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   作者:阿哩兔   文案:   疯批人偶攻X自卑阴郁受   ·   我好喜欢前辈,但前辈不喜欢我。   他是天上的星和月,是我永远都无法触及到的存在。   我不敢靠近他,几年来只敢偷偷在阴暗角落里窥探着他的一切,做着那些卑微肮脏不可告人的白日梦。   那个住在深山小村里的人偶师和我说:“我可以为你制造出一个你想要的东西。”   我把前辈的照片交给了他,得到了一个和前辈八分相似的——人偶。   这个等身人偶能动能跳,但是没有眼睛。   人偶师说:“不要给它安上眼睛,它会活过来。”   不听劝的我勇于尝试新鲜事物,给他安上了眼珠。   那是我做的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它活了过来。   承载着我所有恶浊阴暗情绪的人偶,用他的利爪撕碎了黑暗,变成了人。   他不再受我控制。   道道无形的线缠上了我的四肢,勒住了我的血肉,将我困住。   线的另一端,握在他手上。   “宝贝,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日复一日,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   随即,便成了我往后余生的梦魇。   HE、发疯文学、自卑阴郁受、微强制、人偶、疯批、第一人称 第1章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从大学的四年,到毕业工作,一直暗恋到现在,整六年的时光。   我喜欢梁枝庭,可他要结婚了。   “梁枝庭要结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茶水间的玻璃门正好被我推开一条缝隙,里面同事的八卦声猝不及防钻入我耳中。   我的脚步僵在当场,进退不得。   我本不是好奇心旺盛的那类人,实在是梁枝庭这个名字在我心中占了太重的分量,让我不得不听下去。   里面的人没有发现我在门口偷听,依旧侃侃而谈:   “真是可惜,这么优质的男人,以后也要变成别人的老公,回归家庭了,怎么我就遇不到好男人呢。”   “他老婆是谁?”   “听说好像是他老板的女儿,是个白富美,两个人在工作中结缘,日久生情,很般配呢。”   我听得入神,没有注意到里面的脚步声在愈发朝我靠近。   直到面前的玻璃门被猛地拉开,我的两个同事见我像鬼一样悄无声息立在门外,皆惊叫出声。   一人吓得面色惨白,捂着心口冲我抱怨:“南藜!你怎么站这里也不出声?吓我一跳!”   我没有说话,微微抬了抬手,把我手里的玻璃杯扬起给他们看。   示意自己是来接水。   那两人似乎是瞪了我一眼,或许也没有,我低着头没看太真切。   和我擦肩而过时,一人低语钻入我耳中:   “怪胎。”   我目不斜视进了茶水间,全当自己没听到这话。   当然,不可否认,这是事实。   是,我是个怪胎。   阴沉,寡言,脸上永远架着厚酒瓶底的黑框眼镜,长长的刘海遮着半张脸,是个遭人嫌弃的,土了吧唧的乡巴佬。   我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从小就知道了。   我有记忆的时候,身边唯一的活人就是我爸。   他脸上有道疤,从额头横跨鼻梁蜿蜒到嘴角,像脸上趴了一只大蜈蚣。他很凶,嗓门也很大,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天天吃那么多,猪都没你能吃!妈的就知道吃我的花我的浪费老子的钱!你怎么还不去死!”   每每说到这里脾气上来就会抽出他腰间的皮带来抽我,皮带鞭子一样打在我身上,比过年的鞭炮还要响。   我不敢哭,也不能躲,不然就会被打得更厉害。在他的鞭刑下,我努力弓着身子把自己蜷缩成一只王八,幻想自己的背脊是坚硬的龟壳,忍着疼,小声地喊他爸爸,小声地向他求饶。   他一句一句地咒我去死,我也痛得很想去死,可阎王爷不收我。   我在他的殴打下一日一日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   我以为上了学离开了我爸日子就会好过一点,可是学校里也没人喜欢我。   同学冲我丢泥巴,往我的水杯里扔蚯蚓:“你爸是个强奸犯,你是个恶心的小强奸犯!”   他们说,我爸是个坏蛋,他年轻的时候强奸了一个女大学生,那个“女大学生”就是我妈。我妈恨他,也恨骨血里有着他基因的我,小时候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恨我还要把我生下来,又为什么千辛万苦生下我之后又要把我送到我爸身边。   长大之后我才想通,就是因为她恨。她想折磨强奸她的男人,也想折磨我这个小杂种。小杂种和大杂种在一起互相折磨,她才会痛快。   我是个泛着绿色脓水的恶臭的瘤,从她的肚子里滚了出来,她恶心我,也恶心怀了这么一个瘤的自己。   我的出生是个错误,没人期待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没有妈,那个脸上长蜈蚣的男人也不是我爸。   我是没人要的小杂种。   我从小学到高中,都一直被叫做“小强奸犯”。   起初还会哭鼻子辩驳自己不是,后来听习惯了,麻木了,就随他们去了。   没人会听我的辩驳,我也不能改变别人心中已经认定的想法。他们和我妈一样,认为我身上有那只大蜈蚣的基因,继承了他的犯罪因子,长大也迟早会是个强奸犯。   在我决定不叫他爸爸之后,我就一直叫他“大蜈蚣”。   大蜈蚣殴打我是家常便饭,一直打到我高二那年,之后就没再打我。   当然不是他悔改了,而是我高二那年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放学回家,我忘记给他买酒,他一脚把我踹得撞在茶几上,茶几爆裂,我摔在地上,不知道多少片碎玻璃扎在我身上,血哗哗地淌,红色的花自我身下盛开,形成一道弯曲的溪流歪歪扭扭渗进了瓷砖缝隙里。   他慌了,并不是因为担心我,而是他有案底,害怕闹出人命又要进去蹲局子,不得不带我去了医院包扎。   缝了针回来,他就命令我给他做饭吃,我默默进了厨房,在饭菜里下了耗子药。   我一边下药一边笑,只要一想到大蜈蚣毒发身亡满嘴泡沫倒地挣扎的痛苦模样,我心里就前所未有地畅快。   可惜,菜还没端上桌,就被他整锅掀翻了。   他发现我下了耗子药,他发现我想要他的命。   他又打了我一顿,打得我身上伤口又裂开了,我分明是很痛的,可是怎么都止不住嘴里的狂笑。我不当王八了,就这样躺在地上任他打,我盯着他脸上的疤,说:“你能发现一次,能发现第二次吗?这次是你运气好,有本事你永远别吃饭别睡觉,我总会抓到空子的。”   我想我当时的脸应该很扭曲,不然我也不会见到大蜈蚣露出那样害怕的表情,像是看到了来索他命的黑白无常。   “我是你爸!”   他那时似乎声嘶力竭喊了这么一句。   笑话,把我当沙包当狗使唤了这么多年,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倒来装爸爸了?   我吐出一口血唾沫,因为躺着的原因没能吐到他脸上,太浪费了。   “你在恶心谁呢,”我半死不活地回,“死强奸犯。”   他脸上的表情,真是相当的精彩。   他怕死,我可不怕。   他是蜈蚣,有生命的东西都怕死。   我?   我只是颗臭气熏天的瘤。   学校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直到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大蜈蚣所在的那个村镇,在另外一个城市,没有人知道我是强奸犯的儿子了,我不会再被叫做小强奸犯。   但我的性格已经形成,沉闷孤僻,没有办法去交朋友,好在我已经习惯独自一人的生活。   入学第一天,我在校园内闲逛,路过篮球场时,一颗篮球从天而降直冲我脑袋而来,我听见惊呼声,站着没有动。   那一秒钟,我以为这颗篮球是故意冲我而来,毕竟小时候被无缘无故的东西砸是常事。   可是这颗球没有砸中我,它被一只手凭空捞住了。   那是我见到梁枝庭的第一面。   他穿着篮球服,把那颗篮球夹在臂弯中,冲我抱歉地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这阵香味跟随着他的手掌一起落在了我的头上,——他揉了我的头发。   还轻声地关心我:“你没事吧?”   这一笑,一摸,我的心就彻底被他偷走了。   我本该向他道谢的,可是我只顾着发愣,还没等我说出谢谢,他就已经抱着篮球返回了球场,回到了他的世界。   头发上还残留着被他抚摸留下的触感。   从小到大,没有谁曾这样亲昵地对过我。   我头一次在我的黑白世界里窥到这抹迟来的亮色,原来世上竟有这般动人的色彩。   自那之后,我就对他上了心。   他比我大一届,是我的前辈,我偷偷打听他的课程,偷偷去和他参加一样的社团,偷偷跟在他身后,像一只下水道里的恶心老鼠一样尾随他,偷拍他的照片,夜深人静时躲进被窝里对着他的照片发泄。   产生名为喜欢的情绪,须臾一眼就足够。   我是怪胎,是变态,我控制不了自己对他的着魔。   后来,只是远远看着他已经无法满足我了,某一天,我在食堂和他打了一样的饭菜,故意和他擦肩而过,期盼着他能认出我,像那天帮我挡篮球时一样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但上天从不眷顾我。   我和他就这样平淡无波地擦肩走过,他瞟都没瞟我一眼。   他不记得我了。   梁枝庭很受欢迎,不管走到哪里身边永远都围着一群人。   他的生活多姿多彩,全是我接触不到的东西和人。   高悬在辽阔苍穹上的月亮,当然不会在意到地上的蚂蚁。   又怎知地上的蚂蚁视他如神明。   我无法融入他的世界,只能遥遥窥探着他的一切,妄图做他生命中一个透明的参与者。   毕业到如今,选择入职现在这家公司也是因为梁枝庭在这栋办公楼里。   办公楼高达三十多层,每一层都是不同的公司。   梁枝庭在四层一家国际货运公司工作,我的能力无法和他进入同一家公司,只能退而求其次入职了现在这家广告公司当原画师。   同一栋楼,他在四层,我在十层。   相距六层的台阶,如我暗恋他无果的六年。   我从不在意旁人对我什么看法,没人喜欢我,我也不要别人喜欢。   只有梁枝庭。   我只希望能得到他唯一一人的青睐,希望得到他哪怕是无意中投射在我身上的匆匆一瞥。   可是就在刚刚我得知,他要结婚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事情真的发生时,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临下班半小时前,办公室的同事们吵嚷起来,吆喝着下班后去哪里哪里聚餐,理所当然地跳过了我这个透明人。   我也乐得清闲,我向来是无法融入这种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各种各类的圈子。   下班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公司,这时总算有人记起我了:“南藜,你锁门啊!记得关灯!”没等我应答,他们就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这片刚才还哄闹着的地方瞬间安静下来。   我关了电脑,慢吞吞从工位上站起来,打卡,关灯。   锁门时,我望了眼面前空荡无人的办公室,抬起手,对着这片办公区域比了个中指。   如果不是为了梁枝庭,鬼才在这种地方上班。   去死吧。   我不喜欢挤地铁公交这种人多的交通工具,一直以来上下班都是骑路边上的共享单车。   不起眼地融入马路上的车流中,做里面一个微不足道,没人在意的泥点子。   租住的出租屋离我上班的地方二十分钟的路程,是一个老式小区,旧了点,但很安静。   居民楼里没有电梯,只能靠爬楼梯。   我和往常一样顺着台阶往上走,以往不管日夜都安静无声的楼道中,今日却隐隐传来嘈杂人声,从上方传来。   越往上走,声音越清晰,拐过五楼的楼梯拐角,我看到一大群人挤在六楼一家门前。   好巧不巧,竟然全部都围在我家门口。   人群里面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这里面住的小伙子很奇怪,阴沉沉的,一年四季帽子口罩裹得密不透风,从不和我们这些左邻右舍的来往,孤僻得很。”   “他一个人独居,也不见有朋友。前些天大半夜我还听见他开门出去的动静,你说他大晚上不睡觉跑出去干什么啊?”   “这事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进去搜一搜就知道了。”   这群人基本上都是这栋楼里的大爷大妈,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和警察数落我的种种,我饶有兴趣地听了一会儿,人群边上有位老太婆终于发现我站在楼梯上偷听,忙喊住警察,枯皮一样的手指指向我:“他回来了。”   这一指,所有人都朝我看来,我压低帽檐,挤进了人群。   警察冲我敬了个礼,解释起来龙去脉。   三楼的一家住户孩子失踪,楼道里没有监控,所以他们一时间也查不到孩子的去向。又听这栋居民楼里的住户说:“603住着一个很可疑的人。”   这个可疑的人指的就是我。   他们既然出了警,那就需要对可疑人员进行排查。   我表示理解,愿意配合他们警察同志的工作,拿出钥匙去开我的出租屋房门。   警官后头看热闹的大爷大妈们伸长了脖子张望,表情义愤填膺,就等着门一开看到我屋子里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孩儿,然后兴高采烈地把我扭送断头台。   咔哒,我推开门,请两位警官进门。   门一开,那些大爷大妈表情立即垮了,失望遗憾写在脸上。   能理解,毕竟我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他们没看到他们想象中的画面。   孩子?如果从我身体里出去的那些东西也算是孩子的话 ,我的垃圾桶里还有一些,他们想看,我倒是可以把那些纸团展开来让他们瞻仰一下我孩子的绝世容颜。   警察在我的客厅和厨房里转了一圈,来到我的卧室门前,问:“方便吗?”   我点头:“当然可以。”   推门而入时,开门带动的气流刮起了卧室墙面上挂着的东西,哗哗作响。   满墙的照片映入眼帘。   照片上都是同一个人,梁枝庭。   大部分都是上大学时我偷拍的他,食堂,教室里,林荫道,宿舍楼下,我最满意的一张被我摆在了床头。   他站在篮球场上,额发微微被汗水打湿,掀起衣服下摆擦汗时,露出一小片汗津津的腹肌。   我当时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看一次心动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完蛋,想想就又兴奋起来了。   警察理所当然被我这卧室布置风格给惊呆住了,在他们起疑之前,我随口胡诌:“这是我喜欢的一个十八线小偶像,收集他的照片是我的爱好。”反正梁枝庭长得确实好看,完全可以去当明星。   这两位出警的警察叔叔年纪大了,应该不知道现在娱乐圈里都有些什么明星,所以一时间也没有怀疑我的话,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狂热的粉丝。   他们表示不理解,但收集偶像的照片又不犯法,也不能真的把我怎么样。   其中一位警官在我卧室环视几圈,走到了我的衣柜前。   我手指微微蜷起,紧盯着他的动作。他把手放在了衣柜门上,就在他要拉开柜门的一瞬间,外头的人突然闹了起来。   “孩子找到了!”   那位警官收回了放在衣柜上的手,我也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原来,三楼失踪的孩子是因为考试没考好怕回家被父母责骂,所以躲在了同学家里。   一场乌龙。   孩子主动归家,证明了我的清白。   如我所料,真相大白之后,没人和我说一声抱歉。   人警察都离开了,这栋楼里的人还是对我指指点点,我懒得和他们多浪费一滴口水。   不过是一群以貌取人的神经病。   有这样的邻居,只有脑子有病的受虐狂才会想着和他们往来吧?   活吧,谁能活过你们这些老不死的。   人群散了,我关上门,世界终于清净了。   走进卧室,打开柜门,我静静注视着柜子里的东西。   如果刚才那位警官打开了衣柜,就会发现我墙上照片里的“偶像”正蜷缩在我的柜子里。   当然,不是真的人。   它只是一个比我高出许多,健壮许多,可以把我整个笼罩在它身下的——等身人偶。   不过就算他们发现了,以他们的年纪,也肯定只会以为它是某种充气的床上用娃娃。   它才不是那种简单的玩具。   这个人偶是我花了大价钱得来的。   那个深山小村里的人偶师手艺精湛,我把梁枝庭的照片交给了他,他便为我量身定做了一个——独属于我的“梁枝庭”。   它抱膝坐在柜子里,我摩挲着它和梁枝庭毫无二致的脸颊,手指缓缓伸向它左耳后方,按下了它耳根处一个红豆大小的圆形按钮。   滋一声微弱的电流声响起,我手下的东西动了。   它歪了歪脑袋,脸颊小幅度地在我掌心里蹭了蹭。   我被它的这个动作取悦,笑着夸赞它:   “老公好乖。”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这本尝试了下新写法,忐忑,希望最后结果能让自己满意,依旧求个海星和收藏呀么么哒!!   这个故事是集本人xp萌点大乱炖的产物,对我而言没有啥雷,也不知道咋排,大家就自行排雷吧_(:з」∠)_如中途阅读对某情节感到不适及时止损,不要勉强自己看哦。   1v1,HE,攻受的脑回路和行为举止都和常人不太一样,不可代入现实,主打就是看个爽图个乐呵哈~   谢谢大噶,鞠躬!~ 第2章 “不要给它安上眼睛”   对我这种逗狗似的行为和低语,它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揉着它的耳垂,嘴边的笑容默默淡了下去。   人偶师制作它花费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前些天才送到我手里。   这种东西大白天的不太好出现,于是那位善解人意的人偶师招呼也不和我打一声,直接给我寄到五公里外的垃圾场,托那里一个收废品的老头儿凌晨两点来给我送货。搞得神神秘秘,像特工接头。   送来的时候,大半夜的,小区楼下也没个路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那个老头儿骑着一辆快要散架的破三轮,车轮里好似卡了一个被绞住脖子的贞子,一蹬,贞子就叫,惨叫声在整个小区里回响,惨绝人寰。   老头儿不是什么特工,哪个特工会像他一样胯下骑个警报器来和人接头?他是间谍。   这位间谍收了我两百辛苦费才把装着人偶的纸箱交给我,然后带着贞子姐姐消失在黑夜里。   我花了二十分钟,抱着那个没有把手,重达五十公斤左右的箱子爬楼楼,爬了六楼,停停歇歇,把箱子放到楼梯平台上的那一刻,我常年缺乏锻炼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剧烈哆嗦起来,我甚至以为自己要死在家门口。   本以为那天晚上出门足够小心谨慎,没成想还是被这栋楼里的人听到了动静。   那个老头儿的破三轮应该发挥了99%的作用。   纸箱里面是一个大尺寸的绿色行李箱。   行李箱的密码人偶师只告诉了我一个,我打开后,里面的人偶以一个蜷缩的姿势躺着,装在真空塑封袋中,身上没有衣物,一览无余。   看到它的第一眼,我真是为那位人偶师感到惋惜。   有这样登峰造极的手艺,他居然只甘心隐居在那个深山小村里,真是太浪费他的才华。   从箱子里抱出它时,我摸到了它的皮肤,触手并不是我料想的硅胶一般的质地,要比之稍微硬一点,手感有点像未干透的软陶,软硬适中,微微用力会有凹陷感,很快回弹,看不出痕迹。   制造的材质不同,和真实的人类皮肤触感有差距,体重当然也比真人要轻一些。   我把它放到我的床上,彻底舒展开它的身体,毫不客气从头打量到脚。   人偶师拿钱办事,各个细节都做的极其到位。   它几乎和梁枝庭一模一样。   身高,体型,他都按照我给的数据一比一还原,肩颈腰腹肌肉线条流畅优美,什么弘二头肌胸肌腹肌人鱼线都一个不少,甚至包括每个男人都有的那东西,他都给我做成了一个极为可观的尺寸,可惜软绵绵的,只能饱个眼福,派不上用场了。   虽然四肢关节和身躯处都有接缝的痕迹,不过这种小问题并不影响整体的美观,用衣服就能遮盖。   总体来说,我对它很满意,只有一点,——人偶的眼睛上覆着一层黑绫,眼窝的位置微微凹陷,人偶没有眼睛。   那个人偶师说什么都不给我做。   这唯一的瑕疵可比关节上的接缝痕迹严重多了。   人偶的耳后有一个圆形开关,按下它,这个人偶就可以活动自如,能走能跳。   它真正动起来的样子,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它没有眼睛,不能视物,其他脸上的器官也只是装饰。鼻子闻不到,耳朵听不见,嘴巴,也不会说。   我掰开它的嘴看过,舌头倒是做了,我伸了手指进去,除了摸上去有点硬,手感奇怪之外,样子倒也算是逼真。可再逼真也没用,一眼就能望尽的口腔里,我的一根食指就能轻轻松松触到底。   它没有喉管。   不止,没有唾液,没有心跳,没有血,没有温度。   这种种没有都在提醒着我,它只是一件拥有梁枝庭外貌的「物品」。   一件永远不会回应我的东西。   我贪得无厌,从来不知见好就收。   得不到梁枝庭,我希望能拥有一个和梁枝庭一样的人偶,可是得到了人偶,又看不惯人偶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模样。   梁枝庭鲜活又温暖,这个东西甚至都不会对我笑上一笑。   起初的新鲜劲过去,现在这种过家家一样的玩弄已经无法满足我。   更别提它脸上还蒙着一层黑绫,我只能看到梁枝庭的鼻子和嘴。   明明梁枝庭最漂亮的就是他的眼睛。   我在转椅上坐下,仰头望着墙壁上那些照片。   人偶从衣柜里爬出来,脚掌踩在了地板上,它往我的方向走,走得很慢,太慢。   我随手拿过桌面上的书本甩到它脚下,它自然因此物绊倒,一个庞然大物骤然倒下,发出的动静可不小。   我冷眼注视着他,没有动弹。   不怕它摔坏。   它摔不坏。   它摔下后并没有爬起来,而是跪趴在地上,抬着它那张蒙着眼睛的脸,大概是想望着我的方向,可惜没有眼睛,偏了些许,脸对着我的床榻。   明明是个没有感情的东西,我却从它此时的神色上品出了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   好吧。   我抬起腿,伸过去,从我和它这个距离,我的脚尖正好能挑在它的下巴上。有了我的指引,它那五根带着接缝的手指攀上了我引路的腿,缓缓收紧。   我知道它听不见,却很乐意在此时说一些话来和我的玩具小狗调情:“过来。”   好脾气地等了半天,它也只是呆呆抓着我的腿,半天都没动静。   得不到有趣的反应,真是没意思透了。   就在我脚下使力想把它一脚踹开的时候,它动了。   它依旧跪在地上,却俯了身子,手脚并用,慢慢朝我的方向爬了过来,这条盲眼的蛇顺着我大发慈悲伸出去的棍子借势爬了上来,乖乖枕在我的大腿上。   我又被它勾起了兴致。   这么好的东西,还不该到腻烦的时候呀。   我伸手绕到它脑后,解开松松系着的结,它脸上的黑绫随即滑落,眼眶的位置,是两个黑漆漆的大洞。   像一个只有在荒诞的梦境里才会出现的怪物。   它和梁枝庭这般相似,看着它,就好似看到没有眼睛的梁枝庭。   没有眼睛,真叫人心疼。   我去摸他的下眼睑,扒着眼眶的位置轻轻勾了勾,那里有些微的弹性。   既然有弹性,那……应该可以往这里塞进去一些东西。   譬如,它最缺少的眼珠。   三月前,我们公司里那位人过半百却爱装文艺的谢顶老板突发兴致一声令下组织团建,带着我们全公司所有人去了那个叫“蝉溪”的小村庄。   我这种不讨喜的边缘人物心里再怎么不乐意也没资格去黄了公司老总的面子,只能一道跟上了飞机。   老总为了凸显他自己的B格,我们被迫坐了五个小时的飞机,落地后又坐了两个小时的巴士,这才摇摇晃晃颠到了目的地。   蝉溪这个小村子很有当地民族特色,四面环山,却因地处偏僻,旅游业不发达,我们一行人是当时村里仅有的外地游客。   同事之间都有自己的圈子,三三两两组好了小队出去玩,我自然是落了单。   来都来了,我也不想让自己这一路七个多小时的颠簸劳累全打了水漂,就自己出门闲逛。   村子不大,除了一些当地的建筑其他也没什么好看的,我走累了肚子饿,随便找了路边一家小茶摊吃饭,店破了点,东西味道还可以。   店里没多少客人,我吃了半碗面的功夫,一只黑色的小土狗从店外面直冲我脚边而来,黑豆似的两颗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尾巴摇成了花。   大概是附近哪家居民散养的小狗来讨食。   我丢给它一块排骨,它叼着跑走了。   谁知我吃完东西走出茶摊没多久,就在路边的水渠里又看到了它。它嘴里还叼着那块我给的排骨,毛湿成一缕一缕,努力挥舞着小爪子拍着水想爬上岸,但水渠有边,它还小,是没法爬上来的。   我走过去,把它从水里拎了出来。   它一沾地疯狂甩水,甩了我一脸,我抢走它嘴里的排骨,它也不护食,被我夺走嘴里的食物,还冲我摇尾巴。   我又把排骨丢给他,骂道:“蠢狗。”   小狗一步一个梅花印往某处走,走几步还回头看我,好像是在看我有没有跟上,我就如了这只蠢狗的愿,跟着它,沿着村中小路往前走,越走越偏,当我脚下的石子路消失之后,面前就只剩下一条蜿蜒细长的泥路,泥路尽头,是一片深深翠竹绿海,风过叶梢,绿幕沙沙被吹开些许,我从缝隙之中,惊奇地发现竹林里竟然隐着一家店。   哪有人做生意会挑这种偏僻的地方?这种店里能卖些什么?   小狗哒哒哒顺着泥路跑过竹海,跳进了店门,片刻后又伸出一个狗头,冲我汪了一声。   我只能跟过去进屋。   大白天的,屋里却很暗,我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偌大的红木柜台,台面上点着一盏煤油灯,一个男人坐在柜台后头,听到脚步声,朝我看来。   只看脸,男人大概四十岁左右,却头发花白,脸上镶着两只浑浊无神的眼睛。   声音也有气无力的:“欢迎光临。”   他应该就是这里的老板了。   男人从柜台后面站起身,等他彻底走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左腿是一条假肢。   这个独腿男人推开了一旁的侧门,邀我进了店里,我这才知道这里是卖什么的了。   屋里四面摆满了玻璃橱柜,里面摆着无数姿态各异的漂亮人偶。   人偶有大有小,各个做得栩栩如生,十分灵动。   这是一家人偶店。   小黑狗跟着进来,在我脚边摇头摆尾,直立起来往我小腿上扑。   男人见了,和我说道:“它倒很喜欢你。”狗爪子把我裤腿都弄湿了,我还没来得及嫌弃,他倒先啧了一声,用脚把它从我腿边拨开,埋怨道,“去哪儿疯玩了,搞得一身水,脏兮兮的。”   小狗知道被骂,呜咽着趴在了地上,耳朵耷拉下来。   我道:“它掉水渠了。”   “村里水渠深得很,它腿这么短,爬不上来。你救的它?”   “只是路过。”   男人笑了,道:“既然你救了我的宝贝小狗,我也不好让你空手回去。”   “有没有看中的?我不收你钱,免费送你一个。”男人拍了拍玻璃柜门,看样子是想我从里面挑一个人偶拿走。   开门做生意哪有随便送人东西的道理,不怕亏本吗。   男人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说道:“这些都是我自己随手做着玩的,你随便挑。”   这我确实没想到。——男人是个人偶师。   随手做,也能做这么精致,太谦虚了。   “手艺不错。”我夸赞。   “那是当然。”男人坦然受之。   男人腿脚不方便,和我说了会儿话就似是站不住了,就在这时,里屋走出来一个男人,不,不是人。   我看到它四肢关节上极为明显的接缝痕迹,走路时的动作也很迟缓奇怪,脸上还戴着眼罩,蒙着眼睛却能畅通无阻地避开障碍物走路。   没有活人是这样的。   它端来两杯茶水,一杯给了男人,一杯给了我。做完这一切,它便主动跪伏下来四肢着地,男人直接坐在了它背上。   一个跪,一个坐,十分自然,像往日里做了无数遍一样习以为常。   如果他坐的是个大活人,这就是故意羞辱了。   明明这个场景看起来荒谬绝伦,我却被莫名戳中了,心里某个深藏许久的心思动了起来,我盯着男人身下被当做椅子的它,男人瞧见我直勾勾的眼神,问道:“怎么,你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我压抑着骨子里渗出来的兴奋问:“这也是人偶?为什么会动?”   男人拍了拍它的脑袋,神色自傲:“我的独家手艺。”   可能是我脸上渴求的表情太过明显,他斜睨我一眼,问:“你想要?”   我遵从自己内心点了头:“你能为我做这种吗?”   “……本来是不给人做的,但,”他犹豫着,看向地上的小土狗,“看在你救了我小狗的份儿上,好,可以。”   “我可以为你制造出一个你想要的东西。”   还不等我高兴,男人顿了顿又道:“不过这种价钱很贵,我可不会免费送你。”   我心脏怦怦狂跳起来,声音都发了抖:“多少钱都可以,给我做一个!”   他冲我伸出五根手指比了比。   这个价位并不便宜,按寻常人的脑回路来说再怎么喜欢一样东西付钱的时候也会考虑一下,我却利落打了款,生怕他反悔不给我做。我知道我看上去不像个有钱人,但我这些年卡里存下来不少钱,这笔数目对我而言虽然确实有点小贵,但不至于付不起。   我也乐意花这个钱来买我中意的东西。   男人大概觉得我是个不正常的疯子,浑浊发灰的眼珠子慢悠悠飘到我脸上,沉默半晌,道:“你有什么要求?”   我拿出手机,把我偷拍的梁枝庭照片给他看:“给我做这张脸!”   和他交代好一切,在我离去前,男人坐在那张红木柜台后面喊住我:“对了,忘记提醒你一句,拿到东西之后,有一件事你绝对不可以做。”   “什么?”我问。   “眼睛。”他撑着下巴,神神叨叨地念,“不要给它安上眼睛,它会活过来。”   我当时随口敷衍答应了他,实则根本没放在心上。   危言耸听。   点了眼睛就能活过来?是住在那个村子里住久了疯了吗,又不是小孩子,竟然还会用这种充满童话风的幼稚荒唐话来哄骗我。   “他不做,总有人能做。”   我喃喃着,托起人偶的下巴,将它的脸从我腿上抬起。   它平顺地接受着我赠予它的一切,我灌进去多少水,它这块海绵就能吸进去多少水。   乖,太乖了。   真是好乖的一条狗。   我亲了亲它的鼻尖,道:“放心,我会给你一双完美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南藜:开始搞事(汤姆下药.jpg) 第3章 “说话都不会,先学着勾引人了”   自从下了这个决定,之后的几天里我都在找各种渠道购买。   人偶师那边是想都不用想的,他不会给我做,说不定还会问东问西,防止出意外,我只能跳过他,自己想办法。   好在现在网络发达,什么东西基本上都能买到。仔细观察了几天,我最后定了一家风评口碑都极好的BJD娃娃店铺,成功定制了一双成人尺寸的眼珠,并开始了我没日没夜的等待。   每天上班之前,我会关掉人偶的开关,把它放进衣柜里。回家之后再把它打开放出来,和它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出租屋里温存。   我给它买了很多衣服,一天一套地给它换,我过往六年都在暗处观察着梁枝庭,知道他平日里的穿衣喜好和风格,打扮人偶成了我等待快递期间唯一的乐趣。   十天之后,快递终于到了我的手上。   盒子里装着一对漂亮的仿真眼珠,乍一看没什么不同,可是在有关梁枝庭的事情上,我总是吹毛求疵。   我把眼珠放在灯下照了照,蹙起了眉头。   梁枝庭的瞳孔是没有丝毫杂质的墨黑色,而我手上这一对,颜色泛着深深的蓝,是藏青色的。   眼珠的颜色做错了。   我去找商家理论,他们表达了歉意,并给出解决方案,——让我把东西寄回去,他们重新再给我做一对。   我烦躁不耐。   搞什么,等了这么久,他妈的又要等十天。   我把那对眼珠随手扔进盒子里,身边的东西动了动。   赤裸的人偶乖乖躺在我旁边,手臂环在我的腰上。   从它到我家的第一天,每天晚上我都让它和我一起挤在这张小小的床上,幻想着和自己同眠的人是那个我得不到的梁枝庭。   梁枝庭,梁枝庭。   我看它脸上的黑绫愈发不顺眼,一把扯下来,里面两个空空的眼眶对着我,残忍地提醒着我这只是一个人造的假货。   我压下快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一脚将它踹下床,当它手脚并用想继续爬上来的时候,按下了它耳后的开关。   它咚一声颓然倾倒,再无动静。   我给商家回了消息:「行。」   同意了他们的解决方式。   梁枝庭是十全十美的,我不能用一双和他并不搭的眼珠子来玷污他。   等吧。   反正都等了这么多年,再等几天也可以。   ……   事实证明我不可以。   第二天上班我浑浑噩噩,午休时间去楼下便利店打算随便买点吃的垫肚子,站在货架旁边挑选时,眼睛无意往玻璃墙外一扫,竟然看到了不远处坐在喷泉花坛边上的梁枝庭。   白衬衫,黑西裤,嘴边噙着笑,他眉眼神色柔和平静,低头注视着自己脚边蹦跳的成群白鸽。   阳光洒在喷泉池的水面,反射出来的粼粼波纹打在他半边脸颊上,像极了人鱼的鳞片。   他依旧那么好看。   依旧是只要远远看他一眼,我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我好似都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肯定还是我多年之前在篮球场上闻过的那股淡香。   我痴痴地看了他许久,倏然间鸽群腾飞,美景破碎。   一个女人闯进了我的视野。   她笑着冲梁枝庭挥手,梁枝庭也笑着站了起来,迎上去,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白鸽在他们身边飞舞,多么般配的一对璧人。   我看见梁枝庭捧住女人的脸颊,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女人羞赧一笑,挽着他的手臂一同离去。   梁枝庭是在等她。   等他的未婚妻。   是啊,怎么就忘记了。   梁枝庭快要结婚了。   砰!   无意识捏爆了手中攥着的纸盒,牛奶稀稀拉拉泼落一地,店员闻声远远冲我喊了一声:“哎!”语气十分不善。   我垂下眼眸,把那畸形怪状的牛奶空盒放到收银台,道歉并结账,离去前听到店员一边拖地一边骂骂咧咧。   我一步一步缓慢走到梁枝庭刚刚坐着的喷泉池边,满地的白鸽,没有一只亲近我。   看,连动物也挑人。   我等不了了。   回家之后,我鞋都来不及换,找出那个我还未寄走的纸盒,取出里面的眼珠。   先安上再说,反正以后不满意还可以抠出来再换。   我天真地这么想着。   哐当拉开衣柜,心中焦灼,手下力道也蛮横粗鲁,我揪住人偶脑后的头发迫使它抬起脸,将手里的眼珠毫不留情地塞进它的眼眶。   起初没能成功,不知怎的,我手心出了汗,打滑,眼珠塞了几次都没塞进去。   如果是未来的我看到此情此景,一定会知道这其实是上天在帮我,在给我一个收手的机会,可是上天忘了我丑陋贪婪的天性,亲眼看到梁枝庭和别人接吻的场面太过刺激,将我彻底逼疯到失去理智。于是未来的我只能徒劳地看着,看着现在的我近乎疯魔地把眼珠往人偶眼眶里塞。   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那两颗眼珠终于找到了它们最合适的位置。   眼珠单看不起眼,可是一装到眼眶里,就发挥出了它整体的美感,深蓝和深黑交杂在一起,眼底深处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寂静黑海,轻而易举卷着我将我溺毙其中。   我错了,大错特错。   这个眼珠很衬它。   像。   太像了。   那一丁点些微不同的瞳色根本不影响它的美,此时此刻,就像是真的梁枝庭坐在我的面前,在我的房间里,和我四目相对。   我打开它耳后的开关,电流开启声一秒过后,掌心下的脸颊稍稍动了,它仰起脸,朝我看来。   人偶的眼珠并不会转动,它只能动着它的脑袋来看我。——如果它真的能用这双人造眼珠来看见东西的话。   我被它这双眼睛看得入了迷,牵着它的手,把它从衣柜里牵了出来。   它稳稳地站着,同为站姿时,我只能抬头才能看清它的脸。   一双眼睛的威力真是毁天灭地。   我只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给它安上。   被“梁枝庭”这样盯着看,我哪能有什么理智,呼吸开始发烫,我踮起脚,勾住人偶的脖子,凑过去亲在它没有温度的嘴唇上。   口感奇怪,但能忍受。   我在和梁枝庭接吻。   这个美梦叫我骨子里血液沸腾,手脚麻软,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   我幻想着今日和梁枝庭沐浴在阳光下的人是我,和他置身白鸽群中的是我,和他接吻的是我,他的爱人也是我。   我挂在它身上,小声喊它:“老公。”期待着它的反应。   人偶亦蓝亦黑的眼珠和我对视,我等了片刻,以为它会和以往一样没有反应,下一秒,宽大的手掌抬起罩在了我的后脑上,它僵硬的指尖缠着我的头发,贴着我的头皮。   我笑起来,扑到它怀里。   总算,世上总算能有这么一件事来如我的意。   我从小身在脏污恶臭的环境中,作为湿泥里的一只蛆虫受尽排斥和冷眼,被一截截拦腰斩断还能顽强苟活。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宝贝,也一直认为自己不配得到。   小时候上学时,我总是班里最后一个走的人。   班上的同学每天放学都有家人来接,可能是父母,可能是爷爷奶奶,每个人回去的时候都是有说有笑的。   家里煮好了爱吃的饭菜、成绩考得很好可以奖励一个玩具、休息日去哪里哪里玩……   我家里面那个大蜈蚣从来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他懒得管我,从我上学以来,不论刮风下雨,我总是独自回家,回家后还要受他的辱骂毒打。   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很开心,看上去好幸福。   我也想试着开心一点,嘴角被冰封住了,上扬不起半分。   我只能远远地看着。   嫉妒,不甘。   为什么他们就能过的这么好,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不公平。   ……   我很羡慕。   羡慕别人幸福的家庭,羡慕别人身上充足的零花钱,羡慕他们能有玩具,回家能吃到香喷喷的现成饭菜,羡慕他们被毫无保留地爱着。他们习以为常的东西,都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   就是自那时候开始,我意识到原来只有自己过得一团糟。   我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碎石头,背脊早就被空气中无形的东西压弯。我抬不起头,身边没有一样东西能够让我昂首挺胸。   我想拥有一样别人都没有的宝贝,我也想证明自己过得并没有那么不堪,想证明自己的人生不是一滩烂泥。   我环顾四下,却一无所有。   我带着人偶下了楼。   晚上九点,小区楼下灯光昏暗,没有足够清晰的照明,没有人会看出它的异样。人偶师的手艺不容置疑。   它脸上唯一的瑕疵已经被我堵上,现在唯一能暴露它身份的只有肢体上那些接缝,但也被衣服挡的严严实实。人偶是刚做出来的,走路还很慢,步子快了它的肢体就会不自然,这速度正合我心意,我配合着它的步子行走,万无一失。   每个和我擦肩而过的人,他们只会看到我身边走着一个个高腿长穿着帅气的型男,以为我们是一对饭后散步的闲人,不会有人发现我身边的只是个人偶。   我也没打算冒险带它出去,只是想着在小区的林荫道里走一走,满足一下自己等了半辈子的虚荣心。   片刻就好。   我迫不及待想叫人看看,想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讨厌我的人看看,我南藜也有能让人艳羡的资本,我终于拥有了一样只属于我的宝贝。   虽是假的月亮,但也足够耀眼。   在拐过一个弯时,我迎面撞见一个中年妇女。   之前三楼孩子丢失,一群大爷大妈在我家门口堵门,她是其中一个。   她先是瞟了我一眼,翻了个嫌弃的白眼就想无视走过,忽然看到我身边的“人”,立即停下了脚步。   “这位先生俊得很呀!”   语气十分热情,让我不适。   她距离我们差不多两米,光线昏暗,应该看不出什么端倪,我就没动。   她夸了一句就等着我身边的人说话,当然是等不来“他”的反应,一个东西要怎么回应她。   我自然也沉默着。   安静了良久,她意识到自己被“无视”了,咳了一声,又转过头来问我:“你们是朋友?”   想了想,我点头。   她见状,立即笑了起来,对着人偶大声说道:“哎呀真是想不到他居然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好福气。”   “你结婚没有呀?在哪里高就?我有个女儿,长得可漂亮了,你现在有空吗,要不去我家里坐坐?”   阴阳怪气的话我打小就听了无数次,这种只是算作小儿科。   我耐心等了会儿,等到她因为听不到回应面露尴尬之色的时候,说道:“没有空。”   大妈去掏手机:“那啥,那你朋友叫啥呀?给阿姨我留个联系方式呗。”   “不方便。”我回的速度太快,她手机都还没从兜里拿出来。   她动作一僵,被我不客气地回绝打得有点不高兴了:“阿姨没坏心眼,就是问一问。”   我淡淡道:“看不出来吗?”   “什么?”   我握住人偶的手,道:“他只对我硬的起来。”   “……”闻言,女人脸色猛地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反应过来后痛骂着走了。   人走之后,我望向人偶。   它只知道睁着一双眼珠子看着我,一脸痴傻,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一手巴掌甩过去,它纹丝不动。   恶狠狠掐开它的嘴,手指伸进去夹住它的舌头,我冷眼睨它:“说话都不会,先学着勾引人了。”   “你是谁的狗?谁才是你主人?”   我揪扯着它的舌头,恨不得连根拔下来:“是我。”   “废物,听到没有!”   它依旧对我的怒骂没有半点反应。   我深感无力,准备带它打道回府。   夏夜闷热,蝉鸣声声,我扯着它的手想离开,一下没扯动,我以为它出了什么故障,不高兴地拧起眉头刚要骂,它慢慢俯下身,冰凉的鼻尖在我脸颊上讨好地蹭了蹭。 第4章 给你取个名字   那天带它散步之后,我就尝到了甜头,之后的半个月里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固定和它下楼遛十分钟。   期间也遇到几位同楼栋的邻居,他们只是远远偷偷地看,并没有上前和我搭话。   想来是那天那位大妈已经把我们这对“狗男男”的事情说出去了。   「603那个孤僻的变态居然还是个同性恋,和一个男的上床!少和他来往,小心被他传染!」应该是这样说的吧。   我注意到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鄙夷不屑带着恶心厌恶,转而到我身边的人偶时,却流露出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白菜被猪拱了”的可惜之感。   牛粪和猪当然指的是我。   “梁枝庭”的这张脸就是它的免死金牌。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对,做什么都会被原谅。   我很享受看到这些人明明不喜欢我,却不得不忍受我的憋屈样子,我心里别提多痛快。   如果非要从日子里扯出一个不满,那就是人偶的反应太迟钝,好似装了老旧的XP系统,鼠标点一下,十分钟后才能反应过来,有的时候甚至都不给反应直接死机。   人偶师身边的那只人偶会给他端茶倒水当椅子,乖得不像样。而我的这个,和它说话听不懂,叫它也没反应,就连走路也是最近几天才稍微能走快了些,这还是我天天带它散步练出来的成果,就别提做端茶倒水这些复杂的动作了,想都别想。   这也就算了,我想着好歹花了大价钱,它又长了一张我朝思暮想的脸,看着它时难免会忍不住躁动,想在床上和它找找乐子,可它的嘴巴和那什么地方都是摆设,中看不中用,我只得每次看着它的脸自行解决。   这和我之前看着照片干事儿有什么区别?   心理上得不到满足,就连身体也得不到宽慰。   徒有一张梁枝庭的脸,只是个漂亮的木头。   当我又一次自行在浴室解决生理需求后,我忍不了了,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那个远在遥远小村庄里的人偶师。   那个男人住的地方偏,手机也旧,没有微信,只留给我一个手机号码。   铃声快要自动挂断时那边才接了起来,懒洋洋地问了句哪位,我噼里啪啦和他抱怨一通,他算是得知了我对这个人偶的不满,良久,他沧桑的沙哑声音从听筒里传出:“一个没脑子的东西,你指望它能怎么聪明?”   “那你身边那个怎么回事?”   对面的男人声音闷闷的,似乎是身体不太舒服,他道:“我身边这只是旧物,已经陪我十多年了,默契都是用漫长的时间磨出来的。”   磨?说什么鬼话,我可没那闲工夫去和一个玩具磨个十年八年的。   他咳嗽了几声试图和我讲道理:“你就算养一只小猫小狗当宠物,它到家的第一天也不可能什么都懂的,作为一只宠物,它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主人打转,它的思想和行为也全是由主人灌输进去的。猫狗是活物亦要用心教导,更别提是这种没眼没心的人偶了。”   “你想让它变成什么样,你就得去用心教它,时间久了,它自然会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怎样不惹你生气,又怎样才能博得你的欢心。”   “它未来会长成什么样子,全由现在的你决定。”   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总结还是那两个字——“磨合”。   我更不高兴了。   小猫小狗至少有耳朵有嘴,还知道有事没事叫一声,这东西脸上一堆全是摆设,一个声儿都发不出来,怎么教?   “它到你身边也有段时间了,也许它已经有变化了,只是你和它朝夕相处,根本没注意到。”   “什么?”闻言,我看向那个坐在我床边上的人偶。变化?它最近除了走路变快了些,其他变化,好像没有。   有吗?   就在我努力思考它最近有没有异样时,人偶师开口问道:“行李箱你还留着吗?”   突然来这一句,我有点反应不过来。行李箱,指的是装着人偶的那个绿色行李箱吗?   我道:“还留着。”   “箱子夹层里有一个读取器,插到人偶的芯片上,你会看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读取器?芯片?   我当时拿到货之后以为行李箱里只有一个人偶,就随手把行李箱扔到一边了,没再仔细查看,没想到里面还会有其他东西。   我从床底下拉出那个行李箱,果不其然在夹层拉链里发现了一个类似于U盘式样的读取器,玩意儿不大,整体大概只有我半个拇指长,红木材质,一端是普通的usb接口,另一端则比较奇怪,扁且细长,薄如蝉翼,我从没见过的样式。   “人偶的后脑上有一道蓝色的线纹,那里是它芯片所在,你把读取器的接口按进去就能读取。”   我扑到人偶身后拨开它的头发,果然在后脑层层发丝下发现了一道蓝色的纹路,大概一公分左右,薄薄一片,不仔细看完全不会发现。   我拿着读取器在这道蓝纹上方虚虚比了比,薄的那一端接口形状,薄度,精准吻合。   就在我想要把读取器插进去的时候,男人突然问我一句:“你没有给它安上眼睛吧?”   我手里动作一顿,嘴上坦荡撒谎:“没有。”   “那就好。”男人低低呢喃一声,松了口气似的。   他那边沉默许久后又开始咳嗽了,发出肺管子都要咳出来的动静:“以后没事不要打扰我了,我不想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我把玩着手里的读取器,道:“人卖货的还讲究一个七天无理由。”   人偶师不吃这一套,不留情面地回绝我:“你几天了?东西出了我的店就再和我没关系了。你救了我的小狗,我也满足了你的愿望,咱们已经扯平。如今钱货两讫,你以后不要再来烦我。”   通话被他毫不客气挂断,我没再去想其他,心急火燎地把读取器插在了人偶后脑上的线纹里,滴一声,读取器上蓝灯闪烁,人偶垂下脑袋,不动了,像是进入了休眠状态。   我懵住,刚才忘记问了,插进去然后呢?这东西怎么用?   想了想,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双头usb线,一端插进红木读取器里,一端插进电脑里。既然是usb,左右都差不多捣鼓。   人偶那端的读取器上蓝灯开始飞速跳动,随后变为了绿色,我的电脑上也弹出了一个窗口。   是人偶芯片中的内容。   映入眼帘的一排排都是我看不懂的代码。能造出会动的人偶,还说什么独家手艺,我一直以为那个人偶师是什么隐藏在大山里的绝世高人,没想到本质上就是个程序员。   我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不敢乱动,生怕不小心哪里误加了一个数字或者字母,那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人偶就直接搞废了。   往下滚着鼠标,看了大概两分钟左右数字和英文交错的枯燥页面,终于发现了页面上首次出现的中文:「语言」   我立即来了精神。   语言,什么意思,是这个人偶能开口说话的意思?   我仔细往后看,下面一行里果然有一个OFF的文字。   犹豫片刻,一咬牙,干脆豁出去了,删去OFF,改为ON。   按保存。   做完这一切我看向床上的人偶,它依旧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可能是连接着芯片,它在休眠状态里是不可能有反应的。   我就先没有管,继续往下看,但是再没有看到什么中文了。   不知不觉拉到最后一行,在密密麻麻的代码文字下面,单独有一个锁头的符号。   我点上去,嗡一下又弹出来一个窗口,显示要我输入一串四位数密码。   可能是人偶师设置的某种安全程序,而且就算我现在打过去问他密码,他也极大概率是不会接我电话的,我不打算浪费时间,反正我最想要的功能应该已经打开了。   我也没多想,叉掉了窗口,没多久就把这玩意儿抛诸脑后了。   确认自己没有漏掉其他能看懂的东西后,我立即拔掉接头,拔出人偶脑袋上的读取器,人偶从休眠状态中醒来,我听到那道熟悉的细微电流开启声。   我紧张地盯着它。   “能说话了吗?”   它看着我,呆呆地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没有。   “……”   操,他妈白忙活一场。   我泄气地躺到床上,人偶坐在我床尾。   我顺手捡起手边的东西去砸它,砸出去才发现是我自己的手机,手机不偏不倚砸在它胸口,啪嗒掉在床单上。   它稳如泰山,脸一直朝着我的方向。   莫名,我想起了人偶师的话。   是啊,养只宠物都需要时间来和它培养感情的。   好吧。   耐心。   耐心一点。   往好处想,虽然它不会说话,但它现在已经有了一双眼睛,只要学会忽略它僵硬的动作和木然的眼神,在我的面前它就是梁枝庭。   慢慢来,会好的。   知足一点,南藜,至少它和梁枝庭很像,至少它还会动啊。   “过来。”我在心里给自己默默打完气,轻声唤它。   僵持一分多钟后,它才接收到信号,缓缓从床尾爬了过来,在它爬到我脚边时,我起了逗弄它的心思,伸脚抵住了它的胸膛没让它继续靠近。   它抬起爪子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的脚有些怕痒,蹬了蹬,飞速从它掌心抽离。   它没了阻力,又往我这里爬,爬到我身边,躺下了。我抓过它的手,让它的手臂能够环在我腰上。每天晚上我和它都是这样入睡的。   一只宠物,也该有个名字。   我摩挲着它的脸颊,道:“给你取个名字好吗。”   它当然不会回答我,两颗墨黑泛着深蓝的眼珠里倒映着我的影子,我很快给了它一个名字:“阿庭。”   “以后你就叫阿庭,喜欢吗?”我摸着它的发丝,从鬓边划到它的耳垂,下颌,嘴角,停在了它的嘴唇上。   本想用手指强硬撬开,想起人偶师的建议,试探着下了简单的指令:“张嘴。”   果不其然没有得到一点响应。   失望。   “张嘴都听不懂吗?”我烦躁地把手指伸进它的口中,再拿出来,掐住它的下颌,手动操作着让它的嘴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来来回回数次,边做边说,“这个动作就是「张嘴」的意思,记住没有?”   “复习一遍,”我不抱希望地开口,“张嘴。”   床头灯光昏黄,我的人偶睁着一双木然的漂亮眼睛躺在我身边,我注视着它的眼睛,期待着它能听我一次话。   美好的事情总是在无意识中诞生。   在我炙热的目光下,那两瓣颜色粉润,线形优美的唇瓣缓缓缓缓地开启,半张,直到停止。   它真的张开了嘴。   我呆滞住,一瞬过后,狂喜涌上心头。   我强行用手把它张开的嘴唇闭合,小心翼翼又说了一遍:“张嘴。”   下一秒,它的嘴唇就又张开了,动作虽慢,但仍旧是重复了和刚才一样的动作。   不是巧合。   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快要破体而出,我用手指去揉它的下唇,欣喜若狂:   “好乖。”   我毫不吝啬我的夸奖,凑过去,亲在它的眼睛上:   “做得很好,我的阿庭。”   我去拿手机想要把这一段录下来,当我爬到床尾举起手机,摄像头照在它脸上的时候,可能是我太高兴产生了错觉,屏幕里,它的眼睛直直望着镜头,明明它的表情依旧僵硬,明明它的唇角没有上扬半分的弧度。   我却觉得它也在笑。   我怔了怔,背脊突然袭上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放下手机,又爬回到它身边,借着床头灯光用肉眼仔细观察它,一切如旧,刚才那种粘稠怪异的感觉又没了。   果然,是我眼花。 第5章 和真正的没法比   教会它张嘴这个简单的小动作让我成就感爆棚,那天晚上睡得比以往都更香甜,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人偶还保持着睡前我给它摆的姿势,占据着半边床榻,手臂环着我的腰,我窝在它怀中,彼此看起来亲密无间。   人偶不需要睡觉休息,它的眼珠不能转动,自然也不会眨眼闭眼,不管白天黑夜我都能看到它两个清澈明亮的漂亮眼珠。   最初是有些不习惯的,我觉轻,一点动静就会醒,有时半夜醒来突兀地看到身边两颗大眼珠子在我近在咫尺的地方亮着,着实是有些吓人,但我却不想把它关进衣柜里,我花钱买的东西,总要派上一点用场吧,不然就太浪费了。   这么忍了一段时间,慢慢就习惯了,也不觉得别扭了。   一睁眼看到这般诱人美色,难免心猿意马,我凑过去亲在它鼻尖上:“早。”   它不能说话,唯一能回应我的就是它一分钟后才抬起的手臂,从我的后腰,缓缓往上滑到后颈,指尖轻轻在我发上摩挲了一下。   再无其他动作。   起床洗漱这段时间,它都跟在我身后,成了一只合格的黏人跟屁虫,动作慢吞吞却一步不落。   我做什么,它都尽收眼底。   洗完脸,水珠沿着脸颊淌流到下巴,滴落池面,我刚要动手去扯一旁毛巾架上的毛巾,手抬起又放下了。   镜子里,人偶此时就站在我身后,我试着使唤它:“毛巾。”   它不动。我指了指墙壁上的毛巾架,又重复了一遍:“毛巾,拿给我。”   它依旧没动静。   奇怪,昨天不是有些成果了吗,过了一晚上就又退化了?   为了确认它是不是忘了,我道:“张嘴。”   话音刚落,它就缓缓地张开了嘴。   没忘啊,那怎么没反应。   思考片刻,我抓过人偶的手,把它僵硬的五指放在毛巾上,道:“这是毛巾,”我把手包裹在它的五指上,带动着它让它把毛巾攥住拿在掌心里,然后我再从它的手指间把毛巾扯出来。   整个过程像是在教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废一样,我冷着脸说道:“这就是‘拿给我’的意思,明白吗。”   昨天的成功让我的耐心多了一分,也就只有一分,我不想浪费大把时间来反反复复教它做一个简单到无聊的动作。   我把毛巾重新挂到毛巾架上,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毛巾,拿给我。”   半分钟后,它抬起了手臂,扯过毛巾架上的毛巾,递到了我面前。   这下是真的把我惊愣住了。   这东西好像……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之前我让它做什么它要么没反应,要么就是呆头呆脑地杵在原地半天才动弹,我一直以为自己买到的是个蠢笨如猪徒有外表的垃圾,没想到是我自己不识货。   原来是要手把手地教它,它才能学会。   也是,一个没脑子的东西,什么都不认识,自然没有常识,可以理解。   人偶师的「悉心教导」方案看来十分可行。   我开始一点一点手把手地教它认物,敬业的如同一位房地产推销,把屋里所有能看到的东西摆设都一一给他带过去,介绍着各个东西的用法。   在我坚持不懈锻炼它差不多一个多月之后,它已经彻底能理解我的指令,我叫它拿什么东西它就会乖乖帮我拿来。   我不再羡慕人偶师身边那个会端茶倒水的破人偶了。   分明我的人偶比他那个要聪明多了。   磨合磨个十多年才学会端茶倒水,那我这个岂非是天才中的天才人偶。   归根结底还是我这个主人教得好。   屋子里的东西有限,我还想教它更多关于其他方面的东西,白天不方便带它出门,晚上只能在小区里晃悠也没什么能教的。   我就开始给它放电影。   专门给它放各种各样的爱情电影。   我不确定它能不能看懂,甚至不知道它到底在不在看,但没关系,耳濡目染,总有一天它会学会的。   屋中昏暗,没有点灯,我和它一同靠在床上,小小的房间里只有电视屏幕上的光影时亮时暗。我躺在人偶怀里,枕在它肩上,它面朝着电视屏幕,蓝色的光影投射在它精致的五官上。   房间里响起了暧昧的动静,是电影里的男女主到了一场床上戏份。   我看了会儿,兴致缺缺,瞥向人偶,它眼眶里的两颗玻璃球正直直地对着屏幕。   样子这么认真,难道它真的能用那人造眼珠看到东西吗?   我伸手去捂它的眼睛,它一动不动,我手掌移开,它的一双眼睛依旧盯着电视的方向。   电影里的主角渐入佳境,喘息声回荡在我小小的卧室里。   就这么感兴趣?   那我这个老师看来必须得好好教它才行。   我掰过它的下巴,让它对着我的脸。   我凑过去一口亲在它的嘴唇上,唇面接触一触即分。我履行着主人的本分教它:“这是接吻。”   我道:“表达爱意就要接吻。”   它定定地「注视」着我。   我伸出一根食指,指尖从它的额头滑到鼻梁,再由鼻梁落到鼻尖,嘴唇,下巴,最后覆在了它的胸膛上,若有所指地挠了挠。   指腹下是它完美的肌肉轮廓,我轻声道:“爱到浓时还可以进行下一步的亲密行为,你要乖,要听我的话,只能当我一个人的狗,把我哄高兴了,我会给你奖励。”   电影里的两个人完事后抱在一起互诉衷肠。   我也毫不留情地对它灌输着我心里对梁枝庭的痴妄:“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也只属于你。”   “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我是你最爱的人。”   我捧着他的脸颊,问:“懂了吗?”   良久过后,它动了,微微俯身过来,带着凉意的唇瓣落在我的嘴唇上。   我心情大好,笑着勾住它的脖子,赞扬道:“对,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   它一天比一天听话,不用吃饭也不会生病,只需要安安静静的做一个花瓶,比狗好养活。   虽然它听话了很多,以防万一,我上班时候还是习惯把它关掉,放在衣柜里,回家再把它打开。   但某天却出了意外。   那日我回去,一开门,它竟然就大喇喇地出现在我门后面,站在玄关处,似在迎接我回家。   我明明记得出门前关掉了它,它怎么会从衣柜里跑出来?我紧张地在家里漫无目走了几圈,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痕迹,不像有人偷偷进过我的屋子。   难道是它自己打开的?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我打消了。它这么一个没思想没神志的呆玩意儿,怎么可能啊。   大概是我今天出门匆忙走得急,以为自己关了它,其实并没有。   是我记错了。   可这次意外的疏忽反而让我着了迷。   有人在家等我回去——这对我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待遇,我迷上了这种滋味。   于是这天开始,我出门后就不会再关它了,让它自己在家自由活动。房门我会反锁,确保它不会跑出去,也不会有人闯进来。   回家的时候看到有人迎接自己很开心,也是一天里我最期待的事。   因此白天上班的时候就变得格外难熬。   我每时每刻都等着下班。   如果只是熬着下班就算了,最讨厌的还要属那个莫名其妙的下午茶时间。   公司楼下有一家连锁的咖啡店,卖样子精致味道也很好的小蛋糕,他们家生意很好,每天都能看到穿着工作服的店员在工作台那边疯狂做咖啡疯狂打包。   这家店是我们公司里那位秃头老板最喜欢的一家店。   他几乎三天两头就要点单,一点就连带着公司里全部员工的份,二十杯左右的分量,咖啡店不支持配送,都是要去自取的。   我不喜欢喝咖啡,平日里在公司也是个透明的爬虫,没人愿意搭理我,但每次只要去取咖啡,这些人就都会准确无误地看到我。   人在屋檐下,我不得不低头,只能认命地每次都去拎那一大堆咖啡上来。   今天和我一起的是个小姑娘,瘦瘦弱弱的,一到咖啡店突然捂住了肚子,脸色发白对我丢下一句:“我去趟卫生间。”   我不打算等她上完厕所,只想着赶紧离开这家满满当当都是人的咖啡店。身处在哄闹的人堆里让我精神和身体上都感到十分不适。   我默默走到柜台前报号取咖啡,店员递给我两袋摞得整整齐齐的咖啡,居然还有一杯装不下落了单,我一手拿一个大袋子勉强够用,那单独落单的一杯实在没办法,只能委屈我的小拇指去勾住那一杯的袋子口,这才尽力提了起来。   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滑稽,也无法顾及周遭传来的低笑声,转身就想离开,猛然和站在我后头的人撞了个正着。   对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撞得我鼻子生疼,酸痛得几乎当场就要流出鼻血,眼镜也掉在了地上。   没了眼镜我就是个瞎子,视野瞬间模糊一片。我低着头去找眼镜,却怎么都看不到东西,慌乱下,我的小拇指一抽筋,那杯单独的咖啡哐当落了地,褐色的液体浇了我一裤腿,浸透了我的鞋袜,我动了动脚趾,黏糊糊湿漉漉的别提多恶心。   离我近的人哄了一声散开,生怕被溅到。   我只觉得倒霉透了。   “哎呀真对不起!”   似乎有人在和我道歉,应该是撞到我的人,我没搭理他。没了眼镜,我眼睛看不见,连带着耳朵也嗡嗡的,又聋又瞎,顿感无助,知道没人帮我,只能自己费力地弯着腰去找我那不知道掉哪里的眼镜。   就在这时,一只手递了一样东西过来:“你在找这个吗?是你的眼镜?”   我条件反射抬头,面前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不知道是谁。   我想伸手接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下意识还拎着那两袋咖啡,腾不出手。刚想放下一个手,眼镜就回到了我的脸上。   是对方帮我戴上了。   眼镜回来之后,看清面前的人是谁时,我立即僵了身体,可能脸上表情失控,但我控制不了,只知道傻愣愣地看着他。   梁枝庭的面上是错愕夹杂着些微意外的表情,随即一闪而过,对着我笑问:“你没事吧?”   “……”我不止又聋又瞎,我还哑巴了。   我说不出话。   喜欢了六年的人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是会先感到丢脸还是开心?   我觉得难过。   梁枝庭一如既往儒雅斯文,翩翩有礼,而我,还是当年那个只会在下水道里窥看他的过街老鼠,现在我这只老鼠还沾了一身的污水。   我的头埋得更低了。   梁枝庭突然说:“对不起撞了你,你的咖啡洒了,我帮你重新买一杯吧。”   我哆嗦着,鼓起勇气想说不用:“不……”刚说了一个不字,就被自己怪异尖锐的语调吓住了嘴。   更丢脸了。   这是我时隔六年真正意义上和他第一次说上话,也被我自己不争气地搅黄了。   他给我重新买了一杯咖啡,站到我面前时,我只敢盯着他的鞋子。   “你身上都湿了,去洗一下吧。”   “不……不用。”我努力保持着自己音调平静,手指死死扣着袋子,声如蚊蝇般道谢,“谢谢。”   简简单单几个字被我说的磕磕巴巴怪声怪气,我想我的脸此时大概是红透了,不去摸也知道很烫。   梁枝庭体贴地装作没看到我的窘迫,问道:“你是哪里的员工?我帮你一起送过去。”   我愣神时,他已经强行提过了我左手上的那大袋咖啡,道:“走吧。”   坐上电梯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   我站在电梯角落,偷偷去看离自己只有一步远的梁枝庭,他背对着我,从我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侧颜。   我离他好近。   像做梦一样。   一只手的重量得以解放,我轻松了许多。梁枝庭分明也提着一个装满咖啡的大袋子,可他丝毫不见吃力狼狈,一举一动还是那么优雅自若。人和人之间果然还是有差距的,他和我完全不同,我哪有资格和他比。   小小的电梯厢里很是安静。梁枝庭没有说话,我自然也不敢开口。   悄悄吸了口气,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是从梁枝庭身上传来的,是他的味道。   我又忍不住小鹿乱撞,心跳声大到我都害怕被他听见。   希望电梯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要是出了什么故障停下就更好了。这样我就能和他多待一会儿了。   电梯质量很好,很快到了我的楼层。   他帮我把咖啡提了进去,我傻傻站在公司大门口远远看着他。他一进去,登时吸引到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很快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梁枝庭的存在就是即便大家不是同一个公司,也总会有人认识他,憧憬他。   他就是这么有本事。   我遥遥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知道是没有再和他说话的机会了。被咖啡打湿的裤腿黏在皮肤上,走动的时候恨不得要撕下我的腿皮,愈发让我难受。   咖啡送到,梁枝庭告别我的同事,走了出来,我以为他要离开,赶紧侧身给他让道,谁知他却在我面前站定,还递给我一方手帕。   “去洗一下吧,今天真是对不起。”   我反应半天才游魂似的接过手帕,呆滞地摇了摇头。   他对我扬起一抹浅笑,笑得眉眼弯弯,随后进电梯离开。   电梯门关了,我的视线还死死地黏在上面。   我和梁枝庭说上话了。   !   和他说上话了!!   手里的帕子是蓝色的,角落绣着一个logo,应该是某种大牌,我不认识,但我回去查一查就能知道了。今天又有一桩意外之喜,我知道了他喜欢什么牌子。   帕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和梁枝庭身上的味道一样。   我回到工位把帕子用塑封袋装好,生怕上面的味道散了。   如果能和梁枝庭说上话,我宁愿天天被泼咖啡。   回到家,人偶一如既往在门后面迎接我,我一开门就看到了它。   可是今天见到它却没以往那么高兴了。   我有更高兴的事情。   我无视它从它身边走过,它默默跟在我身后。   我回到卧室,把帕子从塑封袋里拿出来,放在鼻尖下贪婪地嗅闻上面的香味。   不知道是什么香水。   我一个激灵,翻箱倒柜找起了衣服,今天梁枝庭穿的是一件黑衬衫,从后面看的时候能隐隐看到他漂亮的背肌。   我记得我买过一件!终于,我在衣柜角落找到一件黑衬衫,急吼吼地递给人偶:“穿上。”   它乖乖穿上,动作很慢,套了两个袖子之后它就不动了。   它手指不灵活干不了细活,没法系扣子。   但这样也好,衬衫大敞开,能看到它腰腹上匀称的肌肉线条,别有一番风味。   我围着它转了几圈,样子是挺好的,不过……   我凑近它的胸口闻了闻,可惜,什么味道也没有。   “果然,和真正的他还是没法比。”   我嫌弃地嘟囔一句,没再管它,自顾自躺到椅子里,帕子摊开,盖到了脸上。   视野里顷刻间只剩下薄薄的蓝色,雾蒙蒙的,我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浸在梁枝庭的气味里。   许久过后,我被香味包裹几乎昏昏欲睡。   这时,一阵风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隙中钻了进来,卧室墙上的照片被吹得哗哗作响,我脸上的帕子也被风卷走。   我条件反射连忙伸手去捉,好在及时抓住了帕子一角没让它逃离。   将手帕紧攥在手里,松了口气的同时,我一扭头,冷不丁发现身边立着一道黑色的墙,鸡皮疙瘩刹那爆了一整条胳膊。   刚刚还站在我卧室门口的人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走到了我的身边,默默立在椅子旁,僵硬地垂下它带着接缝的脖子,沉黑的眼珠里泛着浓浓的深蓝涟漪,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第6章 他要找的人是我   我没有丝毫防备,被它此时这诡谲阴森的模样吓得不轻,一口气险些没吸上来,口水呛到喉管里,我涨红着脖子疯狂咳嗽,眼睛里也漫上了生理性的泪水。   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我再次看向它,它又是平时那种呆怔的样子了。   我从椅子上弹起来,警惕地上下打量它很久,很久之后,我放下心来。   ——它没有任何异样。   我想,可能是从我刚才那个角度看过去时会显得它的表情比较奇怪吧。   松了口气的同时,我发现自己背脊上凉飕飕的,是那短短几秒间我被它吓出的汗。   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我无奈地嗤笑一声。   裤腿上的咖啡液已经干涸,散发着淡淡的焦甜味,我把手帕小心地放到桌上摆好,动手脱起了衣服。   在此期间人偶一直在我面前,我不躲不闪。   首先它不是个活人,只是一样东西,再者就算面前是个活人我也不会有丝毫扭捏。都是男人,别人有的我都有,没什么好看的。   ……倒也不一定。   要是在我面前站着的人是梁枝庭,那就另当别论了,我肯定连解扣子的力气都没有。   想什么呢。   我被自己脑子里的痴心妄想逗笑了。   我怎么可能会有在梁枝庭面前脱衣服的机会。   把自己脱干净之后,我直接进了浴室洗澡,丢给人偶一句:“衣服拿过来。”   花洒简单冲掉身上的汗液和咖啡渍,我躺进了盛满水的浴缸里。   随着我躺下的动作,浴缸里的水溢了出来,些许泼落在地板上。   它就在这时拿着衣服进来了。   脚掌踩到地面上的水,发出轻微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我姿态惬意躺在浴缸里,双臂撑开搁在浴缸边上,闻声缓缓睁开眼睛,扭头瞧向它。   它穿着那件黑衬衫,弯曲着的臂膀里夹着一件白色的浴衣,黑白两道反差色,吸引住我全部的视线。   这浴衣是我活动期间凑单贪便宜买的,布料劣质薄透,穿在人身上基本遮不住什么,我想着当抹布就没扔,随手丢在衣柜里,没想到被它翻出来了。   要不是知道它脑袋空空,我都要以为它是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故意为之了。   我撸了把脸,额前碎发黏在脸上实在不适,一把捋到脑后。   浴室热气蒸腾,我摘了眼镜,什么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纱,影影绰绰看不太分明。   我抬起湿漉漉滴着水的指尖冲它勾了勾:“过来。”   听着它踩水的脚步声,那道模糊的影子也离我越来越近,它走到了浴缸边上。   “跪下。”   它听话跪倒,我覆上它的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它和人类触感不同的皮肤,它的脸颊上因此留下一道道水痕。   它脑袋里有个什么劳什子的芯片,如果不是担心它进水会坏掉,我真的很想和它来个鸳鸯浴。   我泡了多久,它就在浴缸边上跪了多久。   泡够了,我从浴缸里爬出来,懒洋洋地站定,道:“毛巾。”   它去拿一旁的毛巾,递给我时我却没接,我泡得浑身发软手脚没力气,不想抬,命令道:“帮我擦。”   它跪着,用僵硬的双臂替我擦身上的水珠。   居高临下俯视着它,我想也没想伸手抽出它手里的毛巾,反手随意扔进浴缸里。   毛巾吸了水,缓缓沉底。   不用毛巾了。   我撬开它的嘴唇,扯着它的舌头,眯起眼睛。   ……   半个小时后,我穿着浴衣出了浴室,它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   地板上留下了一串串水脚印,是它从浴室里带出来的。   我看不过去,扔了几张面纸给它,道:“把脚擦了。”   也不管它有没有听懂,我转身就去拿桌上的手帕,想在睡前再闻一闻梁枝庭的味道。   可这一眼居然没找到,我把桌面上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方蓝色的手帕。   我的心吊了起来,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洗澡前放在桌上了。   视线一扫,瞥见桌旁的垃圾桶里躺着一个熟悉的东西,不是那条手帕又是什么!   我心疼地捡起来,掸了掸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窗外有风呼呼灌进来,吹起我的头发,我走过去把窗户关紧。   看来是被风吹进去的。   好在垃圾桶是我新换的,里面还没有扔过垃圾,手帕上没有沾上脏东西,看来勤换垃圾桶是正确的,不然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我怕是后悔到恨不得以死谢罪。   这是梁枝庭主动给我的第一个东西,怎么能不好好珍惜。   我把手帕放到塑封袋里封好,放进了抽屉里。   妥善放好东西后,我软骨头似的倒进床里,回忆着白日和梁枝庭相处时的每分每秒。   人偶踩着地上的面纸,脚掌上的水也因此被如数吸走。   擦干了脚,它朝我走来。   我躺着没动,掀着眼皮子睨它。   它走到床边时,嘴角处在灯光照射下闪过了一点微光,唇边有一点未干的水渍,是刚沾上去不久的。   我扬起嘴角。   身上的浴衣只能靠腰间一根带子松松系着,这件均码的廉价货对我来说偏大了点,尺寸并不合身,稍稍一动作就往下滑。   我手撑着床单往后挪了挪,给它空出了一个位子。   “过来。”   它先是膝盖压在床单上,床垫发出嘎吱一声响,手撑着床,慢慢爬了过来。   眼前的光线都被它的身体罩住,我整个陷在它的阴影里。   抬手,指腹在它后颈上摩挲片刻,随即手指下移,揪住了它身上的衬衫领子,轻轻往下扯了扯,道:“脱了。”   ……   手指误触遥控器开关,电视打开,放到中途就暂停的电影继续播放。   屏幕里人声你来我往,男女主耳鬓厮磨诉尽喁喁情话。   它的两颗眼珠并没有被电影吸引过去,我合意它的识相,声音嘶哑:“继续。”   ……   这笔钱花的太值。   和梦完全不能比。   我一个活了二十多年遭人嫌恶的老处男,深知自己这德行找不到伴侣,可能要一辈子都独自处下去,所以向来在这种事情上都是自食其力,每次都是麻木地完成这项任务。认识梁枝庭之后,唯一能把我刺激到失控的只有他的照片,我喜欢看到他照片上的脸被我弄脏,这样就好像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了一点。   再美味的东西,吃一次两次还好,叫你天天吃,时间久了谁都会腻味,于是照片对我的效果也日益减退。   现在老天送来了一个比照片更美妙的东西。   这可比我的五指老爷爽多了。   心情好,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它近距离凝视着我。   瞧见它顶着梁枝庭的脸这样认真地看着我,心满意足。它嘴唇半张,我盯着看了会儿,猛地一把揪住它后脑的发,呼吸急促着亲了上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它真正意义上的接吻。   头几次都是和它唇瓣蜻蜓点水的一啄,现在可能是气氛太好迷惑住我,它攫取了我岌岌可危的神志,叫我做出这般不理智的痴态举动。   不安在我脑海中维持了一秒就烟消云散。   我无所谓地想:   管他呢。   反正又没人瞧见。   我让它抱住我,我们一同窝在这小小的床榻上。   胡闹了一阵进入贤者时间,我的瞌睡也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我打了个哈欠,眼睛眯了起来,视线迷迷蒙蒙的,它似乎低下了头,亲在我的嘴唇上。   “我好喜欢你。”我睡意朦胧,下意识咬了它一口,嗫嚅着道,“你要是真的梁枝庭就好了。”   它的动作好像停了一秒,我也没在意,说完这句话就在被窝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彻底人事不省睡了过去。   翌日我正常上班,分别前和它在玄关接了个长吻这才离去。   公司里依旧是每天都在重复着麻木枯燥的工作,我熬到中午休息准备出去觅食,没想到会在公司门口见到梁枝庭。   他穿着干净的白T恤,拎着一杯奶茶,正在往里张望,好似在找什么人。他脖子上挂着的工牌还没来得及取,应该是一下午休就赶过来了。   办公室里的人基本上都认识他,但之前也没见梁枝庭往这里跑过,他在这里应该没有熟人才对。   难道是这几天我们公司里有哪位人物居然和梁枝庭混熟了吗?   正处休息时间,梁枝庭一出现在公司门口,办公室里自然有不少人饭都不去吃了,忙不迭地凑到他旁边和他说话。   他一一微笑回话,温柔和煦。   我开始羡慕起他要找的那个人。   也不知道是谁。   我在角落偷偷看了他一会儿,措不及防和他的目光在空气中撞上。   还未躲闪,他就扬起了一张笑脸,冲我挥了挥手。   没错,冲着我。   这一挥手,所有人的视线都朝我看了过来。   我的头皮当即炸开,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我怎么都没想到,   梁枝庭要找的人……竟然是我? 第7章 “求你了,和我说说话吧。”   我的工位被安排在公司最偏的一个角落里,身前身后都没有人,饶是如此,我还是四下看了看,终于确认了梁枝庭招手的这个方向只有我一个大活人。   “……”   压着乱跳的心脏,我硬着头皮朝他走过去,短短一段路我走的不快,期间办公室里所有人,包括梁枝庭的视线都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想的没错——他果然是来找我的。   可是,为什么?   梁枝庭身边还围着不少人,我一靠近,他就从人堆里挤出来走到我面前站定,柔声问我:“你好,还记得我吗?”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我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兴奋得整张脸都要热炸了,嘴唇却被紧紧黏住怎么都说不出话,无法,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见状,梁枝庭笑开些许,露出那颗小小的虎牙,显得他温柔神色下又多了几分俏皮。他把奶茶塞给我,道:“昨天真是对不起,你有空吗,我请你吃午饭吧。”   手里的奶茶还是温热的,我愣怔着,魂早被他勾走了。   明明梁枝庭说的每个字都是中文,组合起来我却听不懂他的意思。   为什么要突然请我吃午饭?   明明到昨天为止他都没有注意过我。等等……难道他是还在为昨天误撞到我的事情耿耿于怀吗?   这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平常人说声对不起这事情就算过了,过了就忘了,也就只有他这样好心肠的人才会心怀愧疚。   怎么办,更喜欢他了。   他见我捧着一杯奶茶不回答,伸手在我面前挥了挥,我一个激灵回神。   “你有空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手下用了力气,奶茶袋子被我握得哗啦作响,这可能是我仅有的能和梁枝庭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这次错过就可能再也不会有了,慌张之下,我连连点头:“有……有的!”   他眉眼弯起,道:“那走吧。”   他带着我去了二楼一家泰餐厅,和我面对而坐。   正是饭点,店里人满为患,我身处嘈杂人声中,耳朵里却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没想过我居然能有和他在同一张桌上单独吃饭的一天。   饭桌不大,我伸手就能碰到他,他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想吃点什么?”他拿着菜单,征求我的意见。   我磕磕巴巴,还咬了舌头,“都、都可以。”   “那我帮你点吧,这里的咖喱蟹味道还不错,你能吃海鲜吗?”   我急忙回道:“可以的。”   别说是螃蟹了,现在这个情况石头我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梁枝庭低头看着菜单,眼皮半垂,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半月形阴影,扑棱棱的一扇一扇。   我还记得在学校里,他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会在食堂里默默观察他点了什么菜,然后去和他点一样的,偷偷地在阴暗角落里品尝他喜欢的每一道食物。   而现在,他就在我面前,主动给我推荐着他喜欢吃的东西。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美好的事。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明目张胆地看他,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所以当他突然抬头朝我看来时,正好撞到我落在他脸上近乎失礼的视线。   我赶忙慌挪开目光假装平静,实际心里早已经乱作一团,生怕他会因此生气,但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我不敢再偷看他了。   万一惹他发火,这来之不易的一顿饭说不准都会黄掉。   他点完餐,服务员送来两杯柠檬水,他说了声谢谢,递给我一杯。   看我手里还拿着那杯未开封的奶茶,他敲了敲桌面,语气含笑:“奶茶,干嘛一直拿在手里,不累呀?放桌上,你想什么时候喝都可以。”   我耳朵发烫,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动作僵硬地把奶茶放到了一边。   然后,我们这张小桌上就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开口说话,他会不会觉得我很闷?就在我想着要找什么话题时,他主动和我闲聊起来:“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南藜。”   “是很少见的姓呢,好名字,”他夸了一句后又问道,“什么离?离开的离?”   我摇摇头,手边也没个纸笔写给他看,就道:“是一种植物。”   他点头笑笑,下意识念了两声我的名字:“南藜,南藜。”   这一出闹得险些让我丧失理智。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奇奇怪怪不伦不类,但是今天不仅被他夸赞好听,还被他叫了出来,怎么一个简单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这么勾人呢。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肉,勉强保持住镇定,不然我怕我会失态地冲上去抱他。   梁枝庭对我脑内的疯狂幻想浑然不知,自报家门:“我叫梁枝庭。”   他还以为我不认识他呢。   要是他知道我的卧室里挂满了他的照片,甚至还有一个根据他的样子做出来的等身人偶,不知道会不会被我这个变态吓死。   偷窥他六年,我这只老鼠终于从烂泥里爬了出来,蹭到了他的脚边。   早知这样就能和他说上话,我肯定早早就用咖啡碰瓷了。   有梁枝庭陪着,这一顿饭吃得我神魂颠倒,就连白开水都觉得甜得腻人。   餐厅的玻璃窗里倒映着我和他的影子。一个英俊斯文气质儒雅,一个阴沉森冷灰头土脸,怎么看都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有不少人多多少少都认识梁枝庭,因此我们这对奇异的组合也引得餐厅里某些人来回打量,大概也在狐疑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也会出现在梁枝庭身边。   好像给他丢脸了,我把头闷得更低,梁枝庭却面不改色,好似全然没察觉。   一顿饭结束后,出了餐厅,我还拿着他送我的那杯奶茶。   再怎么不舍,也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离开前,梁枝庭忽然递出手机,说道:“加个微信吧。”   我怀疑我明天是不是就要死了,不然今天怎么尽是幸福的事情?这是在我死前给我一顿断头饭让我能好好上路吗。   一顿饭已经是破天荒了,居然还加联系方式,这是不是代表我以后还有可能和他有交集?   想都没想,闻言我手忙脚乱立即拿出手机,生怕他会反悔。   成功加上他之后,他冲我挥挥手道别:“走啦,下次再约。”   ……   下次。   下次!他说下次,居然还有下次!   回到公司,我盯着手机列表里多出来的那个账号,久久回不过神。   梁枝庭的头像是一只戴着墨镜的杜宾犬,我看了很久,把他置顶,这样我一打开微信就能看到他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因为梁枝庭的一句下次再约而心不在焉,盯着电脑出神什么事情都干不了,最后还是没忍住,偷偷点开他的微信翻看他的朋友圈。   他设置了三天可见,因此朋友圈里只有一条动态。没有文字,只有两颗红心emoji,下面配图一张照片——照片是从梁枝庭的视角拍的,看环境应该是在酒吧那种地方,灯光昏暗,桌面上摆着几个空了的酒杯,照片左下角有两个十指交握的手掌,其中一个是梁枝庭,另一个美甲长得能戳死人,是个女人,两只手的中指上都戴着戒指。   相同的戒指。   啪!我将手机倒扣,眼不见为净。   看来这条朋友圈是梁枝庭在和他的未婚妻秀恩爱。   我和梁枝庭没有共同好友,看不到他下面的评论,不过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肯定是一溜串的祝福。   吃饭的时候梁枝庭手上两手空空,我一时高兴就忘了他快要结婚的事实。现在想起来,吃下去的饭在胃里翻涌着,下一秒就恨不得要溢出来。   我真是……自己找罪受。   浑浑噩噩到了下班点,有同事凑过来问我和梁枝庭是怎么回事,话里话外都是在吃惊我怎么会和梁枝庭扯上关系。   我躲不掉,就只能简短说明了一下咖啡店里发生的事,随后在他们继续追问前离开了公司。   回到家里,我一把抱住在门后等我回家的人偶,环着它的脖子挂在它身上。   “你今天和我说话了,还叫我的名字,”我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兴奋地亲它的耳朵,道,“你的声音真好听。”   那杯奶茶被我放进了冰箱,我没打算喝,也舍不得喝,就这样留个纪念也好。   卧室里的照片已经陪伴我多年,每次看过去心情都会变好,可是今天一瞧,心里的黑洞却越来越大。   空虚感从我的心脏弥漫到四肢百骸。   照片是照片。   完全不能和真人相提并论。   我拿起床头柜上的照片,看着上面闪闪发光的梁枝庭。   后悔今天没有录音,我好想再听一次他叫我的名字。   但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很好了。   至少我有了他的微信,他还说了下次,这事情搁以前我想都不敢想。   我拿起手机点开了梁枝庭的微信,下意识又点进了他的朋友圈,但是那里只有一条横线。   那条我下午还能看到的朋友圈已经没了。   我愣住一秒,反应过来后先是失望,难过,然后是愤怒。   他把我屏蔽了。   既然不想让我看他的朋友圈,又为什么要加我?!还和我说什么下次再约!   ……   是了,谁都知道“下次”都只是成年人之间的客套话而已。   他请我吃饭,给我买奶茶,加我微信,他做这些事的原因全是因为昨天那一杯无意泼洒在我身上的咖啡。   我这样不起眼的土鳖,谁和我走在一起都会觉得丢脸,他又怎么可能会想着和我有进一步的交集,只是因为他的涵养家教摆在这里,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今天只是因为愧疚才来找我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早该想通的。   是啊。   是啊。   我在痴心妄想个什么劲儿。   我怒火滔天,举起手里的相框想重重砸下去,僵持了两秒又不舍得,只能狼狈放下。   原地喘了好半天气,心情勉强平复之后,我扭头看向身后跟着我的人偶。   它漂亮,沉默,只看着我。   “过来。”   它走到我跟前,我仰头望着它和梁枝庭相差无二的脸孔,须臾,拉下它的脑袋去亲他。   本只是想磨磨它的唇瓣,磨了没一会儿火气又突兀地冒上来,我张开嘴发泄似的咬了它一通,亏的它舌头不是肉做的,不然准给我咬烂。   它的唇边被我弄得水光淋漓。   它不会痛,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我,好似在疑惑我这么反复无常的原因。   我灰心丧气,垂头紧紧抱住它,枕在它颈窝里自言自语询问道:“你能不能叫一声我的名字?”   那个人偶师,说什么它脑子里有芯片,结果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一堆代码,让我想折腾它都无从下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如果他能说话多好,我还能和它发发牢骚。   我现在无比想要得到一句安慰,谁给的都行。   “阿庭,求你了,和我说说话吧。”   作者有话说:   南藜:老公!你说句话呀!(不是) 第8章 表情   愿望如果能轻易实现,那就不叫愿望了。   并没有出现什么奇迹,我突如其来的哀求如水中捞月,徒劳无功。再怎么绞尽脑汁妄想,它也永远都只是一个漂亮的哑巴。   一个玩具,还真能有长出脑子的那一天吗?   现实不比童话。   现实比童话黑暗多了。   加了梁枝庭的微信,又被他屏蔽,我所有积攒起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过山车似的大喜大悲叫我心脏上上下下跳得近乎心悸。   洗好澡,人偶给我拿了衣服后,就一直站在玄关处。   我想起来,这个点往常都是和它出门散步的时间,偏偏我今天没什么兴致,丢下一句“今天不出去”就往床上一倒,裹着被子闷头大睡。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渴醒,身侧床单空荡荡的。   人偶不在我旁边。   我睡意顿时消退几分,赤脚走出卧室,我的卧室一走出来就能看到玄关,因此我踏出卧室的第一眼,就猝不及防直面我家门口玄关处立着的那个高大黑影。   屋里没有开灯,又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大晚上的,屋里莫名出现这么一个东西直直地杵着,不被吓到的应该都是勇士。   我不是勇士。   惊愕之下,我条件反射深吸了口气,好歹忍住了快要吼出来的尖叫,但嗓子夹的不及时,喉咙里还是不由自主地蹦出声怪异的闷哼,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听得清清楚楚。   电光火石之间,我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条法制新闻,想起新闻里那些被凶手用五花八门的残忍手法杀害的受害者。我不怕死,但我不想白白地去死。我开始思考如果自己和对方搏斗我能有多大的胜算,如果没有胜算,我要怎么做才和他同归于尽,我死也要拉这人垫背,让他和我一起下地狱。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只待了一秒,我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丝微妙之处。   那个影子一动不动。   不像是小偷。反而……身形很是眼熟。   我往前走了两步,走近了,借着外头洒进来的月色,得以看清玄关处的那个影子,正是我那个漂亮却实在愚蠢的人偶。   我气疯了,冲过去踢了它一脚:“大晚上的站这里干什么!”   差点没给他吓得七窍流血!   它依旧呆呆的沉默着,被我踹了小腿一脚微微踉跄着后退半步,随后站定。   我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没再管它,进厨房咕嘟咕嘟灌了两杯水,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终于好受了,搁下玻璃杯就往卧室走,走了几步意识到不对劲,——我没听到后头的脚步声。   一回头,它果然没跟着我,居然还站在玄关那里不动弹。   我火了,皱起的眉头应该都能夹死苍蝇,怒声斥道:“大晚上的干什么你?发疯吗!”   “过来!”   它毫无反应。   以往最好使的命令也使唤不动它,我没来由心头一跳,有些慌张,难道是它哪里出故障坏掉了?   耐着性子走到它面前,我仔细检查着它的身体,没有看到它哪里有故障的痕迹。就在这时,它的手指缓缓朝我伸了过来,牵住了我的手。   它抓得很紧,僵硬的指节冰冷。   我的忍耐度已经濒临极限值,很是不爽:“干什么?”   它牵着我的手,慢慢往门口走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   玄关就这么大,它两步就已经走到了门后头,一只手掌贴在了门板上,牵着我的那只手又扯了我一下。   “……”   我懂它的意思了。   它一直等在这里,是想让我带它出去散步。要是它会开门,估计就自己走出去了。   有病吗?   “大晚上的散什么步!你不睡我还要睡!”   大力甩开它的手,我头也不回往卧室去,进卧室前忍不住看了它一眼,它还站在玄关处,面朝着我的方向,不散步就不罢休的样子。   谁管它。   一个破人偶,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钻进被窝翻来覆去半个多钟头都没睡着。   看了眼时钟,凌晨三点了。   它还在门口等着吗?   一个没有神志的笨蛋东西,到底从哪生出来的执着?   市面上的智能机器人会乖乖执行命令,是因为制造者为它们谱写了专门的程序。它们根据程序来执行买主下达的任务,做事一板一眼,不知变通,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怎么样不重要,往往闹出不少笑话。   人偶也是这样吗?   每天的散步成了它体内的某一道程序,不达成,不罢休?   不管它,它就真的会一直等下去?   ……   被子蒙过头,我闭上眼睛装死。   管它呢!它要站就让它站去!   …………   良久,我认命地起身下床。   他妈的!真是花钱买了个祖宗!   凌晨三点深夜无人,我哈欠连天,困得迷迷糊糊,却不得不牵着人偶的手,陪它在这一片黑漆漆的小区楼下闲逛。   啪!   我打死脖子上不知道第几只叮着我吸血的蚊子,瞥了眼身侧的东西,长叹一口气。   我每天晚上带它散步的目的就是为了在那些讨人厌的邻居面前臭显摆一把,可现在这个点又没人,我带它散步有什么用?   显摆给蚊子看?   随便溜一圈就想回去,经过一处拐角时,我停下脚步,不远处的小区大门敞开着,外头街道上的路灯昏黄,斜斜投射进来,地面铺上了一层橘黄色的绒毯。   绒毯一直延伸到我脚下,我踩住了边缘,同样也被绊住了脚步。   我和人偶牵着手,一道由灯光组成的分界线正好打在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上,我在灯光下,它在黑暗处。   门卫在岗亭里打着瞌睡,外头空无一人。   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人偶拥有着一张梁枝庭的脸,这就意味着它永远见不得光。我比所有人都知道它的珍稀和罕见,我想让他们知道这件稀世珍宝只属于我,但它不能被别人看见,我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做出的最大胆的决定也不过是带它在夜晚的老旧小区里散散步,让我小小虚荣一下。破烂小区里的邻居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老眼昏花,自然认不得梁枝庭这个人,不会出意外。   大爷大妈是一回事,去到外面就不一定了。   万一被有心之人无意撞见认出它来,到时候麻烦事一堆我想都不敢想。   可是现在——   现在是凌晨三点,所有人都在家里睡觉,小区里面没有人,外面肯定也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那我带它去外面街道上走一会儿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如果远远看到人,我带着它绕道离开就是。   心中这个想法一旦滋生就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和它站在了街道的路面上。   街道两边排排路灯下的灯光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世界安寂静默,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仿若时间静止,世上只剩下我和它。   掌心里生出一层薄汗,我神经质地低笑出声。   如我所料。   我深吸一口气,牵着它沿着小道往前走。   五分钟后,我清晰的认知到这个点真的不会有人出现之后,心中积压起来的紧张情绪彻底消失,忽而转变为一种另类到无与伦比的畅快刺激。   这和单纯在暗处显摆时的感受不一样。   这比普通的虚荣感更让我痛快淋漓身心愉悦。   我将一个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怪物拐到了光下,轻而易举打破了世间单调死板的规则,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叫人亢奋?   我停下脚步,望向马路对面。   对面是小区居民最常来的菜市场,每天人来人往摩肩擦踵,门口的地面上有不知名的黑水横流淌过,其间夹杂着零星腐烂的瓜果菜叶,混合着无数道脚印被踩进泥水里,脏污不堪。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分明是这样的环境,偏偏是白日里人最多的地方。   我忽然来了兴致,抬手勾住它的脖子让它低下头,随后一口亲了上去。   它不会反抗,任我为非作歹。   路灯刺眼,我仰着脑袋,眼睛快要被头顶上的那颗灯泡晃得睁不开。正巧身后有一棵树,便扯住它的领子,拉着他一步一步后退,背部挨靠在树干上我才不再使力。   路灯被繁密的树叶遮了大半,破碎的斑驳光影洒在我和它的身上,它眼眶里的眼珠在这种光景环境下似乎比往日更亮了些,也愈发漂亮夺人心魄。   真是个勾人怪物。   我反手扣住它的后脑往下压来,和它亲的更深。   往后每一天经过这里,在往来人潮拥挤中,我就都能想到今天在这里、在这棵树下和它做的事情。   这美妙的滋味真是叫人欲罢不能,不是吗。   忽然,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轮子声音,有人来了!   惊惶扭头看去,对面马路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推着满满当当装满了菜的小推车,估计是这里的商贩赶早市。   他直直往菜市场门口的方向走,我松了口气,看样子他并不会过来马路对面。我现在不能动,要是现在就拉着人偶走,准被这人看见。   想了想,我扯了下人偶的胳膊让它往树下站了点,借靠树干的遮挡,正好能隐藏住我和它的大半身体,只要对面那个男人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我。   轮子的咕噜声越来越近,吵的人心烦。   车上东西太多,中年男人卡在了菜市场门口的栏杆处,他一边咒骂一边挪着小车上的东西,动作慢得令人发指。   我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他进去,心里烦躁憋屈,不由咂舌啧了一声。   正在我心里暗骂时,唇上一凉,人偶不知什么时候低头凑了过来,精准地亲在我的嘴唇上。   这个样子……倒像是在哄我。   心里莫名其妙蹦出来这个猜测,意外之余心情大好,也不管后头那个男人,环着它的脖子又和它亲在了一起。   难得一次,该留个纪念。   我拿出手机点开录像,摄像头对准了我和它的脸,录下我和它接吻的画面。这样举着手机和它亲了好一会儿,我亲得投入,也就没有发现那道正朝我这个方向走近的脚步声。   一声怒骂闷雷声炸响:“操!”   我被这声吓得一个激灵,猛然和它分开,手里的手机也没拿住,啪嗒落在了地上。   骂出声的这个声音,是那个中年男人发出来的!   回头看去,正好看到他急急从我这里挪开的视线。   他看到了!   我一怔,还不等我动作,人偶又亲了过来,我一时心慌被亲住也没反应,只睁着一双眼,匆匆瞥见男人推着车慌忙离去的背影。   我真是太不小心,竟然没有发觉男人已经走到了马路中间,分明是想往我这个方向来。   大概是他听见了我和人偶发出的动静声,以为是什么东西呢过来凑个热闹,结果一走近才发现是两个黏在一起正啵嘴啵得难舍难分的同性恋,看他那个年纪应该也接受不了这事,估计吓够呛。   我捡起手机,发现录像还开着,按下了停止键。   这里是不能再待了,估计再过不久菜市场这里就会有其他商贩陆陆续续过来,会被人看到的。   这么一会儿也够刺激了。   我轻抹一把嘴,哼着歌牵着它回去了。   这么一闹我晚上自然没睡好,白天上班精神萎靡,无法,虽然我不喜欢喝咖啡,但是为了提神,还是连灌了好几杯,苦得我心尖发颤。   中午我也没去吃饭,想着趴在桌上睡一会儿补补觉,咖啡偏在这时发挥了作用,我睡得不踏实,二十分钟就醒了。醒来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我闲来无事,拿出手机欣赏昨晚的录像。   屏幕里是我和它接吻的画面,彼此离得很近,从手机里看,人偶更像梁枝庭了。   按理说看自己接吻的画面是很别扭的,但我停不下来。   人偶的眼睛闭不上只能一直睁着,这就导致这个画面看起来——它好似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观察着我放肆沉溺在亲吻中的每一个表情。   没一会儿视频开始晃,大概是我亲得投入,手机拿歪了也不知道。   误打误撞,摄像头对准了我的身后,正巧照到了昨晚上那个中年男人。   他原本在骂骂咧咧理货,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直起身,犹豫了片刻之后就朝马路对面走来,屏幕里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当他走到马路中间时,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像见了鬼一样,又青又白,脚步瞬间停住,斥骂一声“操!”   紧接着手机里传来我的一声低呼,视频天旋地转,手机落在了地上。是我被他这声吓到,手机摔了没拿住。   短短一瞬,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拉着进度条返回,反反复复把手机掉落的那几秒回放,然后在某个节点按下暂停。   手机掉落时,照到了人偶的脸,短短一秒的画面。   人偶亲着我,但是眼睛却死死望向别处,那个方向……只有那个男人。   所有他是看到了人偶的样子才会骂出来吗?   我摸着屏幕里人偶的脸。   它的那对眼珠墨黑中带着深蓝,是很漂亮的颜色,可是屏幕中,它的眼珠在灯光光影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冶的颜色,明明是个连情绪都没有的物品,这个阴骘森寒的眼神却像极了某种意味分明的警告。   它的样子有些陌生。是光线问题吧?   我狐疑地拧起眉头,心脏无缘无故开始突突狂跳。   ……它平时,也是这样的表情吗? 第9章 “南藜好乖。”   叩叩!   就在我盯着屏幕沉思时,一阵敲击玻璃的声响突兀从公司大门方向传来。   我循声望过去,隐隐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大门边上,他站的位置恰好背光,我一时间没看清楚他的脸,不得不眯起眼睛,当我眼睛终于适应光线,认出那张脸属于谁之后,双眼猝然大睁,噌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过大,椅子摔在了地上,砰一声巨响。   谁能想到,上一秒还在我手机屏幕里的人,下一秒居然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惊恐地瞪着他,两秒过后,迟钝地察觉到这并不是我的人偶,而是……真正的梁枝庭。   我的反应太过夸张,梁枝庭也被我这模样吓了一跳,缓缓放下了敲击玻璃的指节,顿了顿,轻声问道:“抱歉,吓到你了吗?”   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他当然只会是在和我说话。   我摇摇头,问起他来这里的原因:“你来这里是?”   梁枝庭道:“我来找你。”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找我,找我干什么?   他道歉道过了,饭也请我吃过了,连微信都加了,特意朋友圈把我屏蔽,这不就是代表他只想我做他列表里一个普通的过客,并不想我和他有太多牵扯吗。为什么现在还要过来?   难道是我想错了?他说的“下次再约”是真的有下次?屏蔽我这个不熟的人也只不过是一个正常的举动?   是我太小人之心了?   许是我的沉默让他不安,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南藜。”   我被他这一叫叫回了神志,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口:“……什么事?”   声音和蚊子差不多,不过梁枝庭还是听见了。   他对我扬起一抹笑容:“你能出来一下吗?”   我把手机锁屏放好,朝他走了过去,怕自己离得太近会让他不舒服,便规规矩矩在他面前一米远的地方站定,等着他说话。   他却仿佛觉得这距离太远了些,抬脚往我这儿走了一步,我俩的距离瞬间拉近了不少。他问道:“你吃饭了吗?这个点你怎么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我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讷讷回道:“我……不太饿。”   “不吃饭可不行,可不能为了工作不要健康,长此以往会把身体弄垮的。”   他在关心我……   嘴角止不住地翘起,又怕被他瞧见,不得不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知道了,我待会儿去便利店买……饭团。”   “那我陪你一起吧,正好我也没吃,本来就是想找你一起吃午饭的。”   这是我从未设想过的回答,懵然抬起头,对上了梁枝庭温柔和善的笑颜。   我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争分夺秒地用目光将他的脸一寸一寸描摹过去。   幸运之神终于愿意降临在我身上了吗?   这两天发生的好事次数比我前二十年加起来都要多,脚底下踩着云朵一样飘飘欲仙,进电梯的时候,满电梯厢里都是他身上浅淡好闻的香水味。   我悄悄深吸了几口气,憋住,想让这味道在我身体里多停留一会儿,如果条件允许,最好能凿刻进我的骨子里,我心甘情愿溺死在其中。   休息时间便利店里人很多,进店后我自觉和梁枝庭分开,装作和他不是一路的样子,我在外面的形象口碑都不好,梁枝庭和我恰恰相反,我担心自己和他站一起会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   我默默低头站在货架前挑选食物,高高竖着耳朵去听身后的动静。   有不少人在和梁枝庭打招呼。   人缘真好啊,不愧是他。   心里默默为他高兴骄傲时,面前窄小有限的方寸视野里突然蹦出一瓶酸奶,小小的白色瓶身被梁枝庭握在手里,他问我:“这个新出的味道很不错,你要喝吗?”   明明我都刻意在和他保持距离了,他却没事人一样主动凑过来和我搭话,好像一点都不嫌弃我。   指尖发麻,胸腔肺腑里弥漫上一股暖流。   我不爱喝酸奶,但这种情况下我哪能拒绝得了他,便点了点头。   “好。”   他顺手抢过我手里挑选好的饭团,随后就拿着酸奶一起结账去了。   我听到收银员在问他什么,视线还往我这边瞟了瞟,梁枝庭也跟着看了我一眼,笑着给收银员回了句话。   想都不用想,收银员一定也是在问他,为什么要和我这种人有交集。   我也很好奇。   所以我问他了。   “为什么,和我?”   我和他在一楼室外的休息区找了张桌子坐下了,头顶上是浅棕色的遮阳伞。   他正从袋子里挑出那瓶冰镇的酸奶递给我,听到我这奇怪的问句先是愣了下,似乎在尝试理解我的意思,他很聪明,几秒过后就明白过来了,想也没想地回复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   朋友?   我和他算什么朋友?   因为一颗篮球,我暗地里窥伺他长达六年,他的举手之劳让我刻骨铭心,但他自己却压根不记得这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不记得我这个人,自然也不会知道我和他上的是同一所大学,甚至还参加过同一个社团。   从他的角度来讲,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家咖啡店里,他误撞到我溅了一身咖啡,仅此而已的交情。算起来,他才认识我不过两天。   这就能算是朋友了吗?   受欢迎的人是这样交朋友的?   从小到大我亲情淡薄,脾气古怪无法和别人正常沟通,总是惹人厌嫌,所以一个朋友也交不到。我无法衡量朋友的标准,但是梁枝庭是正常人,甚至还是很受欢迎的正常人,他说的,总不会有错。   他说我们是朋友,那我和他应该就是朋友了。   他不会嫌弃我。   不会露出和旁人一样看我如看垃圾的丑恶目光。   他果然很完美,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他帮我结账,还给我买了一盒叉烧盒饭,贴心地给我拆筷子:“大男人光吃饭团怎么吃得饱?你太瘦了些,要多吃点。”   这种旁人习以为常的简单关怀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穿不穿得暖,吃不吃得饱。   梁枝庭是第一个……他总是第一个。   我想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存在对我而言究竟是什么意义。   鼻子发酸,即便不太饿,我也强撑着把面前的盒饭全吃下肚,一粒米都没剩下。   这顿饭的分量对我而言太多,全部吃完的代价难以承受,满满当当的米粒撑到喉口,胃下一秒就要被挤爆炸裂。   太难受了。   我偷偷地挺直背脊,让足够的空气得以进入我的鼻腔,憋闷的呼吸能因此畅快些。   梁枝庭坐在我对面,懒洋洋地撑着下巴,从我进食开始就一直都在盯着我看,神情专注得像是在看什么影片。   我把最后一口饭咽下肚之后,他嘴边笑容弧度更大了,竟然夸了我一句:“南藜好乖。”   因着他这句话,我的脸唰得一下变滚烫。   原来好好吃饭也能被人夸奖吗?   “脸好红呀,是被太阳晒的吗?”   他这话中带着的逗弄太明显了,是在笑我吗?   完蛋,脸上好像更烫了,我手足无措窘迫不已,强装镇定顺着他的台阶狂点头,点完之后,头就埋得更低了。   沉默良久后,他突然又喊我:“南藜?”   我抬头,就见梁枝庭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这里,沾东西了。”   怔了怔,我狐疑地抬手在脸上摸了一把,什么都没摸到。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笑着伸手过来,指腹在我嘴边某处抹了一下,带来炙热滚烫的温度。   他的指腹上黏着一粒米。   ……从我嘴角,刮下的米粒。   “对、对不起!”   我羞窘万分,顾不上其他,慌慌张张在便利店的袋子里左翻右翻,试图找面纸给他擦手,他却当着我的面,张嘴舔去了指腹上的那粒米。   我整个僵在原地。   他的一连串动作很快,快得我以为我自己看错了。   是、是我看错了吧?梁枝庭,他,他怎么…吃了…   耳朵嗡嗡作响,我的四肢好似生了铁锈的老旧机器,很久都动弹不了分毫。   梁枝庭却对此浑然不觉,道:“发什么愣啊?”   “……没、没有。”我磕磕巴巴,赶忙将找到的餐巾纸递给他,他接过去,动作自然地擦了擦手。   他神色平静,好像没觉得刚才那个举动有什么不对。   是我反应过度了吗?   普通朋友之间……是会这样做的吗?   梁枝庭把我送到公司门口和我道别,电梯门关闭前他问:“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   和他待了一中午,身上都熏染上他身上的香味,这抹味道染透了我的骨头,熏得我血液沸腾。   我瞳孔有些失焦,恍惚着点头应下:“嗯。”   他说,我和他是朋友了,朋友间来往,再正常不过。   “好,我会联系你的。”他按下关门键,在缓缓合上的电梯门缝中说道,“再见,南藜。”   梁枝庭走后,我腿脚发了软,蹲下身,双手捂住脸,热得快要化成一滩水。   恐怖的高温席卷我的全身,烧得我神志不清,吐出的气息里仿佛都裹挟着烧红翻涌的岩浆,我抬手去摸自己的嘴角,今天,梁枝庭的手碰到了这里。   手指从嘴角的位置慢慢滑到嘴唇上,指腹抵着这片软肉按了按。   糟糕……   熟悉的感觉从血液里涌了上来。   我闷着头,无法忽视身体上的某种强烈反应,趁无人发现,踉跄着溜进了走廊深处的卫生间。 第10章 “宝贝”   -   梁枝庭的亲近让我在每日枯燥的上班时间里都有了盼头。   临近中午时,我会不自觉地去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数字跃动,等到办公室里的人全都走光之后,再等五分钟左右,梁枝庭就会准时出现在门口。   我和他似乎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我坐在固定的位子上等他到来,他搭上上行电梯来找我。   有了‘朋友’这根纽带,我们每天中午的约饭便顺理成章。   次数多了,我的胆子终于大了些,能和他多说上几句话了,不会可笑的结巴,也能在和他对话时偶尔去直视他的脸。   他的脸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永远都完美无瑕,挑不出一点瑕疵,他是女娲娘娘创造出的最完美的一个小泥人。   我分辨不出梦境和现实。和他在一起时,我总是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灵魂早已脱离身体,悬浮在空气中,飘荡着,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身躯。   我的游魂飘荡在梁枝庭上方,因此也看到他对面的我,原来我的神情是那般浅显易懂,掩在长长刘海下的目光直白大胆,毫不掩饰对喜欢之人的某种情绪,是不可见人的欲,是贪婪仓促的念。   我不知道梁枝庭有没有看懂,他待我一如既往的亲切温和,我猜他应该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亦或是他早就看出来了,但他并不在意。   梁枝庭只要勾勾他的小手指,我就心甘情愿跟着他走。   普天之下再找不到我这么听话的尸体。   他是一个合格的赶尸人。   直到我在某个时刻诈尸还魂。   梁枝庭接到了一个电话,我的灵魂也被强行拉扯回身体里。   餐厅喧闹,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听见他手机里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娇俏甜美,用着软软的嗓音喊他老公。   是梁枝庭的未婚妻。   梁枝庭看了我一眼,笑着摆了摆手,便起身去一边接电话了。   是我不能听到的内容。   我隔着满座人群乌漆漆的脑袋远远眺望,注视着站在餐厅一棵装饰树下打电话的梁枝庭。   他笑得好开心。   我垂下眼,闷头将面前玻璃杯中的柠檬水一饮而尽。   冰块如数被我吃进了嘴里,咬得嘎啦作响。   烦躁。   梁枝庭很快打完电话回来,见我饮料喝完,就又叫了一杯。   那是一杯用威士忌调和而成的鸡尾酒,用高高的玻璃杯装着,是店里的招牌。   我没喝过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以为就是普通的饮料,咕嘟嘟喝到底的时候,我的脑袋早已开始天旋地转。   “你没事吧?”   梁枝庭似乎在问我。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身体和脸在我面前都变成了道道重影。   脑袋好似有千斤重,我托着我不听使唤要往地下坠的头,摇摇头。一摇,妈的,更晕了。   他急忙道歉:“抱歉,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   不怪你,我也没想到。   我的脸没一会儿就烧了起来,难受得不行,随手拿过空了的玻璃杯贴在自己面颊上,冰冷的杯壁短暂缓解了两秒,随后就被我脸上的温度烘热,再没用处了。   就在这时,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贴在了我的脸上,比玻璃杯还要舒服许多,我便无意识地往那物体上面蹭了蹭。   软软的。   “还好吗?”   梁枝庭的声音突然变得好近,我一睁眼,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对面位子上起身,坐在了我旁边,而贴在我脸上降温的东西不是其他,是他的手掌。   我的脸更热了。   “没……没事。”酒精发挥着作用,我的舌头也大了。   他的手掌又大又软,贴心地在我左面脸颊降了会儿温,又换到右边。   “你醉了,这样也不能去上班了,下午我帮你请假吧,你回家休息一下。”   我的脑子已经开始停转了,闻言点了头,现在梁枝庭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听他的。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的天……他要送我回家……   我迷迷糊糊兴奋不已,刚要报出家里地址,又突然想到家里那些不能见光的东西。不行……不能告诉他,会被发现的。   虽然很想他送我回去,但现实不允许。   我只能十分遗憾地道:“没关系……我自己回去,就行。”我半睁着眼,强打起精神去看他,“谢谢你。”   我的眼睛睁不开了,脑袋全靠他的手掌托着才没耷拉下来。   “南藜。”   “嗯?”   他似乎拨开了我垂落在额前的头发,细心地帮我打理着,声音很低:“你这样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梁枝庭真的太温柔了,为什么要用这种嗓音和我说话,我要忍不下去了。不行,不行,要坚持住。我咬了口舌尖试图用痛保持清醒:“不,不行的,至少今天……今天不行。”   如果非要来我家,至少也得让我把屋里的那些东西收拾好才行。   脸上的手指像虫子一样,扫的我好痒。   眼睫被虫子咬了一口,好麻,我伸手去拨那只虫子,虫子没摸到,触到了梁枝庭的指节,他问:“南藜,要去我家吗?”   我被这句话惊回了点神志。   去他的家,这是,什么意思……   但就一秒,酒精又灌上了我的血管,我没力气思考。混蛋,不行了,头好痒,要长脑子了。   “来,我扶你。”   我被他轻轻松松捞起了身,他似乎要带我去哪里,是去他的家吗?   我跟着他走了两步,突然哐当一声,有什么碎裂声在面前炸响。   地上多了一滩热腾腾的饭菜,以及一些瓷碗碎片。   “对不起,对不起!”   撞到梁枝庭的服务员惊慌不安一个劲地道歉,手忙脚乱想用东西来帮梁枝庭擦。   我看到梁枝庭的白衬衫上沾了一片褐色的饭菜汤汁。   弄脏了。   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很年轻,很害怕,我想这有什么好怕的,她撞到的是梁枝庭,梁枝庭不会生气的,他很温柔的。   我去看梁枝庭的脸,却罕见地发现他眉头皱了起来,眉心有一道深深的沟壑。这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色。   怎么说呢,这个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的脸好像不太好看了。   我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梁枝庭明明是一副温柔像,他对着服务员说:“没关系,我自己清理就好,你忙去吧。”   我想,酒精真是个坏东西,居然让我的眼睛出了毛病。   我被他安置在位子上,他独自去了卫生间。   趴在桌上醒了会儿神,没那么晕了,梁枝庭还没回来,我就起身去卫生间找他。   走到卫生间门口,梁枝庭背对着我站在洗手台前,水龙头哗哗流淌,他在清洗衣服上的污渍。洗了很久,衣服上还是有一大片很明显的颜色。   看来是洗不掉了。   “啧。”   我刚要进去,听见梁枝庭嘴里发出一声轻啧声,水声都掩盖不住。   那道熟悉的纹路又出现在他眉心中间。   我停下了脚步。   不知为何迈不过去。   酒精又在我的眼睛里作祟了。   我取下眼镜使劲开始揉眼睛,想把干扰我视线的东西赶出去。   梁枝庭先发现了我,关了水龙头,问我:“你怎么过来了?”   我放下手,眼前雾蒙蒙的,我想戴上眼镜,又担心戴上眼镜就会看到那道纹路出现在他脸上,便没有动作,把眼镜紧紧握在手里。   “你很久……没回来。”   我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影子立在水池边上,仰着脸对着他的方向回话。   “这汤渍有些难洗,这件衣服我看是报废啦。”他停了一会儿,往我这儿走来,我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不过看那个小姑娘也不是故意的,算了。”   他走到我面前,双手捧住我的脸抬起,道:“你好些了吗?”   被他一摸,我的手指抖了抖,脸又烫了,说道:“好多了,没那么晕了。”   “那行,正好我也得回家换身衣服,你……”   叮铃铃,他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接起来,我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声。   “我到家啦,给你带了礼物,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勉强听到这么一句话。   然后梁枝庭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好,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梁枝庭对我说:“抱歉,我得先走啦。我帮你叫车,你坐车回去吧。”   他是要回去和他的未婚妻见面,她在家里等他。   虽然嫉妒得抓狂,想不管不顾拉着梁枝庭不让他走,但我更怕我的死缠烂打和不知趣会让他讨厌我,于是装作体贴地拒绝了:“不用的,我自己就行。”   “好。那我先走了,再见,南藜。”   每次离开,他都好好和我道别。   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浅香离我远去,鬼使神差喊住他:“等……等一下。”   “怎么了?”   我咬着下嘴唇,鼓起勇气问道:“你的香水,是什么牌子的?”   得到他钟爱的香水品牌,我和公司请了假,提前回了家。   钥匙转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以为会面对空荡荡的玄关,没想到门一推开,就看到了门后乖乖站着的人偶,它在等我回家。   我大吃一惊。   我每天下班六点,回家的时候都是晚上了,今天事出突然提前回来,现在不过才是下午两点,它居然也提前等在门口,是听到我上楼的脚步声吗?这么聪明了吗?   我受宠若惊,蹬掉鞋,扑上去挂住它的脖子亲了一口。   亲了会儿,忽然发现它现在站着的位置和早上送我出门时的位置完全一致。心里蹦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家伙,该不会从我早上出门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站在门口吧?一整天,从早到晚,都在等我回来?   这个猜测很离谱,但极有可能。   我愈发怜爱它了。   喝了酒的缘故,我晕乎乎地往床上一倒想睡一觉,人偶照常躺在我旁边,环住我的腰。   我开了电视,放起又一部爱情电影。   在大胆暧昧的台词声中,我的瞌睡又没了,既然睡不着,就絮絮叨叨着和它讲述今天我和梁枝庭发生的事。   讲到最后分别,我捧着它的脸颊说道:“我会给你买香水的。买和他一样的香水,这样你就会染上他的味道,和他更像了,”   嘴唇磨过它的耳廓,我喃声承诺,低低细语,“我也会更加爱你。”   我低下头吻他,亲着亲着,它环在我腰上的手臂突然毫无征兆地收紧了,像铁箍似的越环越紧,极力挤压着我胸腔里的空气,勒得我有些呼吸困难。   我不得不仰起脖子用来呼吸,反手去掰扯它的手臂,斥道:“你又哪里出毛病了?松开一点。”   它压根没有放松一点力气,我慌了。   我怕自己被他勒成两截直接拦腰死在床上。   “操!松手!”   我用尽全力挣扎试图挣脱,可是它的手臂纹丝不动,腰部的痛感愈发强烈,快要逼出我的眼泪,我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力气竟然不敌它。   为什么,为什么不听话!   我伸手摸向它耳后,想去按下它的开关关掉它,但不知是不是巧合,它在我手指碰到之前脑袋往后一仰,直接退到了我手指碰不到的距离。   这下我彻底走投无路,我没有时间去猜测它是故意还是无意,只想着尽快脱困。惊慌无措间,不管怎么对它命令也无丝毫效用,我背上急出了汗,喊它:“阿庭!”   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   没用,还是没用。怎么办,怎么办……   电影里男女主腻歪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灵光一闪,哑着声音喊它:“老公。”喊完不算,又去亲它的脸,亲它的嘴,不停求饶,“好痛,你松开我一点好不好,我好痛。”   我以为没有效果,下一秒,桎梏我腰部的手臂竟真的松开了些许,我能正常喘息了。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想赶紧从它怀里出来时,一声怪异低沉的嗓音突兀响起,像是被揉皱的砂纸,生硬粗糙,却字字分明,响彻耳畔:“宝贝。”   一股寒气从我脚心直蹿天灵盖,我汗毛倒竖,鸡皮疙瘩暴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敢置信地望向面前的人偶,它嘴唇开合,玻璃珠似的瞳孔里倒映着我惨白如纸的五官。   它凑过来,亲昵地和我脸贴脸,幅度很小地蹭着,它又叫了我一声,音调比刚才还要清晰:   “宝贝。” 第11章 “你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它在说话。   我保持着一个僵硬在它怀中的姿势,进不是,退也不是。   心中骇然,呼吸屏住,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圆瞪着两只眼睛,见鬼似的看着它。   它的脸颊冰凉,蹭过我的皮肤时,我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即将被捕食的青蛙,下一秒就会被不知名的野兽吞吃进腹。   我不是没有幻想过它说话的场景。   从人偶师那里得到它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无数次期盼它能在某天口吐人言,当得知它的芯片中有一个语言功能后,我篡改程序捣鼓半天仍一无所获,我便以为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一道无用的程序,不可能改变这只死板朽木。   ……原来是我错了。   它真的能开口说话。   但它说话的时机挑的也太不合适,我怎么都没想到它会在这种时间、这种情况下开口。   更没料到它初次人言说出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词语。   宝贝?   从哪儿学来的词汇?   “宝贝,你看这个,好漂亮呀!”   甜美的女人声音从电视里传来,电影里正好演到男女主出门约会,女主抱着男主撒娇的段落。   好吧。   我大概知道它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很快,——这应该能算作是我为数不多的一个优点。震惊的情绪缓慢消退过后,喜悦油然而生。   它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沉些,和梁枝庭的声音不太一样。   不过也没关系。   我把自己对梁枝庭的喜欢毫不保留地投射在它身上,用爱全力滋养着它,它才会一天比一天完美。能够拥有现在的它,是我辛劳过后应得的奖赏。   “再叫一声。”   我也不憷了,趴在它胸口,食指挑着它的下巴:“再叫我一声,老公。”   它的眼珠直对着我的方向,似在注视着我,我不躲不闪,和它四目相接。柔软的唇瓣打开,它出了声音:“宝贝。”   脚趾激动地蜷起,我兴致高昂,答了它的话:“嗯,我在这里,再叫一声。”   我就这么和它玩了一下午,它暂时只会说这一个词汇,我深信时间越久,它会的就越多。   我有耐心等。   我在网上下单了梁枝庭的同牌香水,香水的名字叫「荷雨」,和清新的名字不一样,味道是一款微苦的草木香。   香水三天后才到达我手里,这三天里,梁枝庭没有来找过我。   第一天中午,他迟迟没有现身,我以为他工作上有事耽搁了,担心自己走了万一他过来找不到我,就饿着肚子生生坐在位子上等,等到办公室里的同事都用完餐回来,梁枝庭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我依旧在等,比前一天更加渴盼能看到他的身影,但他没来。   第三天,如我所料,他还是没有现身。   他不再来找我吃午饭了。   他遗忘了我。   我捧着手机,点开他的微信头像,在对话框里删删减减,最后还是什么消息都没给他发。   我怕看到鲜红的感叹号。   他是讨厌我了吗?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我努力回忆自己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当时我喝的有些迷糊,记忆也不太清楚了,但我好像没有做什么能让他讨厌的事。唯一,如果能算得上的,也只有在他离开前,我问他要了香水的牌子,难道是因为我这个行为冒犯到他了吗?   他不是说我和他已经是朋友了?朋友之间,会因为询问了对方用的香水品牌就闹掰吗?   如果真是这样,早知道我就不问了。   不理我至少给我一个理由啊,至少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   我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什么都没有了。   香水直接寄到了公司楼下的菜鸟驿站,虽然他不愿意理我了,但香水我还是要收的。   因为这是他的味道。   我拿到东西后迫不及待拆开包裹,里面的玻璃瓶只有我半个巴掌大,装着琥珀色的清澈液体。   我喷出一点揉在手腕上,鼻尖凑过去闻了闻,果然和梁枝庭身上的味道很像。很像,不是一模一样。   大概是梁枝庭身上本身就有什么香味,和香水混合在一起,组成了独一无二的味道,无法复刻。   我把香水放进口袋,在一楼等电梯时,撞见了从电梯里出来的梁枝庭,和挎着他胳膊的一个漂亮女人。   梁枝庭见到我微微一愣,我亦然。   只有一秒,撞见他之后,我立即垂下脑袋,后退一步给他们让路,假装自己只是个等电梯的过路人。   他讨厌我了,自然不想看到我。   让我没想到的是,梁枝庭冲我打了招呼:“南藜,好巧。”   我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是在叫我的名字。我茫然看向他,梁枝庭依旧挂着温柔的笑,他拍了拍自己胳膊上那只女人的手,向对方介绍我:“这是我朋友,南藜。”   闻言,女人大大方方地对我笑了一下,道:“你好。”   我反应很久才回:“……你好。”   “这是我女朋友,付倩。”   付倩去揪梁枝庭的耳朵:“还不改口?”   梁枝庭宠溺地道:“是是是,我的错。我重新介绍,这是我老婆。”   付倩一脸幸福地对着我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剪刀手,笑吟吟道:“还有两天我们就结婚啦!”   我舌根发苦,抿了抿嘴唇,干巴巴吐出两个字:“恭喜……”   “谢谢!你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付倩长得漂亮,性格很好,自来熟,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请柬递给我,“这是我们的请柬,你是他朋友,就是我朋友,两天后务必赏脸啊!”   面前的请柬红底烫金,喜字灼伤了我的眼球,我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眼眶里有滚烫的血要流出来。   我不敢停顿太久惹他们怀疑,伸手接过,点了点头。   见我答应,付倩笑得见牙不见眼,道:“那行,我们正赶着要去看场地布置,就先走啦。”付倩扯了扯梁枝庭的胳膊,两人和我道别后便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电梯门叮的一声敞开了它的血盆大口,我迟疑半晌,抬脚把自己送了进去。   原来梁枝庭这三天不找我,是因为他在准备他和付倩的婚礼。   这么快。   电梯嗡嗡运作,手上的请柬生了刺根根扎进我的血肉,我甩都甩不脱,荆棘刺破了皮肤,血流不出来,逆流进我的心脏。   真他妈的,痛。   我将鼻尖放在手腕上,深深闻嗅着皮肤上那股香水味,奇怪的是,刚才还觉得好闻的香味现在却变得格外刺鼻,我捂住嘴,喉头翻滚着干呕出声。   请柬上的日期是两天后,在市中心的一家五星酒店。   回到家,我把请柬随手扔在桌面上,抱住了身边的人偶。   卧室,电视里成天到晚播放着不重样的电影,它会说话之后,我专门为了让它学习语言,特意为他挑选了很多爱情电影,希望它能从中再学到点什么,可惜进展缓慢,它现在还是只会那么一句。   “宝贝。”   它喊我。   就这么一个词。这几天明明都听习惯了,此刻眼泪突然就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我埋在它脖颈里,将它的脖子弄得一片湿漉。   我双臂环住它的脖子,踮脚去亲它,哽咽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它呆呆地望着我。   “你让我好难过。”   它僵硬带着接缝的指节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像是抚慰一般,破碎的一滴滴眼泪在它指尖上凝结。   我蹭着它的指尖,鼻音很重:“什么婚礼,我才不想去看你和别人结婚。”   “你只能和我结婚。”   我捧着它的脸,胡搅蛮缠道:“你只能当我的老公,知不知道?”   “宝贝。”它又这样喊我。   我脖子上的脉搏跳的有些急促,我张开嘴,牙齿去咬它的耳朵,脖子,念咒一般:“你只能爱我,只能喜欢我,你要是敢喜欢别人……”   我审视着它的脸,指腹划过它的眼睫,白日里自见到梁枝庭和他未婚妻之后就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山洪般爆发,我大拇指按着它的眼尾,尖锐的指尖快要刺进它的眼球里,我听见自己扭曲的嗓音,用恶狠狠的语气警告着它:“我会杀了你。”   它对我即将戳进它眼球里的指尖恍若未觉,定定注视我半天,伸舌,舌尖舔过我脸上的眼泪。   冰凉的,蛇一样。   它说了它的第二个词汇:“好。” 第12章 “不可以。”   那张请柬被我收进了抽屉里,和梁枝庭的那方蓝手帕放在一起。   我虽然答应付倩说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但我知道她只是顺嘴客套一提,我于付倩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谁会留意她的婚礼上有我还是没我。   我入不了她的眼,她说不定连我的样子都记不起来。   而梁枝庭,——他那天的注意力肯定只会在他的新娘身上。   参加喜欢的人的婚礼,看他和别人双宿双飞步入婚姻的殿堂,这种行为与自虐无异。   我是下水道里见不得光的恶心老鼠,但我不是上赶着受虐的傻逼贱人。   -   在梁枝庭找我之前,我都没打算去的。   他们婚礼前一天,我留在公司加班。   不是我伤心难过得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全是因为我的一个白痴同事,他搞错了和甲方的定稿日期,导致我手上这张只完成了一半的设计稿不得不提前交稿,原本还算充裕的时间大大缩短,我不得不抓紧一切空闲时间来完成手上这张稿子,包括牺牲我的下班时间。   我头昏脑涨地完成粗略的成稿,发送给我上头的部门邮箱,空出了能供我自己修改的时间,这才如释负重松了口气。   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比我往常下班要晚了三个小时。   长时间盯着电脑,我眼睛酸胀不已,取下眼镜仰头滴眼药水。   我没想到梁枝庭会这个点来这里。   “南藜。”   夜深人静只有你一人的办公室里忽然有人叫你的名字,这无异于是光腚上厕所时,隔间下方的缝隙里伸出一个脑袋和你四目相对,不是人干的事。   我吓得手一颤,眼药水滴歪了,透明的水液从眼角滑下,滚落脸颊,手肘撞到了一旁开盖的水杯,水哗啦啦淹没了我桌面上的数位板。   我急忙扯过抽纸去擦,只顾着慌慌张张抢救我的工具,忘了应答。   梁枝庭可能是看我一脸惊慌的样子,没有在公司门口等,而是走了进来,直接来到了我的工位旁边。好在吃饭的家伙没事,我把数位板放到一边,专心擦我的桌子。   “南藜?”   我这才分辨出这道声音的归属人,喊我的是梁枝庭。我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戴眼镜,视线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声音带着些担忧:“你怎么了?”   我把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他的脸才清晰地映入我视线里。   “我没事,你怎么……在这里?”   梁枝庭道:“我有东西忘在公司了,回来取,看到你这一层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你在加班吗?”   “嗯,”我把电脑关机,起身,脖子上的工牌晃了晃,“已经好了,这就走。”   他欲言又止,一个劲盯着我的脸瞧。   “怎么了?”   梁枝庭扯过一张面纸,抵在我的脸颊上揉了揉,纸巾吸走了几滴深色的水印。   是我滴歪的眼药水。   等等……   梁枝庭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色,……他该不会以为我哭了吧?   我想解释,话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万一只是我自己自作多情,说多错多,反而使得场面更尴尬,算了,随他怎么想吧。   我沉默着没有吭声。   我的静默似乎让他确认了什么,他问道:“你在难过什么?”   难过?我一怔,心里积压着的情感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是啊,我当然难过。   不是因为夜晚独自在无人的办公室里加班,也不是因为寂寞孤单,我难过的是——你马上就要属于别人。   这些话我当然不会和梁枝庭说,他见我低头不语,良久后叹了口气,手掌揉上了我的头发,放轻了语气:“这些天没来找你,实在是因为太忙了,我脱不开身,真对不起。”   他反过头来居然和我道歉,是在和我解释这些天没来找我吃午饭的原因吗?   脑袋上的手掌和六年前那一天的手掌重叠起来,我像是做了一场转瞬即逝的黄粱美梦。   “我知道的。”   他没有义务和我解释,却仍是耐心告知我原由,他这样体贴,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人生只有一次的婚礼,他当然得上心。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我骑车就行。”   “这么晚了。”他指了指腕表。   我如果再三拒绝他的好意,倒显得是我不知好歹,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那麻烦你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出租屋的具体位置,只是叫他把我在小区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放下。   他把我送到目的地,我刚解开安全带,他喊住我:“南藜。”   “什么事?”我开门的手一僵,停住。   他从驾驶座旁的扶手箱里拿出一瓶香水递给我:“这是我一直用的香水,我看你好像挺喜欢这个味道的,送给你吧。”   我心脏猛地一跳,没接,不是不想,是不敢接。我猜不透他为什么要送我香水。   他看我不动,说道:“我买回来只用了几次,如果你要是嫌弃……”   “不,不是嫌弃,我……”我怕他误会,急着说话,结果又磕巴了,吞吞吐吐问道,“为什么要送我?我可以,自己买的。”也已经买了。   我以为他又要说「因为我们是朋友」这种话,但他接下来说的却和我想象的背道而驰,小孩子气的一句:“我想送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能伸手去接,“谢谢。”   那瓶香水握在他手心,我去拿的时候手指不可避免地触到了他的指尖,我正要躲闪,他却一把反握住了我的手。   滚热的手掌贴在我的手背上,五指分开,他完全包裹住我整只手。   我条件反射想抽回来,没挣动。   他握得很紧。   手心立即出了汗,冰凉一片。我惶惶不安看向他,他露出一抹温柔的浅笑,撸起我的袖口,香水呲呲在我手腕处喷了两下。   苦涩的草木香在我和他极近的距离内蔓延开来。   他的指腹揉着我手腕处的香水,将那片潮湿的水液揉干净,彻底揉进我的皮肤里,和我融为一体。随后,他低下头,鼻子凑到我手腕处闻了闻。   他这个动作来的太突然,也太亲密了。   我手指蜷起,身体比死了千年的僵尸还要僵硬。   他的鼻尖在我手腕皮肤上轻碰了一下,钩子似的勾走了我的魂。   “梁……”   梁枝庭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听我出声,一双眼睛半抬起来,眼尾上扬,一眨不眨地望向我,从下往上的姿态,十足的勾人。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   我快要无法呼吸了。   “很香。”   他轻飘飘下了评价。   说话时的吐息喷在我手腕上,我六神无主,呼吸急促,视线不安慌乱地在车内乱瞟,就是不敢往他身上落。   “南藜,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的声音水雾似的钻进我耳朵里,我的视线跌跌撞撞追着这个声音而去,和他那双漂亮的墨黑色眼瞳对视。   我的嘴唇好干,喉咙里的水分被榨了个干净,说不出一个字。   逼仄密封的车厢里落针可闻,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水味,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还是我手腕上的,浓烈地交杂在一起。   安静半晌,他的眼睛弯起一道月牙,语气平淡地询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地动山摇,我的整个世界遽然崩塌,黑色的裂缝自我脚底下龟裂扩散,下一秒就要把我吞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皮肤下的血液沸腾烧得我快要魂飞魄散,身上却淌出了一层止不住的冷汗。   他看出来了。   他知道了。   我的演技拙劣,不堪入目,又怎么瞒得住聪慧机敏的他。   我早该想到的。   “对……对不起。”他将我隐藏多年的心意和盘托出,明明白白地搬到天光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道歉。对不起,被我这样的人喜欢,他肯定会觉得很恶心很耻辱吧。   “为什么道歉?”   他还握着我的手,我的每一丝颤抖都无法隐藏,在他的注视下,我的手指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他笑出了声,和以往一样的音色:“抖什么呀?我很可怕吗?”   牙齿咬住了舌头,满嘴的血腥味叫我无法言语。   他见我抖得可怜,缓缓松开了手,我的手背上残留着他紧握的触感,香水的玻璃瓶被我的体温焐得滚烫。   我静静等待着他给我下最后通牒。   等待着他说出那句‘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见到你’或者是‘你好恶心’之类的这种话。   梁枝庭单手扶着方向盘,食指轻轻敲打着,哒哒哒的声音,像我生命的倒计时。   我等来的不是厌恶和嫌弃,而是一句随口的问话:“你明天会来吗?”   我愣了愣,他是在问我明天去不去参加他的婚礼。   话题突然被他从天扯到地,我一头雾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会来的,是吗?”   我懂了。   他是想让我去他的婚礼,亲眼看着他结婚,亲眼看着他成为别人的丈夫,好让我断了对他的念想。   原来是这样。即便是这种时候,他还为了给我留面子,没有把话说绝。   无法明面上拒绝我,就用软刀子杀我。   他的态度明明白白,我又怎么能拒绝他的一番好意。   车厢内的香水味愈发苦涩,我低下头,“嗯”了一声,答应他我明天会去。   “好。”梁枝庭冲我笑,我也想回他一个笑,可惜扯不动嘴角。   “那我走了,今天……谢谢你。”我道完谢就要下车,他忽然俯身过来,骤不及防抱住我,我的脸贴在他肩膀处,鼻子下方是他的锁骨。   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道怎么摆。   这又是……干什么?   我迷迷糊糊断了思考能力,他紧紧抱住我两秒,随后松开,双手捧住我的脸抬起,盯着我看了会儿,说道,“我会等你来。”   “……”   我从梁枝庭车上下来,和他挥手道别。   等到他的车子从街角消失,我才过了马路,往小区里走。   一路上我都在回味梁枝庭的拥抱,钥匙转动,进门的那一瞬间,玄关空空荡荡。   人偶不在。   卧室里传来电影播放的声音,我走进去,床上空空如也。它也不在卧室里。   难道是出去了?可它不会开门。   能去哪里?   我回到客厅,开灯仔细一张望,这才在阳台窗户边上看到了它。   它隐在夜色里,站在掀开一道缝隙的窗帘边上,望着窗外。   刚才没有灯光,确实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在看什么?”   每日都会迎接我回家的人偶今天举动反常,是外面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的注意?   我走到它旁边,顺着它看的方向看过去。   一怔。   从阳台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我和梁枝庭分别的那个路口。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人脸上的表情,但做了什么,尽收眼底。   它是看到了什么吗?刚才梁枝庭没有下车,应该看不清吧。操,看到了又能怎么样?能有什么关系?它一个东西,还能有什么情绪吗。   我挥去心里莫名而来的惴惴不安,拉上窗帘阻挡住它的视线。   刚要离开窗边,一双手臂缠上我的腰,它自身后紧紧抱住了我,下巴枕在我肩头,鼻尖蹭着我颈侧跳动的筋脉。   “宝贝。”   我扭头看它,它苍白的唇瓣开合,下一秒开口说出的语调标准到和常人无异:“不可以。”   “……什么?”我茫然问道。   我反应不及,它手臂忽地用力一勒,强大的力道猛然死死挤压着我的胸腔,我好似迎面遭到一股重击,呼吸都停了一秒,直接痛得低叫出声,一直拿在手里的香水也没拿住,摔在了地上。   哐啷——碎片落了满地。   浓郁的草木香扑面逃窜,我却没闲心去捡,窒息感逼迫我仰起了头,我反手揪扯着它的头发想把它拉开,无果,指节惨白一片。   血液直冲大脑,眼睛都被血丝染红,我沙哑着声音痛斥:“你干……”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它低下头,张开了嘴,那张美丽精致的脸孔在我面前缓缓放大,冰凉的软物强硬地堵住了我齿间的痛呼。   是它那张刚刚学会说话的嘴。 第13章 “没有下次了。”   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   我眉头拧紧,烦躁不耐。什么东西,学会了点口头皮毛,尽说一些乱七八糟听不懂的话。   嘴唇很痛。   我和它接吻也算是轻车熟路,以往每次由我主动引导,每次都很愉快。自从它来到我身边之后,它所有的一切,动作、接吻、语言,包括未来我期待发生却尚未发生的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我手中。   可是此时此刻,我手上的缰绳脱手,阻止不了它的失控。它弄得我很痛,也很难受。   它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只有一个,——匍匐在我脚边,做一只听话忠诚的狗,对我俯首称臣。谁能想到我一口口将它喂熟了,这只狗却恃宠而骄,开始咬主人了。   我喜欢看这只狗对我摇尾乞怜,对我言听计从,给它一点甜头它就会永远效忠于我,我很享受这种相处之道,自然也就能为此容忍它偶尔一些不乖的行为。   容忍归容忍,底线摆在这里。   ——这只狗永远不能骑到我头上来。   比如现在。   口腔里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乱动,你不知道它下一秒会是什么动作什么力道什么幅度,种种未知都让此时的感受变得滑腻恶心。   被强吻的滋味很差,如果说被人偶强吻也可以算作是强吻的话。   这阵子它的奇怪举动已经不止一次,我看在眼里,没有放在心上。小狗在长成大狗之前,主人总会对小狗的一些荒唐行为格外宽容。我也一样。   可我的仁慈并没有让它洗心革面,看来是时候给它一点教训。   犬只的恶习,得从幼时抓起。   梁枝庭送我的香水被打碎,明天还要亲眼见证他的婚礼,我心中烦闷,握紧了拳,腿上使力甩掉鞋子,赤脚踩上碎玻璃渣,细碎的玻璃片扎进我的脚底,鲜血汩汩而出。   气愤压过了疼痛,我急需找到一个宣泄口。   人偶没有五感,不会痛,它既然想亲,那就随它亲个够。   唇舌用了狠劲撕咬,我反客为主按住它的后脑,主动把自己送了上去。   从阳台一路纠缠到卧室,地板上留下一串新鲜的血渍。   我和它一起倒在床上,床单也被染红,折腾这么久,气喘吁吁的只有我。   我没有和它分开,一边亲着它,一边伸手摸向枕头底下,那里有一把剪子。   我睡眠不好的时候经常做噩梦,会梦到很多东西,有时是一片红彤彤的肉幕包裹着我,恶臭的脓水从我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还有无数指向我的谩骂声,有时会梦到一只巨大的蜈蚣,抖着它的毒牙张牙舞抓地冲向我,次次把我咬醒。后来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办法,说是枕头底下放一把剪子,这样就能够驱赶梦境里的恶鬼。   我就保留这个习惯一直到长大。   剪子捅进人偶的心口,在它完美的胸肌上留下一个指甲大小的横向口子。它的身体在外力作用下顿了一秒,我趁机推开它,拔出剪子,一脚踹在它心口。   它被我踹得一个不稳,滚到了床下,没有急着站起来,双膝着地跪在了地上。   一样物品,没有体液,没有呼吸,没有生命,剪子捅进去也不会有血流出,它的心口上只留下了一道黑漆漆的缝隙裂口,以及我脚掌踢上去的血脚印。   它仰着脑袋,略显无辜懵懂地看着我。   我把剪子随手丢在地上,当啷一声,呲溜着滑到它腿边。   “如果还有下次,我直接拆了你。”   我的嘴唇火辣辣的,口腔里面还残留着被大力揉弄过的触感。   它似乎觉察到我在生气,膝行着慢慢爬了过来,跪在我脚边。   脚掌上的血啪嗒落在地板上。   它低下头,一下又一下舔去我脚掌上的血珠。它又变回了那只我熟识的乖狗,受了伤就用自己的口水疗愈。   我被它舔的发痒,踢了它脸一脚把它踢开。   扯过纸张去擦脚上的血,挑出肉里的玻璃渣。   “宝贝……”   “宝贝。”   它一声声地喊着我,我全然不搭理,冷着脸无视它。   它慢慢抬起手,手指搭在我的手上,握住了我,脸颊蹭到我掌心里,喃喃道:“对……对、不起。”   “对不起,宝贝。”   它这样示弱,我的心情又诡异地好了起来。   我摸向他心口处小小的裂缝,有些懊恼,怎么一气之下就不管不顾地在这件完美的作品上留了疤,太可惜了。   “知错了吗?”   它半张着嘴:“错……错了。”点点头。   “以后还会这样吗?”   “不……”它又和我道歉,“对不起。”   它下巴搁上我膝头,我摸着他的后脑,揉它的头发。   “知道了,我原谅你。但……”五指扣上它的脖子,收紧,我轻言细语:“没有下次了,老公。”   -   翌日,我翻出衣柜里自己最好的衣服,尽可能地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些,去了那家五星级酒店。   脚掌上的口子过了一晚仍是隐隐作痛,我是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上的丑人鱼,在我心上人的盛情邀请下,来无言见证他和他的公主大婚。   我踏进那栋自己之前从未踏足过的高楼,来到他们的婚礼楼层,这一层被他们专门包了下来,用作他们的婚礼场地,楼道里五彩缤纷的装饰鲜花铺满了整整一层,电梯门一打开就能看到新郎新娘的立式婚纱照。   我注视着照片上梁枝庭的脸,良久之后,抬脚往走廊尽头走去。   行走在两边花道中央,脚下的绒毯踩上去静谧无声,一路上和我擦肩而过的宾客皆是盛装出席,气质斐然,我即便打扮得再认真再努力,也是屎盆子镶金边,这里的服务员看上去都比我贵气。   老鼠披上再金贵漂亮的皮,也仍旧只是只老鼠。   梁枝庭和付倩在走廊尽头迎客。   付倩穿着闪闪发光的鱼尾礼服,美丽得不似人间物,梁枝庭在她身边也丝毫不比之逊色。他们站在一起俊男靓女十分养眼,果然天生一对,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般配。   “南藜,你来啦。”   我走到近前,梁枝庭笑着和我打招呼,我撑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乖乖道贺:“恭喜你,新婚快乐。”   “谢谢,给你留了位子,你坐那里。”梁枝庭指了一个方向,我点头进了婚礼大厅。   我今天没有在梁枝庭身上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想来应该是他昨天把那瓶香水给了我,今天又换了另外一种。   我找到位子坐下,和我一张桌子的客人不免打量我两眼,我赶紧低头装透明人。这里的宾客我一个都不认识,也没人和我搭话,我无所事事,闷着头数地毯上的花。   这么默默坐了一会儿,花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朵,我的脖子酸痛不已,抬头放松时,又不受控制地往迎宾处看过去,梁枝庭和付倩已经不在那里,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心里闷,喘不上气,大厅里闹哄哄的,吵得我头疼,我起身往外走,想找个通风的地方透透气。   这一层很大,房间很多,我特地避开人群往安静的地方去,这么漫无目的地瞎走一段路,很快连我自己都不知走到哪里了。   我也没慌,这种静寂无人的僻静角落才适合我。   干脆躲在这里一直等到婚礼结束算了。   我靠着走廊墙壁深吸口气,胸腔里还是闷的难受,无意瞥见不远处有一个露台,就往那边走去。谁知刚走到露台门边不远,听到一道微弱的声响,是个女人的声音:“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露台已经有人在了。   我止住脚步,刚想后退离开,接下来一道声音毫不设防钻入我耳膜。   “我都说了让你别来这里。”是梁枝庭的声音。   不知怎么,听起来很急躁。有点不太像他。   是在吵架吗?   我走不动道了,竖起耳朵仔细去聆听那两道模糊的声音。   “你搞笑呢?我是付倩的朋友,朋友结婚,我怎么不能来?”   女人说的很随意,反之梁枝庭却压低声音道:“别装,你明明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刚才在付倩面前说了什么?你生怕她看不出来是不是?”   “看出来又能怎么样?”仿佛被梁枝庭的态度激怒,女人声音倏地变尖锐,近乎逼问,“你敢做不敢担吗!”   梁枝庭:“你……今天是我和付倩的婚礼!”   “我知道,不然我来这儿干什么?梁枝庭,你有种就别……唔!”女人的声音突然断了,紧随而来的是一种闷闷的哼唧声,断断续续。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女人的声音才又响起:“你总是这样……”   “好了,别闹脾气了。”   女人沉默了很久才回:“知道了。”像是某种争执过后的率先妥协。   “我先走,你待会儿再来。”   “嗯。”   我还没理清头绪,就听见梁枝庭要出来,我立即往回跑,想找个地方躲一下,还没等我找到藏身地,身后就传来梁枝庭的声音:“南藜?”   我脚步一滞,回头。   梁枝庭关上露台的门,似乎往外面瞟了一眼,随后往我这里走来,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透透气。”   “婚礼就快开始了,可不能再乱跑。你来多久了?”   “我……”话头短暂停了一秒,我说道:“刚来。想找个地方吹吹风,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吹什么风,屋里暖和,走吧。”他不由分说拽过我的手腕,把我往婚礼大厅的方向拉。我默默跟着他,没忍住偷偷扭头看了一眼露台的方向。   玻璃门后头,一袭红色的裙角被风卷起。   “南藜。”   梁枝庭突然喊我,我应声望向他,他侧头沉沉盯着我,言笑晏晏:“你看什么呢?”   “没有,”我神色自若撒谎,“这里布置的很漂亮,我从没看过,多看几眼。”   梁枝庭闻言,笑出声:“这有什么,还有更好看的呢,以后我带你去看,有的是机会。”   又说了以后。   我以为他邀请我来参加他的婚礼是为了断绝我的念想,原来不是吗?明明就已经知晓了我的心意,知道我对他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居然还肯这般亲切待我。   这个‘以后’应该指的是像朋友一样相处吧,他还真是不拘小节。   朋友,算了……做朋友也好啊。至少还能见到他。   我点点头:“……好。”   视线下移,落在他牵着我手腕的手上。   那里多了一样东西。   平日里空荡荡的无名指上,一个精致的银色戒指套在上面,熠熠生光。 第14章 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我人生中参加的第一场婚礼,主角是我的心上人。   台上,穿着洁白婚纱的付倩踩着均匀的步子,伴着优雅动听的婚礼进行曲走向她未来的丈夫,梁枝庭在众人的见证下掀开了付倩的白色头纱,二人交换对戒,低头亲吻。   那一秒钟,厅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尖叫,我在这片沸腾的汤锅里,心如刀绞,强颜欢笑。   婚礼程序冗长,我不得不把自己的眼睛强行从梁枝庭身上撕扯下来,多看一秒对我而言都是酷刑。   五星酒店菜肴精致,大概以后不会再吃到了,来都来了,干脆化悲愤为食欲,礼金不能白给,自己的注意力也必须要转移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支撑到婚礼结束。   我一个劲埋头苦吃,盘子里的装饰瓜果也全部咬碎了咽进肚子里,样子像极了八百辈子没吃过饭。我的座位旁边是一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领结西装,俨然一个小大人模样。从他的衣着打扮来看,很显然——他是一个自小被捧在掌心里,养尊处优的小公子。   他毫不掩饰地看着我,笑出了声。   来这里的宾客对饭菜没什么兴趣,他们吃惯了这些东西,浅尝几口,各个吃相都很斯文,只有我这个饿死鬼一样的外来者格格不入,异常显眼。   小男孩儿的笑声是嘲弄讥讽还是什么我懒得去想,不去想是一回事,这又不代表我就得忍受他这种没礼貌的行为。   我板着脸死死盯向他,叉子随手叉起一块三分熟带血的牛排咬进嘴里,软烂的红肉爆出浆水,血刺呼啦,瞬间染红了我的牙齿,我龇牙,冲着他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见状,男孩子脸色忽地骤变,嘴边笑容垮下,慌忙扭过头不敢再往我这里看了。   我抽出纸巾拢在嘴边,呸地一口吐出嘴里嚼烂的肉渣。   艹他妈的,真叫一个难吃。   吃到胃袋快要炸裂时,服务员又上了一些酒水,标签一堆洋文看都看不懂,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就喝,也不在乎会不会醉,反而醉了更好,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感到难受了。   今天主打就是一个肆意放纵。   ……不出所料,我最后确实喝多了。   服务生叫醒我的时候,我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醉倒的。   眼镜歪倒在鼻梁上,我扶正,抬头一张望,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厅里已经没多少人了,婚礼结束了。   看来我睡得真的很沉很久。   酒水烧得我脸颊燥热,我大力揉了两把,撑着椅子站起身,一站起来,头重脚轻,险些一头栽倒。服务员扶了我一把,我道了声谢,往外走。   是时候该回家了。   酒多了的滋味真不好受,眼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沿着走廊往前走。布置在过道边上的装饰花被我揪扯得七零八落,彩色的花瓣落了满地,渗出的芳香花汁濡湿了我的手指。   当手指再揪扯不到花瓣,我终于来到了电梯门口。   在电梯门口,我看到了换回常服的付倩,梁枝庭站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女的……穿着红裙子的女人。   我的视线无法聚焦,面前只剩下那片红色的裙角。   “你喝了酒不能开车,我叫司机送你吧。”付倩对女人说。   女人道:“不麻烦了,我叫代驾就行。”   “太晚了,你一个女生不安全。”梁枝庭说。   女人低下头,撩着脸侧一缕卷发夹到耳后,小声道:“没关系,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住的宾馆也没多远。”   付倩道:“你大老远飞过来参加我的婚礼,咱们这么多年朋友,我们当然得照顾你。”她扯了扯梁枝庭的袖子,“这样吧,你送巧巧去宾馆,再回头来接我,我在这里等你。”   方巧巧沉默注视着梁枝庭。   梁枝庭犹豫片刻,摸了把付倩的头发:“那行,你在这里等我,别乱跑知道吗?”   付倩啼笑皆非:“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开车注意安全。”   “好。”   梁枝庭正要和女人离开,突然看到了傻站在不远处的我。   “南藜?”   三个人都冲我看过来。我想站直身子,手脚软着没力气,只能维持着一个蜷缩虾米的模样。   梁枝庭问我:“你也喝多了吗?你怎么回去?”   “我……”声音沙哑,我清了清嗓子,道,“打车。”   梁枝庭冲我晃了晃车钥匙:“正好顺路,一起走吧,我送你。”   我迟钝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想说话,舌头堵住了喉咙,发不出声。   付倩就在此时开口:“也好,你跟着枝庭一起走吧,你看你,站都站不稳了。”   于是我就迷迷糊糊坐上了梁枝庭的车。   我听到梁枝庭在小声和副驾驶座上的方巧巧说话,半梦半醒时,车子停了,梁枝庭把我从后座上拉起来,我脚刚碰到地面,瞬间软倒在他身上。   他搂着我的腰搀扶住我,我撑着路边的电线桩子勉强站稳了。   “你家在哪栋楼?我送你进去。”   我是醉得不轻,但我潜意识里知道绝对不能让他踏进我的家门,摇摇头:“不……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也没有勉强,道:“那行,你到家记得给我发个信息。”   我垂着脑袋,点点头。   梁枝庭的车子离开之后,我在原地又靠了一会儿,这才想起往回走。   踉跄着走了几步,我想起了什么,抬头往一个方向望去。   望向我住的那栋楼。   从我这个角度,这个距离,只能隐隐看到我的阳台一角,房间里面黑漆漆的,看不到个什么东西。   ……   它会不会站在那里看?   软着脚走了二十几分钟才回到了我的家门口,钥匙晃了几次才对上了锁眼,咔哒,门开了。   我失了力气往前倒下,倒在一个有点硬的胸膛里。   它的臂膀环在我腰肢,往上提了提,像提了个小鸡崽,不费吹灰之力把我拉站直了。我迷茫地想,这东西……力气还真是变大了不少啊。   它扶着我带到了卧室,我一下摔倒在床上,闭着眼睛近乎晕倒过去。晕了一会儿,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关门的动静,脑子略微清明了一秒,我愕然想起刚才进门时我好像没有关门!   是它出去了吗!?   我吓回了点力气,连滚带爬地往卧室外头冲,玄关处,人偶站在门后面,两根手指放在门把手上。   “等……”   我的呵斥还没出口,它的手指就从门把手上垂下,转身,往我这里走来。   ……什么,什么情况?关门,是它关的门吗?它会关门了?   会关门,那会开门吗?   还是,还是说,是风吹上的?   我头痛欲裂,动不了一点脑子。   它已经走到我面前,把我往床上推,我顺着它,又躺到了床上。   我感觉我下一秒就要睡着了,忙扯住它的手腕,苦苦支撑着自己往下耷拉的眼皮,警告它:“不准……不准出去。”   警告完又不放心,去够它耳朵后面的开关,想一劳永逸直接给它关了。结果它的手指却在半空中准确无误截住了我的手腕,握住,我没碰到那小小的圆形按钮。   它喃喃道:“不出……去。”   “陪着你。”   我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和它对抗,想着它都待在我身边这么久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放下了手。   拿出手机,我给梁枝庭发了个消息:「我到家了」   那边没回。   也是,他今天结婚,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哪里还能及时回复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等不到他的消息了。   手机掉落在枕边,我翻了个身,床头柜上摆着的相框闯进我眼里。那里面是梁枝庭的照片。   看着看着,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被枕头吸食殆尽。   水液一滴一滴往外涌,脸颊湿透。   我小声抽泣起来。   它跪在床边,脸对着我的方向,须臾,低下脖子,舌头舔去我的眼泪,来到唇边。   我张着嘴迎合,很快没有心思再哭。   酒精蒸腾着身体里的温度,我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热情,搂着它的脖子哼哼唧唧不愿放手。   它爬上了床,很专心地亲着我,我半睁着眼,含糊着说:“你和别人结婚……了。”声音颤抖,“你怎么能这么讨厌。”   我扭头,视线里是床头柜上摆着的那张照片。   “你,你爱不爱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大概是照片里的梁枝庭吧,但照片又不会回应我。   我失望地发出声哽咽,脸颊被一个微凉的东西托住,往一侧掰去,最后落入我眼里的是人偶的脸。   鼻尖碰在一起,我闻到我呼吸里裹挟着的酒味。   “爱。”   它似乎说了这么一个字。   一只人偶,能搞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伸出手,抚摸着它近在咫尺的眼睛,指腹擦过它的眼尾。   可能是酒喝多了产生幻听,但,管他呢。我吻过去,道:“那你只能爱我。”   不是幻听,因为它接下来又回答了我:“我只爱,你。”诡异的断句,坚定的音调,像极了某种偏执过头的承诺。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洒进来银白色的月光,披在它身上。   它真好看。   我拥抱着面前这只独属于我的完美艺术品,亲它的脸颊,啄它的鼻尖,我取下脸上碍事的眼镜,倏然间变得一片朦胧的视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很快,快得难以察觉。   是浓郁的深黑色、其间夹杂着墨蓝的琉璃珠子。   两只玻璃球。   ——它的眼珠,好像动了。   我心脏停跳一拍,用力揉了揉眼睛,仔细再去看,那两颗人造眼珠依旧镶嵌在它的眼眶里,与往常无异。   我真是醉得荒谬。   困得不行了,我躺到床上,它挨在我身侧躺下,保持着和每一天晚上同样的姿势,将我拥进怀里。我在它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睡下,彻底入睡前,感觉到人偶似乎轻微动弹了一下,我听到咔哒一声轻响,从床头柜上传来的声音。   我无意识循声挣扎着望了一眼,床头柜上嵌着梁枝庭照片的木头相框,不知什么时候倒扣了下来。   撑了这么久早已到达极限,身体里浓浓的睡意排山倒海般袭来,将我打了个稀碎。我有心想去扶相框也无能为力,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呀大家!!祝大家身体健康财源滚滚!! 第15章 “你怎么样,都好看。”   这一觉我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浑身酸痛,手臂都抬不起来,要不是知道不可能,我会以为自己是被睡在我身边的东西揍了一晚上。   脑袋里针扎似的疼,随便一动弹,脑浆都仿佛要晃出来,胃里也干巴巴的,烧得难受。我吸了口凉气,脸埋在枕头里哼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脑袋缓神。   他妈的那瓶破洋玩意儿酒,后劲怎么这么大。   我正撑着额头闭目养神,有什么东西轻轻按在了我的太阳穴上,一边一个。   人偶坐在我旁边,动着它不算灵活的手指,给我揉着脑袋。   我轻嗤一声,笑起来:“从哪儿学来的?”吐出来的声音像极了一只破音的鸭子。   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给我揉着头。   不用想,应该也是跟电影里学的。   爱情电影可真是个好老师。   我躺到它怀里,闭着眼,心安理得享受着它的侍奉。   公司那边请了假,今天我可以不用再赶着去当格子间里的牛马。它虽然手指僵硬阴凉,力道却是有的,被它揉了片刻就没那么难受了,我下床进了厨房,随便煮了碗泡面来填补我空空如也的胃。   我嘴里稀里哗啦十分不雅地嗦着面条,隔着一张餐桌,它坐在我对面,脸朝着我的方向。我无法确认它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的泡面。   难道它也会馋?   我弯起嘴角,叉子卷起几根面条,递到它嘴边:“想吃吗?”   它呆了一会儿,张开嘴,竟然真的想咬,我赶紧收回手,它咬了个空。还从没听过有能吃食物的人偶。   我被它的滑稽样子逗得心情大好,还想看到它更多有趣的反应。   桌下的腿默默伸到对面,脚掌落在它膝头上,规划好路线,直白地往它中看不中用的某处移去,踩住。   它手掌下移,覆在我的脚背上,随后就不动了。——它没有把我的脚拉开,而是任由我这么放肆大胆地踩着它,甚至还用手按着我,怕我跑了一样。   我蹬了它一脚,使了力气,它没坐稳,猛地就这么被我踹下椅子摔了个四脚朝天。   摔在地上了,脸上是一副懵懂的痴呆表情,也不爬起来,就这么看着我。   我捧腹大笑,笑到肚子抽筋,泪眼朦胧,上气不接下气地骂它:“蠢狗。”   吃饱喝足又躺到床上,没一会儿,人偶也跟着躺在了我身边。   看了会儿电影,无聊得直打哈欠,它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我忍不了了,就去找它乐子,捏住它下巴,迫使它不得不转头看向我。   我问它:“好看吗?”   它和我对视着,过了一分钟左右,才张嘴回道:“好看。”   我用食指摩挲着它的脸颊,从额头滑到鼻尖再到嘴唇,低声问:“那是电影好看,还是我好看?”   它叫我:“宝贝。”   像是答案,又像不是。   我眯起眼睛,凑过去亲它。大白天的室内光线清晰,视线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所有动作,别样的刺激涌上心头,我揪抓着它的后脑发,回应得十分热烈,耳边水色纠缠声久久不绝。   停下,分开,意犹未尽,然后又迎上去。   比喝醉了酒还要晕乎。   我呼吸不稳,大脑缺氧,意识到再继续不行,抬手用力捂住它无师自通的嘴,挡住了它的进攻。它的下半张脸被我手掌罩着,只露出那双迷人的眼睛。   我从它的眼瞳里读出了一种异常专注严肃的情绪,好似它现在是在认真凝视着我。   掌心很痒,有什么软软的虫子在里面骚动。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半张着唇,胸膛起伏,自言自语:“你的舌头……”好像变软了点?   触感比之前好多了。   好到什么程度呢?我舔了舔嘴角,呢哝道:“要上瘾了。”   我挪开捂住它嘴巴的手掌,下一秒,它就扣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亲了上来。   初吻给了一个玩具不说,甚至还被这个玩具亲得头晕脑胀,这要是说出去怕是得笑掉别人大牙。   更可笑的是,怎么感觉……   这个死东西,看起来比我还要沉溺于做这档子事啊。   叮咚。   手机来了消息,我扭过头,和它分开,它的吻因此落在我脸颊上,却并没有离开,仍是羽毛般一下一下轻啄着我。   真够粘人的。   我没管它,伸手去捞掉在地板上的手机,一看,是梁枝庭的信息:「好的」   短短两个字,迟来的消息,回复我昨天晚上的那句「我到家了」。   问题是现在都第二天下午两点了。他还不如干脆不要回我,我都没这么难受憋屈。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宝贝。”突然从旁边伸过来的五根手指罩住了我的手机屏幕,挡住了梁枝庭的信息。   看来是我的老公等急了。   正好我也不知道回梁枝庭什么,回过去他应该也不会回我了,那就何必惹他不痛快呢。   我扔掉手机,投入它的怀抱。   ·   梁枝庭结婚之后似乎就很忙,我自那天之后很长时间都再没见过他。微信里我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的那一句“好的”。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在公司楼下某家餐厅吃完午饭,顺道去公共卫生间想洗把脸,埋头冲洗时,在哗哗水声中,我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抬起头来,脸上的水珠顺着糊进了眼睛里,我只能从镜子里看到我身后有一个人,却看不清那人的脸。   “南藜。”   是梁枝庭的声音。   我怔愣片刻,伸手去摸放在洗手台边的眼镜,摸了几下没摸到,却摸到了梁枝庭的手,我的眼镜不知怎么被他拿在了手里。   碰到他的那一刻,我嗖地一下收回手。   “怎么,我手上有刺啊?”他和我开玩笑。   “没,不是的,我……”怕他误会,我慌张不已想解释,磕巴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噗嗤一声笑道,“瞧你紧张的,我逗你玩呢。”   我:“……”   他把眼镜递给我,问:“你近视多少度啊,我看你摸了半天都找不着眼镜在哪里。”   好吧,看来我刚才像个瞎子一样找眼镜的窘态被他尽收眼底,他看不下去,才帮我拿了眼镜。   “六百多……”   “那确实很深呢。”   我想从他手里接过眼镜戴上,他手一抬,没给我,说道:“你脸上还有水,先擦一擦。”   我身上没带纸,手掌随便在脸上一抹就算是擦干净了。梁枝庭却不满意我这种粗糙敷衍的邋遢行为,塞给我一条手帕,我窘迫地接过来,默默擦脸。   擦到一半,我看清了手里这条手帕的样子,和他之前给我的那条一模一样。他是有多喜欢……竟然收藏了那么多相同的帕子吗?   “这个手帕……”   他哦了一声,聪明如他,立即知道我想问什么,于是主动解答了我的疑惑:“嗯,和之前给你的那一条一样。我经常去这家店买衣服,后来成了熟客,每次过去他们都会送给我这么一条手帕,我家里还有很多呢。”   “这样啊。”   我擦干净脸,戴上眼镜,站在我面前的梁枝庭满脸笑意地看着我,问道:“我之前给你的那一条,你还留着吗?如果丢了,这条我也可以送给你。”   我想也没想就回答:“还留着。”   话音刚落,四周安静下来,只有水龙头口滴下的啪嗒水珠声。   梁枝庭知道我喜欢他,自然也知道我留着他不要的手帕是什么意思。   他三言两语就套出了我的话。   我低下头,道:“对不起。”   “道什么歉?”   “你要是不喜欢,我明天把手帕带过来,还给你……”难得我能拥有一件真正属于梁枝庭的东西,还没在兜里捂热多久,就要被迫拿出来了。   想想也是,他都成家有老婆了,我这么一个土里吧唧的恶心鬼还喜欢他,他嘴上不说,大概心里也膈应。   但我还没伤怀多久,他就道:“不用,送你的就是你的了,你留着吧。”   我抬起头,一时迷惑不解,傻愣愣地望着他。   他也看着我。   “我们不是说好以后也要当朋友一样相处吗?”他大大方方,显得我愈发低劣猥琐。   我急于求得他的信任,急忙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什么事情都不会做,绝对不会去破坏你的家庭和婚姻!所以,你别……”我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如同蚊子在叫,“别讨厌我。”   良久,他终于说话了:“不会的,南藜。”   他说:“我不会讨厌你的。”   我眼眶一热,借着低头的动作揉了把眼睛。   他也没拆穿我,说:“我这阵子出差了,没在公司,你每天中午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还说他最近在忙什么,原来是出差去了。   明明知道自己被我这样不堪的人喜欢着,不仅没有歧视驱赶我,反而默许了我的靠近,守护着我的自尊心,还会体贴地关心我。怎么会有梁枝庭这么好的人,遇见他真是花光了我一生的好运气。   我耳根发烫,点点头:“有的。”   “那就好。”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我还是把手帕叠好交还给梁枝庭,梁枝庭没有接,一直面带笑意盯着我看,也不说话。   我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手脚僵硬都不知道怎么摆了,问道:“怎么了?”   他眉眼弯起,轻笑着开口:“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还是不戴眼镜比较好看呢。”   扑通。   我胸腔里那颗快要爆裂的心脏发出了一声巨大的跳动声。   震得我魂不附体。   我不敢相信我听到了什么。   好看?他是在说我吗?   ……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会从梁枝庭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而且他还用这个词来形容我了。   我从小别说夸奖,有记忆之后每个人避我都如避蛇蝎,挨骂挨打挨欺负都是常事,我知道自己讨人厌,惹人嫌,不招人喜欢。   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不愿意照镜子,不想看到里面那张脸。   梁枝庭说的是真心话吗?不是也没关系。如果他是在撒谎说违心的话,那我也认了。至少他是在哄我开心吧。   当天晚上回到家,我洗好澡,取下眼镜,趴在雾气朦胧的镜子前面左照右照。   人偶跟在我身后,矜矜业业地舔着水珠。   我转过身面对它,搂着它的脖子,仰头问道:“我这样好看吗?”   “好看。”它说。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我是说我这样不戴眼镜,好看吗?”   “好看。”   “……”   我真是魔怔了,它能懂什么,问了也白问。   “算了,和你说你也不懂。”   我穿上浴衣刚要往卧室走,它从后面搂着我的腰,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宝贝。”   它说:“你怎么样,都好看。” 第16章 真货和假货   它最近说话真是越来越利索了。   我不禁感叹。   大概再过不久,它的言语就会变得和正常人无异,届时唯一能分辨它的方法,应该也只有看它身上的那些接缝痕迹了。   事情在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如我所愿。   入睡之前,我犹豫再三,还是下单了隐形眼镜。   我近视之后就一直戴着框架眼镜,隐形对我而言不太方便,所以一直没有戴过。   但是今天梁枝庭说了好看……那我尝试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过了一个星期,周五那天中午,梁枝庭忽然来公司找我,他问:“你明天什么安排?”   明天周六,双休日我往常一直都是宅在家里不出门的。   我道:“没什么安排,怎么了?”   “我朋友给了我两张游乐园的票,你明天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呆怔许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梁枝庭,他约我出去玩。   约我?!   我倏地吓得语无伦次:“我?为什么和我?你……付,你老婆不去吗?”他刚刚结婚没多久,要出去玩也应该是和付倩一起,怎么想着约我?虽然能和他出去是挺高兴的,但他这举动着实让我摸不着头脑。   “付倩明天有事不能去,我想着票也不能浪费了,就过来问问你。”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道,“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可以去找别人。”   一听他说要找别人,我脑子嗡的一下,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道:“我去!”   生怕梁枝庭下一秒真的反悔。   梁枝庭莞尔,道:“好,那明天九点,我去接你。”   “好……”   和梁枝庭约好之后,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回去之后翻衣柜准备第二天出门穿的衣服,来来回回对着镜子换了十几套衣服,怎么选怎么不满意。   床上的衣服堆成了一座小山,人偶坐在衣服堆后面,一脸茫然无辜。   我叹了口气,呈大字型瘫倒在地板上。   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梁枝庭的邀约,一想到明天要和他两个人待一整天,小心脏就紧张得跳个不停。   我瘫着很久都没动,人偶怕是以为我要就地入睡,默默从衣服堆里爬出来,在我身边躺下陪我。   我盯着它的五官,突然一激灵,抓着它胳膊把它拽起来,指着那座衣服小山:“我穿哪件比较好看?”   它张了张嘴:“都……”   “不准说都好看!”   “……”它沉默了两分钟,手指在衣服堆里搅了搅,勾过一件白色的T恤拉到我面前。我拿起来把衣服展开,嘀咕道:“会不会太单调了点?”   它的手掌落在我膝头上,说:“好看,”他凑过来亲我的嘴唇,声音很沉很稳,字字分明,“宝贝好看。”   反正我也选不出个所以然,就干脆穿它帮我挑的这件了。   一整晚我都没睡着,第二天七点就起床捯饬自己。买的隐形眼镜早就到了,我拆开包装,鼓足勇气把那片薄薄的镜片往眼睛里塞,头一次戴没有经验,眼球和眼皮不听使唤,怎么都放不进去,折腾得自己眼泪哗哗直流,两只眼珠戴了我将近一个小时才彻底搞定,眼睛里都被怼出了血丝。   视线清晰之后,我照着镜子,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不戴眼镜的样子很别扭奇怪,梁枝庭说的‘好看’应该水分很大。不过戴都戴了,要我这时候取下来,那我前一个小时不是白折腾了?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梁枝庭的消息发过来,说他已经到楼下路口了,无法,我也不能再浪费时间,匆匆忙忙换鞋准备出门。   人偶一直跟我来到玄关,莫名其妙吐出两个字:“周六。”   周六?什么周六?我正坐在地上系鞋带,一秒后反应过来了,头也没抬:“嗯,今天周六。”   “周六,不上班。”它蹲下身,看着我,问,“去哪里?”   我心头划过一丝异样,又抓不准是哪里不对劲,急着走,也就没细想,随口敷衍道:“今天要加班。”   它不说话了。   换好鞋我开门走人,听到它幽幽说了一句:“早点、回来。”   是它刚学会的话。   我关门的手一僵,随即弯起嘴角,扑过去在它嘴巴上亲了一口:“知道了,等我回家。”   哐当。   门关上了。   梁枝庭的车子停在路边,我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我习惯性推了推鼻梁,上头空空如也。对了,我今天戴的是隐形。   我不自在地低下头,屁股下面跟长了钉子一样。   梁枝庭笑着拨了下我额前垂落下的刘海,道:“很好看。”   我抿着嘴,嘴巴里甜丝丝的,滋生出了腻人的蜜浆。   我第一次来游乐园,同行的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梁枝庭从入园之后就一直很照顾我,吃的玩的都紧着我感兴趣的来,我玩得很尽兴。中途玩累了休息时,他还在摊贩处给我买了一个兔耳朵头箍,把我的刘海箍了上去,说:“你的眼睛很好看,干嘛一直用头发遮着?太浪费啦。”   和他在一起,我好像总是被他夸。   买好头箍,他拿出一个拍立得,我俩合了张照。照片上,他笑得温柔灿烂,我在他旁边,四肢僵硬,嘴角强行扯出一抹笑容,有些拘谨,但看上去两个人氛围也算是和谐。   “喜欢吗?”   他见我一直盯着这张照片,问道。   我点点头:“喜欢的。”   “那送给你吧。”   我求之不得,把照片塞进衣服兜里,道:“好的。”   他今天和我做的这一切,好像是约会一样。   游乐园里情侣不少,也许会有人把我们认成是一对也说不定呢。   我偷偷地妄想。   妄想又不犯法。   在和他排一个很长的划船项目时,他的手机响了几次,我随意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他输入解锁密码开屏。0427.   我对老天发誓这次真不是故意偷看的。   梁枝庭似乎在和谁发信息,打字的速度很快,不知道在说什么话题,我只能看到屏幕上一溜的绿色白色对话刷着屏,速度飞快。   在他发现我窥屏之前,我静悄悄移开了目光。   玩了一天,梁枝庭晚上送我回去,顺便还带我去吃了个晚饭,因此当他把我送到小区路口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我对他道谢之后下车,他不知怎么也跟着我下来了。   我一愣,梁枝庭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吞了吞口水,说:“没关系的,我一个男人,能有什么事。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好吧。”   他忽然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我。我被他抱了个满怀,惊得头皮都麻了:“梁……”   梁枝庭的声音贴在我耳畔响起:“朋友之间道别,拥抱是最基本该有的礼貌。”   我咬紧后槽牙,手不敢搭在他身上,只能一直揪着自己的裤缝。   是这样吗?之前几次也不见他这样过啊。他说道别要拥抱,我当然不会拒绝。只是这个拥抱……   这个拥抱也太久了点。   久到我开始忍不住比较起来。   梁枝庭笑起来很有人情味,身上也是温暖的,他是天上的高洁明月,以为高不可攀,费尽心思摸到手里,却是暖洋洋的温度。   而我家里面那个东西,才是真正的冷冽冰寒,没有温和的体温,皮肤摸上去不如梁枝庭的软,虽然能走能动,如今还学会了说话,学的再像,音调还是带着点藏不住的生涩和僵硬,能听出介于活人和机器之间,有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诡谲怪异感。它不会控制力道,不能像梁枝庭收放自如,它每次抱我的时候手上都很用力,往往会勒得我很痛。   明明是按着梁枝庭的模版做出来的东西,假货和真货一比,还是能一眼区分开来。   他们两者似乎,完全不一样。   我任梁枝庭抱着,视线随意穿过梁枝庭的肩膀,这一眼,望到远处某物时,瞳孔猛地紧缩,长街尽头的小区门口,伫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个子极高,身上还穿着我给它买的衣服。——我的人偶从家里走了出来,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小区门口,毫不遮掩地站在天光下。   我甚至不知道它站在那里站了有多久。   我吓得几乎心脏骤停,血液瞬间从头凉到脚。   它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抱着我的梁枝庭。   一秒后,它像是无法理解这个场景,脑袋缓缓歪向了一侧,像是一只闻到主人身上沾染着其他野狗气味的家犬,马上就要龇起它尖利的獠牙咬上来。   它抬脚,一步一步往我这边走来。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惶的哽咽。   “怎么了?”梁枝庭听到我发出的动静,松开了我,见我死死盯着他身后的方向,脑袋下意识向后转去。   作者有话说:   南藜(头顶红字闪烁):危! 第17章 “不可以出轨。”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反应速度最快的一刻。   梁枝庭的脸只微微侧过去些许,我唰得伸出两只手,大力捧住他的脸颊强行将他的脸扭了回来。如果我力气再大一些,他的脖子再脆弱一些,大概这一下就成了断送他性命的绞杀。   梁枝庭被我这突兀的一顿操作弄得一头雾水,两眼眨巴眨巴,半晌哭笑不得地问:“这是怎么了?”   我的注意力全然在他身后那只不懂眼色上赶着送人头的人偶身上,大脑里的齿轮飞速转动,正绞尽脑汁想找个合适的说法忽悠过去,梁枝庭却在这时主动说:“是还没抱够吗?”   我分辨不出他现在是说真心话还是开玩笑,但无疑这是个合适的台阶,不等我回答,他又俯下身抱住了我,低声说道:“行,你想抱多久都可以。”   我没有心思去享受他的拥抱,趁着梁枝庭看不到,连忙冲不远处那个还在往这里走来的家伙挥手示意,一边做着驱赶的手势一边无声怒吼,尝试着让它就地止步。   我不能出声,也不能动作过大,慌得背上都出了汗,不过好在,它似乎看懂了我的手势,慢悠悠地停下了步子。   我大喜过望,指着小区门口的方向,做着‘进去’的口型。   它歪了歪脑袋,好似在试图理解我的意思,又不自觉往我这里迈了一步,我死死怒瞪双眼,食指在空气中一个劲地指他,目光恨不得化为两道红色激光把它原地烧个干净。   许久之后,它终于明白了我这番手舞足蹈的命令,垂下脖子,转身走了,高大的身影慢慢踱进了小区大门,很快淹没在黑暗中。   我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终于得以吐出来。   吐出这口气,身体后知后觉发起了抖。   梁枝庭察觉到我在发抖,松开我些许,低头看我,我脸上表情没来得及收起来,他见我脸色实在难看,问:“你是身体不舒服吗?”他摸着我的手,蹙起眉头,担忧道,“你的手好凉。”   我勉强找回点力气,摇摇头:“没有,就是……今天玩的有点累了。”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送……”   “不用了。”我赶忙打断他。开什么玩笑,如果梁枝庭送我回去,他肯定会和那家伙撞个正着的,我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   梁枝庭是一片好心,我担心他会因为我的拒绝而不高兴,立即补充解释道:“我一个人可以的,我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你。你也赶紧回家吧,早点休息。”   他沉默须臾,定定看了我一眼,笑道:“那行,我走了,晚安。”   “晚安。”   和梁枝庭告别之后,我脸上努力维持着的笑容瞬间垮下,疾步冲向小区门口,果不其然,它立在离门卫岗亭不远的一棵银杏树下,肩上落着远处路灯折射下来的橘黄灯光。   一个精致完美的假人。   我黑着脸冲过去,扯过它的手腕就走。   一路不发一言将它拉回家中,房门关上之后,我才有了安全感,猛地甩开它的手,压抑许久的怒火涌上脑门,怒斥道:“你他妈在干什么?谁让你出去的!”   过大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它来牵我的手:“接你……回家。”   “不需要!你疯了吗你!”我一把打开它的手,没让它碰我。   一想到刚才它差点被梁枝庭发现,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后果我就后怕恐惧:“我说了让你在家里等我,谁让你私自开门的?谁让你大摇大摆出去露脸的?你他妈能不能不要给我添麻烦!”   它走近我,我正气头上,呵斥:“离我远点!”   它没有停下,不顾我的抗拒牢牢牵住我的手腕,不容置喙地将我带到卧室,指着电视,头一次说了一个流畅的长句:“老公都是要接宝贝回家的。”   “……”我仰起头,烦躁地长叹一口气。   又是从电影里学到的东西。我是不是该停掉它的电影,瞧它都学了些什么?   是,它说的这句话没有问题,只是它不明白它和普通人有根本上的区别。   它不是人,它只是个没脑子的玩具。   恰恰就是因为没脑子,什么都不懂,才让我这么烦躁。   我推着它肩膀把它往后推出去几步远,不理他,闷头换起身上的衣服,口袋里的照片因此掉落,轻飘飘落在人偶脚边上。   是我和梁枝庭的合照。   我刚要去捡起,一只手先我一步将照片拿在了手里。   它墨黑含蓝的眼珠落在照片上,久久不挪动,我伸手将照片夺回手里:“看得懂吗你就看。”   我抢过照片随手塞进抽屉里,一转身,它竟然就站在我身后咫尺处,我的鼻子几乎撞到它下巴。   它突然逼近的身躯莫名给我一种压迫感,周遭空气仿佛都稀薄了,我推着它胸膛,不悦道:“滚!”   “不能和别人抱在一起,”它摸我的脸,说,“这不对,是不对的。”   我扭过头躲开它的手掌,斥道:“滚开!”   它单手环住我的腰,手指扣在我下颚处,掐住,我的脸被迫抬起,不得不看向它。——这是平日里我习惯对它做的动作,它竟不知何时学会了。   和我不一样,它使出的力道足以让我痛得面目扭曲。   我去掰它的手指,不动分毫。   “我是你的老公,你不能背叛我。”它凑近,冰凉的鼻尖碰到了我的,声音低沉,“宝贝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它低头来亲我:“不可以出轨。”   我使足了劲挣扎,不让它亲,气得都快要喘不过气了。   神经病!这个神经病!!他妈的在说什么胡话,绝对,绝对要断了它的电影!都演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情!   我挣扎许久它纹丝不动,很快我就没了力气,被它箍得皮肉筋骨生疼,整个人都要散架,为防止自己真被它活活勒死,我只能放松了力道,以免它越来越用力。   我的顺从终于让它的力道轻了些,它吻我我也没有再躲开,环着它的脖子回应它,并带着它一步一步往某处走去。   后背碰到了木板,手绕到背后,悄悄拉开一条缝隙,随即一个转身,趁它不备用力把它推了进去。   它跌进了敞开的衣柜中,还没爬起来,我哐当一声把衣柜门关上,挂锁,杜绝了它再次爬出来的可能性。   我一抹嘴,狠狠踹了一脚衣柜门:“给我好好反省!”   说完直接进了浴室洗澡。   照镜子时,腰间皮肤上甚至能看到泛红的新鲜指印,这家伙,到底是什么鬼力气。   毛巾摔在玻璃上,直接眼不见为净。   洗好出来时,衣柜里窸窸窣窣,发出不容忽视的摩擦声。   它在里面乱动,一刻都不消停。   衣柜门被它折腾出一道缝隙,它的声音从里面风一般传来:“宝贝。”   “宝贝。”   我一个枕头扔过去砸在衣柜上,吼:“闭嘴!”   它安静下来。   玩了一整天晚上又遭了惊吓,我一裹被子直接入睡,应该是睡着了的,可是睡到中途,我突然睁开了眼睛,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   一睁眼,屋内昏暗,四周沉寂,心脏不规律地剧烈起伏,快要震破我的胸腔跳出来。   胸闷气短,我坐起身,揉了把头发。   摸过手机一看,凌晨一点。距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   我丢开手机,正欲倒杯水喝,床还没下,一股粘稠诡异的妄诞之感猝不及防袭上了我的背脊,好似有一只无骨蛞蝓趴在我的皮肤上,沿着我的脊骨一节一节往上爬行,留下一行透明的粘液。   我神经质地反手去摸自己的后背,只摸到了一手汗。   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恶心的联想,我去抽床头柜上的面纸想擦一擦,这一扭头,对上了一只眼睛。   一只在衣柜的窄小缝隙里,直勾勾望着我的眼睛。   视线撞上,衣柜里的东西出声了,在冷寂深夜里阴森森的瘆得慌:“出去,”它的食指和中指从衣柜缝隙里挤出来,与衣柜门板相碰发出低微却刺耳至极的摩擦声,“放我出去。”   “闭嘴。”我喃喃着命令。   它没有停下:“我想和你一起睡觉。”   “闭嘴……”   “我爱,我爱你,”它的眼睛在缝隙中闪着细碎的光,如深夜捕食猎物的凶蛮野兽,“让我抱着你。”   “我想,宝贝。”   我再无法忍耐,拿过枕边的闹钟使力扔过去:“闭嘴!!”   闹钟哐地砸上衣柜,落在地上彻底损坏,尖锐的铃声和我的怒吼交织在一起,奏起某种未知事件濒临失控前的尾音。 第18章 它知道了自己的弱点   它的声音没有因为闹钟碎裂而停下,我的愤怒于它而言无疑是火上浇的那把油,雪上添的那捧霜,愈发加剧了它的变本加厉。   薄薄的门板阻挡不住它的言语,一字一字锥子般刺破我耳膜。   我再无法忍受这贯耳魔音,赤着脚冲下床,狠狠踢踹了几脚衣柜门板:“给老子闭嘴!!”   门板震动不止,快要给我踢散架,它的两根手指收了回去,那只眼睛又出现在缝隙中,观察着我隐于黑暗中的每一丝表情。   我这几脚终于让它闭了嘴。   安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我控制不住的喘息声,吸进肺腑中的凉气撕裂了我的喉管,袭上一阵麻痒难忍的抽痛。   良久,我以为它会就此消停的时候,它又开口了:“宝贝,”声音无波无澜,没有丝毫情绪,它问我,“你生气了吗?”   生气,我当然生气。是该生气的,可是还有一抹未知名的情绪环绕在我血液中,大脑里,远远胜过了我的怒火,我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只知道大概是很可怕的一样东西,等我想明白了,这股可怕的情绪就能够摧毁我现有的一切。   得不到我的回答,它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一声声亲昵的‘宝贝’此时在我听来没有丝毫的心动旖旎感。   我是真的很想让它闭嘴。   我不想听到它的声音。   如果它再继续这样下去,那我一晚上都别想睡了。   我烦躁地咬着干燥的下嘴唇,嘴皮被我咬开,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唇上的些微刺痛让我恢复了一点理智,我想到了办法。——它不愿意主动闭嘴,那就让它强行闭嘴。   我拿出钥匙开锁,一把拉开衣柜,开门力度过大,掀起的气流吹动了我的额前发。它维持着一个跪坐在衣柜中的姿势,仰头看向了我。我躲避开它的视线,在这电光火石间,猛地弯下腰迅速摸向人偶耳后,想去按掉它的开关按钮。   我自认我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快到开锁拉门没有一点停顿,应该也就几秒钟的功夫,就在我的指尖摸到那块圆形按钮时,手腕一阵剧痛,我嘶了一声,险些叫出声来。   人偶的五指铁箍一样牢牢扣在我的腕间,制止了我的动作。我进一步不是,退一步不能,手就这么尴尬地卡在了半空中。   “松手。”我冷声斥道。   它没有松开一分,甚至还加重了力道。   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我想去按它的按钮,它躲过了。当时我没当一回事,以为只是动作巧合它误打误撞正好躲掉,现在这个情况一出,一个猜测浮出水面不由我不相信。   它是故意的,故意躲开,不让我去按它的按钮,不让我把它关掉。   ——它知道了自己的弱点在哪里。   这个猜测太过惊人,我的背脊瞬间冒出一层汗水,凉飕飕地直钻我五脏六腑每个神经细胞。   我终于知道那抹我一直下意识忽略的情绪是什么了。   恐惧。   我在害怕面前这个人偶。   “……”   我?害怕?   荒谬。   我是它的主人,它不过是我脚边一只狗而已,我怎么可能会害怕它?可笑。   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气明明打的很足,手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想试着讥讽它两句,喉结徒劳滚动,哽咽,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不可能的。它不一样,说白了它只是一只由各种材料堆砌而成的玩偶,不过就是比商店里寻常贩卖的那些玩偶尺寸大了一点而已,是的,没错,它们本质上都是玩具。   一个玩具,它怎么可能会有思考的能力?   对了,那个人偶师,人偶师也说过的,他说什么来着……   “不要给它安上眼睛。”   它会活过来。   “……”一秒间,我眼前黑了下去,全身汗毛竖起。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此刻的脸色大概白的可以和死人媲美。   耳朵里响起尖锐的啸叫,我强行从慌乱中扯离我的思绪,心脏扑通直跳的速度快要将我击晕,我的视线在空气中找着路线龟速移到它的脸庞,最后冻结在它的人造眼珠上。   它在看我。   它紧抓着我的手腕,慢慢从衣柜里爬了出来,门板被它推开,上面挂着的锁头落在地上,叮啷一声。我瞥了一眼,它也跟着低下了头,随后,它的脚踩在挂锁上,轻轻一踢,直接把锁踢到了床底下,踢到我和它都看不到的地方。   我极力保持镇定。   它站在我面前,像一座无法攀越的高山,我仰着脑袋看向它,气势弱了大半,但仍是板着脸面对它,不愿在它面前落一点下风。   “宝贝,”它松开我的手腕,环住我的腰,在我的脸侧落下一点一点羽毛似的啄吻,吐出让我不寒而栗的情话宣言,“我爱你。”   “不要生气。”   明明我才把它关进了衣柜,它却对此没有丝毫怨言,好似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就这么让它抱着没有动,枕在它肩膀上,眼睛去瞟它耳后的那个按钮。   只要能碰到那个,我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了。   问题是,要怎么才能趁它不备……   “呜哇!”   我正在思考时,身体一轻,整个被它拦腰抱了起来。脚尖一离地,我本能地条件反射就勾住它的脖子,防止自己摔下来,没成想这东西竟然抱我抱得极其稳当,我甚至还没感觉到多少颠簸,就被它放在了床上。   我记得最初我把它从行李箱里取出来的时候,它的身体重量还在我能拖动的范围内,但是它现在却能够抱起我这个成年男人还走得稳稳当当,这就很匪夷所思。以它的体重,不可能抱得起我,即便抱起,也不会这么轻松地抱起。   它的力气已经大到我无法抵抗它分毫,想来是在我忽视的这段时间里,它的身体悄然发生了变化,体重也增加了。   可是……会吗?人偶师的那句话我一直以来都是当笑话听的,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情。   它把我放到床上后,也跟着爬到了我身边躺下,摆好了我们每天晚上入睡的面对面拥抱姿势。   我在它怀里心乱如麻,思绪乱成一锅粥,没有再去尝试着把它关进衣柜里,我不想再听到恼人的噪音。   我任由它抱着我,眼睛在它身上四处游移,想解决方案。我有心想去关它的开关,但是它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我有一点小动作都瞒不过它。   它不是人,不会累,不会困,但是我会。   躺在床上没多久,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在它的注视下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到天亮,清晨,窗外的阳光照射在我的眼睛上,晃醒了我。我在睡梦中迷糊着哼了一声,受不住这刺眼的光芒,眼角沁出了泪水,我眼睛紧闭,皱眉想躲,就在此时,一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挡住那缕快要把我眼睛刺瞎的阳光,我好受了很多。   睁开眼睛,眼前是人偶漂亮的五官,它的手掌罩在我的眼睛上方,手背上落下一片残缺扭曲的暖阳光斑。   它帮我挡了阳光。   本是个温馨的早晨,体贴的举动,但见到它的第一眼,记忆苏醒,我想起了昨晚上发生的一切,嘴角不受控制半扬起的笑容跟着僵住,缓缓垂落。   我起身收拾,它跟在我身后,看起来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但根本不同。   我换好衣服,它照常送我出门,在玄关处,我手指落在门把上,怎么都推不开门走不出去。   它会开门了。   我不在家,它还会走出去的。   昨天是运气好才没被梁枝庭发现,可好运气怎么可能天天都有。   我不能就这样把它独自留在家中了。至少,不该让它‘醒着’。   问题是……要怎么让它睡下。   我转过身,面对它。   它微微歪着脖子,见我突然回身,喊了我一声:“宝贝?”大概是在好奇我放弃出门突然回头的原因。   有了。   我往前踏上几步,凑上前抱住了它,主动仰起脖子把自己送上去,道:“亲亲。”   它闻言顺从地低下头来和我接吻,我的手掌从它腰间上滑,环上它的脖子,五指扣住它后颈,加深着这个吻。   我含糊着催促它,讨要着它希望它做出更激烈的动作。   它也听话依从。我亲的很用力,它也是。   这般亲了好一会儿,我都有些不可控地沉迷进去了,想到自己真正的目的,强行打着精神,终于等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我迅速松开它后颈,手指戳向它左耳后方,果断按下。   滋——电流声响起,我面前的庞然大物如一个断电的机器,骤然倾颓砸倒在地。   巨响过后,我低下头,地板上的东西一动不动,不会再不听话地忤逆我。   手指发着颤,嘴唇哆嗦着,呆怔片刻后,我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成功了。   我拖着它的胳膊把它抬起,一经手,掂量几下,免不住讶异。   它重了很多。我昨天的猜想是正确的。   它已经在无形之中发生了变化,只是我一直没有发现。   我费力地拖着它,把它塞进了衣柜中,累得出了一身汗。如果当初人偶师把它送来的时候它是今天这种分量,我是绝对没办法一个人把它从楼底下拖到六楼来的。   我没有耽误太多时间,赶紧去摸它的眼皮,想要把里面那两颗眼珠抠出来。   但当我扒开它的眼角后,看到的东西却叫我当场毛骨悚然,整个惊在原地。周身温度骤降,我被临头浇了一桶冰水,牙齿打颤。   那颗人造眼珠,竟然和它的皮肤黏着着生长在一起,红色的血丝,鲜红的皮肉,无法分开分毫,就像是它原生的眼睛一样。   我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我已经无法取出它的眼珠了。 第19章 得重新罚你   -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埋头在小小的工位前,电脑屏幕冷蓝色的灯光照映在我的镜片上,页面上的信息在我眼球里飞速滑过,鼠标滚轮几乎都要被我擦出火花,我急于在上面寻求我想要的答案,可是翻了半天,一无所获。   搜索引擎上面是我刚刚输下的问题——人偶会活过来吗。   大概是我这个问题太过广泛和离奇,找到的都是一些答非所问的新闻和恐怖片信息,一点实质性的帮助都没有。   在我的这个问题下面还弹出了好几行类似的搜索项,譬如‘人偶娃娃养久了会有灵魂吗’、‘人偶娃娃招鬼吗’‘养人形娃娃的禁忌’之类的话题。   一行比一行怵目惊心。   也是,这种并不科学的超自然现象问出来只会被人当做是疯子。   我想做一个无神论者,甚至在今天早上之前我一直都是。可我要怎么用科学来解释我亲眼看到的东西?   当我一大清早看到我养了将近两月的人偶眼眶中,那对已经和皮肉生长在一起的眼球时,我一度以为自己要么是在做梦,要么就是精神出问题了。   我在衣柜前呆站了有二十分钟,做足了心理建设,我鼓起勇气想要试着把它的眼珠强行取出来,可是当我扣开它的眼皮,碰到它的眼球时,眼球上的滑腻触感还是险些逼退了我,像是在掏生鱼肠子。   我一边哆嗦着一边遏制着心里的恐惧使力往里挖,直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嗤轻响,我的指甲好似戳破了什么东西,指尖湿漉,抽出来一看,指腹上裹着一层半透明的红白相间的薄膜。   我一声低呼惊叫着后退,速度太快太急狼狈摔在了地上。   衣柜里的人偶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眼睛望着跌坐在地的我,须臾,眼角流下一行蜿蜒的血水,横跨它大半张脸颊。   它不该有血。   这一幕直接抽去了我仅剩的勇气,我冲进卫生间跪倒马桶旁,哇的一声狂吐起来,恨不得内脏都要从喉咙里翻涌呕出,我本就没吃东西,吐出来的只有酸水,酸水吐完了,还是怎么都止不住恶心,一股黄绿色的胆汁紧随其后喷涌而出,那一秒钟什么感觉呢,我以为自己今天要活活吐死在这里。   吐到最后只剩下干呕,我瘫软倒地,脸上早已涕泗横流,倦得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瘫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我才撑着膝盖蹒跚着站起去漱口,洗脸时,水龙头里淌出的水流裹挟着我手指上那片血色的薄膜,缓缓流进了下水道。   抬头一看,镜子里的人脸色又青又白,眼底渗着凄惨的红色,像一具被吸干所有精气的干尸。   我返回卧室,消化了很久,才不得不承认它的眼球确实已经和它长在了一起,我做不到强行挖出。我无法想象用自己的手指去抠出两滩带血的碎肉,我知道它不是人,可是它会流血,这会给我一种我在生挖活人眼球的错觉,我受不了那种滋味,我会疯掉的。   ……   没关系,我发现的早,还好我发现的早。   只要我不再把它的开关打开,它就不会醒过来,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是啊,没关系,一定,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以防万一,出门前,我用绳子把它手脚绑住捆紧,衣柜上重新加了两道锁,房门也反锁了,重重保障,万无一失。   明明做了这么多保护措施,下班后,办公室里人都走光了,我还是坐在位子上没有动。   我挪不动步子,我不想回家。   我不敢回去。   我怕一回去又在玄关那里看到它,我也怕它已经挣脱了束缚,独自出了门,在外面肆意妄为,也许此刻天下已经大乱,只是战火还没有烧到我这里。   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担忧害怕。   手里的缰绳还在渐渐断裂,绳子那端拴住的东西快要脱离我的掌控,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只能鸵鸟似的埋着头,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躲避现实。   枯坐了两个多小时,已经八点多了。   我一天都没有胃口吃东西,肚子早已抗议嚎叫,胃也抽抽起来,无法,我去楼下想随便找家饭馆填饱肚子,今天晚上就暂时先睡在公司里。   岂知我刚走出电梯来到一楼,就在门口迎面撞上了走进来的梁枝庭。   “南藜?”他见到我脚步一顿,看了眼手表,问道,“这个点才下班?又加班啦?”   见到他我本该是高兴的,但偏偏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叫我提不起精神,只是冲他微微点点头,嗯了一声。   “吃饭没有?”   我嗓子干巴着回:“马上去。”   梁枝庭:“……”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又往自己额头上贴了贴,比了下温度,道,“没发烧啊,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看你精神好像不太好。”   我撒谎道:“没什么,是……工作上的事。”   “那解决了吗?”   我说不出话。   “嗐,别多想了,心情不好就出去玩一顿,工作哪有自己开心重要,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走,哥带你去玩。”他也不寻求我意见,直接勾着我的肩膀,强行把我往外头拉。   我脚步踉跄着跟着他,问:“去哪里?”   他对着我一眨眼,笑了开来,露出那颗小虎牙,神色颇为俏皮:“好地方。”   说是好地方,其实就是市中心里一家新开不久的酒吧。   我前二十年来孤身一人,生活枯燥乏味,兴趣爱好除了偷窥梁枝庭之外更是半点没有,上班后两点一线,上班下班回家睡觉然后继续上班下班回家睡觉,规律得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平日里休息时我也只喜欢在家里待着,我不喜欢人多闹哄哄的地方,所以基本上哪里都不想去,就连那些商场我都很少逛,更别提是酒吧这种地方,我远远离得八百米开外就要绕道而行。   这是我第一次踏足这里。   震天响的音乐每每一响起,我的心脏就跟着节奏一上一下地跳,整个人被音波冲击得快要变了形状。   真是和我想象的一样闹腾。   我坐在卡座里,左边是梁枝庭,右边是几个陌生男人,对面也坐着几个,在场大概七八个人,他们都是梁枝庭的朋友,我一个不认识。   舞池里扭动着的男男女女身材火辣衣着清凉,我百无聊赖地盯着人群中一个穿着性感露脐装的小男生,他前脚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扭腰,后脚就和另外一个男的贴在一起狂亲。艹,我闭上了眼睛。   感觉要长针眼了。   音乐声太大,梁枝庭忽然凑到我耳边上问我:“你要喝酒吗?”   离得太近,他的嘴唇难免擦到了我的耳畔,我被他柔软的唇瓣碰的一个瑟缩,有些痒,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朵。他坐在我身侧笑着看我,我才意识到我还没回答他,他是等我的回答,便连忙摇摇头。   梁枝庭见了,体贴地递给我一杯饮料。   “梁哥,这位是谁呀,你也不介绍介绍?”   对面一个黄头发的男生指了指我。   梁枝庭道:“这是我朋友,南藜。他比较认生,你们别吓着他。”   一群人闻言哈哈大笑,直呼梁枝庭真体贴。   黄毛回:“认啥生啊,梁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玩几次就熟了。”他对着我举了举杯,“你好,叫我小鹤就行。”   我点点头,强撑着自己去和他打招呼:“你好。”   他们应该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彼此都很熟悉,我掺和在里面,除了一个梁枝庭谁都不认识,好在梁枝庭也没有从卡座上离开,不然要是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继续坐下去。   酒过半巡,桌上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梁枝庭也喝了不少,就我一个滴酒未沾,抱着杯橙汁小口小口地抿。   几个人坐在一起打牌玩骰子,我就靠在沙发上看。其实没什么意思,我坐在这里快一个小时了,耳朵都要被音乐声闹聋,除了烦只剩下烦。为什么不走?首先是梁枝庭邀请我来的,我要是提前离开就很不知好歹,在他朋友面前很不给他面子。其次,我现在也确实无处可去。   家,不敢回。   既然是这样,待哪里都没差。在这里还能看见梁枝庭呢。   小鹤玩了一局下场休息,他早已喝得满脸通红,见我不合群,走上前来往我旁边一坐,道:“南藜你也来玩啊。”   他满身的酒气扑面而来,我不动声色微微侧过了脸,道:“我不会。”   “不会打牌啊?”   “嗯。”   他笑我:“这年头怎么还有人不会玩牌呢,你几岁了?”   我没有回他。   小鹤是个小年轻,个子不怎么高,尽管他努力装成熟,行为举止却都很幼稚,撑死了十九,毛都不知道长没长齐。我道:“反正比你大。”   视线往他腰部以下的位置瞄了一眼,确定了。   嗯,我比他大,哪哪都比他大。   我的视线大概很直白,小鹤看懂了,脸色又青又红,好似气得不轻。   “不会玩牌,玩别的,比大小会吧?”小鹤招呼一群人玩骰子,手里摇着筛盅,对我说,“猜大猜小,输的罚酒,行不行?”   刚想说不玩,正和别人说话的梁枝庭突然听到了动静,扭过头来看着我,问:“你要和小鹤玩?”   他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是个运气游戏,——而我的运气向来不佳。   说大,出小。说小,出大。   几个骰子好似故意和我作对一样。   玩了几局,我把把输。每次输,小鹤就要灌我一杯酒。那些特调酒水,初喝下去不觉什么,等后劲上来时,人已经反应不过来了。   我喝了几杯后,已经到了一晃就晕的程度,又一次输了之后,我连连摇手,紧抿着嘴巴,拒绝那杯抵在我唇边上的酒杯。   小鹤不知轻重得想要撬开我的嘴巴往里灌,我扭着头躲,酒水撒了满身。   “好了好了,别灌他了。”迷糊中,听到梁枝庭的声音似乎在给我解围。   那杯酒这才拿开。   “那换个惩罚,简单一点的,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醉的要晕过去了,小鹤捏着我的两颊晃我,“南藜,快选,愿赌服输。”   我的脑浆都要被他晃匀了,难受地啧了一声,烦躁地打开他的手。   我随意往后一仰,靠在了软软的东西上,不像是沙发。脑袋上方传来梁枝庭的声音,他说:“你就选一个吧,选完了就结束了。”   我睁开眼,晃悠的视线中是梁枝庭的脸。   我靠在他怀里,他也没躲,任我靠着,甚至一只手还搭在我腰上,看似在扶着我。   愣了愣,我讷讷开口:“真心话……”   “那,”小鹤八卦地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垂着脑袋,沉默半晌,点头:“有。”   “谁啊?”   我闭着嘴,不说了。   小鹤嚷嚷:“不喝罚酒啊!”   “喝就喝。”   想去接酒杯,被人拦住了。   梁枝庭拦下那杯酒,说:“我替他喝吧。”说完,一饮而尽。   小鹤道:“那你这把不算,得重新罚你,我们换大冒险。”   这是在干什么?……不是罚一次就够了吗?我都说了真心话了,怎么还要罚我。可恶,这个小鹤,记仇故意针对我吗?   在场每个人写了惩罚纸条放在空杯子里,由我来抽。   我没有力气,小鹤就主动帮我抽了一个,打开,在众人面前展示,人群里爆发一阵起哄的笑声。   小鹤把纸条展开给我开,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和在场年纪最小的一人交换衣物。”   年纪最小的,是小鹤。   小鹤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棒球服,看起来很正常,不知道这些人笑什么。   下一秒,小鹤嬉笑着拉开了外套拉链,我盯着他,两眼一黑。   彻底明白了。   小鹤的棒球外套下面,是一件交叉领口的白色挂脖线衣,无袖露背,靠系在腰上的两根细绳固定,比孙答应的鸳鸯肚兜,好不到哪儿去。 第20章 痴梦   让我穿这个?   开什么玩笑呢。   但小鹤已经来动手扒我的衣服了,我今天穿的是一件极为大众的格子衬衫,我敢打赌这个酒吧里没有一个人能土得过我,保洁阿姨都穿的比我时髦。   梁枝庭就不说了,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各个打扮得光鲜亮丽,我身处其中无疑就是白鹤群里的那只鸡,狼群里的哈士奇。我按着小鹤扒我衣服的手,大着舌头说:“别……”   小鹤头也不抬:“我都不嫌弃你,你还躲什么?”   一旁有人帮腔:“换吧换吧,大家都是男人,还怕看呐?”   我竟瞧不出最年幼的小鹤原来是这些人里穿的最开放的一个,想来这些人都知道小鹤平时的性子打扮,不然也不会在看到惩罚时笑得那么放肆。   都等着看我好戏呢。   我喝多了手上没力气,小鹤轻而易举就扒下了我的衣服领子,我肩膀一凉,打起了哆嗦,求救似的看向我身后的梁枝庭。   梁枝庭的视线和我撞上了,但他却并没有要帮忙阻止的意思。我顾不上其他,轻声喊他的名字:“梁枝庭,帮帮…我啊…”   昏暗的光线下,梁枝庭的喉结似乎上下滚了几滚。   随后他挡住了小鹤的手,小鹤不高兴了,斥道:“梁哥,干嘛?你也帮着他耍赖呀?”   梁枝庭闻言,低下脑袋小声在我耳边劝导:“大家都看着,你就穿一会儿,他们闹一下就过去了。”   我无语凝噎。   怎么今天这一遭就躲不过去了吗?   梁枝庭说:“他脸皮薄,去卫生间换吧。”   小鹤拉上外套拉链:“嘁,真麻烦。”嘴上抱怨着,还是起身往卫生间去了。   梁枝庭把我扶起来,道:“我去帮你换。”   “……”我脚步虚浮,脚踩在棉花一样的地上,软得站不住,全靠梁枝庭的搀扶,我才艰难地走到了卫生间。   三人挤在一格小小的隔间里,小鹤麻利地脱下了衣服,将那件白色线衣递给我,我不拿,梁枝庭替我接了过去。   小鹤套上我的格子衬衫,嫌弃地皱眉:“这是什么年代的衣服,你走考古风呢。”   “……”我已经没力气和他斗嘴了。   男厕所的隔间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小鹤换好衣服就出去了,丢下一句“你们快点来啊”就没了影。   我此时上半身什么都没穿,有些凉,梁枝庭拿着那件夸张的线衣往我身上套,布料就这么多,他的手指难免会碰到我的皮肤,指尖上的温度烫得我不住地发抖。   “抖什么?冷吗?”   他在我脊骨上摸了两下。   我紧紧咬着牙关,点点头:“嗯……”   “那我快些。”   那件衣服穿起来好像真的很复杂,因为梁枝庭帮我穿了很久,久到我都快睡着了。脚站不住,身体又靠不到隔板,我只能倚靠着面前的梁枝庭,撑着他的胸口借力这才没有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我腰间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垂下了手,笑道:“好了。”   我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嘴唇干涩:“谢……谢。”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经过洗手台前一面大镜子,我往里面瞅了眼,霎时被镜子里自己的打扮给噎得大脑一片空白,恨不得找个缝钻到地里去。   这还不如不穿,比全裸还要羞耻。   我走不动步子了,一想到会被外面那么多人看到,就怎么都不想出去。   梁枝庭问:“怎么了?”   “不想……”   梁枝庭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劝:“就一会会,放心,我会挡着你。”   我一个劲摇头,把自己摇的眼冒金星。   梁枝庭叹了口气,脱下他身上的外套披在我身上:“那就先用这件遮着一点,好吗?”   身上是梁枝庭的衣服,他的味道彻彻底底将我包裹其中,我愣了愣神,揪着衣领,半张脸掩盖在衣服下,贪婪地嗅闻一大口。   好香。   我被熏晕了,点了头。   “走吧。”他朝我伸出手,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   我懵然跟着他,复又被舞池里的音浪声包围时,我才发现他牵着我的手,不是单纯地牵着,是十根手指互相交缠在一起的牵手。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我现在脑子昏沉沉的,实在没法找出不对劲的那个点。   直到他牵着我入座,我才想起,梁枝庭今天手上没有戴戒指。   我刚一坐下,小鹤就将我身上的外套掀开,我甚至来不及阻挡,在场所有人的眼神射灯似的打在我身上,空气凝滞了一秒,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其间还夹杂着几声口哨。   我低着头,血液全涌到脸上。   梁枝庭也在笑,我听到他的笑声了。   扭头看去,他也在看着我,我刚要说话,他忽地俯身凑向我,用一个近到有点不正常的距离。他小声说:“很漂亮啊,南藜。”   “……”我揪紧了身上的衣服,突然间莫名渴得不行。   穿也穿了,罚也罚过了,我想换回我的格子衬衫,小鹤却怎么都不愿意和我换,甚至还把梁枝庭的外套强行扔到一边不让我穿,愣是让我就套着这么一件暴露的衣服直到散场。   刚开始我还很在意这副打扮,但是到后来上头的酒精已经不容许我在意了,我实在坚持不住,直接醉得倒在沙发上人事不知。等我再次醒来时,身边只剩下了梁枝庭一个,其他人都走光了。   梁枝庭在发信息,见我醒了立即按掉手机屏幕,扶我坐起来:“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一点都没好。睡了一觉,我更难受了。   “头好晕……”   梁枝庭道:“你喝的太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家。”   回家。   捕捉到了这个字眼,我瞬间清醒几分,抗拒着说:“不回,不回家,”我头摇成拨浪鼓,嘴里只知道嗫嚅重复着说,“不回家,我不要回去……”   他见我实在抗拒,忙安抚我:“好,不回家,不回去了。”   一听他说不回去,我紧绷的那根神经啪的断开,又睡了过去。   这次睡得不太安稳,半梦半醒间,我好像又是被拖,又是被抱,脚一会儿踩在地上,一会儿飘在半空,最后整个人被丢落在一片松软的云朵里。   有点冷,但血液又很烫,冰火两重天,烤得我哼哼唧唧难受地直打滚。   “别乱动。”   “南……一会……就好了。”   “去洗……上……”   有谁在说话,断断续续的,好熟悉的声音。   我在哪里听过的。   是谁来着。   是……   “宝贝?”   我想起了那片深蓝的黑海。   唰地睁开眼睛,胃里翻涌,我呕的一声,将晚上喝的酒水全部吐了个干净。   “啊!”   我听见一个人的叫声。   是梁枝庭的声音。   吐了之后,稍稍恢复了点意识,我撑着胳膊像一具丧尸一样爬起来,眼前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带着重影。一摸眼睛,眼镜没在脸上。   操,我眼镜呢?   伸长胳膊摸索半天,终于摸到了我的眼镜,戴上之后,眼前事物瞬间清晰。   顿了几秒,我环顾四下,迟钝地反应过来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是一家宾馆。   浴室里哗啦啦响着水声,地上丢着一滩沾满呕吐物的衣服。是梁枝庭今天穿的衣服。   那在浴室里洗澡的应该也是他了。   ……是了,我刚才好像吐了,大概是吐到他身上,弄脏了他的衣服。   原来不是做梦。   又给他添麻烦了,真是过意不去。   我尴尬地揉了揉脸,下意识埋头一看,这一看,揉脸的动作骤然僵住。   我的裤子已经褪下了大半,边缘勒着腿根,十分不适。   我把裤子重新提到腰上,想:应该是梁枝庭怕我喝多了弄脏衣服,帮我脱的吧。不然还能有什么可能……   下一秒,视线瞟到床单上一个方形铝膜袋,撕开了大半,露出里面未使用过的套。   再笨的人看到这个东西应该都能明白过来的。   何况我认为自己并没有太笨。   结合我现在所处的地点,发生的情况,种种情形都指向了某件事,答案呼之欲出。   ——梁枝庭,想和我上床。   在我喝多了酒,意识不清的时候。   我不是什么正常人,但我也清楚这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我茫然了,低着脑袋头脑风暴试图理清其中的蛛丝马迹。   梁枝庭,梁枝庭知道我喜欢他,所以想和我上床?等等,不对,可他并没有说过喜欢我啊,也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而且,他现在还结婚了。   结婚的人,可以在外面和别人开房,上床吗?   梁枝庭……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一定是我哪里搞错了吧,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叮咚——   叮咚、叮咚——   嗡嗡的震动掺和着微信信息的铃声,从一旁茶几上传来。   上面的是梁枝庭的手机。   我知道这不对,但我现在顾不上其他,一道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我踉跄着爬下床,来到茶几旁边,对着他的手机锁屏,输下了密码。   0427.   我之前和他去游乐园时一个无意偷瞄,看到了他的密码。   顺利打开,他手机上一溜的未读消息,红色的小圆球格外刺眼。   我直盯着他的账号头像,这个账号,并不是他加我的那个微信账号。   看起来,应该是他的某个小号吧。   我揉了揉眼皮,努力睁着酸涩的眼睛去看上面的信息,看了一会儿,瞳孔缓缓紧缩,呼吸都几乎停止。   聊天页面上,无数的男男女女,内容露骨暧昧,里面还有一些粗俗的情话,直白的让人惊愕,难以置信这些话竟然都出自梁枝庭的口。   这个列表里还有一个眼熟的人,方巧巧。在梁枝庭结婚那天,我见过她,她是付倩的朋友,当天也有出席。而在这个手机的聊天记录里,可以看出方巧巧和梁枝庭一直保持着某种不正当关系,长达两年之久,他们最近联系的一条,是在一周前,梁枝庭发过去一个酒店定位,附赠一条消息:「到这里来,等你」   方巧巧回了一个爱心的表情。   明明这个时候,梁枝庭早就结婚了,方巧巧也一清二楚,可她还是和他继续保持着联系。他们两个背着付倩撩骚,上床。   而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直被瞒在鼓里。   我无声捂住嘴巴,胃里好像还没有吐干净,直犯恶心。   梁枝庭这个列表里的人有新有旧,难道这些人都和他发生过关系吗?一次,多次,无数次?   ……   列表顶端最上面有一个群,我点进去,在里面愕然看到了小鹤。   群里还在发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很是热闹:   「今天那个乡巴佬看着挺土,身材倒是很不错啊,就是那张脸瞧着实在倒胃口,要我我绝对硬不起来」   「那是你不行,瞧瞧我们梁哥,什么菜都吃得下」   「被老梁看上的人能差到哪里去,说不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呢,@梁枝庭人呢?怎么不回消息?」   「他带人去开房了,哪有空回你信息啊,现在指不定正忙着呢,可惜我们不能围观(坏笑)」   「梁哥,玩尽兴了记得拍个视频给兄弟伙看看啊!」   这些……都是今晚酒桌上的人。每个字我都能看懂,每句话都叫我窒息。   哆嗦着手往上翻了会儿,看到了几条绿色的,是梁枝庭发的内容:   「给他多灌点酒,愣着干什么」   「他酒量差得很,一喝准醉,等我玩够了就让给你们玩」   「小鹤,你来」   看这些消息,应该是在酒吧玩骰子的那段时间,怪不得,怪不得我总觉得小鹤在故意针对我,原来……   原来是梁枝庭让他做的?   ……为什么?   再往上,是昨天晚上的对话。   梁枝庭:「明天我约个人来,你们帮忙糊弄一下」   有人回:「呦,又有新猎物,这次是什么人?提前说说。」   梁枝庭:「一个土包子,很喜欢我,明目张胆勾引我,招招手就能过来的贱货」   看到那两个字,我的呼吸瞬间乱掉,眼眶湿热酸胀,手机都拿不稳了,我知道他在说谁。   「土包子你还要?真不挑。」   梁枝庭:「上个床尝尝鲜而已,拿了眼镜长得还不错,能下嘴」   「总之明儿靠哥几个了」   下面一连串的OK表情。   我愣怔着,盯着上面的信息,直到手机自己熄灭,我在黑色的屏幕里看到了自己面如死灰的脸。   ……   什么,这些是什么……   ‘一个招招手就能过来的贱货’,在他心里,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勾引?我什么时候这样做了?是他说我们是朋友了,我那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一步不敢错,生怕惹他厌烦,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站在能够看得到他的地方而已啊,我哪敢再奢求什么……   梁枝庭,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他怎么会说出这些话……   他不该说这些的。   我喜欢了六年的人,他不能说这种话。   我藏在心底奉为神明的皎月,怎么可以变成餐桌上盛满油污腐肉的瓷盘。   我爱了多年的那个少年,我到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模样。沐浴在阳光下,身影陷在林荫里,笑起来是天地间唯一的绮丽色彩。   一个笑容就轻而易举夺走我心脏的少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龌龊的腌臜货色。   是我……看走了眼吗?   事到如今,要我怎么甘心,又要我怎么承认,原来这些年来,我爱的只是一个我幻想中的泡影,一切都源自我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垂涎与妄想,从而造就了这段畸形病态的痴梦。   是我自顾自地给他镀了金身,全然没有注意到他金身下早已腐烂的灵魂。   作者有话说:   哇哈哈哈!小南伤心了,心碎了,然后他就要无差别攻击发疯了,预个警,接下来就彻底是我们偶哥的主场了!终于来到我最喜欢的part!(话说偶哥这个称呼我还挺喜欢hhhh) 第21章 蠢得可怜   浴室里的水声还在继续,我坐在地上,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放回到原本的位置上,企图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可……要怎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梁枝庭说过的每个字都已经烙刻进我的大脑,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完全没有给我缓冲的时间。   伤心,愤怒,失望,不甘,种种情绪自我心底滋生,火烧般的灼痛从心脏流窜到四肢,再淌至体内的每一条血脉之中。   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丢人现眼,难登大雅之堂,是永远都不会被群体所容纳的怪物。是梁枝庭给了我希望,他牵引着我,让我走在他身边,带我往寻常人的世界中迈出了一步。   “梁枝庭是不一样的。”——我将他视为我的信仰。从遇见他的第一天开始,我便对此深信不疑。日子枯燥无聊看不到尽头,我靠着对他的喜欢,一日一日支撑着过活,可能整个余生都会这样过下去,但现在这个信仰却轰然崩塌。   连带着我的未来,一并翻天覆地,不见天日。   习惯了被人辱骂和厌弃的我,本认为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动摇,看来是我太天真了。梁枝庭的刀子,比以往任何人捅得都要深,直叫我痛不欲生。   我嗤笑出声。   ……   世上的人,原来都一样。   十全十美的人,根本不存在。是我被蒙蔽了双眼,被他的皮相深深迷惑。   将我从下水道里捞出来的人并不是我的救赎,他只是想玩一玩我这只恶心的老鼠,玩得奄奄一息后,欣赏我摇尾乞怜的凄惨模样,再将我丢回污泥之中。   我真是……   蠢得可怜。   我原来的格子衫被小鹤穿走了,身上还套着那件布料单薄的线衣,这样是不能出去的,可我也不想去穿梁枝庭的外套,往常觉得气味淡雅的衣服,现在闻起来只觉得令人作呕。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等他洗好澡出来,我不确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扶着墙支撑自己四肢无力的身体,我在房间衣柜里翻了翻,找出一件浴袍,现在这个情况不容我挑三拣四,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走到酒店前台处时,我脑袋一晕,撑不住又闷头栽倒。前台登记入住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叫了一声冲过来将我扶起,她闻到我一身酒气,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话头戛然而止。   回家吗?回哪里去?还能回去吗?   “……麻烦你,”我咽了咽口水,润了一下快要烧起来的嗓子,“帮我另开一间房吧。”   小姑娘干事麻利,甚至看我行走不便还主动帮我送到房门口,我吩咐她一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住在这里,我这一路走来浴袍松散,里面的衣服也露了出来,她大概是看我样子不对劲,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颇有正义感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你放心!”就贴心地给我关上了门。   我再支撑不住,倒在床上一秒后就彻底闭眼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我头痛欲裂从床上爬起,手机上很多条未读消息,还有几个视频通话,都是梁枝庭打来的。   我昨天一声不吭离开了房间,走之前还吐了他一身,难为他还想找我,就这么饥不择食吗?   我没有回他消息,随便在线上找了家就近的店铺买了件衬衫,衣服送来酒店后,我更换好服装就直接打车去了公司。   提交辞职申请的时候,人事十分诧异,还劝了我几句,我铁了心要走,因为没到月底,我告诉他该扣钱的地方就随便扣,反正我也不差这么一点。我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以前是为了梁枝庭才留在这里,现在?   全都他妈给我滚蛋。   公司里最近事情不多,我手上的单子也已经全部完成,没有遗留问题,人事那边试着反映了一下,老板破天荒很爽快地同意了我的离职,速度快到巴不得我立马离开一样。   人事将离职单递给我:“工资下个月会打到你卡上。”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去收拾东西。   我的办公桌上东西不多,装了一个小纸箱就彻底搬空了。我的离职对公司里的同事没有任何影响,他们该吃吃该喝喝照旧做着他们的事,我捧着我的小纸箱,安安静静出了公司大门。   走到楼下广场,我仰起头,看了眼身后这幢巍峨耸立的高楼,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眼球刺痛。天气很好,我却无心欣赏。   我被梁枝庭锁住的六年光阴转瞬而逝,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的时间早已停滞,我仍旧被困在六年前的篮球场外,徒劳地抱着一个碎梦原地踏步,直到梁枝庭用强硬无礼的粗鲁方法叫醒了我,让我看清了现实。我早该知道的,我的人生注定一无所得。   在喷泉池边坐了很久,我想了所有我能去的地方,唯一能容下我存在的,只有我的那间出租屋。   ——屋里还有一个烫手山芋。   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十分唾弃现在这个优柔寡断的自己。   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山芋再烫手他妈的也只是一个山芋!更何况它是因我才会诞生出来的,我才是它的主人,可我如今却在害怕它?怕到有家都不能回?可笑,我就不信了,我一个大活人难道还斗不过它了?!   我起身准备回家,一辆跑车停靠在路边,上面下来一个我化成灰都认识的人。   “南藜!”   梁枝庭关上车门就往我这边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他在我面前站定,问道:“可找到你了,你昨晚去哪儿了?醉成那样还不接我电话,我很担心你知不知道,下次不能这样了。”   我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他瞥见我手里的纸盒子,一怔:“你这是……辞职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没有下次了。”   他面露疑惑:“……什么?”   “不要再联系我了。”   梁枝庭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问:“怎么了突然……”   我打断他:“昨晚没能睡我,你很不甘心吗?”   话音刚落,梁枝庭嘴角慢慢垂下,拉直,一丝笑意都没了。   他将额前碎发捋到脑后,样子颇为懒散:“你没醉啊?”   他的这副表情,音调,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他终于不装了。   “你不是喜欢我吗?”他俯下身,脸凑到我面前,眼睛盯着我的嘴唇,“我以为你会很乐意和我做那种事呢。”   “你上过多少人了?我怕得病。”   我的粗俗言语貌似惹得他有些不满,他微微拧起眉头,嘴角却在上扬:“我健康得很,你要试试吗?和喜欢的人上床,你应该会很开心吧。”   “你不怕被付倩知道?”   他用食指挑起我的下巴,轻声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她真可怜,”我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指,“竟然和你这样的人结了婚。”   “别装了,大家都是男人,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一清二楚。这种事无非是你情我愿,你只要负责乖乖享受就是了。”   “抱歉,我拒绝。”我斜睨着他,以往百看不厌的脸,现在却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我扭过头,说:“我这样的货色你也看得上眼,你还真是不挑。我看你是不是路上遇到一只漂亮点的狗都能扑上去?”   我这句话霎时间惹毛了他,他斥道:“你说什么!”   我将手机从裤兜里拿出来,当着他的面按下了录音停止键。   他看见了我的动作,脸色铁青。   “不想让付倩知道你是什么东西的话,就永远别在我面前晃悠,也永远别再来烦我,和你说话我都嫌脏了嘴。”我注视着他,喃喃道,“算我眼瞎。”   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听到他似乎骂了一句“贱货”,随后一股大力袭来,我的胳膊被猛地扭到身后,咔嚓一声剧痛涌上,我疼得爆出了一身的冷汗。梁枝庭伸手来抢我的手机,我忍痛咬紧牙,后脑勺直撞他面门,他吃痛,手上力道松开些许,我趁机挣脱桎梏后,二话不说握紧拳头扑上去就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们的动静很快惹得路边商铺里的人出来围观,有人七手八脚将我们拉开,外面认识他的人很多,他碍着要在人前保持风度所以下手力度十分受限,可我就不同了,我本就是个讨人厌的阴沉怪胎啊,我怕谁?   正常情况下,我应该打不过他,但是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我一时间把他揍了个爽。   这场架打得轰轰烈烈,闹到了警察局。   我动了手,梁枝庭也动了手,他当然不会说出打架的真正原因,所以这件事最后定性为普通的纠纷互殴。   付倩把梁枝庭接走时,梁枝庭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心疼的不行,怨怼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怪我怎么把他老公打得这么惨。她要上前和我理论,被梁枝庭拉住了,他说了声‘算了’,装的一派不和我计较的宽宏大量。我心底冷笑,他是怕我对付倩说些什么暴露他吧。   如果付倩某一天得知她老公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她一定会嫌弃我下手过轻了。   在警察局耽搁了一下午,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转动钥匙开门时,我只紧张了一秒,随后就变成了一股无所谓的态度。和梁枝庭的那一架彻底打出了我的劣根性,反正我现在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就剩下一条烂命而已,那我还怕什么?既然你弄不死我那我就弄死你。   门后,玄关处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屋里安安静静。   我走进卧室,衣柜上的锁完好无损,好好挂在上面。我幻想中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   打开锁,我拉开衣柜,它还是原来的姿势,蜷缩在柜子里,脸颊上的血渍早已干涸,留下一道暗淡扭曲的红色水痕。   放在先前,我可能永远都无法想象自己会有厌恶梁枝庭这张脸的一天。   怒火中烧,我扯着它的头发将它硬生生从衣柜里拖出来,恶狠狠推在地上,咚一声闷响。   对着它的那张脸,我深吸几口气,挥拳重重砸了下去。   贱货?   一拳接着一拳,我明明很用力,可是它和人不同,拳头无法在它脸上留下任何青紫的瘀痕,越打越泄气,越愤怒。   我不再和它浪费力气,一脚踹在它脸上,将它的脸踢得偏向一侧。   我发狂般扯下卧室墙上挂着的梁枝庭的照片,一一撕碎,床头柜上的相框,手帕,香水,全部一并砸碎,我清理着和梁枝庭有关的一切。   发泄完之后,卧室里已经一片狼藉。光秃秃的墙皮暴露出来,地上落满了被绞碎的照片碎屑,浓香尖锐的玻璃渣子溅了满地。   我盯着地板上最大的一件垃圾,走过去,踩上它的脸,恨不得将它脑袋踩进地板里,冷声道:“狗杂种,你他妈才是贱货。” 第22章 “宝贝要去哪里?”   悔意铺天盖地而来,我只恨自己鬼迷心窍,居然还花钱定做了这么一个无法随意处置的物品。   我立在房间中央,静默良久后,蹲下身,目光在它身上每一寸梭巡。   除了一双眼睛,它的四肢、身躯,这些都还是原来的模样,上面接缝明晰,人工制造的痕迹清清楚楚。也许是我自己想多了,事情看来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可以组装,那应该也能拆卸吧?   我握住它的手腕,对准上面那条接缝细痕,使力往另一边扭转,安静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咔哒咔哒的声响,我急出了一身汗,那个手腕也没能给我卸下来。   我连它一根手指都拆不掉,无可奈何之后怒不可遏,反手甩了它一巴掌。   ——人偶师真不是谁都能当的。   暂时想不到方法,我只能再次捆住它的手脚塞进衣柜,眼不见为净。   辞职之后,日子就变得格外清闲,我宅在家中无所事事,手上存款够我过几年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对重新找工作也提不起兴趣,应该说现在没有任何事情能提起我的兴趣,干脆及时行乐,过一天算一天,开始了我的死宅生活。   死宅生活还是很惬意的,一天三餐靠外卖,让自己彻底沉浸在游戏里,熬夜熬通宵,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然后继续打游戏。日夜颠倒,生活紊乱,彻底与世隔绝。   这萎靡的日子我一直度过了半个月,某一天照镜子,发现自己双眼无神眼下青黑,胡子拉碴头发冲天,……着实邋遢。   昏暗的房间,镜子里的人很是陌生,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大概鬼见了也嫌。是啊,这才是我真正该过的日子,只是延迟了六年而已。   我叹了口气,刮了胡子,洗干净脸,以为这样自己就能稍微清爽一点,但还是怎么看,怎么讨厌。   哐当!我把镜子砸碎,又回到卧室打游戏。   从今往后我的房间不会出现一面镜子。——看不到就不讨厌了。   这样不规律的生活除了不健康之外,倒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我没办法去想起那些不舒服的过往种种。   认清梁枝庭的面目之后,我就删除了他的微信,将我房间里沾染他影子的每一样东西都毁掉,在我的刻意操作之下,梁枝庭已经从我的生活中连根拔除,就连最棘手的那个东西,因为一直被我关在衣柜里,时间一久,我几乎都快忘记它的存在。   直到……   “砰!”   游戏界面弹出胜利标志,队友的语音响起:“小藜,你真厉害。”   这是我之前组野队遇到的队友,线上加了好友之后基本上每天都和他一起玩,他是个话痨,成天到晚话多的止不住,在他的软磨硬泡下,我和他开了语音,开了一次,随后就基本上每天都开语音和他打游戏。   他自称陈鹰,是个大学生,我和他互通了姓名,他之后就一直叫我小藜。他给我发了他的照片,穿着一身黑色短T在健身房锻炼,肌肉线条匀称不夸张,脸蛋长得意外的也很不错,是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子。   他夸我声音好听,说我一定长得也很好看,还问我要照片,我当然没给。我简直要笑到晕厥,要是他知道对面坐着的是我这样的人,怕是得吓得七天吃不下饭。   打完一局,陈鹰的声音从电脑里传来:“小藜,你这几天有时间吗?”   “怎么?”   他那边顿了顿,似乎有些羞赧:“我学校正好要放假了,你住在哪个城市啊,我想来找你玩。”   这是要和我面基了吗?   我玩着鼠标滚轮,敷衍道:“我要上班,没空。”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看来他听不懂我这句委婉的拒绝。   “见了面,要做什么?”   “啊?”他被我这话一噎,呆呆地回,“就吃吃饭……如果可以,看看电影,什么的……”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到完全沉默。   “男人和男人见面,做这些事?很难不让人多想。”   “……我……”陈鹰咳嗽几声,哝哝道,“就是想见你一面。”   我嗤了一声,问:“你有对象吗?”   “我……单身……”   我像个审问犯人的法官:“那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不说话了。   “再问你一遍,你见我,到底想干什么?”   对面死寂,好像断了线,但我知道他在听。   我轻飘飘地开口:“想和我上床?”   这句话炸醒了他,他那边叮铃哐啷传来一阵杂音,随后是他劈了的嗓音:“没有!我绝对没有!我只是……我没有!”惊慌失措的声音,恐怕脸都红了吧。   隐藏在屏幕后面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不管长成什么猎奇模样,只要声音好听一些,就足够吸引到这些往日里不敢多看一眼的人。   不管他是真的不想还是装模作样,至少他这样的人,现实生活肯定不缺追求者,要是再被这种人骗,那我真是笨得无可救药了。   我道:“不想就算了,我还有事,先下了。”   “等……等等!”   他突然喊住我。   我耐心地等他开口。   果不其然,他的声音磕磕巴巴响起:“那如果,如果我说……想呢?”   我弯起嘴角,注视着屏幕上他的头像,道:“那就自己想办法爬到我这里来呀。”   说完,直接断了语音,下线。   我想他以后大概不会再来找我了。我呼出一口浊气,妈的,终于清净了。   游戏玩够了,我洗了个澡钻进被窝,挑了个恐怖片放着当催眠音乐入睡。   本以为眼睛一睁天就亮了,却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闹醒。   电影早已放完自动关闭,屋里一片漆黑,我一时无法分辨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奇了,是家里闹耗子了?   我坐起身,侧耳聆听,这一听,乍然惊醒回神。——声音是从衣柜里传来的。   “……”   我终于想起家里还有一样我没处理干净的东西。   我梗着脖子望向衣柜,眼睛都不敢眨。   不会的。   这半个月以来我一直把它锁在衣柜里没有碰过它分毫,而且它的开关还关着,它怎么可能会‘醒来’?   心提到喉咙,我悄声下了床,赤脚往衣柜那边走去。   耳朵贴在门板上,我凝神听了半晌,没有任何声音。   放了心……果然是我听错。   耳朵离开门板,我想去开灯,却在转头的一瞬间,和衣柜缝隙中一只睁大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我瞬间往后弹去,下一秒,衣柜的门吱嘎吱嘎摇了起来,惨白纤长的手指从晃开的一丝缝隙中伸了出来,上下摸索滑动,指尖最后停留在锁头上。   它在试图开锁。   我噔噔噔后退,一直退到床边狼狈跌坐下来。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明明关了它,它为什么会动?   没有钥匙,它再怎么摸也是徒劳。   惊慌过后,我勉强恢复了点理智,开始四处翻找看看家里有没有其他的锁,再往上面加上一些。   我这边焦头烂额,衣柜那边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它发现开不了锁,收回了手指,随后衣柜门板咚咚震动着发出巨响,木门颤抖着迸出道道开裂的痕迹,角落的螺丝也渐渐松动浮起,它竟然生生想要撞开。   我呆住了,傻愣着盯着这个快要散架的衣柜,意识到再多的锁也关不住它时,大脑的第一反应,我萌生了退意。   什么都不管了,我二话不说就往屋外冲,刚出卧室门,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门板轰然倒地,我连头也不敢回,冲玄关飞奔。   这一小段路比我走过的任何路都要漫长,当我的手掌终于覆到门把手上时,还不等我按下,一股巨力猛然从我身后袭上,我整个扑倒在地,下巴撞到了地板,疼出了眼泪。   我被身上重物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手脚并用也爬不起来,惊恐回头,人偶的脸就在眼前,一厘不到,我的呼吸全喷在它的脸上,黑暗中,它的双眼泛着浅薄却不可忽视的亮光。   它双臂紧紧锁着我的身体,问道:“宝贝要去哪里?”   话中含义分明缠绵缱绻,在我听来却如同地狱索命修罗。 第23章 心脏   ——“咣咣咣!!”   砸门声炸雷般自我面前响起。   门外敲门人的怒吼闷闷传来:“靠!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在家里干什么?再发出噪音我就报警了!有没有素质啊你!”   看来是衣柜倒地的声惊动了我的邻居,虽然平日不喜欢这些人,但现在这个人无疑是唯一能帮我的了。   “救——唔!”   我刚吐出一个音节,身后那东西的手掌就啪地罩在我嘴巴上,捂住了我的话头。   “安静。”它在我耳边吐出这么两个字。   我脑门憋出青筋,甩着头唔唔挣扎几下,全然是白费力气,它纹丝不动。   我无计可施,只能听着外头那人骂骂咧咧地离开,随后一切归于沉寂。   安静下来后,耳边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只有我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人都走了,嘴巴上的手还是没有放下。它禁锢着我,将我就地面对面拥在怀里,我死瞪着它,它低下头,在我鼻尖上啄了一口:“好乖。”   它放下了手,要来亲我,我扭头躲开,厌恶至极,怒骂道:“滚开!”   “宝贝?”   它轻轻喊了我一声,愈发叫我火冒三丈,吼道:“别碰我!恶心死了!滚!”   它没有松开,越勒越紧:“为什么生气?……恶心?”   “看到你这张脸我就反胃!他妈的都叫你滚远一点了……操!”我被勒得快要踏进阎王殿,气得张嘴咬住它脖子,我知道它不会痛,还是泄愤似的死命地去咬。眼前闪过什么东西,小小的,是它耳后的开关。我腾不出手,便伸长了脖子想用嘴巴去按,它觉察到我的意图,忽地将我扛起,扛进卧室,把我放到床上。   被放下之后,我一下子滚到床角,小心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   它爬上床,长臂一捞抓住我的脚腕将我扯回去,强硬地搂住我,低声说:“睡觉了,宝贝。”   “……”反正自己也没法逃了,害怕过后怒火席卷而上,我破罐破摔,嫌弃地道,“滚!不准碰我!”   它置若罔闻,我行我素将我拥住。   我骂累了,也没力气再和它搏斗,只能强行沉下心思考对策。   我想的入神,这时,下巴被轻轻掐住抬起,它的吻落了下来,覆在唇面上,辗转厮磨。   我想躲,被它强行按住,只能任它摆布。   我还是想不通,它到底是怎么醒过来的?难道开关失效了吗?那为什么早不失效晚不失效,偏挑现在我不知该怎么处理它的时候失效?   那个人偶师的手艺也不至于这么烂吧……   “你在想什么?”   我怔住,思绪被它打断,嘴唇也被咬了一口,不痛,滋味却极其怪异。   我哼了一声,讥讽道:“想什么关你什么事?主人的事情需要向狗汇报吗?”   “主人……”它突然松开我,坐起身,在我身边垂头看着我,我仰面朝上躺着,不躲不闪,直对它的视线。我以为它会暴起,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谁知它接着说道,“那主人……有我一只狗不就够了吗?”   “什么……”我成功被它带偏,想:我哪里还来第二只狗?   “我听到了,你不乖,”它抓过我两只手腕,交叉反扣按在我脑袋上方,手指和我死死十指交握,我痛得龇牙咧嘴,它整个身躯覆盖在我上方,影子罩住了我。这个动作,不可控地四目相对,在我的注视下,它脑袋未动,眼眶里的两颗眼珠则缓缓、缓缓地移到了我的脸上。   这次我看得清清楚楚,绝不是做梦。   它的眼珠,——动了。   虽然早有猜想,亲眼看到这个场面还是难免心惊肉跳。   它说:“不可以和别人上床。”   我愣了片刻,明白它在说什么了。   是说白天我和陈鹰的对话吗?它从那个时候就已经醒了吗?   一条狗而已,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位置,居然还敢管起我来了?   “不可以?”我歪着头,面目狰狞嘲弄道,“不和别人,难道和你啊?”   它坚定道:“和我。”它说的坦然,丝毫不觉得它现在说的话有多么荒唐可笑。   我冷笑着:“你他妈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你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是假的,人造出来的,想和我上床?你他妈做梦呢?”   “你爱我。”它说。   “爱?”我反问之后沉下脸,“我看到你这张脸就倒胃口,爱?我巴不得你赶紧去死!”   “……”它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它松开了我,我翻身背对它,良久,身后床垫凹陷,它无声躺在我身后,如往常一样抱住了我,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有半分退缩。也是,长了眼睛又能怎么样,一个连难过都不会的东西,算什么人?   这么过了会儿,眼皮子越来越重,在我陷入梦乡前,听到一阵讷讷呓语:“你说过……的……”   从身后那东西口中传来。   它再次苏醒后,变得比之前还要警惕,不会再给我把它关进衣柜的机会,也不会让我再触碰到它耳后的开关。   更不会,让我出门。   我辞职之后近乎和世界脱节,没朋友没家人的我被人遗忘,没有人会知道我现在在遭受一个什么样的处境。   除了每天的亲吻环节之外,它还乐此不疲地沉迷于看我洗澡,洗完后,主动地用它自己来代替毛巾帮我擦干。   这些东西都是我之前教给它的,为了让自己好好享受。可是现在,全成了折磨我的枷锁。   对着它那张和梁枝庭相似的脸孔,和它接触的每时每刻,我都觉得无比恶心厌烦。   于是那日,我给它放了电影,让它乖乖坐着看,我则趁机溜进洗手间,它远远喊了我一声:“宝贝。”   我不想此刻打草惊蛇,头也没回说道:“我上厕所,你看你的。”说完立即把门关上,想了想,转动旋钮上了锁。   上锁的声音很明显,它一定能听到,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它不会让我离开它的视线超过一分钟,但我现在急需打一通电话,且这通电话不可能只有一分钟。   家里面唯一有门的地方除了卧室就只有浴室,但是浴室的门不隔音,我再怎么压低声音,打电话的动静也会被它听见,到时它一定会追过来,打断我的通话。反正都会被听到,与其这样,还不如搏一把,用锁住的门来挡它一段时间。   果然,我锁上门几秒后,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外就出现了一个影子。它站在外面,黑色的影子被撕裂成一块一块模糊的斑块。   “咔哒!”它在外面拧了下门把手,没拧开。   静默须臾,它幽幽道:“宝贝,开门。”   我大气不敢喘,立即拨通了人偶师的电话。   嘟嘟嘟——   连拨好几通对面都不接,我急得原地打转,在第三通快要自动挂断时,对面终于接了,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怎么又是你……”   他的声音此刻在我耳中如同天籁,我自动忽略他话里的不耐烦,单刀直入:“它不听我的话!”   对面静了一秒,懒洋洋的音调消散,他大概知道我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声音压低了些:“什么?”   “咔哒咔哒——”   门把手在不停地摇晃着,速度快到和我的心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近乎崩溃地低吼:“它疯了!你赶紧把它带走,我受不了它了,这东西完全就是个……”   他打断我的话:“你给它安上眼睛了,是吧。”   我瞒不住他,也不能隐瞒,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他听到我的回答,在那边叹了口气。   “你别叹气了,想想办法!这东西是你做出来的你一定有法子能……”   “没有。”简简单单两个字,彻底让我哑口无言。   “怎么会……”   他淡声道:“我警告过你。”   我不死心,语无伦次和他说起我亲眼看到过的画面:“我曾想把它的眼睛挖出来,可是……它们完全长在了里面,有血,而且,它的眼睛还会动,和人一样……”   “我说过,点了眼睛,它会活过来。”男人沉默一阵,道,“它会长出自己的心脏。我是制造出了它没错,但是心脏,是它自己的。”   他反过来问我:“谁能操控他人的心脏呢?”   “……”我背靠着墙,缓缓滑下,坐在地上,脸埋进膝盖里。我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以为他说的那些都是些童话故事,全是用来吓唬我的说辞,我怎么知道这么离谱的事情居然真的会在现实中上演?我后悔莫及:“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的……算我求求你……”   门板轰然弹开,被它一脚踢开,它走了进来,我对着手机嗫嚅道:“你帮帮我……”   它来到我面前,弯下腰,拿走我手中的手机,在听筒离开我耳畔的那一秒钟,男人的话飘进我耳中:“想办法来见我。”   话音刚落,——嘟。   电话挂断。   它把手机提起凑到耳朵旁,自然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它还没有聪明到可以玩懂这些高科技,也在我面前蹲下来,问我:“谁?”   我不说话。   满脑子都是人偶师最后的那一句。   让我去找他?   可是我要怎么从它眼皮子底下溜走……去找他?   我不回答,它也没有追问,将我横抱起,回到卧室,抱着我一起看电影。   屏幕里画面一帧一帧滚过,我扭头去看身边的东西。   它本来在看屏幕,余光瞥见我在看他,就扭了过来,和我对视。   心脏?   一个人偶,能长出心脏吗?   我手掌覆在它心口处,却丝毫感觉不到跳动的迹象。它低头看了我的手掌一眼,好似在疑惑我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它将我的手从它身上撕下来,放到嘴边亲了一口。   我的手被它抓着,也不急着挣脱,想了想,我整个扑过去,将它扑倒在地。   它倒地之后,我赶紧按住它不让它起来,脸颊急不可耐地贴在它心口,它还在乱动,我生怕听错,怒吼一声:“别动!”   它就不动了。   我屏息凝神,很久之后,一道轻微的震动响彻耳畔。很轻,但我听得分明。   扑通——   我瞳孔骤缩。   脸颊滚烫,很久之后,我呆滞般从它胸口抬起脸,看向它。它也直视着我,五指温柔地揉着我后脑的软发,随后将我往它那边按去,垂下脖子来亲我。   亲到它的那一刻,我缓过神来,如同在冰川里走了一遭,浑身寒意侵骨。   是了,没错。   扑通。   那是一声——   缓慢的,比常人要慢上许多的……心跳声。 第24章 “你变心了”   一样物品居然生出它不该有的心脏,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会以为自己因过度妄想而成了神经病。   它不需要吃东西,可我这个大活人是少不得一粒米的。成年之后我就很少做饭,宅家的这段时间更是把周遭能吃的外卖都吃了个遍。先前我还以为这段日子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可惜,现在不行了。   自从它自己莫名苏醒之后,它就成了一个监控摄像头,时时刻刻360°无死角地盯着我。   起初我还想趁开门拿外卖的时候跑出去,它却每次都会在门响之后按住我,亲力亲为去帮我拿外卖——开门、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纸袋、道谢、关门,一连串动作十分熟练自然。   点外卖的次数多了,我开始担心它会被某位眼尖的外卖小哥瞧出破绽,从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它这种东西的存在,确实不好出没于人前。   于是只能放弃外卖,开始自力更生煮东西吃。   我彻底没了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每天的活动地方只有这一亩三分地,原先不觉得压抑,但多了一个分分秒秒都黏在你身后的‘人’,这种感觉就非常糟糕了。   尤其是自从我在卫生间和人偶师打了那通电话后,从那时开始,它戒备到连手机都不肯给我,要么就是在我玩手机的时候一直守在我旁边,眼睛紧盯着我的手机屏幕,好似在看我有没有出格的举动——鬼知道它看不看得懂。   我迫切地想要去找那位人偶师,但实在想不出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把它糊弄过去。   今天照旧没什么胃口,进了厨房看冰箱里还有一颗大白菜,就随便切了切准备下碗面条吃。   切菜时,它悄无声息走到我身后,手臂环上我的腰肢,下巴搁在我肩头。这应当是个温馨暧昧的姿势,我却感觉背上趴了只烦人的刺猬。   胳膊肘向后重重捣了它一下,斥道:“滚开。”   它无动于衷,脸埋在我颈窝里蹭。   我烦躁地翻了个白眼,在它怀里转了个身重重推了它一把,这下我使了全力,它可能没反应过来,竟被我推开了,踉跄着后退几步背撞在了墙上。   刚想骂它,视线无意扫过它心口处,话头顿消,——它心口处有一条小小的缝隙。   是我上次拿剪子戳它留下的。   那个时候它并没有流血,那,……现在呢?   我抓过手边案板上的尖刀,在手里攥紧,调整了下紊乱的呼吸,我缓步走向它,抬起手,银色的刀尖轻轻抵在它心口的位置。刀尖下,我曾在这里听到过一道轻微的心跳声。   它低头看着我的动作,一动不动。   如果捅进去,它会流血吗?会戳到它的心脏吗?   如果,如果人偶师说的是真的,它真的活了过来,这一刀下去,它会死吗?不,它本来就是个死物,不应该说死,用损坏这个词会比较恰当。   是啊,它怎么可能是人?它的身上四肢处还有着接缝组装的痕迹,人是不会有这些东西的。   没错,没错,只要我狠下心……   只要手下用一点力气……   我暗暗咬紧后槽牙,因为太过用力握着刀柄,指节血色褪尽变成一片惨白,我紧盯着锋利的刀尖,直到刀尖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徐徐陷入它的皮肤之中。   “宝贝,”   我正全神贯注看着刀尖,本就提着一口气,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险些吓得我当场魂魄离体,低呼一声手里力道也跟着松懈,刀瞬间落地。   懵然抬头看它,它抬手抚上我的脸颊,沉默良久,说道:“好痛。”   我耳朵里嗡的一下,什么都听不到了。   痛?   它说……痛?   它弯腰捡起我脚边的尖刀,凝神看了半天,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问我,还是在怪我?   我理屈词穷,无话可说。   它看我不说话,也不再问了。   我的手机成天被它拿在手里,它十分有毅力地埋头捣鼓着。我觉得以它现在的本事还玩不懂这些,也就没有管,谁知某一日,它久久地盯着我的手机不动弹,我觉察出异样,走过去一看,发现它在看我的相册。   里面大部分都是我偷拍的梁枝庭的照片,我忘记删掉了。   我夺过来,按熄屏幕。   它坐在床边上,自下而上望着我。   “我认得他。”它说。   “……”废话,你就是按他的模子做出来的。   它站起来,抓着我的手腕:“他长得和我一样。”   话说反了,但无关紧要。   “他抱过你,那一天……我看到了。”它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扭头看向一侧空空如也的墙壁,“墙上,全是他……”   “你……”它顿了顿,我手腕上的手指越收越紧,它的视线直直扎在我脸上,“为什么要……让他抱你?”   是那天它溜出门却撞见我和梁枝庭在楼下拥抱,这件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它现在才开始思考?还是说,它现在才开始拥有思考的能力?   “关你什么事?”一件东西也敢来质问我?我有意给它添堵,凑近它,恨不得一口咬下它鼻尖,“我乐意给谁抱就给谁抱,你管得着吗?你是个什么东西?”   “嘶——”话音刚落,手腕几乎要被巨力生生折断,我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去推它,吼道,“松手!”   “我是你的……”它喃喃道,“老公。……你叫我老公。”   我疼到极致放声大笑,不屑蔑视:“你还真说得出口啊,恶不恶心?你也配啊?”   它道:“你说过的。”   “我说过的谎话多了去了!说了就一定是真的,一定要做到吗?你这个没长脑子的东西你知道什么?滚!”   我先前喜欢梁枝庭六年,这也不耽误我现在厌恶死了他。连带着提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脸我都觉得晦气。喜欢有个屁用啊?喜欢了也会不喜欢,不喜欢也会变成讨厌,讨厌也会变成恨。   我讨厌梁枝庭,也讨厌面前这个和他拥有同一张脸的人偶。   它垂下脑袋想来亲我,我唰得扭头躲开。   “表达爱意,就要接吻。”它没亲到我,保持着低头的动作,两指掐住我的脸颊将我的脸扭回去和它对视。半晌,它说了这句话,语气听着很是认真严肃。   这句话是我之前对它说过的,亏它还记得。   我挑眉嘲弄:“可我又不爱你,干嘛和你接吻?”   “你说过爱我。”他执拗地凑近我讨要一个亲吻。   它这种白痴行为让我愈发烦闷焦躁,怒吼:“那我现在不喜欢了不行啊?!”   怒吼之下,它陷入了漫长的静默,随后,它看着被丢在地上的手机,喃声道:“你爱他。”   谁?啊……是说梁枝庭?   鬼才喜欢他。   刚要出口挖苦,它突然开口:“不可以。”   掐着我脸颊的手指仿佛要捏碎我的骨头,它眼神冷漠,语气森然着重复:“不可以。”   它松开了我,转身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握着一把尖刀。   我愕然后退,白着脸下意识开始寻找东西防身,它这是要干什么?想拿刀捅我?我可不是它,被捅一刀,我哪里还有命活?   它疾步走来拦腰抱住我将我扛起,手中刀刃反光在我眼上划过,寒光冷冽,我几乎没有丝毫抵抗能力就被它扔进了衣柜中,被它踹开的衣柜门还没修好,它用衣服将我手脚捆住,衣柜逼仄狭小,我连脚都伸不直,完全使不上力气挣脱。   真是风水轮流转,我从没想到我会有和它处境反转的一天。   “你干什么!”   我气得满脸通红,它俯下身,探进半个身体进了衣柜中,脸孔背光,我只瞧得见它大体的五官轮廓,以及它那双在昏暗光线中也异常明亮的蓝黑眼珠。   它抚摸着我的脸颊,低头在我额上亲了一口,说:“我很快回来。”   它直起身,离开卧室,往玄关走,我几秒间就飞快地意识到它的意图,它这是要出去!   拿着刀?出去干什么?!   “站住!”我大声喊它,喉咙破了音。   我在衣柜里死命挣扎着,好不容易爬到衣柜边上,用力一蹬,力道过猛直接整个头朝下栽在了地板上,脑袋重重磕了一下,耳朵嗡鸣头昏脑涨。   顾不上晕,我望着它的方向,因为痛声音也软了:“你去哪里?”   模糊的视线中,它立在门边,声音慢悠悠地传来:“我去杀了他。”   “杀了他,你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明明是这样柔软的语气,说出的言辞却是这般叫人骨寒毛竖,荒诞不经。   谁?   杀了谁?   摔晕的脑子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它说的他指的是梁枝庭……   “不行!”我在地上一个劲地翻滚着尝试摆脱束缚,像一只蠕动的蛆虫,脑袋充血,额头爆出了青筋,“你不可以去!”   它要是真对梁枝庭做了什么?那警察还不得直接查到我头上来?!   “回来!”   它似乎把我的自保行为误会成了什么,突然高了声音吼道:“都是因为他!”这是它第一次大声说话,我愣住了,心头不安感浪潮般打来。   “你变心了,都是因为他,都是他的错,”我从它的表情里甚至看到了咬牙切齿,痛心嫉恨,“我哪里比不上他?没有他,你就只属于我。”   人偶。   它只是个人偶。   没有理智,没有道德三观,我以往灌输给它的东西,没想到有朝一日,经过时间的发酵,竟然全都于今日反弹在我自己身上。   “不要,别去……”   它没有理睬我,转身十分坚决地去开门,我知道要是今天让它出了这个门,那我的一辈子就都毁了。   等待我的是下半生漫长的牢狱之灾,暗无天日……   咔哒,我听到锁舌弹开的声音。   我焦急地嘶吼着,急出的眼泪簌簌而下,坠落地面,我沙哑着声音喊它:“等等,别……别走……”   千钧一发间,我颜面尽失,毫无底线地哀求,不管不顾:“老公……别走,别丢下我。”   作者有话说:   南·不想坐牢·藜 第25章 “我和你一样,做过同样的事”   这确实是个百试百灵的称呼,至少它的脚步停下了,回过头来看向我。   我见它动摇,忙不迭说起了一堆肉麻话:“别走,我好痛,你回来,别离开我……”   它迟疑了一分钟,将推开一条缝隙的门关上,转身朝我走来。它走近,蹲在我身边,我手脚还被缚住动弹不得,求他:“你松开我。”   它没有动:“我得去……”说到一半,我就明白它还没有放弃出去的打算,急忙打断它,“不准出去!”   我不敢轻举妄动再刺激他,只能仰着脖子吃力地讨好它:“我只喜欢你,真的,只喜欢你一个,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会很难过的,求求你……”   如果是个正常人,我这种前脚说厌恶后脚就说喜欢的反复横跳行为可谓是拙劣不堪,一眼就能戳穿,但好在它不是人,就算是人也不太正常,所以很好糊弄。——它相信了我的话。   它解开了我的手脚,将我紧紧拥进怀里,脸颊蹭着我的耳朵:“太好了。”   我抓着它身上的衣服,用脚拨开它丢在一旁的尖刀,彻底断了它出门的念头之后,脸埋在它脖颈里,默不作声。   在它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我焦躁地咬着下嘴唇,几乎恨不得将血咬出来。   这个没有理智的疯东西!   没时间了,我必须,必须要尽快把它处理掉!   为了不让它再做出这种过激行为,我决定顺着它哄,即便心里厌恶到想吐也生忍着,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行的方法。   它学习的能力着实快速,很快就用我的手机学会了拍照,所有属于梁枝庭的照片都被删掉,它开始一张张拍摄我和它的合影。大部分时间镜头都是对准了我,不管我做任何事,哪怕是在睡觉,它得闲就拍,像是怎么都拍不够。   拍完了还不算,非要打印出来挂在墙上。它本来不会,缠着我让我教它,我现在生怕哪个动作触碰到它敏感的小神经,基本上只要是不过分的要求都对它百依百顺,所以我就教了它一次。没成想它一教就会,后来就无需我动手,它自己拍照打印玩得不亦乐乎。   这般痴迷癫狂的举动,和我当初将偷拍的梁枝庭照片挂满整个房间如出一辙。   没有几天,我的整面墙上都挂满了我和它的合照,照片数量比我之前还要夸张。如果不是天花板够不到,我相信它会把天花板也贴满。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它从那一天发疯之后,每天都会询问我一个问题:“你喜欢谁?是我,还是他?”   它开始拿自己和梁枝庭比较。   我能回答其他答案吗?显然不能。所以我每次都机械地回答同样的答案:“是你。”   “只喜欢你。”   它听到这个答案,嘴角会小幅度地上扬,动作不大,却很显眼。日复一日下,它学会了微笑。   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它在学着我喜欢梁枝庭的方式喜欢我,……如果它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的话。   距离人偶师的那通电话到现在已经差不多过了半个多月,我还是没有想到办法该如何摆脱它。   每天洗澡时,它都会和我一起走进浴室,等着我洗完,它好完成它的任务。   今天照旧如此。   浴室水雾弥漫,玻璃窗上水珠滚落,啪嗒滴在地砖上。   我盯着那颗碎裂的水珠,视线移到站在浴缸边的人偶身上。   它垂头观察着我,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空气潮湿,它额前发梢上凝了几颗微小的水珠,结成一缕。我转了转眼珠,倏而福至心灵,有了办法。   我哑着嗓音开口:“蹲下来。”   它听话蹲下,我双臂环上它的脖子,凑过去和它接吻,它为了让我能够亲得舒服一些,双膝跪在了地上,一副十分配合我的姿态。   我半睁着眼睛,和它在咫尺间对视。手掌贴在它后脑上,摩挲着它脑后的发丝,手指弧度渐渐往下,一点点移到它耳后,还没等我触碰到那个小小的圆形按钮,就被它铁箍似的手指扣住手腕,动弹不得。   也是,我之前这么干了一次,它上过一次当,现在和我接吻也理所当然保持着警惕心。   我知道它会这样,并不意外。   它抓得我很痛,但我没有挣扎,反而又迎了上去和它亲得更深。它制住了我的双手,大概以为是没了后顾之忧,放松下来,我看到它的眼皮阖上,那双饱含压迫阴翳的眼珠也短暂地消失无踪。——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双臂反绞住它的脖子将它强行拖进浴缸里的时候,它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的。   我脚蹬着浴缸壁沿借力,使上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蟒蛇一般缠紧了它,顷刻间它大半个身体淹进了满缸温水中,水花飞溅,在接触到水面大概两三秒之后,它的动作突然迟钝了一刻,像是短路的机器,扣着我手腕的力道也松了些许。   我抓住这丝来之不易的破绽,立即翻身坐起,啪的一下按下了它耳后的按钮。   滋——   电流声卡顿了几下,它的眼瞳缓缓放大,水流拍打在它脸颊上,淹没了它的口鼻。须臾,它便不动了。   这些动作发生的很快,当我确定自己真的做到之后,才发觉自己竟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紧张地憋着气,胸腔涨得发痛。   看来它的开关并没有失效,那为什么它上次会突然自己醒来?   这些事情,光靠我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能解答我疑惑的只有那位深山里的人偶师。   我不敢再耽误时间,噌的从浴缸里站起身,水都来不及擦,没有片刻停留地跑进卧室,拿来两根皮带捆住它的手脚,再给它嘴巴里塞了一团毛巾,确保牢固程度之后,我没有把它拉出来,而是就这么让它泡在浴缸里。要不是因为这一缸水,我还没那么容易得手。   它果然怕水,如果能用水把它泡坏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我不是没想过把它直接塞进行李箱去还给人偶师,但是它现在的重量和尺寸,根本不是行李箱能够容纳下的。而且它如今这种存在,要是败露分毫,我实在是有口难言无力辩解,我可不想登上社会性死亡的新闻头条。   勉强安置好它,我换上衣服反锁房门光速离开了家。   我要去赴人偶师的约。   -   连夜买了机票,我飞往七个小时后的蝉溪。   小村子还是我之前来时的模样,一点没变。我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竹林翠海后的那家人偶店。   推开吱呀作响的红木门,昏暗的屋内,柜台后头的男人躺在藤编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薄毯,正在小睡。   他倒是睡得香。   我上前,哐哐敲了几下柜台,台面上的煤油灯本燃着一点微弱的火光,被我这一敲,火焰剧烈抖了几下,险些熄灭,颤颤悠悠摇了几下,又恢复成微弱的星火。   听到我发出的动静,男人眼皮微动,睁开了眼睛。   不知是错觉还是光线原因,他的眼睛比上次似乎又要浑浊了许多,灰茫茫的,似腐烂的树根。   “你来了。”他见到我并不意外,拿过倚在躺椅扶手上的拐杖站起身,空荡荡的左边裤腿晃了晃。   他今天没有戴假肢。   “比我想象的要快。”   我把眼神从他裤腿上移开,道:“你让我来是……”   他摇摇头,没有听我说话,而是转身进了侧门,冲我一扬下巴示意我跟上:“跟我来吧。”   侧门之内,我又看到了那一屋的玻璃展柜,我眼尖,发现几个上次来没有看到过的,看来在我离开之后,他又做了一些。   绕过林林总总层叠遍布的玻璃展柜,他带我来到里屋入口,掀开厚重的蓝色布帘,面前是一道下行的阶梯。   男人按下墙边开关,昏暗的青白灯光亮起,我走在他身后,周遭只听见我和他交杂错落的脚步声。   楼梯不长,很快走到底,下了楼梯面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间很大的屋子,——说是工作间比较准确。因为这里到处堆叠着人偶的四肢以及头颅,都是未加工过的原始模版。   看来人偶师就是在这里造出了那些人偶,包括我身边疯了的那只。   我不明白他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是来让我参观他的工作环境吗?可惜我没什么兴趣。   我颠簸七个小时一路提心吊胆,又没有好好休息,眼底下青黑一片,头疼得快要炸裂,人在难受的时候,向来没什么耐心。   我正要发飙,他领着我来到一处方桌前,指着上面的一个东西让我看。   我下意识望了一眼,这一眼,呼吸顿了顿。   ——那是一颗兀自跳动着的心脏。   血色的肉块,青色的血管,和人的很像,但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听过,一颗心脏能在离开人体之后还能继续跳动。   “这是人偶的心脏。”他半垂眼帘,淡淡说道。   一瞬间,我好像猜到了什么,又潜意识觉得这些猜测太过荒谬,竟离奇般的哑口无言。   人偶师没有看我,他指腹轻轻摩擦着心脏上凸起的脉络,像是在碾压,又像是在抚摸。少顷,他道:“所以我把那东西交给你之前,特意嘱咐过你。”   “因为我和你一样,当年做过同样的事。” 第26章 “会很痛。”   什么叫同样的事?难道……   男人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无法停下,上气不接下气,脖颈上青筋暴起。他脸上本就残留不多的血液都被这阵剧烈的咳嗽带走了,浮上一股晕染着死气的青灰。   他往椅子上一坐,喝起了红糖水。   喝了大半杯,他看我站着不动,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我只能坐下。   “我的名字,叫高望,”男人主动自报家门,我这才得知了他的姓名,他靠在椅背上,娓娓道来,“十二年前,我的爱人生病去世,他的骨灰就葬在蝉溪这个小村子里。”   据高望所说,他有一个同性爱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感情深厚,小学到大学都在一起,长大毕业之后,就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恋爱。   高望性子安静,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可他的爱人却正好相反,是个活泼开朗离了人群就蔫吧了的小话痨。   ——高望是这么形容他的。   “鸣戈很迁就我,毕业之后,什么都依着我,我们约定好要一辈子都在一起。我和他双双出柜,被家里人赶了出来,从此我和他有家不能回,彼此相依为命。”   “日子辛苦平淡,却很幸福,我们还养了一只狗,就在我和他都以为下半生都会这样过下去时,”说到这里他话头停了,很久之后才继续说道,“可是天不遂人愿,好日子还没过多久,我出了意外,没了一条腿,成了个残废。”   “我一度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颓废自残,他没有放弃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才重拾对生活的信心。我没法再出去找工作,只能成日待在家里,也就是那个时候,因为无所事事,我学会了制造人偶。鸣戈夸我手艺精湛,我为了帮衬他,在网上售卖这些小玩意儿,补贴家用。”   都说恋爱结婚难逃七年之痒,他们却一天比一天感情好,谁都离不开对方。   鸣戈给高望定做了假肢,贴心地带着他每日训练,渐渐地他逐渐能用假肢行走自如,两个人会像普通的小情侣一样在有空的时候出去散步,旅游。   可没想到,七年之痒逃过了,却没逃过病魔缠身。   鸣戈被检查出骨癌,发作时浑身疼痛难忍,原本健壮的一个男人,在短时间内被快速折磨得形销骨立,连床榻都难下。   分明疼痛万分生不如死,鸣戈在高望面前,却一直都是一张笑脸。   “他是不想我担心他。”   “可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喜欢他喜欢了一辈子,他只要摆摆手,我就知道他下一秒要做什么。”   高望曾偷偷站在房门外,看见床上的鸣戈咬着枕头忍着剧痛也不叫出声,咬的被褥上满是血迹,咬的自己泪流满面也不肯放肆呼痛。   因为鸣戈知道门外有自己的爱人。   他呼痛,爱人只会比他更痛。   “我当时觉得老天真不公平,我和鸣戈,只是想要在一起而已,过一些简简单单的平常日子,可是总会历经种种磨难,好似我和他的存在……天地不容。”   “很快,我和他的存款消耗殆尽,没有金钱的支撑,又怎么能留下他已近油尽灯枯的生命。”   鸣戈知晓自己时日无多,趁着他还能勉强自行走动的时候,和高望开始了人生中最后一次的旅行。   二人一路走到哪里算哪里,歇歇停停,最后一站,他们来到了蝉溪。   “鸣戈一眼就看中了这里,他说……”高望说到这里,喉结滚动着,哽咽了,开不了口。   「我的阿望喜欢安静,这里山清水秀,我陪你留在这里,以后就再没人能打扰我们了。」   那个时候,鸣戈已经走不了路了,他仿佛被死神一夕间抽去了躯壳里的灵魂,陷入了没日没夜的昏睡。然后在某一天,他醒了过来,说想去晒晒太阳。   高望将他背到了院子里,放在那张藤制躺椅上,给他盖了一张薄薄的毛毯。高望趴在他膝头,和他一起晒太阳。   鸣戈脸颊凹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枯枝般的手指落在高望发顶,轻轻摩挲着他花白的发丝。   鸣戈病的这些年,高望的一头乌发中早已掺了心血耗尽的银白。   那是沉睡许久之后,鸣戈留给他最后的、清醒着的一刻钟。   他暗淡的瞳孔泛着明亮的光,和从前每日看到他时的神情一模一样:“阿望,”他沙哑的声音又恢复了他惯有的活泼劲儿,望着天上的白云,说,“今天天气真好。……我还记得,当年我向你告白时,也是这样的大晴天。”   高望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什么,红了眼睛低下头,眼泪无声啪啪地落。   “希望明天也有这样的好天气。”   高望深吸几口气,挤出一抹笑容回:“明天,我再带你出来晒太阳。”   鸣戈也笑了起来,看着高望,看了很久很久,眼底雾蒙蒙的,像是想好好把他看个够,烙印在自己的心里。   他喃喃道:“阿望……和我在一起,委屈你了。”   高望喉咙里被一团不知名的东西堵着,说不出话,只一个劲摇头。   鸣戈弯着嘴角,半晌,沉声说道:“我爱你。”   高望再忍不住,握着他的手,额头抵在他手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他哭够了,抬头想回他一句时,鸣戈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边带着笑容,再也没有醒来。   “我的爱人死在风和日暖的初春,从此往后我再没见过太阳。”   鸣戈死后,高望将他的骨灰坛埋在竹海中,这样他能天天晒到太阳,自己也一出门就能看到他。高望在他身边留了自己的位置,本想安葬好他就同他一起离去,但不管怎么寻死,每次都能在命悬一线时被人及时发现,抢救回来。   于是他想,可能是鸣戈不希望他早早地就去见他。   高望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   可是活得越久,他对爱人的思念就愈发不可收拾,他对看不到尽头的余生感到绝望,对没有鸣戈的日子感到痛楚。   没能在鸣戈临终时和他说出那句‘我也爱你’,成了他心中最追悔莫及的一根刺。   他开始制造和鸣戈一样的人偶,按着脑海记忆中鸣戈的脸,一寸一寸地雕琢着,一丝瑕疵都不允许,失败了一具又一具,终于,经过漫长的两年时光,他得到了一个和鸣戈完全相像的人偶。   他给人偶安上了眼睛,教会了它一切,给它讲他和鸣戈的点点滴滴,把对鸣戈的爱都倾注在它身上。   直到反噬来临那天。   被高望毫无保留的爱意浇灌,它忘记了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人偶,它以为自己是鸣戈,是高望早已死去的爱人。   它开始脱离高望的控制。   “我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有办法阻止它。它一天比一天像人,直到某一天,它身上所有属于人偶的痕迹都消失了,我听到它的心跳声,呼吸声……”   “明明是和鸣戈一样的脸,我却怎么都喜欢不起来它。不一样的,活人和人偶,始终都是不同的存在。”   一杯红糖水见了底,但高望的脸色并没有好起来,于是他倒了第二杯。   我问:“你身体不舒服吗?”这其实是一句废话,只要有眼睛的都知道高望身体出了毛病。   高望不以为意:“没关系,喝点红糖水就好了。”   我对此偏方嗤之以鼻。   “是鸣戈教我的,每次我不舒服,他都会倒红糖水给我喝。”   我:“……”   我决定不再提他的伤心事,问:“然后呢?”   他端着热腾腾的玻璃杯,隔着袅袅热气和我对望:“我毁了它。”   “拆了?”   高望摇摇头,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根玻璃管,玻璃管小拇指长大小,里面装着几滴蓝色的液体。   “这种药剂,人偶喝下去,会从体内瓦解它的一切,腐蚀它的零件,直到它四肢分离,再无意识。”   我盯着那小根玻璃管,愣了愣,看向一旁跳动的心脏:“可是这……”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这颗心脏没有被一同毁掉?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明明它是我亲手造出来的人偶,体内却长出了一颗不属于我的东西。”高望道,“心脏是它自己生出来的,谁能操控别人的心脏呢。”这句话他先前也和我说过,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什么办法都没用吗?”   “没有。”高望揉了揉眉心,看样子也很是愁恼,“我试过很多次,都没能让这颗心脏停下。碾碎,再生,它顽强得很,不知道在坚持什么。”他笑了一下,自嘲,“大概它要一直跳到我死的那一天吧。”   “……”   “这个,给你吧。”他把药剂瓶推到我手边,问,“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停了一秒,和他说起了前因后果,他听完,静了片刻,道:“你运气比较好,既然开关对它还有用,那就代表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我想起来一件事,问出了心中疑惑:“之前有一次,我没碰它,它自己就醒了过来,是为什么?”   “有了眼睛,它就会开始生出自己的意识,长出自己的心脏,知道自己的弱点。有弱点,它便会刻意去攻克,意识和身体,总有一方能赢,它会自行挣脱开关对它的控制。你能关住它一时,关不住它一世,日子一长,那小小的按钮控制它的时间也会越来越短,迟早有一天,变得彻底对它不起作用。”   我拿过那个小玻璃瓶,蓝色的液体在里面晃动着,玻璃壁上留下一层淡蓝色的薄膜。   “会很痛。”在我观察手里的东西时,他突然说了这句话。   “什么?”   “瓦解人偶的过程,它会很痛苦,会受尽折磨,会持续很长时间,你会听到它的惨叫声,哀求声,哭泣声,关节分离声,直到最后,”高望说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却字字都让我感觉他在难过,“你能亲眼目睹它在你眼前分解,变成一堆七零八落的肢体。而在那些肢体下面,还躺着这么一颗东西,你能接受吗?”   高望拿起那颗跳动的心脏,在他掌心里,那颗心脏跳动的频率似乎更快了些。   他说的这些,应该就是当年属于他的人偶被他强行毁去时的画面吧。   我舌根发苦,不知什么滋味:“人偶还会痛吗?”   “……会的。”高望看着我,浑浊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一点水光,顷刻间便不见了,快的像是我的错觉。他小声道,“会很痛的。”   “我当时给它灌了很大的剂量才成功,而你身边那一只,它现在应该只是刚生出心脏不久,你还有机会,”他推着我的手指,让我攥紧了掌心里那个玻璃瓶。   高望冲我竖起一根手指,嘶哑道:“一滴就足够了。” 第27章 “宝贝不该骗人”   我和高望聊了很久,从他的工作间出来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返程的机票最早也是明天上午,我今天是必须要在这个小村子里睡一晚了。   正翻着手机想定个宾馆将就一晚时,高望说:“我这里还有空房间,你可以住上一晚。”   他说完给我指了一个方向,然后就进了他的卧房不再搭理我。我早就累到恨不得倒头就睡,有免费住的地方自然是好,省去了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高望指给我的那个房间陈设一目了然,除了一张床和靠窗边的木桌外其余什么都没有,是一种久无人住的干净。   高望自然是不会把他和鸣戈的卧房让给别人住,我想这间应该是他留给外人旅客的空房吧。不过以高望的性子来说,他也不太像是会留人住宿的那类人,今天怎么会这么反常地把我留下来?难道是看我和他同病相怜?   可惜,我和他不一样。   他的人偶是因为思念亡故的爱人而诞生,我的那个,只是因为我一时的鬼迷心窍。他毁去和他爱人一模一样的人偶时会痛不欲生,因为他看着人偶会想起鸣戈。   而我?我倒是巴不得和梁枝庭形似的那个东西赶紧坏掉。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点订不到机票,我肯定马不停蹄回去给它灌下那瓶药水,一秒都不想耽搁。   床很硬,我的脑袋一挨到枕头就立即干脆利落地陷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窗外还是黑的,天还没亮。我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点轻微的脚步声。   我一惊,坐起身,趴到窗边掀开窗帘往外瞄,院子里的竹林边上,高望席地而坐,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他的身后,一个蒙着眼睛的人偶手里拿着件毛衣外套,将衣服搭在了他的肩头。   我听到的脚步声就是这个人偶的。   高望没有回头,人偶也盘着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如果我记得没错,高望是说他把鸣戈的骨灰埋在了这片竹林里,那他大晚上的不睡觉……是在想念他的爱人吗?   看这样子,高望应该持续这种行为很长一段时间了。   也难怪他脸色憔悴成那般模样,不病才怪。   人都死了这么久了,做这种自虐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   我无法理解他这种行为,正打算继续回床睡觉时,手掌压到了什么东西,书桌上有一个透明的塑封袋,里面装着一张照片,是合照。一人是高望,比现在稍微要年轻点的高望,还有一个,是陌生的男人,他搂着高望,面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难道是鸣戈?下一秒,我就知道不是。   因为我看到这个男人搂着高望肩膀的手指上,有一道明显的接缝痕迹。   这是高望按照鸣戈而制作出来的人偶。   被他亲手造出,又被他亲手毁去。   我放下照片,环顾了一下这个如今除了家具什么都不剩下的房间。   我想这里并不是什么高望给宾客留宿的客房,而是照片上这只人偶的房间。高望毁去了有关这只人偶的一切东西,只留下一颗毁不掉的心脏,和这么一张旧照片。   至于这张照片为什么不一起毁掉,这个问题或许只有高望才能回答了。   我裹着被子闭上眼睛,这一次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升起,我才听到高望回卧房的动静。   他居然就这么在外头待了一晚上。   我睡不着,干脆也就不睡了,披着衣服起来。院子里竹海摇曳,一只小黑狗从远处田边兴奋地跑来,穿过这片竹林后就一个劲地在我脚边摇尾巴。   我认出来,这是之前我从水渠里捞出来的那一只。   它长大了不少,亏它还认得我。   我蹲下来和它玩,两个小时后,高望出来了。   还是那一副身骨将烂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只睡了两个小时就起来了。   见了他,小黑狗就跑回他脚边,在他裤腿上蹭,高望垂眸无奈地看了它一眼,叹道:“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我问:“这不是你养的狗吗?它不回这里回哪里?”   “之前村里一个小姑娘喜欢它,说要养,我就把它送给她了。可这家伙,总是隔三差五就跑回来,真是个小笨狗。”   “你怎么不养?”问完,我就想收回这句话,但现实世界又没有撤回键,我只能尴尬地撇了撇嘴。   果然,高望回答我:“我自己都养不活了,怎么养它?”   他摸着小狗的脑袋,闷声道:“我和鸣戈养过一只狗,鸣戈死后,那只狗也老得不像样了,它生下这只小黑崽子后,就也跟着走了,又只留下我一个。”高望沉默了一会儿,故作轻松揶揄道,“当初要不是看在你救了它的份上,我才不给你造那只人偶呢。”   “你们这些年轻人,向来都不听老人言。”   我无言以对:“……”   离去前,我问了人偶芯片中的那个密码是什么,高望把密码告诉了我,0821,这是他制造出这只人偶的日期,至于里面的内容,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卖什么关子。   我沿着那条细长的泥泞小路走到头,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高望的身影淹没在一片绿色的汪洋里,风一吹,竹影摇动,他的身影彻底被枝叶掩埋,我再看不到他了。   ·   我坐上了回程的飞机。   本是归心似箭,可是下了飞机之后,又矛盾地迟疑了。我为什么还要回去?直接去另一个地方躲起来不就行了?它被我捆了手脚扔在浴缸里,泡上十天半个月不会坏,那半年一年呢?反正我已经溜出来了,躲起来就永远都不会见到它,这样我不是就自由了吗?   但这个想法只存留了两分钟就被我打消,不可控的东西不彻底除掉,往后余生都会提心吊胆。   况且……   况且我现在已经有了能对付它的东西。   它应该不会这么快就醒来。之前那次,也是过了大半个月才……   没什么好怕的。   想通之后,我步履沉重地回了家,楼梯再长也有尽头,即便我走得和蚂蚁一样慢,也有到头的那一刻。   面前这道开关过无数次的房门此时像一个不透光的牢门,谁知道打开之后,里面会不会跳出来一只猛兽将我撕碎。   我攥紧口袋里的玻璃瓶,视线落在楼道墙壁上的水表箱,想了想,有了主意。   在进门前,我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没有丁点动静,应该没问题。我做了几个深呼吸,鼓起勇气拿钥匙开门。门开了,玄关处空无一物,里面也没有任何声音,我放松警惕,径直走进了浴室,一眼看清里面的场景后,我的两脚陡然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的人偶仍旧躺在浴缸里,和我离开那天一样的姿势,可是眼睛却已经睁开,嘴巴里塞着的布巾也掉出来了。听到我的脚步声,它扭头看了过来。   什么情况,它怎么醒了?这才两天啊……   “宝贝,”它一如往常地叫我,“你回来啦。”   “……”   我压住心头不安,急忙把口袋里的小玻璃管拿出来,拔开塞子,蹲到浴缸边上,一把猛掐住它的下颚想要给它灌进去。   它早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会乖乖听我话的东西,玻璃口刚碰到它的嘴唇,它忽地扭过头,动作过大,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东西险些都给弄掉了。   一滴蓝色的水液溅在它下巴上。   “这是什么?”它轻声问我。   我懒得理它,掰着它的下巴想再次强行给它灌下去时,眼前突然掀起一阵剧烈的水花,冰凉的水流泼溅在我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随即,一股大力扣上了我的手腕制住了我的动作,赫然是它的五指。   我手上的玻璃管转眼就被它强行拍落,掉落在地,咕噜咕噜在地板上滚了几滚,蓝色的液体从里面流了出来,停下来时,管中只剩下了可怜的一丁点。   我慌忙想去捡,它紧拽着我,没让我离开分毫。   我这才注意到浴缸池底有两根断裂的皮带,断口处是被强行扯断的痕迹。   这死东西,是什么时候挣开皮带的?怎么挣开的?用蛮力?这也太夸张了吧?真是个怪物。   刚才进门第一眼,我看到它还维持原样躺在浴缸里,就下意识以为皮带仍旧好好地捆着它,再加上它已经睁开了眼睛,我心中紧张急躁,所有的注意力自然都在它脸上,也就没有去检查一下其他地方。失误了。   “这是什么?”它又问了一遍。   “好东西,”我骗它,“你赶紧喝了。”   它弯起嘴角,笑起来的幅度又大了一些,生长的速度真是惊人。   它从浴缸里站起,因为它抓着我的手腕,连带着我也不得不站起。   我尽量装作无事发生,软着语气:“你松开我,我去捡。”   话音未落,它一把抓过水底一根皮带,猛然将我横抱而起,大步走进了卧室。   我面朝下重重摔在床单上,还没爬起来,手腕一紧,刺痛袭来,我嘶了一声,定睛一看,它竟然用皮带将我的手直接捆在了床头栏杆上。   这是房东原本屋里就有的床,老式的铁制雕花床,虽然旧了点,但整体还算美观,我当初搬进来时也不想多开一笔花销去折腾购置新床,所以就留了下来一直睡到现在,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甩了几下手臂,手腕上的东西却越甩越紧,疼痛激发了怒气,我不管不顾冲它吼道:“你他妈的!松开!”   它绑好了我,对我的怒骂充耳不闻,走进浴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那根只剩下几滴药水的玻璃管。   它在床边坐下,端详着里面的液体。   “宝贝不该骗人。”   我一怔,意识到它大概猜到这水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既然都暴露了,我也不装了,讽道:“你也算人啊?”   它手指一松,玻璃管掉地,我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等……”   制止的话还没蹦出来,它就一脚将玻璃管踩了个粉碎,脚掌移开后,那些玻璃渣子混合着那本就不多的蓝色液体,被毫不留情地抹在了地板上。   作者有话说:   偶哥:我命由我不由天!(慷慨激昂版)   明天也有一章ψ(`′)ψ 第28章 为什么只有我一无所有?   我眼睁睁地看着费尽心思才得来的宝物被它一脚踩个稀巴烂,一口牙都快咬碎。   这个王八蛋。   它捆住的是我的右手,左手虽然自由,但不是常用手,角度也使不上力气,压根没法去解开那根皮带,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绑的。   它刚从浴缸里爬出来,身上的水不停地往下淌,弄得房间地板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床单上印着几块不规则的深色水痕,是从它身上落下来的水。它看了我一眼,手一抬,直接衣服一脱随手扔在地上,然后便爬上了床,躺在我旁边。   ……   这家伙,还知道不能把床弄脏??   它的手臂又往我腰间搭,我真是懒得再和它去扮演恩爱情浓的戏码,躲开了它的手:“别碰我!”   它没有在意我的排斥,手指勾着我耳畔的头发绕在指尖细细把玩。   “放开,我手疼。”我晃了晃手腕上的东西,它没有说话,直起身,一手托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在被绑缚的位置按揉着。这动作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疼,它可以帮忙揉,放开?不好意思没门。   操。   这东西到底想干什么?还以为它怕水,没成想只是在水里泡了两天反而把它泡聪明了。   要不是我长了个心眼特意留了一手,现在还真的会被它给逼到穷途末路。   踩碎了又怎么样?我还有剩下的。   进门前,我特意将高望给我的药剂分成了两小份,一份没有了,还有另一份,另外那一小瓶——被我藏在楼道的水表箱里。   只要我能拿到,这次总有机会……   “在想什么?”它凑过来,亲我的脸颊,我盯着它的双眼,冷声道,“在想怎么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我故意放的狠话好像对它而言一点作用都没有,它甚至还轻轻笑了起来。   “那在我失去双眼之前,”它的吻从脸颊滑到我的鼻尖,停留在我的嘴唇上,“你要好好看着我。”   呼吸被堵住,咽下,它低喃道:“只看着我。”   手腕被缚,我不得自由,无处逃脱,它肆意妄为亲了我很久,也多了很多诡异的姿势。我呼吸困难间竟感到一丝庆幸,庆幸它现在还是人偶的身体,那东西只能看不能用,不然我还真的无法应对它,那就有可能导致我今天就要被迫脱离我辛辛苦苦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处男身份了。   和一个人偶上床……想想就觉得丧心病狂。   ……   不,说它丧心病狂是小瞧它了。   自从我见过高望回来之后,它变本加厉,仗着我力气没它大拿它没办法,各种强吻就算了,后来甚至发展到只让我穿着那件白色的薄浴袍,它好像很喜欢我这种打扮,一双眼睛几乎时刻黏在我身上,宝贝宝贝地叫,叫的我生无可恋,恨不能把它的嘴缝起来。   除了洗澡吃饭,我其余的时间都是被捆着手腕躺在床上度过,完全找不到出去拿东西的机会。   满面墙的照片基本都是我,睡颜、吃饭、洗澡,其间还掺杂着几张新的,——我面带惊恐的照片。   真不知道它怎么会喜欢这种恶趣味的表情。   如果我是正常人,现在肯定已经被它逼疯了。   不过好在我不是。   “我想出去走走。”   右手腕被绑了这么多天,皮肤被磨掉了一层皮,红肿渗血,它正坐在床边上,握着我的手腕给我擦药。   我这话一说,它动作停下,抬起头。   我以为它会拒绝,还想添油加醋说几句,没想到它竟然爽快地就答应了:“好。”   “……”未说完的话涌到喉咙口又强迫吞下,我无言沉默。   它答应之后,就低头继续给我抹药,它的力气分明大到离谱,但此时手下的动作却轻柔异常,我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抹好药,它放下东西:“我陪着你,”它在我手背上亲了一口,“我们也好久没出去散步了,宝贝。”   别管什么散步不散步,说出去走走只是个借口,我现在一心只想着要怎么去取水表箱里的药剂,好不容易得来的出门机会,千万不能错过了,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可让我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它雷厉风行片刻都等不及,才刚答应我就要立即带我出去。我不得不快速换好衣服,被它牵着和它一起出了门。   经过楼道里的水表箱前时,我偷偷瞥了一眼,我藏得很隐蔽,那一小管东西果然还在里面。   见状,我偷偷松了口气,开始思考回来时要怎么在它眼皮子底下把这玩意儿拿出来。   下了楼,我心不在焉,走了好一会儿才惊讶地发现它竟然带我走出了小区大门,走上了大马路!   现在还是大白天,人来人往的,我吓得面色惨白扯住它,压低声音问它:“你去哪里?!”   它笑着,一脸坦然道:“散步。”   散步?散步要散到外面来?!我以为的散步不过就是在楼下小区里逛上几圈就完事儿了,它这是准备散到哪里去?   “不行,回……”我扯着它就要回去,没扯动,它不愿意,我怎么拉都是拉不动的,如果动作幅度大了还会吸引到路人的注意,要是被人认出它来……   我急得想死,它平静地握紧我的手往前走,一点都不知好歹。   我不敢和它强行拉扯,只能在它身边小声央求它:“回去吧,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散步呢,”它垂头看着我,眼眸深邃,声调沉沉,“乖一点。”   我好像听出了它话里的某种警告,不管是不是错觉,我都不敢再开口了,只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精神高度集中,如果我远远看到熟悉的人,立即就挡住它的脸,免得会被人认出它来。   可是一想就全是破绽。……梁枝庭那家伙面上装得好,外面朋友一大堆,以前公司里也多的是那种没有和梁枝庭说过话但却对他了如指掌的人,我哪里认得全这些人?!   完了,完了……   我只能对着人偶说:“那我们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人少一点还好,说不定能混过去的。   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它的目的地,竟然是小区附近的一家大型商场。   现在这个时间点还是人最多的时候。   我两眼一抹黑,险些当场吐血三升。   就像是牵着一只一百多斤不听话的大型犬,我死命拉着狗绳,却还是被它带进了那家商场。   一进去,乌泱泱的全是黑色的人头。   人多的可怕。   不太正常。   很快我就知道原因了,一楼大厅里搭了个台子,上面有两人,一个是主持人,一个应该是请来的某个小明星吧。我看到人群里有小姑娘举着灯牌和横幅,上面的名字很陌生,我不认得。   估计是某个十八线线下做什么活动。   真离谱,十八线都有这么多粉丝?不,我看举着横幅的年轻人只有一小堆,大概率这里围观的极大一部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人这么多,反而不会有人注意到它。   我默默放下心,突然前面又是一阵尖叫,人头攒动,我被后退的一个中年大叔踩到了脚,大叔头也没回冲我道了声歉,我低头看着自己多了一个脏污脚印的鞋面,拧起了眉头。   它牵着我来到二楼,二楼人少一点,没有那阵刺鼻厚重的人群味了。我一屁股坐在过道椅子上,取了湿纸巾正想去擦鞋,它在我面前单膝跪下,从我手里扯过纸巾,埋头帮我擦了起来。   二楼人少,但不是一个都没有。它旁若无人的做这种事,用这种引人遐想的姿态,免不得会吸引到过路人的注意。   但它早不是主人说了No就会老老实实停下的乖狗,相反,我的拒绝只会让它闹得更起劲。那还白费力气干什么呢?随它去吧。   “那么,俞槐你在生活中会因为什么事情生气呢?”   楼下的主持人正好在提问,我闻声看了过去。   隔着一层玻璃,从我现在这个俯视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清台子上那个十八线小明星的脸。   呼吸倏地停住一秒,随后心脏剧烈跳动着欲要冲破胸膛。   ——我认得他。   俞槐?可笑,他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叫顾伟伟,是小时候在学校里,带头欺负我的人渣。   往我的水杯里放蚯蚓、在食堂里打翻我的餐盘、诬陷我偷东西、口头辱骂和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还会笑着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让我摔了个头破血流,事后说是我自己踩空滑倒的,这种事情太多太多,数都数不清了。   这样一个人,居然现在成了明星?   真有脸。   楼下的这位俞槐闻言之后做作地扮出思考模样,说道:“我神经比较大条,不会去在意别人说了什么,我长这么大还没生过几次气呢。”   俞槐说完,底下他的小粉丝们又是一阵尖叫,主持人也笑了几声继续提问。   我听不下去了。   真他妈恶心。   鞋子还是擦不干净,我起身往卫生间走,它紧随其后。   鞠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我盯着镜子里的脸,愈发不爽。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除我之外所有的人都过得那么好?凭什么就连顾伟伟那种人都可以受人追捧?   这个荒唐的世道还真他妈的不公平。   我脸色不好看,它没有说话,默默抬手给我擦脸,我仰视着它精致的五官,呢喃道:“为什么只有我?”   它不明白我的意思,当然无法回答。   为什么只有我,一无所有?   我揪着它的衣领,将它拽进厕所隔间,锁上,二话不说亲了上去。   热烈气息涌动在小小四方空气中,我勾着它的脖子,和它贴的更紧,我下了狠劲去咬它,借此发泄着心中无处宣泄的怒火,它也任我折腾,与其说亲,泄愤来的更贴切,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才松开它。   它没有分毫抱怨,轻轻将我搂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我的背脊。   我没有开门出去,默默枕在它颈窝,大脑却一片空白。   休息够了,推门而出时,我猝不及防和洗手台前站着的那个人撞了个正着。   顾伟伟,或者现在该叫他俞槐,俞槐正在洗手,看到我从隔间里出来之后,脸上的表情立马就变了,不耐烦地冲我骂道:“怎么又是你们这些人,天天跟着我,你他妈这辈子就靠老子的照片吃饭是吧?有这功夫不如出去找个班上上,乞丐都比你们强。”   他应该没有认出我,大概是把我当成了私生饭吧。   还真的是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这人十分钟前还在台子上给自己立从不生气的温柔人设,现在就忘记了。   “顾伟伟。”我叫他真名。   他一愣,反应过来,警惕地打量着我:“你是谁?”   “我们还是老同学呢,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他在我脸上仔细看了很久,半晌,嗤笑出声:“原来是你啊。”   他认出我了,认出之后,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小强奸犯。”   真是久违的称呼。   “怎么,看你这样子,日子过得好像并不滋润哪,”他在空气中嗅了嗅,夸张地掩住了鼻子,“你身上一股什么味儿啊?这都馊了吧?既然身上长虱子了,那就赶紧麻溜地回你的垃圾堆去洗个澡,没事儿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德行。   但我可不是之前那个任打任骂的白痴小屁孩,正当我准备讥讽回去时,耳边突然擦过一阵疾风,气流掀起了我颊边的发丝,我眼前一花,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俞槐已经被一个庞然大物掀翻在地,他瘦弱的背脊重重撞在瓷砖地上,发出一声骇人的声响。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随后就被人偶死死掐住了脖子,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紫。   俞槐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嘶吟声,脖子和额头上青筋凸起,眼底涨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   他试图去掰扯掐住他脖子的手,当然徒劳无功,他没法挣脱,我比谁都清楚那双手的力气有多大。   “这位先生,”它的声音在安静的卫生间里悠悠响起,“你在对我的宝贝说什么?” 第29章 一个人偶而已,居然敢怜悯我?   “唔额——”   我清清楚楚看见它的五指快要陷进他的肉里,俞槐被掐着脖,活像一条濒死的鱼,双眼翻白,躺在地上两条腿无力地蹬弹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再这样下去肯定没多久就要被掐死了!   我恍然回过神,根本来不及多想,立即冲上前抓住了它的手:“松开。”   它闻言,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扣在他脖子上的手指反而更加用力了。   俞槐嘴里溢出痛苦的低吟,脸色已经由紫转青。   我急了,赶忙去掰它的手指:“你干什么快松开!他要被你掐死了!”   “不,”它一副不理解的神情,似乎搞不懂我为什么要帮他说话,它提醒我,“他侮辱你。”   “我知道!你他妈的先放开——”开什么玩笑!虽然我很讨厌俞槐,但我可以打一顿骂一顿都能出气,这要是真让它把人掐死了,那我肯定没出这个门就被逮了,下辈子踩缝纫机的不还是只有我一个?!   “听到没有!松开!!”   在我的呵斥下,它终于不情不愿地松了力道,愿意把手拿开了。   空气一进鼻腔,俞槐的胸口猛地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一阵恐怖的类似破风箱一般的声响,他捂着心口大声地咳呛着,脖子上赫然印着五根红色泛青的手指印。   他足足缓了五分多钟才勉强从濒死状态下恢复了意识,当他的眼睛慢慢聚焦,瞥见我身后的人偶时,骤然低喊一声,甚至都站不起来,手脚并用着蹭蹭蹭往后退,后背挨着墙壁才停下,一脸惊恐地望着它。   我这下算是知道狐假虎威这个词的概念了。   此地不宜久留,外面人来人往的,要是有人进来就麻烦了。当务之急是要抓紧时间离开这里没错,可我也做不到就这么爽快地走。   “顾伟伟,是你自己上赶着犯贱,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我朝他走近,他一脸紧张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背脊死命地往身后墙壁上贴,我在他面前蹲下,盯着他这张充满高科技的脸:“你在脸上动了不少刀子吧,看你花了不少钱,好不容易才混到今天,有了一点小粉丝,你说,如果他们知道你小时候是个喜欢在学校搞霸凌的小畜生,你猜你的粉丝会不会跑?我看你的职业生涯也得断送在这里吧。”   “你……”他脸色一变,刚说一个字就扯到了脖子上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就凭你?!”   我点着他满是填充物的脸颊,道:“就你这德行,我看也不会有什么瞎了眼的金主看得上你,要是你有什么门路,至于现在还在底层打滚?”   我的话似乎戳破了他的伪装,他接下来的话全断在了喉咙里。   “嘘。”食指竖在唇瓣前,我弯起嘴角,“你老实点,我们做个交易。你把今天的事情烂在肚子里,那么我也会把之前学校里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他显然不能接受被我这样的人威胁,条件反射就反驳我:“你说了谁信啊?凡事讲究证据的,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欺负你?靠一张嘴吗?”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又不是在好声好气地和你打商量,我是在警告你啊。”我挑着他尖尖的下巴,笑道,“既然你不打算配合,那我也没必要让你好好走出去了。”   手下用力,甩开他的下巴,漠然道:“撕开你的脸怎么样?”   我朝身后的人偶使了个眼色,它朝我这边走了一小步,这一步登时把俞槐吓得尖叫起来:“等等等等!!”   我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俞槐嘴唇哆嗦着,青了脸:“我……我知道了。”   我拿出手机,点开摄像头对准他,俞槐惊恐地问:“你干什么?”   “把你小时候对我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部说出来。你要是敢撒谎……”我举着手机,口型无声对他道,“你知道后果。”   俞槐倒是提醒了我,之前的事情太过久远,全凭一张嘴是说不清的,那我不得好好留一份新鲜的证据在手里?   俞槐起先还梗着脖子不肯说,后来可能是我身后的东西太过吓人,他还是磕磕巴巴把小时候怎么欺负我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说了个明明白白。   我满意地按下停止键,道:“做的很好。”   “我……我能走了吧?”俞槐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我按着他的肩膀阻止他,“我让你走了吗?”   他简直要被我逼疯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扬手啪地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力道很大,卫生间里甚至都有了回音。他被我打懵了,反应过来后怒了:“你……”   “啪!”   我又是一巴掌:“我让你这么大声说话了吗?”   “……”他抿着嘴,眼神怨怼地瞪着我,却怎么都不敢吭声了。   我起身,打开隔间门,冲他一扬下巴:“过来。”   俞槐慢吞吞走进隔间,进去的时候甚至侧着肩膀,不敢碰到我一丁点。我掐着他的下巴,将擦过鞋的湿纸巾塞进他嘴里,笑着道:“在这里待上十分钟,你要是敢提前一秒出来,我就把视频发出去。”   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我心情大好,替他关上隔间门,再用拖把棍子抵在门上,确定他打不开,这才隔着门板轻声说道:“那就再见了,我的老同学。”   做完这一切,我立马带着人偶离开了商场,等到彻底离开那地方很远很远之后,我扯着嘴角,忍不住心中快意,放声大笑起来。   我这疯子摸样引得路上行人连连侧目,我却怎么都控制不住,急需和人分享此时的感受,下意识和身边的东西说:“你看到那家伙的表情了吗?真他妈搞笑,痛快死我了!”   说完,才想到身边的不是人,应该不明白我的心情。转头看过去时,却发现它看着我在笑,眼神竟然带着一抹温柔之色。   瞎高兴什么?蠢东西。   它牵着我的手,盯着我干干净净的指腹。   “脏了。”它说。   我却明白了它的意思,道:“碰过那种脏东西,当然脏了。”   身后是一家公园,老年人最爱来这里闲逛健身,跳跳广场舞,小树林枝叶繁茂,从外面是看不到深处的。   所以不管我和它发生什么动静,都不会有人发现。   林中有一个落满灰尘枯叶的木质长椅,被遗弃在这里,很久没人打扫了。   它不怕脏一屁股坐了上去,我则坐在它腿上,耳边除了树叶沙沙声,就只听得见我轻微的呼吸和心跳。   它握着我的手,垂下眼睫,舌尖探出,专心致志地替我清理着手指。   有点痒。   像是被一只毛茸茸的小奶狗舔着一样。   我想到高望那只小黑狗。   明明送给人了,它还是会迈着小短腿寻回来,摇着尾巴在主人脚边蹭。根本不知道伤心,不觉得难过,也不知道主人不要它了。   “为什么要打他?”难听话我从小到大听得太多太多了,以俞槐那样的语言水准根本没法刺激到我。我都没生气,这家伙倒是先冲上去了,它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喜欢。”它说。   “为什么不喜欢?”   这似乎问到了他,它回答不上来,安静很久之后才说:“就是不喜欢。”   “他说的是我,又不是你,你上赶着出什么风头?”我用目光描摹着它高挺的鼻梁,问,“怎么,你在替我出头啊?”   斑驳树影洒在它身上,一小块不规则的光点投射进它的左眼里,我看到那里面滚动着的幽蓝色,一片深渊似的黑海,快要溺毙我。   “不想你,难过。”   我沉默地望着它,湿漉漉的空气笼罩了我,扑面而来的风好似都带了刀子。   “不想我难过?”我讷讷地重复着这句话,半晌,嗤笑出声,笑得停不下来。   不想我难过。   难道我当时面对俞槐的表情,在它眼里,竟然是一副难过样吗?   开什么玩笑!   我自从出生在这个世上之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是独自一人靠着我自己的本领才闯过来的,我早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它居然说我会因为俞槐那混蛋的三言两语就难过?   这双人造的眼珠果然是对废品。   不过一个人偶而已,居然敢怜悯我?   “阿庭。”我喊它。   我很少这样叫它,但它还记得我给它取的名字,闻声不再舔我的手指,乖乖看向我。   我哑着声音,轻声问它:“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它没动,只是眨了眨眼。   我眼睛弯起,凑近它,和它的鼻尖碰在一起,它自然仰着头来亲我,唇瓣碰到的那一瞬间,我说:“因为这是梁枝庭的小名。”   它亲我的动作一顿,从我唇上移开,两只漂亮晶莹的眼珠直直刺向了我。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诞生,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吗?”   它的手越来越用力,抓得我手骨快要断裂。   我嘴边笑容的上扬幅度越来越放肆,忍着疼,告诉它:“也是因为梁枝庭。”   “你存在的原因,就是因为他。”   可笑。   怜悯我?   还是怜悯怜悯你自己吧。 第30章 眼泪为什么是苦的   最后一个字从我齿间蹦出后,周遭一片死寂,忽然之间诡异的连风声都消失了。   它身体里的发条好似都停止转动,神情竟和呆滞了一般。   头顶上的杂乱枝叶如一张铺天盖地的蛛网罩住了我和它,不知道谁会先被那只隐藏在角落里的蜘蛛吃掉。   过了许久,它挣扎着开了口:“你说过只喜欢我。”想了这么长时间,说出来的话却这么无力。   我扳回一局,满面春风:“当然是骗你的啊,蠢货。”   我和它姿势亲昵,不知情的人一定会认为我俩是热恋中的情侣,但只有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从最开始就大错特错。   因为主人太过宠爱他的宠物,害得宠物忘了到底谁才是这段关系中的主导者。   我状似亲昵地抚摸着它的眉眼,说出来的话却冷然无情:“你有什么立场来可怜我?你一个全身上下都是人造的假冒品,一个仿货,没血没肉没脑子的你,你懂什么呢?”   我说的这些都是实话,只是现在这个场景下听起来,有点羞辱它的意思在里头。   它再笨,应该也能察觉到。察觉到又怎么样,我并不想把这些话收回去,就是要让它听个明明白白,少些自以为是。   我耐心地等它回应,嘴唇开合,它清清楚楚吐出三个字:“你骗我。”   “对,”我大大方方承认,“我骗你。”   “为什么?”   “……”又问这种废话。骗你还需要理由?   它牢牢扣着我的手腕,疼痛自它指尖下扩散开,在我的骨子里加剧蔓延,我忍不住要痛呼出声,它就在这时说了话,声音很轻,却似是濒临失控:“你的口中就没有,一句实话。”   它突然起身,我从它腿上滑下,不等我摔倒在地,它就拽着我的胳膊将我大力扯了起来,头也不回提溜着我往林外走。   它走得很快,我踉跄着跟在后面,四肢好像刚组装起来的,根本不听使唤,怎么都跟不上它。   走出林中时,一对搂抱着的情侣也正在往林子里走,和我们擦肩而过。我俩这一个拽一个跟的架势,小情侣中的男生捂嘴偷笑,对着他的女朋友说:“这有人比我还急呢。”   一清二楚钻进我耳朵里被我听了个真切。   急你大爷!   它一路把我拖进了小区,全程一言不发,我任它拉着走,上楼时,我惦记着那瓶药剂,正苦思冥想对策,楼上又下来一对年迈的老头儿老太,两个人似乎是要出去散步的样子。   我计上心头,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它,它被我拽的脚步停下,回头看我。我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在楼梯上大喊大闹挣扎起来,它定定注视了我一眼,并没有在意我这种奇怪的行为,手上又使了力气用力把我往上拽。   我和它卡在楼梯上僵持着,老头儿老太自然被拦路,四个人,不上不下地堵住了不算宽敞的楼道。   “哎呀在干什么哪?还走不走了?”老太婆冲我俩抱怨,“吵架去别处吵行不行?别堵路啊。”   老头儿也帮腔:“就是,我们还有事呢,赶紧让开。”   “他是坏人!我不认识他!你们帮帮我!”我用尽毕生演技对着老头儿呼救,老头儿一懵,看向了它。   它显然也有点状况外,力道松了点,我趁机甩开它的手,刚要撞开它往楼上跑,它眼疾手快又抓住了我。   老太婆问:“你们什么关系啊?”   “什么关系也没有!”   “他是我爱人。”   我和它的声音同时响起,我清楚地看到对方两张老脸上露出糅杂着震惊、不敢置信,以及恶心嫌弃的表情。   “不是!他骗你们!我真的不认识他!”我抓住老头儿的衣服,哭诉,“求你帮帮我!我要被杀了!”   老太婆的视线不停地在我和它身上打转,最后冲着我的方向嘀咕一句:“看着你更像坏人啊……”   “……”我他妈……礼貌吗你?   我还没反驳,它就对着老头儿笑了一下,说:“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走吧,他和我闹脾气呢。”装的好一副人模人样!   “这……”老头儿有点犹豫。   老太婆催他:“好了,人都说了是闹脾气了,我们走吧。”   老头儿花白的眉毛拧起,道:“要不报个警?”   我一惊,暗暗懊恼。操!竟然忘了这茬!   老头儿已经把手机拿出来了,我急得汗都下来了。这电话可打不得!我只是想闹点动静让人缠住它,我好趁这时间去拿药剂,可没真想把警察弄来给自己添麻烦!   它一把按住老头儿的手机屏幕,将他的手机塞回他的口袋。   “不麻烦了。”   “可……”老头儿还想说什么,话头戛然而止。   人偶将我护在身后,我只能看到它的背影,看不到它的脸。可是老头儿站它对面,他能看到,不知道人偶现在是什么表情,但老头儿突然僵住了,脸色古怪,皱纹都隐隐地颤。   “我说了,不用管。”   楼道上只听见它的声音在响。   老太婆偷偷拽了拽呆怔住的老伴,摇了摇头,老头儿慌里慌张错开眼神,没有再去取兜里的手机,两头年迈的羔羊倒腾着不利索的腿往楼下走,好像慢一秒就会被身后高举长刀的屠夫宰了似的。   功亏一篑。   虽然没报警是好事,但我真正的目的并没有达成。   短短一段时间我的脑细胞都要炸了,不等我想出第二个方法,它弯下身,我眼前一花,整个头朝下被它扛了起来,肚子搁在它肩头上,它一步一步往上走,步履平稳,不容置喙地把我带进那座牢笼,我胃里直反酸水,快要吐出来。   它扛着我经过了那个水表箱,我的手指在空气中无力地扒拉了几下,眼睁睁的看着得来不易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哐当,门被它重重关上。   我又一次被摔在了床上,这次它不再好心地给我留一只手,我的两个手腕都被那根皮带缚住,绑在了床头。   动作粗鲁,弄得我很痛。   我疼极了,手没法用,就用脚去踹它,它无动于衷,默默坐在床边上看我。   我踢累了,瘫在床上大喘气,它起身,烦躁地在小小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   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   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你干什么!”气无处撒,只能用嘴吼它。   它捂着心口的位置,掌根在那一小片地方揉按着。   “这里好痛,好难受,”它不明所以,困惑不解,痴傻般地问我,“为什么?”   我咬紧牙,挑起一边眉头,满不在乎:“你去找把刀刺进那里,就不痛了。”   “你骗我,你又骗我……”它喃喃着,走到床边看了我半天,俯下身来突然大力捂住我的嘴,怒吼道,“你骗我!”   我被它这一下捂得眼冒金星,呼吸困难,竭力张嘴去咬它的手掌,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咬都没用,但我就是想找个东西泄愤。   嘴里发出唔唔快要窒息的声响,它把脸埋进我脖颈中,瓮声瓮气:“……我好痛。”   “你活该!”   我使劲扭过头,将自己的口鼻从它掌心下挣脱出来,咆哮道:“知道难受的感觉了吗?这他妈才叫难受,你个蠢货!可怜我?你哪来的脸有资格敢可怜我?!”   燥乱的情绪自昏暗潮湿的空气中滋生,它眼底晦暗阴郁,呵斥:“闭嘴,——闭嘴!!”   越让我闭嘴我就越不想闭嘴,我喋喋不休地刺激着它:“这就受不了了?哄你的甜言蜜语你听多了当了真,无法接受实话了吗?”   它又捂住了我的嘴,隔着手掌,它轻声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好不好,不准说了。”   我噤了声。   它见我安静下来,以为我老实了,低头来亲我的额头,眼睛,口中一声一声呢喃着:“你喜欢我,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你总是骗我,现在也在骗我,你一定喜欢我。”   喜欢喜欢的,以为在演什么低龄无脑偶像剧吗?除了喜欢就想不到别的事了,真他妈幼稚。   “给我取个新名字。”它说。   我乐不可支,歪着脑袋凝视它,它把手掌移开,捧住我的脸颊,小心翼翼地亲我:“我想要一个新名字。”   我咬着它的嘴唇,低喃道:“你叫阿庭,这个名字你不喜欢吗?”   它抓着我的头发,身体在颤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尽力不朝我发火。它在我颈窝里摇着头:“不喜欢。”   “可我喜欢啊。”我笑着用脸颊蹭它的耳朵,道,“你不是我的狗吗?哪有狗自己选名字的,都是主人帮取的,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我就想这么叫你。”   它抬起头,半张脸庞陷在黑色的阴影中,身躯被扭曲的光影撕裂成两半。   “我爱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受伤的小狗来质问我了。   我在它眼睛上落下一个羽毛似的吻:“因为我看着你就觉得恶心。”   “爱?你的爱于我而言有什么价值?我喜欢路边上的狗,草丛里的猫,地砖缝里的草,墙壁上的水珠,你和这些东西没什么区别。”我亲着它,它罕见地没有回应。   我嗤之以鼻,自娱自乐地在它脸上印下一片片温热的吐息:“你就是一个只靠程序构建起来的物品,你说你喜欢我,爱我,那你自己能搞清楚这份感情到底是不是因为你芯片里的那些程序呢?”   “蠢狗,别自己把自己给骗了,你的喜欢和人不一样,”耳廓发烫,我兴奋得快要止不住笑声,“你就是一样人造的物品,你有什么感情呢?”   它直起身,我双手被绑,这下就亲不到它了。   枕在枕头上,我悠然自得地掀着眼皮仰视着身上的东西。   “你要是真的爱我,那天就该老老实实喝下那瓶东西,然后——离开我的生活。”   它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衣领。这是气不过要打我了?   我浑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它的手指,给它劈下最后一刀:“你呀,外表长得再像,和活人永远都是不一样的。”   说完,我等待着它的拳脚落下,可是没有等来疼痛,它开始一件件把我的衣服脱下,最后一件不剩。   我正茫然,它压了下来,做出了十分明显的动作。   我丝毫不慌,还有闲心耻笑它:“怎么?你想和我上床啊?”我怕什么?它那东西只能用来当装饰,又不能真拿我怎么样。   可我显然低估了它日益增长的智商。   无法忽视的怪异感从某处传来,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之后,我脸色惨白,惊呼痛骂被它用嘴堵住,发不出一点声响。   我想到厨房水池里泡着的番茄,熟透了的果肉软烂,清洗时,蜿蜒的汁水顺着手指爬过手背,最后在手腕处凝结成一串串饱满的水珠,滴答滴答滚落在池子里。   氧气快要耗尽,晕晕乎乎的时候,我耳边似乎听见有人在小声地哭。   冷汗涔涔,视线上方的天花板旋涡似的转动着,我意识到是自己在哭。   它舔去我的眼泪,湿漉漉的手指刮过我的眼睫,它抱住我,恨不得把我勒进它的身体里。   “宝贝,你的眼泪为什么是苦的。” 第31章 他说爱我,爱是什么?   它的手指被打磨的很完美,纤长白净,指甲光滑,但就是因为做工太精细,那恰到好处凸起的指节,过低的温度,带来的每一分陌生滋味都足以致命。   骨子里淌过密密麻麻的电流,我无意识紧紧咬着后槽牙,脖子高仰,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剧烈跳动,我忍到极致,仍是哽咽着丢盔卸甲。   脚趾蜷起,床单揉皱,被子蹬落在地。   断断续续无声地喘息,眼前攫取我视野的大片白光消散之后,理智回笼,我的脸颊上早已爬满了干涸的泪痕,枕面湿了一片。   身体犹如断了的弓弦失力垂下,全身大半重量都只靠脑袋上方这一根窄窄的皮带吊着,被反绑住的双臂连带着牵扯着整根脊骨,快要将我整个折断。我不能完全躺下来,只能曲着腿蜷缩靠在床头,维持着一个别扭难受的姿势。   异物的搅弄怪异感仿佛还残留在血液里,我垂着脑袋,因为生理刺激而流泪过多的眼球胀痛酸涩,快要无法睁开。   我以为一次就够了。   可是当它拽着我的脚,行为明显是不满足的时候,我崩溃地嘶喊起来,情绪太激动,声音破碎地颤。   脚狠狠踹在它脸上,胸口,脖子,可怎么都没能阻止它的靠近。   都说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全是谎言,这种恶心的事情遭遇一次就够了,两次三次全成了折磨人的残忍酷刑。   我被钉在十字架上,浑身淌血,进退无门。怒吼唾骂对它无用,恳请哀求也毫不理会,它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地做它自己的事情。   毛巾被反反复复拧到最后一滴水都不剩下的时候,就成了徒有其表的破烂抹布,垃圾桶才是最后的归宿。   可它就是不愿扔,固执地压榨着最后一点水液。   徒劳地张大了嘴,却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来。   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时间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恍恍惚惚意识飘离,不知今夕何夕。   事情发展到这里早已超出我的想象,我的未来脱缰野马似的往不知名的方向奔走。   我开始后悔,悔不当初。   我不该鬼迷心窍被梁枝庭的皮相迷惑,不该一头热地单方面陷入对他的痴迷,不该去到那个偏远小村,不该踏进那家人偶店。   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在得到这个人偶之后还贪心不足,固执地给它安上那双眼睛。   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怨不得旁人,是我自找的。   是我咎由自取。   是啊,我这种人,上天怎么可能让我拥有安稳幸福的人生?   意识断断续续,清醒和昏睡交替,当一切终于偃旗息鼓,我半途醒来,它坐在床边上,低头擦拭着它的手指。   擦完了纸巾随手一扔,丢在脚下。   床边这一小片地板上几乎都被皱巴的纸团铺满了。   太夸张了。   我低估了它的耐心和智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个下场,好好的一条毛巾,快要被它折腾成压缩毛巾片。   我睁着眼睛没有动,它起身去卧室外面拿了一样东西回来,走到床边见我醒了,不发一言默默执起我的手腕,给我抹药。   它不知何时解开了我手腕上的皮带,我刚才挣扎的厉害,腕子上被刮蹭开来,本就伤痕累累的地方渗血愈发严重,高高肿起。   “滚开。”我身体虽然使不上力气,但嘴巴有的是劲,骂是骂得动的,就是音调嘶哑不太好听。   它稳如泰山,无视我的拒绝,耐心地给我抹药。   我是挺好奇的。   这种行为它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是电影?现在电影为了过审删删减减有时候连肉沫都见不到,只能看到汤面上漂浮的一点油花,它居然还能在清汤寡水的片段里学到这种可怕粗鲁的东西?   是该说它天赋异禀会举一反三,还是说它尽是耍一些小聪明。   我是斥不动他了,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道:“我要洗澡。”   身上黏糊糊的全是汗。   它俯身抱着我去浴室清洗。我坐在浴缸里,它拿着花洒,耐心温柔地给我洗头发。   我没有说话,它也没有。   泡沫进了眼睛,刺痛灼热,我没有闭上,任由眼球被外界刺激而分泌出的大量泪水冲刷。   它抬起我的脸,替我冲去眼睛上的泡沫,再仔仔细细帮我擦干净水珠。   大吵大闹十分消耗精气神,尤其是洗完澡之后,我已经困到人事不省,第二天睡到下午才醒来。   睁开眼的时候,我被它揽在怀里抱着,它在看我的手机,不知道看什么东西,看得很入神。   但再入神,它也好像是能听到我眼睫扇动的声音,我一醒,它就低头看了过来,给了我一个轻飘飘的额头吻。   全然不提昨天的事情。   它的手指很漂亮。   但我一点都不想再被折腾了。   本以为它拿我没辙所以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刺激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它有的是意想不到的方法治我。   我不得不强行压下身体里的焦躁烦闷,憋屈地做一个生闷气的哑巴。   哑也哑不了多久。   它执拗地开始了每日一问:“你喜欢我吗?”   我如果沉默,它就掐住我的下巴,亲到我大脑缺氧,直到我说为止,如果我说的不是它想要的答案,它就会用我最不能接受的那个方式来教训我。   “喜欢。”   试错几次,我意识到和它反着来只会让我自己受苦,惹怒它除了让我当时感到痛快之外,剩下的时间里对我并没有一点好处。我只能每次都干巴着说出它想要听的这两个字。   他不介意我毫无感情的答案,接下来又会问我:“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他?宝贝,你到底喜欢谁?”   我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哪位。   我两个都讨厌,但显然我不能实话实说。   “喜欢你。”   我猜,它也许知道我在撒谎,但经历过之前那一遍遍的质问之后,可能是知道我嘴里吐不出什么实话,或者是它心甘情愿愿意相信这是我的真心话,听到这个回答后,它嘴角便会满足地弯起,浅浅地笑。   至于它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谁知道呢。   我又不在乎。   这么又过了半个月,某一天,它把我从床上抱下来,让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也懒得动,眯着眼睛打盹,它在我唇上亲了一口,随后转身进了厨房,没多久,厨房里叮铃哐啷传来不小的动静,它不知道在里面捣鼓什么。   现在是个好机会。   这半个多月来我装得老实安分,它终于放松了些警惕,不会再一直绑着我了。它估计以为我已经放弃抵抗了,做梦!   我忍耐这么久终于完成了成功的开头,绝不能前功尽弃。   我并没有想趁着现在跑出去,这不是个明智之举。我如果从玄关出去,它一回头就能发现,把我抓回去。然后又陷入死循环。   要做就要一次成功。   我站起来,蹑手蹑脚回到了卧室,拉出床底下的绿色行李箱。小小的读取器好好地放在里面,我如获至宝,塞进口袋里,把行李箱放回原位,在它没有发现之前,又坐回了阳台的椅子上。   做完这一切,心脏还是在紧张地剧烈跳动,久久不能平息。   我闭眼假寐,颠来倒去地在脑海里复习着接下来要做的每一个步骤。   热气扑鼻而来,我睁开眼睛,视线里是一碗卖相极差的面条,它双手捧着碗,殷勤地往我这里凑了凑,嘴边还挂着笑。   它在里面捣鼓这么久,就是为了煮这碗面?   显然它没有经验,手艺差得令人发指。   面条煮的稀烂,火候也不到家,形成了焦黑和死白两种明显的对比色,整团糊糊坨在碗里,一碗泔水,猪都不吃。   干什么?准备拿这东西毒死我?   这是新的折磨我的方式?   它丝毫不觉得这碗猪食有什么问题,用筷子挑起几根,递到我嘴边,要喂我吃。   神色看上去似乎还带着微微的期待。难道还想我夸奖它吗?   我抿了抿嘴,鼓起勇气吃了一口,面条入嘴的那一刻,一股怪味在我嘴巴里轰然炸开,我当场黑了脸,捂着嘴冲进卫生间,扒着马桶干呕。他妈的,有老鼠死在里面了吗!!   它悄悄来到我身后,替我抚着背。   我一抹嘴抬起头,它替我拿了纸巾,帮我擦嘴。那碗面条被它放在了阳台上,还腾腾冒着热气。   想不通它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要煮这碗面条,反正肯定又是闲着没事做。   “对不……”   我抱住它,踮着脚把自己送过去,成功堵了它的嘴。   它现在和我接吻都睁着眼睛,我知道,它是在监督我有没有小动作,不过睁着眼睛也没用。   人的脑子岂是它一个人偶能比的?   它小心提防着不让我去按它耳后的开关,但它显然忘记它还有另一个弱点。   我的手掌贴在它的后脑上,似是亲昵摩挲它的发丝,其实是在找准位置。   小小的读取器准确无误插进它后脑上的那条线纹里,蓝灯闪烁,它顿住一秒,便倏地跪倒在地,垂下了脑袋。这个样子,是我见过的休眠状态。   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这次绝对不会再失手了!   我立即冲出大门,将水表箱里的药剂取出,再飞速跑回来,一秒钟都不敢耽误。   抬起它的下巴,撬开它的嘴唇,玻璃瓶口抵在它唇边,竖起,蓝色的液体顺着玻璃管壁滑入它口中,直到一滴不剩。   我呼吸屏住,直到确认那些液体成功浸入了它的身体,力气骤失,玻璃管掉在地上,我腿软了,狼狈后退一步站稳,狂喜涌上心头。   终于……   我如释重负吐出口长气。   这噩梦般的生活,终于结束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休眠状态是不是和开关一样,对它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但现在我无所畏惧,也就不在乎它会不会突然醒过来。   哼着歌,想到高望和我说的密码,我用数据线连接上他的芯片,找到那个密码文件,输入了密码——   0821,按下回车,果然弹出了一个窗口。   我一目十行瞄了一遍。   ……   里面的内容可谓是,冲击力十足。   -   -我能看到东西了。   -他说我是他的老公,老公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看不懂听不懂,他好耐心地教我,他好聪明。   -他说爱我,爱是什么?   -学了一个新词语,宝贝。我这么叫他,他会高兴吗?   -他在哭,我想说话。   ……   这是,它的剖白,日期,应该是从我给它安上眼睛的那一天开始算。   -   ……   -他很高兴。   -原来老公是伴侣才能叫的称谓。他是我的伴侣,他很爱我。   -他为什么不能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想出去见他,可是面前这个叫门的东西总是挡着我,我想他。   -站着等他吧,这样他一回来我就能看见他,抱着他。   -宝贝给我取了名字,阿庭,很好听,我很喜欢。   我一行行往下翻。   -   -他还不回来,他和别人抱在一起。   -他赶我走,为什么要选择别人却不选我?明明说爱我。   -他生气了,柜子里好不舒服,我想躺在他身边,听他的声音   -   -他总是想让我睡觉,我不想睡觉。   -他走了,会回来吗?是不是我做错事惹他生气了,那我保持原样等他回来,他就能消气了吧。   -他让我喝东西,不好的东西。   -把他关起来,这样他就再也没法离开我,永远属于我   -心口好痛,里面是什么东西在痛。   -他骂我,为什么又不喜欢我了?   ……   -我是物品吗?我明明是人啊。   -   -我不喜欢阿庭这个名字了,我的宝贝不给我取新的。   -我要惩罚他,我要让他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拆碎他的骨头是不是就能让他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了?不过不能让他太痛了,他太难过,我舍不得。   -他生病了,我要给他治好。我爱他,我想永远爱着他,我希望他也一样。   ……   -   -生日是什么?   -生日是人类的诞生日,一个值得庆祝纪念的日子。   -我的宝贝生日快到了。   蓝色的屏幕光打在我惨白的脸上,我的手指突兀地哆嗦起来,怔在半空无法落下。   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我瞥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日期,久久移不开目光。   二十多年来我从没有过过生日,因为我的出生是个灾难,没人愿意给我过,我也从不期待。   我想起那天它拿着手机在看什么,是了。   现在手机软件总会在生日快到之前发一些提醒消息。它应该是看到了,记住了。   -   -生日要干什么?   -给我的宝贝煮一碗长寿面,祝愿他健康快乐,长命百岁。 第32章 我的蛋糕坏了,它也要坏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祝福,却是我从未听过的话语。   这话对我来说太陌生,陌生到让我无所适从,茫然失措。   我当时问起这个密码的时候,高望说了那句“你看了就知道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   也许我不该看的。   小小的玻璃瓶还丢在地上,里面的东西被倒的一干二净。   走过去捡起,玻璃瓶在我掌心似有千斤重,我急于毁尸灭迹,没缘由的方寸大乱,在屋里转了几圈,丢哪里都不放心,最后只能一脚踩碎,玻璃渣子全部丢进马桶里冲进下水道。   这样就能彻底毁掉我的‘罪证’。   屏幕上的这些话我看了很久,一字字扫过去,触动当然是有的,但很快就被我压了下去。   世界上有一种人,在得到别人赠与的善意时,率先想到的不是感激或是开心,而是怀疑。   我的内里早已腐烂生疮,散发着阵阵恶臭,如果说之前我还特意为了梁枝庭而留有一方净土,那么在他哄骗着我张开蚌壳,最后却拿着利刃将我的内脏搅得稀碎之后,我就不会傻到再次犯错。   没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腐烂的死肉孕育不出珍珠,只会在受到攻击时往外吐一股一股的臭水。   连我自己都嫌弃我自己,又怎么会有人能够连带着我的缺点一并包容。   浪费了六年的时间,我才彻底认清这个现实,天真妄想地摔了一个大跟头,三岁小孩子都知道摔倒会痛,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我不会再让别人有一丁点伤害我的机会。   这些东西说起来也不一定就是它的真心想法,也许只是程序出错了而已,况且……   它已经喝下了药剂,我也没有回头路走了。   既然我已经做出了决定,那这个决定就绝对不能是错误的。   我不能后悔,……再次后悔。   我试图格式化删除屏幕上的这些内容,还不等我摸索详细,窗口突然自行关闭,我对着空荡荡的电脑桌面,狐疑了一瞬,奇怪,插口也没松,怎么没反应了?   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我倏地扭过头,身后的它仍是跪着的姿势,手上却拿着一个我十分熟悉的读取器,数据线掉落在它脚边。   是谁拔掉的显而易见。   我沉默下来,低头不语。   低垂的视线里,它的脚掌一步步靠近。   它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托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   四目相接时,它说:“很多次了。”   我当然知道,那又怎样呢。   “这是什么?”它捏着那个小小的读取器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不说话。   我静静等着药剂发挥作用,可是等了好半天,它毫无反应。   高望明明说过,喝了这个东西,人偶就会瓦解,为什么到现在它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难道没有用吗?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它抱住我,在我的头发上亲了一口:“没关系,我原谅你。”   那碗面凉透了,被重新端回了厨房。   一个小时后,门铃声响起,它去开门,回来后手里拎着一个生日蛋糕,是它自己拿我手机定的。   现在竟然连点外卖都学会了。   它蹩脚地拼接着商家送的纸质生日帽,然后将那廉价的金色王冠戴在我的头顶,我定定地看着它,任它动作。   它每做完一次什么动作都停一会儿,大概是在想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情。   点了蜡烛,它拍着手给我唱生日歌,唱的很难听,唱完了,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我,等我许愿。   我闭上眼睛,其实也想许个什么愿望,可惜大脑空空,什么都想不到,想不到也就不想了,装模作样闭了会眼睛,吹了蜡烛。   第一次过生日,第一次吃蛋糕,滋味怪怪的。   它从身后抱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吃那些糊嘴的甜腻奶油,好奇:“什么味道的?”   “甜死了。”我心不在焉地说。这是什么劣质奶油,甜得我心里堵得慌。   它想了想,伸舌,舔去我沾在嘴边的沫,神色餍足:“甜。”   我蹙眉,问道:“你能尝到味道吗?”   它摇头。   “那你说什么?”   “因为你说甜,”它亲着我的嘴角,“我会记得这个味道,下次再尝就知道了。”   “……”   蛋糕吃了一小块就吃不下去,剩下的放在了冰箱里。   它在厨房洗碗,我坐在床头,盯着面前这满满一墙壁的照片,最中央的一张是刚刚贴上去的,新拍的。   是一张合照。照片上的我戴着歪歪扭扭的生日帽,板着脸,它搂着我,脸颊和我紧贴,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一张怪异的照片,我却无法从上面移开眼睛。   我的表情怎么会这么丑,是不是也该弯那么一下嘴角?   猝然回神,我揉乱自己一头黑发。   操,南藜,你也疯了吗,瞎想什么呢。   整一个下午,它都很正常,晚上入睡前,它照旧躺在我身侧,拍着我的背脊,哄我入睡。   我缩在他怀里,想:大概是药水放久了,失效了。   果然高望一点都不靠谱。   我心里抱怨着他,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气却好像散了点,很快就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我毫无预兆睁开了眼睛。   窗外漆黑一片,天还黑着。   身边空无一物,人偶不在。   我坐起身,在昏暗的屋子里竖起耳朵,果然,听到了一点轻微的声响。从客厅里传来。   我赤脚下了床,走出卧室,躲在暗处偷看。   客厅的阳台上,跪伏着一个高大的影子。   它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嘴里死死咬着它的左臂,以此来堵着嘴里的声音,它不愿发出一点声响,但还是能听到一丝压抑着的哀叫。   原来药水没有失效,只是它一直忍着而已。   高望说,他毁去他的人偶时,人偶在他面前惨叫,哀求,哭泣,可是我的……   我的人偶只是一个人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独自承受钻心剜骨的痛苦。   它知道它现在的痛苦是我亲手赠与它的吗?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吗?   ……它会坏吗?   大概明天一早,我就能看到它四分五裂地躺在阳台上吧。   它这样多久了?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立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它无声地在地上打滚,瑟缩,痛不欲生。   没了睡意。   我返回卧室,坐在床上,目光又不受控制地移到墙壁上的那张合照。   它笑得好开心。   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它是不是就已经很难受了?不应该质问我吗?不应该冲我发火吗?   我让它这么痛苦,它应该把我绑起来,折磨我才是啊。现在这样算什么……   心口突然被针扎了一样似的,痛了一秒。   我捂着心口,拧起眉头。   痛也会传染吗?   我默默等待着,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客厅里的声音消失了。   我在一片漆黑里睁大了眼睛。   我以为结束了,结果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立即爬上床假睡,熟悉的脚步声来到我床边,床垫下陷,它躺在了我身边。   它没事了。   我背对着它,睁着眼睛,一直睁到天亮,后来实在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醒来时由背对变成了面对面搂抱的姿势,我睁眼的那一秒,它亲我的额头,一如往昔:“早。”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会以为它还是和平常一样。   它去厨房给我弄早餐,我在卧室坐了一会儿,悄声去到厨房门口偷偷看它。   它背对我站在水池前,似乎在清洗着什么。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哗哗而下的水流中,它的一根无名指掉了下来,在水池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撞击声。   它歪头沉思片刻,拿起那根掉落的指节,想要重新把手指安上去,可它捣鼓了半天,手指短暂地在它断口处粘稳了几秒,随后又歪斜下去,掉落。   装不上去了。   它静静凝视着掌心里的那根断指,半晌,将那根指节放进口袋里,藏了起来。   ……原来一切已经开始了。   它转过身,看见我在厨房门口,条件反射把断了一根指节的手掌掩在身后,笑着问我:“怎么了?”   我躲闪着他的视线:“饿了。”   “马上就好,你外面等着。”   “嗯。”   我扫了眼台面,那碗黑白交加的面条已经不见了,被倒掉了,徒留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瓷碗。   “……”   我打开冰箱门,用门阻挡了我和它的视线交接。   冰箱里的冷气扑在脸上,寒霜似的快要将我的眼球冻裂。面前是那个只吃了一小块的蛋糕,我伸出食指沾了点奶油送进嘴里,明明昨天吃起来还甜的腻人,现在却苦的心尖发颤。   我的生日蛋糕坏了。   它也要坏了。 第33章 沸腾的汤锅,被炖烂的骨头。   一块巨大的拼图少了其中一小片,那一丁点残缺不会被一眼瞧见,那如果是少了十几片呢,情况就截然相反了。   少了一根指节还可以藏,随着时间的流逝,损坏的面积越大,就怎么都掩盖不住异样了。   它努力地在我面前维持着它的原貌,不让我发现它掉落的指头,我也故意没有去戳它的伤疤。   有些东西却由不得它。   我开始听到它身体里发出来的异响。   时轻时重的,类似骨节错位的爆裂之声。   毁坏一样东西最彻底的方式,是从它的内部开始寸寸攻破,不留挽救的余地。   我想着它应该坚持不了多久。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它还在执拗地顽强抵抗着。   每天入夜,万籁俱寂时,它会避开‘熟睡’的我,独自去到阳台上,安静地受它的罪。   我和它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房门,我却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   冰箱里的蛋糕我每天都会吃一块,味道早不新鲜,无所谓,反正我也尝不出好坏。   第四天,它无法再起床了。   早晨,它依旧躺在我身边,给了我一个早安吻,我下床洗漱完毕,回到卧室的时候,它还在床上,这不正常。   我走过去,居高临下俯视着它,它对我笑笑,弧度很僵硬。   “怎么不起来?”我问它。   它不回答我,也没有动。   我坐到床边,手掌覆在它的皮肤上,掌心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它身体里翻涌着的异样。   沸腾的汤锅,一分分被炖烂的骨头。   “会很痛。”   “瓦解人偶的过程,它会很痛苦,会受尽折磨,会持续很长时间。”   高望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   我想它不是不想起,而是身体损坏到了一定的程度,已经起不来了。   痛吗?   痛的话,为什么不肯叫出来呢。   执起它藏在被子里的手掌,它现在没有力气阻止我,我清楚地看到它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掌。   什么时候又掉了一根,那一根又藏哪里去了?   我摩挲着它手指的断口,垂着眼帘:“没有问题想问我吗?”   它安静了几秒,问我:“饿吗?”   我愣了愣:“什么?”   “你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吃东,西……”它的停顿有些奇怪,语气仍旧是温温柔柔的,“别饿坏了、身体。”   “……”我嗤的一声笑出了声。   什么,这算什么?   我松了力道,它的手掌啪嗒摔在床单上。   “你装什么可怜?想博取我的同情吗?”许是天气干燥,我眼眶干涩刺痛,血丝漫上我的眼白,我冷声逼问它,“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你不想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不想知道罪魁祸首吗?”   “你心知肚明,却装模作样不说,不就是想让我内疚吗?”   “你想得美。”   我掐着它的脖子,凑近他,恶意的吐息全喷在它的脸庞上:   “我不会有一丝后悔、愧疚、歉意,我生来骨子里就不带这些东西,我早就受够你了。”   “你已经在我的生活里搅和了这么久,浪费了我这么长的时间,我没心思再和你耗。赶紧去死。”   它直直地望着我,没有暴怒,没有反驳,可能是它已经没有精力了,驴头不对马嘴地回了我一句:“舍不,得……”   它的声音开始变调,像是生锈的留声机:“我想陪着你。”   我的床让给了它,它已经无法再动弹,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本可以出去找个风景好的宾馆住上几天,玩够了再回来收拾它的残局,可是如今得到自由了,却又不想出门了。   我是没救了,没办法,我本来就是个懒人。   我留在了屋子里。   第五天,它已经不能再清醒地回应我,就连完整的话,也说不了几句。它一步步地退化,本可以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如今被一道闷雷凌空劈下,坏死萎缩在生长途中。   我没有再躺在它身边,我懒得看它,地板上铺了张毯子席地而睡。   它的双唇依旧紧闭。   不肯在我面前发出一丝一毫的痛呼。   这几天房间里太安静了,我打开电视机想找个节目看,一页一页翻过去,一个图标一个图标看过去,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只是想听一点声音,挑来挑去挑累了,随意按了一个节目就躺倒在地。   房间里终于有了人声。   我盯着天花板,五彩斑斓的光晕打在上面,闭上眼睛,迟钝的脑子总算听进去一点电视里的声音。   “你为什么总是东张西望?你在找什么?”   “你不能这么贪心,什么都想要,最后却什么都得不到。”   “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心,也许你已经得到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了呢。”   我翻了个身,捂住耳朵。   第六天,它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所有关节处都已脱离,仿若一个被顽劣幼童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但它仍旧睁着眼睛,还会在我看向它时,朝我挤出一抹弧度极小的笑。   我没有胃口,吃不下粗糙的食物,捧着一小块蛋糕,蜷着腿坐在床边地板上,小口小口地抿着奶油。   电视我这几天一直开着,来回播放着乱七八糟的各种节目,我把音量调的很高,没有让房间安静下来一秒。   蛋糕已经变质了,酸苦发硬,我面不改色往嘴里塞,反正吃不死人。   “宝贝。”   我听见它的声音。   它就躺在我身后的床上,在我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我没有回头:“干什么?”   “那是……我吗?”   它如今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有它的眼睛,它在看墙壁上的照片,顺着它的目光,我看到最中央的那张合照。   它记忆混乱,不记得了。   这一整面墙都是它的杰作。   说忘就忘了。   “不是你。”我说,“他叫梁枝庭,”顿了顿,我加上一句,“是我喜欢了六年的人。”   它磕磕巴巴地问:“为什么……我和他长得……一样?”   “因为你是假货。”   我咬着嘴里的奶油叉子,笑着道:   “假货就该老老实实消失在这世上,痛痛快快地离开,干脆利落地走。拖拖拉拉的,你是想留到什么时候?”   “蛋糕,……甜吗?”   合照不记得了,居然还记得这东西叫蛋糕。我耸耸肩,低声道:“甜啊。”   它微微弯着眼尾:“以后,再给你买。”   我将剩下的半块一股脑塞进嘴里,警告它:“闭嘴。”蛋糕吃得太多,噎住了,两个字说的含含糊糊的,毫无威慑力。   第七天。   它已经残缺破败得不成人样了。   全身上下唯一留有光彩的只剩下那双眼珠。   我受够了。   我爬到床上,躺到它旁边。   “你到底怎么才肯走。”   “你一个、人……孤单……”它嘴唇翕动,缓慢开合,已是强弩之末,“舍不得。”   “孤单?笑话,不用你舍不得,我会活得比以前更自在。”   它转动着眼珠,视线持久地落在我脸上。   “赶紧滚。”我想凶一点,可是不知为什么,声音很小,小的我自己几乎都快听不到了。   大概是这几天睡地板,睡感冒了吧。   它眼睫轻眨,我看到它的瞳孔里倒映出我此时的模样。   头发凌乱垂在额前,胡子拉碴,眼底青黑,脸颊都瘦凹下去,像一具只剩下皮囊的骷髅,竟比它看起来还要不像人样。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透明的水液从它的眼尾滑下,淹入耳畔发丝之中,再无踪迹。   学会哭了。   我抬起手指,在那道湿痕上抹了一把,放到唇边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钻入舌尖。   人偶的眼泪,原来也是苦的。   “宝贝,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最后的最后,它还是问了这一句它已经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这一次,它并没有执着地想要听到我的答案。   我安静地沉默着。   它的眼睛枯如死水,里面最后的一丝光彩也消失了。   七天。   原来只有七天,却漫长得像过了七年。   我一件件整理着它散乱在床单上的肢体,一件件放进绿色行李箱中。   残肢底下,我看到了高望和我说过的心脏。   人偶的心脏。   和高望手中的那个不一样,我面前的这个很小,只有我小半个巴掌大,沉甸甸的,兀自缓慢地跳动着。   我将心脏放进箱内,整理时,手指被其中一个断肢的锋利断口划伤,皮肉绽开,几滴红色的血液顺着我的指尖滴落在箱中,溅在那颗心脏上。   我赶紧拿纸巾擦拭,却还是在心脏上面留下了一块无法擦去的暗红色的锈斑。   清理不干净,……算了。   最后放进去的是它的头颅。   我定定看着它,俯下身,在它冰冷的唇瓣上留下一个亲吻。好说也陪了我这么久,和它当然也有快乐的记忆,最后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连接上它的芯片,密码文件里面的内容还停留在生日那一条。从我那天给它灌下药剂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新的了。   也不知道它恨不恨我。   ……   想什么呢。   恨不恨的,随它去吧,有什么所谓呢。   我试着将芯片里面的内容全部删除,这次很顺利,没人阻拦,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消失,两分钟后,我看着面前屏幕中空荡荡的一片,知道,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依旧是叫来垃圾场那个老头儿,将行李箱交给了他,再由他交还给高望。   深夜两点,小区的老地方,我给了他五百,他把行李箱搬上他的破旧三轮,吱吱呀呀地骑走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着老头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里。   过了很久,久到我两腿发酸,快站不住了,我才想起动弹。   没有上楼,我沿着小区楼下的小道绕了一圈又一圈,来回地走着我之前和它散步的路线。   我机械似的走动,惹得一楼几家养的犬只狂吠,吵醒了人,我不再晃悠,回了家。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空荡荡的玄关拴住了我。   好安静。   真安静。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我在客厅走了一圈,又在卧室站了一会儿,最后来到厨房里,打开了冰箱。   里面还剩下最后一小块蛋糕。   我取出来,坐在地上慢悠悠地吃。   冰箱门忘了关,冷白灯光在黑暗的屋子里编织出一个变形的窗口,我倚靠在窗口下,享用着我变质的蛋糕。   吃得再慢,也总有吃完的时候。   最后一口蛋糕我在嘴里含了很久才咽下去。   蛋糕滑下食管,落在空空的胃里,一并落下的,是未知名的水液,一滴滴地摔碎在纸质的小盘子上。   冰箱门开太久了,发出了滴滴的警报声。   原来是冰箱里的水开始化了。   历时七天,我人生中唯一的一个生日……   结束了。 第34章 搬家   以前天天盼着甩掉身边那个最大的包袱得到自由,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之后,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欢喜雀跃。   我的自由向来只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如今这间屋里全是我不愿记起的回忆。   回忆便成了锁链,锁住了我的脚,把我困在这里,成为我无法逃脱的牢笼。   墙上的照片被我一张一张取了下来,所有它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我能扔的都扔了,我以为这样就能将它从我的回忆里拔除。   但骤然频繁的噩梦愈演愈烈。   每次一闭眼,我就会出现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水面上。   头顶上方是深蓝色的苍穹,底下是黑绿色的潭水,脚下踩着一只摇摇晃晃的独木舟,船桨划过水面,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船头上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随着船只滑动的频率慢悠悠地晃。   天底下只剩我一人。   不知划了多久,一阵剧烈的狂风怒吼着席卷而来,船头烛火陡然熄灭,唯一的照明物失去了它的作用。   独木舟被水流裹挟着震颤颠簸得快要散架,我的船桨脱手,掉在了水里。   我不得不死死扒着船沿,不被这股大风卷走甩下去。   底下的潭水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倏地,一只巨大的眼睛出现在独木舟下方,是这艘小船的两倍大。   潭底下潜伏着一只庞然巨兽。   它要吃了我。   这只眼睛是墨黑色的,其中泛着星星点点浓郁的深蓝,我曾在哪里见过的熟悉。   小船被浪打翻,四分五裂解体,我坠入潭底,水流涌进口鼻,徒劳地在水里挣扎着,还是慢慢沉底。   直到下方一股大力托住了我,我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缠裹住,送上了水面。吸入新鲜空气的那一刻,我大声咳呛起来,这才发现身下坐着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巨大的手掌。   五根手指抓着我的身体,我就位于手掌中央。   我抱着其中一根食指,抓着我的救命稻草,可是下一秒,这根食指猛然松动掉落,坠下,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然后,又是一根。   这只巨大的手掌要塌了。   我蜷缩在这只掌心里瑟瑟发抖,张大了嘴似乎在喊什么,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   我好像在哭。   “宝贝。”   身下的手掌水彩一般融化,变为一条黑色的巨蟒,巨蟒睁着那只藏青色的眼睛,用它的身体死死缠住我,勒紧我。   我听到自己身体里骨头断裂,血肉爆浆的声响,鲜红的血从我的眼睛里流出,巨蟒的芯子扫去我的血泪,张开大嘴,血液从它锋利的獠牙上滴落,硫酸般的涎水滴落在我身上,刮去我的皮肉,带来刺骨难忍的灼痛。   我被绞成一团肮脏破烂的抹布,眼前这条陌生又眼熟的巨蟒口吐人言:“宝贝,”   它的声音和我记忆深处的某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   我猝然睁眼,弹坐起来,滚烫的呼吸从我张开的口腔里喷涌而出,急促地缓了几秒,才看清眼前并非是那片看不到头的水域,是我的出租屋。   没有风浪,也没有巨蟒。   我用力地喘息,却仍是觉得氧气不够用,被蛇缠住时的窒息感和痛意还清晰地印在我的感官里。   身上睡衣被冷汗浸透,刺骨寒凉。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   从我把它送走之后,每次我一入睡,这般诡谲荒诞的梦就会准时找上门,摄取着我的三魂七魄。   明明它都不在我身边了,却还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   卧室的墙壁已经空无一物,摘下来的照片被我随意堆在墙角,数量之多,积压成一座小山丘。   我下了床,找来一个瓷盆子,照片全部丢进盆里,一张一张地烧。   我没有开灯,屋里被这点橘黄色的火光照亮。   照片一张一张丢进去,我看到上面自己的脸孔变形腐烂,化成一片一片带着余温的灰烬。   小山慢慢变成小土坡,最后被我夷为平地。   手边还剩下最后一张,丢进火里那一秒,我却迟疑了,迟疑了太久太久,面前灰烬里最后一点红色的火星也随之熄灭。   四周陷入幽静的黑暗,我看不到手里的照片,但我知道上面是什么画面。   ——是歪歪扭扭的生日帽,是我僵硬死板的表情,是笑颜灿烂的它。   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焦味,我开窗通风,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照片。   打火机对准了照片尖利一角,咔哒咔哒,却怎么都打不上火。   可能是打火机太久没用,寿终正寝了。   算了,明天再说吧。   ……   明日复明日,所有暂缓到明天再处理的东西,往往都只会越发地拖延下去。   这张照片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每每我想要毁去这张照片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下不去手。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挡着我,阻止着我的动作。   我放弃了。   那张照片被我丢进了床头柜抽屉里,挂上锁,永不见天日。   我自以为毁去这些和它有关的东西就能忘记一切,但我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也是和它牵扯最深的那一件。   是南藜此人本身。   是我。   我活在世上一日,和它的关联就永不会断绝。这间出租屋不再是为我挡风遮雨的庇护之所,而是几近坍塌的危房,我想我也许是时候该从笼子里飞出去了。   原本只是这么想了几次,并没有实施行动,但两个月后突然而来的一条陌生短信,加速了我的搬家进程。   「以为远走高飞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你欠老子的钱一个子儿都别想少!」   熟悉的语气,我都能透过这几个字看到对面那人发这条信息时露出来的狰狞表情。   离开那个小村子这么多年,那个强奸犯居然还没忘记我这个便宜儿子呢。   小时候把我往死了打,别说是零花钱,就连学费都是我自己捡破烂挣来的,他巴不得我早点死,巴不得我不上学,就待在家里当他的佣人,当他泄愤的沙包,现在看我长大了,就敢自称老子了,想从我身上榨取仅存的利用价值,想我供养他?   脸皮可真是厚如城墙。   我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他用皮带鞭打,也只会蜷缩在地上隐忍不发的窝囊废。   好不容易逃离,好不容易甩脱他,现在没钱了就想着来找我这个冤大头了?让我伺候他?做他的鬼梦!   难为他居然还能得到我的手机号码。   我赏了他两个字:「去死!」   不等我把他手机号拉黑,一通电话就紧跟着打了进来,我想了想,按了接通。   “你敢这么和你老子说话!你等着,别让我找到你,找到你我打死你!”   没有放到耳边,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怒吼斥骂声。   我笑了一声,对着听筒丢给他一句:“你有种就来,死强奸犯,看谁打死谁。”   说完不等他再骂,挂了电话,拉黑,关机,一气呵成。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他我的手机号码,我担心再拖下去他迟早会知道我现在的住址。   是非搬不可了。   我看起了房,两天后定了一家,这次我没有省钱,找的是一个安保隐私性上等的公寓楼,进门都要刷脸的那一种。   去到这里,大蜈蚣就很难找到我了。   租金当然比我现在这个出租屋要高上许多。在这儿能住半年的钱,去那里只能住上一个月。   无所谓,反正我手上还有不少攒下来的钱,足够我挥霍一段时间。况且……我也没必要为我的将来做打算,死了钱又带不进棺材里。过一天算一天吧。   找房东确认好了入住时间,签了合同交了钱,我开始一点一点把我出租屋里的东西挪过去。   公寓楼里家具都有,我这屋里的大件垃圾就不用带过去了,只有一些衣物和电脑之类的需要搬,就这点东西也犯不上找搬家公司,我自己也可以。   公寓离我的旧出租屋有一段距离,我从早上一直忙活到下午,才勉勉强强把东西处理干净。   新房子里堆满了纸箱,我坐在地板上,欣赏着我的新狗窝。   同样是一室一厅,这里比我之前那个地方要宽敞多了,阳台也是之前的两倍大。钱花的不算冤枉。   我一件件把箱子里的东西搬出来,收拾好,却忽然发现我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拿。   床头柜里的那张照片。   ……   反正也上了锁,没人会看见的,拿不拿也无所谓。可如果……如果房东重新出租,被下一个租客强行打开呢?打开又怎么样,那个人又不一定会认识上面那两张脸。……万一呢?   鬼使神差,我还是回到了那个老小区。因为着急,这次直接打了车,下了车匆匆忙忙往里走,却在一个转弯口瞥见一个影子时猛地止住了脚步。   我立即藏身在墙角后,探出半个脑袋,远处是两三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还有一个男人,好死不死就堵在我那栋楼前。   “你是来找儿子啊?”   “是啊,我那个没良心的儿子,我劳心劳力把他供养长大,他翅膀硬了出去了就不回来,这些年一个电话都不给我打,铁了心地不管我了!我没办法,只能来找他,我实在想念他啊!”   看不到男人的脸,但这个声音我绝不会听错。没成想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哎呦怎么能这样,长大了就不管亲生父亲了,真是个白眼狼!”   “那你知道你儿子住在哪栋楼吗?我带你去找他。”   “我只知道他住在这个小区,具体哪一栋我也不清楚。我打他电话,他就只会骂我,让我滚,他不想见我……”说到这里,装模作样地抹几滴泪。   围观的大爷大妈义愤填膺,纷纷指责我这个不孝顺的儿子:“怎么可以这样,哪有这样当儿子的!”   男人还在装可怜:“我坐火车坐了三天,一路上就吃了几个苹果,到这儿以为儿子会收留我,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待遇……”   “你还没吃饭哪?这么可怜,那你到我家吃几口吧,饭管够。”   男人摇头:“不,我要在这儿等他。”   “等不等得到啊?”有人问。   “等不到我也等啊,谁让我是他爸爸呢。”   我胸腔里怒火翻涌,恨不得当场恶心地吐出来。   现在这个情况,我当然是不能现身的,我只得掉转脚步往回走,趁没被他发现之前赶紧离开。   走出小区外,脚却不听使唤地拐进了一家咖啡店,点了杯咖啡坐到晚上,坐到咖啡店打烊。   咖啡我一口未动,瞄了眼时间,现在都九点了,大蜈蚣应该不会再守在那里了吧。而且天色黑,我对这里很熟悉,只要我小心点,行踪绝对不会被轻易发现的。   理智告诉我,为了一张照片回去冒险没必要。   但身体里莫名有股冲动一直拷打着我,让我固执地去涉这个险。   我小心翼翼回到楼下,在远处探头一看,楼底下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在。   我立即大步跑上楼,进了屋里,钻进卧室打开锁,从床头柜里拿出了那张照片。   没有缘由的,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一直吊着的紧张情绪诡异地松了下来。   吐出这口气的下一秒,我愣住了。   我在紧张什么?   我以为是今天见到大蜈蚣才紧张,可是现在拿到这张照片之后,我为什么就彻底松懈了?   我是害怕大蜈蚣找到我,还是……害怕弄丢这张照片?   我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没错,我只是害怕有人看到这张合照,从而联想到梁枝庭,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仅此而已。   在屋里坐了会儿,不得不走了,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垂下脑袋,照片塞进口袋兜里,开门走了出去。   出门的那一瞬间,一股重击直冲我脖子而来,我登时眼冒金星,被猛地推在门板上,门轰地砸上,楼道中发出一声带着回音的巨响,两只大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楼梯上的感应灯因为这个声音而亮了起来,我得以看到面前的人。   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他掐着我的脖子,面目扭曲地冲我骂道:“你个小杂种,可让我逮着了。”   作者有话说:   屋里烧物品很危险,行为不可取,好孩子千万不要学!(消防意识拉满)   偶哥:今天没有我的戏份(委屈) 第35章 “好久不见”   我被掐得呼吸困难,视线阵阵发黑,喊都喊不出来,这个老畜生,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居然还敢搞偷袭!   “以为躲到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不可能!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拍拍屁股就走人了?想得美!老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今天必须给我加倍吐出来!”   我掰着他的手腕试图挣脱,与那只人偶的力气比起来,他一个年过五十的老男人算得上什么?能制住我不过就是因为我没防备而已!但我高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窒息让我手上脱力,一时间没法挣开他,无法,我只能抬腿猛踹他命门,他丝毫没设防,被我这一击踢得当场弯下了腰,脸霎时就白了。   同为男人,我能理解这种痛。   不给他缓冲时间,我抡着拳头冲上去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顿打,把他打得招架不住跪在了地上:“你他妈还有脸来要钱!你再跟踪我老子就把你是强奸犯的事情宣扬出去!要钱?我让你连口热乎的狗屎都吃不上!”   “这么多年只长皱纹不长脑子,你给过我钱?骗别人骗的把自己都骗进去了?你赶紧给我去死!”   “你这小杂种!”他双臂护着脸,被我打得也火了,怒火盖过了疼痛,他一拳头重重捣中我肚子,趁我痛得后退没站稳时死死揪住我的衣领,劈头盖脸就给了我一巴掌,这一下打得我耳朵嗡鸣,脸皮都好似被他手上的老茧刮掉一层,火辣辣地烧着。   他凶相毕露,狰狞吼道:“敢打你老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和他在楼道里扭打起来,灰尘在空中翻涌,他做惯了农活,而我缺乏锻炼,短时间内可以抗衡,但拖的时间越长,我的体力消耗就越快,反应当然也慢了下来,渐渐落于下风。   他抓住破绽,一把揪住我的头发,狠狠把我的头往地上砸,咚咚咚三下,力道很大,毫不留手,砸得我口鼻鲜血直流,险些晕过去。   “这么久没见,最基本的孝道都忘了吗!乖儿子,给你老子我好好磕几个响头,我可以让你少受点皮肉之苦。”   我咬着牙,短短一会儿功夫已经满嘴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混乱的视线里多出了一张白色的照片,雪花一般飘落在地。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我立即想去抓,他见我神色有异,抓着我后脑勺头发的手指猛地收紧,我感觉头皮都要被他整个撕下来。   他先我一步抢到那张照片,看了几眼,讥讽地笑了:“你这小杂种居然也能交到朋友了?真是想不到。”   他端量着我沾满灰尘和鲜血的脸,嘲弄道:“你这德行也能交到朋友,想来也不容易。怎么样,以后你就老老实实,每个月都固定给钱供养你老子,好吃好喝伺候我,之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不然,我就闹到你朋友那里去,你猜猜你朋友知道了这些事情会怎么看你?我看你以后还怎么活!”   闹?要是他知道他口中的‘朋友’只是个人偶,而且已经被我大卸八块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我瞪着他,冲他脸上吐了口血沫,明目张胆地奚落他:“你也配啊?死强奸犯,你还是左转去宠物医院找个医生把自己阉了来得强!那样我勉强倒是可以给你施舍几块钱。”   “你找死——”他气得眉毛倒竖,彻底被我激怒,使力按着我的脑袋想继续把我往地上砸,我的双手在地上乱扑腾,终于被我抓到一把带石子的灰尘,二话不说就狠狠往他眼睛上按。这还多亏了这所小区破烂老旧,邻里关系自私虚伪,各家只管各扫门前雪,这些公共地区的卫生基本上是没人愿意管的。   小石子并不锋利,但进了眼睛里就成了最厉害的刀子。他惨叫一声,终于松开我的头发,我一抹嘴,踉跄着站起身。他跪在地上,单手捂着左眼,鲜血从他指缝中流下,痛得一时起不来了。   被他揉皱的照片掉落在地,我眼疾手快捡起,放进了外套内侧的贴身口袋中。   放好照片,我没有急着走,这么好的机会,走就太可惜了。   看着他的狼狈样,我爽快地低笑一声,又扑上去对他拳打脚踢。   我俩嘴里都不干不净地飚着脏话,加上在楼道里打得激烈,叮铃哐啷的噪音不绝于耳,有几家同层的住户听到响动开门看情况,见我们打得惨烈还见了血,立马有人上前劝架。   这个老畜生一见有外人在场,立马装成受害者的样子,不再和我反抗,而是扯着嗓子干嚎:“儿子!我是你爸爸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别打了别打了——”   他一嚎,就有人伸手要来拦我,我趁他装可怜的这个机会对着他的脑袋又是几拳,随后在有人抓到我之前一步三台阶往下跳,拔足狂奔逃之夭夭。   “我的儿啊!!”   “哎呀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你的眼睛在流血啊!千万别动,我给你叫120!”   “他是你儿子?天杀的,他怎么能把自己亲爸打成这样?”   身后传来大蜈蚣假模假样的干嚎,还有那些不明真相的好事者的闲言碎语。   我呸了一口,奔下三层平台后,冲着楼上的方向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怒吼一声:“你们全他妈去死吧!”吼完楼上面里安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了围观人群错落的阵阵谩骂。   我放声大笑,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一仗虽然不幸负伤,但结果还是好的。   那个老畜生也没在我身上讨到什么好处,只可惜我当时走得急,不知道他眼睛怎么样了,如果没瞎就太可惜了。   我不担心他报警。   他对警察有心理阴影,毕竟还有个强奸犯的案底在,他骨子里流淌着恶劣的基因,这是时间永远也无法冲刷干净的恶疾,他会在我离家的这么多年里一直规规矩矩地做一个老实人吗?我是绝不信的。谁知道他有没有再犯事,罪犯要是能轻易改正,就不是罪犯了。   所以他绝不会冒险去找警察,不然他也不会经过这么多年才打听到我的手机号码。   我的新地址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想他短时间内应该是找不到我了。   以防万一,我换掉了手机号码,重新开始我的家里蹲生活,除非必要绝不出门。   那张照片被那老东西抓得皱巴成一团,任我怎么努力抚平,上面那些白色的折痕都无法清理干净,有一道折痕正好夹在我和它紧贴的脸颊中间,形成一道格外明显的分界线,撕裂了我和它。   我越看心情越不爽,虽然我也搞不清楚这不爽到底从何而来。   照片丢进抽屉里,没有再拿出来过。   脸上和身上的伤口愈合,结痂,掉落,恢复如初。   我常常在电脑前一坐一整天,窗外伸出的树叶由翠绿转为枯黄,再由枯黄化成光秃秃的枝丫,被白雪覆盖,阳光洒下来,堆积的雪片融化成水,滴滴答答掉着眼泪,哭完了擦干净脸,枝干上又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我将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向窗外,一片粉嫩桃花瓣落在我的手边上,含着湿润的泥土草木香刮过我的鼻尖,我才愕然惊觉原来四季趁我不备早已轮转过一遍,我搬到这个新家也已经足足一年。   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平淡,平淡地我连时间的流逝都没心思去在意。   大蜈蚣那边没有消息再传来,对我来说,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如果非要从我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找出那么一丁点不寻常的东西,大概就只有我每天都会做的那个噩梦了。   同一个梦境,做两次已是稀奇,天天都梦到,实是咄咄怪事,匪夷所思。   我总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每天醒来后身上都挂着一身冷汗,心脏像是被虫子蛀空,只剩下徒有其表的脆弱空壳。我记得梦境里自己被蟒蛇缠绞而产生出的无边无尽的恐惧,睁眼之后恐惧便褪色成了木然,身体和灵魂成了被撕拉到极致的橡皮筋,爆裂出微小繁多的裂口,快要崩裂了。   后来我干脆就强迫自己不睡觉,不闭上眼睛,这样我就不会再做那个梦,不会再想到那样东西。   这一年里迷上了喝酒,大大小小的酒瓶摆满了一整面柜子。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差,但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喝,倒也不会喝到断片,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时候我就停下了。   脚尖似乎踩在云间上,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我喜欢上了这种滋味。   有几次喝高了第二天清醒过来,发现手机上多了几条拨出去的未接电话,是我打给高望的。   响铃一秒就挂了,像极了骚扰电话。高望从来没有接过,也没有回拨过来,大概是真的很烦我,不想搭理我。   我没什么话要和他说,所以我也不清楚醉迷糊的我打他的电话是想要问什么。   我和他唯一的关联,只有那个早已支离破碎的人偶。   难不成我是想去问高望“你把我的人偶处理干净了吗”这种问题,想想就觉得离谱。   都一年了,肯定早就被他销毁干净,什么都不剩下了。   除了在店里买酒,我偶尔也会在网上买一些花里胡哨的果酒,贵的便宜的都尝上一口。   今天又到了几件快递。   我拂掉落在桌上的花瓣,起身前往楼下的快递驿站。   出门时,发现对门门户洞开,搬家公司的人进进出出,这一家我记得我去年刚搬进来的时候是没人居住的,看来我要有新邻居了。   我瞄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去了驿站拿到我的快递,正要离开,机器后面突然有人喊:“小藜?”   我怔了怔,回头看去,对上一个年轻人不敢置信的欣喜眼神。二十出头的男生,高大帅气,样子好像有点眼熟,但我并不认识他。   “你是?”   “真的是你?”男生赶紧从里头跑出来,笑着露出八颗牙齿,“南藜?你叫南藜?我是陈鹰啊,你忘记我了?”   陈鹰?   我懵了一秒,想起来了。陈鹰,我之前游戏里认识的那个队友,想和我面基,被我找借口回绝了,我当时拒绝他时说的话不太好听,后来我没再玩过那个游戏,和他断了联系,也就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再找过我。   “我刚才看到你的名字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没想到真的是你,我们好有缘,这都能碰到!你居然就和我在同一个城市,真巧!我在这里兼职,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呢!”   陈鹰喋喋不休说个没完,我还一个问题没问他,他就主动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搁以前那种年代绝对是个守不住组织秘密的大喇叭,敌人都不用盘问他他就什么都交代了。   “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   我本来不想搭理他,但听到他说到这个又莫名起了好奇心。   陈鹰挠挠脑袋,英俊的脸颊上染了点红,说:“安安静静,皮肤白白的小男生。”   这个回答还真是gay味十足。   可惜和我一点不沾边。   我淡淡道:“那抱歉了,不符合你的想象。”   “不不……我觉得你真实的模样……”陈鹰说到这里声音小了很多,眼睛小心谨慎地在我身上上下一扫,嗫嚅着道,“也挺有味道的。”   味道?什么味道?下水道的味道吗?   我懒得再理他,转身要回去的时候,他跟着我走了几步,想起还在上班,不得擅离岗位,急急拽住我的胳膊,只轻轻抓了一下就松开了,这一下也足够扯停我的脚步。   他没有扭捏太久,直白地问:“你……你上次说的话还算数吗?我……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这是寡多久了?我这样的居然也看得上?   “不好意思,不考虑,”我瞥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面无表情甩给他一句,“我丧偶,守孝期。”   抱着快递回到住处,对面邻居的大门依旧敞着,搬家公司的人已经离开了,看样子已经搬好了。   我没有兴趣去探究邻居住了哪些人,按密码开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对面的邻居好像走了出来。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一秒钟之后,手里的快递掉在地上,当啷一声,我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快递箱里的酒瓶碎了,酒水渗透纸壳子,淌流一地。   那人弯着一双眉眼,五官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好久不见。”   声音,样貌,比我这一年来的梦魇还要清晰。   但,怎么可能呢?是我亲手把它放进了行李箱中,亲手拉上行李箱的拉链,亲手把它送走的。   它不可能会有机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他脸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微微反着光,瞧不清他的眼睛。人偶没有必要戴眼镜。   视线下移,我看到他放松垂在身侧的手掌,手指、手腕上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人偶该有的接缝痕迹。   ……不是?   不是它。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我拧起眉,后退一步,叫出了他的名字:“梁枝……庭?”   作者有话说:   好卡好卡,可算让我卡进来了(泪崩) 第36章 它是1%   对于我的惊愕和意外,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也没有回应我,只是默默站在门口,身后是门内映射出来的光晕,身形轮廓也变得有些模糊。   他怎么会在这里?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和我说话打招呼,这是忘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了?脸皮真是厚的可以。   屋里没有听到其他的动静,他似乎是一个人住。   付倩呢?怎么没和他在一起?   吵架了?估计是。不然他怎么会放着好端端的新房不住,一个人搬到这里来。   仔细想想他结婚至今也已经一年多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足够他暴露出一些问题,大概是伪君子的外衣终于被付倩撕下了。   喜闻乐见。   不过我也太倒霉了,好不容易甩脱一个麻烦,现在又来一个瘟神。还就住我对面,真他妈的邪门。   房租已经提前缴纳了半年份,现在搬走我的钱就白花了,况且,凭什么我搬?我先来的,凡事讲究先来后到,要搬走也是梁枝庭搬走!   蹲下身,我捡起啪啪滴水的纸箱子,很明显里头的东西都碎了,我就没有打开,直接整箱扔进楼道尽头的垃圾桶里。   转身回去时,梁枝庭还站在他房门口,视线往我屋子里瞟。   ……   我的房门打开着,能清晰看到我屋里的摆设。   我上前进屋,“南藜。”他似乎喊了我一声。   我头也不回,重重把门关上,将他整个挡在门后面。   我以为梁枝庭会自发地识趣一点不来打扰我,可是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他突然敲响了我的房门。   一身宽松的灰色家居服,鼻梁上架着眼镜,笑意盈盈:“我做了点饭菜,你吃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吃吧。”   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拥有一副迷惑人的好皮相,可惜了,对现在的我没用,我不是人,我是小畜生,我冷静的可怕。   门只拉开了一条小缝隙,我在缝隙里瞪着他,听到这些无聊话之后立马就想关门,他一只手掌突然伸进来抓住我的门框,横在中间,阻止我合上。   我不想和他多说一个字,用了狠劲拉门,他的手掌夹在中间,被夹的青紫也没有抽出去,就这么挡着,我怎么都关不上。   他还笑眯眯地问我:“你吃晚饭了吗?”   “你有病吗你?”忍无可忍吼他,“滚!”   走廊里传遍了我的怒吼,我把门重新拉开,他的手背上淤青一片,但他好像不觉得痛一样,笑了起来:“南藜。”他又喊我的名字,喊得我汗毛倒竖。   我伸出手,在他胸口上用力一推,他后退一小步,抓着门框的手也落了下去。随后不给他一个眼神,我哐当关上了门。   关门之后,冲进浴室打上肥皂疯狂洗手,清理沾到的细菌。   真是的,吃错什么药了?   梁枝庭从搬过来这天之后,就开始疯狂骚扰我。   一日三次,早中晚,固定打卡一样敲我的房门,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吃饭。神经病吧,就知道吃吃吃,这辈子没吃过饭吗?   骂了他几次,他全不当一回事,照旧每日执行着他的骚扰任务,我恐吓威胁双管齐下,警告他如果他再这样继续下去就报警,他丝毫不憷,仍是我行我素。我苦不堪言,身心俱疲,懒得再和他折腾,后来就直接无视他的敲门声,把他当空气,随他敲个地老天荒。   陈鹰也来找过我几次。   因为梁枝庭的骚扰,我没有心思网上购物,也就很久没去拿过快递,陈鹰见不到我,就上门找我了。他以公谋私,记住了我的地址。   找到我之后先是疯狂道歉求原谅,再是示弱大法让我不要生气,最后呈上他专门购买的礼物堵住我的话头。他送的东西稀奇古怪五花八门,一会儿是简单的蛋糕点心,一会儿是带签名的鞋子和手办,一会儿又是香到刺鼻的大捧鲜花。   心思昭然若揭。   他也不给我拒绝他的机会,见我不收,要么直接塞到我手上,要么放到我门口,不等我反应就一溜烟跑没了影。   钱多的没处去了吗?   这天,他又堵在我门口,将一捧蓝玫瑰塞到我怀里。   我被花瓣打了个正着,下巴都沾上了花香味,我道:“你不用给我送这些,我说了我……”想把丧偶这番话再说一次,他就打断我,“没关系,我不在乎,”他说,“我想送你。”   “你想要什么?”我受够了这些人为了某种目的而一直缠着我不放。   他们无非就只是想要一个结果。   ‘追求’所消耗的时间太久太久,现在的人没那个耐心等待,我也没那个闲心思去应付。   “什么?”陈鹰被我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住。   “你还是想要和我上床吗?”   陈鹰耳朵倏地红透,磕巴起来:“这……我……我是……”他吞吞吐吐了半天,不知道下定了什么决心,揉了揉脸,正色道,“小藜,我……”   “咔哒。”   对面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梁枝庭倚靠在门边,直勾勾地望着我,和我面前的陈鹰。   三个人形成了一个怪圈,诡异地看着彼此,又没人说话。   陈鹰回头看看他,再看看我,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位是……你邻居吗?”   我不说话,算默认。   陈鹰往我这边凑近了点,小声嘀咕道:“他的眼神好奇怪啊……干嘛只看着我又不说话?”   废话,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三个人里,我这个不正常的人都变正常了。   手里的花太碍事了,我快要抱不住,想还给陈鹰,陈鹰猜出我要干什么立即拔腿就跑,扔给我一句:“小藜,我明天再来!”   ……   您可别来了!   拿他没办法,我疲惫地叹了口气,抱着花正想关门,梁枝庭开口了:“好漂亮的花。”   “……”   他镜片后的眼睛似乎一眨不眨凝视着我,口中呢喃道:“小藜。”   我登时一阵恶寒。   他居然在学着陈鹰那样叫我。   “闭嘴!别这样叫我!”   他淡淡道:“他能叫,我不行吗?”   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之后,我的心头突然涌上一丝怪异的熟悉感,很快,快到我没有来得及抓住,那种感觉就消散了。大概是我这几天被他俩烦的精神错乱,出现了幻觉。   有那么一秒钟,我好像看到了它。   我本该极其厌恶梁枝庭这张脸,我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厌恶下去,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我又一次重新遇到梁枝庭之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在厌恶之前先起的那一抹情绪,却是想念。   不是想念梁枝庭,而是想念那一件被我亲手摧毁的物品。   我100%讨厌梁枝庭,可他和它拥有一张相似的脸,碍着这张脸,我可以给他减去1%。   我浓烈滔天的厌恶,梁枝庭占99%,它……它是剩下的1%。   人总是这么奇怪。   会因为一张脸喜欢上某人,会因为一张脸厌恶某人,再因为一张脸,思念起某人。   我关上门,没有理会梁枝庭直白的目光。   反正他和陈鹰最终的目的都一样,男人和男人,想做的不都是那档子事?   陈鹰最近送了很多东西,我全部堆在墙角,如今已经堆了不少,等以后找个机会,把这些东西再还给他。   挑了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洋酒倒进杯子里,我在窗边坐下,慢慢地抿。   本来只想喝一小杯,但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刚开的酒已经下去了半瓶。   脸颊有点烫,我站起身,脑袋有点晕晕地转。   是我最喜欢的状态。   我去洗了个澡,洗完澡,整个人就更晕了。   披着浴袍,想去厨房随便弄点东西吃,刚走到厨房门口,啪,屋里灯光骤灭,漆黑一片。   停电了?   我按了几下开关,灯光毫无反应。   打开窗户往外看,左邻右舍灯光依旧明亮。好像只有我屋里停了电。   这么倒霉的吗?   电表箱在外面走廊墙上,我打开门走出去,打开盖子拨拉了几下开关,屋里灯光一点动静没有。   可能是里面的线路烧掉了。   我叹了口气,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   打了电话叫电工师傅来修,走廊上至少有灯,我也没进屋,就这么蹲在门口等人来。   脸埋在膝盖里,眼皮重重地往下阖,半梦半醒间,肩上一沉。   睁眼,茫然扭头一看,肩膀上落着一件外套,带着浅浅的香味,我的身边站着一个人。顺着他的裤子往上看,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再往上,是他劲瘦的腰肢线条,宽阔的肩膀,和那张熟悉的脸。   “阿庭……”   他蹲下身,直视我的眼睛:“怎么蹲在这里?”   我一愣,缓慢地反应过来,不是阿庭,不是它。   他是梁枝庭。   我又把脸埋回去,扯掉肩膀上的衣服随手一丢,有气无力地赶他:“走开。”   “停电了?”他捡起地上的外套,似乎看到我黑漆漆的房间,道,“去我屋里坐一会儿吧,外头有风,别着凉了。”   我嗤笑出声。去他屋里?怕是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我还没忘记他之前趁我喝醉做了什么事。   骂道:“滚。”   骂完了,身边没有动静。   他没有走。   他不说话,也不离开,小臂上挂着一件外套,就这么和我待在一起。他站着,我蹲着,两尊雕像。   维修师傅二十分钟后终于到达,梁枝庭进了屋,我照旧蹲在地上,脑袋还是晕着。   师傅打着电筒往电表箱里头照了照,疑惑地嘀咕一声:“奇怪。”   “怎么?”我努力睁着眼睛,仰着脑袋问他,“修不好?”   师傅摇摇头,从工具箱里找工具,头也没抬,道:“你这线路不是烧坏的。”   “不是烧坏的?”   “哦,我就是随便猜猜,谁会这么闲啊,”师傅说到这里自己就憋不住笑了,似乎被自己脑内的猜想逗乐了,没当一回事,   “断口这么整齐,倒像是人为剪断的。” 第37章 你不讨厌他   人为剪断的?   听到这几个字的第一反应,——我这又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谁?   搬到这里之后我从来没有和左邻右舍说过一句话,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我都做到这种程度了,还是有人看我不顺眼吗?不顺眼到要大晚上的来剪我电线?   真他妈的一群神经。   师傅修了会儿,屋里啪的一声,灯泡滋啦跳了两下,灯光大盛,电通了。   “好了。”他合上箱盖,收拾好工具,我进屋拿手机给他付钱,付完钱,师傅离开了,我站在门边,怔怔地发着呆。   冷冽夜风吹过,卷过我因酒意而发烫的脸颊。   虽然早就知道,但现在我才有了准确的实感。   我大概……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讨人喜欢。   对面紧闭的房门蓦地打开,梁枝庭穿着一件围裙,屋里飘来饭菜的香味,他又一次邀请我一起用餐,我盯着他,问:“是不是你干的?”   他愣住,歪了歪头:“什么?”想了一秒,他说,“当然是我自己做的饭菜,味道还不错的。”   “……”   算了,对牛弹琴,不管这事是不是他做的,这家伙肯定没有面上装的这么和善,一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离他远点总不会有错。   “对了,我……”   不等他说完,我转身进屋,恶狠狠关上门,不想听到他再说一个字。   我以为会面临第二次断电,是我多虑了,我的灯从晚上亮到清晨,没再熄过。   第二天一早,陈鹰雷打不动准时到达,敲响我的房门,这次给我带了早点。   我简直要被他烦死:“你怎么又来了?”   陈鹰笑得灿烂:“我昨天说了我今天会来啊!”   “我说了几次了,你……算了,”可能嘴皮子说烂了也不能让陈鹰这么快就放弃,我侧身让开,冲他扬了扬下巴,“进来吧。”   这是我首次让他进我屋里,他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乐滋滋地进来了。   关门时,我看到对面的房门开了一道缝隙。   “小藜。”陈鹰双手垂在身前交握,一副手足无措的拘谨模样。   “过来。”   我领着他,来到那个墙角角落,那里堆放着所有他送我的东西,我一样未动。有几样点心因为时间久了,发青发霉,明显不能吃了。   “这是……”   他当然认出来这些都是他送我的东西。也许其中某些东西是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得来的,如今却被我随意丢弃在地上。   炙热的心意被层层堆积扔在墙角,慢慢腐烂。   垃圾桶上包装精美的花束,可爱的毛绒玩具熊,未拆封的美味蛋糕,世上多的是一方情真意切,一方冷淡漠然的爱恨情仇。   “你不用天天来,也没必要在我身上花钱花心思,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好像说的过分了点,我又补了两句,“你也看到了,我就这德行,没人会喜欢,也没人受得了。你人挺好的,年轻,帅气,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配得上更优秀的人。”   陈鹰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他说:“为什么要这么贬低自己,把自己说的这么一文不值?”   ……他生气的点十分莫名其妙。说什么我贬低自己?我明明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吗。   “你不需要这么妄自菲薄,我就挺喜欢你这种的。”   那你的品味还真是奇特。   我指着地上一堆东西:“既然你今天来了,那这些东西你拿走吧,你要是不拿走,也只是被我扔在这里吃灰而已。”   陈鹰嬉皮笑脸:“送你的就是你的了,哪有拿走的道理,你想扔就扔吧,我可以再送。”   “你怎么听不懂……”   “我听懂了,”陈鹰说,“听懂了又不代表我要听。我想给你送,我乐意,我喜欢。”   “……”怎么我遇到的都是这种听不懂人话的家伙。   “你……”   咚咚——   刚要再说什么,敲门声响起,我几乎一瞬间就猜到门后的人是谁了。   陈鹰怕从我口中再听到什么,说:“我去开门!”   他屁颠屁颠跑过去,门一拉开,对上梁枝庭的脸,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这么僵持着,周遭空气仿若都冻住了。   “你有什么事吗?”陈鹰问。   梁枝庭只是面无表情盯着他,不说话。陈鹰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回头看看我。我上前,站在陈鹰身后,透过他的肩膀,梁枝庭的视线准确无误地锁定在我脸上。   “什么事?”我问他。   “给你送点东西。”他手上拎着一盒香喷喷的小笼包,冲我扬了扬。   陈鹰的手上也还拎着他带来的早点。   操,怎么又来了,这俩是把我当饿死鬼吗,一个接一个地送吃的。他们不嫌烦我都嫌烦了。   “那……我先走了。”陈鹰被夹在我俩中间,不知所措了许久,才低声和我说了声。   我不想面对梁枝庭的骚扰,陈鹰至少比他人品要好多了,想也没想,说道:“我送你。”   梁枝庭脸上的表情似乎微妙地僵住了:“……”   “啊?”陈鹰则是明显感到意外,都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怎么,不想?”我挑眉反问。   “想,想的!当然想你送我!我们走吧!”   我关上门,和陈鹰并肩走向楼梯口。   电梯门合上时,缓缓关上的缝隙中,我看到梁枝庭还依旧站在我的房门口,脸对着电梯的方向,离得太远了,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直到门扉彻底关上。   下行的小小电梯厢里只有我们两个,陈鹰咳了一声,说:“谢谢……你送我。”   瞥了眼他泛红的耳根,我眼都不眨:“别误会,我只是想出来静静。”   “啊……”陈鹰蔫吧下来,好一会儿又抬起头,说,“小藜,你对面那个邻居,应该不是我的错觉,感觉他不像是什么好人。”   说的没错,梁枝庭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问:“怎么说?”   “你看啊,我都不认识他,可他每次看到我,眼神都特别奇怪,昨天也是,视线凉飕飕的,我又不是他杀父仇人,他一脸凶相,跟要宰了我似的。”   我冷笑一声,心中有了猜想。梁枝庭那玩意儿来者不拒,别是瞧陈鹰颇有点姿色,看上他了吧。想象这俩人搅和在一起的画面,噫,真怪重口味的。   我和他一起沿着楼下小道,绕着人工湖边走了片刻,今天太阳很好,晒起来整个身体都暖呼呼的。   我往湖边长椅上一坐,说:“行,那你走吧,我坐一会儿。”   “我陪你。”陈鹰立即坐到我身边,殷勤得不行。   我拿这家伙也没办法,就随他去了。   春风拂过,湖面波光粼粼,路边上盛开的花树飘下几片花瓣,落在我肩头,膝盖。   我捻起膝盖上的粉色花瓣,用指甲在上面掐,掐出一道道泛着汁水的小月牙。   心情因此好了不少,偏偏这时又有个煞风景的人张嘴打断我的休闲时光:“小藜,你就没打算,再重新试着谈恋爱吗?”   怎么又扯到这个话题了。   我头也没抬,用之前的借口随口敷衍:“我说了,我丧偶。”   “那总要重新有个人来照顾你。”   “我不靠人,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你要为你的未来打算。”陈鹰就差没明说他希望这个‘未来’里能有他一席之地了。   我厌烦了,吹掉手里那片被我掐得破烂的花瓣,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话题突然跳到‘丧偶’的原因问题上,他愣了愣,问:“什么?”   我扭头直视他,小声说:“我亲手杀了他。”   虽然是有意想要吓唬他,但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安静了片刻,没有我想象中的落荒而逃,而是问:“为什么?”   居然还问凶手为什么。我道:“因为我讨厌他。”   陈鹰摇摇头,我以为他要反驳我,他轻轻说了一句:“你不讨厌他。”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讨厌他,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这下换我愣住了。   他说什么?难过……我?   说什么屁话。   “你每次提到他的时候,看起来都很难过。”他道,“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我当然不后悔。   本应该爽快地回答他,话却在喉咙里翻腾,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他拂掉我头发上的花瓣,语气柔和:“不管你过去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只要你想,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担面对。”   脑袋后仰,我躲开他的手,逃离这个明显暧昧的动作:“你都不了解我,说这些不是太绝对了吗。”   “如果你愿意,可以让我了解你。”   “等你完全了解我之后,就会讨厌我的。”我呢喃道,“……没有例外。”   湖面上飞过几只白色的鸟,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道破开的涟漪。   “他煮了一碗面。”良久,我开了口。   陈鹰没有说话,他可能无法理解我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可他没有打断我。   “很难吃。”   “可我后来突然又想吃了,面却被倒掉了。”   陈鹰安安静静陪着我在湖边坐了很久,坐了大概两个多小时,我穿的少,风都开始有些凉了。   我也想回去了。   陈鹰和我道别离开后,我又在湖边上站了会儿,抓了几片花瓣揉在掌心里玩。转身离开时,我朝上面看了一眼。   高高的小区楼户型基本上都差不多,全是露天阳台,我站在自己现在入住的楼栋下方,正好看到某一层的阳台上站了个人影,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就是在看着我。   谁知道他看了多久。   我又出现幻觉了。   它之前也喜欢这样看着我,等我回家。   我抬脚上楼,到达家门外,我没有进门,而是双臂环胸倚在房门口,看着对面紧闭的门扉。   果然,一分钟过后,对面的门开了,梁枝庭走了出来。   手里拿着一件外套。   “外面风大,出去怎么也不穿个外套。”   他伸手要把衣服往我肩头上披,我后退一步躲开。   死死盯着他微微变色的镜片,那双眼睛被很好地藏在后面,我瞧不真切。我问他:“你这么不要脸地对我献殷勤,付倩知道吗?”   他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讷讷问:“什么?”   见状,我环在胸口的双臂放了下来,眉心蹙起:“怎么,你不认识付倩吗?” 第38章 同样的人,不同的答案   我的目光直勾勾地刺向他,心脏莫名跳得有些急。   他眨了眨眼,让我意外的是,他这次倒并没有安静太久,很快答道:“我只是想暂时一个人住,清净下。”   ……   这个回答挑不出什么毛病。听起来很符合我之前的猜想,他一个人搬到这里来,果然是和付倩有关,至于付倩有没有撕破他的伪君子表皮,我并没兴趣知道。   心跳又慢慢恢复平静。   我压下身体里那股未知名的躁动情绪,不刻意去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也是,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可笑的事。   那个东西已经永远不存在了,分明是我亲眼目睹的不是吗。   亲手毁了它,又去想它,南藜啊南藜,你怎么可以这么贱得慌。   我转身开门,烦躁不已:“你需要清净,我也需要,不要再来烦我。”   对,一定是梁枝庭总在我面前晃悠,我每天都看到他这张脸,自然就勾起了我不想记起的那些往事,全是因为他,我才会变得不正常。   “你和他聊了什么?”   他忽然又问起了我和陈鹰的事。   我踏进屋内,关门,没好气地回:“关你什么事,滚。”   和陈鹰聊了会儿天,把我的心情聊得一塌糊涂,我在屋里神经质地走来走去,从厨房走到阳台再到卧室,来来回回逛了好几圈,实在受不了身体里的憋闷感,咕嘟嘟闷下一瓶酒,蒙着被子倒头就睡。   这一觉我中途迷迷糊糊醒来几次,都懒得起床,翻个身继续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最后被陈鹰一通电话叫醒。   本来想挂断,手一抖按错了接听,还不等我说话,陈鹰的声音就从听筒里涌出来:“小藜!你猜我看到谁了!”   声音大到我耳膜都要破了。   “我遇到你对门邻居了!”他当然等不及我说话,自顾自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他身边跟着一个美女,两个人勾肩搂腰的可黏糊了,这家伙真奇怪啊,行为举止上对你那么主动照顾,一副看上你喜欢你的样子,背地里却和别人拉拉扯扯,就是个渣男啊!”   我呵呵无声干笑起来。   才发现吗他?   我早领教过梁枝庭的人渣本色了。   “你就是想说这个?”我眼睛都睁不开,含糊道,“我挂了。”   “别别别!你不来看看啊?”   “啧,”我拧起眉,不理解陈鹰这小子的脑回路,“这有什么好看的。”   “话不能这么说,”陈鹰道,“你看啊,他不是从搬到你家对面之后就一直在骚扰你吗,那你现在过来抓他个正着,不就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拆穿他的海王真面目,让他以后不要再来烦你,你不就可以清净了?”   “……”   我要怎么和陈鹰说,我之前已经拆穿过他一次了,还闹到了警察局,但也不妨碍梁枝庭现在继续骚扰我。毕竟有的人,不光是脸皮厚,必要的时候可以连脸皮都不要。   梁枝庭就是这种人。   “不去。”   啪,我挂了电话,挂下还没几秒,陈鹰又打了进来,我直接关机继续睡。就在我快要陷入熟睡状态时,被一阵焦急的敲门声砸醒。   “唔……”   枕头捂到头上,我直接装死,死了好半天,砸门声还在继续,有愈演愈烈的架势,陈鹰在外头大声嚷嚷:“小藜!小藜!别睡了快起来!!”   这混蛋!   我气得跳下床,直冲门口拉开门,怒吼:“你有病啊!”   陈鹰一点不生气,推着我的肩膀挤进我屋子里:“快快快,穿衣服!去晚了逮不到人了!”   我不动,他催我:“你愣着干嘛呀!快走啊!我特意来接你的!今天我一定要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被他搞得心力交瘁:“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用去看我也知道。”   “不行,你今天必须当场去逮他,让他尴尬,让他出洋相,不然他以后还会缠着你不放的!”   “你干嘛非要我去……”   陈鹰抓起我丢在床头的外套就往我身上披,打断我的话,嘻嘻一笑:“我的竞争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   “……”   耐不过陈鹰的再三催促胡搅蛮缠,无法,我最后还是被他拽出了门。   在市中某个大型会展中心,今天举办了一场游戏发布会,陈鹰就喜欢玩游戏,这种活动他自然不会缺席。他就是在这里偶然遇到了梁枝庭,才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我不来,他就直接上门来强行拽我。   展会里都是人,走几步就要和一个陌生的人发生肢体上的摩擦,我捂着鼻子,实在受不了密集人群中的这股热潮汹涌的人味,我不止一次想掉头离开,陈鹰死死拽着我不肯我走。   他拉着我的袖子,在前方开道,我躲在他身后,尽量避免和人流碰到。他疾步走得飞快,我勉强跟着他,鞋都快跑丢了:“你慢一点。”   “跑慢了他就跑了,你见不着了!”   跑了就跑了,见不着就见不着了。   哄闹的人声和鼎沸嘈杂的游戏背景音混合在一起,吵得我耳膜发胀,脑浆都要炸开。   终于,在人流中逆行了大概十分钟左右,陈鹰拉着我躲在一个立牌后面,示意我往远处看。   我往陈鹰的视线尽头看过去,在一个巨大的广告屏前,我看到了梁枝庭。   屏幕上放着某款游戏的宣传片,有不少人驻足观看,虽然不甘心,但不得不承认,尽管梁枝庭内里已经脏成一团恶臭的黑棉絮,光从他的表面来看,他仍然还是一件镀了金的完美艺术品,挑不出任何瑕疵,任谁都会一眼就能看到他。   梁枝庭身边还站着一个卷发美女,不过不是上次婚宴上的女人,显然又换了一个。也是,鱼塘里总逮着一条鱼吃,吃多了总会腻味,需要换个新口味尝尝鲜。   梁枝庭今天没有戴眼镜,搂着女人的腰,时不时和她亲昵耳语,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开怀大笑。   陈鹰见状,在我身旁用鼻子哼出一口气:“瞧他笑得那样儿,花心大萝卜。”   我瞟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因为被强行打断睡眠,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看也看到了,我可以走了吧。”   “不行!来都来了,咱们一定要去打他的脸!”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干脆闭上眼睛站着打盹。   没几分钟陈鹰突然兴奋地小声叫起来:“她走了!现在就他一个人了,我们赶紧上去!”   我抬头一看,梁枝庭果然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那个卷发女人不知去哪里了。   陈鹰拉着我往前冲,冲到梁枝庭面前,陈鹰高高昂着脖子,就差没用鼻孔说话:“哟哟哟!这是谁啊?和美女约会,好雅兴啊!”   梁枝庭看了他一眼,弯起嘴角,轻声问道:“请问你是?”   “……”陈鹰噎住,半晌,俯身到我耳边嘀咕,“你瞧瞧他,被我们撞见了居然就干脆假装不认识我了,真他妈会装。”   因着陈鹰的动作,梁枝庭这才看到他身边站着的我,看到我的那一秒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很快就自然地恢复成一张笑脸:“好久不见,南藜。”   好久不见?   明明昨天才见过。   “什么好久不见,你装什么装啊!”陈鹰显然和我一个想法,他的嘴巴比我快,很干脆地顶了回去。   梁枝庭又仔仔细细看了眼陈鹰:“抱歉,我们……认识吗?”   表情,神态,都不像是在演戏。如果是在演戏,那他演技也太好了。   “喂你……”   陈鹰又要说话,我伸手拍在他胸口,打断他的话。陈鹰虽然疑惑,但还是强忍着没再吭声了。   我直视着梁枝庭的脸,盯着他眼眶里那双漆黑的眼珠子。须臾,我装作无意问起:“付倩呢?怎么没看见她?”   梁枝庭一耸肩,坦然道:“离婚了。”   我一怔。   「我只是想暂时一个人住,清净下。」   一夜之间,同样的人,给了我不同的答案。   某个猜测又火烧燎原般袭进我的白骨之中,烧沸了我的血液。   梁枝庭单抽插兜,眉眼弯弯,一派温柔之色:“说起来也要多谢你,因为你的缘故,她的观察力比以往更仔细了点。”   我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我和他当初那一架闹到警察局,付倩可能无法理解她的老公为什么会和我这样的人起冲突,明明都被我揍成那样了还愿意和我和解,她一个能力优秀的白富美,当然不是什么单纯小白花,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了心眼,最后在结婚的一年里发现了梁枝庭出轨撩骚多次的证据,离了婚。   没了付倩,梁枝庭这个想榜上有钱老婆从而飞上枝头的富贵梦自然便碎了。   要不是陈鹰在,梁枝庭估计现在就要本性毕露,破口大骂我这个贱货了。   我冷嗤一声,回:“那还真是我的荣幸。”   梁枝庭嘴角不甚明显地抽动了一下,看得出他应该很想冲我发火,可他视形象如命,仍旧维持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笑脸。   为了彻底确认心里的猜测,我问他:“那你现在住哪里?”   陈鹰听到我这问题,狐疑地“嗯?”了一声,我没有理会。   梁枝庭看了一眼陈鹰,又看了一眼我,笑了,他朝我勾勾手指,示意我附耳过去,我为了得到答案,勉强把耳朵凑了过去,梁枝庭接下来的话顺着我的耳廓淌进耳道,在我的大脑中嗡嗡流窜,他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说:“怎么,你身边这一个男人还不够满足你?可以啊,你要是想和我玩玩,我们今晚约个时间?”   他误会了我这句话的意思。   但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性子。   从他身上,我并没有品出一丁点怪异的违和感。   我直起身,嫌弃地揉了揉耳根,也笑着回:“不用了,我没时间。”   “我走了。”我对陈鹰说了一句,就头也不回地往回走,陈鹰怎么在后头喊我,我都没停下脚步。   我从没有一刻希望下一秒就能瞬移到家。   陈鹰还没玩够,留在了展会中心,我一个人回了家,气喘吁吁出了电梯,果然,一个熟悉的人影靠在我门外,垂着脑袋,听到我的脚步声,抬头看了过来。   依旧是那一副无框眼镜,依旧是那一副平淡的神情。   见到他之后,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   我上前,在他面前站定。   他问我:“你去哪里了?”   我没答,扭头,他房门敞着,我很轻松地能够看到屋里的样子,餐桌上摆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以及两双碗筷。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轻飘飘响起:“饿了吗?要吃一点吗?”   这桌饭菜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我大概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般执拗地邀请我一起共餐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问他这种问题。   他停了几秒,郑重回答:“喜欢你。”   我的呼吸成了滚烫的岩浆,喉咙融化,声音也哑了:“你喜欢我?”四个字,用气音才勉强完整说出。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向前迈出一步,猝不及防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双手交握在他颈后,他明显露出一分诧异的神色,但并没有躲。   手指撩着他耳边的发丝,挑着他架在耳朵上的眼镜腿,他没有动过,任我玩他的头发和眼镜。少顷,我呢喃问道:“那你想做吗?”   他歪头看我,没说话。   “和我。”我说完剩下的两个字。   话音刚落,他还没回答,我就踮起脚尖,仰头吻住了他。   熟悉的触感,温度却是陌生的滚烫。   事出突然,他呆呆的没有及时回应我,我从他的嘴唇上移开,亲他的鼻尖,脸颊,最后来到他的耳垂,呼吸打在他的耳廓。   我的视线落在他的左耳后方,手指不动声色拨开遮挡在那处的碎发,发丝下,——一个小小的圆形伤疤显现在我眼底。   呼吸停滞,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腿脚发了软,失力往下滑。   他环着我的腰,托着我的身体,不让我狼狈摔下。   躯壳寒凉如坠冰渊,血液却滚烫涌动,皮囊和灵魂的冰火两重天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   “阿庭。”哆嗦着,我低声喊他,声音都在颤。   闻声,他看向我,镜片后的眼睛弯了起来,似乎在笑,他亲着我的额头,温声回应:   “我在,小藜。” 第39章 屡教不改,执迷不悟。   他耳后的伤疤是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的开关不见了。   以往,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受制于这个小小的东西,后来学聪明了,就不肯让我再碰。现在敢这么放松警惕,怎么,是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弱点,无所畏惧了吗?还是说,他自以为能装得天衣无缝,我绝对认不出他?   确认他就是那只被我毁去的人偶之后,脑海里顷刻间思绪翻飞乱作一团,太多太多疑问排山倒海一般倾覆而下。   为什么会回来?   我明明把它毁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他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出现在我面前?甚至从他的外表上来看他完全与正常人无异,那些属于人偶的肢体接缝痕迹也全都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找到我之后,为什么又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不来和我当面对峙?   是在怪我、怨我、恨我吗?   我和他纠缠着进了屋,两个人踉踉跄跄撞开虚掩的房门,眼前视线晃晃荡荡一片模糊,他揽在我腰间的手很用力,我整个身体几乎被他微微抱离了地面,只能靠脚尖才勉强能够踩在地上。   双手搭在他肩膀,费力地承受着他的亲吻。   晕晕乎乎时,后背一痛撞上门板,门哐地关上,他俯首又更深地亲下来,就这么把我按在门后,接吻的力道倒是比刚才要热情得多。   我没有特意算,但可以感觉到亲了很久,嘴皮子简直都要亲麻木了他才松开,我轻轻喘着气,手掌下移,贴在他左边心口,掌心下是他跳的略微急促的心跳。   一年了,他的变化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些。   他在我鼻尖上轻啄一口:“饿吗?”   我看都没看那桌饭菜,摇摇头,贴近他,呼吸浮动在他耳畔,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闷闷响起,是一种亢奋迫切的语气,说道:“我要你。”   三个字便成了吹过微弱将熄火星的那阵风,大火燎原而上,我与他皆置身火海。   他腾地将我抱起大步走进了卧室,重重陷在床单里的时候,我已经烧得失去理智,无法思考了。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怎么了。   大概是疯了。   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主动说出这种话,主动要求和他做这种事。   我不该这样做的,可不管我的大脑怎么下达「拒绝」、「反抗」的命令,身体机能各个部门发出警报声亮起了刺眼的红灯,最后还是纷纷罢工,彻底不听使唤。   把那些十万个疑问统统抛诸脑后,我现在只能想到一件事,其他的……去他妈的!先让我做完再谈其他!   脸颊滚烫,应该红成了夕阳,我半睁着眼睛,觑见他脸上碍事的眼镜,伸手去摘,他偏头不动声色躲开,我的手指扑了个空。   本来是想看看他的眼睛来着,算了,不让摘就不摘吧。   我抱着他,把自己送过去,轻声喊他:“阿庭……”   我都准备好了,这家伙却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松开我,直起身子,安安静静坐到床边上,开始一颗颗扣上他被我解开的衬衫扣子。   ——一副不打算继续的模样。   我眼睁睁看着他把扣子重新扣到领口最上面那一颗,包裹得严严实实。   靠!搞什么?!   我腿都他妈的岔开了,他给我搞这一出?!   “我有些……感冒,别传染给你。”   借口!这是什么烂借口!什么感冒,你他妈要是能感冒我他妈就能变成外星人!是了,一定在恨我,在记恨之前的事情,所以想借此来羞辱我?没门!说到底不就是不想吗?装什么装,你不想难道以为我就很想吗!   一个破人偶居然他妈的不识好歹!   我向来素质堪忧,既然别人都这样对我了,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起身捡起扔了一地板的衣服套上,皱巴巴的。   操,怎么脱我衣服的时候不见你不想,好好的衣服揉成这样,我看他就差没当场撕了!   混蛋。   回来干什么!尽给人添堵!   我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往大门走,途中能看到他屋子里的摆设,冷清到不可思议,分明屋里摆满了家具,可是除了桌上那一桌刚做好的菜,其他地方,压根就感觉不到一点人气。   也是,毕竟屋主严格来说也算不上人。   “藜……”   我开门时,听到他似乎在身后喊我,我没回头,砰地重重摔门离去。   回到自己屋里,我想来想去还是气不过,对着空气抡了一套组合拳。   抡得胳膊都要甩出去也没解气,倒是出了一身汗,暗骂着进浴室洗澡,我得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还残留着未散去的粉,嘴唇也像是生吃了两个小孩那么红。   “啊——!!!”   我仰天咆哮,憋不下这口气,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结果他居然还那反应!送上门的肉都不吃,把我当什么了?!我再烂,至少肉还是新鲜的吧?   我瞟了眼镜子,撩起衣服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应该……新鲜吧。   艹,想什么呢我,居然被他轻而易举搞得要来怀疑自己?脸和一世英名都丢光了!   我拿出手机拨打高望的电话,一直等到铃声自动挂断,高望也没接。我又打了第二通,第三通……二十多个电话拨过去,那边都没人接。   不是吧?至于这么嫌弃我?   我坚信人偶现在能回来肯定有高望在从中作梗,不然他都被卸成一箱零件了,怎么可能还会长脚跑回来?   这个高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好啊,不接我电话是吧,我总能找到你。   连夜,我订了机票,飞去了蝉溪。   高望,别让老子逮着你。   到达人偶店时,已经接近第二天中午了。   我一路上都没吃东西,饿得眼冒金星,结果穿过竹林,人偶店大门紧闭,高望不在。   去哪里了?   我上前敲了两下门,贴着门板听里头的动静,安安静静的,确实没人在。   我又给高望打了个电话,仍旧是没人接。   无法,我只能院子里找了个小板凳坐下,等高望回来。   等了两个多小时,没等到高望,等来了那只熟悉的小黑狗。   它又长大了不少,见到我扑到我脚边摇尾巴,和以往一样热情。我摸了把它的小脑袋,它十分活泼地叫了一声,随后垂着尾巴在紧闭的大门口绕了几圈,又默默跑回我脚边,趴着不动了。   “你也来找高望啊?”我对着它自言自语,“我也来找他,那我们一起等吧。”   我以为接下来能等到高望了。   又等来一个小姑娘。   十四五岁,一身漂亮的碎花裙子,她从竹林里出来,看到我有些惊讶,随后瞥见我脚边的小黑狗,喜道:“黑豆,你果然在这里!”   见到她,小黑狗依旧趴在地上,尾巴却在慢悠悠地摇。   我想起高望之前说,有个小姑娘领养了这条小黑狗,应该就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吧。   她走上前,把黑豆抱进怀里,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好奇地问我:“你是?”   “我找高望,”我问,“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她面上笑容一僵,下一秒缓缓消失不见,眼眶里亮晶晶的,低声说道:“他已经去世了。”   霎时间,好像被雷劈到,我愣怔着,足足两分钟才僵硬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不敢置信:“他……死了?”   小姑娘点点头:“就去年的事情,尸体还是我发现的。”   “那一天,黑豆又不见了,我虽然领养了它,但它还是隔三差五就往高望这边跑,我就来这里找它。谁知我到这里的时候,就看见高望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我以为他在睡觉,就去喊他,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去年,去年什么时候?   去年我把四分五裂的人偶交还给他的时候,他分明还活着。是在那……之后不久吗?   怪不得了。   怪不得他后来就怎么都没有接过我的电话,我还以为是他不想接,原来竟然是……   “高望人很好的,也很善良,可惜他在这小村子里也没个亲人,后来我喊我爸爸来,简单给他办了后事。”   小姑娘说到这里摸了把眼泪,她怀里的黑豆去舔她的脸,呜呜地叫。   我心头五味杂陈,问道:“他……骨灰葬在哪里?”   小姑娘指了指竹林,说:“那里面。高望生前有一次和我闲聊说起过……”   「如果明天我就要死了,今晚我就会在竹林里挖好坑躺进去。」   小姑娘问他:“为什么要埋在竹林里?”   高望说:「我要和我的爱人在一起呀。」   “我其实没听太懂,但我想如果高望知道,也肯定会希望我这么做,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如果高望泉下有知,不知道他能不能开心一点。”   竹叶簌簌摇动,我忽地想起高望深夜独坐在这竹林边的寂寥背影,半晌,喃喃开口:“他会开心的。”   小姑娘抱着黑豆离开了,我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天渐渐暗下去。   在屋子四周转了几圈,找到我当时留宿住过的那个房间,我记得那个房间里的窗户插销很旧了,关不严实,从外边用点力气应该可以打开。   我试着从外面抵着窗缝推了推,还不等我怎么用力,窗户就弹开了一条缝,比我设想的还要轻而易举。   我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久不住人,屋里积了一层灰尘,扑面而来一股发霉的潮湿味道,我捂着鼻子咳了几声,等适应这股味道之后,这才把窗户关好,打开灯。   惨淡的灯光洒下,屋里还是我之前见过的陈设,一点没变。   红木柜台上的煤油灯早已干涸,高望的那些人偶柜也一点没动,唯一不同的,就是玻璃柜上多了很多灰,不少地方都结了蜘蛛网。   没人清理这些东西。   辛辛苦苦做的人偶,就这么被闲置了。   我掀开里屋的帘子,摸索到墙壁上的开关按下,青白灯光下,我沿着楼梯往下面走,去到他的工作室。   脚踩到最后一层阶梯时,我得以看清此时工作室的全貌,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眼前所看到的场景,着实令人出乎意料。   小小的工作室里器件七零八落掉得到处都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强盗打劫过。   如果是这样倒不至于这么震惊。   在厚厚的积尘之下,地板上,交错遍布着一道道类似于某种物体爬行或者拖行而过的痕迹,道道清晰明显,连这一年以来攒下的灰尘也无法覆盖住。   就像是,在漫长得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遥远时光里,有一个东西,拖着残缺不全的肢体,费力地在这小小四方牢笼之地里爬行、挣扎、求生。   不知因何而坚持,也不知放弃为何意。   只是屡教不改,只是执迷不悟。 第40章 “死也不会放你走。”   凌乱的桌面上,在一堆杂物里,我看到一颗顽强跳动着的心脏。落满了灰尘,乍一看和满屋子里的垃圾没有任何区别。   是高望先前给我看过的,属于他的人偶的那一颗。   如今这颗心脏被丢弃在这里。   而在很多年以前,它还好好地生长在一个人偶身体中。   我不知道高望死前的那段日子里有没有想过要如何处理这颗心脏,或许,他是打算就如现在这般随意把它丢在这里任它自生自灭;也或许,他可能已经找到了处理的方法,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先咽了气。   我走过去,将那颗心脏拿了起来。   这颗心脏起先跳得很平稳,落到我掌心之后,先是急速跳了几下,随后又骤然慢了下来。这样子像什么呢?像是一只和主人走散之后,留在原地等待的狗,等了一段漫长的时光后,猝不及防被人摸了脑袋,它高高兴兴摇着尾巴满怀期冀抬起头,却发现摸它的只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从惊讶,到期待,高兴还没彻底涌上,失望就接憧而至。   这颗心脏似乎也在瞬间发现了我并不是高望。——虽然我也搞不懂这东西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说它是东西不太准确,可要说它是器官,也不至于。毕竟它的主人只是一个人偶而已。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偶会回来找我是高望在其中搞鬼,可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我将那颗心脏放回桌上,低头望着地板上的爬行痕迹。一个激灵想到什么,抬头四处张望,在天花板墙角,看到一个摄像头。   我想也没想就去开高望的电脑,也不在乎键盘上的灰尘沾了我一手,好在电脑没有密码,我在里面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这间屋子里的监控记录。   高望应该有定时打理这些视频,里面的记录还完整的保留着。   我找到一年前我交还人偶的日期,全神贯注地往下看。   人偶还给高望的第三天,他出现在这个工作室里,手上提着我无比熟悉的绿色行李箱。   他蹲在地上把行李箱打开,从那堆肢体零件里取出了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手里端详良久,才起身把它放在了桌上。两颗心脏,一大一小摆在那里,画面诡异又怪诞。   他的监控视频里有声音。我听到高望在放下心脏时,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在叹什么。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高望没有再进这个工作室。   行李箱依旧敞在地上,里面的大部分东西被他分门别类收在屋里的各个角落,箱子里只剩下人偶的头颅,以及散乱的部分肢体。   桌上的两个心脏还在规律地在跳动着。   如果不是这两颗心脏,画面仿若定格。   一个星期后,高望终于下来了,他裹着厚厚的毛衣开衫,走得很慢,不停地咳嗽。他又瘦了很多,想来这个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了。   他下来后,拿起了小的那颗心脏,——属于我的人偶。   他把心脏放在了一个水池中,我看见他拿了三个试管,把里面的液体倒进了水里,没来由的,我的心提了起来。   那是什么?   倒到只剩下最后一瓶时,他的咳嗽猛然剧烈起来,咳弯了腰,手上的试剂管也掉落在地。他捂着嘴,脸苍白,似乎再坚持不住,挪着脚步艰难地出去了。   我屏息继续看。   可是日期一天一天往后,足足过了一个多月,高望都没有出现。   想也知道,大概这个时候,高望去世了。   随后过了半年多,监控里的画面都是一成不变。屋子里的物品渐渐开始积灰,我看得两眼发黑昏昏沉沉,就在我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画面中的某些东西有了变化。   ——行李箱里散乱的手臂,似乎动了一下。   幅度很小,像是我的错觉。   但接下来的视频证实了我并没有看错。   我不知道我的人偶是怎么做到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行李箱里,最先能动的是他的手臂,随后是手指。他动作很慢,却很坚定,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他才把行李箱里的所有部件组装好,只有一个上半身,一条手臂,完成之后,再平静地把自己的脑袋安上去,有时候动作过大,没有接好的地方又会掉落。   他没有腿,无法行走,只能靠一只不牢固的手臂爬行,艰难地在这屋子里找寻自己剩下的肢体,顺带寻找组装自己所需要的工具。有时爬到一半手臂掉了,他原地继续装上,失败数十次,百次,总有一次能成功。   寻常人几步就能走到的距离,他要花费几天,一周,甚至半月。   饶是如此,也从没有放弃的意思,他执着得让我害怕。   视频画面很清晰,我能看到他在爬行时,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可是他的声音很小,完全听不到。   我把电脑音量放到最大,耳朵凑近,费尽功夫,努力去听,终于听清了,那是一道道声若蚊蝇似的低语。   “藜……”   “南藜……南……藜……”   瞳孔紧缩成针。   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并不是在无聊地自言自语,他是在叫我的名字。   明明我将他芯片里的内容全都清除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记得我……   我怔怔坐在屏幕前,右上角的日期一天一天闪过。   又过了几个月,他终于在各个角落里找全了属于自己的身体零件,完整地把自己拼凑了出来。   他拿着工具一一给自己固定好,再磕绊着支撑自己的四肢,让自己的新身体重新学会走路。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的他。   地板上的这些痕迹,果然是他留下的。因为爬行的时间太久,留下的印记都无法被掩埋。   他来到水池前,捞起里面的心脏,擦干净,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他的心脏居然长大了很多,和高望人偶的那颗差不多大了。他的心脏上面还留有一点血红色的锈斑,是我当初滴在上面的血。   他捧着这颗浸染着我鲜血的心脏,又把它装回了自己的胸腔之中。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垂着脑袋,张嘴低低念了一声:“宝贝。”   我听得分明。   他能走路之后,就不怎么待在工作室里,我不知道他去外面干了什么,外面又没有监控。我只能跳着去找有他的片段。   某一天,他来了这里,拿起桌上一把小刀,盯着看了很久。   我正不解他的行为,他就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左耳后,毫不留情挖了下去。   心跳当场停了一拍。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在剜耳后的开关。   怪不得会留下那道疤,原来是他自己干的?   挖去开关的过程不太顺利,漫长得没有尽头,他起初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到后来,手上力道越重,他可能是再无法忍受这股剧痛,喉咙里迸溅出一声声凄厉嘶哑的惨叫。   我从没有听过他这样的叫声。   就连当初他喝下那瓶药剂之后,独自一个蜷缩在阳台时,也没有发出这样的声音。   很痛。   他痛得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可饶是如此,手上的力道却没有减去半分。许久之后,叮铃一声,小小的圆形开关掉落在地板上,滚了出去,撞在桌脚上,停下了。   完成这件事之后,他手上的小刀也猛地落地,刀尖上有血。   似是陡然被抽去了力气,他颓然躺倒在地,蜷缩着,躺了很久很久。   却笑了。   嘴角上扬着,十分愉悦,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心愿。   他就这么生生挖去了那颗小小的开关。   我震惊骇然,无法动弹半分。   还能说他是人偶吗?   这样的他,会痛会叫会流泪,甚至会流血的他,与人有什么区别?   最后来到一个月前,他再一次出现在视频里,戴着眼镜,穿戴整齐,已经是我熟悉的邻居‘梁枝庭’的模样。   他对着桌上的那一颗心脏说:“我走了。”   “我会找到他的。”   “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   “我不后悔,也不害怕。”   “我很想他,很想见他。”   “是啊,”不知道他和这颗心脏是怎么沟通的,又说了什么,但他突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我爱他。”   关了电脑,我恍惚了许久,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回神。   爱我?   又说爱我。我都那么对他了,他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这样的人,谁会真心又长久地喜欢我?   明明就连和我拴着一根脐带的亲妈都不要我。   童话总是美好的,故事里的主人公被坚定的选择,被毫无保留的爱着,过幸福又快乐的人生。   我一直以为这种感情与我无缘。   可原来,也许我早就得到了。   是啊,管他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人类,浓烈的爱意从何而来,这些又有什么要紧?   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吗?   我起身,躺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手指摩挲着那些爬行的痕迹。   他被我拆毁,又自己拼接好,不恨我,不怨我,还说爱我,即便被我删去了记忆也仍然还记得我,痛苦的时候念我的名字,好似我是他的精神支柱。   我这样不堪的人,居然也有这么一天。   我怎么可以现在才想通,我其实早就得到了一样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够轻易放手。   也许从那碗长寿面送到我嘴边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该放走他。是我蠢笨,傲慢,目光短浅。   我该牢牢抓着他,将他锁在我的身边。除了我,谁都瞧不见。   只爱我,只能爱我。   是啊,我是他的宝贝,不是吗?   脸,名字,是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他就是他,我要他皮囊下的那颗心脏,我要那个满心满眼只有我南藜一人的灵魂。   他不是替代品,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只属于我。   我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放声大笑,笑出了眼泪,濡湿耳畔。   是了,没错。   我凝视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嘴角都笑僵了,仍停不下来。   胸腔里喜悦蒸腾,如阴毒诅咒,我低声呢喃:   “死也不会放你走。” 第41章 衷心的好狗   离去前,我拿起了桌上那颗心脏。   学着监控视频里他的样子,我和这颗心脏说道:“高望死了。”   话音刚落,本以为不会有反应,可掌心里的东西却异常地飞快跳动着,像是有一个人在情绪激动地对我破口大骂。   我拿着它,沿着楼梯走到外面的小院子,走进了那片小竹林。   竹林里,我看到有一个小小的墓碑。是个双人墓,墓碑上有两个名字,一个新,一个旧。新的那个就是高望。   我把它放在墓前的泥土地上,说:“谁吃饱了没事干地来骗你。”本来还想加一句“自己看”,想想它只是一个甚至都算不上是真实肉块的人偶心脏,就把这话憋了回去。   这颗心脏原本还很激动地跳着,我把它放到地上之后,没过多久,它跳动的频率就慢了下来,似是在小心翼翼确认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一颗心脏说话,还多此一举告诉它高望已经死了的消息,反正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   想来,要是我不告诉它,它就这么一直待在那个无人问津的地下室里,就算日后被厚厚的灰尘淹没,被铺天盖地的蜘蛛网缠裹,它也永远这么跳着,永远痴痴等着不会再回来的高望。   永远不知道,就永远在等。   不知道被拆的只剩下一颗心脏的它会不会感受到难过。   等了五分钟左右,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就想把它拿回屋里,谁知当我仔细去看时,却发现这颗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惊疑不定,捡起来一看,手里的东西早已不再跳动,连一点轻微的幅度都没有了,冰凉,死寂。   仿若,它察觉到了掩埋在泥土里的那捧灰,认出了那是它等待许久的人。   苟延残喘到如今,高望没了,它的坚持也就没了意义。   于是,没有任何留恋的它,也就跟着高望一起死去了。   人偶的爱这么偏执吗?   认定了一个,就永远只是那一个。   爱人、主人。   执迷不醒,至死不渝。   该说是愚蠢,还是无知?   又或者……   不会跳的心脏,和玩具也没什么区别。   我刨了个坑,把它埋在了墓碑前的泥土里。   希望高望别来梦里骂我多管闲事。   做完这一切,我也不想在这里再多逗留,抓紧时间订票回了家。   毕竟我的人偶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我一路紧赶慢赶,到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一路风尘仆仆,整天下来都没吃什么东西,实在饿得不行了就随便在路边买了个鸡蛋灌饼几大口吞下肚,我的吃相吓到了摊主老头儿,我估计我现在憔悴狼狈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流浪汉。   吃饱了回去时,我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再擦去嘴边沾着的碎屑,勉强能看之后,又练习了一个完美的笑容,我打算在电梯门开启的那一刻就展现出自己完美的姿态。   他一定在我门口等着呢。   电梯门开启,我的笑容只来得及扬起半分,就僵在了嘴角。   他是站在我门外没错,可是他并没有在看我,而是在看他面前的一个女生。   二十岁出头,一头乌黑长发,巴掌大的小脸,水灵灵的眼睛,很漂亮,这么一个漂亮的女生,她在对着我的人偶笑。   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听到电梯开门的声音,他扭头看了过来,看到我的时候,眼神极为隐讳地带了些光彩。   行,算他识相。   女生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也条件反射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我,当然,只看了一秒,她就又回过头和他说:“那我待会儿在楼下等你!拜拜。”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进了不远处的某个房门。我道是谁,原来是漂亮的邻居妹妹。   我才走一天,就勾搭上人了。   能耐啊。   我一步步走到房门前,在他面前站定。   期间,他一直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状若随意问起:“那女生是谁?真漂亮啊。”   他沉默几秒,言简意赅地回道:“邻居。”   “是吗?她刚才和你说什么话呢?笑得那么开心。”   我明知故问,他没回答我,而是扯开话题:“你去哪里了?”   “随便走了走。”   说没有危机感是不可能的。   虽然高望的那颗人偶心脏让我确认了某些事,但我面前的这个大概已经算不上人偶了。   他不再需要身体里的那块芯片就能行动自如,不再有外部因素能让他强行睡眠。他有了自己的神志,有了自己的思想。他学会了伪装,学会完美融入正常人的世界。   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我确信他之前是喜欢我的,可是,现在呢?   以前,他能活动的地方只有我那一亩三分地的出租屋,整天能见到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而他现在有了双脚,他能走遍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他的眼里会出现许多许多不同的人类。   那会不会有一天,他见过了花花世界,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在这世道里就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死老鼠,没有任何优点,没有任何魅力,只会阴毒算计,怨天尤人。到那时,他会不会就会嫌弃我,厌恶我,不喜欢我了呢?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一无是处的我要怎么留住他?   比起我,刚才那个邻家女生不是更好?漂亮,嘴甜,会说话,从外表上来看,她甩我八条街还不止。……或许心灵上也是。   任谁在我们两个人里选,谁都会选她的。   如果刚才我听到的那句话没错,她是在邀请他,待会儿见?孤男寡女的,大晚上出去干什么?不允许。   谁同意你和别人出去的。   我必须要把他留下。   我想了想,问他:“待会儿有空吗?”   他一愣。   不等他回答,我就抢先说道:“有空就一起吃个晚饭吧,我还没吃呢,”我笑着伸出手指,抚上他的胳膊,“就我们两个。”   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了,我屏气凝神等他回复,莫名还有些紧张。   谁知他在这时竟然回头看了一眼那邻居姑娘的房门,这一眼把我看得火气直冒,干什么?这什么意思?我和你说话,你看人家房门干什么?就这么想和人家姑娘出去?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居然还他妈的给我犹豫?   看了一眼他就扭过头来,我却不想听他回答了,转身开门轰地把门砸上。   不识好歹,你就和你的姑娘玩去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憋了两分钟,还是忍不了,拉开房门,以为会在门后看到他,他却不在。   他……走了?!   这才两分钟,以前等一天都能等的人,现在两分钟都等不了吗!   我瞪向对面,愕然发现门开着一条缝,没有关上。   身体比脑子快,我走过去轻轻拉开门,呲溜一下钻进了他屋里。   咔哒,我把门轻轻合上。   他没有开灯,屋里有些昏暗,好在窗帘还拉开着,这个点城市夜生活正热闹着,灯火通明,外头有光透进屋子里,也能看到些东西。   我没在客厅里看到他,脱了鞋,赤脚往他卧室走,房门没关,我看到他背对着我正在换衣服。   火气又上来了。   还是准备出去?   晾着我不理,去和别人出门?   我是不是总要晚这么一步?   就像之前那样。   兴冲冲地给他吃了药剂,以为终于能甩脱这么一个大麻烦,谁知接下来就看到了他的芯片,发现他递给我的那碗难吃的面条原来是为了庆祝我生日的长寿面。   是后悔的。   可我不敢后悔。   事情已经做下了,如果我当时后悔,那就是要我承认我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是我一意孤行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我有可能亲手害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我的人。   我一直追求的幸福原本唾手可得,自大狂妄的我却不屑一顾,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我指尖流逝消散。   我可以承受不幸。   但我不能承受,——原来我的不幸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受不了。   于是我只能假装自己不后悔,不懊恼。   假装自己不在乎。   现在,他找了回来,我失而复得。   而监控的内容也告诉了我,他是为我而来,不惜一个人受苦,受罪,受痛,仍不放弃。   他说爱我,我也终于相信他是真心,相信我是他唯一坚定的选择。   我想通了,下定决心了,以为童话里的幸福生活终于要降临在我身上了。   可是为什么,我兴高采烈地回来,只才一天,他却变了样。   我又在重蹈覆辙了。   只要晚了一步,错了一步,就无法挽回。   ……   去他妈的。   我偏要挽回!   他换好衣服转身,看到我的时候一惊,连忙拿起放在桌上的眼镜戴上。戴眼镜的动作很急,不正常,像是怕我发现了什么似的。   他是不是还以为我把他当成梁枝庭呢?   真以为自己伪装的这么好,能瞒过我?   “你怎么……”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说:“门开着。”   上下打量他一眼,我赞赏道:“衣服很好看。”   他看着我,说道:“谢谢。”   我点点头,看了眼时间:“要出门吗?正好,一起走吧,带我一个。”   他默默从卧室里走出来,从我的肩膀旁边擦过去,去开大门。   我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把手掌放在了门把上,要往下压的时候,我眉头越拧越深,猝然出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因为我的阻挠,他的手就这么虚虚搭在门把手上,没能开门。   我仰着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直视他的眼睛,问:“你感冒,好了吗?”   “……”   我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指甲恨不得都掐进去,我等不了一时片刻,也受不了他要和别人出门一起玩。   我要被他气疯了。   火冒三丈,语气也急了,近乎逼迫:“好了的话,继续上次的事吧。”   我一把扯下他脖子上的领带,两三圈将他的手强行捆在门把手上,让他没法逃离。随后扯住他的衣领,仰头亲了过去。   他迟疑了几分钟没动,不过很快在我的强势攻势下,不再是木头似的杵着,似乎忍不下去了,终于开始反客为主。   我十分乐意见到他被我扰的方寸大乱的模样。   证明我还不是那么没有吸引力。   晕乎乎渐入佳境时,敲门声在极近的地方响起。   “你好了吗?”   门外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   邻家妹妹找来了。   我勾着他的脖子,以为他会对小姑娘的声音有所回应,还准备在他犹豫的时候用点强硬的手段来对付他,岂知定睛一看,这家伙自刚才开始,从始至终一双眼睛都只是盯着我,没有一丁点分给其他事物,——他的眼睛里只容得下我一个。   果然。   我心满意足,只恨不能趾高气昂地对门外的小姑娘炫耀。   我没有来迟。   他还是只属于我。   还是我那只,——衷心的好狗。 第42章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刚刚穿好的衣服被我这一番粗鲁的动作扯得一团糟,我乐不可支。   他的一只手被我牢牢捆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则紧紧将我圈在他的怀里。显然,他根本无暇顾及那一件件被我趁乱强行扒掉的衣服。   亲了许久,外头的人没等到回答,又敲了敲门:“你在吗?”   我半睁开眼,退开些许,他见我离开,急不可耐追上来想要继续亲我,我抬起手,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他眨了眨眼,似是迷茫疑惑我的拒绝。   我用气声问道:“怎么不回答她?”   “……”他顿了顿,没有出声。   叩叩。   敲门声一声声,砸在我和他耳边。   “感冒,好了吗?”我又问了他一遍,执着于从他口中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指尖点上他的鼻尖,滑到鼻梁,顶着他的眼镜镜片。都不需要我怎么用力,只需要轻轻一拨,他的眼镜就能被我取下来。   不过我没有这么做,只是用指甲盖缓慢地摩挲着他的镜片,耐心地等他回答。   他眼神躲闪着,不敢和我对视太久,四下环境光线模糊昏暗,我还是看到了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他仿若陷入了某种沉思,醒过神后,哑声回答我:“……好了。”   看样子是心里做了好一番天人交战,还是下定了决心。   我扬起嘴角。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需要想这么久?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我还能吃了他?   嗯……这话说的也不太对,怎么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吃’呢。   我刚要去解开他的手腕,他便低下头猛地夺去我的呼吸,也没看他怎么用力,撕拉一声,好好的一根领带竟然生生被他蛮力挣断,像一条被拦腰斩断的蛇一样挂在门把手上摇摇欲坠。   好家伙,我都忘了,他以前可是连皮带都能挣断的人,一根领带又算得了什么?敢情刚才是假装在陪我玩呢?   我不喜欢他脸上的眼镜,伸手摘下,随意丢到身后不知道哪个角落。还不等我看清他的眼睛,他就突然扯过门把手上的半截领带,直接蒙在了我的眼睛上。   眼前霎时一片漆黑。   我的脚离了地,被他抱了起来。   “不让我看啊?”我任他抱着,在他怀里找个舒适的位置窝着,抚摸着眼睛上的领带,悠悠问道。   他默默走着,并不回答,直到我听到他踢开卧室门的声音。   我笑出声,算了,既然他喜欢这样,那就如了他意吧。   ……   一直折腾到大半夜,我实在坚持不住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入目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昨晚上的事情在我脑中苏醒,我立即想起了全部的事情。   卧室里只有我一个,他不在。   想喊他,喉咙痛得都发不出声音。不止是喉咙,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就没有哪里是不痛的。   不过,痛就痛吧,痛并快乐着。   我揉着脸,低低笑了起来。   我的衣服全部掉在了地板上,都被撕坏了,不能再穿,龇牙咧嘴龟速爬下床,我来到衣柜前,找了一件他的衣服就往身上套。   大了很多。   我赤着脚走出卧室,他背对着我在厨房里煮东西。   恍如隔世。   我走过去,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脸枕在他的背脊上。   他身子一僵,扭头看我。   怎么又把眼镜戴回去了?我心中嘟囔不止,仰着头,对他笑:“早。”   都中午了,不算早了。但他还是温声回了我:“早。”   “还难受吗?”   他见我软绵绵鼻涕虫一样地挂在他身上,伸手扶住我的腰支撑我,以免我站不稳摔在地上。   我顺杆爬着搂住他的脖子,道:“不,我喜欢。”   我之前哪里想过有一天这种事情会在我身上发生,不过当真的发生了,也没我想象中的那么难受排斥,反倒,我觉得我还挺享受的。   当然,享受的前提,是对方是他。   他真的是越来越像人了。   长大了很多呢。   各种方面。   他被我使尽手段缠住了一夜,门外的邻居小姑娘早就离开了,搅黄了他俩的出门,我心情大好。   他的厨艺见长,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至少,我没在餐桌上见到类似于那一碗焦黑的面条了。   我行动不便,坐在他腿上,他喂我吃。其实不是不能走,手当然也可以动,但我就乐意黏着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他身上攫取那湍急无穷尽的爱意。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吃了小半天,我突然问。   他拿着勺子的手一顿,道:“什么关系?”   我点点头。   他垂下眼,在思考。须臾,他抬起头,反而问我:“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他大概CPU都要烧了,算了,不为难他了。我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我爱你。”   他缓缓、缓缓睁大了眼睛。   瞳孔中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   这么惊讶,不相信吗?还是说不敢相信?……我之前对他是有多坏?好吧,可能真的有点坏。   我吻他的嘴唇,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一遍不信,就再说,说上一千次一万次,他总会相信。   “你……爱我。”他讷讷重复。   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将我抱得更紧,我有些呼吸不上来,但没有挣扎,任他用力抱着。   他的脑袋埋在我颈窝里,一直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许久之后,他问:“真的?……不是,骗我?”   心头蔓延上一丝酸楚,我搂紧他,道:“不骗你。”再也不骗了,我暗暗发誓。   闻言,他低低在我的颈窝里笑了起来。   我也弯了嘴角,甜蜜从齿间涌出,我认认真真用这辈子都没用过的严肃语气道:“阿庭,我爱你。”   他的手臂突然僵住,我正奇怪他怎么了,他就松开了我,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了以往,只能在他嘴边看到一点尚未来得及收起的笑意,不过也很快就不见了。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继续拿起勺子喂我东西吃。   他的样子太不对劲了,我刚准备追问,敲门声又响了。   他将我抱起放回卧室床上,再用被子盖住我的双腿,这才起身去开门。   我盯着他的背影,掀开被子跟了出去。   大门开着,他正站在门边和外面的某个人说着话。   我静悄悄往前走,终于走到某个距离时,我看到了门外的人。   ——果然,是昨晚上那个邻家姑娘。   她递给他一样东西,笑着说了什么,离得太远,我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是什么礼物吗?   他低头看了一眼,接了过来。   居然收下了!   ……   妈的!牙都要咬碎了。   他和姑娘说话说的入神,都没发现我走了出来。还是门外那姑娘从外面无意往里头扫了一眼,正好看到他身后不远杵着只穿着一件宽松T恤的我,话也停了,满脸写着惊讶。   她捂住了嘴。   见到她这样,他这才反应过来,唰得扭头,我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微笑垮了下来,立即板了脸,二话不说疾步走过来扯过一旁沙发上的毯子裹在我身上。   我死死瞪着他。给谁脸色看呢?怪我打扰他俩了吗?   “抱歉打扰了!我先走了!”那小姑娘慌慌张张叫了一声就走了。   我挥开他的手,将身上的毯子扔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又准备给我裹上。   我后退一步,问:“她给你什么东西了?”   “……”他居然没有反应,也不准备把东西拿出来。   怒火窜上脑门,愤然咆哮:“拿出来!”   他愣了好半天,才慢吞吞从口袋里把那小东西拿了出来,递到我眼前。   掌心里,是一个迷你的小萨摩耶摆件,吐着舌头在笑,它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做工精细的珍珠项链,项链中心是一颗小小的爱心。   什么东西!就这玩意儿至于这么宝贝?   我嗤笑一声,讥讽:“既然人家姑娘特意送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吧。”说完,我大步往门外走,他在我身后问我,“去哪里?”   “回去!省得打扰你俩约会!”我头也不回吼道。   我就这副打扮直接走出了门,也不怕别人看见,可我刚走出去一步,就被身后一股大力直接拖回了屋里。   门重重拍上。   “干什么!”我怒不可遏,气得胸口疼。   他抱着我,语气重了许多:“穿衣服!”   现在居然都敢大声和我说话了!敢不耐烦了?!   “穿不穿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挣扎着,吼他,“别碰我!”   吼着吼着,鼻子酸了,嘴僵了,眼睛也热了,滚烫的水液一串串滚落我的脸颊。   他看到了,表情一滞,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擦我的眼泪,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安抚我:“不要生气,你别生气……不是,不是的……”   他越是说话,我就越控制不住泪腺。   我想不通。   我知道我是个混蛋,做了很多错事,可混蛋不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吗?我知错了啊,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去做,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才拥有了他,为什么情况却会变得越来越糟,我只是晚了一天,为什么他就要和别人处得那么好,为什么我明明就在他身后,他却不会立刻回头看我了……   他被别人吸引了。   我再也抓不住他了吗?   我又要,再一次失去他了吗……   “不准,”我红着眼眶,凑上去亲他,嘴里满是咸腥味,警告,威胁,“不准喜欢上别人,不准和别人走,不准,不准。你只能有我一个,你只能爱我一个,不准离开我,你要是敢这么做,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的……”   他捧着我的脸,擦去我的眼泪,从我的话中逐渐理清了我生气的原因,竟然笑了,低头轻柔地回吻我:“没有约会,没有别人,只有你。”   亲着亲着又回到了卧室,厮混一通下来,又是傍晚了。   我趴在床上,一闲下来,又想哭了。   他在我肩膀轻轻咬了一口,捡起被我丢在地上的小狗挂件,摆在枕头边上。   我一看到这玩意儿就火大,抬手正要重新把它挥到地上,他按住我的手腕,说:“这是楼下店铺里搞活动出的限量摆件,她很喜欢。”   “喜欢干嘛送给你!”我声音都哑了,还是气不过大吼,吼得喉咙生疼。   他道:“活动限定情侣,昨天晚上就是截止日期,她很想要,但她是单身,没办法拿到,所以拜托我,帮她一下。”   手指微微蜷缩,我茫然地看向他。   “昨天,我在你门口等你回来,她急冲冲跑过来,问我能不能帮她一个忙。”   我猜到了什么,语气都弱了下来:“要你帮你就帮,你心这么好?不会拒绝?”   “本来是想拒绝的,可是她说……”他笑了笑,继续道,“她说,这个限量礼品很可爱,可以拿来哄爱人开心。”   我一怔。   他垂下眼,睫毛在眼睑下留下小半扇阴影:“我之前,惹你生气了。”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所以我才答应她。” 第43章 “他没有我不行”   ……什么嘛。这算什么,我胡思乱想这么久,一个人在这里唱独角戏,折腾来折腾去,嫉妒得心肝脾肺都要炸了,难受了半天告诉我,这原来只是一场乌龙?那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丢不丢人。   之前惹我生气?是指那天我想和他上床结果他却用蹩脚的感冒理由来打发我,我难得主动一次却换来他的无情拒绝,一气之下愤而离去,就是因为那件事吗?   被他拒绝之后我就飞去蝉溪找高望了,他该不会以为我是被他气得离家出走了吧?   ……不是没有可能啊。   这小脑瓜里成天都在想点什么。   半张脸埋进枕头里,我顺手拿起小萨摩耶摆件,拨弄着它脖子上那串同样迷你的珍珠项链。   “你能收下它吗?”他俯首亲在我额头,“不要生我的气了。”   我理亏心虚,小声嘀咕着,“你怎么不早说。”   “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喜欢。”他停顿些许,说道,“我哄人,没什么经验……是想,偷偷给你个惊喜的。对不起。”   说得好好的,最后又来句道歉。   你道什么歉。   怎么这么天真,就因为人家小姑娘的一句话,就相信只靠这么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就能哄好人,怪不得,怪不得他宁愿晾着我也要去拿到这东西回来,真蠢,明明他自己随便对我说两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知晓真正的原因后再往回看,这一堆事情之中……我好像太无理取闹了些。   我撇撇嘴:“那你答应我,以后不准再和别人靠那么近,尤其是人家未婚小姑娘,万一人家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怎么办,你别傻笑!我和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他笑弯了眼,柔声道:“听到了,不会了。”他细心替我理着颊边散落的发丝,“那你还生气吗?”   我摇摇头。别说是气了,现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好甜,甜得我浑身流淌的血液都变成糖浆了。   我俩就住对门,出去走两步就到家了,但从这天开始,我就没有踏入过我的家门,一直住在他这里,和他黏在一起。   吃他的穿他的,整天衣衫不整地满屋子跑,兴致来了就缠着他在我感兴趣的各个地方折腾胡闹,好好的房子,变成了我俩放肆玩乐的游乐场。他什么都依着我,对我言听计从。   酒池肉林不过如此。   我没想到自己开荤之后会变得这么可怕,累是累了点,但爽也是真的爽了。这事儿还有一个好处,至少我的睡眠质量大大提升了。   我以为这种安逸的日子要度过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我某一天睡了个下午觉醒来,发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阳台上眺望远方,安安静静的,神色冷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连喊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自那之后,我特意留心,发现他只会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默默露出那样稍显淡漠的冰冷神色。   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一副笑相。   他好像有点不开心。   我问过他几次,可他什么都不说。   后来某天半夜我从梦里醒来,愕然发现他就这么坐在床边上,低头静静凝视着我,不知道看了我多久。   屋里没有开灯,倏然在漆黑的屋里看到这么一个大影子着实有些吓人,我被吓得心脏突突直跳,很快意识到是他,这才冷静下来。   “怎么不睡?”我坐起身轻轻环住他的腰,问,“睡不着吗?”   他摇摇头,只是抱紧了我,不说话。   我轻抚着他的背脊:“你究竟是怎么了?最近这阵子都怪怪的。”   他仍旧沉默。   他好像有了心事。   而且还不愿意和我倾诉,这么憋在心里,会不会憋出毛病。   肯定又在乱想什么东西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逼问他自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得旁敲侧击让他主动说出来才行。   于是,趁着天气晴朗,我拉着他一起出门散心。   这个季节,附近的公园里到处都是踏青赏花的居民和游客,我和他混入其中,一起吹着柔和温暖的香风。   吹吹风,散散心,心情应该会好一点吧。他以前就很喜欢散步的。   我和他沿着小路往前走,几片花瓣落在他的头发和肩上,我喊住他:“等等。”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我抬手替他拂去落花。他垂头注视着我,我和他视线对上,冲他咧嘴一笑,他便也露出些许止不住的笑意。   人太多了,怕和他被人流冲散,我牵住了他的手。他愣了愣,随后握得更紧。   两个男人牵手很怪,一路上被不少人盯着看,但我不在乎。   “小藜?”   一个人忽地在不远处喊我,我循声看过去,不是陈鹰又是谁。   陈鹰拿着相机,身边还有几个和他同样年纪的男生,大概是他的同学们,趁着天气好出来一起玩了。   陈鹰冲他的朋友们打了个招呼,噔噔噔跑到我面前来。   “你怎么在……”嘴边的笑容在看到我和他交握在一起的手指后垮了下去,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又挪到我脸上,“你们?”   他说得点到即止,但我能明白,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陈鹰蹙起眉头,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想说很多话,却屏着一口气硬憋在肚子里,脸都憋紫了。   “我想吃那个。”我指指远处的玉米热狗摊子,他立即帮我去买。   支开他后,陈鹰终于开口了:“你和他在一起了?交往?”   我没想隐瞒:“是。”   陈鹰疑惑道:“为什么啊?这才没几天,你怎么就……你都忘了吗?你那天也亲眼看到的,他分明和女人暧昧不清,你怎么能和他在一起呢?你不是很讨厌他的吗?”   我没办法和陈鹰深入聊太多,也就不能告诉他,其实他那天看到的是于他而言完全是陌生人的梁枝庭。我打哈哈糊弄过去:“那都是一场误会。”   “亲眼看到的还能有什么误会……”陈鹰不甘心,说到这里还有些委屈,呢喃道,“为什么要选他啊,明明是我先来的。”   我望向远处,摊子前,他排在人群中,长相出众,个子又高,一眼就能瞧见。他看着招牌上的各种口味,似乎在思索给我买哪种。   我笑了笑,说:“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爱人。”   “……”陈鹰沉默两秒,“记得。”   “如果我告诉你,他没有死呢。”   陈鹰面露诧异。   “他不仅没有死,还回来找我了,费劲千辛万苦。”   陈鹰拧眉,忽然张大了嘴,惊道:“你该不会是说,他就是你……”   “是他。”我道,“先前因为一些原因,我没有及时认出他来,不过现在我能够确定了。”   “我和他,兜兜转转折腾了太久,责任基本都在我,是我自己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不相信他,不相信自己,所以导致后来发生了许多无法挽回的事情。”   四周人声嘈杂,我的声音不大,但陈鹰听得很认真,我相信他一字不落地全听进去了。   “但他现在回来了,我也终于想通了,我不想再失去他,不想过身边没有他的日子,我想弥补我犯下的过错,用我这辈子剩下的全部时间来偿还他。”   指甲抠着手里的相机,陈鹰憋屈得不行。   “他明明就很花心……”   我轻笑起来,不去过多解释什么,只是说:“他只爱我一个。”   陈鹰:“……”   我相信在陈鹰眼里,我一定被他冠上了一个‘顶级恋爱脑’的标签。   无所谓了。   “可是……”   他还要说什么,我打断他:“多余的话不用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你能祝福我的话,我会很开心。当然我也不强求你,说些什么都是你的自由。”   我诚心说道:“陈鹰,你人很好,谢谢你的礼物和关心,我很感激你,但除此之外,我对你没有其他感情了。我觉得和你做朋友还不错,如果你愿意,你会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但是,请你不要再说他的坏话,也不要针对他,不然我会生气的。”我的乌糟人生中,终于长出了唯一的软肋,就是他。   我不允许任何人贬低他,指责他,看不起他。——从今往后,连我自己都不可以。   “如果你怎么都容不下他,那我也容不下你。”   如果有个先来后到,那也是他先一步。   陈鹰被我堵得哑口无言,闷头沉默着不开腔。   “对不起。”   他的样子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我忍不住和他道歉。   他没有抬头,嘴里默默念叨着:“没什么对不起的……都怪我运气不好。”   我正想再和他说点什么,面前递过来一根冒着热气的玉米热狗。   他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纸盒子,果然,各种口味都买了一个。   我和他坐在路边长椅上休息,陈鹰和他的朋友们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两张长椅之间隔得两米远。   我吃了半根,余光瞥见他一直在看陈鹰的方向,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看什么呢?”   他把头扭回来:“没什么。”   热狗太咸了,齁得慌,我起身去路边的商店里买水。   等我再回来时,长椅上空无一人,他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连陈鹰都不见了。   我问另一边陈鹰的朋友,其中一个给我指了个方向:“他俩去那儿了,说是买点爆米花。”   我便顺着方向往前走,去找卖爆米花的摊子。   没走多远,爆米花摊子看到了,却没看到他俩,伸着脖子环顾四下到处张望,在乌压压的一片人头里,我看到了陈鹰一闪而过的影子,他板着张脸,像要吃人似的,动作诡异地钻进了一片景观小竹林里,身影瞬间不见了。   我直觉有什么事儿,穿过人群,轻手轻脚跟了上去。   越往里走,外面人群的声音就越来越模糊,似是蒙了层纱,声音嗡嗡地沉在水里听不真切。林子里很安静,只听得到双脚踩上枯叶的沙沙声。   奇怪,陈鹰那小子,跑这里来干什么?去哪里了?   “…别…得意什么?”   走了一会儿,蓦地听到了陈鹰的声音。   我立即屏住呼吸,踮起脚,缓慢地往前走,终于,透过层层树影,我看到了陈鹰,还有站在他面前的……我的人偶。   心头满是问号。   这两个人怎么跑这里来了?说些什么呢?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   陈鹰的怒吼响起:“你能骗过他,可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是什么德行的人!他现在就是被你迷惑了,你这个渣渣,他这么相信你,你不准再背着他乱搞听见没有!”   好吧,看来是为了我的事。   陈鹰忿忿不平:“你就装吧,小心别让我揪住你的狐狸尾巴!你要是敢欺负小藜,我绝对不放过你!”   “小藜?”   他抓的重点总是那么奇怪。   明明陈鹰说了那么多,他好像只听见这两个字一样。   “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陈鹰啐他一口:“废话!当然好了!要不是你,现在和他交往的人就是我了,哪有你的份!”   我扶额无奈。陈鹰这家伙,怎么说大话都不打草稿。   话音刚落,他轻嗤一声,态度轻慢,淡淡道:“凭你?”   “对!就凭我!”陈鹰被他瞧不起,气得面红耳赤。   “……”   闻言,他冷着脸,逼近陈鹰,他此时的表情不再是往日那般温和无害,而是遍布森寒阴霾,眸底涌动着近乎失控的嫉怒。   陈鹰显然也对这样的他很陌生。   莫名的,他往前走一步,陈鹰便退一步,从气势上碾压性地撕碎了他。   “不要对我的人起觊觎之心。”他抬手,毫无征兆地一把抓住陈鹰的脖子,五指收紧,我领教过他的力气,知道这一爪子扣在脖子上有多难受。   陈鹰猛地被掐,剧烈挣扎几下都没能挣开,急得险些踉跄倒地。   因为愤怒,我看到他的脑门上爆出了凸起的青筋,他冷眼俯视着陈鹰,寒声道:“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亦或将来,他都是我一个人的。只属于我。”   他一字一字厉声质问:   “小藜?谁准你这么叫?”   “又是谁容许你,插足我和他?”   陈鹰被他掐得快要喘不上气,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红再变紫,憋到只剩最后一口气时,脖子上的手倏地松开,陈鹰后退几步,空气涌入胸腔,他深吸几口气,捂着胸口咳个不停。   “离我的人远一点。”   他站在原地,对险些掐死陈鹰的行为丝毫不觉愧疚,轻声却笃定地下了结论:   “南藜离不开我,他没有我不行。”   脑袋嗡的一下,被这话重重砸晕了。   我捂住嘴,嘴角在掌心下不受控制地上扬起来,要不是情况不允许,我就要狂笑出声了。   作者有话说:   陈鹰(口吐魂烟):伊克斯Q司米? 第44章 “早安,宝贝”   我没有惊动他俩,又原路悄悄溜了回去。   坐了会儿,他和陈鹰一前一后回来,他面色如常,陈鹰蔫了吧唧,看向我的那一眼饱含了痛苦挣扎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爆米花呢?”陈鹰的朋友问。   “啊?……哦,排队的人太多,不想买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我故意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当即干脆否认,一脸平静:“没有。”   要不是我亲眼看到,真的会被他给骗住了。   我握住他的手,说:“那回去吧。”   “好。”   和陈鹰道别后,我和他一路悠哉地离开了公园。   本来今天叫他出门,是想让他开心点的,但被陈鹰他们一打岔,没能成功。   我急于想知道他闷闷不乐的原因,一个主意自心里油然而生。   走到半路,我头也不抬,拉着他随便进了路边的一家饭店,要了个小包厢,点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酒水上来。   “不是说回去吗?”他被我按着坐下了才想起来要问。   啵地拔开塞子,我倒满一杯酒推到他面前,说:“肚子饿了,吃了再回去,我请客。”   他若有所思地瞄了眼手里一直拿着的纸盒子,里面还有几根分毫未动的热狗。   一言不发。   我抿了一小口酒水,味道比我想象中的要辛辣,不是我喜欢的味道,但都到这一步了怎么可以半途而废?于是我硬撑着道:“陪我喝点。”   清醒着不肯说,我就不信你喝迷糊了还能守口如瓶。   人偶,酒量应该很差吧。   我就不信今天不能把话从你嘴里套出来!   一口气闷了半杯,胃里都要烧起来了,我一抹嘴,道:“你也喝呀!”   他静默两秒,默默拿起酒杯放到嘴边,喝了一口他就要放下,我忙抵住他的杯子不让他撒手,起哄道:“一口怎么行,干了干了!”   于是刚倒满的一杯酒被他几口喝了个底朝天。   我期待地看他的反应。   他面色如常,竟然一点事儿都没有。   ……靠,大意了。   酒量这么好的?   我又给他倒满一杯,说:“再喝!”   也不能光让他喝,会让他起疑的,于是我自己也跟着往嘴里灌酒。   他手掌捂住我的杯口,说:“不要喝太多。”   “知道知道,我有分寸的。”   我想拨开他的手,他不让,苦口婆心地劝我:“这样光喝酒不行,会醉的。”   就是想醉呀,笨。   “那点些菜吃吧。”   我扫码看了眼菜单,看清屏幕上的菜名之后,歪了歪脑袋。   怎么……都是情侣套餐?   算了,随便吧。   我随便点了两个套餐,服务员送餐上来的时候,我喝完了一杯,而他已经被我灌了两大杯,正在喝第三杯。哼,就不信你今天躲得掉。   “抱歉打扰了。”   送完餐后,另一位服务员又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支包好的玫瑰花,轻轻放到我们桌上。   “这是?”   “本店今天活动,只要是用餐的客人都能得到一件赠品。”她脸上挂着职业微笑,亲昵可人,“祝您用餐愉快。”   随后就退了出去,贴心地关上了包厢门。   我拿起那支新鲜的玫瑰放在手里把玩。   现在的店也太奇怪了,来吃饭的赠品居然是送花。   我慢吞吞折下那朵红玫瑰,抬手夹在他耳边。   他任我动作,期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把我看得心猿意马。   真是人比花娇,秀色可餐。   受不住诱惑,我凑过去亲了他一口,随后又开始喝起酒来。   我以为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但……   喝空了三瓶酒,倒下的却是我。   “嗝。”   我趴在桌上,脑袋沉得抬不起来。   “还好吗?”   他原本是坐我对面,不知何时坐到了我身边,紧挨着我替我轻拍后背。   “很难受吗?”   我眼皮千斤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嗯”,他将我扶起来靠到他身上,我难受地捂着心口,枕在他的颈窝里,眼前的事物全都带上了重影。   这家伙,什么做的,怎么这么能喝。   我嘴巴干,含糊着说:“头好晕……”   微凉的手指抚上我的太阳穴揉按着,我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半睁着眼,头顶上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我小声询问他:“你为什么不开心?”   他愣了愣,回我:“我没有不开心。”   还不承认。我坚定说道:“你明明就有。”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嘴唇动了动,并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拉低他的脑袋,和他密密亲在一处。   他耳边的玫瑰掉落,不偏不倚落在我锁骨中间,他捡起来,似乎在思考要放到哪里。我迷蒙着眼,从他指间取走那朵玫瑰,缓缓地送进嘴里,牙齿咬住。   鲜艳的花苞自唇边盛开怒放。   他俯首下来,我迎了上去。   红色的瓣,苦涩的汁。   一顿饭吃了很久,菜没吃几口,尽喝酒了。   最后残存的记忆是他背着烂醉如泥的我出了店门,我看到店门口竖立着的广告招牌,上面赫然印着‘情侣活动’四个花体大字。   原来是情侣餐厅,怪不得送玫瑰呢。   那朵被折腾得一塌糊涂的花朵放进了我的口袋。   回到公寓,一进电梯,我就在他背上挣扎着要下来。酒多了站不稳,脚一沾地就要往下倒,他不得不把我横抱起来,我双脚腾空使不上力,无法再闹腾。   我大着舌头问他:“为什么……刚才不抱我?”   他说:“在外面,有很多人。”   “我不在乎,下次不准背我,我就要这样抱。”我好像是在耍赖。   他却笑了,近乎宠溺地答应我:“好。”   原本他是想带我进他屋里的,可我到了门口又闹了起来,吵着要喝酒,他只能把我送回我自己的屋。   经过我那面满是酒瓶的墙架时,我随手捞到一瓶就往嘴里灌,他立即夺下,不准我再喝。帮我洗了澡,换了衣服,我被他放回卧室床上,盖上了被子。   被子很厚很重,压得我快要呼吸不过来,我蹬了几下没蹬动,急得无理大叫。   他好脾气地在我额头亲了亲,道:“别动了,我去给你倒点水。”   说完便起身去了厨房。   我等了好半天,等得都快睡着了,他也没回来。倒个水难道还迷路了吗?应该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见他一直不回来,喊他也没反应,就想下床去找他,结果刚支起半个身子就直接整个重心不稳栽倒在地板上。   就在我摔得眼冒金星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像是——抽屉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随后,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卧室外,手里端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他将我扶起抱到床上,揉着我磕青的膝盖。   “你干嘛去了……”   灯光分明明亮如昼,我却怎么都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看来确实是喝得有些太超过了。   他沉默地给我揉了半天,杯子递到我嘴边,轻声道:“好了,先喝点水吧。”   喝了小半杯蜂蜜水后,他轻柔擦拭干净我嘴边沾上的水珠,随后一下又一下抚摸着我的脸颊。动作很轻,跟虫子爬一样。   我砸吧砸吧嘴,躲了躲:“痒……”   他不再摸我的脸,而是单手托住我的脸颊,我的脸被酒意熏得发烫,挨着他微凉的掌心很舒服,便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他沉声问:“我是谁?”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现在的脑子无法理解他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问出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嗫嚅着回答:“阿庭啊。”   “阿庭是谁?”   更糊涂了。   “阿庭就是阿庭啊……”我往他怀里钻,找舒服的位置。   他揽住我,抱紧了我。   他的手指仿佛在颤抖。我茫然地抓住他的手指,问:“你怎么了?冷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又问:“阿庭是……”   “你怎么这么笨,”这个问题他明明都问好几遍了,怎么能这么笨呢,这都不理解。   我痴痴傻笑,告诉他:“阿庭是我的老公啊。”   “我很爱他呢。”   说完,我又脱力地躺回他怀中,闭上眼睛打盹。   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听到他在笑,笑了很久,不知道在笑什么,连声音都在轻微地抖。   我本来想问问他,但是眼睛实在睁不开,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他不在房间里。   宿醉导致我头痛欲裂,大脑一片空白,我记得昨天……我好像是想灌他酒套他的话来着,结果把自己给喝醉了。操,断片了,什么事儿都不记得了。   后来我和他有干什么吗?   身上很清爽,那应该是没做那档子事,可惜了,还想着说试试酒后那什么的滋味,是个新体验呢。算了,以后还有机会。   我龇牙咧嘴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客厅里,屋里被收拾得很干净,那些我没来得及丢的垃圾和积攒下来的空酒瓶都不见了,垃圾桶里套着崭新的垃圾袋,应该是他新换的。   真贤惠。   人呢,跑哪儿去了?   书桌上也被收得整整齐齐,书本和笔都被分类摆好。忽然,我看到抽屉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奇怪,我没关好吗?   拉开一看,里面除了一堆杂物,最上面躺着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照片。   是我和他的合照。   当初放到这里就没再打开看过,现在重新再看,却是另一种心境了。   当初我和大蜈蚣打架的时候,这张照片被他揉得皱巴巴的,留下了无法消除的深深折痕,但好在还留着,没有被我一时兴起给烧掉。   我看着照片上的他入了神,直到听到开门的声音,这才手忙脚乱把照片放了回去。   转身一看,他正在玄关换鞋,照片上的人,又一次回到了我身边。大概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   我心情大好,走过去一把抱住他:“去哪儿了?”   他单手环住我,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生煎和豆浆。不用说也知道,给我买早饭去了。   比起早饭,我更想一早醒来看到的是他。   我踮起脚,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上,粲然一笑:“早安。”   “早安,”他眉眼徐徐弯起,语气柔和低哑,“宝贝。” 第45章 “我们是真爱,爱死彼此呢。”   -   我喜欢一天到晚和他宅在屋里,在这小小的地盘里溜达徘徊,惬意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旁人来说可能无法忍受这种生活,可这却是我最满意的生活状态。   我这个人本身不喜欢社交,不爱凑热闹,下水道里待得太久,已经不适合在太阳底下生活了,我一去到阳光下就会被晒成老鼠干的。   没人喜欢在下水道里生活。   我只能独自享受着我的黑暗,以为这辈子都要独自一人了,可是现在我有了伴。   他会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行走在阴暗无光的管道里,不会有丝毫怨言,不会离我而去。我坚信他会陪着我一直往下走,走过余生全部的时光。   因为我深知我是他的全部。   而他于我亦如此。   “想吃面条。”   我懒洋洋趴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咬他手臂。刚干完事儿,饥肠辘辘,他的手臂又太软,咬着咬着就饿了。   听到这话,他立即起身下床:“我给你煮。”   乖得不像样。   他披上衣服去了厨房,半分钟后又走回来,拿起落在地上的外套,说:“没面条了,我去买,你再睡会儿。”   “那不吃了。”我朝他伸出手,“别走。”   他执起我的手,在我手背上落下一个羽毛似的啄吻。   “就楼下超市,很快。”   “那我陪你一起去。”我从床上爬起来,腿还有点软,走路的时候都止不住地打摆子。   他扶住颤颤悠悠像个八十岁老头儿的我,道:“不用了,我自己就行,马上就回来。”   “不要,我要去。”   他拗不过我,无奈笑了一声,帮我穿起了衣服。   其实完全可以点外卖送过来,但我不想。   老鼠也可以偶尔趁着黑夜出来兜兜风。   晚上又没有太阳,晒不死我。   一起逛超市,听起来就很小情侣。   我还没和他做过这种事呢,挺想尝试一次的。   这栋公寓楼租金高也是有理由的,不提小区本身环境安保万里挑一,周边地铁公交出行方便快捷,还遍布各种大型商场和娱乐场所,不管是白天晚上都很热闹。   说是去超市买个面条,逛都逛了,自然就控制不住只买面条。   我站在酒柜前,想着再买一些回去,上次没能灌醉他,是我大意了,下次一定可以。   选好了回头一看,他立在不远处的货架前,盯着上面的,嗯,某样计生用品。   我走过去,酒瓶扔进购物车,挽住他胳膊:“看这个干什么?”   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买几盒,神情格外专注。   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可太搞笑了。   我扯着他就要走:“行了,别看了,走吧。”   扯了一下没扯动,他的视线还黏在上面,手已经伸向了其中一个小盒子,我自空中截住他的手腕,强行扯下,没让他碰到。   他一脸不理解。   这么难懂吗?以前也没见他用过一次,现在这是想试试新鲜玩意儿吗?   不准。   “我喜欢,”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不用。”   现在的零食,在原有基础上新研发出一样又一样奇奇怪怪的口味,什么香菜味,大蒜味,臭豆腐味,皮蛋味……这些奇怪的口味已经不满足于零食界,往各种各样的新世界发展了。   我瞥了一眼他面前那各种口味的货架。   这么折腾干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东西——   踮脚在他唇上偷亲一口,小声嘟哝着告诉他:“原味最好。”   他一怔,随后笑了起来,终于愿意放弃了。   算他识相。   拎着一大袋东西往家走的时候,路过一家面包店,他看了一眼,停了脚步:“等等。”   “我不吃面包。回去吧,脚好酸。”   他把我按在路边花坛边上坐着,道:“这里等我。”   说完就大步走进了那家面包店。   我只好待在原地等他。   头顶上树叶哗哗作响,街道上的两排路灯洒下昏黄的灯光,虫子在光下啪嗒啪嗒往上面撞。   很安静。这个点,这条街道上没什么好玩的,吸引不到什么客人,自然也就没什么人走动了。   我脱下一只鞋,揉着自己酸痛的脚掌。真是太缺乏锻炼,走了一会儿脚就好痛。走不动了,反正也没什么人了,干脆待会儿让他抱我回去算了。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我以为是过路的行人,头也没抬,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那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跑得很急,是……冲我的方向来的。   猛然扭头,还没看清,一个重物就狠狠砸在我脑门上,强烈的剧痛瞬间袭上我整个脑袋,眼前霎时就黑了,我毫不设防挨了个正着,在这股外力攻击之下身体歪斜整个扑倒在地。   尚不等我爬起,后领一紧,脖子被一股大力勒住,快要窒息,紧随其后的就是更重的一下重击砸在我头上,把我打得头晕眼花,我甚至都听见了我的头骨被砸而发出的可怖闷响,过了很久才终于看清面前的人。   男人手里拿着一块板砖,脸上的扭曲伤疤像一条蜈蚣一样爬行着要扑过来将我咬得皮开肉绽。   滚烫的液体从额头上流了下来,爬了满脸。   板砖上染着我的血,他咬牙切齿扑向我,一下又一下往我脑袋上招呼:“你这杂种!敢躲着老子,你以为你能逃掉吗!我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事情发生得很快,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这一下又一下砸过来的板砖拍得快要晕厥,砰的一声,使的力气太大,板砖直接断成了两半,他骂了句脏话,忿忿丢掉手里砖头,扬手就给了我两巴掌。   他的眼睛看上去没什么事,可惜了,当时没能弄瞎他。   怎么又找过来了,为什么这么阴魂不散!   他扯着我的衣领我无法发力,加上头晕耳鸣根本站不起来,我气不过,张嘴一口咬在他揪着我衣领的手上,正好咬在虎口的位置,连带着他的大拇指也一起咬进嘴里,牙齿下了死劲,要把他整根手指咬下来的架势。   他发出杀猪似的痛嚎。   好啊,当时没把他眼睛弄瞎算他运气好,今天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就不信了,我就不信他每次运气都这么好。   不把我打死,他这根手指头就别想留住。   “艹你md,松口!你个贱种敢这样对你老子!”嘴里尝到了血腥味,他的血液臭得让我作呕,我生生忍着反胃,死咬着不放。   他嘴里不干不净,手被我咬着没法动,就上脚来踢我的肚子。   这一脚踢得我像是死了一回,内脏仿若都移了位,我痛得牙关更加使劲,也就是这时,嘴里一松,他惨叫着放开了我,弯着腰捂着他自己的手掌,头上的冷汗往下直冒。我倒在地上,呸地一下,吐出了嘴里的东西。——他的半根大拇指头。   断指落在地上滚了滚,黏上了泥沙。见状,我放声狂笑起来,笑得在地上打滚,着实像个疯子。我的脸上,嘴里都是血,他的,我的,混合在一起。   大杂种和小杂种的血。   他痛得站不稳,我晃晃悠悠爬起来,将那半根指头踩在脚底下,用鞋底重重碾压。   这样,就算去医院,应该也接不起来了吧。   活该,活该,活该!!   他咆哮着冲上来,拳头都抡起来了,不过并没有碰到我,他被踹飞了出去。   我眼前一花,一个熟悉的人影已经冲了上去,将他整个踹进路边的灌木丛里,像拎小鸡仔一样,他揪着大蜈蚣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把他往灌木丛里砸。细碎的枝丫断裂之后,密集锋利,小刀一样划烂了他的脸和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肉。   蜈蚣变成了刺猬,很快趴在灌木丛里不动了。   我视线模糊,本来还能坚持,看到他之后,全身的力气不知怎的就懈了,再站不住,直直往地上倒。   ——倒在了他怀里。   他的手在抖,想摸我的脸,又不敢似的停留在空中。   我凑过去在他掌心里蹭蹭,蹭了他满手血,是我脸上的。   “弄脏了。”我喃喃道。   “痛不……痛……”他怎么连声音都在抖。   “不痛。”很痛的。本来是很痛的。可是你一来我身边,我就不痛了。   真是我的良药。   他的衣服上也被我的血弄脏了,我伸手揉着他的布料,突然觉得好累好困。   “回家吧。”我轻声说。   “好。”   他将我横抱起来,正欲离开,灌木丛里传来那老不死的哼笑声。   “哈哈哈……哈哈……咳!你这个……死变态。”   老不死的也是满脸血,脸颊上戳着一节短短的小木枝,鲜血汩汩从那里溢出来。他的眼睛在我身上游移半晌,又落在抱着我的他身上。   “我还以为是你朋友,没想到……原来是你姘头。”   他当时和我打架的时候,看到过那张合照,认出他了。   “居然和男人搞在一起,真恶心啊。”他吐出一口血沫,嫌弃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恶心的东西。”   “畜生生小畜生,杂种生小杂种,我恶心,那当然是因为你也恶心。”我冷冷嘲讽。   他躺在灌木丛里,也没想起来,一双眼睛恶毒地瞪着我:“你这样的怪胎,能得到谁的爱?肯定很快就被人甩了。”   “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你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亲老子都合不来,还奢望有外人全心全意喜欢你?耍你还差不多。玩够了,就一脚蹬了你。”   他讥笑着,近乎癫狂,喋喋不休:“男人和男人,想想就够叫人反胃的了。南藜啊南藜,你能不能要点脸,居然愿意躺在一个男人下面,你贱不贱啊?小贱货。”   “儿子长大了就该拿钱孝敬老子,没有钱他妈就去卖啊!反正你也是个喜欢被男人x的贱货!”   “你妈是个老贱货,你个小贱货!都是他妈不要脸的贱货!”   他环在我手臂上的手越来越用力,显然是气到不行,碍于要抱着我,不然我相信他一定早就冲上去揍他了。   心头一暖,我小声对他说:“放我下来。”   他没说什么,把我轻轻放下来,放下我后他果然就要冲上去,我抓住他的手臂,摇摇头。他看上去想要说些什么,我没等他开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灌木丛,握紧拳头在老不死的丑脸上砸了两拳。   “少他妈瞧不起人,死强奸犯。”   我从上往下俯视着他,镇定自若,笑吟吟道:   “我们是真爱,爱死彼此呢。” 第46章 两个人   “……哈哈哈……这种鬼话也就你说得出口。”   他大笑着咳呛不止,从灌木丛里坐起半个身子,疼得面目扭曲嘴里仍不忘挖苦我:“真爱?别笑掉老子大牙了。就你?”   他的视线夸张地将我从头扫到脚,不屑:“我等着你被他一脚踹开,摔得头破血流的那一天。”   “你等不到。”   “我会等到的。”他满是精光的细长两眼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他用只有我和他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以为傍上靠山就能甩掉我了吗?没门。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永远别想摆脱我,我俩可是留着相同的血液,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亲人哪,我的乖儿子。”   双拳攥紧,我怒瞪着他。   他见我表情,知道戳中我心思,笑得愈发猖狂。   “钱给不够,我就永远缠着你,永远不放过你!”   是啊,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谁能保证没有第三次。他说的对,不弄死他,我这辈子都没法获得清净和真正的自由。   干脆在这里弄死他算了。   这么想着,却是没法实践的。没必要为这么一个渣滓搭上自己的一生。   况且我现在……   我扭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他紧张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只要一旦发现大蜈蚣有一丁点想要攻击我的意思,他就会立即伸出尖牙利爪扑上来。   心头渐渐被暖意塞满。   我现在,只想和这个人过一点安生日子而已。   拳头松开,我忍着脾气问:“你要多少?”   “十万。”   “没有。”真是狮子大开口,把我当提款机了吗。   老不死的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十万都没有,你这些年白混了?”   不理会他的嘲讽,我拿出手机:“给你一万,拿了赶紧滚。”我直接打了一折,如果可以一块钱我都不想给他。   “一万,你打发叫花子呢?老子的养育之恩就值一万?!你住在这么大的公寓楼里,说你没钱?你骗鬼呢!”   屁的养育之恩,亏这东西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些话。   “我就这点,你不要就算了。”   他哼了一声,脸上嫌弃溢于言表:“你姘头挺有钱吧,问他要啊。”   “你再废话一块钱都没有!”我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如果手边有刀子,大概已经刺进他心口了。   还嫌少?我从小在他身边当牛做马伺候他,他在我身上花的钱加起来可是连一万块都没有,我现在愿意给他钱已经算做善事了。还敢挑三拣四!   “啧。”   他最后还是拿了手机,我利落给他转了账,随后起身离开,丢下一句:“拿了钱就滚,以后别再来烦我。”   我以为这就能结束了,可我没想到大蜈蚣会趁我转身的时候突然暴起,伸着爪子就来扯我的头发,我没法躲开以为要挨个正着,一只手截住了他的攻击,顺势轻飘飘把我推到安全地方站着,没让大蜈蚣碰到我分毫。   面前是他宽阔的背脊,全然笼罩在我面前,像一面安全感十足的铜墙铁壁。我的阿庭挡在我面前,挡住了他的攻击。   大蜈蚣的手腕被他握着往相反的方向掰折,他痛得惨叫还是不停朝我怒骂大吼:“tmd你个小畜生果然藏着私房钱,居然不肯孝敬你老子,你真他妈活腻歪了!”   我盯着他此时血红的眼,扭曲的五官,破口大骂的丑态,想到自己身体里竟然流淌着他的基因,恶心无力感涌上。   为什么这种人会成为我的爸爸,为什么我要是他的儿子。   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到这种事情。   我面无表情凝视着他,说:“下次再敢来找我,你少的就不是手指头了。”   他又被踢进灌木丛里,这下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爬起来。   “走吧。”   我抓着阿庭的手臂,这话之后再没了力气倒在他怀里。   他抱起我回了家。   进了公寓之后,我就不怕大蜈蚣会追上来了。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但想来他是没法进来大门,只好在外面蹲守,我难得几次出门,一落单果然就被蹲到了。   卧室里,他给我清理着头上的血,红色的纱布团没一会儿就丢了满地。   额头上有一道很长的口子,被砖头划开来的。他蹙起眉,拽过我的手严肃道:“走,得去医院。”   我摇摇头:“不去,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   “不行。”   我抱住他的腰,闭上眼睛:“我真的不想去,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为了让他放心,我絮絮叨叨安慰他:“放心,这点小伤根本就不严重,我一点都不疼,你放心,我愈合能力很强,伤口自己就会长好的。”   他最后还是依了我。   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我躺在他怀里闭上眼休息,他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我的头发。   快要睡着时,他轻声问我:“他之前也来找过你吗?”   “……”犹豫半天,我还是说了实话,“有过一次。”   “什么时候?”   我没回答。   大蜈蚣那次来找我,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惩罚我,——有眼无珠,自私狂妄,我亲手毁去了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所以遭受天谴,是我咎由自取。   “忘了。”   我说。   “他之前也这样打过你吗?”声音嗡嗡的,从我头顶上方传来。额头上的纱布被轻轻碰了碰,小心翼翼,一点没有弄痛我。   “他从小就这样打我,我都习惯了。”我困得不行了,眼皮黏在一起打了个哈欠,“从来没有人帮过我,你是第一个。”   说到这里又嘻嘻笑起来:“你对我真好。”   他身体似乎僵了僵,随后便更加抱紧了我。   “宝贝。”   “嗯?”快要昏睡过去前,我等他接下来的话,可是直到睡着,都没听到他再出声,也就不知道他接下来到底要说什么。   翌日醒来,额头已经没那么痛了,他端来一碗小米粥喂我吃完,又重新给我换药。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嘴里甜丝丝的,兴致被勾上来了,仰起脑袋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就去扒他衣服。   他按住我的手。   我歪着头,不解地问:“怎么了?”   “你有伤。”   我更莫名其妙了。伤在我脑袋上,身体又没有,不妨碍那事儿。   “没事。”小题大做。我一个翻身制住他,又急吼吼地去扯他衣服,他抓住我的手反扣在身后。   “不行。”他义正词严,“等你伤好了再说。”   “……”这算什么!荤都开了你现在让我吃素?!   做不成那事,吃饭都提不起劲了,闷闷不乐吃下小半碗粥就搁了勺子。   他笑了笑,端着粥碗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居然拿着一个小小的四寸蛋糕。   我呆怔住,他端着蛋糕坐到床边,切了一小块递给我。   鼻腔里充斥着奶油香,他什么时候买的?   是昨天在面包店?不是去买面包,而是买蛋糕吗?   可是……今天又不是我生日。   “尝尝看,店员说很甜。”   “为什么……”   他说:“没有规定说只有生日才能吃蛋糕。”   蛋糕这种东西,尤其是他送我的蛋糕,于我而言的意义太过特殊。   我蓦地红了眼眶,鼻子酸的都要掉下来了,低头不让他看到我的窘态,我接过那一小块蛋糕,叉了一口放进嘴里。   奶油的甜味立即扩散在整个口腔之中。   “甜吗?”   “嗯……甜。”   他的指腹揉上我的眼尾,带走那一滴溢出来的水液:“甜的话,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很开心的,却控制不住泪腺。   恶臭的瘤不再流脓水。   笼罩在我世界里的无尽黑夜被一束光照亮。   我这具枯骨上得以生出稚嫩的绿芽,开出漂亮芳香的鲜花。   不再是被人放弃的废品,我是被人所爱,所珍惜的,一件珍宝。   我往他嘴里送了一口奶油,他抿抿唇吞下去。   “甜吗?”   他弯起眉眼:“甜。”   半个多月后,我的伤口已经好了,还剩下一点未脱落的痂。   他也总算肯让我碰了。   谢天谢地,明明前二十年来都能忍,可这半个多月却憋得我整个都要爆炸了。面前有美食却不允许吃,这太折磨人了。因此后来终于被他允许的那一刻,我饿狼似的扑上去一口气将半个月的肉都吃了个回本。   还以为是我憋得比较厉害,没想到他比我忍得更辛苦。   我吃饱了,他还饿着。   要个没完。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折磨我也折磨自己,图什么呢。   我以为我以后的每一天都会这么甜甜蜜蜜。   可每当我认为日子要开始平淡幸福时,残酷的现实总会找上门来给我致命一击。   那天清晨突然有人敲响了我家的门。   他在厨房给我煮饭,油烟机嗡嗡地响,我就自己跑过去拉开了门,猫眼也没看。   当我和门外的人面对面对上眼时,惊诧震惊种种情绪倏地袭上四肢百骸。   梁枝庭站在门外,一摘墨镜,眼底下乌青的黑眼圈,一看就没休息好,十分憔悴。见到我第一眼就气势汹汹冲我怒斥:“南藜!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他找上门来,怎么问我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很大,我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厨房,怕他听见动静出来,我赶忙冲梁枝庭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随即踏出门外,关上门。   站在走廊上,我才拥有了一点安全感。   “小点声。”我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来干什么?”   梁枝庭闻言声音更大了:“我来干什么?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你不清楚需要我来告诉你?”   现在只有我和他,他当然不会在我面前装斯文,丑态毕露。   我拧起眉头,受不了他的哑谜:“有屁快放。”   “你是不是存心的?居然让一个老头儿天天到我公司来闹,说我和你有一腿,是个死同性恋,还他妈问我要钱,你疯了是不是!”   我满头雾水:“我没有。”   “少他妈骗人,那老头儿说是你老子,你还在这儿和我装?”   瞬间了然。   是了,这些天我都没有出门,那老不死的拿了钱也没放弃,见蹲不到我,于是干脆就直接去我‘姘头’那里闹了。   只是他自己一定没想到认错了人。   误打误撞居然找到梁枝庭那里去了,该夸他有本事还是眼瞎?   “我不管你想干什么,赶紧把你那丢人的老爸撵走,这样下去我工作还要不要了!你不要生活我还要!”   梁枝庭大概是这些天被大蜈蚣闹得身心俱疲,也是,他和付倩离了婚,自然得另谋出路,没有了白富美老婆的支撑,当然只能靠自己,工作想来也没有之前那么轻松了。   “我没有,那老头儿也不是我爸。”我一耸肩,“你报警吧。”   “你以为我没报过?顶多就是口头教育再关一晚上,放出来了就继续过来闹,我不管那老头儿是不是你爸,你惹出来的事情你必须给我处理干净!”   我懒得和他废话,转身就要进屋,他一把抓住我手腕,恨不得将我整个撕碎:“你他妈的听到没有!”   “那天在酒店我也没占到你什么便宜,你至于这么报复我?”   他仍旧以为是我怀恨在心,故意指使那老不死的去搅黄他的工作,报复他?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没闲心和他纠缠。   我刚要甩开他的手,身后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声音不大,却如炸弹一样炸在我身上,炸得我粉身碎骨。   背脊上的汗毛瞬间爆炸竖立。   我猛地回头,他站在门后,面上有些微错愕,梁枝庭同样缓缓地瞪大了双眼。   空气死寂。   走廊上,如同照镜子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第47章 小刀   世上长得八九分相似的人,绝大概率只有双胞胎。可惜梁枝庭比谁都清楚,他一个独生子,哪来的哥哥或弟弟?要真是血浓于水一母所出的兄弟,怎么可能现在才出现在他面前。   “你……”梁枝庭大概是头一次遇到这么离奇荒唐的场景,“你为什么……”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说完的后半句无非就是——“为什么会和我长得一样?”   要怎么解释?没法解释!   我这个罪魁祸首夹在两人中间,进退不得。   梁枝庭在他脸上看了很久,他都面无表情,看不出一点惊慌的样子。也是,他早早就知晓了梁枝庭的存在,当然不会感到惊讶。甚至我们之间还曾因为梁枝庭这个人而闹出不少激进的矛盾和争吵……一想起过去的事就想打自己两耳光。   惊疑不定的梁枝庭最终把目光移向了我:“你……这什么……”   我暗暗咬紧后槽牙。   不要慌南藜,不过就是长得像而已,没什么可怕的。我不说,谁会知道他是人偶?他现在外表和正常人无异,不会有问题的。   世上怪事多了去了,随便编点谎就能糊弄过去的。   我尽力压下心头烦躁不安,装作很不耐烦的样子:“你什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梁枝庭原地凌乱了许久,勉强冷静下来,他联想到了什么,露出怪异的神色,嘀咕一声:“怪不得我可以刷脸进来,原来不是机器故障。”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梁枝庭可以进来公寓了。   大门口的安保刷脸系统已经录入了阿庭的脸,梁枝庭往那一站机器自动识别,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他当然可以畅通无阻地进来。   梁枝庭很快也猜到其中门道,想通了这桩事件的前因后果:“所以你其实是和这人厮混在一起,你那老爸老眼昏花,把我当成了他,才到我公司里头闹。”   “妈的,”他咒骂一声,“我这是倒了什么霉。”   他的视线不停地在人偶身上扫荡,戏谑道:“不过你这是在哪儿找的人,居然能找到这么像的。”   “什么?”预感接下来可能不会从他口中听到好听的话。   下一秒,梁枝庭悠悠开口:“知道你喜欢我,没想到居然这么喜欢,这是得不到我,就找替身啊。”   “……”   我该庆幸梁枝庭想象力丰富,看来能够糊弄过去了。   但是……   这话果然超级难听。   不对!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   我赶忙转身去推阿庭的胸口,想把他推到屋里去:“你先进去。”不能让这些恶心话辱了他的耳朵。   他却死死杵在门口,任我怎么推都没有挪动一步,我急得满头冒汗,生怕他乱想,愤怒地回头直冲梁枝庭大吼:“谁他妈喜欢你,少自恋,赶紧滚!”   梁枝庭又怎么会听我的,双臂环胸势必要从我这里扳回一城,将他这些天遭受的罪全都还给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这话不是对我说的。   我又是一惊。   慌乱地抬头去看他,他面色平静,眼镜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梁枝庭,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梁枝庭还在一旁煽风点火:“你知道南藜喜欢我吗?喜欢了很久很久,你今天看到我应该也理解了吧,长得像我是你唯一的优点,他是爱而不得,拿你寻开心呢。我才是正主。”   “闭嘴!”   我冲梁枝庭大吼。   梁枝庭瞧我心急如焚的样子说得更高兴了,字字锥心:“你不过,就是个仿得很像的赝品而已。”   我之前也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我比谁都清楚这些话对他而言有多刺激多过分。   “住口!”   我挥拳就砸向梁枝庭,梁枝庭退后几步躲开,嘲笑我:“你当初从酒店逃走,和我打架闹到警察局,我还以为你有多自爱,原来都是装的啊,你既然对我这么念念不忘,当初又何必惺惺作态从床上溜走?玩什么欲擒故纵呢?”   闭嘴!闭嘴!别说了!   “一个赝品,哪里有正品好?”梁枝庭抓住我挥向他的拳头,冲我脸上吹了口气,额前发丝飘动,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响起,“你想玩就和我玩啊,我肯定比他更能让你满意。”   操。   我刚要往他脸上挥第二拳,他就被一股外力重踹小腹,整个身体摔飞了出去。——不是我干的。   梁枝庭受痛松了手,我一个不稳后退踉跄倒地,等我视线平复时,梁枝庭已经被压在地上暴揍了。   两个模样相似的人扭打在一起,或者说应该是梁枝庭单方面的挨打,场面还是有点诡异的。   走廊上只听到梁枝庭的痛呼和拳头落在身体上的闷闷声响。   阿庭依旧面无表情,砸下的拳头却一下比一下重,次次都往梁枝庭的脸上砸,很快梁枝庭的鼻子就出了血,眼也青了。   嫉妒、怨恨。   我大概能猜到他骨子里隐忍着的情绪。   虽然很解气,但再打下去就要出事了。   我上前扑到他背上,紧紧从后面环住他的腰,疾呼:“够了,够了,快停下!”   他胸膛上下频率很急地起伏着,大口地喘息,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呢喃着道:“够了,停下,不要再……”   他站直了身体,紧握的拳头上,鲜血从凸起的关节上滴落,砸向地面。   我对上他看向我的眼睛,冷冰冰的,莫名就慌了。慌得快要站不住,慌得想要掉眼泪。   良久,没人管的梁枝庭自行歪歪扭扭爬起来,鼻青脸肿气得七窍生烟,指着我一顿祖宗十八代问候,看得出他还不解气恨不得上来揍我一顿,但碍于我身边的人在,生怕他又突然暴走,只得打退堂鼓先行离开,临走前丢下警告:“你他妈的再敢让你老子来我公司闹事,你就等着吃官司吧!你老子逃不掉,你这个儿子也他妈给我一起去蹲牢!妈的!你们个个都是神经病!”   吐出一口血沫,梁枝庭骂着我愤愤离去。   梁枝庭走了之后,只剩下我和他,空气好似都凝滞住了。   我舔了舔干燥的唇,小心地牵起他的手,带进了屋。   好在他并没有抵触我的触碰,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进了屋,我和他一前一后站在玄关,他不说话,我也沉默着。   要解释的事情太多,反而不知道先说哪一件。   就在我组织语言时,他突然开了口:“你早认出我了。”   “……”他果然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要不是今天梁枝庭的出现,他大概还会一直这么认为下去。   我点点头。   “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在颤。   “很早。”我说,“你刚回来没多久,我就知道了。”   “明知道是我,……还和我做那些事?”   我上前一步抱住他:“就是因为知道是你才……”   “为什么?”他低头看着我,“你不是讨厌我吗?”   我取下他鼻梁上的眼镜,得以看清他眼眶里的那对眼珠,我再熟悉不过的藏青色隐匿其中。为什么要露出这么伤心的眼神。   我踮起脚,吻在他眼睫上。   “我不讨厌你,我很想你。”   “我爱你。”   “爱……我?”他讷讷地重复。   我大概能知道他在为什么而不安,语无伦次地解释:“每一句阿庭都是叫的你,每一句喜欢都是对你说,因为知道是你,我才会和你在一起。阿庭,我没有在骗你,永远都不会再骗你。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也只喜欢你一个。”   “留着我们的照片,也是因为……喜欢?”   他看到了抽屉里的那张合照。   “是。”我告诉他,“在你没回来之前,和你有关的东西,我只剩下那么一张照片了。我舍不得。”   一说起那些事就停不下来,我连连道歉:“我是混蛋,我伤害了你,对不起,全是我的错,你可以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不可以不理我,你不理我,我会难过死掉的。”   “是这样吗……”他忽然笑了,笑着将我抱紧。   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真正地笑出来。   “我没有、生你的气,也不会不理你。”   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手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脊安抚,我问:“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闷闷不乐的原因吗?”   “……”   他不快乐,是以为我把他当做了梁枝庭。   他很笨,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回到我身边,以为我还讨厌他,不敢在我面前暴露他的真正身份,就戴上一副眼镜,伪装成梁枝庭的模样接近我。   他觉得我还爱着梁枝庭,于是甘愿扮成‘梁枝庭’来留在我身边。   他不知道我早就认出了他,这段时间以来我对他喊的每一句‘阿庭’、说的每一句‘喜欢’,他都以为我是对着梁枝庭在说。   心痛,却仍是舍不得放手,舍不得离开。他为此挣扎过,痛苦过,最后还是决定将错就错,只要我爱他,即便是虚假的爱也可以,为此,他不介意冒充梁枝庭,不介意一辈子都套着‘梁枝庭’的壳子,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替身。   后来,他发现了抽屉里的合照。   那时的他在看到照片后的那一秒,生出了一丝微妙的庆幸。他那个时候依旧认为我对真正的他恨之入骨,但没有人会留着讨厌的人的照片,他猜,也许我对他并非没有半分感情。——‘阿庭’在南藜的心里还是有一丁点分量的。   那是和梁枝庭不一样的分量。   是独属于‘阿庭’一人的特殊感情。不管这份感情是什么,都只是他的。   在我的心里,‘阿庭’永远有一席之地。   我的感情分给了‘阿庭’一小部分,不全然属于梁枝庭。   于是,只靠着这么一点小分量,他就能坚持下去了。   我的人偶很好哄,从指缝中漏出来的一点爱就能够让他满足。   “你蠢不蠢。”   这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半晌,心脏酸得发胀,像被风干似的,无法呼吸了。   “蠢。”他说,“我好蠢。”   “我嫉妒。”   他手掌上全是梁枝庭的血,我抽了湿纸巾帮他擦拭,他喃喃着道:“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就得到你的爱,我妒忌得恨不得想把他千刀万剐,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能够站在你身边,他却又突然出现,又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他做了那么多我没有做过的事……我不甘心。”   “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不允许。”   “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能是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听着他的碎碎念,心满意足地环住他的脖子,闭上眼蹭他的脸颊,发誓,“我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没有谁比你更重要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心里没有其他人,一直都只有你。”   我亲上他的鼻尖,轻笑:“这样保证你能够放心了吗?”   “宝贝。”   “嗯?”   “宝贝。”   “我在呢。”一声声地喊个不停干什么。   他笑起来,凑上来和我亲在一处,吻了很久,快要失控了,他便也再忍不住,一把抱起我进了卧室。   醒来时,窗外一片黑。   看了眼时间,是凌晨一点了。   身边空荡荡的,被子掀开了一角。   我下床出了房间,外面只有浴室的灯亮着。   这么晚了在浴室里面干什么?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透过敞开的一小道门缝看清里面的场景后,脸上血色霎时褪尽,鸡皮疙瘩顷刻间跳了满手臂。   我哐当推开门冲进去,腿都发了软险些摔倒,我扑过去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咆哮道:“你他妈在干什么!”声音抖得不像我的音调。   我突然闯进,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果刀落地。   他怔怔地看着我,左边脸颊上印着一道深深的刀痕,皮肉绽开,红色的血爬满了他的半张脸,顺着刀口往下淌,染红了他小半个胸膛。 第48章 你是唯一能杀死我的利剑   他脸上的那道伤口触目惊心,很深,深到我完全不敢细想这一刀下去该有多痛。   见到我,他下意识把脸往一侧偏,似乎是不想让我看见。可我又不是真瞎子,不至于对他衣服上这么大的一片血迹视而不见。   “你在发什么神经!”   我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眼睛都要被这片扎眼的红灼伤。   “出来!”   我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强行从浴室扯出来,翻箱倒柜去找药箱。好在前阵子这些药品刚在我脑袋上用过,找起来并不费劲。   大脑一片浆糊,手上的动作也不利索,简单的药箱怎么都打不开,我烦躁地在上面狂砸两下,不听话的盒子这才弹开。   瓶瓶罐罐被我翻得叮铃哐啷。   他知道我生气了,傻站在我旁边默不吭声,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儿,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家长’的反应。   拿着碘伏和纱布,我看着他的脸却无从下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会儿,咒骂着把东西一扔,起身穿外套:“走!去医院!”伤口太深,必须得先缝合才行。   我这么一通胡来万一不管用那怎么办?   他拉住慌慌张张穿衣服的我,说:“不用去。”   “别他妈废话!你——”对上他冷静的双眼时,话头戛然而止。   我忘记了。   他长得再像人,本质上也只是一只人偶。——没有身份,没有户籍,完完全全一个黑户,要是去医院那种地方,肯定会被瞧出端倪……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他比我平静得多,“我不会死。”   一团火从胸腔里烧了上来,我扬手啪地甩了他一耳光。   我自以为很用力,可是手在抖,力度软绵绵的,比抚摸强不了多少,打上去完全不解气。于是我又给了他第二下。   血沾在我的手掌心,黏糊糊的,冰冷的温度,冻僵了我的五指。   死。   死?   “你是不是存心气我!你故意折磨我是不是!”声音劈了叉,这两句话说得仿佛耗尽了我最后一点力气,我跌坐在地,骨子里涌起阵阵名叫后怕的情绪。   电光火石间,许许多多零碎的画面在我记忆中闪过。   冰箱里腐坏变质的蛋糕、蜷缩着跪伏在阳台上的高大人影、行李箱里七零八落的肢体、地下室监控中,缓慢爬行着的半具身体——以及他剜取耳后开关时,声嘶力竭的痛嚎。   “对不起,对不起。”   他抱住我,喃喃着道歉:“是我错了,别哭,对不起,对不起。”   谁在哭?我死死揪着他的领口,身体不听使唤狂颤不止:“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不是我现在醒来,如果我一觉睡到早晨,那我看到的会是什么?   他面目全非被划得血肉模糊的脸?浴室中铺满地砖缝隙的血水?   “我,我只是……”我了半天,他并没有编出来什么像样的理由。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今天突然……   倏地想到了什么,我问:“梁枝庭?是因为他吗?”   他不出声,只是更加低了些头。   说不出什么滋味,我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轻嗤。   “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难理解。   因为见了梁枝庭,受不了和他拥有同样的脸,所以才划伤自己,想要有点不同之处?   “你以为我说爱你,是因为这张脸吗?”   “你未免太小瞧我。”   我起身走进浴室,他亦步亦趋茫然跟在我身后,直到我拿起那把掉落在地的水果刀二话不说往脸上划的时候,他才猛然回神迅速冲过来争夺,可惜晚了点,锋利的刀刃还是划破了我的左脸,和他印了一道同样的伤痕。   我感觉到血液从刀口立刻涌出,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淌流,很快温热的液体便濡湿了我的衣领,洇透上衣布料。   他拿纱布来捂我的伤口,我挥开他的手,静静注视着他。   他眼神躲闪,不敢和我对视,只是上前一步,急着再次想要来处理我的伤口,我扭过头,不让他碰到我分毫。   我的接连拒绝终于让他慌了起来。   “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寒声质问他:“你在自己脸上划口子,你以为只有你痛吗?”   说话时牵动了脸上的肌肉,刀口被撕扯,可是奇异的,却根本不觉得疼。   比起看到他独自一人默默在深夜无人处持刀划脸,那才是真的叫人痛彻心扉。   “你哪怕现在把你这张脸划烂,我也丝毫不觉得可惜!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越说越控制不住音量,到最后几乎是嘶喊。   他一点都听不进去的模样,伸手要来牵我。   我将手背到身后,躲开,说道:“我气的是,你为了一些莫须有的荒唐原因,去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他神色焦急地打断我:“等等,你在流血……”   “反正又不会死!”我咆哮着大吼。   吼完,屋内陷入骇人的静寂。   他愣住。   他对梁枝庭心存芥蒂,我早该明白。   他的存在,由来,过往,他的一切的一切,源头都是因为我对梁枝庭的痴妄。他当然会在乎,会介怀,会想要用笨拙的方式来证明他和梁枝庭不一样。   可是后来,他就只是他。   即便他和梁枝庭长得一样,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梁枝庭的皮囊于此时的我而言一钱不值,我在乎的只是面前这具躯壳里的灵魂。   是那个全心全意爱着我,把我南藜当做独一无二的灵魂。   “如果我的脸毁了,你会怎么样?”   虽然我的脸本来就是很常见的垃圾玩意儿,值不了什么钱,但我还是这么问了。   “你会因为我脸上多了一条疤,就离开我吗?”   他立即摇头:“不会的。”连连保证,生怕我不信,紧紧抓住我的手,“不会。”   我沉声道:“我也是一样。”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喜欢的是你本身,不是你的这张脸,不是你的这具身体,只是你而已。”   他眼珠微微轻颤,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他彻底相信我,生出了一种无力挫败感。   “我以前混蛋事做得太多,你一时没法相信我的话也是当然。”我直视着他的双眼,“但请你相信我,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   我想到那颗随着高望而去的人偶心脏,说,“哪怕,哪怕你最后只剩下一颗心脏,我也会揣着你,时时刻刻带着你,让你永远都陪在我身边。”   眼底滚烫湿意蔓延。   “你痛,我也会痛。”   我伸出双臂,用力抱紧他,恳求道:“不要再这样对你自己了,你是要杀了我是不是。”   默然半晌,他低声开口:“对不起。”   “现在答应我,答应我你以后再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不然,南藜不得好死。”   闻及此,他震惊良久,说不出话,迟疑了。   “说!”我怒斥。   他静静看了我很久,点了头:“……我答应你。”   我终于肯让他碰我的伤口。   因为他抢夺及时,我脸上的刀口看着严重,其实并不深,简单消毒后,贴上了医用敷贴就算处理完毕。   他去不了医院,也不能这样放着不管,不管有没有用,我只能用同样的方法处理。   上完药了还是不放心,捧着他的脸颊仔细观察有没有没抹到的地方,他抬起手,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温声说:“没关系的,其实不用上药,自己会长好的。”   指尖碰到他耳朵后方小小的圆形疤痕。   难道当时这里也是没有处理,任它自己愈合的吗?   想到这个就又有些止不住怒火,我加重口气道:“以后,你在你身上划一刀,我也在我身上划一刀,你怎么伤害你,我就怎么伤害我自己。”   他肉眼可见的恐慌,还在试图解释:“不一样的。我不会有事,可是你会……”   “又要说你不会死,是吗?”   “……”   我现在也无法理解,要说他是人偶,他会流血,会流泪,会痛,哪里的人偶会这样?可要说他是人,也不完全。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你会像高望那个人偶一样,明明只剩下一颗心脏,却还倔犟固执地不肯离去,在这世上孤零零地苟延残喘?   手掌覆上他心口,感受到掌心下规律的心跳声。   他语气平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淡然:“我的心脏因你而生,你不在了,我也不会留在世上。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指尖蜷缩起来,我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从我被制造出来,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的爱就诞生了,它盘根交错在你的骨骼血液里,一天一天,肆意疯长,长到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   “因为爱你,我才生出了心脏。”   “没有你,这颗心脏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高望身边的那颗人偶心脏,才会在知道高望的死讯后,跟着他一同死去吗。   这些人偶还真是……又笨。   又惹人心疼。   “你为什么能找到我?”我明明都搬了家,他是怎么发现我住在这里的?难道也是……   “血。”   “你的血,留在我的心脏里。”他说,“它能知道你在哪里。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是我当时摧毁他时,滴落在他心脏上的指尖血,我记得形成了一块无法抹去的红色锈斑。   竟然是这样吗。   “这是你唯一的弱点?”指尖点着他的心口,我小声问。   “是,”他点点头,笑着道,“而你是唯一能杀死我的利剑。”   高望说,他想过很多方法都无法毁去人偶的心脏。   原来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因爱而生的心脏,最终也只会因为爱意泯灭而消亡。   “像个凄惨的童话故事。”我说。   他却道:“是我们知足常乐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这几天是日更,一滴存稿都没了,泪T^T 第49章 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吧   “你怎么过来的?”没有身份,没有钱,怎么从蝉溪那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出来?   “高望,”他说,“他留了很多钱。”   “……什么?”   高望死后,他独自一人在地下室中,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把自己组装好,可以行动自如后,他就一心想来找我。   他离开了地下室,以为重获自由,却没想到外面还有比重获自由更大的难题。渺渺天地间,没钱,没身份,寸步难行。光是离开蝉溪这个小村子都困难重重。   也就是这时,他发现高望遗留在屋里的手机。   时间过了太久,给关机的手机重新充上电后,他想到了还可以走电子支付,他在我身边时已经将手机这种东西摸了个大概,会基本的操作了,于是他顺利打开高望的账户,发现里面赫然有一大笔充裕的钱。   这笔钱足够让他走出蝉溪了。   高望没有子女,这笔钱自然就成了无人使用的遗产。   他想,地下的高望如果知道他活着时辛辛苦苦赚的钱此刻就这么放着吃灰,一定会气活过来,他肯定是更希望这些钱能够派上用武之地。   他是被高望制造出来的,用人类的关系来讲,他应该也算是高望的半个孩子。既然是这样,遗产让孩子用不就是天经地义?   于是他欣然接手了高望的手机,可惜他不知道支付密码。   他捣鼓很久无果,决定回去问问他的好朋友,——地下工作室里的那颗心脏。   它和高望相处这么久,可能会知道密码,只是这么猜测,没想到它竟然还真的知道。   那串简单的数字是某人的生日日期——属于高望早早死去的爱人鸣戈。   高望的生活里处处都充斥着鸣戈的影子,他时时刻刻记挂着,怀念着,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那只蠢笨的人偶分明早已一清二楚。   却还是清醒着沉沦,清醒着痛苦。   告别他的人偶朋友之后,他就揣着一部手机坦坦荡荡地上了路。   坐不了飞机,就坐大巴,坐路边载客的摩托,离开蝉溪之后,他学会了看地图,屏幕上长长的一条线是他和我之间漫长的距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只知道每往前走一步,就离我近一步。   轮渡,自行车,步行,为了见我,他几乎把所有能使的法子都使了。   好在他不用吃不用喝,不用为饿肚子犯愁。   “我还坐到了黑车。”他说。   从蝉溪出发大概一周之后,他在一个小镇子上遇到了一个路边揽客的司机,圆滚滚的中年司机笑着说不用身份证,上车就能走人,可以顺路把他带到附近的一个三线城市。   因为能节省一段他花在路上的时间,他就坐了。   他以为是遇上了好心人。结果这个好心人把他载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他的同伙们跳了出来要抢他的钱。   他那时才知道原来人类世界中还有‘黑车’这种东西存在。   他当然不会吃亏,那些人被他揍跑了,连带着车也跑了。   他被丢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又得重新认路。   此后再也不敢随便搭车。   倒不是担心再碰上这类人,只是怕自己被丢到更远的地方去。   从蝉溪到我这里,几千公里,我的人偶历经了一系列奇幻的冒险,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沿着我的痕迹找到了我,却被这栋公寓大门拦在外头,他进不来,只能楼下蹲守,希望有一天能蹲到下楼的我。   当然是蹲不到的。   因为我那阵子宅得连房门都不想出。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老太太。   出门买菜的老太,塑料袋破了,里头的东西滚了一地,他上前帮忙捡起,好心把她送回了家。   是的,老太也住在这个公寓里,是我真正的对门邻居,真正的房主。   老太年纪大了,子孙都在国外,儿子想把她接到国外去照顾,她那阵子正在考虑要不要把房子出租,她还可以收收押金,不然好好的房子就这么闲置了太可惜。   “我那个时候就站在门外,”他说,“你和我之间就隔着一扇门板,那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候。”   他不想错过难得的机会,试着问老太能不能租给他。   没想到老太立即就应允了,也没问他要身份证之类的东西,就这么轻而易举租给他了。……身份证不要,合同不签,草率得不能再草率。   他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嘴,谁知老太说:“小伙子你不像坏人。”   “是坏人也没关系。你帮了我的忙,免费借给你住我也乐意啊。就算你真是骗子,你也骗不到我什么。”   “我有的是钱,不差你这一点。”她说。   “……”听到这里,我干巴巴一笑。   这最后一句才是真正的扎心。   “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他将他一路经历的事情如实相告,像在说一些很有趣的故事。途中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罪,一定比他说出来的这些还要多得多。   我抱住他,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被霓虹灯晕染的高楼大厦,错综复杂的蛛网道路上人声鼎沸,擦肩之人皆是步履匆匆。   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要怎么在这里生存下去。   这里容不下他。   ……也容不下我。   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一个……安静的,只有我们俩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   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会来临,但,总有一天会等到吧。   等到合适的时机,就带着他,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吧。   .   闹了一通之后,他总算肯消停了,没有再去对他漂亮的小脸蛋做什么残忍的事。   而事实也如他所说,这一道口子于他而言确实不算什么事。他的伤口分明比我深上许多,可是愈合速度却很快,到最后只留下一道浅淡的新肉长出的红色痕迹,一点疤都没有,我相信这道新长出来的红痕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不见的。   该说不说人偶的构造真是离了个大谱。   与之相反的,我这个普通人就不一样了,因为没有刻意去处理,脸上不可避免地留了条小指长的疤痕,让我本就不起眼的脸更加雪上加霜。   他愧疚得不行,我一点不在意,甚至后来照镜子还嫌弃疤痕不够明显。   我的疤越重,他才会越听话。   养伤期间,梁枝庭又来找过我几次,那个老不死的还不消停,隔三差五就去梁枝庭公司折磨他,梁枝庭气不过,转过头就来折磨我。   一来二去,把我烦得都想再次搬家躲清静。   想想又不甘心。   我又没有错,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东躲西藏?   难不成我还要被大蜈蚣追着咬一辈子?   在梁枝庭又一次上门堵我门外破口大骂时,我和他说:“你去告诉那个老不死的,晚上八点,我在楼下等他,过时不候。”   当真以为我怕了他吗?   一直没完没了,这事儿总得做个了结。   梁枝庭终于从我嘴里听到了一句人话,反复警告我一定要把这破事处理好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晚上八点,我等在公寓大门口,晚上的风有些凉,他脱下外套披在我肩头,我笑着勾勾他的手指,说:“我一个人可以的,你不用陪我,上去吧。”   “不行。”   他果断拒绝,明显还在后怕,不肯再让我有落单的机会。   八点整,不远处路灯下拐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老不死的看到我就往我这里走,走路的样子不知怎么有些踉踉跄跄,像是腿脚不方便的样子。   前阵子可没见他这样,打人的时候不还挺生龙活虎的。   “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过来。”走近了,我还没说话,他就主动开口,走在我前面,示意我跟上。   这个点,居民外出吃饭或者散步的一大堆,公寓门口人来人往,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万一老不死突然发什么神经,只会给我添麻烦。   想了想,我就跟了上去。   老不死带着我俩左拐右拐,很快远离人群,走到一处较为偏僻连路灯都没几盏的老街时,我直觉有些不对劲,停下脚步,吼道:“他妈的你还要走到哪儿去?就在这里说!”   老不死身后就是一条幽长的巷道,闻言转过身看着我,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他嘴边扬起一抹计谋得逞的笑容。   遭!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抓住身边人的手就要带他离开,巷子里突然出来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纹身金链,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见我要溜,分工明确地堵在我的退路上,将我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个壮汉嘴里叼着根烟,不等他拿打火机,老不死的见状立即殷勤地上前去给他点火。   烟雾缭绕间,大蜈蚣的话也随之响起:“亮哥,这就是我儿子,他身上绝对有钱,您放心,欠您的钱保证今天一定还上!”   那被叫做亮哥的壮汉连抽了几口烟,这才扬手,狠狠打了老不死一巴掌,力道很大,巷子里都有了回音,在我面前横得二五八万的老不死此时吭都不敢吭一声,腆着一张丑脸陪笑。   “听到了?”亮哥冲我挑挑眉,他身后的几个人手里都拿着家伙事儿,话音刚落,纷纷上前几步,大有我不给钱就打死我的架势。   我小的时候大蜈蚣就喜欢赌钱,我说他为什么会突然想着要来找我这个多年没联系的儿子,看来是这几年赌瘾上来,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想在我头上打主意了。   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腿一瘸一拐的,肯定是没钱还被揍了。   “我没钱,他不是我爸。”我说。   “小兔崽子你现在翅膀硬了亲爹都不认了?!”   “亮哥,我都这样了,哪敢骗你?”大蜈蚣急了,怒目圆睁指着我吼,“这小畜生现在住在那么好的房子里,怎么可能没有钱,他忽悠你呢!对了!我有,我有他小时候照片,我证明给您看……”   大蜈蚣急急忙忙去掏手机,壮汉看都没看他,懒洋洋道:“我对你们家户口本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我的账,总得有人还。”   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闪了闪,亮哥弹了弹烟灰,随手把抽完的烟屁股丢在地上,一脚碾熄。   他看向我:“既然你肯跟着他来,想来你俩也认识。他还不上,我也不能白走一遭。既然这样,小兄弟,给钱吧。”   身边的包围圈又小了一点。   就在这时,我被一双手臂扯到身后,一个背脊挡在我前面,护住了我。   亮哥嚯了一声,调笑:“哟,你这位朋友倒挺义气。”   老不死的在旁边火上浇油:“亮哥,这是我儿子姘头!两人关系好着呢,他也有钱!”   “姘头?”亮哥在我俩身上打量一圈,笑了,“两个男人搅和在一起,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行了,我已经浪费很长时间了,怎么说啊,是自己乖乖还钱,还是非得要我这帮兄弟们活动活动筋骨?”亮哥耐心被磨个精光,声音也大了。   我探出脑袋,还是那句话:“我说了,我没钱。”   “啧,行吧。”亮哥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样子。   “年轻人,不吃点苦头,就是不老实。”   亮哥一个眼神示意,围着我的一行人就拿着棍子冲了上来,我来不及多想,猛地一推身前的人,吼道:“快跑!”   吼完马上冲到他前面吸引火力,给他争取一丁点跑路的时间。   这些专业讨债的壮汉体格摆在这里,我能对付一两个已经算超常发挥,别提现在还是七八个。手无寸铁又没有东西反抗,一时之间我只能狼狈躲闪,今天负伤是一定会负伤的,说不定还会被打成残血,光是自保都很勉强,但我被打习惯了,早就练出了逃跑的本事,只要让我挑到一点空子我就能逃走了。   想到这里竟然还分了心,不知道阿庭逃出去没有……   出神的这一小会儿功夫,我就被一堵结实的肉墙撞倒在地,混乱的视线里看到一个棍子在我面前极速放大,重重冲我砸来。   完蛋,躲不开了。我条件反射地支起胳膊挡在脸前,但棍子并没有落下,而是被一个挡在我面前的人用身体截住了。   棍子打在了他身上。   “阿庭……”   他没有走。   我刚才只顾着躲闪,没有注意到其实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帮我挡下了大部分攻击。他被砸到也一声不吭,可我知道他也是会痛的。   直面挨了一棍子他也没有从我身前退开半步,反手夺走对面人的棍子,如法炮制还了一击回去,一个壮汉被砸中脑袋应声倒地。   “妈的!”   我听到有人咒骂一声,一抹寒光自我眼底划过,不等我看清寒光从何而来,人群中陡然冲出来一个黄毛,他气红了眼,手里紧紧攥着把匕首,刀尖直冲我刺来。   “啊……”   他的动作很快,容我反应的时间大概只有两三秒。我半张着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喊不出来。   这短短的一瞬间,被老天放成了一帧一帧的慢动作,我看到了,但不代表我能躲开,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尖利的刀尖对准了我的小腹,在即将刺到我的时候,我咬着牙心一横,等着剧痛袭来。   噗呲——   那是刀尖刺破皮肉,和血液摩擦发出来的声响。   黄毛刺中了人,匕首立刻拔出。   红色的血小溪一样从刀口喷涌而出,溅落在地面,形成了小小的水洼。   我白着脸,惊惧骇然,喉头痉挛着,呆呆地看向又一次挡在我面前的人。   地面积起来的红色血水里倒映着我此时的模样,一道道荡开的涟漪扭曲了我近乎癫狂的狰狞表情。   他蹒跚着后退一小步,小腹处染红一大片,我哆嗦着赶忙将手掌捂上去,可是不论怎么用力,都堵不住那源源不断从他身体里涌出来的血。   一秒间,颤抖的五指也被冰凉的液体染红。   我的灵魂以摧枯拉朽之势被残忍从身躯抽离,又被一股蛮横的外力强行塞进皱巴的皮囊,和我断裂的骨头碾碎的器官折叠挤压在一起。   满目血色里,我像是死去活来好几回。   作者有话说:   温馨亲情故事——   高望(掀棺材板):天杀的!便宜儿子抢钱啦!!   偶哥:‘老爸’-1,财富+999999   南藜:问就是穷光蛋 第50章 人偶的血没有味道。   黄毛这一刀刺下,周围的人都默契地停下来,不约而同看向了一旁作壁上观的亮哥。   讨债归讨债,没人想闹出人命官司。   亮哥也是一样。   黄毛理智回笼之后,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捅了大娄子,惴惴不安地偷瞄亮哥,手里的匕首刀刃上还在滴血。亮哥上前,利落地甩了黄毛一巴掌,斥道:“废物。”   黄毛生挨了这一下,大气都不敢出。   我好似一具被水泥浇灌的尸体,僵硬地站着,只知道紧紧抓着身边的人,生怕一松手他就会离我而去。他明明被捅了一刀,血还在流,却始终面无表情站着,从他的脸上察觉不到丝毫退意和恐惧。   亮哥盯着他看了半晌,意味不明地笑出了声。   “看来今天又是白忙活了。”亮哥低低说了句,烦躁地揉着眉心,他招了招手,立即有一个壮汉捞起人群外趁机想跑的老不死,提溜着领子,像拽狗一样拽到亮哥面前。   老不死地跪在地上抓住亮哥裤腿,嘴里不停求饶:“您饶了我这次,再通融我几天,我一定可以把钱还上,求求你们……”   亮哥一脚踹他胸口,将他整个踹得趴在地上,一个眼神飞过去,就有三四个壮汉围上去,对着大蜈蚣拳打脚踢,大蜈蚣起先还有力气大叫求饶,后来就渐渐没了声音,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亮哥又点起一根烟,好整以暇地观察着我和他,不知道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就在我以为这人又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丢下烟头,无声领着一群小弟扬长而去。   老不死的被揍得鼻青脸肿,被人押着,连滚带爬地缀在人群最后头。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之后,周遭骤然恢复死一样的寂静。   这他妈……就走了?   在一片叫我毛骨悚然的沉寂中,他的身子无征兆地歪了歪,似乎有点站不住了。我全身的神经立马就吊了起来,扶住他焦急地问:“还好吗?”   “没事。”他冲我笑笑,和往常一样自然的表情。   可这句话在他满身血迹的衬托下没有一点说服力。   “走……走……我带你去……”去不了医院。我不自知咬着嘴唇想办法,下唇被咬出了血也浑然不觉。医院不行,那就去找小诊所,总之只要能处理他的伤口,什么地方都可以。   哪知他只是默默抓住我,轻声说:“回家吧。”   “可是……”   “想回家。”   对上他的眼睛,我再也说不出不。   他身上的衣服都是血,走在路上肯定会被人发现,我犟不过他,小跑着在这条老街上找到了一家还没关门的衣服店,随便抓了两件衣服买下,急匆匆赶回来时,他一个人靠墙坐在地上,脑袋低垂,看上去没了一点生机。   呼吸骤停,我紧紧抱着怀里的新衣服,几乎是头重脚轻地扑了过去。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脑袋动了动,缓缓抬起来,对我扬唇一笑:“慢一点。”   我狼狈地吐了口气。   半跪在他身边,我小心脱下他带血的衣服,刀口还在源源不断地流血。   如果是人,流这么多血,肯定早就晕过去了,救治不及时,失血过多,命就没了。   人的身体哪有这么多血可以流。   如果他的血流光了,是不是也会……   “放心。”他抬起手,轻轻拂开一缕黏在我脸颊上的发丝,又说起那番我听过的熟悉说辞,“我不会有事的。”   “……”眼泪爬出了眼眶,我胡乱一抹脸,却越抹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   即便是换上新衣服,也很快就会被血弄脏,我特意买的黑色,沾了血也不会太明显,以防万一又将外套围在他腰间,可以勉强遮挡一阵。   不细看应该不会有人察觉。   他一路并未要我搀扶,我提心吊胆和他到了家,门一关上,我立即去拿药箱,他也安静脱掉了身上沾血的衣物。   怕把家里弄脏,他直接盘腿坐在玄关地板上,没有进来。   我拿着药箱,如同一个差生面对一本无字天书,压根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他身上的这一个窟窿。   他在药箱里找出一卷缝合线,看了我一眼,说:“我有点饿了,能弄点东西我吃吗?”一句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的话。   我懵了懵,想都没想就要拒绝:“可是……”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吃得下?不是应该先处理伤口吗!   “可以吗宝贝?我真的好饿。”   他可怜巴巴地一求我,我就怎么都无法拒绝了。   “……好。我马上回来。”   我起身去了厨房,动作麻利地快速煮了一碗面条,端着出来时,他正将染血的三角针丢进垃圾桶。   小腹上的刀口已经被缝起来了。   看得出缝合的人动起手来又准又急,缝合得不算美观,黑色的线歪歪扭扭交错着,蜿蜒铺在他的皮肤上。   “你怎么——”   我慌慌张张把碗放下,冲到他面前看他的伤口,急问:“你消毒没有?血都没有擦干净怎么就敢随便乱来?这么火急火燎的干什么!”   只是煮了碗面的功夫,他就自己把伤口生生缝好了,正常人谁能一声不吭地在自己的皮上扎针缝线?我在厨房里甚至都没听到他叫一声。   “……”   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其实并不是肚子饿,只是找了个借口把我支开,不想让我看见他自己随便处理伤口的样子。   “你!”   见自己的小心思没能瞒过我,他又露出一张无辜的笑脸,说:“我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他来牵我的手指,眼神示意那碗被我丢在一边的面条:“我能吃了吗?”   扶他上床,在他腰后垫了枕头,能让他更加舒服地靠在床头。   “你真好。”   我没说话,默默地喂他一口一口吃完了面。   他虽然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但我仍是被那恐怖的出血量吓得心有余悸:“你真的,没事吗?”   “嗯,真的。”他向我严肃保证,执着我的手,脸颊贴在我掌心,“你不是亲眼看过吗?”   是啊。我亲眼看到过他脸上的伤口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就愈合完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应该没有骗我,可我怎么都无法彻底安心。   “我去洗碗。”找了个借口,我出了卧室。   门后还堆着他脱下的衣物,我走过去拿起,尚未干涸的血液钻透布料黏在我手上,湿漉漉的。凑到鼻尖下嗅闻,我闭上了眼。   明明是足够染透衣衫的大量血液,我却闻不到一点血腥气。   ——人偶的血,没有味道。   在他刚刚被制造出来送到我身边时,我曾用剪子刺伤他胸口,当时只留下一道印子,并没有血。即便是后来他生出了心脏,变得越来越像人,被我寸寸瓦解,变成一堆残肢时,他也没有流出一滴血液。   再次回到我身边后,他外表上属于人偶的痕迹就彻底消失了。   他会进食,会痛苦,会受伤,会流血。   他变得和人没有什么区别。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是人。再像,也不是。   他的身体里有一颗寻常外力无法毁去的心脏。   伤口不用特意处理也能完美愈合。   我爱他。   但这个人类世界可能永远都无法容纳一个格格不入的他。   衣服泡在水里,洗了几遍都没洗干净。我回了卧室,他本来闭着眼在休息,听见动静就睁开了眼睛朝我看来。   明明我的脚步声放得那么轻。   我躺到他身边,环住他的腰,一言不发。   “怎么了?”他用指尖拨了下我的刘海。   “你会怪我吗?”   他一愣。   “我为了一己私欲,把你强行拽到这个世上来,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没有我,你就不会……”手掌轻轻覆在他的刀口处,一丝力气都不敢用,生怕他会痛。   他轻声打断我:“如果没有你,那我就不会存在,我们也不能遇见了。”   “难道说你觉得,不和我相遇比较好?”   “当然不是!”我当即反驳。   如果没有遇到他,我肯定还被困在那栋大楼的格子间里,抱着虚妄的梦,当一个被嫌弃被无视可有可无的透明人,一辈子都会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我这辈子全部的好运气都用在他身上了。   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和他相识?   我只后悔没有早些对他好一点。   我紧紧抱住他,把自己往他怀里塞。   可能是看我难过了,他故意打趣我想要逗我开心:“你看,没了我你该怎么办。”他纵容了我这副无赖般钻怀抱求安慰的行为。   脑海中忽然闪过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我喃声着回答:“是,我离不开你,没有你就不行。”   他身体有微微的僵硬,我只当没发现。片刻后,他的手掌落在我后脑,轻轻摩挲。   我和他就这样安静地待着,很快困意袭来,我枕着他的胸膛,脸颊下方是他平缓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砸进我耳膜。   我快要睡着了,睡着之前,他轻飘飘的吻落在我耳畔,同时丢给我一句话。   “我也一样。”   -   最近过得不安生,全都是因为那个老不死的。   原本我还想着干脆给他一大笔钱把他打发走,他来找我本来就是这个目的,我难得想过些安稳日子,实在不想隔三差五地和这样的‘亲爹’纠缠不休,我没有闲工夫也没有多余的精力。   我一方面担心梁枝庭不堪其扰一气之下真打起官司,到时候就一定会牵连到我的阿庭。另一方面,我还没有找到我们的容身之所,在这之前,我不能被其他琐碎的事情打乱节奏。   等我和他去了新地方重新生活,谁都找不到我们了,不管外界后续会变得如何天翻地覆,也彻底再和我无关。   所以思前想后,这是短时间内平息事件最省事的方法了。如果可以用钱买来安宁,何乐而不为。   虽然给大蜈蚣这样的人有点浪费,就当是积阴德了。   我天真地以为用钱就能换回自己的平静日子,但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会用那种下作手段,还害我最重要的人受了伤。如果我的阿庭真的因此出了什么意外,他几条命都不够抵。   伤害我没关系,但是我决不允许他伤害我的人。   我后悔了,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动那样滑稽的念头,像是被僵尸附身一样脑子都被啃没了。   我不该让步的,我必须要让他为他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我要和他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过   我不仅要让他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还要送他去他的快乐老家。   他不是害怕坐牢吗,我这个孝顺儿子可以勉为其难帮他一把,亲脚踢他进去。   我在网上查询了几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骗他说自己是出门买东西,其实是到处咨询律师。   连跑了一个星期,因为情况比较复杂,并没看到什么曙光。   这日,我从刚咨询过的xx律师所里出来,得到的答案同样不太理想,说不泄气是不可能的。   我一屁股坐到路边晒太阳,思考接下来要去哪一家的时候,一辆轰鸣的轿跑突然停在路边,正巧停在我面前。   我狐疑地望过去。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驾驶座上的人,付倩嫣然一笑,冲我招了招手:“南藜?” 第51章 “你去见谁了?”   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小,哪哪都能碰到认识的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想到她还记得我,还会出于礼貌和我搭话。   人家只是顺嘴一问,并不代表她真的想知道,所以我也就敷衍地随口一答:“出来走走。”   我以为简单两句寒暄她应该就会离开了,她却熄了火,打开车门下来,径直走到了我面前。   她站着,我坐着,我不解地抬头看向她。   阳光下,付倩浅浅笑着,精致明艳的五官,一头波浪卷发随风拂动,是任谁看了都会有瞬间失神的大美女。   她往我身前一站,我的鼻尖下便萦绕着一阵清雅的女士香水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很好闻的味道。   她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律师所,问我:“你是有什么困难吗?”   “……”我没说话。困难,当然有困难。可是为什么要告诉她?我和她归根结底也不熟吧,连话都没说过几次。我没有把自己的伤疤揭给外人看的癖好,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她突然往我身边一坐,爽快地说,“你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我帮你的忙。”   我心中的诧异攀上顶峰:“帮我?为什么?”   她说:“就当是,感谢你当初揍他揍得很解气吧。”   这个他,指的是梁枝庭?也是,除了他也不会有其他人了。毕竟我和付倩仅有的那点交集,都是因为一个梁枝庭。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走吧,上车,我请你喝咖啡。”   她拉开车门,看我还坐着没动,说:“走呀,太阳这么晒,你不热啊?”   我瞟了眼她的豪车内饰,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自己没理由和她走,她嘴上说什么帮我,能怎么帮?帮不了。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也不会真的蠢到相信她会帮我,有钱人总是这么闲,肯定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逗逗我罢了。   她对我来说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而且她太热情了,过于热情,热情到我有点无法招架。完蛋,肚子都有点痛了,我咬了咬牙,拒绝:“我不喜欢喝咖啡。”   “你不喝咖啡呀?唔,好吧,不喝就不喝。”   我暗暗松了口气。   以为她不会勉强我了,结果手腕突然被抓住,她直接把我从花坛边上拉起来,二话不说就把我塞进车子副驾,砰地关上车门。我还没坐稳,慌忙去开车门,纹丝不动,靠,居然锁了。   她哼着歌坐上驾驶座,我立即道:“你干嘛?让我下去。”   她一脚油门驶出去,自顾自说:“不喝咖啡,走,我们去吃饭,姐姐请你吃,别和我客气。”   “我不饿!”   她理所当然:“我饿啊,你陪我吃。”   “……”有钱的漂亮女人都是这种性子?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她领着我进了一家法餐厅,看得出她是这里的常客,一进去立即有服务生熟练地和她打招呼:“付小姐。”   她微笑点头:“还是老样子。”   “好的。”   她没让我这个土包子趁机溜走,拽着我进了一个包厢,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包厢中那面最显眼的巨大落地窗,能够俯瞰半个城市最热闹的街景。   她把我按在座位上坐下,倒了杯香槟递给我,我心思早飞出去了,看都没看,也就没接。她误解了我的意思,挑眉说:“酒也不喝呀?你还真是乖。”   我可和‘乖’不搭边。   她收回手,自己喝起了那杯香槟,优雅地浅抿一口,举手投足十分有韵味。   我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不然家里……他一个人,我怕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怎么,你赶时间?”她将我的动作尽收眼底,问道。   “我真的有事。”   “一顿饭的时间都等不及?”   “付小姐,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可以说的,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也永远都无法了解。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想我们没有在这里浪费时间的必要。”我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轻微的呲拉声,“就这样吧,我先走……”   她倚靠在桌沿上,见状慢悠悠伸出一条腿,红底高跟鞋踩在绒毯上,拦住了我正欲往外走的脚步。   她道:“别这么看着我,我还能吃了你?”   “我看到你从律师所里出来,愁眉苦脸的,遇到事了?和我说说呗,我是真心想帮你。”   我愈发烦躁,也不想装了,直接问:“你怎么帮我?”   本意是想让她吃瘪,可她却像是听到笑话一样,掩唇笑出了声。   “有钱,什么事情做不到?你想请律师?可以啊,我一句话的事儿。”她动作优雅地拉开椅子在我对面入座,道,“现在,坐下来,陪我吃完这顿饭,我会给你一位A市最好的律师。”   “……”   付倩很漂亮,有能力有家世,明明都和这样优秀的人结了婚,我搞不懂为什么梁枝庭还会劈腿出轨去外面拈花惹草。   我之前想,不过就是梁枝庭本性低劣,骨子里已经烂到了根,无药可救了。但这个时候我又多了一种猜想,还有一点原因,可能是他受不了付倩的性子。——他驾驭不住付倩。   付倩和梁枝庭的婚礼办得盛大又热闹,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梁枝庭的,但付倩明显不是会当全职太太的那类人,她有野心,有远见,有规划,断不会让自己的下半辈子都困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守着四面墙,围着一个人打转。   她只会张开翅膀飞翔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之中,她的自由远比任何事物都重要。   所以在知道梁枝庭的背叛后,她干脆地离了婚。   “这个世上我最爱的就是我自己。”   付倩有点喝多了,把我当成了树洞,说了很多:“本来我还以为是遇到了真爱才结婚,谁知道我竟然看走了眼,把垃圾捡回了家。”   “梁枝庭那混账东西,提到他我就恨得牙痒痒。你说,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脏东西?”   我拿着叉子戳盘里的鹅肝,吃不来这玩意儿,下不去一点嘴,只能戳着玩,我淡淡道:“世上的脏东西多了去了,是你暂时只遇到了他一个。”   付倩哈哈一笑:“别,一个就够了,再来第二个,我可受不住。”   “你当初和他打架,我去警察局接他出来,那个时候我还在想,这场架肯定是你的错。毕竟你……”她食指在空中上下划了划,接下来的话没说出来。   我哂笑道:“知道,毕竟我是个怪胎嘛。”   “对不起,我以貌取人,我的错。”付倩笑着道歉,问,“嗳,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是不是也骚扰你了?”   我不想替他隐瞒罪行,点头:“是。套都拿出来了,我吐了他一身,跑了。”   付倩捂着肚子笑了很久,说:“怪不得。”   “你打他那顿很出气,所以我想帮你的忙,算是感谢你。要不是那一通下来,我也不会对他长了个心眼,不然有可能现在还被瞒在鼓里呢。”   “我说得这么诚恳,你还不放心?”   以我的本事,想找到一位优秀的律师可谓是难于上青天,但付倩不一样。   我相信她并没有在夸大其词。   她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我都把我的糗事统统告诉你了,这都不能让你信任?”   “……”是啊,一瓶酒的功夫,她几乎把她和梁枝庭之间的一切都说了,就差没说床上那些事。   她确实是现在唯一一个能帮到我的对象了。   我犹豫了很久,就在我鼓起勇气打算把最近的事情精简着和她说一遍的时候,她忽然将手机递给我。   我不明白她这动作是什么意思,她看我没反应,美甲点了点屏幕,说:“加个微信,我去给你找律师,有消息了就联系你。”   我呆愣住,她撑着下巴,说:“你不愿意和我说,那你就直接和律师说吧。”   “我也没有真的想要窥探你的隐私,你实在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   一顿饭吃了很久很久,椅子上面跟扎了钉子一样,我没法安心地坐下去,频繁地看手机,付倩吃饱喝足后终于愿意走了,懒洋洋叫了司机来接她,顺路带上了我送我回去。   将我送到公寓楼下,她已经酒意上头,脱了鞋躺在后座,醉醺醺地打开窗户冲我摆摆手:“走啦~等我的好消息。”   车子离去时,她手掌贴在唇上又放下,啵地给我一个飞吻。   “……”   我飞奔上楼,在电梯里仔细检查了一下,确保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不妥,这才装作无事发生进了家门。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   是他给我准备的午饭。   因为遇到了付倩,我比预计的到家时间晚了一个多钟头。   “阿庭?”我在门口喊了他一声,没有应答。   推开卧室门,窗帘拉着,屋里光线昏暗,床上的被子鼓起一个包,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露在被子外面。   睡了?   坐到床边,我掀开蒙在他脸上的被子,他在被子里睁着两只大眼睛,看起来精神得不得了。   没睡怎么躺被窝里不吭声?   我哭笑不得:“干什么呢你?”   他不回答,只是默默盯着我。   我完全把他身上的被子拉开,才看到他臂膀里紧紧抱着我的枕头。   “你回来晚了。”他小声控诉。   我乐了。这是看我久久不回家,拿我的枕头睹物思人呢?   “对不起,遇到点事。”我笑着凑过去想要亲他,“想我啦?”   没亲到。   他捂住了我的嘴,坐起来,怀里的枕头也丢到一边,脸色倏地变得很严肃。   “怎唔了?”被他捂着嘴,话都说得含糊不清。   他身体朝我这边微微倾斜,大片的阴影也因此罩在我身上,他的鼻尖停在我脖颈处,随后,嗅了嗅。   我突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你去见谁了?”   果然。   我和付倩先是待在一个包厢里吃饭,后来又在同一个车厢里回来,她的香水味,肯定沾在我身上了。 第52章 “藜,藜光的藜。”   我什么都检查了,唯独忘记这茬。即便我和付倩清清白白,但他这样质问我,我莫名生出了一种我真的干了什么坏事的错觉。   我不想让他担心,不想把我的计划告诉他,不想他再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我一心想为他铺好前进的道路,他只要听话地跟在我身后,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下去就够了。   鉴于我过去犯下的前科数不胜数,罪行累累的我好不容易才在他这里重获信任,我万万不能将这得之不易的信任毁于一旦。   我答应过他不会再对他撒谎,如非必要,我不想失信于他,但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比如现在……有了,不撒谎,那说一半藏一半,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心里暗暗对他道了歉,我含糊其辞地说:“回来路上遇到之前认识的一个人,聊了会儿天。”   “什么人?”   “付倩。”   他听过这个名字。当初我怀疑他的时候就曾用付倩试探过他,他用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骗过了我,想来他之前就很好奇,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了问我了:“那是谁?”   我环住他的脖子,轻声道:“梁枝庭的前妻。”   “……”   梁枝庭这个名字在他这里就是个炸弹,他听了之后表情大变,一看就是要生气,我立即仰着脑袋亲上去,堵他的话。   “我遇到的是他老婆,重点是老婆,不是他。你对一个女生反应这么大干什么呀?”   “和她、有什么好、聊的——”我厚着脸皮亲他,他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被我咬得一句话分三次才讲完。   他要说话,我不让他说,说不了话,他就扭着头想躲,又因为被我极有先见之明地勾住了脖子,完全躲不开,彻底落在我的包围网里挣扎不出来。   “就随便聊了会儿天。”我隐瞒了我和她的聊天内容,怕他再追问下去,我赶紧岔开话题,“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只聊了一会儿?可你身上都沾满了别人的味道。”   他头发都要气竖起来了,我顺着毛哄道:“女生嘛,香水喷得有点多,情有可原。”   像是在外面摸了一只野猫回家,结果被自家小猫闻到了味道而呲牙责怪,小猫炸毛气得要死,我却觉得他生气的样子都很可爱。   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我立马认罪伏法:“我马上去洗干净!”   说完飞奔进浴室,洗到半途浴室门打开,他悄无声息挤了进来。   朦胧水雾中,我温顺地允许他的靠近,花洒打湿了他,也打湿了我。   缓缓后退,背脊贴上冰凉的瓷砖,我接受了他的得寸进尺,笑着低声问他:“还生气吗?”   “生气。”   “那让我好好哄哄你?”   “……嗯。”   他回来之后作息都跟着我转,生活用品也基本上都是用我的,我最常用的那款沐浴露是淡淡的茉莉香,我很喜欢这个味道,他也一样。   今天用的量比以往要多一点,清淡甘甜的幽香在浴室里蔓延开来,人都快腌入味了。   有点香过头了。   “已经洗干净了,可以了吗?”我坐在洗手台上,疲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他依旧精神奕奕,说:“不够。”   我无奈地长舒一口气,道:“那出去吧,别在这里了,好闷。”浴室紧闭,空气稀薄,头都晕了。   他默默将我抱起来回到卧室,我脑袋一挨到枕头就想睡,他自然不会甘心就这么轻易让我睡着。   一遍又一遍地折腾,铁打的身体都遭不住。   意识半模糊时,听见他说:“我也要香水。”   我勉强睁开眼皮,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又重复一遍:“我也要香水,你送给我。”   “……”我哑然失笑,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爽快地答应了,“好。”   他补充:“要不一样的,要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我的。”   “好,好。”   他的心思还真是好懂,我捧着他的脸亲上去,轻轻道:“不用担心,我会乖乖染上只属于你的味道。”   折腾一天,翌日醒来浑身酸痛,他躺在我身边,睁着眼睛,握着我的一只手掌,鼻尖埋在我的掌心里嗅闻。   “干嘛呢?”我的声音沙哑,明显是昨晚上嗓子使用过度。   他不说话,鼻子贴得更紧。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着看他,没有把手抽回来。半晌,我说:“没有别人味道了吧。”   他掀起嘴角笑起来,将我抱紧,埋在我颈窝里一个劲地点头。   蹭得我好痒。我也跟着笑:“高兴了?”   回应我的是下巴上那点动得更加快速的脑袋。   .   付倩的好消息来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快。   和她见完面的两天后,她给我发了微信,说她已经帮我找到了那位有名的大律师。对方正好来这里和家人一同旅游,没几天就要走了,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和她见一面。   这种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   「今晚有空吗?」   我说有。   于是付倩给了我一个地址,和我约好晚上见面。   我躲在阳台发消息,沟通完之后一转身,发现他倚在卧室门口,将我鬼鬼祟祟的动作尽收眼底。   我心头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问:“怎么了?”   已经想好了如果他要问起来我该怎么回答,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提心吊胆一下午,他还是什么都没问,我本来是该庆幸的,可是他越是沉默,我就越是不安。   入夜,天黑了下来,临近我和付倩约定的时间,他在厨房里忙活,我壮着胆子冲他的背影说道:“那什么,我出去一下。”   心里紧张嘀咕:千万别问我出去干什么,千万别问我出去干什么……   “好。”他头也没回,丢给我一个字。   我茫然地眨巴眨巴眼,这么干脆的吗?算了,干脆点是好事。时间紧急,也就没有再细想。   打车快速来到约定好的商场大楼,我急匆匆跑进二楼一家茶馆,付倩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正和她旁边坐着的女人说说笑笑。   女人四十多岁,一头干练利落的短发,不苟言笑,看来就是付倩说的那位大律师了。   “南藜!”见到我,付倩连忙招手。   我走过去,在她们对面坐下。   不知是不是我多想,女人在看到我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瞬极为明显的错愕。   “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周羽,周律师。”付倩向我介绍着她身边的女人,我对着周羽点点头,“你好。”   付倩指着我对周羽说:“周律,这是南藜。”   周羽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很快就消失了,她应该不太喜欢笑,冷冰冰地和我打招呼:“你好。”   “人我给你带到啦,你们聊,我去点菜。”   付倩善解人意离场,她走后,只剩下我和周羽,我赶时间,也顾不上无意义的寒暄,立即咨询起我想要知道的问题,将我过去和前段时间和大蜈蚣所发生的事情都和她讲了一遍。   我滔滔不绝地说,她就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我一点。   说完了我问她:“这样的情况有办法能让他判刑吗?”   “很难。”她终于舍得施舍我两个字,却是我不爱听的两个字。   她双手交握自然地搁在桌面,直视着我的眼睛,回答:“你说你父亲自小家暴你,先不说年代久远很难拿到证据,以你们现在的情况来说,他的行为也很难构成故意伤害罪,你想要他进牢狱是不可能的,最好的结果,顶多处数日拘留或警告,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你咬去了他半根指头,如果他鉴定伤害等级达到轻伤或以上,他可以反过来控告你故意伤害。”   我拧起眉头:“是他先偷袭我,我是正当防卫。”   “很难界定,事发地没有监控,你们双方都动了手,谁都有可能会撒谎,你要怎么证明你是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他的不法侵害而采取自卫行为?我想他……你的父亲应该也不会想要和你调解。很大可能最后被判定为互殴,双方都有责任。”   “……”   “还有你说的赌债问题,这倒是可以解决,你的父亲还在世,所以你没有义务偿还他欠下的债务,他欠再多钱,也轮不到你帮他还。”她抿了一口茶水,淡声道,“至于这一点,当然也不能达到你真正想要的目的。”   周羽和我之前咨询过的那些律师说的话没什么不同。   我很难把那个老不死的送进大牢。   除非他犯下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且留下了证据,比如说被监控拍到行凶现场……   我捧着面前的茶碗,出神地望着里头漂浮的茶梗。   周羽没有再说话。   付倩很快回来,见我们安安静静的,问:“谈好啦?”   我没有回答。   她就和周羽聊起了天:“哎,怎么就你一个,不是说你女儿也来了吗?带来我看看,我还没看过真人呢。”   周羽提到女儿,冰冷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她呀,吵着嚷着要喝奶茶,她爸爸带她去买了,马上就来。”   “女儿今年几岁了?六岁了?”   “七岁。”   付倩牙根一酸:“嚯,那在换牙吧,换牙还喝甜的,小丫头片子真不怕疼。”   周羽宠溺地笑:“偶尔喝喝,没关系。她喜欢就随她去吧。”   “你还真宠她,”付倩像是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对了,你女儿叫什么来着?梨梨,梨子还是板栗?待会儿见了她万一连名字都叫错了多尴尬。”   “藜,藜光的藜。”   “噢对对对!瞧我这记性,藜麦的藜!”   周羽啼笑皆非:“算了,你想怎么记就怎么记吧。”   我猛地睁大眼睛。   付倩看到我突如其来的动静,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哦,南藜,你的名字和周律女儿的藜一样呢。”   “……”周羽面上又出现那抹我看过的微妙的僵硬。   隔着茶碗,我的手指好像被温热的茶水给烫伤,隐隐刺痛。   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我盯着周羽,说道:“真巧。”   周羽:“……是啊,真巧。”   我轻喃着问她:“为什么给你孩子取这个名字?藜,不是野草吗?”   付倩在一旁插嘴:“是呢,我也好奇。”   周羽没有看我,指尖摩挲着茶碗杯沿,良久,她说:“希望,和生机。”顿了顿,又道,“望你,不屈向上,苦尽甘来。”   付倩被她后面这句乐得不行,搭住她的肩膀打趣她:“你崽子又不在这儿,望什么望呢?望给谁听?怀孕傻三年你这是傻了双倍时间还不止啊,待会儿等藜藜来我要好好当着她面笑话笑话你。”   过了五分钟左右,一大一小一对父女走了进来,穿着蓬蓬公主裙的小姑娘张开双臂小跑到周羽面前,甜甜地喊她:“妈妈!”   周羽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亲额头,她爸爸手里拿着一杯奶茶,一来就抱怨:“老婆,你管管你女儿,一杯奶茶喝了几口就不喝了让我喝,这不是阻挡我的减肥大计吗。”虽然在抱怨,话里却这么甜蜜。   周羽笑着对她老公说:“女儿让你喝你就喝,肥明天再减。”   小姑娘鹦鹉学舌:“明天再减,明天再减。”   真是美好的一家三口。   真是好感人的画面。   我坐不下去了,起身刚准备说再见,付倩忽然‘啊’了一声,瞪向门外,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梁枝庭!”   她卷起袖子就往外冲:“好啊竟然敢跟踪老娘——”   付倩很快冲了出去,我猛地意识到一个可能性,立即慌张地也要追出去,我走之前,周羽喊住我,递给我一张名片。   “有需要,再联系我。”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接,但身体自己动了,那张名片最终还是躺在了我的口袋里。   我跟着付倩追出去,绕着偌大的二楼跑了几圈都没看到付倩的影子。   这是追到哪里去了?   可千万不能被她抓到啊……   我内心默默祈祷着,跑过一个拐角时,腰间袭上一股大力,用力将我往后一扯,我的后背撞到微硬的胸膛,鼻尖闻到了淡淡的茉莉香。   我往后靠在他怀里,仰起脖子向上看,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我就知道。   “跟踪我?”我问他。   他低头在我嘴唇上亲一口,“嗯”了一声承认,然后在看清我的脸之后,突然变得错愕,惊慌,他有些不安地喊我:“宝贝?”   他的指腹颤抖着刮过我的脸颊,我知道,上面沾满我的眼泪。 第53章 占有他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任务。   他把我拽进安全通道,门咚地合上,楼道上的感应灯亮起。   我低着头,他捧住我的脸抬起,担忧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的力气,伸手抱住他,将自己不留缝隙地塞进他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他体温其实比常人要偏低一些,可我却觉得他很温暖很温暖,也许是此刻的我浑身冰冷,冷到血液都要冻结。和这样的我相比,他的温度就足以烘热我的骨血和内脏。   “别哭,别哭……”   我的反常叫他乱了方寸,他惊慌无措地擦我的眼泪,擦了一会儿擦不干净,便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我,手臂箍得我很痛,我却想他再用力一点,就这样把我勒死在他怀里吧。   眼泪不知为何依旧不听话地往外涌,将他衣服胸前那一片布料打湿。   可我又好像并没有那么难过。   我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她。   ——那个怀胎十月生下我,却厌我至极的妈妈。   大蜈蚣毁了她的人生,所以她就用我的人生去实行她的报复。   以前不知从哪里读过一句话:母亲和孩子之间,会有莫名其妙的心灵感应。   在子女遭遇危险或者困难的时候,远在他方的母亲便会没来由地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我没有妈妈,所以自幼便觉得亲情是天地下最可笑的关系。   当这一天真的降临在我身上时,我才发现这句话准得可怕。   即便是我和她这样关系扭曲的母子,在对上眼睛的那一刻,一种怪异的滋味便突如其来地灌进身体每根筋络。   她的眼睛很熟悉,声音听起来也格外亲切。可我明明不认识她。   我想,大概是我还在她肚中时,那时我尚且只是一个肉块,也许她隔着肚皮和我说了很多话,不管是谩骂还是指责,那都是我和她一生中最亲密的时间。   我的记忆中没有她的存在,可是我的身体本能还记得她,人的直觉有时会告诉你答案。   往往这个答案就是事情的真相。   离奇,但正确。   我相信她也认出了我。   我把我的过去全都告诉了她,她当然不会认不出故事里的主人公就是当年侮辱她的强奸犯,而我是那个强奸犯的儿子。   是一件被她丢弃的垃圾。   她已经挥别阴暗的过去,开启了新的人生篇章,她拥有了一个完美的家庭。   温柔的丈夫,可爱的女儿,幸福的一家三口。   她已经在潇洒地往前走,我还是被困在原地苦苦挣扎。   我的出现,让她想起了她痛苦的过去。   她不想和我相认是人之常情,她并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的。   她不想认我,我理解她的想法,也默认她的抗拒,我不会不要脸地凑上去强行和她认亲。   可是……她的女儿叫藜藜。   她抱着她,亲她的额头,柔声喊她的小名,局外人都看得出她爱惨了她的孩子。   这是我从来没有受过的待遇。   明明我和她拥有一样的名字,却无人这般亲昵地叫过我。   她是一个妈妈,很有可能还是一个好妈妈。   可她不想当我的妈妈。   我幼时曾幻想过我的母亲长什么模样,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在每个被大蜈蚣殴打的夜里,我梦到过看不清面孔的女人抱着我转圈圈的场景,在五彩斑斓蝴蝶成群的春日暖阳下,她的裙摆在花丛里掀起阵阵馥郁的香气,温柔的笑声环绕在我耳边。我在她怀里,挥舞着双臂兴奋地跟着她笑。   梦里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喊着妈妈睁开眼睛,尚未褪去的笑容僵在脸上,面前又是昏暗的屋顶,大蜈蚣的鼾声震天地响,我一直都在那座牢笼里。   没有春天,没有花,也没有妈妈。   只是梦而已。   大蜈蚣伤害了她,他有错。   于是,体内流有他基因的我,便也有错。   我不值得被她疼惜,也没有被任何人珍爱的资格。   原来没有妈妈,就会连自己名字的真正含义都不知道。   原来不是看到路边一根不起眼的野草,才随便给我取的名字。   沾了那位藜藜小姑娘的光,我现在才恍然大悟。   ……   不,也许我的藜就是野草。   她的藜才是充满希望的,生机勃勃的光。   藜藜自爱里长大,从小被爱滋养,一个腐臭的南藜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   不屈向上……苦尽甘来?   最后竟然还和我说了这种话。   如果她早早知道我被生下来的意义就是被殴打、被欺辱、受尽冷眼和嘲笑,过着蛆虫废物一般的生活,她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后悔,后悔把我生下来,后悔把我送到大蜈蚣身边?   苦尽甘来?   如果我没有被生下来,我就根本不用吃这些苦啊。   眼泪流的太多,脑袋有点昏沉沉的,腿也站不住了,他见状坐到楼梯上,抱着我让我靠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帮我拍背顺着气。   眼皮都肿得有点睁不开了,我问:“跟着我干什么?我都说了我很快就会回去。”我的鼻音很重,像堵了两团棉花压根不通气。   难怪我出门的时候他什么都不问,那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原来是早就打算偷偷跟在我后面,什么时候心眼子这么多了?一路跟着我,我都没发现他。   要不是被付倩瞧见了,可能我都不知道他今天跟我出来了。   “担心你。”   指腹轻轻按着我通红的眼尾,他说:“我才离开你一会儿,你就哭成这样。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他们?啊……他应该是躲在店外面看到我和付倩还有周羽坐在一起谈话的场面了。他在外面没进来,自然不知道我们之间谈话的内容。   “没有,”我哑着声音回,“没谁欺负我。”   “那你为什么哭?”   我垂下眼皮,伸手去擦沾在他衣服上的眼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点问题想不通。”负面的情绪刹那间涌动着在我大脑里横冲直撞,我哝哝道,“也许我不该被生下来的。”   话毕,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双眉紧蹙:“你不要我了吗。”   眼眶里那颗蓄满的眼泪啪嗒坠下来,随后,我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是啊。   我怎么能这么想。   如果我没被生下来,我就不会遇到面前这个人了。   吃了二十多年的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遍布心底的阴霾霎时褪去,遮挡我视线的浓浓云雾闻声散开,我笑了起来。   我是没有诞生在一个美好的家庭,没有遇到疼爱我的父母,可这又能代表什么?我不照样活下来了,证明这些东西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是不是野草也没关系。还管那些无关紧要的其他人做什么?   枯木逢春,柳暗花明,如果我经历过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遇见他,那我会欣然接受那些痛苦。   ——他是能让我野蛮生长攀藤而上的肥沃土壤,是只属于我的风水宝地。   占有他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任务。   我反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怎么会呢。”我说,“我的人生只需要你一个。”   “只要有你在,我就可以活下去。”   我用脸颊蹭他的手指,让他的指节一点点刮过我脸上那道刀疤:“所以……如果你不想我死,就永远不要离开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我在他说话之前抢先开口:“如果你某一天后悔了,到那时,请你记得一定要杀掉我,这样我的灵魂才可以跟你一起走。”   他沉默下来,静得可怕。   “我的宝贝没有安全感,那我现在再说一次。”   良久,他终于出声,吻落在我脸颊的刀口上,沉声起誓:“不要把后悔两个字安在我头上,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说过,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如果未来某一天,这个世界带给你的只有痛苦,而我不能拯救你的痛苦,如果你真的不想活在这世上了,好,我会杀了你。”   我微微偏过头找到他的嘴唇亲上去,心脏颤栗,心满意足于他的听话乖顺。   下一秒,他把没说完的后半句继续说完:“你死的那一刻,就是我死的那一刻。”   我愣了下,随后轻笑出声,笑着笑着,视线又模糊了。   我道:“这么爱我?”   一日既往的答案:“不论生死。”   我又一次得到确认,我知道,我永远都离不开他了。   操纵人偶的丝线早已无形之中牢牢绑在了我的身上,丝线一端缠着我,另一端紧握在他掌心。我们互相拉扯,彼此黏连。他囚着我,我困着他。   我们是无法拆卸的同类。   和他在楼梯间坐了很久,眼泪流太多,累了,我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他道:“回家吧。”   “嗯。……等等!你先别动。”我起身按住他,他一脸茫然坐在楼梯上,我说,“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   不知道付倩有没有走,万一出去被她撞见,那可真是有口说不清。   梁枝庭毕竟是她前夫,如果让她撞见我身边这个和梁枝庭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得知我俩关系后,她难免会多想。   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的好。   我去一家饰品店里买了帽子口罩墨镜,回来之后给他戴上裹得密不透风。   他有些不习惯,却仍是乖乖任我摆弄。他毕竟身高体型摆在这儿,脸遮得再严实,也遮不住身上的气质,样子倒像极了那些不想被人发现的明星模特,别有一番滋味。   我牵着他的手出了楼梯间,他走在我身侧,问:“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不想你被别人盯着。”我冲他龇牙,“你只能给我看。”   他心情大好:“好,只给你看。”   好在离开得很顺利,并没有遇到付倩,她估计早就走了。   依旧是打车回去,他和我一同坐在后座。途径一个路口时,司机一脚猛刹,惯性下我整个身体往前撞去,额头磕在驾驶座椅上,险些撞成脑震荡。   我嘶嘶地倒抽凉气,他立即来帮我揉额头,轻声问:“怎么样?”   我摇摇头,正想说这倒霉司机是怎么开车的,驾照别不是买的吧,随后就看到驾驶座上的司机一脸惊恐地望着前面,我跟着看过去,也瞪大了眼睛。   前方的十字路口发生了一桩惨案。   一辆越野车撞倒了一个女人,并当场碾压,来来回回把女人碾得面目全非也不停下。   柏油路上流淌着大片红色的血,肆无忌惮地爬行,越野的车轮上沾满了破碎的人体组织,黏黏糊糊地在路面上铺开。   十字路口处等红灯的行人和机动车见状谁敢上前,生怕殃及池鱼,祸临己身,我看到有人拿着手机在报警,有人赶紧绕路离开这个惨不忍睹的事发地。   这场恐怖的恶行持续了五分钟左右,直到阵阵警笛声撕裂苍穹,几辆亮着警灯的警车疾驰而来,径直撞了上去,强行逼停那辆还在不断碾压尸体的越野。   车一停下,特警立马上前破窗强行把肇事司机抓下来控制住,司机被七手八脚按在地上,嘴里还在状若癫狂地大声嘶吼:“老子就是要杀她!哈哈哈哈我让她出去乱搞!去死吧!都去死!!”   肇事司机控制住了,有交警来指挥堵塞的交通。   出租车司机跟着车流缓慢行驶着,路过柏油马路上那片刺眼的红色时,咂咂嘴:“这是多大的仇啊,把人活活压死。”   司机并不在意后座上沉默的我俩,自言自语地发表他对这件事的看法:“现在的人脑子就是不清醒,为了争一时之气居然闹出人命,人命怎么抵。我看这家伙,要么下半辈子永远坐牢,要么就跟着一起死喽。”   我眼皮一跳。   隔着车窗,我抬头看向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那上面立着一排排的监控。   “你在想什么?”放在膝盖上的手突然被抓住,他问我。   我朝他笑笑,道:“没事。”   我又扭头看向那些路灯。   是了。   ——摄像头下的罪行,无法抵赖。 第54章 对不起,我又撒谎了。   和周羽见过面的第二个月,我尚在思考要怎么实施我的计划,陈鹰就在这时找了过来。   陈鹰和我许久未见,这天忽然拎着一袋甜品上门,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我脸上的疤,立即焦急地问我是怎么弄的,还瞪站在我身后的阿庭,空气中他俩的视线撞在一起几乎都溅出了火花,我赶紧挡在他们二人中间。   陈鹰忿忿不平指着他问我:“是不是他欺负你?”   我随便用摔了一跤糊弄过去。   陈鹰当然不相信这稀烂的借口:“怎么可能啊,你这分明是……”他的‘刀伤’两字还卡在喉咙里,我身后的人就插嘴了,怼他,“我们的事,和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我就看不惯你欺负他!在一起了又怎么样,他又不是你的专属!我当然也可以关心他啊!”   “好了好了,”我看气氛不对劲,立即扯开话题:“陈鹰,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鹰目睹我对他的维护,又开始用那一副‘顶级恋爱脑’的眼神看我了,须臾,无奈地撇撇嘴嘟囔道:“送点东西给你,这么久不见了,我来看看朋友不行吗。”   之前已经把话和陈鹰说得很清楚了,现在也就不再过多废话。他特意拎着东西上门,我也不能蛮横地把他赶走,陈鹰晃了晃手里的包装盒,小声询问:“能给我喝点水吗?我走了好远的路去买的,好渴。”   他都这样说了,我只能侧身让路,道:“进来吧。”   他脸上一喜,和阿庭擦肩而过时还冲他得意地挑了挑眉。   回应陈鹰的是砰的一下重重关门声。   “对了,我刚才在楼下大门口看到个男人,鬼鬼祟祟的。”陈鹰一进屋就开了话匣子,拆开甜品包装将那些精致的小点心一一拿出放在桌上。   我进厨房倒茶,阿庭跟在我后面,一脸不爽地看着陈鹰,我笑着偷偷拍他的后腰,他面对我时,那不爽的神色立马消失,可怜巴巴一抿嘴,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怪可爱的。   我刮了下他的鼻子,轻声哄道:“好啦。”   陈鹰没注意到我俩的小动作,絮絮叨叨又说了句:“脸上好大一条疤,瞅着挺吓人呢。”   倒茶的手一僵。   脸上有疤的男人,除了那个老不死的还能有谁。   我等来了最佳的时机。   大蜈蚣果然因为没钱还债又找上门来。   我想得入神,陈鹰后来又和我说了一大堆话我都没有理他,他见状眨巴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我,问:“小藜,你怎么了?”   我猝然回神:“……没什么。”   我放下茶壶,将泡好的茶递给陈鹰。   “唉我最近真的好忙,论文拖了很久才写了两行,球队还有比赛,还想去xx游戏展,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个用,真羡慕你啊,这么自由。”陈鹰喝着茶,和我抱怨起他的生活。   “自由?”我听到他最后的两个字,笑了笑,“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自由。”   “嗯?”声音太低,陈鹰没听清楚。   我摇摇头。   “毕业之后我也不知道干嘛,啊——”陈鹰拖长了语气长叹一声,“前途一片渺茫。”   “你呢,小藜,你打算之后干吗?再去找个班上吗?”   我?   我默默看了一眼身侧的人,他的目光一直都在我身上,所以几乎是我看过去的一瞬间就和他对上了视线。   我只想和我的阿庭去一个没人能打扰我们的地方。   我融入不进这个社会,再去上班也只是重蹈之前的生活,好在我还有一项手艺,再不济也可以接单子画画,不至于会饿死。养活他和我两个人是绰绰有余了。   但前提是,我必须得扫清我前路上的所有障碍。   陈鹰在我这儿待了会儿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没多久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是兼职的地方临时少个人让他补上,于是他只能依依不舍地和我挥手道别。   陈鹰离开后,屋子里少了他的聒噪,安静下来。   回过头,他把陈鹰喝过的茶杯和一次性餐具全都一股脑扔进了垃圾袋,打了个死结丢在墙角,好似上面沾了会杀死人的病菌。   一见到他这样幼稚的行为我就高兴得止不住笑。   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我上前扑到他怀里,仰着脑袋亲他的下巴,问:“那条手帕是不是你扔的?”   先前我还没认清梁枝庭的真面目时,曾经收到他送的一条手帕,后来那条手帕无缘无故出现在垃圾桶里,我还以为是被风吹的,但是看到他现在这个举动,我深度怀疑当初那条手帕完全就是他扔的。   他眼神飘忽,两秒后妥协了,无奈地看向我的眼睛,点了头:“是。”   ……   那个时候他还远没有现在这么聪明利索,居然就学会吃醋了?   真是——可爱的家伙!!   晚上洗完澡,我躺到他身边,他小腹上的线已经被他自行拆掉,因为动作力道十分粗鲁,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手指摸上去,伤疤微微凸起。   “这个会消吗?”我小声问。这么好看的身体,留了疤多可惜。   “会的。”他捉住我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口。   “疼吗?”   “不疼。”   ……骗人。亲眼看过他跪伏在阳台上的惨状,鬼才相信他不疼。只要在我面前,哪怕是被大卸八块的剧痛他也能忍住。   “那你什么时候会觉得疼。”我明知故问,希望能在他脸上看到类似于尴尬的表情。   他却给了我一句意料之外的回答:“你受伤的时候。”   “你一受伤,一难过,”他将我的手掌放在他心口,低喃,“这里就痛。”   好似有一团火将我连人带血焚了个干净。   他将我抱在怀里,胸腔因为在说话而微微震动:“我答应你不再受伤,你也要,答应我。”   “……”我闭上眼,点点头:“嗯。”   对不起,我又撒谎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穿好衣服后,我蹲在床边,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他睁开眼睛,看到我穿戴整齐,狐疑地问我:“你去哪里?”   “去扔个垃圾,很快回来。”我指了指堆在墙角的垃圾袋。   “我和你一起……”他掀被子要下床,我按住他,笑着说,“扔个垃圾而已,要你陪我干吗?你留在家里吧。”   说完不给他回话的机会,拎着垃圾袋就出了门。   关门前,我冲他抛了个飞吻:“等我回来。”   他在越来越小的门缝中望着我,随后咔哒一声,彻底被门板挡住。   门一关上,我脸上的笑容就垮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转身向楼下走去。   扔了垃圾,我往公寓大门走。   现在是早上七点钟,有不少人已经出门上班,我沿着小路往前走,故意往人少的地方去。   在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脑后响起一阵破风之声,发丝被风掀起,一个东西狠狠砸在我的后脑上。   咚一声闷响,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股力道砸得眼前一黑,踉跄了几下才勉强站定。   回头一看,老不死的戴着口罩和鸭舌帽,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摸来的长棍。   帽檐也无法遮挡他那双被殴打至青紫的眼。   “怎么,这是被别人揍了,来找我撒气呢?”   他咬牙切齿:“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老子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   我嗤笑一声:“你这话可不可笑?钱是你欠的,你自己还不上还怪我了?你要不要脸啊你。”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拿钱孝顺老子天经地义!赶紧麻溜地把钱给我!”他握着棍子上前几步逼近我,“否则你今天别想好好地离开这里。”   我默默后退,退到路口边缘,不动声色地向上瞟了一眼,路灯上立着一个监控摄像头。正好能把我和他对峙的场景全部拍进去。   老不死的看我后退,以为是他的‘父亲’威慑力管用了,吓到了我,气势大增,更加橫声横气:“亏得你是我儿子,你要是换做其他人当你老爸,你现在哪里有这么好过?我放养你这么多年是为了锻炼你的生存能力,男孩子不吃点苦怎么行?不吃苦怎么会有出息。你可不能飞黄腾达了就忘记了老子,养育之恩比天大啊。我的好儿子,我也不想让你受皮肉之苦,你早乖一点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他朝我伸出手:“现在,把钱交给我,爸爸立马就走。”   废话还是这么多。   没有一句我爱听的。   我扬起嘴角,拿出手机,问道:“要钱啊?”   他眼睛都亮了。   “我给狗都不给你。”我肆意嘲笑他,“或者你可以跪下来汪汪叫两声,哄我高兴了我说不定会打赏你几块钱让你买肉包子吃。”   “小畜生!”他气得额露青筋,大骂一声握着棍子就冲了上来。   我屏住一口气,双臂挡脸,任他挥着棍子在我身上暴打。   棍子打在身上,骨头闷闷地响。   他抢走我的手机,却没有离开,揪着我的头发问我密码,我被他放倒在地上,脸上有血流下来,眼前猩红一片。   不知道头上哪里破了。   我想我的样子大概很凄惨,老不死地又往我脸上摔了两巴掌,吼道:“密码!”   我冲他吐了口血沫,骂道:“去死吧你!”   还不够……只是棍子,还不够。   挣扎的时候,我翻了个身,口袋里的折叠刀掉落在地。他看见了。   我讥笑着刺激他:“你就被那些讨债的追一辈子吧,我看你这把老骨头什么时候散架。你放心,你肯定死的比我早,我给你收尸,尸体剁碎了喂猪喂狗,骨头丢进粪坑里喂蛆——”   他气红了眼,抓过地上的折叠刀,刀刃噌地弹开,下一秒泛着寒光的刀刃就往我身上捅了过来。   刀刃刺破皮肤,疼痛后知后觉漫上四肢百骸。   我听到刀刺进我身体时的闷响,老不死的杀红了眼,只有一下显然不够让他发泄怒气,于是一刀又一刀,我感觉自己都被扎成了一只刺猬,身上各处遍布流血的窟窿。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最后的肾上腺素用尽,没多久我就一丝力气都使不上了,身上温度骤降,仿佛掉进冰窟里,冻得我直打哆嗦。   血应该流得差不多了。   我憋着气,撑着最后一丝神志,数着时间等,好久好久,终于等来了那一道声音:“南藜?!你在干什么!!”   宛如天籁。   逐渐开始模糊的视线里,还在我身上施暴的老不死被几个保镖模样的人掀翻在地,花容失色的付倩扑到我身边,拿着手机似乎在叫120.   就说美甲做那么长干什么,拿个手机都抖得不成样子。   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些。我真是没救了。我想笑话笑话自己,可惜笑不出来,嘴角都扯不动了。   “南藜?南藜醒醒,别睡,医生就来了,坚持住!”   “听到没有!眼睛不要闭,保持清醒!”   “南藜!南……”   清醒不了了。   我要是能说话,一定得对付倩抱怨两声。   ——小姑奶奶,你怎么可以来得这么迟。 第55章 “我会听话,会乖乖的。”   付倩的到来让我紧绷着的那根神经彻底断了。   像坠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耳边嗡嗡地听到一片兵荒马乱的声音,神志却丝毫不受我控制,思绪往天上飘,灵魂在游荡,我被撕扯成两半,很快就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彻底没了意识。   之后的事情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途中断断续续醒过几次。   有时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不知道什么东西塞在我的嘴巴里,我想去扯掉,立即有数道模糊的声音喝止我:“不要动!”   好凶的一群人啊,我也想凶回去,可惜嘴巴里的东西又被塞进几分,喉咙都要裂开了,一个字都吼不出来。   于是气晕过去。   还有的时候,一睁眼看到视线上方悬挂着的药瓶,一滴一滴的透明液体顺着管子流进我的身体里,怪冷的。   于是又冻晕过去。   来来回回听到周遭走动的脚步声,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还有仿佛重金属摇滚乐一般重叠在一起的人声。根本无法分辨是谁在说话,又说了什么。   我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很多光怪陆离的东西,其中看到最多的,是我的阿庭。   我漂浮在空中,看到自己跟着一只小黑狗走进那家隐藏在竹海后的人偶店。   看到自己在深夜无人的小区里搬着箱子上六楼。   看到小小的出租屋里,我抱着那具不会说话的木讷人偶说话,露尽痴态。   后来我的人偶活了过来。   他说爱我,我却不知好歹地把他的感情踩在脚底不屑一顾。   明明他说得那么认真,明明他拥有一颗我梦寐以求了多年的真心。   我想冲上去暴打过去那个不识抬举的自己,拳头穿透梦境中的幻影,梦中‘南藜’的身影被我这一拳打得稀碎。   像是被一拳打碎的玻璃,世界开始崩塌。   “阿庭……”   我叫了他一声,他看向我,朝我笑,眼神温柔充满爱意,他问我:“你爱的,到底是谁?”   随后一道裂缝自他脸上裂开,割开了他的脸。   “!”   我遽然睁开双眼。   胸膛兀自强烈起伏,我还陷在噩梦里的神志过了很久才清醒过来。   眼前是一间陌生陈设的屋子,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我在医院里。   这是个单人病房,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着想动弹两下,只是动了下手指,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被牵扯住,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天灵盖直蹿到我的脚趾,人都要散架了。   我疼得龇牙咧嘴,肌肉抽动时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抬手一摸,是一根输送氧气的鼻氧管。   我身上套着件蓝白色的病号服,有绷带从衣服边缘露出来。   房间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   正准备按下呼叫铃,病房门突然被推开,付倩拿着花瓶走了进来,原本还愁云惨淡的脸在看到我睁开的双眼之后立即喜笑颜开,她咚地把花瓶丢在一边,扑到床边:“你醒了!哪里难受吗?”   “……我怎么……”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轮,粗糙难听,嗓子也生疼。   付倩连忙制止我:“好了好了,你先别说话,你前天才刚出重症监护室,先好好养身体。其他的以后再说。”   “我睡……多久了?”每次一说话嗓子都像是被刀片刮着,疼是疼,但我必须要说,我忍不了,有太多的事想知道。   付倩:“你还说呢,你都昏迷一周了。”   一周……   “你这情况算是幸运的了,送来的时候都休克了,弄得我满身是血六神无主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这事儿,吓得我当场都准备给你挑骨灰盒了。”   我咧嘴干笑两声,被她的话逗笑了。   “你还笑呢,你是真不怕啊,”付倩心有余悸,“你是不知道你当时有多吓人,浑身上下都是窟窿,血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担架都给你染红了,推着你在医院跑的时候回头率百分百。”   “对了,”我想到最重要的事,问:“那个人,他……”   “被抓了。”付倩说。   “我的保镖当时就控制住他了,他都被按在地上了还在疯疯癫癫地骂人,真是个神经病。后来报了警,警察把人带走,现在他被暂时关在里面。既然你醒了,警察估计这两天就要来找你问话了。”   我点点头。   付倩问道:“不过那人是谁啊?怎么对你下那么重的手?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被他杀了!”   我说:“我名义上的老爸。”   付倩满面愕然:“……你爸?!”   她沉默半晌,感慨:“那你还真是不容易……”   我没说话。   居然已经一周了。   一个激灵,我猛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脚还没挨到地面就被付倩按住:“干什么呢你?!别乱动!”   “我想……”   付倩疾言厉色打断我的话:“你现在什么都不能想,必须要好好躺床上休息,你才刚度过危险期,真以为你身体是铁打的吗?躺下!别逼我发火啊!”   “……”我只能乖乖躺回床上。   我的计划能顺利进行是好事。   让大蜈蚣在无法抵赖的监控下对我动手,我不还击,可光是殴打还不够,我就带上了折叠刀,又故意掉落让他看见,存心激怒他,让他这个脑子不发达的蠢货对我做下无法挽回的事。   既然要堵就要堵一把大的。   要做就得做到极致。   逼他到死路。   当然我也没真的想死,否则我也不会提前给付倩发消息,随便扯了一个想和她‘谈话’的借口,让她来公寓楼下找我,并亲眼目睹这一切。   选她当做目击证人也是有原因的。   付倩有家世有人品,她是唯一一个能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把我送进医院抢救,且不用担心医疗费的人。   如果我真的命悬一线,我相信以她的人脉一定能给我找到最好的医生和治疗方案。   虽然利用她是不对,但我已经走投无路,相信她也会体谅我的。   显然我赌对了一次。   捡回了一条命,现在最后一步就是让大蜈蚣彻底坐实罪名后入狱。我想这个过程应该是需要很长时间,但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如付倩所说,我醒来第二天,警察就过来问话,我将我和大蜈蚣的关系如实坦白,包括幼时他对我的殴打虐待,以及他屡教不改的烂赌行为和欠下的债款,最后咬死他是为了钱才想置我于死地。   反复折腾好一阵子,大蜈蚣那边的反应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拒不认罪。   “看来这事儿没那么快能解决。”   付倩这些天托护工照顾我,闲来无事时就会来探望。护工是她的眼线,如果发现我有任何想逃出院的行为,护工就会告诉她,付倩再火急火燎赶来对我一通训骂。   其实我和付倩也不是很熟,她却能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十分难得。   “举手之劳。”我问付倩,她只给了我这么四个字。   她坐在我床边,啃了口苹果:“我只管做我的好事,积我的德,其他的我才不管。我问心无愧就行。”   我笑了笑,道:“钱我会还你。”   我住院这阵子医疗费应该也不便宜。   付倩不差这点钱,但可能是碍于想保护我的自尊吧,随口道:“随便你。”完全不放在心上的表情。   付倩:“不过你干嘛这么想出院,外面有什么这么吸引你?”   “……”我盯着手背上的留置针,道,“家里,有人在等。”   自醒来之后,在医院已经又过了一周,算起来,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看到他了。   我寝食难安,一闭上眼就想起那天我离家时,他在缓缓关闭的门缝中望着我,孤零零独自坐在屋里的场景。   他应该不知道我住院了,我和他也没个手机联系,——我俩同吃同住天天黏在一起,根本就用不到手机,我就没想到这一茬,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扔个垃圾把人扔没了,他会不会正在满世界的找我?如果他又胡思乱想,以为我不要他了那怎么办?   我急着赶回去想见他,想安抚他。   可是警察隔三差五地就来找我,付倩又有眼线在我身边。我连医院的大门都踏不出去。   “噢——什么人?”付倩听到我家里有人,八卦地问。   我摇摇头,不说,付倩抱怨一句“小气”就不追问了。她总是会恰到好处地给人留余地,不会做真正让人反感的举动。   不是我不想告诉她,是绝对不能告诉她。   谁叫我俩都认识梁枝庭,而梁枝庭还是她的前夫。   我向来独来独往,除了付倩当然也没有别人来探望我,这就导致我想托人给他带个口信都做不到。   我急得如油锅上的蚂蚁,直到某一天我迎来了那道希望的曙光。   陈鹰找过来了。   他不知道怎么得知了我住院的消息,赶了过来。我那个时候已经能下床走了,但也不能走太久,身上的伤口没养好,站久了还是会痛。   他让我坐在轮椅上推着我出去晒太阳,我便拜托他帮忙给阿庭拖个口信。   陈鹰不乐意:“你都伤成这样了他都不来医院看你,这种没良心的人你还这么惦记他干吗?”   “别这么说他,”还要求陈鹰帮我做事情,我尽量放柔了语气,不能说太多,只能马马虎虎挑着大概讲,“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很复杂。他不方便露面。”   又一次领教到了我的“恋爱脑”,陈鹰恨铁不成钢:“你……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他这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魂都丢了!”   我扯他的袖子:“陈鹰……”   陈鹰扭过脸大喊:“好了好了知道了!我帮你就是了!”   我一喜,道了声谢,随后就拿着手机录视频,视频里我和他解释了一下自己这些天不回家的原因,因为穿着病号服,也瞒不住他,便老实告诉他我在住院,住院的真正原因我隐瞒下来,只是说出了点交通事故,很快就好了,让他在家乖乖地等我,我一定很快回去。   把录好的视频发给陈鹰,我不忘叮嘱他回去后一定要给他看。   陈鹰噘着嘴很不爽,但在我再三恳求下,还是点了头。   第二天,陈鹰带了他的回复给我。   是一段长达两分钟的视频。   画面里,他坐在窗边,背后是窗外开得正盛的花树,白色的纱帘随风晃动,他低着头,背光,手里把玩着一样东西,那样东西被飘动的纱帘掩住,看不清是什么。   场景美得像一幅画。   他的声音从手机里轻轻响起:   “我知道了,我会在家里等着你的,不管多久我都等。”   “你要好好把身体养好,要按时吃饭,仔细养伤,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最近天气很好,我买了几支花苞回来,等你回家,应该就开花了,你刚好能看到,我觉得你会喜欢。”   窗台上放着的花瓶里,插着几支嫩绿的花枝,上面缀着小小的白色花苞。   “花店的店员说,这种花代表着忠贞,幸福。我很喜欢,想着你也应该会喜欢,所以就带回来了。”   “是茉莉。”他说。   “是你身上的味道。”   他目光沉沉看着镜头,隔着手机屏幕,他的视线刺中了我,他在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医院里,我感觉到你的位置了,你不想我去找你,好,我不会去。”   我这才想起来,他说过,他的心脏染了我的血,我去哪里他都能知道。   “我会听话,会乖乖的。”   风停了,纱帘垂坠下来,我看到他掌心里拿着的是什么了。   ——一只小小的萨摩耶摆件,脖子上的爱心珍珠项链轻轻地晃着。   “我很想你,”他说,“你要早点回来,好不好。” 第56章 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树叶   两分钟的视频,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陈鹰守在我身边,见状迟疑几秒,问:“你俩吵架了吗?”   我摇头否认:“没有。”   “那你干吗不让他来医院?”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说,磕巴半天,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还是告诉了我,“我昨晚上去见他的时候,他就那么一个人坐在没开灯的屋子里,跟丢了魂似的,我和他说话他都不理我,直到我给他看了你录的视频,他才肯愿意搭理我。”   “屋里也冷冷清清的,我看他估计连饭都不想吃。”   “……”我握紧手里的手机,心口绞痛。   问陈鹰:“你不是看他不顺眼吗?”   陈鹰大方回:“是啊,我是看他不顺眼啊!他就是一个花心大萝卜,哪里值得你这么失去理智地喜欢他。……但昨天他那样子,怎么说呢,”陈鹰嘟哝,“确实是有点可怜兮兮的。”   “我和他说了会儿话,他说他早就知道你在医院里,我问他怎么不来找你,他说……”   「他不会想我去的,他会生我的气。」   陈鹰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话,说:“所以我才会问你俩是不是吵架了。不然以你俩那黏糊劲儿……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怎么可能会不来医院陪你。”   我垂下头,注视着屏幕上他的脸。   “我不会生气的……”我怎么舍得生他的气。我也想见他,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他,念得快要发疯,可是理智叫嚣着,警告着,——他不能来这里,不能出现在大众面前。   太多太多的阻碍和沟壑挡在我和他面前。   他那般聪慧,我想即便我不说,他也能明白他自身的特殊之处,他不能贸然出现在天光下。他懂我的为难,懂我的忌惮,因为害怕给我添麻烦,即便急得心神不定,慌得六神无主,也必须得强迫自己留在那间屋子里,独自一人承受着铺天盖地的情绪反压。   在那间地下室,自己修复自己的一年里,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过来的?   我抚摸着屏幕上的他,指尖点在他低垂的落寞双眼上。   ……   再忍一忍,我的阿庭。   再忍一忍,我们就能自由了。   处理这件事情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还要久。   我的目的还没达成,不想将来因为手机上的消息而露出什么破绽,因此便拜托陈鹰,用他的手机专门录段视频带回去,尽我所能地安抚他,而陈鹰隔日再来时,会带来一段他新录下的视频。我俩就用这种方式交流了大概半个多月。   陈鹰当然也不是每天都有空,他也有他的事情要做,老实说他愿意做我俩的传话筒已经是破天荒的好事了,他本就没有那个义务帮我,为我做这些事完全是他出于好心。对于一个无条件帮忙的人,我自然不可能再去强求什么,那也太过不要脸。   陈鹰隔三差五地来,时间不定。因此我在医院的枯燥日子里,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能在病房门口看到陈鹰的身影。   某天晚上十一点钟,陈鹰突然出现,那个时候我正坐在窗户边上发呆,白天睡得太多,晚上根本睡不着。   “你怎么来了?”深更半夜的,我没想到他还会过来。   “嘘!”陈鹰鬼鬼祟祟冲我竖起一根食指,往外头走廊张望两眼,立即跑到我身边给我披上外套,将我按到轮椅上坐好,二话不说就往外头推。   “去哪儿?”   “别说话!”陈鹰小声说,“现在护士站那边没人,绝佳机会,小点声,别闹出动静被发现了!”   “……”   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搞得我都紧张起来。   陈鹰推着我飞快跑进电梯,按下一楼。寂静的电梯厢里,因为过度紧张憋着气,他现在吭哧吭哧地喘不停。   我也终于可以问了:“你带我去哪儿?我出不了医院……”   “给你个惊喜,你到了就知道了。”他冲我嘻嘻一笑。   一楼到了,他推我出了电梯,一声不吭穿过大厅往外头走,外面是医院的林荫道,道路两侧种着茂盛的松柏,白日里经常有住院的病人下来散散步晒太阳,我也下来走过几次。   这个点来这里散步?   陈鹰推我来到人工湖边上,看了眼手表,说:“只有十分钟,你抓紧时间,我去给你守着,十分钟之后我就要把你送回去了,不然会被护士发现的。”   一连串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说完就跑到不远处,望起了风。   不管不顾把我推到湖边喂蚊子,还喂十分钟?   虽然很感谢他最近为我做的事,但这种虐待行为是不是太过分了?   就在我想站起来自己推着轮椅回去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   是脚掌踩过枯枝的声音。   循声望去,一个人影从树后走了出来,月光下,我看到那双盛满思念温柔的眼。   “阿庭……”   我用力眨了眨眼,他的身影还在我的眼睛里,不是我的幻觉。   陈鹰居然把他偷偷带过来了?给我的惊喜,居然是这个?   我急促起身,起得太快,眼前一黑要摔,他急忙上前扶住我,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脸,随后猛地扑进他怀里死死搂住了他。   腰上的手臂环紧,他也用力地回抱住了我。   头顶上枝叶簌簌,混杂着虫鸣声,我嗅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眼眶顿时就热了。   “茉莉开了?”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   “本来算好了时间,想等你回去后正好能看到开花,没想到它提前开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朵白色的花,正是茉莉。   “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我诚心道歉。   “没关系,”他摇摇头,将那朵茉莉夹在我耳边,注视我半晌,低头亲在我额头,轻声道,“只要能见到你,我不在乎等待的过程。”   他抚摸着我的脸颊:“你瘦了好多。”又道,“明明答应我不会再受伤的。”   我心虚地挪开目光:“意外嘛……”   他伸手要来解我的衣服扣子,我立即抓住衣领,惊慌道:“怎么?”   “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伤得很重?”   我之前糊弄他说我是因为车祸才住院,他虽然能知道我人在医院,但他肯定不晓得我住院的真正理由。要是让他知道我住院是因为我故意让人把我戳成刺猬,他肯定会发火的。   我的谎言不能现在被拆穿,当然我更不想让他看到那些狰狞的刀口,我的恢复能力没他厉害,那些伤疤现在还没好透,很丑。万一丑到他了,他嫌弃我了怎么办。   我急忙说:“已经没什么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他的手没有放下,仍然放在我的纽扣上。   我求他:“别看了……很难看。”   “不难看。”他说。   “等我养好了,行不行?我不想被你看见……”我放软了语气示弱,他最终还是依了我,不再要求看我的伤了。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   人工湖上漂浮着枯黄嫩绿交错的落叶,水面波光粼粼,被风卷着荡起波纹,反射着斑驳破碎的点点银光。   他和我一同坐在湖边长椅上,我紧牵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明明只有十分钟的时间,我和他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就这样和他安静待在一起就很幸福。   夜风刮过脸颊,良久,我想起一件事,谨慎地问他:“你想换个名字吗?”   我记得他过去因为梁枝庭的缘故,总是对自己的脸和名字耿耿于怀。   我说:“如果想,我可以给你取个新名字。”   我以为他会很高兴,可他却摇头拒绝了我,淡淡说道:“不用了。”   “现在这个名字就挺好的。”   我诧异道:“可你不是……”   “之前是害怕。”他扬着嘴角,语气平稳,“害怕你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人,害怕我在你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立足之地,所以急于想要一个旁人没有的特殊优待,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例外。”   我皱着眉,更不解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拒绝?   “但我现在知道了,”他捧住我的脸,轻柔地摩挲我的脸颊,“我知道你每次喊的阿庭都是在喊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我,这就够了。”   “我已经明白了。”他说。   我按住他的手掌,看向他深邃的眼底,讷讷问:“明白什么?”   “明白我于你而言就是例外,不是面孔,不是名字,只是我本身。”   我怔住。   他复又将我抱进怀里,低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既然这样,那些只浮于表面的东西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不需要,我相信你也不会需要。”   我在他颈窝里动了动脑袋,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连吞咽都费劲。   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树叶。即便从外表来看每个仿佛长得都一样,但每一片的纹理和叶脉走向都是绝无仅有的,树叶如此,他也一样。   “喜欢你。”好半天,我才吐出这三个字,一说就停不下来,我把脸埋在他脖颈里,闷闷地重复着,“只喜欢你,永远都只喜欢你一个,死了都要喜欢,做鬼了也要喜欢你。”   他的脖颈被我打湿了,我感觉到脸上淌下来的热乎的水,像坏了的水龙头,怎么都止不住。   “我也一样,宝贝,”他低低笑了起来,附和我,“死了都会喜欢你。”   十分钟很快就到了,陈鹰跑过来喊我,示意我该走了。   我依依不舍地和他接了个临别吻,告诉他:“我会很快回家的,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他点点头,抱住我,我感觉到有一个东西被轻轻放在我口袋里。   拥抱分开后,目睹一切的陈鹰一副被针扎了眼睛的憋屈表情,恨不得原地把轮椅转飞起来,催我:“好了,快点。”   我就没来得及看口袋,一步三回头坐上了轮椅,被陈鹰推着离开时,还梗着脖子往后看,他依然站在湖边原地,也在遥遥望着我,直到陈鹰左拐右拐,他的身影被树影挡住,彻底看不见了后,我才把脸扭回来。   陈鹰把我推回病房,说:“行了,把人偷偷弄来不容易,我得赶紧带他走,免得被人发现出什么意外。我先走了,哦对了,我这阵子会很忙,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过来看你了,你好好养身体,把身体养好了,不就能回去看他了……”   陈鹰特意把他带来见我,着实出乎我意料之外,想来他也费了不少心思和功夫,难为他了。   “陈鹰,”我郑重道谢,“谢谢你。”   陈鹰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表情立马变得别别扭扭的,说道:“谢我干嘛,我也不想啊,我自认倒霉呗,谁叫你这么喜欢他,我看不得你天天失魂落魄的样儿,看视频几百遍都没有面对面见一眼管用!我可事先声明啊……我不是帮他啊,我是帮你!我还是不喜欢那家伙……”   拧巴着说了一堆,陈鹰脸越来越红,浑身像是长了刺似的,道:“好了不说了,我走了。”   “路上小心。”   “知道了。”   陈鹰走后,我伸进口袋,碰到一个小小的硬物。   没有拿出来我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摊开掌心,小小的萨摩耶吐着舌头,脖子下面的爱心红得透亮。   我笑出了声,低喃道:“……蠢狗。”说完,没忍住,在萨摩耶的鼻尖上亲了一口。   和他见了一面,我所有的不安焦躁都烟消云散,我又有信心继续等下去了,盛放的茉莉和小狗摆件都被我整整齐齐放在枕边,我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   翌日醒来,我的病房里突然又来了一位我应该说是熟悉,实则却十分陌生的人。   付倩一大早过来找我,身后跟着一脸冷漠的周羽。   “南藜,看我给你带谁来了!”付倩高兴地告诉我,“周律接下来会接手这个案件,帮你辩护,她的本事你绝对可以放心!”   我懵懵地看着周羽。   周羽和我的眼神对上一秒,随后,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第57章 我的人生只和一人息息相关   付倩没有注意到我和周羽之间的眼神交流,自顾自欣喜雀跃地和我说:“我和周律很早就认识了,我和她说了一嘴她就答应啦。”   是啊,还能是为什么,肯定是看在付倩的面子上,不然她哪会再愿意见我。   虽然付倩这么说,但周羽并没有如她所说包揽下这个任务,她并不打算出面,而是给我介绍了另外一位她的律师同事,姓徐,是个斯斯文文的中年男子。   我能理解她的这番举动。   没有人会想要再次面对伤害过自己的强奸犯。   徐律的本质和他的斯文外表截然不同,巧舌如簧。   庭审时那段监控视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视频上显示我完全无辜,是老不死的率先攻击我,且将我打倒在地后也没有停止攻击,反而还动起了刀子,一刀接着一刀,照死里捅。后徐律又出示一连串证据,证明大蜈蚣欠下赌债,且在我幼年时对我殴打虐待,如果是因为欠下赌债求财,为什么还要在已经拿到我手机,并在我失去反抗能力的情况下继续行凶。显然,对方是想置我于死地。   “被告人持刀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其行为已经构成故意杀人,应当以故意杀人罪,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三个小时后,一审结束,法院宣判以故意杀人罪、寻衅滋事罪,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十七年。大蜈蚣不服,当庭表示提出上诉。   那段时间真是成天焦头烂额,不过好在我的心思没白费,在经历了两个多月漫长的时光后,最终结果如我所愿。——维持原判。   这桩事件终于了结。   大蜈蚣锒铛入狱,不会再有人来妨碍我。   十七年的时光,坐完牢出来,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而我正当壮年,他不被我打死就算好事,想来他到时候老眼昏花,也没有精力再管我这个便宜儿子了。就算真贼心不死打算和我同归于尽,那个时候早已与社会脱节的他又要怎么找得到我?   再者说,谁也说不准他到底能不能安安稳稳活够这十七年,如果在牢里生点病,提前嗝屁那就最好了。   我也已经想好要和我的阿庭去哪里了。   在我准备行程,正处理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时,周羽突然联系到我,约我出去见个面。   我赴约了。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大晴天,她约我在一个咖啡馆见面。   我和她坐在店外遮阳伞下,吹来的风暖洋洋的,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她给我点了一杯咖啡,我没有喝,拿着勺子搅上面的拉花。   “你有什么事吗?”   面对面枯坐了五分钟,她不出声,那就只有我先开口了。   “恭喜你。”安静许久后,她终于说话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是在说大蜈蚣入狱的事。   “同喜。”我笑了笑,道,“我也要谢谢你,还有徐律,让你们费心了。”   除此之外,想不到还有什么话题可以和她说,毕竟我和她能放在明面上谈论的只有这些东西。   如果只是为了说一句恭喜,那我可以勉强听进去。毕竟她这个恭喜可能是对我说,也有可能是对着她自己说。   当然,我还没自作多情到会以为她约我见面是想要和我相认。   看到我这个被她亲手舍弃的毒瘤居然能顽强地活到今天,她会不会有一些失望呢。   咖啡拉花被我搅成一团脏兮兮的糊糊,周羽浅浅抿着她面前的咖啡,已经喝下小半杯。   “你是付倩的朋友,不用谢。”   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回答我说过的那句客套话。反射弧还真是长啊。   “我和付倩……按理说其实算不上是朋友。”这么说可能有点难听,但这是实话。毕竟付倩和我撑死了也就是认识而已,我们完全就不了解对方,她愿意帮我是因为——我接着说,“她是个热心肠。”   付倩心地善良,即便当初她遇到的不是我,我相信她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我只是走了狗屎运,被她捡了,帮了,得救了而已。   住院以来花费的钱已经如数还给了付倩,以后大概也不会再遇到她了,我们只是彼此人生中有过短暂交集的过客。   朋友这个词意义太重,我担不上。   周羽淡淡道:“是吗,可她是这么和我形容你的。”   咖啡的苦涩焦香涌入鼻腔,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我说不出话来。   朋友,真是新鲜。   这就是我俩寥寥几句的对话,直到周羽咖啡喝完,我没了继续坐下去的理由,起身道别离开。   我深知,这就是我和周羽的最后一面了。   我走出几步远,周羽突然在后面轻喊我的名字:“南藜。”   脚步骤停,我没回头。   “你会幸福的。”她说。   我揣在衣服口袋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都要掐进肉里。我背对着她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有了新的人生。   她是别人的妈妈,别人的妻子,和我再没什么关系。   也不需要有什么关系。   一个陌生人虔诚送上的祝福,欣然接受就好。   都是自己选择的路,没有回头的必要。   回到家打开门,环绕在我周遭那阵若有若无的阴霾一扫而光。   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只和一人息息相关。   我喜笑颜开,扑进站在玄关处,苦苦等待迎接我归家的人怀里。   “等很久啦?”我脸埋进他胸口蹭了蹭。   “没有。”他笑着替我擦去头上的细汗,“外面很热吗?”   “是啊,太阳可大了,还好没让你跟我出去,不然就晒黑了。”我轻轻捏着他的脸颊逗他。   他一本正经回复:“我晒不黑。”   我踮起脚尖亲他,道:“没事,黑了我也喜欢。”   客厅里摆放着大大小小拆开的纸箱,生活用品有点多,整理起来很费时间。搬家是个大工程,更何况还是要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我坐在地板上,拿着胶带慢悠悠地封箱。他在另一边叠着衣服,然后一件件放进收纳箱里,神情专注,做得井井有条。   我无声站起身走向他,他便立马停了动作,问我:“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去休息,我来收拾就行,你……”   我抱住他,他的话也因此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我,须臾,笑着问:“怎么了?”   “你会想要和我一起去那个地方吗?我是说,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环境生活,你会不会不适应?这一切都是我自顾自自说自话,你如果不愿意,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迁就我……”   “为什么会忽然这么想?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吗。”他重复着我说过的话,“你说,我们要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我是这样说过没错。但当这个大饼真的在一步一步达成时,我又莫名开始不安:“……也许我们会在那里过一辈子,也有可能,以后我们还会搬家,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你会不会觉得很辛苦很麻烦?”   他食指戳了戳我的眉心,温声道:“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这个世界于我而言不重要,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能永远在我身边,永远待在我能看得到你的地方。不管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跟着你去。”   这比任何药物都有用。   我眼眶酸胀,喃喃道:“好。”   我身上的刀口虽然已经愈合,但狰狞的疤痕还是触目惊心。   担心被他发现,每次洗澡我都反锁门不让他进来,任他怎么恳求撒娇都不同意,面上装得一派铁面无情,心里却撒泼打滚气愤撞墙,——鬼知道我有多想和他来个鸳鸳浴啊!   可恶。   做那档子事的时候,也因为这个原因而叫他关灯。他不愿,但照做。   这样隐瞒了一阵子都没被拆穿,就在我以为能一直糊弄下去的时候,某一天,他不知道怎么了发疯一样的榨我,我被他折腾了整整一晚上,到最后哭着嚷着直喊受不了他都不为所动,后来实在是没了力气,自然也就不能再留着心眼提防他。   当我第二天一睁开眼,发现他沉着脸坐在床边,而我上衣已经除尽,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身上的那些伤疤,当场天上便落下一道闷雷狠狠劈在我头上,我闻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脸立即就吓白了。   慌慌张张拿着被子往身上裹试图遮挡,磕巴解释:“不是的,这些是……是……你听我解释!”   他全程一个字没说,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我独自惊慌失措,一万种借口在肚子里转了个遍,机械式地嚷着你听我解释,他当然等着我的解释,我却编不出一个字。   最后还是我败下阵来。   “对不起……”   他抚摸着我身上的伤疤,自然就明白先前我住院的真正原因,低声道:“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我小心窥他神色,怕他生气,连连保证:“再也不会了……真的,我发誓。”   “我不发现,你就不会说,是吗。”   他原来早就对我这阵子的怪异举动起了疑心,应当是憋了很久实在是忍不下去,所以昨晚上才会那样,用这种方法来查明事情的真相……   我战战兢兢地去抓他的手,好在他并没有拒绝我的触碰,我道:“我真的再也不会做这种事情了,不告诉你就是怕你不高兴。你不要……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我几乎用了全力去讨好,去求饶,去奢求他的原谅。   “为了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如果再隐瞒下去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只能把我的目的如实告诉了他。说到最后紧张得声音都在抖:“我只是想要……和你一起,两个人去过没人打扰、自由的生活。我只是想赌一把……我想在我的人生里赢上一次。”   他定定凝视着我,很久都没有说话,久到我心脏突突地跳。   “阿庭……”   “不能有下次了。”他终于开了口。   能说出这句话就是他有了不想再计较的意思,我喜出望外,赶忙趁机缩进他怀里。   “知道了,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凑上去亲他,小声问,“不生气了吗?”   他微微别开脸,轻轻呼出口气,还是没舍得,道:“原谅你。”   我笑起来,和他亲得更深:“谢谢老公。”   他动作一顿,随后我就被猛地按在了被子里,他想要开始新一轮,……好吧,我自找的,我乐意。   我环上他的脖子把自己送过去。   栽他手上我认了。   光是行李就收拾了五天,尽管已经把一些用不上的东西能扔就扔,极尽精简下来,也还是有不少包裹。离目的地路途遥远,他坐不了飞机,我只能和他一起走地面路线。   叫车租车都太不方便,我干脆直接买了个二手车,全当是自驾游了,好在之前学了驾照,不至于寸步难行。   一路上我开车,他在旁边给我喂零食喂水果,陪我说话,我累是累了点,但很开心。   走走停停,遇到风景好的地方就停下来玩两天,花费了大概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我和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蝉溪。   作者有话说:   收尾中啦(/≧▽≦)/ 第58章 小狗绕三圈   选择蝉溪来作为我们余生的落脚点,我认为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直接把车开到了高望的人偶店前,高望死了,这个房子自然也就无人打理,如今院中杂草横生,满地灰尘蛛网枯叶碎石。   我熟门熟路按照上次的经验推开窗翻了进去,从里面打开了门。   大门推开后,我看到他孑然一身站在院子里,望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竹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和我都算是故地重游,只是他待的时间要比我久上许多,度过了一年时光,也许是有些许怀念吗?   我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了一句:“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什么?”我一头雾水。   半晌,我明白过来,他大概是感觉到了那颗被我埋葬在高望墓前的人偶心脏。人偶之间,大概也有某种看不见的联系吧。   我以为他在难过,刚想安慰他几句,他却笑了,道:“他现在一定很开心吧。”   “……”我道,“嗯,一定是的。”   屋里陈设如旧,只是脏的没法住人,只休息了一会儿,我就开窗通风,打扫起来。   拿着抹布擦到那张红木柜台时,我隐隐有些恍惚。   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病恹恹的男人,半死不活地躺在躺椅里,对进门的客人懒洋洋地说上一句‘欢迎光临’了。   擦完柜台我往里走,满屋子的玻璃柜里摆放着栩栩如生的人偶,这些毕竟都是高望的心血,丢了也太可惜,算了,就这么放着也没什么关系。   我一一擦拭着玻璃柜,就在这时闻到了一阵香味,饥肠辘辘的肚子开始大叫。   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从厨房走出来,道:“你先吃点东西吧。”   我扔了抹布坐到桌旁,三两下呼噜噜把那碗色香味俱全的拌面嗦了个干净。   “好吃吗?”他笑着看我吃完,才拿着纸巾替我擦嘴。   “好吃!你做的都好吃。”   我还没忘记之前那碗黑乎乎的长寿面,现在只后悔当初为什么只吃了一口,要是现在的我,肯定一滴汤都不漏地吃完。   “厨房里只找到这些面条,其他的食物我担心过期了,先暂时将就一顿,待会儿我出去买点新鲜的回来。”   可恶,总是这么贴心,心又痒痒的了。我扑腾过去坐他腿上,抱住他往他脸上啄了口:“你不吃吗?”   他说:“我吃不吃无所谓。”   “可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好,那晚上一起。”   “嗯!”   大概清扫了一下,我就和他往村子里的‘购物中心’去,说是购物中心,其实就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进货市场,杂七杂八卖什么的都有。   我在里面挑了点床单被套,添置了牙刷牙膏之类的生活用品,我们带来的衣服暂时是够穿了,就没买,主要是这里的衣服实在忒难看。连我都看不上的衣服,可想而知品味是有多差了。   然后又和他手牵手去了菜市场,买了一大堆新鲜菜。路上有不少村民盯着我俩看,大概是不理解为什么两个大男人要手牵着手。   我不理会。   拎着大袋小袋往回走,路口正好干完农活往家走的陌生大叔看我俩往竹林深处的高望家去,就问我:“这位小哥眼生啊,高望是你们什么人?”   都一年了,高望的死讯自然全村的人都知道,如今我俩这个外地人光明正大住进他屋里,有人问也是人之常情。   “我是他远方二舅舅家隔壁林奶奶的孙子,自小就叫他一声表哥。”我故作惋惜地叹一口气,“可怜我表哥死得早,死后还要一人孤零零地埋在这里,骨灰都无法归乡安葬,我打小就和我表哥感情好,前些年在国外回不来,听到他的死讯后我就决定回国到这里来陪他了,这样逢年过节还可以经常给他祭拜祭拜,让他不再寂寞,愿他早日往生极乐。呜……”说到这里,掩面做哭相。   “……哦,这样啊。”我这一套连招下来,那被太阳晒得黢黑的大叔呆了半天才回神,安慰我,“哎,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谢谢。”我用袖子在眼睛上抹了抹。   大叔提到了我的伤心事,自知理亏,尴尬离去。   人一走,我放下胳膊,笑着对我身边的人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他怔怔地看着我,片刻之后,笑出了声,笑了很久,笑得还停不下来了。   本来想说一句有什么好笑的,这多亏我聪明伶俐才能糊弄过去,可是看他笑的样子,我也咧开了嘴,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笑了。   晚上他在厨房做饭,我去收拾了一下房间,没有住高望原来的卧室,而是挑了一间空房重新布置。高望的卧室就让它留在那里吧,换做是我,我也不想在我死后有其他人入住我和我爱人的卧室。   这意义还是不太一样的。   铺好床单被褥,晚饭也好了。   我和他简单吃了顿火锅,他先洗完澡,随后就坐在院子里乘凉,等我洗完出来时,他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天上月亮高悬,耳边能听到田里的阵阵蛙鸣。   竹林中传来阵阵低语,能在摇动的叶影间看到一点微弱的红光。   我心中了然,悄悄往里面走。   他果然在那个双人墓前。   他背对我蹲着,高望的墓前摆放着两盘子瓜果和点心,地上插着几根点燃的线香。应该是他准备的。   “抱歉不请自来就住进了你的房子里,请你不要生气。”   “如果不满,请只怨恨我,不要责怪他。他……只是想要和我在一起而已。他经历了很多事,他本心不坏,只是一直以来无所依靠,竭尽全力地拼命自保,没人教过他,所以他无从下手,只知道意气用事,做了很多伤害别人同时也在伤害他自己的事。”   我站在一根青竹后,默默听着微风卷来的话语。   “他知道错了,他已经在努力挽救,可他只是个普通人,能力有限,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而我——我在你们的世界里,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外来者,我没法让这个世界的规则因我而改变,我只能去适应,但我永远也无法融入其中。”   “我深知这一点,他也一样。”   他拂去墓碑上沾着的落叶。   “我很感谢你造出了我,你给了我躯壳,而他给了我生命。之前,我一直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要如何走,但我现在想通了,我想陪着他,和他一起度过未来的每一天。”   “就像当初的你和鸣戈一样。”   “高望,”他双手合十,学着人类的仪式跪下磕头祈求,“这里是我们最后的避风港,请你保佑我们。”   不知何时脸颊湿透,我用衣衫下摆擦去,无声深吸一口气,确保自己脸上看不出异样之后,这才上前:“你在这里呀。”   他回过头来,看到我之后微微错愕,很快面色如常,站起身,解释道:“我来给他上柱香。”   “也是,毕竟我们现在住的是他家嘛。我也来。”我也双手合十,闭着眼对着高望的墓碑拜了拜。   高望,他都这样求你了,那我也拜托你,你这么大方一定不会和我计较的,你的店还有你剩下的那些人偶我肯定会好好帮你打理的,哦,还有你的儿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你放一百个心。我以后一定给你多多烧纸钱,保证让你在底下当个大富翁,全当是我交的房租了,多谢多谢。   心底嘀咕了一长串,我这才和他并肩走出竹林。   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望墓前的几根线香被风一吹,上头那点微弱的火光立即亮了一亮,我就全当是高望给我眨眼,答应了。   视线一转,看到墓旁那个小小的迷你土丘。那里面埋着那颗人偶的心脏,而如今那个土丘前,也插了一根线香。   新卧室布置妥当,床头柜上多了一个相框。   里面是那张被揉得满是折痕的合照,我看得入神,腰间一紧,他自身后抱住了我。   手指细细抚摸着照片上面他的笑颜,我心里不是滋味,说:“重新拍一张吧,我的表情也太丑了。”板着个脸,跟谁欠了我几百万一样。   他下巴枕在我肩头,闻声道:“不丑。”   “我要重新拍,你来给我拍。”想了想,我扭过头亲了亲他的耳朵,说,“这次让你拍多少张都可以。”   新拍的合照被重新安进相框里,摆在我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墙上也挂满了我俩的合照。   我笑嘻嘻地想:这才像是个爱巢嘛。   高望店里的那些人偶我选择重新挂在网上出售,当然我对怎么护理人偶是一窍不通的,焦头烂额疯狂看视频补充知识时,他主动接过了这项艰巨的任务。   “我会。”   ……是啊,他都能自己把自己拼起来,维修和制造这种东西对他来说不是易如反掌。   我打趣他:“子承父业。”高望知道该高兴得从骨灰盒里爬出来,毕竟手艺有了传承, 也算是后继有人。   之后一阵子日子过得比我想象得还要充实。   除了高望原本制作的那些,阿庭也开始制作起他自己的人偶,当然是一些小型的玩偶,因为手艺很好,在小圈子里也算火了一小把,生意意外地居然还不错。   他忙起来我就闲了,于是干起老本行,接单画画,有活的时候就各干各的事,闲下来就黏在一起爱干嘛就干嘛。   某天起床,他卷着袖子在院子里种着什么。   我走过去一看,是一堆花种子。   “茉莉?”我问。   他笑着点点头,脸颊上还沾了点泥。   话中饱含憧憬向往:“等以后花盛开的时候,满院子的茉莉,一定很漂亮。”   我趴到他背上,道:“到时候你在花里打个滚,就沾满茉莉香啦。”我咬他的耳朵,低喃,“是只独属于你的味道。”   他背着我往屋走,眼见他要进卧室,我瞟了眼他沾满泥的裤腿,一边含含糊糊和他接吻,一边道:“去洗澡呀,都是泥。”   于是他掉头转进浴室:“一起洗吧。”   我的人偶,好像学坏了。   厮混到深夜,我困得迷迷糊糊,他还不忘给我煮了碗粥让我填饱肚子,我吃了小半碗困得撑不住,就在我要睡着的时候,感受到了指间上的异样。   睁开眼睛一看,一个瓷白的圆环套在我的无名指上。   是白色的玛瑙。   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冰冰凉凉地抵在我的指根。   我坐起来,无言地看了很久,他的无名指上套着个一模一样的。   “我说你最近在忙活什么,原来是在做这个。”我摩挲着这个小小的戒圈。   他问:“喜欢吗?我看视频上说,和自己相伴一生的爱人,是需要有这个的。”   我点点头,低声道:“喜欢。”   我抱住他,头枕在他颈侧:“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他道:“本就是给你的。”   我咬他的脖子:“戴上就不准拿下来了。”   “好。”   我的心脏跳得好大声,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我沉声道:“我好爱你。”   他笑了:“我也爱你,宝贝。”   -   蝉溪最近游客多了起来,到了旅游旺季。   虽然比不上其他热门景点,蝉溪地处偏僻,但人流量也比往常翻了一倍。   我这几天整理红木柜台下的杂物,意外翻出高望生前最爱用的那盏煤油灯。   他经常把这个煤油灯点着放在柜台上。   灯还能用,只是煤油没了,我就外出购置。   因此才看到了村里多了很多外地面孔,三五成群的游客装扮。   我买好煤油就想打道回府,走到一条小路时,听到一阵尖锐的呼喊:“黑豆!黑豆!别跑呀,快回来!”   黑豆,好熟悉的名字……不会是……   下一秒,一个黑乎乎的毛绒物体就撞在我的脚上。   正是那只我熟悉的小黑狗。   ——已经不能叫他小黑狗了,它已经不再是幼犬,而是一个成年的狗狗了。   它在我脚边摇尾巴转圈,热情非常。   “哎呀,你是……”   追在它后头的果然是当初那个碎花裙姑娘。   她也长大了些,个子拔高了不少。   这是我住到村子里以来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她恍然大悟:“我爸说高望有个表弟住到这里来了,我还奇怪是谁呢,原来是你啊。你上次来怎么没告诉我你是他表弟呀?”   我清了清嗓子,道:“当时……”   “呸呸是我不会说话,你当时得知高望死讯,一定很伤心,怎么可能记得起来和我这个陌生人说,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我话还没说呢,她就主动说了一堆,送上来的台阶,我为什么不踩?   我顺水推舟:“……啊,没什么。”   “那你是以后一直都会住在这里吗?”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问我。   “嗯,”我道,“大概是吧。”   “那太好了,那你能领养黑豆吗?”   她突然提了个我意料之外的要求。   黑豆是她从高望那里领养回去的,现在又让我领养,这……绕了个大圈子还是回到原点了啊。   “为什么?”我问。   “黑豆总是隔三差五就往高望屋子那里跑,以前都是我去抱它回来的,但我明年就要去外地上学了,只有放假才回来,我不在家,就没人能出去找它了,”小姑娘很是忧心,一脸为难,“我爷爷奶奶年纪都大了,他们两个老人家不可能成天追着一只狗跑来跑去,我担心以后没人能照顾好它了。”   “既然哥哥你是高望的亲戚,那你一定能照顾好黑豆的是不是!”   “黑豆它也很喜欢你,把它交给你我放心。”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如果拒绝好像就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我带回了一罐煤油,身后跟着一只屁颠颠摇尾巴的黑狗。   和他解释一番,他道:“那就养着吧,没关系。”   我抱着狗在桌腿上绕了三圈,他问我这是干什么,我说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科学依据的土规矩,刚进家的小狗在桌腿上绕三圈,狗狗就认家了。   他闻言,若有所思,我以为他要发表什么意见呢,谁知他突然就在我身边绕了三圈,随后站定。   我愣住一秒,反应过来后大笑着扑到他身上,和他抱在一起傻笑。   自从来了蝉溪手机就丢在一边不怎么看了,某天画完稿子给甲方发消息时,我才捡了起来,几个未接电话和消息弹了出来,是陈鹰发来的。   陈鹰算是我和外界仅有的交集算深的人了。   我拨了个电话过去,陈鹰很快接听,委屈巴巴:“你怎么搬家也不告诉我。”   我才想起这茬,含糊道:“搬得有点匆忙,忘记说了。”   “你搬去哪里了?”   我没告诉他,说:“一个小村子,以后有机会你可以过来玩。”   当然只是客套话,陈鹰有他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也许他现在还会想起我,但以后他会遇到许多许多优秀的志同道合的伙伴,也会找到一个他全心全意喜欢的伴侣,我这个过客是该淡出他的生活。   “好,那等我忙完这一阵子,有空我就来看你,到时候你可要好好招待我。”他把我的客套话当真了,放在了心上,又补了一句,“不可以拉黑我啊,我们不是朋友吗?你要让你朋友伤心吗?”   “……”我哭笑不得,说道,“行。”   挂了电话,我翻开未接来电,将那串红色的数字号码存进手机电话簿里,备注陈鹰,于是他成了我电话簿里唯一一个有名有姓的联系人,或者说,是朋友。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 第59章 大结局   线上的人偶店铺最近生意好了很多。   我随便在微博建了一个官方店铺账号,平常会上传一些他制作好的人偶成品,最初是无人问津的,但后来发的次数多了,加上一些买过的用户晒单返图,全是清一水的夸赞,粉丝就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但某天一夜之间突然涨到了一个不正常的数量。   我一头雾水寻思半天,才终于明白原来是因为我之前发过的一段视频。   那只是一段他制作人偶时,我随手录下的视频,当然没有露出他的脸,只是手指入镜,结果就因为这只手,评论不知怎么被带歪了,说什么店主的手好漂亮,想舔之类……   无疑是这段视频带动了店铺的销量。   但我很不爽。   我一气之下删除了那段有他手指出现的视频,我的人,一片手指甲都不给他们看。   没错,就是这么小气。   因为这档子事,我生了几天闷气,他不知道我在气什么,哄了我很久才明白前因后果,明白之后就笑得停不下来。   我一边抱怨一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笑着笑着,就怎么都气不起来了。   那罐被我买来的煤油,我很久之后才想起来。   买都买了,不用就浪费了。   这日,我倚在红木柜台后,拿出那盏煤油灯,擦拭着沾灰的灯罩,就在这时,院子里的黑豆突然狂吠不止。   一个男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是外地的游客。   衬衫西裤,胳膊上挂着外套,头发用发蜡打理得一丝不苟,怎么说呢,一看就是大公司里的精英人士模样。   这种人应该不会对人偶感兴趣,极大概率是误入这里。   他脸上挂着茫然,四下打量着。   “欢迎光临。”   他这才看到柜台后的我,一愣,朝我点点头。   我放下灯罩,带他进了侧门:“进来吧。”   他跟在我身后,在看到一屋子的玻璃展柜时,眼中闪过惊愕,顷刻后目光就在玻璃柜里的那些人偶身上流连。   “你们这是家人偶店?”   我道:“是啊,喜欢可以随便看看。”   他走过一个又一个玻璃展柜,视线如蛇一样在空中游走。   真是熟悉的神色。   “你们,支持定做吗?”很久之后,他低低问我一句。   我笑起来:“可以。”   “我……那我需要给你什么?”   “提供你对人偶的外观要求就行。”   “……可以,按照照片做吗?”男人问。   我不说话了。男人见我静默下来登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好似明白过来他提了个极为无理的要求。   因此在我点了头,说出“当然”两个字时,他眼睛瞬时就亮了。   他拿出手机翻找一会儿,给我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男生,坐在秋千上对着镜头笑,十九二十左右的样子。   我微笑着夸赞:“真好看的男孩子。”   男人也笑道:“是啊。”   安静良久,他准备给我转账:“多少钱?”   我抱着双臂,掀起眼皮看他:“你要什么尺寸的?”   男人懵住:“什么意思?”   “小的有小的价格,大的有大的价格。”   “大的……”他迟疑几秒,讷讷问道,“能大到什么程度?”   我不吭声,只淡然笑着打量他。   他喉结滚动,试探着问:“和真人一样?”   我点点头。   像是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他的声音里都带着掩饰不住的迫不及待:“我要一个……等身的人偶。”   “好。”我给他比划了个数字,他十分爽快地就要转钱,我拦住他,“不急,你可以先考虑考虑。”   “不用考……”   我打断他的话:“你是来这里玩的游客吧,什么时候走?”   男人不解,但还是如实回答我:“三天后。”   “三天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主意,再到这里来。”   他对我这个行为很是疑惑,但还是应下了,说:“好,那我三天后再来。”   男人走后,我继续倚在柜台边,擦拭着灯罩。   他不久后从里屋出来,问:“刚才是谁来过了?”   “你怎么知道有人来?”我反问。   他在空气中闻了闻:“有陌生人的味道。”   “你的鼻子怎么比黑豆还灵?”趴在地下的黑豆闻言扬起脑袋。   我回答:“是个游客,要定做人偶。”   “这样。”   “他想要个等身人偶,”我抱住他,亲他的鼻尖,“和当初的我一样。”   “你答应他了?”他问。   “你会做吗?”   “如果是他真的想要,那我会做。”   “你就不怕……”他会是第二个我?   他知道我想说什么,道:“人偶不怕这些。”   “赌博有输有赢,谁也说不准最后一张牌是好是坏。也许会赢得盆满钵满,也许会亏得血本无归。但被制造出来的人偶从不后悔。”   他问:“你后悔那天踏进这间屋子吗?”   如果那天没有来这里,我就不会遇到他了。   我环紧他的脖子,闷声道:“我只后悔没有早点来。”   -   陈鹰发了消息给我,铁了心地要来看我,我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他同意了。   于是陈鹰第二天来到了蝉溪。   他对我住在这种地方很是诧异,我却说:“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住在这里的人。”   “请你帮我保守秘密。”   他脸一红:“原来我这么特殊吗?”   “……”   陈鹰无视我的无语表情,如同捶鼓似的重重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绝对不告诉任何人!一定不辜负你对我的信任!”   陈鹰的到来让家里那口老醋缸又开始发酵。   陈鹰丝毫不介意他,抓着我滔滔不绝地说他最近发生的事情,大大小小,什么都说,他在旁边一言不发,如果视线能杀人,陈鹰早就被剐得只剩骨头了。   “我是小藜的朋友!”陈鹰光明正大地说。   他有力气也没处撒。   不过陈鹰并没有待多久,很快就要走了。   他拿到了一家游戏公司的offer,两天后就要去报道了。   陈鹰很兴奋,说他入职的这家公司是一家很有名的游戏制造商,他喜欢的游戏基本上都是出自这个公司,算是他的梦想之地。   “我感觉我的人生在走上坡路呢!”他说到这里骄傲地昂首挺胸。   我也为他感到高兴:“恭喜你。”   我把他送到村口大巴站,他上车后打开窗户,依依不舍地和我挥手:“等我事业稳定了,我还会再来找你玩的!”   “好。”我仰着脖子看他,也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嗯,我走啦!”车子发动,载着陈鹰越走越远,快要拐过路口时,陈鹰突然从窗户那边探出小半个上身,指着我身边的人说,“你给我好好对小藜!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他,我一定杀过来把他抢走!给我好好记住了你这个花心萝卜!”   陈鹰的声音和大巴不见了,只留下一串飞扬的尘土。   我握住他的手,道:“他就这样,没有恶意,开玩笑呢。”   “不自量力。”他不屑地鄙夷,“就凭他?”   我哑口无言,哭笑不得地牵着他往回走:“好啦,我们也回家吧。”   “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是是。”   “他才是花心萝卜。”   “是是。”   “花心萝卜什么意思?”   “……”   -   三天后。   男人如期而至。   彼时我正把煤油灯的煤油加好,他就悄无声息走了进来。   既然来了,就是做好了决定。   我问他:“你想好了?”   “是。”他神情严肃,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好。”我知道自己没法阻止一个固执己见的人,便答应了。   他给我转了账,生怕我反悔似的,是哪怕此刻天塌了也无法改变他想法的坚定模样。   我收了钱,在纸上写下他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叠好收进抽屉里。   “好,回家耐心等一段时间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他面露喜色,道了声谢就往外走。   在他掀开帘子准备离去前,我喊住他:“不过我要给你个忠告。”   “什么?”他跨过门槛的脚步停下。   “不要给人偶点上眼睛,”我道,“它会活过来。”   男人身影背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想想,大概和我当初一样,是满脸的不以为意吧。   男人走后,我拿着火柴点起灯芯,橘黄色的火光亮起。   我盯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里屋传来饭菜的香味。   他的声音和香味一起钻了出来:“宝贝,吃饭。”   我将擦干净的玻璃罩罩上去,有了遮风挡雨的墙壁,那簇摇曳的烛火立即稳定下来,散发着柔和无害的光晕。   “来啦!”   我小跑着往厨房走,往他的身边去。   此后余生,人偶在侧,藜光常亮。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谢谢在座各位一路以来的支持和喜欢,真的十分感动!咱们有缘下一本再见啦!   另,大家有啥想看的番外可以评论区留言,我会视情况挑几个出来写哒,以上,谢谢!敬礼!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