吸血鬼有接近两百岁，直至现在仍存活，并且没有任何衰弱迹象。由此推测,两百年远不是吸血鬼的寿命极限。”
　　“吸血鬼不都是永生的么？”褚卫疑惑。“两百岁好像也没有很长寿，还是说吸血鬼属于舶来物种，在国内只有不到两百年的历史？”
　　最早的吸血鬼传说来自于圣经,更接近于神话故事而非历史记录。可欧洲中世纪以来就一直有吸血鬼的传闻,褚卫觉得那些传闻必定是以事实为基础的。既然如此,两百岁似乎太短了。
　　陆初景：“你是高三生，学过历史。世界上第一盏电灯是由谁,在什么时候发明的？”
　　褚卫：“……”
　　“怎么还考起试来了？”褚卫小声嘟囔。随后想了想：“目前大众认知最广的是爱迪生于1879年发明了灯泡，但实际上他只是使用钨作为灯丝,降低了灯泡的制作成本。早在十九世纪初就有人制作了简易的电灯原型……这跟吸血鬼有什么关系？”
　　陆初景没有直接回答,语气平静道：“在国外，二十世纪初才开始普及电灯，国内则更晚，此前一直使用煤气灯照明。甚至大多数人用不起灯，一到夜晚就只有黑暗。人类尚且如此，只能昼伏夜出的吸血鬼又是什么样的？”
　　褚卫一愣。
　　“心理学历史上有很著名的小黑屋实验，指的是将人关进没有声音、没有光线的狭小空间里,尽力限制感官。人类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法坚持太久，会失去对时间和自我的感知,甚至会摧毁一个人的神智。”陆初景低声说。“成为吸血鬼的那一刻就进入了小黑屋里，当然五感还保留着，但往后再也没有见到阳光的机会。小黑屋实验里大多数人只能坚持两三天……而吸血鬼会永远过这样的日子。”
　　“白天躲在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夜里出来觅食。不论多想见到太阳，都只能在第一缕晨光出现之前将自己掩藏起来。漫长的黑暗会让人麻木，一年、两年，当发觉自己会永远生活在黑暗里的时候，心里就只有绝望。”
　　褚卫呆呆地听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此前他对吸血鬼的印象全部来源于电影小说，里头的角色各个英俊美丽，好似全无忧愁苦厄，最大的烦恼是如何隐藏在人类社会中，跟美丽的少年或少女谈一场恋爱。
　　被袭击那晚褚卫开始觉得吸血鬼可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以人血为食的野兽。同时他意识到人类在吸血鬼面前是何等的脆弱，何等的不堪一击，让人心生戒惧。但是此刻，在陆初景的描述中，俨然揭露了吸血鬼的另一面。
　　“生活在黑暗里会让人感觉这个世界那么冰冷，好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寒冬。时间久了就会觉得，活不活着似乎并不重要。”陆初景微微垂着头。
　　褚卫被话里的内容震住了，没有注意叙述者的表情。郁晏的视线却一直落在陆初景身上，他发现讲述这些时陆初景的表情是沉凝的，眼睛向下，目光投射在餐桌上，似乎在看倒映的灯光。
　　可仔细一瞧就知道，陆初景的眼神是散的，没有聚焦。这说明他并不是在进行有组织的陈述，而是单纯的回忆。
　　他的措辞也说明了这一点，省略了主语甚至采用“人”来代指，但实际上所有的“让人觉得”都可以替换为“让我觉得”。
　　郁晏心里一恸。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心跳了，却感觉胸腔轻微地颤动，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剖开，里面流出微酸的、苦涩的液体。
　　非常难受。
　　这是郁晏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人鱼的基因让他与一切人类情感产生隔膜，幸福无所觉，痛苦无所觉。而现在，他知道了一种全新的，由陆初景赋予他的情绪。
　　他从模拟、推测情绪，变成了亲身体会。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
　　“直到电灯普及之前，没有寿命很长的吸血鬼，其实大部分还不如人类。”陆初景说。“他们大多数死于自杀，为了结束没有尽头的黑暗生涯，也为了最后看一眼太阳，会选择在晨曦或者正午，一步步走进阳光里。二十世纪以后，吸血鬼的寿命才大幅度上升。”
　　褚卫愕然，继而有些不可思议：“那、那你的意思是以前的吸血鬼们因为见不到光亮而不愿意活下去？吸血鬼们的心理会这么脆弱吗？”
　　陆初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重点了。你觉得吸血鬼是什么，特异的物种还是超级赛亚人？”
　　“我没想过。”褚卫挠了挠头。
　　“本质上，吸血鬼还是人类，只是身体被强化，但心理上一如既往。”陆初景说。“人类害怕黑暗、恐惧痛苦，吸血鬼一样；人类趋利避害、耽于享乐，吸血鬼一样。不论身体变得有多强悍，你的心始终跟人类一样。”
　　褚卫听不太懂，觉得有些懵。
　　“可我确实是变成吸血鬼了啊。”他迷茫道。“那天在巷子里，你也跟我说过，作为人类的我已经彻底死亡……怎么现在又说我跟人类一样呢？”
　　陆初景顿了顿，一时感到有些心累。
　　褚卫多少有点一根筋，对他而言命令似乎比教导更有用。与其让他理解，不如直接告诉他规则。
　　“你只需要知道，别刻意把自己和人类做区分。我在巷子里说的话，是为了让你清楚自己客观上来说确实不能算人类，但你不能因此觉得吸血鬼是更加完美的物种，也不能因此认为人类是劣等生物——我见过太多变成吸血鬼之后唾弃人类的例子了。”陆初景说。“你得记住你不是人类，但要把自己当做人类。”
　　“这话听起来有点绕，我不是很明白。”褚卫皱着眉。“可我永远不会觉得人类是劣等生物，我妈妈是人类，我怎么会认为她不完美？况且……我还是觉得我就是人。我一直都是人。”
　　陆初景哑然，随后无声地微笑。
　　“你这样很好。”
　　这句话里有明显的赞许，褚卫一下子愣住了。此时此刻，他忽然窥见了眼前这个人内心的一角，满含悲悯与痛苦，这些情绪被不断消化，掩盖在平和的表象下。
　　褚卫先前对陆初景的恐惧被消解了，他安静片刻，问出一个问题：“我以后会伤害别人么？像那个怪物一样？”
　　陆初景：“我没有办法肯定地说会或者不会，因为这取决于你想或者不想。”
　　“那我当然不想了。”褚卫松了口气。
　　他不再害怕陆初景，举止也就大胆起来，一双眼睛在对面坐着的两人之间瞟来瞟去，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
　　郁晏情绪淡漠，别说是有人盯着他看，就算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都不一定回个眼神，因此视若无睹。
　　倒是陆初景，敲了敲餐桌：“看什么呢？有话直说。”
　　“我想问个问题……”褚卫小声道。
　　陆初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有话快说。
　　“您今年贵庚？”褚卫声音虚弱，并且越来越小。“我该叫您哥还是叔啊？”
　　他实在没办法判断这两人的年岁。要说视觉年龄，面前这人看起来也就跟自己差不多大，但对方行为举止甚至语气神情中无不透露出饱经世事的平静，并非腐朽的暮气，而是任何事情都无法动摇的坚定。
　　陆初景笑了笑，神情促狭：“要是你愿意，正儿八经该叫我祖宗。”
　　褚卫：“……”
　　“你之前说的最年长的吸血鬼该不会就是你自己吧？”褚卫道。“接近两百岁？”
　　“没那么夸张。”陆初景道。“我也就一百岁出头，算是你太爷爷辈的？”
　　也就……一百岁出头？
　　褚卫僵着神情，在陆初景脸上看了又看，怎么都喊不出“太爷爷”三个字。努力挣扎了半晌，最终憋出两个字：“陆哥。”
　　“嗯。”陆初景应了。他也没真打算让褚卫叫自己太爷爷或者祖宗，不过是一个称呼，没什么所谓。
　　褚卫又转向郁晏，有礼有节地喊：“郁哥。”
　　郁晏这时才分给对面的少年一点眼神，但眼睛里头是没有情绪的。他头部向下十五度，精确地点了点，看不出是应答还是机器卡了壳。
　　“你怎么不问他多少岁？”陆初景好奇道。
　　褚卫摸了摸鼻子：“有什么好问的。”
　　称呼都是按照辈分来，我都叫你一声陆哥了，按照你们俩的关系，不论他多少岁我都得叫哥……难不成还能叫嫂子？
　　陆初景没听出来潜台词，也不知道当代年轻人的思想有多么危险。他转向郁晏，忽然道：“你呢？你也叫声哥来听听。”


第三十九章 三十九颗小尖牙
　　褚卫忙不迭低下头,深觉自己出现在这里太多余。
　　郁晏表情动都没动一下，平静道：“哥。”
　　陆初景看了他两眼,没发现异样，既没有不情愿也没有羞涩，于是觉得先前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郁晏那句“我只是一直看着你而已”也许就是再单纯不过的陈述，没有别的意思。
　　郁成江一直把郁晏当做试验品对待，就连教导学识都只是为了测试他的智力水平，自然不可能教导他人情世故。那么郁晏根本不清楚那句话会被进一步解读,他所说的只能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
　　陆初景松了口气。
　　光明药实验已经折磨的他心力交瘁，眼下还有吸血鬼袭击人类的事情发生，可谓雪上加霜。他实在分不出什么精力给个人感情了。
　　-
　　临津市,公安局。
　　电脑里反复播放着监控视频,循环了不知道多少遍。中年警官睁着一双熬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他手边放着的浓茶早已凉透，烟灰缸里堆满烧尽的烟头。
　　有人推门进来,刚探了个头就被满屋子的烟味儿熏得直皱眉，赶忙挥了挥手,赶走鼻间难闻的味道。随后往里看了一眼,诧异道：“杨副，昨天晚上您没回家啊？”
　　“嗯。”杨副队长点了点头，抽了整晚烟的嗓子有些嘶哑。“案子没头绪，加班找找线索。”
　　“听您这声音抽了不少啊，嫂子又得心疼了。”门口站着的小警官叹口气。“城中村杀人案限期72小时侦破，现在已经快过一半了吧？真够辛苦的。赵姐他们呢？”
　　杨副队长揉了揉太阳穴，借着说话的功夫醒神：“跟着看了一夜的监控,天刚亮就走访排查去了，他们体贴我年纪大,没让跟着。”
　　“是该这样，您本来身体就不好。”小警官道。“不打扰您办案了，我这会儿要去买早饭，您要不要吃点什么垫一垫？我顺道就带回来了，省得您自个儿跑一趟耽搁时间。”
　　“买俩大肉包子吧，馅儿足，顶饿。”杨副队长说。“谢谢你了，小刘。”
　　小刘警官摆摆手：“这有什么，案子要紧。”
　　小刘警官带上门，办公室里一下安静了。杨副队长坐在桌前，沉沉叹息。
　　城中村杀人案发生后，临津市局立刻成立了专案组进行调查。由于凶手手段残暴血腥，造成了很大的社会影响，这起案件是限期侦破的。
　　专案组里都是有资历有经验的警官，照理来说不该对一起恶性杀人案束手无策。可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专案组在案情上几乎没什么进展。
　　起初专案组认为这起案件虽然现场血腥，但应该不难告破。因为凶手几乎毫无反侦察意识，完全没有对案发现场留下的痕迹进行清理。
　　地板上全是鲜血淋漓的脚印，墙壁上有血色的手掌印痕，最过分的是那位女性死者颈部竟然还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法医完全可以从掌印里提取指纹，也可以从牙印中提取生物痕迹。
　　他们根据现场状况对凶手进行分析，得出结论是个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穿四十三码的鞋，性格残暴，可能没有接受过太多教育。甚至从受害者尸身上的痕迹推断，他异常漠视生命、杀人手法熟练，很有可能不是第一次作案。
　　本来在现代社会，这样一个破绽全露的凶犯是很容易被捉住的。
　　可是专案组随即发现，DNA数据库里没有比对相符的信息，提取到的指纹也没有相符合的匹配对象，这说明凶手并无犯罪前科。
　　专案组只好从其他线索入手，在案发现场周边进行走访排查，调取了附近所有的监控录像。
　　那栋居民楼下有好几个监控，出入的人不少。警察们锁定了两个可疑的成年男性，发现他们在案发前几分钟进入楼栋，有重大作案嫌疑。
　　离奇之处在于，警方查阅所有的监控录像之后，发现只拍到了他们进去时的背影，却没有拍到他们离开的画面。
　　这两个成年男性不是城中村的住户，没有人认识他们。进入那栋楼之后，这两个人就失去了踪迹，仿佛水蒸气一样消散。
　　案件就此陷入僵局。
　　既没有其他嫌疑人，又没有可供继续追查的线索，专案组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观看监控录像，一次又一次地在案发地周围调查，试图通过其他途径找到凶手。
　　杨副队长把监控录像来来回回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希望能在里面看到凶手的半张脸，或者哪怕一片衣角。
　　但越到后面他越灰心起来。
　　附近数条街所有的监控录像乃至笔录中居民的描述，都没有那两个陌生男人的影子。那些监控是无死角的，怎么会有人绕过所有的摄像头消失？简直像是鬼魅。
　　门外传来脚步声，杨副队长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下意识想：一个脚步重，走得不快，听起来很熟悉，像是江局。另一个特别轻，应该是个女人。
　　他抬起头，向门口看。
　　江局长推门进来，脸色严肃：“老杨，在呢？”
　　“在。”杨副队长站起来。“您有什么事？”
　　说话的同时他朝江局长身后看，发现确实跟了个女人，穿着深色制服。那身制服非常正式，是军队或者公职才有的正式，但上面没有任何可以看出身份或所属机构的标识。
　　制服是男女同款，并没有做掐褶收腰等刻意强调曲线的设计。胸前和大腿外侧各有两个口袋，很方便藏一些小东西，比如匕首，或者子弹。
　　江局长往前走了两步，侧身让出身后的人，介绍说：“这是专项调查处的柳清秋处长，跟我平级。”
　　然后又指了指老同事：“这位就是负责城中村凶杀案的专案组负责人，咱们杨副队长。”
　　杨副队一愣。
　　专项调查处是个从来没听过的地方，什么时候系统内还有这样的机构了？眼前这位柳处长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职位就已经这么高了么？
　　两个人相□□了点头，又握手。
　　柳清秋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此时递给杨副队，公事公办道：“接到上级命令，即日起城中村凶杀案将移交至专项调查处，专案组转交所有案件资料后解散。”
　　“什么？”杨副队吃了一惊。
　　他原以为专项调查处是针对系统内作风问题成立的调查机构，还在心里嘀咕自己明明没有理由被找上门。
　　杨副队以征询的眼神看自己的领导，注意到江局正小幅度点头，示意这件事情千真万确。
　　“您可以看看这份文件，确认之后签署最后面的同意书，即代表移交程序完成，此后不再对案件负责。”柳清秋说。


第四十章 四十颗小尖牙
　　杨副队长将信将疑地接过文件。他还是对这个从未听闻过的部门心存疑虑,再三确认了末页的公章。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杨副队不再年轻却仍然刚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犹豫。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他说。“这起案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柳清秋：“无可奉告。”
　　江局长清了清嗓子,咳嗽几声，压低声音说：“老杨，尽快签字。”
　　杨副队长由此知道自己多嘴了。省厅直接下发的通知，他其实无权置喙，只需要服从安排。
　　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杨副队长匆匆在同意书上落笔签名,字迹潦草。写完最后一笔他就和这个案子没什么关系了，不用再承担72小时破案的压力。
　　本该轻松一些，但杨副队只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
　　他合上签字笔,将文件递还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这个案子多久能破？要是时间太长的话……”
　　柳清秋正核对签名并用手机扫描上传,进行最后的移交确认，闻言抬头看他：“怎么？”
　　“柳处既然接手这个案子,应该了解过案情。城中村凶杀案的受害者是住在对门的两户人家，分别是一对夫妻和离异后带着孩子居住的单身母亲。”杨副队长说。“现场有三名死者,是夫妻俩和单身母亲,没有那个叫褚卫的孩子。我们联系过学校，老师说案发当天褚卫正常放学，可第二天就没有去学校了。一直到现在都毫无音讯。”
　　“你怀疑那个孩子是凶手？”柳清秋问。
　　“他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在案发现场留下了指纹和脚印，与褚卫的不符。案发后我们调阅了所有监控，发现褚卫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城中村一个商店前，据了解那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后边是一段没有路灯和监控的小巷，进入那里之后,就再也没看到过他。”
　　褚卫就这样在监控里失去了踪迹，和疑似凶手的两名陌生男人一样，消失得离奇。
　　“我怀疑褚卫是被凶手带走了。现场没有发现尸体，说明褚卫并未被杀害，以凶手的嚣张程度来看，不太可能选择藏尸。”杨副队长语气沉重。“凶手不在意人命但对鲜血有渴望，带走褚卫也许是出于对‘储备’的需要。那个孩子被带走的时候还活着，但现在很危险。假如不能尽快破案，那他就会成为第四个受害者。”
　　柳清秋点点头：“杨副队的推论很正确。”
　　杨副队长苦笑了一下，深深叹息：“我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是否还活着，但早一分钟找到凶手，他就多一分活下来的可能。案件移交之后就指望调查处了，希望柳处能赶在凶手再次作案之前……”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顿了顿，忽然后退两步，向这个年龄比自己小许多的后辈鞠躬。
　　“拜托柳处了。”杨副队长说。
　　柳清秋没有避开，她清楚这个鞠躬同时代表了责任的转移和眼前这位老警官对同僚的期盼。
　　专项调查处必须接过这份责任，让凶手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您放心。”柳清秋声音坚定。“我们会尽一切努力。”
　　分局外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驾驶座上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满头棕黄色锡纸烫卷发，他的眉毛倾斜上扬，整个人看起来轻浮又桀骜。
　　耳蜗里的微型通讯器里传来郑重坚定的女声，是柳清秋的声音。
　　“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年轻男人不耐烦道。“拖拖拉拉，婆婆妈妈的。”
　　年轻男人泄愤似的往前踹了一脚，但没敢用太大力气，以防这辆车被自己踹坏。这个月还没到底，他已经弄坏了好几辆车，因公受损的可以报销，自身原因造成的损坏就得赔偿。
　　调查处的车都经过特殊改装，造价不菲。他赔不了几辆。
　　年轻男人百无聊赖，从储物盒里摸了口香糖出来，嚼了两颗。他右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有规律的起落，敲出“嗒嗒嗒”的声响。
　　“能不能快一点啊。”他抱怨。“我要饿死了。”
　　通讯器双方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另一端的柳清秋听见了，但是不想回复。
　　规规矩矩走完流程，柳清秋带着一个U盘和一堆资料走出临津分局的大门。她拉开后座车门，将资料摞在座位上，自己系上安全带，才说：“去城中村看看。”
　　“真把我当司机使唤呢？”年轻男人不满地回过头。“他们调查出什么了，说来听听。”
　　柳清秋语气平板：“你的职位就是司机，非必要情况下其他案情细节你是无权知晓的。”
　　年轻男人翻了个白眼：“不说就不说，真当我稀罕知道么？一群普通人，能看出什么来，别说三天，就算给他们三个月都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开你的车。”柳清秋冷冷看他一眼。“否则我有权申请将你调离专项调查处。”
　　年轻男人悻悻闭上嘴，发动车辆，猛踩油门，卡着限速向城中村驶去。
　　－
　　下午两三点，正是天气最炎热的时候。
　　陆初景躺在沙发上，半阖着眼睛看电视节目。褚卫被他挤到角落里，只有半边屁股挨着沙发边边，勉强算是坐着。
　　厨房里传来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是郁晏在剁饺子馅儿。因为陆初景突发奇想要在晚上吃猪肉血豆腐馅儿的饺子，这个馅儿听起来就不太正常，外面没得卖，只好自己动手包。
　　说是自己动手，可最后在厨房忙活的只有郁晏一个。
　　陆初景仗着自己的房东身份，从来不做家务。
　　褚卫寄人篱下，倒是想勤快点儿搭把手帮个忙，但他刚揉了两把面，就因为没控制好力道把不锈钢盆给揉变形了，自此被逐出厨房。
　　看了会儿电视，陆初景觉得有点精神不济，昏昏沉沉的。他靠着沙发背，问：“想吃冰棍么？”
　　褚卫：“想。”
　　“冰箱里有，自己去拿。”陆初景道。“给我带一根，包装纸撕开了再拿过来，我懒得动。”
　　褚卫：“……”
　　他第一次听到这么离谱的要求，吃个冰棍还得让人撕开包装纸？你是哪个国家的小公主？用不用直接剖开肚子塞进去啊？
　　褚卫特别想说一句懒死你得了，但他不敢，只得委委屈屈站起来。
　　没等褚卫走出两步，厨房里剁馅儿的声音停了。
　　数秒后，郁晏手里举着根冰棍出来，果然塑料包装已经被丢掉，只剩光洁清爽冰冰凉凉一条好冰棍。
　　褚卫再一次露出长见识了的表情。
　　他眼看着郁晏走到沙发前，陆初景甚至没坐起来，郁晏直接把冰棍递他手里，还贴心地将垃圾桶挪过去，以防冰棍化掉之后滴水在地板上。
　　猪肉血豆腐馅儿的饺子都没有这两人离谱。
　　褚卫心里鼓噪，犹豫道：“……我的呢？”
　　郁晏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那平淡的、不在意的眼神让褚卫瞬间领会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不熟。
　　褚卫：“……”
　　同样是有手有脚的两个人，一个还是未成年，他就连一根顺手捎带的冰棍都不配拥有。
　　褚卫木着脸去厨房里翻冰箱，本来想吃个最贵的甜筒安慰自己受创的心灵，犹豫半晌，还是伸手拿了支最便宜的小布丁。
　　在这里的花销他一点点都记下来了，打算以后还给陆初景。
　　虽然不知道要吃多久的白饭，也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正常生活工作的可能，但陆初景对他的帮助他一定会记在心里。
　　吃住上就不要给陆哥添麻烦了。褚卫心里想。住在这种小破出租屋里，想必陆哥生活上也很困难，现在还得养两个吃白食的，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他不想出去看郁晏是怎么贴心周到地伺候陆初景，生怕一不小心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于是就蹲在厨房里吃小布丁。
　　还剩下最后一口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砰”地一声，好像重物被砸在地板上。
　　褚卫警觉地站起来，怀疑外面发生了状况，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打斗。但他又怕自己想多了，毕竟两个大男人待在一起干柴烈火，说不定就情不自禁地开始激烈的肢体纠缠……万一他贸然出去打断了，是不是不太好？
　　没等他脑补出更具体的画面，客厅里有人喊他的名字。
　　“褚卫！”陆初景的声音。
　　这下不用纠结了，他赶忙探出脑袋：“陆哥，什么事？”
　　褚卫边答话边看过去，却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不知道他吃小布丁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眼下客厅里一片狼藉，茶几被推到一边，零散的小东西落了一地。
　　陆初景半跪在地上，正死死捂着郁晏的耳朵，将对方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口。郁晏的双手则牢牢地圈着陆初景的腰，两人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上演限制级画面似的。
　　褚卫：“？！”
　　褚卫：“我什么都没看到！”
　　陆初景烦躁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帮个忙，给浴缸里放水，放冷水，全放满！”
　　褚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乎是本能地应了一声。他既茫然又疑惑地往浴室里走，还没忘记非礼勿视的原则，整个人目不斜视，贴着墙壁过去了。
　　“动作快点。”陆初景说。
　　他注意到了褚卫螃蟹一样的走路姿势，觉得有些好笑，但郁晏的情况让他无暇分心。
　　浴室里响起水声，陆初景知道褚卫这时候看不见客厅里的状况。他稍稍松开手，看了怀里的人一眼。
　　郁晏的耳朵已经变成了向后展开的、淡蓝色的鳍，此时在陆初景的注视下，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竟然轻微地颤了颤。


第四十一章 四十一颗小尖牙
　　“有没有什么地方难受？”陆初景问。他顺手捏了捏耳鳍,那种冰凉纤薄如同兵器一般的质感让他有些沉迷。
　　不知是不是毛细血管集中的地方更为敏感，他的手指拂过,郁晏的耳鳍就随着抖动，这让他错觉自己在摸一只猫。
　　他的手指揉捏的起劲，也就没有注意到郁晏通红的颈项。
　　直到陆初景停下动作，郁晏才低着头，声音有些虚浮地说：“还好。”
　　郁晏把额头抵在陆初景胸口，动作隐秘地深呼吸,尽可能地让鼻腔内充满对方的气息，躁动的内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这次没有高热，而且只是部分人鱼化,逐渐在向可控的方向转变。”陆初景说。“以防万一,你还是去浴缸里泡着。”
　　郁晏并未反对。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自己这次的变化似乎还没有结束,耳鳍只是开始，这种缓慢的、被拉长的变化过程不像之前一样迅疾,让人猝不及防，更像是他的身体自适应的一个阶段。
　　在这个缓慢的变化过程中,人鱼的各个体表特征会逐渐出现在他人类形态的身体上。假如他能够长时间停留在这种状态里,那就意味着他可以掌握如何在人类和人鱼两种形态中变换，再也不会随时随地失去控制，异变成人鱼。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褚卫捂着眼睛走出来：“好、好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陆初景感觉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他以为郁晏是在紧张，于是安抚地摸了摸怀中人的头发。
　　“没你事儿了。”陆初景道。“现在先去厨房，关上门面壁五分钟。时间到了再出来，之后随便你干什么,看电视吃零食睡大觉都可以，别进浴室就行。”
　　褚卫拼命点头：“陆哥放心,我一定不往浴室那边走。你们自便，完全可以当我不存在。”
　　陆初景实在无语，看褚卫那微妙又暧昧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在想一些不能过审的东西。
　　现在的小孩究竟都在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他也没法解释，只能赶人：“话那么多，还不去厨房待着？”
　　褚卫于是又面对着墙壁，用螃蟹一般的姿势横着走向厨房。
　　陆初景感觉手指底下皮肤发生了变化。他的双手紧紧按着郁晏的耳鳍，无名指和小指则贴在耳后，那里的皮肤原本是平滑的，此刻却忽然出现了细微的纹路，摸起来有如金石，冰凉而坚硬。
　　他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那些纹路便依次张开，而后迅速地紧紧贴合。
　　是鳞片。
　　陆初景动作一顿，他知道郁晏很快就要长出尾鳍，在这之前最好能进入浴缸里。
　　“对了陆哥。”褚卫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你们要是一直不出来，我上厕所该怎么办啊？”
　　他尴尬地不行，犹豫了好几秒才问出来。实在不是他要煞风景，但吃饭的时候喝了不少水，加上刚才那一根小布丁……
　　现在不先问明白，等会儿去敲浴室门岂不是显得自己更没眼色？
　　褚卫说话的同时，陆初景感觉到环在腰间的手臂进一步收紧了，带来些许疼痛。
　　郁晏在忍耐。他一瞬间就做出这样的判断。
　　陆初景有些焦急，可指尖穿过郁晏的发根轻轻揉按的动作却温柔十足。他察觉到郁晏稍稍侧过头，似乎在追寻声音的来源，于是抓住耳鳍尖端展开的、接近透明的蹼翼，轻轻扯了扯。
　　随后毫不意外地听见郁晏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享受的咕噜声。
　　他一边扯大狗耳朵似的揉搓人鱼鳍翼，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你找个塑料瓶不就行了，这还用我教你？”
　　褚卫没话说了，也不敢再说。他能听出来陆初景平静的语气下掩藏的焦灼，不是针对他的，而是对某种状况。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他就有种不妙的直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他看，那眼神并不友好，反倒冷冰冰的，像是野兽攻击前的凝视，带着死亡一般的寒意，让人不由得心生恐惧。
　　褚卫意识到不对劲，故而干脆地闭上了嘴巴。
　　他加快动作，逃跑一般进了厨房，全程都没有回头看，但是那种被凝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让人毛骨悚然。
　　褚卫并不好奇，但是大多数人在意识到危险时反而会忍不住去看清楚自己让产生危机感的来源，因为未知才是最可怕的。这几乎是一种本能，根本不由人控制。
　　于是在关上门的最后一瞬间，褚卫不由自主地向客厅瞥了一眼。仅仅只是一眼，他就僵在原地，整个人被骇到动弹不得。
　　厨房门“啪嗒”一声关上，褚卫呆呆地站着，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扶着墙壁，手指接触到瓷砖时才发现自己浑身虚软。
　　关上门的一霎，从那道窄窄的门缝里，褚卫看到了一双眼睛。郁晏的眼睛。
　　原本褚卫是有些近视的，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应当看不太清楚别人脸部的细节。
　　可成为吸血鬼后，他的视力得到了大幅提升，现在世界在他眼里纤毫毕现，褚卫却宁愿自己看不清。
　　郁晏的那双眼睛，形状相当标准，客观评价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如同最著名的画家精心勾勒线条，一笔一笔尽心竭力地画出来，无一处不透露着美感。瞳仁是少见的深蓝色，让人联想到大海，眼底细小的放射状血管堆叠延伸，造就更深的蓝，仿佛层层波涛，就连眼睫毛的弧度都恰到好处，绝对让人印象深刻。
　　但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瞳孔的形状……那是动物般竖直的瞳孔！
　　一张纯粹人类的脸庞，却长着冷血动物的眼睛。褚卫细细回想，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终于弄清楚自己“被凝视感”的来源……大概刚才说话的时候，郁晏就转过头看他了。用那种冷冷的、毫无情感的眼神。
　　倒不是说平时郁晏看他的眼神有什么感情，只是刚才的眼神更接近动物看到侵入领地的敌人，透着一股血腥气。
　　也许就在那一瞬间，郁晏是想要杀死他的。
　　褚卫忽然生出这个念头，随即又是一抖，心想自己好像进了贼窝。
　　-
　　客厅里，陆初景看着褚卫消失在门后，稍稍放下心来。
　　他手指顺着郁晏耳后细小的鳞片向下抚摸，一直滑到下颌，轻轻地在喉咙处捏了捏，又勾起指尖挠了两下。
　　完全是撸猫的方法。
　　郁晏也确实如同无害的、毛茸茸的小动物一般，配合地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表情。只是他的体型远没有猫咪那么袖珍，看起来反倒十足危险。
　　陆初景手指用了点力气，让郁晏抬起头。两人眼神交汇，陆初景问：“刚才为什么故意吓褚卫？”
　　为了防止厨房里的小朋友听到，他用气声说话，距离近了，倒像是情人之间的絮语。
　　郁晏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茫然，仿佛完全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只再一次收紧手臂，牢牢地抱着他的腰。
　　陆初景早就不需要呼吸，但在这等力度的环抱中仍然产生了一种喘不上气的错觉。他按着郁晏的肩膀，略微拉开距离，随后拍了拍对方的脸：“装什么傻，你还有两副面孔呢？”
　　郁晏摇摇头，仍旧不发一言。不过这就是默认了刚才确实有意吓唬褚卫，只是他不想解释缘由，也或者是进入人鱼状态不能讲话。
　　陆初景：“……”
　　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事情，他可以跟对方讲道理、发脾气。可是人鱼做错了事情，他又能怎么办？谁会忍心责怪一条人鱼呢？尤其是对方用那种小动物一般的眼神专注地看着自己——他完全拿郁晏没办法。
　　“算了。”陆初景道。“你先起来，我们去浴室。”
　　郁晏的腿还没有变成尾鳍，目前能够自己行动。他双手环着陆初景的腰，就这么站了起来，连带着把人抱住。
　　“干什么？”陆初景提起膝盖，往前顶了顶。“把我放下来。”
　　郁晏当做没听到。平时他对陆初景几乎是百依百顺，但有些时候，特别是在人鱼状态下，对肢体接触的渴望会压过本能一般的顺从。
　　他会有选择地听话。
　　具体就是，能拉开他们之间距离的话一律不听。
　　郁晏迅速往浴室走，进门时没忘记用手护着陆初景的后脑往下压了压，以免碰到门框。他不发一言，进到浴室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抱着的人往浴缸里放。
　　陆初景：“……”
　　陆初景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见没什么用，也就不打算白费力气。他对郁晏变成人鱼后是什么德行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要在浴缸里陪着泡的，说实话他已经有些习惯了，就是遗憾没提前准备点瓜子零食什么的。
　　他甚至还有闲心思考：要把外面穿的沙滩裤脱掉么？毕竟泡在水里的时候湿漉漉的布料会让人很不舒服。
　　没等陆初景想出个结果来，郁晏也踏进了浴缸里。
　　他的手指已经开始变出钩爪，白色上衣被打湿了一部分，隐隐能看见底下蔓延开来的深色，自腰腹一直向下，那是逐渐生长的鳞片。
　　郁晏缓慢地弯曲膝盖，控制着力度轻轻落下，以免弄碎浴缸。与此同时他伸手环住陆初景的腰，往自己身前带了带，大面积的皮肤接触让他满足地叹息。
　　可陆初景不满意，抬起一只手轻轻扯郁晏的耳鳍。
　　“搁这互相拜年呢？”陆初景挑眉。“你跪我我跪你，显得咱俩特别有礼貌是不是？”
　　郁晏抿着嘴唇，一动不动。
　　陆初景不跟他计较，回忆起之前有一次被人鱼状态下的郁晏握着脚踝不许离开，不得已在浴缸边沿坐了好久，起来之后整个人都是僵的。
　　这次怎么说都得轻松自在。
　　他踹了踹郁晏，接着径自把腿伸直了，上半身后仰，靠在墙上，摆出一副蒸桑拿的闲适神情来：“我这样比较舒服。你随意发挥。”
　　郁晏眨了眨眼。
　　看到陆初景这样四肢舒展，毫无防备地躺在浴缸里，表情平和没有一丝戒惧，他无端感到一种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自内往外敲击。
　　郁晏将膝盖稍稍往前蹭了二十厘米，同时谨慎地观察陆初景，直到确定对方没有任何拒绝的反应。他将这视作一种默许，继而以一种类似膝行的方式向半躺着的人靠近，最终缓缓俯身拥住对方。
　　两个人以亲密无比的姿态，一同挤在这狭小的浴缸里。此刻，世界寂静无声。


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颗小尖牙
　　半个小时后,陆初景望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思考：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尺寸这么小的浴缸？
　　他试图动一动腿,调整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但郁晏几乎贴在他身上，两人之间毫无空隙，他整个下半身都被人鱼尾鳍牢牢地压住，完全动弹不得。
　　陆初景叹了口气，心想：要是有个游泳池就好了。反正吸血鬼不需要呼吸,他完全可以一直沉在水里，任由这条人鱼带着他漂来漂去，权当自己绑定了自动潜游器……
　　大约陆初景心不在焉的太过明显,郁晏不满地张了张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但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人鱼形态下，郁晏的身长超过两米,看起来非常大只，能把陆初景整个笼住。他的尾鳍实在塞不进浴缸,因此大半垂落在外,应该不怎么舒服。
　　不过郁晏不在意这些，他只在意身边这个人。
　　为了获取更多关注，郁晏悄悄伸出锋利的钩爪，勾住陆初景的上衣袖口，轻轻往下拉。
　　人鱼可以轻易抓穿合金，更不用说普通的化纤布料。眼看袖口被自己的指尖割破，变成了破烂的布条,郁晏脸上浮现一种空白的神情。
　　陆初景被布料裂开时发出的声音唤回注意力，低头就看见人鱼呆呆地凝视自己张开的手掌,钩爪的尖尖上正挂着白色的长布条。
　　那料子看起来意外的熟悉。
　　陆初景：“……”
　　郁晏缓缓抬头，用茫然的眼神看他。
　　陆初景沉默两秒，幽幽叹气。
　　就是说，谁会忍心责怪一条人鱼呢？
　　他抬起手，敷衍地摸了摸郁晏湿漉漉的头发，表示原谅。
　　摸着摸着，陆初景动作忽然一顿。他上下看了人鱼好几眼，终于从那低眉顺眼的纯良表情里看出不对劲来。
　　“你——”陆初景语气充满怀疑。“你是不是已经能完全保持自己的意识了？”
　　郁晏稍稍歪头，看起来俨然一副听不明白的模样。他的耳鳍往后张开，幅度微小地扑棱了两下，抖落几滴水珠。
　　“别装了。”陆初景手指隔空点了点。“弄坏了我的衣服还知道装可怜，先前变成人鱼的时候可没这么聪明。”
　　郁晏：“……”
　　陆初景若有所思：“准确来说，从潜入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的时候，你好像就不太一样了。跟雌性人鱼搏斗以及最后带着我从排水中枢逃离的整个过程，你都表现得很理智，甚至在水下的时候我们有过眼神交流……但那天情况紧急，我下意识地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雌性人鱼和实验资料上，从而忽略了你的不同。”
　　这下可以算是证据确凿了，郁晏没办法再装作听不懂。他抿了抿嘴唇，低声开口：“你说的都对。”
　　陆初景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确定郁晏有意识，那么就意味着他不会失去控制肆意攻击，不用随时防备着。
　　“都能开口说话了？那行，跟我说说什么时候发生这种变化的，为什么不说清楚？”
　　郁晏：“除去研究所那回，这是我第二次变成人鱼之后还能保留清醒的自我意识。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不确定这种情况是不是偶然。”
　　陆初景点点头：“目前你也只变化过四次，概率上相当于对半开……听起来确实不太稳定。但按照时间顺序来看，前两次都自我意识模糊，人鱼的本能占上风，后两次却能够保持理智，这说明随着时间推移，你的变化逐渐可控了。”
　　郁晏没有否认。
　　“挺好的，至少现在我们解决了一个隐患。”陆初景道。“那么问题来了，你刚才装什么可怜呢？不就是抓破了衣服袖子么，我还能因为这个怪你不成？”
　　郁晏撇开眼神，如实道：“你不会怪我，但是据我观察，你明显对人鱼状态下的我更具耐心和包容，类似对家养宠物，而大多数人会因为宠物可爱而感到心情愉悦。我没有装可怜，只是觉得那样做能让你开心。”
　　陆初景：“……”你对自己定位还挺准确。
　　“那你既然清醒了，可以放开我么？”陆初景道。“咱们这样属实有伤风化。”
　　郁晏没有回答，默默收紧了怀抱。
　　陆初景无奈，只好说：“我有点儿累了，想睡一觉，你什么时候变回来再叫醒我。”
　　郁晏低低应声。
　　光明药实验极大地消耗了陆初景的精力，他又时刻警醒，自然疲惫异常。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并不算舒适的环境里，他竟然莫名放松下来，潜意识觉得安全。
　　陆初景阖上眼，没过两分钟就沉沉睡去。
　　-
　　褚卫在厨房里待了整整三个小时。
　　虽然陆初景交待过面壁五分钟之后就可以出去，但是他不敢，想起郁晏那双眼睛就觉得可怕，数次鼓起勇气，还是没能说服自己打开厨房的门。
　　待在厨房的三个小时里，他弄清楚了食物储备。冰箱里共有盒装鸭血五十二件，冷冻猪肉四块，冻鱼两条，冰棍二十三根。调料盒里装着二荆条四十五段，花椒两百七十六颗，八角三十一粒，桂皮一大块。
　　如果没有听见浴室门打开的声音，褚卫本打算接着探索厨房，把挂面拆开数数一筒到底有多少根。
　　但是浴室门被拉开，金属合页转动摩擦发出了细微声响。
　　褚卫紧张地干咽一下，轻手轻脚地贴近厨房门。
　　客厅里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人问：“人呢？”
　　褚卫一下子放松了，赶忙道：“在这里在这里，怎么了陆哥？”
　　他从厨房里出去，看到陆初景身上衣服都是湿的，沙滩裤还在往下滴水，上衣的袖口不知怎么弄破了，布料一道一道的垂落下来，看着像卫生间里的拖把头。
　　没见到郁晏，也许还在浴室里待着。
　　褚卫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暂时还不太愿意直面郁晏，意识到对方可能想杀死自己后，他心里一直犯怵。
　　陆初景看了一眼时间：“都快七点了，你饿么？”
　　“还好。”褚卫挠挠头。
　　陆初景进房间里给郁晏拿替换的衣物，心里盘算着他到底还剩几件能穿的衣服，要么等会儿干脆在网上买点。
　　刚把黑色T恤攥在手里，褚卫跟着过来，也不进房间，就站在门框那儿，表情期期艾艾，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
　　“怎么？”陆初景看他一眼。“有话就问。”
　　褚卫想问问郁晏到底是什么物种，记不记仇或者拧断别人的脖子快不快。
　　他犹豫半天还是没敢，临时换了个问题：“咱们晚上吃什么？”
　　陆初景：“……”
　　“你刚不是还没饿么？”
　　“我还在青春发育期……”褚卫小声嘀咕。“饿得快不是很正常吗。”
　　陆初景没理他，关上衣柜门，给郁晏送衣服。等他再出来，就看见褚卫满脸凝重，跟看救星似的看着他，几乎是眼泪汪汪地说：“陆哥！我现在变成吸血鬼了，还会长个子吗？”
　　陆初景顿了顿，问：“你现在多高？”
　　“上个月体测刚量过。”褚卫道。“光脚一米七九。”
　　陆初景点点头：“够用了，不矮。”
　　“这是矮不矮的问题吗？这是我有没有到一米八的问题！”褚卫撇嘴。“要是够不上一米八，以后往外就只能说身高一米七几……现在的女生都不喜欢矮个子的，我隔壁班那个——”
　　说到这里他消音了，表情有一瞬间的难过。
　　这几天昼伏夜出、足不出户的生活让他充分意识到自己离正常的世界很远了，隔壁班那个女孩是个完完全全的人类，只在电影里见过吸血鬼这种东西。
　　褚卫曾经想过毕业前要去问问那个女孩理想的学校，再问问可不可以跟她成为朋友，但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措辞，就已经失去了认识她的机会。
　　他安静了两秒，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陆哥，那我不能参加高考的话，以后是不是只有初中文凭？”
　　陆初景：“……”
　　褚卫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陆初景满脸一言难尽，沉默两秒，干巴巴地安慰道：“没事。我连初中文凭都没有。郁晏也没有。”
　　他那年代上私塾的偏多，陆家还算是个大家族，设立了家塾。他跟着家塾里的先生启蒙，大些了才去上的新式学校。只是后面发生变故，毕业证没拿到手，算起来确实是什么文凭都没有。
　　褚卫并没有感觉好受一点，他表情都木了，喃喃自语道：“在这个房间里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人竟然只有我一个……前途太灰暗了。”
　　郁晏穿好衣服出来，把半湿的头发往后捋，站在陆初景面前，低头跟他说话：“饺子馅剁到一半就放在砧板上没动，天气热，这会儿应该坏了。你有什么别的想吃的么？”
　　陆初景想了两秒。
　　褚卫在郁晏出来的时候就往后退，一直退到客厅的角落。这时弱弱地举手：“应该没坏，我下午闲得无聊，把饺子馅儿收进冰箱里了。”
　　“你去看看。”陆初景道。“没坏的话就还是吃饺子吧，不好浪费东西。”
　　郁晏进到厨房里，拉开冰箱门。他看了一眼饺子馅儿里猪肉的颜色就知道没坏，于是把装馅儿的瓷盆拿出来，搁到一边。
　　“要帮忙么？”身后有人问。“时间不早了，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郁晏回头，看见陆初景倚在门边。
　　“你会包饺子？”他问。
　　“会一点。”陆初景说。“小时候包过。”
　　郁晏沉默。
　　他没去问这个“小时候”是指多久以前，只默默从柜子里取了一袋面粉出来。
　　“没买到饺子皮，需要自己揉面擀皮。”郁晏道。“这个你会么？”
　　陆初景：“会……吧？”
　　他不是很确定，毕竟小时候的包饺子，指的是把馅儿放在面皮上，然后紧紧捏住，只要不涨破肚子就算大功告成。
　　揉面擀皮儿没做过，但应该不难。
　　他从郁晏手里夺过面粉袋，没给对方犹豫反悔的机会。
　　“揉面又不是多难的事情，实在不行还有手机。”陆初景道。“区区饺子皮算什么，满汉全席的做法都能给你查出来。”
　　郁晏轻轻瞥了一眼那袋面粉，没说什么，拿了个超大号塑料袋给他。
　　陆初景：“？”
　　“下午褚卫揉面的时候把不锈钢盆弄变形了，本来我打算自己重新揉面擀皮的。”郁晏解释。“没有别的容器可以揉面了，把这个垫在茶几上代替一下。”
　　陆初景接过塑料袋，又问：“家里有擀面杖么？”
　　“有。”郁晏说。“我剁完馅就去帮你。”
　　陆初景点点头，提着面粉和塑料袋往外走了两步，才咂摸出点不对劲来。
　　这明明是他租的房子，他置办的灶具和食材，为什么郁晏反倒比他这个主人熟悉得多？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颗小尖牙
　　陆初景把塑料袋平平整整地铺在茶几上,倒了点面粉在上面，然后拖着下巴,陷入沉思。
　　接下来该干什么来着？
　　他刚要掏出手机查一下，就听褚卫小声提醒道：“加水。”
　　陆初景看他很有经验的样子，就依言加了点水。
　　具体大约是一瓶盖那么多。
　　褚卫：“……”
　　“不至于吧，陆哥。”褚卫说。“这也太少了。”
　　陆初景把水壶递给他：“那你来。”
　　褚卫信心满满，提着水壶把手往外倒水。倾斜的角度太大了，他一下没收住,半壶水哗啦一下泼在茶几上，把面粉冲得到处都是。
　　陆初景：“……”
　　褚卫：“……”
　　“愣着干什么。”陆初景淡定道。“加面粉啊。”
　　褚卫连声噢噢噢地答应，又提起面粉往外倒,陆初景伸手捏起塑料袋的四个角,防止水和面粉继续往外流。
　　两分钟后,陆初景：“是不是得多加点水？”
　　他揉出了一个大面团，但还有一些小的散落在周围,沾满了干面粉。成型的面团也有点硬，感觉是水分不够。
　　褚卫这次小心地加了一点水,大约一瓶盖那么多。
　　“不至于吧。”陆初景说。“这也太少了。”
　　褚卫：“……”对话好像有一点熟悉。
　　他又给加了一瓶盖水,如此反复三次之后，面团开始变得粘稠，粘在手指上甩不下去，还具有一点点流动性。
　　陆初景精确判断：“水太多了，得再加点面粉。”
　　褚卫就配合地添面粉，大概一勺那么多。
　　反复三次之后，陆初景说：“太干了,加点水。”
　　褚卫：“……”
　　二十分钟后，当郁晏剁完饺子馅儿,拿着擀面杖从厨房里出来，就看见茶几上有一团洁白、光滑，最主要的是体积特别大的面团。
　　地板上还有一些面粉和水的混合物，看起来一片狼藉。
　　郁晏脸上一贯面无表情，此时竟然能看出几分迟疑：“这是打算吃两天饺子么？”
　　陆初景摇头，没有丝毫羞愧地甩锅：“我只负责揉面，加水这活儿是褚卫干的。他把握不好分量，来来回回加了很多次水和面，就变成这样了。”
　　褚卫人都麻了，生怕郁晏冲上来咬掉自己的脑袋。
　　好在这种事情没有发生，晚饭当前，一切私仇都得往后放放。
　　郁晏想了想，先分走一大半面团，冻进冰箱里。他往上盖了块湿布，说：“等明天放点酵母进去，可以做馒头。”顿了顿，补充：“给褚卫吃。”
　　他还记得陆初景不许褚卫吃肉，至少这三个月不许。面团揉多了，包完饺子剩下来的边角料刚好做点馒头，也算废物利用。
　　陆初景欣赏他这种精打细算的生活方式，不禁夸赞一句：“真贤惠啊。”
　　褚卫在一边听着，错觉自己身边这位是封建社会的豪绅陆老爷，正拿着菜刀割面团如割人头颅的是陆老爷的郁姓小妾……而他自己地位勉强等于看门的大黄狗。小妾看大黄狗不太顺眼，连根肉骨头都不肯给，服侍完了陆老爷没准就要来取自己的狗头。
　　想想郁晏吓人的竖瞳，他不由得夹紧了自己并不存在的尾巴。
　　包饺子由郁晏全权负责，其他两人都没插手，主要是怕浪费材料。
　　猪肉血豆腐馅儿的饺子听起来有些离谱，但吃起来竟然意外地不错。肉馅儿汁水丰富，血豆腐口感柔嫩，蘸上蒜蓉辣椒醋，简直香得不行。
　　褚卫手里端着素面，越嗦越觉得没味儿。
　　虽然他自己其实有一道红油毛血旺……但饺子馅儿里可是有肉的。他从到这里之后就没吃过肉了，特别馋。
　　褚卫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好意思提出尝一个。
　　吃白食已经够不好意思的了，他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挑挑拣拣。
　　-
　　城中村，柳清秋正从发生凶案的楼栋里走出来。她脸色凝重，回想着现场的惨状，无声地叹气。
　　在调查处工作越久，她就越觉得人类脆弱无比。
　　不远处停着车，柳清秋拉开车门，扫了一眼后座上摞着的文件，皱起眉：“你动这些资料了？”
　　驾驶座上无所事事的年轻男人吃了一惊：“这你都能看出来？”
　　柳清秋：“文件是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的，但现在顺序明显被打乱了。你做事情为什么这么没有条理？”
　　“这叫随性自然。”年轻男人说。“我才不像你那么死板。”
　　柳清秋不想跟他进行这些无意义的争辩，她拉上车门：“回调查处。”
　　越野车立即向前行驶，没两分钟，卷毛年轻人闲不住似的，开口道：“发现什么了么？”
　　柳清秋看着资料，头也不抬：“我没有必要跟你汇报。”
　　“这怎么叫汇报呢？这叫交流信息。”卷毛巧舌如簧。“我怎么说也是调查处的一份子，把我隔绝在外岂不是搞对立？领导班子带头歧视普通同志，你不能够吧？”
　　柳清秋沉思了数秒，觉得有些道理。
　　她不喜欢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因为对方是空降到调查处的，看起来有后台，工作态度也不怎么认真。
　　柳清秋一向严谨，工作方面尤其容不得一丝差错，她天然就对吊儿郎当的人没什么好感。但一方面她也清楚，空降过来有后台的人，安排的职位说是司机，却不能真的完全把对方当做司机对待。
　　一码归一码，不喜欢是私人情绪，对方要求了解案件内容，她也应该适当透露一些。否则难道真的向上打申请把人调走么？
　　伺候太子是让人心烦，但处理得当也会有相应的好处。
　　柳清秋能在不到三十岁的年龄升任调查处处长，足以证明她并非不通人情世故，有些时候向上表态度跟工作能力同样重要。
　　“你想知道些什么？”柳清秋说。
　　“确定是吸血鬼做的了吗？”卷毛问。“接下来从哪里查起？”
　　柳清秋：“确定。现场留下的痕迹很多，但没有什么作用。作案的是吸血鬼，此前一直游离在人类社会之外，没有身份可供追查，目前只能从失踪的男孩身上入手。”
　　“哦哦我看了资料，那个叫褚卫的？”卷毛说。“他还活着的可能性很低吧？”
　　柳清秋转头看车窗外：“不一定。”
　　“怎么说？”
　　“今天白天你听到杨副队长的推测了，他怀疑凶手出于对血液的储备需求带走了褚卫。我当时没有反驳，但实际上我觉得这个推测站不住脚。”柳清秋说。“吸血鬼想要杀人相当容易，从城中村的案发现场来看，凶手对人类毫无怜悯，既然如此，他们完全可以在需要血液时随机杀人，带走褚卫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行为，反倒会给我们留下线索。”
　　“也就是说，褚卫对于凶手而言完全是累赘和负担？”
　　“对。”柳清秋语气笃定。“除非发生了某种意外，他们不得不将褚卫带走。”
　　卷毛“嘶”了一声，不情不愿承认道：“你还挺聪明的。”
　　柳清秋当做没听到这句勉强的夸赞。
　　她对自己的才智抱有绝对的自信，不需要别人的认可。那对她来说反倒是一种轻慢。
　　前面有个红灯，卷毛停下车，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了，我看你那一堆资料里有关于药剂实验的，里面那个抢走药的是谁，也是调查处的同事么？我总觉得他有点眼熟。”
　　柳清秋看向他：“你说什么？”
　　“就监控截图里，被上百个吸血鬼追着还成功逃脱了的那个。”卷毛说。“不是同事么？听起来你好像对他没什么印象……不过我还蛮欣赏他的，能干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应该考虑把他发展到调查处来。”
　　柳清秋皱眉：“你话太多了。”
　　卷毛无趣地撇嘴。
　　柳清秋：“你刚才说那个人眼熟？你在哪里见过他吗？”
　　“我想不起来了。”
　　这句话回答的非常迅速。卷毛明显不太配合，根本没有仔细回想。
　　他自认为工作热情，却在上司那里频频碰壁，一时间态度消极起来。
　　柳清秋皱眉。
　　越野车驶进新兴产业园区，停在一栋不起眼的小楼前，随即驾驶座车门被人推开。卷毛拔了车钥匙就要走，满脸不愉。
　　走出去没几步。
　　柳清秋在身后喊他名字，语气平静：“曹佑安。”
　　卷毛脚步顿都没顿，埋头往前。他长到二十来岁，第一次受这样的气，任劳任怨当司机，结果全程被排除在外。夸柳清秋聪明，这算是拍上司马屁了吧？他都这么做小伏低了，竟然连一句客套的谢谢都没有听到！
　　简直岂有此理。
　　他过来调查处是要大展身手的，凭什么委屈自己当一个普普通通，谁都可以胜任的司机？
　　曹佑安决定回去就跟家里人联系，想办法转成外勤岗，打死也不做这个破司机了。
　　柳清秋坐在车后座上，没急着下去，甚至没提高一点音量，仍旧用那种冷淡的、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要是你能够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个人，就算提供了线索，我可以给你调职。”
　　曹佑安眉毛一动，脚步迟缓下来。两秒后，他倒退着回到车前，非常固执地不肯转头，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柳清秋：“真的。”
　　“外勤岗吗？”
　　“文职。”
　　“为什么不让我出外勤？”
　　柳清秋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说：“要么转文职，可以参与调查过程，要么一直当司机。你自己选。”
　　过了十几秒，曹佑安屈服：“文职就文职。”能自己调职总比跟家里人开口好，免得又被爷爷念念叨叨。
　　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被萝卜吊住的倔驴，满心不甘又抗拒不了眼前的诱惑。
　　柳清秋表情毫无意外，点了点头：“希望你能尽快想起来。”
　　曹佑安有点郁闷。柳清秋全程都像是在操控他，只给出有限的选择，却偏偏卡在他接受范围之内。他气得跟什么似的，对方却始终平静，这让他生出一种自己被愚弄了的愤慨。
　　“顺便把文件搬进去，做个分类。”柳清秋说。“提前适应一下文职工作。”
　　曹佑安：“……”
　　他拉着一张驴脸去搬后座上的文件。
　　调查处的办公地点就在新兴产业园区内，并不像大多数机关选址隐秘，守卫森严。这栋小楼完美地融入了整个园区，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高科技产业公司。
　　柳清秋和曹佑安依次刷卡进门。
　　与一般的机关大厅不同，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公司。整个一楼并无工作区域，只有一个前台，后面的背景墙上挂着单位全称：特殊危害公共安全事件专项调查处。
　　见到有人进来，端坐在电脑前看似认真工作但实际上正摸鱼看小说的接待员火速缩小网页，站起来打招呼：“柳处回来了？”
　　柳清秋点点头：“值夜班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长相甜美的接待员连忙摆手。
　　她不是客套，前台接待员这个工作在调查处基本就是闲职。一天只用上八个小时的班，工作内容也几等于无，这地儿就只有内部人员出入，根本不需要她做些什么，上班等于“固定时间坐在固定地点玩固定的电脑”。
　　柳清秋准备往里走，被接待员叫住了。
　　“柳处长，等等。”接待员说。“我特意网购了老家产的干枣，你拿点吧。多吃，补补气血。”
　　说着，长相甜美、声音柔和的年轻姑娘从桌底下拿出一个纸袋。
　　她表情担忧：“你天天跑来跑去的，工作强度太大，整个人超负荷，脸色都不红润了。别到时候看起来跟我们一样。人类嘛，脸上还是有点血色好看些。”
　　柳清秋：“……”
　　被一个吸血鬼投喂红枣补血，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拿着呀。”接待员热情地把纸袋往前推了推，这一刻她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协调的慈爱，眼神更如长者一般包容又关切。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位接待员刚过了七十大寿。按照大多数人类的人生历程，她这时候该领着退休金含饴弄孙，而不是在这里上夜班。
　　柳清秋接过，再三道谢。
　　走过拐角，曹佑安忍了又忍，直到进了电梯，确定接待员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他才不满地问：“为什么你对一个普通接待员的态度都比我好？处长，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
　　“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柳清秋说。“我只是觉得你不适合这里。”
　　曹佑安十分诧异，继而生出一种被轻视的不悦。
　　此前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什么叫做不合适？不过是认为他不配进入调查处。这是对他个人能力的彻底否定。
　　曹佑安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才开口：“哪里不适合？调职进来之前你应该看过我的资料，有哪一项达不到调查处的标准么？”
　　“硬件条件上你确实完全合格，甚至大有超出，但你的心态有问题。”柳清秋说。“自视甚高的人都不适合在调查处。”
　　曹佑安满脑子问号：“我自视甚高吗？”
　　他自觉没有。进调查处第一天他给所有同事带了礼物。人类同事大多是五花八门的轻奢礼品，不会太贵让人觉得有负担，但也不至于显得没有诚意；吸血鬼同事就简单了，他特意联系养殖场的人准备了可食用鸵鸟、梅花鹿、骆驼等动物的血液来改善口味。
　　这些安排可以说是要排场有排场，要细节有细节，充满了友善团结的人情味儿。
　　柳清秋当时也收下了礼物，怎么还会对他有误解？
　　“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么？”曹佑安忍着气说。“为了融入调查处我每星期请同事们吃三次饭，还放弃我喜欢的法式餐厅，选了大多数人都喜欢的火锅和烤肉。这些日子下来我都成那些店的vip客户了！你凭什么觉得我自视甚高？”
　　柳清秋淡淡道：“我不是指这个。你性格自来熟，待人接物方面没有问题。我说的自视甚高，意思是你不太看得上人类。”
　　曹佑安一怔。
　　“你瞧不起市局的杨副队长，觉得他是个普通人，再怎么努力调查也无法触及真相。你也瞧不起我，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服从命令，表现得桀骜挑剔，大概也有觉得我是个普通人，没有资格担任调查处最高指挥官的缘故。”柳清秋说。“简而言之，你觉得吸血鬼比人类更加强大。”
　　曹佑安没有反驳，他困惑道：“这是客观事实，有什么不对？”
　　“叮——”电梯到了。
　　柳清秋出了电梯往前走，深夜办公区域没有人，显得空荡荡的。偌大的空间里，她的嗓音被扩大了，听起来更加清晰且平静。
　　“其他的吸血鬼可以这么想，但任职于调查处的吸血鬼不可以。当你因为自己是吸血鬼而产生优越感的时候，你就把自己和人类分隔开了。调查处是阻止心怀恶意的吸血鬼入侵人类社会的一道防线，作用就是保护普通人不受失控的吸血鬼残害。如果你瞧不起人类，又怎么会拼尽全力去保护他们？”
　　曹佑安哑口无言。
　　凭心而论他确实认为吸血鬼优于人类太多，除了不能见光之外，堪称是人类的终极加强版。他甚至觉得吸血鬼是全体人类最终的进化方向。
　　自然而然，他面对普通人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优越感，但并非一个物种对另一个物种，他觉得更像是站在进化的终点往回看。
　　“这也算是错吗？”曹佑安不解。“假如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看还在茹毛饮血的原始人，不会有优越感吗？”
　　“首先纠正一点，目前来看茹毛饮血的是你们吸血鬼。”柳清秋说。
　　曹佑安：“……”这是重点吗？
　　“其次，并非不可以有这种心态，我理解变成吸血鬼之后生理上的巨大差别会让你很难再把自己看做人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自我认知上的谬误，也没有心情去探讨这些，更不会干涉你的想法。”柳清秋说。“可是有一个客观事实必须承认，即人类才会保护人类。假如你觉得自己是比人类更高等的生物，那我很难相信你发自内心想要维护人类社会的秩序。”
　　曹佑安觉得她简直无法沟通，重申道：“我没有觉得自己更高等，你听到我举的例子了吗？我只是认为人类可以进化得更好，就像现代人看原始人一样。归根结底还是同样的物种。”
　　柳清秋淡淡道：“我听到了。可是你说原始人的语气像在动物园里看猴子。对你来说人类也一样吧？都只是还没进化完全的动物而已。”
　　曹佑安满脸的“这人好不可理喻”，顿了顿，反问道：“所以你觉得只要是吸血鬼，就没有办法跟人类立场一致？”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心想自己确实没有嘲讽人类的意思，但客观事实摆在那里，吸血鬼确实比人类强大太多，怎么就不能为此骄傲呢？
　　这并不代表他自视甚高啊！
　　……好吧，或许有一点。可是这跟他适不适合调查处是两回事。调查处是特殊机构，又不是居委会，工作基本不会接触到普通群众，难道还担心他因为自身优越感而对大爷大妈们甩脸子，用鼻孔看人么？
　　两人一路到了处长办公室门口。
　　柳清秋低头按指纹，识别开锁。曹佑安固执地站在她身后不肯走，似乎非要争出个高下来。
　　二十来岁的年轻男生自我意识强烈得可怕，非要别人完全理解自己。他尚不明白许多事情并不是非要获得别人的赞同的，大家各有立场，有些时候一步都不能退，所以也不必相互体谅。
　　“现在的话题已经偏离最初的讨论了。”柳清秋说。“但关于你刚才的问题，我认为人有群体和个体，吸血鬼亦然。群体和群体之间因为利益和天性永远无法达成一致，例如吸血鬼以血为食，人类天然处于被捕食者的地位，两个群体之间绝无达成一致的可能。”
　　曹佑安皱眉。他很想说我吸食的都是动物血，从来不吸人血的，人类怎么就成被捕食者了呢？可不兴冤枉好吸血鬼啊！
　　可他随即想起城中村的惨案，又觉得自己无力反驳。
　　“个体有其独特性，也许会做出与群体不同的选择。”柳清秋说。“吸血鬼群体必定不可能与人类保持一致立场，但部分吸血鬼可以。”
　　后半夜，柳清秋仍旧埋首于城中村案件的资料中，她正凝神看监控视频，外头忽然传来拍门的声音，节奏急促。
　　“你在里面吗？睡着了吗？我想起来那个人是谁了！转内勤那话还算数吗？”
　　柳清秋揉了揉额头，暂停视频，打开办公室的电子锁。
　　“滴——”
　　下一瞬间，曹佑安冲进来，脸上有些喜色：“我想起来了！抢走光明药的那个人，我曾经在家里的老照片上见过他！”
　　柳清秋皱眉，直起身，指了指办公桌前面的椅子。
　　“你先坐下来，慢慢说清楚。不要前言不搭后语。”
　　“哦哦好。”曹佑安坐下。他满脸兴奋，好似自己立了大功。“我当时看图像资料就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但是印象又不是很深，直到后来看到另一段摄像头被损毁之前的完整视频。”
　　图像资料是从一段视频里截出来的图片，大概是在疾奔逃命，所以只有一个侧脸并且表情紧绷，他只觉得熟悉却没有对应上具体的某个人。可是视频里那个人直视摄像头了，那一瞬间曹佑安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灰白的老照片，上头两个人一站一坐。年长的坐在红木圈椅上，年轻的那个站在旁边，也是这样直视镜头。
　　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脸庞，曹佑安无比确定这是同一个人！
　　“那个人长得跟我家里一张老照片上面的人完全一样，我敢肯定就是他。”曹佑安十分笃定。“照片拍摄于上个世纪，而那个人到现在仍旧是那副长相，一点都没有变老。假如他是人类，骨头都该化在土里了，只有吸血鬼才能活那么久。”
　　柳清秋问：“你家里的照片？是亲戚吗？”
　　曹佑安回想了一下：“小时候听爷爷说是曹家世交，可他也没见过。听说照片是太爷爷传下来的，上面的人是太爷爷年轻时候的朋友和对方家里的老爷子，只是后来动荡，人早就不知所踪了，只留下这张照片，还是太爷爷去对方旧宅寻人时找到的。”
　　现在想想那个不知所踪的说法有些蹊跷，虽然当时不太平，可人总有去处，世代相交的关系，到了哪里安置下来不得寄封信告知一声？
　　这张照片也是，为什么会被留在旧宅？太爷爷去对方家里找人，说明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告别，走得相当匆忙。既然匆忙，留下的物件必然不少，为什么太爷爷只带回来一张照片作为纪念？旧物手书一类，也可以作为怀念。
　　如果是遗漏了，也说不通。那个年代拍一张照片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和长辈的合影留念，应当是万分珍惜的，怎么会唯独遗漏这样一张照片？
　　简直像是刻意留下，证明世上还有过这个人。
　　曹佑安说出自己的推测，柳清秋并未反驳。
　　“那么接下来就是查出这个人的身份。”柳清秋说。“曹老先生提起过世交的姓名么？”
　　“这还用提呀？”曹佑安神色诧异。“我刚才没说过吗？曹家的世交，那必然声名显赫，上过历史课本的！”
　　柳清秋一惊：“什么？”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现在还是凌晨，等我爷爷起了之后我问他要照片看。”曹佑安打了个哈欠。“我能先睡会儿么？困了。”
　　-
　　早上五点多，天刚亮起来不久。城市的其他地方还在沉睡，但农贸市场已经热闹起来了。摊贩们依次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手脚麻利地上货。
　　陆初景身上套着皱巴巴的白T，脚下拖鞋趿拉着，整个人向前弓着身体，看起来又懒又颓。他困得要命，又熬过了一个声音嘈杂的夜晚，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
　　可是为了继续测试光明药的效果，陆初景不得不出来走一圈。
　　为了让褚卫不至于丢掉小命，出租屋里全用遮光布封起来了，他每天会在固定的时段出来逛一逛，顺便买点食材什么的，就当散步。
　　郁晏自控能力明显增强，基本不会毫无预兆地变成人鱼，陆初景也就很放心地带他一起出门，觉得自己像是在给宠物放风。
　　大街上只有牵着小狗散步的，没有遛鱼的，为了不招来别人的注视，他放弃了用牵引绳把郁晏套住的想法。
　　农贸市场门口有卖早点的小摊，陆初景要了个韭菜盒子，两个麻团，转头问郁晏：“你吃什么？”
　　“两个鸡蛋饼。”郁晏说。
　　摊主用竹夹摁着麻团炸制，一圈油泡泡扑腾着往外沿翻滚。韭菜盒子是现成的，摆在沥油架上，炸东西的同时，摊主抽空夹起一个装进塑料袋里。
　　陆初景接过，刚出锅的韭菜盒子温度很高，烫手得很。他又不愿意放凉了吃，只好两只手来回倒腾，好不容易才咬上一口。
　　外壳是酥脆的，泛着一股油香。里头馅儿有柔软金黄的鸡蛋，有碧绿喷香的韭菜，还有作为点缀的粉条。随处可见的早点，但香起来连吸血鬼都拒绝不了。
　　谁愿意成天只吃血制品呢？维持生命是维持生命，享受生活是享受生活。
　　陆初景迅速吃完韭菜盒子，又在旁边的保温泡沫箱里拿了一杯冰豆浆，插上吸管一口气喝了半杯，这才觉得自己没那么困了。
　　果然一日之计在于晨，人就是要吃了早饭才会清醒。
　　麻团还在炸，陆初景站的有点累，于是蹲在旁边看锅里沸腾的热油。看了没两秒有点馋了，胳膊肘往旁边拐一拐郁晏的腿。
　　“鸡蛋饼还有没？”陆初景说。“给我吃一口。”
　　他想在等麻团的这点空隙里吃点东西，纯粹馋得嘴停不住，就没打算再买什么，干脆从郁晏那里蹭一口鸡蛋饼吃，省得浪费。
　　郁晏咀嚼的动作停下，如同一个长久没上油导致关节卡了壳的机器人，迟缓地举起手里的鸡蛋饼看了一眼。
　　有的。可是已经被他咬过了。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尤其小：“……我再给你买一个？”
　　农贸市场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得很，陆初景精神紧绷了一晚上，这时候不太能集中注意力，竟然没有捕捉到说话声。
　　他拽了拽郁晏的裤管，甚至懒得站起身。
　　“快点，就吃一口。”
　　郁晏捏着包装袋的手紧了紧。他垂下眼，心里想：我问过了的，可他坚持要吃我的鸡蛋饼。


第四十四章 四十四颗小尖牙
　　香喷喷的鸡蛋饼被递到眼前,陆初景接过，看都没看就把蛋饼翻了个个儿,从最底下撕了一块。
　　“我没上嘴咬啊。”陆初景说。“你放心吃。”
　　郁晏：“……”
　　郁晏还在发热的耳根瞬间凉下来了，他接过剩下的鸡蛋饼，看起来颇有点失落。
　　陆初景并未注意到这点小情绪，麻团终于炸好了，他咬开一个豆沙馅儿的，又吸一口冰豆浆,觉得十分满足。
　　解决了早饭，两人一路往农贸市场里面走。路过一个卖蔬菜的小摊，一片碧绿水灵的瓜果,看上去就非常新鲜。
　　陆初景停住了脚步。
　　“您要点什么？”摊主热情招呼。
　　陆初景沉吟数秒,问郁晏：“你会做宫保鸡丁么？”
　　“没做过。”郁晏说。“如果有菜谱,我可以试试。”
　　陆初景点点头，转向摊主：“来两根黄瓜。”
　　这些时候都是郁晏负责伙食,手艺还不错，陆初景对他的厨艺很有信心,觉得即便没做过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做饭是门讲究天赋的技术活儿,有些人可能没拿过几次锅铲，但下厨必定不差。
　　“今天做个宫保鸡丁血豆腐吧。”陆初景点上菜了。“改善一下伙食，天天毛血旺猪红粥也是会吃腻的。昨天那个猪肉血豆腐馅儿的饺子还不错，下周可以再做一次。”
　　郁晏认真听完，应声：“好。”
　　正给黄瓜称重的摊主全程没错过他们的对话，此时一阵：“……”
　　宫保鸡丁是家常菜，但宫保鸡丁血豆腐是个什么东西？仅仅加了一样食材,这道菜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这家人做出来的饭菜真的能吃么？
　　饮食可以创新，但不能闯向地狱。
　　郁晏接过黄瓜并付账的时候收获了来自摊主同情又畏惧的目光,但人鱼对此毫不在意。
　　买了几样新鲜蔬菜，两人回到出租屋里，发现褚卫已经醒了，正坐在餐桌边啃馒头，一只手拿着筷子蘸黄豆酱。
　　“吃着呢？”陆初景问。
　　褚卫早就听见声音了，此时回过头，满脸的痛不欲生：“陆哥好，我闻见油条的味儿了，我能不吃馒头么？我都快吐了呜呜呜呜呜——”
　　陆初景看得好笑，把手里拎着的油条递过去。
　　“有那么难吃吗？馒头可是甜的。”
　　“倒也不难吃，但是昨天面揉多了，还得吃好多馒头，想想我就噎得慌。”褚卫咬了口酥脆的油条，眼泪都要下来了。“我知道浪费食物可耻，但面团是不是可以做点别的东西？再吃下去我就要变成馒头了！”
　　“那你得问郁晏。”陆初景指了指厨房。“看大厨有没有心情给你做点别的花样。”
　　褚卫顺着往厨房看了一眼。
　　郁晏正把买回来的蔬菜冲洗干净，一一放置好。因为要做宫保鸡丁，所以买回来的新鲜鸡胸肉需要切丁之后用剁椒腌制几个小时，他得提前准备。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郁晏抬起头看向这边，整张脸在白炽灯的映照下显得苍白又冰冷，没有丝毫情绪。他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刀刃翻转间闪过冷光，鸡胸肉就在刀下被分解成条，继而成丁。
　　虽说烹饪是一门艺术，但郁晏拿着那把刀，倒像是在展示杀人的艺术……难道这就是杀人如切鸡？褚卫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那把菜刀直取狗头。
　　“不、不了吧。”他不由自主地干咽一下。“看郁哥耍刀我浑身冰凉，这样看来吃馒头也还挺好的。”
　　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浑身冰凉是因为吸血鬼体温本来就比较低？”陆初景说。
　　褚卫：“……”这不是重点。
　　太阳斜斜地挂到半空时，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了居民楼下。这辆车看起来十分低调，与市面上常见的家用越野车型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它没有车标，根本无法辨别来自哪家生产商。
　　越野车在楼下停了数十分钟，有人打开车门下来。
　　一个穿着深色制服、长相端正严肃，眉目间透出几分坚毅的年轻女人，和一个全身黑衣，就连脸都藏在黑色面具下的极其瘦削辨不明性别的人。
　　浑身黑的那个脖子上、腰腹间都挂着金色的粗链子，上衣背后印着个骷髅头，看起来十分朋克。
　　这两人组合在一起违和极了，从居民楼里出来的大爷大妈们路过时都要瞧上两眼，但也不敢多看，走远了才鄙夷道：“现在的年轻人，怪模怪样、流里流气的！”
　　骷髅头：“……”
　　他藏在衣物下的手一紧，攥了攥拳头，暴躁地用鞋尖铲了铲地。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骷髅头说。他的声音低且嘶哑，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仿佛生锈的铁板相互刮擦，漏出的杂音如同锈红剥脱，难听极了。
　　“最后检查一遍装备。”年轻女人说。“确定能撑得住么？”
　　骷髅头沉默了几秒，才说：“能。”
　　年轻女人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定同伴的状况。她最后竖起食指按了按耳朵里的通讯器：“曹佑安，如果情况不对，立即撤离，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知道了，我是文职嘛。”通讯器里传来不满的声音。“想做别的也得我能出去才行，我在车里根本出不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年轻女人没再说话，手往下触及制服裤装的口袋，摁到冰凉坚硬的金属制品。
　　“上楼。”
　　老式居民楼环境不太好，隔音也不行。此时临近中午，各家各户都在准备午饭，乱七八糟的香味飘满了整栋楼，食材下锅与热油碰撞“刺啦——”一声，此起彼伏。
　　所有的声音都通过通讯器传到另一端，被听力敏锐的吸血鬼捕捉。
　　“他真的会在这里吗？”车里留守的文职人员发出疑问。“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居民楼，条件也太差了。不会是家里败落了吧？否则怎么会沦落到这里来。”
　　年轻女人眉头紧皱，她谨慎地观察周边环境，声音极小：“安静。”
　　文职人员悻悻闭嘴。
　　一路上了七楼，下头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小。这栋楼建起来的时候卡着步梯房最高标准，现在电梯房盛行，老旧又没有电梯的高层房就不太受欢迎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七楼格外安静。
　　年轻女人右手放在腰间，轻盈又迅速地靠近目标房号。骷髅头跟在她身后，就像个影子。
　　与此同时，隔着薄薄的一扇门。
　　在厨房里摘豆芽的郁晏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还握着一把豆芽，指尖却已经弹出钩爪，泛着幽蓝的冷光。
　　客厅里，电视里播放着春节相声集锦，台下观众们的笑声连绵不绝。
　　陆初景在这欢声笑语中打瞌睡，他独自占据了长沙发，褚卫坐在地板上，跟着相声笑得一颤一颤的。
　　可是忽然之间，褚卫被一只从后伸出来的手捂住了嘴巴。
　　褚卫：“——！！！”
　　他大惊失色，整个人几乎原地弹跳起来。但随即那只手扭过他的脑袋，被迫向后转，熟悉的面容进入视线。
　　别出声。别动。陆初景比口型。
　　褚卫整个人还是懵的，只知道点头。
　　陆初景放开手，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跟厨房门口的郁晏对视一眼。无需其他的交流，都知道对方发现了异常。
　　有人在靠近并且在他们做出反应时已经站在了门外。
　　来人显然经受过专业训练，动作轻捷又迅速，极其细微的脚步声被掩藏在这栋楼居民们发出的生活噪音里，就连吸血鬼都难以察觉。可随着脚步声一同到来的还有心跳，清晰又稳定，这是没办法掩藏的。
　　在这间狭小出租屋里的三个人，陆初景时刻保持着警惕且应对危险的经验丰富，郁晏拥有动物般的敏锐直觉，他们不可能放过任何一点异动。只有褚卫既无经验也无直觉，甚至不习惯用听力捕捉心跳声，他还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小白兔一样，来回转头看室友们，满脸的问号。
　　门内门外都没有了动静，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仿佛对峙。
　　褚卫在这诡异的气氛里看相声，觉得自己好像在刑场……再好笑的相声都不管用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陆初景和郁晏都一动不动，目光一致盯着门口，那神情严肃的，让他不由得惊恐起来。
　　陆哥能徒手捏碎自己的颈骨，郁哥长着那样可怕的、冷血动物的眼睛。这两人有一个算一个武力值都爆表了啊，按理来说该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
　　可他们看着那扇门的表情，简直如临大敌。
　　难道门外面是一头哥斯拉么？褚卫苦中作乐地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个世界上都有吸血鬼了，再来一个哥斯拉好像也不是太离奇。
　　就是这个战力配比不太均衡，打哥斯拉好像胜算不大，接下来他们应该召唤——
　　敲门声打断了褚卫的胡思乱想。
　　“请问有人在么？”一个陌生的女声说。“上门□□。”
　　褚卫眨了眨眼。
　　□□？是哪个□□？正经□□还是另有内涵的□□？说起来陆哥这种高龄吸血鬼有身份证么？不会露馅吧？
　　陆初景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思绪立即飞转。
　　先前有两个脚步声，但却只有一个心跳。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吸血鬼和一个人类。
　　说话的是个女人，心跳声也来自于她。心跳频率稳健，无明显变化，说明她情绪稳定，不是被胁迫的。率先开口说话，她可能在两个人里占据领导地位。
　　人类领导吸血鬼，这样的情况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丁绪风手下，所以他们不是那边派来的。
　　陆初景重新坐下来，朝郁晏摆了摆手：“去开门。”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颗小尖牙
　　门外,年轻的人类女性上半身前倾，腰部后弓,浑身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她不知道这扇门被打开，随之而来的是危险还是转机，但她已经准备好了面对一切。
　　在她身后，骷髅头上衣的男人焦躁地舔了舔后槽牙，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整个手臂上血管浮凸,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他死死地盯着紧闭的门，眼神狂躁而充满攻击性。
　　里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这说明房子里的“人”没打算悄无声息地接近偷袭,这是一个表达善意的信号。
　　两秒钟后,锁簧弹响,门扉大开。
　　一束光顺着落进去，落在门后那个人的脸上,也落进眼睛里。
　　年轻女人正对上那双眼睛，猝然一僵。她就像在夜晚活动的青蛙骤然被强光照射,一时失去了反应能力,只能呆立着不动，心中莫名其妙生出恐惧感，四肢一点一点冰凉。
　　年轻女人很快摆脱僵直，理智重新回归。她冷静下来，非但没有移开目光，反而鼓起勇气，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些。
　　唯有直面恐惧,才能战胜它。
　　接近正午，阳光热烈而耀眼,本该照亮一切。可阳光照进那双眼睛里，却像是被吞噬、绞碎，永远落不到底。虹膜是深邃的、海一般的蓝色，中间的瞳孔却是竖着的。当被那双眼睛盯住的时候，仿佛凝视死亡。
　　“不进来吗？”房间里有人说。
　　这句话打破了门口的僵持。郁晏悄无声息地侧过身，让开了通道。
　　年轻女人重新感受到空气进入鼻腔，才意识到原来刚才她一直屏着呼吸，就连自认为“冷静下来”的时候也同样。实际上她根本没从僵直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挣脱的是她的精神，但她的身体本能意识到自身仍受威胁，于是仍旧屏住呼吸，想要降低自身存在感，以此求生。
　　开门的这个“人”很危险。
　　不到一秒，年轻女人就调整好状态。她神色自然地望向门里面，声线平稳又清晰：“打扰了。”
　　陆初景打发郁晏去泡茶。
　　“上次超市临期商品促销不是买了茶包么？两块钱一盒的那种。”陆初景指挥。“烧点开水……诶没有纸杯子了吧？用一次性的碗可以么，你们不介意吧？”
　　年轻女人和骷髅头上衣坐在凹凸不平的沙发上，一时陷入沉默。
　　他们过来之前做过各种推测，准备了六套应急预案。其中乐观的如进门之后双方从谨慎地相互试探到友好协商，不乐观的如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立即发出警报请求支援，最糟糕的就是如果情势实在危急，那么年轻女人将以自己作为人质交换，来保全普通民众。
　　现在看来，种种预案，没有一个派得上用场。
　　年轻女人面色沉静地看着长着竖瞳的危险分子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筒纸碗，上面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
　　厨房里烧水壶响了一阵，危险分子走进去，没一会儿左手提着水壶出来，右手拿着两个纸碗。他把水壶和纸碗都放在茶几上，随后收回手，站到另一个人身边不动了。
　　“喝茶喝茶。”陆初景说。“别客气，两位自便。”
　　年轻女人：“……”
　　她不知道这算是热情欢迎还是下马威送客。
　　陆初景看了一眼郁晏，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站着干什么？”
　　郁晏依言坐下。出租屋里的沙发不够大，他坐得离陆初景很近，两人腿贴着腿。对他来说，陆初景并不冰冷，反而是温热的。
　　陆初景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向下落在两人皮肤相贴的地方，有意无意地笑了一下。他把郁晏的这种行为当做面对陌生人时下意识寻求安全感的表现，于是并没有挪开，反而将一只手搭在身边人的膝盖上，轻轻拍了两下。
　　郁晏身体瞬间紧绷，而后他控制着自己缓缓松懈。膝盖上那只手拍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髌骨处按压，如同安抚小动物。这让他错觉膝盖上那只手是灼热的，好像要灼烧自己的灵魂，又觉得只有肌肤相贴的部位才是存在的、真实的。
　　要是能多一点，再多一点……最好能把这个人完完全全抱在怀里，没有任何阻隔。
　　郁晏喉结动了动，耳朵后面细小的幽蓝色鳞片挣扎着想要出现，很快消失不见了。他一脸淡漠，又把自己往旁边挤了挤，矮下腰，让自己的肩膀靠着陆初景的肩膀。
　　陆初景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这时候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两个陌生人身上，只有左手指尖下意识抚摸郁晏的膝盖，来来回回。
　　年轻女人已经给自己倒水泡了茶，茶包很快就把透明的水浸出澄红的茶汤，但两块钱一盒的茶包品质显然低劣，苦涩倒比香味更重些。
　　出于礼貌，年轻女人浅浅喝了口茶。
　　陆初景观察对面这两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类和一个吸血鬼。他的眼神穿在骷髅头上衣的男人身上停留数秒，总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点熟悉也有限，陆初景觉得自己记忆力不差，但始终没想起来。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说：“两位是有什么事情么？”
　　年轻女人手里还捧着那只花花绿绿的纸碗，闻言抬头看他。
　　陆初景笑笑：“这栋楼的水表统一装在一楼。况且……”他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年轻女人稍稍颔首，随后说：“既然是这样，您对我来这里的目的应该也有所了解。为表诚意，先自我介绍一下。柳清秋，特殊危害公共安全事件专项调查处第三任处长，负责不能公开的、吸血鬼相关的公共安全事件。”
　　骷髅头上衣男人：“耿子诚。”
　　对方态度慎重，陆初景也正襟危坐，说了自己和郁晏的名字。
　　小小的出租屋，在这样的氛围下竟然像极了正式的会晤场所，显得严肃起来。
　　柳清秋单刀直入：“陆先生，我想先向您确认一件事。”
　　陆初景脸上稍稍带笑，看起来客套但不失礼数。闻言他并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柳清秋看得出来，这并不代表陆初景会如实回答她的问题，点头是让她继续往下说，有没有答案，或者答案几分真假，则要视问题而定。
　　不过她有把握，至少在第一个问题上，他不会说谎。
　　“您刚才说了您的名字，那么我想知道，您的父亲是陆进宗先生么？”
　　听到这个问题，陆初景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他以为对方会询问关于吸血鬼的事情，关于光明药的事情，甚至关于褚卫的事情，唯独没想到会问他的父亲。
　　陆初景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的话里听到他父亲的名字，因为过去太长时间了，长到他都已经记不清父亲的长相。
　　他不知道柳清秋为什么会问他的父亲，但唯独这个问题，他一定不会说谎或含糊过去。
　　“是。”陆初景坐直了，神情郑重而肃穆。“家父正是陆进宗。”
　　郁晏看着他，发现在说这句话时他的脊背挺直，眼睛亮亮的，看起来相当为自己的父亲骄傲。
　　陆初景甚至使用了“家父”这种颇具正式感和年代感的词汇，就好像在这一刻他不是独自经历了百年岁月的吸血鬼，而是仍活在父亲庇佑下无忧无虑的少年。
　　柳清秋听到肯定的回答，内心略微放松。
　　“久闻陆进宗先生的大名，他是个很好的人，他是个英雄。”柳清秋说。她语气真诚，看得出来这句话发自肺腑。
　　今天早上，在来这里之前，柳清秋联系上了曹佑安的爷爷。
　　曹老爷子不闻外事许久，年纪大了，一心颐养天年。这几年他唯一插手的事情就是将自己的孙子安排进调查处，因为这个机构干系重大，不能没有一个自己人。
　　在接到调查处电话时，他第一反应是曹佑安做错了事情。
　　柳清秋说明自己的意图，曹佑安凭监控视频认清了故人，因此想请曹老爷子把照片借给她做确认。
　　电话那端沉默许久，才传来一句颤巍巍的：“原来还在啊。”
　　欣慰又叹惋。
　　柳清秋没有说话，等了一会儿，曹老爷子情绪平复，才又问及照片上的人是什么身份。
　　“他家姓陆，等会儿我把照片发给你就知道了，在临津城，没人会不认识陆家人。”曹老爷子说。“你去过陆进宗纪念馆么？”
　　曹老爷子说这话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临津还不是临津市，叫临津城。曹家和陆家是世交，他该管陆进宗叫一声爷爷。
　　可是他从来没见过陆进宗，也没见过陆家任何一个人。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陆家就已经没人了。
　　但临津城的每一个人都记得陆家人，尤其是陆进宗。
　　陆家祖上显赫，大约跟曹家一样，是做官的。后来不做官了，带着庞大家资来到临津城做生意，这里靠码头，往来通商便利。陆家和曹家在这里扎根，成了当地的望族。
　　那时并不太平，没过几年有琉寇入侵。守城的军队抵挡不住，准备投降。
　　陆进宗不肯，因为他知道那些琉寇杀人如麻，一旦进了城，全临津城的百姓都要遭殃。于是组织了手底下的商队护卫，以及一些壮年男人守城。
　　他清楚守不了多久，一边抵抗琉寇，一边让百姓们往后边的大城逃亡。就这样守了五天，临津城最终被琉寇攻破。
　　陆进宗被琉寇杀死在城墙上，但临津城的百姓大部分活了下来。
　　后来琉寇被赶走，新政府来了。临津城的百姓们回迁，自发地建立了陆进宗纪念馆，到现在已经有百余年。
　　曹老爷子出生的时候陆进宗已然不在了，但他是听着陆进宗抗击琉寇，誓死守城的故事长大的。知道陆家原来还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再高兴不过。
　　哪怕已经不是人类了，但好歹还活着。
　　柳清秋默默听曹老爷子说话，想起历史书上确实有陆进宗这个人。不过只有两行——当地富商陆进宗等坚守城门，五天后壮烈牺牲。
　　照片上的是陆进宗和他的儿子。陆进宗是个好人，他的儿子会一样么？
　　柳清秋不敢肯定。
　　可是现在，她看到陆初景提起父亲时眼里的光，这一刻起她不再担心对方的立场。
　　即便吸血鬼和人类之间有分歧，但有些吸血鬼是不会做出践踏、伤害普通人生命的事情来的。即便法律不能管束吸血鬼，但他们心里自有底线。
　　柳清秋愿意相信陆初景。
　　有那样一个父亲，他必定不会是一个坏人。他不会也不愿意做出使自己父亲失望的事情来，即便对方已经归于尘土。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柳清秋说。“请问您愿意加入调查处吗？”
　　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提出这件事的。
　　陆初景并非第一次进入柳清秋的视线，早在他抢夺光明药那会儿，调查处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只是当时不知道具体身份，也难以辨别立场。
　　后来调查处还派人潜入陆初景化名方然租下的安全屋看过，想要找出方然这个人，但是最终没有什么收获。
　　但柳清秋从那个时候起就知道“方然”比起其他吸血鬼来说，要更有底线。
　　陆初景：“……嗯？”
　　加入调查处？
　　吸血鬼可以进入这种单位么？这难道就是……宇宙的尽头是编制？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颗小尖牙
　　陆初景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
　　坦白来说,调查处是个好地方。吸血鬼在现代社会生存不易，没有一个过了明路的身份总归不太方便,再则褚卫的事情也很麻烦，照理来说涉及案件，是应该请求官方机构帮助的。
　　先前他把褚卫带回来是不得已而为之，也知道案件会因此变得难以侦破。如果加入调查处，至少褚卫的事情可以解决。
　　调查处接受吸血鬼任职，应当也有相应的处理办法,包括对褚卫学业的安排。
　　到底是高三生，总不能一直躲躲藏藏。吸血鬼也是要干活吃饭的，高中毕不了业,以后怎么找工作呢？
　　陆初景为此担忧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他也有顾虑。
　　调查处知道光明药实验吗？知道多少？
　　陆初景不担心调查处对光明药的态度,因为药剂效果并不稳定,且已经造成了命案，调查处不会看着这种药剂在吸血鬼群体中泛滥。
　　但他不能确定调查处里吸血鬼职员们的想法,毕竟，在黑暗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有几个人扛得住重新回到阳光下的诱惑？
　　甚至再往上一些,那些手握权力的人，难道没有一个两个想要拥有无尽的生命吗？
　　历史上那么多雄才大略、天纵英明的君王，享受尽了宫宇华服、美酒珍馐，到最后仍在哀哀切切求一个长生。
　　不死，是人类最强烈的欲望。
　　陆初景要面对的情况已经很复杂，他不想再给自己增加一些本可以避免的阻力。
　　柳清秋看着他斟酌，并没有催促。她又喝了一口劣质红茶,才说：“我还有一位同事，陆先生应该见过。”
　　陆初景：“哪位？”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把目光放在柳清秋身边那个骷髅头上衣的怪人身上。这个人从进门到现在,除了自报姓名之外一言未发，比郁晏还要沉默。
　　不知为何这骷髅头衣服隐隐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陆初景还没想起来，骷髅头上衣男有了动作。他脸上原本戴着黑色的面具，此刻被揭开，露出被掩盖着的、丑陋诡异的面容。
　　“又见面了。”骷髅头上衣——耿子诚嗓音嘶哑地说。
　　陆初景眼神一凝：“是你？”
　　旁边，郁晏安静地看过来，眼神带着探询。
　　陆初景吐了口气，解释说：“我在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见过他，只是没想到……会是调查处的人。”
　　他只在研究所待了一天，接触的人不多。除了丧心病狂的研究人员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第一天注射药剂就出事的倒霉蛋。
　　难怪耿子诚身上的骷髅衣服看着眼熟，可不就是主动跟陆初景搭话的那个朋克青年么！
　　他当时问过耿子诚为什么出了意外还要参加实验，对方的回答是“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公职单位的吸血鬼觉悟都这么高的吗？
　　陆初景肃然起敬。
　　“你还没恢复吗？”陆初景问。
　　耿子诚摇摇头：“应该好不了了。”
　　他撩起袖子给陆初景看自己的手臂，上头血管曲张，膨胀得宽且鼓，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像一条条蚯蚓盘踞在手臂上。
　　“注射过几次药剂之后就变成这样，刚开始在夜晚还会恢复一些，后来就不管用了。”耿子诚说。“药效后遗症对吸血鬼来说也许是不可逆的。”
　　陆初景点点头，又问：“你还在注射药剂？”
　　现在正是白天，耿子诚身为吸血鬼本来是不能出门的。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必然注射了光明药。他手里怎么会有药？
　　耿子诚看了柳清秋一眼。
　　柳清秋道：“陆先生也是知情人，不算泄密。至于这位先生——”
　　郁晏转头，冷淡地注视她。目光是死寂的，仿佛灵魂不在此处。
　　“他是我的家属。”陆初景适时开口，心想宠物能算家属么？但在这个场合说人鱼是自己的宠物又有点奇怪了，会让人忍不住向涩涩的方向想……那还是家属好一点，听起来比较正常。“除了我之外，他没有其他的家人和朋友，就算要泄密也没有人可以说。”
　　郁成江那种渣滓当然不能算家人，雌性人鱼对郁晏好像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情，除此之外，郁晏再没有认识的人。
　　吸血鬼在庞大的人类群体面前已经算是少数的异类。比起吸血鬼，人鱼更是稀少，至今他只知道郁晏和他的母亲。
　　但郁晏和那条雌性人鱼除了外观相似，思维上却仿佛两个物种。
　　陆初景忽然意识到，原来郁晏一直处于孑然一身的境地里。在某一时刻，他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其实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又或者有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孤独？
　　耿子诚没有发现陆初景走神了，他获得上级许可，就接着说：“你抢走药剂后，过了十天，研究所那边忽然终止了临床实验。研究人员给参与实验的每个吸血鬼发了三支光明药，然后遣散了所有志愿者。”
　　陆初景皱起眉。
　　“你从离开研究所之后就断药了么？”他问。
　　耿子诚摇摇头，如实道：“我受了你的启发……”
　　陆初景：“？”
　　“从研究所出来之后，我抢了几个志愿者的药剂。”耿子诚说。
　　陆初景：“……”
　　“上交了两支作为研究材料，剩下的都被我收起来了。柳处长要求我提交药剂实验报告，所以我没有间断过注射药剂。”
　　陆初景若有所思的点头。他想了想，提高音量说：“我也记录了药剂实验的注射过程和注射后产生的变化，手写记录放在房间里，你们需要么？我去拿出来。”
　　柳清秋闻言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药剂实验报告当然是样本越多越好，只有耿子诚一个人的，没办法排除个体差异造成的影响。每多一份药剂实验记录，就代表调查处能对这种药剂多一些了解。
　　“麻烦你了，调查处非常需要。”柳清秋诚恳地说。
　　陆初景看了郁晏一眼，朝他说：“我去拿实验记录。”
　　郁晏一瞬不瞬地凝视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过了好几秒，他终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柳清秋和耿子诚一同注视着陆初景打开卧室门。
　　开门的一瞬间，耿子诚下意识朝里面看了一眼。卧室比较宽敞，窗帘拉了大半，但还有一掌宽的缝隙，像是仓促之间没合上的。阳光透过缝隙洒落在双人床上，看起来格外温馨。
　　没有什么异样。耿子诚收回了目光。
　　卧室里，褚卫站在门后面，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他怕自己不小心发出声音给陆初景添麻烦，故而非常小心谨慎，连拖鞋都没穿，此刻正赤脚站在地板上。
　　陆初景关上卧室门，没跟他说话，只上下看了他一眼，露出赞许的表情。随后走到床边，打开床头柜抽屉，找出纸和笔，开始现写药剂实验记录。
　　他隐瞒了一小部分事实，实验记录是有的，只不过不是书面记录，而是在手机里。
　　每一天注射药剂后的症状和感受，都被陆初景通过加密通讯软件发给了另外一个人。为了不暴露这个人的存在，他不能打开手机给柳清秋他们看。
　　陆初景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实验记录誊抄一遍，交给调查处。
　　他下笔很快，笔尖在纸张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褚卫站在原地没动，但转过头好奇地看着。吸血鬼的视力让他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清纸上的字。
　　【7.17日，第二支药剂注射后，听力大幅增强，容易导致心情焦躁。精神极度亢奋，对声音刺激异常敏感，头部轻微疼痛。体表变化为眼下青黑，嘴唇干燥。此外未见明显异常。】
　　【7.18日，第三次注射RH-T3084，注射时间为早晨七点二十六分。晚间听力持续增强，头痛加重。】
　　【7.19日，第四支药剂注射后，产生百合科葱属植物（大蒜）过敏现象，具体症状为接触部位肿胀疼痛，外接触、内服均有异常。初步判断药剂对注射者抵抗力存在一定削弱作用。】
　　……
　　日期越往后，焦躁、易怒、情绪不受控制、攻击性明显增强等字眼出现得越频繁。
　　褚卫看了两眼，没太看明白。他躲在房间里，听了外面的谈话，但是对光明药还没有明晰的概念，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陆初景的字上。
　　第一次落笔写“药”字的时候，陆初景下意识写了繁体的“藥”，随后意识到不对，划掉了重新写。
　　褚卫深刻认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跟自己同龄的男人，真的是活了百年的吸血鬼。在他接受教育的年代，甚至还没有简体字。
　　他的字看起来是下苦工练过的，即便蹲在床头柜处书写，字迹却好像没有受到姿势的影响。结构端正，骨骼刚健，转折处笔锋凌厉，没有一丝圆润弧度，透着宁折不弯的风骨。
　　陆初景很快写完了实验记录，他收好纸笔，将写满字的纸张随意揉搓了两下，让它看起来没那么平整。随后就打开卧室门往外走。
　　客厅里，三个人沉默地坐着。在陆初景进卧室的两分钟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好像吐出一个字就会被判刑似的。
　　柳清秋和耿子诚都觉得跟对面的竖瞳危险分子处于同一空间内有种莫名的被压迫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
　　陆初景终于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耿子诚看着他关卧室门，先前没拉拢的窗帘被完全合上，此刻里头一片漆黑。
　　思维迟滞了片刻，耿子诚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发现整个出租屋的窗户都被挂上了遮光布，挡得严严实实，就连浴室跟厨房都不例外。
　　陆初景在进行光明药注射实验，他是不怕太阳的。郁晏给他们开门时被阳光照在脸上，没有任何异常，所以他也不怕太阳。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用遮光布挡住窗户？这完全是多此一举的行为。
　　除非遮挡窗户是必要的。这里住着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吸血鬼。他没有注射过药剂，害怕阳光。
　　这个人正躲在卧室里，陆初景进去之后发现窗帘没拉好，所以顺手拉上了。
　　耿子诚站了起来，在卧室门完全关上之前走到近处。
　　陆初景停下来，手里握着球形门把手，掀起眼皮看他，一言不发。
　　气氛莫名紧张起来，郁晏回过头，紧盯着耿子诚的后背，他五指屈伸，锋利的钩爪已经悄无声息地弹了出来。这么短的距离，耿子诚稍有动作，郁晏完全可以赶在他碰到陆初景之前就刺穿对方的心脏或者折断对方的颈骨。
　　柳清秋不清楚短短几秒钟，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皱眉，下意识摸到制服口袋里的金属制品，这才说：“耿——”
　　刚出口一个音节，卧室门轰然洞开，无数木屑飞溅开，同时一个人影冲了出来，以柳清秋看不清的速度扑向耿子诚，将他带得朝后倒去。
　　“砰——”地一声，地板被砸出裂缝，瓷片也崩出来。
　　柳清秋在一片混乱中听见人影嘶吼，满含刻骨的痛苦和仇恨：“是你？！就是你们杀了我的妈妈！”


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颗小尖牙
　　褚卫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人的脸,好像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夜晚。
　　他不会忘记这张脸。
　　刚才他从门缝里看见这个人走过来。红褐色的、干枯的肌肉纹理，紧紧贴在骨骼上,仿佛血肉里所有的水分都被蒸干了，皮肉虬结在一起，表层皮肤薄得像油蜡纸一样——这个形容可怖的、骇人的吸血鬼，就是那天在巷子里袭击他的那个怪物！
　　褚卫牙关紧咬，眼睛是赤红的。他无法忘却那天夜晚的恐惧，更无法忘却最后一眼看到自家窗户映出的两个剪影。
　　他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除了那个影子。
　　“你们凭什么？”
　　褚卫捏紧拳头，狠狠地朝耿子诚的头部挥过去，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心中满是愤恨,将对方牢牢地按在地上,砸下一拳又一拳。
　　“你们凭什么杀了她？”
　　他听到自己指骨断裂的声音,但是没关系，这点疼痛可以忍耐。怪物薄得像油蜡纸一样的皮肤被这一拳的力道撕裂了,包裹在干枯血肉下的颧骨也凹陷下去，这块骨头已经被他砸断。
　　褚卫在暴力攻击带来的成果面前,感到了一丝仇恨被发泄出去的快意。他凝视颧骨断裂后刺破肌肉露出来的、白惨惨的骨碴,再次迅捷地砸下一拳。
　　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哪怕用尽全部的力气也没有办法对怪物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但变成吸血鬼之后，身体的强悍程度就与怪物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甚至犹有过之。
　　他可以徒手砸碎怪物的颅骨，破坏对方的颅脑。一旦伤势严重到这种地步，就连吸血鬼都没有办法痊愈。
　　褚卫想,他要杀死眼前这个怪物，为自己的母亲报仇！
　　耿子诚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下丧失了先机,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发出愤怒的嘶吼。
　　注射过光明药后，耿子诚的情绪本就不太稳定，遭受攻击后立刻暴怒，毫无理智地回击。他不顾头部剧烈的疼痛，手臂向后撑了一下。他没有躲避攻击，支起上半身后迅速抓住褚卫的左手，毫不留情地狠狠向后弯折！
　　“咯嚓”一声，褚卫的左手小臂反折，向后与大臂完全贴合，呈现出无比扭曲的弧度。
　　他的肘关节被耿子诚折断了。
　　褚卫痛苦地嚎叫起来，剧烈的疼痛一瞬间传遍全身，他失去了对左手小臂的感知。
　　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放弃攻击，疼痛的刺激反而让他更加凶狠。
　　两个人你来我往，毫无章法地互相殴打。短短两秒钟，出租屋内就已经一片狼藉，吸血鬼强悍的身体使他们的破坏性尤其强大。
　　沙发破了一个大窟窿，从濒临报废的老旧家具变成了卖废品都不值钱的垃圾。
　　陆初景“嘶”了一声，心想这笔账该记在谁的头上？
　　他还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拿着实验记录，看起来波澜不惊。他没有阻止两个吸血鬼之间的搏杀，反而若有所思地回想褚卫刚才脱口而出的怒吼。
　　褚卫认为是耿子诚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但实际上这种可能性很小。褚卫做出判断的依据是……
　　柳清秋身为在场唯一一个人类，只来得及避到角落里，手里紧握着随身携带的冰凉的武器。
　　下一秒褚卫整个人狠狠地砸在茶几上，钢化玻璃猝然炸裂，崩飞的碎玻璃片贴着柳清秋的脸颊打在墙壁上，她眼睛都没眨一下，更来不及去擦拭侧脸蜿蜒的血痕。
　　事情发生的太快了，柳清秋的视力不足以让她看清楚两个人扭打的具体动作。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被按了倍速，转瞬间，打斗经验更丰富的耿子诚已经占据了上风，他拎着褚卫折断的小臂，手腕快速转动——
　　他在拧那只已经折断的手臂，像拧瓶盖一样，一圈又一圈。
　　耿子诚扭曲的、血肉模糊的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刺破干枯血肉裸/露在外的断骨使他看起来像个恶鬼。
　　褚卫脸色惨白，剧烈的疼痛让他痉挛起来。他挣扎着想要再次攻击，但却失去了反抗能力。
　　刚才的打斗中，怪物折断了他的数根肋骨。
　　褚卫能感觉到断裂的肋骨扎进了肺部，虽然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呼吸了，但肺部被刺穿的疼痛却不会减少分毫，他有种自己的身体在漏气的错觉。
　　他仰面躺在地上，模糊的视线里熟悉的人影静静立着。
　　陆初景站在卧室门口，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郁晏更加平静，他发现褚卫和耿子诚只是彼此打斗，并未波及陆初景，于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神色漠然，毫不在意。
　　柳清秋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耿子诚失去控制了。她迅速地朝耳机另一边说：“情况有变，执行五号应急预案……”
　　话音未落，耿子诚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朝她看过来，面容狰狞。
　　柳清秋察觉到危险，但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加快了语速：“立即执行！”
　　最后一个字出口，柳清秋看见耿子诚朝她扑过来，这一秒仿佛被无限延长，她能看到耿子诚脸上裂开的皮肤、鼓胀的血管以及锋利的獠牙。
　　调查处低估了光明药的危害性。在持续注射药剂后，耿子诚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一旦他失去理智束缚，就会控制不住地渴望人类鲜血。
　　褚卫的攻击无疑激怒了耿子诚，他重伤褚卫后，被在场唯一的人类吸引了注意力。
　　柳清秋脸颊上有一道伤痕，她刚才被崩飞的玻璃碎片划伤了。这点小伤口原本不会带来生命危险，甚至可能不需要包扎。
　　可在一个失去理智的吸血鬼面前，有流血的创口却是致命的。
　　一个娇小、鲜活的人类女性。耿子诚无意识地捕捉空气中腥甜诱人的味道，他忽然认识到原来人类的鲜血是这个味道。这么好闻，这么甘甜，这么……让他渴望！
　　耿子诚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烈火灼烧一般疼痛，他需要鲜血来抑制这种灼烧感，只要折断一个人类的颈骨，他就可以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
　　这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吸血鬼的速度远超人类，柳清秋完全来不及闪躲。她也根本没打算躲开，反而利用这最后一秒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那是一把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枪，枪管口直径明显大得过头了。常用枪械口径为9mm，至多12.7mm，口径再大就不太方便用于实战了。
　　但柳清秋手里这把枪，口径竟然达到了惊人的18.62mm。与其说这是一把枪，不如说是一门手炮。
　　早在进门之前，她就给武器上好了膛。
　　本来柳清秋可以早些使用武器，但是本着同事情谊，她仍旧寄希望于耿子诚能够自控。直到此时，她不得不将枪口对准自己人。
　　在这仿佛被无限拉长的一秒钟里，柳清秋看着耿子诚狰狞的脸越来越近，她握着枪的手愈加稳定，瞄准了耿子诚的眉心。
　　“砰——！”
　　柳清秋扣下了扳机。
　　巨大的后坐力将柳清秋的手肘连带肩部向后推，反震得她肩膀酸麻，几乎失去知觉。
　　眼前刮过一阵风，子弹擦着这阵风往前，再往前，最终打在墙壁上，留下一个漆黑的枪眼。
　　没有击中？
　　柳清秋脸色发白。
　　特制的武器和弹头，专用于对付吸血鬼，所以子弹口径格外大，且只能单发装填。柳清秋知道自己只有一次开枪的机会，所以等到最后耿子诚朝自己扑过来的时候才瞄准，吸血鬼的速度太快了，只有距离极其接近，才无法躲闪。
　　但为什么会没中？
　　武器脱手落在地上，将地板瓷砖砸开了微小的缝隙。这时她才有空去看耿子诚为什么没有被击中。
　　柳清秋环视一周，看到出租屋阳台上，形似恶鬼的耿子诚被另一个人反剪双手压在地上。
　　这个人只用了一只手就使耿子诚挣扎不开，另一只手将耿子诚后脑勺也摁住，迫使他脸部紧紧贴着冰凉的地板。耿子诚暴怒地嘶吼，同时牙槽上下活动，磕在瓷砖上，啃了一嘴的碎瓷片渣。
　　柳清秋一时愣住。
　　“陆先生——？”
　　陆初景转头，朝她颔首示意，随后说：“郁晏，去把衣柜里的链子拿一下。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在背包里，你还记得吧？”
　　郁晏抿着嘴唇，冷冷地注视仍在挣扎的耿子诚，眼神绝对称不上善意。
　　陆初景见他没有动，催促道：“去啊？”
　　郁晏确定了耿子诚没有什么攻击力，不能伤害陆初景，这才转身进了卧室。数秒后他出来，手里拿着金属锁链。
　　褚卫还躺在地上，折断的骨头尚未恢复，被扎穿的肺部也还在疼痛。他眼睁睁地看着郁晏迈开腿，恍若无人地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原本被怒火充斥的内心又添了一丝悲凉。
　　陆初景单膝跪在地板上，考虑怎么把耿子诚捆起来。柳清秋走过去，低声问：“需要帮忙么？”
　　“不用，很快就好了。”陆初景看了她一眼。“受伤了？先去处理一下伤口，至少用酒精压一下血腥味，否则会激化他的攻击性。药箱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
　　“好。”柳清秋点点头，毫不迟疑地转身。
　　陆初景最终决定把耿子诚五花大绑。各个关节处全部用链条锁死，因为不需要考虑绑缚过紧导致肢体坏死的问题，所以怎么结实怎么来。钨钢链条牢牢地将耿子诚的骨骼、关节锁在一起，甚至没有留下丝毫活动空间。
　　就连颈骨处也被锁链勒住，往后跟捆住大臂的链条连接上。这样可以防止耿子诚低头，用牙齿破坏锁链。
　　整个完成后，耿子诚就完全失去了攻击力，只能在地板上蠕动。他愤怒地咆哮嘶吼，造成的后果也不过是把牙齿磕在地板上，磕出一道又一道裂缝，啃了一口又一口碎瓷。
　　目睹一切的褚卫：“……”
　　莫名有种大仇得报的爽快。


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颗小尖牙
　　柳清秋简单地处理了自己的伤口。
　　耳机里传来公式化的电子音：“最后确认指令,是否启动五号应急预案。三秒钟后无回应即确认执行。”
　　这是应急预案的保险程序，需要再次确认,以免当事人在危急情况下做出错误判断，造成严重后果。当三秒后无回应，则默认发出指令者已经身亡，这时候将启动应急方案——大多是强火力打击。
　　柳清秋侧头看了一眼趴在地板上的耿子诚：“暂停启动。”
　　通讯切回调查处内部线路，楼下还有个从始至终不明所以的吸血鬼。
　　曹佑安坐在车内，看着周围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小队退去,半空中盘旋的无人机也升高至远处，这时才开口说话，语气疑惑中带着一丝惊恐：“……刚才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么？”
　　早在柳清秋打算启动应急预案时,他的通讯就被切断了,因此对上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曹佑安只认出了空中盘旋的两架无人机,是军用型号，可以搭载反坦克导弹……一旦数十枚导弹齐发,在这样的火力攻势下吸血鬼也无法幸存。
　　上面是谈崩了么？他不由得想。
　　柳清秋暂时没空解释，她仔细审视躺在地上的少年人的脸庞,即使对方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她仍旧认出了是谁。
　　“褚卫？”柳清秋肯定地说。“很高兴你还活着。”
　　褚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饱含愤怒和痛恨。他认定耿子诚是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连带着觉得柳清秋也不是什么好人。假如恢复了行动能力，恐怕就要动手报仇了。
　　整个客厅已经损毁得一片狼藉，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砸出一个大洞，角落的立式空调白色外壳凹陷下去，明显已经不能维修,是直接报废的程度，就连墙壁都裂开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弄塌承重墙,否则房东非杀人不可。
　　陆初景环视一周，叹了口气。他看向柳清秋：“我们有个严肃的问题需要讨论。”
　　柳清秋点点头，郑重道：“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在城中村案件发生当晚，耿子诚没有出入调查处的记录，他房间里有监控——”
　　“啊，我倒不是指这个。”陆初景说。“我只是想问一下，调查处有专门的款项用于损坏赔偿吗？”
　　柳清秋：“……”
　　踏进这间出租屋以来，她第二次感受到了无言以对。
　　陆初景似乎有种把严肃的氛围变得轻松起来的能力。刚开始她走进这简陋的房间里，神经是紧绷着的，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可是对方并未开口询问他们的来意，反而拿出了待客的态度为他们泡茶。虽然茶是促销的廉价茶包，泡茶过程也是自助式，但这一套应对下来，柳清秋的戒备不知不觉消弭了。
　　此刻也是一样。
　　陆初景并不问她耿子诚的事情，而是转移了话题。
　　柳清秋立刻明白，她可以解释或者为耿子诚作证，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对褚卫本人。
　　人在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时候是听不进去解释的，何况就褚卫现在的态度来看，他明显觉得柳清秋和耿子诚是一伙的，即便她解释了也会被认为是同谋，作伪证。
　　要么等褚卫冷静下来，能够理智思考，要么让褚卫信任的第三方来说明具体情况。
　　无论如何，她现在解释只会适得其反。
　　柳清秋只得暂时打住，看了一圈周围的惨状，提议道：“这里看起来要重新装修，陆先生需要一个新的住处，不如先去调查处待几天？”
　　陆初景没有立即答应。
　　“临时找一个住处不能保证安全。”柳清秋说。“您可以先去调查处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加入。”
　　陆初景想了想，看向郁晏：“你想去么？”
　　“都可以。”郁晏说。“你决定就好。”
　　地板上，褚卫恨恨道：“我不去！”
　　陆初景看都没看他，轻飘飘道：“未成年人没有表决权。”
　　褚卫气得肺疼。
　　陆初景考虑了又考虑，他得知道调查处对吸血鬼、对光明药的态度，为此他是必须去的。即便这个决定有些冒险，但世界上不存在万无一失的事情。
　　他对人类怀抱着好的期望，因此甘愿冒着风险去确定调查处的立场。
　　最后只有一个问题了。
　　“你们会负责重新装修的吧？”陆初景谨慎地问。
　　出租屋已经损毁得面目全非了，为了退房的时候房东不要突发心脏病，重新装修是势在必行的。
　　柳清秋点点头：“调查处会负责装潢和家电换新。”
　　陆初景满意了，他甚至提出帮忙把耿子诚带下楼以示感谢，不过最终因为拖拽的方式实在太像搬运尸体而被否决。
　　柳清秋联系了人来处理，陆初景让郁晏去收拾一些要带的东西，他自己则在褚卫身边蹲下来，按了按对方的肺部。
　　“疼么？”他问。
　　褚卫没出声。他有点难过自己没能杀死那个怪物，反倒受了伤。同时他还有点不明不白的委屈，想不明白为什么刚才陆初景和郁晏都没有帮他。
　　虽然他们没有帮自己报仇的义务，但是他躺在地上时看到陆初景和郁晏冷漠的、毫不动容的眼神，仍然觉得有一点点伤心。
　　褚卫以为自己成天亲亲热热地郁哥长陆哥短，跟他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好歹算是有些交情的，可结果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自己。
　　现在陆初景问他疼不疼，他也不想回答。心里想：就算疼，又关你们什么事呢？
　　陆初景不为他的沉默恼怒，受委屈的小孩子总是有一点特权的。他蹲在褚卫身边默默陪伴了几分钟，确定对方稍稍平静下来，才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判断可能会出错？”
　　褚卫看他，还是没有回话，但眉毛皱起来。
　　“我来猜测一下，你对耿子诚是凶手的判断，基于他的外形，对不对？”陆初景问。“把你带回来之后，我问过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当时你详细描述过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你，外形特征和耿子诚高度一致。所以今天你看到耿子诚，就觉得一定是他。”
　　褚卫紧紧抿着嘴唇，半晌吐出一个反问：“难道不是吗？”
　　“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我倾向于不是。”陆初景说。“耿子诚的外貌特征，是由于注射药剂后发生意外导致的，注射过药剂的不止他一个，发生意外的应该也不止他一个。你可以去调查处看看监控，刚才柳处长说过的。”
　　在生物科技研究所的时候，耿子诚注射药剂第一天就变成了那样。他当时提到对银离子不耐受的吸血鬼会遇到类似的问题，即其他吸血鬼也完全可能在注射过光明药后受到阳光灼伤而变成人形怪物。
　　褚卫遇到的，也许就是另一个发生了变化的吸血鬼。
　　城中村惨剧发生当晚，那里明显有不止一个吸血鬼。据褚卫的描述，他在遇到袭击前，还看到自家窗户透出两个影子，也就是说现场至少有两个吸血鬼，他们是结伴行动的。
　　耿子诚从研究所回到调查处后，应该受到了严格的管控，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太可能杀害人类。
　　吸血鬼能够以人类意想不到的方式躲开监控，但仍旧不可能凭空消失。
　　柳清秋说他房间里有监控，只要那天晚上他没有离开过房间，就可以完全排除嫌疑。
　　陆初景仔细跟褚卫说清楚，又道：“现在还疼么？”
　　褚卫懵了一下，不明白话题何以跳转得这么快。但他还是回答：“好像没那么疼了。”
　　“行，好得差不多了。”陆初景点点头。“我们在这里待到晚上就去调查处了，你要跟着一起去吗？”
　　褚卫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几乎已经相信了陆初景的说法，耿子诚并不是杀害他母亲的凶手。那他岂不是误伤了对方？虽然从结果来看自己被揍得更惨。
　　褚卫不确定调查处愿意让自己跟着过去，他涨红了脸，看了一眼仍在嘶吼着嗑地板的耿子诚，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柳处长那边我去说。”陆初景笑了笑。“你有什么要收拾的么？哦不对，好像也没给你买过什么东西。”
　　褚卫：“……”刚刚升起来的一点感激之情，就那么消散了。
　　郁晏从卧室里走出来，左手提着行李袋，看起来没什么重量。他和陆初景都只有几身换洗衣物，叠起来往里面放好就收拾完毕，不需要费什么功夫。
　　“衣柜我清空了，东西全部装在这里。”郁晏说。“你的箱子我没有动。”
　　他很有分寸，避免触碰屋子里仅有的两样对陆初景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一个是那只老式皮箱，一个是剩下的光明药。
　　陆初景点点头：“厨房还能用吗，先做点东西吃吧。得等到晚上再去调查处，有个小朋友不能晒太阳。”
　　褚卫支着胳膊坐起来，蔫头耷脑道：“……那我去打下手。”
　　他的肋骨和肺部还没有完全恢复，仍在隐隐作痛，但负疚感驱使他做点什么事情来弥补一下。
　　陆初景应允。
　　郁晏和褚卫进了厨房，客厅里只剩下陆初景和毫无理智的耿子诚。
　　陆初景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随后打开加密通讯软件，发给另一个人。
　　【先前跟你说过的银离子不耐受的志愿者，注射药剂后他变成了这样。目前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差别，我准备近距离观察。】
　　不知道对面是不是二十四小时高强度网上冲浪，每次都能在信息发出后的下一秒立即回复。
　　【多近？】
　　陆初景：【同一个单位那么近。】
　　【？又是我听不懂的话。】
　　陆初景：【一开始我就提起过要尽可能寻求跟人类社会合作，现在找到那个突破口了。】
　　【……恭喜？】
　　【对了，我这边也有发现。】
　　【丁绪风似乎不是第一次做光明药注射实验，我在两年前被销毁的加密文件里发现了实验记录，各项数据都已经非常完善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还要再做实验……对比起两年前的实验，这次可以说是大张旗鼓，感觉不太正常。】
　　【还有，为什么这次实验非要选在临津？】
　　陆初景：【暂时不清楚。】
　　他脑海里划过一个模糊的思绪，但还不明晰。陆初景想了想，打字道：【你相信世界上有人鱼吗？】
　　【……】
　　【压力太大你终于疯了是不是？】
　　陆初景：【。】
　　陆初景：【没准丁绪风相信。】
　　【模棱两可地打什么哑谜？来，说人话我听听。】
　　陆初景：【还没确定，以后再说。】
　　他退出通讯软件，忽然良心发现，看不下去耿子诚孜孜不倦地啃地板，把对方拎起来靠在墙边。
　　中午，三个人照常在缺了条腿的餐桌边吃饭。
　　褚卫出于补偿心理，试图给耿子诚喂饭。金属勺子盛着毛血旺喂进耿子诚嘴里，送进去时好好的，拿出来却只剩了个柄。
　　为了餐具着想，褚卫只能放弃。
　　柳清秋下午又来了一趟，带着好几个人。为了不引来路人瞩目，他们将耿子诚装进带来的简易组装箱里，四肢扣上锁具，确保他无法挣脱，然后盖上防尘布，齐心协力地将耿子诚搬走了。
　　整个过程看起来实在很像处理报废家具。
　　陆初景保持最基本的礼貌，没有问他们的目的地是不是垃圾场。


第四十九章 四十九颗小尖牙
　　太阳落山后,柳清秋敲响了出租屋的门。
　　陆初景提着旧皮箱，他把装着光明药的金属箱塞进了行李袋,此刻正被郁晏拎在手里。只有褚卫两手空空，像个即将去郊游的小学生。
　　楼下有一辆黑色越野车等着，车窗按下一半，露出年轻吸血鬼倨傲的脸。
　　“就是他们？”曹佑安问。“谁姓陆啊？”
　　他的语气好奇居多，即便如此，其中蕴含的不友好还是引得郁晏冷冷看过去。
　　陆初景打开后座车门,另一只手拉着郁晏的胳膊，直到上了车，才回：“我。”
　　曹佑安转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嘀咕道：“看起来不像我太爷爷辈的,像个弟弟……要不以后我就管你叫弟弟吧？”
　　陆初景：“……”
　　“好啊。”陆初景微笑。“你爷爷不介意的话。”
　　曹佑安吃惊：“你知道我爷爷是谁？”
　　陆初景：“柳处长都告诉我了。”
　　曹佑安张口结舌，转向柳清秋。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冰凉：“还不开车？你觉得我应该把刚才的事情告诉曹老先生么？”
　　曹佑安：“……”
　　他碰了两个钉子，安安分分地闭上了嘴。
　　一路到了调查处,跟在柳清秋后面进去,在前台处进行登记。
　　“填写完身份信息后就可以领取房卡，整栋楼都是调查处的，六到八层是住宿生活区。每个房间都有浴室，餐厅则是一层一个，二十四小时开放，刷卡就可以用餐。”柳清秋一板一眼的介绍。“不过临时住宿只能选六层，我会给你们安排三个相邻的房间。”
　　陆初景点点头。郁晏垂眼站着,没什么表情。
　　褚卫听见给他们三间房，下意识去看站在自己前面的两个人,问：“陆哥跟郁哥不住在一起吗？”
　　场面一静，前台接待员敲打键盘的手指停下来，询问地看向他们：“我们也有可供两人居住的……”她犹疑了一会儿，“情侣间？”
　　这一瞬间，前台接待员感觉自己实际上是在酒店工作，并且撞破了小情侣“被出柜”现场。
　　陆初景一如既往地镇定，语气平淡道：“不用。员工宿舍，有的住就很好了。”随后转头，抬手屈指，在褚卫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我怎么住用得着你来管啊？多话。”
　　褚卫捂住头往后退，冲他龇牙。
　　陆初景没理这小小的挑衅，想了想，又问：“你们有没有带浴缸的房间？”
　　他自己倒不挑剔住宿环境，但对于人鱼来说，能偶尔泡在浴缸里大概会更舒服一些。郁晏一向不会提多余的要求，陆初景只好代劳。
　　“有的。”前台道。“在六层最尽头，因为吸血鬼们听力都很好，所以有浴缸的房间被安排在那里，以免水声打扰其他人。”
　　前台暗示性地笑了一下。这个浴缸大约不是什么正经浴缸，被安排在走廊尽头也有特殊的原因。
　　陆初景有听没有懂，在这方面他确实守旧得和年龄一样。故而在知道确实有带浴缸的房间后，他不假思索道：“那麻烦要两间普通宿舍，还有这个走廊尽头带浴缸的。”
　　拿到房卡之后，他转手塞给了郁晏。
　　郁晏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他沉默地接过房卡，跟在陆初景后面，视线往下落，看着对方后腰部位衬衫褶皱勾勒出的线条。
　　陆初景每走一步，褶皱也随着变化形状，通过薄薄的布料，几乎能够看到底下掩藏着的细瘦却有力的腰。
　　郁晏瞧了一路。
　　柳清秋把他们带到六楼，看了各自的房间，随后对褚卫道：“我这里有那天晚上关于耿子诚的监控视频，已经全部调出来了，你可以随时找我查看。”
　　褚卫没有拒绝。他犹豫了数秒，又问：“耿子诚……现在还好吗？”
　　“注射过了镇定药物，要等他恢复意识。”柳清秋说。“外伤原本就不太严重，目前已经痊愈了。”
　　褚卫挠了挠头发，小声说：“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能理解。”柳清秋放低声音，显得温柔许多。她抬起手，摸了摸褚卫的头发。“明天晚上你有空去一趟警察局吗？有一位警官很担心你的生命安全，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他会很高兴。”
　　褚卫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
　　调查处的住宿条件不错，整个房间宽敞、简洁而又舒适。说是房间，实际上和小户型公寓差不多，家电摆设一应俱全。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窗户，但对于吸血鬼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陆初景打开衣柜，把自己的衣服和皮箱放进去，才占了一个小角落。他想起光明药还在郁晏那里，准备去拿回来。
　　打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陆初景一愣，讶然道：“郁晏？”
　　门口，郁晏低头站着，听到陆初景叫他的名字才抬起眼。过了好几秒，他声音很低很慢地说：“我能在你房间的沙发上睡一晚么？”
　　陆初景没回答。他上下看郁晏，发现对方有些恹恹的，看起来像条脱了水的鱼……好吧他确实是条脱了水的鱼。
　　“怎么了？”
　　陆初景让开房门。
　　郁晏走进来，动作非常缓慢。
　　他在沙发上坐下，眼皮没精打采地半阖着，语气淡淡道：“……有点不舒服。”
　　陆初景立刻皱眉，往前走了两步，坐在沙发扶手上。
　　郁晏为这短暂的接近凝神屏气，在这一刻甚至没有意识道自己本来就不必呼吸。他还没想明白陆初景为什么忽然坐得这么近，一只手就覆盖在他的额头上。
　　指尖带着比人鱼更高的温度，轻轻地在皮肤上摩挲了几下。
　　……温热的。郁晏想。
　　他不止一次有过这种奇妙的感受，在他们每次短暂肢体接触的时候。相对于人类而言，吸血鬼冷冰冰的，但冰凉的指尖落在人鱼身上，却仍旧温暖。
　　类似某种规律，依次递减，他在最底端，乞求一点点温度。
　　“没有发热。”陆初景说。
　　他收回了手，半途却被郁晏抓住手腕。力道并不大，是一个轻轻的阻拦，只要他想，可以随时把手抽出来。
　　郁晏没有看他，低着头望地毯。他一点一点握紧了陆初景的手腕，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陆初景没有动。
　　他觉得自己应该把手抽出来的，可实际上他静静地看着人鱼手背上深蓝甚至接近灰色的血管，想起郁晏刚才在门口站着的模样。
　　垂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不上前敲门也不离开。
　　如果自己没有想起拿光明药，没有打开房门，他会不会一直站在那里，整个晚上一动不动？
　　陆初景无声叹气，有点妥协了。
　　郁晏慢慢地把那只温热的手贴在自己侧脸，声音很低很低：“这样我会比较舒服。”
　　陆初景不太信，“嗯”了一声。
　　待了一会儿，郁晏又说：“我能不能在沙发上睡一晚？”这次他补充了一句。“在陌生的环境可能会有应激反应，也许晚上会变成人鱼，跟你在一个房间更安全。”
　　理由充分，陆初景不能拒绝。
　　调查处还没有人知道郁晏是人鱼，显然他也不打算昭告天下，那自然能瞒一天是一天。
　　陆初景：“我这边沙发太小了——”
　　他后半截话还没说出口。
　　郁晏抬头，用不知是失望还是难过的目光看他，像极了路边流浪的小狗，好不容易找到纸箱子却在下一刻被人拿走了栖身之所。那眼神竟然湿漉漉的，透着十足可怜相。
　　陆初景：“……”
　　他这该死的、怜爱小动物的本能。
　　陆初景原本是想说，要么你在我房里打个地铺算了，此时却有些说不出口。他避开郁晏的眼神，顿了顿，才说：“睡床上吧。”
　　郁晏没想到会获得超出预期的结果。
　　在出租屋的时候同床共枕，是因为只有一张床，并且那个时候郁晏状态不稳定，陆初景得保证人鱼时时刻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现在郁晏几乎能够控制自己的变化了，调查处也有足够的房间，陆初景是不会再和他睡一张床的。
　　所以，郁晏从进门开始，就只是想获得在沙发上过一晚的机会。
　　可是现在，陆初景主动提出让他一起睡在床上？
　　郁晏茫然又顺从地点了点头，陌生的喜悦让他握紧了自己的手，好像抓住了什么无形的却很重要的东西。
　　“现在你回自己的房间洗澡。”陆初景道。“你的衣服在那边袋子里，等下一起带回你的房间。”
　　郁晏“嗯”了一声，但是没动。
　　陆初景暂时不想管他了，怕自己再因为那小动物一样的眼神做出什么让步。他打开衣柜拿出一件T恤，进了浴室。
　　等到浴室里响起水声，郁晏终于站起来。
　　他没有离开，反而走到衣柜前面，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调查处的房间很大，衣柜也不小。陆初景带来的几件衣服被塞在角落里，靠着那只老旧的皮箱。
　　有一件白衬衫是陆初景经常穿的，有非常好闻的味道。不是洗衣液的香味，是陆初景本人的。
　　吸血鬼不出汗，很难想象会有什么气味。但郁晏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能够嗅到的，是人鱼对伴侣标记过后才会产生的气味。
　　只有人鱼能够分辨。
　　郁晏站在衣柜前面足足两分钟，眼神幽深。
　　浴室的水声停了，传出挤压沐浴露的声音。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人鱼对于伴侣气味的渴望让郁晏产生了把那件白衬衫据为己有的想法。
　　他也有一件白衬衫，就在十米之外地上的行李袋里。他可以用自己的衣服替换出陆初景常穿的这一件……应该不会被发现。
　　即便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只是想拥有这种味道而已。


第五十章 五十颗小尖牙
　　陆初景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身上套着宽大的白色T恤。因为后脊有些水痕没有擦干，T恤单薄的布料被打湿后贴在身上,半透出苍白的肤色。
　　郁晏眼神扫过去，喉结上下一动。
　　他站起来，伸手接过陆初景手里的毛巾：“我来吧。”
　　陆初景没有拒绝，往旁边看了看，找了张北欧风单人椅坐下。
　　开始光明药实验后他就不太愿意用吹风机，噪音太大,没等头发吹干先把人吹烦了。所以陆初景从浴室出来之后总要用宽大干燥的毛巾揉搓湿润的头发，直到吸干水分为止。
　　郁晏不是第一次帮他擦头发，人鱼好像很喜欢做这类事情。
　　他的动作尤其轻柔,好像在擦拭一个对他来说很珍贵的东西。柔软的纤维拂在脸上,让享受贴心服务的吸血鬼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世界在这一刻显得温柔静谧。
　　门外响起脚步声,听起来兴冲冲的，间杂两个小跳步,在门口停下。接着有人敲门，语气饱含热情：“陆哥？去吃夜宵吗？这里的餐厅是二十四小时的,我刚去看了有好多好多——”
　　话没说完,房门打开，露出一张长相英俊但表情阴沉的脸。
　　褚卫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
　　他的视线在走廊尽头和眼前这张脸上来回打转，想了想，后退一步，谨慎道：“我敲错门了吗？”
　　郁晏没有说话。他淡淡看了褚卫一眼，确认他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准备关门。
　　“等等等等！”褚卫急了。“陆哥人呢？夜宵都不吃啊？”
　　房间里,陆初景薅了把头发，觉得还有点湿气。去吃个夜宵回来头发刚好干了,睡觉会比较舒服。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从郁晏的肩膀后面探出头。
　　“走。”
　　郁晏让开房门，看了眼手里抓着的毛巾，转回去浴室挂好，才跟上他们。
　　前头两个人已经说起要吃什么了，郁晏走在后面，安静地凝视陆初景的背影。
　　-
　　次日一早，陆初景在柔软的大床上醒来。
　　他昨晚睡觉的时候是平躺的，现在不知怎么变成了侧躺。后背贴着一个冷冰冰的人，对方的手臂还环着他的腰。
　　陆初景习以为常地坐起来，动作很轻地踹了踹另一个人的小腿。
　　“别装睡。”陆初景道。“睁眼。”
　　郁晏睁开眼睛。
　　“昨天晚上帮你捂着耳朵隔绝噪音。”郁晏说。“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陆初景要笑不笑：“是吗？”
　　郁晏点点头，露出一个认错的表情，然后说：“可能是换了地方，我下意识会追寻熟悉的气味，觉得那样比较安全，所以睡着之后就抱着你了。”
　　陆初景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信还是不信，摆手道：“起床。”
　　两人起床，洗漱过后到餐厅吃早饭。褚卫哈欠连连，吃猪红粥的时候差一点把头砸进碗里。
　　“昨天晚上做贼去了？”陆初景问。
　　褚卫没精打采道：“睡不着……半夜的时候肺又疼了，手肘也是，感觉没好全。”
　　陆初景皱眉道：“你怎么那么脆？”
　　非光损性伤害应该是恢复很快的，骨折而已……按照吸血鬼的体质来讲，褚卫应该在昨天下午就好得差不多了，半夜怎么会还在疼？
　　褚卫耸耸肩膀，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用餐到一半，餐厅的自动玻璃门向两边滑开，柳清秋和耿子诚前后走进来。
　　褚卫一下就坐直了，紧张地看着耿子诚的脸——虽然实际上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多少人类特征，但好歹不像昨天一样颧骨断裂凹陷了。
　　他稍稍松口气，想了想，主动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你坐这里吧？”
　　耿子诚看了他一眼，没给什么好脸色。任谁无缘无故被狠揍一顿都不可能给罪魁祸首好脸色，他另外拉了把椅子坐下，脑袋还在隐隐作痛，一句话都不想说。
　　褚卫尴尬地站在原地，两秒后又鼓起勇气问：“那你想吃什么东西吗？我帮你拿。”
　　陆初景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在这短暂的间隙里，郁晏往他的餐盘里放了两只虾饺。
　　“不用。”耿子诚硬邦邦道。
　　光明药带来的后遗症本来就让他很容易暴躁，有只苍蝇在旁边转来转去就更惹人烦了。
　　褚卫本来想道歉的，但是耿子诚拒绝的态度让他手足无措，只好将目光投向熟悉的人求救。
　　陆初景对求救信号视若无睹，转头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柳清秋，主动开口道：“柳处长找我有事？”
　　柳清秋点点头。
　　餐厅不是说话的好地方，陆初景三两口吃完了剩下的食物，站起来。
　　他刚要走，衣角被人拉住了。
　　陆初景半回身，低头去看：“怎么？”
　　“我在房间里等你。”郁晏说。
　　“……行吧。”
　　办公室内，柳清秋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信封。牛皮纸裁剪黏贴制成的，信封还有一些毛毛剌剌的边沿，看起来做这只信封的人不太擅长手工。
　　柳清秋将那个信封放在桌上，两只手指按住它往前推，一直推到离陆初景足够近的地方。
　　“给我的？”陆初景问。
　　他看着那只信封，其实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人要给他的。
　　“今天早上，前台接待员在门口的快递柜里发现了这封信。”柳清秋说。怕陆初景不知道快递柜是干什么的，她还特意解释了一遍。“调查处表面是一家公司，日常也有人点外卖，所以楼下的外卖柜任何一个外卖员或者快递员都可以打开。”
　　柳清秋已经查看了监控视频，昨天凌晨三点多，一个中年男人将这封信放进了外卖柜里。他没有躲避摄像头的打算，反而在放下信封后朝着监控的方向点头示意。
　　看起来倒是很有礼貌。
　　陆初景拿起信封，牛皮纸被捏紧时发出响声。信封上端正地写着“陆初景亲启”五个字，字迹十分眼熟。
　　“目前没有查到送信人是谁，他的面部信息不在资料库里，查不到具体身份。”柳清秋说。“很有可能是吸血鬼。”
　　她说着，打开笔记本播放监控录像，将屏幕转向陆初景。
　　这段视频并不长，视频里中年男人抬起头颔首示意，幽微的光线打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交叠在一起。
　　监控很快播放完毕，画面定格在送信人的脸上。
　　陆初景知道，最后那一下点头，是他在跟自己打招呼。
　　“这个人我认识。”他说。
　　柳清秋并不诧异：“是谁？”
　　陆初景并没有回答。他手里捏着信封，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反而问道：“你知道丁绪风么？”
　　柳清秋握着鼠标的手一紧，过了两秒，她有限度地坦诚：“知道。调查处里有认识他的人。”
　　“曹佑安？”陆初景问。
　　柳清秋看他一眼，并未掩饰自己的惊讶。
　　陆初景笑了笑，语气平静：“先前你话里透露出曹胜现在位高权重，但曹佑安却在调查处做一个司机，这明显不太正常。除非他是被故意安排进调查处的。但曹佑安怎么会是吸血鬼？总不会是曹胜为了在调查处安插人手，故意把自己的孙子变成吸血鬼。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曹佑安是因为什么原因成了吸血鬼，曹胜把他安排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两年前，曹佑安遭遇了一起绑架。”柳清秋说。
　　这个频频出现的时间点让陆初景略微皱眉。
　　“一开始曹老先生以为只是一起普通的绑架案，选择了报警。由于曹老先生身份特殊，警方全力跟进，但绑匪带走曹佑安后就没联系过曹老先生。”柳清秋叙述。“既不要赎金，也没有提出其他要求。”
　　陆初景神情莫测，低声说：“这不是绑架，是报复。”
　　“对。”柳清秋肯定道。“当时警方也是这么推测的。绑架案一般都是为了交换，以人质的生命安全换取赎金、武器、食物甚至自由。如果绑匪什么都不要，那说明人质本身就是他的目标。”
　　“然后发生了什么？”
　　“警方找不到人质和绑匪的踪迹，曹老先生已经做好了曹佑安被撕票的心理准备。”柳清秋说。“可就在这时候，曹佑安被送回来了。”
　　在经历这场绑架之前，曹佑安还是个人类。他被送回来时，却已经变成了吸血鬼。
　　柳清秋：“我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绑匪为什么大费周章绑架曹佑安，却又放他回来。他变成吸血鬼之后，调查处接手了案件，但是一无所获。曹佑安的供述表明绑架他的人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吸食他的血液，或者说，简单地咬了他一口，然后给他打了一针，坐视他的变化。要么死，要么变成吸血鬼。”
　　柳清秋有些怀疑曹佑安隐瞒了部分事实，这也是她不能完全信任对方的原因之一。
　　陆初景捏了捏鼻梁。他到现在还没有拆开信封，只不停地用指腹拨弄信封的毛边。听完柳清秋的叙述，他沉默了数秒，才说：“让曹佑安看看送信过来的这个人，是不是绑架他的那个。”
　　十来分钟后，曹佑安站在办公室里，恶狠狠地瞪着笔记本屏幕，看起来像是要钻进去把里面的中年男人揪出来暴打一顿似的。
　　“就是他！”曹佑安愤愤道。“妈的我绝对不可能记错这张脸！”
　　他的愤怒是实打实的，咬牙骂了好一会儿。
　　柳清秋皱眉，当做自己没听到，接着说：“那送信的跟绑架犯是同一个人。陆先生，你说你认识这个人，他是谁？”
　　曹佑安听了半截，不明所以道：“什么信？哪里来的信？”
　　没有人理会他。
　　柳清秋甚至指了指办公室门：“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曹佑安：“？？？”
　　“到底是我的错觉还是你们真的在排挤我？”曹佑安不满。“有什么机密是我听不得的吗？”
　　柳清秋：“……”
　　她惊异于一个人怎么能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盯着曹佑安看了好几秒，直把人看得要挠头，才冷静道：“能被你听到的，都不是机密。”
　　曹佑安：“……”
　　他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另外两个人都没谈论正事，反倒安静下来，他就是再没眼色也知道这是在等自己离开。
　　曹佑安深呼吸，冷冷地、不屑地“哼”了一声，往外走了。
　　办公室的门险些被他暴力关门的动作甩出门框。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处长办公室的采光很好，从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能看到高远的蓝天，轻的仿佛不存在的云堆叠在天边，缓缓流散。再往下，对面建筑物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与百年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陆初景看了一会儿，才转回头。他的指尖落在信封墨迹上，语气淡淡的：“送这封信过来的人，是丁绪风的家仆，名字叫做成勋。”


第五十一章 五十一颗小尖牙
　　柳清秋有几分钟没说话,大约是被“家仆”这个充满封建残余气息的名词震惊了，难得有些怔愣。
　　“这……”柳清秋哑然。“这么说起来曹佑安被绑架是丁绪风指使的？我还以为……”
　　曹佑安在被放回来之后,曾告诉过调查处，说绑匪听命于一个叫做丁绪风的吸血鬼。但当时没有人相信这个说法。
　　作为研发光明药的牵头人，丁绪风在吸血鬼群体中非常出名。他为什么要绑架一个人类政府官员的后代，却不提出任何要求，只是把对方变成吸血鬼，然后再完好地送回来？
　　他没有理由这么做。怎么想都像是丁绪风被绑匪嫁祸,曹佑安受人误导。
　　调查处还顺着找了好一段时间的所谓“幕后黑手”，最终一无所获。
　　说完那句话，陆初景沉默了好久。他像是沉浸在某一段往事里,还没有想好要从哪里开始说。
　　千头万绪,要找到一个明确的起点实在不容易。
　　静默半晌,陆初景把牛皮纸信封放回桌子上，站起来：“我要回房间一趟。拿一样东西过来。”
　　柳清秋当然应允。
　　陆初景走出办公室,轻轻把门带上。余光中有个人影站在墙边，见到他出来之后拼命摆手,又举起右手放在嘴巴前面,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别说我在这里——”曹佑安冲他比口型。
　　陆初景挑眉。
　　所以刚才他摔门不是真的发泄怒气，而是要借摔门的声音掩藏自己并未远去的脚步。
　　陆初景稍稍点了点下巴。
　　他回到房间，打开门，郁晏在沙发上坐着。听到声音时转过头：“你回来了？”
　　陆初景：“……”
　　他沉默了一下，觉得郁晏很像个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那种有湿漉漉黑黝黝眼睛的的可爱小狗。
　　他半天没说话也没动。
　　郁晏走过来，打开鞋柜，把拖鞋放在地上,然后问：“怎么？”
　　陆初景：“……”
　　这就更像了，会给主人叼拖鞋的小狗什么的。
　　他没换鞋,站在门边，说：“就拿个东西，懒得折腾，我不进去了。你帮我把衣柜里的皮箱拿出来。”
　　郁晏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很轻很轻地点头：“好。”
　　他打开衣柜，一眼就看到角落里立着的皮箱。他提着铜制把手，把皮箱拎出来，手指在黄铜部件上錾刻的名字上滑过。
　　走到门边，郁晏把箱子递过去。
　　陆初景没伸手去接，他右手放在后颈，不自在地挠了两下，状似不怎么在意地说：“你也去吧。”
　　郁晏一怔。
　　“上次打开这只箱子的时候，我说过是老师送给我的。那时候没有跟你说我和老师的事情。”陆初景说。
　　他先前不愿意对人倾吐这些事，因此应付郁晏，告诉他那不是什么好故事，改天有空再说。
　　实际上有空再说不过是个托辞，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等到那个“改天”。
　　今天他终于要说起以前的事，那郁晏应该在场的。
　　郁晏很快地笑了一下。没等陆初景确认是真的笑还是自己看错，他就恢复了平淡的表情，低声应：“好。”
　　-
　　办公室门口，曹佑安还站在那里。偷听行为被发现之后他似乎有些破罐子破摔了，根本没想着藏起来。
　　陆初景推开玻璃门，另一只手拎着曹佑安的后领，把人拽了进来。
　　郁晏在他身后关门。
　　“来，说说你为什么偷听。”陆初景道。“给谁听的？”
　　柳清秋坐在办公桌后，闻言严肃地看向曹佑安。
　　“……你说话不算话！”曹佑安大声道。“不是答应我保密的吗？！”
　　他脸上一片愤慨，满是对陆初景背信弃义的不理解。
　　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作出承诺之后转头就把人卖了的？他以为陆初景是真的答应了不把自己在外面偷听的事情告诉柳清秋，才放心地准备接着听，谁知道下一秒就被人拖进办公室。
　　人赃并获，想狡辩都没办法。
　　陆初景并不认：“谁答应了，我没答应。”
　　“你、你都点头了！”曹佑安难以置信。
　　“我点头是在感叹，哇，原来这里还有一个人呢。”
　　曹佑安：“……”
　　他看着陆初景气定神闲的脸，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能无耻成这样。
　　柳清秋敲了敲桌子，声音冰冷：“曹佑安，你为什么偷听？听到了多少？目的是什么？”
　　“审间谍呢？”曹佑安撇撇嘴。“没多少，你们讲了多少我听了多少。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俩统共就没说几句话！”
　　“目的是什么？”柳清秋重复。
　　“没有目的！”曹佑安不耐烦道。“想听就听了，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陆初景眯了眯眼，漫不经心道：“你们是公职机构……这算违纪么？”
　　“算，要记过处分。”柳清秋说。“刚刚调任文职，就做出这样的事情。曹佑安，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曹佑安偏过头，一言不发。他抱着双臂，摆出一副拒不配合的模样。
　　柳清秋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说：“我看这件事有必要知会曹老爷子。”
　　曹佑安梗着脖子：“有本事就去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爷爷还能处罚我不成？”
　　“哦。”陆初景看他一眼，心里有谱了。“所以，其实是曹胜让你来听墙角的？”
　　“什……？”曹佑安整个人都僵硬了。“你怎么知道？”
　　陆初景：“你还能表现得更明显一点。”
　　曹佑安：“……”
　　陆初景没再说什么，转移话题道：“先看我带来的东西。”他转头，示意郁晏将手里的皮箱放在桌上。
　　随后亲手拨开黄铜锁扣，将皮箱打开。
　　曹佑安原本不想看的，他心想什么好东西还用个箱子装起来，犯得着么？但皮箱打开之后，熟悉的粉色光芒几乎要闪瞎他的眼睛。
　　“我草！”曹佑安惊叹。
　　皮箱里是一沓一沓的纸钞，整整齐齐，每一百张一扎，像砖头块似的摞在一起。
　　曹佑安家境良好，从小到大没缺过钱，但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现金。大多数普通人在面对一整箱钞票时都会控制不住地惊叹，他也未能免俗。
　　“你带这么多钱来调查处干什么？”曹佑安从金钱的魅力中挣脱出来，怀疑地看向陆初景。“是要贿赂柳处长么？”
　　陆初景无语道：“如果我下次要贿赂，会记得避开你的。”
　　曹佑安：“……也是。”
　　柳清秋忍了又忍，还是控制不住剜了曹佑安一眼。
　　陆初景没多说，动手把钞票砖取出来。大约拿出来二十多沓后，就露出了箱子内壁的夹层。他伸手指进去摸索，从窄窄的缝隙里取出一个信封。
　　牛皮纸材质的，看起来已经发脆，是一封古董信件。
　　陆初景凝视手里的信封，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把信封放在桌子上，转开头。他的视线飘飘忽忽没有焦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郁晏垂眼看他，手落在陆初景的肩膀上，略微收紧。
　　陆初景抬眼，在郁晏脸上看到担忧的神情一闪而过。他回过神，不知不觉握住郁晏的手臂，然后说：“这一封，是老师留给我的绝笔信。”
　　“信封上的字迹和今天收到的这封是一样的。”柳清秋不安地看他。“我能问问吗，陆先生你的老师……？”
　　“他已经去世了。”
　　两封信并排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一封簇新，一封陈旧。两只信封上写着相同的字，陆初景亲启，就连笔迹的细微转折都极其相似。
　　看起来像是出自同一人笔下。
　　陆初景知道不是。
　　“我的老师名字叫做丁久年，跟丁绪风是亲兄弟。”陆初景声音平稳。“今天的这封信，应该是丁绪风仿造老师的字迹写的。”
　　郁晏右手贴在陆初景后背，像是一个支撑。他的视线落在皮箱侧边的錾痕上。
　　柳清秋严谨地提出质疑：“有没有可能，你的老师并没有死去？这两封信的笔迹过于一致了，而且绝笔信……”
　　陆初景打断她，语气平静地陈述：“我是亲眼看到老师被太阳晒得灰飞烟灭的。”
　　柳清秋哑然。
　　气氛一片沉寂。
　　郁晏感受到陆初景脊背绷直了，似乎要用力克制情绪，以免在其他人面前失态。他稍稍往旁边靠，右手自然地垂落，揽住身边人的手臂，轻轻捏了一下。
　　隐晦的安慰。
　　陆初景没有躲开。
　　数秒后，他继续道：“丁绪风因为主导研发光明药闻名吸血鬼群体，但实际上，一开始这个想法是由老师提出来的。”
　　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曹佑安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话。柳清秋觑了他一眼，以凌厉的表情示意他闭嘴。
　　“老师提出了让所有吸血鬼重归人类社会，基于这个构想，他开始研制光明药。丁绪风很赞同这项研究，在最初确实也付出了不少。”陆初景说。“很快，药剂研究成功了，那个时候，丁绪风就说要开展临床试验。但是在实验开始之前，老师给自己注射了光明药，成为了药剂的第一个实验体。”
　　丁久年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在兴起研究光明药的念头时，他脑海里想的是让所有的吸血鬼能够再次站在阳光下，再也不必于黑暗中躲躲藏藏。他寄希望于药剂能够让吸血鬼们融入人类社会。
　　为了这个伟大的构想，他身先士卒。
　　但结果并不美好。
　　“没过多久，老师就发现光明药是存在缺陷的，这种药剂存在明显的后遗症。”陆初景说。“老师想要叫停临床试验，可丁绪风不同意。他妄想用光明药来控制人类社会，由上往下，逐渐蚕食。丁绪风原本打算把他们变成吸血鬼，再通过有限制地提供光明药来钳制他们，迫使这群站在人类权力最顶端的人向他低头。在他看来，光明药的缺陷并不致命，完全可以投入使用。”
　　“但丁绪风的计划里有一个巨大的缺陷。”
　　“那些渴望长生不死的政客、富豪们，都格外珍惜自己的小命，可变成吸血鬼的过程中死亡率太高了，十个被咬过的人类，都不一定有一个能够成功转化。”
　　在死亡的威胁下，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可如果这些人不变成吸血鬼，光明药就毫无用处，丁绪风也失去了与当权者们达成协议的筹码。
　　陆初景嘲讽道：“丁绪风为这些人操碎了心，他提出让老师再研制一种能够降低人类转化为吸血鬼过程中死亡率的药物。”
　　“老师拒绝了他。”
　　丁久年意识到丁绪风正在谋划着怎样把人类社会牢牢控制住，把人类作为吸血鬼的食物豢养起来。
　　这与他研发光明药的初衷背道而驰。
　　兄弟俩产生了分歧，自此陷入僵持。
　　陆初景那时还不大，他的父亲早早去世，祖父又过于严肃，整日给他念一些经史子集，让还是个小少年的陆初景摇头晃脑地背，背不出来就要抽三个手板。
　　在祖父严厉的管束下，教导洋文的和蔼可亲的丁先生自然更得陆初景的喜爱。
　　丁先生还有一个哥哥，陆初景管他叫丁伯伯。
　　没人知道这两兄弟从哪里来，又为什么在这里停留。他们从来只在夜间出现，故而认识的人不多。和他们相熟的只有陆初景和曹家的孩子，那时所有人都对这两兄弟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陆初景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丁先生不愿再跟丁伯伯说任何一句话。丁伯伯也总是用失望又不解的眼神看丁先生。
　　他们悄无声息地划清了界限，仿佛两条河流，短暂地交汇之后，又变得泾渭分明起来。
　　陆初景夹在中间，尚且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偏帮，恰逢这个时候有去海外的船票，陆初景当即决定远渡重洋去游学，增长一番见识。
　　“当时我想，或许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和好，不用我再烦恼了。”他说。
　　很快过了两年，陆初景回到临津，兴冲冲地寻到老师的住处，却看到他被人绑在约束床上，四肢皆被钨钢锁链束缚住，放在院子中央。太阳落在他脸上、身上，灼烧出一片轻飘飘的灰。
　　陆初景愣住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灰飞烟灭是一个再真实不过的陈述。
　　当时丁绪风就站在屋子里，老旧的窗棂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朱红的窗框投下一抹暗色，让他看起来形如恶鬼。
　　陆初景当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上前去问丁绪风，但才说了两句话，熟悉的、面容和蔼的丁伯伯就伸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挣扎无果，陆初景缺少氧气，短暂地昏迷了一段时间。
　　等他再醒过来，首先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不是皮肉、关节、内腑，而是从每一寸骨头深处蔓延出来，无比剧烈的痛楚。
　　从那一刻起，他变成了吸血鬼。
　　在转变的过程中，丁绪风来看了他不止一次，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他喜悦又难过，儒雅的脸庞一瞬间扭曲。
　　他的声音充满感叹：“你为了人类指责我，现在你最珍视的学生却从人类变成了吸血鬼……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如果你还活着，是会给他光明药，还是不给呢？”
　　陆初景刻意模仿了丁绪风的语调，这句话听起来就格外别扭，既冷静又疯狂。那话语里透出对手足兄弟就此死去的惋惜，还有亲手摧毁不听话人偶的快意。
　　褚卫禁不住搓了搓手臂：“……这尼玛是个变态吧？”


第五十二章 五十二颗小尖牙
　　对于这稍显出格的评语,柳清秋点了点头。她的赞同引来曹佑安诧异一瞥。
　　良久的沉默。
　　陆初景看向对面的曹佑安：“丁绪风把我变成吸血鬼，是出于对老师的报复。即便老师已经死了,他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老师不愿意顺从他，就会失去珍视的学生。”
　　丁久年从未向陆初景透露过自己是吸血鬼，也从未打算把学生变成吸血鬼。他深知所谓的不死，并不是上天的恩赐。人类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正因为时间有限,才使他们更懂得珍惜。
　　“所以我想，丁绪风指使成勋绑架曹佑安，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陆初景说。“他还在报复老师,即便老师已经死了几十年。”
　　丁久年有两个学生,一个是陆初景,一个是曹胜的父亲。
　　陆初景当初撞上了丁久年灰飞烟灭的场面，丁绪风那时正疯狂,将他牢牢地绑在钨钢制约束床上，直到完成整个转化过程。
　　后来丁绪风要继续进行他的“伟大事业”,放松了对陆初景的看管,陆初景趁机离开。
　　过去好几十年，丁绪风一直筹备着光明药与另外一种降低转化死亡率的药剂。直至两年前，他的家仆成勋绑架了曹佑安。
　　“后面我要说的，仅仅是我的猜测。”陆初景沉思着说。“我猜两年之前，降低转化过程中死亡概率的药剂终于有了进展，这个时候丁绪风又想起了老师。他这种人一定会想，如果老师也赞同他的理念,他们一起进行研究，整个过程会变得更加容易。但因为老师的不配合,他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为什么老师就不能理解他的伟大事业呢？”
　　“丁绪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或许你只是不经意间得罪了他，他脸上还对你笑，回过身就会进行报复。对他而言最大的背叛就是自己的亲生兄弟竟然拒绝为他的伟大事业奠基……他大概永远也不会释怀。”
　　“所以他决定绑架曹佑安，因为这是老师另一个学生的后代。”
　　“老师只有两个学生，一个在他死亡当天就变成了吸血鬼，一个结婚生子，绵延后代。过了好几十年，唯一的曾孙也变成了吸血鬼。”
　　“丁绪风以这种方式诘问老师：假如他最珍视的人都从人类变成吸血鬼，他要怎么做？永远不给他们光明药吗？还是说换一种方式，让吸血鬼们能够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类面前，甚至凌驾于人类之上？”
　　曹佑安张口结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是因为这种原因被绑架，然后变成吸血鬼的。听起来丁绪风脑子有点不太正常……有多少人会选择报复自己已经死去几十年的亲兄弟呢？
　　不论再做什么，对方都已经看不到听不到了，更不会为此焦灼痛苦。唯一能从这种报复行为中获得满足感的，只有丁绪风本人。
　　“我他么——”曹佑安想骂人。“我刚想说这人是不是有病，但一想起来他就是个变态，那好像也不是很奇怪。”
　　谁能理解神经病在想什么？
　　丁绪风或许没到精神失常的地步，但他明显有些病态了。报复欲强烈得令人心惊。
　　“真要说起来，我跟他弟弟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了，续师徒缘分也算不到我头上来。”曹佑安喃喃自语。“什么狗东西，竟然报复到我身上来了？我招他惹他了么？”
　　“确实可以算得上无妄之灾。”柳清秋都不由得有些同情他。
　　陆初景摇摇头：“你们还记得我说的话么？我猜测两年前，丁绪风研究的关于降低转化死亡率的药有了进展。”
　　他抬眼看了看郁晏，随后又转头。
　　“我想，丁绪风要报复老师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拿曹佑安试药。”陆初景推测。
　　“什……？”曹佑安当场跳起来，眼睛四下看，想找个趁手的武器。要是他知道丁绪风现在在哪里，只怕要单枪匹马找上门去报仇。
　　不带这么侮辱人的！报复到他一个无关人员头上来就算了，还把他当做实验材料使用？！
　　“丁绪风想的应该是，拿你做实验，要么药剂有用，你成功变成吸血鬼；要么药剂没有用，无非一死。哪一种情况都达到了他报复老师的目的。”陆初景淡淡地说。“虽然不能排除你顺利转化有自身体质的原因，但无论如何他会在别人身上继续尝试。”
　　“两年前降低死亡率的药剂已经有了雏形，那么现在呢？这种药剂是不是已经完善，可以给任何人使用？”
　　这个设想让所有人都皱起眉。
　　陆初景知道，他的猜测很可能就是事实。他之所以回到临津，也是为了阻止丁绪风。
　　丁绪风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他的一些选择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个念头。比如第一剂降低死亡转化率的药，他会用在曹佑安身上，因为他把这视作对丁久年的报复。再比如，如果要选一个城市作为他伟大事业的开端，那一定是临津。
　　在这里丁绪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弟，所以他会在这里策划一场动乱，用血腥和杀戮竖起他首战告捷的旗帜。
　　陆初景的视线再次落在两个信封上。
　　“柳处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封信来的那么快？”他问。
　　郁晏没有说话。有除陆初景之外的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他总是沉默安静的，并不参与任何话题，像一个坚实可靠，但寡言少语的骑士。
　　“这也是我想说的。”柳清秋苦笑。“恐怕调查处有丁绪风安插进来的人。”
　　“你觉得是谁？”陆初景问。
　　柳清秋好几秒没有说话，但她的视线转向曹佑安，定定凝视他。
　　曹佑安：“……？”
　　他愣了一会儿，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怀疑我是内奸？”曹佑安不可置信。他鼻子都要气歪了，指着自己的脸。“我，被他手下绑架，然后被迫试药，能活下来都是我走运，怎么会为丁绪风做事？”
　　柳清秋想了想，坦白道：“完全有可能是利益交换的结果。比如你在绑架过程中被策反，或者丁绪风越过你，直接和曹老爷子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你平安回来，但要加入调查处为他提供消息。”
　　柳清秋直言不讳，完全没有掩藏自己的怀疑。
　　曹佑安愤愤不平地吭气，无力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厚黑学看多了，满脑子的阴谋论？”
　　柳清秋恍若未闻，继续说：“刚才你就在门外偷听——”
　　“我那不是……”曹佑安发现自己没法解释。那是家里老爷子让他摸清调查处的动向，尤其是处长的。做孙子的能怎么办，只能照做。
　　他相信自家爷爷不会跟丁绪风达成什么见鬼的协议，但这话说给柳处长她能信么？
　　曹佑安都快绝望了，感觉就是黄泥落在□□里，百口莫辩。
　　这时，陆初景忽然提问：“柳处长，你觉得如果我现在去跟丁绪风说，我支持他的计划，并且想要加入，他会怎么对我？”
　　柳清秋一怔。
　　“他不会欣喜若狂地欢迎我，反而会想方设法地杀了我。”陆初景平静道。“他之所以报复性地将我和曹佑安都变成吸血鬼，是因为在他眼里，我们是老师的延续，继承了老师的遗志。”
　　“老师已经死了，他的想法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不会改变。假如曹佑安愿意为他做事，就是对老师的背叛，即便曹佑安根本不知道老师是谁。”
　　“丁绪风痛恨老师反对他。但假如我或者曹佑安赞同他，他又会想：我的亲生兄弟秉持自己的观点，甚至为此付出生命，你们怎么能跟他不一样呢？”
　　陆初景对丁绪风了解深刻。他希望丁久年跟他一起创造一个“新世界”，丁久年违逆他，他便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他确实仇恨丁久年，但这个唯一的弟弟在他心里也是有分量的，尤其是对方死后。
　　他一面持续性报复丁久年，甚至将仇恨移情，但一面又希望在别人身上窥见丁久年的影子。
　　“啊这……？”曹佑安茫然。“那岂不是说，其他人可以选择加入他。但只有我和你，加入他是背叛丁久年，会死；不加入他是反对他，也是死？”
　　陆初景点点头。
　　一阵可怕的沉默。柳清秋对曹佑安的怀疑已经降到了最低。
　　曹佑安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小声说：“你们有没有觉得现在的情形很适合说一句拉风的话？”
　　所有人看向他，疑惑的疑惑，面无表情的面无表情。
　　曹佑安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国可乎！”
　　所有人：“……”
　　就连郁晏都露出了无语的神情。
　　柳清秋现在不怀疑曹佑安是内鬼了，她开始怀疑曹佑安脑袋有毛病。
　　“还有啊。”曹佑安又说。“丁绪风对丁久年的态度真的很像那种得不到白月光，所以非要弄死对方然后再怀念的变态。我和陆初景就是替身，菀菀类卿，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你一笑就不像他了……之类的。”
　　所有人再次：“……”
　　陆初景是个不怎么看网络小说的宅男，他经常看的是各类本地新闻，故而对一些流行梗不是很了解。即便如此，听到替身这个词，他还是狠狠地皱眉。
　　郁晏眼神冷冽，看向曹佑安，把对方看得瑟缩了一下，往后仰头。
　　“没事少网上冲浪，人会变笨。”柳清秋叹气。她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维持不下去了，有些无奈。
　　曹佑安撇嘴。他觉得自己描述得非常精准，可不是恰如其分么？
　　“那么陆先生认为丁绪风安插在调查处的人是谁？”柳清秋转回正题。
　　陆初景：“我在出租屋的时候没有被找上门，刚到调查处，第二天就有信送过来。仅仅一个晚上，知道我在这里的人恐怕不多。”
　　柳清秋：“只有我、耿子诚，曹佑安。还有……”
　　“前台登记员。”陆初景说。
　　柳清秋点点头。
　　耿子诚昨天在出租屋失去控制，被运回来之后就注射了镇定药物，今早才清醒过来，故而绝对不可能是他。
　　“前台这个职位确实不太引人注目。”柳清秋说。“因为不会接触到机密信息，所以监管没有那么严格。相对来说，确实更容易安插人手。”
　　陆初景也赞同。
　　“我现在就安排处里将她控制起来。”柳清秋说。“希望能问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陆初景：“恐怕她不会说。”
　　柳清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会让她开口的。”
　　调查处身为特殊机构，是有一套独立流程的，能够以泄露机密的罪名审讯涉事职员。
　　身为人类，柳清秋不能独立抓捕吸血鬼。但好在调查处收编的吸血鬼不少，柳清秋签了批捕文件，立刻就有混编外勤小队执行抓捕任务。
　　曹佑安羡慕道：“我也想做外勤……”
　　柳清秋没有理会他。
　　锁定了泄露踪迹的钉子，陆初景接着伸手，拿起了丁绪风送来的信。
　　牛皮纸信封大概是丁绪风自己亲手裁剪粘贴起来的，工艺粗糙，就连这点细节都模仿了丁久年的绝笔信。
　　当初丁久年死后半个月，陆初景已经转变成吸血鬼。他难过之下想要保存一些老师的手书，于是趁人不备到丁久年的房间仔细翻找了一趟。绝笔信就躺在抽屉里，除此之外再没有只言片语。
　　想来丁久年对自己的死亡早有预料，提前留下了书信。
　　丁绪风大概也看过，才能模仿得如此一致。
　　陆初景撕开信封。他动作并不仔细，甚至没有花功夫找一把美工刀撬开火漆封口。
　　【谨启者：见字如晤。别君已久，遥贺生辰；悉闻近况，致书以讯。弟去近百载，犹记先生否？三日后旧宅凭吊，故地重游，恭请一叙。丁绪风亲笔。】
　　寥寥数语，是一封邀请函。
　　陆初景看完了信，把里面的纸张摊开，放在桌面上。
　　这个动作透露出随意观看的意思，柳清秋还没动作，曹佑安先探头，歪着脑袋一字一句地读信。
　　几行字竖着躺在米黄的纸上，曹佑安很快就念完，末了还夸了一句：“这人字写得不错。”
　　柳清秋：“……”这是重点吗？
　　“他约我三天后见面。”陆初景说。
　　郁晏抬眼看了一眼书信，视线又转回身边人脸上。他很在意信里的一句话，静默了数秒，低声问：“你的生日要到了吗？”
　　陆初景“嗯”了一声，淡淡道：“就是三天后。”
　　郁晏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抬起眼皮看那张信纸，眼神不善。
　　曹佑安：“嘶——”
　　他高高抬起眉毛，诧异又愤慨：“不是我挑事儿，但是约你在生日当天去给另一个人上坟？这不是纯粹的欠揍么？我上次看到这种操作还是在红楼梦里。贾宝玉都是自己去祭奠金钏，丁绪风倒好，他直接约寿星一起去啊？！”
　　陆初景没说什么，表情还是平静的。
　　曹佑安不能理解。
　　“你这都不生气的？”他惊讶道。
　　“丁绪风想通过这种羞辱的方式激怒我。”陆初景说。“跟着他的方向走，才是他想要看到的。”
　　柳清秋顿了顿，问道：“那陆先生要赴约么？”
　　郁晏转头看陆初景，脸上还是毫无波澜，但手指屈起来，收紧手心。
　　“当然要去。”陆初景回答。“他不会无缘无故地邀我见面，我要弄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
　　听到回答，郁晏抿紧嘴唇。他下颌用力，忍着险些脱口的反对。
　　他不能……不应该阻止陆初景做他自己决定好的事情。即便再不愿意，再担心都不可以，人鱼的本能如此告诉他。他应该顺从听话，而不是质疑反对。
　　曹佑安嘀嘀咕咕：“换我打死都不过去，直接把信撕了完事。”
　　柳清秋终于忍不住，提起文件夹拍他的头：“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不需要你发表高见。”
　　曹佑安张口还想说话，柳清秋严肃地看着他：“我还没跟你计较听墙角的事。”
　　曹佑安：“……”
　　他选择偃旗息鼓。
　　“需要我安排保护么？”柳清秋问。
　　陆初景摇了摇头：“不用。”
　　他能从数百个吸血鬼的围追堵截下带着一整箱药剂离开研究所，自然有足够的能力保障自己的安全。
　　除非丁绪风能调动大型热武器进行集中打击，否则陆初景都能够脱身。
　　如今吸血鬼的存在还未暴露于世人眼前，即便丁绪风已经和某些当权者达成了协议，为了避免引起警觉，他是不会大费周章除掉陆初景的。
　　大概在丁绪风看来，陆初景只是他成功路上的一块小石头。硌脚但不至于把人绊倒，完全可以过后再理会。
　　从办公室出来，曹佑安去做他的文员工作，陆初景和郁晏则坐电梯下楼，回到居住的房间。
　　陆初景将丁绪风的信件留在柳清秋那里，丁久年的绝笔信则带了回来。全程他都没有拆开那封古董信件给人看。
　　皮箱被重新放回衣柜角落里，陆初景正准备关上衣柜门。
　　这时，郁晏拽了拽他的手。由于背着光，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是暗的。
　　“……我能不能看看那封信？”


第五十三章 五十三颗小尖牙
　　陆初景看向郁晏。
　　他发现人鱼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神情向来是淡漠无谓的，像一尊雕像,华美却冰冷。但是在这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合，人鱼眼睛里立刻有了不一样的神采，仿佛瞬间活过来了一样。
　　就好像他整个人是被陆初景点亮的。
　　看人的眼神也是，郁晏直直地望着自己的时候，好像全世界他只看得见眼前这个人。陆初景知道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可某些时刻,他还是不由得被这样专注的目光打动。
　　郁晏很少提出要求，但是他真的开口的时候，陆初景觉得自己很难拒绝。
　　丁久年的绝笔信,陆初景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这是他故去老师留下来的唯一纪念,按理来说实在没有必要给郁晏看的。
　　哪怕刚才在柳清秋的办公室里,他也只展示了信封上的字迹作为比对样本，完全没打算将信件的内容公之于众。
　　郁晏问的是能否看看信件,目光却好像在说：我能否离你更近一点，连带着你的过去,你不愿意告诉别人的所有事情,能不能让我知道？
　　他安静沉默地等一个答案。
　　陆初景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过了好几秒，郁晏没得到准许。他早有预料，也说不上失望，只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抱歉，我不该提多余的要求。”
　　这或许是一个不该触及的话题。他过分又冒犯地提出要看丁久年的绝笔信，陆初景会觉得不高兴吧？
　　郁晏垂下眼,表情没什么起伏。他转身，想要回房间去。他觉得陆初景现在大概不想看到自己,故而决定走远一点。他的衣柜里有一件陆初景穿过很多次的白衬衫，他可以——
　　身后有人拉住他的手臂。
　　“这封信我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陆初景说。
　　郁晏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看眼前的人表情不定，准备再说一声对不起。
　　陆初景却突然吐了口气，露出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但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你要看的话，就看吧。”
　　郁晏：“……？”
　　郁晏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两秒后，他喉结上下动了动。
　　“……我可以看吗？”郁晏又问了一遍。
　　大多数时候陆初景都是一个做出决定便不会轻易反悔的人，他摆了摆手，转过去找房间里的电视遥控器。
　　几秒种后回头，神情不自然道：“拆信封的时候小心点，好几十年了，里面的纸都脆了，别弄破。”
　　郁晏点了点头。他感觉一种巨大的陌生情绪从胸腔里升上来，像一个热气球带着他一路往高处去。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几乎要错觉那里有心跳。
　　半晌没听到皮箱被打开的声音，陆初景问：“发什么呆，不是要看信？”
　　郁晏回过神，视线凝聚在陆初景脸部，顿了顿，才说：“我先帮你把电视打开。”
　　陆初景满头问号：“我没有手吗？”
　　郁晏很快地笑了一下，嘴角向上拉扯了不到一秒就放下去。他坦诚道：“我想帮你开电视。”
　　陆初景：“……”
　　他看着郁晏从靠窗书桌的抽屉里找出电视遥控器和房间备用钥匙等一堆小玩意儿，又看着郁晏把电视插头插上，转到他经常看的本地新闻频道，甚至贴心地调了合适的音量。
　　陆初景表情复杂。
　　该说不说，怎么越来越像小狗了，会给主人叼遥控器的那种……他真的是条人鱼么？
　　电视里开始播本地新闻了，陆初景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调查处房间里配备的沙发比出租屋那个弹簧都坏掉的沙发要舒服得多，他却有点坐立难安。
　　……怎么还没有拆信的声音？
　　陆初景不像平时那么无所谓，因为那封绝笔信对他来说确实很重要，那是属于他过去的一部分。
　　“啪嗒。”
　　锁扣被打开。
　　郁晏从皮箱夹层里取出信封，盯着上面“陆初景”三个字看。过了好几秒，他都没有动手打开信封。
　　陆初景坐不住了，拖着步子走过来，指尖落在他的肩膀上。
　　“不是要看信么？”他说。“我读给你听。”
　　郁晏抬眼，深蓝色的眼瞳像波涛汹涌的海面。
　　“好。”
　　他应，然后轻轻地捏着那封信，递过去。
　　陆初景懒得去找一把椅子，就盘腿坐在地上。他一向不太讲究这些，坐下之后还拉了郁晏一把，让他也坐在自己身边。
　　“站着读信总感觉怪怪的。”陆初景说。“好像在念检讨或者做汇报。”
　　郁晏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信封被缓缓打开，陈旧的信纸发出枯叶破碎似的声音，经年日久，笔墨边缘如絮般沿着信纸纤维的方向散开，显得有些模糊。
　　陆初景清了清嗓子，平缓地念道：“初景亲启：今天夜里，读书到一半，想起留信一封，或为绝笔。近来我和你丁伯伯的矛盾渐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变故，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思来想去，还是要留几句话给你。
　　“我教导你两年有余，大多教一些洋文、乐理。想教给你一些新的思想，却不知如何讲，才能使你认同。
　　“所谓新的思想，既为人人平等，并无高下之分。或有具人形而非人者，亦当平等。你丁伯伯不认同这话，不知你怎么想。
　　“大约首先要问：具人形而非人者是什么？
　　“万望你永不知道什么是非人者。如若不幸，见信时已知道非人者是什么，甚已罹厄为非人者，那么还有一句话要告知，或有裨益。
　　“往后，你是不奔之水，不谢之花，不腐之尸。可你要记得，你曾经是人类。”
　　最后一行字念完，陆初景说：“没了。”
　　这封信内容并不多，当时陆初景还不知道世界上存在吸血鬼，丁久年的信也就写得言辞含糊，以“具人形而非人者”来指代吸血鬼。
　　郁晏坐在陆初景身边，两人肩膀靠在一起。他感觉到身边的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陆初景是不需要呼吸的，他做这个动作时，常年来压在心里的情绪终于有了缺口，得以倾泻出来。
　　“他对你很好。”郁晏说。
　　人鱼贫瘠的情感让他无法体会丁久年倾注在绝笔信里的种种担忧，但他学习过人类社会的知识。
　　有一句话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丁久年虽然不是陆初景的父亲，但作为老师，他确实为自己的学生考虑了很多。
　　“是。老师当时对自己的结局已经有所预料，他留下这封信，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变成丁绪风那样。”陆初景低声说。“我几乎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子。老师教导我的那两年里，有很多次我都觉得，假如我的父亲还在，大约就是老师那样的。”
　　慈爱又没那么严厉，对他最大的期望是做一个好人。
　　郁晏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五指张开，握住陆初景的。他垂着眼，安慰似的捏了捏吸血鬼的指节，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诚恳又温柔：“你有两个父亲，他们都很好。”
　　其实他不知道什么是好的父亲，什么是不好的，郁成江对他来说是仇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范例能够拿来对比。
　　但这是他能够想到的最诚挚的夸奖。
　　席地而坐的吸血鬼沉默了数秒，浅浅地笑了一下。不是之前那些礼貌的、应付的笑，这个笑容自然而然地出现，让他看起来无比轻松。
　　郁晏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陆初景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嘴唇旁边会有一个小小的笑弧。他盯着看了好几秒，一直到笑弧消失。
　　陆初景没有抽出自己的手，算是接受了这个笨拙的安慰。他想了想，又说：“我先前不是不愿意给你看信，只是难以提及自己的过去。不过想想你一开始就把郁成江的事情都告诉我了，那我说说也没什么。”
　　对于陆初景而言，坦白过去，尤其是拿出这封信，就像是把自己整个人剖白，摊开给人看。信纸上最后一句话，是他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直接原因，阅读这封信就像阅读一部分的他自己。
　　对方是郁晏的话……好像也可以接受。
　　陆初景对郁晏的过去知之甚详，总忍不住亲近他一些。何况郁晏用那种小动物般的眼神望着自己，真的很难不心软。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提出要看这封信，大概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拒绝。
　　郁晏“嗯”了一声，感受着陆初景手指的温度，耳根逐渐转红。他没有说别的话，也没有别的动作，只希望此刻能够延长，再延长。
　　-
　　夜间，柳清秋接到消息，前台接待员被抓住了。
　　最开始执行抓捕任务的时候是白天，混编外勤小队一般是四个人类、两个吸血鬼这样的配置，另外可以视情况调动无人机或请求其他支援。
　　吸血鬼队员在白天不能见光，只能坐在改装过能过滤大部分光线的车内待命，而四个人类队员从武力值上明显不是吸血鬼的对手。因此外勤小队埋伏在前台的住处附近，准备等到夜晚降临后再实施抓捕。
　　外勤小队制定了详细的抓捕计划，两个吸血鬼同时出动，控制住前台。接着其他人立刻用光损伤仪器切开小创口，给她注射了极大量的镇静剂。
　　夏季太阳落山格外迟，等前台接待员被带回调查处，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审讯室外，柳清秋隔着单向透视玻璃往里看。
　　旁边，耿子诚声音嘶哑地说：“我来审么？”
　　柳清秋停顿数秒。
　　“我先试试吧。”她说。
　　耿子诚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
　　柳清秋推开审讯室的门，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对面，前台接待员被钨钢链勒住四肢，绑在刑讯椅上。注射过超出正常用量数十倍的镇定剂后，吸血鬼的力量和敏捷度都大幅减弱了，即便如此还是能轻易对普通人类造成伤害，因此只能限制她的行动能力。
　　前台原本垂着头，见到有人进来，抬眼看过去。
　　“柳处长？”她如同平常那样打招呼。“你来上班啊？”
　　从外表上来看，前台接待员仿佛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长相甜美乖巧。由于抓捕过程中产生了反抗和搏斗，她的头发略有散乱，两绺乌黑的发丝落在脸侧，看起来甚至有些弱不禁风，引人垂怜。
　　柳清秋没有贸然开口。十来秒后，她出声：“邱前辈，你怎么会为丁绪风做事？”
　　前台接待员的名字叫做邱寒梅。
　　调查处里人类和吸血鬼都有，吸血鬼年龄一般都比较大，很多都是爷爷奶奶辈的，长相却远远跟不上年龄。为了避免称呼混乱，一律叫做前辈。
　　“你问我怎么会，不如问我怎么不会。”
　　邱寒梅语气空洞。她压根没想着辩解，能够泄露消息的就那么几个人，范围实在太小了。这个时候还要负隅顽抗，反倒显得可笑。
　　静默了数秒，她又说：“你不会理解我的。你都没有经历过见不到太阳的日子……怎么能理解吸血鬼对阳光有多么渴望？”
　　说话的时候邱寒梅眼神枯槁，她的面容还是年轻的，神态却透露出暮气，语气也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柳清秋：“丁绪风许诺了向你提供光明药，以此诱导你在调查处为他提供消息么？”
　　邱寒梅没有说话。
　　“我知道大多数吸血鬼都想摆脱无穷无尽的黑暗。”柳清秋说。“但是光明药真的重要到让你宁愿抛弃道德、良知和底线？”
　　邱寒梅眼神瑟缩了一下，然后反驳：“别给我扣那么大的帽子。我只不过是为他做一点点小事情，远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泄密是严重违反条例的，甚至是重罪。”柳清秋强调。
　　邱寒梅笑了一下，有些嘲讽。
　　“重罪？”她缓慢地说。“你知道吗，在进入调查处之前，我没有一个合法的身份。自从变成吸血鬼后，人类社会就从未接纳过我。即便进了调查处，可除了这里，我没有别的立足之地。
　　“只有等到新的秩序建立起来，我才有资格重新成为一个‘人’。你跟我说泄密是重罪，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等所谓的新秩序建立起来之后，你真的还活着吗？”柳清秋反问。“你是一枚只能用一次的棋子，启用之后就彻底废弃了。丁绪风真的会在乎你的死活么？”
　　邱寒梅摇摇头：“无所谓了。我甘愿当一枚棋子，赌我能等到那一天。否则永远永远生活在黑暗里……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柳清秋哑然。
　　半晌，她继续问：“除了你，调查处还有没有丁绪风的人？他来临津市的落脚点在哪里？你是否还知道其他关于药剂的信息？”
　　“柳处长，你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将棋无需告诉卒子如何统帅全局。”邱寒梅低声说。“就像在调查处我接触不到什么机密，丁绪风同样不会向我透露太多。”
　　柳清秋平静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消息了。其实邱寒梅能够说这么多话已经出乎她的意料。
　　她站起来，刚要离开，忽然想起之前的事。
　　“邱前辈，你曾经送过网购的干枣给我，说是老家产的。”柳清秋说。“那是出于友好的目的赠送的礼物，还是另有意图？”
　　听到这句话，邱寒梅抬起头，看向柳清秋的颈侧。
　　“你觉得呢？”她舔了舔嘴唇。“柳处长，你该好好补气血，否则闻起来……没那么健康。”
　　柳清秋没有太多意外，她转身朝审讯室门口走去。
　　身后，邱寒梅又说：“等到丁绪风成功之后，你就会是我的食物了。”
　　柳清秋回头，淡淡地说：“他不会成功的。想来邱前辈要一直忍受家养禽畜的血液，希望你今后一直好胃口。”
　　-
　　三日后，清晨，陆初景准备去赴丁绪风的约。
　　临出门前，郁晏站在门口，用那双海一般的深邃蓝眼睛看他：“……我真的不能去么？”
　　“不是不能，是没有必要。”陆初景道。“至少今天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完全可以放心。”
　　丁绪风极其注重仪式感和心理满足，所以一定会留着他，让他见证自己的伟大事业如何一步步成功。这是丁绪风想要展示给丁久年看的，以此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正确，而丁久年当初的反对是多么愚蠢。
　　郁晏眼神阴沉沉，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陆初景叹气，只得承诺：“今天晚上你还可以睡在我的房间里。”
　　他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以同住一间房来安抚郁晏是多么奇怪的条件。人鱼对他的依赖已经让他不知不觉习以为常。
　　郁晏眼睛亮了一下。
　　“走了。”陆初景说。“我还要去买点吊仪。”
　　夏天，祭奠的一应物品本来是不好买的。但临近中元节，有些老杂货铺备了少量货物，堆叠在一起。
　　陆初景蹲在旁边挑选，拿起一刀凿了洞的黄纸。
　　“小伙子去公墓上坟烧纸么？”看店的老大爷在一边瞧。“现在都流行烧天地银行的纸钱了，面额大，能印到壹佰亿！”
　　陆初景笑了笑：“不要那个。我一直都是烧黄表纸和金元宝。”
　　“是个讲究人。”老大爷说。
　　丁绪风送来的信里，约他在旧宅凭吊。所谓的旧宅，指的是丁久年还在的时候，兄弟俩在临津共同的住处。
　　当时丁久年是陆初景的老师，两家住的其实不远。陆初景走了一段，路过自己百年前的家——现在已经被改成陆进宗纪念馆，进去还要收五块钱门票，用作建筑维护。
　　他站在街对面，远远地看着纪念馆门口的牌匾。
　　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买票进去，保安在门口打哈欠，检票的时候不太仔细。纪念馆门口有两尊石狮子，其中一只脚上卧着流浪猫。
　　人流来往，没有谁注意到旧日幽魂。
　　陆初景静静地看了几分钟，在心里说：好久不见啊。


第五十四章 五十四颗小尖牙
　　离陆进宗纪念馆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条古老、狭窄的小巷。
　　一个身材高挑，肤色苍白的年轻女人站在巷口。她穿着全黑的职业套裙,妆容精致，头发扎成干练利落的高马尾，双手抱臂，扫视来往的每一个行人。
　　远远有人提着塑料袋走过来，临近巷口时停下脚步。袋口斜着露出金灿灿的纸折元宝，以及一把香。
　　“陆初景？”年轻女人勾勒完美的红唇向上翘了翘。她上前,从头到脚打量眼前的人，随后点了点头。“跟我来。”
　　两人走在阴凉的巷子里，陆初景问：“你注射了光明药吗？”
　　年轻女人看了陆初景一眼,没有回答。
　　这一片跟百年之前大不一样,丁绪风的旧宅早就被拆掉了,原址上建起了民居。算起来这条小巷，没准就是当时的哪条回廊。
　　转过弯,走出小巷，是一块废弃的荒地,大部分土地被住在附近的居民开垦成了小块菜田,最中间是两颗常见的香樟树，树下一堆碎砖头，大约是清理田地的时候堆在那儿的。
　　这里了就是丁久年死去的地方。
　　丁绪风站在樟树下，穿着一身旧时的长袍，嘴角带笑。他看上去不到四十，长相儒雅随和，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陆初景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瞬。
　　他站住不动,年轻女人在他背后推了一把，语气不耐：“站着干什么,往前走。”
　　陆初景回神。他没有反驳，慢慢地从菜田之间穿行过去，手里提的塑料袋发出“哗哗——”的响声。
　　丁绪风看着他越来越近，等陆初景也站在树荫下，他温文地笑着说：“阿景，我们很久不见了。”
　　陆初景一时没有出声，攥着塑料袋的手紧了紧。
　　他胡乱地四下看，视线落在丁绪风脚边的碎砖破瓦堆上，看了好几秒。那些砖头瓦块被垒成一个小包，很像是……
　　“这什么？”陆初景问。
　　丁绪风顺着低头看了一眼，平静地解释：“当时久年连尸体都没能留下，我在江州祖宅为他立了一个衣冠冢。而这里是他的葬身之地，我想着来凭吊，至少得有一个坟茔。”
　　陆初景深吸了一口气。来之前他做好了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要尽量平静，弄清楚丁绪风到底要做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对方刚说了两句话，陆初景就觉得自己被激怒了。
　　陆初景不想追究丁绪风亲手用碎砖破瓦搭坟包到底是侮辱还是怀念，他的思维真的很奇怪，有的时候甚至弄不清楚算不算正常人。
　　丁绪风在他垒起来的坟墓前静静站了一会儿，看着陆初景从塑料袋里取出黄纸和金元宝，用打火机点燃。
　　“你还信这些么？”他问。
　　“不信。”陆初景说。“但我能为老师做的事情只有这些。”
　　黄表纸燃烧起来，冒出阵阵黑烟，灰色的余烬被风吹起来，扑在丁绪风长袍的下摆上。
　　“这代表他在思念我么？”丁绪风问。“还是说他终于觉得我是对的了？”
　　陆初景头也没抬，冷冷道：“你都已经是吸血鬼了，不要那么迷信。你忘了么，老师是被你亲手推到太阳底下的，他或许没那么恨你，但是思念你？做梦都不该梦到这么好的事情。”
　　“你还是这么活泼。”丁绪风用怀念的口吻说。
　　陆初景：“……”
　　他想说什么，但是没开口。很久没有人说过他活泼，独自在陌生的地方辗转，见过无数的人和事，早把他锻炼得稳重、世故，可能还有一点点冷漠。
　　陆初景不太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可能确实是活泼的吧？就像褚卫一样，很容易信任别人，永远抱有热情，觉得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更多。
　　但他早已不是那样。
　　“你今天约我过来就是为了追忆过去么？”陆初景语气生硬，他抓了一把金元宝扔进火堆里，看着那些金灿灿的小玩意儿迅速化为灰烬。“那你可能找错人了，我们之间只有仇恨。”
　　丁绪风叹息道：“现在你都不愿意叫我丁伯伯了吗？”
　　陆初景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又很快收回目光，发出一声讥讽的笑。
　　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好像一到丁绪风面前就浑身带刺儿，做不到心平气和地说话。
　　他想狠狠地揍丁绪风一顿，问他你的伟大事业就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能够放弃唯一的亲人甚至亲手杀死对方吗？
　　假如你真的认为老师是你成功路上最大的阻碍，那么除去了他你不是应该高兴么？为什么又要摆出一副兄弟情深无比怀念的模样？
　　这样真的……很恶心。
　　“有事尽快说。”陆初景道。“东西马上就要烧完了。”
　　丁绪风摇摇头，微笑道：“倒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前些年我一直在江州，这几天刚回到临津，总要见一见故人的。”
　　陆初景嗤笑。
　　丁绪风并不在意他的冒犯，话锋一转，以一种赞叹的口吻说：“临津是个不错的城市，对不对？”
　　他说这话时语调有些激昂，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神采，仿佛在说——这是我的囊中之物。
　　陆初景抬眼：“临津是你选好的第一个目标？”
　　“我叫它‘试点城市’。”丁绪风纠正道。“你当然早就猜到了，否则怎么会提前过来呢？我知道你是很聪明的，这一点跟久年很像。”
　　陆初景冷冷道：“试点？试什么点？把临津变成一个没有法律，没有道德，吸血鬼横行肆虐，人类沦为食物的笼罩在绝望下的城市？”
　　丁绪风用不解，但更多是包容的眼神看他：“阿景，你怎么会站在人类的角度思考这件事？临津会成为第一个让吸血鬼拥有合法身份的城市，成为所有吸血鬼的天堂。至于人类么……他们应该学会服从、听话。人类有被驯养的价值，而我恰好很重视这一点。”
　　“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一点。”陆初景沉着脸说。“吸血鬼明明食用动物血液也能够生存下去，为什么你还坚持要把人类列入食谱，并且企图像圈养禽畜一样对待人类？”
　　“猿猴也和人类很像，但人类会承认自己和猿猴是同一物种吗？”丁绪风反问。“在我建立的新秩序下，吸血鬼才是全新的人类，而现在这些所谓‘人类’，应该被划分到动物的范畴内。那个时候他们跟禽畜没有什么差别了，你为什么要同情禽畜？”
　　最后一只金元宝化为灰烬，陆初景点燃一炷香，插进坟包前的泥土里。随后站起来，脸色不太好看。
　　“既然没有办法彼此认同，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陆初景语气冰冷。“我会阻止你的。”
　　丁绪风点点头，神情欣悦道：“我当然知道你一直在为此付出，不过螳臂当车是没有意义的。人类如此不堪一击，面对吸血鬼能有多少反击之力？何况还有不少人类想要成为吸血鬼……有多少人能拒绝永生呢？”
　　“没那么多，但也不少，并不是所有人都贪得无厌。”陆初景说。“有了永恒的生命，还想把人类踩在脚底，你的贪欲真可怕啊，已经膨胀到让你看不清自己了。”
　　丁绪风神情温煦，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无奈地摇摇头：“我暂时没有办法改变你的想法，是吗？”
　　陆初景没有说话。他在树荫下短暂地站了一会儿，等那柱香燃尽了，就拍拍手要走。
　　“不跟我道个别么？”丁绪风说。“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陆初景回头看他。
　　热烈的阳光落在陆初景脸上，显得明朗而有生气，两步之外，丁绪风站在树荫下，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没有这个必要。”他平淡地说。“下次再见，我会杀了你。”
　　丁绪风一怔，随后笑了起来。
　　“还跟以前一样心软。”他说。
　　陆初景没有理会他，将空了的塑料袋团吧团吧塞进裤子口袋里，转身就走。
　　身后，丁绪风又道：“替我向你的同居人问好。”
　　陆初景脚步顿了一下。
　　“我是指双栖的那位。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带着他加入我们，在这里他也可以拥有合法的身份。”丁绪风缓缓地说。
　　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诚恳真挚，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拒绝。坦白来说丁绪风其实很有人格魅力，他看起来永远随和温煦，风度翩翩，仿佛一个渊博、亲切的长辈。
　　丁绪风所表现出来最极端的想法，就是要豢养人类作为食物。但这对于大多数吸血鬼来说算不上明显的缺点，反而让他们更为推崇。
　　陆初景年轻的时候也曾轻信丁绪风儒雅温和的假面，但老师的死让他尝到了足够惨痛的教训。
　　他对丁绪风再无一丝信任，对方的承诺也并不能让他动摇。
　　因此，陆初景只是停顿两秒，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等陆初景的背影消失在来时的巷子里，领他进来的那个年轻女人走到丁绪风身边，半低着头，语气恭敬道：“丁先生，我们现在回去么？”
　　“再等一等。”丁绪风摆手。“我还要跟久年说几句话。”
　　年轻女人颔首，沉默无言地退到一边。
　　丁绪风望着脚下的坟茔，想起丁久年死去的那一天。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并不惧怕，也不求饶，甚至没有太多的反抗。
　　丁绪风想：他那个时候大概有些万念俱灰吧？因为察觉到亲哥哥想要杀掉他。
　　有些时候，丁绪风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冷血。那是他唯一的弟弟，他们曾经相伴几十年，共同从光明走向黑暗，他们之间的感情本该坚不可摧。
　　“要是你永远都像小时候那样就好了，从来不会跟我对着干。”丁绪风不无遗憾地说。“那么你就是一个完美的弟弟，我也不必杀掉你。”
　　旁边，年轻女人掀起眼皮飞快地看他了一眼，复又低头。
　　-
　　陆初景回到调查处。
　　前台已经换了另一个姑娘值守，离近了听得到心跳声，是个人类。邱寒梅因为泄露机密被抓的事情已经传遍了调查处，接她班的小姑娘战战兢兢，仔细核实了陆初景的临时电子门禁卡和柳清秋亲自签名的暂居许可，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刷卡进电梯，按层数。到了六楼，陆初景走到自己房间门口，从口袋里取出钥匙。
　　进门之后，房间里一片寂静。他左右看了看，空无一人。
　　陆初景皱了皱眉。
　　他记得出门的时候郁晏还在他的房间里，一副依依不舍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的模样，这会儿不在了？
　　陆初景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失落。
　　他揉了揉后颈，先去直饮水接口那里接了杯水喝。端着水杯走回来的时候路过衣柜，发现有一点不对劲。
　　衣柜怎么没关严实？
　　陆初景顺手拉开衣柜门，往里看了一眼。顿时：“……”
　　老旧皮箱和黑色背包都好好的，但他的衣服却乱成一团，像被什么人翻过似的。
　　陆初景把水杯放在一边，转过来叠衣服。他的衣服其实不多，收拾起来也快，没两分钟就叠得整整齐齐。
　　然而在叠衣服的过程中，陆初景又发现两个问题。
　　首先，他少了两件衣服。
　　其次，他衣柜里有一件郁晏的衬衫。
　　……是搬过来的时候拿错了吗？陆初景若有所思。但他昨天才洗的那件T恤也不见了，怎么回事？
　　这个房间除了他自己，就只有郁晏进来过，锁定嫌疑鱼实在不需要过多思考。陆初景只是疑惑，郁晏拿走他的衣服干什么？
　　缺抹布用么？
　　想了一会儿，没有结果。
　　陆初景看看衣柜里陌生的白衬衫，打算先把这件衣服还回去。
　　走廊里一片寂静，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脚步声显得更加轻盈，几近无声。陆初景往走廊尽头带浴缸的房间走，距离拉进后逐渐听到细微的水流声。
　　他敲门。
　　没有人应。
　　隔着门板，传来水花扑打在地面、墙壁上发出的清脆声音，还有一声巨大的“哗啦——”
　　听着像矫健的鱼尾拍击水面。
　　陆初景眉头一紧，尝试着按压了一下门把手。门锁转动，很轻易被打开，大约是关门的时候没有反锁。
　　走廊尽头的房间更加空旷，超大的落地窗能够将外面的风景一览无遗。从这里往下俯视，会让人心旷神怡。
　　可陆初景现在无暇注意那些，他被浴缸里的人鱼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调查处的浴缸比出租屋里的那个要大得多，人鱼可以将整条尾巴放进浴缸里，如此还有余裕。
　　浴缸后上方，水龙头拧开一半，水流源源不断地从管口涌出，落在人鱼的肩膀上，打湿他赤/裸的上半身，随后一路往下流淌，分散着滑过线条分明的腹肌，再于腹/股/沟处汇聚，最后浸润幽蓝的鳞片。
　　人鱼上半身直立着，双手钩爪紧紧抓着一团看不出原形的白布，而他将整张脸埋进那团布料里，深深地嗅闻。
　　浴缸里还飘着另一团布，看起来十分眼熟。
　　听到有人进来，人鱼耳鳍抖了抖，缓慢地、恋恋不舍地从布料里抬头，那双深蓝色竖瞳里还有一抹未来得及掩藏的满足。
　　陆初景：“……”他不由自主地蜷起手指，感觉后背一阵燥热，几乎要发汗。
　　人鱼和吸血鬼对上视线，浴室里霎时安静下来，仿佛落针可闻。
　　水流还在冲刷，郁晏却好像失去了对整个世界的感知。他抓着布料的手颤了颤，耳鳍不自然地往后贴，静了好几秒，才哑声问：“你都看到了么？”


第五十五章 五十五颗小尖牙
　　陆初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在迈进浴室之前,陆初景没有想到会看见这种场面。不论是对于老古董吸血鬼还是大龄单身男人来说，眼前的一幕冲击力都过于大了。
　　但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嫌恶,反而是尴尬和羞耻。
　　陆初景确实对郁晏拿他衣服做什么产生过疑惑，但万万没想到是用来……闻？
　　多少有些超出常规了。
　　陆初景咳嗽两下，少见地避开了人鱼的眼神。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做出奇怪事情的又不是自己，何必觉得不自在？
　　明明郁晏才应该解释。
　　他回过神来，没有回答郁晏的问题。想了想，向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人鱼，语气尽力平淡：“好闻吗？”
　　郁晏双手捧着衣物，将柔软的布料贴在自己胸口。他浑身僵硬地半坐在浴缸里,一时连尾巴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人鱼生性凶残,没有什么道德观。郁成江在给郁晏灌输知识的时候也只在意他的学习能力,并不注重道德培养——谁会指望一个活体实验材料品德高尚？
　　其实郁晏并不觉得拿走陆初景的衣物是不对的，也不觉得偷偷闻陆初景衬衫上的味道是不对的,即便这与大多数正常人类的行为相悖。
　　本能驱使他更多的获取另一个人的气味，他就那么做了。
　　郁晏唯一害怕的就是惹陆初景生气。
　　人鱼的耳鳍抖了抖,向后折叠,跟猫咪竖起飞机耳似的。包裹在浅蓝色半透明膜翼下的细长骨骼向后展开、伸张。
　　非人类的外貌特征和极致完美的人类脸庞，让郁晏俊美之中透出些许妖异。
　　陆初景看着这张脸，顿了两秒，才说：“问你话呢。”
　　郁晏知道自己必须回答。他垂下眼，手里还捧着衣服，用一种陈述、肯定，可能还有些许夸赞的语气说：“好闻的。”
　　陆初景：“。”
　　当一条人鱼诚恳地夸自己衣服好闻……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他没有真的在问好不好闻,这难道不是一个质问的语气吗？还是说他的疑惑和不解表现的不够明显？
　　陆初景在浴缸边站了好几秒，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大脑的运转速度不够快。他思考了一会儿,才想到问题的关键。
　　“你为什么要拿我的衣服来闻？”他问。顿了两秒，谨慎追加道：“是闻吧？”
　　郁晏表情有些疑惑：“我还能做什么吗？”
　　陆初景差点顺嘴回答了，好在及时打住。他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衬衫。
　　“现在是我在问你。”
　　郁晏将布料攥紧了一点，抬起头，他好似不知道怎么回答，静默地维持着这个动作。几秒后，低声说：“人鱼有气味依恋症。”
　　“气味依恋症？”陆初景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个新鲜的名词。
　　“就是指对某个人的气味存在依赖，要尽可能多的获取、接触。”郁晏说。“否则就会很难受。”
　　陆初景低头看他，思考这个说法是否可信。
　　半晌没听到下一句问话，郁晏垂眼盯着自己手中属于陆初景的衣服。
　　由于泡水以及嗅闻过程中的揉搓，白衬衫已经又湿又皱。
　　在嗅闻这件衬衫时，他都尽量用柔软的指腹、掌心来接触布料，所以即便人鱼状态下手指长出了尖锐的钩爪，都没有将衬衫勾破。
　　洗一洗，应该还可以穿。
　　郁晏哑着声音：“对不起，下次我不会再这样了。这件衣服我会洗干净整理好，再还给你。你能……”别生我的气吗？
　　话未说完，陆初景打断他。
　　“你在说谎。”
　　郁晏消声。
　　陆初景坐在浴缸边沿，漫不经心地往下看了一眼，卷起自己的裤腿，然后才说：“准确来讲，应该不是说谎，而是隐瞒了部分事实。”
　　郁晏没出声，但尾鳍末端克制不住地在水里拍了一下。
　　“你说气味依恋症是对某个人的存在依赖，其中某个人是指谁，总不会是随便一个人吧？”陆初景说。“先前在出租屋的时候，我们距离一直不远，你没有表现出对气味的渴求，这种情况是来到调查处之后才产生的。可前两天我们也都住一间房，只有今天，我出门去了，我们之间产生了比较长的距离。”
　　他回想了一下，发现早有端倪。
　　“到调查处的第一个晚上，你要求睡在我房间的沙发上。当时找的理由是突然到了陌生的环境可能会应激，但实际上是不会的，对吧？”陆初景轻微叹气。“只是你需要尽可能的离我近一点。一旦我们之间距离拉远，你就需要多接触带有我气味的东西，是不是？”
　　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水流声。
　　陆初景边思考边说话，语速很快：“先前从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拿出来的资料上提及，人鱼与伴侣之间存在某种‘锚定效应’。伴侣是人鱼的心理依托，遇到伴侣之后，人鱼无法离开伴侣太远。所以……是我吗？”
　　郁晏一言不发，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陆初景直视人鱼，伸出右手贴在对方侧脸，手指轻轻地蹭了几下耳鳍，带着安抚意味。
　　“你的伴侣是我吗？”他又问了一次。
　　郁晏避无可避，连躲开眼神都做不到。他不能隐瞒，不能说谎，因为陆初景是很认真地想要一个答案。
　　数秒后，郁晏给出肯定的回答。
　　“是。”
　　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唯一的伴侣。
　　陆初景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怔了一瞬。先前他就对此有所怀疑，只是一直不能肯定。
　　“怎么……”陆初景喉咙有点干，手心也烫起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郁晏神情晦暗，知道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有太多意义。他沉闷道：“在研究所拿到资料之后，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伴侣了。”
　　“拿到资料之后？”
　　陆初景回想了一下。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里带出来的资料大都是实验记录，关于人鱼的文字资料他基本都看过，没有从中发现更多关于伴侣的信息。
　　不过“气味依恋症”是郁晏刚刚才提到的，在此之前陆初景对此毫不知情。他们之间明显出现了信息差，这说明——
　　“你藏了一部分资料？”陆初景问。
　　他都要气笑了。
　　还以为这条人鱼多乖巧听话呢，结果那么早就知道藏资料了。现在藏资料，那以后藏什么，藏私房钱吗？
　　……扯远了。
　　陆初景默默收回思绪，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人鱼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郁晏极其缓慢地抬眼看他，这么近的距离下，能看清每一根睫毛，深色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衬得他的眼睛如同压抑着风暴的海面。
　　“我只能藏起来。”郁晏轻声说。“如果看了那部分内容，你一定会知道自己就是我的伴侣。”
　　陆初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但仅仅因为这个，你就把资料藏起来并且隐瞒这么长时间？多少有点牵强，构不成必须隐瞒这件事的理由。”
　　这次郁晏沉默了很久，等他终于开口的时候，惯常平静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濒临破碎的神情。
　　“因为我能感觉到你不愿意。人鱼的基因让我感觉到，你对我没有爱。我不想勉强你接受我，被迫成为一条人鱼的伴侣。”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仿佛要把痛楚吞咽下去。“你可以……不用管我。”
　　陆初景摸了摸鼻子，道：“你们人鱼还自带爱意检测器呢。”
　　他刚想说，这有什么好隐瞒的。要是不愿意，他当场就拒绝了，怎么可能会勉强？
　　话还没说出口，陆初景忽然意识到郁晏其实是预设一旦他知道隐藏起来的资料内容，就一定会自主选择成为人鱼的伴侣。
　　陆初景表情凝重起来：“如果没有伴侣，或者被伴侣拒绝，人鱼是不是会死？”
　　郁晏没有说话。
　　陆初景瞬间明白。
　　自然界仿佛在遵循某种平衡的法则，赋予一类生物强大的能力，也必然赋予其相应的弱点。
　　人类富有创造力但生命短暂；吸血鬼永生不死但惧怕阳光；人鱼天生强大但受伴侣支配。
　　对于人鱼这个种族而言，伴侣就是最大的弱点，这是自然界给予人鱼的束缚，以此来限制他们。
　　按照先前知道的关于人鱼的信息来看，伴侣对人鱼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伴侣是人鱼的锚点，是人鱼的依托，人鱼绝对不会背叛伴侣。
　　那么，人鱼一旦被伴侣拒绝就会死去，好像也不是很难理解。
　　陆初景静默了片刻，忽然说：“你觉得我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吗？”
　　郁晏抬眼看他：“什么？”
　　人鱼手里还捧着湿透的布料，不时有一两道水迹顺着胳膊往下淌。他的表情茫然中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看起来不太聪明。
　　陆初景缓缓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善良，知道拒绝成为人鱼的伴侣会导致对方死亡这样的消息，就一定会强迫自己接受，哪怕我根本不愿意？”
　　郁晏没有否定，他低声说：“你第一次见到我，就把我带回家了。后面遇到褚卫也是这样。”
　　他从郊区别墅里逃出来的时候浑身是伤，带他回家没有任何好处，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当时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对视野之内所有的东西都怀有警惕，对陆初景也没有好脸色。即便这样，陆初景还是将他好好安置在出租屋，一直到现在。
　　在郁晏眼里，陆初景就是一个很善良的吸血鬼。
　　虽然总是懒洋洋的，能坐着就不愿意站起来，但他做的事情都是好的。
　　陆初景：“你好像多少对我存在一点误解。”
　　他叹了口气，掰着指头解释：“最开始我带你回去，是因为我怀疑你是光明药实验的注射实验体，想把你带回去仔细观察。后面发现你是人鱼，我又担心你危害性太大，会威胁普通人的生命安全。带褚卫回去也是同理。”
　　郁晏抿着唇，固执道：“不想让普通人受到伤害，难道不能说明你是善良的人么？”
　　陆初景：“……”这是戴了八十八层滤镜才能得出来的结论吧。
　　他摇了摇头，没在这个问题上争辩，又说：“即便你不想勉强……姑且称作不想道德绑架我。那你在不告诉我真相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试一试跟我表白？说不定我就同意了呢？”
　　郁晏一时没有说话。
　　从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拿到资料的那一天，陆初景回到出租屋就说要先换一身衣服，让郁晏先拆开资料外面包裹的防水袋。
　　他拆开资料后，第一眼就看见郁成江搜集的古籍拓印图片，下面有附注，是郁成江解读古籍得出的细节。
　　上面写着人鱼舌尖会有微小但锋利的刺，只在标记伴侣时产生作用。通过舔舐伴侣颈部的皮肤，这些小刺会获取伴侣的血液，同时注入人鱼的体/液，以此来建立人鱼和伴侣之间的联结。
　　郁晏当时就明白陆初景是自己的伴侣。
　　早在郁晏看到那份资料之前，他就凭借本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和陆初景建立了联结。当时陆初景陷入了昏迷，还是郁晏将他从浴缸里抱回床上的。
　　资料上还记载着，建立联结后人鱼和伴侣之间会产生锚点效应，即人鱼不能离伴侣太远，否则就会精神萎靡、行为失控。如果有伴侣的衣物或血液，人鱼能够短暂地得到安抚，直到再次回到伴侣身边。
　　因此搬到调查处的第一天晚上，郁晏偷偷藏了陆初景的一件衣服，就是担心万一哪天陆初景不再愿意跟他住一个房间，他可以凭借衣服上的气味平静下来。
　　人鱼的嗅觉异常灵敏，衬衫上残留的味道足够安抚他很久。
　　此外，资料上还提到，不论是建立联结之前，还是建立联结之后，人鱼一旦被伴侣拒绝，就会死去。
　　这个种族仿佛生来不被允许自由，人鱼没有自我意识，“天授”的伴侣能够完全操纵他们。假如伴侣不喜欢，本能就驱使着人鱼走向死亡。
　　看完那张纸上的所有内容，郁晏几乎没有考虑，就选择了把它藏起来，最后在煤气炉上点燃，不留一丝痕迹。
　　不论是身为人鱼还是人类，他都不想勉强陆初景做不愿意的事情。至于陆初景是否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人鱼的伴侣，郁晏想都没想过这个可能。
　　他看到其余资料上无数次实验记录，就知道郁成江是怎么对待雌性人鱼的。
　　郁成江在那具完美强大的躯壳上发泄自己的情绪、实现自己的野望。
　　郁晏知道陆初景是个很好的人，他不会这么做。
　　可人鱼在面对爱人时像个傀儡，没有思想、没有自我，灵魂是空洞的。
　　他不相信有人会爱上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郁晏知道自己和雌性人鱼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不是全然无知无觉。人类的那一半基因赋予了他独立思考的能力，不至于完全被伴侣支配。
　　但同时，人鱼的基因抑制了他的情感。
　　郁晏生来就没有感受过“爱”这个东西，他缺乏人类的情感，内心如同干涸的泉。
　　如果他自己都不清楚对伴侣的强烈感觉来自于本能还是真心，他怎么有资格要求伴侣全心全意地爱自己呢？
　　许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我的感情是不是真的。”郁晏语气有些绝望，像是被困在无法挣脱的牢笼里。“我的情感才是爱，我的本能只是兽性与屈服。我希望我能爱你，而不是屈服于我自己。”


第五十六章 五十六颗小尖牙
　　陆初景心里一动。
　　吸血鬼是很不容易出汗的,但此刻他觉得自己手心潮湿。原来不知不觉他就攥紧了手，为郁晏的话语感到紧张。
　　陆初景一只手还贴着人鱼的侧脸,他略微张开手指，指尖便往后触到对方的发根。
　　不知道是不是携带了双重基因的缘故，郁晏的头发摸起来跟普通人类的也不大一样，好像更加顺滑，指尖在发根间穿过时有种冰冷的感觉。
　　“你不能判断自己的感情，同时不想让我为难,所以选择了隐瞒一部分资料。”陆初景平静地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死掉，我会觉得难过？”
　　郁晏嘴唇动了动,想要解释。
　　陆初景揉了揉他的耳鳍,不太用力：“先听我说完。”
　　郁晏只好闭上嘴,望着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他的耳鳍末端布满无数神经末梢，触感异常敏锐,此刻却被温热的手指轻轻揉着。他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陆初景右手中指第一指节侧边上的茧……人鱼耳鳍控制不住地颤了两下，悄悄向后伸展。
　　陆初景没注意到这点小动作。他只是习惯性地在思考问题的时候随便做点事情,刚好人鱼的耳鳍手感非常不错。
　　他甚至不知道对于人鱼来说,耳鳍、尾鳍等都属于敏感部位。因为这些地方最为漂亮，而在自然界，对于雄性来说，最漂亮的地方通常是用来求偶的。
　　“我不知道你们人鱼对爱的感受，或者说你那个自带的爱意检测器是怎么运作的，也许你感觉到的我不爱你，是纯粹爱人之间的情感。”陆初景认真地说。“那你的感受确实没有什么大错。”
　　郁晏“唔”了一声,眼皮稍稍往下垂。
　　陆初景叹了口气，又说：“可是作为朋友来说,你对我很重要。我不希望看到你死去，不是因为我善良、同情你、怜悯你，而是因为你是我特别特别在意的人。”
　　他接连用了两个特别来说明郁晏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陆初景自认这一生也算是交游广阔，这些年来辗转了不少地方，认识了不少朋友，有吸血鬼也有人类，但似乎都只是泛泛之交。
　　他和郁晏相处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可想一想除了故去的祖父、父亲和老师，郁晏竟然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了。
　　郁晏对他的意义比普通朋友更为深重，只是目前陆初景还理不太清楚。
　　“假如现在是褚卫、耿子诚或者其他人站在我面前，说如果我不成为他们的伴侣，他们立刻就会死去，那么我的选择是拒绝。”陆初景说。“我不是一个会为了成全别人而牺牲自己的人，至少不会单独为了某一个人那么做。他们的生命很珍贵，可是我的自由也很重要。坦白来说，我其实很自私。”
　　郁晏看起来不太认同他说自己自私。
　　为了避免更多的滤镜彩虹屁，陆初景又揉了揉郁晏的耳鳍。
　　人鱼即刻闭上嘴，抬起眼看他，颈项一点点涨红了。
　　陆初景朝他笑了笑，接着说：“假如我答应成为你的伴侣，只会有一个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郁晏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人鱼根本没有思考，此刻他错觉自己的心脏飞速跳动起来，一下一下激烈地撞击他的肋骨，想要突破限制、跳出胸腔。
　　“……什么？”他哑着声音问。
　　陆初景另一只手也覆上人鱼的侧脸。他用指尖将几缕湿润的额发拨到后面去，然后缓缓地、缓缓地俯下/身，嘴唇贴在人鱼耳鳍边，是还差一点点就可以完成一个亲吻的距离。
　　“原因只能是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产生爱情、成为伴侣的可能性。”陆初景声音尤其轻。“我不会勉强自己成为你的伴侣，但我们可以试着谈恋爱看看。如果我会爱上某个人，那一定是你。”
　　郁晏一瞬间觉得这个世界寂静无声，所有的嘈杂都变得如此渺远，让他只能听见那一句话。
　　他说什么？
　　郁晏的嘴唇张张合合，却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好像忘记了怎么发声。
　　巨大的、充盈的情绪挤满了他的内心，如同洪流一般冲刷过每一寸神经，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此真实的快乐和欣喜。
　　郁晏就像个过载的机器人一样，呆在当场。
　　半天没听到人鱼说话，陆初景在浴缸边沿坐直了，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
　　“回神了。在想什么？”
　　“我……”郁晏艰难地开口。
　　陆初景提出他们可以试着谈恋爱，这对于他来说等于一种恩赐，是他一直渴求却必须努力压抑不去触碰的。
　　他很想不管不顾地答应。
　　人鱼梦寐以求的就是伴侣心甘情愿的爱意。
　　可是他不能、不应该——
　　郁晏低声说：“这对你来说不公平。如果你真的爱上我，但我却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是本能驱使，那……”
　　陆初景：“停。”
　　郁晏不说话了，但仍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他。
　　陆初景两只手协同，将人鱼的脸左揉一下右揉一下。他觉得以后可以考虑多一点这种肢体接触，能带来很大的满足感。
　　看着郁晏被揉得没有办法维持那种渴望又强自克制的表情，陆初景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你没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很不情愿吗？”
　　郁晏沉默。
　　陆初景叹了口气，从浴缸边站起来。
　　郁晏一下就慌张起来，连手里的衬衫都顾不上了，任由它落在水里，匆忙向前探身勾住对方的衣角：“别走。”
　　陆初景：“……”
　　他低头看了眼破了个大洞的上衣衣摆。
　　报废的衣服增加了。
　　“我没有要走，只是在浴缸边上坐的不太舒服，打算去搬把椅子进来。”陆初景解释。“要么你现在可以变回来吗？我们到客厅里去。”
　　几分钟后，两人回到客厅。
　　郁晏的耳鳍已经变回来了，陆初景看了两眼，遗憾地收回目光。
　　谁会不喜欢人鱼的耳鳍呢？手感那么棒。
　　下次有机会再捏吧。
　　郁晏盯着陆初景衣服下摆的破洞看了一会儿，起身去衣柜里拿了一件完好的上衣出来。
　　这件也是超市打折的时候陆初景给他买的，卡其色T恤，上面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图案，只左胸口印了一个小小的几何图标，看起来非常简单清爽。
　　“对不起。”郁晏低声说。“你先换件衣服吧。”
　　陆初景答应。他接过T恤，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这算是男友T恤吗？”
　　郁晏：“……！”
　　人鱼耳垂通红，转过身去不看他。
　　换好衣服，两人在沙发上坐下。陆初景瞧了眼他们之间的距离，都能再塞进一个人了。
　　说开之前郁晏每次都要贴着他坐的，这怎么还前后不一呢？
　　陆初景不太满意，但是没说什么。他想了想，道：“我对所谓的‘人鱼本能’看法跟你不太一样。”
　　郁晏眼皮半垂着，遮住他眼里阴沉的神色。他全身绷着，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到陆初景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是我不是人鱼就好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或者跟身边的吸血鬼一样……那样至少能够摆脱天性的限制，不必受本能支配。
　　陆初景静静地想了两秒，才说：“其实对我而言，永恒不变的情感更值得相信。”
　　吸血鬼的生命是很漫长的，他看到过一些人在短暂的相处后彼此厌倦，甚至反目成仇。
　　但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他们之间，因为人鱼的天性可以保证郁晏一直爱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坦白来说，这样还挺有安全感的。”陆初景低声道。“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你永远不会再爱上别人。”
　　郁晏：“可是——”
　　陆初景没让他说下去，自顾自道：“至于最后一点，你认为自己分不清爱和本能。可实际上没有谁能够真正抛开本能，人类必须吃饭喝水，吸血鬼必须吸食血液，这都是本能的一部分。爱只是各种荷尔蒙和神经激素作用下产生的某种感觉，而你的本能意味着你一生都只会对我产生爱意。”
　　最后，他总结道：“你分不分得清楚有什么关系？我才是那个被爱的人，当然以我的感受为准。”
　　郁晏怔怔地看着他。
　　“你真的不介意么？”
　　陆初景摇摇头：“你没有意识到吗？在此之前你一直在抗拒人鱼的本能，出发点却是我的感受。如果只是受本能的驱使，你顺应本能就好了，为什么会犹豫、隐瞒？因为你在意我是不是真的愿意。这难道不是出自真心么？”
　　……被肯定了。
　　他的爱意，他的真心甚至他不愿接受的本能，全部都被陆初景肯定了。
　　郁晏有种自深海慢慢往上浮的错觉。他离冰冷孤寂的海底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浮出海面，被和煦温柔的阳光照在身上。
　　郁晏眨了眨眼，声音很低地说：“如果你答应成为我的伴侣，就不能反悔了。”
　　他终究不是完整的人鱼，有清晰的自我意识，对伴侣不至于百依百顺。人鱼天性忠诚但对于伴侣的独占欲也很强，会残忍地杀死一切企图抢走自己伴侣的生物。
　　一旦陆初景接受他，就永远是他的伴侣，不能再选择其他任何人。
　　否则……
　　郁晏眼神幽深。
　　“这我还要考虑一下。”陆初景说。
　　郁晏脸色一下变了，他生硬地转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表情阴沉冰冷，但眼眶有点发红。
　　陆初景生怕他掉眼泪，赶忙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郁晏又转回来看他，看了两秒，他忽然说：“我能吻你么？”
　　陆初景：“……？”
　　陆初景惊讶道：“你是不是进入角色太快了？”
　　郁晏垂着眼睛，看起来有些难过。
　　“我真的很想吻你，以前就想了。要是你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可能是太突然了，我还没什么真实感……你真的不会反悔吧？”
　　陆初景：“……”这是不是多少有演的成分在内？
　　他哭笑不得，看人鱼一副强忍委屈的模样，只好答应：“行，可以，给你亲，来吧。需要我躺在沙发上吗？”
　　郁晏没有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的离陆初景很近了，近到一转脸就能碰到一起。
　　陆初景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紧紧贴着他的后腰，往前带了一下。他的身体条件反射地在有人接近时紧绷起来，下一秒又被迫放松。
　　郁晏的另一只手掌心摁住他的后颈，轻轻地抚摸了几下。
　　“之前我就发现了，摸后颈会让你觉得很舒服。”郁晏低声说。“夜里睡觉快被噪音吵醒的时候，摸几下后颈就又睡着，每次都是这样。”
　　陆初景感觉自己头有点晕，不是难受的眩晕，而是安稳舒适，错觉自己失去重量的那种晕。
　　他脑袋空白了几秒，心里想：我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关窍。
　　没等陆初景想更多，郁晏右手往上，托着他的后脑，俯身吻了下来。
　　人鱼的体温比吸血鬼更低，唇瓣相接时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陆初景在还是人类的时候没有体验过亲吻，变成吸血鬼之后背负着老师的抱负和仇恨，再没考虑过个人问题。
　　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接吻。
　　陆初景觉得自己后背升起一阵阵又软又麻的感觉，逐渐涌向四肢，让他不由自主地卸下力气，张开嘴唇。
　　郁晏更加深入地亲他，舌尖扫过陆初景两边尖锐的牙齿，立刻收获怀中吸血鬼轻微的颤抖。
　　那是吸血鬼用来吸食、品味血液味道的尖牙，由于陆初景常年吃熟制菜品，这两颗牙齿并未发挥它们原本的作用。
　　直到现在陆初景才发现，这两颗尖牙比其他牙齿敏感很多。
　　他全副心神沉浸在美好的感官刺激中，双手无意识地抓住郁晏衣服后背的下摆，感觉自己浑身温度都在升高。
　　吸血鬼和人鱼都不需要呼吸，这个吻便自然而然地持续了很久。
　　分开前郁晏又在他嘴唇上浅浅地亲了好多下，接连不断地从嘴角吻到下颌，再从下颌吻到锁骨。最后郁晏停下来，紧紧地抱着陆初景，整张脸埋在他颈侧，想要汲取更多属于伴侣的味道。
　　陆初景还没回过神来，连思维都有点慢吞吞。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唇，声音有点沙。
　　“还挺舒服的。”
　　郁晏缓慢地抬起头看他，深蓝的眼睛里有浓重的暗色，看起来充满攻击性和压迫感。
　　“是吗？”
　　陆初景顿了一下，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不该回答的问题。
　　果然，郁晏接着就说：“那再来一次。”
　　陆初景欲言又止。
　　但不重要了，郁晏很快凑过去，再次亲吻他，话音被吞没在唇齿相接处。
　　第二次接吻，两个人都有了一点经验，没有刚才的磕磕碰碰。陆初景脑袋一团乱，在亲吻的间隙恍恍惚惚地想：这种情侣间的亲昵把戏确实很有必要，他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热衷于亲密接触了。
　　他环着郁晏的肩膀，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后背靠在沙发上。郁晏双手则落在他的腰和胯骨连接处，将他禁锢在沙发和自己中间。
　　陆初景越亲吻越放松享受，有种获得了满足的幸福感。他脊背到尾椎都阵阵发麻，不自觉地往后弓起身体，双手也随着往下，抚过郁晏的背部。
　　某一个瞬间，指尖的触感发生了变化。柔软的布料下有部分不平坦，好像一道伤疤，面积并不大，等同一枚硬币。
　　隔着衣服触及这里，指尖仅仅划过不到一秒，郁晏亲吻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陆初景眼神还是散的，他又舔了舔人鱼的舌尖，才意识到不对，往后退了退，眼带疑虑地看自己的手指。
　　“你背上怎么了？”陆初景问。
　　郁晏大拇指按在陆初景唇角，力道很轻地抹了抹。他思维还有些混乱，停了好几秒，才说：“没事。”
　　摸起来不像是没事。陆初景心里想。
　　他还要再问，房间门忽然被打开，一个喜气洋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Surprise！陆哥生日快乐我来给你送蛋糕糕糕糕——糕？！”
　　戛然而止。
　　陆初景和郁晏双双回头，见到褚卫双手捧着一个小蛋糕站在门外，呆呆地往里看。他脸上神情接连变换，最后定格为完蛋撞破奸情我是不是要被灭口的惶恐。
　　再往后，柳清秋、耿子诚甚至曹佑安，全部站在门外，各个表情精彩。
　　陆初景：“……”
　　他从郁晏肩膀上探出脑袋，语气和善道：“我谢谢你们啊。”


第五十七章 五十七颗小尖牙
　　两分钟后,所有人在沙发上挤着坐下。
　　褚卫手里还捧着蛋糕，没有人提醒他可以放下来,他只好维持原状。屁股底下的沙发仿佛长满了刺，一想到刚才沙发上发生了什么，褚卫就觉得坐立难安。
　　他眼睛悄悄转了一圈。
　　郁哥去给他们倒水了，陆哥站在一边，脸色好坏说不上来，但总归不是高兴。他裤腿还卷着,旁边桌上放着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半干不湿，好像刚被换下来。
　　要命。褚卫在心里想。他们不会真的打断了什么吧？
　　身为在场唯一的未成年人,褚卫应对尴尬场面的经验明显不够丰富。他左看右看,觉得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默默地用脚趾抠地。
　　耿子诚似人更似鬼的面孔很难看出情绪,柳清秋是老练的职场人，早就练出心里惊涛骇浪、表面风平浪静的功夫。
　　他们两人并肩坐着,在郁晏递水过去的时候表情平静地接了。好像这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会面，没发生过任何出人意料的事情。
　　唯一没受尴尬气氛影响的是曹佑安。他不太会读空气的样子,拿起纸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兴致勃勃道：“你们俩是一对啊？”
　　褚卫：“……”救命！究竟为什么要叫上这个人一起过来？
　　郁晏看陆初景，没有擅自回答。
　　陆初景神色坦然：“是啊。”
　　“哦哦那还挺好的。”曹佑安说。“我变成吸血鬼之后就没谈过恋爱了，不能见光，没办法陪人家女孩子约会。网恋倒是有过一次，对方提奔现的时候我就分手了，怕被发现吸血鬼的身份不好解释……”
　　柳清秋咳嗽一声，接过话头：“我们今天主要是想为陆先生庆祝生日。”
　　耿子诚：“对,庆祝生日。”
　　褚卫提心吊胆到现在，在话题转回正轨时才松了口气。他拼命点头,两手捧着蛋糕往前送了送。
　　“陆哥，这个是给你的。”褚卫有点紧张，说话磕磕绊绊。“感、感谢你之前收留我，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还花了你的钱。我以后会努力还给你的！”
　　陆初景被他真挚热情又诚惶诚恐的语气逗笑了。他单手接过六寸大小的生日蛋糕，神情柔和地说：“谢谢你们。”
　　他很久没过生日了，当生命足够漫长，生日好像就失去了纪念的意义。如果不是丁绪风在信里提及，他自己都未必能记起来过生日这回事。
　　不过被好几个人围绕着庆生还是很美好的，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郁晏站在陆初景身后，一只手揽着吸血鬼的侧腰。亲吻过后他难以克制自己想要跟伴侣更加亲近的欲望，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
　　“不打开蛋糕看看吗？”曹佑安兴冲冲道。“这个蛋糕是特别定制的，上面有——”
　　柳清秋踩了他一脚，微笑道：“闭嘴。”
　　曹佑安意识到自己差点泄露惊喜内容，悻悻住口。
　　褚卫也期待地催促道：“打开看看啊陆哥，还可以切蛋糕吹蜡烛。我几个月没吃蛋糕了，等会儿分我一块奶油多的。”
　　陆初景只好答应。他把蛋糕放在小圆桌上，打开丝带蝴蝶结，取下纸盒盖子。
　　六英寸的蛋糕呈现在他眼前，带着香甜的蛋奶味。
　　整个蛋糕的特别之处，在于上面用翻糖制作了一个小型的陆进宗纪念馆。老式建筑朱红的门扉窗棂，灰白的石阶，乃至于正门前两只石狮子都一一复刻了。翻糖纪念馆没有真正的建筑那么精巧细致，但是也惟妙惟肖，看得出来非常用心。
　　陆初景没有料到蛋糕竟然是这个样子的，他愣住了，过了好几秒才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个翻糖纪念馆的小小牌匾。
　　“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曹佑安忍不住开口。“我是真见不得那个丁绪风欺负人，在生日当天把你喊去上坟，简直不可理喻。本来我们不太熟，跑过来给你过生日有点奇怪，可是你实在有点惨……来来来切个蛋糕就当去去晦气。”
　　褚卫同仇敌忾地点头：“把蛋糕当做丁绪风，切起来一定很爽。”
　　“我先把纪念馆拿下来。”陆初景说。“怎么会想到在蛋糕上做这个？”
　　“哦哦，柳处长说要弄个有纪念意义的，最好具有代表性……典型的领导思维。褚卫弟弟说可以做翻糖蛋糕，然后就这么定了。”曹佑安答道。
　　陆初景点点头，他把翻糖纪念馆完整地取下来，接下来就该切蛋糕。
　　“刀呢？”他问。
　　所有人都看向褚卫。是他负责全程“押运”蛋糕的工作。
　　褚卫眨眼，两秒后想起来：“……我好像忘记从包装袋里取出来了。”他挠了挠头，讪讪道：“我现在去拿。”
　　他一溜烟跑出房间。
　　暂时不用切蛋糕，曹佑安就拿出手机看了两眼，柳清秋和耿子诚小声说话，没人围着这边。
　　陆初景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郁晏，若有所思道：“我发现一旦到了人多的场合，你好像就不怎么说话了，反倒一直盯着我看。你不想跟其他人聊两句，交个朋友么？”
　　“不想。”郁晏没有丝毫犹豫。“其他人不重要。”
　　如果可以，他更想和陆初景单独待在一起，不被任何人打扰。
　　对于郁晏来说，跟除了陆初景之外的任何人进行沟通都是不必要的，他也不喜欢别人分走陆初景的注意力。
　　“孤僻。”陆初景评论道。随后又笑：“对人鱼来说应该不是缺点。”
　　郁晏：“嗯。”
　　他伸手，捏了捏陆初景的右手腕，低声说：“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陆初景挑眉，又想逗他：“是生日礼物还是恋爱第一天的礼物？”
　　郁晏明显呆了一下，才说：“我只准备了一份。”
　　其实是生日礼物，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能和陆初景在一起的，自然不会未卜先知提前准备恋爱礼物。
　　“哦。”陆初景声音带笑。“是什么？”
　　郁晏一开始没有说话，顿了顿，才道：“是很有用的东西。”
　　陆初景没来得及继续问下去。
　　褚卫带着切蛋糕的刀回来了，一并到场的还有一次性纸制蛋糕碟和赠送的数字蜡烛。
　　在场的人和吸血鬼都围上来，分蛋糕碟，拿刀叉。
　　准备插蜡烛的时候面临了一个小问题。
　　“陆哥，你今年多少岁啊？”褚卫小心翼翼开口。
　　陆初景：“一百……一十四？”
　　褚卫沉默了。他想着自己刚才叫的那声哥，忽然觉得是不是有些冒犯。
　　虽然先前也知道陆初景是祖爷爷辈的人，可相处这些日子以来，对方行为举止完全看不出来暮气，加上过于年轻的外貌，给人的感觉跟普通二十来岁的青年没什么差别。
　　褚卫想象了一下陆初景对着生日蛋糕吹“114”蜡烛，顿觉场面奇怪。
　　好在数字蜡烛足够贴心，根本没有考虑有人会过三位数且前两位数字重复的生日。一套蜡烛里只有十个数字，从0到9，凑不齐114三个数字。
　　褚卫由衷感谢蜡烛厂家，让他免于看到英俊青年庆祝自己一百一十四岁生日的诡异画面。
　　“陆哥，你许愿么？”褚卫询问。他心里竟然还有一丝紧张。“不许愿的话这一步就跳过去，直接开始切蛋糕？”
　　陆初景点点头，接过塑料餐刀。
　　他没打算许愿，因为根本不信这个。在他还会过生日的年代，根本不时兴蛋糕、蜡烛这一类玩意儿，更没有许愿的说法，只有长辈祝福晚辈的简单仪式。
　　在场没有他的长辈，这一步同样可以省略。
　　蛋糕上面的翻糖纪念馆已经被取了下来，看上去有些光秃秃的，颜值大跌。
　　曹佑安遗憾道：“刚才忘记拍照了。”
　　不过除了他没有人在意这个，其他人此时都站在旁边，看着陆初景切下第一刀。
　　塑料餐刀的锯齿边缘沿着蛋糕表面往下切割，缝隙里露出淡黄色的海绵蛋糕体和雪白的奶油涂层，以及中间点缀的新鲜水果切片。
　　褚卫抽了抽鼻子：“闻起来好香好甜。”
　　成为吸血鬼之后，他的嗅觉获得了极大的强化，蛋糕的蛋奶香甜被放大了许多，里边切片猕猴桃和芒果粒的酸甜变得格外诱人。
　　陆初景往纸碟里装进了第一块蛋糕，递给郁晏：“喏。”
　　郁晏接过，嘴角明显上扬，低声说：“谢谢。”
　　其他人安静地看着。在撞破两人接吻后，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郁晏获得蛋糕的优先权。
　　一些小情侣的把戏。曹佑安酸酸地想。成为吸血鬼的最大缺点就是恋爱难度max，他什么时候才能脱单？
　　陆初景又给自己切了一小块蛋糕，然后放下餐刀。
　　“你们自便。”
　　所有人：“……”
　　柳清秋和耿子诚觉得这短短的四个字听起来格外耳熟，回想起来先前去出租屋拜访，对方似乎也拿了茶包出来，随后就是一句自便。
　　当时是自助泡茶，今天是自助切蛋糕。
　　“怎么不动？”陆初景已经吃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里面的水果很新鲜。”
　　曹佑安：“你是寿星，不应该你切好了分给我们么？”
　　陆初景耸耸肩膀，拒绝道：“我一向不做这种事的，一块块切好太麻烦了。我懒，不想费力气。”
　　褚卫积极举手，替他证明：“是真的，陆哥吃冰棍都不愿意站起来去厨房拿，等着郁哥喂到他嘴里，连包装袋都不自己撕。”
　　曹佑安：“。”有被秀到。


第五十八章 五十八颗小尖牙
　　蛋糕被切得七零八落,只剩一个小角。
　　分完蛋糕后大家各自散了，就像曹佑安说的一样,他们跟陆初景其实并没有很熟。这群人过来给他庆生，主要还是因为他在生日当天被喊去给别人上坟实在令人同情。
　　褚卫看起来很喜欢这个蛋糕，陆初景就让他把剩下的全都带走，他自己只留下那个翻糖纪念馆。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陆初景把空空的蛋糕碟和塑料叉子丢进垃圾桶。
　　郁晏走到陆初景面前，伸出手。他掌心向下,手里握着东西。
　　“什么？”陆初景问。
　　“生日礼物。”郁晏说。“我自己做的。”
　　陆初景来兴趣了。他两手相互拍了拍，做出一个期待的表情，然后摊开手掌。
　　一个轻巧冰凉的小物件落在他的掌心。那是一枚小巧的装饰物,表面非常光滑,像小小的牛角扣,只不过更为圆润精致，整体呈现出一种幽深美丽的深蓝色,尾端最粗的地方则接近纯黑。
　　陆初景看了一会儿，没看出是什么材质的。他轻轻捏了一下,发现这枚装饰物的硬度远超常规,明明很轻，却比玉石和金属都要坚硬。
　　再加上熟悉的颜色……
　　陆初景觉得不太妙。他眯起眼，盯着人鱼看了一会儿，尽力平静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郁晏以为收到礼物，陆初景会表现得很高兴。现在的情况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听到问话，郁晏如实道：“是我的背鳍骨刺。”
　　陆初景：“……”
　　陆初景手一颤,顿时觉得掌心里的躺着的小装饰物沉重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首先问：“疼么？”
　　郁晏的背鳍还没恢复,行动间会有种钝痛，但不是完全无法忍受。他轻轻摇头，说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不疼。”
　　陆初景静了两秒，才说：“为什么会送我这个？”
　　他曾经看到过郁晏背上的骨刺，它们形容狰狞，附着在人鱼的脊椎上，连接着骨骼。取下这一截骨刺，就相当于取下自己的骨骼。
　　怎么会不疼呢？
　　那些骨刺本身尖利锋锐，他手里的这个却圆润光滑，顶端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孔，可以用来穿绳索佩戴。
　　陆初景想象郁晏亲手打磨自己的骨头，他必须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去掉上面所有的棱角，才能把它变成一个完美的装饰品。
　　“那是我的一部分。”郁晏说。他坦白道：“在今天之前，我没有想过你愿意成为我的伴侣，所以我想把这个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那样至少有一部分的我，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
　　人鱼的爱炽烈而不顾一切。
　　陆初景错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两下。他握紧手心，用了很大的力气，直到隐隐有些疼痛。
　　“让我看看你的后背。”陆初景低声说。
　　人鱼听话地走过来，坐在旁边。他没有脱掉整件上衣，只撩起衣角，往上卷了几圈，露出腰腹和后背。
　　郁晏的腹肌规整漂亮，显得矫健有力。可陆初景只扫了一眼，就将目光投向后背结痂的伤疤。
　　陆初景猜测那大概就是先前接吻时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的地方，隔着衣服触感有些奇怪，他没想到会是取骨刺留下的疤。
　　“我记得人鱼的恢复能力很强。”陆初景说。“你在胳膊上切过十几厘米的伤口，不到一分钟就复原了。为什么这次不一样？”
　　他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地以指尖触碰伤疤周围的皮肤。
　　郁晏垂着眼，后背紧绷。温热的手指在他脊椎周围起落，带起一阵异样的感受。他不知道自己是愉悦还是痛苦，全身的感官都被这小小的触碰带来的感觉淹没了。
　　他尽力克制住想要立刻再次亲吻身后吸血鬼的想法，闭着眼，喉结动了一下，答道：“背鳍部位的骨刺是最坚硬的，取下来之后恢复得比其他地方缓慢。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能够长好。”
　　陆初景有些担忧：“如果长不好怎么办？”
　　郁晏想了想。
　　“那我就是一条残缺的人鱼了。”他语气淡淡的，好像不太在意是否能够完全恢复。“你会嫌弃我么？”
　　陆初景看着人鱼后脊上硬币大小的伤疤，想到这个瘢痕可能永远都不会消失，喉咙不由得哽了一下。他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不嫌弃。”陆初景哄小朋友一般，声音很轻地说。
　　他放下郁晏的衣服，一只手还搭在对方的胳膊上，想了想，开口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郁晏侧头看他：“什么？”
　　陆初景叹气，他不知道别的情侣之间是怎么相处的，总觉得有点不自然。摸了摸鼻子，他低声说：“以后不要再为了这种事情弄伤自己。”
　　郁晏：“其实不怎么疼。”
　　“不管疼不疼，以后都不要这么做。”陆初景说。
　　郁晏顿了顿，视线转向他手里的骨刺，低落道：“你不喜欢。”
　　陆初景摇摇头。他知道人鱼行事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在郁晏看来取下一截骨头送给他似乎不是什么大事，或者说人鱼根本就把为伴侣忍受疼痛视作一种荣耀和权利，他是甘之如饴的。
　　可他有人类的情感，不希望另一半为自己忍受痛苦。
　　人鱼大概不能理解。
　　陆初景只好换一种说法：“假如我为了送一件礼物给你，导致我自己受伤，你会觉得高兴么？”
　　郁晏皱眉，为这种设想感到不悦。
　　陆初景：“哪怕在今天之前，你只是我的朋友，为了给我礼物而忍受痛苦，我都会觉得难过。现在你是我的男朋友了，这种难受只会倍增，因为对我来说你变得更重要了，没有谁愿意看着重要的人经受痛苦，还以此为乐。”
　　郁晏捕捉重点的能力一向很强，他在听到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唇角往上，再听到陆初景说他比之前更重要，简直心花怒放。
　　因此陆初景再向他提出不要弄伤自己的要求时，人鱼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你会戴上它么？”郁晏又问。
　　陆初景低头看那枚骨刺，觉得很像狼牙。郁晏给他这个，仿佛凶猛的头狼交出自己用来咬死猎物的犬齿，以表达自己作为伴侣的忠贞和臣服。他用拇指搓了搓底端圆润的角，应道：“这个看起来得配一条绳，不知道哪里能买到合适的。我晚上就网购。”
　　郁晏：“好。”
　　-
　　下午，调查处。
　　陆初景站在处长办公室外，抬手敲门。
　　“请进。”
　　电子锁开启，陆初景推门进去。
　　柳清秋正在处理关于吸血鬼的案件，杂七杂八的冗事让她略有些头疼。见到人进来，她略微点了点头：“陆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么？麻烦先坐下等一等，我得处理完手里的工作。”
　　陆初景颔首：“我不着急。”
　　调查处负责处理临津市发生的一切关于吸血鬼的事情，大到上次城中村的杀人案，小到家养禽畜被偷袭，所有关于吸血鬼入侵人类社会发生的鸡毛蒜皮，但凡有人报案，都会被转到调查处来。
　　柳清秋现在处理的就是吸血鬼夜袭养鸡场事件，据说一夜之间，养鸡场里有十几只鸡被咬断了脖子，吸干了血液。文件夹里有现场照片，鸡毛铺了一地……看起来这个吸血鬼不怎么讲究。
　　往常是没有这么多事情的，大多数吸血鬼在人类社会中隐匿，很少泄露踪迹。但自从光明药实验之后，有些吸血鬼就按捺不住了，活动得频繁起来。
　　夜袭养鸡场听起来有点好笑，但柳清秋不敢掉以轻心。
　　今天袭击的是禽畜，明天就有可能是人类，对于渴望鲜血的吸血鬼而言，家禽和人类都是盛满血液的容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柳清秋给夜袭养鸡场事件的处理结果做了批复，再次审核文件资料，确定没有异常，才盖上调查处的印章，正式结束整个流程。
　　做完这一切，柳清秋合上文件夹，站起来给陆初景倒了杯水。
　　“陆先生久等。”
　　陆初景接过纸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浅色的瞳仁在室内光照射下没太聚焦，显得眼神有些散，像是万事不挂心的模样。
　　“丁绪风预备把临津变成属于吸血鬼的城市，他要在这里尝试建立新秩序。”陆初景开口道。“他本人已经来到临津，并且毫不讳言自己的蓝图……我怀疑他已经转化了临津的部分当权者。”
　　柳清秋表情凝重，皱眉道：“陆先生能确定么？光明药不是上个月才开始临床试验，进度怎么会这么快？”
　　“我有别的消息渠道。丁绪风至少两年前就秘密进行过光明药的实验，同样是在两年前，他指使手下绑架了曹佑安。我之前猜测丁绪风在曹佑安身上实验降低转化死亡率的药剂，但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陆初景平静地说。“现在不需要证据了，丁绪风已经展开他的计划，而这个计划必定建立在光明药和降低死亡率的药剂都可以投入使用的基础上。”
　　柳清秋严肃道：“这件事情我需要立即上报。”
　　陆初景看了她一眼，冷静地说：“柳处长，你能保证上报的每一层都是值得相信的人么？他们没有一个会倒向丁绪风？”
　　柳清秋很想说她能，但话到嘴边，她踌躇了。
　　调查处是个特殊的机构，接受上层监管的同时独立运作。但无论如何它是隶属政府管辖的，柳清秋并不能完全掌控。
　　假如上头有支持丁绪风的人，只需批复“危言耸听”四个字，就可以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那么多当权者，必定会有少数人渴求不死，从而跟丁绪风合作。
　　柳清秋默然无声，神情有些惨淡：“我不能，我甚至不能保证调查处的所有职员都是值得信任的。”
　　陆初景淡淡道：“人之常情，丁绪风想把人类变成二等公民甚至禽畜，反对他过于艰难，支持他却能永生不死、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有人心动也是难免的。”
　　沉默了一阵，柳清秋分析：“丁绪风现在是打算逐渐渗透上层当权者，把他们转化为吸血鬼，这些人可以作为他的保护伞，让他在临津肆无忌惮地展开计划。既然两年前他就做了光明药的实验，那么这次的实验可以说毫无意义。这是为了——”
　　“向其他地区的吸血鬼宣告，临津会成为他们的乐土。”陆初景说。“城中村惨案发生之后，新闻媒体进行了详细的报道，全国都为之震动，并且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凶手。人类或许不清楚内情，但吸血鬼们一看到报道，立刻就会知道这是同类犯下的罪行。”
　　柳清秋深深吸了口气，神色严峻。
　　“这是第一起案件，但不会是最后一起。犯案的吸血鬼有极大可能参与了光明药实验，断药后失去理智，没有办法再压抑自己对鲜血的渴望。随着时间推移，无法自控的吸血鬼只会越来越多。”陆初景沉思着说。“耿子诚是调查处成员，毅力和自控力都强于普通吸血鬼，即便如此，在遭受到突然袭击后，还是失去理智，企图攻击你。换成别的吸血鬼，情况只会更糟糕。”
　　柳清秋无法反驳，脸色苍白起来。她不能想象，参与实验的近百个吸血鬼都在失控状态下袭击人类，临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到时候会有越来越多的吸血鬼自发向临津聚集，而转变为吸血鬼的当权者们会为这些凶犯提供庇护，致人死亡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或者根本不必付出代价。
　　临近沦陷之后，就是周边的城市。丁绪风会慢慢扩张吸血鬼的领地。
　　这个过程或许会很漫长，但对吸血鬼而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哪怕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也算不上什么。
　　等到丁绪风控制的人足够多，人类就只能作为吸血鬼们的食物活下去了。
　　柳清秋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发颤，但更多的是坚定：“事到如今，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他。如果丁绪风真的成功控制临津，那只能在我死去之后。”


第五十九章 五十九颗小尖牙
　　夜晚,陆初景躺在床上看手机。
　　郁晏从浴室里出来，顶着湿润的短发,坐在床边。他不说话，就默默地盯着陆初景看，视线仿佛有热度，能让周围的空气升温。
　　陆初景被看得不自在，坐起来道：“怎么了？”
　　郁晏两手撑在床上，身体往前倾,半垂着眼睛看他，用一种很期盼的语气说：“我能吻你吗？”
　　陆初景：“……”
　　他“嘶——”了一声，双腿盘起来,以全新的目光看人鱼,似笑非笑道：“你适应男朋友的身份挺快啊。”
　　郁晏：“不可以吗？”
　　“可以,怎么不可以。”陆初景拿他没办法。“亲吧，你想亲就亲,还用给我打报告么？”
　　郁晏很快地笑了一下，低低应声。
　　他往前移了一段,低头吻上陆初景的嘴唇。
　　郁晏刚刚洗漱过,唇齿间带着一股薄荷的清凉，陆初景在熟悉的味道中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有点发晕。
　　郁晏一只手抓着他的脚踝往旁边带，另一只手绕到后背。
　　陆初景不知道怎么就被人鱼整个抱在怀里，明明郁晏的体温比他低很多，他却有种肌肤相贴处灼烧起来的错觉。
　　亲了许久，陆初景整个后脊都是酥麻的。他静了一会儿,抬手摸摸郁晏耳朵后边：“鳞片出来了。”
　　郁晏手掌紧紧贴着他的后腰，声音有点沙哑：“嗯,不用管。等一下就好了。”
　　过了几分钟，人鱼耳朵后面的鳞片消褪。
　　陆初景嘴唇都是红的，他轻轻推了推郁晏的肩膀：“亲完了就放开，我还在挑绳子，准备把你送我的礼物做成手链。”
　　郁晏没有松手。
　　在陆初景答应成为他的伴侣之后，郁晏就不再压抑自己想要亲近伴侣的渴望，他时时刻刻都想跟陆初景有肢体接触。
　　“为什么不做成项链？”
　　说话的同时，郁晏又在陆初景眼皮上轻轻吻了一下。
　　“不习惯脖子上挂东西。”陆初景道。
　　郁晏：“可是我想让它离你的心脏近一点。”
　　陆初景：“。”撒娇人鱼最好命。
　　两秒后，他拿着手机，把购物网站搜索栏的“编织手绳”换成了“编制项链”。
　　郁晏不肯放开他，陆初景只好靠着今天新上任的男朋友，两人一起低头看手机，在种类繁多的编织绳索里面挑选最适合的。
　　陆初景大拇指滑动手机屏幕往下翻，选定了较细的绳索，预计刚好能穿过骨刺顶端的小孔。他点进详情页看细节，问：“你觉得深蓝色好还是黑色好？”
　　看了十几家店铺，这家店的编织绳索颜色最齐全，深蓝色和黑色都接近骨刺本身的颜色，搭配起来会非常和谐。
　　郁晏跟着看了一眼，视线停在一抹鲜艳的颜色上。
　　“红色更好。”
　　陆初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是吗？”
　　“是。”郁晏点头，顿了顿，又说：“你还给我买过红绿花的沙滩裤，你说过好看的。”
　　陆初景：“我是觉得你们年轻人穿鲜亮的好看……也行吧，红色就红色。”
　　他看清楚规格长度，立马下单付款。
　　看到“支付完成”的界面，郁晏缓缓收回目光。他垂下眼，凝视着身边人白到极致的皮肤。
　　吸血鬼常年不见天日，皮肤几近病态的苍白，隐隐能看见底下青蓝的血管。越是这样纯粹的底色，配上鲜艳、惹眼的红绳，就越显得美丽。
　　那串他亲自挑选的红绳，将联结着他自身的一部分，永远悬挂在陆初景心口上。
　　-
　　柳清秋坐在公交车上，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
　　刚经过一站，车里又上来了许多人。
　　正值周五，刚下班的年轻人腋下夹着公文包，不停地向里面的人说再挤挤；穿着球衣的少年踉跄着往前走，回身狠狠瞪了一眼推搡的人；还有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瘦弱的胳膊紧紧护着孩子，嘴里轻声哄着。
　　柳清秋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向年轻母亲招了招手。
　　“坐我这儿吧。”
　　瘦弱的女人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艰难地扶着座位靠背，从人群中挤过来。
　　柳清秋伸手搀了一把。
　　母子俩好不容易在座位上坐定，年轻母亲喘了一口气，温温柔柔地开口：“真谢谢您。车上人太多了，要不是您让座位给我，抱着孩子一定很难受。”
　　“没什么。”柳清秋摇了摇头。“不用谢。”
　　年轻母亲笑了笑，低头看坐在腿上的孩子：“快说谢谢姨姨。”
　　那是个小女孩，大约三四岁，扎着两个小辫子，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看着人的时候显得格外乖巧。
　　小女孩很听妈妈的话，跟着说：“谢谢姨姨！”
　　声音脆脆甜甜的。
　　柳清秋对小孩无感，她觉得人类幼崽大多数时候都闹腾得可怕。即便如此，面对小女孩真诚的感谢，她还是笑了一下，尽力放轻声音：“不用谢哦。”
　　车内一片噪杂，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看视频，还有人如同这对母女一般絮絮低语。
　　“妈妈，我晚上还要吃那个苦苦的药吗？”
　　“对呀，不吃药病怎么能好呢？”年轻母亲摸了摸小女孩的脸颊，声音温柔。
　　小女孩撅起嘴，叹气道：“太难吃啦！”
　　“宝宝乖乖吃药，妈妈明天给你买玩具好不好？”年轻母亲眼里含着疼惜。“买一个特别特别漂亮的娃娃，你还可以给她换衣服。”
　　小女孩像模像样地沉思了一下，满是童真稚气的脸蛋浮出一丝苦恼。她拧着小眉头，皱起鼻子说：“妈妈，娃娃太贵啦。妈妈养宝宝已经很辛苦了，宝宝会乖乖吃药的。”
　　年轻母亲脸上闪过困窘和愧疚，她怜爱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背，柔声说：“宝宝真棒，妈妈好爱你。”
　　“宝宝也爱妈妈！”小女孩往母亲怀里拱了拱。
　　公交车晃晃悠悠，没一会儿小女孩便睡着了。年轻的母亲一只手在女儿胳膊上轻轻地拍，眉眼间泄露出忧愁。
　　柳清秋声音很低地问：“一个人带孩子么？”
　　同为女性，刚才又给自己让过座，年轻母亲并没有什么戒备，点点头：“是啊。”
　　车窗外渐渐暗下来，路灯柔和的浅黄色光芒照在小女孩脸上，她在吵闹的车上安心地闭着眼沉入梦乡，因为母亲的怀抱是她最温暖的港湾。
　　柳清秋有些动容，语气柔和地说：“她看起来很乖。”
　　“是啊，她特别乖，特别懂事。”年轻母亲有些欣慰，笑容愈加满足。“我就希望她平平安安地长大，少生病，健健康康就最好了。”
　　公交到站，柳清秋向那对母女道别，独自下了车。
　　她站在公交站台旁，回头看了一眼。透过玻璃车窗，能看到小女孩平静、幸福的睡颜，和年轻母亲倾注无限温柔的眼神。
　　年轻的母亲在看世界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珍宝。
　　柳清秋收回目光。
　　一面之缘，寥寥几句的交谈足够让柳清秋描绘出这个年轻母亲的人生轨迹。单亲，带着孩子，她或许要很辛苦很努力，才能为自己和女儿挣出一份温饱，除此之外，给女儿买一个娃娃都需要省吃俭用。
　　她的丈夫或许去世了，或许离婚了，这都不重要。
　　往后女儿就是她最珍视的人，是她努力工作的动力，也是她人生中最温柔的祈盼。她对女儿最大的希望，就是平安健康的长大。
　　可是，临津已经不再安全了。如果丁绪风在这里展开他的计划，那个小女孩也有可能成为被吸血鬼袭击的目标之一。
　　那对母女在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假如失去了彼此，剩下来的那个人该有多么绝望呢？
　　柳清秋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切实感受到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无比沉重，重到压得她抬不起脚步。
　　当保护人类这个空泛的大概念，落到实实在在的某个人身上，她才愈加觉得艰难。
　　柳清秋叹了口气，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沿着马路往前走，到了一个旧小区。
　　这里住着柳清秋的老领导，调查处的上一任处长辛国平。在进入调查处工作之初，辛国平给了柳清秋很多帮助，后头更是一力提拔她。
　　辛国平六年前退休，此后柳清秋每个月都会来这里看望老领导。对她来说，辛国平是一个和蔼可敬的长辈。
　　柳清秋在小区外的水果店门口停下，往里看了一眼，掀开门帘进去。
　　这一片没什么大型商超，水果店是小区里一个大妈自己开的，里头品种不多，胜在新鲜实惠。
　　店主王大妈坐在收银台后边看婆媳苦情剧，见到人进来瞭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顿时笑了：“小柳啊，又来看望老辛？”
　　柳清秋神情松缓，微笑着点头：“王大妈，好久不见了。”
　　“不久不久，你月初不是才来过么？”王大妈态度热情。“小柳真有心，每次来看老辛都带东西过去，跟亲女儿似的。”
　　柳清秋笑了笑，在陈列架上挑了一大串包好的青绿色葡萄。这个品种叫做阳光玫瑰，吃起来比一般的葡萄更甜，丝毫不酸涩。
　　辛国平的小孙女很喜欢这个葡萄，正好放暑假，小女孩儿被父母送到这里来玩。
　　柳清秋处事周到，知道老人家疼惜孙辈，买东西给孩子更合他们的心意。
　　王大妈见她拿那么大一串葡萄，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这个好，今天才到的，你看那一个个的，特别水灵。”
　　柳清秋又挑了两个柚子和一些其他水果，一道结账。
　　走出水果店时，王大妈热情招呼：“下次还来啊小柳！”
　　柳清秋应了一声。
　　走出水果店，再过一个拐角就到了小区正门。
　　绿化树下停了一辆小轿车，因为是黑色车身，在夜色掩映下并不引人注目。柳清秋从车旁经过，下意识扫了一眼车标。
　　是辆好车，要七位数接近八位数。
　　这样的车出现在老旧小区有些奇怪，她多看了一眼。与此同时，车里传来“咚”地一声，仿佛什么东西撞在了车门上。
　　柳清秋停下脚步，侧头看过去。但车窗贴着膜，她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过了十几秒，车里没再传出别的动静。
　　柳清秋没太放在心上，继续往前。
　　老小区没有保安，柳清秋毫无阻碍地通过大门，向熟悉的楼栋去。
　　迎面走过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戴着宽檐的鸭舌帽，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线条粗犷的下巴。他穿着随处可见的工装，几乎融入夜色里。
　　职业原因，柳清秋在晚上总是警惕性更高。两人擦肩而过时，她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
　　中年男人瘦削的侧脸一闪而过。
　　柳清秋拎着水果继续往前。她本来不该在意刚才路过的中年男人，但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不断提醒她遗漏了某些事实。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中年男人已经不见踪影，大约走出小区门，到外面去了。
　　柳清秋站在原地，竭力回想刚才短暂的一瞥。侧脸，脸颊消瘦，颧骨高耸，瘦的仿佛能看到皮肉包裹下的头骨。她没看清楚眼睛，只记得中年男人鼻尖往下，略带一点鹰钩，这是很明显的容貌特征。
　　她一定在哪里看到过这张脸。或许不是侧面，因此她觉得眼熟，却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什么时候看到过？
　　过了两秒，柳清秋猛地想起来：她在调查处的监控视频里看到过那张脸，镜头里中年男人站在外卖柜前，抬起头朝另一端的人颔首。
　　是替丁绪风送信给陆初景的人，也是绑架曹佑安并把他变成吸血鬼的人。
　　成勋！
　　当时监控摄像头的位置较高，成勋又只在视频里出现了短短几秒。她只记得俯视角度下成勋的正脸，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没有丝毫犹豫，柳清秋扔下手里装着水果的塑料袋，转身朝外冲出去。
　　调查处的人类成员都经受过严格的体能训练，处长也不例外。柳清秋的速度超过了大部分同龄人类男性，但和吸血鬼比还是相形见绌。
　　等她追到小区门外，街上已经没有成勋的身影了。
　　柳清秋环视四周，发现几分钟之前停在马路对面绿化树下的车也消失了。
　　她喘了两口气，立即拿出手机给调查处值班的成员下达命令，让他们在借调临津市交管局的资源，追寻那辆车的行动轨迹。
　　当时对豪车出现在老旧小区感到诧异，柳清秋多看了一眼，记下了那辆车的车牌。
　　柳清秋空着手，再次走回小区里面。装着水果的塑料袋还在原地，她提起袋子，查看了一下水果是否有损伤。
　　柚子皮厚经摔，葡萄单独用塑料盒子装着，都完好无损。
　　柳清秋松了口气，一边往前走，一边分出心神思考成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到了辛国平家门口，柳清秋伸手敲门。
　　“谁啊？”
　　门被打开，一个老太太昂着头往外看。她瞧上去六十多岁，满头花白的头发，脸上皱纹横生，是个看起来很面善的老人。
　　“陈阿姨。”柳清秋微笑。“我来探望老领导。”
　　老太太看清了来人，不知为什么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她苍老的面容显得憔悴无比，眼睛也有些泛红。
　　“小柳，你怎么来了？”
　　柳清秋敏锐地察觉到老太太情绪不太对。以往她过来的时候老太太都挺高兴的，今天却很不一样。她没表现出来，不经意朝里看了一眼：“家里来客人了么？”
　　老太太还没回答，里头有人高声问：“是谁在外头呢？”
　　“辛叔，我过来看您二位了。”柳清秋也放大音量。“家里方便吗？”
　　不到一分钟，辛国平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洗菜的竹编小簸箕，还在往下滴水。他脸上带笑，招了招手：“进来进来。家里正要吃饭呢，来得刚好。”
　　老太太闻言，表情一瞬间放松了些许，赶忙把柳清秋让进门。看了她一眼，勉强提起笑：“每次来都带东西，不是说过好多次，来家里吃饭就好了，怎么还要破费？”
　　柳清秋在门口换鞋，借着拿拖鞋的动作往客厅里看，发现茶几上有一只纸杯子。
　　待客用的，有人来过这里。她心想。老太太一开始拿不准要不要让她进去，可是房间里分明没有人，辛叔等了一会儿才出声，这中间他去做什么了？
　　刚才在客厅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让她看见的。
　　辛国平端着洗菜的簸箕出来，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趁她在门口的那点时间，把东西藏进了厨房里。
　　她兀自沉思，等换完拖鞋再去看茶几，上头的纸杯子已经被收走了。
　　柳清秋想起刚才与成勋擦肩而过。
　　这个小区里没有什么重要人物，居民大都是普普通通的老头老太太，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世界上存在吸血鬼。
　　整个小区，唯一能跟吸血鬼扯上关系的，只有调查处的上一任处长辛国平。
　　成勋是来拜访老领导的么？柳清秋想。
　　她不动声色地跟老太太寒暄了几句，站起身来：“辛叔在厨房里做饭吗？我去给他打个下手。陈阿姨您吃水果么？我给您洗一串葡萄来。”
　　老太太慌忙要来接水果：“这怎么能麻烦你呢？我自己去就行了。”
　　“不麻烦，您坐着看会儿电视吧。”柳清秋说。“我工作上有点事情想请教老领导，刚好聊一会儿，请他传授点经验。”
　　话说到这份上，老太太不好再拦。
　　柳清秋手里拿着葡萄走进厨房。辛国平正开着水龙头淘米，见到她进来，佝偻的腰身有一瞬间僵硬。
　　厨房里一如往常，灶台被擦得干干净净，各类调料整齐地摆在一边，锅碗瓢盆依照大小次序挨个摞着。
　　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柳清秋收回视线，拿了个瓷盆装葡萄，忽然想起来：“辛叔，灵灵不在家里吗？我记得她爱吃这个葡萄，专门给她买的。”
　　辛国平手上动作顿了顿。因为年纪大了，他的颈椎略微有些弯曲，看起来不如前几年那么挺拔。
　　“灵灵去上补习班了。”老人家低声说。
　　柳清秋皱眉：“这个点上补习班？”
　　辛国平却不再言语。
　　柳清秋觉得不对，她三两下洗完了葡萄，将白瓷盆放在水槽旁边。趁着辛国平转身去拿东西，柳清秋伸手打开了壁柜。
　　厨房空间不大，如果真的有东西被藏起来，最有可能在壁柜里。
　　老旧柜门打开的“吱呀”声引得辛国平转身，他有些惊慌，高声斥道：“小柳！你做什么？”
　　柳清秋缓缓转头。她素来平静的脸上添了几分严肃，此刻语气格外冷静：“辛叔，这是什么东西？”
　　两分钟后，柳清秋和老两口相对坐在客厅里。茶几上摆着一只银色的合金箱子，正是刚才从壁柜里取出来的。
　　辛国平眼神浑浊暗淡，苍老的脸庞显得疲惫不堪。两只布满皱纹的手交握起来，却好像没有多大的力道。
　　这是一双年轻的时候能拿枪的手，到暮年却连合拢都费力。
　　辛国平沉默了几秒。在一片寂静中，陈老太太忍不住哭起来。
　　柳清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坐过去，抽了几张纸巾递给老太太，并且轻轻拍着老人的背部安慰。
　　辛国平在老伴的哭声中开口，苍老的嗓音有些颤抖：“灵灵被人绑架了。”
　　“什么？”柳清秋站起来，皱眉道：“您报警了么？”
　　辛国平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无能为力的悲哀。
　　“没有用的。绑架灵灵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吸血鬼。”
　　柳清秋闻言一愣。顷刻间她就想明白，为什么成勋会来这里。他绑架了辛国平的孙女，然后上门拜访，送来了这个箱子。
　　他的目的是什么？
　　柳清秋骤然想起自己路过那辆豪车，当时车里传来“咚”的一声。如果那辆车真的是成勋的，那先前的声音会不会是辛灵灵发出的求救信号？她当时就在车里吗？
　　理了理思绪，柳清秋率先冷静下来，她知道现在不能自乱阵脚。
　　既然不是普通的绑架案，那么调查处可以全权接手。柳清秋沉思数秒，开口道：“辛叔，您介意我叫几个人过来吗？”
　　辛国平颓然地摇头。身为调查处的上一任处长，他清楚这件事本就处于调查处的管辖范围。一开始隐瞒辛灵灵被绑架的消息，是因为他已经有所动摇。
　　现在柳清秋发现了这件事，那么调查处介入是必然的。
　　柳清秋给耿子诚和陆初景分别打了电话，简略说了现在的情况，并告诉他们辛国平家的地址。
　　挂断电话，柳清秋回到客厅，问：“灵灵是几点钟被绑架的？”
　　“半个小时之前。”辛国平不再掩饰，眼里满是焦急自责。“她说想去楼下小卖部买零食吃，我想着十一二岁的孩子了，小卖部也不远，就没陪着去。谁知道隔了几分钟，就有人上来敲门，说灵灵在他们手里。”
　　辛国平双手颤抖，想要捏紧拳头，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却只松松握了一下便无力地摊开。
　　“我一开始是不信的，但一看到那个人的脸我就明白了，他根本不是人。他没有撒谎，他说的是真的。”
　　小孩子玩性大，出门买零食耽搁一会儿是很正常的情况，怎么就至于被绑架了呢？辛国平不敢相信，但那个人轻轻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冰凉的温度让辛国平的心一下冷了起来。
　　“那个人是不是戴着鸭舌帽，非常地瘦，有点鹰钩鼻，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模样？”柳清秋问。
　　辛国平点了点头：“你知道他？”
　　“我在楼下碰到过。”柳清秋说。她顿了顿，又道：“那个人大约是开着车来的，我当时觉得不对劲，记下了车牌号。进小区前我已经申请交管协助，从监控里查看他们的行驶轨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灵灵应该就在那辆车上，我们完全可以顺着弄清楚灵灵被带到哪里去了。”
　　陈老太太停止啜泣，昏花红肿的眼睛燃起一丝希望：“真的么？”
　　柳清秋坚定地点头。这个时候她不能显露出一丝迟疑，否则对老人来说是极大的打击。陈老太太本就年纪大了，身体也有些小毛病，不能遭受更多刺激。
　　随后她又说：“既然是绑架，那么绑匪必定有要求。带走灵灵之后他送来了这个箱子，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又想让您做什么？”
　　成勋绑架辛灵灵必定不会是为了钱财，辛国平已经退休，不再管理调查处的事情，那绑架辛灵灵有什么作用？
　　辛国平到底是调查处上一任处长，心理承受能力较强，在短暂的焦灼悲痛后，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可能提供线索。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儿子在省厅工作么？”辛国平说。“他职位不低。”
　　柳清秋顿时了然。
　　丁绪风要为吸血鬼们打造一片乐土，那么他必须降低法制对吸血鬼的威胁。仅仅掌控临津的当权者还不够，他企图为吸血鬼们竖起更大的保护伞。
　　辛国平的儿子在省厅担任重要职位，一旦倒戈，中间可操作的余地就太大了。
　　在建立新秩序之前，他要践踏现行的法律。
　　“至于那个箱子，我还没来得及打开。”辛国平道。“据送箱子来的那个人说，里面有两种药，一种能让人变成吸血鬼，另外一种能让吸血鬼正常出现在阳光下。他们想让我的儿子注射药物，变成吸血鬼，然后他们就会把灵灵送回来。”
　　柳清秋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
　　静默片刻，外面有人敲门。
　　陈老太太有些草木皆兵，惊慌地看了一眼大门，神色惶然。
　　柳清秋主动站起来去开门。
　　陆初景、郁晏、耿子诚乃至于曹佑安和褚卫全在门外。几个成年男性个子都不矮，齐刷刷站在门口，看起来颇为壮观。
　　其中耿子诚还穿着一身黑，戴着口罩墨镜鸭舌帽，怎么瞧都不像好人。
　　柳清秋：“……”
　　柳清秋：“怎么都来了？”
　　“不是绑架案么？”曹佑安摩拳擦掌。“这个我熟，有经验！”
　　耿子诚嗓音嘶哑：“他非要来，我不想跟他打架，会失去控制。”
　　“那你呢？”柳清秋看向褚卫。
　　在场唯一的未成年人摸了摸头，讷讷道：“曹佑安拉我过来的，他说要是只有他一个人擅自跟过来会被骂……带我一起能分散火力。”
　　柳清秋严厉地瞪了曹佑安一眼。
　　唯一不在通知名单上又没有被质疑的人是郁晏，柳清秋知道陆初景跟他基本形影不离，因此对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惊讶。
　　“先进来吧。”柳清秋让开门。
　　陆初景第一个抬腿进去，其他人跟在后面依次涌入。
　　在这个临时组合里，耿子诚和褚卫都受过他的帮助，曹佑安自带晚辈debuff，郁晏身为男朋友自然对他百依百顺。
　　种种情况叠加，陆初景明显占据了领导地位。
　　进门之后，柳清秋向辛国平介绍道：“这位是调查处新入职的特别顾问陆初景，他对绑架灵灵的幕后主使比较熟悉，我特意请他过来，一定尽全力平安带回灵灵。”
　　辛国平朝陆初景点点头。
　　柳清秋把自己刚刚获得的信息复述了一遍，道：“看来陆先生之前的猜测是真的，这个箱子里就装着能将人类变成吸血鬼的药剂。”
　　陆初景的视线随之落在银色的金属箱上，那只箱子的外形非常熟悉，当时他从研究所抢出来的光明药就是用同样的箱子装着。
　　“我说的是降低转化过程中死亡率的药剂。”陆初景说。“这两种并不完全一样。”
　　柳清秋：“什么？”
　　“先打开看看。”陆初景道。
　　合金材质的银箱设有密码锁，但箱口四个数字转轮都在零位，按下锁扣“啪”地一声锁簧弹开，密码根本就是个摆设。
　　箱子里有厚实的海绵衬垫，上面覆盖着黑色绒布，剔透的小玻璃瓶被整整齐齐地放置在绒布上，瓶身上刻着“RH-T3084”字样，看起来有种冰冷的奢华。
　　丁绪风竟然还特意为药剂做了包装设计，整个箱子摊开来看就像是什么保健品牌的大礼盒。
　　曹佑安看了想当场唱一句：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只收光明药。
　　陆初景冷眼看着这些圆滚滚的药剂瓶，心想：莫名其妙的仪式感，果然是丁绪风的手笔。他大概把绑架视作一种邀请，邀请这些被他选中的人加入新世界，故而这些药剂外观做得接近礼品。
　　RH-T3084一共有三十支，是一个月的用量。除了光明药外，箱子的另一边还有一支更细的玻璃管，看起来很像大牌香水小样。
　　陆初景取出“小样”，拇指和食指分别抵住玻璃管口和底部，仔细查看。
　　包装上没有任何标识，里面是接近无色的液体，看起来和光明药没有什么差别。但某一瞬间，陆初景错觉这支药剂里有一丝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蓝色。
　　他皱起眉。
　　旁边，曹佑安拿起箱子里附赠的纸，惊讶道：“我的天，他还专门印了个使用说明和注意事项，这得有多大毛病啊？”
　　曹佑安随意挑了一段念：“转化剂注射须知……转化剂？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吧？转化剂为注射用药，使用前需——”
　　“啪”地一声脆响，陆初景掰断了瓶口最细的地方。
　　曹佑安：“……”能不能等我念完的？
　　几乎是在瓶口玻璃断裂的同时，郁晏骤然抬头，在空气中嗅了嗅。随即他脸色阴沉地看了一眼药剂瓶。
　　那里面，有很淡的人鱼血液的味道。


第六十章 六十颗小尖牙
　　陆初景注意到郁晏的异常,轻声问：“怎么了？”
　　“我能闻到里面的味道。”郁晏说。“是血的味道。”
　　两人对视一眼，陆初景看郁晏的神色,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人鱼血液。
　　曹佑安耸了耸鼻子，凑在玻璃管前面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空气，而后怀疑道：“什么血？我怎么没闻到，这根本没有味道啊？”
　　他不知道郁晏的身份，只觉得大家都是吸血鬼，为什么他就闻不出味儿来？
　　陆初景没理他,捏着那支药剂仔细查看，过了一会儿，转头对柳清秋说：“我知道丁绪风制造这种药剂的关键了。”
　　还没来得及细说,柳清秋的手机响了。
　　调查处那边打来电话,告知通过交管局一路追踪,那辆很有可能载着辛灵灵的车一路从老城区驶向郊区，最后进了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
　　“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
　　柳清秋挂断电话,脸色凝重起来：“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辛灵灵确实在那辆车上，所以想带人进入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搜查救人需要合法合规的程序,我得立刻向上级申请。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陈老太太闻言,眼泪止不住地落，自责道：“都怪我，当时我就该跟灵灵一起去的，我该陪她下楼的。”
　　“别哭了老伴，不是你的责任。”辛国平勉力安慰道。“就算跟着去了也是拦不住，这怎么能怪你呢？”
　　夫妇俩老泪纵横，看得人心里发酸。
　　柳清秋问：“灵灵出事后,您二位跟灵灵的爸爸联系过么？”
　　“还没有。”辛国平道。“那个人走后我想给儿子打电话，但还没来得及。”
　　“这件事情还是得通知他,调查处不会越过灵灵的直系亲属处理问题。”柳清秋说。“对方的目标也是灵灵爸爸，他得尽快赶到临津拿主意。我们会尽力营救灵灵，但是需要他在场，以防短时间内找不到灵灵的踪迹，那到时候……他可以自己决定是否注射药剂。”
　　站在调查处的立场上，柳清秋当然不愿意有人被迫变成吸血鬼，但中间牵涉到一个小女孩的生命，没有人可以代替她的父母来做决定。
　　如果调查处对于救出灵灵真的无能为力，那么灵灵的爸爸可以选择注射药剂，来救回自己的女儿。
　　柳清秋绝对不会加以阻拦。
　　辛国平干枯苍老的手指哆嗦了一下，紧紧抓住老伴的胳膊：“真的？”
　　他一开始试图隐瞒孙女被绑架的事，就是担心调查处介入后坚决不允许他们答应对方的条件。
　　“一切以灵灵的安全为首要目标。”柳清秋承诺道。
　　“好，好。”辛国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泪光。“我这就给儿子打电话。”
　　辛国平的儿子叫做辛磊，在手机里听到女儿被吸血鬼绑架，还以为老父亲被人骗了，恼怒道：“跟您说了多少遍别听外头那些人胡说八道，什么吸血鬼绑架灵灵？您这是老糊涂了，连这种鬼话也信！”
　　“我拿这种话骗你做什么？你以前不是老问我调查处到底是什么单位，为什么从来都没听我说起过自己的工作内容吗？”辛国平又焦急又愧疚。“调查处就是专门跟吸血鬼打交道的，我在那里干了一辈子，能不清楚吸血鬼是真是假？！”
　　辛磊愣住了。
　　他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很荒诞，简直引人发笑。吸血鬼怎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听说过。
　　那不是杜撰出来的形象么？
　　情感上他不愿意相信，但理智上他清楚父亲不可能骗他。
　　恐慌从心里一阵阵涌出来，辛磊想起大多数电影里吸血鬼的形象。长着尖利的獠牙，血红的眼睛，以人类的鲜血为食。
　　灵灵被吸血鬼绑架了，会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她该有多害怕？
　　辛磊尽力不让自己想女儿死去的可能。
　　“我、我现在就赶回去。”辛磊颤抖着说。“爸，灵灵会没事的吧？”
　　辛国平沉默了一会儿，满是皱纹的眼角淌下一行泪。他尽力镇定地说起别的事：“绑走灵灵的人提出了一个要求……”
　　“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他们平安将灵灵送回来，任何条件都可以！”辛磊看到了一丝希望，语气坚决。“是勒索赎金么？他们提出的数字是多少？能给的我都可以给，只求他们不要伤害灵灵。”
　　“他们要把你变成吸血鬼。”辛国平无力地说。
　　辛磊：“什么？”
　　他握着手机，难以相信绑匪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辛国平并未详细阐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没有办法告诉儿子说你必须在亲人和公义之间做一个取舍。
　　选择变成吸血鬼，救回女儿，就要违背一直以来坚持的理念，变成吸血鬼践踏人类律法的帮凶。选择坚守自己的立场，就会失去唯一的女儿。
　　“就这么简单么？”辛磊问。他暂且对丁绪风筹谋的事情一无所知，但靠着敏锐的直觉，仍然嗅出这个看似离谱的要求下掩藏着巨大的阴谋。
　　辛国平没有多说，只道：“灵灵在等着你去救她。”
　　客厅里，所有人都将父子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
　　等到辛国平挂断电话，柳清秋说：“现在立即回调查处整理装备，调集人手，准备营救辛灵灵。”
　　“耿子诚留在这里。”陆初景跟着说。“需要有人跟家属联系，解释目前的情况。”
　　耿子诚在光明药副作用影响下，曾经有过短暂失控的状况，目前不适合出现在一切可能发生肢体冲突的场合。
　　否则到时候敌我不分，无差别攻击，反而可能痛击我方队友。
　　其实陆初景自己也被药剂副作用困扰，时常会忽然恍神。但他没有出现过失去理智的情况，目前看来没有耿子诚那么严重，还处于可以自控的阶段。
　　柳清秋赞同他的提议，简短地交待了几句后，又转向辛国平：“我们一定会在保证灵灵安全的情况下实施救援计划。”
　　辛国平紧紧握着老伴的手，沉重点头。
　　回程路上，柳清秋一直在给各个直属领导打电话申请行动指令，事情结束后还需要补一份行动申请书。
　　等她打完电话，陆初景问：“调查处一共有多少人？”
　　“一共三百六十二人，吸血鬼职员一百三十一名，其中大部分不在本市。”柳清秋说。“有什么问题么？”
　　陆初景双手抵着下巴，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问题有点大。”陆初景说。“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的安保力量很强，可能有近百名吸血鬼，想救出辛灵灵恐怕非常困难。”
　　耿子诚参加过光明药实验，此时点头表示认同。
　　柳清秋皱了皱眉。她能够调动所有的外勤小组，但加起来也不到对手数量的一半。沉默数秒，柳清秋严肃道：“我会请求火力援助。”
　　“还是不够。”陆初景摇摇头。“你知道研究所里有什么吗？”
　　柳清秋听出很不妙的意味。
　　前面已经说了研究所里有近百名吸血鬼，这已经是相当强大的力量，足够让整个临津天翻地覆。
　　研究所里有什么比这么多吸血鬼还值得警惕？
　　陆初景却没有直接告知，反而问：“你们相信世界上有人鱼么？”
　　其他人还没做声，曹佑安第一个笑出来：“我幼儿园就不看童话故事了，你不是想说研究所里有一条人鱼吧？”
　　陆初景没有笑，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显得无比凝重。
　　曹佑安：“……”
　　他的笑声渐渐停了。
　　车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开口。
　　半晌，曹佑安不可置信道：“你开玩笑的吧？这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存在人鱼？！”
　　褚卫弱弱道：“一个月之前我也不知道世界上真的存在吸血鬼……”
　　柳清秋最为冷静，她相信陆初景不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她在意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
　　“人鱼很危险么？”柳清秋问。
　　陆初景点点头：“非常危险。攻击性极强，动作迅捷灵敏，恢复能力和身体强度都胜于吸血鬼数倍。那条人鱼还可以通过声音控制别人的身体，能否靠意志力挣脱这种控制目前还未知。”
　　“……”
　　曹佑安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在一个以物理攻击为主的世界，怎么会出现法师？我们的法抗全都是零，这下不是统统完蛋？”
　　褚卫无语道：“……你非要在这种时候搞笑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陆初景又说。“这条人鱼完全服从郁成江，会听从他任何命令，并且绝对不会背叛。”
　　柳清秋皱眉：“所以不存在策反的可能？”
　　陆初景摇摇头，补充道：“她甚至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车里静了数秒，褚卫小心翼翼开口：“那人还救吗？”
　　“小孩子别操心那么多。”曹佑安把他的头转到另一边。“就算是去送死也不带你，安安生生待着。”
　　“当然要救。”陆初景说。“我有一个办法。”
　　-
　　两个小时后。
　　夜幕漆黑，曹佑安握着调查处特制的武器，蹲在一人高的绿化丛林里，悄声道：“我还是第一次出任务，如果我表现好，能不能从文职转外勤？”
　　柳清秋瞥了他一眼：“别玩子弹了，否则捏碎弹头，里面的强酸流出来会腐蚀皮肤。”
　　“我没在实战中用过强酸弹头。”曹佑安兴致勃勃。“稍微有点好奇，打在吸血鬼身上真的能穿透皮肤么？”
　　柳清秋往旁边挪了挪：“比常规子弹有用。常规子弹打在吸血鬼身上所造成的伤害会很快愈合，但特制子弹进入吸血鬼身体后受到肌肉挤压会继续释放强酸，能极大地延缓愈合速度。假如你能在高速移动中准确、连续地命中目标要害，是有可能致命的。”
　　曹佑安咂舌：“比如连续将子弹击打在同一个位置，心脏或者大脑，那么几发子弹里包含足够量的强酸可以直接腐蚀器官？”
　　柳清秋点点头。
　　“枪法足够准，人类也可以杀死吸血鬼。”
　　曹佑安不认同，撇嘴道：“大多数人在吸血鬼的速度面前根本没有反应的时机，一发子弹还没有打出去，人就已经身首分离了吧？”
　　“我曾经用特制子弹杀死过吸血鬼。单兵作战，只要能够预判对方的行动轨迹，就可以利用子弹封锁路线。”柳清秋说。“那就不是你在瞄准对方，而是对方主动往子弹上撞。”
　　曹佑安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大口径手枪，神情有点复杂：“那么短的时间连续装填发射子弹，后坐力没把你胳膊震碎？”
　　“人类没有那么脆弱，我们会想办法缩小自己和吸血鬼之间的差距。”柳清秋道。“比如强火力打击，在这种攻势下你连全尸都没有，跟晒太阳没什么区别。”
　　曹佑安翻了个白眼，咕哝道：“干嘛说这些不吉利的。”
　　柳清秋看了眼时间：“人应该快到了，你暂时不要说话。”
　　曹佑安静了没两秒，忍不住再次开口：“说真的，要是人鱼那么强大，陆初景和郁晏怎么可能干得过啊？你就那么相信他们？”
　　“我不知道。”柳清秋说。“但至少值得一试。”
　　过了十几分钟，夜色里出现两道雪白的车灯，渐渐近了，车窗玻璃降下来，露出耿子诚血肉干枯的脸。
　　“我把人带来了。”他声音嘶哑地说。
　　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是辛灵灵的爸爸辛磊。他目不斜视，没有往耿子诚那边投去一分一毫的目光。
　　辛磊平平稳稳过了近四十年，却在今天受完了一生所有的惊吓。
　　“到了么？”辛磊保持镇定，面色生硬地问。
　　有人敲了敲车窗，辛磊转头看去，见到一个女人。
　　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辛磊紧绷的情绪不自觉放松了一点。面前这个女人看起来满脸正气，眉眼端正严肃，瞧着一副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让人不由得心生信赖。
　　“您好，我是调查处处长柳清秋。”她自我介绍道。
　　辛磊点了点头。他现在无心寒暄，直截了当地问：“我的女儿在哪里？”
　　“根据道路监控视频显示，她很有可能被带进了前面的研究所。”柳清秋道。“我们已经拟定了解救人质的计划，需要您的配合。”
　　“解救？你们准备怎么做？”辛磊眉头紧紧皱着，脸色不太好看。“你们能保证对方不会察觉你们的举动吗？万一他们直接撕票怎么办？”
　　柳清秋：“您的意思是？”
　　辛磊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道：“不是说注射一支药就会变成吸血鬼么？我会当着绑匪的面注射药剂，让他们立刻把女儿还给我。不能再多等了，灵灵一定很害怕，她说不定吓哭了……我的女儿才只有十二岁，她很胆小。让她跟绑匪多待一秒，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柳清秋暂时没有说话。
　　辛磊又道：“你不必担心我倒向吸血鬼，等救回女儿之后，我就主动辞职，绝不会变成受他们控制的傀儡。”
　　在来之前，耿子诚告知了辛磊绑架辛灵灵的到底是谁，以及对方为什么这么做。
　　辛磊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当然不会放弃自己的女儿，但也不愿意为虎作伥，辞去公职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他打算换女儿回来后立即带着父母妻儿离开临津，走得远远的。
　　出国也好，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也好，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活下去的。
　　为了女儿，辛磊不敢反抗，但为了良知，他也不甘顺从。
　　夜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接连不断的蝉鸣，显得有些哀凉。
　　“变成吸血鬼是最坏的结果，我们可以努力做别的尝试。”柳清秋说。“您可以给我们十分钟么？”
　　“什么意思？”辛磊问。
　　“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救女儿，但在注射药剂之前给我们留出十分钟的行动时间。一旦十分钟过去，我们没有发出安全信号，那就证明没能成功解救灵灵。”柳清秋说。“那时候您可以注射药剂，要求他们立即交出您的女儿。”
　　辛磊谨慎地考虑了片刻。
　　“只要十分钟？”
　　“十分钟足够了，这个研究所里都是吸血鬼，不一定有人类，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心跳声会格外明显。”柳清秋语气笃定。“我们不需要搜索每一个房间，只要潜入研究所内部，就能迅速摸清灵灵被关在哪里。”
　　“你们必须保证，如果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救出我的女儿，那么即便发现了她在哪里，也不要进行尝试。”辛磊无比强硬地说。“我不能去赌他们撕票的可能性，我宁愿稳妥一点，用注射药剂这个条件交换他们放灵灵回来。”
　　柳清秋严肃地点点头，郑重道：“我保证，一切以平安救出人质为前提条件。我们不会擅自行动，做出任何威胁到人质生命安全的事情。”
　　辛磊沉默数秒：“安全信号是什么？”
　　柳清秋向耿子诚示意。
　　耿子诚滑开车内扶手箱，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盒盖后，里面有一枚指甲大小的方片，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旁边则是一个遥控器，但只有一个按键。
　　柳清秋取出那枚小方片，仅用一只手指尖就能托住。她说：“吸血鬼的听力异常敏锐，常规微型联络装置发出的声音会被听到，所以您需要贴上这枚微电流贴片。它能释放出感知电流，就像是被虫子轻轻蛰了一下。十分钟之内，微电流贴片运作，就证明灵灵已经脱险，您可以找借口说考虑是否要注射药剂，及时从研究所撤出。”
　　辛磊点点头，主动伸出手臂。
　　“直接贴上就可以了么？”
　　“是的。”柳清秋道。“但以防万一，建议您贴在更隐蔽的位置。”
　　辛磊想了想，将小方片贴在上臂内侧。
　　随即他转身，从车后座取出一只银色的金属手提箱，正是成勋送去辛家的那个箱子。光明药整整三十支，整齐地躺在黑色绒布上，转化药被陆初景掰掉了瓶口，所以此刻那支药剂的玻璃管口堵着一枚小小的橡胶塞，药液在里面晃动，并未减少分毫。
　　辛磊查看了所有的药剂，扭头望向前方数百米处的研究所。
　　“我现在进去。”他沉声说。
　　几人看着辛磊的背影。这个中年男人向着灯火辉煌的建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平稳坚定，仿佛一个披荆斩棘、浴血奋战的勇士。
　　他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披荆斩棘。用一种甘愿赴死的方式。
　　曹佑安一直没有出声，此时忍不住感慨道：“真悲壮啊，他一定很爱他的女儿。”
　　柳清秋转头看他，忽然伸出手。
　　“怎么？”曹佑安不解。
　　“子弹暂时上交，这次用不上了。”柳清秋淡淡地说。“一切遵照辛先生的意愿，所以不能惊动研究所里任何一名吸血鬼。使用枪械和强酸子弹造成的动静太大，你不能把它们带进去。”
　　“什么？”曹佑安脸色立即苦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出外勤，连武器都不配备么？”
　　柳清秋看了他一眼：“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换人。现在辛先生还没进研究所，完全可以把他叫回来，另调外勤小组。”
　　其实这话只是恐吓，调查处上上下下三百多人，哪些暗地里倒向丁绪风还不清楚，目前柳清秋能够绝对信任的就只有这么几个人。
　　曹佑安没想那么多，他悻悻地交出了枪械和子弹，满脸不舍。
　　柳清秋不太放心他，再次强调道：“只有确定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安全将辛灵灵带出来才能行动。否则一旦被发现，数个吸血鬼同时袭击，你自己或许可以逃出来，可辛灵灵是人类，她必然会受伤甚至死亡。一定不能冒险，知道么？”
　　曹佑安神情一凛，表情渐渐收起来，归于平静。他的眼神无比认真，一字一顿道：“知道。我不会拿人命开玩笑，也不会为了展示自己的能力而让一个小女孩陷入危险中。”
　　柳清秋不由自主地怔了一瞬。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曹佑安自大轻狂，分不清轻重缓急，不适合待在调查处。但此时此刻，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也没有那么不着调。
　　柳清秋轻轻点了点头。
　　辛磊的身影已经接近研究所正门，保安亭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往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开始行动。”柳清秋下达命令。
　　-
　　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另一边，陆初景和郁晏正靠墙根站着。
　　墙边就是花坛，半人高的矮树丛里藏着不少昆虫，蚊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嗡嗡”个不停。
　　陆初景倒是不怕被蚊虫叮咬，这些小生物的口器连他的皮肤都扎不破。但它们振翅的声音实在过于密集，惹得人心烦。被放大许多倍的听力让他能够听清楚每一只蚊子在空中的飞行轨迹……太吵了。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
　　郁晏沉默地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隔音效果不算特别好，但聊胜于无。
　　陆初景往后靠，将后脑勺枕在郁晏的肩膀上。光明药副作用让他在白天精神涣散，偶尔神游，夜晚则必须忍受隐隐的头痛和巨大的噪音，这些都极其耗费精力。
　　在种种不适叠加下，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注射药剂之前，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懒得动。现在站了一会儿，他就觉得靠着男朋友会舒服一些。
　　不远处，忽然升起一道绿色的光芒，无声地在漆黑夜幕中划过。
　　“信号。”陆初景说，他抬手看了一眼调查处配备的电子计时器。
　　现在是十点二十一分。


第六十一章 六十一颗小尖牙
　　辛磊站在研究所保安亭的窗口前,轻轻地敲了两下玻璃。
　　保安亭里穿着制服短袖埋头玩手机的男人抬起头，往外看了一眼,打开窗户。他上下打量辛磊，下巴往前伸，露出一个奇异的垂涎眼神。
　　“有事？”
　　辛磊在省厅有十几年的工作经验，见识过不少穷凶极恶的暴徒。对上视线的第一瞬间，他就能肯定，这个保安身上背着人命。
　　他面色不变,将手里的箱子放在窗框上。
　　“我找人。”
　　辛磊打开手提箱，药剂管上“RH-T3084”的字样泛出冰冷的光。
　　保安盯着药剂管看了一会儿，目光炯炯。他当然知道瓶身上的编号代表什么,这是一箱光明药……可是这些药剂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人类手上？
　　保安眼神一动,心想眼前的箱子里有整整三十支药剂,假如他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这个人类，那药剂岂不是归自己了？
　　目前光明药还没有正式流通,但它的神奇效果已经传到了大部分吸血鬼耳朵里，想要提前弄到药剂尝试一番的吸血鬼不在少数。
　　即便这些药他不自己用,高价卖给其他吸血鬼,也能赚一笔大的。
　　保安蠢蠢欲动，眼神里冒出凶光。
　　辛磊将箱子合起来，手掌按在箱盖上。他直视保安亭里面色不善的吸血鬼，镇定道：“送这个箱子到我家去的先生说他叫成勋，我想你知道他是谁。现在能带我去见他么？”
　　保安闻言，犹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的说辞是否可信。数秒钟后,保安不耐烦地扔下一句“等着”，就关上窗户,拿起对讲机。
　　很快，研究所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他身材高大，却非常瘦，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鼻梁很高，鼻尖略微下勾。
　　“辛先生？”那人看了一眼就知道辛磊是谁，显然早就做过调查。“你的反应能力有些出乎意料。这么快就能找到这里来，辛先生的能力不容小觑。”
　　辛磊下颌绷紧了，后槽牙稍稍咬着，尽力让自己不要显露出过多的愤怒。他提着箱子的手握紧了，死死攥着金属把手，语气紧张但不失镇定地说：“我在交通系统内有几个朋友，关键的时候还算说得上话。现在监控很发达，通过交管系统查到你们的踪迹并不困难。”
　　“辛先生交游广阔。”那个人说。
　　辛磊：“在省厅工作了接近二十年，没有积攒下一些人脉才是怪事。”
　　那人不置可否，顿了顿，又说：“我看辛先生好像很有谈兴，莫非对自己的女儿一点都不关心么？”
　　“当然关心，但既然你们提出了匪夷所思的要求，必然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辛磊说。“我对这一点同样感兴趣，并且我相信为了这个目的，你们暂且不会伤害我的女儿。”
　　短暂地试探过后，那个人终于伸出手。
　　“成勋。”他自报姓名。“我是丁绪风先生的家仆，代先生向你问好。”
　　辛磊跟他握手，再次通过温度肯定了对方确实不是人类。
　　“我们并不是怀揣着恶意绑架你的女儿，只是通过这种方式向你发出邀请，请你成为新秩序的缔造者之一。”成勋缓缓地说。“辛先生有兴趣详细了解一下么？”
　　辛磊点点头：“当然。”
　　成勋面色略微松缓，摊平右掌，朝身后的建筑物示意。
　　“请。”
　　辛磊心脏怦怦直跳，他抬手看了眼手表。
　　现在是十点二十三分。
　　……
　　陆初景和郁晏行走在空旷寂然的走廊上，每一次落脚都几近无声。
　　这是陆初景第三次潜入研究所了，他对这里的内部空间已经足够熟悉，不必再花时间探索合适的路径，而是依次查看所有可能会藏着人质的空间。
　　研究所面积不小，且分为吸血鬼们所在的外部区域和人鱼所在的内部区域，想要在短时间内搜索完所有的地方，必须兵分两路。
　　加上雌性人鱼惊人的能力，调查处其他成员不能进入内部区域，否则刚跟人鱼打个照面就会被声音所控制。故而他们早先就定下了曹佑安潜入外部，陆初景和郁晏潜入内部，分别搜寻辛灵灵下落的计划。
　　光明药带来的副作用在此时反而起到了正面效果，听力被增强后，陆初景能捕捉更远范围的声音，也就能更容易地锁定人质所在的位置。
　　他和郁晏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侧耳凝神，仔细地倾听。
　　没有、没有、没有——
　　走廊几乎过了一半，还是没有任何人类心脏跳动的声音。
　　相反，陆初景只听到蚊虫嗡鸣，跟在外边墙根下站着的时候别无二致。
　　只剩下最后雌性人鱼所在的水池了。
　　辛灵灵被藏在那里的可能性非常小，但是他们不能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性。
　　与此同时，曹佑安正路过一间又一间实验室。每一间实验室都摆着他看不懂的、精密的实验器材，看起来充满了科技的简洁与冰冷。
　　他并未刻意躲开监控，只注意尽量压低头部，不让自己被拍到正脸。
　　曹佑安身上穿着与保安亭里看门的那个吸血鬼一模一样的制服，黑色短袖、工装长裤，布料不怎么好，像是阉割版的警服。
　　这种保安服套装在网店卖几十块钱一套，是热销爆款。
　　两个小时前，陆初景提出他的计划时，就绕道去批发市场买了这身衣服——他来过研究所两次，记得吸血鬼保安们穿什么衣服。
　　曹佑安披上这身皮，就能完美融入吸血鬼保安群体里，只要不正面对上，多半能蒙混过关。
　　走廊天花板上每隔三米有一盏灯，他的影子在一盏接一盏灯中间变换着形状，长长短短循环往复，一直到了尽头。
　　他没有听到人类心跳的频率。
　　而且……
　　曹佑安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陆初景和耿子诚都说研究所内部的安保力量非常强，约有近百名吸血鬼。如果这里真的需要这么多吸血鬼守卫，那必然有很重要的东西，为了保证安全，昼夜巡查才是正常做法。
　　可是他潜入进来之后一个人都没看到，这里仿佛是空的。
　　走廊尽头的墙上，电子屏幕右下角数字跳动，时间变换。
　　十点二十四分。
　　……
　　会客室内，辛磊坐在一张宽大的皮质沙发上，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杯热茶。他没有去动那杯茶水，只把银色金属手提箱放在矮几上。
　　“首先，我想知道，假如我按照你们说的去做，能够得到什么好处？”辛磊不紧不慢地问。衬衫下，他的后背满是冷汗，但表情没有丝毫破绽。
　　过往的工作经验让他拥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压力越大的情况下反而越冷静。
　　会客室奢华的吊灯洒下柔和的辉光，照在成勋瘦削的脸上。灯光自上而下，被他的眉骨截断，反而显得眼眶更凹陷，深得近似骷髅，只余两个黑漆漆的洞，透出一股阴森残忍。
　　“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从此摆脱人类的生老病死，获得新生。”成勋说。“辛先生的父母年纪都大了，他们还能活几年？你的父母辛苦养育你长大，到现在还帮你照顾女儿，可是生命却在倒计时，每一天都有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天……你难道不想让他们健康地活下去么？如果被转化为吸血鬼，他们就可以拥有远比人类躯壳更强健的身体，再也不必忧心病痛折磨。为人子女，这难道不是你能为他们做的最好的事情？”
　　辛磊沉默数秒，神情有些动摇，看起来被说服了。
　　这一瞬间的情绪无比真实，不是他刻意做出来给对方看的。成勋的说辞的确打动了他，因为父母妻儿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而父母年纪渐大，的确让他有些隐忧。
　　可是随即，辛磊从成勋描绘的幻梦中回神，心里一阵发冷。
　　他自认不会轻易被外物诱惑，但对方瞄准他最薄弱之处，一击即中。
　　这样的手段必然不会只用在他一个人身上，换做其他人，在恩威并施，威胁利诱双重压迫下，有几个会坚定地绝不妥协？
　　辛磊额头上沁出冷汗。
　　身后，会客室造型奇特的的艺术装饰钟悬挂在墙上，分针悄无声息地向前走了一格。
　　十点二十六分。
　　……
　　陆初景骤然停下脚步。
　　他侧过头，朝走廊外面看过去。窗玻璃上趴着一只壁虎，四只蹼爪紧紧贴在透明的玻璃上。再往远看，走廊外矮树丛里有不少飞虫。
　　……不对。
　　陆初景忽然想起来，前两次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四下一片寂静，静到连昆虫振翅的声音都听不到，好像那些小生物们出于本能刻意避开了人鱼所在的地方。
　　但现在这里显得过于热闹了，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陆初景抬起手，拉住郁晏的手臂。即将接近雌性人鱼所在的地点了，他们必须保持最大程度的警觉。
　　转过拐角，进入一片开阔的室内空间，两人来到了玻璃穹顶下。
　　里面没有灯光，但玻璃穹顶之上，天空高远，星月相辉。月亮柔和的银色光芒犹如水波一般荡漾，洒在水池里，整个水面显得波光粼粼。
　　水池周边没有什么遮挡，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陆初景环视一周，最后确定这里也没有辛灵灵。
　　身旁，郁晏忽然轻轻拽了他一下，指向水池边缘。
　　陆初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池边地砖上躺着一枚小小的装饰品。
　　一个粉红色、亮晶晶的草莓发卡，整体造型非常可爱，是小女孩会喜欢的那种。
　　陆初景谨慎、缓慢地上前，捡起了那枚发卡。
　　这会是辛灵灵的东西么？
　　辛灵灵不在这里，但她曾经被带到这里，在水池边挣扎，导致发卡掉落。那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她现在又被藏在哪里？
　　郁晏站在水池边缘往下看。池里的水线并不像上次来的时候那么高，几乎与岸齐平。此刻水线距池边有一米的高度差。
　　夜里光线不足，池水一片深色，本该看不见任何东西。可人鱼超乎寻常的视力让郁晏能够看清池底散落的无数碎骨，其中有一根像是猪或牛的腿肉，还有大半没被吃完，已经被池水泡得发胀。
　　没有雌性人鱼的踪影。
　　郁晏眉心收拢，低声道：“她不在这里。”
　　“什么？”陆初景一惊，跟着到水池边往下看。吸血鬼夜视能力很强，但不如人鱼看得远，尤其是看水底。他没发现什么异常，又确认了一遍。“真的不在？”
　　郁晏点点头：“里面只有剩下的骨头和没吃完的肉。”
　　人鱼不在这里，辛灵灵也不在这里，他们可以说是一无所获，除了那枚发卡。
　　陆初景再次看了看时间。
　　十点二十八分。
　　还有三分钟，足够他们再把这一片搜索一遍。但要是辛灵灵根本不在这里的话，他们怎么可能找到她？
　　……
　　会客室里，成勋面上闪过一丝不耐，语调半是煽动半是威胁：“辛先生考虑得如何？”
　　辛磊干咽了一下，有些口干舌燥。他注意着时间，心里越来越焦虑难安。上臂内侧的微电流贴片仿佛不存在一样，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信号。
　　“我——”他的声带缩紧，声音有些劈。“我有一个条件。”
　　成勋眯眼，神情不善：“什么？”
　　“我现在当着你的面注射药剂，注射完毕后，你立即把女儿还给我。”辛磊紧紧盯着对面的人，以一种坚决的、不容推拒的语气提出要求。“我必须马上看到她。”
　　成勋骤然一顿，继而摇了摇头。
　　“你的女儿不在这里。”他说。
　　辛磊猛地站起身：“不在？”
　　“为了避免麻烦，我们早就把她送到了另一个安全的地方。”成勋轻描淡写道。“毕竟辛先生在省厅任职，总要以防万一。”
　　辛磊愣了片刻，神情木然地坐下。他又看了一眼时间。
　　此刻是十点二十九分，距离预定的时间还有两分钟，微电流贴片还未发出信号。
　　但他已经不必再等了。
　　他的女儿根本不在这里，调查处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注射药剂，换取女儿的安全。
　　辛磊抬起手搓了搓脸，他的双手有些颤抖，但很快被控制住。数秒后，他重新开口：“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女儿？”
　　成勋：“注射药剂后，你会短暂地昏迷，大概在五六个小时。等到你变成吸血鬼之后，醒来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她。”
　　辛磊深吸一口气，仍想争取：“你们先把女儿还给我，然后我再注射药剂。”
　　成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辛先生坚持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延后再谈这件事。只是不知道你的女儿能等多久？”
　　一片寂静。
　　辛磊闭了闭眼，最终妥协。
　　他将银色手提箱打开，取出那支细长的玻璃管。
　　成勋伸出手，从辛磊手中取走那支药剂，握在手心查看：“这支药被打开过了。”
　　“我只是简单地查看了一下，没有替换里面的药剂。”辛磊说。“成勋先生要是不放心，可以换一支没有开过的。”
　　成勋看了他几秒，没有说话。他低头端详手里的药剂，忽然手指合拢，捏碎了玻璃管。透明的药剂顺着手腕低落在地板上，混着细碎的玻璃碴。
　　“确实要换一支。”
　　替换的药剂很快被放在辛磊面前，一模一样的透明玻璃管。
　　辛磊缓缓卷起袖子，问：“有一次性注射器么？”
　　成勋：“大可不必这么麻烦。”
　　辛磊一愣，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见眼前的吸血鬼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玻璃碎片。
　　下一瞬间，那枚玻璃碎片最尖利的一角狠狠扎进了辛磊的小臂，并且毫不留情地向前划，带有棱角的参差断面在肌肉筋腱中推行，致使皮肉翻卷，鲜血大量涌出。
　　辛磊在疼痛中怒声道：“你——！”
　　成勋并不理会他，表情无一丝起伏，但凹陷的眼睛里却无比凶戾。他轻而易举地掰断了药剂管，将透明的药液洒在辛磊小臂伤口处。
　　巨大的疼痛自手臂炸开，让辛磊有些眩晕。他握着自己的手臂，倒在沙发上。
　　药剂开始发挥作用，辛磊即刻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成勋静静地站着，满意地听到他的心跳开始变弱，直到彻底停止，胸口不再起伏，手臂上的鲜血也不再流了。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新世界的一员。”成勋居高临下地说。“希望你能好好为先生做事。”
　　-
　　十点三十一分，调查处成员在研究所外数百米处碰头。
　　柳清秋看着他们各自回来，并没有辛灵灵的身影，就知道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她的心脏揪了一下，握着微电流贴片遥控器的手无力地松开。
　　曹佑安还穿着那身保安制服，他难得没有太多说话的兴致，只低声说了一句话：“没有发现任何人质的踪迹。”
　　陆初景：“我找到一枚发卡，可能是辛灵灵的。”
　　他摊开手掌，出示草莓发卡。
　　柳清秋点点头，语气沉重道：“确实是灵灵的，我看到她戴过。”
　　一时没有人说话。
　　柳清秋深吸一口气，望向研究所的方向。
　　“现在过了约定的时间，辛先生大概已经注射了药剂。现在最大的期望就是在他转化成功后，灵灵被平安送回来，这样至少她没有性命之忧。”
　　“我担心情况比预想的更糟。”陆初景低声说。“辛灵灵很有可能也被转化为吸血鬼了。”


第六十二章 六十二颗小尖牙
　　柳清秋猝然愣住了,她难以相信地重复了一句：“什么？”
　　“他们只承诺了把辛灵灵平安送回来，但没有承诺那时候她还是人类。”陆初景说。“我在人鱼的水池边发现了这枚发卡,但辛灵灵却不在那里。交管局只能查到车辆进入研究所的记录，却没有出去的。她被带走了，但并不是坐车，而是从水里，被人鱼带到了别的地方。”
　　水池里的水离岸边有一米左右的高度差，池底有还未吃完的动物腿肉,这些都证明雌性人鱼暂时离开了研究所，通过地下排水中枢。
　　她是吃到一半的时候离开的，所以池底会留下猪或牛的腿肉,而打开排水中枢让人鱼通过,则会造成水位下降。
　　柳清秋表情一变,想通陆初景为什么会说辛灵灵已经被变成吸血鬼了。
　　“临津之所以叫做临津，是因为这座城市靠海,地下水系发达。研究所的排水中枢连接着临津市内河，内河最终又通向大海。”陆初景声音沉重。“从研究所的排水中枢到内河再到大海,这一段路程并不短,一个未成年的人类女孩是无法平安通过的，即便有人鱼带着她。并且我认为，为了避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整个转移过程中辛灵灵很有可能是失去意识的。”
　　“由人类转化为吸血鬼，确实会有一段时间昏迷不醒，没有心跳和呼吸。他们刚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带走灵灵。”柳清秋说。“看来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她。”
　　陆初景点点头：“丁绪风做事一向不择手段，这应该都是他计划好的。像辛磊这种不愿意屈服的人,即便被转化为吸血鬼也不一定真心为他做事，但要是把对方的儿女也变成了吸血鬼,他们就不得不妥协。”
　　“草他妈的！”曹佑安愤愤骂道。“丁绪风怎么这么恶心？”
　　“他一向这样。”陆初景淡淡道。“没有底线，自然会做出很多恶心人的事情。”
　　柳清秋：“那我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等了，最迟天亮之前，辛先生会完成整个转化过程。”
　　几个人在车内等待，郊区夜晚的风并不燥热，他们打开车窗呼吸新鲜空气。
　　片刻后，柳清秋“啪”地一声拍在自己的手背上。
　　有蚊子。
　　现场只有她一个人类，蚊子全都围着她飞，没一会儿清脆的巴掌声连成一片。
　　驾驶座上，曹佑安默默地升起了车窗，打开空调。
　　后座，陆初景枕着郁晏的肩膀，两人靠在一起。陆初景默默拿出手机，打字给郁晏看：【我发现你没有防蚊虫的功能欸。】
　　雌性人鱼所在的地方蚊虫都不会靠近，郁晏在这方面好像和她不太一样。
　　郁晏低头看他，满脸无语。
　　陆初景第一次见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没忍住笑了一下。
　　郁晏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只默默扣住他的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
　　陆初景在这方面可以说是非常纵容人鱼，基本不会拒绝任何肢体接触，他自己也很喜欢，于是顺着收拢了手指。
　　前排，有人小声嘀咕：“不要当着单身狗的面秀恩爱啊。”
　　陆初景看向后视镜，正对上曹佑安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郁晏完全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只瞥了曹佑安一眼，表情无一丝起伏。他看别人的眼神都是冷的，仿佛隔了一个世界，只有目光落在陆初景身上，才变得炙热专注。
　　曹佑安不止一次注意到这种差别，在心里吐槽了好久。他见过谈恋爱，但没见过这种孤僻到一整天话都不说一句的人谈恋爱……还这么双标。
　　有些时候他都觉得郁晏看陆初景的眼神不仅仅是看自己的恋人，而是在看这世界上他唯一在意的人，假如这世界上没有陆初景，那么其余的一切对郁晏来说就都没有意义了。
　　曹佑安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理解这种感情，但他确实羡慕，不知道是多深多重的爱才能让一个人拥有那种眼神，仿佛他的爱意是恒久不变的，比时间还要漫长隽永。
　　“奇怪。”陆初景道。“如果秀恩爱不是当着单身狗的面，那秀恩爱的意义在哪里？”
　　说着，他举起两人交握的手晃了晃。
　　曹佑安：“……”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要是那条单身狗不是他自己，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但关键被秀到的是他本人……
　　有些吸血鬼可以和男朋友甜甜蜜蜜，但有些吸血鬼却连网恋都怕见光死。
　　大家都是吸血鬼，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
　　同一时刻，海上。
　　朗月疏星，海面平静得近乎温柔，远处天水相接，明月像是要坠落一般挂在夜幕中，让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
　　郁成江站在游轮前部观景台上，向下俯瞰。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波涛翻卷出细小的浪花，一条美丽的深蓝色鱼尾在浪花中拍打，几近透明的鳍尖稍稍甩动，激起一片暗流。
　　数秒后，雌性人鱼从水底钻出来，整个上半身露出水面，湿透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膀上，她望着月亮，神情柔和宁静，带着天真圣洁的美感。
　　郁成江低头看着。眼前的一幕分明震撼又美好，他眼里却含着轻蔑以及几分嘲弄。
　　他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夜晚，他乘坐着科考船出海，准备采集一些海洋生物样品用以研究。当他站在船舷边眺望时，一张美丽的脸庞浮出水面，眼神空洞又欣喜地看着他。
　　郁成江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不幸落水的女孩来求救。他抛下救生圈，水里的女孩却不接，只静静地抬头望他，神情全无灵动，仿佛泥雕木塑。
　　那时月光也是这么照在她脸上，美得如同一个梦境。
　　郁成江不由自主地被迷惑了，他凝视着那张脸，怦然心动。但是随即，水里的女孩张开嘴，轻轻地叫了一声。那声音也是悦耳的，天籁一般令人沉迷。
　　可郁成江却感到一阵恐惧。
　　他看清了那女孩嘴里的牙齿，无比尖利，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像是某种海兽。
　　这时郁成江终于从女孩美丽外表的迷惑下回过神来，注意到她不同寻常的地方。女孩的发梢浮在水面上，水流冲刷时带着发梢分散开，露出了头发掩盖下的侧脸……她根本没有耳朵，取而代之的是向后伸展的耳鳍。
　　她根本不是什么落水的女孩，而是一条半人半鱼的怪物！
　　当时郁成江还很年轻，惊慌之下他没站稳，后退了两步跌坐在甲板上，恐惧得手脚都在颤抖。
　　一旦知道那张美丽的脸不属于人类，郁成江的心动就完全不存在了。非人的物种，外形越接近人类，反而越让他排斥。
　　身后传来脚步声，郁成江回过头，见到他的合作者走过来，手里端着两杯红酒。
　　“这里风景不错？”丁绪风说。“这艘游轮有些年头了，不少地方翻修过，我最喜欢这个观景台，视野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我也很喜欢这里。”郁成江接过一只酒杯。“前面没有任何遮挡，让人感觉能将看到的一切握在手里。”
　　两人轻轻碰了一下杯。
　　“英雄所见略同。”丁绪风颔首道。他啜饮一口红酒，感受酒液顺畅地滑过喉咙，侧头道：“还没问问郁先生，第一天变成吸血鬼，感觉怎么样？”
　　“棒极了。很早之前我就意识到人类的生命极其短暂和脆弱，二十多年来我致力于寻找解决办法，却始终没有进展。”郁成江语气里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欣喜。“从前我希望通过研究人鱼找到进化的道路，但那终究不够完美，人鱼的基因污染性太强了，会把所有生物异化成拥有部分人鱼特征的怪物。但吸血鬼不同，保持人类外形的同时，还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和强健的体魄……这才是完美的进化！”
　　“在这条完美的进化道路上，郁先生功不可没。你对人鱼深入的研究令人叹服，所获得的成果也堪称伟大。”丁绪风说。“得益于郁先生研究出的转化药，我的计划才得以施行。它被推迟了近一个世纪，而今终于能够继续下去，我们将一起改变这个世界！”
　　郁成江志得意满地笑了，再次举杯：“敬新世界。”
　　两只酒杯还未碰到一起，观景台扶梯上又响起脚步声。
　　丁绪风和郁成江同时转头看去。
　　一身黑衣的高挑女助理走上来，半低着头，神情恭谨道：“丁先生，成勋先生打来电话说辛磊已经按照预期注射了药物，正在转化。但是他要求一醒来就要看到他的女儿，问您是否允许送辛灵灵回去。”
　　“既然辛先生这么要求了，那就按照他说的去做。”丁绪风不怎么在意。“对于合作伙伴我一向十分宽容。让他们父女团聚，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以后这样的日子还长着，他每一天都能见到自己可爱乖巧的女儿，她永远十二岁，尽可以长长久久地承欢膝下。”
　　郁成江听明白话里的意思，有些惊讶：“十二岁的女孩儿，她也被转化了么？”
　　丁绪风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辛先生是个好父亲，他让我多了一个筹码。”
　　郁成江点了点头，又说：“是个幸运的小姑娘。她才十二岁，就拥有了新世界的入场券。”
　　舱底，“幸运的小姑娘”正惶恐地缩在床脚，环抱着自己的双腿瑟瑟发抖。她一身狼藉，衣服半干不湿，浸透了海水，泛着一股咸腥味。编好的鱼骨辫散开了，头发黏在一起，结成缕状，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一直到现在，辛灵灵都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平平常常地出了一趟门，准备去楼下的小超市里买点自己喜欢吃的零食，不知道怎么就被带到了这个地方。
　　最开始，一个陌生的成年男性捂住了她的嘴巴，拖着她到了一辆车里。她想大声喊警察叔叔，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她试着咬捂住自己嘴巴的那只手，但咬到牙齿都痛了，那个人也没有放开。
　　辛灵灵不断挣扎，看到从车窗边经过的柳阿姨，她边流眼泪边用力一头撞在车门上，想要柳阿姨救救自己。
　　可捂住她嘴巴的那个人加大了力道，死死摁住她。
　　辛灵灵两只手被反折着，痛得要命。她往外抽自己的手臂，但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好像有钢铁牢牢地锁住了她的手脚。
　　柳阿姨走了，她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长相凶狠、力气很大的两个陌生人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辛灵灵听到一些奇怪的名词，光明药，转化药，还提到了她爸爸的名字。
　　辛灵灵这个时候才知道，她不是被拐小孩的人贩子捉走了，而是被别人绑架了！
　　绑架她的人，想要用她来威胁爸爸。
　　辛灵灵吓得眼泪直流，但一句话都不敢说。绑架犯不知道商量了什么，没一会儿带着针管回来，要给她打针。
　　辛灵灵吓坏了。学校每年都会举办少儿科普讲座，她知道不能打乱七八糟的针，也不能吃来源不明的东西，那些都有可能是毒/品。老师说一旦沾上那些东西，整个人就会变得和骷髅一样，再也不漂亮了，说不定还会死掉。
　　她又一次想要逃跑，但是被牢牢地按住肩膀，在水池旁边打针。药水打完了，她的胳膊就开始痛起来，像断掉了那么痛。
　　在打针之前，辛灵灵有关痛觉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去年骑自行车的时候摔了一跤，膝盖摔肿了，淤血让那一块皮肤全都变成了深紫色，按一按就连骨头都在痛。那一段时间她不敢走路，上下课都是爸爸开车接送，体育课也上不了，只能待在教室里写作业。
　　可是打过针之后，辛灵灵觉得摔跤也没有那么痛了。
　　她大声哭叫起来，捂着自己的手臂，希望爸爸来救救她。在辛灵灵心中，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只要爸爸知道她被这些坏人绑架了，就一定会来救她的。
　　辛灵灵怀揣着希望，哭着哭着逐渐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辛灵灵发现自己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整个房子都摇摇晃晃的，一扇门正对着床，门上有一扇圆形的玻璃窗。
　　辛灵灵不知道这是哪里，但她发现自己变得有点奇怪。
　　她能够听到好多声音，乱乱的。外面有很多人的脚步声，有的近有的远，有的慢有的快，还有一些会路过那扇门。她还能听到远远的地方有鸟在鸣叫，长长的一声。爸爸妈妈带她去过海边，她知道那是海鸟的叫声。
　　辛灵灵闻到咸苦的海水味，她觉得自己被绑架到了海上。
　　大海这么广阔，爸爸还能找到她吗？
　　辛灵灵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哭得头昏脑涨，一抽一抽地开始打嗝，这时候外面又响起了脚步声，但跟之前的很不一样。
　　这是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辛灵灵很熟悉这种声音，因为她会在妈妈回家之前看闲书或者玩小游戏。每次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响起，辛灵灵就知道是妈妈回来了，她会立刻假装自己一直在乖乖地写作业。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辛灵灵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哭出声音。
　　房间门被打开，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走进来。辛灵灵眼泪都没擦干，瑟缩着往床脚挪了挪，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
　　穿着全黑套裙的女助理走进来，语气竟然非常温柔：“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辛灵灵不敢开口说话，她眼里噙着泪，飞快地摇了摇头。
　　女助理叹了口气，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
　　辛灵灵害怕地避开了，瘦弱的身体缩成一团，眼神透露出抗拒。
　　女助理停下动作，神情闪过一丝怜悯。接着她垂手，略带安抚地说：“不要害怕，我现在会送你回去，等一会儿你就能见到爸爸了。”
　　辛灵灵环着双腿的手臂略微松开了一点，她昂起头，有些不敢相信。犹豫了两秒，她鼓起勇气，细声细气的问：“真的吗？”
　　女助理点点头。
　　辛灵灵看着她温柔的眸光，有些相信了。她咬着嘴唇，试探着伸出双腿，滑下了床。
　　女助理带着她走出房间，辛灵灵这才确定自己果然在海上。四周是无边无尽的海水，月亮清冷地挂在天边，显得格外凄凉。
　　她又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女助理没有训斥辛灵灵，反而停下来，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柔软的手绢，递给辛灵灵。
　　“眼泪最好擦一擦，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女助理温声说。“你的辫子也散掉了，需要我重新帮你编好吗？”
　　辛灵灵啜泣了两下，接过手绢，擦干了眼泪。她心里的恐惧不知不觉减少了，很小声地问：“你会编鱼骨辫吗？这是我奶奶帮我编的。我还有一个草莓发卡，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我会编很多种辫子，鱼骨辫也会。”女助理说。“草莓发卡可能没办法，但我有漂亮的丝带，可以给你扎两个蝴蝶结。”
　　辛灵灵点点头，看了她一会儿，语气闷闷的。
　　“姐姐，你这么漂亮，这么温柔，为什么跟这些坏人一起呢？”
　　女助理停下脚步，转头看了这个只到自己腰部的小女孩一眼。她还是个孩子，很容易轻信别人，但正是这种信赖让人觉得格外美好，令她动容。
　　“因为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女助理轻声说。“不变成坏人，怎么知道坏人在做什么呢？”
　　辛灵灵没有听太懂，但她理解了这个漂亮的大姐姐跟绑架自己的其他坏人是不一样的。她懵懵懂懂地跟着女助理走下船舱，上了一艘快艇。
　　夜色中，快艇载着辛灵灵往海岸线驶去。
　　-
　　晨光熹微，曹佑安昏昏欲睡。他坐在驾驶座上，头一点一点的，意识几近模糊，还差一点就能沉入梦乡。
　　其余几个人不像他这么轻松。
　　柳清秋煎熬了一整个晚上，心里担忧焦灼，没有一刻平静。
　　陆初景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同样整夜没有闭眼，郁晏自然陪着。两人倚在一处，沉默地度过数个小时。
　　曹佑安整颗头再次向前点了一下，这一次格外沉，差一点就要砸在方向盘上。
　　“出来了。”柳清秋说。
　　曹佑安一下子惊醒，猛地昂起头，意识到自己刚才险些一头撞上方向盘，惊得差点没跳起来。
　　以吸血鬼的身体强度，他这一头砸下去，方向盘都能裂开。调查处的车都经过改装，损坏后的赔偿价格不菲，曹佑安已经出血数次，短时间内不想再体会存款清零的感受。
　　他还没完全清醒，下意识问：“什么，什么出来了？”
　　没人回答，但曹佑安已经看清了。
　　清晨灰蒙蒙的光线下，一个中年男人从数百米处缓缓走来。他的步履沉重，神情中压抑着暴怒与悲哀，以及认清自己对某件事无能为力后的麻木。
　　他怀里抱着他的女儿。
　　辛灵灵靠在父亲怀里，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一晚上都处于惊险中，精神高度紧绷。被送回父亲身边后，她终于放松下来，靠在辛磊的怀里入睡。
　　父女俩越来越近，车里除了柳清秋，其余三个人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大一小不再有心跳声。
　　他们变成了吸血鬼。
　　曹佑安咬着牙，愤怒地锤方向盘。
　　“妈的，丁绪风不得好死！”
　　他和辛灵灵有类似的遭遇，都是被绑架后变成吸血鬼。曹佑安不觉得自己变成吸血鬼有什么不好，他确实认为吸血鬼在很多方面都优于人类，像是人类进化的终点。
　　但曹佑安仍然不愿意有人被强迫着变成吸血鬼，尤其是被绑架犯恐吓威胁着转化。
　　他被绑架时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可直到现在仍旧觉得被绑架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经历。辛灵灵还是个未成年，在这个过程中她经受了多少惊吓，心理上又会留下多大的阴影？
　　“把车门打开，先让他们上车。”陆初景说。此刻他的脸色冷硬，下颌紧收着，仿佛竭力忍耐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陆初景对眼前的情况早有预料，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以平静、理智地面对。因为丁绪风图谋的事情太大，大到许多人在丁绪风的谋划里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是可以被舍弃掉的棋子。
　　一个小女孩的安危，自然不会被丁绪风放在心上。
　　昨天夜里，在水池边发现那枚草莓发卡，从而推测出辛灵灵已经被转化成吸血鬼时，陆初景就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
　　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清楚有些事情是用尽全力也无法做到的，他没有办法挽救每一个人，只能尽力挽救大多数。
　　可当辛灵灵出现在眼前时，陆初景却无法抑制地愤怒起来。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究竟有多卑鄙，才会对一个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
　　辛灵灵太年幼了，她根本不知道变成吸血鬼意味着什么。
　　其他同龄的小孩子可以长大，辛灵灵却再也不能了，她的身体将永远停留在十二岁，再也没有成长的机会。
　　而这个结果不仅仅影响辛灵灵本人，还会日复一日地折磨她的父母亲人。每一次，辛磊只要看到女儿的样子，就会痛苦自责，他将永远忍受这种折磨，甚至没有结束的一天。
　　陆初景闭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去。
　　他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丁绪风，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六十三章 六十三颗小尖牙
　　辛磊抱着女儿上车。
　　柳清秋惭愧道：“辛先生,我很抱歉。”
　　辛磊摇摇头。他清楚调查处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他们以身涉险,潜入研究所内部，试图赶在他注射药剂之前将灵灵救出来。只是没有成功。
　　辛灵灵睡着，车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安静，没有打扰小女孩安稳的梦境。
　　太阳彻底出来之前，调查处众人把父女俩送回了辛国平所在的旧小区。老两口接到柳清秋打过去的电话，已经提前等在小区门口了。陈老太太熬了一晚上,眼睛都是红的，不住流泪，嘴里念叨着：“我的大孙女,真是受苦了。这一遭过去了,往后都顺顺利利的……”
　　老一辈的人都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陈老太太只盼着自己的孙女这辈子再也不要经受磨难,自此平安喜乐。
　　见此情状，辛磊没有立即把辛灵灵变成吸血鬼的事情告诉老两口,他担心陈老太太年纪太大,经受不住这个打击，身体有个好歹。
　　陈老太太见到孙女儿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轻轻摸摸她的脸蛋儿，确认孙女是不是真的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辛磊往后让了让，避开陈老太太的手，神情疲惫道：“妈，灵灵睡着了，先别扰她,免得一会儿醒了。这一晚上她受了不小的惊吓，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陈老太太忙不迭答应,眼睛还紧紧盯着孙女儿，舍不得错开一秒。
　　辛国平察觉到了不对，张嘴想要问，但看了一眼身边的老伴儿，最终没有开口。
　　车上，陆初景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他默默地、默默地看着，神情冷硬得像是石头。
　　郁晏伸出手，环住他的肩膀，无声安慰。
　　辛磊一家人准备往小区里面走，但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站在车边。
　　曹佑安将车窗降下。另一边的副驾驶上，柳清秋侧头道：“辛先生？”
　　“有一件事，我觉得调查处应该知道。”辛磊低声说。“那个叫成勋的人告诉我，一周后丁绪风会在海上举办一个宴会，他有一艘游轮。成勋让我那天一定出席。我觉得这个宴会好像有些问题，听成勋话里的意思，他们会邀请很多人参加。”
　　柳清秋神情严肃起来，她点点头：“我知道了，辛先生。感谢您提供的消息，我们一定会重视的。”
　　辛磊犹豫了一会儿，神情挣扎。数秒后，他开口道：“柳处长，我变成吸血鬼的事情，能不上报吗？我知道自己不适合待在公职机构了，可是一旦失去这个职位，我的女儿就……我需要他们的光明药，但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消息，我不会做害人的事情——”
　　他说不下去了，理智和良知都在谴责他。
　　辛磊有些唾弃自己，明明被转化之前，他说的是变成吸血鬼之后就辞去公职，带着全家人躲得远远的，宁愿失去工作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准则。
　　可是现在，他却恬不知耻地想要反悔。
　　辛磊自己可以忍受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但他的女儿难道也要从此见不到太阳吗？
　　一面是对女儿的怜惜与疼爱，一面是公理与正义，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柳清秋沉默数秒，语气艰涩：“抱歉，辛先生，这件事我必须上报。你的身份太敏感了，我没有权利隐瞒……”
　　辛磊安静地站着，低头看了女儿一眼。他的眼神其实没有任何具体的情绪，旁观的人却从中读出了悲苦与茫然。
　　“好的。”他最终说。“我知道了。”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巨大的谬误中。成勋绑架辛灵灵威胁辛磊，是看中了辛磊的身份以及他手握的权力，假如调查处从始至终对此毫不知情，辛磊或许会为了女儿彻底妥协，被迫成为丁绪风的帮手。
　　可柳清秋偶然的到访将整件事推向了另一个方向，调查处的介入使辛磊不能彻底倒向丁绪风，因为一旦调查处上报辛磊成为了吸血鬼，他一定会被调离省厅。那么辛磊对于丁绪风而言就失去了原本的作用，他也许没办法再拿到光明药。
　　整件事情，好像只有辛磊一家受到了伤害。
　　柳清秋明知道自己的选择符合程序且有利于所有人，但面对辛磊和辛灵灵的时候，她仍然有种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感觉。
　　此时，陆初景道：“辛先生，我有几句话要说。”
　　辛磊看向他。
　　陆初景：“我不知道成勋是怎么跟你描述的，但我想他应当没有告诉你光明药的缺点。”
　　“他说光明药能让吸血鬼行走在阳光下，跟人类没有什么差别。”辛磊说。“难道不是这样么？”
　　陆初景摇了摇头：“光明药不是一款完美的药剂，从研发之初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世纪，它的缺陷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注射过光明药的吸血鬼并不多，我恰好是其中一个。实际上，光明药会带来很多副作用，比如头痛、易怒、精神涣散和极易失去理智。这些症状放在人类身上只会给本人带来痛苦，但放在吸血鬼身上，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辛磊嘴唇颤抖了一下，没有说出话。但他已经猜到了。
　　“会不受控制地袭击人类，因为吸血鬼对血液存在不能抑制的渴望，生存本能让他们永远都离不开鲜血。”陆初景淡淡地说。“平时这些渴望被压抑着，大部分吸血鬼为了不暴露自身存在或者心存善念，基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可是一旦注射药剂，副作用会一天比一天严重，理智崩塌之后，吸血鬼就与出笼的野兽无异，甚至更加残忍凶狠。”
　　陆初景看了一眼辛灵灵，无声叹息，而后说：“我不建议你给你的女儿注射光明药，她还太小了，药剂副作用带给她的痛苦会更加剧烈。况且……”
　　适应是比逃避更恰当的选择。
　　后半句话陆初景没有说出口，那太像漠视别人的痛苦然后侃侃而谈的自大旁观者。假使药剂没有问题，那么辛灵灵确实不必学着适应黑暗。
　　辛磊站在车边，怔了半晌。
　　他原以为向丁绪风妥协，至少能换来女儿正常的生活，可是光明药有这么大的副作用……这和成勋承诺的根本不一样！
　　早知道，他就应该——
　　应该怎么样？
　　辛磊不知道。
　　早知道光明药有副作用，他还是一样会妥协的，因为他最在意的就是女儿的性命。他做出了选择，至少没有得到最坏的结果。
　　“我知道了。”辛磊低声说。“既然这样，我会去请辞的。”
　　他该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办。离开权力中心，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必然会被丁绪风报复。他得带着全家人远远地离开，永生永世不再踏足临津。
　　辛磊缓慢地转身，步履沉重。他看到不远处神情期盼的老两口，望着他们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躯，眼眶不禁一酸。
　　人到中年，还要让老去的父母陪着自己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他深觉愧疚。
　　“辛先生，你想换一个地方就职么？”陆初景忽然说。
　　辛磊回过头，不解道：“什么？”
　　陆初景看了一眼柳清秋，在对方渐渐明悟的神情中露出一个微笑。
　　“同样是编制内，目前接受吸血鬼任职的只有一个机构。”陆初景说。“调查处不能说百分百安全，但比起带着全家人远走高飞，日夜担忧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报复，这里至少能提供短暂的喘息，让你不必孤军奋战。”
　　辛磊有些意动。
　　他心里也清楚“远远离开”其实相当困难，在现代社会要找到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他们一家五口人，能躲到哪里去呢？
　　就算一开始顺利地离开了临津，他们能永远不被丁绪风的手下发现吗？
　　父母妻子都是人类，一旦有吸血鬼发现他们的踪迹，辛磊也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眼下，加入调查处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我的父母和妻子都是人类，他们也能进调查处么？”他询问。“现阶段我不能让他们单独待在外面，实在太危险了。”
　　陆初景不清楚这些，他看向柳清秋。
　　“当然可以。”柳清秋接话道。“辛叔是我的老前辈了，调查处他比我熟悉。可能出于保密条例他没有跟你透露过，但实际上调查处是接受家属陪同居住的，比如刚才说话的陆顾问，他跟他的男朋友都住在调查处。”
　　被点名的“陆顾问”顿时：“……”
　　他第一次知道郁晏是家属陪同居住，但刚进调查处的时候他跟郁晏明明还没有开始谈恋爱来着，怎么所有人都默认郁晏是家属了吗？
　　陆初景：我看这个调查处不太正经，有没有别的作用暂时不知道，但保媒拉纤可有一套了。
　　哪个正经单位会在员工宿舍里安超大浴缸啊。
　　辛磊看起来有点震惊，但他控制住了面部表情，点头道：“好、好的。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报道？需要我主动向上申请调职么？”
　　“调职需要走一段时间程序，为保安全，建议辛先生请假，先带着家人搬到调查处居住。”柳清秋说。“这个过程越快越好。”
　　-
　　天光大亮时，一行人回到调查处。
　　曹佑安直接将车开进了地下车库，在那里乘坐电梯上楼，可以少走几步路。
　　停车熄火，关上车门，曹佑安打了个哈欠。
　　“困死我了。”他半睁着眼睛，神情困顿。“你们饿么？这个点正好吃早饭了，干脆一起去吃个早饭然后补觉。”
　　柳清秋摇了摇头，她要回办公室继续处理文书工作，没有时间去餐厅。
　　曹佑安看向陆初景。
　　“行啊。”陆初景道。“是有点饿了。”
　　电梯到一楼，陆初景忽然想起来：“等一下，我有个快递。”
　　“哦哦，那你去拿。”曹佑安道。“我先上去，看褚卫吃不吃早饭……这一顿对他来说是不是应该叫宵夜？”
　　郁晏跟在陆初景后面出了电梯。他加快速度往前走了两步，右手握住陆初景的胳膊，再稍稍往下，顺利地牵到手。
　　曹佑安啧了一声，嘀咕道：“就几分钟的路，有必要吗？”
　　当然没有人理会他，曹佑安从鼻孔里喷气，决心不去看这对黏黏糊糊的情侣。他愤愤戳电梯的关门键，险些把按键戳烂。
　　调查处的快递基本都由前台代收，一堆大小不一的快递盒整整齐齐地摞在大堂另一边的工作台上。
　　陆初景一只手被男朋友牵着，另一只手在快递堆里面翻翻找找。
　　两分钟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
　　“你有没有觉得……”陆初景沉吟道。“我们这样很像两个手牵手的幼儿园小朋友？”
　　郁晏摇摇头：“没上过幼儿园。”
　　陆初景沉默，而后道：“好吧，其实我也没上过。”
　　只要他们都没上过幼儿园，就可以把做什么都要手拉手这种幼稚行为合理化。
　　陆初景找到了快递包裹，小小的一个。他不想把快递盒带回房间，干脆直接在下面拆了，指甲在封口的胶带上轻轻一划，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包装。
　　“这种时候就觉得变成吸血鬼还蛮方便的。”陆初景道。“至少开快递不需要到处翻剪刀。”
　　郁晏：“……”
　　陆初景从快递盒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塑料袋，里面是一条做工精致的编织颈绳。他把绳子从塑料袋里取出来，缠绕在手腕上。
　　“你选的红色。”陆初景把颈绳举到郁晏眼前。“看起来是还不错。”
　　苍白的、骨骼明显的手腕，皮肤薄到能看见青蓝的血管，稍一动作，红绳就收紧了，好像要勒进血肉里去。
　　不知道是红绳衬得陆初景的手腕更白，还是他苍白的肤色衬得颈绳更红。
　　郁晏凝视腕间红绳数秒后，耳根发热，狼狈地移开视线。
　　“好看。”他说，喉结上下滚了滚。
　　陆初景：“等下先回房间一趟，把你送我的礼物串起来戴上。”
　　郁晏眼神一动，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表情略显飘忽，又透露出些许迫不及待。
　　“好啊。”人鱼低声说。


第六十四章 六十四颗小尖牙
　　回到房间里,陆初景关上门，准备去取那枚骨刺。
　　他刚一转身,还没迈出脚步，身后有人贴上来，冰凉的手臂揽住他的腰。陆初景下意识低头，看见线条流畅的小臂横在自己身前，他无声地笑了一下，侧头道：“怎么了？”
　　郁晏往前一步,整个人贴着陆初景的后背，将人牢牢抱在怀里。他沉默地深深呼吸，直到鼻腔里充满伴侣的气味,才语气低落地说：“我已经有八个小时没有亲你了。”
　　陆初景看不见人鱼的神情,但这委屈巴巴的语气……
　　陆初景：“八个小时很长吗？”
　　“很长。”郁晏说。“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我们才短暂地牵了一下手。”
　　陆初景：“。”好独特的计算方式。
　　他似笑非笑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郁晏低声道：“我们可以迟一点去吃早饭吗？”
　　“这个我要考虑考虑。”陆初景佯作沉吟。“都跟曹佑安约好了,太晚过去不好吧？”
　　“不会太晚的，我只要十分钟就好了,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郁晏将下巴搁在男朋友的肩膀上,左右蹭了蹭，声音听起来有点可怜。“人鱼的心理状态很脆弱，需要常常跟伴侣待在一起……我给你添麻烦了么？”
　　陆初景：“……”
　　陆初景叹了口气。
　　“我发现有的时候你真的很爱演。”他嘀咕。“你是不是算准了我吃这一套？”
　　陆初景转过身，抬头在郁晏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这下亲过了。”他故意道。“可以了吧？”
　　郁晏安静两秒，仔仔细细地体会这个蜻蜓点水的吻。他的耳后又开始发热，是冒出鳞片的前兆。
　　但这个吻太短也太轻了，对于郁晏的人类部分来说或许足够,但对于他人鱼的那一部分来说，这个吻像是在饥饿许久的人面前摆上一小碟美味却量少的前菜,只会更加激发食欲。
　　他视线下移，落在眼前人淡色的唇瓣上，低声道：“不够。”
　　不等陆初景有所反应，郁晏稍稍低头，再次吻住他。
　　郁晏的亲吻力度要大得多，两人的鼻尖抵在一起，犹如小动物相互磨蹭，交换彼此的气味。
　　陆初景感官里只剩下郁晏嘴唇冰凉但柔软的触感，让他完全沉浸于亲密接触带来的愉悦中无暇分心，甚至不由自主地伸手环抱住对方的脊背，想要更加贴近。
　　这种回应让郁晏欣悦不已，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满足的叹息，继而更加紧密地拥抱自己的伴侣。
　　陆初景任由他收紧手臂，随之而来的是更热烈的亲吻。
　　其实他们两个人在这方面都缺乏经验，但人鱼的本能渴望促使郁晏不断地舔舐，想要获取更多属于伴侣的气味。陆初景也并不抗拒，在与伴侣进行亲密接触这一点上，他毫无上世纪老古董的矜持保守，反倒无比配合。
　　漫长的亲吻久未结束，反而越来越深入。
　　陆初景不用呼吸，但他仍旧感觉鼻腔里充满了郁晏的味道。他很难在接吻的同时分出理智来思考，只捕捉到了第一瞬间的感受。
　　人鱼闻起来就像冬天的海风，让人觉得严寒凌冽。
　　陆初景被人鱼的气息包裹着，抓着对方的小臂。仅仅过了十几秒，什么严寒什么凌冽全都感受不到了，只有凶猛狂热。
　　郁晏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覆上陆初景的后腰，拽开他的衬衫下摆伸了进去。人鱼的指尖冰凉，带着一种不同于人类的滑腻感，一寸寸自腰侧抚到脊柱沟，停留在凹陷处。
　　“你……”陆初景腹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紧，他抬起手，按着郁晏的肩膀试图把人推开。
　　当然没有成功。
　　郁晏只稍稍退开，手还放在陆初景后腰，略微低头，满是不解的看着他。
　　人鱼眉眼低垂，睫毛在下睑投出一片阴影，看起来甚至有几分乖巧和可怜。
　　“怎么了？”郁晏语气失落，目光却落在怀中吸血鬼湿润的绯色唇瓣上。
　　他心想：还不够。
　　“往哪儿伸手呢？”陆初景舔了舔下唇。刚才接吻的时候那里被郁晏轻轻咬了很多下，不痛，但多少有点怪异。
　　郁晏没有回答，但指尖又动了一下，恰好摁在凸起的脊骨上。
　　“不可以吗？”他声音很低地问。
　　陆初景：“……”
　　他发现人鱼低头看自己的时候眼睛后半段微微下垂，显得有几分可怜相。难以想象郁晏是怎么把深海般幽暗危险的眼神变成湿漉漉的小狗看人的……莫非每天还会对着镜子练习怎么做好表情管理么？
　　他短暂地走神了一秒。
　　郁晏抓住这个机会，再次倾身——
　　他没能继续刚才的亲吻，陆初景回过神来，伸出食指按在人鱼的嘴唇上。
　　郁晏眨了眨眼。
　　“我记得刚才是谁说只要十分钟来着？”陆初景挑眉。“你的手但凡再往下五厘米，就不是十分钟能解决的事情了。”
　　郁晏顿了顿，低声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吃早餐。”
　　“我想去。”陆初景道。“一晚上没吃东西，现在正好饿着。”
　　郁晏：“……哦。”
　　他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失落，说实在的，简直过于明显了，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刻意的。
　　即便如此，陆初景还是忍不住心软。他不由自主地想：虽然之前没有谈过恋爱，但依赖自己的恋人，想要时时刻刻待在一起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何况人鱼天然存在对伴侣的渴望，两相叠加，郁晏表现得黏人一点也能够理解。
　　谁能在那种小狗期盼的眼神攻势下硬起心肠呢？
　　陆初景只好伸出手，摸了摸郁晏的侧脸：“空了再继续。”
　　郁晏不是很情愿，但还是停下动作。他最后用中指指腹摸了摸陆初景红润的下唇，目光充满迷恋与不舍。
　　陆初景：“……”
　　有时候会感觉自己是一块喷香的肉骨头，小狗看到了想要啃一口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安抚地揉了揉郁晏的侧脸，决定不在房间里多耽误时间。
　　“先把绳穿上，然后去吃饭。”陆初景道。“时间多的是，我又不会反悔，还怕以后没时间相处么？”
　　他从床头柜里取出那枚骨刺，将红色的编织颈绳穿过顶端的小孔，随后仔细打量。
　　“是还蛮不错的，比黑色好看，没那么单调。”
　　陆初景夸了一句，随后捏住颈绳的两端，将红色的编织绳连同坠着的骨刺一同提起来，两只手自颈侧往后绕，想要将这枚装饰物戴上。
　　但他试了两下，没能成功将绳扣系好。
　　大概是为了戴上后不那么容易脱落，编织绳的扣眼不大，陆初景反手系绳扣本就不太方便，顾虑着绳索脆弱，更不敢用太大力气，所以反倒束手束脚的。
　　后颈忽然落下冰凉的触感，陆初景稍稍侧头。
　　郁晏从他手里接过颈绳，声音有点哑：“我来吧。”
　　陆初景没有反对，只略微低下头，示意动作快点。
　　郁晏手里握着骨刺和红绳，目光却落在眼前人雪白的后颈上。他伸出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最底端柔软的发根处摩挲了两下。
　　“嘶——”陆初景回头，拧眉朝后看。“你是不是故意的？”
　　郁晏自然不肯承认，只满脸茫然地望着他，随后手上动作迅速地系好了绳结。
　　这根红绳的长度刚刚好，骨刺挂上去后自然下坠，刚好悬在胸口，几乎与心脏齐平。郁晏多看了两眼，对此尤其满意。
　　戴好骨刺挂坠，两人一道去餐厅吃早餐。
　　调查处的餐厅面积并不大，因为这栋楼里居住的人口不多，且活动时间不定，基本不会出现所谓的“用餐高峰期”。放在外面，这个时间早餐店应该是排着队的，眼下餐厅里却只有寥寥几个人。
　　曹佑安不但叫了褚卫一起，还强行拉上了耿子诚。之所以说是强行，是因为另外两个人一直给耿子诚餐盘里堆食物，不停招呼他多吃点，但耿子诚面目全非的脸上就写着两个大字。
　　烦，困。
　　他昨天送完辛磊后径直回了调查处，本来打算好好休息。但因为光明药持续的副作用，即便住在隔音效果相当好的房间里也无济于事，各种各样的噪音持续不断地钻进耳朵。
　　哪怕翻身这样轻微的动作，造成的声响都会十倍百倍的放大，让他头痛欲裂。
　　这种时候他不由得有些佩服陆初景。
　　耿子诚自认已经算忍耐力颇佳，当初在研究所里发生意外，他忍着巨大的痛苦完成了卧底任务，还在身体受损的情况下抢回了多支光明药样本。
　　可即便如此，在噪音不间断的折磨下，他仍然逐渐暴躁起来，像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同样是受到药剂副作用的折磨，自己已经徘徊在失去理智的边缘，陆初景却还跟没事人一样，非但看不出丝毫异样，还能跟处长他们一起出任务。
　　这样的人，要么心智极其坚定，要么遭受过比这更加剧烈的痛苦。
　　无论如何，陆初景都是个值得钦佩的吸血鬼。
　　……跟旁边这两个只知道往胃里塞东西的饭桶一点都不一样。
　　耿子诚脸色阴沉地坐在曹佑安和褚卫中间，任凭面前的餐盘堆得满满当当，一筷子都没动过。
　　一晚上没休息好，直到凌晨时分光明药的副作用渐渐褪去，好不容易安稳休息了两三个小时就被薅起来吃早饭……要不是本着为数不多的同事情谊，他现在就该把曹佑安摁在地上打。
　　但耿子诚不好发火，因为身边这两个人的确极尽周到，说是考虑到药剂副作用，他更应该按时吃饭，多摄入营养。他们把耿子诚安置在座位上后就没让他起来过，从杯盘碗碟到餐点调料，全都给他摆在手边。
　　他们甚至考虑到他的用餐习惯，特地在白粥里加了一勺糖。
　　耿子诚：“……”
　　在耿子诚严肃考虑要不要就此起身走人的同时，陆初景和郁晏一前一后走进了餐厅。
　　曹佑安立即挥手招呼：“这边这边！”
　　他们占据了一张长方桌，是六人座的，完全可以再加两个人。
　　陆初景朝这边看了一眼，转过头去和郁晏说话：“过去和他们一起坐？”
　　“我们不能单独坐一桌么？”郁晏问。他转头冷冷地瞥了曹佑安一眼。
　　陆初景安抚地捏了捏人鱼的指骨，语气带笑：“凑个桌怎么了，你不是照样坐我旁边么？本来就是曹佑安约我们一起吃早饭，结果我们俩单独一桌了，有点说不过去。”
　　郁晏抿着嘴唇，没有立即应声。
　　陆初景看他一眼，心想这也太黏人了吧。他没察觉自己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漫出来，又说：“晚饭只跟你一起吃。”
　　曹佑安看着那两人站在厨档前，凑在一起不知道交流了什么，数秒后郁晏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貌似在某个问题上做出了妥协。
　　他嘀咕道：“这两人也不取餐，站在那里说什么呢？”
　　话音刚落，郁晏就朝这边看了过来。
　　曹佑安不由自主地后脊发凉，压低声音道：“是不是被他听见了，他瞪我干什么？”
　　褚卫和耿子诚同时：“……”
　　“我有的时候觉得你挺懂人情世故的，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有的时候又觉得你真的很没眼色……”褚卫无语道。“谁希望自己跟对象的甜蜜早餐时光变成同事团建啊？大哥你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吃完这顿早饭不要去打扰他们么？”
　　“团建怎么了，人多点不好吗？”曹佑安莫名其妙。“人多才热闹，又不影响他们谈恋爱！”
　　褚卫沉沉叹气，深觉未成年的自己不该在这里遭受折磨。
　　曹佑安持续哔哔：“再说了，这两人还是我叫过来的，一起吃个饭而已——”
　　剩下的半截话被堵在嗓子眼里，因为耿子诚嫌他太吵，直接塞了个奶黄包过去消音。
　　两分钟后，陆初景在桌边坐定，紧随其后的郁晏端着两个餐盘，挨着男朋友落了座。
　　此时，曹佑安还被那个硕大的包子噎得说不出话来。
　　“陆哥，郁哥，早上好。”褚卫乖巧打招呼。“昨天晚上的事情还顺利么？”
　　褚卫作为唯一一个未成年人，没有参与前一天晚上的解救辛灵灵的行动，早上跟曹佑安碰面的时候他就问了好几次，但曹佑安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陆初景正拿勺子拨弄碗里的白粥散热气，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沉默两秒，他缓慢又平静地说：“营救计划没有成功，但辛灵灵也没有生命危险，现在已经回家了，估计这两天他们一家会搬进调查处。你没事可以带着小姑娘熟悉一下环境，你们这个年纪，正需要玩伴。”
　　褚卫十分盲从，点头道：“嗯嗯好。”
　　两秒后他反应过来：“辛灵灵不是才十二岁么？小姑娘需要玩伴就算了，我又不需要！”
　　曹佑安好不容易就着豆浆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此时将手臂搭在褚卫肩膀上，挤眉弄眼道：“差不多啦，都是未成年，五六岁的年龄差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说起来不都是小朋友么？”
　　褚卫不忿地抖了两下肩膀，想要把曹佑安的手臂甩开，但是没什么效果。
　　他转了转眼睛，忽然想通了关窍：“那我跟你就差五六岁，也没什么好计较的。要说我是小朋友，那你不也是？大家都是吸血鬼，活到两三百岁的时候谁还在乎区区五六年的先后？”
　　曹佑安被堵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左右看了看，索性拖另一个人下水：“那我和耿子诚也就差五六岁，照你这么算，他也是小朋友啊？”
　　眼见着他们话题越扯越远，并且饭都不吃了，陆初景终于听不下去，屈起指节敲了敲木质餐桌。
　　“差不多得了，有什么好争的。”陆初景抬眼觑对面排排坐的三个人，分饼一样把他们挨个看了一遍。“你是小朋友，你也是小朋友，你还是小朋友。你们三个一个不落，全都是小朋友，这下没意见了吧？”
　　对面三人：“……”
　　一百一十四岁高龄的吸血鬼说他们都是小朋友，那还真没说错。
　　静默两秒，三人一齐把目光转向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郁晏。
　　郁晏正把自己面碗里的血豆腐挑出来给男朋友，他提着筷子，无比认真地将那些红褐色的小方块拣出来，没有分给对面三人一丝一毫的目光。
　　直到把碗里所有的血豆腐挑完，郁晏终于看了他们一眼，语气和神情都毫无波澜：“我辈分高。”
　　对面三人：“……”


第六十五章 六十五颗小尖牙
　　曹佑安不忿,嘀嘀咕咕道：“裙带关系是可耻的……”
　　餐桌下，耿子诚和褚卫同时踢了他一脚。
　　曹佑安想到陆初景跟自己曾祖同辈,而郁晏靠着谈恋爱实现了辈分飞跃，明明比自己还小两岁，可正儿八经算起来自己却要叫他——
　　曹佑安赶忙打住了不继续想下去，他脸色隐隐发青，心想我这未免也太惨了，别人上班是跟同事相处,我上班是跟祖爷爷们相处，不论说什么做什么辈分上首先矮了一截，这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他感觉自己嘴里发苦,加了三大勺糖的豆浆都不够甜了。
　　别人能靠谈恋爱提升辈分,而自己网恋甚至都不敢奔现,就怕变成物理意义上真正的见光死……
　　曹佑安越想越觉得悲伤，没忍住看了对面的狗男男一眼。
　　就这一眼,他发现了个新鲜玩意儿。
　　“陆——那什么，你戴个牛角扣在身上干什么？”曹佑安新奇道。
　　他省略了称呼,总觉得叫陆初景爷爷或者哥都不大对劲的样子,只好你来我去的。
　　话一出口，褚卫和耿子诚也都看过去。
　　陆初景皮肤很白，红色的辨编织绳挂在颈项上松松垂落下来，是十分惹眼的。红绳末端的“牛角扣”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反射着细微、幽暗的光，仿佛透着股冷意。
　　“好看么？”陆初景不答反问。
　　他拽起红绳轻轻晃了晃，那枚“牛角扣”便随着绳索在空中晃荡,看起来十足轻巧。
　　褚卫最先捧场：“好看啊，这能不好看么？这颜色,这质感，这形状，衬得我陆哥英武非凡！”
　　无人注意的角落，郁晏耳根再一次红了起来。
　　陆初景听完褚卫的吹捧，满意地点点头，又将视线转向曹佑安，示意他发表看法。
　　曹佑安：“……”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压力很大。
　　他迟疑道：“这也不像能往身上戴的玩意儿啊？”
　　话音刚落，曹佑安莫名觉得心里毛毛的，好像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似的。他下意识略微转头，正好对上郁晏的视线。
　　那目光称不上友善。
　　曹佑安觉得后背发寒，不由自主地避开那道视线，一瞬之后反应过来，再看回去，却见陆初景用胳膊肘拐了郁晏一下，似警告又似调情：“往哪儿看呢？”
　　郁晏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他并不出声，默默将自己面前的下粥小菜往陆初景那边推了推。
　　这一刻，不知从何而来的危机感和求生欲让曹佑安顿悟，他话锋急转：“不过这东西看起来跟陆哥真搭，显得特别有气质！”
　　耿子诚在一边默默点头。
　　这回没有让人如芒刺背的目光扫过来，曹佑安心里松了口气。
　　他拿过杯子喝了一口豆浆，玻璃杯沿连续在牙齿上磕了好几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手抖。
　　曹佑安顿住。
　　他忽然想到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拿正眼看过郁晏，因为对方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存在感。如无必要，郁晏根本不会做出任何引起别人注意的举动，甚至不怎么说话。他只是沉默地跟在陆初景身后，就像一团模糊但无处不在的影子。
　　他总是略微低着头，眼皮半掀开，遮住大半瞳孔。除了跟陆初景说话的时候，脸上基本没有任何表情。
　　这样一个人，理所当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曹佑安没有刻意观察过郁晏，所以他从来没看清过对方的眼睛。
　　直到刚才那一瞬间，郁晏的眼神着实让人心惊胆战，并非透露出很强烈的攻击性，但莫名让人感到恐惧。就好像那一瞬间他挣脱了沉默、冷淡的人类皮囊，展现出原本就残忍、狰狞又丝毫不受理智束缚的真面目。
　　最重要的是，曹佑安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郁晏的瞳孔，是竖着的。
　　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他本能地避开了目光，随后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曹佑安想起陆初景说的有关人鱼的话，攻击性极强，动作迅捷灵敏，恢复能力和身体强度都胜于吸血鬼数倍，简直像神话里的生物。
　　昨夜进入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前他还对柳清秋发过牢骚，问要是人鱼真的那么强大，陆初景和郁晏怎么能对付它？
　　那时他以为陆初景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能够对付人鱼。因为一直以来对郁晏的忽视，他理所当然地把所有注意都放在了陆初景身上。
　　可是，假如真正能对付人鱼的不是陆初景，而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看似没什么存在感的郁晏呢？
　　要是人鱼真的像陆初景描述的一样强大又不可战胜，那能够与人鱼抗衡的郁晏，又是什么东西？
　　曹佑安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往下想。
　　吃完早饭，两拨人在餐厅门口分开。陆初景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
　　“我准备去找柳处长说点事情，你是跟我一起还是回房间里等着？”
　　郁晏简短地说：“一起。”接着他十分依恋地拉住陆初景的手，好像他们两个人必须时时刻刻有身体接触似的。
　　这种小事，陆初景一向依着他，从不拒绝。
　　两人牵着手从楼道里走过，零星有几个早起的人类或作息颠倒的吸血鬼迎面而来，都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他们一眼。
　　调查处成员原本就不多，像陆初景这样一进来就挂了顾问头衔的尤其引人注目。可以说调查处上上下下，哪怕是一只苍蝇，都听说过陆初景的大名。
　　路过的几个想着正巧碰上了，就好好看看这个“陆顾问”到底什么来头，是有三头六臂呢，还是智慧超群呢？
　　结果一眼扫过去，别的没看出来，陆顾问跟他男朋友感情好倒是看出来了。
　　什么叫旁若无人，什么叫如胶似漆？
　　两个人的手就跟被胶水粘住似的，任由别人怎么打量，都没分开过哪怕一秒钟。
　　路过的吸血鬼不禁开始沉思：同样都是吸血鬼，为什么别人谈着恋爱都能把顾问当了，而自己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还只是调查处里一个普通的小职员？是谈恋爱使人进步，还是自己根本没什么本事……
　　必不可能是自己没本事。吸血鬼心想。那为了升职加薪……什么时候他也能有个对象？
　　电梯里，陆初景抬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监控，没开口说话。等出了电梯，到僻静无人的拐角处，他才停下来，转头看着郁晏：“我等会儿要跟柳处长说有关人鱼和药剂的事情，可能会提到研究所里的情况，你介意被其他人知道你是人鱼吗？”
　　郁晏静默两秒，摇了摇头。他眼睑半垂着，语气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我其实无所谓，是不是人鱼，其他人知不知道，对我来说都是不重要的事情。重要的……”
　　陆初景眉梢一挑，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重要的只有你。”郁晏说。
　　陆初景：“。”他觉得自己已经看透这条心机鱼的套路了。
　　没在一起的时候再三克制，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模样，在一起之后就不一样了，时不时地要亲亲摸摸，越来越得寸进尺，稍不配合就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再加上说个什么话最后都能变成表白。
　　不过人就是一种容易被情绪操纵的动物。
　　即便已经预判了郁晏会说什么，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会被取悦。
　　陆初景没忍住笑了一下，很快收住，正了正神色：“我知道的。那走吧。”
　　柳清秋正在办公室里补昨晚行动的文书材料，拉拉杂杂的一堆纸张，行动申请及预案、过程阐述、武器出库及归还记录……
　　一系列的善后工作，比任务本身更让人头疼。
　　有的时候柳清秋甚至觉得她这个调查处处长几乎像是专职处理材料的文员。
　　听到敲门声响起，柳清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这才抬眼看向门口：“请进。”
　　陆初景在前，首先朝办公桌后面的人点点头。郁晏跟在他身后，随手合上办公室的门。
　　“陆先生？”柳清秋放下手里的文件夹，笔帽也盖上了。“您现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昨天晚上所有参与行动的人都彻夜未眠，回到调查处后各自散了。这个时间不去休息反而专程来办公室一趟，必定不是小事。
　　“想跟柳处长再说说人鱼的事情。”陆初景道。“还有被送到辛磊手里的那些药剂。”
　　柳清秋脸色慎重起来，她锁了电脑屏幕，从办公桌后转出来，朝陆初景比了个手势：“您先坐，要喝点什么吗？”
　　“水就好。”陆初景道，又指了指郁晏。“他也一样。”
　　柳清秋取了两只玻璃杯给他们倒水，随后自己也坐在会客的沙发上，双手交叉紧握：“您想说关于人鱼的什么事？”
　　“先前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告诉你们研究所里有一条人鱼，但人鱼为什么会出现在研究所里，以及人鱼和光明药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没有说。”陆初景道。“当时在场的人不少，时机不太合适。”
　　柳清秋顾不上别的，首先抓住最重要的问题。她略有些不可思议：“人鱼和光明药还有关系？光明药不是作用于吸血鬼的药剂么，由丁绪风主导研发，怎么会和人鱼扯上关系？”
　　“我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实际上人鱼和光明药本身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陆初景沉默两秒，转而问：“柳处长对郁成江和他的研究所了解多少？”
　　“不多，只有他明面上的身份和研究项目。”柳清秋顺着他的话题回答。“调查处主要关注的还是吸血鬼，郁成江以往和吸血鬼群体没有什么来往，加上这种研究生物的学者并不在调查处的管辖范围内，因此调查处没有刻意关注过他。”
　　陆初景点点头，没有多做询问，又说：“那经过昨天晚上的事情，柳处长应该也知道郁成江究竟在做哪方面的研究了。”
　　“他在研究人鱼。”柳清秋低声道。“但是这和吸血鬼又有什么关系？”
　　陆初景表情平静，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只递过一个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柳处长应该也知道，吸血鬼转化人类的方式极其简单，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其实类似病毒的血液传播，吸血鬼必须通过吸血齿反向给人类输送血液。这是转化的前提条件。”
　　“确实，大多数吸血鬼咬伤人类之后都会直接吸干血液，真正在袭击中转化成功的例子几乎没有。”柳清秋道。“但褚卫不是一个特例么？袭击他的吸血鬼应当不至于想要转化他而特地输送血液，那褚卫的存在是不是意味着吸血鬼可以仅仅凭借咬伤人类完成转化？”
　　“我不认为褚卫是特例，虽然他看起来像是仅仅通过咬伤被转化，但考虑到当时的状况，更有可能的是袭击他的吸血鬼本身有伤口，那个吸血鬼在无意中转化了褚卫。”
　　陆初景没料到柳清秋会这么问，他愣了一瞬，很快就思索着回答。
　　“根据褚卫的描述，袭击他的吸血鬼与耿子诚外形类似，说明对方和耿子诚一样，都是注射光明药后不耐受，故而发生意外，导致皮肤挛缩变薄。在这种状况下，皮肤甚至肌肉都很容易撕裂，就像当时在我住的地方，褚卫只是打了耿子诚一拳，他脸上的皮肤就大面积裂开一样。所以我认为，那个吸血鬼在张开嘴咬褚卫的过程中撕裂了唇周黏膜或者口腔内壁，导致咬伤褚卫之后有微量的血液随着吸血牙注入褚卫的血管，由此才让褚卫完成了转变。”
　　柳清秋认真听着，半晌严肃地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陆初景：“吸血鬼想要转化人类极其简单，但转化成功的概率却并不高，反倒在过程中死亡的可能性非常高，几乎是十之八九。所以丁绪风仅仅掌握了光明药还不够，想要侵吞人类社会，首先要解决转化死亡率过高的问题。”
　　办公室里有片刻的沉默。
　　数秒后，陆初景接着道：“我曾经两次潜入过郁成江的研究所，对他的研究内容有些了解。事实上，他不只是在研究人鱼这个物种，他真正想做的是将人类和人鱼结合起来，或者说，他想将人类转化为人鱼。”
　　“……什么？”柳清秋抬眼，神情震惊中带着一丝茫然，就好像听到陆初景说郁成江其实是想要把自己变成外星人。
　　柳清秋自认活了快三十年，见过听过的奇闻异事也不少了，这个世界上有吸血鬼已经足够令人吃惊，多添人鱼这样一个新物种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直到此刻，她觉得人类不愧为人类，想象力果真是无限的。
　　竟然有人会想着彻彻底底把人类改造成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物种。
　　抛开郁成江研究的合理性来看，这确实是一项壮举，他非但要跨越基因的差异，考虑到人鱼各种能力的特殊性，他更应该跨越的貌似是玄学、魔法与现实的屏障……
　　简直像是在现代世界发下宏愿说要修仙得道，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非要说的话，得道飞升比研究人类怎么变成人鱼还要更容易一点。
　　柳清秋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飘渺：“他成功了么？”
　　陆初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按照郁成江的实验记录和最终结果来看，郁晏确实是成功地从人类转化成了人鱼。
　　在注射人鱼血液之前，郁晏并没有任何区别于人类的特征和能力，普普通通地长大了；注射人鱼血液之后，他又彻底变成了人鱼，即便大多数时候保持着人类的外形，但心跳、身体强度却与人类完全不同。
　　要说这是郁成江实验的成果，倒也不尽然。假如郁晏没有一半的人鱼基因，仅凭郁成江简单粗暴的注射手段，绝不可能使郁晏完成从人类到人鱼的转变。
　　但也不能说这一切与郁成江的实验完全没有关系，因为郁晏本身就诞生于这项实验。
　　陆初景扯开话题：“我在研究所里看到了他这些年用来作实验的动物标本，所有被保存下来的标本都显现出了同一种特质，即在实验过程中本身的生理结构逐渐变化，出现了部分类似人鱼的特征，比如长出腮、鳍或者鳞片，郁成江把这种现象称作‘人鱼畸变’。我这里有郁成江曾经的实验记录，每一个字都是他亲手写下的，从始至终，在整个实验进程里，他只对这些实验动物们做了一件事。”
　　柳清秋：“是什么？”
　　“他给这些动物们注射了人鱼的血液。”陆初景说。“不过他的实验最终失败了，因为人鱼的血液虽然能够使动物们产生部分人鱼的特征，却无法做到完全转变，并且，这些注射过人鱼血液的动物们先后出现了脑死亡的现象，无一例外。至此，郁成江的实验可以说是失败的。”
　　柳清秋眉头紧紧皱着，看起来像是在努力消化这些惊人的信息。
　　“在昨天晚上之前，我并没有把人鱼和转化药联系到一起，但是先前我就产生过疑惑，丁绪风到底有什么必要跟郁成江合作，甚至非要以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作为光明药临床试验的场所？”
　　陆初景双手交握，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但语气仍旧是一贯的平淡。他说话咬字格外清晰，从不连字吞音，听来仿佛带着些万事不挂心的散漫。
　　在这样不慌不忙的叙述中，柳清秋神情却越来越严肃郑重。
　　身为一个人类，工作中却要面对诸多吸血鬼，柳清秋自然清楚部分吸血鬼对于人类的态度。与其说是瞧不起人类，不如说根本就视人类与牲畜无异，像丁绪风这类想要统治、圈养人类的极端分子想法则更为偏激。他会选择跟身为人类的郁成江合作，必定是对方手里有足够的筹码。
　　现在看来，这个筹码就是人鱼。
　　“直到昨天晚上在辛灵灵家里，我接触到了丁绪风让人送来的转化药。那支药剂里，有人鱼血液的味道。”陆初景说。“结合郁成江的实验内容，以及丁绪风的野心，不难猜到他们合作的理由。郁成江在无数次的实验里，没能成功地将人类转化为人鱼，但他得出人鱼血液能够一定程度上改变其他生物的生理结构，使其向人鱼方向靠拢的结论，而人鱼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强悍的身体素质，这一点就连吸血鬼都望尘莫及。”
　　柳清秋若有所思：“这么说，郁成江把人鱼血液加入了转化药里，用以降低转化过程中的死亡概率？”
　　陆初景点点头：“人鱼血液虽然会使接触到的生物产生人鱼畸变，但只要控制使用的剂量，数百甚至数千倍地稀释血液，那么被稀释后的人鱼血液不足以让人类产生畸变，却可以一定程度上强化人类的体质，从而间接达到提高转化概率的目的。所以我猜测，转化药里真正的有效成分其实只有两种，就是人鱼血液和吸血鬼血液。他们分离出了吸血鬼血液里能够促使人类转化的物质，然后混合人鱼血液制造出了所谓的‘转化药’。”
　　郁成江掌握着雌性人鱼，只有他能够获取人鱼血液。丁绪风想要制造安全可靠的转化药，就不得不和郁成江合作，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第六十六章 六十六颗小尖牙
　　“所以……”柳清秋沉默片刻,分析道。“就目前的情况而言，郁成江和丁绪风的合作是成功的,并且就他们的利益和立场而言，这个结盟相当稳固，密不可分。”
　　陆初景点头：“郁成江想要把自己变成人鱼，归根结底是想要永生，他在研究人鱼的过程中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但跟丁绪风合作之后他能够变成吸血鬼,也算是达到了目的。丁绪风需要人鱼血液来制造转化药，郁成江也需要持续不断地注射光明药。对于他们而言，合作对象能够提供自己最迫切需要的东西,并且没有替代性,这也代表他们之间轻易不会产生分歧或者矛盾。”
　　“同时意味着郁成江,以及他养着的那条人鱼都成为了丁绪风的助力。”柳清秋神情凝重。
　　其实她至今还没有看到人鱼到底是什么模样，隐隐有些不愿意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神话一般的生物。假如陆初景所言不虚,那么谁能对付得了这条人鱼？
　　“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陆初景道。“根据目前我所知道的信息，那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人鱼。”
　　“什么——？”柳清秋猛然朝他看去,神情惊愕。
　　但柳处长毕竟见多识广,震惊的同时，她的思维仍然敏锐无比。所有零散的、异样的细节霎时汇聚起来，向她揭示最大的可能。
　　柳清秋缓慢地将目光转向郁晏。
　　其实在陆初景、郁晏和褚卫三人进入调查处的时候，柳清秋查过他们每一个人。
　　其中褚卫的生平最为普通，每一个人生阶段都被记录在案，有迹可循。从他出生的医院、上过的学校、父母何时感情破裂离婚、家庭整体经济状况这些大的方面，到他每一次考试的成绩、交好的同学朋友、喜欢玩的游戏甚至曾经偷偷摸摸翻墙上过哪些少儿不宜的网站……他的整个人生都被整理出来,放在柳清秋的办公桌上。
　　因此柳清秋对褚卫的了解可能更甚于他本人。
　　陆初景的背景和经历要复杂得多，一直要追溯到上个世纪。由于时日久远,许多细节已经不能证实，但他活得久，波澜壮阔的历史决定了他的人生必定跌宕起伏，大大小小、不知真假的记录落到纸张上，变成连篇累牍的故事。
　　他们两个的生平截然不同，相隔几乎一整个世纪，但终究有不少痕迹可供追溯、分析。
　　唯独郁晏，他长着二十来岁成年人的面孔，生平却干净得好像上一秒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婴孩。所有的系统里都查不到有关他的蛛丝马迹，出生证明、户籍登记、就医记录甚至犯罪前科……调查处尝试过所有能够查询的途径，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从某种层面上说，郁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柳清秋最开始只是疑惑，但并未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假如郁晏活得够久，在现代大数据身份信息库建立起来之前就隐姓埋名独自生活，那么查不到任何踪迹也是有可能的。在吸血鬼社会中这样的情况并不是个例。
　　直到此刻，她忽然明白了。
　　“郁晏也是人鱼么？他从哪里来？”柳清秋连续发问。“是否有人鱼种群生活在海底乃至于人类社会，人鱼们有没有参与到丁绪风的计划里？”
　　陆初景侧头看郁晏，直到对方轻微颔首，才依照次序回答柳清秋的问题。
　　“郁晏算是人鱼，但并不是纯粹的人鱼。他并非来自海底，而是出生于郁成江的实验室。至于这世界上有没有其他的人鱼，或者人类社会是否有人鱼存在，我不能给你确定的回答。但我猜测没有。”
　　“为什么？”柳清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她没有率先去质疑郁晏的身世和郁成江的实验，因为那只是个体，她更关注人鱼这个群族是否会对人类社会造成冲击。
　　“首先，现代科技已经非常发达了，几乎世界上的各个角落都被探索过，即便深海还有诸多未知等待人类去探询，但人鱼这类特征过于明显的生物，想要不被发现实在非常困难。”陆初景说。“其次，跟人鱼的天性有关。人鱼会受到天性指引，认定自己唯一的伴侣，在伴侣的支配下它会去做任何事情，可以说是言听计从，甚至于表现得完全跟动物一样，基本不具备智慧生物的特征。也就是说，人鱼几乎不可能在人类社会中独自生存并隐藏自己。”
　　在拿到郁成江的实验记录后，陆初景就对人鱼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推测人鱼的天授伴侣更类似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既定宿命。
　　就像郁成江和雌性人鱼，他们的相遇存在太多巧合。
　　世界上六十亿人口，有许多人终其一生没有亲眼看过大海，更不用提独自驾驶科考船出海。人鱼没法上岸，如果郁成江不是研究生物的学者，没有选择出海收集生物样本，那么他们可能永远无法相遇。
　　陆初景回想起自己捡到郁晏的那一晚。
　　那天他夜探别墅，从烧毁的别墅出来之后迷路了，在一片即将拆迁的小巷子里打转。而郁晏从着火的别墅里逃出来，在失去意识之前给自己找了个尽可能隐蔽的藏身处，就在拆迁地里面。
　　那一片拆迁地并不小，陆初景到底有多大的概率能恰好走到郁晏藏身的地方？
　　郁晏那时伤得很重，但还是有心跳的，故而陆初景以为他是个毫无威胁的人类，带着他回到出租屋。可就在几个小时后，郁晏彻底完成了从人类向人鱼的转变，心跳声消失不见。
　　假设在那天晚上，陆初景或郁晏任何一个人行动的轨迹稍加改动，他们就会错过。
　　假设一开始郁晏就没有心跳，陆初景只会谨慎观望，根本不会将他带走，也不会发生后面所有的事情。
　　假设陆初景不是吸血鬼，那么按照人类正常的寿命推算，他甚至有可能活不到郁晏出生的时候。
　　可恰好他变成了吸血鬼，又恰好一切故事都自临津起始，所以陆初景在阔别故乡几十载以后，恰好在今年夏天回到这里，随即捡到了郁晏。
　　一切都是那么恰好，就如同命运安排他们在那里相遇。
　　由此，陆初景得出一个大概的结论。即人鱼一定会与自己天授的伴侣相遇，不论他们相隔多远，年龄几何。
　　之所以说是大概的结论，是因为样本量太少，两个例子不足以支撑任何确切的结论。
　　但陆初景相信自己的直觉。
　　因此，他停顿数秒，又说：“如果人鱼的伴侣恰好是人类，那么人鱼甚至会主动现身以寻求伴侣的关注。现代社会信息传播这么迅速，假如真有其他的人鱼，调查处这类处理特殊事件的机构应该早就知道人鱼的存在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像郁成江这种捕获人鱼后想着隐秘豢养的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想要饲养人鱼，要么惊慌失措觉得见鬼了要么欣喜若狂认为自己发现了新物种。就连郁成江一开始都只是想将人鱼的存在公之于众，好让自己扬名世界。
　　要是还有其他的人鱼存在，全世界的生物图鉴早已多添一个单独的分类。
　　柳清秋沉思片刻，认同地点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郁晏，以眼神表达出了“我看他挺正常的”、“听起来人鱼怎么好像都是恋爱脑”、“这家伙居然是个人形兵器也太危险了”等诸多复杂想法。
　　郁晏瞥了她一眼，视线半秒都没停留，又转回陆初景身上，神情专注得好像对方刚刚口述了一篇惊世巨作，漏听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巨大的损失。
　　柳清秋：“……”
　　虽然没有问过，但好像知道郁晏的天授伴侣是谁了。虽然一早就清楚这两人是情侣关系，可一旦加上人鱼和他的天授伴侣这种设定……柳清秋再看面前这两个人，忽然错觉他们之间有种强烈的已婚感。
　　陆初景见她表情奇特，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柳清秋摇摇头表示不必在意。她顿了顿，调整了一下思路，忽地抿紧嘴唇，嘴角两侧浮现出向下的纹路，表情看起来既郑重又踌躇。
　　“可能我的要求有些冒犯，但是能否请郁晏先生展示一下您是人鱼的证据？”柳清秋说。“如果方便的话，调查处也希望了解人鱼的进攻方式或者跟吸血鬼的具体差异。”
　　陆初景并未开口。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也没有帮着再询问一遍，静默着把选择权交给郁晏自己。
　　此时，郁晏终于把眼神转向柳清秋，神色冷淡审视她。
　　数秒过去，柳清秋没有得到任何有效回答。
　　她不自在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止住，最终略有些尴尬地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郁成江与丁绪风达成了合作，那么接下来调查处很有可能接触到人鱼。在此之前，调查处这边至少应该对人鱼有最基础的了解和认识，否则就太危险了。”
　　郁晏仍旧没有说话，但眼神微动，看上去好像认可了她的说法。
　　他想了想，略微抬起自己的手掌。
　　柳清秋赶忙随着看过去。
　　“枪。”郁晏说。
　　是变身咒语么？柳清秋想。还挺简短，只有一个字，读条时间不算长。
　　她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郁晏的手指，却并未见到任何变化。
　　陆初景旁观，此时轻咳了一声，提醒道：“柳处长，借你的枪用一用。”
　　柳清秋抬头，这才意识到那个字是对她说的。她“哦”了一声，右手习惯性地往下，从工装裤口袋里取出了配备的武器。
　　陆初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也随身携带武器么？”
　　柳清秋叹气苦笑，艰涩道：“自己的办公室也不代表着绝对安全，谁知道这栋楼里还有没有丁绪风安插进来的人？”
　　“也对。”陆初景点头略表赞同，顺手接过柳清秋的武器递给郁晏。
　　他第一次见到这支造型奇特的枪是在出租屋里。
　　虽然子弹最终没有发挥应有的效果，但留在墙壁上的弹洞和被腐蚀的砖石都充分说明了这类武器的危险性。
　　强酸对吸血鬼而言本不致命，但就像部分吸血鬼会对百合科葱属植物或者银制物品过敏一样，大多数吸血鬼对强酸、强碱的耐受度较低，接触皮肤后会即刻产生红肿溃烂，就像是人类严重过敏时的症状。
　　对于人类来说，热武器造成的贯穿伤远比强酸致命，子弹携带的动能足以撕裂人体组织，弹头在击穿躯体后没准仍旧保持着完好无损的形态，特制弹头里包裹的强酸根本不会释放，也就起不到任何作用。能够造成致命伤的热武器有很多，这一类口径过大的枪支使用起来无比累赘，且只能单发装填，不是最优选择。
　　可对于吸血鬼而言，普通子弹根本不足以在他们的身体上造成严重的贯穿伤，因为吸血鬼身体素质强悍，弹头在击打至皮肤表层时动能就会被抵消大半，随后撕裂皮肤卡在肌肉组织或骨骼间。这种伤势并不重，吸血鬼的恢复能力足以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愈合伤口，直至完好如初。
　　反倒是这种特制弹头，击打在吸血鬼身上时，弹头即刻爆开，里面包裹的强酸在接触皮肤时发挥效用，不但造成了有效杀伤，随着皮肤溃烂后强酸持续反应，又极大地延缓了吸血鬼的自愈时间。虽然远达不到一击毙命的效果，但至少对吸血鬼产生了真正的伤害。
　　这种武器最大的缺点在于弹头特殊，不但贮存携带不易，有效射程还尤其短，是以只能用来搏命。
　　郁晏接过手枪，低头看了一眼。
　　这把特制武器的重量不轻，体积也不小，在柳清秋手里的时候大的有些夸张。为了避免在使用武器时手腕被枪支配重拉扯下坠导致命中率降低，柳清秋专门进行过特训以增强自己的腕力，才能够自如地使用这支手枪。
　　但它握在郁晏手里的时候，忽然就显得轻巧起来，仿佛孩子的玩具。
　　郁晏垂着眼想了数秒，首先卸掉了枪支里装填的唯一一枚子弹。他将手枪和子弹并排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沉重的枪托在钢化玻璃上磕了一下，声音轻脆。
　　“这把枪是调查处配备的制式武器么？”陆初景问。
　　“是，但实际投入使用的次数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没有用这个的习惯。”柳清秋说。“调查处的吸血鬼成员们更习惯肉搏，至于人类成员……”
　　她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神情。
　　陆初景：“怎么？”
　　“这把枪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适用于实战。首先它太重了，日常随身携带就等于负重训练，其次它的后坐力太大，很多人只能打出一发子弹，整个手臂就会发麻发软，没有使用第二发子弹的力气，这也就意味着在实战中利用率低。”柳清秋语气低落。“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单发装填的限制太大。吸血鬼的速度很快，只要第一发子弹没有打到要害，或者装填第二发子弹的速度稍慢，还没等反应过来，吸血鬼就已经近在眼前，人类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用它还不如不用。况且现在也在研发新型的光损伤武器，应该离投入实战不远了，就更没有人会用这种落伍的东西。”
　　在保证杀伤力的前提下，特制弹头已经缩小到了极限。再小一些，弹头里的强酸对吸血鬼造成的伤害就微乎其微了。
　　种种不便之下，调查处几乎没有人类成员使用这种制式武器。
　　“可是柳处长你一直将这支枪带在身上，说明这支枪对你而言很有用，你能让它发挥出应有的效果。”陆初景说。“这支枪的短板明显，但并非完全不能弥补。比如说它的重量和后坐力，是可以通过长久的训练去适应的，唯一难以克服的只是单发装填对攻击速度的限制……因为这意味着武器的使用者要和吸血鬼比反应能力。”
　　柳清秋：“对。”
　　“你能够使用这支枪，也就是说你的反应能力极其迅速，甚至远超吸血鬼，至少就思维或意识层面上来说是这样。”陆初景若有所思，神色中流露出一丝钦佩。“但只有反应能力并不足够，对于吸血鬼来说人类的速度还是太缓慢了，即便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击，吸血鬼也可以从容不迫地躲开。所以你必须同时拥有绝佳的判断力，预判对方的行动轨迹，才能保证子弹真正击中目标。”
　　柳清秋并未反驳。她笑了笑，声音里没有骄傲或自满，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调查处是一个兼容人类和吸血鬼的机构，为了保证调查处始终以保护人类为要旨，每一任处长都是人类。在这样一个机构里，人类要胜任处长，必须足够强。”
　　他们说话的功夫，郁晏食指指腹顺着冰冷的枪管口一路划过，直到扳机处。他的手指停在那里，直到另外两个人停止交谈，才缓缓将指尖落入扳机口，手掌张开，执枪抬腕。
　　子弹已经被卸掉，郁晏握着一柄空枪，手心渐渐收紧。
　　柳清秋屏息看着。
　　郁晏知道此时是在展示人鱼的能力，于是动作非常缓慢，随着他五指收拢，乌黑的金属扳机逐渐变形扭曲，枪托上也出现指痕。数秒之后，枪托上为了增加摩擦力特意铸造的菱形纹路已经全部拧在一起，由于没有子弹装填，枪托在巨大的外部压力下凹陷挤压成一块形状奇异的金属团。等郁晏放开手时，已经完全看不清楚原貌了。
　　柳清秋：“……”虽然但是，这下损失一把武器，又要写多少报告啊？！
　　柳清秋半是震惊半是无奈，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变形的枪托，确认那仍然是坚不可摧的合金而非一团柔软的橡皮泥。
　　“身体素质的确远超人类，但是这种程度吸血鬼也能做到吧？”柳清秋提出质疑。“这样来看，人鱼与吸血鬼的差异似乎并不大。”
　　“嗯。”郁晏点头。
　　柳清秋：“……”嗯是几个意思？
　　她将目光转向陆初景。
　　陆初景有些忍俊不禁。不知道为什么，郁晏跟别人沟通不能的场景总让他觉得十分可爱。此时此刻陆初景甚至从郁晏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丝萌态……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管是什么，都非常有趣。
　　迎着柳处长疑惑的目光，陆初景单手握拳，抵在嘴唇上，遮掩了一下快要漫溢出来的笑。
　　“还没完呢。”
　　陆初景这边刚说完，那边郁晏平抬手掌，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他凝视着那团曾经是枪托的扭曲金属固形物，面上神情仿佛厨师在考虑从哪里下刀切开一块肉或者一条鱼。
　　很快柳清秋就意识到他确实是要切开某些东西，只不过不是肉或者鱼。
　　不知何时，郁晏右手掌外侧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自小拇指根起，至腕骨凸起处止，他的手掌外侧忽地长出鱼类背鳍一样的东西，但远比鱼类背鳍漂亮得多。郁晏手掌的侧鳍过于纤薄精巧，几乎让人忽略了水生动物的身体特征与人类外形结合带来的怪异感，给人一种他本就如此的错觉。
　　柳清秋亲眼见到这一幕，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郁晏终于确定好了满意的落点，手掌从向前竖直，轻巧迅捷地落下。侧鳍纤薄无比，能透过表层的膜翼结构看到内部支撑其整体形态的细长骨骼，让人不由得怀疑是否稍有动作就会把半透明的表层膜翼撕破。
　　看上去无比脆弱的侧鳍，在接触到扭曲的金属团时却显示出了非比寻常的锋利。
　　郁晏手掌竖直向下，一路顺利地切开了整块金属，整个过程犹如用砍骨刀去切一块豆腐，刀锋还未下行，被切割的物体就已经自然而然地分裂，完全没有任何阻碍。
　　柳清秋克制着，但仍轻微地倒抽一口气。
　　果然是个人形兵器。柳清秋心想。郁晏身体的任何部位都能直接当做武器来使用，并且远比一般的冷兵器锐利，他能徒手切割合金，这样的身体强度简直骇人听闻，也就意味着常见的武器几乎不能对他产生任何伤害。
　　但这还不是全部。
　　郁晏将裂成两半的金属块连带着形状还算完整的枪管往旁边推了推，随手自茶几台面上拾起一枚特制弹头。
　　他以食指和拇指捏住弹头，稍稍用力——
　　“小心一点，别溅到柳处长身上。”陆初景看见他的动作，出声提醒。“这东西还是有点危险的。”
　　郁晏动作一顿，手上力气收了些。他堪称乖巧地“嗯”了一声，想了想，拇指往下压，让弹头滑至掌心，五指倏地收紧。
　　弹头即刻爆裂开来，里面储存的强酸顺着郁晏收拢的指缝向外溢，自凸起的指骨关节往下汇聚，零星滴落在玻璃茶几上。
　　柳清秋看着瘪下去的弹壳半晌无言。
　　“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除非动用大型热武器进行强火力打击，否则人类没有办法对人鱼造成伤害。但热武器的覆盖面太广，很有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陆初景沉思着说。“现在郁成江与丁绪风合作，那么郁成江身边的雌性人鱼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雌性人鱼的移动速度非常快，如果无法保证一击就能准确命中目标并且让她失去行动力的话，贸然进行强火力打击所要面临的风险太大了。”
　　“辛磊先生说一周后丁绪风会在游轮上举办宴会，并且这个宴会邀请了很多人。”柳清秋道。“假如他是打算在这个宴会上正式公布转化药和光明药的信息，甚至于他邀请的这些人都是他预备第一批转化的目标……那么我们就必须在一周内找到对付那条人鱼的办法。否则有人鱼在，我们根本不能接近游艇，更不用说阻止丁绪风的计划。”
　　“没错。”陆初景点头。
　　“到那时候能不能想办法把人鱼暂时引开？”柳清秋向郁晏投去希冀的目光。“郁先生应该能与雌性人鱼正面抗衡吧？”
　　郁晏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
　　陆初景道：“可以是可以，但雌性人鱼同样拥有强大的能力，郁晏与她正面搏杀最多也是僵持下来，略微拖延时间。雌性人鱼能够通过声音控制其他人的行动，即便郁晏能够暂时钳制雌性人鱼，可只要她发出声音，就能影响别人。除非摧毁她的整个声带……然而人鱼的恢复速度比吸血鬼迅速得多，摧毁声带也不过能争取一两秒的时间。柳处长，你有体会过那种意识清醒，但行为不受控制的感觉么？”
　　柳清秋摇头。
　　“你的整个身体都会不听使唤，像木偶一样被人操纵。”陆初景淡淡道。“假设郁晏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人鱼的声带，打断她对别人的控制，但是这也势必造成所有人身体的控制权不断轮换，一时能够自主行动，一时却丝毫不受控制，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怎么能够保证如常行动，不出纰漏？更为可怕的是，假设她能够只控制一部分人的行动，而另一部分却行动自如，那么我们所有人就只能束手待戮……毕竟拧断一个无法反抗的吸血鬼的脖子并且摧毁他的大脑，也只需要一两秒。”


第六十七章 六十七颗小尖牙
　　“既然这样,那郁晏是不能同样能操纵对方的人？”柳清秋凝目沉思。“假设雌性人鱼发出声音控制我们，郁晏立刻也控制对方,这样一来，双方必然僵持住。虽说不能消除雌性人鱼的影响，但至少能保证己方的安全。”
　　陆初景闻言，沉吟道：“你的想法是很好的，但主要问题在于……郁晏不是纯粹的人鱼，没办法发出类似的声波。”
　　柳清秋：“……”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柳清秋沉默许久,才苦笑道：“那我们岂不是几乎没有胜算？”
　　“这倒也不一定。”陆初景道。“声波具有一定的传播范围，只要超过这个范围，听不到声音,自然可以不受影响。但是暂时没办法确定雌性人鱼所发出的声波具体能传播多远,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吸引雌性人鱼的注意力,想办法迫使她脱离战场。”
　　人鱼的破坏力和战斗力都远超吸血鬼，一旦发生冲突,势必造成大量伤亡。
　　故而，就如同调查处担心雌性人鱼过于危险一样,丁绪风和郁成江同样会担心郁晏在场给他们造成不必要的减员。
　　郁晏虽然不能通过声波控制别人,但他比起雌性人鱼来拥有另一个优势，即可以在人类状况下保持人鱼的身体强度甚至将自己部分人鱼化。雌性人鱼不能上岸，这对她来说是一大限制，但郁晏在水下陆上都能够自由活动，也就是说攻击范围不受限。
　　某种程度上来说，郁晏比雌性人鱼更加危险。
　　郁成江对郁晏的能力未必有这么了解，更有可能的是完全按照雌性人鱼的既往表现来推断,但无论如何，他们双方都担心人鱼受到刺激失去控制,到最后毫无理智地杀死视野范围内的每一个人。
　　陆初景神情难辨，低声说：“我相信在避免人鱼卷入正面冲突这一点上，对方会与我们达成共识。我们想避开雌性人鱼，他们同样想避开郁晏。”
　　柳清秋精神一振，略感轻松。要是能引走雌性人鱼，他们面对的压力就减小许多。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制定一个可行的计划。”柳清秋道。“丁绪风挑在这个时候举办宴会，不难猜到他的目的就是将受邀登上游轮的人类全部转化成吸血鬼。他这些年经营的关系网不容小觑，一旦宴会结束，这些人加入丁绪风的计划，以后再想要阻止他只会更加困难。”
　　“没错。”陆初景表示赞同。
　　柳清秋身为调查处处长，在应对吸血鬼反社会这方面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她稍稍理顺思路，立即确定了当前最重要的几个目标。
　　“首先，我们要在丁绪风举办宴会当天顺利登上游轮。雌性人鱼应该在游轮附近的海域，不会离得太远，在我们靠近游轮之前，必须将她引开。”柳清秋说。“其次，就是登船。为了避免过早发生正面冲突，我计划先伪装成受邀者登上游轮，尽可能不要暴露。当然，他们必然会对每位受邀者的身份进行核实，所以我们也要做好强行登船的准备。”
　　“通过调查处内部系统，能够锁定近期因公出差或有私人行程进入临津的公职人员或商界名人，这些人里应该有部分是受到丁绪风邀请的。另外，他们要去游轮所在的海域，只能采取坐船这种方式，因此必定会有人在港口接应，我们也可以考虑在港口盯梢，寻找合适的时机替代受邀者登船。”
　　陆初景安静地听着，未置可否。
　　柳清秋接着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是光明药的制造。时至今日，调查处仍然没有弄清楚光明药是在哪里制造出来的，但丁绪风已经开始大批量转化人类，就说明他一定有个药剂工厂，才能给转化者们供应足量的光明药。如果不能彻底捣毁光明药制造工厂，那即便这一次成功阻止了丁绪风，他或者其他吸血鬼仍旧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所以我们现在主要有两个目的。第一，是抓捕丁绪风极其同伙；第二，是找到制药工厂并销毁所有生产出来的药剂。”
　　陆初景点了点头，神色平静道：“关于制药工厂的所在地，我有一些大概的猜测。”
　　柳清秋以询问的目光凝视他。
　　“丁绪风选择临津作为首个大规模实验光明药的城市，那么制药工厂必定不会离临津太远，否则交通不便，一旦药剂运输途中出了什么问题，会影响首批转化者。”陆初景分析。“制造药剂需要正规的检验流程和生产许可，RH-T3084自然拿不到这些，在城市里生产违规药剂风险很大，为了避免被发现，他应该会选择偏僻的、人迹罕至的地方。”
　　柳清秋：“距离临津不远，但又人迹罕至……”
　　她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灵光，喃喃道：“某个无人居住的海岛？”
　　“没错。临津市近海，附近的一些小海岛资源匮乏，不具备开发价值，除了渔民捕鱼途中偶尔停留，几乎没有人会去。丁绪风在海岛上建制药工厂，只要规模不大，短时间内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即便被海警局察觉，只需要换一个海岛就可以继续。以吸血鬼的行动能力，躲开人类实在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陆初景说。“为了掩人耳目，运送光明药到郁成江的研究所时，应该会使用游轮。因为不是货运船，基本不会引起注意。他们将举办宴会的地点定在游轮上，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柳清秋立即道：“那么我们只需要立即排查临津周边的所有海岛……”
　　话未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几乎不可能实现。现在调查处可信任的、能用的人太少了，临津周边的海岛又实在太多，他们没办法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查出制药厂究竟在哪座岛上。
　　她想了想，又说：“人力不足，我还是向上申请调配无人机，先锁定大致的范围。搜索海域这方面，无人机要迅速准确得多。”
　　陆初景语气略有赞叹：“现代科技拯救世界。”
　　门外忽然远远传来喧哗，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以及四散的脚步声，混杂成一片。
　　有人在走廊里疾奔，大声示警：“出事了！耿子诚失控，正在跟新来的小孩子打架！有没有人带了镇定剂！”
　　“冲突地点转移，冲突地点转移！他们一路从走廊打到右侧翼楼电梯口那边去了，请附近人员注意躲避，防止无关第三方贸然出现激怒耿子诚！”
　　与此同时，办公楼的广播启动，沉着冷静的女声快速又清晰地说：“现发布三级警报，请所有人立即离开右侧翼电梯附近。警卫队所有人员在听到此广播后立即在训练室集合，轮休人员取消休假，即刻归队。现发布三级警报……”
　　“电梯正在下坠！各楼层注意，请人类职员立即远离电梯！迅速进入临时避难室！”
　　“警卫队集合完毕，正在前往电梯，沿途部分监控设备遭到破坏。请所有人员注意，随时向中枢监控室汇报冲突地点！”
　　各类惊叫和呼喝连成一片，短短几十秒，这座楼里的所有人都行动起来。
　　柳清秋当然也听到了动静，她忽然站了起来，脸上神情焦急。耿子诚不是第一次失控了，自从注射过光明药后，他的情绪控制力便愈加薄弱，极其容易被激怒。其实在这种时候让他安静地待在没有任何噪音的地方修养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现实情况并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调查处里真正能用的人太少了，耿子诚没有松懈、休息的机会。
　　办公桌上的座机响起来，柳清秋没有理会。她知道是中枢控制室来电，向她报告这起突发事件。但是得益于控制室的及时反应，她已经从大楼广播里知道了现在的情况，不需要再听一遍。
　　当务之急，是赶到现场指挥警卫队控制住耿子诚。
　　柳清秋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裤子口袋，却摸了个空。她视线下移，看到桌子上的金属残骸，意识到自己最趁手的武器已经不能用了。
　　她吸了口气，转身回到办公桌后，打开最上面的抽屉。
　　柳清秋一直都是个警惕心很高的人，她会随身携带武器，自然也会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存着备用品以防万一。
　　外头传来轰然巨响，好似整栋楼都随着震了一震。
　　柳清秋晃了一下，立即恢复，随即取出备用的沉重枪支以及子弹，迅速装填。她手上动作不停，极其迅速地抬眼看了看门外。
　　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通过刚才的巨响，柳清秋意识到情况再次恶化。
　　果不其然，广播紧接着播报最新情况。
　　“检测到右侧翼大楼电梯坠毁，冲突范围暂时控制在一楼电梯井周围，请警卫队迅速赶往现场！”
　　陆初景一直看着柳清秋的动作，直到这时，终于出声：“你要过去么？”
　　柳清秋点点头。子弹装填完毕，她又拿了几颗备用。
　　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柳清秋匆匆瞥了一眼，抬腿就要往外走。
　　“柳处长还是不要去了吧。”陆初景道。“现场过于危险，现在的耿子诚毫无理智，一旦你受伤，就会成为他的首要攻击目标，人类的鲜血对于失去理智的吸血鬼来说是无法忍受的诱惑，再多的人都没有办法保证一定能从发狂的吸血鬼手下保护你毫发无损。”
　　柳清秋皱了皱眉，有些犹豫：“这是我的责任，身为调查处的处长……”
　　柳清秋知道陆初景说的有道理，但是她一向身先士卒，已经成了习惯。
　　在一个执法手段较为暴力的特别行动机构里，如果只是躲在后面指挥，根本没有办法坐稳最高领导的位置。
　　尤其她还是个人类。
　　陆初景理解她的困境，但仍旧不赞同她亲自涉险。
　　“眼下你才是最不能出事的人。”陆初景冷静道。“我和郁晏以顾问的名义在调查处暂住，目的就是跟调查处合作，共同阻止丁绪风、郁成江的计划。调查处的人员动向、必要的武器调度甚至后续所有的行动，都建立在你是调查处处长的基础上。假设柳处长现在出事，调查处必定乱成一团，短时间内还能去处理丁绪风的事情么？或者更严重些，一旦你有什么闪失，就会有另外的人来接任处长的位置，继任者是站在人类这边还是站在吸血鬼那边，谁能保证？”
　　柳清秋右手用力按在枪托上，指节泛白。她知道陆初景说的有道理，一个人越是处在重要的位置上，越是不能以身试险。古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的安危不止是个人的事，还关系到被她保护着的千千万万的人类。
　　调查处暂时没有能够取代柳清秋的人，一旦她出事，造成的后果是不可估量的。
　　“我和郁晏去吧。”陆初景主动提议。“也算是我这个挂名顾问为调查处做点贡献。”
　　柳清秋迅速做出反应：“那就麻烦陆先生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仍在不断响铃的电话。
　　陆初景点点头。他拍了拍郁晏的肩膀，示意离开办公室。
　　柳清秋拿起话筒，再抬头时眼前已经无人。
　　“处长，警卫队已就位，到达右侧翼楼。”听筒里传出急促的声音。“不知道什么原因，冲突暂停了，沿途监控大部分被破坏掉，弄不清情况。他们不敢擅自接近冲突地点，正在等待下一步指示。”
　　柳清秋当机立断，严肃道：“让警卫队散开，在不靠近冲突地点的情况下包围右侧翼楼，把冲突范围控制在大楼内部。必要的时候可以将耿子诚逼往主楼，但一定不能让他冲破包围圈离开调查处，尤其不能惊扰到外面的人。大楼内部优先保障人类职员的生命安全，假如耿子诚对人类职员的生命安全产生威胁，则视情况决定是否采取升级措施。”
　　“收到。”
　　“另外，我现在将现场指挥权移交给陆顾问，请现场除围守右侧翼楼人员之外的所有警卫队员听从陆顾问指挥。”
　　“收到。”
　　听到对面应答，柳清秋并未挂断电话，她将听筒放在桌面上，按下免提。情况紧急，她不能跟指挥室断开通讯。
　　另一边，陆初景和郁晏已经抵达电梯井。
　　最开始发生冲突的地点并不在这一层，所以电梯外门还是紧紧闭合的状态。陆初景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分开电梯外门。
　　里头黑洞洞一片，能看到断裂的钢索和深灰色的水泥墙。视线往下，电梯井最底部有几乎看不见的金属反光，初步判断是坠毁的电梯轿厢。
　　陆初景侧耳倾听，但一无所获。
　　这栋楼进入了紧急避险状态，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人类急促的心跳声、呼吸声，控制不住的惊恐啜泣和小声祈祷，隔着临时避难室厚厚的墙壁钻进他的耳朵。
　　声音冗杂的情况下，保持自己的思绪不受干扰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想要通过声音判断耿子诚所在的方位，但实际上，干扰因素太多，他已经无暇分辨耿子诚潜匿在电梯井里到底有没有无意间制造声音。
　　陆初景回头，向郁晏使了个眼色，随即悄无声息地向前，纵身一跃——
　　他从电梯井口跳了下去。
　　整个电梯井的结构几乎被破坏殆尽，导轨崩裂变形，歪歪斜斜地卡在墙面上。
　　陆初景灵活地避过那些金属障碍物，借力缓冲，轻巧落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郁晏紧随其后。
　　电梯井里一片寂静，但到了最底层，视野范围陡然扩大，能看清先前发生冲突时造成的痕迹。大概轿厢坠落时电梯里的两个人正在激烈打斗，吸血鬼打起架来破坏力极强，坠毁电梯与旁边电梯的隔墙有部分被打碎，墙砖大片碎裂，灰色的混凝土块四处堆叠，电梯轿厢已经看不清原貌了，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被拍扁了一半，侧面还有个大洞，像废弃的大型垃圾……
　　四周仍旧没看见任何人。
　　陆初景先前背过这栋楼的平面图，知道这个电梯井共运载三部电梯。在其中一部电梯坠毁的时候，另外两部电梯就已经停止运行，现在还挂在不知道几楼的半空中。
　　电梯井不大，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四周墙壁虽然有损毁，却没有像电梯轿厢一样被开出一个足够人通过的洞口。
　　这证明耿子诚和褚卫冲突坠落后仍停留在电梯井里。
　　可是这里分明空无一人。
　　陆初景环视一圈，看向郁晏，露出询问的眼神。
　　郁晏同样没发现任何踪迹，只能摇摇头。
　　“吱呀——”电梯轿厢不知怎么忽然晃动了一下，扭曲变形的金属部件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陆初景下意识回头去看，蓦然发现不对。
　　轿厢损毁之后是横着的，也就是说，他看见的轿厢侧面的大洞，其实正常情况下应该位于轿厢底部。
　　整个电梯井都没有可供人通过的洞口，但轿厢底部不是有一个吗？
　　假如轿厢尚未完全坠落的时候，耿子诚和褚卫在打斗过程中穿透轿厢底部，一直砸穿地面到更底层去了，轿厢顶部的钢索在巨大的拉力下断裂，轿厢失衡，坠落时倾斜砸下，刚好盖住被砸穿的地面……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失去踪迹。


第六十八章 六十八颗小尖牙
　　陆初景心里有了推测,不再耽误时间。他上前两步，手心仰托住电梯轿厢的边框往上抬。
　　郁晏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见状立即帮忙。
　　两人合力，本该沉重的轿厢就像纸壳玩具一样，轻而易举地被挪开。
　　这时再看地上，果然有一个被砸出来的洞口。
　　陆初景：“……”
　　他心里想：这两人打起架来真不含糊啊，地都砸穿了，这些建筑损害是算公家的还是得他们自己赔？看这地洞不太大,他们不会是拿头砸的吧？
　　地洞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先前背过的大楼结构图里也没有注明地下还有空间，这是什么地方？
　　来不及细想,地洞里远远传来轰然巨响,那动静像是要把这栋楼拆了。
　　陆初景生怕那两个人打起来收不住,万一破坏了这栋楼的承重结构，到时候场面才真的难以收拾。
　　他像跳进电梯井那样,再次跳进地洞。这次没有可供借力的地方，于是整个人直直向下坠落。好巧不巧,落脚的地方有堆叠在一起的不明物体,他来不及闪避，刚一落下，未及站稳，那堆杂物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垮塌声。
　　木材结构噼啪断裂、玻璃清脆的碎响，以及金属零件在地板上乱蹦的杂声——
　　陆初景只得赶在杂物堆彻底垮掉前跃到另一边。这次较为幸运，踩在了水泥地面上。
　　乱响渐歇，陆初景眉梢一动,又听见迅疾的破风声，他骤然转头,身体飞速侧旋后仰。
　　几乎是他做出反应的同一时刻，幽暗的地下空间里，一团模糊的影子贴着他的身体擦过，携带着气流，狠狠砸在对面的障碍物上。
　　随即传出滚轮滑动声，一个带着一个，金属、木材相互撞击，玻璃相继碎裂，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般，丁零当啷从近到远地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阵阵回响。
　　黑影一击落空，并不放弃。他发出一声嘶哑、暴躁的低吼，像野兽进攻前的示威咆哮。
　　陆初景判断这是已经失控的耿子诚。
　　除此之外，陆初景还听到远处有低低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漫溢出来的痛苦□□。
　　有人受伤了。
　　“郁晏！”陆初景下意识开口。“我去看看褚卫的情况，你控制住他！”他边说话边迅速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奔。
　　身后，耿子诚视野内锁定唯一在移动的物体，毫无理智地倾身再次扑击。他双腿后蹬借力，以惊人的弹跳力跃至半空，健硕矫捷的身影仿佛凶恶的野狼捕食猎物。
　　但这一次他没能接近“猎物”。
　　半途，有更强大的捕食者加入进来，横空一撞，接着猛烈肘击耿子诚的腰腹。那力道大得简直能折断吸血鬼的骨头，仅仅一下，就让他像断了翅膀的鹰一般，从有力跃起到骤然坠落。
　　耿子诚的腰椎在冲击力下几近碎裂，身躯狠狠砸在地面上，扬尘四散。但此刻理智尽失的情况下，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休无止的攻击欲望。
　　郁晏不知道自己的出手的力道对吸血鬼来说有多重，他忠实地按照陆初景的交待来执行。“控制住”耿子诚，那当然是要让面前这个吸血鬼失去行动能力。
　　于是，郁晏拎起耿子诚，全然无视对方的攻击——反正对他来说不痛不痒——提拳就打。
　　照着脑袋，也就两下，耿子诚挣扎着还要伤人的手臂忽地软软垂下，而后鼻腔里缓缓流出两管血来……
　　他晕了。
　　郁晏无从判断耿子诚是装晕还是真晕，于是揪着对方的后衣领子晃了两下。耿子诚头颅低垂，腰椎近乎折断，上半身随着郁晏的动作来回晃荡，两条腿却扑在地上一动不动。
　　郁晏：“……”
　　他茫然地松开手，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另一头，陆初景循着细微、压抑的痛吟找到了褚卫。
　　小孩正缩在一堆杂物后面，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但指缝间还是泄露出碎得近乎听不到的气声。
　　“褚卫？”陆初景叫他名字。“可以出来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褚卫先是抖了一下，而后挣扎着要站起来。
　　“陆哥？”他扶着墙，慢慢直起身，声音很弱。
　　陆初景察觉到不对，上前两步，握着褚卫的肩膀把人扶住。地下空间里没有光源，即便以吸血鬼的视力也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他不知道褚卫怎么了，料想应当受伤不轻。
　　“伤的重么？”陆初景问。“伤在哪里？”
　　褚卫使不上劲，半个身体靠在陆初景身上，借着力才能勉强站起来。他牙关打着抖，声音里满是恐惧：“肚子……腹部那里，好像被划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好疼啊……他在电梯里忽然就发狂了，落下来之后我人都是懵的，根本躲不开……”
　　自成为吸血鬼后，褚卫基本处于安全的环境中，他还没有意识到吸血鬼社会本就是残酷又野蛮的。因为身体强度极佳，所以吸血鬼们发生冲突时更加无所顾忌，但凡打架必定下死手，什么折骨剖腹，都是小事，到掏心开颅才算是动了真格的。
　　陆初景漫长的一生几乎都在这样的环境中淬炼，对此种程度的伤势习以为常。他并不言语，只说：“不用过度惊慌，这不是致命伤。没有伤到心脏和颅脑，并且排除光损原因，哪怕不作任何处理，到明天早上也基本会好的。”
　　“真、真的么？”褚卫颤声问。他脑子很乱。一面是陆初景平淡有力的声音告诉他这点伤势并不要紧，明日就会痊愈；一面是十几年来身为人类的本能告诉他这就是致命伤，不及时处理是会危及生命的。
　　“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一下。”陆初景扶着他往前走。“上次你和耿子诚发生冲突的时候不是肋骨骨折，还扎进肺部了吗？那时候伤势是不是很快就痊愈了？你已经有过一次受伤的经验，其实没那么可怕，这次也像上次一样，很快就会好的。”
　　陆初景温和冷静的态度多少对褚卫产生了影响，他逐渐从慌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记起上次受伤的事情。那时他以为耿子诚是杀害自己母亲的真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在激烈的情绪中，对疼痛的感知反倒没有那么强烈，况且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想要为母亲报仇，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受伤。
　　这次则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发狂的同伴袭击，从电梯坠落到受伤，再到后续的躲藏过程，简直像在经历一场大逃杀。
　　上次肋骨骨折，不是开放性创口，他对伤势的担忧就没有那么严重。可亲眼目睹自己被破开腹腔，终究还是超过了褚卫的心理承受能力，理智被冲垮后，他根本就做不到有条理地思考。
　　此时，在陆初景的安慰下，褚卫想起自己上次受伤的事情，终于稍稍安下心来。
　　是了，他现在已经是吸血鬼，除非被破坏心脏和大脑，其余的伤都不足以称作致命伤。他会很快好起来，不会因为腹部被划开大洞而死去。这样的伤口对吸血鬼来说甚至不需要医生。
　　褚卫冷静下来，他捂着自己的腹部，以免伤口没长好之前掉出什么东西。此刻疼痛虽然依旧难忍，但没有了对生命安全的担忧，他觉得自己的腿脚都比几秒钟前有力。
　　陆初景扶着他，两人慢慢走到砸下来的地方。郁晏在那里站着，一只手还提着耿子诚的后领，身形僵硬。
　　等陆初景和褚卫走近，郁晏缓缓转过身，拎着人的那只手下意识往后藏，带得耿子诚的膝盖又在地面上拖了半圈。
　　郁晏：“……”
　　他像犯了错的小狗似的，垂着头，在原地站好不动。
　　陆初景顾及褚卫的伤口，一时没有分心去看耿子诚，地下空间也黑暗到看不清。
　　上面有轻微、重叠的脚步声，极细极轻，像是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陆续包围了这个地下空间，只是没有得到指令，不敢贸然进入。
　　“有人在么？”陆初景朝上面喊。
　　头顶的破洞处有人轻声回应：“在的。是陆顾问么？”
　　“是我。”陆初景道。“耿子诚已经被制服了，褚卫受伤，现在我们要上去。褚卫不方便走动，能不能把这个地库的门打开，再用担架把他抬出去？”
　　“好的。”那人应答。他转过身去，窸窸窣窣一阵，打开头戴式照明灯，再次从破洞处探头往下看。
　　确认耿子诚失去意识，那人松了一口气，朝后面的人说：“按照陆顾问的要求准备担架，再取小型光损仪和麻醉剂来。另外向柳处长汇报，申请降低警报等级。”
　　“是！”
　　陆初景听见上头在用对讲机说明情况，借着照明灯的光亮，他转头看了眼耿子诚。
　　看清后，陆初景：“……”
　　他无言地看了郁晏一眼。
　　郁晏身体紧绷，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跟我道什么歉。”陆初景说。他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以确保上面的吸血鬼们听不到。“是我让你控制住耿子诚的，但我没交代清楚，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我也有责任。你如果要道歉的话，应该对耿子诚道歉，我也该对他道歉。”
　　“好。”郁晏听话地说。他将耿子诚稍稍拎高了些，语气听不出一丝歉意：“对不起。”
　　陆初景：“……”要不你还是别道歉了吧，万一给耿子诚造成二次伤害可怎么办。哪有把失去意识的人提起来道歉的，简直荒谬。
　　他哭笑不得，叹了口气。
　　没一会儿，上头传来动静，有人带着简易担架下来了。褚卫双手捂着腹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艰难地躺在担架上，任由周围不认识的人摆弄他。
　　陆初景在旁边看着，叮嘱道：“上去之后别乱动，躺几个小时等伤口长好。等会儿他们把你拉上去，简易担架可能没那么平稳，你安心待着，不会有事的。”
　　好几个人围着，头戴式照明灯闪着硕大的光圈，在褚卫看来尤其刺眼。他从挥舞着的手臂和绰绰的影子缝隙中看过去，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亮。
　　褚卫头一歪，失去意识。
　　正固定担架绑带的吸血鬼倏然一惊，赶忙拍了拍褚卫的面颊：“醒醒！你没事吧？”
　　褚卫没动静，脑袋软软地侧向另一边。
　　那吸血鬼“嘶——”了一声，转向陆初景：“陆顾问，这别是我固定的时候动作太大，拉扯到伤口，给他疼晕过去了吧？这小孩一声不吭的，我是真没意识到啊！”
　　陆初景走上前来看了两眼：“半是疼的半是吓的，问题不大，正好现在晕过去不用受折磨，等他醒过来，伤口应该也好的差不多了。”
　　那吸血鬼松了一口气，继续手上的动作时，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另一边，一群吸血鬼们全神戒备，带着小型光损仪和大剂量的麻醉剂围住耿子诚。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检查耿子诚的伤势，而是两两分组，一共五组共十人，依次从各个关节处死死按住耿子诚的四肢及心脏、咽喉。
　　确保耿子诚即便从昏迷中醒来也将被人海战术完全压制，没有丝毫挣扎开的可能，他们才进行下一步。
　　光损仪灼烧耿子诚的皮肤时，他指尖无意识地稍微屈伸，一群人便如临大敌。直到大剂量的麻醉完全进入耿子诚的身体，又等待了近十分钟，确定麻醉剂已经完全起作用，这群吸血鬼才放松对耿子诚的制约。
　　实在是由不得他们不谨慎，一个失控的吸血鬼破坏力和杀伤力都扩大数倍，柳清秋下了死命令，不允许失控的耿子诚离开这栋楼，他们只能全力以赴，再小心都不为过。
　　一群人把全无意识的耿子诚捆得严严实实，从地下空间运了上去。
　　此刻已经解除警报，但除了警卫队之外的所有人仍被限制行动。陆初景从地下空间出去时，柳清秋已经赶到，正看着医生给耿子诚和褚卫做初步的检查。
　　医生也是吸血鬼，心里对吸血鬼们互殴造成的伤情大致有数，粗略查看一番，说：“一个腹腔有十二三厘米的创口，伤势还好，不用处理，等它自然愈合。另一个伤得比较严重，初步判断胸椎和腰椎均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恢复起来可能没有那么快，由于骨折部位特殊，恢复期间伤者活动受限……简而言之就是恢复期间他暂时瘫痪了。此外，脊柱骨折的这位伤者头部好像遭受过剧烈撞击，没准会有点脑震荡。其余的还需要再做详细检查，才能确定具体情况。”
　　“好，我知道了。”柳清秋点点头，沉吟片刻，命令道：“从现在起，取消耿子诚的一切权限，将他调为内勤候职，提高耿子诚的危险等级，二十四小时监控，暂时不允许他离开自己的房间。”
　　在调查处，外勤和内勤原本没有职级上的差别，但公认外勤更容易立功升职，内勤则多做一些整理文书、调配资源之类的文职，向上升迁的机会没有外勤多，所以做内勤的基本都是人类。对吸血鬼而言，外勤转内勤跟被降职没有太大的差别。何况耿子诚还不是简单的转为内勤，而是转内勤候职。候职的意思就是没有事情可做，只挂了个内勤的名头而已，本质跟停薪留职差不多。
　　这个调职颇不合理，对耿子诚更是没有丝毫公平可言，但没有人对柳清秋的决定提出质疑。
　　耿子诚眼下显然已经变得危险，失去了理智的吸血鬼对调查处来说就像一枚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放任耿子诚在外勤的位置上自由行动，对所有人都有风险。
　　柳清秋按了按眉心，头痛不已。
　　对柳清秋来说，耿子诚是难得可以交付全部信任的下属，自她进调查处起，两人就共事，她一步步升至调查处处长，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耿子诚始终支持她，除了是同事，他们之间还有十分深厚的友情。当初是她派耿子诚伪装志愿者进入生物研究所，才导致现在的情况，所以柳清秋对耿子诚别有几分愧疚。
　　自己的决策造成数十年来并肩作战的战友几乎变了一个人一般，不能够自控，必须时时处于监控之中，才能避免他暴怒之下对别人造成伤害……
　　柳清秋懊悔愧怍之余，第一次产生了对自己的质疑。
　　她心想：是否我做出了错误的应对，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我真的该坐在这个位置上么？一道命令、一个决定，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几乎毁掉了一个人。
　　尤其承受后果的并非柳清秋本人，这一点更加重了她的悔愧。
　　理智上，柳清秋知道自己此刻的决定是没有错的，限制耿子诚的行动十分有必要，但情感上，她又有一万个不忍。
　　警卫队队长跟下属碰了一圈头，走过来说：“柳处长，目前已经核实了，除了耿子诚和褚卫之外，没有其他人受伤。右侧翼楼电梯坠毁一部，地面和电梯井也有不同程度的损毁。”
　　柳清秋眉头一动，漫无边际的思绪骤然回归。她听见自己声音冷静，不急不缓地说：“通知中控室，告知人类职员可以从临时避难室出来。暂时封闭右侧翼楼，我去向上申报建筑损害，维修完毕之后再开放。另外，耿子诚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告知我。”
　　不远处，耿子诚俯趴在担架上，一只手无力地垂下，露出血肉干枯的手臂。油蜡纸一般的皮肤下，血管虬结鼓动。
　　柳清秋站在原地看了两眼，极快地调整好情绪，转而向陆初景和郁晏致谢。
　　“今天要多谢陆先生和郁先生。”
　　陆初景没多说客套话，略微点头，随即道：“柳处长，刚才的话我们还没有说完，这里人多，回办公室再详谈。关于如何混入并毁掉郁成江的宴会……我有一个粗略的计划，还要请柳处长帮忙参详。”


第六十九章 六十九颗小尖牙
　　褚卫在腹部一阵阵隐痛的惊扰下醒来,睁开眼看到白色的天花板，白惨惨的灯光绕着圈似的晃来晃去,折成许多圆的、片的亮斑。他在眩晕中看到一张模糊的人脸出现在视野内，盯了几秒，上下两三张嘴巴、五六只眼睛渐渐重叠，汇成熟悉的面容，眼前的人影清晰起来。
　　“陆哥？”褚卫的声音微弱。“我、我怎么了？”
　　他艰难地偏了偏头，想要看清周围的环境。
　　陆初景上前两步,右手垫在他颈后，略帮着抬了一把，又将枕头塞进褚卫脑袋底下,让他半靠在床头。
　　“刚上担架你就晕过去了,到现在过了大概十几个小时。”陆初景解释道。“伤口怎么样,还痛么？”
　　褚卫刚醒，脑袋还是一团浆糊,闻言老老实实地回答：“还痛，我就是疼醒的。”
　　陆初景眉心极快地皱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几秒，他看向褚卫，低声说：“可能是每个人体质不同，你恢复的慢一些。这件事情不要跟别人说，与众不同不是什么好事。”
　　褚卫茫然却乖巧地答应下来。
　　陆初景在他床边坐了片刻，开口道：“褚卫，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的帮助。”
　　褚卫眨了眨眼，不假思索便要答应。
　　陆初景看出他的意思,赶在他出声前说：“你先听我说完，这件事情有一定的危险，你要考虑好了再做决定。”
　　褚卫不说话了，他安静地点点头，被子下面，两只手不自觉地攥着床单。
　　“你知道，丁绪风和郁成江计划在一周后举办宴会，邀请许多人和许多吸血鬼登上游轮，他将在这些人的见证下正式公布光明药的存在。”陆初景缓缓道。“如果要阻止郁成江，就必须混在受邀的客人当中登上游轮。可是我们并没有邀请函，因此没办法混进去。”
　　褚卫轻轻“嗯”了一声。他垂着眼睛，盯住薄被面上纤维的毛边，问：“就是丁绪风研发出的药物不完善，才导致那晚有失控的吸血鬼袭击我家，对么？”
　　“可以这么说。”
　　“他们要举办宴会，然后呢？”褚卫主动问。“我能够做点什么？”
　　陆初景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接着自己先前的话，继续道：“丁绪风手下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她跟我一直有联络。目前她很受丁绪风的信任，但还不到能够修改宴会名单的地步，因为一般来说丁绪风会把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他的家仆成勋来办，只要成勋还在丁绪风身边，我的朋友就没有办法在宴会名单上做手脚。”
　　褚卫：“……所以？”
　　“所以，我跟柳处长商量，要想个办法调开成勋，让他远远离开临津，短时间内，至少是在宴会期间不能回到丁绪风身边。只有这样，丁绪风才会把宴会相关的事情交给我的朋友去办，我们才会获得登船的机会。”陆初景道。“如果有可能的话，调走成勋之后，最好能将他控制住，或者直接杀死。”
　　褚卫缓慢、僵硬地抬起头。他声音细微，有些语无伦次：“陆哥准备让我去做这件事吗？我、我不行的，我连打架都不会……”
　　陆初景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力道并不大。
　　“冷静一下，听我说。”
　　褚卫安静下来，他感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薄汗，难受极了。耿子诚的失控发狂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心理阴影，他不想去面对那些以残暴、冷酷著称的吸血鬼们——即便他自己现在也是个吸血鬼。
　　陆初景沉默了好一阵，直到感觉自己掌心下按着的肩膀渐渐停止颤抖，才轻声说：“我没有要求你去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但我必须要讲清楚前因后果，以免你产生不必要的误解。我们确实制定了一个计划来引开并伏杀成勋，但这个计划的主要执行人是柳处长，不是你。”
　　褚卫睁大眼，震惊地看着他：“……但是柳处长是一个普通人！”
　　他变成吸血鬼的时间并不长，可已经充分认识到了人类和吸血鬼到底有多大的差别。如果说杀死成勋对他而言是一个艰巨、危险的任务，那么同样的事情对于柳清秋来说，几乎等同于让一个婴儿无设备登月——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我知道。”陆初景平静地点点头。“但她首先是调查处的处长，身为处长还有一个前提，她在面对吸血鬼的时候必定是一个优秀的战士。”
　　“不行，这太危险了，柳处长会死的！”褚卫挣扎着坐了起来，无暇顾及腹部的疼痛。“我、我想……”
　　“你不行。”陆初景说。
　　褚卫抗议：“为什么我不行？至少我的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强太多了。”
　　“你刚成为吸血鬼不久，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什么，又不能做什么。刚才你也说了，你连架都不会打，但成勋是个经验丰富的杀人狂。”在褚卫惊恐的目光下，他补充道：“是真的杀人狂，成勋手里的人命不计其数，在变成吸血鬼之前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褚卫：“……”他悄无声息地干咽了一下。
　　“柳处长虽然是人类，但她面对穷凶极恶的吸血鬼的次数比你多得多。她经受过大量的针对性训练，足够应付一般的吸血鬼。”陆初景道。“问题在于，任何计划都存在不确定性，成勋并不是一般的吸血鬼，柳处长先前也并没有与他交手过，我们不能确保执行计划的过程中万无一失，因此必须在计划中增加一个机动人员，在柳处长需要的时候为她提供支持和保护。”
　　“噢，我懂了。”褚卫恍然大悟。“就是后援对吧？”
　　陆初景点头：“差不多吧，但风险比后援更大一些，因为这个机动人员需要直面成勋，吸引他的注意力，为柳处长争取时间。你先前也说了，柳处长毕竟是个人类，如果没有人牵制成勋，为她创造机会，那么一击不成，成勋立刻就会反应过来，这时候柳处长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
　　褚卫“唔”了一声表示自己清楚了。他视线不定，犹疑片刻，神情忐忑地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做柳处长的后援……我能考虑考虑么？”
　　“当然，我只是询问你的意见，并不要求你一定答应加入这个计划。”陆初景放缓语气。“眼下调查处没有多少可信的人。假如能够选择，我和柳处长都不愿意将你牵扯进来。”
　　褚卫抿着嘴，重重点头。
　　“我知道的。”
　　“那你好好休息，想好了再把你的决定告诉我。”陆初景站起来，将褚卫背后的枕头放平，让人平躺下来，整个过程中他的动作都非常轻柔。最后他掖了掖褚卫的被角，再次叮嘱：“不要告诉别人你腹部的伤恢复的比预计要慢，它很快就会彻底好起来的。”
　　“嗯。”褚卫应声。
　　陆初景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角落里有一道人影立刻跟上，脚步近乎无声。
　　褚卫这时候才注意到，原来刚才他们整个谈话过程中，郁晏一直都站在病房靠门的那个角落里，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褚卫也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目送两人离开，褚卫平躺，盯着天花板。
　　他其实有点不解，想问问调查处的医生为什么自己的恢复速度与别的吸血鬼不一样，但想起陆初景刚刚才说过与众不同不是好事情，就按下了这个想法，默默记在心里。
　　-
　　门外，柳清秋等在那里，见到他们出来，没有立刻说话。走出一段后，她才问：“褚卫答应了么？”
　　“他说要考虑考虑。”陆初景道。“等他的答复吧，不出意外他会答应的。”
　　陆初景与褚卫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一向善于剖析、把握别人的心理，清楚地知道褚卫是个极其容易心软的人。谈话时他有意无意地提起柳清秋身为人类在面对吸血鬼时难免会有性命之危，最后又强调了眼下无人可用的困境……褚卫即便一开始害怕，最终仍会鼓起勇气参与到这次的计划中来。
　　陆初景自知利用了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的善良，但他必须这么做。
　　路过耿子诚的房间，陆初景问：“他醒了么？”
　　“暂时没有。”柳清秋顿了顿，语气平静，但语速极快。“每次麻醉剂快要失效，耿子诚渐渐苏醒的时候，都会无意识袭击看守人员。据医生观察，他没有恢复神智，所幸麻醉剂还有残留，他的攻击性没有之前那么高，并未造成看守受伤。眼下这个情况，只能一次次给他注射麻醉剂，但是他清醒的间隔越来越短了，大概产生了抗药性。原本对吸血鬼起作用的麻醉剂就不多，因此几乎没有另外的替代品，麻醉剂究竟能管用多久，谁也不能确定。”
　　“假如到了麻醉剂彻底失效的时候，柳处长要怎么办？”
　　“不知道。”柳清秋摇了摇头。
　　她好像真的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似的，眉头紧皱，面色沉凝。
　　麻醉剂管不了多久，失去理智的耿子诚就像噬人的野兽，再怎么防范，迟早会有伤人的一天。
　　一旦某个吸血鬼杀害普通人，调查处就有责任处决凶手。
　　到时候，昔日并肩同行的战友，就变成了必须铲除的毒瘤。
　　耿子诚当初是自愿加入调查处的，且一直战斗在保护人类的第一线，他会愿意见到自己变成一个神志不清，只知道攻击无辜人类以满足自己嗜血欲望的残暴吸血鬼吗？
　　而她自己，会放任这样一个不稳定因素在眼皮底下，明知道对方可能暴起杀人，却直到事情真正发生了才做决断么？
　　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危险。
　　柳清秋不自觉地摸了摸随身携带的武器。金属冰凉坚硬的手感让她略微安心。
　　走到岔口，两边自然而然地分道。
　　陆初景站在原地看着柳清秋走远了，转头。
　　郁晏正好朝他望过来。
　　“我能问你要一滴血么？”陆初景问。
　　两人对视数秒，郁晏轻轻点头。
　　-
　　当天晚上，陆初景再次去探望褚卫的时候，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想好了么？”他问。
　　“想好了。”褚卫说。但他的眼神并不坚定，只是沉重，隐隐约约还藏着恐惧。
　　陆初景对他的犹疑和胆怯通通知晓，却当做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温声道：“耿子诚还在昏迷，你要去看看他么？”
　　“……啊？”褚卫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这里来，茫然地睁大眼睛。
　　“顺便帮我做一件事。”陆初景微笑。
　　他的笑似有深意，褚卫心里格外不安宁。
　　十分钟后，陆初景出了病房，褚卫的身体已经恢复，也跟着出去，但他径直去了柳清秋的办公室，除了告知自己可以作为后援参与任务之外，还提出要去探望耿子诚。
　　柳清秋本来不想答应。一是耿子诚目前情况不大好，有可能在褚卫探望时醒来伤人；二是褚卫本身还未成年，被耿子诚剖腹后刚刚恢复，虽然耿子诚失控并非自己愿意，但褚卫终归受到了伤害，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怨恨，年轻人又大多冲动，这个关头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碰面。
　　褚卫却很坚持，反复提出要见耿子诚，最后甚至带着些恳求：“柳处长，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不多，以前的同学都不能联系了，剩下的就只有陆哥和你们。过几天我就要协助你执行任务，我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但是至少我想跟所有人再见一面，好好告个别……”
　　柳清秋拒绝的词句卡在嗓子里，一时间哑然无声。
　　她看着这个还未成年的男生，仔细观察对方脸上的神情。怯弱和恐惧之下，还潜藏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的面容和体格都还稚嫩，却已经决定要担起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柳清秋不忍心让他失望，她转过椅背，不去看褚卫的脸：“今天耿子诚房间的临时访客密码是QR356G，到门口直接输入就可以开门，密码只能使用一次。进入房间之后有看守，他们不会离开房间，并且你的探视时间只有十分钟。”
　　“好的。”褚卫眼睛一亮。“谢谢柳处长！”
　　他道完谢，很快离开了办公室。柳清秋听见办公室门锁芯自动上锁的声音，才将椅背转回来，静静地凝视着褚卫离开的方向。
　　她其实非常、非常不愿意将褚卫牵扯进来。
　　调查处固然缺人手，但柳清秋还没到连一个可信的后勤都调动不了的地步。褚卫刚成为吸血鬼，还是未成年人，不论是心智还是经验都比不上调查处有过执行任务经历的后勤人员。
　　但是陆初景向她提出要求，如果自己褚卫愿意参与这次任务，那么她必须同意，不得用任何借口阻挠。
　　柳清秋问过陆初景非要让褚卫参与进来的原因，对方不肯告知，只说到了合适的时机，她自然会知道的。
　　于是柳清秋没再追问，虽然与陆初景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她隐约清楚对方是个界限感和掌控欲都很强的人。他要是打算将一件事守口如瓶，那么不论用任何方法都不能撬开他的嘴巴，从他身上获取到的任何信息，都是他有意无意透露出来，本就想让人知道的。
　　柳清秋不知道与这样一个人合作是好是坏，从一开始找上门寻求合作，本就是因为调查处可信的人手太少，她没有其他的选择。至少他们在面对光明药的态度是一致的。眼下，她只希望陆初景像他父亲一样，是个好人。
　　-
　　褚卫独自行走在空旷的走廊上，走路的姿态有些僵硬。他的右手垂落，不自觉地贴着裤缝，掌心紧紧攥起来。
　　到了耿子诚的房间门口，他深吸一口气——即便气体进入肺部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抬起左手，在电子锁显示屏上输入密码。
　　他的手略微颤抖，但没按错任何一个键，门锁顺利地打开。
　　褚卫紧张地咬了咬后牙，鼓起勇气走进门。
　　房间里一共有四个看守，两个坐在耿子诚床边，另外两个已经站起来，警惕地向门口走过来。
　　褚卫眼见着高大的看守一步步走近，脸上神情严肃冷厉，差点没被吓哭。他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哆哆嗦嗦道：“是、是柳处长允许我来探视的……”
　　两个看守走近，先是没说话，视线跟探照灯似的上上下下将褚卫打量一遍。其中一个抬手按了按耳麦，转过身去低声讲话。
　　另一个看守皱着眉头，注意到他不自然的肢体动作，视线下移，盘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褚卫看上去都快哭了，战战兢兢道：“没有……没什么东西。”
　　“没有东西你捏那么紧干什么？”看守语气严厉。“手拿出来，摊开看看。”
　　“真的没有……”褚卫小声说。
　　看守一直看着他。褚卫没办法，只好缓缓伸出右手，张开紧紧攥在掌心的四根手指头。
　　果然空无一物，只手心有四个泛白的弧形指甲掐痕。
　　看守：“……”
　　看守有点不信，伸手捏着褚卫的腕骨，翻来覆去将整只手都看了一遍，确实没有任何东西。
　　“没藏东西你捏着拳头干什么？”看守匪夷所思。
　　褚卫声音有点发颤：“我、我紧张，你们有四个人，还都是吸血鬼……”
　　看守极其无语，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半天我都没听到你的心跳声，怎么你不是吸血鬼吗？大家都不是人，有什么好怕的？
　　此时，另一个看守走过来，低声道：“向柳处长核实过了，这小子确实是有探视权限的，但只有十分钟。”
　　褚卫松了口气，小心翼翼道：“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么？”
　　两个看守对视一眼，略一点头，一同上前来检查褚卫有没有携带危险物品。褚卫直直地站着，双臂张开，像个木偶人似的随他们摆弄，让转身就转身，让抬脚就抬脚。
　　上上下下都搜完了，守卫们确认他全身的口袋里都空荡荡的，衣物也没有任何夹层。这小子岂止是没有携带危险物品，他压根没带任何东西，身上除了衣服别无他物，兜比脸都干净。
　　先前检查褚卫右手的那个看守啧啧道：“你什么都没带，一开门摆出那副心虚的模样干什么，胆子真就这么小啊？”
　　褚卫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确认安全，也有探视权限，看守们没再阻拦，招手让褚卫进了房间。
　　坐在耿子诚床边的那两个看守此时也转头看过来，褚卫紧张地向他们点点头，挪着步子靠近床沿。
　　站在门口时他没敢往里看太久，此时走近了才发现耿子诚的各个关节都被冰冷的金属环扣在床板上，甚至颈部也是。金属扣环看起来是特别定制的，跟皮肤贴合地极紧，根本没有给耿子诚留下任何活动空间。
　　耿子诚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上去像一具被剥皮又烘干水分的尸体。
　　即便耿子诚醒过来，这些金属环扣也牢牢地锁着他的四肢和躯干，让他完全不能动弹。
　　褚卫呆呆地望着闪烁着冰冷光芒的环扣，声音打着颤：“他要一直被这样锁着吗？”
　　坐在床边的看守抬眼，脸上是司空见惯的漠然：“你没见过么？这是很正常的措施，有过伤人记录或存在伤人倾向的吸血鬼都要接受严密的监管，耿子诚时刻处于失控边缘，只能这样限制他的行动。”
　　“这样的吸血鬼很多吗？”褚卫问。
　　“不算多。”看守回答道。“但放出任何一个，对人类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说话间，耿子诚手腕处的金属环扣亮起了灯，淡紫色的光芒打在他干枯的红褐色皮肤上，显得诡异而又危险。
　　褚卫疑惑：“这是在……”
　　他刚吐出几个字，就看见耿子诚被灯光照射的那一小块皮肤忽然鼓起水泡，接着迅速溃烂，仅仅数秒，表皮就被灼烧殆尽，露出底下的肌腱筋骨。
　　褚卫瞪大了眼睛，难掩震惊。
　　昏迷中的耿子诚似有所感，手指不住地颤抖，被光灼伤的疼痛过于剧烈，哪怕意识处在沉沉的黑暗中，身体也会做出反应。
　　坐在床边的两个看守顿时如临大敌，他们迅速站起来，摆出防御的姿态，浑身紧绷，似乎随时准备着冲上前去死死摁住耿子诚。直到金属环扣灯光熄灭，耿子诚颤抖的手恢复原样，他们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身体。
　　褚卫难以置信地看着耿子诚手腕上血肉模糊的灼痕，声音充满恐惧：“这是在干什么？”
　　其中一个看守叹了口气，沉默数秒，解释道：“耿子诚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为了防止他苏醒后暴起伤人，我们不得不持续给他注射麻醉剂。吸血鬼注射针剂不太容易，因为皮肤坚硬，药剂无法进入身体，所以只能采取光损来制造创口。耿子诚又对麻醉剂产生了抗性，无法确定什么时候需要下一次注射，只能不断地打开创口，以便随时能够注射。同时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测试，吸血鬼没有心跳和呼吸，昏迷状况中没办法判断他是生是死，但被光损仪灼伤的时候，他会有细微的神经反应，这样我们至少能知道他还活着。”
　　褚卫哑口无言。半晌，他低声道：“我能……跟他握个手么？”
　　坐在床边的看守半是警惕半是费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这个探视者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
　　在看守有如实质的目光下，褚卫反而强行镇定下来，他紧紧咬着牙，尽力使自己面无表情，至少不能表现出明显的迫切。
　　看守没瞧出什么异样。进门时就已经检查过了，这小子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物品，况且他只有一个人，他们却有整整四个，就算握手，全程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
　　也许是出于某种掺杂着崇敬与同情的英雄情结吧。看守心里想。耿子诚当时自请去执行任务，结果回来就变成这幅鬼样子，别说这小子，调查处里哪个人看了不觉得敬佩又惋惜？想跟这样的悲情英雄握个手，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看守自认想明白个中缘由，点头应允了褚卫的要求。
　　褚卫僵硬地挪动步伐，靠近床前，他弯下腰，半蹲着缓缓向前伸手。
　　两个看守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但凡在这个过程中褚卫有任何异动，他们都会立即出手制止。
　　所幸褚卫并未做出任何不当举动，甚至像是为了让他们放心一般，选择了一个不会被自己的身体挡住动作的角度，握住耿子诚手的时候更是缓之又缓。
　　一秒，两秒，三秒。
　　褚卫放开了耿子诚的手。
　　两名看守仍然注视着他的动作，褚卫却忽然伸出右手，指尖轻巧地在耿子诚手腕上还未愈合的灼伤处按了一下。
　　他的动作过于迅速，触碰后几乎没有停留，看守根本来不及反应，褚卫已经收回了手指。
　　“你在干什么？！”床边的看守倏然站了起来，神情惊怒。他们来不及过多地斥责褚卫，首先去看耿子诚有没有被唤醒。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耿子诚仍旧像一具尸体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的灼伤开始愈合，手腕处金属环扣上内置的微型光损仪检测到表皮已经恢复，立即亮起紫色的灯光。
　　又一轮的光损备创开始了。
　　这一次，耿子诚的手指同样颤抖了一阵，再次平静下来。
　　两名看守险些被褚卫的举动惊得心脏重新跳动，此时转回头，神色已经相当不善，其中一个冷冷道：“你刚才为什么去碰他的创口？”
　　褚卫后退了两步，嗫嚅道：“对不起……我只是想，如果他能够醒过来，没准能跟他说两句话。”
　　看守冰冷、怀疑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阵。
　　褚卫动都不敢动，身体僵硬地像一块石头。
　　片刻后，看守语气严厉地说：“你的探望时间结束了，现在请你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褚卫如蒙大赦，在四个看守严密的注视下迅速离开了耿子诚的房间。房门电子锁落下的那一刻，褚卫腿脚一软，像根面条似的顺着墙壁滑到了地上。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怔怔看着食指指尖。
　　成功了吗？褚卫不确定地想。是不是接触的时间太短了？没准他应该再多按两秒……但那样会不会更惹人怀疑？
　　探视时间已经结束，就算没有成功，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褚卫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陆初景交待他完成的事情，不由得有些懊丧。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应该长久地停留在这里，于是压下自己纷杂的心绪，尽量面无表情地走远。


第七十章 七十颗小尖牙
　　次日,处长办公室。
　　褚卫坐在办公室里唯一的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张纸。
　　纸张轻薄,却仿佛有千斤重。褚卫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了纸上的全部内容，震惊又疑惑地抬起头，紧紧盯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
　　陆初景和柳清秋也都看着他。
　　既然褚卫已经答应作为柳清秋的后援参与这次行动，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对他进行训练，至少要让他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也要熟悉此次行动的目标和流程,这样才能保证褚卫和柳清秋顺利完成任务——或者至少安全无虞地存活下来。
　　因为是速成训练，柳清秋给他安排了一个满满当当的计划表，包括各类汽车驾驶、迅速拆卸和组装枪支、自由搏击、战术手势、急救知识……甚至还给了他一本小册子,上面列出各类能够对吸血鬼起作用的药物以及简单或复杂的制备方法,要求褚卫在课余时间把这本小册子上面的内容都记下来。
　　褚卫：“……？”
　　他难以置信地抖了抖那张计划表,颤抖着说：“这上面的各类课程时间安排极其不合理，累计下来我一天要上十六个小时的课,剩下的八个小时还得吃饭睡觉……我哪里来的课余时间去背书？”
　　柳清秋的脸色仍旧像以往那样平静无波，仿佛这个计划表很正常一样。她纠正道：“提醒一下,剩下的八个小时里只有一个小时可以用来吃饭,剩下的时间有两个小时留给陆顾问，他会跟你确认这次行动计划的各个细节以及应急方案，另外三个小时是留给各类理论课程的实际操作时间，以及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
　　褚卫整个人僵住。半晌，他震惊道：“你们不打算让我睡觉了吗？这样我会猝死的吧？！”
　　“呃……吸血鬼是不会猝死的。”陆初景说。“长时间不睡对你的精神可能会有影响，因此才需要睡眠。但短短几天不休息对吸血鬼来说并不致命，因此睡觉的这些时间完全可以省下来学习。”
　　褚卫将脸转向他,面目呆滞，眼睛里写着三个大字：人言否？
　　褚卫成为吸血鬼后才从高三生繁重的学习压力下解脱出来没几天,哪里想得到自己转眼就要被投进另一个痛苦程度堪比地狱的训练计划中去。
　　陆初景摸了摸鼻子，难得有些心虚地扭开了头。
　　褚卫将那张课程表看了又看，奄奄一息道：“……我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么？”
　　陆初景扭回头，微笑着看他。
　　褚卫：“……”
　　褚卫垂头丧气地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闭嘴。
　　“既然没有别的问题，那现在就可以开始你的课程。”柳清秋说。“今天的第一堂课是自由搏击，我已经批了训练场，等一下带你过去。”
　　“知道了。”褚卫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陆初景见他们达成一致，没自己什么事了，就站起身：“挺好，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没吃饭呢，也不知道餐厅的早餐撤了没有。柳处长吃早饭了么，要不一起去？”
　　柳清秋昨天得到褚卫会参与行动的消息后，连夜给褚卫列了速成训练课表，安排好了训练场地、器械，自然没抽出空吃早餐，此时饥肠辘辘，欣然应允。
　　“褚卫已经吃过了吧。”陆初景又说。“那你是直接去训练场地么？”
　　“我……”褚卫双眼发光，忽然对餐厅产生了极大的热情。“我还可以再吃一顿。自由搏击肯定很费力气，消耗比较大，应该先储备点能量。”
　　他给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想拖延一会儿时间。
　　陆初景失笑，也没阻止他。
　　办公室外面，郁晏正跟门卫一样笔直地站着，像个华美但没有灵魂的雕塑。陆初景从里面出来，郁晏眼神一动，忽然活过来似的，默默走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陆初景习以为常，两人交握的手在半空中晃了晃，陆初景闲不住，没一会儿就弯着手指头去按郁晏掌骨之间的凹陷。
　　他一边按，一边跟柳清秋说话。
　　郁晏安静听着，感受手背上不断传来的、富有节奏的按压感，嘴角稍稍向上提了一点。
　　是一个细微到没准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到的笑容。
　　褚卫跟在他们后面，大人讲话他插不上嘴，只好盯着地面。盯着盯着，他就把目光放到视野内晃荡着的、交握的两只手上去了。
　　他看不到郁晏的笑，只看到较大的那只手掌外侧忽然蓝光一闪，冒出了几片细密的鳞片，继而悄无声息地长出刀锋般的侧鳍。那侧鳍仿佛很激动似的，左右摇摆了几下。
　　褚卫：“……”
　　他不敢相信，赶忙揉了揉眼睛。
　　放下手再看，哪有什么鳞片，哪有什么侧鳍，就是正常的、干干净净的手。果然是错觉吧？
　　褚卫松了口气。
　　他不敢再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了，于是抬起眼，盯着前面两人的后脑勺。
　　要怪就怪吸血鬼视力实在太好，他这一抬眼，就看见郁晏耳廓通红，耳朵后面那一块也长出一片细鳞。这些鳞片起伏不定，可能恰如郁晏难平的心潮。
　　褚卫：“……”
　　餐厅里，曹佑安独自坐在一张长桌旁，面前摆着没吃完的餐品。他看起来精神有些不济，机械地将茴香小油条撕成一段一段，然后塞进嘴里。
　　柳清秋先去取餐窗口，陆初景几个人走到桌边。曹佑安看见他们，肩背“噌”地一下挺直了，他隐晦地瞥了一眼柳清秋的方向，确认对方没往这边看，才低声问：“怎么样了？”
　　“还没消息。”陆初景说。他皱着眉，点了点桌面。“你不是说没有副作用么？怎么看起来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我是没休息好啊。”曹佑安大吐苦水。“为了确认是不是真的没影响，我熬了一个大夜，为了不睡着专门开了游戏打发时间，结果遇到几个猪队友，把把天坑！气得我差点心律不齐——哦不好意思忘了我不会心律不齐——总之就是打游戏给我打郁闷了，气得想骂人！”
　　陆初景：“……”
　　褚卫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加密语言。每个字都能听得懂，但是组合到一起，就好像是外星话。
　　柳清秋取完餐回来，见他们站在桌边，顺口道：“在聊什么？”
　　褚卫刚要说话，陆初景的右手落在他肩膀上。他一下噤了声，侧头去看。
　　陆初景脸上带笑，随意道：“刚进来看到他吃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过来问问。”
　　他将褚卫往旁边一带，又向郁晏招手。
　　“走了，去拿早饭。”
　　柳清秋在长桌另一端坐下，刚好与曹佑安处在对角线上。她将鱼片粥从餐盘里取出来，吃了两口，忽然道：“你今天有点反常。”
　　曹佑安手一抖，差点摔了筷子。他缓缓朝斜对面看过去，力持镇定，装傻道：“啊？”
　　“从你进调查处开始，我就观察过你的作息。”柳清秋道。“你习惯昼伏夜出，进入调查处之后，除了昨天早上所有人一起回来，你在餐厅吃了早饭，其他时候你没有吃早餐的习惯，这个时候你本应该躺在床上睡觉。为什么今天你会来餐厅吃早饭？”
　　“不是，你变态啊？”曹佑安鼻子都要气歪。“怎么还关注我什么时候睡觉？”
　　柳清秋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尽处长的职责。”
　　曹佑安知道柳清秋并没有发现别的异常，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一下理直气壮起来。他忿忿道：“还不许人睡前吃个宵夜么？”
　　柳清秋并未被说服，定定地看着曹佑安。曹佑安也不露怯，不闪不避地直视她的眼睛，看上去毫不心虚。
　　数秒后，柳清秋收回目光，端起自己面前鱼片粥，继续用餐。
　　曹佑安蒙混过关，再嚼茴香小油条都觉得不香了，恨不得抱起餐盘百米冲刺消失在餐厅。这女人的气场未免太强了，俩眼睛跟射线似的，像是要把人心深处埋藏的秘密都看出来，无端叫人心惊。
　　他一言不发，心不在焉地嚼嚼嚼，直到陆初景三人选完餐回到长桌边坐下，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褚卫和陆初景互相交流了对餐厅今日血制品的看法，并一致表示茴香小油条炸的实在失败，既不香也不脆。与此同时，郁晏正在细心地为陆初景搅拌豆浆里沉底的白砂糖。
　　曹佑安低头看了看餐盘里的小油条，面无表情地继续嚼嚼嚼。
　　饭吃到一半，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满桌人霎时一静，都把目光投向柳清秋手边那个亮起的屏幕。除了褚卫，他好像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努力吃东西的同时满心痛恨地想着自己那张能毁灭世界的训练计划表。
　　“抱歉，接个电话。”柳清秋点头示意。她知道这些吸血鬼们听力极佳，于是站起身往餐厅外走。
　　曹佑安看着她的背影，小声说：“会是……么？”
　　“不知道。”陆初景毫不在意似的，仍旧慢条斯理地用餐。“如果是的话，柳处长会告诉我们的。”
　　曹佑安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几分钟后，柳清秋从餐厅外急匆匆走进来，她满面严肃，同时又有些压不住的惊喜。到了桌前，她吸了口气，语气激动地说：“刚才接到报告，耿子诚清醒了，并且他的意识基本恢复，没有对周围的人进行无差别攻击。如果情况稳定，过一阵子他就可以正常活动，不再受到限制。”
　　“真醒了啊？”曹佑安兴奋道。“我能去看看么？”
　　柳清秋摇头：“现在还不能探视，医生正在做检查，需要确定他完全恢复正常才能跟你们见面。”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看向褚卫。“他醒过来的时间貌似有点巧。”
　　褚卫和曹佑安身体同时僵住。
　　安静数秒，陆初景语气和缓地开口：“是有点巧，刚好赶得上我们的行动。一个战士的意志力总是很强大的，他知道自己身负职责，所以挣扎着醒了过来。”
　　褚卫和曹佑安根本没仔细听陆初景说了什么，但都疯狂点头表示赞同。
　　柳清秋若有所思地看了这群人一眼，没再深究。她知道耿子诚醒过来是好事，这里面应该有些别的关窍，但没有必要对所有的事情都追根究底，有些时候别人的隐瞒或许是出于善意，或许是有不得已的因由，非要刨根问底，没准反倒会弄巧成拙。
　　她向来懂得适可而止。
　　-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到了晚宴开始的前二十四小时。
　　处长办公室内，柳清秋坐在办公桌后，陆初景和郁晏在长沙发上，预备等其他人到齐后，最后一次确认整个行动计划。
　　办公室门被敲响。
　　柳清秋：“进。”
　　门锁扭动，褚卫顶着一张用脑过度的呆滞脸，一步一挪地走了进来。他脸色奇差，看起来灰败得像刚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僵尸。
　　褚卫刚结束了地狱般的训练课程，这几天的高强度特训将他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新生吸血鬼。在特训课程中，褚卫掌握了许多必要和非必要的知识，虽然时间短暂，每门课都算不上精通，但不论在哪方面他都有了可以用来晃荡一下的半瓶子水。
　　陆初景拍拍身边的位置，招呼他道：“来坐。”
　　褚卫迟缓地扭头，看清人之后几乎要汪地一声哭出来。
　　“陆哥……”他幽幽道。“我被你害得好惨……”
　　陆初景笑眯眯的看着他，问：“自由搏击帅吗？枪械课酷不酷？你现在是不是你们这个年纪里最厉害的男孩子？”
　　褚卫沉默了。数秒后他缓缓点头，竟然觉得他陆哥说的很有道理。
　　想想看，这个年纪的男孩还处在中二末期，谁没有做过几个拯救世界的美梦？而他确实要参与到一个拯救世界的计划中去，还为此学习了诸多又酷又帅的技能！
　　现在他可以在一分钟内拆装数种枪械，还掌握了许多平时根本用不到的急救知识，以及摆出架势来就帅炸天际的战术手势！
　　要是他还在学校里，一定是全年级最拉风的男生。妈妈也会为他骄傲吧。
　　想到这里，褚卫刚挺起来的胸膛缓缓收了回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划过一个念头：就算他们拯救世界成功，他的生活也回不到以往。他已经失去了最珍贵的人。
　　门锁再次扭动，曹佑安打头进来，脸上满是惊奇之色。一进办公室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见过耿子诚了么？”
　　陆初景和褚卫都回头看他，同时摇了摇头。
　　耿子诚苏醒后一直处于医生的监管下，除了柳清秋外没有人见过他。
　　他们看见曹佑安身后露出个人影，大概就是耿子诚。不知道曹佑安看见了什么，竟然这么惊讶。
　　“你们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曹佑安一边说一边侧身让出位置。“简直面目全非！”
　　站在他后面的耿子诚：“……”
　　“你会不会说话？”耿子诚无语道。“这叫焕然一新，或者恢复如初。”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门外，那里站着个高大但陌生的男青年。他穿着一件印着骷髅图案的宽大T恤，颈间戴着银色的粗链子，看上去十分有个性。
　　褚卫瞪大眼，震惊道：“你谁？”
　　耿子诚：“……”
　　褚卫压根没见过耿子诚先前的模样，此时站起来绕着耿子诚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原来诚哥竟然长这个样子？”褚卫惊叹。“还挺像个人的……不是，我的意思是还挺帅的。”
　　耿子诚感觉自己待在曹佑安和褚卫身边会有智商下降的风险，于是走进办公室，挑了个距离他俩最远的角落站定。
　　“人到齐了？”曹佑安反手带上门。“可以开始了吧。”
　　“再等会儿。”柳清秋说。“还有一个人。”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曹佑安：“我才刚把门关上……”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去把门打开。
　　“不好意思，我们一家刚搬进来，我对这里还不太熟悉，刚刚走错楼层了。”门外的人声音里饱含歉意。“我没迟到吧？”
　　“辛磊先生，请进。”柳清秋道。“现在人齐了，我们来进行最后一次行动计划预演。希望到时候一切顺利。”
　　所有人在办公室里找位置坐定，安静地望着柳清秋。
　　“我们的计划总共分为四部分。第一部 分，我跟褚卫一组，前往江州市，炸掉丁绪风位于江州的古宅，以此来吸引丁绪风的注意力。丁绪风对这座古宅十分重视，他必定会派遣最信任的手下成勋前往江州处理残局，而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柳清秋说。“我们会在江州古宅尽力拖延成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尽力抓住他，或者杀死他。” 
　　一片寂静。
　　曹佑安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炸了什么东西？把古宅怎么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他妈是个古建筑吧？还是说我听错了，你说的不是炸掉，而是……”
　　“你没听错，就是炸掉。”柳清秋语气平静得好像他们的计划并不是炸掉一座古建筑，而是炸个鱼塘。“这座古宅对于丁绪风来说意义非凡，只有动这里才能够激怒他，也只有这样他才会派出成勋。古建筑再重要，也没有活生生的人命重要。为了阻止丁绪风，别说是炸古建筑，就算炸调查处，也理所应当。”
　　曹佑安哑口无言。他转头看向陆初景：“你也同意这个计划？”
　　“呃……”陆初景耸肩。“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是我提出来的。”
　　曹佑安：“……”
　　半晌，他有气无力道：“行，柳处长说得对……继续吧。”
　　“第二部 分，成勋调离之后，丁绪风会将接待宾客、游艇安保等事宜交给另外的人去处理，届时陆顾问有办法安排你们登船。”柳清秋说。“包括陆顾问在内，一共会有四个人登船，其余三人分别是耿子诚、曹佑安以及辛磊先生。” 
　　被点名的三人都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这个计划的重点全落在丁绪风身上，所以登船之后，你们需要尽可能地不被人发现，悄悄接近丁绪风，控制住他。”柳清秋面色凝重。“游艇上的安保力量必定强大严密，只凭你们四个人是没有办法抗衡的，所以一定不能在接近丁绪风之前跟其他人正面冲突。假如能够抓住丁绪风，就可以将他作为人质，你们安全撤出。如果不能——”
　　她的声音骤然沉了下去，冰冷、坚决，又毫不留情。
　　“如果不能，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听起来杀掉丁绪风还简单一点。”曹佑安嘟嘟囔囔。“活捉才不可能吧，他又不是个傻子，哪会站在那里等我们去抓。他的保镖也不是傻子，怎么会让他轻易被捉。”
　　柳清秋只当没听到他的吐槽，环视一周，严肃道：“实话说，这是个异常艰难的任务，登上游艇的人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为了保证任务顺利进行，我需要向你们确认，你们是否愿意参与这次任务，并且决定不惜自己的生命，尽全力完成目标？”
　　“我愿意参加。”耿子诚首先说。“我加入调查处的时候就做好了在执行任务时牺牲的准备，不过早晚而已。老实说，能活到现在本就是我没想过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丧啊，多活一天是一天，活着难道不好么？”曹佑安说。接着他叹了口气，神情充满戏剧化的悲壮：“我要是不参加，回去就得被老爷子用拐杖抽得灰飞烟灭……他老人家为人民奉献了一辈子，我再没出息也不能丢他的脸。”
　　两人都表示同意，剩下辛磊。
　　辛磊抹了把脸，诚恳道：“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也没有那么大的决心。几天之前我还是一个普通人，根本没接触过任何吸血鬼，其实我很怀疑在这个任务中我究竟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我登船，主要出于两个目的，一个是丁绪风邀请了我，我能够帮你们打一下掩护，另外一个就是……我想为我女儿报仇。”
　　想到遭受无妄之灾的辛灵灵，所有人静默下来。
　　辛磊面上有些羞愧，但还是继续道：“我想活着回来见我的女儿，我的家人，所以我没办法说我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去完成任务。但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向丁绪风妥协，也会尽力帮助其他人完成目标。”
　　柳清秋点了点头，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质疑。她接着说：“你们登船的时候我在江州，所以无法指挥现场行动。这个计划本就是由陆顾问提出的，故而我将现场指挥权移交给陆顾问，请你们务必听从陆顾问的安排，直到任务结束。”
　　其他三人都应是。
　　曹佑安数了数人头，疑惑道：“那还有郁晏没安排，他不参与么？”
　　柳清秋看了他一眼：“这是计划的第三个部分。”


第七十一章 七十一颗小尖牙
　　“我们都知道,丁绪风和郁成江达成了合作，这也就意味着郁成江控制的那条人鱼也会参与进来。”柳清秋说。“根据陆顾问的了解,目前暂时没有合适的方法控制或杀死人鱼。”
　　辛磊：“……”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左右转头，却发现每个人都神情凝重，连那个脸嫩的高中生都不例外，看起来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所以，计划的第三部 分,就是由郁先生引开人鱼，至少要让登船的几个人不受人鱼声音的影响。”柳清秋说。“在你们登船之前，郁先生会先入海,找到那条人鱼,并尽可能将她带到足够远的地方。” 
　　“能行么？”耿子诚问。“人鱼那么危险,郁晏不会打个照面就被拿下吧？”
　　褚卫和曹佑安都转头看他，满脸一言难尽,两人皆有动作，一个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胳膊,一个用足尖踢了踢他的鞋面。
　　耿子诚：“你们俩有事？”
　　褚卫：“……”
　　曹佑安：“……”
　　褚卫和曹佑安同时伸手,迅速地捂住了耿子诚的嘴巴。两人根本不敢去看郁晏的表情，望着柳清秋，异口同声道：“柳处长，您接着说。”
　　柳清秋淡淡瞥了姿态搞怪的三人组一眼，考虑到即将执行危险任务，没开口训斥他们，继续道：“除此之外,我还联系了曹佑安的爷爷曹老先生。我准备了一份火力支援申请，已经储存在邮箱里,设置了定时发送，丁绪风的宴会开始时，我的上级会收到这份申请。曹老先生已经答应会在那个时候向他们施加压力，让这份申请立刻通过。届时就有军用无人机搜索临津附近的海岛，如果发现制造光明药的工厂，则立即实施火力打击，摧毁制药工厂。”
　　曹佑安听到自己爷爷在这个计划中也起到了作用，不禁与有荣焉地哼哼了两声。
　　“看来老爷子这些年经营的关系网还是有点用处的嘛。”
　　柳清秋环视所有人，然后说：“目前距离宴会还有二十四个小时，而距离计划开始还有七个小时。我和褚卫将在明天凌晨三点出发前往江州，到达后开始准备，预计下午两点左右炸掉丁绪风的老宅。而你们要在两点集合，领取武器，做好登船准备，提前上快艇，在游轮附近的海域等待，直到陆顾问带领所有人登船。”
　　“听明白了吗？”
　　所有人齐声：“明白！”就连郁晏都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那么会议结束。希望所有人好好休息，保持充足的精力面对这次任务，按照计划行动。”柳清秋站起身。“各位没什么事的话，解散吧。另外……离行动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多陪家里人说说话。”
　　几人陆续走出办公室，辛磊落在后面，脚步有点慢，眼神也没有焦距，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神情颇为严肃。
　　曹佑安凑上去表达对新同事的关怀：“辛先生是还有什么顾虑么？”
　　“……倒也不是。”辛磊回神，若有所思。“我就是在想，如果人鱼和吸血鬼都真实存在的话，那山海经和聊斋有没有可能是纪实文学？”
　　曹佑安：“……”
　　-
　　凌晨三点
　　调查处地下车库内停着一辆大卡车，整体蓝色，是最常见的用来运载货物的车型。
　　柳清秋和褚卫站在车头旁，已经换好了全套作战服。
　　褚卫刚从七个小时的深度睡眠中醒来，补足了地狱特训耗费的精力，目前状态极佳。他明显对身上的作战服爱得不行，深感穿上作战服自己就是全世界最酷最帅的高中生没有之一，于是不断地整理衣襟和袖口，更央求耿子诚和曹佑安帮他拍了数十张不同pose的照片。
　　柳清秋双手抱臂，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看他们拍的差不多，开口道：“准备出发了。”
　　“噢噢好。”
　　褚卫立即收起硬拗出来的酷哥姿势，站直了。
　　众人都围过来，等待处长下达最后的命令。
　　柳清秋本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让她发表一篇催人泪下的临别致辞才是为难人。她只看向耿子诚和曹佑安，严肃嘱咐：“一定要听从陆顾问的指挥，尽全力完成任务。”
　　耿子诚立正：“是！”
　　“知道知道。”曹佑安冲她摆摆手。“说多少遍了。”
　　柳清秋又转向陆初景，这次没说话，两人互相点点头。
　　她率先上车，留下褚卫跟其他人告别。
　　“呃——”褚卫挠了挠头。“我本来觉得面对成勋还挺危险的，但是你们的任务好像比我更危险，就……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吧。”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腼腆，有些不太好意思说煽情话，但打心里知道陆初景几人任务艰巨，是实实在在冒着性命之危，眼下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褚卫将他们每个人都仔细看了一遍，像是要把所有人的样子刻在心里。平时他基本不敢直视郁晏的眼睛，这时候也尽力克服恐惧，顶着寒毛直竖的危机感勉强跟郁晏对视了两秒。
　　“陆哥，郁哥，这段时间特别、特别感谢你们。如果不是遇到了你们，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褚卫语气有些哽咽，但他努力忍住了，想要做出一副有泪不轻弹的成熟模样。“诚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误会你跟你打架，真的很对不起。曹哥，你——”
　　他断续“你”了两声，尴尬地止住。
　　曹佑安皮笑肉不笑：“怎么，跟我不熟是吧。”
　　“呃……”褚卫眨巴了两下眼睛，觉得好像是不太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犹豫数秒，干脆地给曹佑安鞠了个躬。
　　曹佑安：“……”
　　他一巴掌拍在褚卫俯下去的后脑勺上，没好气道：“现在立马滚上车。”
　　褚卫直起身，吃痛地捂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超大声地说，语气含着祈盼，仿佛许下一个愿望。随后一溜烟上了卡车副驾驶。
　　陆初景站在车边，看褚卫系好安全带，柳清秋打开远光灯，发动机轰鸣。
　　“褚卫。”他轻声喊名字。
　　面容青涩的高中生转过头，就见一个四四方方的不明物体冲着自己砸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将东西抓住。
　　摊开手一看，是个金属盒子。
　　“这什么？”褚卫好奇道。
　　“光明药。一支的效果大概能维持十二个小时，你跟在柳处长身边，白天也要行动，少不了这个。”陆初景见他已经学会有意识地控制力气，金属盒上连指痕都没留下，满意地微笑。“早上太阳出来前打一支，十小时后补一支，还有一支备用。”
　　褚卫眼睛一亮，惊喜道：“谢谢陆哥！”
　　陆初景点点头，朝车内的两人挥手道别。
　　“一路平安。”
　　地库门打开，箱式卡车驶入浓重的夜色中，渐渐隐没。
　　车库内，陆初景转回头看了看耿子诚和曹佑安：“现在暂时没什么事情，再过十一个小时集合，剩余的时间你们可以自由安排。”
　　几人一同走向电梯。
　　陆初景和郁晏不算调查处的正式成员，属于借住，房间在六楼，耿子诚和曹佑安一个住在八层，一个住在七层。因此一进电梯，陆初景就按了三个楼层。
　　电梯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不断跳动，到了六楼，电梯门打开。
　　陆初景却没急着下去，他转头问曹佑安：“我能用一下调查处的车么？”
　　“用车？行啊。”曹佑安双手插兜，闻言立即摸了车钥匙出来抛给他。“这个点用车，准备去哪儿？”
　　陆初景接住车钥匙，笑笑：“不是现在，大概早上吧。”
　　“行，集合别误点，爱去哪都成。”
　　曹佑安见他不愿透露，也不追问。等陆初景和郁晏出了电梯，就去摁关门键。
　　电梯继续上行。
　　耿子诚忽然开口：“陆初景会开车吗？”
　　“不知道，应该会。”曹佑安随口答道。“不会开车也不能找我拿车钥匙啊。”
　　“那他有驾照吗？”耿子诚又问。
　　曹佑安愣了一瞬，眼睛忽然睁大了。
　　会开车和有驾照是两回事。陆初景一百多岁的高龄，照理来说应该没有自己的驾照，那他开车上路会被交警查么？不会被交警带走耽误行动吧？
　　“那要不……”曹佑安有点犹豫地说。“我下去问问？”
　　沉默片刻，耿子诚摇摇头。
　　“算了，或许郁晏有驾照。”他说。“总不至于无证驾驶。”
　　曹佑安心里打鼓，想起郁晏实际上是个什么玩意儿，就觉得他有驾照的可能性没准比陆初景还低。
　　-
　　回到房间，陆初景先去倒了杯水喝。
　　夜色沉沉，落地窗外是清冷的月色，房间里的暖灯则给所有的物品蒙上一层温暖的色彩，显得安逸宁静。
　　郁晏把他换下来的鞋子摆好，钥匙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接着又往沙发那边走，大概是要去打开电视。
　　陆初景拿着杯子，视线随着郁晏移动，看他做这些琐碎的事情，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挂着笑。
　　等郁晏将电视打开，调到陆初景最常看的那个频道，转过头来邀功似的看他，陆初景才放下水杯，忽然问：“你去过海边吗？”
　　郁晏一怔，侧身看了眼电视，上面正在播动物世界之海底探秘，满屏剔透的深蓝色海水，好似要从屏幕里涌出来淹没他们。
　　“没去过。”
　　他不知道陆初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仍然诚实地给出回答。
　　郁晏向来如此，只要陆初景问，他就毫不隐瞒地答，好像要将自己的一颗心都赤裸裸剖出来摆在人面前一般。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陆初景不知怎么，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郁成江不在意郁晏，他作为实验材料活了二十多年，离开实验室的时间都屈指可数，更不用说海边。纵然临津近海，纵然郁晏本就是人鱼，可他有生以来从未吹过海风，游过海水。
　　大海是他未曾蒙面的故乡。
　　再过十几个小时，郁晏就将作为前锋引开雌性人鱼，为他们争取自由行动的时间。那将是郁晏第一次入海，却不是为了观赏海底风光，也不是为了在水中尽情游弋，而是不得不跟他血缘上的母亲敌对厮杀。
　　陆初景想象不出郁晏会是什么心情。大概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毕竟他自己也说过，除了面对伴侣，人鱼的情感向来淡薄。
　　二十多年来命运没有给他一点怜惜，他却连“委屈”都不觉得。平常人遭受磨难后会痛恨命运不公，可那些磨难于郁晏而言就像狂风，将他的人生搅弄得一团糟，而后消失得干干净净、毫无踪影，哪怕在他心里都没留下一点痕迹。
　　陆初景自认这些年见过不少无常世事，有些人来到这世界上仿佛就是历劫，他冷眼旁观，最开始也同情、怜悯，到后来一声嗟叹，心里想也不过是平常事。
　　此时此刻，陆初景忽然意识到，那些同情和怜悯其实是给不相干人的善意，是每个人都有的、与生俱来的柔软心肠。眼下，他内心一阵阵隐秘、持续的疼痛，是专为一个人产生的爱意。
　　这明悟来得有些突然，却不是无迹可寻的。
　　陆初景活了这么些年，有过无忧无虑、富贵不愁的时候，也有过灰头土脸、穷困潦倒的时候，他喜欢也擅长交朋友，把他扔进人堆里，他便能与所有人高谈阔论、勾肩搭背，可这样一个人，回到临津的时候却是孤身独影。
　　他的朋友数不清，但他从来没跟任何人吐露过自己深藏的仇恨与遗憾，在他预备赴死的这条路上，从来都孑然一身。
　　但他中途遇到了郁晏。
　　捡到郁晏的那天晚上，对方形迹固然可疑，但当郁晏在月光下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好像“砰——”地一跳。
　　吸血鬼是没有心跳的，大约是郁晏的眼神让他生出怜悯。
　　那是最初的心动，只是当时不自知。
　　在陆初景确认自己是郁晏伴侣的那天，人鱼绝望而挣扎地对他说：“我的情感才是爱，我的本能只是兽性与屈服。我希望我能爱你，而不是屈服于我自己。”
　　那一刻，陆初景同样心里一动。
　　他是在为人鱼诚恳的话语心动，还是在为郁晏这个人心动？
　　或许，早在他愿意将恩师亲手写就的绝笔信拿出来给郁晏看的时候，对方在他心里就占据了一席之地。
　　陆初景摇了摇头，暗笑一声。笑自己活了一百多年，对于感情竟然还这么后知后觉，同时他心里喜悦起来，嘴角止不住地向上。
　　“你去收拾一下东西。”陆初景看了眼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带你去海边。”
　　郁晏露出疑惑的表情：“海边？”
　　“你还没去过海边，我想赶在行动开始之前带你去看看大海。”陆初景神情温和。“人鱼生来就该在海里，我希望你第一次见到大海是轻松愉快的，一定得留下美好的、正面的记忆。所以……我们去海边约会吧。”
　　郁晏愣了一瞬，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快步走到陆初景面前，垂眼看人。他的眼睫微微颤抖，仿佛强自忍耐着某种快要漫溢出来的柔软情绪。
　　“我想亲亲你。”他声音很低。“可以吗？”
　　陆初景笑他：“你怎么总是在这种时候格外有礼貌？”
　　说完，自己上前一步，昂起头——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郁晏僵在原地，眼睛微微睁大。
　　这是陆初景第一次主动亲吻他。不是那种仅仅表示亲昵或安抚，像亲小猫小狗似的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而是属于亲密爱侣间深入又缠绵的吻。
　　他的震惊很快褪去，随之而来的是极度愉悦。
　　原本这个吻是由陆初景开始的，但郁晏很快占据主导。
　　郁晏紧紧贴着陆初景，将对方牢牢地抱在怀里，一只手缓慢又温柔地摩挲对方的后颈，直到陆初景完全放松肢体。
　　他隐隐明白自己好像可以再放肆一些，即便过分也会获得宽恕和谅解，因此亲吻的力度比之前的每一次都重，不再刻意控制收敛。
　　陆初景从未经历过如此激烈的亲吻，到最后甚至有些凶猛，像是被野兽舔舐，让他觉得无比危险，却又不舍得喊停。
　　他的手指抓着郁晏的一绺头发，每当郁晏的吻过于用力，他就惩罚似的轻轻扯一扯，便可获得几秒钟的休憩。但他并没有将人推开。后来甚至连头发都不扯了，反而刻意用指尖去抚弄人鱼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耳鳍。
　　陆初景心知这对于人鱼来说无异于鼓励，或者说刺激。
　　果然，在耳鳍被不断触碰后，郁晏猛地收紧了怀抱，按着陆初景的后背，两人之间再无一丝缝隙。
　　陆初景敏锐地感知到人鱼身体上的变化。
　　犹豫片刻，陆初景努力在接吻的间隙发出声音：“需要我帮你吗？”
　　郁晏整个人一顿，身躯僵硬。过了好几秒，他略微低头，认真地观察陆初景脸上的神情，确定对方没有一丁点反感和勉强。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表情十分心动，但神色挣扎过后又相当坚定。
　　“……不用了。”
　　陆初景有点诧异，禁不住确认一遍：“真的不用？”
　　陆初景并未感觉到被拒绝的失落或者恼羞成怒，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面前这条人鱼有多大吸引力，主动提出帮忙却被拒绝，就像是在饿了许多天的小狗面前摆上整盆香喷喷的肉骨头……哪只小狗能忍住不吃？
　　郁晏仍旧摇头，沉默片刻，低声解释：“你说五点钟要出门去海边，时间来不及。比起这个，我更想和你去约会。”
　　陆初景：“……”
　　他不可置信道：“现在离五点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郁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神情没有丝毫波动。
　　数秒后，陆初景双眼放空，喃喃道：“该不会——”
　　“人鱼跟人类不太一样。”郁晏颔首，肯定他的猜测。“需要的时间比较长，所以五点来不及。”
　　陆初景：“……”就是说，现在还有没有可能抑制住郁晏体内属于人鱼的那部分基因，让他变成一个纯粹的、普通的人类？


第七十二章 七十二颗小尖牙
　　夏日里,天总是亮得很早，临津这座沿海城市更不例外。四点出头,地平线边缘就亮起了一线微光。
　　郁晏往包里装了两件外套，两条浴巾，以及两人的拖鞋。他没去过海边，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东西，调查处的临时居所几乎没有个人物品，因此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将这些东西整整齐齐放进背包里,也不过花了他五分钟时间。
　　陆初景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心不在焉地将车钥匙来回抛向半空，又赶在落地之前接住。虽然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郁晏身上,但车钥匙倒一次也没漏接。
　　背包被浴巾和外套撑得鼓鼓囊囊,看起来体积不小,重量却没多少。郁晏将背包拉链拉上，单手拎着包,转头望向自己的男朋友，嘴角有不很明显的上扬弧度,看起来心情颇好。
　　“收拾完了？”陆初景问。
　　“好了。”郁晏答。“现在就可以出发。”
　　陆初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雀跃和期待,顿觉郁晏像个迫不及待想要出门遛弯的小狗似的，连狗绳都自己叼好了，就等他一声令下。
　　“行。”陆初景点点头。“那咱们走吧。”
　　他站起身，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视线落在茶几上。
　　先前陆初景有一次为了安抚郁晏，答应给他买奶糖，回家的时候顺道在超市里买了两大袋各种各样的糖果,到现在还没消耗完。
　　陆初景和郁晏都没有吃水果的习惯，常年指望着靠菜里做点缀的那点葱花和青椒补充维生素,因此果盘里总是空荡荡没什么东西，索性拿来作其他用途。
　　眼前茶几上的果盘里装着的就不是水果，而是花花绿绿的各色糖果。
　　陆初景侧头看了郁晏一眼，伸手在果盘里抓了一把奶糖。
　　两人锁好门，乘电梯直接下到车库。
　　调查处公用的车辆不少，可能是为了改装便利，这些车都是同一车型，哪怕处长专车也不例外。陆初景手里的车钥匙上有个钥匙扣，上边有车牌号标签，想来是避免公车钥匙混淆特意做的区分，上边甚至贴心地标注了这辆车的固定停车位编号。
　　顺着车位，陆初景找到了那辆车。不止如此，他还在车辆旁边找到了两个眼熟的人。
　　“你们俩——”陆初景有些不解。“这个点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杵在这里当门神，怕我跑了？”
　　耿子诚和曹佑安两人一边一个倚靠着左右车门，可不是活脱脱两个高大的门神。
　　曹佑安满头锡纸烫卷毛，还戴着墨镜——也不知道在黑漆漆的地下车库里到底有什么戴墨镜的必要——看起来像个流里流气，凶神恶煞的黑/道打手。
　　他见到陆初景和郁晏，顿时站直了，将墨镜取下。脸上没了墨镜，他那股遮都遮不住的二不兮兮的气质就冒出了头，倒不像黑/道打手了，像混得不太成功的喜剧演员，叫人分不清他是本来就犯二还是故意在搞笑。
　　曹佑安赶忙道：“不是，哪能呢。你不是说你早上五点要开车出门，我不放心就下来看看，那个……你是有驾照的吧？”
　　“有啊。”陆初景肯定地点头。
　　“噢噢那就好。”曹佑安看起来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你没有驾照不好上路，有我就放心了，那没事的话……”
　　耿子诚忽然道：“什么时候的驾照？”
　　曹佑安：“？”
　　他猛地转头去看耿子诚，仿佛对方问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问题。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又缓缓转回头去看那位一百多岁高龄的吸血鬼。
　　陆初景仔细回忆一番，不太确定地说：“九十多年前吧？具体是几几年拿的驾照我忘了。”
　　耿子诚：“……”
　　曹佑安：“……”
　　“九十多年前的驾照已经失效了，不能上路。”耿子诚干巴巴地说。“你需要一个司机。”
　　“是吗？”陆初景对现代社会驾照的有效期没什么研究。不过耿子诚这么说了，想来他确实不能开车，故而摸了摸下巴，问郁晏：“那我们打个车去？”
　　郁晏没什么意见。哪怕陆初景说要徒步环游地球，他都能从头开始研究路线。
　　曹佑安好奇道：“你们打算去哪？要不别打车了，我开车送你们过去呗。”
　　“去海边。”陆初景道。“你方便么，不用养精蓄锐？”
　　“小爷我还是人的时候就能连着熬三个大夜打游戏，何况现在？”曹佑安哼哼两声。“到海边也就四十分钟路程，没多远，一脚油门就到了。”
　　陆初景：“……你这一脚油门也太长了。”
　　“闲着也是闲着，又没多大事。”曹佑安不在意。他转念忽然想起来：“不是，你刚说去海边？去海边干什么，你不会是打算自己提前行动不带我们吧？”
　　陆初景在他怀疑的目光下淡定地牵起郁晏的手，举起来晃了晃。
　　“我们俩去约会。”
　　郁晏点头。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目光不像平时那样冷飕飕阴沉沉的，竟然勉强能从那张面无表情的冰块脸上捕捉到一丝笑意。
　　曹佑安：“……”
　　耿子诚：“……”
　　“一大早上的，就非要让我经受这种刺激吗？”曹佑安喃喃道。“这世界能不能给我们单身狗一条活路？”
　　他还要转头去寻求盟友的认同，谁知在场唯一可能成为他盟友的那个人居然扭头就走，三两步迈进了电梯。
　　曹佑安：“你干嘛去？”
　　“到食堂打包一些点心。”耿子诚自恢复后，情绪一直十分稳定，此刻也一样。“陆顾问他们去海边约会，那我去海边野餐好了。”
　　曹佑安沉默两秒，可耻地动心了：“帮我也打包一份！”
　　最终他们带着四人份的点心和饮品，开车前往海边。除了对单独约会变成四人团建略感不满的郁晏，其他人心情都不错。
　　调查处的车都有特殊改装，经过处理的车窗玻璃造价不菲，即便是吸血鬼，也能在白天驾驶车辆而不会被阳光灼伤。
　　此刻还是清晨，太阳刚刚露出一线微光，只能让人看清建筑物模糊的轮廓。
　　曹佑安想着太阳还没完全出来，且他们本来就在向东走，即便太阳出来也暂时不会从侧面照进来，便大胆地打开了车窗。
　　不仅如此，他还开启车载音乐，这辆车就一路播撒着动次打次，朝海边驶去。
　　车一路开向前，天色便一点点褪去晦暗，变得明亮起来，好像他们在奔赴一个盛大的黎明。临近五点时，天空亮了大半，沿途的风也带上了清爽的凉意。路边的标牌一晃而过，写着“沿海大道”四个字。
　　陆初景从车窗往外看，已经能见到远处连绵的浅色沙滩和无边无际的蓝色大海。
　　陆初景全程和郁晏十指相扣，此时感到另一个人的手在缓慢地收紧，于是转头去看，发现他肩背挺直，已经被窗外的风景吸引了，竟像是有些兴奋。
　　“快到了。”曹佑安丢了油门，放缓车速，在一个匝道口转弯。载着四个人的汽车晃晃悠悠跑完了最后几百米，在道路尽头停下。
　　“前面是沙滩，没路了，开不进去。”曹佑安向后座看。“咱们走过去？”
　　陆初景朝他笑了一笑，不知为何，曹佑安竟有种不妙的预感。
　　“太阳快出来了。”陆初景说。
　　曹佑安还没反应过来，不明所以地点头。
　　陆初景：“你能下车么？”
　　“我——”曹佑安顿住。他视线下移，落到陆初景手里的玻璃管上。
　　陆初景晃了晃细长的玻璃管，神情十分无辜：“我只带了一支光明药。”
　　曹佑安：“……”
　　他撇了撇嘴，不屑道：“最烦你们这些情侣，把我骗出来做司机，还要单独去约会。行行行你们下车，我和耿子诚在车里吃东西，绝对不打扰你们，可以吧？”
　　曹佑安悻悻转回头，却见副驾坐着的耿子诚开始解安全带。
　　曹佑安：“？”他视线再次下移，落到耿子诚手里那支无比眼熟的玻璃管上。
　　“我从基地里带出来的药还有剩余。”耿子诚顶着曹佑安杀人般的目光，情绪稳定地解释。“去食堂之前我就说了，我要到海边野餐。”
　　他将“海边野餐”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曹佑安满面悲愤，看看后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又看看副驾上淡定的耿子诚，感觉自己被所有人孤立，头顶的小卷毛都要气直了：“你他妈怎么不多给我带一支？！”
　　“你只说让帮你打包一份点心，没说——”耿子诚感觉再扯下去曹佑安真要扑上来掐死他，识相地住口了。
　　前边俩人上演调查处骨干成员内讧大戏的时候，后座上陆初景已经给自己打好了光明药。他现在连伸出手让太阳给烧个创口都不乐意了，指使自个男朋友变出食指指尖的钩爪轻轻在手腕上划了一下，光明药生效之后，这点小伤立即长好。
　　即便如此，郁晏仍心疼得跟什么一样，眼睛都不往海边看了，只盯着陆初景的手腕。
　　陆初景知道身边这条人鱼有点小毛病，不管是有意无意，人鱼好像认为伤害了伴侣就必须要在自己身上补回来，于是再三勒令郁晏以后都不许做这种事。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遂将郁晏的两只手叠在一起牵着。
　　他们一切就绪，前面的内讧大戏也终于落幕。
　　曹佑安板着张脸，非常冷酷地冲耿子诚哼了一声，又转头冲陆初景哼了一声。最后看看郁晏毫无表情甚至还有些阴沉的脸色，跃跃欲试了好几次，到底顾及脑袋离开脖子之后可能不大好看，没敢造次。
　　三人留下属于曹佑安的那一份食物，各自下车。
　　清晨凉爽的海风拂去燥热暑气，远处传来海鸟鸣叫，与起伏的潮汐彼此唱和，让人心里渐渐宁静下来。
　　他们走在沙滩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耿子诚望着远处海天相接处一团蒙昧，脚步未停，轻声道：“谢谢。”
　　陆初景转头看他一眼，脸上挂着不在意的笑：“有什么好谢的。”
　　“清醒后我看过访客记录，除了柳处长之外，获取探视权限的只有褚卫，而在他来过的第二天，我就恢复了意识。”耿子诚边向前走边说。“褚卫才变成吸血鬼不久，人也很单纯，我想他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一点后遗症都不留的恢复过来。”
　　陆初景未置一言。
　　“不管怎么样，你救了我一命。照之前的状况，我再失控下去一定会死在自己人手里。我可以死，却不能死得不值。”耿子诚说。“我得留着这条命，用在该用的时候。”
　　陆初景啧了一声，语气不太好：“你打住，下午就要执行任务了，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耿子诚住嘴。
　　陆初景看他两眼，又说：“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但从在研究所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好像就对自己的性命不太在意，动不动就把死啊牺牲啊之类的挂在嘴边。”
　　耿子诚默然无语。
　　“有些话呢，说出来总显得自大，像个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的傻子一样，甚至可能没什么帮助。”陆初景叹了口气。“不过我好歹活了一百多年，算是真的有些人生经验，所以接下来的话就算不爱听，也请你听听看。”
　　海平面上，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挣扎着往上爬，一点点露出全貌。
　　陆初景凝视着初升的朝阳，眼里映着海面粼粼的波光。他语气平静：“世界上这么多人，一生顺遂的是极少数，哪怕普普通通、无病无灾地活到老，都需要天大的运气。有些时候难免遇到过不去的坎，或者解不开的心结，好像这辈子再没什么指望，活着还行，死了也并不可惜。当年亲眼看到老师灰飞烟灭，从此世上举目无亲，我也想过生死原来没什么意义。坦白来说，回到临津之前，我是靠着仇恨作为支撑，才勉强活过这么多年。”
　　郁晏脚步一顿，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时过境迁，陆初景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地说起老师身亡的事情，他收回凝望海面的目光，与身边的人对视，轻微地笑了笑。
　　有一个人会为自己担忧，那些曾经难以排解、消化的痛苦，他仿佛都感同身受，恨不能以身代之。每每想到这里，陆初景都会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
　　“可是人是不可能靠着负面情绪一直活下去的，回想起来，这些年我的生活里除了仇恨，也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要是单单只想着不好的，人早就疯了。”陆初景缓缓道。“你没准经历过很糟糕的事情，也没准做好了慨然赴死的准备，但是你的人生里除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总有那么一丁点是值得留恋或者期待的吧？哪怕是没有，可万一会在未来出现呢？”
　　所以就这么努力活下去，一天挨着一天，或许总会在某一时某一刻，觉得活着其实也很好。
　　耿子诚没应声，也不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还是以沉默作答。
　　陆初景不好再多说，有些道理别人未必不懂，但懂得再多，终归要自己心里认同才行，否则说破天也是徒劳。
　　脚下的细沙渐渐潮湿起来，踩下去便沁出一汪水，他们已经站在海边。
　　耿子诚忽然停下脚步，把自己的那份食物单独拿出来。
　　“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看看日出，不打扰你们约会。我可不像曹佑安那么没眼色。”
　　耿子诚说完，往旁边走了两步，在干燥的沙滩上席地而坐，还冲他们摆摆手。
　　耿子诚一开始下车就是为了单独跟陆初景道谢，他只知道褚卫来探视过，却不知道曹佑安在唤醒他的过程中也有参与，故而特意避开。话说完了，他也不想电灯泡似的跟在这两人身后。
　　陆初景和郁晏对视一眼，朝坐着的人点点头，继续沿着沙滩向前走。
　　身后，耿子诚看着他们的背影，声音很低：“谢谢。”
　　这次是为刚才那番话。
　　每个人的经历各有不同，陆初景说的那些话不一定对得上耿子诚的感受，但有一句是没错的——除了那些糟糕的、痛苦的部分，他的生活里还有很多其它的东西，不一定很美好，却也值得留恋。
　　陆初景牵着郁晏的手，往前走了好一段。两人的步伐并不快，散步一般闲适。等到四周无人的时候，陆初景问：“你想去海里游一段吗？”
　　“想。”郁晏点头。面对陆初景的时候他总是非常诚实，于是说了自己的想法：“想和你一起。”
　　“行啊。”陆初景脸上带笑。“正好我跟你比比游泳速度，你不许变成人鱼，那算作弊。”
　　郁晏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他并不是想比赛……
　　但身边的人已经开始脱上衣，郁晏暗暗叹气，又无奈又心甘情愿地妥协。
　　装满杂物的背包被丢在沙滩上，两件上衣被郁晏折叠整齐，他刚要拉开拉链将衣服塞进包里，背后传来陆初景的声音：“你在磨蹭什么，再不来我先出发了！”
　　郁晏回头去看，陆初景已经向海里走了一段，海风将他满头黑发吹得乱糟糟，他也不管，站在齐膝的海水里冲这边招手，并做了个双臂划水的动作。
　　“快点！”
　　郁晏手上动作忽地一顿，他定定凝视陆初景，看了好几秒，将眼前这幅画面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海里。
　　这一瞬间，他理解了所谓“幸福”的含义，原来这个词并不是人类伪造出来的、虚泛的概念。
　　郁晏再也等不及，草草将衣服塞进背包里，迫不及待地向着旭日晨曦走去。
　　陆初景背着光，一手横挡在额头上，眯着眼睛笑。郁晏离他越来越近，他忽然往后退了几步，接着转身，拔足狂奔。
　　他边跑边喊：“你也太慢了，我先出发，不等你了！”
　　郁晏眼看着那人扑着浪花向前，海水越来越高直到陆初景胯部、腰间，及至肩膀……而后陆初景双臂展开，迅速向前划走。
　　郁晏：“……”他脚步渐渐停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海面上不停起落的两条胳膊，眼神里写满挫败。
　　他只是想过去抱一抱陆初景，或者得寸进尺一点，能够接个吻，不是想要比赛。
　　真的不是。


第七十三章 七十三颗小尖牙
　　一眨眼,陆初景已经游出去很远，他停下来回头看,才发现郁晏还站在沙滩上。
　　他满面疑惑，大声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远远的，郁晏张嘴说了句话，但海潮起伏，陆初景没听清。他侧头，举手在耳后比了个收音的手势。
　　郁晏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缓步往前走。
　　随着脚步向前，他身上渐渐开始出现变化,海水漫过脚踝,他脸上浮现出隐隐的蓝色鳞片,接着长出耳鳍。不知是不是第一次接触到海水有些兴奋，半透明的耳鳍尖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再往前几步,海水没过膝盖，郁晏腰侧的细鳞也依次出现,在阳光下折射出暗芒。
　　他在前行的过程中完成了从人类到人鱼的转变,海水及至胸口，水下支撑他的已经不是人类的双腿，而是一条美丽到令人目眩神迷的鱼尾。
　　陆初景浮在海面上，任由水波带着他漂游，眼都不眨地看着郁晏变化的全过程。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郁晏完整地变成人鱼，但先前几乎都是在浴缸里，方寸之地根本塞不下颀长硕大的鱼尾。人鱼待在浴缸,就像是一尊会动的雕塑，被困在狭小的玻璃箱里。
　　此刻,郁晏尾鳍完完全全地舒展开，几乎是一眨眼就游出很远。半透明的鳍尖只是轻轻一摆，便掀起巨大的海浪，郁晏在海浪中沉浮，宽阔的肩背看起来野性十足、充满力量。
　　他瞬息游到陆初景身边，从海水中“哗——”地冒出来。
　　人鱼的黑发全被海水打湿，他丝毫不在意，自水中浮出时便伸出胳膊搂住陆初景的腰，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冰凉的鳞片和尾鳍贴着陆初景的腿滑过，明显区别于海水流动带来的触感。虽然是冰冷的，但尾鳍拂过的皮肤却仿佛在发烫。
　　陆初景不知怎么，像是被虫蛰了，反射性地一抖。
　　两人身体相贴，海水温柔地包裹住他们，起伏飘荡。水面下，人鱼轻轻摆尾，鳍尖仿佛也随着水波流动。
　　郁晏将怀里的人松开，但不愿放手，仍扣着陆初景的侧腰。他看着远处被朝阳映照成浅金色的海面，凝望了好几秒，转头与陆初景对视，无比认真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到更远、更深的海里，我想看看海底是什么样子。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陆初景看着他的眼睛。
　　此刻天光明亮，眼前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照得人鱼的竖瞳更加冰冷、凶狠，全然是个非人的怪物，简直要令人生出畏惧。然而陆初景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这双兼具怪异与美丽的、属于冷血动物的眼睛，却在其中发现了孩童一般真挚的期待。
　　他甚至硬生生从高大、凶猛的人鱼身上咂摸出几分可爱。
　　陆初景一面怀疑自己的眼睛，一面毫不犹豫地答应：“好啊，现在就去。”
　　郁晏露出一个笑，尾鳍激动地在水中打了个卷，周边海浪四起。他重新拥住陆初景，随着海浪轻飘飘地转了两个圈，接着沉入海里，尾鳍一摆，离弦的箭一般向远处冲去。
　　海水对人鱼而言几乎没有什么阻力，陆初景被郁晏整个圈在怀里，飞速向前。如果此时有无人机在高空巡梭，就会发现海面下有一道水迹以肉眼难以观察到的速度向前推进，所过处白浪翻卷，水迹延伸出很远，浪花才渐渐扩散平息。
　　他们一路朝前，途中经过无数鱼群。人鱼的速度太快，海中游弋的小型鱼类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见陌生的庞然大物从眼前倏忽而过，鱼群被冲散后在水流中旋转，直到那怪异的生物远去不见踪影，才后知后觉地四散奔逃。
　　陆初景被人鱼揽着腰，眼前飞速闪过无数种熟悉或陌生的鱼类，各色的鳞片在眼前稍晃一下便立刻消失，根本来不及分辨。
　　他忽地回忆起儿时的玩具万花筒，多彩绚丽的世界在他眼前展开，奇妙的光影、颜色纷至沓来，让人眼花缭乱又舍不得错开。
　　又一次从鱼群中游过，陆初景伺机伸手，飞快地抓了一条小鱼在手里。
　　陆初景轻轻捏着那条黄黑相间的小鱼，举到眼前仔细看。
　　不知为何，郁晏在他捉到鱼的时候速度即刻减缓，等他把小鱼举起来，已经完全停止游动。两人漂浮在不知何处的陌生海域，中间还夹着一条一动不动的鱼。
　　小鱼被吸血鬼捏住身体，不会思考的脑袋里空空如也，但生物本能让它在面对高级猎食者时僵直成一条鱼干，尾巴都忘记摆动。
　　郁晏停下游动，低头凝视小鱼时，它几乎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鱼，浑身梆硬。
　　陆初景饶有兴致地看着睁着黑豆小眼的小鱼静止不动，好像它本来就是海洋生物图鉴里的一张不会活动的图片，看了好几秒，他终于良心发现，放开可怜的小鱼，回身安抚般揉了揉人鱼的耳鳍。
　　他看得出来，郁晏虽然默不作声，但显然是在吃小鱼的醋。
　　陆初景觉得有些好笑，跟一条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鱼有什么可吃醋的？但他奇异地又有点理解郁晏，毕竟人鱼还有一半是鱼，如果看到自己的恋人触摸另一条鱼，略微有点嫉妒也不是完全不可理喻。
　　以人类的思维来看，这个醋吃的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往前数一百多年，陆初景绝不会想到某一天他还得在面对海洋生物的时候注意不要太过亲密，以免自己占有欲极强的爱人心里不舒服。
　　人鱼在面对伴侣时，明显情感大过理智，极其强烈的爱意会以任何形式表现出来，包括各类肢体接触。他们往往领地意识极强，对伴侣无限服从的同时视伴侣为自己的所有物，除非死亡，否则不会允许任何人抢夺自己的伴侣。
　　郁晏虽然拥有人类的思维，但于这方面还是遵循人鱼的本能，并且不想克制。
　　陆初景已经确定自己的心意，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当然愿意纵容。他觉得郁晏的情感热烈而又真挚，连跟小鱼争风吃醋都这么可爱。
　　水下不能说话，陆初景将人鱼的耳鳍揉了又揉，伸手把郁晏紧紧抿着的嘴唇强行向上提，见人鱼面无表情的脸渐渐软化，他心里更是止不住地想笑。
　　虽然爱吃奇怪的醋，但非常好哄。
　　郁晏吃醋还有个特点，他不跟陆初景生气，只针对另外的人或者鱼，如果在这时候被陆初景随便揉搓两下，心情立马就会好转。
　　此刻，陆初景在水下贴近他，两人碰了碰嘴唇。郁晏眼神一动，尾鳍控制不住地在水中轻摆。
　　那条黄黑色的小鱼还僵在一边，人鱼摆尾带起的水流恰好经过，裹着它向远处漂。拉开距离后，小鱼终于解冻，登时奋尽全力、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如果它会思考，大概要在心里骂这两个人一百遍。
　　水面上，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霞光万千。几十米之下的海里却依然幽暗，阳光透过重重海水，几乎被吞噬殆尽，只有稀薄的光线艰难投射下去，勉强能够视物。
　　在深沉近乎夜色的海水中，郁晏的尾鳍颜色与水流接近一体，他动起来才能看清鳞片微微闪烁的细芒，像是星屑坠落深海。
　　人鱼在海中漂浮，身体线条流畅得像最伟大的雕塑家潜心揣摩后造就的传世名作，结合了力与美。他兼具海洋生物和陆地生物的特征，使怪异与完美达成于一身。
　　陆初景觉得自己有些色令智昏，但他忍不住将手放在鱼尾中段，手指滑动，一寸一寸触摸那些闪烁微光的鳞片。
　　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水流，轻轻落在尾鳍鳞片上。郁晏盯着陆初景修长的手指，视线牢牢跟着手指的移动轨迹。
　　如果人鱼的眼神有温度，那么此刻整片海洋都该被煮沸。
　　陆初景的手指渐渐往上，一点一点接近人鱼最特殊、最敏感的几块鳞片。海里再暗，都盖不住郁晏那充满期待的、快要发光的眼神。在这样灼热的目光下，陆初景却突然收回了抚摸鳞片的手。
　　郁晏：“……”他生来冷漠、后天又时常带着阴沉表情的脸上蓦地浮现出十分生动、难以掩盖的失望，好像被拿走了骨头的小狗，茫然中还有几分委屈。
　　陆初景看清他的神色，哭笑不得。
　　碰两下鱼尾过瘾归过瘾，再多摸一会儿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陆初景分寸十足，将这个尺度拿捏的刚刚好，自己过了手瘾就算完，坚决不给人鱼任何反着来的机会。
　　他倒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但下午就要开始执行任务，眼下实在没空做别的事情。为了避免跟郁晏接触太过导致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只能悬崖勒马。
　　陆初景的想法很有道理，但事情并不总是按照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郁晏在短暂的失望过后，眼神逐渐炽烈。
　　自入海后，他体内属于人鱼的那一部分本能开始冒头，几乎要压过人类的理智占据上风。换在平时，即便人鱼对伴侣强烈的占有欲作祟，郁晏也不会跟一条普普通通、不会思考的小鱼计较，可是在海里，他不但计较起来，还理所应当地跟小鱼争风吃醋。
　　陆初景不知道往自己眼睛里糊了多少层滤镜，看人鱼越发觉得可爱，凶猛的外形可爱，锋利的牙齿可爱，就连毫无理智的吃醋都很可爱，是以根本没发现郁晏有点不对劲。
　　一丁点疏忽，导致了眼下不算严重，但不好描述的后果。
　　陆初景刚要再摸摸郁晏的耳鳍算作安慰，却忽然被人鱼整个抱在怀里。在海中人鱼显然比吸血鬼更加敏捷，他冰凉的手臂强硬地贴着陆初景的后腰，两人毫无间隙地挨在一起。
　　最特殊的那些鳞片翕张几下，而后打开。
　　陆初景：“……”
　　他缓慢低头。由于整个人被郁晏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就算低头也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这不妨碍陆初景有所猜测。
　　为什么感觉……人鱼状态时比人类状态还要夸张？
　　陆初景向来处变不惊，然而此刻，他忽然对自己未来的生活产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担忧。


第七十四章 七十四颗小尖牙
　　海底水波翻卷,一片幽昧中，有两个人影相拥亲吻。
　　陆初景尝到了海水的咸苦,但此刻味觉不能分去他丝毫注意力。人鱼的鳞片光滑冰凉，指尖抚过时鳞片张合，仿佛在迎合他的动作。
　　掌下的触感令人惊异，陆初景起先是被强行拉着手贴过去的，但不久他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于是郁晏顺理成章地也朝他伸手。
　　人鱼手掌的侧鳍带来别样的感受,让他根本不想再拉开距离。
　　现在场面虽然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但也确实有些失控。
　　陆初景艰难地挪动手指，拿出自己平生所有的经验来应对。可人鱼不太好打发,他贴着自己的伴侣磨磨蹭蹭,尾鳍顺势卷起,让陆初景几乎坐在他身上。
　　两人在海底待了很久，等浮出海面时,太阳已经快升到半空。
　　陆初景肩膀以上露出海平面，脚下蹬着水,往旁边游了几米,双手交叉摆出一个拒绝的姿势：“你，现在暂时离我远一点。”
　　郁晏发梢滴着水，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就连眼睫毛都带着水珠，像是被雨淋湿的流浪小狗：“为什么？”
　　“不要演。我现在一点都不会心软，至于原因——”陆初景道。“你清楚的。”
　　他心道：摸准自己吃软不吃硬后，郁晏就时常在求亲近的时候摆出这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可怜样。
　　陆初景明明知道他都是装的,但还是屡屡上当。没办法，人就是会在一个坑里跌倒无数次。
　　郁晏耳鳍飞快地抖了抖,悄悄靠近。
　　陆初景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立马朝旁边游了一段：“半个小时内，不准在我十米之内活动。”
　　人鱼耳鳍往下耷拉，郁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水面下尾鳍垂落，不再摆动。他想继续抱着陆初景，又知道自己刚才有点过分，生怕挨得太近反而惹对方生气，只好默不作声地点头。
　　陆初景看他一副快要碎掉的模样，有点好笑，温声道：“我不是跟你生气，但现在靠太近万一你又……我们还得赶时间回去，离得远一点对你对我都好。”
　　想了想，他一本正经地补了一句：“刚才我也没有不喜欢。”
　　隔了好几米，陆初景看到人鱼眼睛忽然亮起来，耳鳍也竖直了，顿时放心。
　　“好了，再四处看看，有没有海豚鲸鱼什么的。”陆初景举目四望，周围都是汪洋大海，一片波光荡漾的蓝。“好歹是你第一次入海，总得多见识点其他的鱼吧，碰到海豚还能打个招呼，我挺喜欢海豚的。”
　　眼见着人鱼眼里的光要熄灭，陆初景赶紧挽救：“当然，不论是海里还是陆上，我最喜欢的都是你。”
　　郁晏的眼睛又亮起来。
　　陆初景：“……”
　　他努力忍住快要抽搐的嘴角，心想这人鱼怎么还能声控？如果人鱼是夜光的，那晚上在郁晏耳边多说几句甜言蜜语，没准可以把他的眼睛当车灯使。
　　遗憾的是，一直到正中午，太阳当空悬挂，陆初景还是没见到海豚。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回去准备执行任务，陆初景终于朝郁晏招手：“走了，我们得回岸上。你记得方向吧？”
　　不记得也没关系，以人鱼在海里的游动速度来看，只要不是跑到了地球的另一边，他们回程都不会太困难。
　　郁晏迫不及待地重新抱住陆初景，尾巴在海里打了个旋。他辨认了一下来时的方向，直觉便知道该往哪边走。在海洋里，郁晏有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远比在陆地上更加习惯。
　　回程时郁晏刻意放慢速度，但还是很快看到了海岸线。
　　他一点点收紧了双臂，环抱着怀里的伴侣，不舍得就此回到岸上。人鱼尾鳍摆动的幅度缩小再缩小，速度减缓再减缓，慢慢停了下来。
　　短暂的几个小时，郁晏莫名对大海产生了一种归属感，好像他生来便属于海洋。他无比渴望与自己的爱人一起，就此生活在海里。
　　陆初景察觉到他的情绪，反手摸了摸人鱼的脸颊，又侧头亲亲对方犹带水痕的下巴：“怎么，不想离开？”
　　郁晏沉默着点头。
　　除了在面对伴侣的时候，他少有这么强烈的个人情绪。
　　陆初景先是有些惊讶，接着不免心里一软。想了想，他将双手搭在郁晏胳膊上，转过身看对方低垂的眼睛，无比认真地承诺道：“等所有的事情结束了，我们找个无人问津的海岛住几个月，就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到时候你想在海里待多久都可以，我会一直陪着你。”
　　郁晏与他对视许久，才轻轻说：“好。”
　　他刚要带着怀里的人继续往岸边游，陆初景却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郁晏依言停下，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我先前一直没有问过，但现在离计划开始只剩几个小时，再不说可能来不及了。”陆初景语气有些严肃。“你对你的妈妈，有什么打算？”
　　郁晏不解。
　　陆初景：“在研究所的水族馆里，你们曾经交过手，基本可以说是不分上下，都难以彻底制服对方。今天下午你引开她之后，你们俩互相牵制，可能会发生很激烈的搏斗，但应该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现在我担心的是郁成江那边，他跟丁绪风是合作关系，从一开始就站在调查处的对立面。如果这次的行动成功，调查处势必要对他做出相应的处理，即便他认错悔悟，调查处也不会放着郁成江不管，他可以完全控制雌性人鱼，这对人类社会来说是个安全隐患，调查处不会允许郁成江继续活着。”陆初景神色并不轻松。“他做了那么多灭绝人性的实验，其实死有余辜，可是人鱼是无故被牵扯进来的，不论是你还是你的妈妈，本来都该平静地生活在海里。”
　　郁晏一言不发，安静地听。他的视线在海面上飘荡，仿佛没有落点。
　　“从人鱼对伴侣过度依赖的习性来看，我现在很怀疑如果郁成江死掉，你妈妈根本不能独自存活。人鱼连长时间离开伴侣都做不到，一旦伴侣死去，恐怕会伤心欲绝，这是由生理本能控制的，哪怕她根本就没有意识，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陆初景低声说。“如果她真的没办法活下去，你会难过吗？”
　　“我其实……对她没什么感情，我猜她对我也一样。”郁晏缓缓地、缓缓地收回目光，低头看自己身前的海面。他的倒影映在海面上，水波随着微风一晃，那道似人的影子就被搅散，变得模糊又扭曲。“人鱼本身就是情感匮乏的生物，甚至对于伴侣的强烈情感也更多出自本能……在遇到你之前，我知道的唯一一种情感是恨，我恨郁成江。”
　　他说着仇恨，神色却全然是平静的，好像他只是从某处习得了“恨”这个字眼，理解了这一概念，并根据郁成江对待他的方式推测出自己应该恨这个人，所以才“恨”。
　　“但是……”郁晏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我不想她死。”
　　陆初景安慰地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接着说：“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救下她，要是顺利的话，没准能让她获得自由。”
　　郁晏一怔，被发梢盖住小半的耳鳍尖动了动：“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先前在研究所看到过的标本墙么？还有郁成江的实验记录。”陆初景语调平缓。“他在实验记录里写了，所有注射过人鱼血液的动物都出现了脑死亡的现象，无一例外。他研究了很久都没有发现原因，也没找到任何解决办法，所以最后只能放弃实验。水池边上那一整面标本墙，都是他用来做实验的动物，而所有的动物，实验手段都是注射人鱼血液。”
　　“记得。”郁晏点头。“他把我变成人鱼，也是通过注射血液的方式。”
　　“不仅如此，郁成江和丁绪风合作，研发出降低转化死亡率的药剂，里面同样添加了人鱼的血液。”陆初景说。“我一直在想，郁成江身为一个研究生物的学者，使用人鱼血液的方式为什么这么简单粗暴？不论是对待动物还是吸血鬼，他都采取一模一样的注射方式，根本没有分析人鱼血液的组成，也没有从中提取有效成分或尝试用现代科技手段合成替代品。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把人鱼血液当成某种材料……难道郁成江做了这么多年的学者，竟然是个完完全全的门外汉，对所谓的生物研究一窍不通吗？”
　　郁晏微微皱眉。他从未把郁成江视作自己的父亲，但作为实验材料活了那么多年，他对郁成江的研究水平还算了解。
　　为了测试郁晏的智力，郁成江偶尔会给他讲一些高深、艰涩的研究内容。郁成江的学术功底非常扎实，并且他不只做关于人鱼的研究，在生物学领域，郁成江甚至小有名气。先前他们潜入研究所时郁成江不在，就是因为受邀去其他城市参加交流研讨会。
　　郁成江对研究人鱼抱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哪怕他真的一窍不通，也会从头开始学习，这么些年下来，天书都该读懂了。
　　“我一直在想，人鱼血液到底有什么神奇的效果，既能激活你体内的基因，促使你完成从人类到人鱼的转变，数千倍稀释后又能应用在人类身上，作为转化药的一部分，降低在人类转变为吸血鬼过程中的死亡率。”陆初景语速并不快，他一边说，一边理顺自己的思路。“人鱼血液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进程中都起到了关键又不可替代的效果，那么它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人鱼血液最基本的作用是什么？”
　　郁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侧鳍，半透明的膜翼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锋锐异常。他凝望片刻，低声说：“……强化。”
　　“我也是这么想的，人鱼最显著的特征其实是极强的身体素质，不论是肌肉密度、骨骼硬度，还是耐力、速度等，统统远超人类。甚至包括情感上的淡漠，从某方面来说也是强大的一种表现形式。如果不是有‘天授伴侣’，那么人鱼将无可匹敌。”陆初景道。“郁成江一开始想要通过血液获取人鱼的基因，最终没有成功，因为人鱼的血液会将所有生物异化，产生人鱼畸变。这些生物太弱小了，经受不住过度的强化，本身的基因和人鱼的基因在体内冲突，就像被病毒入侵，结果就是人鱼的基因占领上风，但又无法完全融合。注射过人鱼血液的动物们就像跨越了生物进化的正常历程，一下子被推往终点，自然而然，它们都被淘汰了。”
　　郁晏默然不语。
　　他是注射实验中唯一一个成功进化的，但那源于他本身就拥有一半的人鱼基因。人鱼的血液就像一把钥匙，能够打开生物自我强化的大门，但对于世界上大多数生物来说，门后存在的不过是死亡而已。
　　“这么多年，郁成江始终只用人鱼血液做实验，就连转化药里添加的也是血液，这说明人鱼的血液具有不可替代性。它可能无法分析成分、也无法合成，甚至有可能是某种特殊的、单独存在的物质。郁成江研究了几十年，也只是粗略地掌握了如何去使用。”陆初景忽然笑了。“我想，他应该没有反向研究过如何缓解人鱼畸变，也无法治疗由注射人鱼血液导致的脑死亡吧？”
　　郁晏竖直的瞳孔顿时一缩：“你是说，给郁成江注射我的血？”


第七十五章 七十五颗小尖牙
　　“在辛灵灵被绑架后,我们曾经在辛国平家里看到过成勋送去的转化药，你当时说里面能闻到人鱼血液的味道。药剂是透明的,我却在里面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蓝色，分量极其微小。”陆初景回忆。“转化药能够降低死亡率的原理，是人类本身的身体素质在人鱼血液作用下得到了一定的强化，郁成江在转化药里添加的人鱼血液必定临近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死亡率，却又不至于发生畸变。一支药剂里,只有那么一丝肉眼几乎看不到的蓝色血液，那就是人类能够承受的最高界限。”
　　郁晏：“郁成江现在大概率变成了吸血鬼，他不再是人类,怎么能确定……”
　　他忽然停滞,猛地抬眼看陆初景,见对方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不久前我找你要过一滴血，为了救耿子诚。”陆初景神情狡黠。“我让曹佑安试用一支光明药,发现他没有在用药后产生听觉更加灵敏、情绪异常焦躁等后遗症，由此确定了转化药的另一重作用,即用过转化药的吸血鬼再使用光明药,其实是绝对安全的。当初我不知道为什么丁绪风暗里筹划那么多年，却选在今年开始他的计划，这个节点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觉得光明药的弊端已经不是阻碍？先前我猜测是转化药研制成功。这个推测本来没错，但其实，转化药的作用不止是降低死亡率，它还能够消除光明药的副作用。丁绪风确实已经找到了完美使用光明药的方式,故而他终于开始着手实现自己的野望。”
　　“你那时候就在想要怎么从郁成江手里救下她吗？”郁晏问。
　　“更早的时候，我就有了一点模糊的想法,每次潜入研究所里见到她，我总会有那么一点不忍心。”陆初景叹气。“但一直以来我都不能确定人鱼血液对吸血鬼是否还有作用，想法未经过证实，我就没有跟你说。使用人鱼血液的风险太大了，我总不能随便在别的吸血鬼身上做实验，否则跟郁成江又有什么差别？直到耿子诚屡次失控——要是再不想办法，他继续失控下去只能等着被调查处清除，最差的结果就是死，我想耿子诚当时要是有意识，应该也不会拒绝试一试。”
　　“我把你的血涂抹在褚卫的手指上，让他在探望耿子诚时伺机制造出一个小伤口，尽量用手指接触伤处……果然在第二天，耿子诚就苏醒了，不但如此，他身上由于注射光明药后银离子不耐受导致的灼伤也全部都恢复，这些都足以证明人鱼血液对吸血鬼同样有作用。”他摸了摸鼻尖。“虽然是我自作主张，但结果终归是好的。”
　　“所以，只要给郁成江注射足量人鱼血液……”郁晏嗓音有些哑，眼里却燃起一簇火焰。“他就会失去意识，毫无知觉，变成一个植物人？”
　　“可以这么说。”陆初景点点头。“这样一来，他其实没有死亡。伴侣的躯体如果还存活着，那么人鱼是不是也有可能成功存活下来呢。甚至乐观一点，郁成江脑死亡后失去对雌性人鱼的掌控力，她会不会恢复意识？毕竟在遇到所谓的‘天授伴侣’之前，她一直独自生活在海洋里，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吧？哪怕只是动物一般觅食、捕猎的本能意识，也比不由自主受郁成江驱使好得多。”
　　他眼里带笑，声音轻缓。
　　“我知道人鱼情感淡漠，知道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亲情，没有什么族群关系，甚至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她的孩子。但是我想，你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些除了我以外的联系，一个人的生命和情感不应该完全维系在另一个人身上，我希望你能体会到亲情、友情，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情感。这应该很难，毕竟人鱼从生理构造上就跟人类完全不同，也或许这些对你而言并不重要。”陆初景缓缓道。“但我觉得人类的情感是很美妙的，哪怕是负面情感，当下痛苦的时刻过去，许久以后再回忆起来，虽不见得会变美好，却仍然是一种独属于自己的感受。人能够确认自己真实存在，依靠的就是对‘自我’的感受，所以每一种情绪都弥足珍贵。我认为这些很美好，而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分享给他。我们可以慢慢来，哪怕到最后你还是体会不到其他的情感也没关系，至少，你已经知道爱情是什么了。”
　　长久沉默。
　　郁晏耳边一片寂静。人鱼的听力分明异于常人，要是他愿意，连次声波都能轻易捕捉到，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听不清半空盘旋的海鸟鸣叫，也听不清耳边拂过的风声。
　　他眼睛有些模糊，毫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底逼人的热意散去，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视野里闪过，“噗通”一下落进海里。
　　郁晏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说话时，他的声音竟在发抖。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为我考虑这么多。我……”
　　“等等，你先别出声。”陆初景忽然神色凝重，视线缓慢下移，再下移。他紧紧盯着蓝色海面下一颗泛着光的圆珠，右手快、狠、准地往水下探去！
　　“这——”陆初景眼睛略微张大，露出惊奇的神色。
　　他举起握成拳状的右手，在郁晏眼前慢慢摊开，手心里赫然是一颗浑圆规整、散发着淡淡光晕的灰蓝色珍珠。
　　郁晏：“……”
　　这颗珍珠明明躺在陆初景的手上，却如同哽在郁晏的喉咙里，将他那些未出口的话堵得严严实实，先前适合互诉衷肠的温馨氛围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初景拇指和食指捻起那颗一看就不同凡响、品相极佳的珍珠，啧啧称奇，随后瞥了眼人鱼还有些泛红的眼眶，嘴角一抽一抽的。
　　郁晏将他略显复杂的表情尽收眼底，顿了两秒，面无表情地鞠了一捧海水泼在自己脸上。
　　“没关系。”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平淡。“你想笑就笑吧。”
　　“其实也没有很好笑。”陆初景板着脸。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破功，耸着肩膀笑到颤抖。“主要是我没想到一个一米八几、身强体健的男青年会哭出小珍珠……这画面有点诡异，你不觉得吗？”
　　郁晏默然，无可奈何道：“是有点。”
　　如果那“会哭出小珍珠的男青年”不是他自己就好了。
　　陆初景将那颗灰蓝的珍珠看了又看：“我一直以为人鱼泣泪成珠只是神话故事，原来你们人鱼是真的能哭出珍珠来。你别说，这珍珠还挺好看，圆润饱满、颜色也独特。最主要的是，这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颗人鱼珍珠，跟其他所有的珍珠都不同。”
　　“……你喜欢就好。”郁晏说。“送给你。”
　　“好啊。”陆初景笑着点头。“来自男朋友的绝版礼物，却之不恭。”
　　他忽地想起刚把郁晏捡回家的时候还盘算过：要是人鱼真的能哭出珍珠的话，能不能让郁晏多流点眼泪来抵房租。
　　现在郁晏倒是真的哭出珍珠了，可今时不同往日，陆初景再顾不上考虑人鱼产出的珍珠算海水珠还是淡水珠，养殖珠还是天然珠，他只希望郁晏以后少经历挫折痛苦，希望他以后流泪成珠，都是因为感动和喜悦。
　　这大概就是爱一个人的感受。
　　“好了，我们在海里耽误了好久，再不回岸上，曹佑安和耿子诚估计会以为我们密谋跑路。”陆初景道。“既然你也不想你妈妈就这么跟郁成江一起死去，那我们就试试刚才说的那个办法，给郁成江注射你的血液。如果成功了，她也许会重新获得自由，如果不成功……最坏的结果其实跟不去做这个常试是一致的。既然如此，不如赌一把。”
　　陆初景往往习惯将一切都计划好，但有时候人力已尽，剩下的只能看天意。他做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还是不知道雌性人鱼能不能活下来。
　　他又想，世事确实奇妙。有时候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比如人鱼和天授伴侣的相遇，又比如雌性人鱼和郁晏这段母子缘分。
　　雌性人鱼的血液激活了郁晏体内属于人鱼的基因，现在郁晏的血液或许能发挥作用，将自由重新还给她。
　　“嗯，听你的。”郁晏颔首。
　　他们游到近海，远远看到沙滩上已经有很多游客。有的套着游泳圈在海水里扑腾，有的舒舒服服在躺椅上喝汽水，还有一对拍婚纱照的，新娘洁白的头纱随着海风飘扬。
　　郁晏不方便再保持人鱼的形态，准备变回去。
　　陆初景左顾右盼，确认周围的海里没有人，压低声音道：“你裤子呢，不会没带吧？”
　　郁晏：“。”
　　他默默沉入海里，尾鳍带起巨大的水花。两分钟后浮上来，鱼尾已经消失不见，陆初景亲自为他挑选的那条花花绿绿大裤衩被好好穿在身上。
　　陆初景：“你变出来的？”
　　“下水之后，朝你游过去的时候顺手把泳裤藏在珊瑚丛里了。”郁晏道。“我是接受人类观念长大的，自身虽然不会产生羞耻感，却也知道裸奔违反社会公德。”
　　两人登上沙滩，背包还好好地待在原地。
　　郁晏取出浴巾，将陆初景整个脑袋兜住，擦干他的湿发，动作温柔又细致。周围人多，郁晏不想被发现异常，始终低垂着眼睛，一心一意地看着眼前的人。
　　陆初景头发半湿，黏成缕状，普通男人顶着这样一头湿乎乎的乱发总会显得狼狈，可他长得实在好看，连鬓角都像仔细描绘过似的，站在正午的阳光下，苍白的皮肤看起来几乎要发光。
　　落在郁晏眼里，更没有一处缺点。
　　陆初景被裹在浴巾里揉搓了好几分钟，他终于不耐烦了，按住郁晏的胳膊，好笑道：“你这是在给我擦头发，还是在满足你自己的小癖好？”
　　郁晏：“都有，又不冲突。”
　　“做人呢，有的时候还是不要太诚实。”陆初景从他手里抽走浴巾，自己胡乱擦了几下。“别磨蹭了，你把包拎上，咱们走。”
　　“好。”郁晏点点头。他单手拎起背包，动作忽地一顿，皱眉道：“重量不对。”
　　-
　　调查处的车停在路边，耿子诚立在一旁，冲远远走过来的两人招手示意。
　　曹佑安没打光明药，看着外面大好的日光，自己却只能坐在车里，别提有多郁闷了。
　　最让他心梗的是，耿子诚从沙滩上返回后就一直站在车旁闲适地晒太阳，半小时前还抽空去买了一瓶冰可乐，当着他的面喝完了。
　　同样是吸血鬼，有的吸着可乐晒太阳，有的大白天里和对象甜蜜约会，曹佑安却只能缩手缩脚地坐在驾驶座上，连把车窗降下一条小缝透个气都不敢，生怕被当场晒死……这一上午，几个人过得可谓天差地别。
　　因此，陆初景刚打开后座门，曹佑安就转头，幽幽道：“约会愉快吗？”
　　“挺愉快。”陆初景点头。“你看起来就不太愉快了。”
　　“呵呵。”曹佑安扯起一边嘴角，露出歪嘴龙王般的冷笑，又转头看向副驾上正在系安全带的耿子诚。“冰可乐好喝吗？”
　　“好喝啊。”耿子诚也点头。“可惜你没喝到。”
　　曹佑安：“……”
　　他整个人都要炸了，试图做出三分怒气、三分不屑、三分凉薄外加一份讥笑的复杂扇形图表情，最终变成面部神经失调。
　　曹佑安：“你们知道这几个小时我是怎么过的吗，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自己享受，呵呵——”
　　冰凉的玻璃瓶贴在他的脸上，耳边响起小气泡炸裂的声音。
　　“喝汽水吗？”陆初景问。
　　曹佑安下意识接过，徒手掰掉瓶盖灌了两大口，冰可乐一直从喉间凉爽到胃里，浇灭了所有火气。他这才想起来问：“你专门给我带的吗？”
　　“嗯……倒也不是。”陆初景晃了晃背包，又从里面拿出两瓶一样的汽水。“我们从沙滩回来，拎着包觉得重量不对，打开就发现三瓶可乐被包在一条浴巾里。”
　　副驾上，耿子诚开口道：“我买的。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上岸，所以放在背包里保温。”
　　“猜到了，谢谢你的饮料。”陆初景点点头，把手里的两个玻璃瓶都递给郁晏。
　　郁晏接过汽水，同样徒手打开瓶盖，又往里面放好吸管，举起来递至陆初景嘴边，这样他一低头就能直接喝。
　　曹佑安简直没眼看，捂着额头转向副驾驶。
　　“不是，你一共买了三瓶对吧，其中有一瓶是给我的。”曹佑安不解。“那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把给我的那瓶单独带过来？”
　　耿子诚：“我喝冰可乐的时候，旁边有个人羡慕地看着，这样可乐会更好喝。”
　　曹佑安：“……你是不是闲得慌？”
　　-
　　与此同时，远隔万里的江州。
　　蓝色厢式货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行驶到市中心，在古建筑坐落的景区入口拐弯，放缓了车速，慢慢停在电动闸门前。
　　道闸栏杆旁边的保安亭里，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打开窗，被炎热的暑浪扑了一脸。接近中午，太阳热烈，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保安半眯着眼，探头看了看货车，大声道：“这儿不让进，只能步行！左转两百米有停车场！”
　　车窗降下来，露出一个年轻女人的侧脸。
　　这年头开货车的女司机不常见，中年保安惊讶地多看了两眼。副驾上坐着个年轻男孩，双手拉着胸前那一截安全带，目光交汇时冲他笑了笑，看起来十分紧张。
　　“接到通知说这里的古建筑有损坏，需要进行修复。车里装的是建筑材料和工具，里面有一些木料比较重，必须开车进去。”女司机开口道。“这里是维修申请报告以及批复，您看看，确认没问题的话就放行吧，我们赶时间。”
　　一叠厚厚的纸张递到中年保安面前。
　　他将信将疑地接过，第一张纸上写着：尊敬的领导，本单位计划对位于江州市xx区xx街道xx号的古建筑进行保护、修缮等工作，现向贵部门提交申请报告……
　　下头分好几个部分详细列出了需要进行修缮的位置、使用的材料、进行维修的具体日期、修缮所需的预算以及经费来源，事无巨细全部写得明明白白，一串接一串的数字，看得人眼晕。
　　保安在那串数目上扫了一眼，顿时咂舌，立即挪开眼神，一路往下找落款处盖的红头章。
　　他又翻看了批复和施工方案，以及允许货车进出景区的临时通行证，上面的公章十分清晰，只有一个问题。
　　中年保安纳闷道：“咱们江州市的古建筑，怎么是由临津那边批复的维修报告？隔得这么远……临津还能管江州的事了？”
　　女司机平静道：“这次情况比较特殊，有一座古建筑损毁的比较严重，从临津请了专家协助。我们今天先送材料进去，再确认一下建筑的具体状况，过两天临津的专家会亲自赶到这里主持修缮。”
　　“哦哦，是这样。”保安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维修单。他其实不太看得懂上面列出来的一二三四，但本着负责的态度，最后确认了一遍临时通行证上的签名和印章。
　　“柳清秋。”中年保安将许可人的名字念了一遍。“这名还怪好听，是个女的吧？”
　　女司机目视前方：“不知道，这种都是领导，我哪能认识。”
　　副驾上的年轻男孩瞥了她一眼，表情奇妙。


第七十六章 七十六颗小尖牙
　　中年保安再三确认后,最终放行，卡车顺利进入景区,停在这片古建筑群落里唯一一座私宅前。
　　卡车停稳熄火，柳清秋迅速解开安全带跳下车，落地后左右环视，观察周围环境的同时迅速记忆路线与建筑方位。
　　另一边的褚卫有样学样，也跟着下车，他先是被灼目的太阳晃了下眼睛,适应数秒后也开始熟悉地形——这是在短暂特训中学到的技巧，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首先要弄清楚四周的路线，这样至少逃命的时候知道往哪边跑。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判断出制高点,视野扩大后规划出的逃生路线才更全面也更安全。
　　夏天的正中午实在太热,游客们参观大都避开这个时间点，故而在外面晃的人并不多。景区里仅有的几家饭馆和冷饮店都是人满为患,估计是被日头晒怕了，打算在店里吹吹空调,等到下午再开始游玩。
　　眼前这座古宅门口立了“居民建筑,游客禁入”的指示牌，摆明了不欢迎闲杂人等，所以附近空无一人。
　　柳清秋站在古宅大门前，将门口灰白的石狮子、一尘不染的台阶和漆面完整的朱红色立柱都尽收眼底。她转头低声道：“把模拟搏动器打开，以防万一。”
　　褚卫比了个“ok”的手势，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个两厘米见方的不明器械，摁了一下上面的开关,推动自锁，然后把这小玩意儿贴在了自己胸口。
　　“砰、砰、砰——”
　　褚卫听到自己胸口传来一阵阵心跳声,此刻他仿佛重新成为人类，与以前的自己同频共振。
　　这东西叫模拟搏动器，是出发前他领到的装备之一，贴在身上会一下又一下震动，模拟人心跳的频率，短暂欺骗吸血鬼的听力。
　　不过这玩意儿很是鸡肋，因为吸血鬼不存在呼吸、心跳等一系列生理指征，所以模拟搏动器无法获取吸血鬼的实时身体变化，也就不能根据生理指征智能调整心跳频率，只能手动调整。
　　吸血鬼戴上这个东西，哪怕从万米高空往下跳，也能保持平稳如酣眠的心率，真正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发明这个东西的研究员曾试图给模拟搏动器加装速度协同调整反应模块，结果是万米高空跳伞时心率固然会变快，可坐动车时心率同样连着砰砰砰跟快炸了似的……最后他放弃这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小玩意儿，去改进新型光损武器了，目前还未有成果。
　　“你去敲门，打探一下里面的情况。”柳清秋冲褚卫示意。“丁绪风很重视这座老宅，应该会留人守卫，不过周围活动的都是普通人类，因此他留下的吸血鬼守卫数量应该不会多。”
　　褚卫吃了一惊：“敲门？我们不应该悄无声息地潜进去么，光明正大地敲门会不会打草惊蛇？”
　　“在对里面的地形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潜入，是成功隐蔽起来的可能性大，还是被瓮中捉鳖的可能性大？”柳清秋反问。“你没有执行任务的经验，我不可能单独放你进去，但我又是个人类，心跳声就决定了我无法‘悄无声息’地潜入。你现在戴上模拟搏动器，完全可以伪装成来修缮古宅的人类技术员，至少先去敲门试试。如果能引出一两个，就在门口解决，各个击破，这样胜算更大。”
　　褚卫立刻被说服，点点头，上前两步，迈上大门前的石阶。他摸了摸胸口的模拟搏动器，深吸一口气，抬手扣响黄铜门环。
　　“有人在吗？”褚卫大声喊。“我们是市里搞文物保护的，单位收到了古建筑修缮的申请，今天专门派人来看看具体情况，里面有没有人啊，开一下门让我们技术员进去检查一下！”
　　朱红色大门紧闭，里面半晌没有动静。
　　褚卫回头与柳清秋对视。柳清秋扬了扬下巴。
　　褚卫开始拍门，他有意控制了力道，让自己不至于三两下把眼前这扇历史悠久的朱漆大门拍碎，同时声音又非常大，门板“砰砰”作响。
　　“有人在吗？”褚卫提高嗓门，声震百米，确保宅子里只要有人，就算在睡大头觉也能立马被惊醒。“市里文物保护单位的，上门检查！”
　　仍旧没有人来开门，但褚卫耳朵略微动了动，听清里面有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刻意放轻脚步，缓慢接近了大门。
　　褚卫回头看了眼柳清秋，略微点头。同时手伸进作战服的腰包里——特制的作战服浑身上下有不知道多少个大大小小的口袋，能把一切必要的不必要的武器或者药品统统塞进去——他的手指略微一动，幽蓝的光在指尖闪过，随即隐没在手心。
　　“到底有没有人啊？”他用左手继续捶门，声音里充满怨气。“搞个检查怎么这么费事，不是你们自己申请的修缮么？开开门！”
　　朱红大门的内侧，有个长相平凡但眼神格外凶戾的男人站在门后。他一语不发，在一阵响过一阵的巨大拍门声中，神情渐渐不耐烦起来。
　　外面的人还在叫嚣，拍门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声音也越来越大。男人恶狠狠地看着大门，忽然左右晃了晃脖子，骨节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丁绪风在老宅内留了两个知根知底、还算信任的吸血鬼做守卫，这男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很早就跟着丁绪风“共创大业”，虽然因为本身能力不足没什么建树，但怎么说都是元老级人物，因此被分配了老宅守卫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说出去又很有面子的活儿。
　　毕竟这里是丁绪风的祖宅，要是有朝一日他的计划全部实现，这里也能算是个“龙兴之地”，到时候说自己在老宅做守卫也算是一种荣耀，就像古时候给皇帝御书房站岗的守卫，那必然跟一般的守卫有所区别。
　　吸血鬼自诩高级物种，但在人情世故方面还是未能摆脱人类社会各种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不知死活的人类。”他满脸阴冷，舔了舔嘴唇。“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这个眼神里藏不住戾气的男人曾是个无法无天的凶徒，成为吸血鬼后，他残害了不少人命，心中毫无怜惜悔愧。甚至有时他吸血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食欲”，而是单纯地想要看到那些人类在逐渐失血的过程中惊恐挣扎的模样……垂死的人脸上往往会浮现出一种混合恐惧与哀求，不甘与解脱等种种复杂情绪的耐人寻味的神色。
　　男人对此有瘾，观看人类垂死一刻的欲望比吸食鲜血更让他割舍不去。
　　看守老宅的工作单调又无聊，他每每听见老宅外来往游客发出的嘈杂声音，总是按捺不住地想：他要是抓一个落单的人进来杀掉，应该不会那么快被发现吧？丁绪风的计划已经开始了，很快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吸食新鲜血液，欣赏人类濒死之际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男人反复压抑自己的渴望，直到此刻。
　　门外的人心跳强健，听起来非常健康，他的嗓门也很大，应该是个有活力的年轻人，拍门的手毫不停歇，如此有力，拼命挣扎起来一定会很有趣。
　　他只要打开门，就能把这个主动送上门的人类拖进来，无论对方如何哭嚎恳求，都不会再有走出这座古宅的机会。
　　男人内心蠢蠢欲动。
　　拍门声一直未停歇，男人忽地想起这里不止他一个守卫。两个守卫分管前后，另一个在宅院的后门常驻，轻易不会到大门口来查看，但万一喊门声越来越大，惊动了另外的守卫，对方说不定会出面阻止，驱赶门外的人。
　　男人心一横，眼里闪过一道嗜血寒光：“来了！”
　　门外，褚卫终于听到动静，心里一凛。这次他不敢回头，只迅速朝身后比了个手势，整个人紧绷起来，像是蓄势待发的利箭。
　　门栓响动，陈旧、古老的朱红色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一寸寸露出古宅内部的景象。
　　褚卫的视线与一双饱含凶戾之意的眼睛对上，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慑于门后那个人眼神中流露出的血腥气。
　　“文物保护的？”那个人扫了一眼褚卫，又去看柳清秋。“两个人么，进门再说吧。”
　　“好、好的。”褚卫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以免露出破绽。他握成拳的右手紧了紧，闷着头向前，从男人身边走了过去。
　　“你不进来么？”那人看外边还站着个女人，不由问道。他眯了眯眼睛，神色有些垂涎。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他们两人是一道的，当然不能放走这个女人。据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女人的血更加美味……有种特别的香气。她们垂死时的表情也更加脆弱美丽，奄奄一息时微弱的呼吸声是世界上最好的安眠曲。
　　柳清秋没有答话，一双眼睛平静得像无波无澜的湖面。
　　那人顿了一瞬，不知怎么后背一阵发凉，好似死神在他身后举起了镰刀。
　　这一瞬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本能地矮下身体。他下蹲的同时头顶飞快闪过一道黑色的影子，迅捷又沉重地砸在朱红的大门上，霎时木屑飞溅！
　　与此同时，他并没有选择朝前闪躲，反而撤向斜后方，眨眼间回到了朱漆大门后，正与偷袭不成的褚卫对上。
　　褚卫倒抽一口气，警惕地与守卫对峙。
　　经过几天的特训，褚卫到底掌握了一些战斗技巧。进门后他站在守卫身后，找准时机朝对方脖颈处发动攻击且下了狠手。
　　他选择攻击这里是有理由的，对吸血鬼而言致命的地方只有两处，即心脏和颅脑。头骨是人身体最坚硬的骨头之一，变成吸血鬼后同样如此，他站在守卫身后，攻击对方最坚硬的的头部很难一次造成致命伤。心脏处有肋骨保护，从背后发动攻击也很难一下穿透。
　　所以他选择了颈部。
　　折断颈骨对吸血鬼来说虽不致命，却能暂时切断头颅与躯干的神经反应，让他短时间内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吸血鬼固然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自我修复，但这一点时间已经足够褚卫杀死他好几次。
　　可惜的是，多年来藏头露尾、面对危险养成的本能反应恰好让他躲过了来自褚卫的致命一击。
　　“你不是人类？！”守卫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激怒，此刻简直是在咆哮。“你不是人类！”
　　人类显然没有办法一胳膊砸穿一扇厚重的实木门，也不可能拥有如此迅疾的速度……但他们为什么有心跳？为什么能在阳光下活动？
　　光明药还没有在吸血鬼中流通，除了他们自己人，不可能还有别的吸血鬼能够正大光明出现在太阳底下！
　　可要是自己人，为什么要伪装成人类找上门，又为什么一言不发就展开攻击？
　　诸多疑问充塞着守卫的大脑，但此刻他最强烈的情绪不是疑惑，而是愤怒。
　　如果面前这一男一女不是人类，那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可供他吸食的鲜血。杀人吸血的渴望在此刻落空，他的脸色骤然扭曲，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褚卫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暴怒起来，紧张地冲上前试图捂住对方的嘴。
　　不能让守卫发出声音，他们还不知道这座宅子里到底有几个吸血鬼，这时候把其他人招来，没准他跟柳处长都得交待在这里！
　　极度的愤怒之下，守卫几乎失去理智。此刻他最该做的不是跟褚卫缠斗，而是立刻呼叫自己的同伴，但他没有，反而往前冲，朝着褚卫迎面而来。他五指张开，指节爆响，手背上青筋鼓动，像是游动的蛇。
　　他要掐住面前这个人的喉咙，扼断对方的颈骨，扒开对方的胸口，将肋骨一根根翻开折断，最后扯出心脏，在对方痛苦求饶的声音中捏碎——
　　守卫眼神赤红，愤怒充塞了他的每一根血管，他嘶吼着飞扑向褚卫。
　　褚卫后背寒毛直竖，胸口的模拟搏动器还在发出稳定、平缓的心跳声，他却觉得自己的魂都快飞了。
　　还在学校的时候，褚卫曾听年级里“混道上”的某个小黄毛吹嘘，说自己跟着大哥见过一个杀人犯。他说杀人犯的眼神和寻常人不同，对视时像被一把刀狠狠扎进眼睛……让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惧。
　　褚卫当时不屑一顾，心想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不也还是人么，怎么可能单凭着眼神就往别人眼睛里扎刀子，那警察还不得再把他抓起来判一个故意伤害？
　　直到此刻，他忽然明白了那小黄毛的意思。
　　杀人犯的眼神岂止像一把刀扎进眼睛，简直像烧红的烙铁或者飞射而来的子弹，令人不敢逼视。
　　一瞬间，褚卫心里闪过逃跑的念头。他脑海里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尖叫“快跑快跑快跑”！跑开，躲起来，离眼前这个骇人的吸血鬼远远的，离这荒谬又危险的一切都远远的。这里发生的一切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也只不过是个被无辜殃及的受害者，难道真以为自己参加过几天的特训就能对付那些杀人如麻的吸血鬼了么？他又没有义务为所谓的拯救世界付出生命！何况就算这世界被吸血鬼控制了也不会毁灭，只不过是换了群体主导吧？
　　可褚卫的腿却没有挪动，他脑海里闪过陆初景漠无表情的脸，闪过耿子诚全然不似人类的面庞，闪过柳清秋坚定的眼神……最终定格成那天晚上最后所见的母亲的剪影。
　　漆黑的剪影渐渐散去，化成一泼血，兜头盖脸朝他浇过来。
　　褚卫猛地咬紧了牙，齿关紧扣几乎要发出咯咯声。他心里的犹豫一瞬间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往无前的勇气。
　　假如他在这里退却、逃跑，谁来为妈妈报仇？假如他不为这说起来狗屁倒灶的“拯救世界”付出点什么，又有多少人会和妈妈一样悲惨地死去？
　　悲愤催生了胆气，褚卫强迫自己迎上前，不闪不避。
　　两道身影对冲，瞬间交错。守卫的虎口大张，牢牢卡住褚卫的喉咙，坚硬如同钢铁。他手上的力道重逾千斤，褚卫的喉骨发出极轻的骨裂声……他撑不了太久，喉骨就会被直接捏碎。
　　守卫嘴角勾起一个笑，充满了虐杀猎物的快感。
　　可被他捏住喉咙、看上去仿佛小鸡仔一般的男生并未有丝毫恐惧，反而凝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糟了。守卫忽然意识到自己捏住对方的喉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极近……近到这时候若是再被攻击的话几乎不可能躲开。
　　他的手略微一松，本能地想要后撤。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褚卫手指翻转，幽蓝色光芒一闪而过。守卫忽然觉得喉间剧痛，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切开了——但这世界上哪里有能够轻而易举切开吸血鬼喉管的武器？！
　　守卫的视线惊恐下移，却怎么也看不到自己的喉咙。
　　褚卫一击得手，自然不会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纵然他第一次伤人，此刻手脚几乎在发抖，但连续的特训终究还是起到了些作用。
　　他几乎没有思考，便朝着守卫喉间的伤口攻击，一只手掰着对方的下巴往上，另一只手捏在尚未愈合的伤处。那里的伤口深可见骨，他的手指能摸到支出皮肤的尖锐骨茬，随着守卫的挣扎，颈间肌肉还在一下又一下地收缩、跳动。但这伤口实际又还不够深，碍于武器的宽度不够，终究未能直接割断守卫的头颅，剩下的部分还需褚卫自己来完成。
　　褚卫后槽牙紧咬，强忍着害怕，坚定地收紧了手掌。他再也不是那个跑一千米体测都要气喘吁吁的高中生了，此刻他力气大得能够生生掰断钢筋。
　　在巨大的力道下，守卫被切割后尚未复原的颈骨再也支撑不住，“咔”地碎裂，像是一截甘蔗，被轻而易举地折断。他的头颅向后弯折，后脑勺与脊柱贴在一起……入目皆是倒悬的景色。
　　原来脖子被折断是这么恐怖的事情，骨裂的声音像是响在他的脑海里，令人战栗。他忽地想起被自己折断喉骨无望死去的人类，当时他们也是这么恐惧么？
　　他喉头一阵阵紧缩，想要说点什么，但再也发不出声音。
　　褚卫知道一旦放开，守卫就有机会恢复，于是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这个姿势。在他们相互搏斗的时候，柳清秋走进古宅，她顺手将已经残缺不全的大门阖上。
　　女人轻柔、缓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带着死亡的寒意。守卫头颅向后折，看不到来人，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更加重了他的惊惧。
　　脚步声停下了，女人站在他的侧边，守卫的倒悬的视野里恰能看见她整个上身。
　　女人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那东西薄薄一片，在女人手腕动作时闪出一片熟悉又令人心惊的幽蓝色光芒。
　　这就是那件武器，能够轻易切断吸血鬼喉咙的利器！
　　守卫睁大了眼睛，竭力去看，他的喉咙“嗬嗬”作响，眼球里布满红血丝。终于，他看清了——那竟然是一片鱼鳞！
　　只是泛着锋锐的、兵器般的冷光。
　　女人指间挟着那枚无坚不摧的鳞片，迷离又冰冷的蓝色渐渐在眼前放大，离他的眉心越来越近。
　　守卫只觉得眉间一痛。那痛楚越来越剧烈，随着鳞片的移动一路扩散，从眉心到额丘再到顶骨……几乎剖开了他的大半个头颅。守卫忽地停止了最后的挣扎，手脚软软地垂下去。
　　他死了。
　　褚卫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幕，全身近乎瘫软。他松开手，守卫的尸体跌落在地上。褚卫呆呆地看了两秒，忽然转过头。
　　“呕——”
　　-
　　下午两点，参与这次行动的全部人员按时聚集在陆初景的房间，没有一个缺席。
　　曹佑安和辛磊坐在沙发上，耿子诚独自站在窗边，郁晏拉着陆初景的手，两人十指交握。
　　房间里寂静一片，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但所有人的视线都时不时落在茶几上，那里摆着一个通讯器。
　　他们在等一个消息。
　　“滋滋——”通讯器忽然震动起来，一路向茶几边缘转移，眼看就要掉下去。
　　曹佑安惊得一跳，赶忙捞起通讯器，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松了口气。
　　“一切顺利。”他转述。“那座建筑已经炸掉了，目前柳处和褚卫正在进行后续的布置，丁绪风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收到消息。”
　　提起被炸掉的古建筑，曹佑安脸上露出肉疼的神情。
　　“希望一切顺利。”辛磊低声说。“丁绪风真的会派出成勋么？”
　　“他会的。”陆初景的语气平静又笃定。“他能猜到这是有人故意要将成勋从他身边引开，但他还是会派成勋去老宅。丁绪风表面上温煦儒雅，实际却再自负不过，又十分独断。他把自己的计划视作时代洪流中必然的变革，自恃两款药剂在手，追随者无数，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是蚍蜉撼树。所以就算丁绪风知道这是个陷阱，仍然会往下跳，因为他笃定胜利一定属于自己，任何阻拦他的人都会像蚂蚁一样被碾死。”
　　“现在我们就是这些蚂蚁……”曹佑安喃喃。
　　辛磊见他这么沮丧，不由安慰道：“蚁多咬死象。”
　　曹佑安顿了顿，双眼无神：“我们这些蚂蚁加起来也才五只……听起来前途更加渺茫了呢。”
　　“这种时候就不要说丧气话了，并不会显得你很幽默。”陆初景道。“各自检查一下装备和武器，养足精神，等待接下来的行动。”
　　-
　　褚卫站在一片废墟中四下张望。
　　这座古建筑在短短三分钟内变得面目全非。朱红的立柱断裂倒塌，灰白的旧瓦片碎成拼都拼不起来的渣滓，那些经过仔细雕琢又精心彩绘而成的檐角更是变成了毫无价值的废旧木头。
　　一只失去上半个头的石雕脊兽滚到褚卫脚边，他低头看了看，发现石雕上有十分粗糙的修补痕迹，材料竟然是水泥。
　　他四下扫视，这才意识到朱红漆面的木质立柱里头已经被虫蛀了大半，几乎变成了空心的，那些表面上辉煌焕彩的檐角大都朽掉了，只是不断有人填补彩漆，勉强维持了表面上的光鲜亮丽。
　　原来这座古建筑只剩下空空的外壳，就算不被他们炸掉，也在渐渐腐坏崩塌。丁绪风并不在意这座老宅的历史和文化价值，他只需要宅院跟以往一模一样。
　　“发什么呆？”柳清秋从他身后走过，艰难地拖着沉重的金属器械。“过来帮忙把它架好，确保整个老宅的地基都被笼罩在照明范围内。”
　　“哦哦，好。”褚卫赶忙上前帮忙。
　　吸血鬼的力气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轻而易举清理出一片平整的地面，协助柳清秋把沉重的大型器械布置好。
　　这东西长得像个超大号的补光灯，它也确实是用来发光的。
　　至今为止，人造光源未能彻底替代太阳。吸血鬼会在阳光照射下化为飞灰，且一旦形成创口，恢复速度会很缓慢，如果灼伤深至骨骼，更需要数十年的恢复期。人造光源却没有这个效果，多年研究制造出的光损仪虽然能够对吸血鬼造成创伤，但一离开光损仪照射范围，吸血鬼的伤势很快就会复原。
　　新型光损伤武器迟迟没有进展，正是因为人造光源的作用不够强。
　　眼前这个超大号的“补光灯”，是调查处最开始设想的大型光损武器，用来模拟强太阳光，能够对吸血鬼造成一定的伤害。它的缺陷在于体积过大的同时照射范围过小，只有提前布置才能派上用场，可偏偏造成的伤害又有限，因此十分鸡肋。研究出来没多久就被丢进调查处的库房里了，直到上次耿子诚和褚卫打架打穿地板落入地下一层的库房里……
　　陆初景看到了这些尘封的器械，想着多少能派上点用场。
　　褚卫搭好一个钢架，把大型光损仪放上去，牢牢固定住。他心里没底，疑惑道：“这真的有用吗？成勋一定会打光明药的吧？”
　　“这些不是给他用的。”柳清秋轻声道。“是给我用的。”
　　-
　　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上，一艘游轮正缓缓向前。
　　海上航行时常有海鸥追逐跟随在游轮周围，不时落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丁绪风站在游轮最前方的露天观景台上，面前就是一群扑扇着翅膀的海鸥，他手里拿着几片面包，正耐心十足地一点点掰碎了喂给这些求食的海鸟。
　　面包屑从指缝间落下，有只海鸥等不及，迈着纤细、伶仃的蹼足走上前来啄他的手指。
　　丁绪风神色和煦，单独喂给这只大胆的海鸥一小块面包。后面捡食碎屑的海鸥们扑棱着翅膀上前，一个一个都要来啄他的手，他并不生气，依旧不紧不慢地掰碎面包片。
　　远远传来极迅速的脚步声，似乎有人着急地朝这边跑过来。
　　最先啄手指的那只海鸥为了获得更多食物，胆大包天地跳上丁绪风的手心，站在这方寸之地，伸长脖子去啄食面包。
　　“先生！”
　　后头响起成勋焦急、愤怒，隐含着一丝惶恐的声音。
　　脚步在身后不远处停下，丁绪风没有回头看，语气十分寻常：“怎么？”
　　成勋不敢回答。他喉头滚动，牙关咯咯作响，忧虑和惊惧参半，一时竟然没能开口说话。
　　丁绪风转回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任何言语，却叫人不寒而栗。
　　成勋心里一紧，不敢再犹豫，低声道：“刚刚接到消息，老宅……被炸毁了。”他说完便立刻低下头，惮于看丁绪风此时的脸色。
　　观景台上只有海鸥们扇动翅翼的声音，远处海风呼啸，像是哭嚎。
　　成勋的头越来越低，腰部几乎佝偻起来。
　　“你说什么？”丁绪风的语气仍旧平静，分辨不出情绪。
　　成勋弯曲的后背一僵，满头满脸的冷汗。他闭了闭眼，低声重复一遍：“老宅被炸毁了。”
　　丁绪风脸色骤然阴沉，一瞬间浮现出怒不可遏的神情，但他很快忍住了，脸上抽动的肌肉平复下来，转回头看向成勋时神色已经如常。可他的眼神透出惊怒，情绪失控下手掌无意识地收紧。
　　“嘎——！！！”
　　在丁绪风手上啄食面包的那只海鸥发出尖锐又凄厉的鸣叫，在空旷的甲板观景台上回荡。其余的海鸥们被这饱含痛楚的悲鸣惊动，纷纷张开翅翼盘旋而起，转瞬离开了游轮。
　　观景台上只剩下唯一一只海鸥，它无力地鼓动翅翼，却只能在甲板上狼狈地扑腾，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它整个身躯都已经粉碎，骨肉支离而出，哪怕最高明的兽医看过这种伤势也只能遗憾地摇摇头，没有任何挽救的办法。
　　“是阿景么？”丁绪风淡淡开口，语气竟然堪称轻柔。“他故意这么做，就为了激怒我，是吗？”
　　成勋没敢搭腔，他畏于主人的威严，近乎俯首帖耳。
　　“虽然是幼稚的把戏，却真的有效。阿景很了解我，知道动那里能让我愤怒。”丁绪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早已死去的兄弟兼敌人交谈。“可惜我高估了他对你的感情……我原本以为他不会对老宅下手的，毕竟那里不止是我的家，同样也是你的。你教他礼义廉耻，我给他新的生命，他就如此忘恩负义么？”
　　观景台上除了丁绪风主仆，并没有第三个人，他的问题自然不会得到回答。
　　“想必我安排守卫老宅的人已经死了。既然这样，成勋，你回江洲，去老宅一趟。”丁绪风平静地吩咐。“把所有还能找到的关于久年的东西全部收拾好带过来，不要有任何遗漏。你是跟在我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应该知道哪些是久年的遗物。”
　　成勋犹豫了一瞬，开口道：“先生，今晚就是宴会了，我在这个时候离开是不是不太好？”
　　丁绪风回头看他，眼神前所未有的冷硬，即便如此，仍掩不住埋藏在最深处的滔天怒火：“你没听清楚么，需要我再重复一遍？”
　　成勋不敢再提出任何疑义，他躬身作别，低声道：“是。”
　　-
　　调查处内，陆初景的手机忽然嗡鸣。他解锁屏幕查看，并没有任何新消息，于是打开加密通讯软件，果然有个黑色的头像正在跳动。
　　【成勋已离船。】
　　后边跟了一串坐标。
　　陆初景看完消息，飞速回复：【收到。】
　　他放下手机，房间里几个人都殷切地看过来。
　　陆初景微笑着点点头：“成功了。”
　　“呜呼——！”曹佑安握拳欢呼，迫不及待地站起来。“那我们现在该出发了吧？”
　　“除辛磊先生是受邀登船，需要单独在码头等候丁绪风派人来接，其余人现在立刻出发。”陆初景发出指令。“最后一遍检查装备和武器，确认无误后开始行动。我们需要先乘坐快艇到目标海域，等待合适的时机登上游轮。”
　　“是！”所有人齐声应答。


第七十七章 终章（上）
　　下午四点多,太阳已经没有正午时那么热烈。一艘快艇破开层叠的水浪，疾速向前驶去,海风吹拂，略过每个人的发梢。
　　这艘快艇并不是独自行进的，它旁边有另一道水波紧紧跟随，像是有人在水面下游动。
　　耿子诚的目光随着那道水波移动，准确地说，他是在看海水翻卷间时不时露出来的蓝色尾鳍。
　　前些时候他一直被光明药的副作用折磨,分不出心力用来观察周围的人是否有异样。他默认郁晏是跟陆初景一样的吸血鬼，完全没料到这世界上还有人鱼混血这种东西。
　　想到自己先前还质疑过郁晏能否引开雌性人鱼，耿子诚心情格外复杂。
　　难怪那时候曹佑安和褚卫纷纷暗示他,一个施以肘击一个猛踩脚面……原来这两个人早就发现郁晏是人鱼了。
　　耿子诚缓缓吸了口气,低声问：“郁晏对上那条人鱼,胜算大么？”
　　“不知道。”陆初景说。“大家都会尽力，郁晏也是。”
　　他的神色不认真也不凝重,看起来不像是真的不知道，而是不愿告知。但耿子诚都问了,他只好敷衍地回答一番,这敷衍全摆在脸上，写明了就是故意搪塞。
　　耿子诚是个识趣的人，颔首表示理解，不再追问。
　　曹佑安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嚷嚷道：“你俩在后面聊什么天啊？就我一个人开船是吧，我是个当司机的命吗？在陆地上给人开车，在海里给人开船。这都快一个小时了,有没有人来接替我一下？我也想在后面吹吹海风，难得今天穿得这么帅,就让我全程当个开船工么？”
　　陆初景端坐不动。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海面上，偶尔郁晏浮出水面，他就不由自主地微笑。听到曹佑安的抱怨，他耸耸肩，无可奈何道：“我倒是想开船，但不太了解这种现代快艇怎么操作。”
　　“我来吧。”耿子诚站起身。
　　船上的三人都穿了全套正装，看起来像是一个身高颜值体格俱佳的男模团，都是一副随时能上电视的模样。他们要不引人注意地混进游轮宴会，自然需要合适的装束，否则穿着作战服，没等登船就会被人抓住。
　　耿子诚接替曹佑安进入了驾驶舱，曹佑安出来时解开胸前的两颗扣子，站在原地吹了两分钟的海风。
　　“今晚过后你有什么打算？”曹佑安忽然开口。他在陆初景身边的位置坐下，双眼望着前方。他满头的卷发被精心打理过，西装让他看起来格外挺拔，因此脸上那种桀骜的神情也变得理所应当起来。
　　陆初景瞥了他一眼。
　　曹佑安心里一跳，不由自主解释道：“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了，问一句接下来的打算不过分吧？”
　　陆初景“哧”地一笑，摇摇头，目光里透出看孩子耍幼稚手段时的包容。
　　“你爷爷叫你来问的吧？”
　　“呃……”曹佑安下意识想否认。但他又想，这有什么好否认的？于是没出声，算是默认。
　　“这件事过后应该要大洗牌，早先暗地里支持丁绪风的人会被揪出来，留在调查处确实是揽权的好时机。你爷爷打算做什么？推动你正式任职么？毕竟要是能活下来的话也算是功勋英雄，前途一片大好。”陆初景说。“从某方面来看他跟我有点相似，必须把危险的东西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不信调查处会一直站在人类这边，所以执意要把你安插进去，是不是？柳处长是人类，总有一天会退休的，谁知道继任者可不可靠？但你不一样，你是吸血鬼，可以一直待在调查处，只要你和你爷爷一样站在人类这边，调查处就不需要担心。”
　　“一半一半吧。”曹佑安挠头道。“主要是变成了吸血鬼之后也没办法干其他的工作啊，不留在调查处我往哪里去呢？”
　　陆初景沉默两秒，问：“既然不放心吸血鬼群体，那么你爷爷有没有考虑过牵头提议让吸血鬼拥有合法的身份？吸食人血固然让人觉得恐惧，可吸血鬼们不受监管才使情况失控，没有合法的社会身份更把他们彻底推向人类社会的对立面。不愿残害人类，却也无法在现代社会生存，因此只能隐居于深山老林的吸血鬼不在少数，如果不彻底解决他们没有合法身份的问题，这些不愿意伤害人类的吸血鬼们迟早有一天会受不了苦行僧般单调枯燥的生活。原先那个甘愿为丁绪风做内应的前台接待员就是前车之鉴。”
　　“考虑过，不止是我爷爷，调查处前任处长辛国平也考虑过的，推动吸血鬼拥有合法的社会身份是他在任期间一直尝试去做的事，只是到退休都没有成功。”曹佑安说。“拥有合法的社会身份只是第一步，但后续如何监管、怎么掌握他们的动向、甚至吸血鬼是否适用人类的法律……还有种种问题需要解决。这项决议事关重大，你知道的，对于这种事情肯定是慎之又慎，只要现行的政策没有闹出乱子来，轻易不会改变，毕竟改得好就好，不好的话谁来担这个责任？这口锅可是又大又圆，谁都不愿意背，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进展。”
　　他叹了口气，头顶的小卷毛都要耷拉下来，看着有些悒郁。
　　“没有闹出乱子来？这不就是乱子么，还是天大的。”陆初景的语气好像在讲冷笑话。“今晚过后，你爷爷有足够的理由去提议让吸血鬼们拥有合法身份，至于如何监管、立定法条，这些事情千头万绪，可总要尝试着去做。变则通，不变则壅，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
　　“跟我说这些我也不大懂。”曹佑安小声咕哝。“我只是暂时做文职，今晚过后我应该能调去出外勤了吧？”
　　陆初景看他一眼，笑道：“这可不一定。”
　　“不是我先问你的么，你还没说有什么打算。”曹佑安道。“别是在转移话题吧？”
　　“我能有什么打算？古时候怎么说侠客来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陆初景看着船舷边时不时冒出海面晃一晃，仿佛刻意彰显存在感的深蓝色尾鳍，眼里的笑意自然而然地流露。“我准备去度个蜜月。”
　　曹佑安：“……”他干嘛要自讨没趣问这个问题？
　　-
　　黄昏时分，橘色的夕阳将天边的云染成灼目的金红色，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废墟上，钢铁的金属作为骨架，在这一片筑出了一个“蜂巢”。不知多少个大型光损仪被固定在喷涂了黑色漆面的钢架上，像一只只圆形的大眼，正在朝下俯瞰。
　　柳清秋打发走了不知道多少拨来进行新闻采访的记者，对外统统解释为“建筑年老失修梁柱折断引发了连环倒塌事故”，这睁眼说瞎话的答案显然糊弄不了凡事都爱寻根究底的记者们。好在江州本地的警察来到现场后协助疏散了本就不多的游客，景区提前封闭，这一片都不让进人，只剩下他们两个。
　　“六点了。”柳清秋抬腕看了眼时间。“希望一切顺利。”
　　褚卫在“蜂巢”金属骨架的缝隙中穿行，把一个又一个两厘米见方的小东西搁置在钢架的各个角落，他放置的毫无规律，像是走到哪里就随手往哪里丢一个，完全不在意这些东西是否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
　　“柳处，我这边差不多了。”褚卫丢完手里最后一个东西，站在钢架最顶端朝下望。他五指张开，双手空空。“剩下的需要你来确定方位，咱们现在开始么？”
　　柳清秋仰头去看，钢架纵横交错，看起来杂乱不堪。她在脑海里迅速记忆这毫无规律的、蜘蛛网般的结构，顷刻间锁定了几十个合适的点位。
　　“开始吧。”
　　-
　　海面被夕阳映照成绚丽的橘金色，水面泛着粼粼的光。夕阳越来越低，几乎有一半沉没在海平面下，像是一点一点溶化在海里，变成流淌的岩浆。
　　距离宴会正式开始不足两个小时。
　　“接客人上船的快艇都派出去了么？”丁绪风问。他站在观景台上吹风，这是他最喜欢的位置，位于整艘游轮的最前端，视野极其开阔，从这里往前看的时候好像一直能看到世界尽头。
　　穿着黑色套裙的女助理走上前，半低着头，神情恭谨道：“半小时前已经全部出发，预计能够准时到达港口迎接客人们。最顶层的直升机停机坪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能够进行降落。”
　　“做得很好，你在这方面一向很细致。”丁绪风赞许道。对于忠心追随的人，他总是不吝夸奖。他深谙权术与驭下之道，对于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这类操纵人心的技巧更是熟极而流。“等宴会结束之后，我会给你一支转化药，这是对你尽心办事的奖励。往后你不用再忍受光明药的副作用，你会变得更加‘完美’。”
　　女助理猛地抬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喜：“真的么？多谢先生！”
　　丁绪风摆摆手，不再说话。
　　“那么我先退下了，以防万一，我再去检查一遍宾客名单。”女助理躬身。
　　她知道，此时离宴会开始的时间已经很近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客人提前抵达，丁绪风要展示他作为掌权者的风度，必定会尽心招待那些被他选中的所谓“新世界”的参与者。届时他分/身乏术，不会再去查看宾客名单。
　　现在，就是做手脚的最佳时机。
　　另一边，曹佑安和耿子诚两人背对背坐着，分别位于快艇左右两侧，一人手持一根鱼竿，百无聊赖地盯着平静的海面发呆。
　　曹佑安脱掉了西装外套，衬衫的袖子也别在胳膊肘后面。耿子诚倒是装束完整，但他甩竿的动作远比旁边的人熟练，看上去像个合格的钓鱼佬。
　　快艇按照陆初景提供的坐标行驶到目标海域后，就泊在海面上不动。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陆初景提出精神一直紧绷不利于后续的任务，过早警惕起来反而会草木皆兵，等到真正需要行动的时候没准已经过了一鼓作气那个劲儿，直接再而衰三而竭。
　　于是陆初景建议曹佑安和耿子诚找点能放松心情的事情来做。
　　他说完，自己去了船尾，在那里席地而坐，与浮出海面的人鱼卿卿我我。
　　曹佑安与耿子诚面面相觑。
　　快艇上没有什么可供娱乐的东西，他们找了一阵，在角落的储物箱里发现了几套钓具，就此开始钓鱼。
　　郁晏长长的尾鳍隐没在海面下，小鱼们一看到这里有大家伙就不敢靠近。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收获，只耿子诚钓到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因为没有容器可以盛装，取下鱼钩后又放生了。
　　“嗡——”
　　“叮咚——”
　　“滋滋——”
　　三台手机不分先后，同时震动起来。
　　曹佑安一抖，鱼竿脱手掉在海里。他完全顾不上，伸手从旁边的座椅上拿起手机。
　　新到一封邮件，标题是空白的。
　　曹佑安大拇指点击信箱，进入之后邮件缓缓刷新。海上信号不好，快艇上安装了船载卫星终端，但网速显然没有城市里那么快。
　　曹佑安等得着急，一张图片终于加载出来。极其简洁的黑底白字，简直像是讣告。
　　“我收到邀请函了，你们呢？”
　　“我也收到了。”耿子诚道。“登船需要扫描邮件里的二维码，在他们的邀请名单里二维码才会有效，里面还有本人的照片，必须保持一致才能获准登船。”
　　曹佑安咋舌：“要是没有内应，我们岂不是无法伪造邀请函？他们的邀请名单和验证流程一定是封闭系统，没办法远程网络入侵。强行登船的成功率也很低，接近没有。”
　　他转向船尾，双手合十朝陆初景拜了拜：“感谢！”
　　陆初景并未回头，他专注地看着浮在海面上的郁晏，知道时间已经到了，心里却忽地涌出万般不舍。
　　他伸出手抚摸郁晏的侧脸，身体前倾，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
　　“我该出发了。”郁晏低声说。
　　陆初景凝视他的眼睛，人鱼竖直的瞳孔里满是自己的倒影。
　　“万事小心。”陆初景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这个吻像是某种祝福。“如果真的拖不住她，记得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好。”郁晏答应。他稍稍后退了一些，仰望陆初景的脸，沉默数秒，声音低沉又缓慢。“我知道你一定要阻止丁绪风，为此可以付出生命。但是，你能不能努力不要受那么多伤，竭尽全力地活下来，就当是为了我。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我也不会存在。哪怕再困难，你也要坚持到我回来接你，可以吗？”
　　陆初景轻声笑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地活下来，等你来接我。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了，别人的男朋友最多就是哭哭啼啼当个鳏夫，你们人鱼比较恋爱脑，不得二话不说就跟着我去了？哪怕再艰难，我也得留着这条命，都已经答应你去海岛度蜜月了，怎么可能食言呢？”
　　陆初景的眼神万分坚定，郁晏看着他。
　　“这是一个承诺么？”
　　陆初景：“当然是。”他想了想，又倾身在郁晏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还有一句表白。”陆初景飞速说。“爱你。”
　　郁晏面目呆滞，瞳孔震惊地扩大了。数秒后他才反应过来，声音里有些不可置信：“什么？”
　　“想再听一遍？”陆初景笑眯眯地问。
　　郁晏：“想。”
　　“等你回来再说。”
　　郁晏看了他好几秒，眼里浮动的种种情绪渐次消退。再开口时，他的眼神已经锋利得像新发于硎的剑。
　　“等我。”
　　陆初景点点头。郁晏转身，尾鳍在水面下快速游动，眨眼间消失不见。
　　曹佑安全程围观了他们依依惜别的场景，此时觉得牙有点疼。他捂着半张脸，上前发问：“我们现在准备登船么？”
　　“再等一会儿，等登船的人多一些。”陆初景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他的表情平静而强硬，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郁晏离去后他的神情和语气转瞬变了，那些温柔全部被掩藏在冷硬的外壳下，好像刚才的一幕只是幻觉。“人多才好浑水摸鱼。”


第七十八章 终章（中）
　　暮色四合,一艘艘快艇载着受邀的客人们登上灯火辉煌的豪华游轮。这些人基本都是政客或豪商，丁绪风认为手握钱权便是手握最强大的力量,将他们联合起来就能掌握世界，故而每一个受到邀请的人都经过特意“筛选”。
　　这些社会名流各个衣着华丽、妆容精致，有的拖家带口，登船后见到认识的人便相互寒暄，脸上都挂着礼貌又矜持的笑，好像他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参加一个寻常的宴会。
　　直到丁绪风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仍旧一袭旧式长衫,看上去温文和蔼。自他出现，那些各自谈天的人都安静下来。
　　“欢迎各位。”丁绪风朝所有人略一点头。他的神情并不见倨傲，却仿佛带着天然的威严,使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游轮上下好几层,三层最前方是一个露天的休闲吧,通常用作阳光浴场。今夜这里被布置成了宴会场地，一串又一串的橘色的圆灯挂在空中,其间点缀着水滴状的人造水晶，光影纵横交错,像是无数个太阳与群星同辉。
　　丁绪风迈开脚步,走向中央的圆台。政客豪商们纷纷为他让开道路，所过处如摩西分海，他信步迈上高台，一只手撩起长衫下摆，走得不急不缓。
　　在话筒前站定，丁绪风轻轻拍了拍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带着万般期待。
　　“今晚，诸位来到这里,是为了同一件事。”丁绪风平缓有力地开口。“各位在人类社会已经处于最高阶层，权利、地位、金钱，这些对你们来说唾手可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人的追求是没有终点的，这些世俗的欲望被满足之后，还有什么是诸位想要的呢？”
　　三言两语间，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火热起来。
　　丁绪风嘴角勾起，带着笑容，扫视人群里那些充满渴望的面孔。
　　有的人皱纹横生、行将就木，有的人正值壮年但大病缠身，有的人貌美如花却唯恐岁月逝去太匆匆。
　　他缓慢地，一字一句猜测：“是长久的寿命，健康的身体，还是……永远定格于此刻的青春容颜？”
　　在煽动人心方面，丁绪风是一把好手。他每说一句，人堆里就多几双蠢蠢欲动的眼睛。
　　“诸位在赴宴之前，想必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过吸血鬼是何等伟大的生物。我们拥有无尽的生命、强壮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愈合能力……是最接近神的物种。”丁绪风刻意隐瞒了人鱼的存在，他和郁成江的合作并未大张旗鼓地宣扬。人鱼血液作为制造转化药的关键成分，是他们的底牌，也是杀手锏，如非必要，他们不会让更多人知道。“几个世纪以来，吸血鬼始终受到限制，不能出现在阳光下，这导致我们必须隐匿于黑暗里，躲躲藏藏、隐姓埋名。”
　　台下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甚至有人感同身受般露出了愤慨又同情的神色。他们当然不是真的被丁绪风描述的“吸血鬼悲惨境况”所打动，却也不吝做一番假惺惺的表演。今晚过后他们就是同一个阵营里的人了，提前示好并没有什么害处。
　　“直到现在，我们在两款药剂的制造上取得了重大进展。一是转化药，能够将人类安全地转化为吸血鬼，成功率高达90%以上；另一个则是光明药，能让所有的吸血鬼像人类一样出现在阳光下。”丁绪风志得意满，好像在开一个学术研讨会。“这两款药剂相结合，能让普通的人类一瞬间跨越‘人’与‘神’的界限，变得完美而强大！如果我将这两款药剂公诸于世，甚至可能获得无数的生物学和医学奖项，直接改变这个世界。”
　　他故作幽默地开了个玩笑，看台下面的人纷纷鼓掌。
　　丁绪风左右颔首，双掌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等到掌声平息，他才继续说：“但是诸位都知道，世界上大多数事物皆因其稀少才显得珍贵、独特。那么，世界上所有人都有资格通过我的遴选，成为新世界的一员吗？当然不，只有你们——”
　　“你们是被选中的人，万中无一。”
　　他如此宣布，声音格外有力。台下的人相互对视，不禁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掌声更大也更热烈了，甚至有人欢呼起来。
　　“不过，我也知道诸位有所疑虑。”丁绪风又说。“这两款药剂真的有效吗？该如何验证呢？对此，我将现场向各位进行展示。鉴于转化药的成功率达不到百分之百，使用转化药存在一定的失败率，我不会在现场使用转化药，这个事实我已经提前告知大家，并没有任何隐瞒，足见我的诚意。我想，为了永恒的生命，值得冒一点小小的风险，对吧？”
　　看台下有人露出了犹豫踟躇的神情，但为数不多。来到这里的人基本都经过丁绪风的调查，大多对不死有强烈的欲望，在他们看来，转化药90%的成功率已经很高了，这世界上哪有稳赚不赔的事情？
　　丁绪风又拍了拍手，站在角落里的女助理立刻将一台蒙着黑布的推车推到圆台旁边。
　　黑布被扯开，底下是一把枪和一台冷冰冰的仪器。
　　人群哗然，站在前面的好几个人马上往后退了几步。
　　丁绪风语气平缓，安抚道：“不要惊慌，这只是做实验的小道具罢了，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他说着，目光锁定人群中一个面孔。“辛先生，能否请你上前来，协助我完成这个小小的实验？”
　　辛磊心头一跳，想要拒绝，但周围的人已经纷纷让开道。他想起自己登船的目的，深吸一口气，尽力平静地走上前，跟丁绪风并排站在一起。
　　“在场有些客人想必跟辛磊先生打过交道，这位辛先生在省厅任职，前途无量。他是所有客人中第一位受到我邀请的，目前已经成功转化为吸血鬼了。”丁绪风介绍道。
　　辛磊看见底下有人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有几个还是他认识的。
　　“我想请辛先生协助我进行第一项测试，证明你是个吸血鬼。”丁绪风温声道。“可以么？”
　　他拿起推车上的手枪示意。
　　辛磊站在原地，自觉别无选择，只好点了点头。
　　人群中响起抽气和惊呼，一阵小小的骚乱，但在丁绪风看过去后立刻止息。
　　丁绪风一手执枪，慢条斯理地装填子弹，上膛。他瞄准辛磊的胸口，扣动扳机。
　　“砰——！”
　　一声炸响。同时还有宾客们惊恐的尖叫。
　　弹壳落地，骨碌碌滚了数圈。宾客们的尖叫从惊恐转变成了惊喜和兴奋。
　　所有人亲眼目睹那枚子弹打穿辛磊的衣服，然后遇到阻碍，弹头被挤压成一团废铜烂铁坠落在地上，但辛磊本人却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
　　手枪没办法伤到他，这说明他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吸血鬼。吸血鬼确实异乎寻常地强大，简直刀枪不入！
　　有人狂热地呼喊：“这是神迹！”
　　丁绪风明显对这戏剧化的效果感到满意，他嘴角的弧度上扬许多，声音也更大：“接下来是另一项测试，即光明药是否真的有用？刚才大家亲眼所见，子弹不能穿透吸血鬼的皮肤，那么阳光是否能做到？摆在我旁边的就是一台模拟太阳光的小型仪器，同样请辛磊先生为大家做个演示，可以么？”
　　辛磊点头：“可以。”
　　小型光损仪被打开，投下一道灼目的紫光。辛磊挽起袖口，将小臂伸到出光口下方，那一小块皮肤立即鼓起一片连绵的水泡，随后破裂、溃烂。辛磊强忍着灼烧的痛感，额头上沁出冷汗。
　　丁绪风关闭光损仪，将辛磊的手臂高高举起。台下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他手臂上可怖的烧伤，但是十几秒钟过去，那片血肉模糊的烧伤竟然愈合如初，再找不到一丝痕迹。
　　无与伦比的恢复力！宾客们的目光愈发热切起来。
　　“接下来，我将为辛磊先生注射一支光明药。”丁绪风宣布。
　　辛磊再一次忍受了皮肤被灼伤的痛苦，随后有一管透明的药剂通过烧伤处进入了身体内部。他静静等待了两分钟，将手臂伸到光损仪下，这次毫发无损。
　　光明药是有效的！看台下的人议论纷纷，原有的疑虑基本被打消，眼前的事实让他们对丁绪风更加信服。
　　“什么时候可以注射转化药？”有人大声问。“现在可以么？”
　　“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世界上可没有白吃的午餐！”有的人还能冷静分析，但显然冷静得不够。“是要钱么？一个亿能不能买到一支转化药？还是说要十个亿？五十个？”
　　现场一瞬间嘈杂起来，陷入不正常的狂热氛围。
　　“刺啦——”
　　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是调试广播时发出的噪音。宾客们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抬头看向游轮上扩音器。
　　“测试测试，第一次测试——”中央广播传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听得到么，各位？”
　　丁绪风猝然抬头，看向中央监控室的方向。他能听出来这是陆初景的声音。
　　游轮的另一端，中央监控室。
　　陆初景坐在播音话筒前，面对上百个屏幕里不同的画面。其中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在他的操纵下放大了，正拍着丁绪风的脸，两人仿佛隔着屏幕对视。
　　门外传来一阵痛呼和重物倒地时的闷响，大概是曹佑安解决了这层楼最后几个吸血鬼保镖。他在打架的同时还兴奋地高呼各种招式名，什么“青龙摆尾”、“弹指飞花”，不知道从哪本武侠小说里面看来的。至于招式，跟名称基本对不上。
　　游轮上的安保力量不容小觑，大多数都明里暗里地关注着丁绪风，贸然发动袭击，成功挟持丁绪风的概率极低。
　　陆初景建议他们三个混在宾客群中上船，然后兵分两路。耿子诚依然混在人群中，陆初景和褚卫则一路解决游轮上各处分布的吸血鬼保镖们，来到监控室。吸血鬼保镖们固然孔武有力难以应付，但曹佑安手里有人鱼鳞片，能够迅速瓦解他们的防御。同为吸血鬼的情况下，持有武器和赤手空拳，胜负并不难预料。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游轮上的吸血鬼保镖太多，他们可以暂时逼退那些保镖，但彻底杀死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一旦这些吸血鬼得以喘息恢复，人海战术下，陆初景几个人再能打也会力竭，他们没有时间和体力可以消耗。
　　陆初景此时就是要引开大部分人手，让耿子诚面对的压力更小一些。
　　“我不太认同丁绪风的观念。他有没有告诉你们，他在近一百年前因为理念不合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陆初景对着话筒说。“他可能会辩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或者一切都是为了他伟大的事业，为了所谓的‘新世界’？但是请诸位想一想，你们和丁绪风因为什么聚集在一起？你们每一个人，难道永远不会有跟他理念不合的一天吗？光明药被他牢牢控制在手里，一旦有这么一天，各位……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陆初景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回荡在游轮的每一个角落。
　　“我今天为了杀他而来。从这一刻起，这艘游轮会变得混乱而危险。我建议所有人，立刻找到安全的地方躲好。”
　　从广播里传出陌生的声音开始，那些时刻监视着宾客们的吸血鬼保镖都行动起来，有的越过人群朝着丁绪风靠近，有的直奔中央监控室而来。
　　吸血鬼保镖们在游艇的走廊上疾奔，像是嗅到了血腥气的恶狼，迫不及待地扑向猎物。
　　陆初景说完最后一个字，门外恰好响起曹佑安的鬼哭狼嚎：“我去他们真是人山人海我他妈快撑不住了你的演讲完了没能不能出来支援一下我今天可没打算在这里壮烈牺牲啊！！！”
　　“来了。”
　　陆初景正了正手腕，站起身，开门加入一团混乱的战斗。
　　露天浴场上，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就来了个砸场子的。他们起先还不知所措，可周围有些穿着相同黑西装、保镖一般的壮硕男人依次消失了，速度快得只能看见残影。接着广播里的声音落下，几乎是同时，咫尺处有“砰”地一声枪响。
　　宾客们终于意识到危险，尖叫着四散奔逃，乱作一团。有想逃往二楼房间的，有想下楼去到船舱的，还有的想先找个桌子顶着挡子弹——不知道从哪个三流电影里看到的“诀窍”。
　　一片混乱中，耿子诚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丁绪风。
　　在丁绪风激情演讲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辛磊鸣枪示警时耿子诚继续前行，吸血鬼保镖们被四散的宾客们暂时阻拦了一瞬，没来得及阻止。
　　还有一个人比耿子诚更近，也更快。
　　那个跟在丁绪风身边，常常半低着头，看起来恭谨又安分的女助理三两步上前，五指张开，飞快朝丁绪风胸口探去。
　　“暨遥？”丁绪风低头看那只纤细的、仿佛没有几分力量的手，脸上划过一丝不明显的失望。他叹息道：“又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和阿景是一路的么？”
　　女助理一怔，犹疑了一瞬。她的手指再近一些就能真正触碰到丁绪风的长衫，没准能切入对方的前肋，即便不能一下刺穿心脏，也可以让丁绪风受些伤。
　　但这一瞬间的迟疑使她错失了这个机会。
　　丁绪风在说话的同时飞速闪躲后退，长衫的衣角带出赫赫风声，保镖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转瞬包围了耿子诚和暨遥。
　　-
　　江州。
　　成勋站在废墟前，仰望面前陌生的钢铁“蜂巢”，心里充满愤怒。他对所有冒犯丁绪风的人或物都深恶痛绝，这座老宅在丁绪风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成勋自然也把这里看得格外重要，此时目睹这一片破转头烂瓦块，眼神无比阴沉。
　　“我听见心跳声了，我劝你们现在就出来，跪在地上忏悔，这样我或许可以让你们死得不那么痛苦。”成勋阴戾的目光在交错的钢架上来回扫视。“否则就只能等着被一根根拆掉骨头，挖出内脏……这样都不足以抵消你们的罪过。”
　　“啪”的一声，有人按了什么东西的开关。电流声滋啦作响，“蜂巢”上的一只只“大眼睛”刷地亮起来，将整个废墟照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
　　“呃……”钢架顶上，褚卫往前走了两步，纵身一跃，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他站直了，看着成勋，神情竟然有些拘谨。“我也不是故意的，要么我给你道个歉，你看可以吗？”
　　这火上浇油的话一下激怒了成勋，他顾不得还有一个人没现身，径直往褚卫所在的方向冲去。
　　角落里，有一支枪口对准了他。
　　钢架上的“大眼睛”们原本是调查处研发的大型光损伤武器，但在今晚它们的确不是为成勋这个吸血鬼准备的，而是给柳清秋准备的。它们是超大号的照明灯，为柳清秋提供了良好的视野。
　　“砰”地一声，一枚强酸弹头朝着成勋背后飞过去，正中后胸！弹头即刻爆开，将完好的皮肤腐蚀出一片溃烂创口。
　　成勋感到一阵剧痛，霍然转头看向子弹飞来的位置，二话不说放弃攻击褚卫，临时调转方向！
　　他能通过心跳判断埋伏着的那个人的方位，抓住对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人类何其浅薄无知，根本认识不到自己与吸血鬼之间的差距，还以为可以用伏击的方式杀死他。
　　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朝着心跳的方向冲去，忽然又是“砰”的一声枪响，然而这次是从身后传来的。
　　成勋眉头紧皱，意识到自己被前后夹击了。但这对他构不成太大影响，强酸子弹对吸血鬼造成的伤害没那么严重，他可以硬抗至少五六发，这个时间足够他将这两个人杀死十次。
　　他没有管身后袭来的那枚子弹，继续向前。强酸子弹再一次在他身上爆开，这次是后腰，那个男孩枪法好似不佳，根本没有瞄准。这种伤害要叠加在致命处才能起到作用，左一枪右一枪有什么用？
　　迎面又是一发子弹，成勋轻巧地躲过了。然而他忽然发现不对……他的耳朵里捕捉到了另外的心跳声，一、二、三、四、五……
　　还有更多更多，掩藏在“蜂巢”各处，心跳声连成了一片！
　　成勋当然不会觉得这里埋伏了上百个人。没有人类能够掩藏自己的心跳声，这必定是用了某种手段。
　　可这个方法十分有效，至少他已经无法通过心跳判断伏击的人躲在什么地方了，钢铁搭成的“蜂巢”将他包围在里面，抬眼看时白茫茫一片，强光迎面而来极其刺眼。伏击的人站在钢架上，被那些“大眼睛”很好地藏住，他逆着光，根本没办法看清任何东西。那个人在他眼睛和耳朵里“消失”了。
　　要想揪出那个人，必须跳出这个“蜂巢”。但背后有个人同时攻击他，目的是把他拖死在这里。
　　成勋心里一寒，忽然发现自己其实进退无门。
　　柳清秋站在钢架上，猫着腰往下看。肾上腺素作用下，她的心跳飞快，持枪的手却极稳。那些被视作鸡肋的模拟搏动器起到了绝佳的效果，钢架上各处都是这玩意儿，褚卫将它们随手安置在各个角落，自己都弄不清楚哪里有。这些小小的机器一打开，柳清秋的行动就被完美掩盖了。
　　她从钢架横梁上摸出一支枪，双手握持，枪口随着场中飞闪的两道人影移动。锁定目标后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巨大的后坐力让她双臂发麻。此刻没有调整休息的时间，一击完成，她连查看战果的念头都没有，横移两步，在另一处交错的钢架上摸到了另一把枪。
　　再一次瞄准，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随即是成勋忍耐不住的痛嚎。
　　听到声音，柳清秋知道她命中了。然而眼下容不得她有片刻喘息，她拖着发软的手臂，在钢架上辗转，摸到又一把装填好子弹的枪。
　　这些都是柳清秋提前藏在“蜂巢”里的。她深知调查处配备的武器存在巨大缺陷，强酸子弹只能单发装填就是其中之一，这会极大拖慢她的攻击速度。于是柳清秋提前准备了十几支装填好的手枪，随时可以取用。
　　大口径手枪的后坐力非比寻常，连续开了几枪，柳清秋几乎抬不起自己的手臂，瞄准时手在发抖。她咬着牙，眼神紧紧盯着跟褚卫缠斗的成勋。
　　两人身影交错，成勋下手极狠，受伤后痛苦之余更添暴虐。褚卫本就是个二把刀，这下左支右绌，根本难以招架，很快便受了伤。但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将成勋控制在“蜂巢”的光照范围内，故而竭力支撑，想要为柳清秋创造更多的机会。
　　“砰——！”
　　又一声。
　　成勋的身影忽然僵住，面部一阵火辣的灼痛，令人难以忍受。最让他恐惧的是，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球转动开始滞涩起来，黏膜和神经都传来剧痛……
　　柳清秋一发子弹，打在他鼻梁正中央，强酸子弹爆裂开，喷洒在整个面部。
　　成勋暂时失去了视力。在被围攻，还有一个枪手伺机打黑枪的情况下，这已经宣告了他必然的结局——死亡。


第七十九章 终章（下）正文完
　　陆初景与曹佑安两人背对着背,一人负责一边，面对一个个悍然直冲的吸血鬼,两人疾速躲闪、攻击，在走廊中留下一道道几乎看不见的影子。
　　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客房，原本是供来到这里的宾客居住的，但他们经过的地方全都一片狼藉，墙壁破了个大洞或者直接裂开，一切可用的东西都变成了武器,陆初景两人手握人鱼鳞片，那些吸血鬼保镖们没有，短暂的赤手空拳一段时间后,他们便就地取材,手里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冲向面前这两个“入侵者”。
　　曹佑安已经被彩瓷花瓶、银制餐刀和水晶吊灯攻击过了，虽然这些东西砸到他身上不过是听个响儿,不至于真的伤到他，可那些疼痛是实打实的。
　　陆初景指尖闪着幽蓝色的光,划过一个又一个吸血鬼的喉咙或者前胸。人太多了,他来不及将伤害最大化，只好逮到谁是谁，有的倒霉蛋一个照面就被鳞片剜入心脏，当场倒地，再也爬不起来，有的幸运儿仅仅被剖开喉咙，只要能坚强地忍过这阵剧痛,不过数十秒就恢复如初，再次加入战斗。
　　他们不知道耿子诚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只希望被吸引过来的吸血鬼保镖越多越好。这里的人越多，耿子诚成功的可能性越大。
　　曹佑安进入调查处以来没执行过什么像样的任务，他兴奋过一阵后逐渐感到吃力。这些吸血鬼们好像叠加了什么“悍不畏死”的buff，一个倒了又冲上来一个，前仆后继，让他丝毫没有喘息的时间。
　　他的动作开始慢下来，也不如先前有力。
　　人堆里有个吸血鬼瞄准曹佑安露出的破绽，猛地伸手，企图直接挖出他的心脏！
　　曹佑安眼看着这一记杀招越来越近，却没有丝毫办法，他周围的吸血鬼太多了，这时候撤手去对付偷袭的人，其他的吸血鬼们就能伺机将他撕碎。
　　他咬紧牙，手上动作毫不停歇，指间的鳞片径直嵌入离他最近的那个吸血鬼的喉管。旋转一圈后鳞片撤出，吸血鬼捂着自己的喉咙，发出“咯咯”的痛声。
　　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痛，那只手马上就要贯穿他的心脏！曹佑安觉得死亡离自己前所未有的近，但他仍未停止，指间的鳞片飞速剖开另一个吸血鬼的胸口。
　　就算是死，也要多解决一个！
　　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有人在这个致命的关头重重拉了他一把。曹佑安被这股力道往后一带，瞬间脱离了那个吸血鬼的攻击距离。对方还未真正触碰到他的心脏，只是肋骨断了两根。
　　“你背后有个人在，不知道求助么？”陆初景大声说。他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堪称咬牙切齿。在这样的高强度战斗中本该自顾不暇，但他竟还有多余的注意力分给身后的另一个人。他拽着曹佑安的后领，两人瞬间调换了位置。“打不过就喊，我又不是聋的！”
　　曹佑安背对着陆初景，看不见对方的脸，但此刻这呵斥落在他耳朵里如同仙音。曹佑安眼眶一热，同样大声道：“陆哥！你这辈子都是我祖宗！”
　　“我记得我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你真的非要在这种紧张严肃的时候搞笑么？”陆初景又剖开一个吸血鬼的心脏，对方扑倒在地，跟那些尸体堆叠在一起，立刻被涌上前来的吸血鬼保镖们踩在脚底下。
　　他们且战且退，走廊里堆积了不少尸体，但仍有数量庞大的吸血鬼保镖们逼近。到了尽头的玻璃窗前，再没有可以退的地方。
　　“下楼！”陆初景果断道。
　　两人在毫不停歇的战斗中已经受了不少伤，虽然外表看上去很快愈合，但剧烈的疼痛还在。曹佑安的手臂已经骨折又恢复数次，那股钻心的疼让他时常在发动攻势前迟疑一刻，怀疑自己的手能不能做出预想中的攻击。
　　听到陆初景的指令，曹佑安立刻问：“从哪里下？”
　　陆初景没有回答。只听见一声巨响，走廊尽头的观景玻璃船即刻碎裂，一道熟悉的影子自四散的玻璃碎片中冲出，落地后翻滚，轻巧又迅速地站了起来。
　　有人做示范，曹佑安想也不想地跟上，同样纵身一跳。
　　然而等他跳下去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陆初景的身影了。周围漆黑一片，陆初景跳下来的时候破坏了他能碰到的所有光源。
　　吸血鬼保镖们很快围堵上来，曹佑安没有功夫再去思考为什么这么大个人转瞬消失在眼前，他在内心大骂这群吸血鬼保镖是打不死的小强，然后毫不犹豫地朝舱内冲去。
　　-
　　露天浴场上，耿子诚在包围圈中横冲直撞。他的打法是纯暴力式的，至刚至猛，大开大合，手肘连续撞击一个人的颅骨，直至对方的双眼充血、头骨碎裂，倒地时还抽搐了两下，像是死去的身体里仍残留着疼痛。
　　吸血鬼们固然不怕伤，但并非完全不怕死，尤其是如此惨烈的死法。他们尽力将丁绪风围在中央确保安全，分出十几个人去对付耿子诚。
　　保镖们在缓慢地减员，但他们知道优势其实在己方，对方如此猛烈的攻击持续不了多久，只要攻势暂缓，他们立刻就能占据上风。
　　女助理暨遥藏在耿子诚背后，为他抵挡来自后方的攻击。他们是第一次合作，但情势危急，两人在确认了对方的立场后迅速站在一起，虽然不太有默契，但总比孤军奋战来得好。
　　暨遥并不擅长战斗，她艰难地躲过一击，回身飞去一脚，高跟鞋在对方肩头上折断。她旋即伸出两根手指去剜对方的眼睛，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姿态是否难看，手段是否狠毒，多伤一个人就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手上触感黏腻，红白一片。暨遥狠狠皱眉，低声骂道：“陆初景！狗东西跑到哪里去了，这么关键的时候把老娘丢在这里！”
　　女助理暨遥就是那个始终跟陆初景保持联系的神秘人。如同丁绪风会在调查处安插人手，陆初景也有这么一个“内应”。她在丁绪风手下忍气吞声勤勤恳恳，每天憋着自己喷火暴龙的脾气，装作一副温声细语谨小慎微的模样，一忍就是几十年，差点把自己憋成忍者神龟。
　　今天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反水，她当二五仔当得很开心。可这些吸血鬼保镖们基本都认识她，比起耿子诚这个入侵者，他们显然更反感暨遥这个“叛徒”，于是各个毫不留情，出手招招致命。
　　头顶上连成网状的橘色圆灯和人造水晶忽然晃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其中一盏圆灯无声地偏移了一个细微的角度。
　　暨遥被这光芒晃了一下眼睛，正想破口大骂是哪个神经病在这种时候采取如此卑劣的干扰战术，眼神投过去时却忽然一凝。
　　那里有一个人，正站在悬挂这些圆灯的钢丝上！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穿着纯黑的衣服，就连西装内搭配的衬衫都是黑色的，故而完美隐入漆黑的夜色里，丝毫不引人注目。
　　露天浴场内战况正激烈，大多数保镖的注意力都被耿子诚吸引了，暂时没有人注意到他在上面埋伏。
　　如果不是对方故意晃了一下灯，暨遥也不见得能发现他。
　　一瞬间，暨遥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喂，一起往前冲！”暨遥断喝一声。她不知道耿子诚叫什么名字，只好如此替代。话音刚落她一马当先往前冲出去，起步前还狠狠踹了另一个吸血鬼保镖一脚，折断了另一只鞋跟。她索性甩掉了鞋子，赤脚踩在地上疾奔。
　　耿子诚不知道这个临时战友为什么忽然发疯，但他知道再这么下去也不过是被保镖们拖死在原地直到力竭，向前冲说不定还能有转机。他一言不发，也跟着往前。
　　如果说暨遥只是在单纯地向前冲锋，艰难地解决挡在面前的阻碍，那么耿子诚就是横冲直撞，他不断地朝能够触碰到的吸血鬼们挥出拳头，接着反手肘击另一个。骨骼碎裂声一阵接着一阵，毫不停歇。
　　耿子诚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指骨和肘关节碎裂了多少次，剧烈的疼痛叠加再叠加，终究是有极限的。他对于手臂的感知已经麻木了，纯粹靠着多年的战斗经验控制自己的身体，当一个人不再惧怕疼痛时，便能把自身潜力发挥到最大。他冲入保镖们的包围圈中，以千钧之势进攻，仿佛携带风雷。
　　比起在场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暨遥的身形显得格外娇小，她在人群中来去，纵然有几分艰难，尖利的指甲却实打实贯穿了数个吸血鬼的胸口。她确实不擅长战斗，但擅长拼命。从暨遥能在丁绪风身边做内应，就能料想这是个多么胆大包天的女人，要是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量，她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
　　但暨遥再拼命也只能争取一时，搏斗技巧上的缺陷是她和这群保镖间难以弥补的差距。不知是谁击中了她的后背，肋骨和脊柱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暂时断裂了。暨遥跌倒在地，仰面望着那片橘色的圆灯，嘴里吐出一个字。
　　“快！”
　　大部分保镖都被这突然发起猛烈攻势的二人吸引了，留在丁绪风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个吸血鬼。暨遥和耿子诚一路向前冲时，悬挂圆灯的钢丝网也在跟着轻轻晃动，埋伏的人随着他们一路向前，拉近了与丁绪风之间的距离。
　　直到此刻，迎来了这个绝佳的时机。
　　一道黑影忽然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下。他距离丁绪风太近了，瞬间就突破了保镖们形成的最后一层包围圈。昏黄的灯光下，只能看到他手指间闪过一片幽暗的冷光，等他过去之后，有两个吸血鬼猝然倒地，落地时已然身首分离。
　　对这样的伤势，吸血鬼的愈合能力就完全没有作用了。哪怕把这两个人的头和身体缝在一起也回天乏力，他们头颅上的眼睛还在眨动，嘴唇也努力开阖，但只维持了短短数秒，便再无声息。
　　吸血鬼保镖们如临大敌，瞬间转身反向包围，将丁绪风和偷袭的那个人紧紧围困在中央。但此刻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了，因为那个人手里持有能割断吸血鬼头颅的武器，他站在丁绪风身后，那神秘的锋刃紧紧贴着丁绪风的颈部皮肤……
　　保镖们相互对视，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开口说话。
　　场上一时安静异常。那些围攻耿子诚和暨遥的吸血鬼们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收手。
　　保镖们心里都想：这群人是一伙的，谁知道那个挟持了丁绪风的人会不会因为同伴受伤就一时冲动割断丁绪风的脖子？丁绪风手里掌握着光明药，他是最重要的人，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
　　“阿景。”丁绪风脸色仍然平静。“我们之间何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那当年你跟老师之间又何至于走到那个地步？”陆初景反问。
　　他其实有点脱力，从广播室出来被围攻一路，消耗了大量体力。救曹佑安后冲杀出来的过程中他受了不少伤，只是他惯于忍耐疼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故而曹佑安一直毫无所觉。
　　陆初景尽力维持小臂的稳定，他将鳞片往前按了按，丁绪风喉间立即出现一道伤痕。
　　“你可以选择现在认输，放弃自己的计划。”陆初景说。“或者被我杀死。”
　　丁绪风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鳞片紧贴在他的脖颈，摇头时又划出两三道裂口，但他毫不在意。
　　“事可败也，人不可悔也。”
　　“动手！”
　　保镖们听令行事，转瞬间扑上来。
　　丁绪风说话的同时迅速伸手握住了横在他喉头的那枚鳞片，竭力向外拉扯，陆初景眼看保镖们越来越近，情势转瞬变化，他果断撤手，削断了丁绪风的五指。
　　耿子诚和暨遥的伤势已经在短暂的喘息中恢复，他们重新加入战场，尽全力拖住更多的保镖。
　　整艘游轮乱作一团，那些受邀而来的客人们不知道为什么会陷入恐怖袭击一样的场面中，大多数人类看吸血鬼们行动就只能看见一道道残影，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觉得这是传说里的“幽灵游轮”，所谓的邀请函根本就是死□□单！
　　调查处登船的人中，唯一一个没有过多参与战斗的是辛磊，他在鸣枪向普通人示警后，就尽力保护登上游轮的孩子们。
　　吸血鬼保镖里总有几个浑水摸鱼的，想要趁这个时候吸点人血，小孩们当然是首选。辛磊没有经受过调查处的训练，但他想到自己的女儿就可以从蓬勃的仇恨中榨取一些力量，加上人鱼鳞片作为武器，倒也没让任何一个孩子受到伤害。
　　那些客人们见到辛磊非人的力量和速度，恐惧不已。但他们中有些人是相互认识的，辛磊曾任职于省厅这个消息很快被口口相传，客人们一下子就喜悦起来，仿佛自己还受到武装力量的保护。
　　他们跟着辛磊，艰难地穿过了被砸穿的舷板、破破烂烂的桌椅，踩着碎裂的玻璃渣和满地扑倒的尸体，到一处小小的电影放映厅躲藏起来。
　　辛磊知道这群人聚集在一起的心跳声根本藏不住，但这样做能让他们安心，也方便他集中保护。
　　放映厅里，客人们都挤在角落发抖，有几个胆大的想冒险去找救生艇。
　　哪怕漂泊在夜晚的陌生洋流中，也比待在这艘游轮上安全。
　　辛磊双手背在身后，站岗一般守在放映厅门口，安静地听背后那几个人讨论合适的路线。他们争论了半天没有结果，都怕一出门就被杀死。
　　辛磊一言不发，凝视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的甲板。
　　“嘭——！”
　　一道奇怪的影子从上至下狠狠砸在甲板上，是两个相互搏斗的人。辛磊定睛一看，其中有个身形十分眼熟。
　　身后有人被这巨大的响动惊吓到，一片抽气惊呼声此起彼伏。
　　辛磊回头，严厉道：“收声！”
　　他再看时又陆续有人加入了混战。这下根本不需要判断，被围攻的一定是调查处的人！来不及细想，辛磊冲了出去。
　　甲板上，陆初景死死抓着丁绪风的断掌。
　　打斗过程中他在持续受伤，有个保镖横空一撞，将他的大半个肩胛连着肋骨都撞得粉碎，他数次失去对手臂的感知，但那双手就跟锁链一样，牢牢拷着丁绪风不肯放开。
　　他知道一旦让丁绪风离开攻击范围，再想靠近就很难了，因此拼着重伤也要把丁绪风限制在咫尺之间。
　　可是眼下好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曹佑安被一群吸血鬼追击，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耿子诚和暨遥还在帮他拖住那些护卫丁绪风的保镖，他们两个受伤也不轻，应当很快就会筋疲力竭。
　　陆初景眼前一阵阵发黑，那些保镖们的攻击招招致命，他的头颅剧痛，颅骨再坚硬也有极限，谁知道他的颅骨会不会在下一次受到攻击时碎裂？
　　他以伤换伤也只能暂时击退他们，可是对方的人数占尽优势，他还能支撑多久？
　　模糊的视野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随即几个保镖怒喝一声，调转了方向。
　　陆初景眨了两下眼睛，努力辨认，看清那个人是辛磊。一个在战前动员时说着“没办法保证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去完成任务”，却又在这个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人。
　　陆初景神情恍惚地笑了笑。
　　丁绪风的断掌始终被他牢牢控制，于是趁着这个机会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悍然出击，想要一下洞穿心脏！
　　然而陆初景忽地转身，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疾奔。他没有去躲开丁绪风的攻击，对方剖开他的胸口时，他恰好撞断了船舷边的金属护栏。
　　漆黑的夜色中，两人一同坠入无波无澜的海洋，转瞬失去踪影。
　　-
　　咸涩的海水充满了陆初景整个胸腔，这些海水并非是被他吸入的，他的胸口被丁绪风剖开一道长且深的创口，坠落后海水即刻往里灌。只差一点点，对方就可以彻底捏碎他的心脏。
　　陆初景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仿佛在黑暗中漂游，没有落点。
　　心脏处传来无可比拟的疼痛，不断挑战他的意志力。
　　海里静谧的像另一个世界，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唱安眠曲。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几乎要彻底阖上。
　　他坠落得越来越深，洋流掀起他的衣角，周身一切事物都在飘荡。
　　鼻尖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比夜里的深海更凛冽。
　　陆初景睫毛颤了颤，猛然睁开眼，看到一截红绳浮在面前。
　　-
　　海上，丁绪风仰面躺在一艘小船上。他刚被人从海里捞起来，湿漉漉的长衫黏在身上，还在往下淌水。他的断掌切面已经长出了皮肤，不知是否还能续接五指。
　　即便这样，他仍然面色平静，好像没发生任何事。
　　“你说人鱼不见了？”丁绪风问。
　　“对，不论我怎么喊，她都不出现。”船上的另一个人回答。“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今晚游艇上举办宴会，他被丁绪风安排单独坐小船在海面上安抚人鱼，以免那条人鱼因气味混杂感受不到伴侣而发怒，吓到这些矜贵的客人。但不论他怎么呼唤，人鱼都没有踪迹。他开着船在游轮附近巡查，看到游轮上有人坠落，赶到附近正好捞起了丁绪风。
　　“可能是被你儿子引走了。”丁绪风慢慢坐起来，断掌撑在船上。“无所谓，阿景死了，那条半人鱼也会死。你心爱的人鱼会回来的。”
　　郁成江皱眉，眼里划过一丝厌恶。他对“心爱的人鱼”这个称呼深恶痛绝，把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牲畜和他相提并论，简直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侮辱。
　　“不能留下郁晏么？”郁成江试探着说。“他的基因远比他母亲完美，能够在人类和人鱼之间随意转换，这是个多么伟大的奇迹！”
　　尤其是，这个奇迹还是由自己一手缔造的！
　　丁绪风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能让那个半人鱼为你所用么？”
　　郁成江哑然。
　　“况且，我和阿景已经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丁绪风语气里有一丝微末的怅惘。“阿景被我剖开心脏，又落了海，已经是必死的局面，那条半人鱼也不可能活着。”
　　四周一片寂静，明月落在遥远的海平面上，凄清温柔。
　　丁绪风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水面下，一道暗影飞速前行，离这艘小船越来越近。转瞬间到了几米处，“哗啦”一声，一个人破水而出，直直跃向丁绪风！
　　他的身形瘦弱，但跃起的动作格外有力，蓄力时腰背拉得像是满张的长弓。
　　巨大的水花飞溅，逆着光看过去，仿佛月亮里钻出来一道剪影，带着万钧之势，又如同天降神罚！
　　陆初景落在小船上，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气将手里的东西狠狠贯入丁绪风的后脑！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的手掌也被洞穿，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因为今天受过的伤实在太多。
　　与此同时，他横飞一脚，将郁成江远远地踢开。郁成江身体后折，翻滚几下后“噗通”一声落入海里。
　　丁绪风只觉一阵尖锐又剧烈的疼痛忽地炸开，好像一颗炸弹在他的神经里爆裂。他的脖子上猛地浮起青筋，眼瞳缓缓放大。
　　“不、不可能……”丁绪风眼睛充血，拼命转回头去看陆初景的胸口。“心脏已经……心脏……”
　　“很可惜，还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我没能完全躲开你的攻击，你也没能彻底杀死我。”陆初景淡淡道。他已经很虚弱了，脸色苍白，眼下完全就是在强撑。“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等着他来接我，可不能食言。”
　　他抽出贯入丁绪风后脑的武器。那是一枚牛角扣样的装饰吊坠，也是郁晏的脊背骨刺。
　　坠落海面时他手里的鳞片早就不知道何时脱手，又落到什么地方去了。赤手空拳想要一击杀死丁绪风还有些难度，好在这个吊坠他从不离身，勉强也能当武器用一用。
　　“有点可惜，这是男朋友送我的礼物，本来不想弄脏的。”陆初景居高临下地看着丁绪风。“一百年前你就该死了，何必拖到今天。”
　　丁绪风眼睛凝望着天空，嘴唇翕动。
　　“不、不该……太阳……”
　　他吐出最后的、破碎的词句。不知道是在说自己不该死在深夜里，想沐浴在阳光下带着笑容就此消散，还是在后悔多年前不该让自己的亲弟弟在太阳下灰飞烟灭。
　　陆初景不在意，他对探究一个权欲过剩的半疯子的内心没什么兴趣。
　　郁成江被他踢进海里后，原本还在往这边游，想要上来帮忙，见到丁绪风转瞬间死得不能再死，立刻朝反方向划水逃离，胳膊都要挥出残影。
　　陆初景摸了摸皮带，那里有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一管人鱼血液。
　　“接下来轮到你了。”他锁定郁成江的背影，轻声说。
　　-
　　遥远的海域，两条人鱼正在厮杀搏斗，仿若两头凶猛的海兽互相撕咬。他们相互咆哮，趾爪不断挥出，企图将对方活生生切断扯碎。
　　两条尾鳍卷起巨大的水流，这一片海域暗涌不止，白浪滔天。鱼群不敢靠近，因为水底就像有飓风一般，就连路过都会被卷进去。
　　雌性人鱼张开嘴，露出满口密密麻麻的牙齿。她的面容无比狰狞凶狠，淡蓝色的血管在皮肤下鼓动，想要发出长啸。
　　郁晏之间的钩爪飞速向前，赶在雌性人鱼发出声音前再一次摧毁了她的声带。
　　雌性人鱼愈加愤怒，尾鳍卷起，狠狠拍在郁晏腰侧。蓝色的血液丝丝溢出扩散，雌性人鱼正要继续攻击，凶狠的、野兽般的眼神却恍惚了一瞬。
　　她的动作慢下来，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跟一条人鱼搏斗。
　　雌性人鱼的攻击暂停了，但郁晏仍未放松警惕。
　　两人都不再有动作，洋流渐渐平息下来。雌性人鱼举目四望，忽然凑上前，拱起鼻子朝郁晏的方向嗅了嗅。
　　接着，她的眼神忽然柔软下来。
　　不是人类文学作品里描述的“充满母爱”的眼神，而是许多年孑然一身、孤独地活在世界上，却忽然见到一个幼小同类的柔软。
　　她不知道面前的这条人鱼是继承了她一半基因的孩子，但知道这是世界上唯一跟她相同的生物。
　　郁晏心里忽地一动。
　　雌性人鱼完全没有人类的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情感。她不知道什么叫做离别，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再见。她围绕着郁晏游了几圈，发出一声长长的、悦耳的鸣叫，一摆尾巴，就此消失在海洋里。
　　郁晏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过了几秒，也飞速朝另一边游去。
　　还有人在等着他。
　　海水沿着他的身体流动，郁晏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极力向前。他尽力捕捉每一道气味，试图找出自己的伴侣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安全。
　　漆黑的海水里，两道身影正在往下沉降。
　　郁成江被注射过量人鱼血液，在短短时间内完成了人鱼畸变，陷入了脑死亡的状态。他浑身上下长满了鱼鳞，像恐怖电影里被科学怪人研究出来的异形。
　　陆初景耗尽所有力气，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红绳，在海水的依托下飘荡，沉入越来越深的海底。
　　洋流轻轻带着他，不知去往何方。他竭力睁开眼，看到远远有一道熟悉的影子在向自己靠近。
　　陆初景终于放下心，支撑不住地闭上眼。陷入黑暗前，有一个温柔的力量接住他。
　　人鱼怀抱着自己的伴侣，缓缓上浮。
　　他在深海里，打捞出一轮只属于自己的太阳。


第八十章 番外一后日谈
　　陆初景再次醒来,是在调查处的病床上。他的一只手被人紧紧地拉着，不肯放松分毫。除此之外,四周好像有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像一群麻雀在他坟头开会。
　　“还能不能醒啦？这都三天了吧，照理来说伤再重都该好全了啊，陆哥又不是人！”
　　“别是出了什么问题吧？”
　　“你他妈别说不吉利的话！长嘴就是拿来说丧气话的？你要闲着没事去把这次的报告写了行不？”
　　……
　　陆初景被这群人吵得头痛，他挣扎着张开双眼，转头。
　　入目是郁晏面无表情的脸,他眼眶有点红，大概心情很不好。褚卫、耿子诚和曹佑安三个人全都围在床边嗑瓜子，看不出他们到底是来探病的还是来看戏的。
　　见到陆初景睁开眼,郁晏一下子站了起来,嘴唇张合,说不出话。
　　他沉默两秒，眼睫轻颤,忽然举起陆初景的右手，在上面轻轻落下一个吻。
　　“咳、我刚醒过来……”陆初景声音有些沙哑。“别搞这么刺激的。”
　　“哦吼——”褚卫和曹佑安发出一阵起哄的声音。
　　耿子诚在他们两人后脑上各拍了一下,拽着这两人的后领,朝陆初景点点头：“既然你醒了，我就把这两个烦人的东西带走。柳处这两天比较忙，可能晚上才能来看你。调查处刚处理了一批内鬼，其他部门上上下下也都在清查，实在抽不出空。”
　　“理解。”陆初景颔首。他在郁晏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但某人没给他摇高床，而是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褚卫抗议道：“陆哥好不容易醒过来,我想留在这里跟他说说话啊！”
　　曹佑安也跟着说：“让我在这里躲躲清闲吧，求你了！这几天连轴转我他妈都快忙疯了,养好伤就被柳处抓去写材料、逮人……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累过！就算吸血鬼不会猝死，她也不能把我当机器用吧？！”
　　陆初景脸上带着笑，看着这两个人一路辩驳着被耿子诚强行抓走，直到病房门被关上。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要喝水。”
　　郁晏立马站起身来给他倒水。这人鱼没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站起来后才想起给陆初景把床摇高，又往他身后塞了个靠枕。
　　陆初景舒舒服服地半躺在那里，等着人伺候。
　　他这人虽说也能吃苦，可一旦条件允许，骨子里那种养尊处优大少爷的性情就又冒出了头，恨不得一日三餐都有人端到床上，最好还是一口口喂进他嘴里。他自己连根手指头都懒得动。
　　好在郁晏任劳任怨，接连喂他喝了水，上了卫生间，又吃了病号餐——一碗温热的血红粥，吸血鬼养伤特制版本。
　　陆初景终于回了点血，有力气多说几句话。他看了眼床头柜上的一个小玻璃罐，拿起来问：“这什么？”
　　玻璃罐看起来很普通，就是那种最常见的水果罐头甁，但里面装着一颗颗浑圆泛光的灰蓝色珍珠。
　　“……不会是你哭出来的吧？”陆初景将那玻璃罐晃了晃，里面的珍珠滚动间发出轻响。“这得有小半罐了，你哭了多久？”
　　郁晏默默站在床边，不发一言。他耳朵尖有点发红，看起来像只忘记藏好尾巴尖的猫。
　　“控制不住。”半晌，郁晏低声说。“你一直没醒过来，我有点担心。”
　　陆初景脑补了一番他背着所有人担心得掉小珍珠的场景，竟然觉得有点可爱。这家伙竟然还找了个罐子把所有的眼泪都收集起来了……
　　“他们没人问过你罐子里的珍珠是怎么回事么？”陆初景好奇道。
　　郁晏：“……”
　　怎么可能没问。
　　褚卫还没成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好奇心最强。他看到玻璃罐里的珍珠不断增加，顺道问了一嘴是怎么回事，然后——
　　“问了，我没说。”郁晏道。“我看他一眼，他就不敢再开口了。”
　　陆初景：“……”他隐隐觉得这个“看一眼”好像有水分。你别是拿那双竖瞳去瞪人家孩子了吧？
　　吸血鬼的身体素质实在过人，等到晚上柳清秋来看望陆初景的时候，他已经行动自如，看起来能一拳打死十头牛。
　　“看来陆顾问恢复得很快。”柳清秋关上房门，将一个小小的银色箱子放在地上。“计划完成的非常好，光明药制造工厂成功被摧毁，丁绪风的手下也基本被收押，等待新法立定之后执行判决。”
　　陆初景抓住关键词：“新法？”
　　“是的，这次在高层揪出了很多暗地里跟到丁绪风有来往的人。事情太大，现行法条再不改变就说不过去了，总要表个态。”柳清秋道。“曹佑安的爷爷曹老和我的老领导、调查处上一任处长辛国平共同联系了一批人，决定如果上头还不做出积极的改变，就将吸血鬼的存在公诸于世，并且将丁绪风和某些高层私相往来的事情捅出去。他们态度坚决，上头只好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让吸血鬼拥有合法身份的法案应该很快就会通过，但这个系统是需要保密的，不会让普通人类知道。
　　“吸血鬼的数量本来就不多，这次那些心怀不轨的基本都被清理掉了，剩下的翻不起什么风浪。新法会要求获取合法身份的吸血鬼不得再对人类进行转化，否则一律以谋杀罪论处，这样下去，吸血鬼的数量不会再增加，但总有吸血鬼厌倦了无尽的生命想要结束这一切。天长日久，整体数量只会越来越少。”
　　陆初景安静地倾听，偶尔点头。郁晏在一边端坐不动，如同以往一样不搭理除了伴侣之外的任何人。
　　柳清秋说完新法的事情，犹豫了数秒，问：“陆顾问，褚卫是不是……有些特殊？”
　　“怎么说？”
　　“这次的任务我跟他一起执行，杀死成勋的过程中，褚卫受伤了。一般来说，吸血鬼的伤势恢复得都很快，可他直到赶回调查处还没痊愈。”柳清秋说。“是他个人体质原因么？如果从他身上入手，能不能……”
　　“柳处，你可以先旁敲侧击，打探一下褚卫的态度。”陆初景打断她，脸上仍挂着笑。“有些事情我没有跟你直说，就是因为心照不宣的时候还有回转的余地，一旦挑明了就只能公事公办。柳处长一心为大多数人的福祉考虑，这固然无可置疑。可褚卫还没成年，他成为吸血鬼的同时也成为了孤儿，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至少这一次，让他有得选。”
　　在捡到褚卫后不久，陆初景就意识到这个男孩有些许不同。
　　他在受到深至骨骼的阳光灼伤后能快速自行复原，比一般的吸血鬼更耐光，可他在受到其他创伤时的恢复速度又更慢……就好像他还没有完全转变成吸血鬼，他的体内还保留着纯粹属于人类的部分。
　　通过褚卫，或许能研究出真正毫无副作用的光明药，也或许能找到从吸血鬼重新变回人类的方法。
　　柳清秋沉默下来。她回想起跟褚卫搭档执行任务的整个过程，忽然发现自己狠不下心去对那个少年强硬地提出要求。
　　他们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战友，她无法剥离开个人情感，以完全冷漠的态度越过褚卫直接处理这件事。
　　大概这就是陆初景非要让她和褚卫一起执行任务的原因。
　　柳清秋又坐了一会儿，再没什么话可以说。她起身告辞，留下了脚边那只银色手提箱：“丁绪风生产出来的光明药已经基本销毁完成，这是仅剩的三十支。调查处的记录上没有这一箱药剂的记载，算是我个人赠送给陆顾问的礼物。”
　　柳清秋严厉却并不死板，她好像总在规则之余保留一丝人情味。
　　“谢谢。”陆初景朝她点了点头。
　　柳清秋离开后，郁晏凑上来，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陆初景笑着推开他，将装满了珍珠的玻璃罐拿在手里把玩。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陆初景伸了个懒腰。“你快点收拾东西，我们准备去度蜜月！”
　　次日，被抓去充壮丁写了一夜材料的曹佑安和由于人手短缺迫不得已做了临时工的褚卫再次来到调查处病房看望他们的陆哥，却只见空荡荡一张床铺，毫无居住痕迹。
　　两人在床头柜上发现一张纸条。
　　【蜜月勿念，后会有期】


第八十一章 番外二海岛蜜月
　　陆初景从木屋里爬出来,满头黑发睡得起翘。他不太在意，随便扒拉了两下,顶着一头乱发往沙滩上走，去找那条昨天半夜就去海里的人鱼。
　　这是他们离开调查处，来到孤岛度蜜月的第七天。
　　虽然没有正式的结婚证，但陆初景是个老派人，在对待婚姻这码事上非常传统——具体表现在他认为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没爹没妈,郁晏也差不多，可他是郁晏的“天授伴侣”，都扯上天授了,那不就是上天亲自做媒？
　　天授可比结婚证有效多了。陆初景认这个。在他心里,他和郁晏跟结婚没什么差别,“度蜜月”这三个字完全可以用在他们身上。
　　陆初景决定找一个人迹罕至、气候适宜的孤岛，安安生生过几个月的二人世界,顺便也让郁晏好好熟悉熟悉大海，毕竟是条人鱼,一天到晚待在陆地上听起来就奇奇怪怪的。
　　临津正处在一年中最炎热的时段,附近的海域也同样。他们只好一路北上，寻觅无人的海岛。
　　郁晏在海里比在陆地上更适应，他带着陆初景走走停停，在第三天找到了一个小岛，上面有一片树林。陆初景对这里非常满意，于是两人上岸，就地取材搭了个简陋的小屋。
　　安顿下来的当天晚上,陆初景睡了个整觉，养足了精神。
　　两人是命定伴侣,蜜月期间发生什么都很正常，陆初景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后，对郁晏时不时的亲近越来越喜欢。
　　所以登岛次日夜晚，在郁晏抓住他的脚腕，到处磨磨蹭蹭的时候，陆初景表示许可。
　　海岛的夜晚凉爽又安静，只能听到远处潮汐起伏的声音。但这一晚，多出了些许不和谐的杂声。
　　一开始是闷哼，后来变成断续的呜咽，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陆初景中途想把这个啃到肉就不松口的东西踹到一边，但他已经乏力，只好伸手去推。可人鱼在这种时候凶猛异常，抓着他的手往下边带了带。
　　陆初景低低骂了一声。要不是被禁锢着几乎不能动弹，他都想往郁晏脑袋上浇一瓢凉水让他冷静冷静。
　　怎么没完了呢？
　　他说不出完整的词句，到最后两眼发直，心道：郁晏为什么是人鱼？他要是个人类该多好，退一步来说，是个吸血鬼也不错啊！
　　人鱼的东西和时间，对其他物种来说未免太不友好。
　　这只是第一个晚上。
　　由于吸血鬼恢复能力极强，他每天起床时腰就不酸不痛了，回味时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刺激感受，再加上郁晏白天的时候对他千依百顺，还总是摆出一副流泪小狗的忏悔模样，导致陆初景再大的气都消了，根本没法对郁晏发火。
　　于是当天晚上，郁晏默默靠近时，陆初景没把持住，主动亲了亲这条心机人鱼。造成的结果是，不仅重复了前一天的活动，他们还去了海里，以人鱼形态进行了尝试。
　　次日，陆初景：“……”
　　别问，问就是后悔。
　　再一个晚上，郁晏又开始嗅嗅闻闻、磨磨蹭蹭。
　　陆初景重蹈覆辙。
　　每天做完正事后，陆初景都昏睡过去，郁晏往往默默地看他一会儿，然后又控制不住地开始做小动作。陆初景嫌烦，揪着郁晏高高立起的耳鳍赶他去海里多游两圈，以此来消耗人鱼过剩的精力。
　　就这么一直到了今天。
　　陆初景踩着柔软的沙子走到海边，还没看见郁晏的踪迹。但忽然有道影子当空划过，陆初景立刻闪开，侧身后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条蓝鳍金枪鱼。
　　那条金枪鱼出水后即刻内脏爆裂死去，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陆初景脚边的沙滩上。
　　陆初景：“……”
　　不会有人拿这个做暗器想砸死我吧？
　　他环视一周，在一块礁石后面看到一片……海带？那片黑色的海带动了动，礁石后忽然冒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条曾被郁成江捕捉豢养的雌性人鱼。
　　她目光纯净不失威严，面容精致，浮在水中时满头黑发披散垂落，像是大海孕育出的精灵。
　　陆初景一怔，尝试着向她挥了挥手。
　　雌性人鱼却没有任何回应，她远远地看了陆初景一会儿，转身游走了。
　　陆初景摸不清楚雌性人鱼的来意，等郁晏从海里回来，把雌性人鱼来送鱼的事情告诉了他。
　　郁晏沉默一阵，摇头道：“我跟她没办法交流，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但她应该是善意的，脱离郁成江的控制后，她好像没什么攻击性。”
　　他们在这个孤岛上住了二十多天，雌性人鱼隔两天会过来看看，给陆初景扔一条大鱼。偶尔撞上郁晏也在，雌性人鱼便绕着他游几圈，再自顾自离去。
　　等他们预备往其他地方走，继续蜜月旅程的时候，雌性人鱼冲他们发出一阵轻快、悠长的音节。
　　两人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当做短暂的告别。
　　没关系，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他们会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