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兔假孕280天   作者:西墙上的少爷   文案   【正文完】   【番外进行中……】   容秋,是只由人族与兔妖结合而生的半妖。   小兔子绒毛白净玲珑可爱,十里八乡人见人亲。   化出人形的那天,他的兔妖爹神神秘秘地教育容秋,他们兔妖一族天生便有特异,无论雌雄皆会假孕,各种情状与真孕别无二致。   以后小兔子若是讨不到老婆,可以试试他们祖辈传下的钓老婆小妙招。   一、假孕赖上,先孕后爱,培养感情;   二、佯装流产,骗取同情;   三、反客为主,将生米煮成熟饭。   用过的兔兔都说好!   恰巧站在门外的容秋他娘:“?”   娘亲发现真相愤而离家,爹亲急忙追妻火葬场,小兔妖只好自己懵懵懂懂出门,自己一只兔闯荡天下。   ——然后遇见了头一个喜欢的人。   对方面容俊美,额缀宝石,端得是美人如玉,公子无双。   容秋被迷得晕头转向:“……啊,是我命中注定的漂亮老婆!”   以后为我生的小兔崽一定也玲珑可爱!   于是他学着自己爹当年的样子:遇险→重伤→被美人救下→被美人疗伤。   完美!   伤好之后,美人垂目看着自己被拽住的衣角,笑道:“小兔妖既已痊愈,还赖着我做什么?”   容秋依着爹的教导,红着眼圈摆出最可怜可爱的表情。   容秋:“我、我受了你的灵力,便有你的孩子了。”   容秋: “嘻嘻……啊不,呜呜呜qaq——”   对方的笑容僵了。   *   280天,是人族从有孕到生产的时间。   而容秋则需要在280天内俘获美人的心与身,否则就要露馅。   小兔子头次当人,一张白纸,而他爹又葬得匆忙,当年走时就没来得及给儿子强调:   假孕这种方法虽好用,但对于对方的性别就卡得比较死,能反客为主的前提,是“老婆”必须,得是个,雌性。   于是性别为雄的美人以逸待劳,看小兔妖费尽心机、步步为营、画地为牢——   然后一脚摔进自己给自己挖的坑里。   (假)生→怀→流,一套标准流程终于跑完。   小兔妖傻了。   容秋看着对方的肚子:“我的孩子呢qaq……”   美人也看着他的肚子:“那我的孩子呢?”   容秋急了:“我不会生!真的只是、只是假孕!”   “怎么会呢?”美人笑眯眯地说,“一定是我还不够努力^ ^”   喜当爹冤种美人攻 x 天然系颜控兔妖受   *假孕骗婚应受到严肃的道德谴责,人族请勿模仿,兔兔自重!   *   *Tips*   1.受叫攻“老婆”只是本人xp,无关反攻。全篇无生子!攻受都不生!所有相关都是口嗨!   2.本文系隔壁《师徒年上支棱起来!》番外二茕兔茕兔的系列文后续,均可单独阅读,若有时间线or人设冲突,以各自正文为准。   3.本文攻受纯土著,行文有零星现代口语,是因为隔壁文主角是穿越人士,影响了整个世界观。   4.这封面我总有一天会画完的!.jpg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甜文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秋,颜方毓 ┃ 配角:下本《师恩如海》 ┃ 其它:wb@作者名招租   一句话简介:人族请勿模仿,兔兔自重!   立意:与人交往,贵在真诚。 第001章   七月流火,山中更是早寒。   茂密的树林子冠顶虽然依旧油绿,可山风从阴翳下吹过时,已经带着点秋日簌簌的凉意了。   “阿嚏!”   容秋被风吹得鼻子直痒,他昂首打了个刁钻的喷嚏,下意识抬起胳膊舔了一下手背。   舌尖触到一片光滑细腻的肌肤,他冷不丁反应过来,猛地瞪圆眼睛四处看了一圈,见除他以外周围并没有什么要紧活物,这才松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放了下来。   容秋化为人型没多长时间,还没太适应不长毛的自己,特别是没有皮毛化作的法衣盖住的地方,总觉得凉飕飕的。   不过人型的好处也有不少,不说修炼方面,就说身形,容秋年岁尚小,形貌在人族中顶多算是个少年郎,可对于他的原型来说已经十分高大威武。   即使已经适应了人型好一段日子,容秋却依旧时时新奇于头顶低矮了许多的树冠,和匍匐在他脚下的仔菇与细草。   人族,真的是好大一只哦。   容秋抬脚正欲再走,忽然觉得头顶一阵劲风袭来,旋即就是一下闷痛。   “唔!”   他缩着脖子短促地叫了一声,头顶“刷”地闪过两道白影。   乌黑的长发间,那影子是竖起的两只长耳朵鳯。   那对耳朵足有一尺来长,一左一右直立在容秋头顶,绒毛雪白雪白,隐约透粉。   也许是因为白色太白,又或许是因为粉色太浅淡,在林间并不明朗的阳光中白得竟有些晶莹。   这对耳朵一看就与人族无缘,倒是像兔子。   “咦?”   罪魁祸首高空坠物后便一直在窝边探头探脑,见状发出一声疑音,紧接着竟然口吐人言:“容秋弟弟?”   “原来是杜鹃哥哥。”   容秋头顶的长耳朵弹了一下,和鸟打了声招呼,接着低头看着砸落他怀里的东西。   这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鸟,落下来也不怎么叫,身上将将覆了一层很细软的绒毛,大眼睛鼓鼓地镶在脑袋两旁,整只鸟却小小一团,被人形的容秋掌心一包就包起来了。   杜鹃鸟落到容秋脑袋旁边的树枝上:“我还以为是个人类呢。容秋弟弟什么时候竟然化形啦,恭喜恭喜!”   “谢谢!前天。”容秋回答。   “哦!”杜鹃鸟恍然,“怪不得前两天林子北边这么热闹,原来是你化形了。”   谁知容秋摇了下头:“那不是我,是我娘在揍我爹。”   杜鹃鸟:“???啊?”   “那天我爹正教我我们兔妖一族要怎么讨老婆,正巧被我娘听到了,我娘很生气,将我爹揍了一顿后便走了,然后我爹追着我娘也走了。”容秋顿了顿,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看向旁边枝丫上的杜鹃鸟,“你听到的应该是这个动静。”   “哦……”杜鹃鸟明白了。   妖族非人,每个妖族族群多多少少都有点怪癖。   他们杜鹃鸟有,兔妖一族自然也有一个。   鲜人涉足的大森林里,落叶枯败满地。   容秋也不觉得脏,只是矮身坐在树下突出泥地的粗壮树根上。   他化形的这张脸对于人族来说也异常俊秀。   就算头顶长着长长的兔耳,也不会觉得这位少年半妖貌有妖异,只显出一种别样的可爱来。   “杜鹃哥哥,你说我娘亲为什么会生气呢?”容秋单手托腮忧愁地问。   杜鹃鸟在枝头跳下来,落在容秋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你娘是个人类,肯定要生气的嘛。”   “她不是还不让你跟我玩?”   “因为我娘说,杜鹃不仅把蛋下在别的鸟的鸟窝里,还会把养鸟真正的子女从鸟窝里挤出来。”容秋说。   他略略捧起掌中的幼鸟向杜鹃鸟示意。   “这是不劳而获、恩将仇报。”   少年人说这话时语气里并不带什么鄙夷或愤慨,似乎只是在单纯描述一件事情,或是鹦鹉学舌娘亲说过的话。   “古往今来有多少不会筑巢的鸟族灭亡于世间,只有我们杜鹃鸟,聪明!机智!想出借窝的法子,这才活了一代又一代。”   杜鹃鸟振振有词,甚至有些骄傲。   “若是与杜鹃鸟阖族灭亡相比,不劳而获是不是根本算不了什么?能延续我们杜鹃一族的血脉,对它们来说还是积了功德呢!”   容秋懵懂地“哦”了一声。   杜鹃鸟:“他们人族还给我们杜鹃这种聪明专门编了个成语,叫‘鸠占鹊巢’!你瞧瞧,多有排面!”   容秋真诚捧哏:“厉害!”   “再者说,我们也不是随便什么鸟都往外挤,那种身体弱的,就算一直呆在窝里也活不长。”   杜鹃鸟跳到容秋的小臂上,歪头看着他掌心中连鸣声都微弱的幼鸟。   “我从来都是挑着树下有人类经过的时候把小崽子挤下去,遇到心地善良的人族便会捡来养了。”他说,“这不,就落到容秋弟弟头上了。”   容秋是人与兔妖混血而生的半妖,与普通妖修不同。   他们化形时间较妖修早不说,化形后也不会残留耳朵、尾巴,异样眼瞳或毛色之类的妖族特性,身上妖气亦很淡。   总而言之就是与人族一般无二,杜鹃鸟这才把容秋错认成了人类。   “不过容秋弟弟,你的化形术还得好好练练啊,不然这耳朵——”   杜鹃鸟顿了一下,向容秋尾椎骨上方白花花的一团看了看:“和尾巴。”   “受惊时总突然跳出来也不好。”他说。   容秋又“哦”了一声,头顶兔耳化作点点星光落回他头颅两侧。   颊侧乌黑的垂发忽地被稍稍顶了起来,像是嫩芽破土,露出一点属于人类的耳朵尖。   与兔耳相似,那点耳尖也是嫩白透粉的,亦是另一种剔透可爱。   似是某种小巧玲珑的糕点,看起来一派香甜软糯的样子,徒惹人垂怜。   容秋收好耳朵和尾巴,附和杜鹃鸟刚刚的话题。   “我爹爹也让我找心地善良的人类。”   “是吧!毕竟妖族里这么傻——咳咳咳,这么善良的实在太少了。”   “嗯嗯。”容秋说,“可是杜鹃哥哥你都已经这么长这么大了,也不会饿死,为什么还赖在别的鸟窝里?”   杜鹃鸟:“……”   杜鹃鸟讪讪跳回矮枝上小声辩解:“你还小不懂,我这种情况他们人族的说法就叫做‘恋母情节’,是一种病,需要别人的鸟窝才能治。”   顿了顿,他又强调道:“这也是给它们积功德——!”   “原来是这样,”容秋唏嘘:“真可怜。”   “别说我了。”   杜鹃鸟心虚地转移话题。   “你呢?”他的黑豆眼转到容秋背上的小包袱上,“你要出远门?去哪儿?找你爹娘?”   容秋摇了摇头:“上学。”   “啊?”杜鹃鸟傻眼。   “我娘嘱咐我去上学,我爹说上学好,在书院里找个漂亮老婆,等我毕业回家的时候还能带回来一只可爱的小兔子。”这是他娘被他爹气走之前对他的叮嘱,容秋给杜鹃鸟重复了一边。   “哦,你也要去清明书院吗?”作为一个浸淫人族文化的杜鹃妖,他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近几十年是挺有名的,也好,听说里面兽修很多,大家过得也不错,对于你来说确实是个好去处。”   容秋欣然道:“那就好。”   不同于人族天生道体、一点灵犀自在心,妖兽、精怪之流修炼起来便要比人族艰难得多。   其中,普通野兽若想修道,第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便是修出灵智。   容秋化形之前心智只如稚童,此时化形天数尚短,人自然还是白纸一张、十分懵懂,便只是父母说什么他做什么,乖巧听话。   杜鹃鸟又跳回容秋的臂膀上,鸟喙轻啄了啄他掌心中一身绒毛的幼鸟。   “清明书院禁止学子养人,但不禁止养鸟。我这个弟弟,你就带着呗?”杜鹃鸟厚着脸皮说。   容秋十分无所谓:“好啊。”   杜鹃鸟一下来劲了:“我这次住的是一窝伯劳,你别看这它小,伯劳鸟是鸟中猛禽,如若你以后受人欺负,我小弟能帮你把那人眼睛啄瞎!”   容秋:“哇,谢谢弟弟!”   杜鹃鸟带着容秋树上泥下一通翻腾,把小伯劳鸟要吃的东西都告诉容秋,又把养鸟事项都说了一通,最后想起一件事。   “对了容秋弟弟,你要不要给他起个名字?”   容秋捉了一把虫子喂小伯劳,见他在自己手心跌跌撞撞吃虫子的憨态,从未养过宠物的容秋心中也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喜爱来。   他想了一会儿:“叫叽叽吧。”   杜鹃鸟:“咳。”   容秋虽然懵懂,却并不是笨,甚至可以说相当敏锐。   “怎么了?不好吗?”他问。   “……呃。这个最近啊,我听说,人族那边在搞什么创建文明灵璧空间,就提倡‘吧’不应该跟在‘叽’后面。”杜鹃鸟提议,“不然你还是换一个?”   容秋之前没化形,爹娘并没有给他准备灵璧,这两天兵荒马乱的也没顾得上买。   因此容秋只知道灵璧是修士们用来通讯的法器,但他自己并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叫喳喳吧。”   杜鹃鸟:“……”   容秋发愁:“喳喳也不行?”   杜鹃鸟:“……行。”   算了,他为什么期待一个刚化形的小妖有文化?   *   清明书院是当前修仙界第一、也是唯一一所面向所有生灵招收学员的书院。   每年九月新生入学,每座中型以上的城镇都设有报名点。   现在是七月末,报名时间显然十分充裕。   容秋怀里揣着喳喳,循着杜鹃鸟所指的方向穿过森林,没走几里路,果然到达了一座城池。   据杜鹃鸟说,这里是离大森林最近的中型城市,名为漳台府。   整片修仙大陆呈一大一小双中心格局。   大中心是天下第一宗鸿武宫所在的十沙雪域,及辐射散开的八座卫星城;小中心则为建成还不足五百年的央都。   漳台府的府龄也有少说四位数,与这两者相比——依旧是哪一个都比不上。   但好在府中还算繁华,至少比容秋家生活的小破镇子好多了。   比如说他们镇就没有清明书院的报名点。   容秋刚化形了三天,兔子则当了一百来年。   这一百年来容秋家庭幸福,爹娘在旁多有教导,因此化形后乍然独自生活问题也不是很大。   全民修仙推行了三百年,修仙早已不如之前那样难如登天。   但就如同不是所有人都识字一般,就算再简单也依旧有无法修炼的凡人。   越落后、越偏僻的地方,凡人便越多。   这点,是一个小小的清明书院无法改变的。   比之容秋他们家居住的小城镇,漳台府的修士自然更普遍。   不说修为多高,但少说一半人已经引气,每走出一段,就能看见身佩武器的修士。   人与武器上皆是灵气流转,一副器宇不凡的样子。   当中亦有形貌有异的他族,大毛尾巴、尖耳朵圆耳朵都十分常见,堪称福瑞控的理想乡。   容秋四处瞧了一会儿,觉得没有长得特别好看,能给他当老婆的人或妖,不免有些失望。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爹爹说得对,讨老婆真的太难了。   美人难寻,容秋便分出心来,一边走路,一边在心里回忆着临分别前杜鹃鸟对他的两个叮嘱。   第一,容秋现在还没有灵璧。   没关系,虽然现代修仙界没有灵璧寸步难行,但入学了清明书院会发,因此容秋不用自己买,羊毛不薅是傻子。   第二,学院报名持续到八月底,之前什么时候报都行。   但今日漳台府正巧有一个法会,错过了就没有热闹可看了,一定要去。   容秋不知道法会是干什么的,也不认识开法会的人。   但作为一只刚刚化形、对整个修仙界都有强烈好奇心的小兔子,他肯定不会错过外面花花世界的热闹。   漳台府挺大,容秋自己找不到法会位置,只好拉住一人粗暴问路。   “大哥哥。你知道法会——”容秋回忆了一下杜鹃鸟给他说的名字,“颜方毓……的法会,要在哪里开吗?”   那位佩剑的修士被迫停下步子,低头看向拉住他的少年人。   其实这年头全民修仙,大家皮相的年龄都十分有迷惑性。   为避免出现千岁俏师祖叫百岁老妪“奶奶”的情况发生,陌生同辈人之间不知岁数,一般互相称呼“道友”或“仙友”。   容秋不知道这些,小城镇没什么外人,他叫人一向比较亲近。   被拉住的修士自然知道,他刚想开口说“别瞎叫哥我今年才二百来岁”。   一看到容秋的脸,他又把嘴闭上了。   修士驻颜有术,但一般会维持在自己金丹期时的形貌。   修不到金丹期便也会老,只是寿数变长,老得比凡人慢。   面前的少年人看起来十六七岁,大眼睛翘鼻子,长得讨喜又好看,境界也能看出来,只有练气。   还不高,是练气一层,明显刚踏入玄门,而非驻颜。   修士被十六七的小朋友叫“哥哥”还挺高兴,瞬间觉得自己年轻了一百八十岁。   他立刻对容秋有了些好感,厚脸皮道:“巧了!我也正要去瞧法会,弟弟同我一道走吧!”   容秋欣然接受:“好啊好啊!”   干走路未免枯燥,两人自然要聊两句。   行走江湖,最忌交浅言深。   容秋是没什么深可言,而修士虽然被兔妖独有的盛世美颜冲击了一下,但理智尚存。   连互通姓名都没有,两人的话题就简单围绕着法会。   修士兄毕竟活了两百年,几句话的功夫就确认了身旁的少年人确实初入玄门,甚至以前还没刷过灵璧,不然以颜方毓的知名度,小朋友不会对他一点都不了解。   “颜仙君乃是天衍宗‘那位’的高徒,”   修士兄顿了一下,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做了个讳莫如深的表情。   “其人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一手‘审判’使得出神入化,能合功德、断业障,再狡猾的恶人都逃不出他的金扇!”   容秋:“——哦!”   修士兄将颜方毓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俨然一个老天爷派来拯救苍生的圣人。   容秋虽然不太能听懂,却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一边听还一边捧场,捧得修士兄越吹越有劲。   “今日的法会,审的便是这漳台府盘踞近百年的一家恶商!……”   “哇!”   两人话还没聊完,法会会场便到了。   颜方毓的法会一向没什么规律,通常是游历中缉到什么罄竹难书的恶人,便就地“审判”处决了。   不过法会的地点很固定。   有高台必在高台,没有就在街口闹市,总之是那种最繁华不过的地方,就是要让其他人都看着。   自从灵璧鳯普及了之后,他审判的时候还要做实时转播。   别说,这种警示方法还挺管用的,人人犯恶事之前都要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招来颜方毓,修仙界治安就变好了很多。   ——就比如说,百来年前可没有兽修正大光明地露着尾巴耳朵在大街上走。   而漳台府属于挺繁华的城镇,城中正好有个白玉石砌做的高台。   长长的三段石阶,整个高台足有近两丈高,开法会正好。   两人到时已经算晚了,高台下围了黑压压一大片人,倒是把容秋这个刚化形的没见识小妖怪吓了一跳。   好在这高台修得下阔上窄,两人在外围仰起头向上瞧,也完全能将台上情形一收眼底。   “弟弟看!那个穿蓝袍的仙长就是颜仙君!”   其实根本不用修士兄提醒,容秋已经自动忽略了那个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丑八怪,目光死死钉在了台中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个形貌约莫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人,手中摇着一把墨字满篇的洒金折扇,宝蓝掐金丝的广袖长衫如流云一般披挂在他身上,举手投足间一派风流恣意。   那模样分明不像什么惩恶扬善的正义之士,反而像不知人间疾苦、纵马行歌的世家嘉公子。   嘉公子眉骨上方箍着一只纹路华美的银制护额,正中不偏不倚镶缀着一颗碧蓝色的宝石。   日光下,秘银护额如一条细碎星河,交缠着蓝宝石神光盈润,衬出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双眸微弯,唇角含笑。   ……啊,好美!   容秋瞬间就被击中了。   一时之间,容秋只觉得天上有星星在晕晕乎乎地一闪一闪,隔壁家的黄莺妹妹在自己心口嘹亮地唱起歌来。   这一定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漂亮老婆! 第002章   化形第二天,容秋他爹曾这样教导过他。   他们兔妖一族,天生便身有特异。   无论雌雄,兔妖皆会假孕,各种身体反应与真孕一模一样。   而他们雄兔虽不能真怀、真生,但假孕症状却与雌兔并无不同。   容秋以后若是讨不到老婆,或是喜欢什么人,便可以先借假孕之名将对方绑在身边,先孕后爱,借机培养感情。   情到浓时再假意流产,骗取对方的怜爱与同情,同时反客为主,最后将生米煮成熟饭,生个真的。   就像杜鹃鸟千万年来都要借窝育子一样,他们雄兔妖千万年来就是这样吊来美人,生出的小兔子一个赛一个地好看,再用这样好看的皮相去吊美人。   生生不息、源源不绝。   对于容秋来说,“找漂亮老婆”已经被兔妖一族刻进了DNA里。   颜鳯控是本能。   此时容秋看到高台上的颜方毓,顿时家族属性发作,被美得耳朵尾巴差点就要弹出来。   好在容秋长得俊俏可爱,一副痴迷美貌的表情也不会显得油腻下流。   旁边的修士兄还当他是单纯的瞻仰仙君。   遥遥看去,高台之上,美人略动了动。   修士兄激动招呼道:“哎!要开始了!”   容秋比他还激动,复读:“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台上的颜方毓并不知道,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竟还藏着个觊觎他美貌的小痴汉,只是如以往的每一次那样说着法会的开场词。   “多谢诸位,百忙之中拨冗一参颜某的法会。”   颜方毓笑眯眯地阖起折扇,抱在手中冲台下观众略一行礼。   他话说得慢条斯理,礼也行得随意散漫,其中的敷衍更是连掩都不掩。   但围观群众们对法会主人的怠慢没有丝毫不满,依旧情绪高涨,甚至还有不少人高呼他的名号。   容秋没跟着他们叫,但在心里“呜呼”一声。   ——老婆的声音也好好听!   “这个人,想必大家都认识。”颜方毓扇骨凌空一点地上那个男人。   围观群众当即此起彼伏地喊出了一个名字,语气中不乏愤怒。   “金满堂!”   “金大老爷!”   “金锦,漳台府中首屈一指的豪商巨贾,坐拥府中七成以上的财富,名下香车宝马、娇妻美妾无数……”   颜方毓扇骨轻敲手心,声音不急不缓。   “当然,或许你们更熟悉他以前的名字——金满堂。”   容秋本来就对法会本身没什么兴趣,此时更是一门心思盯着颜方毓的脸瞧。   对方说了什么内容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在脑袋里留了十之一二。   大体都是以前娘亲在睡前给他读的话本子里的故事,什么霸占良田、强抢妇女、恶意敛财之类的事情。   手段大都比较恶劣,身上背着不少条人命。   金满堂修为不高不低,且手下伥鬼众多,俨然将整个漳台府霸得跟自己的半座家产似的,行事十分嚣张。   容秋只浅浅听了一耳朵,就觉得确实挺过分的。   围观群众更是群情激奋,他们大都是漳台府本地人,前前后后被金满堂为首的金家欺压了近百年,也是敢怒不敢言。   此时颜方毓过来擒了金贼打算替天行道,他们恨不得在旁边敲锣打鼓吹唢呐给他配乐。   颜方毓从头到尾都只是站在高台中央,手指闲闲捏着他的玉骨折扇,用一种十分平和、甚至可以说的懒散的调子,将金满堂的生平恶迹娓娓道来。   在容秋听来,这种语调实在是让人大饱耳福。   他分出十分之一的心思嫉恶如仇,剩下的部分用来如痴如醉。   但府中居民实在太恨了,又或者颜方毓的话语中就是带着点奇异的力量。   仅是这样平淡的语气,也让围观群众的情绪高涨了好几倍。   修士兄跟着旁边的人一起骂完金满堂,忽然兴冲冲去扯容秋的袖子。   “弟弟仔细瞧,颜仙君就要‘审判’了!”   容秋也跟着兴冲冲复读了一句,其实对所谓审判屁都不知。   但见台上的颜方毓双指一搓扇骨,他手中的折扇“刷”地展开来,扇面上洒金墨字忽然一闪。   美人语气轻柔,眉目含笑,殷红的唇瓣中吐出两个字:“十年。”   “啊!!”   跪在地上的金满堂下意识惨叫一声。   几息后,他仿佛察觉了某种不对,缓缓睁开眼睛,糊满鼻涕眼泪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   “——没事!我没事!”   倒也不能说没事。   容秋眼睛很尖,隔着这么远的人群,依旧能看出在颜方毓折扇轻摇的瞬间,金满堂脸上多了道很浅的擦伤。   什么意思,这就是惩罚了吗?   修士兄知道容秋不懂,便主动给他解释:“颜仙君的因果‘审判’是以时间叠加,刚刚那一记便是结算了那姓金的出生以来十年内的功德和业障。”   说话间,颜方毓又轻抖折扇加了十年。   金满堂的狂笑声戛然而止。   他冷不丁伸手抹了一把脸,只见掌心鲜红一片,是自己淌下的鼻血。   眼见台上还在小打小闹,这边的修士兄便趁机继续给容秋解释。   颜方毓师承七宗之一的天衍宗,所修习的是万物因果。   生灵一举一动皆造功德或业障,而颜方毓的“审判”便是将功过相抵、叠加成算。   若是功德无法抵过业障,便将具现化报应在身体、或是气运上。   有几道伤口都是轻之又轻的,颜方毓非大奸大恶之徒不审,所审人中十有七八都是死了的。   而且因为美人心狠,向来喜欢慢工厮磨,业障年年岁岁依次结算,死前还有一段长长的时间被迫苟活,有如凌迟。   越恶的人,死状便越凄惨。   纵使有人能侥幸活下来,后半生也只能与病榻缠绵。   某些字眼对于刚化形的小兔妖来说尚有些陌生。   容秋听得似懂非懂,但秉持着了解老婆的原则,非常好学地提了一个问题。   “那要是功德抵过了业障呢?”   修士兄:“呃,不知道。”   他虽不明却十分拥护自己的偶像:“颜仙君明察秋毫,怎么会错判好人?”   容秋又兴奋起来:“你说得对!”   就毫无原则。   “啊——!!!”   高台上忽又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比起最开始时,金满堂此时这声叫喊着实感情真挚了许多,听得容秋人形身上短短的绒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   “啊啊啊——!我的手——我的腿——!!”   本来跪立在高台上的金满堂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忽地惨叫着倒了下来。   大朵大朵的血花从他本来干净的衣袍下洇了出来,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在他身下聚起一洼血泊。   容秋眼尖地看到,那血最开始便是从金满堂的四肢处洇出,又因血量实在太大,这才将他整件衣服染红了。   而他的衣袖长裤竟不知何时变得空空荡荡,似是……双臂与双腿都不翼而飞了。   金满堂还在歪躺在地上嚎啕,嚎得声嘶力竭、痛苦万分,仿佛下一瞬就要把舌根从喉咙里嚎出来一样。   如应和一般,人群中竟有数道声音跟着台上人一起嚎。   人声骚动,高台周围喧闹不堪,竟乱了起来。   但与金满堂的惨叫不同,容秋听了一耳朵,分辨出台下的人似乎都在哭唤着什么人的名字。   一连十几个,名字都不尽相同,间或夹杂着“儿啊”“我女”之类的代称,似也昭示着名字的主人。   “真是……造孽。”   修士兄被这一声声哭的心头沉重,也不复刚刚的激动了。   “这姓金的丧心病狂,掳来的貌美男女若有一点不合他心意,他就要削去人四肢装入大坛,做成美人瓮。”他沉声给容秋解释。   容秋皱着眉“唔”了一声。   虽然不解,却也不是很想问为什么。   “如今也该让姓金的也尝尝被削成人棍的滋味。”修士兄恨声说完,又有些唏嘘,“前面哭嚎的那些,应都是被姓金的祸害过人的亲朋好友,如今他血债血偿,也算是给他们出气了。”   也许是有衣衫盖着,金满堂缺手缺脚的模样也不是那么可怖。   但容秋愈发觉得这人丑得辣眼,便又痴痴朝美人的脸上瞧。   只见颜方毓手中折扇微摇,落向地上人的目光中既没有哭嚎者眼里的痛,也没有修士兄见到恶除时的快。   那双刚刚还如春水含波的眸子,此时虽然还微微弯着,眸光中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容秋愣了一瞬,不知为什么也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姓金的虚岁一百又三十二,颜仙君已经叠了一百年,法会估计也快结束了。”   修士兄又拿胳膊肘拐了拐他。   容秋回神,抬头看了一眼金满堂。   此时地上的人才真地担得起“丑八怪”三个字,连嚎啕的力气也无了,气息奄奄地瘫在地上,像块红红的烂肉。   容秋也没细看,他不想对自己这么残忍。   比起金满堂身周的一地脏污,颜方毓站得明明那么近,宝蓝长袍上却连一个血点都没溅到。   美人依旧纤尘不染,轻摇折扇的样子风流洒脱,浑身的仙气泉水似的突突往外冒。   忽然间,容秋见美人面上有极淡的疲厌一闪而过。   紧接着他合起折扇在手心轻轻一敲,笑容可掬道:“余下生年。”   地上的血呼啦肉块猛地一抖,随即没了动静。   这就是结束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容秋却看到台上的颜方毓眉头轻轻一皱。   金满堂没死,容秋能看见他堪能称之为胸膛的部位,还在微微起伏。   甚至说,起伏得比刚刚还有力了一点。   颜方毓自然更知道人没死,他似乎对这个结果也有些意外。   扇骨又在玉白的掌心敲了几记,颜方毓像是有所了然,眉头舒展开来。   “金家仆从何在?”   颜方毓看向下首,姿态依旧风流,笑意却不达眼底。   “带你们老爷回去。”   刚刚还沸腾的人群遽然一窒,像是虚空中伸出一只只大手,捏住了台下每个人的脖子。   半晌,有人从嗓子眼中挤出一声疑问。   “他、他竟没死?”   “可惜。”   颜方毓叹了一句,声音平淡道:“十一年前,漳台府大水。”   “良田颗粒无收,房屋毁坏不可计数。金锦开仓放粮、广施医药,还命人修堤治水,处置水后浮尸,预防了瘟疫。”   “若非他如此来,漳台府民必将锐减大半。”   颜方毓顿了一下,搓开折扇遮在鼻梁半中间,只露出一双似弯非弯的含笑眼。   那双漆黑的眼眸幽深,垂垂望向脚底的人。   “因而金大老爷下半辈子可要夹好尾巴做人,别再落进我手里。不然可就要浪费今日功过相抵……天道留你的半条残命了。”他语气轻佻地说。   容秋被美人最后的气音勾得魂儿都要出来,正要飘飘欲仙,却听人群中寂静一瞬,又有人爆喝。   “什么开仓放粮!金满堂的粮食都是早前从我们手上抢的——!怎么能算他的功德!”   “对啊对啊!”   “那修河堤、烧浮尸——也是我们自己个儿干的!”   漳台府居民义愤填膺,恨不得扒过算盘,把金满堂与他们之前的欠账都一毫一厘算清楚。   闹哄哄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想起了台上站着的青天大老爷。   “颜、颜仙君——请问您这是不是,是不是算错了?”   颜方毓摇了下头:“天道向来赏罚分明,他的恶行皆已归算入业障。而剩下的,有一分算一分,都是功德。”   说话间,金府的家丁偷偷摸摸爬上了台子,此时已经趁乱将金满堂抬到了石阶的中央。   在漳台府盘踞近百年,金家的势力错综复杂,能管事的自然不止金满堂一个。   既然没死,于情于理他们自然还是要将人救回去。   忽然,不知从哪窜出一个老头儿来。   他撞开家丁,又狠狠踹了金满堂一脚。   那踹人的力道奇大,血呼啦的半个人骨碌碌地从台子半中央滚了下去。   没有手脚碍事,金满堂滚得十分顺畅,连一个磕绊都没打,落到地上时还多向前滚了一段儿,仰在地皮上发出气若游丝的痛吟声。   近处的人群先是哗然散去一圈,紧接着又有数人从中冲了出来,就要朝金满堂扑过去。   如果容秋能穿过人群看到前面,就能认出这些扑上来的人,都是刚刚哭叫着儿女的亲友。   此时他们面上早已褪去了苦痛,只剩下满面狠怒的厉色。   那狰狞的模样甚至不似凡人,厉鬼一般,仿佛要啖其肉、饮其血。   可还没等他们扑到金满堂身边,便忽觉一团柔软的风迎面扑来,将人全都轻轻推了出去。   颜方毓站在高台边沿,垂目看向阶底。   他的眼皮因这个睥睨的动作而轻轻敛着,长得要命的睫毛在眼睑下搭出一片阴影。   容秋知道美人或许没这个意思,但他就是在对方美得令兔窒息的脸孔上,看出一丝神祇垂怜愚众的怜悯。   “他身上的业障已叠算清楚,你们若再加之什么,同样的业障便会落在你们自己身上。”颜方毓说道,语气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冷意。   围观群众因他这句话又哗然散去一圈,生怕自己喘口气的功夫就把地上的金大老爷吹死了。   颜方毓的法会不仅对恶人有震慑作用,普通人看了这样的场面也难免会忌惮。   他们虽恨金满堂,但人已经这样了,下半辈子不再可能作恶,他们自然更希望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与退后的府中居民不同,颜方毓的话只是让扑上去的逝者亲友愣住了。   满目的血丝让这些人眼珠赤红,他们的恨比旁人更浓,似乎在权衡报仇与搭上自己性命之间的利弊。   突然,众人只见眼前一道灰影一闪。   原来是之前将金满堂一脚踹下台阶的老头儿。   他扑到地上血淋淋的肢块上,也不知怎么在一片烂肉中确定了器官的部位,露出一嘴快要掉光的黄牙,恶狠狠撕开了金满堂的喉咙。   这一口咬得太深了,连声带都一通撕了出去,鲜血霎时间就喷了出来。   金满堂连哼一声都做不到,半个喉咙中发出气管破损、带着血沫的“嗤嗤”声,挣扎十数息后终于断了气。   广场上霎时落针可闻。   老头儿从血泊中颤巍巍站起来,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他没有双臂,身上不仅有血,还有别的似是因为生活不便而沾染的脏污。   他面对长阶,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沾满血的额头重重砸在第一节台阶上。   颜方毓似也有所震动,手中折扇微晃,对方的生平事迹已被他卜了出来。   金满堂霸占了这老头的女儿,又在其大儿子找上门时,押着对方亲眼看着自己妹妹被做成美人瓮。   哥哥不忍小妹受苦,夺了刀亲自砍下了她的头颅,然后自己疯了。   儿子疯癫,与女儿前后身死,妻子受不住打击也投湖而亡,一个本来美满的家庭自此分崩离析。   孤身一人的老头儿上门寻死,金满堂却没杀他,只砍了他两只胳膊丢出来让他自生自灭。   颜方毓捏住扇骨,看向阶下的一片混乱,轻声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小老儿如今孤家寡人一个,不怕业障。”老头儿说话声音不太清楚,有点漏风,“能将这畜生咬死,后半辈子就已经值了。”   他的头重重磕了下去:“谢、多谢——颜大人!”   其他逝者亲人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仇人已死”这个事实,呼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谢谢颜大人替我们报仇!”   “为民除害!”   亲者感而落泪的场景似也感染了周围的民众。   漳州府民如潮水般弯下身子,朝高台之上的颜方毓跪了下来,山呼谢语。   突变正是此时发生。   老头儿忽而从地上弹了起来,狂笑三声,随后一头撞在面前的石阶上。   “砰!”   头骨尽碎的脆响如瓜皮崩裂,遥远却清晰地传到容秋的耳朵里。   热血似被春风吹开的赤花,在雪白的长阶上开出绮丽灿烈的一片。   有终于压抑不住的哭声自人群中响了起来,那声音带着悲伤、苦痛,和满满的解脱。   婴儿自哭声中呱呱坠地。   而漳台府的居民们,似也从这声痛哭中迎来了新生。   本来堵在面前的人群匍匐在地,站在原处的容秋终于得见前头的情景。   也许是因为雪白长阶上刺红的血,又也许是因为山呼海啸而来的跌宕哭声,容秋只觉得自己的胸腔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不知名的、饱胀的情绪,就要从他的胸膛里冲出来。   他仰头瞧着高鳯处那个被万千凡人簇拥膜拜的青年人,嗓子眼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容秋化形时间还是太短了。   当兔子总是简单的,而做人复杂,他不知道该用什么人族的字眼来描绘自己此时的心情。   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一句话——老婆!   忽然,容秋见对方略微抬了一下眼。   目光穿过远远的人潮,那双漂亮的眼睛精准与他对视。   容秋猛吸一口气。   他第一反应:要死了!   第二反应:自己被颜方毓美死,业障不会算在对方身上吧?   高台之上的美人倒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要背上一条妖命。   他看完之后便收回了视线,只是左手托着右肘,不动声色地用扇端轻敲了两下头顶。   嗯?什么意思?   容秋鬼使神差地摸了下自己的头顶,触手两团毛茸茸的长耳朵。   容秋心中猛地一跳。   啊!一定是刚刚太激动耳朵跑出来了!   还好附近人都挺激动,竟没人注意到他的大变活兔。   美人——真是人美心善啊!   容秋触动极了,双眼亮晶晶地望向上首的人,刚按下去的耳朵差点再弹出来。   呜呜,他老婆真是太好了!   修士兄拽住他的袖子,此时再也掩饰不住脑残粉的本色,激动大喊:“我们颜仙君厉害吧!!!”   容秋跟着大喊:“超厉害!!!”   修士兄:“你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就找颜仙君,他一定能解决!!!”   容秋:“我现在就有忙要他帮!!”   修士兄:“什么忙!!”   容秋:“我希望他能帮我生一窝小兔子!!!”   修士兄的热烈忽然卡了个壳:“……?”   容秋没发现身旁人的异样,依旧欢欣雀跃道:“他这么好看!以后为我生的小兔子也一定玲珑可爱!!!”   修士兄:“???” 第003章   啊,老婆真好看。   容秋傻了。   被自己乐呵呵地美傻了。   老婆冲我笑好看,老婆不笑也好看,老婆抬手好看,老婆走路好看。   老婆……   啊,老婆走了。   趁大家忙着下跪的时候,颜方毓寻了个人少的空挡直接溜了。   容秋想也没想,丢下身边傻眼的修士兄拔腿就追了上去。   两人一走一追,刚拐了个弯儿,容秋忽然发现前面的人没了。   老婆呢?我那么大一个老婆呢?!   他急了。   忽然,容秋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小兔妖跟着我做什么?”   他猛地回头。   蓝袍广袖的青年仙君不知何时绕到了容秋后面,正手执扇骨,双眼弯弯地看着他。   此时两人离得这样近,近得似乎连美人长长的睫毛都能数清楚,近得容秋能用目光在美人高挺的鼻梁上滑滑梯。   容秋又有点想死了。   见人只是瞪圆眼睛盯着自己瞧,颜方毓轻轻“嗯?”了一声,很随意地朝他走了过来。   “怎么不说话?”   走动间,雪白的内衬从宝蓝下摆中露了出来,流云一般在颜方毓小腿边打转,又像一只粘人的小狗。   容秋仰着头,痴痴看人走近、又站定自己在三尺开外的地方,脸不知怎么忽然就红了。   “你、你真好看。”容秋盯着人,磕磕巴巴地开口。   颜方毓含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   容秋作为一只刚化形没几天的兔妖,说好听点叫涉世未深、不通人情世故,说难听点就是愣。   之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冲上三段长阶对颜方毓来这段真情表白,已经是他所有的知礼矜持了。   颜方毓还没说什么,容秋紧接着又吐出第二句惊世骇俗的话。   “可以做我老婆吗?”   不等容秋再接再厉说一句“咱俩的小兔子一定会很可爱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下颚一凉。   玉雕的扇骨挑在容秋的下巴尖上,不轻不重的力道迫使他抬起脸,正正对上颜方毓的目光。   对方眼神在他身上游了一圈,饶有兴趣地轻笑着问:“你……及冠了吗?”   颜方毓其实是故意的,一个普通修士都能看出容秋是个练气期,他自然更能看出来。   练气期的化形兽修,肯定只是个半妖。   不过就算是半妖,能化出人形怎么也有百岁打底了。   再加上容秋明显是个身量已经抽条的少年郎君,特别是一双腿极其修长,就连腰带都比平常人系得高一个巴掌。   但他人其实并没有很高,甚至比颜方毓自己要矮一个头,腮边丰盈的软肉未褪,看人的眼神亮晶晶、水汪汪的,莫名有点楚楚可怜的意味,怎么看都是一副好揉捏的样子。   因此这样孟浪求娶的行为非但不让人觉得冒犯,反而像是无辜的羊羔自己洗净送上门来。   颜方毓自然就忍不住,上手捏了一下。   “——及了!”容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努力挺了一下胸膛,又垫在扇骨上把脸扬了扬,似是想叫对方好好看清楚,“及了……一百多年了!”   颜方毓笑出了声。   他少见的没直接摇扇卜算,而是放开容秋的下巴,目光下移,扇骨跟着在他肩头背着的小包袱上轻敲一记。   笑着问道:“好吧。及冠了一百多年的小郎君——这是离家出走?”   这一下仿佛直接敲在容秋心头似的,酥麻感像长了脚的小蚂蚁,从肩头“咻”地一下爬遍了全身。   容秋仰头看着美人近在咫尺的笑颜,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畅。   “不不不是——我上、上学。”   “刷!”   一声脆响,那柄主宰过不知多少人死生的洒金折扇在容秋脸颊边展开,贴心地替他扇了扇风。   “清明书院?”颜方毓显然也猜到了。   颊边黑发随着扇风微晃,发丝一下贴着容秋的脸颊,一下又轻搔在左近的绸制扇面上。   像是代替旁人的手轻柔拂过他的颊侧,蠢蠢欲动、意犹未止,却又一触即离。   一向没有什么羞耻之心可言的小兔妖呐呐失语,不知道怎么又脸红了。   颜方毓又笑了:“就这么好看?”   容秋盯着他胡乱“嗯嗯”两声,也不知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颜方毓知道自己手段雷霆,凡人——哦,现在凡人修仙的多了,那就不是在修仙世家出生长大的修士们,都喜欢把他的形象绘在红纸上当门神用,据说能驱鬼辟邪,晚上还会用来吓唬不肯睡觉的小孩子。   修士稍好一些,但对他也是毕恭毕敬,不敢逾矩半分。   但颜方毓一向觉得雷霆雨露皆是出于天道责罚,自己只是代为施过,对于旁人来说却也没什么两样。   即使他本人其实生得端正俊逸,自觉脾气也特别特别好,且并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善意,时常是笑眯眯的,却也没人像面前的小兔子一样这样直白地夸他好看。   好话谁不爱听呢?   特别是这样真挚的好话。   虽然附加内容惊世骇俗了一点,但自己脾气这样好,不是不能包容小辈们些许出格的真情流露。   颜方毓对容秋的表白不置可否,只是笑道:“既然咱俩有缘得见,我便送你一卦。”   他顿了顿,说:“你今明两日有个小灾,天风姤,应在巽位。若想避灾,就莫往那边跑。”   “啊?”   小兔妖发出没文化的声音。   颜方毓无奈道:“别去漳台府外的西南方向。”   这回容秋听明白了,乖巧点头:“好。”   颜方毓瞧他懵懂的样子,顿了顿,没忍住又补充道:“若非必要,这几日便也莫要出城了。”   容秋自然满口应下。   盏茶的功夫,小巷中又只剩下容秋一个人。   追老婆是十分不易的,他没有死缠烂打,恐惹对方厌烦。   美人走的时候,还很好心地给容秋指明了清明书院的报名点位置。   不过容秋现在不太关心书院,一心想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找他,后者却只说两人如果有缘自会相见。   “有缘”,这个说法太玄乎了。   但是容秋之前明里暗里地向修士兄打听过颜方毓的事情,他们天衍宗弟子擅长卜卦演算,就是信“缘分”这么玄乎的事情。   颜方毓更是精于此道,折扇一摇便成一卦,走到哪儿算到哪儿。   容秋选择尊重老婆的爱好。   ——毕竟老婆这么好(看),呜呜。   颜控的小兔妖就是这么毫无原则。 第004章   容秋已经确定这就是他爹让他找的,可以当老婆的,“心地善良的人类”。   心地善良,这一步也是最初的筛选。   如果对方没有善心,即使容秋假意怀了对方的孩子,他们也不会对他负责——自然也不会再为他生小兔子。   他爹还给他说,当年自己追他娘的时候便是先设计遇险,被侠义为怀的他娘救了下来,输送些灵力疗伤。   陌生灵力入体,兔妖便能自发假孕“怀上”对方的“孩子”,他娘无法,只好留下照顾他爹。   如此吊来美人,千万年来屡试不爽。   容秋正愁怎么“设计遇险”,恰逢瞌睡碰上人送枕头,颜方毓竟算出他近日有小灾。   那是不是可以故意惹其灾祸,再等对方前来搭救他?   ——不行不行。   容秋飞快把这个念头甩出脑子。   好兔子要听老婆的话,老婆让他不要去西南城外,自己怎么可能不听呢?   容秋边走路边沉思,忽然抬起头警惕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   这是一种刻进兔子血脉中对危险的警觉,千万年前,他的祖先们便是以此来躲避猎人的追捕。   此时容秋才发现自己不知走了多久,小巷七拐八绕,周围人烟近无,房屋景色也已经全然陌生了。   也就下一瞬,脑后一阵劲风刁钻袭来!   容秋之前被喳喳兜头砸过,此时已然有了应对经验。   他一个扭身躲过了袭击,圆睁双目朝风来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容秋看人先看脸:是个男人,丑八怪。   他个子不高,站在小巷中央,双手各拿一截短棍,隐隐将能身侧通过的空隙都划在他的短棍范围之内。   这人还是个修士,什么境界容秋看不出来——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容秋只有练气一层,修仙界九成九的修士他都看不出来境界。   对方来势汹汹,容秋连一句“你做什么”都没问,果断转身逃跑。   一扭头,小巷那头又是一个丑八怪。   这两人隐成合拢之势,将前后巷口全部纳入麾下,显然是在围堵他。   容秋侧过身,长腿分敞扎在原地,用余光同时防备着两人。   丑八怪甲擎着双棍缓缓朝他走过来,口中还说道:“小兔子别挣扎了,咱们粗人手下没轻没重,万一把你蹭了伤了,以后留下疤多不好。”   容秋瞳孔微一缩放。   ——他们知道他是兔妖。   容秋身上妖气相当淡,非大能者不能察觉他兽修身份,而面前这两人——容秋很理所当然地以貌取人,觉得长这么丑的肯定也能不到哪去。   那就只能是法会上他兔耳弹出来时,还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娘亲曾叮嘱过他,修为低微的时候一定要藏好自己的兽修特征。   原因无他,近几百年因提倡众修平等,兽修渐渐不再遭受歧视,便大方亮相与人族修士正常来往。   但同时也有一小撮爱好恶劣者,就喜欢亵玩这种虽是人形却带兽耳兽尾的化形兽修,因此,便有贩子抓来兽修卖予这些人,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产业。   其中猫、兔、狐这类中小型动物更是被下手的重灾区。   一是因为他们外形可怜可爱,二是因为与虎狼相比不那么凶猛,性情大多温顺,且好捉。   只一个照面,容秋就知道自己是遇上娘亲说过的拐兽人了。   他娘说的果然十分对,外面的修仙界着是太危险了。   追老婆可真难。   但老婆算的真准,说他有小灾就真的——咦?   容秋忽然反应过来:可自己根本还没出城啊?   还没等他细想,耳边又是一道凛冽劲风!   漆黑长鞭如一条阴毒长蛇,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卷向容秋的脖颈。   鞭风飒飒,几乎割痛了他没盖着毛的人族皮肤。   容秋猛然躬身,柔且韧的细腰向后弯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灵敏躲过这一缠。   长鞭如刀,竟削断了他还未来得及落下的发梢。   只听远处那人“啧”道:“这小兔子还挺滑溜。”   丑八怪甲:“别废话了快抓!”   打不过!   容秋迅速判断形势,毫无缠斗的意愿,微一弯膝,紧接着长腿猛然一展,整个人霎时弹起丈余高。   他目标明确,正要越过旁边的墙头逃跑时,却忽然被什么东西兜头一拦。   像是凭空笼着一张看不见的网,又把容秋轻柔地弹了回去!   容秋一愣,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地面,抬头惊疑不定地打量自己刚刚触碰的墙头。   半透明的光华于半空中微微一闪,接着如涟漪一般逐渐平静下来。   容秋微一抿唇,换了个方向重新跳上墙头,果不其然又被挡了下来。   他一连跳了数次,却像只被关进铁笼的麻雀,胡乱冲撞一通,对这笼子半点无计可施。   这样的情景显然愉悦了两个拐兽贩子。   两人也不再急着抓兔,反而欣赏他的困兽之斗哈哈大笑起来。   “劝你这小兔子别白费劲了,金丹期的兽修都要在天罗地网下栽跟头,何况小小的练气期!”   “不如快快束手就擒,还能留着些气力应付那些大老爷……”   “硬要比起来,咱们兄弟可比他们怜香惜玉多了,哈哈!”   “听不懂。”   容秋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终于舍得开口搭一句话。   “但别再说了,你们真的、太丑了——呕。” 第005章   “……”   “……能……闹腾……”   “踹得我……现在……胸口还疼!”   意识一片混沌。   容秋觉得自己好似被罩着一口大钟里,外面的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哈哈!疼就对了,没听过兔子蹬鹰吗?你还能比老鹰耐蹬?”   “去你娘的!老鹰算个屁……”   仿佛罩在他头顶的大钟猛然掀开,清晰的声音潮水般涌进耳朵里。   容秋清醒过来,眼睫挣动几下,接着缓缓睁开眼睛。   日光透过脸前的布料朦胧倾泻,鸟鸣啁啾隐约传来,鼻尖是熟悉的草木泥土香。   漳台府内没有这种气味,他现在在城外。   容秋微微挪了挪,发现自己正被紧紧绑住手脚,侧躺在一只破麻袋里。   身下骨碌碌晃荡,大约是在板车一类的东西上。   “唔……咳咳!”   胸口突如其来一阵锐痛,容秋忍不住闷咳出声,一口血沫喷在他脸前的麻袋布料上。   旁边两人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半晌,其中一人笑道:“呦,小兔子醒了,还挺快的。”   另一人接口:“早叫你别反抗,瞧瞧,这不是吃苦头了?”   “别怕,都是些好养的内伤,一条口子都没剌出来,且金贵着呢,不会在大老爷们那边掉下价的。”   两人一唱一和地说完,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容秋没搭理他们,只是小心翼翼避过伤处,翻身仰在板车上轻细呼吸。   好疼。   容秋恹恹躺着,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从眼眶里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子。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兔生、和个把天的人生里,容秋家庭幸福、生活顺遂,还从来没有如此疼过。   这让小兔子有点无处发泄的委屈。   娘亲说得好对,外面好危险——而且他还没有讨到老婆。   蓦地,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容秋脑海中。   眉目含笑,银制额带,眉心的蓝宝石熠熠生辉,袍摆像小狗一样在那人腿边打转。   现在已经在城外了……容秋流着泪默默地想。   虽然跟爹爹说的有些不太一样,可他遇险了,老婆心地那么善良,又那么厉害,会来救他吗?   于是在这脏兮兮的破麻袋里,骨碌骨碌的小板车上,离家左不过两日夜的小兔子头一次尝到了乡愁的滋味。   容秋休息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爹爹、娘亲,亦或是老婆,只好淌着泪检查自己的伤势。   正如那两人所说,他身上并没有外伤,骨头也没断,阵痛多来源于脏腑经脉,有淤血拥堵。   唯有小腹处撕裂一般突突地疼,是他的气海被那两人震裂了。   此时容秋气海空空,满身暗伤,纵然尽力运功疗伤,灵力也不过在他经脉中敷衍游|走一圈,最后从破裂的气海中再逸散出去。   也不能说毫无用处,就像用一只破桶拎水,水只能浸湿桶壁,半点也蓄不起来。   仅有零星灵力伏在容秋经脉里,要不是半妖维持人形所需灵力甚少,他早就因为虚弱而化为原型了。   ……原型?   容秋微动术法,被交错绑在背后的双臂忽地消失,变作两只细细的兔爪缀在肩头。   没东西可绑的麻绳登时一松,稀稀拉拉落在板车上。   容秋又重新凝出手臂,把硌着自己的绳子推到旁边,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   他伸手在胸口摸了摸,还好,喳喳和自己之前跟杜鹃鸟一起挖的鸟食都在。   雏鸟大多能吃,而小伯劳本就体虚,此时饿了许久更是气息羸弱,黑豆一样的眼珠掩在两片肉粉色的半透明眼皮后面,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小鸟胸脯还起伏,容秋给他送了一丁点儿灵气,掰开鸟喙喂了一条小肉虫,小伯劳蔫蔫地吞了。   直至吃了两三条虫,小伯劳才看起来精神了些,大张着嘴冲容秋露出黑洞洞的喉管。   容秋伸出两根指头上下一夹捏住喳喳的鸟喙,气声叮嘱他:“不要叫。”   喳喳果然不再出声,只是张嘴继续讨食。   容秋又喂了一点,摸摸毛茸茸的鸟绒,重新把他放回自己胸口。   淌过泪水的地方只余微潮的水痕,容秋蹭了蹭脸蛋,用相同的办法把双腿放出来。   这两人大概对他的腿上功夫多有忌惮,比起手臂,双腿绑得更加密匝严实。   不过化原型后也全都白搭。   不得不说容秋撞了大运,这两个拐兽人用以拦他的法宝其实品级不低,无论什么兽修在法宝笼罩下皆会强制化作原型,其如普通笼子一般将兽型困在其中,也方便运送。   但这法宝的强制化形对容秋这个混血半妖并不管用,只能充作屏网,倒也将容秋拦住了。   他们无法强制让容秋变回兔子,便下意识用绑人的手段,麻绳一捆、麻袋一扎,大喇喇就将人拉着走了。   这才让容秋钻了个空子。   麻袋也只是普通麻袋,容秋避着两人传来声音的方向,在上面扯出个巴掌大的口子。   等了一会儿,没被他们察觉出异样,容秋悄悄撩开破口朝外看去。   他果然被放在一只板车上,旁边乱糟糟摆着一些人族的小物件。   似是为了防止落灰,一张灰扑扑的破布将整只小车盖了起来,四边下摆长长垂到车板下。   随着板车颠簸的动作,午后日光从破布荡起的边沿漏进来,显然并没有钉紧。   如果单论逃跑,容秋有自信那两个大块头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他能被打晕抓住完全是因为那个罩子一样的法器拦了路。   但他也能看出来,那法器使用起来多少有点笨拙,就像罩笼和小棍组合在一起的捕雀器一样,需要守株待兔,等猎物自己撞进笼子里。   而此时他们正在赶路,是绝对用不成那件法器的。   这是自己的机会。   容秋把喳喳掏出来,门牙叼着雏鸟毛茸茸的后颈皮,随后将麻袋破口撑到最大,悄无声息地将身体一蜷!   细碎星光逸散而开,麻袋中的少年人倏而不见,只见一团雪白影子“嗖”地从破洞中钻了出去,随后便像一泼没骨头的水一样顺着破布和车沿的缝隙流到了车底。   衔着伯劳鸟的小白兔轻巧落地,长耳朵在半空中抖动两下,在板车下面跟着走了两步。   “车怎么变轻了!”   推车的两人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异样。   板车猛然刹车,盖在车上的破布被整个掀开。   “坏了!这小兔子化原型跑了!”   “他妈的,你怎么不把他栓紧点!”   “你不是看着我绑的?那时候怎么不说?!”   “别废话了,还不快找!”   小兔子竖起耳朵听着上面的动静。   两双腿在车边站了一会儿又匆匆散开,车板挺高,只要他们稍微走远一些,一回头便能看见藏在车底下根本没走的小兔子。   “他耳朵露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是白色的!这是只白兔,林子里肯定很显眼!”   没错,过了千万年被钓来的美人保护的日子,容秋的兔子祖先再也不需要依靠或灰或土黄的拟态色保护自己,只一股脑地向干净纯澈的白色发展。   容秋更是一根杂色毛都没有,白得又纯又透,漂亮得时常被他爹夸赞以后一定能魅惑众生。   不过放在雪地里能完美隐藏的小白兔,在森绿色的树林中像只莹莹发光的脱尘精灵。   修士五感何其敏锐,于是容秋根本没想着逃,只是趁着两人视线皆移开的空当从车底窜了出去,一头扎进大树下的落叶堆里,将自己严严实实盖了起来。   喳喳仿佛也意识到此时事情的严峻,安安静静被小白兔的三瓣嘴叼着,一声啾鸣都没有发出。   两人找了一会儿一无所获,气急败坏地开始吵架。   “你怎么找的,怎么会没有?”   “你怎么找我当然就怎么找,又没有神识还能怎么找?”   “蠢货!没有神识还没有灵力吗!”   下一瞬,一股磅礴灵压兜头盖了下来。   ——筑基期!   而且很有可能是筑基期巅峰的灵压!   容秋堪堪练气的修为,如何能抵挡得住?! 第006章   “嗡——!”   以拐兽贩子为中心,霸道灵力海啸般激荡而开,带起一圈透明波纹。   整片树林霎时“轰隆”一声嗡鸣,树叶沙沙而落,一些较为脆弱的幼鸟虫豸下雨一般刷拉拉从枝头跌下来。   容秋眼前一黑,全身如被碾压般剧痛,一口血打湿了小伯劳短短的背绒。   破碎的气海霎时翻涌,微弱的灵力不由自主地腾了起来包裹住两只小动物,以抵抗压来的恶意灵力。   “在那!”   大范围压开的灵力瞬间合为一束,精确向容秋藏匿的落叶堆探了过来。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瞬间,一团白影从落叶堆里弹射而出,跌撞地拐了几个弯儿向远处逃去。   “行了别放灵力了,一个练气期,你想把他直接压死吗!”   凶猛灵力骤然消失。   两人修为不俗,几个腾落便落在容秋附近。   熟练的老猎人尚且不会直接徒手抓兔,更何况是两个毫无打猎经验的行脚贩子。   小兔子体型小巧动作又灵活,即使身上带伤,依旧将两个不欲下死手的人族溜得团团转。   容秋呼哧带喘,整个肚皮都是撕裂般的痛处,呼出的都是腥热的血气。   他们抓不住我……容秋模模糊糊地想。   只要摆脱他们,晚一点再去把喳喳捡回来。   白莹莹的兔团在林间腾挪穿梭,在常人眼中只留下一道闪电般的模糊影子。   容秋听不清身后拐兽贩子的叫喊,只凭借本能狂奔逃窜。   耳边风声呼啸,容秋心头警铃大作,几乎是下意识团起身,朝侧方越出两丈。   下一瞬,金光擦着他的毛梢落在地面,在他刚刚差点经过的地方笼出一张若隐若现的大网。   “蠢货!落歪了!”   “再吵你自己来!”   身后隐约传来两个丑八怪的争执声。   他们用了法器……!   容秋惊惧之下跑得更快了。   好在这两人操控法器的准头实在有些差劲,后再一连落了四五次,都没有碰到容秋的一根兔毛。   可为了防备忽然落下的金网,容秋只觉得自己疲惫得更快了。   倏地,小兔子腹部一阵穿刺般的剧痛,碎裂的气海发出枯竭的警兆。   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身后两人抓住机会,金色大网兜头罩在他身上。   不能——不能被抓住!   容秋翻滚着爬起来。   吐出的鲜血染红了他干净整洁的雪色绒毛,又在滚动间粘上几片落叶。   他一头撞在扣紧的金色大网上,被弹回来后又冲向另一个方向,发了疯一般在狭小有限的空间内撞来撞去,却根本逃不出去。   像不甘于网的鱼,又像是不囿于笼的鸟,他也只是一只犹做困兽之斗的小兔子而已。   身后气喘吁吁的拐兽贩子也终于停了下来,撑住一旁的树干狠吐口气。   “他妈的,真能跑!”   “累死老子了……”   “等、等会儿,先让这兔崽子在里面磨磨力气,反正也——怎么回事?!”   撞得头脑昏沉的容秋忽然觉得头顶一松,本来紧紧裹住他的大网骤然消失!   他孤注一掷的飞扑没有因此停住,反而撞进一团更加柔软的东西里。   这是个有点熟悉的姿势,他被人单手托了起来。   下一瞬,带着体温的人类掌心落在兔团背上,手掌轻轻一抚,绒毛间黏糊糊的血污顷刻消失了。   小兔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宝蓝衣袍边绣下的金线,和露出一截的雪白衬里。   他抬起头,从衣袍和手腕的间隙中看见熟悉的宝石额冠,和虽然弯着眼睛,却没在笑的漂亮面孔。   “怎么是颜——颜……!”   拐兽贩子不敢置信的惊叫声从远处传来。   啊,是老婆吗……?   真的是老婆来救他了啊!   容秋整只兔都呆住了。   乡愁带来的忧绪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从兔团小小的身体里咕噜噜冒了出来。   忽然之间,容秋似乎有些明白了爹爹让自己设计遇险的用意。   不止是鉴别自己选择的漂亮人类,到底有没有承载一个突兀兔崽的善良心地。   而是或许在险象环生、千钧一发的时刻,孤立无援的小兔子是否在某一瞬间,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做出了一次无知无觉的选择。   ——救救他,是谁都好。   如果得救了……那么他愿意当对方一辈子的小兔子。   他愿意做老婆的小兔子。   也就是这样一个闪念的功夫,容秋作为一只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养了一百多年小兔团,突然就不满足于这样简单的,背毛与掌心的接触了。   莹润星光在青年人掌间逸散又凝聚,本来仅有成年人手掌大小的雪团子忽地长大。   化为人形的容秋坐在那人的小臂上,却依然像只冲人撒娇的宠物兔子一样亲昵蹭上去,伸开双手紧紧揽住对方的脖颈。   “好兔子……要听老婆的话……”容秋含混地嘟囔。   “嗯?”   对方的手臂猝不及防一沉,又立马牢牢撑住,嗓子里滚出一声不明所以的模糊喉音。   容秋把人抱得更紧了一点,贴近他的耳侧,有点委屈,又有点骄傲地说话。   “我听你的话了。”他说,“我没有出城。”   颜方毓煞神一样过了大半辈子,还没人不怕死地来投怀送抱,更别提是这样的小美人。   他难得地怔愣一瞬,目光下意识落在怀中人身上。   受伤的小兔子显然是艰难地挤巴出灵力,强行化了人形,因此“人”得不是特别完整。   身上穿的的法衣还留有皮毛化作的痕迹,从头到脚都是晶莹的雪白色,甚至还余未化去的兔毛,在衣裤边沿镶上一圈毛茸茸的银白滚边,将领口中露出的一张小脸衬得玉雕雪琢,十分小巧可爱。   他本来人形的眼睫、眉毛、长发都是乌黑的,此时也统统延续兔毛的雪白,只余发梢艰难地化出一抹漆黑。   像是一窝多胞胎小兔子,生到最后一只时尴尬没墨了。   这样妖性未褪的模样,倒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兽修了。   容秋披挂一身绒白,唯余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因为原型眼瞳也是黑色——认认真真与颜方毓对视。   两人同时静默一瞬,颜方毓垂下的视线又缓缓移到容秋头顶。   一双长长的兔耳精神地立在雪发之间,皮肤薄薄的,还能看见耳中粉嫩的血管。   果然,连毛色都化不成型,更别提其他更难化去的妖兽特征了。   所以颜方毓臂弯处那团明显的、毛茸茸的突起,果然就是兔尾巴吧?   一小团半硬不软的毛球硌在那里,便衬的坐在他小臂上的美兔屁股都不是那么引人注意了。   还是只小崽呢。   那点微不可查的旖旎心思从颜方毓心底悄然腾起,又立刻烟消云散。   他手上托着投怀送抱的小美人,心里想到的却是天衍宗山下的小村里,二柱跟二柱他爹。   察觉到面前人上移的视线,容秋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又弹出来了。   这种连自己化形都控制不好的糗事竟在老婆面前梅开二度,容秋因失血而煞白的小脸蛋立刻染上一层薄薄的粉色。   他慌乱地把自己脑袋顶支棱的兔耳朵按下去,羞赧地推了下颜方毓的肩膀,又用力强调了一遍。   “我听你的话,没有出城。是他们、他们把我抓出来的。”   颜方毓回神,轻声道:“我知道。” 第007章   小兔子丢三落四,一拨楞一动作。   他只想起要化掉兔耳,可兔尾巴团还留在屁股后面,突突硌着颜方毓的手臂。   然而容秋毫无察觉,听见颜方毓的回答,他依旧安然坐在对方小臂上,扭了扭,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问他:“那你怎么、还来救我了呀?”   被兔坐着的手臂指尖微微弹动一下,颜方毓云淡风轻地瞥了瞥他。   “本来我是不该知道的。”他说。   “可在城中办事时,偶然听说有人打架斗殴,打塌了几堵围墙、几栋房屋。”   彼时颜方毓微觉异样,随手一卜,小巷中发生之事便了然在胸。   自己赠予对方的卦竟出了错误,于情于理,他都得过来了却这段因果。   容秋全身一僵,强词夺理道:“我进城时,明明看到好多打架斗殴……”   颜方毓:“旁边人还听见,巷中有人大喊‘老婆救我’。”   这——这个。   容秋承认自己确实喊了,但是——   “那也不一定是我呀!”他理直气壮,“他们就没有自己的老婆吗?”   颜方毓眼中溢出笑意,人却一本正经地“嗯”道:“有是有,但事关男人的尊严,还是你这样及冠一百多年的小郎君不能理解的。”   确实不太能理解,吃老婆软饭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容秋皱起雪白的眉毛,困扰地揽着颜方毓的肩膀。   “好了,闲话稍后再说。”   颜方毓从袖中抖出玉骨金扇,扇端轻抬,遥遥点了点远处抖如筛糠的两个男人。   “先解决尔等的事情。”   大能威压悄然迫向不远处的两个拐兽贩子,近在咫尺的容秋一无所察。   被精准压迫的两人只觉得胸骨被挤得嘎吱作响,双膝一软,齐齐跪倒在地上痛哭求饶:“颜、颜仙长——!”   容秋立马把“男人的尊严”抛到了九霄云外,义愤填膺地朝人控诉:“他们两个就是娘亲说的拐兽人!笼网里有血气,他们定拐了不止我一个——咳咳……!”   情绪激动带起一阵气血翻涌,容秋面色一白,又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颜方毓将人向自己怀里颠了颠,把刚拿出来的扇子又重新收回袖里,伸手探进人容秋痛苦蜷起的胸腹间。   半妖形状的兔团腹部温热柔软,因为妖性未褪,颜方毓的手掌立刻被法衣上的滚边兔毛拥住了。   作为经常被制成各种毛制品的动物,兔绒触手极其细腻柔软,甚至还带着暖烘烘的小兔子体温,摸起来十分舒适。   颜方毓本欲寻他丹田的位置,摸到这样细细软软的兔绒时,也忍不住顺便呼噜了一下。   “嗯……”   容秋轻哼一声,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对所有兽类来说,腹部都是脆弱又敏感的地方,小兔妖也不例外。   容秋不太习惯被除了父母之外的人摸肚子,在颜方毓臂弯中团了下身子,无处安放的长腿虚虚折在胸前,膝盖夹住颜方毓的手腕,不让他往里摸了。   “别害怕,”颜方毓安慰道,“让我看看你的气海。”   他说这话时微微低着头,口中呵出的热气轻轻落在容秋雪发间露出的耳朵尖上。   小兔子团成球不说话。   颜方毓:“别装听不到,你耳朵红了。”   容秋:“……”   颜方毓:“更红了。”   容秋:“…………”   头顶戏谑的声音寂静一瞬,忽又轻飘飘地笑了起来。   他觉得很有意思:“明明要我做你老婆的时候胆子那么大,怎么被摸下肚子反而害羞了?”   对啊,为什么呢?   容秋脑袋里乱糟糟地想。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爹爹并没有教过他。   颜方毓轻轻挣了挣手腕:“好了,不逗你了。快让我瞧瞧气海怎么样,这里的伤势久拖一刻就是一刻的危险。”   容秋低低垂着头,松开了膝盖。   一只温热的手掌探了进来,热烘烘地贴上他的小腹。   掌心蕴起的灵力源源不断渗入容秋的气海中,温和地修补着破损处。   容秋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连毛发也渐渐浸上了墨色。   盏茶的功夫,他的人形样貌已与两人初见时没什么差别。   颜方毓人美心善,补好他的气海后还顺手将其充满了。   毕竟两人境界相差太大,练气期的气海容量也实在太小,一不小心就填上了。   与自己运功修炼相比,干枯的气海被他人灵力逐渐盈满的感觉有些奇怪。   并不是难受,容秋说不上来。   颜方毓的灵流浑厚、凝实、存在感十足,像是一条灵活的小蛇钻进他的气海里,在修补中不可避免地触碰气海内|壁。   纵然“气海”并不是真的海,也并不是真的是一个有边界的容器,可这种自身体内里被呼噜的感觉还是十分鲜明。   他坐在颜方毓的小臂上别扭地扭了扭,面颊上又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浮起两团薄红。   陌生灵力与肉身并不太兼容。   它们裹挟着丝丝缕缕容秋自己的灵力,两道灵流在下腹处逐渐凝团聚集。   在颜方毓收手离开的瞬间,那团灵力集合物忽然如心跳般搏动了一下!   “咚!”   这是千万年来刻进兔妖一族骨血中的悸动,是不需长辈特意教导的本能。   电光石火间,容秋猛然明白过来。   ——是假孕!   他受了颜方毓的灵力,便像他爹爹教导过的那样假孕了! 第008章   容秋喜出望外。   虽然过程与计划——其实是毫无计划——有很大不同,但他还是假孕了老婆的孩子!   原来刚刚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是他的身体在准备假孕!   颜方毓对小兔子的算计一无所知,他补好气海便收了手,目光重新落在远处的另两人身上。   在颜方毓的刻意庇护下,他们虽然完全听不见这俩人抱在一起时说了什么,但那副亲昵的模样便足以让他们想岔了。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是颜仙长的兔子!”两人跪倒在地梆梆磕头,“请仙长高、高抬贵手!”   “哦?”颜方毓轻笑,“若不是我的兔子,就能随意捉了吗?”   “不、不不不——!”   “小人——小人以后什么都不捉了,一定金盆洗手,改邪归正!”   “是吗?”   颜方毓轻展折扇,折腕一抖。   “刷!”   一股威严难述的浩瀚灵压落在他们头顶。   二人同时惨叫一声,口喷鲜血伏在地上,身体还在不停抽搐。   “啊,审判!”   容秋近距离追星,激动得不能自已:“还活着,已经结束了吗?”   颜方毓“嗯”了一声,单手抱着他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两个人。   他们气息萎靡,修为直接掉了一个大境界,眼见变为了两个练气期修士。   颜方毓:“手上不沾血腥,倒让你们捡回了一条命。”   拐兽贩子们还处于劫后余生的狂喜中,闻言一边吐血一边忙不迭附和。   “对……对,我们只是……只是做买卖,从不咳咳……从不杀人!”   他们只是把品相优秀的小动物们卖去他人手里。   就算后面那些兽修被折磨死了,这因果仇怨也算不到他们头上。   容秋问:“不杀人,便不该死吗?”   “你这小兔咳咳咳……兔仙怎么不讲道理呢?我兄弟俩又没伤你性命,可不能滥杀无辜!”   拐兽贩子急了,生怕容秋一阵小妖风给面前的杀神吹变了卦。   容秋:“你们怕了?”   两人:“……”   这谁不怕!   颜方毓意味深长看容秋一眼,语焉不详解释:“天道之下,性命有分三六九等。”   “若不杀生,便无需偿命。”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颜方毓顿了顿,“你已经看到过了。”   容秋明白他的意思——功德。   金大老爷虽然满手血腥,却因得了救半城人性命的大功德,竟没死成。   “可是——”容秋脱口而出,看了眼面前的两个外人,又向颜方毓凑了凑,在他耳边小小声说,“可是这样不就很容易钻空子吗?杀了人,再去救另外的人,不就连老天爷都拿他没办法?”   颜方毓笑了出来:“你说的是。”   “因此你们二人”一双含笑眼看向尚不知自己大难临头的拐兽贩子,“死罪可免,然……活罪难逃。”   两道细细金光蓦然刺穿他们的下腹,如注血流霎时从手指粗的小洞里喷了出来。   “啊——!”   两人捂着肚子在地上打着滚儿,灵力不受控制地从他们周身逸散而出。   颜方毓似乎完全没有欣赏二人痛苦的意思,抱着容秋转身走出了林子。   容秋趴在他肩头看了一会儿,回过头问:“你打碎了他们的气海?”   “嗯。”颜方毓随意点头,“若非神医妙手,他们二人这辈子都无法再踏入玄门了。”   容秋:“哦。”   颜方毓侧首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这人世间,最难偿的是命,因为命只能用命偿;最好偿的,却也是命,因为命只要偿命就行。”   容秋抬起头回望过去。   颜方毓话语未停:“对一些人来说死是偿命,对另一些人来说,死却是便宜了他。”   容秋想了一会儿,问他:“那个金大老爷……和这两个人,都是你说的第二种吗?”   颜方毓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说:“我不杀天道留命之人。”   容秋:“哦。”   两人回到林间的土路上,颜方毓将容秋放下来,扇端向来时的方向一指。   “顺着大路走到头便是漳台府,现在启程,天黑前还能入城——”   颜方毓话音一顿,垂目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衣角,忽而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小兔妖既已痊愈,你我二人因果便了,还赖着我做什么?”他问道。   没问题,这段给肚里娃认娘的剧情爹爹在走之前教过他。   容秋的眼圈说红就红。   “我、我们兔妖一族生而有异,能行常妖所不能……”他楚楚可怜地背台词,“我刚刚受了你的灵力,便有你……”   容秋深吸一口气:“——有你的孩子了。”   颜方毓:“……?”   颜方毓的笑容僵了。 第009章   ***……不过是雄兔感灵有孕!   小兔子第一次假孕行骗,业务还有点不太熟练。   台词说完后,他立马抬起眼睛,紧张兮兮地看着对面一脸愕然的颜方毓。   恶劣的颜控本性此时又不合时宜地露了出来。   啊,老婆吃惊的表情没有见过——是一种不一样的好看!   扇子从颜方毓僵硬的指尖掉了下去,后者瞬间回神,扇骨在他腕间打了个转,又回到颜方毓手心里。   或许是腹中怀了颜方毓的“孩子”,两人的修为境界差距深如鸿沟,容秋竟一下子察觉到了对方的灵力波动。   那是灵力在扇骨上微弱一闪,容秋几乎是瞬间便明白过来。   颜方毓在卜卦!   容秋忽然紧张起来。   爹爹只说过无论雄兔雌兔,假孕症状均与真孕毫无差别,寻常手段探看不出来。   但卜卦……算不算寻常手段?他能不能卜出来?   容秋又觉出找一个厉害老婆的坏处了。   又或许卜卦……会卜错也说不定?   他暗自安慰自己,之前老婆说他会在城外有遇小灾,结果实际明明是在城内遇上的。   万一这一卦同样会卜错呢?   扇骨上灵力闪动数下,颜方毓依旧一言不发,那张精致漂亮的脸上少见的没带笑意。   容秋紧紧捏住掌心的蓝色袍角。   若他的兔耳朵还在头顶,此时必定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普天之下,演算一途,若颜方毓甘居第三,那便没人敢越他而去充当第二。   ——当然,排名第一的是他们天衍宗现下里辈分最高的祖宗,也就是颜方毓的顶头尊师。   此时此刻,颜方毓却不得不承认。   自己算不出来。   天衍宗弟子卜卦需用应盘,卦象结果则由相应应物展示。   譬如颜方毓的应盘便是他的玉骨洒金绸扇,而应物是他扇上所提墨字。   天衍宗的卦应千奇百怪,颜方毓平日里最常用的便是格物应。   玉骨扇轻轻一摇,所卜之事便来去清楚地摆在他的扇面上。   而此时此刻,格物应竟卜算不出对面少年人腹中孩子的来龙去脉。   越清楚的卦象便越难卜算,所卜之事牵连愈多,影响愈大,所卜之人修为愈高深,便越算不出来。   颜方毓也不是第一次用格物应卜不出结果,他从善如流又换了一种卦。   然而卦应越换越基础简洁,卦象却依旧扑朔迷离。   直至最后,颜方毓绸扇“刷”地展开,破罐子破摔地卜起了是否应。   是否应,乃是天衍宗的入门卦、开蒙卦。   就算是资质再差的天衍宗弟子,拿到自己的应盘后,不日便也能卜出是否应。   不过因为卦象太过简洁,用来理事十分麻烦,颜方毓甚少用它。   是否应有如其名,便是卜卦时只能用以“是否”开头的问句。   而它的答案也只有三种,“是”、“否”或无应答。   折扇轻摇,颜方毓随手成卦。   ——小兔妖是否说谎?   卦象停滞片刻,应出一个“否”。   比起之前扑朔迷离的卦象,这多少卜出一个结果。   颜方毓一口气还没松开,忽然又提了起来。   没有说谎,岂不是真的——?   他连忙又算。   ——是否有孕?   ——是否为其子?   ——男人怎么可能……啊不对,男子是否能有孕?   凭颜方毓实力,是否应这种程度的基础应卦,别说同时卜三卦,就算同时卜三十卦也毫无问题。   可此时扇面上墨字频闪,迟迟不出应答。   忽然,一道水纹般的墨字浮上扇面。颜方毓下意识屏住呼吸。   ……否。   颜方毓:“!”   “否”卦闪动只是片刻,突然急速隐去。   另一结果又吞吞吐吐地冒了出来。   …………是。   颜方毓:“???”   卦象是是否否变幻半天,终于“哗”地全部褪了下去。   洒金绸面干干净净,连一滴墨点都没留下来。   颜方毓:“…………”   他自觉天资聪慧,初学是否应时便一卦功成,没想到竟在风头无两的时候头一回卜不出是否应。   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   不过是否应还是太过粗浅,于因果力波动间,颜方毓多少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天机遮掩。   他忽然觉得有些玩味。   不过是一只小兔子有孕……虽然是雄兔、虽然两人只是灵力相交、并非有过什么过界的身体接触。   好吧,这听起来确实多少有点非常特别极其离谱。   ——但也!   没有到天机都要来帮忙遮掩的程度吧!   颜方毓心想,到底还有什么其他奇异之处?   容秋惴惴不安地看着扇上墨字显显隐隐,最终完全沉寂下去。   颜方毓倒是没有现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刷”地收起扇子,低低告了声罪,接着伸手探向他的小腹。   容秋下意识缩了缩肚子,对方却再没有像之前那样软语相劝,手掌带着不容抵抗的力道强硬地贴着他。   一道熟悉的灵力又钻进容秋的气海丹田。   还未有任何动作,他的气海却一阵剧痛!   “啊!”   容秋尖叫一声翻倒在地。   冷汗只一瞬间便淌遍了全身,打湿了他颊侧的碎发。   这感觉比之前气海碎裂还要疼上百倍,好像一只闸刀猛然落了下来,将他拦腰斩成两段!   颜方毓一惊:“你怎么了?!”   这阵痛楚来得蹊跷去得也快,容秋刚一挨着地上便立马好了许多,只剩阵阵轻微的余痛。   “我……我不知道。”容秋瞳仁微微涣散,满头湿汗地呢喃,“刚刚突然一下……肚子好疼……”   地上人这副情状不似作伪,颜方毓不敢碰他,只得蹲身轻抚他的肚子:“哪里疼?这儿?”   一小股轻缓的灵力游了下来,熟悉的剧痛随之而至!   “气海!”   容秋骤然甩开他的触碰,滚在地上尖声惨叫。   “你!你的灵力——!”   探进他体内的灵力乍然断开,容秋浑身一软,捂着肚子瘫躺在地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颜方毓诧异:“这到底……怎会……”   这回余痛并未爽快消失,而是如浪头般一下一下拍击着容秋的气海,纵然比不上刚刚,却也煞是磨人。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灵力从他丹田处泄了出来。   当中不止容秋自己的灵力,亦有颜方毓之前输进他体内的。   容秋抱着肚子蜷缩在地,边流眼泪边小声痛吟。   气海逸散不是小事,若是散干净了,便同之前的两个拐兽贩子一般,由修士变回了普通人。   所幸容秋逸散速度相当缓慢,短时间内并无危险。   颜方毓空有一身大能灵力,却不敢去探他情况,只得打扇再卜。   这回格物应相当配合,现得干脆利落,虽然并未告诉颜方毓容秋发生何事,又怎么解决,却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宝石下的眉心微颦,颜方毓抬手扬出扇子。   后者于半空中翻转放大,最终化为小舟大小,悬于地面两尺高的地方。   容秋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小心抱了起来,又换了个有点软,却又有点硌腰的地方躺着。   他后脑勺枕着颜方毓的臂弯,微一侧首,便能瞧见纽扣系着的前衿,和蓝袍上绣金的暗纹。   ……哦,容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正躺在老婆的怀里。   也许是刚刚血气太重,又也许是他此时的意识昏沉,容秋闻不见远处树林与泥土的气息,只有旁边人身上淡淡的袖香钻进他鼻子里。   容秋的娘亲怀他时闻不得异味,生下他后便也不怎么再熏香,唯有匣中的几碟胭脂带着香香甜甜的味道。   不过容秋却一直很喜欢闻它,每当娘亲抹胭脂时,容秋便腻在她身边蹭人的脸颊,直蹭得一身白毛都成了粉红色,自己走起路来也香香甜甜的才作罢。   但颜方毓身上的袖香并不是女子惯用的香甜款式,容秋对熏香不太了解,只觉得不像花香,也不像食物香,十分清新,却又异常幽邃。   总而言之就是十分好闻。   容秋不由自主地向他衣襟里埋了埋,意识朦胧间,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还是个小兔子的时候,娘亲就是这样拢着他,身上带着香香的味道。   好痛,好想娘亲啊。   “……什么?”   头顶的人出声问道。   糟了,刚刚他好像并不是在脑子里喊娘,而是真的叫出口了。   容秋自觉化了人形,便已经是只长大的兔子了,再时时要娘总有些丢人,便只是红着脸低声嘟囔一句“没有”。   颜方毓是真的没听清,但看小兔子忸怩的样子,权当是人又疼昏了头,满口胡话地唤他“老婆”,于是也没追问。   小脸煞白地挺招人疼。   颜方毓想了想,坐在扇骨上安置好两人后也没急着御走,而是冲林间略一勾手,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凌空飞了过来,被颜方毓的灵力引着落进容秋怀里。   容秋惊喜地捧起毛团儿:“啊,喳喳!”   小伯劳“叽叽”地应了他几声。   颜方毓笑道:“一个小兔妖,偏还要养只鸟儿。”   容秋:“谢谢你,嗯……”   话没说完,美人的视线轻飘飘落了下来。   容秋从善如流地改口:“谢谢颜……颜哥哥。”   颜方毓忍不住笑了出来。   “呵……好,走了。”   身下地面忽然升空,容秋被一个猛子推进颜方毓怀里。   此时他才发现两人并不在地上,而是正御着颜方毓的玉骨扇飞上了高空。   扇下景色迅速变幻,漳台府城在容秋眼前一闪而过。   “去哪儿?”他诧异问道。   颜方毓:“带你去看大夫。”   容秋:“哦。”   原来是去看大夫。   ……等等,去看什么?! 第010章   距离清明书院开学还有一个月有余,容秋在漳台府周围溜达了一圈,还没来得及报名,就又被人拎上扇子带走了。   上学和找老婆对于容秋来说是同等重要的。   颜方毓再三保证一定能在开学前让他报上名,小兔子才没一头从扇上扎下去。   这一路上容秋气海中的灵力都没停止逸散,只不过速度放缓了许多。   气海有恙,使得他整只兔都蔫蔫的,根本没来得及紧张自己会不会被大夫看出假孕,就在颜方毓怀里昏睡了过去。   容秋被叫醒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地方。   与他最开始设想的不同,颜方毓并没有带他来到更繁华的大城市,而是一座鸟语花香的隐秘山谷。   “逍遥谷小药宗,听过吗?”颜方毓调笑般问他。   “哦哦,我知道的!”这些基础修仙界知识娘亲老早就教给过容秋,此时他便背书一般吟出来,“三力三巧一杂,并称天下七宗,小药宗就是三巧宗之一!”   一旁引路的小药宗长老闻言暗自挺起胸膛,一副高人姿态,捋着胡子礼貌性谦虚:“呵呵,小友谬赞,都是众人抬举罢了,现在世运鼎盛,有能之士如过江之鲫,我们哪里称得上什么天下七宗呢,呵呵呵呵……”   容秋“刷”地一个猛回头,气势汹汹地盯着他:“哪里谬赞?为什么是抬举?颜哥哥的天衍宗也是七宗之一,就是很厉害啊!”   那表情大有“你不想当别拉别人下水,我们哥哥就是那么牛逼”的意思。   长老:“……”   打扰了,原来本意不是夸我们。   那你早说啊!   颜方毓忍着笑意轻扣了下容秋的脑袋:“我家小朋友年岁尚浅,说话不知分寸,药老莫怪。”   作为一只一脚能蹬倒三面墙的化形猛兔,容秋最容不得有人说自己还小。   可反驳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对方的“我家”两个字猛然砸晕了。   他缩在颜方毓的手掌下没答话,只是忸怩地红了下脸颊。   嘿嘿,老婆说跟我是一家的欸!……嘿嘿!   容秋心里冒着小泡泡。   药老并不知道这个外表看起来懵懂纯澈的小兔子,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九曲十八弯的糟糕东西。   他满以为只是小辈被大人训斥后,心中难掩羞愧,甚至还出声安慰几句。   “没事没事!少年人天真烂漫,满腔热忱,就爱说真话。哈哈!”   容秋:……怎么有人被骂了还挺开心,搞不懂。   不管容秋怎么想,药老是真的挺开心,见两人相处情状,随口问了句:“这位小友是颜小友喜获的新徒?”   容秋:是我老婆。   但他知道颜方毓不喜自己这么叫他,于是在外人面前并没有言语,只是抬头猛盯着颜方毓瞧。   两道视线齐刷刷汇在余下的最后一人身上。   颜方毓:“……”   “咳,这件事情……解释起来略有复杂,”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烦请药老先瞧瞧他的情况。”   药老混不在意:“灵气外溢是吧?速度尚且缓慢,应不是特别严重的病症。来,小友伸手让老夫搭个脉。”   颜方毓:“药老当心些,他——”   话还没说完,只见药老手指已搭在容秋脉搏上,一缕灵气随指尖贴近的瞬间叩进腕上经脉。   容秋安静眨了下眼,毫无其他异状。   颜方毓:“……”   药老:“嗯?怎么啦?”   颜方毓:“……没什么,只是我之前以灵力探他气海时他疼痛剧烈。”   药老爽朗道:“他气海有恙,贸然探看自然会引得强烈反噬,小友且放心,老夫不会探他气海的。”   颜方毓双唇动了一下,暂时把容秋的“气海有恙”就是由他探出来的这点给隐了下来。   药老边摸脉边碎碎絮叨:“哎呀小朋友也是兽修哇,颜仙君真是颇有乃师风范。”   “骨龄尚轻,竟已化形了吗,当真青年才俊啊!”   “嗯,脏腑经络有些暗伤,这些都好调养,一会儿老夫给你配副药……”   “……其余便没什么要紧的病症,”药老没过脑子地叮嘱,“就是小友身子尚虚,亦有小产征兆,有孕初期一定要多加注意,房事更是要严格避免,你这次小产便是因为强行房事——”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絮叨戛然而止。   颜方毓:“……”   容秋:“?”   颜方毓:“…………”   药老:“…………?”   容秋:“0.0”   本来闭目摸脉的药老猛然睁眼,目光惊诧地看着面前一脸无辜的少年人。   药老:“他……”   颜方毓短促打断他:“男子。”   药老眼中迸射着精光:“不、不,这点老夫自然知道。老夫是说这天地间奇人异事甚多,药谷中亦有些花草能自花授粉……”   颜方毓二话不说,按着容秋的肩膀拨弄半圈,让人用后背对着药老,揪住他尾椎骨末端坠着毛绒尾巴团指给人看。   “兔子!他是只兔妖!——”   圆滚滚的兔尾团在颜方毓的一揪之下竟越拉越长,转眼间变成一条尺余长的微卷长尾巴。   颜方毓:“?”   颜方毓怔愣一瞬,手指下意识松开,弯弯的长尾巴霎时弹卷了回去,“啪”地拍在容秋挺翘的屁股蛋上,重新变成圆圆一团。   容秋:“……”   容秋:“啊啊啊啊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颜方毓指尖还残留着兔尾巴毛茸茸的触感,下一瞬就被忽然尖叫的小兔子一脚蹬在身上。   “轰隆!”   猝不及防的蓝衣青年瞬间被踹飞了出去,砸塌了身后的墙壁,留下一个与漳台府围墙上差不多的大洞。   黄泥和碎砖下雨一样“哗啦哗啦”把他埋了起来。   “老婆!”   回过神来的容秋弹身而起,追着人飞了出去。   “哇——老婆对不起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容秋汪汪大哭,十分不能接受自己刚刚竟然打了老婆,“可是你不能突然揪我的尾巴哇——”   尾巴很敏感的,不然兔子的先祖们也不会将其直接团起来,又一代代传到了现在。   小兔子的种族优势骤然发挥,他双手一通猛刨,边哭边将埋在下面的颜方毓挖了出来。   周身灵力自动避尘,美人一张俊脸干干净净,连点土屑也没有沾到。   只是人双目茫然,显然还在状况之外。   容秋抱膝蹲在土坑旁边,泪眼汪汪、可怜巴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呜呜,老婆……”   ——虽然看起来很柔弱的样子,但其实一脚能蹬飞十个老婆。   颜方毓有些头疼地抬手,示意容秋先停停。   容秋打了个哭嗝:“哦、对不起,老、那个,颜哥哥。”   颜方毓:“……”   算了,孩子还小,能怎么办。   他撑着手臂坐了起来,抬头望向唯一还在屋里的人:“药老——”   药老扶着土墙断口看戏看得正津津有味,闻言立刻打断了他,很通情达理的样子说道:“年轻人满腔热忱,懂!!!想当年老夫年轻的时候——”   颜方毓:“……听我解释!!!” 第011章   颜方毓三言两语解释了来龙去脉,眼见药老更激动了。   “感灵有孕?!”药老合掌一拍,“那便更说得通了!”   “若把你灵力注入他气海的过程看做是天地大道阴阳交|合,彼时孕体已成,你再着灵力入内探看,那么便有如孕初行房,可不是会造成小产嘛!”   完全听不懂但十分捧场的容秋:“哦!原来如此!”   颜方毓:“…………”   “好吧,权且当做就是你说的这样,”颜方毓艰难妥协,“但左右也不过是他气海中蕴有我的灵力,到底有何奇异,竟能影响我的护体灵力。”   他顿了一下:“刚刚……”   就算颜方毓再想不到、不设防、震惊之下没反应过来,但大能护体灵力一向浑厚,且能自然庇护其主。   但刚刚他竟被一只练气期小兔子蹬出去,而护体灵力毫无反应。   他就奇了。   “嗯……或许是你的护体灵力察觉他腹中有你俩的孩子……”药老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对,“人族修士尚且不会如此,有趣,有趣!”   他眼中精光更盛:“感灵有孕,且是雄兔,二位小友等等,老夫摇人儿过来瞧瞧热闹……咳,会诊会诊!”   于是几人又转到另一间更大的、墙上没洞的茅草屋里。   六个奇形怪状的老头老太太二字排开,分列容秋两侧,轮流帮他把脉。   “……没错!脉走如滚珠,定是有孕无误!”   “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兔妖一族竟有雄性育子一说!”   “男子有孕还算好说,感灵有孕才最是稀奇!”   容秋乖巧附和:“对的。”   这边热闹的动静吸引了隔壁的剑宗长老,一个抱着剑的毛脑袋狗狗祟祟探了进来。   “什么奇异,给我康康?”   药老一个陶罐砸了过去:“小兔子怀崽,有你什么事,去去去去!”   剑宗长老顿觉失望,“哦”了一声,顶着脑门上的红印子走开了。   毕竟是在孕期,药就不能乱吃。   几人联合拟了个方子出来,既保安胎,又能疗养容秋之前受的内伤。   此时的颜方毓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接受了自己顺手好人好事,却(可能)一朝莫名喜当爹的事实。   他幽幽问:“既然有孕,那又是在何处怀,怀多久,从何处生?”   药宗众长老们对视一眼:“应是气海!”   “若说生……既然是有灵力孕育,可能就如剖丹一般……”   其中一位长老抬起胳膊,嘎地在自己肚子上一划拉。   场面不像生育,反而像腰斩。   颜方毓不置可否,只是侧首问一旁的容秋:“既然异于常人,你家长辈有没有叮嘱过你其他东西?”   容秋摇了下头:“爹娘还没来得及教我这些就吵架离家出走了,他们让我去上学和——”   他看了一眼颜方毓,吞下后半句:“我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颜方毓手中折扇轻摇,算出容秋并没有说谎,他也确实不知道父母在哪儿。   于是他又问:“那你的其他亲族长辈呢?”   容秋:“没见过。”   颜方毓手比脑子快,寻人的卦已经卜了出去。   “刷”地一下,就很快啊。   洒金扇面上墨字又唯唯诺诺地隐了下去,一滴都没给他留。   颜方毓:“…………”   颜方毓真是忍不了了,他算不出容秋到底是否有孕、怎么有孕就罢了,怎么连几只兔妖在哪都算不出来!   这天下第二不当也罢!!   ——说笑的。   就算他再不想当,这个天下第二的名头还是得安在他脑袋上。   然天机数次蒙蔽,让颜方毓确信事情绝不如此时看起来那样简单。   这孕必然不是正常地怀,生出的也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孩子,否则卦象直说就是,没必要遮遮掩掩。   “诸位长老确定他腹中所怀真的是个胎儿?”颜方毓又问,“灵力虽不能探,但神识扫过,左不过是气海中聚集的一团灵力罢了。”   六个药宗长老都有些不忿:“颜仙长从前并未有过妻儿吧?”   颜方毓:“……没有。”   说话就说话,不要人身攻击。   长老们又道:“他这才怀了没几个时辰,能显出滑脉便已殊为奇异!”   “就算是足月的胎儿,神识扫过也不过是一团无意识的血肉,除非临盆前的一两个月,才能在胎儿身上探出几分意识。”   转而言之,就算是修出神识的元婴期修士,光凭这点手段也认不出容秋是假孕。   “不过……倒是有个例外。”药老忽然开口,打断了其他人七嘴八舌的教训。   颜方毓:“您说!”   “颜小友知道的,”药老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无尽海,神修。”   颜方毓:“……”   颜方毓扶额低声呻|吟:“这样相似的情景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神修啊?那倒不必一定要去无尽海。”另一位长老插口道,“小凡不是提过一嘴,有个神修跟他共事呢,似乎还是他们无尽海管事的。”   颜方毓下意识问:“在哪?”   “清明书院。”对方答,“在那儿教书。” 第012章   容秋在逍遥谷休养了一个月。   换句话说,就是“安胎”。   期间颜方毓大多数时间不在谷中,他忙着在各处风水宝地推演卜卦,甚至抽空回了一趟天衍宗。   沐浴焚香、摆阵祭祀。   颜方毓做足准备,在因果力最盛的天地为鉴认认真真地卜了一挂。   ——依旧什么都没算出来。   还不小心碰见了来看星星的师尊和师弟。   作为一个成熟的徒弟,颜方毓也非常羞于这种搞不定就回家找家长的行为,因此三言两语给糊弄了过去。   好在这俩人忙着谈情说爱,根本没兴趣搭理他。   不管算不算得出来,两人之间的因果反正是夹缠不清,已再扯不开了。   这一来二去的,颜方毓反而被惹出了兴趣。   不过是十月怀胎罢了,修士的人生如此漫长,他难道还等不起这一年吗?   被天道因果都偏爱遮蔽的小兔妖,暗地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颜方毓倒是真的想看一看了。   妻子怀孕头月,丈夫数次失踪,逍遥谷的长老们后来看颜方毓的眼神都带上些许微妙。   对于此,容秋倒是看得很开。   他爹追他娘的时候,可是跟在他娘屁股后头跑了好几个年头呢!   自己只是还没讨得老婆的欢心罢了。   老婆有什么错呢?   老婆这么漂亮。   就颜控得非常没有原则。   这一个月容秋在逍遥谷将养得挺好。   气海早就不漏了,除了肚子里多了个混杂两个人灵力的灵力团,他的身体与之前别无两样,灵团也并没有对他的灵力使用造成什么影响。   清明书院不仅在各个大中型城镇设有报名点,同时亦可以在当天现场报名。   因此容秋没有再回漳台府,而是直接在小药宗住到了月底,打算开学前直接去清明书院报道。   当小伯劳完全褪去胎带绒毛,长出一身油亮的羽翅,能稳稳当当飞上天时,颜方毓终于似南飞的候鸟一样回来了。   他连小药宗的地皮都没踩热乎,便又一刻不停地载上容秋朝清明书院进发。   逍遥谷峡谷外,玉骨扇缓缓升入高空。   颜方毓回头看了一眼微有萎靡的小兔子,笑着问道:“既然舍不得,先前药老说要收你入小药宗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答应?”   容秋抱膝坐在扇骨上,闷闷回答:“我要去上学。”   “对于大多修士而言,清明书院不过是个踏板,以书院文凭去叩七大宗门的山门。”颜方毓自己找了个理由,“还是说你意不在小药宗?”   容秋抬起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答道:“不是,我就是要去上学。”   颜方毓:“毕了业之后呢?”   容秋支吾地扭了一下身子,继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颜方毓叹了口气。   容秋本能地察觉到对方并不满意自己的回答,但似乎并不是对于“做自己老婆”的排斥。   他简单直白的脑回路只能想到,那对方就是愿意当自己老婆了!   于是容秋有点开心,又有点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叹气?”   颜方毓无奈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他说,“笑你,是只刚离窝的小兔子。”   容秋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又被美人唇角牵起的浅笑击昏了。   “那、那你想摸摸我的耳朵吗?”容秋脱口而出。   他晕头转向地向颜方毓腿边蹭了蹭,挨着他像是绕膝小狗一样的袍脚,小心翼翼炫耀道:“小药宗的师兄师姐们都很喜欢摸。”   待在逍遥谷的这段日子里,容秋已经熟练掌握了利用自身优势吸引人类的技巧。   感谢小药宗的诸位师兄姐。   以及长得那么可爱好摸的他自己。   说话间,白中透粉的兔耳从容秋发间翘起来,耳朵尖尖柔嫩得像是刚从茎间探出的菡萏花苞,几乎触上颜方毓的胸口。   后者几乎是立刻有了反应,他抬起手一掌扣在容秋脑袋上,掌间星光流转,将他头顶的一对兔耳化去了。   “摸什么!”颜方毓没好气地教训他,“小药宗的那群促狭鬼戏弄你罢了!”   他说罢甩袖收手,笼在袖筒中的手指下意识磨娑了一下。   蹭过兔耳的感觉似还残留指尖,那绒毛触手明明是极其细腻柔软的,却又莫名像是带着短刺,毛毛扎扎地落在他心底。   “……以后,也不要让别人摸,你的耳朵。”颜方毓的声音听起来不复平时的和煦,“一个月前吃了那么大的教训,还不知人心险恶,要小心提防吗?”   容秋缩了一下脖子,小声辩驳:“可、颜哥哥也不是别人啊……”   小兔子揣摩了一下老婆的语气和心思,忽然福至心灵。   “你不高兴吗?”   容秋揪了揪颜方毓的袍子,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看向他,眼睛里带着点骄傲的窃喜。   “那我以后不会再让别人摸耳朵了。”他着重地念了“别人”两个字,又问,“这样的话,颜哥哥还要摸吗?”   颜方毓垂首看着他。   似乎是姿势使然,又少了文雅折扇的缓和与修饰,他微阖眼睑瞧人的模样带着点陌生的疏离感。   他额间冷色的银制护额、眉心碎冰一般的碧蓝宝石,将青年人衬托得有种端坐神龛的华贵。   容秋被他瞧得莫名有些瑟缩。   两人静默一瞬,颜方毓忽而绽出一抹笑来。   “——不摸。”他又恢复那副笑吟吟的模样,目光流转,暗示性地落在容秋的脊背上,“要摸的话……不如把你的尾巴给我摸一摸?”   容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去了扇骨的另一端,双手捂住自己的尾巴骨,如临大敌地正对着颜方毓。   “不行!尾巴、尾巴不可以!”   颜方毓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为什么?哦——我明白了,你们兽修修炼成人形多会残留些许弱点罩门,你的罩们便是尾巴?”   “不……不是……”容秋吭吭哧哧地说,“唔,也有可能吧,我不知道,就是很奇怪……”   容秋不知道该怎么跟不长尾巴和耳朵的人族解释那种感觉。   就像猫咪被捏住后颈皮,大鹅被拎着脖子一样。   他被捏住尾巴团的时候,会很难受,会忍不住逃跑,会——会连老婆都说踹就踹呢。   “那便把你的尾巴藏好,别再被我揪到了。”颜方毓又笑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秋总觉得这句话还有些别的意思。   但颜方毓面色不变,语气自然地绕开了话题:“好了,把你的鸟儿唤回来吧,咱们要走了。”   容秋乖乖“哦”了一声,衔着小指打了声唿哨。   本来伴飞在扇骨周围的小伯劳听闻呼唤,炮|弹一样冲过来撞进容秋怀里。   后者身子一歪,两只小动物立刻滚在扇骨上打打闹闹起来。   小的那只尚且不提,大的那只却也把刚刚暗流涌动的对话抛之脑后,十分没心没肺。   颜方毓侧目看了看他俩,捏动手决提速冲入云霄。 第013章   清明书院选址在一处险峻山脉,后来那片山脉便也被顺势称为——清明山。   要说起来,清明山下临十沙雪域卫星城,上承新府央都,也算是地处中原腹地,是个四会五达的好地方。   然因山势太为奇诡难御,甚至于天地灵力流转多有扰乱,因此并无门派世家在这儿驻扎。   直到百年前,这块硬骨头才被清明书院啃下。   颜方毓御使折扇落在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上。   “到了?”容秋有些没反应过来,“不是说建在山上吗?”   颜方毓笑道:“清明山上空罩有障眼阵法,你从天上是看不见有山的。”   容秋肃然起敬:“哇!”   “去吧,看见林口那座白玉牌楼了吗?那便是山门入口了。”颜方毓说,“凡入山门之内,凡人下马、修士落剑,我就不送你上去了。”   容秋又去拉他的袖口,巴巴地说:“那、那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找你?或者,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呀?”   颜方毓但笑不语,只是扇骨在他手背上轻敲了一下。   于是容秋知道,他又要说看缘分了。   也许是因为小兔子的失落表现得太过明显,好似头顶不存在的兔耳都恹恹耷拉下来,那副样子看起来极其柔弱可怜。   颜方毓搭在扇骨上的拇指微搓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吐出一句:“很快。”   容秋的眼睛“刷”地亮了起来:“真的?”   “嗯。”颜方毓轻飘飘地应答道,扇骨在容秋腕间灵巧一勾,便将自己的袍摆从兔爪子中解救了出来。   他复又露出一个戏谑的笑:“这里离报名点还有几个时辰的山路,你若赶不及报名,今年可就没学上了。”   “啊!”   容秋火烧尾巴一样跳起来,蹦蹦跳跳地朝山门冲了过去。   羽翼渐丰的小伯劳哗啦啦飞了起来,在他头顶滑翔。   容秋边跑边回头喊:“那颜哥哥要快点来啊——”   颜方毓在他身后笑眯眯地挥了下扇子。   山门前亦有零星新生由家长送来,都与颜方毓一样,送至门前空地便离去了。   牌楼底下站着一名穿着水绿色学子服的新生接引,看起来十分面善。   待容秋行至面前时,接引师兄出言拦了一下。   “师弟且慢,这只鸟是同你一起的吗?”   “是我朋友的弟弟。”容秋有点紧张,说话蹦豆子一样,“不能一起吗?可我朋友说清明书院只禁止养人,不禁止养鸟。”   似对主人的境况有所察,喳喳炸起翅膀立在容秋肩上,鸟嘴巴里叽叽咕咕骂骂咧咧,仿佛只要其一声令下,就要冲上去叨叨哭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挡路玩意儿。   鸟中猛禽之姿已初窥一斑。   接引师兄:“……”   你这什么朋友。   他好脾气地解释:“不是不能一起,你……朋友,说的也没错。清明书院有教无类,院内学子不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这条规定的意思是,入学时任何学子不许携带婢女、仆从,或是护卫。”   “我没有带。”容秋下意识接口。   接引师兄:“不是说你。是以前有学子携兽修入学,只说是自己爱宠,平日却叫其化为人形服侍自己。”   “这也太过分了!”容秋怒气冲冲。   “是吧!”接引师兄冲他一笑,“所以自那以后书院里就多加了这条规定。我知它只是凡鸟,化不得形,但是也得例行公事,叮嘱师弟一二。”   “而且若师弟有意,也可以看看要不要给它报个名。”   容秋一愣:“凡鸟也可以吗?”   “具体细则都在新生指南上了,师弟一看便知。”接引师兄问,“师弟可有灵璧?”   容秋摇了摇头。   对方掏出块竹简递给他:“我看师弟已经有了修为,可以将灵力注进这竹简中查看消息,要是你觉得不方便,这里还有纸质版。”   哇!这也太讲人文关怀了!   容秋忙说这个就行,把竹简接到手里。   接引师兄见容秋会用,便不再多说,只同颜方毓一样催他赶紧上山,免得误时。   容秋谢过他,跨过白玉牌楼向山上走去。   *   山门外空地。   颜方毓远远望着容秋,看见后者在越过牌楼的瞬间,身影如水波纹一般涟漪着消失了。   山门前干干净净,仿佛那里刚刚并没有人经过。   扇骨敲在手心中“啪”地合拢。   颜方毓舒了口气:“啊,好了,我也得去准备了。”   他随手将玉骨扇抛了出去,后者见风而长,迅速变成能载人御空的大小。   玉骨扇载着主鳯人扶摇直上,与远处刚刚分别的人飞往了同一个方向。   簌簌长风翻卷而起,吹散了青年人无奈的低笑絮语。   “真是……以后都不得清闲了。” 第014章   甫一入山门,便有一股暴烈又纷乱的清灵之气扑面而来。   小伯劳被猛地冲了个跟头,在掠过容秋头顶的时候被他一伸胳膊拦了下来。   容秋把喳喳塞回胸口的老位置,发现身后的白玉山门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一片繁密森林。   而前方遥远处也并不见什么山影,唯有左右密林,夹出一条向上攀爬的石阶小道。   石阶起点旁立着一块告示牌。   上面写着十个斗大的墨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容秋走近看了看,只见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润之 之之 之”   其下亦有百十个叠在一起的“之”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看起来令人头皮发炸。   在画面的最底下有个指甲盖大的红点,旁边附着四个大字:“您在这里”。   ——原来是地图。   容秋忽然反应过来,那作者名只有两个字,后面跟的“之”字都是路线图。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向上的山道虽然曲里拐弯,但确实只有一条,只是太曲折了,都叠在一起。   这张告示牌立在这里,与其说是指路,不如说是提示到山顶的距离。   似乎确实有点远。   容秋不再细看,蹦跶着跳上面前的台阶,摸出刚刚引路师兄给他的竹简。   这只竹简被裁得方方正正,只有容秋一握之大,不知如何炮制过,还保留着竹子原有的清翠。   简面上阳刻“清明”二字,旁边还有一行蝇头小字,写着“清明书院新生入学指南”。   就挺精致的。   容秋非常喜欢。   盘山石阶就是普通的石阶,一阶面宽不到一尺。   小兔子腿上功夫了得,翻飞的袍摆下露出两条修健有力的大长腿,随意一个蹬踏便跃上六七阶。   容秋便以这样的速度一边飞快登山,一边阅读竹简里的信息。   开篇是一段清明学院建设校史,夹杂着各种人名地名和晦涩拗口的字眼。   容秋看得眼花缭乱,两眼一闭快速翻了过去。   清明书院接收修仙界各种族的学生,什么人鬼精妖来者不拒,每个种族的学生还有专门的新生指南。   里面课程更是五花八门,必修课和选修课加在一起统共有二三十门,各有不同学分。   后还附着毕业标准:入学后二十年内筑基,基础学分修满。   在这行字的旁边,还跟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小标识。   容秋点开它,发现是一条小字注释。   “‘不会吧不会吧,0223年了,不会有人还没法在二十年内筑基吧?’来自某知名不具的特邀赞助加盟代课先生。”   前面校史里说,清明书院建校还不足百年,223年是怎么来的?   容秋没明白,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往后翻。   这入学指南就仿佛没有尽头一样,呼啦半天都没有收尾的意思。   他多注了些灵力进去,将整块竹简的内容全部一展——   “嗡!”   海量的消息猝然爆开,轰隆涌进容秋脑子里。   他两眼一黑,差点没被汹涌而来的灵力反馈冲个跟头。   晃晃脑袋,容秋定神一览。   只见密密麻麻的信息在竹简空间里铺陈开来,起码有十来万字。   嚯,还好拿的是竹简。   这要真的写在纸上,他不得拉辆车上山啊。   容秋也不敢一页一页看了,直接检索到兽修那部分。   兽修种类繁杂,内容就比其他种族多出许多。   比如鸟类单独分了一页出来,不是因为别的,便是它们与普通兽类不同。   竹简里说,由于鸟类身体里只有一个叫“泄殖腔”的器官(这里也有一个注释标记,但是容秋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是很想点开)。   ——于是为了维护课堂秩序,未化形的鸟类修士上课的时候,需要待在指定的树上。   嗯……   容秋又翻了翻兔子。   自己的倒是没什么特殊,只分兔种标注了书院中哪片山林、草原,亦或是雪山(?)上食物比较优质,不习惯人族伙食了可以没事儿自己去吃。   后文还很贴心地叮嘱大家,清明书院虽然禁止学子之间斗殴和互吃(容秋:?),但清明山上还有其他未开化的猛兽。   就算它们天天在书院周边耳濡目染,期年之后也可能成为大家的学弟学妹,但毕竟现在的书院规定还管不住它们。   所以平时在非教学场地活动的时候,学子们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注释:“特别是人族和小体型的兽族。”   某小体型兽族:“。”   文章最末尾注释道:“拟态环境由鸿武宫长老元丛竹倾情提供”。   “元丛竹”的名字竟然还拥有一条注释。   容秋好奇地点开。   “诚招雪豹一头,雌雄不拘,待遇从优。”   容秋:?   招雪豹为什么要把注释写在兔子的篇章里?   后面还一条字更小的:“其他我没见过的兽族也行。”   哦,明白了。   这长老估计把每一个写他名字的地方都添上了注释。   容秋继续看。   除了必修课和选修课以外,书院专门为兽修——和凡人,开设了一门特殊的选修课,名为开蒙。   顾名思义,旨在为像是喳喳这种凡鸟开化灵智,引气入体,后再教导其读书写字,真正开蒙。   因此开蒙班的学子可以延毕五年。   普通兽类寿命皆不会多长,伯劳鸟更是只有十载上下的寿数。   容秋这样的半妖化形尚且需要一百来年,普通兽类若想修出人形,五年其实是远远不够用的。   所以这门课说白了其实是专门面向人族孩童而开,兽修只是添头。   容秋把这些东西同喳喳叽里咕噜地讲了,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羽毛问:“你想上学吗?”   小伯劳出生统共只有一个来月,还没法弄懂这种复杂的意思,只在容秋指间胡乱叫了一通。   容秋:“那一会儿我也把你的名字报上。”   喳喳:“啾!”   两人兔同鸟讲,但总而言之都有美好的未来。   容秋把竹简收了起来,抬头一看,只见长长的石阶边上又立了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他确实已经攀挺远的了,“您在这里”的红点已经上移了三分之一,旁边还多了一个点,标注着“歇脚处”。   容秋探头向告示牌后面望了望,只见一只漂亮的六角凉亭建在林间,能遮风挡阳不说,亭中的小石桌上还放着一只八宝食盒。   食盒连接着书院的厨房,能贴合主人心意,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取出食物。   容秋掀开盖子,惊喜地发现里面正放着自己最喜欢的仔菇。   仿佛刚摘下来一样,一头头都鲜嫩嫩、水灵灵的,菌褶里还挂着晨起的露珠。   他吃了一盘又抓了一把,兜在衣摆里边爬山边吃,一口一个,吃得满嘴菌子的清鲜。   容秋感叹:“怪不得大家都想上学,上学真是太好啦!”   虽然登上山的石阶有数万之众,但清明书院十分照顾新生,每隔三四千阶便设有一个临时歇脚处。   配置都是一样,林间、空地、凉亭、八宝食盒。   凉亭遮风避雨,如果体力不支一日攀不上山顶,夜里合衣在亭里睡一觉也毫无问题。   容秋从山脚一路吃到山顶,吃得恨不得拉他不知道跑哪去了的亲爹亲妈一起过来报名。   他真是太喜欢上学了!   怎么会有人不想上学呢?上学真是太好吃了,乌乌! 第015章   一个平平无奇的六角凉亭伫立林间。   从这里抬首遥望,书院气派的山门已隐约可见,只剩下区区几百台阶。   因此,与其说是在这里歇脚,不如说是让学子们远攀而来,有个整理仪容的缓冲处。   江游翘着二郎腿大喇喇倚在栏杆上,一个人躺占了一排位置。   面前的小石桌被放得满满当当,吃食细点凉热具备、荤素皆有,他每样尝了几口就搁置了。   远远的,江游瞧见一个人影从山道上攀了上来,似乎正要往自己所在的歇脚亭里拐。   登山的新生江游这几天见得多了,他正想像前几次一样霸道地把人赶跑,眼梢扫过来人的脸,忽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小美人!   来者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纤弱秀美。   一双美目同未绽的花苞似的,形状饱满丰盈,又仿若含着春日湿漉漉的露水。   小美人气质懵懂又干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出尘感。   虽然是个男的,但这不妨碍江游下嘴。   他双眼发亮,视线不加掩饰地在来人身上来回逡巡。   目光在那截窄窄的细腰上流连须臾,又落到对方那双长得人神共愤的腿上。   嚯,这腿……   要是跟旁人站一起,恐怕屁股蛋都得到比到别人后腰上了。   江游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两侧腰间不由得有点痒。   能比其他反派多活几集,是因为江游其人还长着点脑子。   虽然垂涎面前的小美人,但他惯会欺软怕硬——划掉,是审时度势。   自然不会像普通恶霸一样,上去勾着人下巴就说脑瘫台词。   上万阶石阶爬上来,连江游这个练气七层都累个半死,可小美人脸不红气不喘,身上连点土星子都没沾到,足以证明其实力相当不俗。   再细看对方衣着,虽然款式朴素,也无穿金戴银,但料子质感细腻且垂直,一看便知不是那种粗纺的烂布,寻常人家消受不起。   虽然对方没穿带着本家徽记的服饰,但江游心中已经下了结论。   这定是哪个世家门派年轻一辈的弟子。   嗯。   要徐徐图之。   思索间小美人已进了亭。   两人视线相交一瞬,江游从栏杆上弹了起来:“仙友远道而来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谢谢。”小美人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矜持补充:“同学。”   江游:这么有礼貌,稳了,好骗!   小美人坐下后轻车熟路掀开八宝食盒的盖子,从里面拿一片盛着满满露水的绿叶,双手捧着慢吞吞啜饮。   喝个水都那么讲究,这下江游更确定这是哪个隐世山门的弟子了。   “我乃松江府江家本家三公子,父母愿我如龙游滔滔江水,因此给我取名为江游。”   江游冲对方挺了挺胸口,蓝青色的外袍一展,露出衣襟上完整的三朵浪花穿绕龙角的江家家徽。   “你应该听过我叔父的名讳,前些年他才被天下七宗的天枢宗收入内门。”   江游满意地看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衣袍上驻留了好一会儿,定是认出了自己显赫的家世。   又得意洋洋问:“仙友根脚何处?”   小美人含含糊糊:“山里。”   虽然现在世家门派为寻便利,多驻在繁华城镇左近,但隐世门派嘛,还是有不少在深山老林里。   江游自当对方是不愿意暴露身份,但又瞒得蹩脚,实在是笨得可爱,便又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跟人套近乎。   这个被人当傻子钓的小美人自然是容秋。   仔菇吃得有些许撑,他本想在最后一个歇脚处里喝口水顺顺,谁知道贴上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容秋虽然觉得对方长得丑,长得这么丑还要学老婆穿蓝衣服,言行之间还颇有点缺心眼。   但想着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是很礼貌地搭了对方的话。   不得不说,江游是真的能聊。   而且这人说话有个特点,总是由我爹、我娘、我叔父、我婶婶……这样的话做开头。   从亭子到山门前这几百阶台阶的路程里,容秋几乎把他家七大姑八大姨都听了个遍。   不过听了,但又没完全听。   他只在旁边充当气氛组,说话从不超过三个字。   “哦!”   “是吗?”   “真厉害!”   江游被他捧得人都要飘起来,见书院牌匾近在眼前,顺嘴就把话题往清明书院上拐。   “……像这书院,就办得挺好嘛。”   江游侃侃而谈,那模样活似地主指点自家菜地:“像咱们这种年轻一辈的青年俊才,就应该时常聚在一起切磋探讨,勤加走动,以后各自入了师门还能互相帮衬……”   容秋在一旁嗯嗯哦哦。   “只不过人还是杂了点。”   他话锋一转,露出个不加掩饰的厌恶表情:“让凡人来旁听也就罢了,大不了还能当个粗使的下人,却还招些畜生进来。”   “畜生?”容秋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些什么鬼修、妖兽、精怪的。”江游随口道,“真是的,几百年前还是些上不来台面的东西,如今倒还能跟咱们修士平起平坐了,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容秋缓缓:“……?”   看容秋表情有些不对,江游还以为他也同自己一样颇为不忿,便又熏熏然起来。   “不过你也别担心,”他反过来安慰容秋,“我大哥马上就能评为优秀毕业生,后去仙盟就职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他在咱们学院督学——哦,督学就是仙盟盟主——他在督学大人面前十分说得上话。”   江游傲然道:“前几个月大哥写信回家告诉我,说咱们督学已经向学院打了申请,以后要少收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进来,或者禁止他们来咱们教舍上课,免得——诶,你怎么了?”   江游回过身,疑惑地看着忽然停下的容秋。   后者没有答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   指尖向上,冲着他自己的头顶。   “什——”   江游的目光下意识从他葱白的指尖,移到他的头发上,不动了。   只见乌黑的发顶忽地耸动一下。   紧接着,一对长长的、毛茸茸的、白中透粉的,一看就不是人类能有的长耳朵,“刷”地从容秋发顶探了出来。   容秋:“0.0”   江游:“……?”   江游的脸绿了。   江游的脸由绿转红,最后变紫了。   下一瞬,清明书院前门广场响起江少爷的破口大骂。   “有病吧你畜生装人!!!” 第016章   这一吼之下,容秋还没来得及反应——   或者说,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中夹带的侮辱意思,眼梢忽现一道闪电般的黑色影子,直直朝出言不逊的江游冲了过去。   于是江大少爷第二句话还没骂出来,迎面就是一只愤怒的小鸟,吱哇乱叫着要啄他眼珠子。   伯劳不愧为鸟中猛禽,虽然体型只有麻雀那么大,却冲出了老鹰的势头。   江游下意识偏了个头。   鸟喙落在他脑门上,顿时豁出一个血流如注的大洞。   “嗷——!”   江游惨叫一声,顿时血和气都往脑袋顶上涌。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五指成爪,其上缭绕着灵力,劈手去抓叨他满脸血的罪魁祸首。   灵压逼迫下,喳喳灵活飞动的身影霎时一滞。   小伯劳毕竟是凡鸟,容秋哪敢让江游真的抓住它?   情急之下,他长腿一撩,结结实实蹬在江游胸口。   那是连颜方毓这个等级都踹得动的野兔子蹬,踢个练气期自然更加绰绰有余。   江游脑袋一懵,人登时“嗷!”地一声飞了出去。   毫不夸张地讲,让任何一个新学御器的弟子来看,都得夸一句飞得快飞得好。   就是飞得有点低。   离地足有半丈的江游直直飞过清明书院的前门,飞进前院广场。   几排长桌组成的新生报名点就在广场中央。   江游飞得不偏不倚,眼见就要撞上去。   这一切不过几息的时间。   然而桌后的清明学子自是有功夫在身的,说时迟那时快,众人纷纷提气而起,机智地闪避到一旁。   但见其中一名娇小身影慢了半拍,忽然原地张开嘴巴,一张血盆大口霎时出现在半空中,“嗷呜”一口把面前的几张桌子全吞进了肚子。   紧接着那身影就地一滚,发梢擦着江游的衣摆灵巧地避过了他。   整个广场霎时变得极其空荡,给低飞的江游腾出了一片干净的空地。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没得到缓冲的江游飞了十几丈,终于啪叽摔在了广场上,又青石地砖上滑出大老远。   要不是书院前广场从来都是用来开动员大会的,真的很广——很大——   容秋这一脚下去,说不定能把人蹬过两道间门,直接踹进内院去。   容秋追了几步跟进大门,人也有点傻。   “你怎么这么不禁踢啊?”他脱口而出。   他看不透江游修为,也没见识过有些修仙世家小辈的草包程度,于是用的是踢那两个拐兽贩子的力道。   本想让人抓不住喳喳就行,却没想到直接把人踢飞了。   江游刚找回神智就听到这句话,登时又差点厥过去。   他半撑着地面,一脸扭曲:“啊啊啊啊……我杀、杀杀了你——噗!”   话没说完,一口淤血从江游喉咙里喷出来,让这狠话放得就少了那么丝丝的杀伤力。   刚刚吞了桌子的弟子灵巧地滚了过来。   原来是位个头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脸又圆圆的师姐。   师姐贼兮兮地凑到容秋身旁,头顶翘起的呆毛刚能碰到他的肩膀。   她声音虽然清细,却颇有气势地说道:“清明书院禁止同学之间斗殴!”   容秋低头看向师姐……的脑袋顶:“可是我还没有报名。”   师姐自认为很偷摸,实际用整个广场都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催促道:“所以快点把名字报上,他要是敢还手,就叫督巡师兄过来削他!”   围观众人:“???”   容秋恍然:“……哦!”   说着小小个儿的师姐再度张开血盆大口。   这回没吃桌子,反而吐出一块碧莹莹的玉石,塞到容秋手上。   修士报名比较简洁,灵力打进玉石中填个表就行了。   凡人则需要填一份纸质的。   师姐接过容秋递回来的灵石,在手中摆弄两下又还给他。   “好了,以后这便是你的灵璧了,”圆圆脸师姐语速飞快,“我已经帮你接了书院内网,领取院服和宿舍分配之类的琐事,内网都能查到……”   “喂,你们别欺人太甚啊!”有人忽然斥道。   不远处,江游被两个弟子架了起来,一边哇哇吐血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容秋。   容秋微妙地察觉到,这群弟子的态度明显比之前事不关己、麻溜从桌后退开时不太一样。   带着些谨慎与戒备,给江游当拐棍的那两人还有点惶恐。   容秋想起之前江游给他胡喷海吹的那一段家世。   看这样子,不好说是不是真的有点内容在里面。   师姐冲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回身叉着腰很张狂地吼回去:“干什么,你们想打架吗?”   不等对面答话,师姐一嗓子“嗷”了出去:“督——巡——师——兄——!!!”   下一瞬,众人只觉得天色倏地一暗。   一只巨鸟逆着日光翱翔于头顶,双翅张开,翼展如浓云盖顶,隐天蔽日。   人群有些许骚动。   似乎是察觉到难惹的同类气息,小伯劳躲进容秋的衣襟扑簌簌地抖。   倏地,头顶巨鸟发出一声与体型毫不相符的清脆啼鸣。   这鸟鸣声实在太过动听悦耳,容秋竟有一瞬的晃神。   他还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鸟叫声,隔壁黄莺妹妹的歌声与之相比,甚至都要远远逊色下来。   巨鸟盘旋而下,卷起一阵羽风,落在广场上化为一名背披火红长发的少年人。   少年人身量不高,气势却很足。   刚一落地就双手掐腰,气焰同他毛炸炸的赤红长发一样嚣张,声音却十分婉转清丽:“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想打架啊!”   这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容秋忽然就有点明白,师姐那与自身气质不太符合的行为是怎么来的了。   “老大老大!就是他们!”师姐一巴掌拍在容秋后腰上,把他推到来人跟前,“他们要欺负咱们柔弱的兔球小师弟!”   容秋低头看向督巡师兄……的脑门:“啊对对对!”   后者扭过头,上上下下地把容秋打量了一遍。   容秋与其对视一瞬,赫然发现师兄大小正常的眼眶里,竟每个眼眶中装着两只眼仁!   “你——很不错!”   督巡师兄看起来想拍拍他的肩膀,但可能觉得手抬太高有点奇怪,便改为拍了拍容秋的胳膊。   又有两三个人过来冲他叫了声老大。   广场上的众人隐隐分成两派。   容秋根本不需要辨认便能发现,拥着江游的皆是人族。   而这位督巡师兄——包括聚到他们身边的几位师兄姐,全都是兽修。   天道偏爱人族,赐其天生道体,而其他种族修行则多有坎坷,兽修自然也不例外。   修出灵智乃是第一道坎。   若修不出灵智,便永远是一头寿数短暂的凡兽。   ——三成兽修折戟于此。   有了灵智,又引气入体,也只是半只脚踏入了修行。   兽修金丹期才能化形,化出道体才意味着修行的真正开始,但此时的道体并不完全,需一点点化掉。   与人形差异越大的形貌越难化去,因此金丹期的兽修不是会多出耳朵、尾巴,就是发色、瞳色与人族修士有异。   金丹期的兽修根本无法隐藏。   因而化去这些差异便是兽修的第二道坎。   又有三成兽修终生都化不去道体上的异貌,永远止步于金丹。   此时在场的兽修师兄师姐,显然都还没有跨过兽修的第二道坎,人形多少带有些许原身的遗留特征。   便如一开始就护着他的圆圆脸师姐,一头隐隐发黄的长发中,掩藏着两个小小的圆耳朵。   是搬仓鼠。   嗯……除了这两位,大家都比容秋要高一些。   看来并不是清明书院的兽修伙食有问题。   容秋心有余悸地想。 第017章   那边的江游虽然姿态狼狈,但气势依旧嚣张。   他挥开扶着自己的两个人,气虚地嚎道:“叫我大哥——把我大哥叫过来!”   旁边人喏喏道:“大师兄他去了督学先生那儿,说……说没事别让人去找他。”   江游一听顿时大怒:“我不是事儿吗?!”   督巡师兄发出一种极度亵渎他优美音色的笑声,嘎嘎直乐:“江大虫天天忙着捧那老头儿的臭脚,哪有功夫管你!”   他顿了顿又说:“哦,仔细那么一看,你好像跟他是一家的。你叫什么,江小虫吗?”   “我叫江游!”江游怒吐一口老血:“我大哥江潜鳞的名号,是你这扁毛畜生能乱叫的吗!”   江游旁边的弟子冷汗哗哗往下淌,暗地里狂扯他袖子:“江、江师弟……”   “好!你们都听到了吧,他骂我!”督巡师兄兴奋地一拍巴掌。   众兽修立刻起哄:“对!没错!光天化日朗朗乾乾,他竟然辱骂师兄!”   “这如何能忍!”   “太过分了!”   “快送去辩理台!”   江游显然还没明白这群兽修忽然激动什么,身旁的其他人却已然大骇。   “不、不是——!”   根本不等他们说完,督巡师兄已袖卷狂风,化作一道红色闪电“刷”地掠了过去。   其余修士下意识想拦,却被督巡师兄一阵羽风吹倒在地。   “啊!!”   猎猎羽风迎面,裹挟酷烈凶兽气息,江游禁不住惊叫出声。   这位督巡师兄的修为比江游高了整整两个大境界,强大气机锁定在他身上,令他完全动弹不得。   江游吓得全身发抖牙齿打颤,却连一声完整的“救命”也喊不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倏地从内院掠来,随之一起到来的是同样十足强悍的灵压。   这气息比之前拐兽贩子的更加强横且肆无忌惮,仿佛专门就是为了向人示威而来!   浩浩灵压如巨浪拍下,骤然铺满整个广场!   “轰——!!!”   一声嗡鸣巨响,气浪翻滚,扬起广场上的细灰,扑出一圈圈看不见的波纹。   容秋肺腑一阵钝痛。   他修为低微,经脉中灵力如气如水。   可院内扑来的灵力却凝实如纲如铁,他仿佛被迎面而来的大锤子悍然夯了一下,几乎要忍不住吐出口血来。   ——金丹期!只能是金丹期!   一红一绿两道人影撞在一起,又倏然分开。   红毛师兄轻“啧”一声回落数丈。   两道恐怖灵压也如镜花水月,同时消失不见。   在场众人无不松了一口气。   “大、大哥……!”重新落地的江游惊魂未定。   他虽然正处于灵力对冲的中心,却被对面人的灵力严实护住,因此对这恐怖灵压的感受甚至还没站在旁边的其他人清晰。   此时正哆哆嗦嗦望向身旁的人,声音满含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只秀白的手松开江游的衣领,又闲适垂下,被袖摆遮了起来。   “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手的主人轻声细语地斥责。   来人正是江潜鳞。   容秋看向据说是督学爱徒的江家大哥。   他虽然也像其他人一样穿着清明书院的水绿色院服,制式却更像江游身上的江家子弟衣衫,胸口衣襟前也拿银线绣着江家家纹。   江游慌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袍,脸色涨红,也看不出是羞赧还是气的。   他又吞吞吐吐叫了声“大哥”,语气有点委屈:“他、他们——这群畜生——”   在场的兽修脸都绷了起来。   “行了。”江潜鳞慢声打断江游的话,“去把名字报上,我让人带你去院舍。”   江游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转头狠狠瞪了容秋一眼,跟着旁边的弟子进了内院。   红毛师兄不屑道:“怎么连让你小弟上辩理台的胆子都没有?原来他不叫江小虫,叫江王八吗?”   这话说得挺不客气,江游还没走远,眼见他倏然回头,脸色涨红似猪肝,像是下一秒就想冲过来。   可他的目光刚转到大哥脸上,便悻悻收起凶相,又憋着气转身走了。   反观这边的江潜鳞却毫无表示,只慢条斯理吩咐身旁人:“报名时间还未截止,把桌子摆好,别耽误新生报名。”   说完,也不等其余人答话,江潜鳞转身就走。   全程别说跟容秋他们说一句话,竟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   兽修这边虽都沉着脸,却连脾气最爆的红毛也只是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一场冲突,到此也算圆满化解。   搬仓鼠妖师姐把桌子吐出来,几人搭好报名点。   众人重新在桌后坐了下来,师姐顺嘴呕出一把瓜子给大家分了,还很自然地散给了隔壁桌的人族修士,后者竟也很自然地接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两把瓜子消磨殆尽。   两方都不说话,咔吧咔吧的嗑瓜子声音中,反而有一丝容秋看不懂的诡异和谐。   哦,只有红毛,在对着江潜鳞虚空输出、骂骂咧咧。   好听,如闻仙乐耳暂明(双重含义)。   看到容秋欲言又止的表情,师姐抬手又多塞给他一把松子:“大家都不容易啦,炮灰之间就不要互相折磨的啦。兔兔乖,来磕瓜子。”   容秋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一众人族修士。   对方嗑着瓜子与他对视,恢复了之前躲飞飞小江的态度,还冲容秋露出一个摆烂而咸鱼的恬淡笑容。   容秋:“。”   对清明书院晦涩难懂的校风校纪沉默了一会儿,容秋放弃了。   他融入闲适的集体,捧起松子开始喂鸟:“对了师姐,辩理台是什么地方?”   “我院学子间禁止斗殴,有什么龃龉就要去辩理台解决。”师姐握紧小拳头煞有其事地挥了挥,“以‘理’服人!”   容秋明白了。   容秋肃然起敬:“哦!”   师姐:“不过即使是辩理台也必须点到为止,不能伤及性命。江泥鳅滑不溜手揍不痛快,老大就不喜欢跟他打。”   容秋:“嗯……”   红毛终于骂完了,翘着腿往长桌上一坐,拍着容秋的手臂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哈哈哈兔球!很不错!你把耳朵化出来的时候,江王八那脸色快把我笑死了哈哈哈哈哈!”   原来他早就在旁侧,只是搬仓鼠师姐出声召唤时才顺理成章地出现。   不过容秋早就想问了你们清明书院的兽修文化传统是不是必须给别人起外号啊?   容秋礼貌:“谢谢大师兄,但是我姓容——”   四颗眼珠子在红毛眼眶里滴溜溜一转,重明真眼已将容秋毛茸茸的兽型真身看得清楚明白。   红毛立刻夸赞:“哦!绒球!和你的原型很相配,你的饲养员很会起名字!”   容秋补上后半句:“而且那个字念‘秋’,七悠——秋——”   红毛静了一瞬。   红毛揽过容秋的臂膀(因为搭不到肩):“走着兔球,老大带你去看看新住处!” 第018章   兽修的原身为何,一向不足为外人道也。   一来是兽修修行方法千奇百怪,受原型限制严重,兽修实力也强弱不一。   比如容秋他们兔妖一族,千万年来都要剑走偏锋地繁衍后代,纵然有那么点控制不住的颜狗属性在里面,但更多还是因为兔妖的自保能力属实不强,需要傍个大佬吃软饭这样子。   二来,则是被敌人知道了根脚,那就难免会被针对弱处。   几百年前,其他异族与人族修行者相处还没那么和谐,道体未修圆满的兽修从来都避着人走。   如今世道好了,兽修的弱处虽然还未解决,但大部分兽修倒是不瞒着自己的根脚了。   清明学院对于异族学子一向颇多照顾,会提供一些遮掩特征的法宝。   但显然,今日报名点的一众兽修并没有掩饰自己原身的意思。   当然,有些兽是因为特征太明显,掩了和没掩差不多。   就比如绣口一张就能囤半个清明书院的搬仓鼠师姐。   ——总不会是饕餮或者貔貅。   不说多少见,那玩意儿只吃不吐的,也跟师姐不太符合。   不过有些兽纯粹是懒得遮掩。   这说的是嚣张的红毛老大,其真身乃是一只重明鸟。   若是有心人,倒也能从重明鸟宛若天籁的嗓音,和眼眶中滴溜溜的四颗眼仁子瞧出他原身是什么。   但容秋对于这些传说级别的神兽知之甚少,因此让他感兴趣的反而是另一件小事。   “哇!老大就叫‘岁崇山峻岭’吗?五个字?”   容秋数着自己名字的字数,一脸羡慕和崇拜:“好厉害!”   红毛被他真诚的吹捧说得内心很是舒畅,稍微谦虚了一下子:“哎呀,还好啦,主要是饲养员比较有文化,哈哈!”   “我一直说让吱吱改个名字,学院里喊一声得有八只鼠修回头,她非说声调不一样。咱也听不出区别,嗐。”   吱吱就是搬仓鼠师姐的名讳。   与容秋这种由父母生养、和红毛这种半途被人族捡到的兽修不同,吱吱是一步一个脚印自己修出来的人形,名字自然也是自己给自己起的。   这样的兽修,名字大部分都比较随心所欲。   “但是叫岁崇山峻岭,考试写名字的时候比较吃亏啦,所以平时他们还是喊我岁崇山。”红毛不吝于和崇拜者商业互吹,“像你的两个字就很方便嘛!”   “……哦!”   小兔子还没经历过人族的考试,因此只好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但他还是心痒痒的,有点想起个字多的名字。   比如容秋老婆天下第一美,或者容秋无敌兔腿蹬,之类的。   叫起来就很有气势。   不多时,两人便走到了容秋要住的院子。   清明学院的宿舍是两人一屋,两人分居旁室,共用一个前厅;数间房屋围合而聚,共用一个小院子。   岁崇山似是很有点书院地位,不少琐事缠身,将容送过来认了认门便被其他人叫走了。   临走前他给了容秋灵璧的个人通传气息,邀请他回头一起玩。   容秋的宿舍暂时只安排了他一个人,房间内基础摆设一应俱全。   他将喳喳放出窗让鸟去附近熟悉环境,自己也在屋里转了一圈,接着躺在新床上开始当网瘾少年。   ——今日截止报名,明日开学典礼、可随意走动适应校舍环境,后日便正式开始上课。   诸如此类,巴拉巴拉巴拉……   大概是因为详细信息入学指南里都写了,清明学院内网上的新生须知就十分简洁,一会儿就扫完了。   容秋退出内网,依照朋友们之前给他的通讯气息挨个传消息。   给杜鹃鸟发了一张自己跟喳喳的合照。   给小药宗的一众长老和师兄姐们报平安。   爹娘走得太仓促了,并没有给他留下一星半点的气息,即使容秋现在有了灵璧也联系不上他们俩,只好暂时先放放。   至于老婆……   啊,老婆的气息也忘记留了!   怎会如此——!   容秋揪着兔耳朵懊恼得满床打滚。   算了,没关系!   容秋给自己打气。   勇敢兔兔不畏追老婆!   再者说,老婆说过会来找他的!   容秋自我鼓励完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蹦跶着出门找人。   小药宗有位长老在清明教书,容秋这趟来都来了,便被其他长老们嘱咐稍带着给人送点东西。   这位长老名叫甄凡,教的是门选修课,医药学。   据小药宗的师兄姐们说,当年清明书院办学之初找他们聘先生,虽明面上没什么能力、职务之类的要求,但碍于其他几宗去的不是长老就是副手——其中当属无尽海最离谱,把堂堂领宫送了过去。   如此一来,小药宗自然不好意思随便派去一个弟子聊做敷衍。   然长老们都懒得动弹,却又馋书院里的好苗子,便从一众关门弟子中提了一人出来,进行了一个原地的上位。   小甄长老便是这样被他们强行升了职,跟替嫁的小娇媳妇一样,被敲锣打鼓地嫁——不是,是给送进了清明。   彼时就任长老时间:三天。   因此,大概是为了表达对命运的某种无声、且没用的抗争。   与那群为了方便倚老卖老,特地把外貌维持得老态龙钟,但实际上一顿饭能吃三个大白馒头的小药宗长老们不同,甄凡是个外貌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起来甚至比颜方毓还要小一点。   如果不是其拎着小水壶给药圃浇水的模样带着某种微妙的、教书育人的温吞气质,甄凡俨然能与清明书院的学子们混作一团。   ——毕竟这书院中的某部分学子,就还挺大龄的。   容秋在小药宗熏陶了一个月,知道亲疏有别,现在已经不怎么唤陌生人哥哥姐姐了。   但师生与师徒的微妙区别他还没弄明白,此时便跟着小药宗的众弟子一样,喊甄凡作师兄。   “甄师兄,这是长老和师兄姐们让我给你带的东西。”   容秋把要带给人的东西从乾坤袖里拿出来,递给甄凡。   他家连多余的灵璧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乾坤袖这么贵重的法宝,这只自然是小药宗的长老们送的。   容秋把乾坤袖同自己皮毛化出的法衣炼化在一起,以后再出远门就连小包袱都不用背了。   甄凡:“啊,好、好的,谢谢。”   自从入清明教书以来,甄凡已经许久没听过他人唤自己师兄,此时乍然听见旧称,心中不自觉对容秋有些亲近。   随着鸡零狗碎的物什一并送来的,还有小药宗长老们的亲笔信。   这玩意儿在甄凡手中还没停歇半息,就急急忙忙自己展开了。   甄凡只扫了一眼便将信收了起来,放下小水壶客客气气请容秋进屋,泡了壶冰糖菊花茶权当招待,后便直接上手给他把脉。   “你的情况我、我已听他们说了——”客套的寒暄才说一半,他的眼睛就直了,“唔,脉走如滚珠,圆滑有力……”   甄凡显然也对雄兔有孕这种奇事很感兴趣。   他俨然忘记了的拘谨,双眼放光地搭在容秋腕上,一边摸脉一边了解他情况。   小药宗师出同源,所问内容也大差不差,容秋将当初给小药宗众长老的答案都一一给他说了。   甄凡又问:“其他的呢?有没有食欲不振?睡眠不足?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适的地方?”   刚才还美美鲸吞了几大盘子仔菇的容秋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呃,没有不舒服,都很好吃的。”   甄凡点点头,继续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你的身体现在很健康,应是月份还轻,征兆还不显。以后若是困乏、厌食,呕吐之类都是正常现象,太严重了便来找我开副药。孕妇早些晚些、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孕期反应——”   他顿了一下,神色不变地补充:“孕夫,也要多加注意。”   “平日上武学课应该没问题,但太剧烈的活动就不要做了,生冷油腻都要忌口……哦对了,头两个月胎位不稳,切忌行房事。”   容秋正乖乖将信息记在脑中,为将来老婆怀真的小兔子时做准备,听见这个被药老和甄凡叮嘱过两遍的陌生词汇时,终于忍不住打断他。   “‘行房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容秋举手提问。   “呃。”甄凡打了个磕巴。   作为医师,他倒不是觉得这等事情难以启齿,阴阳轮转、万物枯荣,本就是自然之道。   只是跟一个崽都揣上的人解释个中过程,这感觉多少有点奇异。   他慢吞吞地组织语言:“对小秋来说……便是不能让别人的气探入你的丹田中。”   “这个长老爷爷已经同我说过了,”容秋敏锐地揪住这个前提,“那对除我以外的人来说呢,是什么意思?”   甄凡上下两片唇瓣一碰:“口口。”   容秋:“?”   甄凡:“口口,口口,或者也可以称为口口。” 第019章   容秋看着他开开合合的嘴唇,露出一个迷惑的表情。   “哦,大概是被和谐了。”甄凡见怪不怪,“小秋还没有满十八岁吗?”   容秋顿时跳了起来,气得呜路哇啦大叫:“满了!——满一百多年了!”   甄凡没忍住弯了弯眉眼,笑意从他略有拘谨的表情下露了出来:“一百多岁,别的兽修在你这个年纪还化不成形呢。”   大概是容秋此时此刻耍赖的情态相当眼熟,霎时勾起了甄凡在小药宗当师兄照顾弟妹时的回忆。   因此甄凡下意识抬起手,十分自然地在容秋脑袋上呼噜了一下。   带着体温的手指穿过发丝,若即若离地拂过容秋的发根,拨弄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容秋随着他的动作晃了下脑袋:“唔。”   药老曾再三叮嘱他,有孕初期必须维持道体、切忌化形。   因此算起来,容秋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化作兔团,滚在人族怀里去骗摸摸和抱抱了。   但家养的小兔子,其实是一种十分需要爱抚的物种。   特别是容秋这样被抱在娘亲臂弯里、扛在爹亲肩头上娇养着长大的小兔团。   他要被人梳毛毛,被人抚后背——如果是信任的人族,还可以揉一揉他窝藏起来的柔软腹部。   他喜欢被人从头顶开始摸,压过他伏在背脊上的长耳朵一路捋到尾巴,掌心拢住他的兔屁股,然后再从头来一遍。   他喜欢被手指单独搔搔下巴,也喜欢整只兔子被人紧紧抱起来。   作为一只小兔子,无论怎样粘人撒娇都不会惹人厌烦。   容秋待在人怀里的时候,就像牛羊奶打发泡那样黏黏糊糊,又软软甜甜的。   不过兔团化作人形,对抚摸的渴望也稍微淡了一些。   究其原因,大概是容秋多少有点不太适应没长毛的自己。   人族肌肤娇嫩敏感,没有兔毛作阻隔,抚摸时就好像能直接触到他的肌理血肉一般。   很奇异……但,又不是不喜欢。   直到有毛茸茸头发覆盖的脑壳被揉了,容秋才寻回一点当兔子时的感觉。   心口有一块地方忽地痒痒了一下,容秋有点想让甄凡摸摸自己的耳朵,但他之前又已经答应过颜方毓,不再让别人摸他耳朵了。   真是甜蜜的烦恼。   分开的第一天,容秋已经开始想老婆了。   小甄长老的药理知识和人学研究成反比,压根没看出面前的小崽情绪低落,换了个话题继续叭叭:“……哦对了,还有你们要找的神修,她在清明任神识课先生,平日不怎么出门,你可以直接去找她。”   神修本就是颜方毓要找,容秋才不想露馅,自然是能躲多远躲多远的。   但他表面上并不显出什么,只乖巧应了一声。   “我看课表上还有天衍宗开授的课程。”容秋意有所指、旁敲侧击、故作天真地问道,“那个课,是谁在上啊?”   甄凡根本没反应过来对方的小心思,很耿直地说:“因果课啊。”   容秋双眼放光的看着他:“嗯嗯!”   甄凡:“因果课没先生。”   “啊?!”   容秋傻了。   准确地说,是没有固定先生。   甄凡告诉他,说因果课在清明书院众多稀奇古怪的选修课中也属于奇葩那挂。   天衍宗里谁有空谁来上因果课,没空大家就自修。   据说这是因为天衍宗宗训“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有缘人本是命中注定。   但内网上都猜测,其实天衍宗的修士们只是不想离家,又懒得按时过来上课,才推说没缘分罢了。   甄凡呷一口冰糖菊花茶润了润干涩的嘴皮子,总结:“因此,有部分学生即使没有修行的兴趣,也会选修因果课,以此来凑学分。”   容秋要哭不哭:“哦……”   甄凡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些不对:“你怎么——”   “了”字还没出口,他话语一顿,从袖子里摸出只灵璧。   “啊,好巧,正跟你说着。”甄凡从灵璧里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容秋,“我们群里入了新先生,说是今年因果课要有固定先生了——小秋!你去哪儿!”   那边的容秋早已跑出小药圃,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背影,以及一句中气十足的吼。   “——找老婆!”   甄凡:“???”   容秋一溜烟窜下了山。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跑得这样快过,之前被他一脚踹得贴地飞行的江游大概也就是这个速度了。   老婆来了,老婆来找他。   容秋想见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按照新生指南里的地图指引,容秋一路穿山过林,来到划分给因果课作为教学地的小山头。   远远的,容秋看见了那个令他朝思暮还没来得及想的熟悉人影。   蓝袍白里的青年人抱臂站在教所门口,长身玉立、风姿绰约。   日光影绰,两侧青翠的树影落在那人肩头,像一副山景做就的画轴,将人圈在图册里。   画中美人手里捏着玉骨扇,扇端搭着下颚,眉心轻轻拧着,向门内看去。   作为最受清明学渣欢迎的选修课之一,因果课的教所并不荒凉,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物产”丰饶的。   经历届学渣们的一代代改良布置,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一个适合摸鱼养生的好地方。   颜方毓站在门口,似乎正对面前满室乱糟糟的贵妃软塌、小几矮凳、瓜果零食之类的无从下手。   又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子弟,甚至落了件法器在这里。   纵然此时庭院中并无旁人,房间角落的古琴依旧兀自抚弄琴弦,盈得满室的靡靡之音。   一路上来,容秋已经将腹稿打得滚瓜烂熟,当然不会再出现“脱口而出叫‘老婆’”这种令老婆不快的事情。   他大喊一声“颜哥哥!”,人已像兔子一样一个后蹬腿蹦了过去。   于是颜方毓只来得及转了一下头,前一瞬还在几丈开外向他奔来的少年人,后一瞬已经撞进他怀里。   温香软玉……那都是没有的。   一蹬腿就蹦过来的小兔子实在很带劲,颜方毓的护体灵力就跟死了一样不发用。   他只觉得迎胸被人夯了一锤子,要不是之前已经被夯过一次有了经验,及时将兔抄进了怀里,不然又免不得连人带兔飞出老远。   忍着喉咙里的一口老血,颜方毓下意识扶住来人的肩,刚一低头,便冷不防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   “你……”他忽地怔愣着失语了。   “颜哥哥!”   容秋从对方胸口抬首,漆黑的瞳仁像一块清澈见底的湖泊,只倒映着两个小小的颜方毓。   好似再多其他都装不下了。   颜方毓的心好像也变成了一潭湖水,又被看不见的手拨弄了一下,悄然泛起了圈圈涟漪。   时间仿佛就停驻在此刻。   如果感情能够如实点卯、用更漏精确计数,明确标注出上一刻钟是“讨厌”,下一刻钟是“喜欢”。   那么抛却其他一切因素,仅是回望着如是一双满是赤忱爱意的眼睛……   颜方毓得承认,这转瞬即逝的刹那,已被他真实地分给了“动心”。 第020章   然而不管颜方毓怎样细腻脑补,事实是另一位当事人压根没想那么多。   容秋的下巴颏垫在对方胸口,火辣视线在近在咫尺的俊脸上来回描摹。   算算日子,他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有漂亮老婆吸。   又有好几……天,没有被人族摸摸了。   太严重了,天可怜见,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小兔子一向被父母亲骄纵呵护,此时更是觉得自己为了这个家牺牲甚多。   在心里自我安慰了两句不太顶用后,容秋于是开始耍小脾气。   容秋双臂紧环着颜方毓的腰肢,把头埋在他前襟里,狠狠吸了一口对方衣上熏染的清冽香气。   大抵是场景气氛性别都不对,即使容秋表现的像个急色的臭流氓,被埋胸的那个也依然没有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只是还从未被人这样亲近过,杀人不过摇摇扇子的颜方毓此时僵举起双臂,下意识与怀里人的脊背保持一定距离。   好半晌,玉骨扇才小心落下来,迟疑着地敲了敲容秋的肩膀。   颜方毓清清嗓子:“你……先松一松手。”   容秋哼哼着拒绝。   他才发觉原来用人形抱人这么舒服。   与人族的手掌能笼着整只兔刚好相反,好像他也能将那么大个儿的人都笼起来似的。   大概是千万年前兽类抱团取暖的DNA动了,这种“谁拥着谁”的肢体堆叠方式容秋特别喜欢。   毛茸茸的脑袋在胸口拱来拱去,显然野性未褪、兽态毕现。   颜方毓也从这样的亲近方式里找回了些熟悉感,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他笑着叹了口气:“怎么同小狗似的。”   容秋一下子想到在颜方毓腿边打转的雪色袍摆,又哼哼着不服气:“小兔也可以的。”   “那就请小兔君快些松松手吧。”扇骨轻轻敲在容秋手臂上,颜方毓的语气带着惯常的调笑,“我的腰要被你勒断了。”   毕竟是一脚能把老婆蹬飞十丈远的金刚小白兔。   黑历史在前,容秋不疑有他,吓得一下子从颜方毓身上弹了起来。   “对不起!颜哥哥我不是故意……不对我确实是故意……嗯……呜呜!”   他说不出话了,只好眼眶里包着泪花,伸手去揉据说被自己勒断的那截窄腰。   颜方毓捏着扇骨挡了一下容秋的胳膊,脱口而出:“常言道,男不摸头、女不摸腰——”   话说一半,颜方毓狠狠顿住。   他下意识低了低头,与还乖乖等着听他教诲的容秋对视一眼,沉默了。   气氛有点尴尬。   容秋没等到常言的后半句,却等到颜方毓把他手臂坚定一拨,十分蹩脚地转移话题。   “你怎么来了?”颜方毓问。   小兔子还不知江湖险恶,果然被他一句话就带歪了注意力。   “是甄师兄和我说你来了!”他兴冲冲说着,丝毫不觉得掐头去尾以偏概全有什么不对,紧接着又问,“颜哥哥要做因果课的师父了吗?”   “是因果课先生。”颜方毓纠正他的用词,接着一顿,“嗯?他怎么知道的?是因为我进了先生教学研讨群?但我并未表明身份,他怎么知道是我的?”   容秋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唔,师兄好像……确实没有说是谁。”   只是听到因果课有了新先生,他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了。   颜方毓稍微想想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顿时失笑:“你就不怕来的先生是别人吗?”   容秋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羞赧地低下头:“我、我没想过……”   “不过颜哥哥说会来找我,就一定会来的,师兄说有新的先生,我整个脑袋里就只剩下你了。”他用一种可以写进《小笨蛋标准教科书》的语气说道,“而且就算不是你,我也只是白跑一趟罢了,这又没什么。但如果是颜哥哥的话,我们就能立马见面了!”   小兔子一副“我赚到了”的兴奋样子,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成功迎到的奖励品,心思一览无余。   颜方毓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在对方马上要忍不住开口之前,颜方毓飞快说:“我知道了。”   “你已经见过甄先生,他给你看诊了?可有说什么?”   面对对方毫不走心的转移话题方式,容秋再一次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他像个报备行程的老实人丈夫,三言两语将自己跟甄凡的对话同颜方毓重复了一遍。   总体内容与小药宗长老们说过的大差不差,后者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道:“那走吧,咱们去寻一趟笛领宫。”   颜方毓果断放弃了整理自己新山头的打算,沐浴着背景里锲而不舍的泠泠丝竹之音,拎起容秋离开了院子。   容秋还停留在老婆以后都要待在书院的快乐中,晕晕乎乎被人领着走了一路,临到门口才反应过来两人是去找谁。   天下七宗各擅其道,其中之一便是无尽海,弟子大多放弃炼体,主修神识。   进清明教书的神识课先生名为笛昭,便是之前药老说的,那位据说能探他腹中胎儿的神修。   也是被小药宗当做反面教材的卷王之王,无尽海的领宫。   用一个比较接地气的说法,就是一宗之主,整个无尽海的老大。   所有神修的老大,一定是特别厉害的那种吧?   容秋立刻肃然起敬,开始为自己的肚子担心。   其实要问神修跟也有灵府神识的颜方毓有什么区别,容秋也弄不清楚。   但他的心刚来得及忐忑那么一下子,就忽地又落了下去。   因为那位领宫直言不讳地说:“现在月份还浅,我也瞧不出什么,恐怕得劳烦你等些日子再过来。”   得救了!   容秋又悄悄松了一口。   正与颜方毓交谈的领宫大人停了一停,转过头笑着看向他。   笛昭领宫是位温柔又和蔼的女子,说话慢声细语,如春雨润物。   她的面孔虽然依旧年轻美貌,身上却带着一股沉淀却又同时超然气质。   好似头顶沉重的天穹曾垮塌下来,在她的肩头压过一遭,因而除此之外的一切苦难便都不算什么了。   容秋很喜欢笛领宫说话的腔调,也喜欢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容秋的娘亲是位性格很飒爽利落的女子——不然也做不出一发现自己丈夫的骗局,就果断抛夫弃子一走了之的事情。   但明明是完全相反的两种气质,他却在面前人的身上窥到了他娘亲的影子。   当然,如果容秋住在小药宗时,往毗邻的剑宗地盘走一走,看小药宗师兄师姐们追着那群死心眼剑修们喂奶——啊不,是喂疗伤丹药的样子,大概也能找出点共通之处来。   总结成八个字就是:包容万物,大爱无疆。   熊孩子见多了人就会很慈祥。   容秋有点害羞又有点向往地注视着她,后者视线一转,温和的双眸与容秋对上。   大抵也是对小崽们这样孺慕的视线非常熟悉了,笛领宫眉眼弯弯地微笑了一下,也十分自然地揉了揉容秋的脑袋。   女孩子的手又柔又软,袖香清怡中带着些甜味,在小药宗时他就最喜欢被女孩子摸耳朵了。   但头顶的手掌又带着些与师姐们不同的感觉来,更像他的娘亲了。   容秋很是受用地眯起了眼睛,下意识在笛领宫的掌心里蹭了一下。   “我并没有子嗣。你觉得我像你娘,大概是因为无尽海弟子多是你这个年纪,我照顾惯了。”对面的人忽然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   容秋刚点了下头,忽然想起自己其实并没有说出声来。   ——等等。   她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第021章   容秋顿时大惊。   他本能察觉出不对,逃也似的从笛领宫手掌下跳开,揪着颜方毓的袖子,半个身子躲在他身后警惕地看向她。   颜方毓饶有兴趣地摇着扇子,笑眯眯地说:“堂堂无尽海总领宫,读你一只小兔子的心思还不是手到擒来?”   说罢,他松松抬手,向笛昭拱了半礼:“不过笛领宫的神识功夫,比之上次见面时可是又精进不少啊。”   “颜仙君谬赞了,”笛昭温声解释,“教所里被我布下了不少加持阵法,再加上容小郎君未加修行,神宫不稳,他的心音才会如此不加掩饰。”   “但凡出了教所,或是——”她顿了一下,微笑看向容秋:“譬如你现在对我已经有了防备,你的心音我就无法随意听到了。”   容秋以前从未见过这种能听人心音的功法,从颜方毓的袖摆下探出脑袋,忍不住说:“那也好厉害!”   笛昭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问他:“那你想不想学?”   容秋双眼发亮,一个“想”字还没蹦出来,却被身旁的颜方毓捏住了肩膀,把声音按了回去。   “清明书院竟如此严苛,连看家的本事也要领宫向外教么?”颜方毓含笑问道。   “自然不用,”笛昭摇了摇头,“只是容小郎君仅一个照面就能将心神守住,很是有天赋,能入我无尽海也说不定。”   容秋期待地看向她:“我很有天赋吗?”   笛昭“嗯”了一声,笑道:“大部分学子都像你刚刚那样守不住神宫,他们修行不到家自然互相听不见,可心音四散,在我听来就像逛大街一样呢!”   容秋:“哇,那岂不是很吵?”   “但有时候也会很有意思。”笛昭巧妙地略过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之前有位学子,在我的课上琢磨下一门期末考要怎么作弊,我就随口跟同僚提了一下,让其多加注意,后来他果然将这位学子当场扣下。”笛昭顿了顿,冲容秋眨了下眼睛,“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那门课的先生是怎么发现的。”   容秋:“哈哈哈哈哈!”   笛昭讲完自己也觉得挺有趣,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一通笑完,容秋俨然已经捧着肚子从颜方毓身后挪了出来,像只被食物逗弄出来的野生小流浪,大胆向人族靠过去。   “还有吗还有吗?”他喵喵叫。   笛昭拖长音卖了个关子:“还有啊……”   眼见小兔子就要蹲去人家膝边了,一只手忽地从身后伸了过来,再度扣在了容秋的肩上。   “人心如深渊,过度窥探必自食恶果,”一旁安静了许久的颜方毓冷不丁出声,“领宫不是百年前就已经有所明悟了吗?”   容秋虽听不大懂颜方毓的意思,肩头的手掌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按在原地,再不能挪动分毫。   院中被这陡然锋锐的气势压得静谧一瞬。   回过神来的笛昭刚要张口,却见对面青年人忽地绽出一个笑来,将这一瞬紧绷的气氛又随意拨开。   “诚然,我知晓笛领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自是不惧深渊的。”颜方毓的话语拐了个弯儿,落在容秋身上,“但我家这只小兔子年纪尚幼,正是乱花迷眼的时候,领宫就不要教给他些出门闯祸的本事了。”   他说完还抱着扇骨向笛昭拱了拱手,似是一副无奈讨饶的样子。   话说到此,笛昭自然顺着台阶就下:“仙君说的是,不过我等刻苦修行,自然不是专门修来听人壁角的。”   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要说起来,无尽海现下修行方向还是受过小羽的启发,颜仙君作为师兄,理应更放心才是。”   颜方毓:“……”   “领宫快别说了,你不提他我反倒不觉得有什么。”青年仙君“刷”地抖开折扇,飞快给自己扇了扇凉风,“其他人还能说‘乱花迷眼’,他那是叫‘仙株奇葩’……”   笛昭笑得停不下来:“小羽天授其身,跟旁人有异也是应该的。”   颜方毓头疼地摆摆手,婉拒了笛昭递来的茶。   那株翘了他师尊墙角的仙葩,在天地为鉴跟颜方毓不期而遇的时候,还明里暗里嫌弃颜方毓碍着他们师徒俩二人世界。   天衍宗建在大陆极北处的雪山之上,是与天最接近的地方。   而天地为鉴则是连绵的雪巅中最高的一座,如一根擎天玉柱立于天地之间,山顶似是被人一剑削平,又被天衍宗高祖施了术法,表面如湖如镜,倒映着头顶丝绸般的天幕。   于是天际线霎时模糊,水天一色。   便如同夜色倾泻,星河倒转,人置身其中,仿若银河星汉仿若触手可及。   前头说过,整个天衍宗里,天地为鉴的因果力最盛。   虽然颜方毓在这里也没卜算出容秋的名堂,但其在天衍宗的地位依旧毋超然。   不过对于他不学无术的小师弟来说,这里就只是个看星星的地方。   “单身狗看什么星星。”   “实在闲得无聊就把家里院子的雪扫了。”   其人如是说。   丝毫不关心颜方毓这个常年在外撒野的游子忽然回家是做什么,就非常没有师兄弟情。   倒是他师尊拨冗看了他一眼。   颜方毓的师尊便是那个毋庸置疑的“因果道天下第一”。   那位万道功德金丝系于一身,举手投足之间便能引动天地气机,因此常年自束自持,喜怒不形于色,除了那朵仙葩以外,平时也不轻易看人。   现在想来,那一眼似乎颇有些深意……   可颜方毓举目遥望,他身边诸事中,前路不明的便只有一只小兔妖。   不过仅是一只小兔妖……他何德何能,竟也能得他师尊青睐一眼吗? 第022章   于是回去的路上,颜方毓皆是这副不语沉思的模样,连一向挂在嘴边的笑意都淡了不少。   容秋小心翼翼地扯了下他的袖子,讨好似的冲老婆咕哝:“如果颜哥哥不愿意让我学的话,我就不选神识课了。”   颜方毓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他:“我没有这么说过。”   容秋挺开心:“哦!”   得了老婆的首肯,容秋在他眼皮子底下从善如流地掏出灵璧,把一直犹豫选还是不选的神识课给勾上了。   颜方毓:“……”   颜方毓忍不住抬起扇骨,用端头压了压眉心。   他师尊座下一门三徒,统统都没有当师父的命,颜方毓自己也一向对教书育人不感兴趣。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小兔妖这样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汹涌的教诲之心——或是主宠之怜、长辈之爱,总之随便什么东西,它一股脑就生了出来。   容秋心满意足地收好灵璧,刚一抬头,便跟一脸复杂的颜方毓对上了。   这表情实在是有点难以形容,放在颜方毓一贯带笑的脸上尤其显得违和。   容秋惊得一耸肩膀:“……怎、怎么了?”   颜方毓张口,刚吐出一个“你”字,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抿起唇笑着摇了下头。   容秋敏锐地察觉到,似乎与此同时,颜方毓也将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重新压了回去。   于是风雨消歇,对面的人又变回了初遇时的模样,那位世家公子一般的青年仙君。   他整个人忽地重新松弛下来,折扇撩闲似的抖开来,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颜方毓重新启唇,说话的腔调疏宕又懒散。   “凡有举世无双之威能者,皆对其德行心性有更苛刻的需求。”他说,“若是心性不足、品行不端之人,利刃在手,必将掀起更大的灾祸。”   容秋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哦。”   颜方毓“刷”地合起扇子,在容秋头顶敲了一记。   “我是说,你这小兔子心性还不定,现在就天天琢磨着怎么听人肚里的小话,以后难免就要走歪了!”   “哦……”   小兔子抱着被敲痛的脑袋闷头应了一声,期期艾艾地从上睫毛的缝隙里觑着他。   那人的面孔隐在睫毛梢的影簇里,明明暗暗,看不分明。   容秋只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温温凉凉地响:“到了那时,漳台府那座三叠高台上站着的就是我俩,我一摇扇子——”   “啪!”   一声骨贴肉的脆响,是白玉的扇骨挑在容秋的下巴尖,将他的脸从手臂里强行托了起来,迫使他与上首的人对视。   青年仙君从极近处睥睨着他,眉如远山,目若寒星,盈着辉光的银制护额虚虚拢着额前的碎发,衬出一张俊美的脸。   端得是耀眼得不可方物,令人呼吸骤停。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颜方毓就是这样托着容秋的下巴。   于是容秋也像第一次一样,被盛世美颜冲得头晕目眩,思想霎时走了岔子。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明目张胆地在老婆高挺的鼻梁上滑滑梯。   颜方毓顿时气笑了。   这么一个严肃的场景,被这小兔崽子搅和得反倒像是在调情。   后半句威胁的话就这么卡在颜方毓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决计不能咽下去。   凉滋滋的扇骨沿着容秋的下颌骨滑去他的颊侧。   少年人脸颊微红,较宽的那一面在其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啪。”   一声很微弱的响。   大抵是扇骨之前已贴过容秋的下颚,又或是常年被颜方毓握在手里,早已浸透了那人肌肤的温度,因此贴上来的触感并不像扇骨,反而十分温润,似是掌心贴着脸颊的厮磨,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颜方毓的斥责也很轻:“小色鬼!”   容秋还没太有经验,自然没瞧出此时的氛围有多么像登徒子调戏闺阁少女。   他只觉得被老婆打挺开心的,被老婆骂也挺开心的;或者说,那声轻斥被对方咀嚼在齿间,又从唇瓣中吐出来的时候,似乎有一阵陌生的力量簌簌降落在容秋身上。   那说不清是一种怎样奇异的感觉。   有点麻,又有点痒,嫩芽一般想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   如风吹过麦浪,那种令兔发麻的知觉流淌过他全身,人形皮肤上那层绒绒毛都在一瞬间支棱了起来。   如果容秋还是只长毛的兔子,此时一定已经炸成一只兔球了。   不过那种令人炸毛的感觉只持续一瞬,紧接着他的脸便被扇子推歪去一边。   看不见老婆的花容月貌,容秋的脑袋终于清明了些。   他眨巴着眼睛再度抬头,看见青年仙君重新抱起手臂,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就这么好看?”对方幽幽问道。   这话颜方毓一个月前曾问过。   但容秋本能地察觉到,如果自己再复述一遍当时的回答,事情可能会向与之前不同、且糟糕的方向发展。   他一通头脑风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老婆不走心的转移话题方式。   不能夸脸,那就换个地方夸就行了。   容秋张口就来:“所以颜哥哥就是‘有举世无双之威能’的人,又有德行和心性!”   “我?”颜方毓笑着摇了下头,“这不算什么威能,诸人功德业障自有天道记刻,我只是代天责问罢了。”   容秋也学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天道‘若不杀生,便无需偿命’。那两个人……是颜哥哥替我惩罚的。”   颜方毓愣了一下。   “就那两个兽贩子啊!”容秋提醒他,“是颜哥哥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说他们没了修为,以后再也不能做坏事了!”   说完,容秋偷偷瞄了一眼依旧没有搭话的颜方毓,觉得对方这是鼓励的意思,便忍不住开始吐心里话:“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个‘天道’,真的很容易钻空子的啊……”   人族一贯很喜欢在一些贬义词里填些野兽的名字,例如鸡鸣狗盗、獐头鼠脑、猪狗不如……   其中不乏有些本性原因在里面。   毕竟除了人族外其他各族并不受天道宠爱,各有缺憾。   便如同鸠占鹊巢的杜鹃鸟,又如假孕骗人庇护的兔妖,它们机关算尽、绞尽脑汁、损他利己,通常仅是为了能活下去而已。   因此,容秋在牛角尖的方面就也特别会钻磨。   “天道只记性命的话,那如果是主家命令仆从杀人,这条命是算在主家还是仆从身上呢?”容秋语速飞快地说,“如果仆从听错了命令杀错了人,这条命又是算在谁身上呢?如果仆从假借主家的名字让另一个仆从杀人,那当中有没有主家的错呢?   “……小兔子。”   “还有啊还有啊,如果一只狼……不是,如果一个人虽然长得很凶很饿的样子,但其实并没有杀人的意思,但他一直盯着另一个人看,另一个人自己把自己吓死了,那这条命算在谁身上呢?”   “如果——”容秋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身旁的人不再向山下走,而是蓦然停住了。   容秋也停了下来,蹭在颜方毓衣摆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是……是我话太多了吗?”   颜方毓:“不对劲。”   容秋:“……啊?”   颜方毓面色微肃,手中的扇骨把容秋往自己的方向揽了揽。   “待在我身侧三尺之内。”他说。 第023章   老婆主动要求贴贴。   还有这种好事?!   容秋忙点点头,也不管什么三尺不三尺的,整只兔都挤去了颜方毓手臂,蹭着他的衣袍转头朝周围看。   一看之下,容秋还真发现了不对。   他们从药圃出来的时候虽然已是半下午,但天光还亮,离天黑还有好一段时候。   而此时的太阳却像是半拉都沉下天去,一片沉沉的暮色中,就连四周本来稀疏低矮的树林也不知何时变了样子,华盖如云团般遮天蔽日。   衰弱的晚阳透不过厚叶,山林里阴森而晦暗。   这变化绝对不是“刷”地一下就能完成的。   只是刚刚容秋说得太起兴,连老婆叫他都没反应过来,更别提注意周围的情况。   “……幻境?”颜方毓微拧了下眉,沉吟道,“清明怎么还会有这种东西?”   他开扇欲卜。   然扇面上墨字还没来得及显,却听容秋在他手臂边叫道:“啊找到了找到了!”   “我刚刚还看到了这个,‘书院怪谈十三则’里有写!”   容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灵璧掏了出来,正认认真真给颜方毓读内网上的帖子。   “‘清明山系下曾埋骨万万尸骸,怨气滔天,因此才需要在山上建一座书院,用学子们的阳气压一压山下的阴气。’”   颜方毓闻言沉默了。   “‘然而活人阳气虽足,却依旧有漏网之鱼,被镇压的阴气在书院里作乱,便有了这十三则怪谈。’”   容秋刷刷翻到下面,给颜方毓介绍道:“咱们遇到的这个叫‘弥留的恐惧’,活动范围是所有挨近崖边的密林,人被吞进去以后就会迷失方向,还会看到自己最害怕的东西,不战胜它们就走不出来。”   一般情况下,书院的灵璧都能在清明山的范围内充做罗盘指路。   容秋把地图调出来,左右转了转身,惊讶道:“确实指不出方向了哎!”   他双手搭在颜方毓小臂上使劲摇晃,言语间颇为兴奋:“颜哥哥颜哥哥,咱们第一天上学就碰到怪谈了!”   颜方毓没有纠正只有小兔子一个人是来上学的,而自己是来清明教书的。   他眼皮跳了跳,像是怕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拿扇尖点了一下容秋握着的灵璧,又飞快撤开。   “你这篇东西……是谁写的?”颜方毓矜持地问。   “嗯?”容秋看了看发帖人,“叫做,‘某知名不具的特邀赞助加盟代课先生’——啊!我想起来了!”   容秋忽然叫起来。   “他还在入学指南上添过批注呢,一定是特别厉害的先生吧!”他肃然起敬。   颜方毓:“……”   颜方毓用一种极快的语速说:“好,我知道了。”   他用扇尖将灵璧拨了个跟头,让它骨碌骨碌滚回容秋的前襟里   “我现在告诉你,”颜方毓木着一张脸,“这玩意儿的作者姓‘薛’名‘羽’,字‘我的仙葩师弟’,以后你见到这名字、这人,就能躲多远躲多远。”   容秋捂着胸口的灵璧有点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那就是‘举世无双之威能’。”颜方毓一言难尽地说,“也就我师尊他老人家能架得住。”   “为什——啊!”   容秋的话语被自己的惊呼声打断,他瞪大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密林。   阴风送来一阵腥冷的铁锈气息。   枝干掩映间,歪斜立着一道吊诡的影子。   “颜哥哥,”容秋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那里好像……有个东西?”   以颜方毓的修为,自然早就发现了那道影子,甚至也早已知晓了这所谓“怪谈”的全貌。   “清明山有气不假,但不是怨气,也不需要什么学生的阳气来压。”颜方毓敲了一下容秋的额头。   让对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自己。   容秋捂着脑门乖乖地问:“那是什么?”   “清气,”颜方毓说,“以及浊气。”   清明山系明明地处中原腹地,却常年荒无人烟,也没有仙门驻扎,是因为这里的山势实在是太过奇诡、古怪。   几座连绵的山脊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就连勉强围拢出的谷地也崎岖不平,这深那浅。   某块山脉的交错之地还裂出一道峡谷,峡谷深不见底,仙法也难探,常年从崖底底吹上来“呜呜”的阴风。   天衍宗弟子不愿来清明教书,其中多少也有些许这里地势险恶,不接天地的缘由。   地势奇怪,便使得外气不进,内气不出。   于是山系内清气滚着浊气,浊气拢着清气,两者如阴阳鱼一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聚成一团团稳定的气团。   它们看起来是在清明山山系漂浮游荡,其实也是被拘在山坳里鬼打墙一般乱转,再被路过的学子一头扎进去。   气团中有凝实的清气,严格来说,于修炼事半功倍,而在这至清之中却又混杂着至浊。   如此怪气中,便容易滋生出怪东西。   颜方毓用扇骨轻敲掌心:“所谓‘会看到自己最害怕的东西’……用一种仙家常用的说法,便是会面对自己的‘心魔’。”   “心魔嘛,老朋友了。”   “说麻烦也不那么麻烦,一直没人来清理它,许是在这清明书院中亦有不少学子,会借助游荡幻境来磨炼自己的心性。”他笑了一下,低下头饶有兴致地对容秋说,“如果不想让我瞧见你的小秘密,那咱们直接绕过就是。”   “我哪有什么小秘密!”容秋色厉内荏地叫了起来。   ——有自然是有的,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肯定不能露怯,甚至还得迎难而上。   小药宗长老、无尽海领宫,外加他那么厉害的老婆都没觉查出自己是假孕,容秋自我安慰地想着,这么一团小东西,肯定就更加看不出来。   那林后的影子,说不定就是容秋小时候不愿意睡觉,娘亲用来吓唬他的吊睛白额大老虎罢了。   容秋旋即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朝那道影子走去。   颜方毓含笑转了转扇子,踏着容秋的足迹好整以暇地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几棵大树,一张出乎他们意料的面孔从密林掩映间露了出来。   “……怎么是你!?”容秋脱口而出。 第024章   ——没错,那密林中的心魔影,赫然就是当初劫走容秋,后来又被颜方毓废去修为的两个拐兽贩子之一!   而再仔细瞧一瞧,附近的树林也有些眼熟,正是漳台府外夹道两侧的林子!   这个游荡的心魔幻境,俨然模拟了当时容秋遇险的情景。   这下连颜方毓都愣了一下。   随即他用扇骨一指那人,颇为揶揄地说道:“现在还记挂着,看来当初确实吓得不轻。你住在逍遥谷的时候晚上睡觉没做噩梦吧?”   “没有!我没有!”容秋红着脸大叫了一声,“一定是刚刚和颜哥哥说话的时候被它们听到了!”   小兔子不好冲老婆发脾气,只好叉着腰对那端的心魔人影骂骂咧咧。   气急败坏的声音霎时在树林中回荡起来,而对面的心魔影却像是没长耳朵一般毅然不动。   “行了,从没见过骂能将心魔骂走的,”颜方毓失笑道,“走,去近处瞧瞧。”   容秋“哦”了一声,揪着颜方毓的袖子朝那边蹬蹬蹬踏过去,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强调自己真的不害怕,从来没害怕过!一定是这个心魔有问题!   然而不论两人步速快慢,走了多远,那道心魔影却始终像是一道真正的影子一般,远远立在距离两人两三丈远的地方,无法靠近。   颜方毓眯起眼睛,指腹在扇骨上磨娑了一下,缓缓停下了步子。   “……咦?”   容秋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立在颜方毓袍摆边狐疑问道,“怎么……好像走不过去?”   心魔影也没有因两人意图靠近的动作有任何反应。   只是随着容秋对它加以注视,他发现心魔影幻化出的形象,乃是颜方毓废去拐兽贩子修为后的样子。   丹田处破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它却没有管自己的满身血污、灵力逸散,只是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垂着双臂、塌着肩膀,双眼直勾勾向两人瞪过来。   ……不,准确来说,心魔影似乎并不是在瞪着他们“俩”。   容秋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赫然发现对方木呆滞的目光正正落在颜方毓身上。   心魔影只看着他一个人。   而后者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淡去,寒星般的双眸里吞吐着冷芒。   容秋迟疑唤道:“颜哥哥……?”   颜方毓冲他弯了弯眉眼,瞳仁中却不见笑意:“原来不是你的……”   容秋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什么意思”,却见对面本来如木偶般僵立的心魔影忽然获得了某种生机,诡异地“活”了过来。   “颜方毓——!”   对面那人嘶哑地低吼一声,双目陡然灵动,充满怨毒地盯着颜方毓。   “你凭什么——凭什么废去我的修为!?”   这边的两人俱是一愣。   容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这个“怪谈”弄出这么大动静,只为问这个问题?   颜方毓大抵也是觉得自己高估了幻境的威力,他连回答都懒得,神色恹恹地搓开折扇。   这种程度的心魔幻境根本困不住他。   颜方毓正欲直接破境而出时,却听对面的心魔影又喊了起来。   “连老天都不罚我,你凭什么!?”   颜方毓捏扇的手一顿。   只听心魔影连珠炮一般喝问道:“你自诩信奉天道准则,代天问责,那么天道已经落下对我的惩罚,你又凭什么动用私刑?!”   “你不过是借助冠冕堂皇理由、所谓‘天道’的名头满足一己私欲!你德不配位!你假借天威!”   “你口口声声说不杀天道留命之人,不过是怕自己背上业果,但你废了我的修为,我又与丢了命有什么区别!”   颜方毓一言不发,只是摇着扇子凉凉瞧着对面破口大骂的心魔影。   他想,那小兔子至少有一点说对了,两人身处的这个幻境正是因为他密密匝匝的几段歪话导致的。   但并不是心魔听到了,而是颜方毓自己被容秋的话撬动了道心。   他扇下审判皆为大奸大恶之人,他们被拎上高台,被底下含着恨意的目光剥皮刮骨,又降下天道责罚时,便早已被吓破了胆子,无人有心思问出“你凭什么”。   在每个自省的夜晚,审判降于己身时,颜方毓却会偶尔有此一念。   凭什么代天问责,凭什么以个人的好恶对他人加以审判。   这念头如落叶入水漾起的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   但落叶是始终存在的,它被水波推去岸边,在积攒到一定数量后便沉入水底,等待一个契机被某人发现。   便如此时。   这只莽撞的小兔子“噗通”一声扎进水里,宝贝似的将落叶堆统统捧了出来。   因此到底是他俩“偶遇”了心魔幻境,还是颜方毓的道心裂出了罅隙,将它引了过来?   心魔影是他,心魔是他。   颜方毓一向恣意又骄傲,人不顺天便是错;而他能代天意,于是人不顺他便是错。   从没有旁人胆敢质问他,也没有旁人有资格置喙他。   只有颜方毓的自问。   他做错过吗?   ——不,审判是以天道刻录的功业为准绳,自己从未僭越半步。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一次次动用“私刑”,补罚所谓的“活罪难逃”呢?   会否在某刻,在墨字隐显在扇面的当口,颜方毓也曾有一刻的松动——   “那就是老天做错了!”   见身旁人半天都没有动静,容秋仿佛感觉到无数小虫子在皮毛里爬,他扭来扭去,再也忍不住大喊出声。   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天际线悬挂的残阳终于“咕咚”一声沉入地底,猝不及防的夜色霎时涌入这座由心魔幻化出的密林。   于浓稠的黑暗如怒江、如洪水,汹涌扑进容秋的瞳孔。   因为来得实在太过声势浩大,他耳边险些具现化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在最后一丝光亮被攫取之前,容秋下意识扭过头,看见身旁人也望向自己,眉目间带着压抑不住的讶色。   光暗交替的那刻,容秋有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于黑暗中,只有耳边折扇阖起的一声“刷”,紧接扇骨便在他嘴唇上警告似的敲了一下。   这一下力道很轻,宛若它之前轻抚容秋的侧脸。   时间却更短,温温凉凉的扇骨贴了一下他的唇瓣,一触即离,容秋还没体会出什么其他的感觉,那犹带斯人体温的扇骨就离他去了。   容秋眨了眨眼睛,待瞳孔适应了黑暗,四周的场景渐渐在夜色中显露行迹。   颜方毓正垂目看着他,微弯的双眸在如此夜色的浸染中似乎是完全漆黑的,而周围的黑暗也仿佛有重量似的,将他们包裹在一个严密的、安静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   只有他们两个人。   “——老天怎么会错呢!”   哦,对面还有半个。   “老天怎么会错呢!”   不远处的心魔影自顾自地大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刚刚的美好氛围。   容秋乍然惊醒,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只觉得这心魔比盛夏吱哇的知了还讨厌。   遂吼回:“就是错了!”   扇骨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再次在他唇上敲了一下。   容秋眨着眼睛抬头,与扇骨的主人亲切对视。   “怎么会错呢!”   “错——唔。”   梅开三度。   但这回颜方毓的扇端没再离开,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抵住了容秋的唇缝,将他后面的话严严实实堵在了口腔里。   “怎么——”   心魔影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也忍不了来回重复这一句话的二傻子了,颜方毓飒然扬手,并掌为刃,在面前斜斜一劈!   “沙!”   刹那间,容秋只觉得眼前的夜幕仿佛漂浮了起来。   像绘于宣纸的画作,又像是凝于熹微的晨雾,让它显现的画面变得有些模糊和虚假。   但下一瞬,无论是宣纸还是晨雾,都在颜方毓的信手一挥间消散而开。   光亮从浓黑后面沁出来,驱散了原本的阴森,露出被夕阳染成橘红的稀疏树林。   幻境破碎,抵着容秋的扇端也同夜色一起撤走了。   容秋吧嗒着嘴唇刚想说话,一抬头,却被颜方毓的眼神冷了个哆嗦,又把到嘴边的句子咕噜吞了回去。   在这暖融融的夕阳中,颜方毓缓缓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不带笑意的笑容。   “回去吧。”   容秋以为自己惹了老婆生气,一下子什么都忘了。   他立刻收起刚刚骂心魔影的嚣张态度,化身柔弱小白兔,揪住他的衣角怯怯嗫嚅道:“颜、颜哥哥……”   然而这回颜方毓却没吃他装可怜这套。   扇骨在容秋手背轻敲了一记,他慢条斯理、却又不容置疑地重复了一遍。   “回去吧。” 第025章   月上中天的时候,容秋终于回到了住所小院,把自己丢进床榻里。   他跟颜方毓从幻境里出来的时候天其实还没那么晚,然而作为怪谈之一,这个心魔幻境还有个作为诡秘的谈资。   就如同之前颜方毓说过的,它会在整个清明山系中到处游荡。   于是这个幻境就仿佛一种什么不稳定的交通工具,裹挟着气团当中的乘客,进行一个清明山的随机旅游。   因此等两人破境而出时,就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等容秋(被迫)与老婆分别,垂头丧气地摸出灵璧,一看地图。   ——很好,幻境把他丢到了整个清明山系的另一头。   从那里到他的寝所,堪比从山底攀去书院山门的距离,容秋走了快三个时辰。   此时此刻的寝室里。   容秋像是死了一样脸朝下趴进枕头里,一动不动。   他其实不是很累,只是心里止不住地泛委屈。   当时被老婆那么一凶,容秋仿佛连一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等走回寝所的路上被清明的山风这么一吹,反驳的话才慢悠悠地从他脑袋里冒了出来。   “啊啊啊!”   容秋抱着枕头在床上疯狂打滚,无能狂怒。   本来就是,本来就是嘛!   明明从最开始容秋就看出来了,天道的空子可真是太好钻了!   但老婆还凶他,打他,丢下他!   容秋有一瞬间好想掉泪珠。   这对一只一百多岁的小兔崽来说实在太难以承受了,从前容秋的爹娘如果惹他掉眼泪,之后都要把他抱进怀里揉搓好一阵做安慰的。   但他的老婆呢?   他的老婆除了漂亮之外一无是处,把他惹哭了也不知道要好好摸一摸他。   ——他只是一只小兔子耶!   怎么可以不摸摸他呢?   容秋吸了下鼻子。   他有点想换一个老婆了。   这个念头一起,容秋便听到自己的小腹“咕噜”一声。   他丹田里混杂着两人灵力的气团,就像是之前吃下的仔菇那样忽然被消化了一小块,化作普通灵力流入四肢百骸。   与此同时,容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怀着的“兔崽”变小了。   原来这就是兔妖的假孕……   容秋恍惚地想,只要他想要结束,那么他小腹中的“兔崽”便会不复存在。   那么由“兔崽”联系起来的两人,便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现在真的想与老婆“没有关系”吗?   容秋抱着枕头慢慢坐了起来,开始认真地思考。   好吧,他的老婆不止漂亮,还很会打架。   嗯,还有,身上也香香的……   开了这样一个头,容秋的思绪便不受控制地奔涌起来。   ……不是一无是处。   容秋想。   老婆的声音很好听。   走路的姿势也很好看。   冲容秋笑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好像被馒头大的拳头梆梆击中了……   那么容秋还能上哪去找这么一个长得漂亮、会打架、声音好听、走路姿势好看、笑容能猛锤他心口的老婆呢?   没有了。   没有比他更好的老婆了。   容秋顿时泄气。   他软软滑躺在床榻上,眼圈红红的,小脸上挂起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忧郁。   这大概就是追老婆的险阻吧,他想,要适应这个没有人类摸摸抱抱的兔生。   容秋后怕地摸了摸肚子,确认自己丹田内的灵气团没有再缩小,这才安详地搭上了被子。   幸好他还没有显怀。   不然老婆就该奇怪,雄兔能有孕就罢了,怎么撑大的肚子还能莫名其妙缩回去了呢……   在清明渡过的第一个夜晚,容秋睡得并不安稳。   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一个,再加上入睡太晚,以至于第二天他起迟了。   昨晚上容秋没想起关窗,悬在树梢的日头透过窗洞大喇喇照进屋子,淌了一地金色的流明。   还处于初醒迷糊期的小兔子望着陌生的房内屋顶,还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今地何地。   起迟了。   他恍恍惚惚地想,起迟……迟……   “——迟到了!”   容秋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一个猛兔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   今天是开学典礼!   容秋还挺看重自己的上学生涯的,更别提每年开学典礼上,各学科的先生们还要轮流上台,进行一番劝学。   各、学、科,的先生们。   ——他就是想看漂亮老婆在人前粉墨登场的英姿,有什么错吗?! 第026章   容秋舔了把脸就冲出院门,边跑边掏出怀里震个不停的灵璧。   昨日报名后,他便被拉进了清明书院的兽修大群里。   虽然每年清明的兽修新生并不太多,但如此积累了近百年,群里也有近万道兽修气息。   不过此时震的则是另一个人数更少的小群,里面的气息只有一两千道,是目前还尚未从清明书院毕业的兽修。   大抵是典礼无聊,群里已经滴滴叭叭聊了好一阵子。   容秋循着小群里的指引来到山门广场。   这里已不再是昨日空旷的样子,临近内门的位置搭起一座不至丈高的法台,上面站着十数位修士,当中的那个正用一种加注了术法的洪亮声音隆隆讲着场面话。   容秋扫了一眼,确认老婆还没在台上后,便闷头朝人群走。   作为报名点的桌椅板凳自然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软垫和蒲团,上面或盘膝、或跪坐着身着鹅黄衬里、水绿色外衫院服的清明学子。   一眼看去,仿佛田地里栽着一排排水嫩的小青葱。   容秋这才想起来自己跑得太急忘记换上院服,贸然一身青黛地扎进去,在这群小青葱里实在打眼。   所幸他身上法衣都是皮毛幻化的,容秋吐吐舌头,偷偷捏了个诀,也顾不上衣服制式,胡乱把自己的法衣也化成绿衣黄里的样子。   他抻了抻袍子刚抬起头,便看见昨日的吱吱师姐正坐在人群末尾,冲他小幅度招手。   “来齐了,这就是咱们这届最后一个兽修,还是个半妖呢!”   吱吱招呼容秋坐下,熟练地分来一大把瓜子花生坚果,给周围的兽修介绍他。   远处法台上的演讲声震耳欲聋,台下黑压压坐着数千学子,别人根本听不清缀在队伍尾巴的一群兽修都在说些什么小话。   大家对容秋报以友善的微笑,他看到昨日报名点的几名兽修,但作为老大的岁崇山峻岭并不在这里。   容秋刚要发问,却见一个长相亲切讨喜的年轻兽修凑了过来。   那人拉着自己的蒲团一屁股坐到容秋身边,亲亲热热地同他贴了贴手臂。   “远远我就瞧见了,弟弟的腿有这——么长,”他拖了个夸张的长音,“可是那些人族比不上的。”   他冲容秋挤了挤眼睛:“是兔妖吧?”   容秋点点头,像英语教科书上的标准问候对话一样,礼貌地反问:“哥哥你呢?”   与其他众多长着兽耳兽瞳或毛发各异的兽修不同,面前的年轻兽修黑发黑眸,无尾无耳,和普通人族没有任何区别。   难道他也是半妖?容秋想。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狡黠地挑了挑嘴角,冲容秋张大嘴巴。   一排整齐、细密,又锋利的牙齿旋即从他口腔中露了出来。   “哇!好尖的牙!”容秋惊叹。   年轻兽修嘻嘻一笑,两排尖牙严丝合缝地咬合在唇间,又刻意冲面前人呲了呲,便显出与亲切面孔相去甚远的凶恶来。   这牙齿的形状便绝不是人修能有的了。   “我叫天牝津。”他目光灼灼地捧起容秋的手,“弟弟,口口吗?”   这字眼太过直白露骨,被如影随形的未成年人河蟹系统绊了个跟头。   容秋其实根本没明白天牝津说了什么,只好迷茫。   “啊?”   一旁的吱吱早已忍无可忍,她拍掉天牝津作祟的手,将一把瓜子壳丢到他脑袋上,凶巴巴地说:“死猪仔,找别人玩去,别勾搭我们纯洁的小兔球。”   天牝津扫掉身上的瓜子壳,笑嘻嘻道:“叫‘兔’的哪有纯洁的呀。”   “从前我还在老家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了。”   吱吱“哼”了一声收起雪亮的爪子。   话过耳朵,容秋只听自己能听懂的部分。   他长那么大还没遇到过同族,当即有点心痒痒的:“哥哥你老家在哪里啊,也有兔妖吗?”   天牝津一愣,笑容中旋即带上点不怀好意:“不是弟弟这种毛茸茸的兔子啦,是那种摸起来软绵绵的,滑溜溜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在搬仓鼠的瞪视中闭上嘴巴,表情无辜地冲容秋耸了下肩膀。   他也挺软的,滑溜……大概也算吧。   但是兔妖……竟然还有不长毛的吗?   容秋有点疑惑,但觉得可能是自己见识还不够,只好乖乖“哦”了一声。   “兔球来坐这边,离这种兽面人心的家伙远一点,猪仔最喜欢骗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兽修了。”   吱吱拉过容秋,把他往自己身边的空蒲团上带,嘴里还叽里咕噜叮嘱着:“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特别是一上来就油嘴滑舌跟你套近乎的,都不能搭理,知道吗?”   天牝津被她当面骂了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说道:“师妹说什么呢,我跟他们从来都是你情我愿的,怎么说是骗呢。”   容秋嗯嗯哦哦地糊弄着,被吱吱从她左边的位置换坐到右边。   他刚想弯腰坐在地面摆着的空蒲团上,忽然觉得自己的屁股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托住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凭空响起。   “有人。”   容秋悚然一惊,“嗷”地一声蹦了起来,直接弹了出去。   这声惊叫稍微有点子尖锐,甚至从隆隆的演讲声下隐约透了出来。   正在法台中央激情发言的修士似有一瞬的停顿,他漫不经心地朝骚动地看了一眼,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自己隆重的讲演。   而属于兽修方阵的末尾,天牝津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到了容秋面前,正以一个美人侧卧的姿势,支着脑袋躺在容秋将要落地的地方,妄图将自己蹦过来的小兔子一把揽进怀里。   “哎呀弟弟怎么还投怀送抱呢,真客气!”天牝津欢快地张开手臂。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容秋根本还没从惊笼之兔的状态中退出来,因此天牝津等来的并不是小兔子柔软的腰肢、薄覆肌肉的胸膛,而是一双修长却有力的腿。   ——猫咪摔落尚且知道四爪着地,兔子自然也不例外。   容秋惊惧之间只觉此地不适合下脚,于是下意识又是一蹬。   并拢的双脚重重踏在天牝津大敞门户的胸膛,带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响。   “嗷!!!——”   爱情的铁锤生猛夯来。   天牝津顿时痛到眼前一黑,一道不似人能发出的尖锐叫声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   那似是冰山消融时互相挤压的刺耳嘎吱声,又似是拿钝剑刮擦人的耳膜。   这一脚太突然了,天牝津猝不及防嚎出了点兽显的天赋。   他这一声明明不高不大,却极富有穿透力,像是在在场所有人耳边响起。   众人的脑袋也同时一嗡,下意识捂住耳朵。   但那声音却像是直接穿透了头盖骨,在人脑海中回荡着嗡嗡的余音。   连法台上的主讲先生都停了下来。   广场上已经没有隆隆的演讲声,四下安静,逐渐恢复听觉的众人纷纷扭头朝他们看过去。   天牝津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个,他只是捂住胸口仰在原地,脸上混杂显露出极致的痛苦与快乐,这让他的表情狰狞又扭曲。   下一瞬,整个门前广场都响起天牝津压抑着激动的声音。   “嗷——这力道,带劲!”   他尖叫。   “我行!我可以!弟弟再蹬我一次——!” 第027章   容秋借着蹬人胸口的力道重新弹起,在半空中以一个奇异的姿势扭了个身,平稳落地。   经过几次对老婆的祸害,他道歉的姿势已经非常熟练,一声“对不起”刚刚滚到容秋唇齿边,听见天牝津这么说,他不由得把话又咽了回去。   “……啊?”容秋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一时之间没想起回话。   有人找骂,有人找打。   离家之后的生活虽然丰富多彩,但也同时有许多让兔摸不着头脑的事。   “清明院训‘万物有灵,有教无类’,”法台上,那位气势威严的修士淡淡开口,“我自然也理解某些生灵天性难平,若实在想要表演,便等典礼结束后,我在如意楼包个台子,演到你们尽兴。”   他并没有停下用以放大声音的术法,以至于整个山门广场都回荡着他语带微嘲的声音。   “哈哈哈哈!……”   他话音刚落,如捧场一般,有些盘坐在前排的人族修士们放声大笑了起来。   当中有道声音笑得极其夸张,容秋朝那边看去,与笑得一脸恶意的江游看了个对眼。   后者故意撩开自己的外袍,冲容秋拍了拍他腰间悬挂的钱袋。   容秋莫名有些不太舒服,却也知道错处在己,只好乖乖道歉。   “对不起,打扰你讲话了。”容秋低下头诚恳说道,“院长。”   法台正中的那个修士表情霎时一僵。   “哼,他哪里是院长,督学之一罢了。”   人群之后忽然飞来一道清灵悦耳的声音。   只见一个耀眼红毛大岔步子嚣张地从内院走了过来,边走还边嚷嚷:“只是‘之一’懂吗,‘之一’!”   “啊?不是吗?”容秋望着走来的岁崇山峻岭,连打招呼都忘了,傻眼道,“他从典礼开始到现在都讲了半个多时辰了,竟然不是院长吗?”   就算小兔子再不了解人族规矩,却也知道一个家里头一个讲话的必然是当家做主的。   就跟狮群狼群打下猎物都得让首领先吃一样,这样象征地位的行为是不分人修兽修的。   “噗——”   兽修这边顿时也响起窸窸窣窣的窃笑声。   比起刚刚江游等人的放肆,他们显然笑得更加克制,嘲讽的意味却一点都不见少。   岁崇山峻岭也乐了。   他给容秋递了个“你很上道”的眼神,故意大声回答道:“院长今日有事不在,没法主持开学典礼,用我们宋督学自己的话说,他这就是‘鸠占鹊巢’‘牝鸡司晨’!”   “哦哦哦!鸠占鹊巢的意思我知道!”容秋顿时想起杜鹃鸟教他的成语,“就是说大杜鹃故意挤掉小伯劳,强占它的巢!”   岁崇山峻岭捂着肚子笑得红毛乱飞:“啊对对对!”   在强大的野兽直觉中,容秋默契地与红毛完成了一场“虽然鸡同鸭讲但是殊途同归”的战役。   最开始时宋督学明言兽修太过粗鄙,上不得台面,与酒楼里卖艺杂耍的猴子差不多。   但他立时被红毛揪住小辫子,以带禽兽字眼的成语暗讽回来,以示他现在所为,亦与自己所鄙视的兽修没什么差别。   宋督学表情僵硬,忍不住在心底暗骂道:这两个小儿一唱一和,实在猖狂!   他刚要开口斥责回去,却听台上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陡然打破寂静。   “‘牝鸡司晨’,原意母鸡代公鸡报晓,又喻后宫妇女窃权乱政。”   台上原本也算是站在中间的青年修士上前一步,站在宋督学身边,无形间打破了后者的主人姿态。   他看起来并无怎样迫人的气势,表情也冷静且淡然。   “不过修仙界并无朝堂,宋督学也自然不是什么后宫干政,这词用在这里显然错了。”   说来也奇怪,红毛被这么云淡风轻地一斥,竟连半点顶嘴的迹象也没有,反而收起一身嚣张吊——鸟毛,老老实实地把头一低:“知道了,督学。”   容秋恍然,怪不得岁崇山峻岭之前强调那人只是之一,原来这就是清明的另一个督学!   那人只随意扫了容秋一眼,凉凉的目光便落在岁崇山峻岭头顶的红毛上:“经辩学不好好听讲,《尚书》抄三遍,下个休沐日前给我。”   红毛傻了:“啊?三遍?!”   上首的督学微微一挑眉。   岁崇山峻岭连忙低头喏喏:“知、知道了。”   容秋还没见过红毛老大这么乖顺的时候,看得瞠目结舌。   他向四周望了望,却见其他兽修皆一副鼻观口、口观心的模样,一脸正直,目视前方,权当看不见乖似鹌鹑的昔日老大。   于是容秋把嘴巴合上,顿时淡然起来。   这大概也是清明兽修的某种风俗吧,自己一定是太大惊小怪了,嗯。   面容淡漠的督学不再看岁崇山峻岭,只是顺着话头向所有学子说道:“未免有新生还未来得及看课程安排,我完整说一遍。”   “清明书院必修课四门,为:修行入门、武学、经辩学、大事史。”   他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若经辩学没学好,便会出现像刚刚你们岁师兄那样张冠李戴的情况。”   兽修们轰然笑了起来。   但与之前江游等人的笑声不同,他们的笑显然是善意的,顶多……带着点掩都不掩饰的揶揄。   哄笑声中,岁崇山峻岭脑袋一昂:“哼。”   就还挺得意的。   而相比之下,人修那边就有些笑不出来。   坐在前头蒲团上的一群修士面色铁青,江游更是青里带紫,频频回头对容秋怒目而视。   其他人修有的目光游移,有的神情淡漠,离前头较远的修士表情倒没那么复杂,还有笑得同样挺开心。   个中不乏有几个眼熟的人,昨天刚与他们分享过搬仓鼠的瓜子。   其他的一脸茫然傻笑的自不必说,都与容秋一样是这一届才入学的新生。   容秋双手托腮,手肘抵着膝盖。   他本能地察觉到,虽然在场的皆为人形,但也暗潮汹涌分出了好几个派系。   那一脸威严的宋督学自然跟江游等人修是一边的,而台上这个则偏向红毛他们。   ——就比如说,他虽驳斥了红毛的“牝鸡司晨”,但显然默认了鸠占鹊巢。   人族的关系也很复杂呢。   容秋这么想。 第028章   众人笑罢,此一茬事便算云淡风轻地揭过了。   然而偏向兽修的这位督学却并不后退回原位,而是顺着话题继续介绍各科课程。   另一位宋督学再插不上话,显然在不知不觉间被抢过了演讲的权利。   然而这人的养气功夫显然不错,竟没表现出任何不快的情绪,见自己不用再说话,便放松神情退回先生们之间,俨然一副退位让贤的样子。   岁崇山峻岭见状冷哼一声:“呵,惺惺作态,糟老头子指不定心里多气呢!”   他虽这么说,但宋督学的面貌显然称不上一句“糟老头子”。   其人看起来四十岁出头,面白无须,只是身上气势太过煊赫,这才难免让人觉得岁数比看起来要大。   诚然修士寿数悠长,大能者虽有百岁、千岁之龄,但若无意外,修士会保持突破金丹时的面貌,除了邻近寿终,很少显出老态——小药宗的长老们除外。   而另一位督学看面貌则年岁更轻,应是刚过而立的样子。   两相比较,不难看出后者突破金丹更快,这通常代表其天资更高。   于是天资更高的督学缓缓将开学典礼掰回正轨,队尾的兽修们又开始藏在人后说小话。   吱吱在一人肩上“啪”地一拍,叹道:“哎呀二黑,你怎么又幻形啦!”   之前那道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抱歉,没注意。”   此时容秋才赫然发现,刚刚托了自己屁股的那只空蒲团上,竟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至少表面看起来挺像个人。   他生得虎背熊腰,肌肉虬结,一身水绿嫩黄的清明院服鼓鼓囊囊裹在身上,毫不相配不说还带着点诙谐的味道。   一根强壮的尾巴从他后袍摆下露了出来,尾巴根足有脸盆那么粗,往后越来越细,直至末端卷曲在一起,盘成个扁扁的绳垛样。   细细密密的绿色鳞片覆盖于其上,在日光下闪出一种五彩斑斓的绿来。   容秋看了看壮汉屁股底下的蒲团,看了看他;看了看他的尾巴,又看了看他,露出一个迷惑又吃惊的表情。   两人相顾无言了好一会儿。   最终,壮汉的嘴唇动了动,用更低更小,但依旧浑厚又深沉的声音说:“……真没注意。”   吱吱见状打圆场道:“二黑的幻形也是兽显的一种啦,平时一不小心就会化形,你不是第一个没看见他的。”   “不过他的眼睛没办法幻形,你下次如果看见两只眼睛在半空飘,那就一定是二黑又不小心幻形了!”   说完,搬仓鼠给二黑招了招手,后者心领会神,再次消失在容秋面前。   只见蒲团顿时又空了下来,唯有两颗漆黑的眼珠子高高浮在二黑原本的位置上。   ……原来是这么个二黑啊!   容秋双眼发亮:“好神奇!”   原属于二黑手部的位置忽地扭曲了一下,明明依旧看不见手,却仿佛那里发生了某种图像的错位,形成一条长着蒲团和地面图案的胳膊来。   “动了,就容易被瞧出来。”二黑解释。   “但他很懒得动,”吱吱无情拆台,“一个地方呆久了还经常睡着。”   容秋顿时明白过来:“你刚刚就是睡着了。”   不然他刚刚肯定能注意到这么奇怪的、飘在蒲团上的两颗黑眼珠子。   二黑点点头,线条硬朗的面孔上浮起一层少女般的薄红,倒是很衬他身上的鹅黄嫩绿。   他说:“抱歉。”   容秋连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下次我会注意看的!”   “但我有事……”   幽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容秋这时才想起旁边还躺着个被自己踹过的天牝津,忙转身赧然道:“啊!对不起啊猪仔哥哥!踢坏你了吗?”   “兔球别被他唬到了,你只不过轻轻踢他一脚——”   吱吱才嗤到一半忽然诡异地停了下来,似是回想起昨天被容秋一脚从广场这头蹬飞到那头的江游,话语生硬地拐了个弯。   “——肯定踢不死他。”   天牝津就地一滚,捂着心口倒在了容秋的蒲团边。   “坏了,坏了。是爱情的小鸟撞开了我的心扉。”他怀负一种诗人般的浪漫气息,然后熟稔地接了一句下流的话,“需要弟弟亲亲才能好。”   因为没听懂对方的上半句话,容秋低头看着膝边碰瓷的天牝津,双手托腮,表情看起来无辜又天真。   “啊,这个不行。”他对下半句话做出反应,“不过,可以再蹬猪仔哥哥一次。”   说罢,容秋松开别在一起的脚腕,在天牝津的注视下缓缓伸直了一双长腿。   如果不是天牝津先入为主,对小兔子有了“无知懵懂”的印象,在瞧见容秋一脸无辜地暗讽了督学之后,他差点就要以为容秋此时伸腿也是在嘲讽自己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容秋一小会儿,最终还是遗憾拒绝。   不过天牝津委婉提议,两人可以换个地方再让容秋蹬他。   不过因为太委婉了,虽然避过了未成年人河蟹系统,但容秋也完全没有听明白对方的意思。   天牝津:“啧。”   一旁的吱吱适时发出嗤嗤的冷笑声。   见小兔子明示暗示都不开窍,天牝津反而收起轻浮的姿态,一骨碌爬起来,笑眯眯在他身边坐好了。   他并没有丧失兴趣,反而燃起一种熊熊的斗志来。   ——这种事情吧,两人若是都游刃有余,那么干柴烈火确实易得乐趣。   但有时候打磨原石、按自己的心意雕琢璞玉,反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尝一尝山野小菜也不赖。   天牝津眯着眼睛舔了舔嘴唇。   然而对于对方的这些考量,容秋本人却毫无知觉。   大概因为他自己也是能做出“一见面就问人能不能做自己老婆”壮举的人,虽然听不懂天牝津口中被河蟹的口口是什么意思,但冥冥之中,容秋对他并没什么恶感。   甚至就,嗯,还挺亲切的。   ——这话哪个围观的搬仓鼠听了不得说一句离离原上谱,兔豚一窝亲。   凑近一瞧,啊,原来是颜控惜色批。 第029章   当兽嘛,最重要的就是生得恣意,活得开心,没得人族那些条条框框的。   可惜颜控已心有所属,仰首痴痴望着法台,却依旧没看到自己的老婆。   容秋有心想给颜方毓发个消息问一问,奈何两人昨天分开得太过仓促,他又忘了留对方的通讯气息。   其他传信的术法也不晓得,不学无术的小兔子只能望着灵璧兴叹。   容秋其实知道,清明的开学典礼并不是强制要求学子参加的。   以二十年时间为限,目前还没毕业的清明学子约有两三万,但日常在校学习的学子却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剩下的三分之二大多有底蕴在身,散在大陆各地自我修行,只在期末时回来参加考试,混个学分。   而这在校的三分之一学子,今天自然也没全来。   因此一个两个先生不到场,似乎也没那么奇怪?   已经过了一个晚上,老婆还在生他的气吗?容秋忧愁地想。   明明也是容秋最最期待的“上学”,与“讨老婆”是同等重要的。   可是一想到昨天跟老婆不欢而散,今天又见不到面,他的心情便不可遏制地低落了起来。   于是开学典礼怎么都听不进去了,容秋耷拉着脑袋叫旁边人一声老大,蔫蔫地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不会来了呢。”   “我怎么可能错过开学典礼。”岁崇山峻岭头也不转地说道。   “啊?”   为什么不可能?   毕竟容秋之前跟江游眼对眼的时候,顺便还扫了一眼那边的人修,并没有看到他们的大师兄江潜鳞。   因此,他们兽修的红毛老大应该也不是必须要来——何况他还迟到了那么久。   岁崇山峻岭闻言终于扭过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容秋,张开了口。   “别问。”二黑忽然沉声打断他。   “别给老大任何一个主动的机会。”吱吱严肃补充。   周围众兽修俨然都是一副如临大敌、心有戚戚的模样,倒显得当中唯一一个蠢蠢欲动的红毛十分突兀。   容秋左右看了看,虽然依旧不明白,但还是选择融入集体。   “哦。”   他乖巧点了下头,双手搭在膝头,收回看向红毛的目光,安静听台上讲演。   岁崇山峻岭赤红的眉毛跳了跳,满肚子脏话化作一个字。   “……嘁。”   *   开学典礼后,课表便发到了学子们的灵璧内。   清明课程纷杂,除了必修的四门课,和容秋已知的神识、因果、医药学之外,还有诸如书画、音律、工巧、符篆阵法等选修课。   清明不拘学子都选什么、怎么选,只要二十年内修够学分就能顺利毕业。   虽然清明建院还不足百年,可能还不及某些大能闭一次长关的时间,但因为清明背后有七大宗门撑腰,又引目前风头正烈的仙盟、学府的两大领头人做督学,如此也算是收揽了修仙界中流砥柱的力量,迅速站稳了脚跟。   因此,几乎所有的仙门、世家都开始效仿七宗,对外收徒前,都会先校验一番新弟子的毕业证和成绩单。   没有上过清明?   那对不起,若非其人确然资质上佳、乃是人中龙凤,不然凡有头有脸的仙门世家都不待见收你入门。   而且又因金丹期之前皆算入门,各家内功心法并无太大区别,甚至也有仙门世家会将新收的小弟子送去清明,等夯实了基础,再接回门派继续修行本家的秘传术法。   各门各派偏重不同,对各个选修课的重视程度也不同,因此清明内网便有一份,据说是由已毕业的师兄姐们归纳整理的,入门各大门派时所倚重的选修课成绩单。   比如说由各个世家仙门联合的仙盟,就比较注重修行入门、武学的成绩,辅以符篆阵法、神识、丹药之类。   而学府作为全民修仙后才兴起的新秀,以灵璧为立府之本,提倡无论修士凡人、人族异族,众生灵平等,因此并不看重修为几何,反倒严守经辩、大事史成绩。   而书画、音律这些偏门且看起来无用的课程,仙盟、学府中皆有些特殊的门派院系会做要求。   对于这些五花八门的课程,容秋一门也不了解。   但作为一只对花花世界很有兴趣的小兔子,他自然是选择——全都报。   大抵是清明早已考虑到会有容秋这样丧心病狂——啊不,是勤奋好学的学子,清明所有的课程都没有时间上的冲突。   当然,这也代表着很多课并不经常上。   容秋抱着灵璧,在密密麻麻的清明课程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因果课的名字。   只有一节——每个月。   容秋哀嚎一声倒在床上,开始满床打滚儿。   滚了有半刻钟,容秋忽然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   自己也不是必须要上老婆的课啊,他忽然反应过来。   没有课的时候,自己可以直接去找他嘛,这岂不是比上课更方便?   想罢,他跳下地就想往外跑,但人还没跨过门槛,脚又自己扎在了地上。   容秋原地愣了一会儿,忽然退回屋里,拉过一只灯笼凳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他当然想见老婆,却依旧介怀于对方昨晚莫名其妙凶他。   其实容秋已经不那么气了,如果放在以前,比如说那次颜方毓将他一个人丢在小药宗不管不问,他压根一点都不介意,开开心心地就跟人来了清明。   容秋想,如果是那时的自己,现在一定已经跑去找老婆了。   容秋托着腮,在脑袋里认认真真地将老婆的众多优点又列了一遍,与一个月前两人初遇时的印象做了对比。   他还是那么喜欢老婆——甚至说,觉得自己此时的喜欢比之前要更多了,却比之前更加不愿意包容老婆对他的不公平对待。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叽啾!”   一声熟悉的鸟鸣打断容秋的思索。   他飞快抬起头,正好瞧见一道黑影闪电般地向自己撞来,“咚”地砸在他胸膛上。   “啊,喳喳!”容秋接住落下的鸟,顺了顺他的背羽,“玩的开心吗?”   小伯劳已经是个合格的鸟中猛禽了,能独自决定要不要夜不归宿,容秋从不拘着它。   喳喳叫了一声,在容秋掌中冲人挺了挺肚子。   容秋拇指推了推小伯劳的肚子,发现里面鼓鼓囊囊的,显然是把自己喂得挺好。   “啾!”   喳喳扇着翅膀飞起半尺,露出脚爪上抓着的一只仔菇,把它丢在容秋手心上。   这头仔菇虽然没有昨天登山时从八宝食盒中取出的大,但显然也是新摘的,断口还留着鸟喙啄断的痕迹。   “啊,谢谢喳喳!正好早上没来得及去找吃的。”   容秋把仔菇一口闷了,揉了揉依旧干瘪的肚子。   小伯劳在他膝盖上跳来跳去,显然很满意自己成功投喂了主人。   容秋呆呆看了看它,忽然双臂一揽把鸟捧进手里。   “喳啊!我想到了!”   伯劳鸟被吓了一跳,歪着脑袋用小黑豆眼瞧他:“啾?”   容秋低下头凑近掌心中的小伯劳,有点兴奋地小声说道。   “帮我给老婆送个东西吧!” 第030章   第二日清晨。   容秋和天牝津并排走在山间小路上,向修行入门课的山头行去。   容秋托着盛有早餐的荷叶包,边吃边说道:“对不起啊猪仔哥哥,喳喳虽然啄了你,但也是你突然爬窗户把它吓到了!”   这话听着就挺阴阳怪气的。   天牝津仔细看了看容秋的表情,实在分辨不出这张漂亮的小脸上,那满满的歉意到底是真的还是演的。   他干笑了两声,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两刻钟前,天牝津打着送爱心早餐的名义去爬容秋的窗户,实际上当然是想一睹可爱弟弟的睡颜。   谁知他一只脚还没跨进房间,迎面就是一只凶神恶煞的伯劳鸟,冲过来在他脑袋上狠狠叨了一下。   喳喳毕竟是凡鸟,天牝津道体强横,这一叨倒是没破皮。   但天牝津为了博同情,也没把伤处的淤血化掉,甚至还故意推了推,此时他脑门上青里带红好大一片,看着还挺唬人的。   然而再看一旁的容秋,人家道完歉就一门心思埋头吃菇、丝毫没有心疼人的意思。   天牝津眉毛抽了一下,忽然就觉得自己这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一切白费劲。   天牝津捏着脉搏给自己顺了顺气。   没关系,养成嘛就是这样,慢慢来、慢慢来。   想罢,他提起个笑脸:“弟弟呀——”   话还没说完,却见熟悉的黑影一阵风似的飞过来了。   天牝津的脑门条件反射地一抽,人下意识就往边上退了三大步。   出门觅食的喳喳满载而归。   伯劳鸟作为雀中猛禽,是纯粹的食肉动物,而且食癖很怪。   此时与喳喳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一根尺来长的小树枝,上面串着两只大蟋蟀和一只挺肥的老鼠。   这三个小东西还没死透,特别是老鼠,还不停蹬拨着穿透自己胸口的小树枝,显然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   一般的伯劳鸟捉到食物也会这样穿成一串,但它们都是挂在树上。   喳喳嘛,喳喳不一样,它有饲养员。   容秋熟练地帮喳喳提着树枝串,小伯劳则爪子按紧鼠身,鸟喙叼着老鼠脖子狠狠一扯。   只听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撕啦声,脖颈上一大块皮肉就从鼠身上撕了下来,小伯劳叨着肉吃了。   天牝津:“…………”   天牝津麻了。   你一只鸟吃东西为什么这么血腥啊!   ——还有你一只兔子,兔子不是吃素吗?怎么帮得这么淡定啊!   容秋喂了鸟,这才想起来应答:“嗯?怎么了猪仔哥哥?”   撕扯小鼠的伯劳鸟闻言抬起脑袋,满喙的血痕,一侧的黑眼睛直直向他盯了过来,莫名一股恶狠狠的味道。   天牝津……天牝津沉默了。   早餐合不合胃口这件事他突然就不太想知道了。   “……呵呵,”天牝津从嗓子眼里挤出声笑,“我是想说,弟弟今天早上,怎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喔……”   容秋闷闷应了声,随手晃着小树枝,跟小伯劳玩拉扯游戏。   喳喳果然被激起了斗性,兴奋地跟他角力,把小老鼠撕得七零八落,血珠和碎肉滴滴答答落在容秋手中的荷叶上。   天牝津看得瞳孔疯狂缩放。   容秋蔫蔫说:“没事。”   天牝津:“哦。”   他答得飞快。   就,也不太想知道了呢。   容秋不会和人说颜方毓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告诉天牝津自己的爱情小烦恼。   昨日小伯劳去而复返,两人兔同鸟讲半天,容秋终于知道了——颜方毓不在。   他没有回先生居所,也没有回因果课教所,因此,也自然没出现在开学典礼上。   颜方毓离开清明了。   明明不是第一次分别,甚至不是对方的第一次不告而别,可这一次,容秋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说好要和自己待在一起,这才待了那么一会儿会儿,为什么又走了?   他去哪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容秋想起甄师兄说过,有孕期间情绪有异是正常现象,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   于是容秋就去了。   甄凡听完小兔愁思后沉默了半晌,推给他一杯茶。   容秋豪爽地一口闷了,随即“呸呸”吐出两朵花,捧在手里辨认了一下,有点困惑:“这不是菊花吗?管治这个?”   “不管。”甄凡的回答也很干脆。   “你这是相思成疾,吃药没用。”他说,“颜仙君回来你就好了。”   相思成疾。   容秋阅读理解一下,大概就是自己太想老婆了。   说得太对了,真是神医!   容秋一下就被折服了,怀着崇敬的心情,向甄凡虔诚咨询:“那为什么我明明相思成疾,很想见他,却又不愿意去找他呢?”   甄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缓缓端起杯子,把自己面前的菊花茶闷了。   “那我怎么知道呢。”他干巴巴地说,“我也从未有过孕。”   于是容秋颓丧地回去了。   此时此刻,容秋被天牝津勾起回忆,某种惺惺相惜、臭味相投的微妙氛围中,他忽然就又有了某种倾诉的欲|望。   “我有一个朋友。”容秋保持住最后的理智。   天牝津:“?”   “他有一个漂亮的——”容秋顿了一下,矜持地描述自己和颜方毓之间的关系,“喜欢的人。”   天牝津一下子来劲了。   虽然灵璧论坛还从没流行过“你说的朋友是不是你自己”这样的段子,但天牝津是什么人,一下就在容秋身上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容秋颠三倒四地把自己复杂不解的心情又给天牝津说了一遍。   后者倒是没说什么“相思成疾”,而是反问了容秋一个问题。   “你——”天牝津顿了一下,从善如流地改口,“我是说,弟弟的那个朋友。”   他问:“你朋友喜欢的那个人,对方也喜欢你朋友吗?”   容秋下意识张开嘴,却一下子卡了壳。   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没问过颜方毓这个问题——但是,他还在追老婆嘛,老婆喜不喜欢什么的,现在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然而这个念头才冒了个尖,之前那种他弄不明白的、不是滋味的心情,便又卷土重来了。   容秋扁了扁嘴,逞强道:“他对我朋友很好的。”   天牝津斜睨着他,吊儿郎当地拉长声音道:“哦——”   容秋凶巴巴地瞪向他:“你‘哦’什么!”   天牝津收敛神色,笑眯眯地弯着眼睛,忍不住露出个窃笑:“什么都没有……嘻嘻。”   天牝津想着之前果然都是自己的错觉,小兔子确实是太嫩了。   他压根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明明什么想法都摆在脸上的嘛。   容秋这个情况明显只是暗恋,说不定还是情窦初开的单相思。   小兔子一向天真烂漫的面孔上,露出这样带着孩子气、青涩、甚至有些令人发笑的忧愁神色,与那个一双长腿把自己蹬翻的凌厉劲头截然相反。   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说得就是这样澄净剔透的人了。   天牝津不动声色地瞧着他,想到将有这样一块璞玉任自己雕琢,按自己心意摆弄成满意的形状,就觉得有一只小毛爪子在自己心口一下一下地轻挠,不住发痒。   天牝津可以把自己会的一切都教给他,小兔子认真学习,笨拙探索的样子一定有意思极了。   他其实不在乎容秋那个所谓的“喜欢的人”。   单相思嘛,没确定关系之前就不能算第三者插足。   而天牝津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就很单纯。   他虽然万花丛中过,片叶都沾身,但其实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绝不骗感情、不强迫人,也不搞有夫妇之妇夫——夫妻丼除外。   他只是馋容秋身子。   至于吃到嘴里时,对方心里想的可能是别人——那不是更带劲了吗?!   想着想着就要兴奋起来了呢! 第031章   两人各怀思绪,快到教所的时候,远远迎来一只气冲冲的搬仓鼠。   吱吱大步走近,一把将容秋拉去自己身后,对天牝津骂道:“好啊!我就知道你个死猪仔要骚扰我们兔球了!”   “他是不是和你说,入门修行大家都在一起上?”见容秋点头,吱吱没好气道,“那都是骗你的!你是入门修行初级,我们都是中级,要明天才上课!”   容秋翻了翻自己的课表,看见入门修行后面确实缀着“初级”两个字。   显然这人是专门来找他的,容秋还挺感动。   “哎呀猪仔,你这脑门是怎么回事?”吱吱的目光在小伯劳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不会吧不会吧,那可是凡鸟诶!连江王八那个草包都躲得过去——!”   天牝津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当时是被美色遮蔽了双眼,只笑嘻嘻地说:“师妹有所不知,我这是被爱情的小鸟撞破头了啦。”   吱吱:“……哕。”   最终吱吱还是没拦住要跟容秋一起去上初级入门修行的天牝津。   “……反正入门修行一向是单独授课,猪仔也没法一直骚扰你。”说着,吱吱狠狠瞪了一眼天牝津,怂恿一旁伴飞的小伯劳,“他要是再对兔球动手动脚,你就叨死他!”   喳喳反正也不知道听懂没,很凶恶地吱哇叫了一顿。   “去吧。”吱吱呕出一大把瓜子坚果递给容秋,又垫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元师生性随和,很好相处,就是有点……那个。不过你放心,他没恶意的。”   容秋没明白“那个”是哪个,但还是点点头,在搬仓鼠儿行千里母担忧一般的目光中踏进了教所。   天牝津落后他半步,边走边回头跟搬仓鼠嚷嚷:“师妹真是偏理又偏心,怎么他没恶意,我就是骚扰了?”   “你能跟元师比吗?他只是想给天下兽修一个家罢了他有什么错——!”吱吱吼回。   “我也只是想给天下美人一张床罢了——啊,弟弟等我!”   入门修行的教所非常大,是之前容秋见过的三个选修课教所不能比拟的。   两人刚入山门,便被告知为防泄露根脚,入门修行课均是单独指点,他们可以先在教所稍作休息,等待叫号。   后容秋便被发了块引路石,传送至一片长满丰草的稀疏小树林,里面三三两两隐着些兽修的气息,大家互相也不见面,都各自躲藏休息着。   怪不得师姐刚刚要送他一把瓜子,原来还有得等。   两人一鸟寻了块丰茂的草甸坐下,容秋剥开瓜子,一粒喂自己,一粒给喳喳闲磕鸟喙。   “刚刚那姑娘就是元丛竹的课侍。”天牝津一边殷勤地给容秋剥瓜子,一边随口介绍。   清明书院禁止学子带随从奴仆上学,倒是没有拘束先生,不过整个书院中,也只有元丛竹一个人养了满山头的课侍。   容秋回忆了一下:“‘拟态环境由鸿武宫长老元丛竹倾情提供’,元丛竹?”   “哦,弟弟读过手册了呀,”天牝津点了点头,“就是他。”   鸿武宫乃是七宗之首,俨然也是当今仙门第一。   严格来说,就连清明书院也可以说是鸿武宫牵头建立的。   “……据说他是当今世上修为最高的兽修,收徒也只收兽修。清明书院建起来之前……哦,要更早一些,算是古来有之吧,先前兽修还不像现在受人族待见,如果想有个山头,他的地盘就是唯一的选择。”天牝津说。   这片小树林明显也是拟态环境,与容秋的故乡气候相像。   他觉得呆起来十分舒适,听天牝津这么说,由衷赞叹道:“他真是个好妖!”   天牝津这回倒没反驳,只是意味不明地朝他瞧了一眼。   瓜子嗑了小一半,便有课侍款款而来,要领容秋过去上课。   课侍穿梭拟态环境,将容秋带至一片青翠竹林。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竹子特有的、微带清苦的甘香,竹林密合,簇拥着一栋小竹屋。   课侍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容秋敲敲屋门,推门进去。   竹屋中也一片青青绿绿,并没有常见的桌椅,而都是些看起来便绵软的靠枕蒲团。   屋子当中最大的那团软垫上歪斜着靠仰着一个人影,还没待容秋看清对方的样子,却见那人刷地一下从靠枕里坐直了。   “啊,半妖。”元丛竹语调呆板,眼睛却亮了。   容秋只觉得自己的后脖领被忽地一扯,他的双脚霎时腾空,被一道看不见的力量提溜起来,一把扔进元丛竹手边的空软垫里。   这垫子软得像团云,容秋虽然摔得四脚朝天,但倒是没摔疼。   下一瞬,容秋只觉得一道法诀落在自己身上。   什么东西从他头顶探了出来,又有什么东西顶在了他尾椎骨和软垫之间。   元丛竹语气失望:“哦,兔子。有了。”   他伸手摸了摸容秋的兔耳朵,又把人翻萝卜似的拨了个面,捏了捏他身后的尾巴团。   “皮毛不错。”元丛竹点点头,好像又变得挺满意,“以后,不要缺课。”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容秋简直被他捏懵了。   “啊!”他愤怒地大叫一声,把耳朵揪下来包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瞪着对方,“耳朵不能给你摸!!!”   “为什么不能摸?”元丛竹脸上露出一个微弱的疑惑。   他冲容秋低了下头,发间顶出两个毛茸茸的耳朵:“那你摸回来。”   容秋瞬间收起了牙:“咦可以吗?”   元丛竹很大方地“嗯”了一声,又把脖子压得更低了,几乎探到了容秋的手边。   容秋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他头顶。   元丛竹的发色在兽修中也算奇怪的,竟是中缝劈开一半黑一半白。不过那双兽耳倒是纯黑色,小小的,圆圆的。   这兽显真是奇怪,该是什么根脚?   正疑惑间,元丛竹探到容秋身前的鼻尖忽然耸了下。   他眼睛微亮:“……假孕的兔子?”   他目光又下移了些许,眼睛更亮了。   “假孕的,雄兔?” 第032章 (倒V开始)   “假孕”这两个字一说出来, 容秋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人族汗毛都短,他以前还觉得挺不习惯,这还是第一次这样明显地察觉到自己皮肤上的绒毛, 那感觉有些诡异。   容秋暗暗拂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装傻:“什么假孕?”   “你不知道?不应当。”元丛竹起身坐直, 没有像当年颜方毓那样直接过来探他丹田, 而是熟练搭上了容秋的脉门。   脉如走珠叩上元丛竹指腹, 他抬头看了容秋一眼, 寡淡的面容上没什么其他表情。   没错,把脉是能把出有孕的!   而且哪怕不算上那一逍遥谷的人, 容秋上学以来也一路问了两位先生,未避免回头穿帮,此时他也不能装作不知自己有孕的样子。   有这一琢磨的功夫, 就显得容秋有点心虚。   恰好元丛竹也没什么动静,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就有点尴尬。   半晌,元丛竹放开他的手腕, 平平板板说道:“不然你还是先把耳朵摸回来吧。”   也不是不行吧。   容秋伸出手, 在对方两只圆耳朵上各撸了一下。   毛硬硬的,有点扎手。   这么硬的毛, 感觉是某种体型偏大的动物。   容秋又抬头看他一眼。   元丛竹的道体年岁不小, 是个看起来有点丧气的中年人。   虽然修仙之人都是寿数尽时才显老态,但看着这样一张脸, 就不能不让人联想,大概可能也许……是年纪大了毛才变硬了?   兽类就是这样, 交流简单跳脱,互相摸摸蹭蹭也就算熟了。   容秋把之前唬颜方毓的说辞又给对方背了一遍:“我们兔妖一族生而有异, 能行常妖所不能,我受了老婆的灵力,便有老婆的孩子了。”   元丛竹:“你已经骗到人了?”   容秋:“……”   这先生怎么说话的!也太直白了吧?!   然而元丛竹一向不是个会看气氛的人,自顾自说道:“我虽见过不少兔妖,也有雄兔徒弟,但假孕的雄兔都躲人得紧,我还没抓住过……”   他本来半耷拉着的眼皮都睁大了,眼眶里像镶着两颗夜明珠似的,闪闪发光地盯着容秋瞧。   “小羽果然没骗我,守在这儿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徒弟自己送上门。假孕的雄兔……嘿嘿……今年实在太幸运了!”   “我没有、我不是!”容秋疯狂扒拉他的手,垂死挣扎,“我怀的明明是——我老婆的孩子——”   元丛竹歪了下脑袋:“兔妖确然无论雌雄都可以假孕。但、假孕,是假孕,有孕是有孕。不然雄兔要怎么生兔崽?”   “药爷爷说了,我可以剖丹田!”容秋煞有其事地说。   元丛竹眉毛一拧,竟然在真的开始思考了起来。   可还没等容秋松口气,却见对方又说:“剖出什么,一团真气吗?”   容秋闭眼复读:“是我老婆的孩子。”   元丛竹的五官又皱在了一起。   “……你是怕我和别人说吗?”他艰难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妖兽谋生各有手段,不提旁人,我连旁妖都不会告诉,你别担心。”   容秋心说不告诉旁人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是我们内部有叛徒,面上依旧不松口:“你也不是兔子,别的兔子当然不会告诉你,我们雄兔就是能生!”   “你家大兔子是这么教你的?”他隆隆地说。声音如雨夜闷雷,竟带了点猛兽的凶厉,“雄兔受人族灵力后假孕,继而培养感情、趁虚而入、反客为主,最终借腹生子,延续种族,该是这样。”   “你自己怎么能生?”   孩子教育成这样,元丛竹有点生气,大妖威压不自觉就散了出来。   “唔!”   澎湃威势排山倒海而来,容秋弯折脊背,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虽为半妖,却依旧受大妖影响,蜷缩身体不住发抖。   元丛竹刚想再说什么,却见软垫上的兔子面覆嫩粉,鼻尖酡红。   再一看,人竟默默地开始淌泪了。   元丛竹的气势陡然一溃,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怎、怎么就哭了。”他凑过去给容秋擦了擦眼睛,吭哧吭哧解释,“我不是对你,是说你、你家的大兔子——”   容秋拍开元丛竹的手,把头顶的长耳朵折下来包住脸,扭过去背对着他,把自己蜷得更紧了点。   在元丛竹看不见的地方,容秋偷偷揉着被自己掐过一把的大腿。   这一下眼泪是淌得挺快的,他也是真的疼啊。   就着这股痛意,容秋开口时声音不用装都是颤的,声音无比委屈:“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反正我就是怀着我老婆的小兔子。”   元丛竹这么大个儿的人,长手长脚的,就抱膝蹲在容秋的软垫旁边,脸上挂着一个烦恼的表情。   这表情如果放在一个孩童、甚至是少年身上,都能称得上一句天真懵懂。但放在元丛竹这样一个看起来丧里丧气的中年人身上,就只能当得住“憨傻”两个字了。   “你家的大兔子呢?”元丛竹问。   “不在家,”容秋半真半假地说,“娘亲离家出走,爹爹和我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去追娘了。”   元丛竹畅快地长“哦”了一声。   果然还是家庭教育问题嘛!假孕的小兔子能有什么错呢?!   可接下来无论元丛竹怎么说,容秋都只用耳朵包住脸,一副“我不听我不听你就是嫉妒我们雄兔能生”的态度,搞得元丛竹十分犯难。   某元姓大龄妖兽收集者一生致力于寻找珍惜物种,没见过的品种每个都要收一只回家,其实鲜少与人打交道,也不善此道,因此出门常随身携带三个以上的智囊团。   不过是因为要来清明物色新徒,不好叫未来徒弟觉得自己太博爱,这才只带着侍女来了。   此时身边没出谋划策的人,元丛竹一下就蔫了。   “好吧、总之,你的假孕——”   “是有孕!”容秋打断他。   元丛竹放弃反驳,只瓮声瓮气地说:“……让我、让我再看看。”   容秋双手攥着自己的耳朵,慢吞吞地扭身冲外。   不管怎么说,元丛竹都算是拿捏着容秋的把柄,他表面上装着不情愿,其实一颗兔心脏砰砰砰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对方不仅知道他是假孕,竟连爹爹教他的钓老婆绝招都说得一字不差!   容秋在心里又把那个内部叛徒骂了八百回。   外面的世界果然很危险,他才第一天上学,就被人把秘密撞破了! 第033章   好在演戏、撒娇这些技能都同颜控一样, 是刻在兔妖一族骨头缝里的种族天赋,堪称无师自通,信手拈来。   且这只大妖也吃小兔子讨好卖痴这套, 这才让容秋暂时糊弄了过去。   容秋暗暗打量着上首的大妖, 见后者正如饥似渴地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一副想盯穿皮肉、看进丹田的样子。   若不是眼里没冒凶光, 那就真和野狗盯肉般异常专注。   容秋眼睛滴溜溜转了转, 忽然一扯衣摆, 冲元丛竹露出了肚皮。   “你看吧。”他说。   小兔子化形后的皮肤倒有些像兽型皮毛,都是冷白色, 一团软乎乎的小兔子仰面朝天,陷在同样软乎乎的靠垫里,莫名显出一种柔弱乖巧、任人宰割的味道来。   翻肚皮是妖兽表达好感的通用手段, 通常只翻给信任的对象看。   但对面前的元丛竹,那就明显是策略性示弱了。   心思单纯的宅男果然立刻动容, 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   但他显然相当有分寸,依旧只是看着, 并未上手去摸——不然他就能摸到小兔子要踹人时绷起的八块腹肌了。   “有些人族就眼馋我们, 来上学的路上我就被兽拐子抓到了。”容秋语带暗示,真假参半地说, “还是漂亮老婆把我救出来的, 然后我才有了他的兔子。”   元丛竹果然被误导,皱着眉说:“看家的本事, 不要告诉别人。”   容秋:“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元丛竹“呃”了一声,干巴巴地说:“我是师父, 当然不一样。”   见容秋还是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元丛竹焦急辩解道:“我肯定不会给其他人说的, 你看,我连上课都是一只一只来。”   对了,容秋恍惚想起来。   一刻钟前自己还说元丛竹真是个好人呢……   就跟他爹叮嘱他找老婆要找个好人一样,对于他们妖兽来说,人族的“好人”,那意思高低就跟冤大头差不离。   对元丛竹来说也异曲同工。   就因为他是个“好人”,容秋才急中生智跟他演这么一出戏,若元丛竹也跟那两个兽拐子一样丧尽天良,那他还在这装什么?   不能一脚把人蹬死,就只能自己两腿一蹬,早日躺平任生活磋磨了。   所谓“君子不为其所不为,小人为其所不为”,古往今来,君子总比小人的限制要多许多。   见元丛竹应该真没有要告知他人的意思,容秋也暂时安心下来。   至于对方满不满意自己的说法,他反正是顾不上了。   这样的糊弄也是一时的,在老婆怀上小兔子之前,都得分心来警惕这边有没有露馅了……容秋忧愁地想。   此事说罢,元丛竹终于开始正儿八经地给容秋指教修行方法。   人修入门的心法可谓是万径归一,而兽修的修炼方法泽千奇百怪,每个种族各有不同,有些甚至还能根据地域出现异别。   因此兽修的传承方式便是古老的、家族式的。   出我口,入你耳,手把手教学,除了还多一份血脉之力,倒跟人族一些鲜为人知的秘传技法有些相似。   有些子弟后代没出息,功法传着传着就丢了,其后代便只好泯然凡兽;又有些种族由于种种原因被历史洪流吞没,灭绝于世间。   它们又无法似人族一般著书立传,失去的修炼功法便基本没了再捞起来的可能。   天道不慈,生灵只得勉力求生,各显神通的手段让人族看来自然就显得有些下作了。   元丛竹虽然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收集癖,但冥冥之中也算是保存了兽修功法的一股中坚力量。   兽修版的诺亚方舟了属于是。   不过只他一人,就算收集的再多,也抵不上整个修仙界兽修功法的千变万化。   再加上能主动进入清明修习的兽修,其实本身就有功法在身,又大多处于金丹期,路子已半定型了。   是以元丛竹的入门修行课,与其说是“教授”,不如说是“指点”或“探讨”更加贴切。   当然,也有兽修想不开,化出道体后便重修功法、甚至是想要修习人族功法的也不在少数。   总之妖兽们想一出是一出,一切皆有可能,就活得很恣意。   不过容秋则与上述情况皆不相同。   他本就是半妖,即使已经是人形,也不过练气期而已,理论上来讲是需要元丛竹这样一个先生带一带的。   后者也没碰容秋的丹田,只探了探他的灵力流转路线,后又整合一些旁支,引着容秋重新转了几个周天。   这一转就是几炷香的时间,容秋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身体都轻快了不少,以后按照新路径修炼也是事半功倍。   不愧是要给天下兽修一个家的勇猛大妖!   正想着,就听见元丛竹冷不丁开口:“你经脉中有股他人的灵力。”   容秋含糊地应了一声。   都怪刚才修炼太过入神,丹田里从颜方毓拿渡来的一团灵力不小心跑窜出来丝缕。   容秋顺着刚刚的路线刮了一遍经脉,将颜方毓那点灵力不动声色地团回丹田里。   就那么一小团灵力,容秋宝贝得很。   以后老婆要是不同他“行房事”,他还得一直靠这么一小团揉吧进自己的灵团,装作两人的孕胎呢。   “咦?”元丛竹皱着眉毛喃喃自语,“这灵力……好像有点熟悉。”   容秋瞬间就支楞起来。   他好像那种窝里只有半个窝头的狗,还总怀疑别人觊觎他那仨瓜俩枣的。   “他已经是我老婆了,你们是没可能的!”容秋声嘶力竭。   元丛竹:“……”   元丛竹呆着一张脸,被小兔子这离谱的脑回路堵得一句话没说上来。   纵使是对别人老婆有兴趣,那有兴趣的对象也不是容秋老婆。   元丛竹的爱好相当固定,从不搞人兽这套,兽里最好得是长毛的,还得是圆毛。   但被容秋这样胡搅蛮缠地一打岔,那点微末的熟悉感倏地就被打散了。   一时之间,他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遇见过灵力的主人。   不过元丛竹其实也不太在意。   如果是自己的哪一个不太常见面的徒弟,那十月怀胎后也不过是家里添个崽子,挺好;   如果是哪个外人——外人关他什么事?   半晌,元丛竹终于艰难蹦出一句:“……我没有。”   容秋下巴一抬,挺横地说:“我知道!”   元丛竹……元丛竹遂闭嘴了。 第034章   容秋从入门修行课的教所出来时,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有个知己知彼的同族就是不好……算了,这也不是同族不同族的问题。   大千世界,能人异士众多, 小兔子心有戚戚地想, 之后得再瞒得紧一点, 不能再随随便便让人知道他有孕了。   容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还好, 还好他现在还没有显怀。   他掰着指头算, 小药宗虽然阖宗上下都知道他有孕, 但毕竟会对病人情况保密,同理甄凡也一样;   同住一谷内的虽然还有个剑宗, 但那一整个宗的弟子都呆头呆脑的,心里只装着剑招,不足为惧;   笛昭的话……明明听过那么多学子的心声, 却也没八卦过,应该是个靠得住的姐姐。   容秋数来数去, 觉得其他人都没什么问题,主要还是颜方毓。   想到此, 容秋的心又吊了起来。   他离家这一个半月也算是见识了不少人, 经历丰富多彩,这几日又多负愁思, 更像是忽然一下子开了心窍, 再不像之前傻不愣登的,以为假孕了对方的崽就万事大吉, 坐等小兔子从对方肚子里蹦出来。   当年爹爹传他秘诀,从假孕到真孕虽然只有一句话, 然而“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八个字,放进戏文里都能说个三十折了。   爹爹没教他, 也确实没法教。   容秋隐隐能察觉到,颜方毓对他还是有些隔阂、有所探究的,而他这次离开清明,八成也是去找线索。   老婆这样神通广大,一个月二十九天都在外面,这样充裕的时间,自己真的瞒得过他吗?   ——况且。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容秋心底响了起来。   况且自己也很想见他呀!   明明有了漂亮的老婆,还(假)怀了漂亮老婆的孩子,却有三十分之二十九的时间见不到,唯一见到的时候还要跟其他人共享……   不行!   容秋捏着拳头给自己打气,下次见到老婆的时候,无论如何要把人缠住!   ——再不济,也得把通讯气息要到吧……   容秋怂怂地想。   *   容秋课业全报,课表就塞得很满,吃罢午饭没一会儿就要抓紧时间去上武学课。   天牝津这回没有缠着他跟来,据说是因为武学课的等级把得很严格,中级班学子蹭不了初级班的课。   武学课教所倒是没什么特殊的。   四面山体密林围合出一片挺大的广场,点缀着数栋供人休憩的宅子,角落还有一座挺高的重檐塔。   学子们有的早早来了,正三三两两散在广场上。   同入门修行课一样,容秋的武学课也是同人族分开上的。   ——毕竟是武学课,难免会有弟子间互相切磋的时候,来清明求学的还有不少连感气都没到的凡人,让他们与金丹期的兽修同堂竞技,总是有些不太合适。   但与之又有不同的是,同兽修一起上武学课的还有一些诸如鬼修、精怪。   这些种族的数量比之兽修更是稀少,逆天而行,修炼起来也颇为不易。   大家都不是天生道体,因而整个教所广场仿佛群妖乱舞。   各种长耳朵长尾巴的就不提了,还有脑袋顶开花的,或是整个人都是金灿灿的……鬼修倒是很好认,摄进尸身里,皮肤青青白白一脸死气,还躲在树荫下不出来的就是。   众妖精鬼怪聚在一起,三五头都拼不出一个完整人形,倒显得容秋这样的正常“人”很奇怪了。   想来这届的半妖八成只有他一个。   ……各地的同僚们都过得很艰难啊。容秋唏嘘地想。   虽然像江游之流瞧不出,但同是兽修,大家还是能察觉到容秋身上同族气息的,对他没什么侧目。   倒是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几个人多看了容秋几眼。   咦?   容秋迎着他们的目光大喇喇看了过去,仔细一瞧,那几人竟是完全的人形,除了皮肤看起来过分苍白以外,一点也不像异族的样子。   那群人中最大的看起来二十出头,而小的也就十一二岁,像是认识的同族一起来清明求学,互相之间有个照应。   几人这样大眼瞪小眼的了一会儿,为首的那人冲容秋点点头,又笑了一下。   容秋一向是不拘着自己好奇心的,当即提步走了上去。   他在乾坤袖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早上没吃完的仔菇递给对方,那人有些惊讶,但还是礼貌地接下了。   “谢谢。”对方说。   容秋直楞楞问:“你是人吗?”   还未等他说什么,那群人中最小的那个“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小女孩头顶扎着两只啾啾,长得玲珑可爱,一笑便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显然正是换牙的年纪。   她牙齿漏风地说:“不管我们是不是人,你肯定不是。”   哪有人族一见面就送生蘑菇的。   “我不是呀。”容秋说,“我是半妖。”   “我们也不是,”她脆生生说道,“我们是魔族。”   瞧见容秋微讶的表情,小女孩也惊讶了:“你不知道吗?”   容秋红着脸发出不学无术的声音:“我才化形一个来月……”   就连精怪之类的化形,也是容秋在小药宗见过才知道。   他还是个兔子时学习的东西,放在人族身上顶多算是个胎教,并没有学太多常识之外的东西。   小女孩目瞪口呆,忍不住凑过来踮了踮脚,发现就算加上头发也远远到不了容秋的肩头,扁着嘴嘟囔道:“才化形一个月就能长这么高了……”   “没关系,我一个多月以前还没你的脑袋大。”容秋安慰她。   同行的魔族都笑了起来,正要互相聊上几句,却见那边喧哗起来——原来是武学课的先生到了。   为首的魔族看了一眼容秋,向众人招呼道:“走吧,先去上课。”   散落在武学课四处的兽修们都聚到了广场。   大家齐齐抬起脑袋,眼巴巴看着站在梅花桩上正数人头的武学课先生。   这先生是个人族,居高临下地打眼一扫,乐了。   “呦呵,你们这届人挺多的。”   容秋数了数,一同上课的约有三百人出头。   三百人就算多吗?   然而武学课先生并未再多解释,只乐呵呵地说:“也是巧了,五年一轮,今年你们正好赶得上抢地盘,人多有优势!”   “什么抢地盘?”台下有异修问。   “哎呀,”武学先生露出一个状似为难的表情,“这是你们学生之间弄出的比赛,当先生的我就不掺和了,回头你们自己去内网上看吧。”   容秋和几个魔族站在一起,小女孩吐着舌头冲容秋挤眉弄眼,小声嘀咕:“什么呀,明明是他自己想说,他不提才没人知道呢。”   “我知道,”容秋弯腰跟她咬耳朵,很有自信地说道,“这招叫欲迎还拒!”   “咳咳咳……”   武学先生咳出几个震天响的咳嗽,匪夷所思地瞪了他们一眼。   两个心理年龄大差不差的小朋友同时抬头,无辜地看着他。   武学先生:“……”   他清了清嗓子:“……咳,总而言之你们就努力吧。”   “就剩几个月时间做准备,到时候且看你们为族争光了!” 第035章   说完这句, 这人就再不理底下学子们七嘴八舌地问些什么,自顾自地开始讲他起的武学课来。   那副若无其事地态度,仿佛“抢地盘”这三个字从没从他嘴巴里蹦出来过似的。   异修们好奇得抓耳挠腮, 就要忍不住摸灵璧去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却听上首的先生阴恻恻威胁道:“我这门武学课可是清明最特殊的课种, 谁现在不听讲, 到时候不及格拿不到学分可别来找我哭。”   容秋的手本来已经摸在灵璧上了, 听先生这么一说, 又吓得赶紧支棱起耳朵听他讲话。   武学先生满意了,慢悠悠地继续讲课。   就像兽修的入门修行课要因材施教一样, 武学课也有好几个先生,不同修为能力的学子分去不同的初中高级班。   因此,武学课的第一节就是定级。   “瞧见那边那座塔没?”武学先生一指远处, “一会儿你们以二十人为一组,依次进入塔中, 若有人能在一炷香之内打赢每层的守塔人到达塔顶,就能直接升入中级班。”   原来这座重檐塔是这样的用途。   容秋数了数, 连带塔顶一共十二层, 身子弱一些的,估计光是爬这十二层楼梯就要用去小半炷香了。   “先提醒一下啊, 这塔可是书院财产, 闯塔时双方点到为止,砸坏了可是要赔的!”武学先生威胁他们, “去年有个新生直接砸坏了半座塔,要做二十年的勤工俭学才还得上!你们不想在这儿呆满二十年吧?”   “不是吧先生, 塔坏了也要我们赔啊?”有位铁塔似的学子瓮声瓮气说道,“这都要怪这塔不禁打吧!”   “你们正常闯塔肯定打不坏它。”武学先生敷衍一句, 开始赶人,“好了好了不要浪费时间,从南到北每组二十个,开始!”   真是不巧,容秋他们几个正好站在北面,若是每组都打满一炷香,这三百来人都得打到晚上。   “先生,我们能不能先回去,等晚上再过来啊?”有同站北面的倒霉蛋开口问。   武学先生对他安抚一挥手:“不用回去,很快!”   众人:“???”   是人族的时间与他们异修的格外不同吗?   然而屈于先生淫威,异修不知道,异修也不敢问。   头二十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依次入塔。   不一会儿,只听塔里传来隐隐刀兵之声、学子惊叫之声。   层层重檐下,塔身的小窗虽然洞开着,却并不能从里面瞧见什么动静。   盏茶的时间都不到,就见底层的窗户里飞出几个人。   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拎着他们的领子,将人一个接一个地丢了出来。   他们身上倒也不见什么伤,就是有点鼻青脸肿,表情还是懵的。   武学先生抱着手臂,在一旁幸灾乐祸:“定级,初级塔一层。你们几个今天的武学课已经结束,可以回寝舍休息了。”   末了,他还煞有其事地叮嘱一句:“底子有点薄,以后得加倍努力啊!”   众人一片哗然。   好家伙,好歹是金丹期,这么快就被赶出来了,这定级塔竟然这么难闯吗!   武学先生“哎”了几声:“禁止交头接耳!”   “问问问,有什么可问的?一会儿你们自己就进去了!”他贱嗖嗖地说,“定完级的同学不想走也可以留下,看看自己和其他优秀同学的差距。”   几人:“……”   多缺德啊!   但还是留下了。   就觉得,我们也不一定是最差的吧!   半炷香都没过,二十个人就全被塔丢出来了。   这之中竟无一人到达塔顶,最高的那个也只闯到第六层。   武学先生毫不惊讶,大手一挥:“第二组,进!”   ——果然很快!   都提前被丢出来了能不快吗!   照这个速度,说不定容秋打完还能去食堂吃个晚饭呢。   武学先生不让在广场上透题讨论,已经出塔又不乐意离开的学子便开始刷灵璧。   “哎!有了有了,五年一度阵营战!”   “好奇怪的名字……”   容秋再按不住好奇心,拿出灵璧,也找到了内网上的那篇帖子。   阵营战,是清明建校不久后由学子们自发组织而起。   最初还是书院内的一些人修,由于不满异族修士能占据书院山系中除教学场所外的所有地盘,从而发起的地块归属之争。   虽说大部分都是元丛竹给兽修搞出的拟态坏境,但毕竟大家都是书院的一份子,理应能在公共场所内自由活动。   再加上一些种族歧视之类的历史遗留问题,大家虽说都是同窗,异族——主要是人族同其他种族之间的关系却势同水火。   不过总得来说,即使人族只有一族,却还是凭借着数量优势霸凌其他所有种族。   本来也只是小规模的冲突,但接连出现了几次恶性伤亡事件后,便也引起了书院的重视。   到底孰是孰非,个中内情已不可考。   总而言之,从那之后双方便在私下里做了规定:每五年进行一次比赛,赢家享有未来五年的拟态环境支配权利。   ——说白了就是比赛抢地盘。   直到近几次,这活动不知怎么有了“阵营战”这个正式的名字,且各种细则也已经修订得比较完善了。   “人修是一个阵营,除此之外的所有种族是一个阵营。”   有人念着帖子上写的规则。   “由于双方人数不对等,每个人修只能参与一次阵营战,其他种族没有限制。”   “嘿,每五年才有一次,就算在清明呆满二十年,顶多也只能参加四次吧!”   又有人补充:“开蒙班还能延毕五年呢。”   “那就是五次!”   开蒙班里的不是凡人就是凡兽,到时也不知是打架还是给人送人头呢……   因此说是这么说,但其实谁也没把开蒙班当回事。   容秋对地盘不地盘的倒是没什么执念,但这活动听起来就很有意思,小兔子十分感兴趣。   但阵营战是来年年初,那时他肚子肯定已经大了,也不知道方不方便打架……   容秋思索半天,觉得保险起见,还是趁着阵营战开始之前赶紧把老婆拿下,也好叫自己肚子里的灵团卸了。   小兔子叹了口气。   讨老婆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   果然,还没等太阳落山,便轮到容秋他们组进塔了。   之前的二百来人竟无一能闯到塔顶,走得最远的便是之前那个铁塔似的高壮修士。   他不仅闯到了第九层,而且是唯一一个呆满一炷香,甚至还是被武学先生进塔拎出来的。   那修士大概是个什么宝物化形,出来时周身覆着一层黑铁般的硬甲,整个人气质浑厚中带着凛冽。   他被赶出来时还有些不服气,瓮声瓮气道:“这东西奈何不了吾!看老子跟它斗到地老天荒!”   “行了行了,说一炷香就一炷香,怎么还带耍赖的。”武学先生嫌弃道,“你就算在塔里插一天,插一年!那也不能算你闯到塔顶啊!”   那铁塔修士还哼哼唧唧的不乐意。   武学先生也不管他,冲容秋他们一挥手:“好,最后一组了,进去吧!” 第036章   最后一组没凑满二十人, 除了容秋外,几个魔族也全部在列。   在等待的时间里容秋已经跟他们混得挺熟,自然也早已互通了姓名。   魔族全都以“魔”为姓, 同人族的某些世家那样一代人一个字辈, 这几个人全是“鸿”字辈。   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叫魔鸿绮, 此时众人站在重檐塔门口,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对容秋豪迈说道:“也不知这塔里什么情状, 如果大家能碰到一起,就由我们罩着你!”   容秋欢快点头:“好啊!”   后面的武学先生吹灭手中火折子, 凉丝丝说道:“香,点上了啊。”   在监考官面前大喇喇言说作弊,容秋和魔鸿绮齐齐一缩脖子, 对视一眼,同时吐了吐舌头。   众人当即不再敢再多话, 纷纷提气掠进了塔门结界。   似有一道刁钻的风穿体而过,容秋只觉得眼前骤然一暗, 待眼睛适应光线后发觉自己已经站在重檐塔里, 而与他一同进来的十几人不知何时已然从身边消失。   容秋扁了扁嘴,心想这这塔果然没空子可钻。   不过本来他也没打算将新朋友当做依仗, 因此内心也没太大波动, 只抬头机警地打量着四周。   塔内空间约十丈长宽,八面墙围出八角形, 每面墙上开着几扇小窗户,塔中的光亮便只有从窗外照进的日光, 因此显得些许昏暗。   房间四处空空荡荡,只有一道木梯架在房间尽头, 贴着对面墙壁盘旋而上,除此之外别再说什么其他东西,甚至连一个活物都没有,静静悄悄,状似十分安全。   危机总是掩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这是大自然教给生灵的生存法则。   容秋当了一百多年的小兔子,躲猎人陷阱的技艺早已炉火纯青,此时自然不敢大意,两条腿肌肉紧紧绷起,似乎随时都能远远弹跳出去。   三四个呼吸后,见房间内依旧没什么动静,容秋果断提起脚跟,陡然向前跃起。   “咔啦啦……”   就在容秋有所动作的那一瞬间,周围墙壁内一阵机括扭错之声连连响起。   房梁隐蔽之处豁然洞开无数凹槽,无数红翎箭矢从里面急射而出!   “刷刷刷!——”   一排排箭矢密密扎扎,从八面墙壁上的暗槽里同时急射,如骤落的雨点教人无处躲藏!   容秋本就绷着精神,见果然有攻击如约而来,便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足尖轻点,从地面弹射而起,柔软腰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向后弯折,宛若躺在半空中一般,从两排箭雨当中的缝隙间钻了过去。   随即翻身落地,竟毫发无损。   无数长箭击在对面的墙壁上,又噼里啪啦落地,发出密集脆响。   眼角余光中,容秋发现这些箭矢均没有箭头,可箭身比寻常箭矢要粗不少,几近两指宽,怪不得破空之声轰轰隆隆,听起来宛若霹雳雷霆。   被这样的粗箭射中,虽然没什么流血破皮的风险,但也如铁拳加身,凭容秋的小身板更是难以抵挡。   还没等容秋细想,一呼一吸间,只听墙壁内再次“咔嚓”一声,第二轮箭矢已然蓄势待发!   这次箭雨间的缝隙更窄,幸亏容秋人形化得纤瘦,这才险险避了过去。   两轮箭雨只有短短一息的间隔,容秋只得在这一息之间向楼梯的方向腾跃靠近。   “刷刷刷!”   轰隆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容秋如灵巧海燕穿梭于箭雨之中。   箭雨射了五轮,容秋终于抓住栏杆扶手,一个鹞子翻身旋上木质楼梯,蹲在两层相接的踏步上。   霎时间,只听墙中机括又是一阵“卡啦啦”的响,接着凹槽消失,一楼重回平静。   二层布局与一层一模一样,若不是墙上挂着的楼层标识,容秋还以为自己根本还是刚刚进塔。   而不踏上二楼地板,一切便风平浪静,这段长长的悬梯似是专门留给学子用以休养生息的避风港湾。   此时容秋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闯塔要以一炷香为限。   如果没有时限,恐怕大家就能吃喝拉撒都在楼梯上,养足精神再登下一层,所谓的“闯”意义便不大了。   容秋扒扶在扶手上,一边理顺呼吸一边回顾刚刚的考验。   其实第一层塔并不难,对于金丹期的兽修来说更应该是如此。   虽然箭矢快、多、密、巨,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应对方法,只要一方面有所长便足够了。   如容秋这样便是灵活躲开箭矢,以速度取胜;若以力量见长,便可以击开木箭,且开路且行;或是以防御见长,便能凭借强横肉身直接顶着箭雨,一路莽过去。   当然,如果都不擅长,或是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便可能像最开始的兽修那样,稀里糊涂就被丢了出来。   容秋没有力量又不善防御,因此后面的楼层便只能这样将自己擅长发挥到极致。   想通这点,他也不多休息,轻轻一蹬踏步,人便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   *   最后一点零星火苗终于燃尽,塔前的空地上,众位初级班新生屏气凝神盯着塔门。   倏地,灵力微动,塔门上传送阵法一闪,从里面飞出一道闪电般的人影!   “啊!”   半空中的人影似乎才发现四周场景变化,发出一声惊呼。   这道人影自然是容秋。   他忽然从塔内变到塔外,前方近在咫尺、却又远如天涯的楼梯也忽然变成他的兽修同窗,自己闪躲腾挪到一半时被塔丢了出来,显然马上就要一脚蹬在哪个倒霉蛋的脸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容秋的脊骨从上到下发出一串“噼里啪啦”的脆响,人以一个牛顿按不住棺材板的姿势旋扭身体,似要在半空中强行转移落脚点。   正扭到一半,容秋忽然觉得后脖领子一紧,被一只手强横拎住。   冲锋就这样戛然而停,惯性使得他悬在半空晃了两晃。   容秋扭过头,看见武学先生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人形身上的衣物是由兽型皮毛所化,拎人衣领同揪兔颈皮区别不大。   虽然容秋已化道体,外表看起来也无缺漏,但毕竟还没将兽身的弱点完全炼化,这样被人拎住,一时间他只觉得手脚酸软,身上八成力道都泄了!   然而小兔子一朝认下美貌老婆,男德刻进dna,自然不肯再被别人拎脖子,当即一卷腰腹,想要翻身攀上身后的手臂。   但他还没来得及蜷身,只觉得拎着他的手掌巧妙地一抖,容秋便如耳朵被揪住的兔子一样,仅无用地扑朔了两下腿脚,又耷拉下来。   一道细细的传音灌入容秋耳朵里:“我拎过的兽修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小崽子还嫩了点。”   啊啊啊兔可忍老婆不可忍——!   容秋无能狂怒。   “好,现在最后一个也出来了,”武学先生举起手中的兔子,展示一般又在手里晃了晃,贼笑道,“看来今年没有人能一上来就打穿初级塔,大家都不是天之骄子,以后得脚踏实地,知道吗?”   说着,他将容秋放回地上:“定级,初级塔九层。”   九层!   这可是今天第二个九层!   除了更为特殊的魔族,在一众已化人形的金丹异修中,他可是修为最低的那个!   大家看得清楚明白——分明只是练气!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容秋身上。   只是他刚才被人拎着衣领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过柔弱、乖巧,又可欺,作为在场唯二呆满一炷香的修士,同样也是被先生拎在手上,可他的模样跟前一人的体型实在差别太大,让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又添上些许复杂。   ……算了,大家都不是人,道体长什么样有什么可奇怪的?   说不定人家原型本体是什么凶猛巨兽、如意宝兵呢!   众人在内心安慰自己。   然而当事凶猛巨兽对众人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正理着自己的衣领,对武学先生怒目而视。   而后者却悠然一笑,轻飘飘说:“干得不错。”   容秋:“0w0”   小兔子怒气冲冲的双眼瞬间变回滚圆。   ——咦他夸我哎。   武学先生见状哈哈大笑:“你也太不记仇了!”   容秋:“。”   “今晚回去你们自己总结教训,也可以互相讨论,学习优秀同学的经验。某些落后的同学自己长点心,下节课可就没那么轻松了。”他赶人一样冲大家挥了挥手,“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下课吧。”   说完,也不等底下学子是否有疑问,他自顾自转身,一步十丈,缩地成寸离开了教所。   几个眨眼的功夫,连影子都没了。   “他跑这么快做什么?”人群中,有异修纳闷开口,“虽然这人族可恶,但是难道咱们三百人还会把他堵在原地,围殴暴打他吗?”   另一人语气中颇有些跃跃欲试:“有这先例吗?”   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好像没,至少内网上没见说过。”   “啧,我族千千同胞,竟无一届勇士行过此事?”   “就是,才相处了三个时辰我就想揍他了。”   …………   ……   虽说说者无心,听者也无心,但众异修的对话内容显然十分劲爆。   三言两语之间便勾勒出一个前呼后应、天衣无缝的欺师计划,俨然一副下一刻就能直接实施的样子。   妖兽精怪之流思想毕竟与人族迥异,自然没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概念。   更何况,在某些实力至上的族群里,亲爹亲祖宗也不是不能推翻的存在,因此此时大家仅是在口头欺师灭祖,就更是毫无压力。   嗯,这大概就是兽修的某种传统美德吧。   “阿嚏!”   遥远之外的某座雪山上,某位兽修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第037章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 容秋刚和魔鸿绮对上视线,忽地眼前一黑,面前站了个人。   “哈哈哈!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到只比我差一线的修者!”对方声如洪钟, 朗笑开口。   容秋抬头一看, 见是与自己一样闯到定级塔九层, 那个铁塔一样的修士。   此时他皮肤上黑铁一般的硬甲已然褪去, 除了气息有异, 只像个高壮异常的人族汉子, 容秋站在他面前,不抬头的话就只能看到他肚脐眼的位置。   “以后我便是你大哥, 这清明书院里有谁欺负你了,都来找大哥!”   说完,不等容秋说什么, 铁塔修士亲切拍了拍容秋肩膀。   蒲扇大的手掌落在小兔子单薄的脊背,容秋只觉得一股巨力从身后袭来, “啪”地一下把自己拍翻在地上。   “哎呀,弟, 你没事吧!”始作俑者大惊失色, 拎小鸡一样把容秋从地上拎了起来,“你是什么化形, 怎的道体如此不禁力?”   容秋被一巴掌拍得晕头转向:“我……”   对方打断他, 肃然起敬道:“肉身脆弱至此,竟也能只比我差一线, 看来就如那人族所说我还得继续修炼!”   “弟,大好时光不能荒废, 为兄已有所得,先走一步, 他日且看老子打穿这破塔!”   说完,那铁塔似的修士雄赳赳气昂昂走了,只给众人留下一个状似小山的背影。   这人来得突然、去得莫名,众人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   半晌,几个魔族终于得空靠近,为首的魔鸿端关切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容秋摇了摇头。   “那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成的精,一身蛮力!”魔鸿绮凑过来,垫脚顺了顺容秋的背,义愤填膺道,“连名字都不通报就要当你大哥,自说自话的,真是个愣子!”   “小绮。”魔鸿端无奈唤了一声。   魔鸿绮冲容秋吐了吐舌头,没再继续说话。   “一身王霸之气浩荡雄浑,有睥睨之势,大概是什么宝兵有灵。”魔鸿端虽制止了魔鸿绮乱语,但还是出言回答了她,“宝兵化形以千百年记,他说话时粗时雅,多半跟过几任主人,这才沾染了不同习气。”   容秋没见过宝兵化形,顿时感觉十分新鲜有趣。   说完,魔鸿端冲容秋一笑:“对了,还没恭喜你闯到九层。”   “就是!原来你这么厉害啊!连端哥也只到八层呢!”魔鸿绮又叽叽喳喳插话。   容秋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耳朵:“谢谢。”   “别瞧别人,”魔鸿端忽板起脸训斥魔鸿绮,“这塔前几层并不难,以你的境界当保三争四,怎么才第二关就被丢出来了?”   小姑娘一下子蔫了,讪讪嗫嚅道:“就,就一下子不小心被打中了……而且,不是还有那么多比我厉害的金丹大能连二层都没闯过嘛……”   魔鸿端:“你和容秋修为境界差不许多,却少比他爬了那么多层,榜样都在这儿,你还不快请教请教?”   魔鸿绮扁了扁嘴,拉长声音冲容秋说道:“小秋哥——教教我——”   “啊?”容秋愣愣道,“就,躲过去。”   “躲过去?”魔鸿绮张大嘴,“这么快,怎么躲嘛!”   容秋回想了一下:“二层不是很快,而且空隙也比较大。”   魔鸿端适当引过话头,给没闯到高层的其他胞族介绍塔内情况。   初级塔以三层为以分界线,一二三层为机关弩箭,虽然弩箭发射会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但发箭动静大,来处可寻,箭矢轨迹又有规律,因此对于修士来说其实并不难对付。   四五六层为万剑阵法,阵法刻画在墙壁上,虽然发箭位置可寻,但悄无声息,又因不需上箭,因此攻击并无间隔。一半兽修被从此处刷落。   魔鸿端缓声说:“七八九层是无影剑,剑光自半空无根而生,根本不知道攻击从哪儿来,又从何角度斩去。”   容秋插嘴:“嗯嗯,第九层的攻击还会转圈儿,我明明躲过了,它却又从另一个方向回来。我在九层呆了好久,光顾着躲剑了,根本无法靠近上去的楼梯。”   与赖着不走的铁塔修士不同,定级塔还是能奈何容秋的。   因此到了时间便直接把他从门口丢了出来,而不是让先生进塔里捞人。   众人从容秋的讲述中琢磨出点意思:“……躲过了?你的意思是,你全都躲过了,一次都没有被打到?”   魔鸿端也有些惊讶,无影剑绵密如春雨,又难以察觉,就连他也是靠硬抗内伤才上的八层。   “被打到了一次,”容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太痛了,再挨一下我就要痛死了,所以后来才努力把其他的都躲过去了。”   魔族众人:“……”   魔族众人都有点无语。   此时“凡尔赛”这个梗还没被发明出来,所以大家很难简洁概括此时的心情。   他们也痛啊!他们也不想挨!   但是这种事情是想努力就能努力得来的吗?!   那他们还想现在就渡劫飞升呢!   *   魔族几人另有计划,岔路口时便与容秋分别。   他去食堂吃罢晚饭,溜溜达达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破天荒的,正厅的门竟是开着的。   寝舍两人一房,之前容秋的旁屋一直没人入住,开门关门自然是他一个人管。   此时自己才刚回来,门却已经是开着的了。   难道要有新舍友住进来了?容秋有些兴奋地想。   此时,夕阳恰好沉入远山,天光仿佛忽地一下晦暗下来。   院中廊下挂的灯笼有术法牵引,一个接着一个地亮了起来。   远远的,容秋看见正厅里确实站着一个人。   烛火影绰、半明半暗,那人影也瞧不真切。   灯笼里的烛火从院门口一路燃了过来,正巧亮起到容秋身边。   霎时,周身院落一片朦朦暖光。   容秋突然玩心大起,提起步子飞也似地朝前奔去。   他步履轻快,只比依次燃起的烛火晚半步踏进面前的晦暗里,假装这一路的灯盏是专门为他燃灯照明。   浅碧色的衣袍携着一线烛火,恍然间真似某种驱暗的精灵。   容秋自娱自乐,玩得挺开心。   最后几丈路时他双脚一并蹦过门槛,脚尖在地面灵巧一点,轻盈落地的同时勾起尾音同房中人打招呼。   “嗨,新来的朋友,你好哇!”   与此同时,烛火分毫不差地燃进屋里,点起殿中的盏盏琉璃灯,将整间正厅映得亮亮堂堂。   听见动静,本来背对他的人转过身。   灯火莹莹间,映照出出一张温文俊美的脸。   “你好。”   那人略微诧异一瞬,未语先笑,语句中便也浸上了温吞笑意。   他上下打量了容秋一眼,煞有其事地赞道:“嗯,清明这身浅色衣衫亮眼,倒是很适合你。”   “——啊!老婆!!!”   容秋尖叫起来。   面前的人一身宝蓝色掐金丝广袖长衫,银制护额拥簇着一颗缀在眉心的蓝色宝石,周身护体灵气有如霞光仙云,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入人间烛火。   一双如画眉眼笑盈盈向容秋望来,不是颜方毓还是谁?   这一瞬间,他仿佛听见自己心口有小花“噗噗噗”盛开的声音。   老婆回来了!!!   老婆终于——   等等,老婆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此时老婆来敲门,一阵心虚却突兀地从容秋心里冒了出来。   怎么上午刚被人戳破假孕,老婆下午就回来了?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是元丛竹给他说了什么?   自己不会露馅了吧?! 第038章   一旦先入为主地有了这样的想法, 就连对方刚刚的那句夸赞都立马变得阴阳怪气了起来。   容秋后脊梁毫毛根根竖起,第一反应是想转身就跑。   但这样未免心虚,还是勉强忍住了。   他刚刚玩得开心, 竟没顾得上抬头仔细瞧瞧厅中的人, 不然他是能在半途就认出老婆的背影, 然后提前跑路的!   然而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容秋后悔不迭。   仿佛应证容秋的猜测一样, 颜方毓瞧着他眯了眯眼睛, 微微翘起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怎么啦?怎么看到我反而一副心虚的样子。”颜方毓微顿一下, 轻声问,“闯祸了?”   “没、才没有……”容秋低头嘟囔。   颜方毓慢悠悠踱步而来,在容秋颊边“刷”地一声展开折扇, 给他涨红的脸扇了扇风,随口道:“真的吗?”   熟悉的灵力隐隐汩动, 随扇风一同吹到容秋的脸上。   余光中,他瞧见洒金扇面上有氤氲墨字时隐时现。   显然, 对方又在卜卦了。   小兔子本就全凭野性行事, 不善细思琢磨,此时更是大脑一片空白, 完全没想到如果颜方毓是因为知道假孕而回来, 那么此时便不必要再行卜算了。   老婆寻到蛛丝马迹,怒而回来揭穿自己假孕骗婚的阴谋——这其实只是他做贼心虚的臆想。   然一遇到眼前更加紧迫的危机, 他便把上一刻的担忧全给忘干净了。   如果让颜方毓完成卜算,自己和元丛竹的对话一定瞒不住了。   一定不能让他算出来!   情急之中, 容秋一下子揪住颜方毓的袖口,眼巴巴望着他:“老——那个, 颜哥哥。”   他打了个磕绊:“你、你怎么回来了呀?”   小兔子故意撒娇卖痴,一个“呀”字咬得又棉又软,任谁听了都不会忍心不把注意力放在其身上。   颜方毓被这么一打断,扇面上的墨字果然隐了下去。   他好笑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啊?”   容秋愣住。   颜方毓空闲的手掌一翻,一只毛茸小团子出现在他手心里。   团子绒毛雪白,内芯敦实,触手却毛茸柔软,被戳扎成一只长耳朵小兔的模样,两粒小小的黑芝麻粘在脑袋两侧充当眼睛,制得着实精巧可爱,栩栩如生。   “哦……”颜方毓拉长声音,斜眼觑他,“原来这个不是你送的吗?那看来我找错人了。”   说罢,他手掌再一翻,隐去小兔团便甩袖要走。   “等等!”容秋大喊着拽住颜方毓的袖摆,“是我的!是我的就是我的!”   这就是他前天让喳喳送去因果课教所的东西。   老婆不过来找他,他又别扭主动去寻,就只好送另一个“自己”过去。   旨在暗示“您的迷你兔已经送达,当事兔也需要去探望一下”的意思。   颜方毓半转回身体,那只兔团又赫然出现在掌心。   “嗯?是吗?”他的语气似是不信。   “当然是啊!这是我以前用褪掉的绒毛扎成的团子,就是扎的我自己!”容秋急切地说,“它的眼睛是黑色的,耳朵的形状也和我的一模一样!”   现在有孕不方便化原型,容秋只好“刷”地凝出自己的耳朵,让它们同小兔子团一样趴伏下来,贴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你看你看!”他背对颜方毓,抬手不住指着自己脑后的兔子耳朵,“它的耳朵是不是和我一模一样!”   “哦?是这样吗?”颜方毓左右端详着手里的雪白兔团,为难地说,“我怎么觉得不是特别像?”   容秋简直要急得跳起来:“怎么会不像呢?我明明——”   仿佛是意识到什么,容秋的话语陡然一顿。   余光中,他看见颜方毓脸上愉悦的表情,那双星子一般的眼眸中盛满促狭的笑意。   小兔子也不傻,几乎是瞬间便明白过来。   颜方毓是在骗他。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容秋的脸颊一下子红了起来。   好坏一个人!   明明甩甩扇子就能卜出毛团的主人是谁,却偏偏要装作不知道的模样逗弄他!   ——最关键的是自己竟然还相信了!   “我不要送给你了!”   容秋色厉内荏地大喊一声,跳起来将颜方毓掌心的兔团子抢回怀里。   颜方毓悠然道:“什么送我?不是本来就是我的吗?”   容秋一愣,忽然发现握着的兔团子不见了,再回头一望,果然发现颜方毓洁白如玉的手掌上,不知何时又托回了他的小兔团。   “还给我!”容秋扑过去要再抢。   颜方毓手掌倏地合拢,挡住了容秋的这一扑。   小兔子气呼呼地掰开他的手指,却发现掌心空空如也,兔团子不见了。   “在这儿。”   颜方毓抬起另一只手,张开五指,给容秋看掌心的兔团。   后者急急探身去够,颜方毓却轻巧把手高举过头顶,避过容秋伸来的胳膊,旋身转了半圈又躲了过去。   容秋就像只眼前被吊着胡萝卜的驴子一样,绕着颜方毓这块磨盘傻兮兮地转了一圈,却连只兔毛都没摸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被耍了。   容秋仰起头看着颜方毓,那人额间蓝宝石熠熠,笑吟吟的脸依旧俊美好看。   可他却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在老婆面前丢尽了。   “啊!”容秋涨红着双颊,大叫一声,“我不要了!”   说完,他丢下厅中的颜方毓,“嗖”地一下钻回房间里。   埋进被窝,把自己裹成一个球,不动了。   没一会儿,容秋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身边。   紧接着,自己面前的床褥陷了下去。   “怎么啦?”   颜方毓挠挠他的被子,指甲落在锦缎被面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容秋不理他,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他继续缩着。   “生气了?”   颜方毓好脾气地绕去他正面,翻手变出毛茸兔团,试探问:“那还给你?”   感受到与自己气血相连的兔团凑近,容秋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抱着膝盖,额头抵着床板。   “你肯定觉得我特别傻。”他闷闷地说。   “你不傻。”颜方毓声音含笑,“怎么会有人觉得一只小兔子傻呢?明明憨态可掬。”   容秋用零星的文学素养阅读理解了一下,当即更委屈了。   “……还憨得让你捧腹大笑,那还不如傻呢!”   颜方毓这回真的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想?应当是可爱得想捧在手上才对!”   “……真的吗?”   容秋说完,却像是害怕对方反悔一样,连回答都不听,飞快把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说:“那你捧捧我。”   小兔子依旧用被子蒙着头,只从锦被中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脸,一副小心试探的表情。   大概是在里面闷了一会儿有些憋住了,他双目含水,挺翘的鼻尖上带着一抹殷红,莫名就有一种可怜巴巴的意味。   “不对……我现在没法化原型,你捧不住我。”容秋懊恼地嘟囔。   他抬起头,用一种理直气壮,却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语气说:“那你、那你摸摸我。”   容秋的态度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颜方毓也有片刻的怔愣。   他知道这只好色的小兔子一向不掩对自己的迷恋,但那也只是好“颜色”,并不是“□□”。   不过仙葩在前,颜方毓也知道兽修脑回路多有跳脱不定、惊世骇俗,一时间,他也拿不准面前的这只到底是哪个方面的意思。   还未等颜方毓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小兔子头顶的锦被往下一滑,露出他一头乌发,和一对雪白的兔耳。   没有锦被的压迫,长耳朵“刷”地一下立了起来,直挺挺地竖在容秋脑袋顶。   容秋还没从被子底下钻出来,只一个脑袋朝前伸了伸,长耳朵垂下来,耳朵尖尖几乎戳在颜方毓脸上。   他挑起眼梢期待地看向面前的颜方毓,那骄矜的神态好似在说“还等什么呢?快摸啊?”。   颜方毓……颜方毓一时无言。   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沉吟着开口:“我们人族……”   容秋:“嗯?什么?”   颜方毓:“平时不用如此孟浪的字眼。”   “啊?!”   容秋大惊失色,瞬间就联想起话本子中的“流氓淫贼登徒子”,兔耳朵刷地又贴紧后脑勺。   他缩回被子里,怯怯地问:“‘摸摸我’……这、这就算孟浪了吗?”   颜方毓严肃点头:“对。”   “可、我……我我……”小兔子结结巴巴。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整只兔都从被子里挺了出来:“你又在骗我对吧!”   颜方毓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在骗我。”容秋瞪着他,恶声恶气地说,“你自己明明以前也说过的!”   “我说过什么?”这回颜方毓是真的诧异。   容秋一下子来劲了,丢开被子掰着手指头给颜方毓数数:“第一次你说‘明明要我做你老婆的时候胆子那么大,怎么被摸下肚子反而害羞了’,第二次你说‘不摸,要摸的话不如把你的尾巴给我摸一摸’——”   “啊!我明白了!”容秋一惊一乍地说,“你是在骗我把尾巴给你摸对不对!”   颜方毓简直要晕了:“你怎么连这些都记得!”   容秋并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颜哥哥和我说的话我都记得,别想用这个骗我!”   “所以快点——快点摸摸我!”他又将兔耳朵竖起来,张牙舞爪地威胁道,“你还没把我哄好呢!”   颜方毓一顿,继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唔。”   容秋的后半截质问陡然闷在喉咙里——因为颜方毓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身旁的青年仙君像抚摸什么小动物一样——当然,严格来说面前的小兔妖确实是只小动物——从容秋的头顶一路轻抚到颈根,之后从头顶再抚下来。   手指轻柔地穿过的发丝,发出一阵细小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熟悉。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当容秋还是个能被人捧在手里的小兔子时,这样的声音日日都会响在他耳边。   头顶长长的兔耳朵被颜方毓的掌心按抚到后脑勺,当中的软骨像是再也支棱不起,软趴趴压在乌发上。   于是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小兔子也似乎像是一并被抽掉反骨似的,一下子安生下来。   他跪坐在床榻边沿,双掌乖乖搭在膝盖上,脑袋随着颜方毓摸他头顶的动作小幅度摇晃着。   自离开家以后,容秋真的很长时间没被人这样认真抚摸过了,而颜方毓的手掌又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能穿透他的皮毛,直接叩在他的灵魂上。   那是甄凡、笛昭,甚至是他的爹爹娘亲都未曾拥有的。   此时此刻,容秋好似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已经是个人,被冷落许久的兽修本能蠢蠢欲动地冒出头来。   他的眼睑越来越沉,眼睛越眯越细,最后完全闭了起来,放纵自己做回一只没有灵智的小兔子,沉沦在人族轻柔的抚摸里。   一阵恍惚间,容秋觉得自己也确然不再是兔子,而是融化成了一片海。   微风吹拂,漾起一片浅浅的波纹。   紧接着一只手从天而降轻抚海面,迫使容秋随着他的步调荡漾起来。   霎时海水奔流,波涛滚滚。   那只手微微张开五指,鼓噪的浪纹从他指缝间穿梭而过。   又有的缭绕不肯散,在他指根处亲昵打着旋儿。   “唔……唔唔唔……”   容秋舒服得忍不住小声哼哼。   ——兔子当然不似猫猫狗狗一般会打小呼噜,但架不住兔子化了道体,人形的喉咙它有自己的想法,有细碎的呜咽自己滚出来。   颜方毓立时失笑,刚要调侃一句“你这只小兔子怎么跟猫儿似的”,整个人忽然一顿。   掌下的小兔子仿佛真的被他摸走了神智,以至于弥留的肉身不令而动,竟自行修炼起来。   周天自行运转,一阵玄妙气息在房间中荡漾而开。   容秋的经脉中,灵力涓涓流淌,冲刷周身各处大穴、流经头顶百会穴,也淌过颜方毓的掌心。   其中有丝丝缕缕的灵力,其气息熟悉非常。   那明明是……   是颜方毓自己的。 第039章   颜方毓陡然一惊, 却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收敛心神,细细捕捉掌下那点属于自己的微末灵流。   容秋依旧眯着眼睛, 无意识地一下一下点着脑袋。   他压根不知道丹田中的老婆气团又出来遛弯了, 甚至也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竟开始运转心法周天!   不过几息的时间, 颜方毓面上轻松隐去, 换上一副略带严肃的表情。   确实是自己的灵力。   甚至这灵力的来源也不需要问, 便是几个月前颜方毓与容秋疗伤时, 随手灌入他丹田的一缕。   修士的内世界一向排异,因此不是极亲近的关系, 或是情态着实危急,修士间甚少互输灵力。   而且就算接纳了他人灵力,也会在运行周天时被自己的灵流裹挟、炼化, 断不可能还存在几个月之久。   当然,若是有心, 也不是不能将他人灵力隔绝保存。   颜方毓一直不信这小兔修真的能“感灵有孕”,多半是身有秘法, 此时看到容秋偷存自己的灵力, 便更如此认为。   但看着眼前眯着眼睛呜呜噜噜的容秋,颜方毓又有些迟疑。   这小兔子真有如此心机吗……?   就算有, 那么如此心机、如此耐心, 能将他的灵力原封不动留存数月,能骗过医修探脉、骗过神修通心、甚至骗过天道演算, 又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亮给自己看?   难道是大智若愚、百密一疏?   颜方毓聪明一世,实在算不明白这一笔糊涂账。   他沉默片刻, 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抚着容秋后脑勺的左手依旧顺着兔毛, 右手玉骨扇无声一挽。   刹那间,只见半空中浮现无数白色的半透明细线!   这些细线密密麻麻悬在房间中,其中一端连着容秋,隐没入他的衣衫之下,而另一端穿出屋舍,穿入暮色,向四面八方的无限远处延伸而去。   一根比其他线都显眼、且更粗些的银白色线从容秋头顶穿出,直直穿上天际。   与连接在容秋身上的白线不同,无数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线穿绕在银线周围,同它一起连上头顶天穹。   又因为那些赤线实在太细,十几、几十根袅绕在一起才有头发丝粗细,它们绕在银线周围,便如一团团赤色烟尘。   这些白线、红团将容秋像个蚕宝宝一样裹了起来,散着莹莹弱弱的光辉,可后者仿佛无知无觉,似是这些线没有实体、没有重量,只有影像。   而当中的小兔子依旧被顺毛顺得昏头转向,连眼睛也不曾睁开,因此完全错过房中的奇景。   颜方毓不动声色地垂眸,看着容秋身上延展而出的道道细线。   仔细去瞧时,才能发现这些半透明的线其实有粗有细,虽然九成九都如同连去头顶天穹的红线一般,细得肉眼难以察觉。   可亦有不少要粗上许多。   其中有两根白线相当惹眼,竟都有指节粗细,互相缠绕着伸向无穷远处。   而另外许多约有蛛丝、纺线粗细的白线,大多都拥簇成一股,延伸去同一方向,明显比其他四面八方的细线要密集。   唯有一条如小儿手腕粗细的白线——或者只能称之为银白光柱,从容秋小腹蔓延而出,而另一端不偏不倚,正连接在颜方毓心口。   两人坐得很近,这道银白光柱又粗得令人难以忽视,甚至似是没什么重量一般,随着颜方毓手臂的来回动作而微弱摇晃着。   这真的很难让人生出“这道光柱不是连着房中两人”的错觉。   颜方毓掩在长睫下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唔唔唔、唔唔……”   容秋对此并无知觉,依旧是个快乐的小傻蛋。   他越被老婆摸毛脊梁骨就越软,呜噜呜噜地就往颜方毓的方向歪,眼看整个人都要化成一条兔绒毯,倒在颜方毓的腿上。   在容秋的脑袋距离对方膝头仅有不到一尺的时候,他忽然脑门一凉,下坠的趋势被一根手指无情地抵住了。   容秋打了个激灵,陡然从之前那种奇妙又舒适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海水猛然收缩,束入他的下腹丹田。   就在他睁眼的一瞬间,满天莹线骤然消失。   光亮未有丝毫残留,就仿佛刚刚房中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而容秋自然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宛若回神一般眨巴了下眼睛,这才抬起头瞧着上首的人。   融融烛火照亮颜方毓的侧脸,他唇角依旧翘着,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将抵着容秋额头的手指收了回去。   容秋心里蓦然“咯噔”一声,手忙脚乱地直起身,故意将腰板直直挺了挺,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在容秋回神时,自行运转的周天便也再度自行停止。   起止都悄无声息,就连逸散而出的颜方毓的灵力都回流入丹田,经脉中连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而他心思在旁,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刚刚运行了一个周天。   容秋不知道颜方毓在自己的经脉中摸到了他的灵力,也不知道刚刚房中的异像,却敏锐地感受到颜方毓微妙的情绪变化。   糟糕!一定是自己太色所以又被老婆嫌弃了!   容秋心虚地想。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切都要怪被老婆摸毛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被颜方毓这么一通呼噜,容秋甚至觉得自己都神清气爽了不少。   但如果照实说的话,老婆肯定要更嫌弃他了!   容秋语塞,跪坐在自己小腿上,扭了扭,发出一阵像蹲粑粑卡住了一样的哼唧声:“嗯,嗯——”   但他很快想起刚刚颜方毓这么坏心眼的逗弄他,于情于理,自己才该是理直气壮的那个。   于是便又把腰背一挺,有点骄矜地说:“嗯,你把我哄好了!”   颜方毓没有答话,只是侧过首,静静看着他。   容秋一向知道对方的眼睛好看,深邃如雨后夜空,笑起来时又仿佛有万千星辰闪烁,令人不由自主地沉迷。   而此时此刻,这人不说话只是望向他时,眼眸幽深,似掩藏千言万语。   容秋被他看得有点惴惴。   可老婆这么好看,摸毛这么舒服,不色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不色。   这不符合他们兔妖一族一直以来强大的血脉力量、和悠久的族内文化传统。   ——算了,不就是尾巴吗?   为了老婆开心,自己也不是不能、不能奉献出来给老婆摸一摸呜qaq……   ***第一步,未婚先孕;第二步,婚前同居。   正待容秋咬牙转身,将尾巴团送到颜方毓手心里时,却听对方冷不丁开口。   “你到底——”   他语气有些低沉,不似平时的圆润清亮。   “什么?”容秋没听清。   他起身刚起了一半,正跪立在床榻上,双手还拎着衣摆,闻言便停下动作歪头看向颜方毓。   后者抬起头,目光正巧与容秋干净清澈的眸子撞在一起。   颜方毓的指尖莫名弹动一下,似还能感受到带着体温的兔子绒毛残留在上面的软腻触感。   他忽地叹了口气。   倏然间,好似笼在颜方毓身上的阴霾挥去,容秋觉得老婆一下子不气他刚刚的“孟浪”了。   “你说你……”他复又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你一只小兔子,到底想要什么呢?”   咦?   这是要继续哄他的意思吗?   还有这种好事!   容秋双眼发亮,脑袋上的兔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小兔子的愿想一向很简单。   娘亲让他来上学,显然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爹亲让他在书院里找到一个老婆,生一窝漂亮的小兔子。嗯,这个愿望也已经实现了一半。   不过在这几个月的生活和流浪中,初初离家的小兔子对于“想要做什么”也模模糊糊有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我想——”容秋兴致勃勃地开口,“我想天天都能看见颜哥哥,想天天都能和颜哥哥说话,想——”   这些都是爹娘不曾教给他、也不曾交代他的,虽说是从爹娘的嘱咐中发源,却真真正正是他自己想要的愿望。   容秋越说越不好意思,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忍不住将头顶的兔耳朵拽下来,包住微微发烫的双颊。   “想,想颜哥哥时常能摸摸我……”   容秋细声细气地说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却从耳朵缝隙露出来,直勾勾盯着颜方毓看。   那直白的眼神、内容,俨然与他可怜兮兮的语气截然相反。   除却这些,容秋自然也没忘了爹爹的叮嘱,要反客为主让老婆给他生小兔子。   但此时自己的计划还只开了个头,他自认为很机智地没有说出口。   然而容秋根本不知道,这真的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彼时容秋刚刚化形三天,他爹便开始传授他兔修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族内隐秘——怎样假孕去骗心善脸美的人族给自己做老婆。   只是他刚教到一半,便被容秋他娘发现了。   他娘得知自己当年实乃被骗,于是愤而离家,兔妖连忙追妻火葬场,因此他爹根本没来得及告诉容秋,用这个方法有一个条件限制得比较死。   ——那就是容秋看上的老婆,首先对方得是个女性。   然而容秋连生理卫生课都只上了个囫囵,对于除了吃喝玩乐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懵懵懂懂,如果按照人族的情况算,还正处于问娘亲“我从哪里来?”的年纪。   他只知道自己是雄兔,雄兔只会假孕,但到底什么是生兔子,该怎么才能生兔子,他根本一头雾水。   爹爹教他老婆要找美人,还要美人心善,那么颜方毓这样一个心善的美人,根本就是他完美的老婆。   容秋心里根本没有老婆不能生的概念。   如果此时,容秋能将“生小兔子”的心愿说出来,那么凭借颜方毓对小兔子的了解,立时便能够想透其中关窍,察觉这是个乌龙。   然容秋自己憋着不说,颜方毓又卜算不出,阴差阳错之下,倒让这本来极为简单的事情硬是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见颜方毓不答话,容秋以为是自己又色到了老婆,立刻心虚退让。   “那就也、也不用时常……”他双手半捂半捧着自己的脸,目光炯炯地说,“只要偶尔就——”   “好。”   身侧的仙君倏然打断容秋的话,淡淡地说:“那你以后便搬来因果课教所住吧。”   “搬、搬去因果课教所?”   容秋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脑子一迷糊,竟傻傻问道:“颜哥哥也在吗?”   颜方毓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自然是在的。”   “你去了我反而不在,你又怎能算时常看到我、时常同我说话,时常——”他停住话语,眉宇间一丝不自在一闪而逝。   然而容秋情绪激动,并没有察觉到身旁人的异样。   “真的——!”他话没说完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把最后那个“吗”字吞回肚子里,又急促说道,“那颜哥哥答应我了,不许反悔!”   颜方毓颔首轻笑:“我骗你一只小兔子做什么?”   颜方毓本是无心一句,却把容秋说得有些脸红。   他不骗小兔子,小兔子却一直在骗他。   恍然之间,容秋不知怎么想起了娘亲。   那么那么喜欢自己的娘亲,会日日把他抱在怀里、亲亲他的头顶、摸摸他脊背的娘亲,在知道当年爹爹只是假孕骗她时,却一眼也没看他,决绝地离家了。   那时容秋曾问过杜鹃鸟,娘亲为什么会生气呢?   杜鹃鸟告诉他,娘亲是个人类,肯定会生气的。   为什么是个人类就一定会生气?   只化了两个来月人形的容秋还不明白。   但容秋明白的是,颜方毓也是人类,如果让颜方毓知道自己一直在骗他,那么他也一定会像娘亲一样决绝地离开他的。   于是那点属于人族的愧疚之心还未升腾起来,便被小兔子狠狠按进心底。   绝对、绝对不能,让老婆知道自己只是假孕。   容秋认真地告诫自己。 第040章   既然老婆都已经首肯, 容秋其实打算今晚便直接跟着颜方毓去因果课教所的。   但喳喳还没回来,容秋怕小伯劳找不到自己,便说要留下来等着, 明天下课直接回颜方毓的教所。   颜方毓自无不可, 又笑着应承好几遍自己不会反悔, 这才被黏黏糊糊的小兔子放出门。   当天夜里, 容秋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兴奋得有点睡不着。   今天晚上过得太奇妙了。   明明一开始他还心虚于颜方毓的到来, 但他似乎对自己的秘密并无察觉,确然只是凑巧归山.   接着事情稀里糊涂一通发展, 最后竟变成能与颜方毓住在一起,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砸在他头上!   容秋仔细想了想,觉得归根到底, 还是他的老婆太好了。   老婆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让他怎么都会开心起来。   容秋怀着这样的心情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还有快乐残留在他脑海。   容秋一骨碌爬起来,快乐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 与这个他只睡了两个晚上的寝舍告别。   小兔子离家时本就没带什么东西在身上, 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一股脑丢进乾坤袖里,容秋出门时同昨日也没什么区别。   刚出院门, 容秋便看见旁边捧着荷叶的天牝津。   今天上午是经辩学, 这门课不似修行入门、武学课那样门禁严格,因此喳喳便也跟着容秋一起。   小伯劳一看到他来, 立刻开始吱哇乱叫,连撕早饭的动作都变得血腥了许多。   “弟弟早呀!”   天牝津笑出一口雪亮尖牙, 默不作声地站去容秋没有伯劳鸟的那边肩膀旁。   他吸取教训,痛定思痛, 再也不敢爬容秋的窗子。   但看见这只凶鸟的时候,两边太阳穴还是会突突地跳。   容秋接过天牝津手里的荷叶,边吃还沾着露水的新鲜仔菇边同他说:“啊对了猪仔哥哥,我以后就不住这里了,你不用来这儿找我一起上课了。”   天牝津:“你要换寝舍?”   容秋:“嗯嗯嗯!”   “哦,我瞧着你这院子确实有点冷清,连间魔族也没住着,换了也好,”天牝津说,“你换去哪里了?”   容秋正想问魔族怎么了,听见他后半句话,忽又一下忘了干净。   如果放在以前,容秋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颜方毓是他的漂亮老婆。   可他也知道颜方毓一向不喜欢自己这么叫他,再加上昨日种种,便让一向没心没肺的小兔子都谨慎起来。   “唔,”容秋模糊地说,“去住我的一个……朋友那里。”   “朋友?!”   天牝津是什么人,听他这样迟疑的语气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顿时急了,连珠炮一样发问:“什么朋友?哪个朋友?这朋友我能不能见的?”   昨天早上还是一只情窦初开心里暗藏人的清纯小白兔,怎么今天就被人拐进窝里了?!   自己这一天到底错过了什么?!   这失恋速度在天牝津的情史里也堪称首位,愣是激起了他的好胜心,让一向奉行你情我愿原则的欢场浪子也开始不忿起来。   容秋乖巧装傻:“猪仔哥哥在哪里采的仔菇?好好吃哦。”   天牝津打蛇随棍上,期期艾艾说:“对啊弟弟,这么好吃的仔菇,你住在别人那里就吃不到了啊。”   容秋“啊”了一声,耿直道:“你告诉我在哪里,我可以自己去采啊。”   天牝津:“我每日早上都能送你,哪用弟弟亲自去采?”   容秋冲他举了举另一边肩膀上的小伯劳:“喳喳也可以去啊。”   闻言,伯劳鸟从小鼠上抬起头,爪子蹭了蹭沾着血的鸟喙,凶狠低沉地冲天牝津叫了一声。   天牝津:“……”   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   明明是只看起来天真无邪、懵懂好骗的小兔子,却总让天牝津有种滑溜如水,怎么都拿捏不住,硬捏还会吃亏的感觉。   他们陆上的种族怎么也有这特性……   在老家吃过暗亏的天牝津如是腹诽。   天牝津整理情绪,又细细打量着身旁的小兔子。   精神饱满,双颊雪里透粉,即使表情不显,可他眼底眉梢都是笑意,明显开心得不行。   这下天牝津更确定这不是什么普通朋友了,如果心里没鬼,凭小兔子的性格又怎么会支支吾吾的!   忽然,天牝津福至心灵。   “我知道了!”他一拍大腿,“你要搬去你那个——哦不好意思,是你朋友的——”   “漂亮的、喜欢的人,的寝舍?”   因为老婆回来了,甄凡说的“相思成疾”果然不治而愈,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烦恼完全被他抛去脑后。   容秋差点都忘了昨天自己还找天牝津进行过感情咨询这件事。   他反应了半息才答道:“不是。”   确实不是“寝舍”,他去的明明是颜方毓的“教所”嘛。   然而这反应落在天牝津眼里,却俨然变成了心虚。   绝对是,就是他了!   天牝津义愤填膺地想,小兔子昨日还连那人喜欢他都不敢说,今天便被哄去与人同住了。   这种行为之恶劣!简直令人发指!丧心病狂!   说什么两情相悦,还不是同他一样,都是馋小兔子身子嘛——不,还不如自己呢。   起码他天牝津馋身子馋得坦坦荡荡,只论风月,抽身无情,从不拿感情哄人!   天牝津虽行事荒唐,却也最瞧不起这种骗心又骗身的人。   他当即想开口戳破对方的险恶用心,嘴巴刚张开,却又立马闭上了。   自己毕竟是外人,而小兔子早已落入情网。   既然先入为主相信他人,天牝津再说对方坏话,小兔子不一定能听进心里不说,还可能会招致他的厌烦,那才得不偿失。   还不如等他在对方那里吃过被骗的苦头,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的时候,自己再去充当避风港湾、拯救失足少年。   到那时,纯情的小兔子肯定会把一腔苦闷热恋,转移到自己这个温柔体贴、活儿又好的知心大哥哥身上!   得心又得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天牝津越想越美,不由自主地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两人一个暗自盘算,一个乐得清闲,一时安静间,只听前面一道娇俏喝声。   “哼哼,好哇!我就知道猪仔你今天肯定又去骚扰我们兔球了!”   容秋抬头,果然看见叉着腰的搬仓鼠迎面而来:“不一起上的课都要去蹭,经辩学你肯定更不会放过了!”   这时容秋才反应过来,自己与天牝津同行了一路,到了经辩课教所门口也未见人有离开的意思。   原来经辩学作为清明必修,竟是整个书院的学子都一起上的课。   吱吱挤开天牝津,一把抱住容秋的手臂,在他身边义正辞严说道:“不过兔球你别怕,今日大家都在,定不会让猪仔有骚扰你的机会!”   天牝津没像以往那样狡辩,甚至一反常态地没再往容秋身边凑。   他只阴阳怪气地轻哼道:“哪还有我骚扰的机会呢?弟弟都要住进别人家的院子了。”   “啊?”吱吱没反应过来。   “住朋友那里,”容秋腼腆地解释,“来清明之前就认识的。”   吱吱愣了愣,哪还有不明白的,随即大笑着嘲讽天牝津:“哈哈哈哈猪仔你也有今天!”   她幸灾乐祸道:“你不是总说跟他们是你情我愿,从不破坏他人关系吗?那还不离兔球远点?”   “师妹这话说得可就太绝对了。”天牝津正直道,“世界上除了你情我愿的关系,还有亲朋好友呢,我与弟弟不从来都是好朋友嘛?”   吱吱冷笑:“你最好是。”   一行人吵吵闹闹穿过山门,进了教所。   经辩课教所也颇大,比颜方毓因果课的教所大得多得多。   但它并不是武学课那种广阔无垠的大,而是亭台楼阁棋布、屋舍俨然。   当中红墙青砖,飞檐琉瓦,好不气派。   容秋回想起新生手册上对这门选修课的介绍。   经辩课教学不论出身、不论种族,皆要熟读背诵、并融会贯通几十来本名家著作。   典籍众多,一人独揽未免无法面面俱到,便由学府的先生们联合教学,因此每次上课的先生并不固定。   经辩课教所里房舍虽多,但除了那间最大的主屋和先生们的寝舍外,都是一些藏经阁、辩学室、自修室之类的地方。   因此,虽然经辩课考试合格后便不需再来上课,教所里还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几人正待往正殿方向走,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嗤,瞧瞧这些废物。”   “就算日日来这儿献殷勤,以后也不过是进学府那地方,真是废物扎堆!” 第041章   容秋回头去看, 果然看见江游正被人围在中间,一群人前呼后拥着朝教所里来。   是了,既然经辩课是大家一起上, 能遇见吱吱他们, 自然也能遇见江游。   江游旁边的其中一人奉承道:“废物不就该进废物堆里?别的地方他们就算想进也进不得呢!”   “就是就是!”另一人接话。   “像鼎盛如仙盟, 肯定只收像咱们大师兄这样的, 哪容得下他们!”   “怎么说话的你?咱们大师兄进仙盟, 那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作何拿来与他们作比?真是掉价!”   这话说得江游通体舒畅,他洋洋得意道:“那是当然, 别看我大哥还没入仙盟,但就学府那群废物,我大哥一剑能打十个——不, 百个!”   周围人皆连声附和,一片哄闹。   他们说话时并没压着声音, 可除了面上带着好奇之色的新生外,来往学子竟连一个侧目的都没有, 权当没听到。   江游说这话纵有八分出自真心, 但多少还有两分是想故意激事,见人都不搭理他, 顿时便觉得有些无趣。   他一抬眼, 正好看到前方石板路上的容秋三人。   江游一下提起了兴致。   “你们瞧什么?”他不怀好意地嚷道,“难道我说错了?学府那群废物不就只会耍耍嘴皮子?灵璧上叫得那么大声有什么用?不过是仙盟大度懒得计较, 要不然,就是从指头缝里漏几个大能出来, 就能将学府整个儿端了!”   吱吱鼓了鼓掌,冷哼道:“说得对说得好, 我支持你进去把这话再跟我们老大说一遍!”   江游嚣张道:“哼,我有什么不敢的?”   清明书院禁止私斗,他不提兽修,那扁毛畜生纵使再厉害,又有什么理由让自己上辩理台?   “等等,江师弟,可别中了她的激将法!”旁边人赶紧拉住江游,低声在他耳边说道,“那重明鸟不仅是兽修的大师兄,还是学府的护府!”   言外之意是你骂学府被他听到,他也能说你在骂他!   江游面色蓦地僵硬,他狠狠剜了吱吱一眼,色厉内荏道:“这么蹩脚的激将法,难道以为我会上当?”   周围的跟班忙不迭附和。   在他们的簇拥下,江游把脑袋一昂,阔步朝学殿走去。   “你瞧江王八,一说要找咱们师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吱吱故意对一旁天牝津说。   天牝津便也做作跟她一唱一和:“他当然不敢,他怎么敢的呀?”   江游倏然停步,恶狠狠地瞪了过来:“你们胆敢骂我!”   “对,就是骂你,缩头乌龟王八蛋,”个头小小的搬仓鼠叉着腰,拿出红毛当时的气势,“走着,上辩理台啊!”   眼见江游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却不敢真的应下吱吱的邀战,一旁的跟班很有眼色地递来台阶:“江师弟,江师弟,跟他们逞什么口舌之快?”   “对啊,平白坠了咱们世家子弟的名声……”   “不值当,不值当的呀!”   “我才不跟你这畜——”江游猛地住口,又哼了一声,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逞能口舌之快的,这群人好没面皮。”吱吱“呸”道。   天牝津笑嘻嘻给她顺了顺气,学着他们之前的语气说道:“师妹别跟他们置气,平白坠了咱们野生兽修的名声。”   吱吱和容秋都哈哈笑了出来。   之前被江游暗讽的修士们有三两走了过来,抬手给他们行了个礼:“多谢。”   吱吱忙拱手回礼,正色道:“师兄客气。”   那人修苦笑道:“但他有些话说得也没错,若无强大实力震慑,话说得再漂亮也不过是一纸空谈,一剑堪破之。”   他们告别吱吱三人,继续向前走去。   徐徐的清风送来一声低喃:“吾辈之路,道阻且长……”   即使一为妖兽,一为人族,但大家皆为世道压迫的弱者,并不以种族做分。   吱吱和天牝津难免有些物伤其类,连刚刚骂赢江游的畅快感也淡了不少。   见容秋茫然懵懂的表情,吱吱低声解释道:“几百年前还没学府的时候,世间之势十之有九倾在世家和名门手里,普通的凡人与咱们兽修也没什么区别。直至学府建立,普通人族可以修炼,其他异修也能光明正大行走地上,因此大家都很承他们的情。”   容秋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   他只知道从前兽修躲躲藏藏,生存艰辛,却并不知由坏到好转变的来龙去脉。   吱吱道:“你要是懒得去灵璧搜罗散碎消息也没关系,这些东西大事史课上都会讲。”   作为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很感兴趣的小兔子,容秋眼睛一亮:“太好了!”   吱吱狡黠地笑了起来,“这么开心?只希望最后期末考试前,你别背书背到哭鼻子!”   说话间,几人已经步入主殿。   大抵是为了能装得下整个清明书院的学子,经辩课教学主殿修得极阔,简直与门前广场有得一拼,只是除了坐人的蒲团外,每人还配了张小几,可以书写记录。   二层还有一圈连廊,似乎是供一层坐不下的学子倚栏听经。   “这地方平时用来上课,偶尔也会有乱七八糟的活动和宣讲,”吱吱随口道,“你瞧着大,这些也就够坐个几千人,听说若有大人物来了,还有芥子须弥什么的……”   他们在门外闹将一场,此时殿里已经差不多坐得了。   容秋与角落里的魔族们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吱吱他们来到兽修团坐的位置。   与开学典礼时的姗姗来迟不同,岁崇山峻岭竟然已经在了。   他后背朝上趴在蒲团上,上半身以一个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姿势扒拉在面前的小几上,一副恹恹的样子,似乎连脑袋上的红毛都黯淡了几分。   喳喳被重明鸟的同族大妖气息弄得有些焦躁,容秋也不打算拘着它。   好在今早离屋之前他就同喳喳说了要搬去因果课教所,因此此时也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得太详细,模糊提了提,便直接让小伯劳自行离去。   众人互相致意,各自入座。   几名兽修都没往岁崇山身边凑,给红毛留出一个能舒展双腿趴着的空间。   大家默契非常,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仿佛重明鸟生来就是趴着行事的。   唯有不明真相的小兔子耿直开口:“咦,老大,你为什么要趴在蒲团上?”   周围静静悄悄,没有任何兽修接话。   连一向热情的吱吱都目视前方,好似在认真研究二黑飘在空中的两颗眼珠子,并没功夫搭理他。   岁崇山峻岭双目无神,有气无力地说:“庄尤说虽然我们跟仙府属于私人恩怨,但于情于理,咱们都不该在开学典礼上嬉闹起来。”   还没等容秋开口再问,一道细细的传音压入他的耳孔里:“庄尤就是开学典礼时,后上台的那位督学。”   容秋向传音来处的方向看去,见吱吱连头都没扭,一副“我什么都没干”的模样。   他也只好配合地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容秋双手乖巧搭在膝盖上,发自内心地疑惑道:“可是,那和老大必须趴着上课,又有什么关系呢?”   岁崇山一本正经道:“这就要从另一件事说起了。”   容秋:“什么事?”   话音刚落,容秋恍惚间仿佛听见周围的兽修齐齐叹了口气。   虽说这叹气声真的很低、很轻,但又因为四面八方都有,便生生叹出了一种声势浩大的感觉出来。   岁崇山峻岭却好似没听见叹气声一样,两只眼睛四只眼仁倏然一亮。   他在矮几上一撑,手脚并用地朝容秋爬了过来,像扒拉桌子一样扑在了容秋背上,勾住他的肩膀。   重明鸟重量不轻,容秋被他扑得脊背一弯,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反而听到背上的人“嘶”了一声,发出像是扯痛了伤口一般的痛吟。   紧接着,一道玄妙气息突然从岁崇山身上爆发而出,兜头将两人圈了起来。   四周陡然寂静,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再听不见。   好似其他一切声音都被这道玄妙气息隔绝在外。   岁崇山趴在容秋肩头,凑在他耳边贼兮兮地说:“兔球,往那看。”   顺着岁崇山所指的方向,容秋的目光穿过气派的大殿,看向殿宇尽头。   那里由雕花格栅围拢出了一小片隐秘的空间,巧妙地避开了众人的视线,却又能清楚地看见整座大殿。   里面摆着的也不是蒲团,而是一排太师椅,旁边的小几上甚至还有茶水和点心。   大家都敞坐在大堂中,哪里明显不是留给清明学子的案座。   此时里面也已坐了五六个人。   虽然相隔甚远,但以容秋的目力自然能看清。   其中的一个,赫然便是那位名叫庄尤的督学。   而隔着一张桌案,正与他捧茶相谈的……竟是颜方毓!   容秋的丹田蓦然悸动,耳朵尾巴都差点跳了出来!   仿佛是冥冥中有所牵引。   正笑着同身旁人说话的颜方毓忽地一顿,微微侧首,对上容秋闪闪发光的眼睛。   “看到那边那个督学了吗?”身边,岁崇山压抑不住兴奋地说,“——那是我老婆!”   然而容秋并没有顾得上去看督学有几个鼻子几只眼,他的目光,都被百丈之外的另一个人吸引了。   颜方毓捧起茶碗掩住下半张脸,遥遥冲容秋弯了弯眼睛。   茶汤的波光倒映在他的双眸,一片摇晃的盈润水色。   这一瞬间,容秋只觉得山河倒转,星与月都落入那人流转的眸光里。   容秋晕头转向,说不清是被美色蛊惑,亦或是被旁边尾巴都翘上天的重明鸟炫耀到了。   他一把反扣住红毛的肩头,用更压抑不住、更兴奋、更自豪的声音说:“看到你老婆旁边的漂亮哥哥了吗?”   “——那是我老婆!!!” 第042章   话一出口, 连岁崇山都被震惊得长大嘴巴,一时间没能出声。   容秋回过神来,却是有点后悔。   才刚说要谨慎行事, 避免节外生枝, 可只是盏茶的功夫, 他就把自己的第二大秘密说出来了。   都怪老婆笑得太好看!   真是美色误兔!   容秋抿了抿唇, 赶忙补救:“老大你——你别告诉别人!”   他环视一周, 却发现除了旁边的岁崇山以外, 周围的兽修并无异状。   这种无异状并不是像他们之前忽略红毛说话那样的装模作样,而是好像真的没听见。   “你怕什么?周围早被我下了结界, 他们听不见的。”岁崇山人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开始下意识自夸,“哎呀别管那些了, 我看看我看看,你老婆是哪个?”   岁崇山眯着眼睛向大殿尽头瞧去。   此时颜方毓已经不再看向这边, 继续笑吟吟地同庄督学谈话。   “嗯、嗯,是颇有几分姿色, ”岁崇山摸着下巴思索, “就是看着有点眼熟……”   这回轮到容秋翘尾巴了。   “我老婆是天衍宗‘那位’的高徒!天衍宗是——”   正待他将修士兄当年夸奖颜方毓的词都照搬出来时,忽听见岁崇山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   “啊!”   重明鸟嗓音着实甜美, 即使是惊呼也听起来如泉水叮咚。   “我想起来了!”红毛一拍案几, 激动道,“这不就是我豹兄弟的师兄, 我豹兄弟老婆的徒弟吗?!”   容秋被这长长的师兄弟及长辈配偶的关系网给绕晕了。   他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不确定道:“所以老大的豹兄弟就是‘姓薛名羽字仙葩师弟’, 他老婆就是我老婆的‘那位’师尊?”   这混乱的关系网里其实只有三个人。   红毛也是位奇人,瞬间就抓住了重点:“咦我豹兄弟还有字呢?回头叫庄尤也给我起一个。”   容秋憨厚点头:“嗯!”   “既然是我豹兄弟的同门, 那应当是个好人,”岁崇山问,“你刚刚说要搬去住一起的人,不会就是他吧?”   容秋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嗐,和老婆住一起不是很正常吗,我也跟我老婆住一起——哦,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要搬寝舍?”岁崇山骄傲道,“不过山门口这点距离,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听见。”   “江王八那厮,要不是我——哼。”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有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似是想在蒲团上寻一个舒适的趴姿。   容秋急忙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行呀兔球,瞧你刚化形没几天的样子,竟已经有老婆了!而且这么快就登堂入室了!”岁崇山豪放地拍着容秋的肩膀,“只可惜离赶上我还差一点,我还没化形的时候就有老婆鳯了,哈哈哈哈哈哈!”   容秋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他遇到老婆以后很快便假孕了,化为原型的时候只有老婆来救他时的那一瞬。   说起来,他其实也好想能时常变回兔子躺在颜方毓臂弯里啊!   容秋原型小小一只,老婆只需要轻轻一合掌,就能把他拢进手心里了。   爹爹一向夸他原型似团雪球,圆润可爱,定能虏获一堆仙子娇娥的芳心。   那么老婆见了,也一定会喜欢他,愿意给他生小兔子了吧!   容秋希冀地想。   “哦对了,你老婆也来清明,是要当经辨学先生?”岁崇山问。   “经辨学?”容秋讶异道,“不是呀,他是因果课的先生。”   “哦哦,他是天衍宗弟子,确实应该是因果课……”岁崇山一顿,忽一副被雷劈的表情,“等等,因果课?!”   “怎么能是因果课……!那以后——”   岁崇山哀嚎到一半忽然猛一收声,那阵玄而又玄的气息重新聚合回来,收回他的身体里。   于是周围的声音又能听见了,可相比之前,殿中却好像更安静了一点。   容秋抬起头,看见一位陌生的老者已经走上主殿最前端的高台。   “不同你讲了,”一道细细传音钻进容秋耳朵里,“庄尤已经在瞪我——啊不是,是在督促我好好听课了。”   容秋这时才发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收了回去,岁崇山不知何时已经返回自己的小几,表情严肃,正襟危……趴,与刚刚同他讲八卦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场景似曾相识。   怪不得之前开学典礼上重明鸟那么嚣张跋扈,却被庄督学训得跟缩脖鹌鹑一样。   原来督学跟他是那种关系,原来大家都是有老婆的人。   岁崇山峻岭从前虽然与容秋素不相识,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怕老婆”。   恍惚间,容秋似乎能感觉到自己老婆的视线也飘了过来。   想到颜方毓虽不是督学,却也是新晋的清明先生,容秋当即连头都不再偏,乖乖从乾坤袖中拿出要求准备的纸笔,备在面前的小几上。   台上的经辩学先生鸡皮鹤发,枯槁的皮肤上爬着暗褐色的斑点,唯有一双眼睛温和却不失清明。   他看起来足有五六十岁,但与小药宗为了方便倚老卖老的长老们不同,老先生的实际年龄应与外表差不离,而且他气血两空,修为几乎可以说没有,比起修士,更像个普通的凡人老头儿。   容秋下意识瞧了一眼江游。   那家伙果然翘着脚坐在蒲团上,一副非常瞧不上的样子,表情好似在说这种老头我一个人能削十个。   不等容秋多想,先生便略做整理,开始上课。   “……今日是新学年第一节经辩课,请各位学子前后左右互相看看,瞧瞧你们的同窗都长什么样子。”老先生声如洪钟,朗朗说道。   下面的清明学子们,无论种族、无论年纪,纷纷不明所以地来回环视,不知台上之人是要他们瞧什么。   “看清了吗,记住了吗?——那就好,”老先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忽地话锋一转,“因为咱们经辩课不点卯,除了第一节课的时候,有些同窗,你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在经辨教所里见到了。”   众人怔愣一瞬,随即哄堂大笑起来。   “至于老夫的名讳,那便更不值一提,”老先生伸出手,朝那个围着格栅的角落潇洒一指,“包括那里坐着的诸位,未来都将是尔等的经辩学先生。”   他捋了捋灰白的山羊胡:“根据老夫历年教学经验,对于大部分学子来说不必将我等分得太细,都能笼统称一个‘经辩学先生’!”   又有人笑了,大家不由自主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容秋的视线也随之一同前往。   万千道视线齐刷刷朝先生们射去,又被木质格栅半遮半掩地挡了些许,如面遮薄纱的少女,似是瞧不太真切。   仿佛是因为有了先前对视过的经验,容秋一下就寻到了颜方毓的眼眸。   而后者也仿佛能猜到容秋会看他一样,在数不清的窥望中,颜方毓准确无误地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常年含笑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在满殿清明学子的灼灼注视中冲容秋露出一个笑容。   刹那间,容秋仿佛被什么力量击中了,他甚至听见自己心口轰隆作响的心跳声。   他连忙环顾四周,却见大家都没什么特殊反应,明明都在往那边看,却似乎根本没发现老婆冲他笑了。   此时的小兔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偷情,只觉得这种既光明正大、却又貌似偷偷摸摸的感觉令他十分激动。   激动到心脏砰砰乱跳,仿佛能从喉咙里蹦出来,大概只有老婆对全天下宣布两人的关系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突然,颜方毓弯弯的笑眼一瞬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惊讶的东西。   容秋正疑惑着,忽听到旁边的吱吱压低声音叫他。   “兔球!兔球!”吱吱语气急切,“你的耳朵!”   容秋忙一摸头顶,果然触手一团毛绒。   不用说,屁股底下的尾巴也一定变出来了。   离家后容秋修为见涨,又让元丛竹重整过心法,若非重伤或力竭,他的尾巴耳朵已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随便弹出来。   可是刚刚心神实在太过震荡,竟把它们又激了出来!   容秋手忙脚乱地埋下头,把耳朵尾巴都化去。   还好他一直坐在兽修这边,绝大多数兽修都没掩藏自己的根脚,到处都是长尾巴大耳朵,突然多一对少一对都不太显得奇怪。   吱吱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来,容秋捂着脑袋摇了摇头。   他藏好耳朵悄然抬眼,重新向颜方毓看去。   只见那人不知何时又笑了起来,双眸弯弯,显然将刚刚他狼狈捂耳朵的模样看了个囫囵。   恍然间,容秋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与老婆见面的时候。   当时他也是这样,被遥遥高台之上的颜方毓激出了耳朵,心地善良的老婆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做出了提醒。   与那天相比,容秋觉得自己对老婆的喜欢变得更多了。   “咚咚咚!”   岁崇山上半身还伏在小几上,只一条胳膊悄悄伸到桌下,在远处督学绝对看不见的地方狠狠锤着地板。   “调情!你竟可以和老婆公然调情!”岁崇山对着容秋的两颗眼仁滴溜溜乱转,羡慕又悲愤地传音道,“庄尤除了揍我,从来不会在人前跟我有什么接触!”   容秋不好意思:“嘿嘿,我、我们也是第一次啦……”   容秋被他说得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又朝颜方毓看去。   然而后者却不再笑眯眯地看他,而是侧目看向前面的台子。   容秋这才发现众人的目光只是随意向角落一撇,并不像他这样一直盯着。   而台上的老先生也只是随意一提,现在已然在继续授课了。   “……之前老夫就提议说‘经辩’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太片面。”老先生以一种同友人聊天般的语气说道,“‘经’是什么?是名家学说要义,学经、辩经,仅仅通读、会背、会辩经典是不行的,更是要明白当中的思想和道理。”   “名家嘛,自然不止有一个,你们瞧经辩课就不止一个先生,以后还会有更多,百人百家,百家学说都听一听,这才是兼听则明。”   容秋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兼听则明,就是既要听娘亲的话上学,又要爹爹的话讨老婆,他觉得说得非常有道理。   “从前书不是那么好读的,有学识的先生都要靠求,而你本人若没有悟性,人家掉头就走。但现在你看传经,不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东西,”老先生摆了摆手,像驱走了什么脏东西,“像人家仙门,修炼的功法都说广传就广传,你这些经书典籍又有什么清高的?”   “学问,与修炼是一样的,若想广传,得让老百姓易于接受,简单来说,就是得把经典中佶屈聱牙的部分都掰开了、揉碎了,通俗地讲给大家听。”   老先生一摊手:“像现在,你们觉得老夫在跟你们闲磕牙,其实老夫已经在授课了。”   “难道先生不正是在和我们闲聊吗?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啊?”   许是氛围轻松,台下学子有三三两两接话。   老先生看向他:“好,下面我问诸生,那我们这门课到底要学什么?”   “学经!”   “背书!”   “没错,有人说是会读书,”老先生颔首道,“哦又有人说我们学府的都是嘴皮子厉害,得会吵架!”   不分善意恶意,众人又都笑起来。   当中不免有江游一流,笑声中满含嘲讽。   老先生半点不恼,依旧笑呵呵道:“那我们吵架为什么总能吵赢?便是因为占理。”   “明心、明理,理即是道,于是明道。这便是经辩课要教你们的东西……”   …………   ……   于是一堂深入浅出的经辩课上,初入修仙界的小兔子,好似终于对“怎么做人”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认知。 第043章   “总算下课了, 坐得我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一上午的经辩课终于结束,学子们乌央乌央地涌出教所。   岁崇山一把勾住容秋的肩膀:“兔球,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容秋配合他身高弯了弯腰, 点点头道:“好啊。”   红毛两只眼眶里四只眼仁子滴溜溜狂转, 笑声夸张地拍着容秋的后背。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他换传音道, “你和你老婆, 是地下恋情嘛哈哈哈!”   不然都一起下课了, 怎么能不一起去吃午饭呢?   容秋不会传音, 只好一脸迷茫地眨眨眼。   岁崇山并没有接收到容秋的疑惑,只自顾自说道:“哎呀其实我跟庄尤最开始来清明那会儿也是地下恋情的, 当时可刺激了!说要顾忌师生名份,庄尤同我讲一句话都要偷偷摸摸,被人瞧一眼就要他命一样……唉, 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   “不管怎么说,兔球, 要珍惜现在的时光!偷情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他郑重拍了拍容秋肩膀。   容秋虽然没听懂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大抵是因为两人分享(?)了彼此的秘密,又有这层朋友亲属的关系, 岁崇山跟容秋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具体体现在红毛一路都在叭叭他跟督学的感情生活, 而容秋连捧哏的“嗯嗯哦哦”都不用,因为重明鸟话稠且密, 他完全接不上话。   其余人皆是不发一言, 似乎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相似的场景。   面上齐齐挂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冷漠,和无奈。   “嗡。”   容秋怀里的灵璧震了一下。   他灵力一探, 发现是吱吱给他发了消息。   容秋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正走在他旁边的搬仓鼠。   灵璧交流并不需动手动口,因此吱吱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路。   吱吱:【老大果然已经把他跟督学的事情告诉你了吧?】   灵璧消息并无语气和情感, 然而只是单单一行字,却无端透着一股浓浓的生无可恋的气息。   无需赘述, 容秋俨然已经明白当初大家为什么都拦着他不要问。   因为红毛一说起来就不会停。   容秋:【对不起……】   吱吱:【哎呀没事,这不是你的问题,就算你不问老大也忍不了几天。】   吱吱:【现在整个清明,除了你们这样的新生,已经没有能喘气儿的东西不知道老大跟庄督学是一对儿了。】   容秋:【好厉害!!!】   他是发自内心地赞叹与羡慕。   老大不愧是老大,竟能向那么多人炫耀自己的老婆!   而容秋别说是清明书院了,满打满算也只有面前的红毛一个人知道他和颜方毓的关系。   小药宗的人也顶多了解颜方毓是他孩子的爹罢了。   老婆和孩子他爹,这两者之间还是有微妙、且本质的区别的。   旁边的吱吱显然没想到容秋会是这么个反应,走路的动作僵硬一瞬,半天没在灵璧里说话。   过了老大一会儿,容秋的灵璧才又“嗡”了一下。   吱吱:【……对了,原来之前他们说的,定级九层的神秘高手就是兔球呀!】   容秋:【我是九层,但不神秘也不是高手,你说的是另一个同学吗?他也是九层。】   吱吱:【那家伙的根脚看一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你没有看群吗?他们之前一直在猜你是什么根脚呢,结果刚刚你耳朵弹出来,可把不少人惊到了!】   容秋:【没有看……】   他之前忙着讨好老婆、深夜emo,根本没心思看同学们天天都在灵璧里聊了什么。   吱吱:【兽修在所有异修中一贯不算强势,特别是咱们这种小型兽修,你可真给咱们出风头!】   容秋:【鳯真的吗?可我只是跑得比较快呀?】   小兔子并没有一些人族违心自谦的毛病,这句话是出自真心。   他还是个兔时在外玩耍要与猎人的陷阱斗智斗勇,变成人后刚离家就差点在兽拐子手上丢了命。   就连爹爹也一贯在他耳边念叨,说咱们兔修弱小,要找人美心善的漂亮老婆吃吃软饭才能苟活这样子。   容秋一向觉得自己遇到危险只会逃跑,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厉害。   吱吱:【妖兽都有原型限制,能有一方面有所长就已经很厉害了!】   吱吱:【再者,如果只是论修为,大部分兽修都不会怕那定级塔,不信你瞧瞧,等过几日再去闯塔的时候,一定有不少人能闯到七八层了。但初次定级如果想定得高,就要有良好的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观察、头脑、心性、毅力缺一不可。】   吱吱:【兔球你修为不高,更说明这些方面都很优秀呀!】   容秋虽然没太弄懂吱吱的意思,却总是能听出来她是在夸自己。   还是使劲地夸,转着圈儿夸,夸得容秋整个人都晕陶陶的,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温温的蜂蜜水里,心里暖烘烘甜滋滋的。   岁崇山正兴致勃勃讲着自己和庄尤爱情故事,重明真眼遍观六路,他一下子就发现容秋的表情变化。   身旁的小兔子眼睛逐渐亮闪,小脸红扑扑的,露出傻甜傻甜的笑容。   “哈哈哈哈!羡慕吧!”红毛啪啪拍着容秋的肩膀,一副“小伙子你很识趣”的模样,“没事儿,以后也会有甜蜜爱情的!”   “——不过肯定比我的要差一点啦!”岁崇山嘎嘎大笑。   容秋根本没听清刚刚红毛讲了什么,但还是重重点头:“嗯!”   这么任搓揉又会捧场的小兔子谁不爱呢?   如果不是捧的岁崇山峻岭的场那就更好了。   眼见被鼓励后的红毛兴致更盛,周围众兽修呼吸一窒,纷纷向容秋投去慈爱又幽怨的复杂目光。   容秋小脸依旧红扑扑的,向大家回以单纯又不明所以的可爱笑容。   *   在打深山老林出来小兔子看来,无论是经辩课,还是音律课、书画课等等,这些对于很多世家弟子来说无益于提升修为的课程,容秋都觉得很有意思。   上学的日子十分充实,容秋乐不思蜀。   直到离开最后一节课的教所,走在去往食堂的山路上,天光渐暗,日头西斜,他才恍然想起来今晚他是不必回寝舍的,而是要搬去跟颜方毓一起住了!   容秋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谢绝灵璧中几个友人的邀饭,一溜烟向颜方毓的山头跑去。   跑到一半他又想起老婆大概也没吃饭,又一个猛转身奔向食堂,打算带些吃食回去跟对方分享。   食堂中,一张摆在门口不起眼角落的长桌上,某个人鬼鬼祟祟地缩着。   在看到容秋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时,他眼睛一亮,又更仔细地藏好身形,在容秋拎着食盒离开食堂后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这个人自然是还没死心的天牝津。   他没从容秋嘴巴里套出住处,便准备自己私下尾随。   天牝津不知道容秋的课表,自然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报名今天下午的选修课程,因此不好在教所外埋伏。   但他知道小兔子不管怎么样都不会错过吃饭,因此早早就来食堂里蹲守,真正的守株待兔。   天牝津虽然修为不差,但毕竟不是陆上生物,又没容秋那样一入树林便如鱼得水,因此也不敢缀得太远,唯恐跟丢。   天牝津自是一刻也不敢放松,聚精会神地盯着前面的容秋。   但盯着盯着,他便被小兔子灵巧的身影给勾住了心神。   海猪仔一族的色心是刻入血脉中代代相传的,此时美人在前,旖旎念头更是蠢蠢欲动地冒出了头来。   看那纤细柔韧的腰肢、修长腾挪的双腿——   毕竟天牝津自己没有,他寻床伴时就更偏好腰细腿长的那种。   以前他追过一名鹤修,其人形确然腿长,但力量多有不足,瘦得宛若两根麻杆。   另一位马修倒是双腿健硕有力,但一看那张脸,天牝津又觉得床笫间欠缺点什么。   直至开学典礼上,天牝津对容秋一眼惊鸿。   其他兽修哪比的上这只小兔子?   其人形生得唇红齿白俊俏好看,一双包裹在长裤内的美兔腿看着细瘦,蹬人却那么有劲儿,简直哪哪儿都长在了天牝津的心坎上,令他心痒难耐,无论如何都想吃上一次。   天牝津正心里美着,属于兽类天生的直觉却突兀传来警兆。   他猛然回神。   小兔子的背影依旧在视野范围内,一团游荡的灵团幻境恰巧与他擦肩而过,直直朝天牝津撞来!   紧接着,扭曲的灵团“咕咚”一声,将躲闪不及的天牝津吞了进去。   “等等!啊!——”   容秋耳朵一动,猛地停下步子回头望去。   若他的兔耳还在头顶,此时一定会机警地挺|立起来。   然而他身后的树林一片安宁,虫鸟的鸣叫声呜呜喳喳,偶有动物穿行时踩踏树叶发出的窸窣响动,一切都很正常。   “错觉吧,书院里哪会有什么危险……”   容秋嘟囔着转身,继续向因果课教所的方向奔去。   *   容秋并未堂食,又走的是林中近道,因此回到教所时天都还没黑。   前头无人,他不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教所后殿。   绕过一面山水照壁,两扇朱门左右大敞,堂内敞亮,教容秋一眼就望见了大殿尽头倚在炕几上烹茶的颜方毓。   一股青烟袅袅而上,似是模糊了他俊美的脸,熏湿了眉间碧蓝的宝石。   不知是青烟点缀了美人,还是美人衬出了青烟,一时间只让人觉得如在仙境,美不似人间。   容秋更是看得痴了。   倒是颜方毓注意到门口动静,从茶炊中抬起头来。   薄雾笼着一双星眸,那人的唇角冲容秋弯了弯。   “回来了?”   颜方毓未语便带三分笑意,疏朗说道:“你赶得正巧,这壶茶就快烹好了。”   霎时间,容秋的心口也像小灶上的茶水一样,“咕噜咕噜”接连翻滚起来。   现下里的小兔子还不知道,很多人族对相守一生之人的渴盼,多可以总结为夜晚归家时有留灯,有热饭,有一张盈盈笑脸。   但他此时得到这些,一种无可比拟的愉悦感随着心底的小泡泡一起翻了出来,撑得他心口发涨。   无论是肚子里假孕的灵团,还是不知道在未来何处的小兔崽,此时此刻都被容秋抛之脑后。   好像一切算计、欺骗的目的已然不再重要。   时光仅停留在此刻,他便已是非常满足的了。   对于一只小兔子来说,他会的字眼已经很难描述当下的想法。   唯有更加直白的肢体接触,才能表达自己激动难耐的心情。   容秋下意识在地上一蹬,整个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朝颜方毓扑了过去。   “颜哥哥——!” 第044章   颜方毓就平平常常打着扇子煮着茶, 也不知怎么招了一只热情似火的小兔子。   容秋本就跃得远,此刻更是超常发挥,中间连蹬地借力都没有, 直接从门口一个猛子扎到了颜方毓面前。   不过后者毕竟已被扑了数次, 已颇有了手感。   眼见俊俏的小郎君就要投怀入抱, 宛若一记流星锤想把他锤进身后的墙里, 颜方毓不慌不忙抬起手臂, 玉骨扇扇端虚虚一点, 正正抵住容秋的额头。   小兔子只觉得一股轻柔的力道将他裹了起来,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决一般, 在半空中定住了。   两人一飞一坐、一高一矮,四目相对,容秋的脑袋离颜方毓的脸只有一尺的距离。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仿佛术法将他的气息也一并定在胸肺里。   还未等容秋反应过来,颜方毓扇子一转, 那股包裹着他的柔和力道又托着他的身体,把容秋移坐在炕几对面。   “小心, 一锅好茶洒了可惜。”颜方毓徐徐说道。   被大挪活兔的容秋还有点晕晕乎乎, 闻言下意识道:“对不起。”   颜方毓眯起眼睛笑了。   “这是你带回来的?”   颜方毓将忘在门口的食盒飘了过来,令一碟碟糕点花果依次飞出, 摆在两人间的小几上:“嗯, 不错不错,佐茶正好。”   见自己特地给颜方毓带的食盒被对方亲手拿过来, 容秋本来还有点赧然,但听他这么夸奖, 又一下子激动起来。   “颜哥哥你喜欢吗?食堂的婶婶说像你们这种漂亮的小——小——”他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合适的词, “小哥哥!都最喜欢这种香香又好看的花糕,她是不是果然没有骗我?”   婶婶说的原话,自然是“漂亮的小姑娘”。   不过容秋自认为他见过的小姑娘都没有颜方毓漂亮,因此颜方毓一定是更加喜欢才对。   似乎是察觉到容秋磕巴背后的真意,颜方毓目光莫名地看他一眼,似乎也在踟蹰自己该不该应。   好在此时茶炊“呜呜”,锅中茶水腾波鼓浪,已是煮好了。   颜方毓立时不再纠结容秋称呼,抬手将小锅盖揭开。   随着之前气孔中飘出的青烟,殿中本就弥漫着一股隐隐的清香。   在锅盖揭开的瞬间,一股热团更是裹着浓烈茶香爆散开来。   容秋忍不住探头去瞅,被冲腾的水汽湿漉漉地扑了一脸,又忙不迭退开,用手背不停抹自己的脸。   颜方毓见状忍俊不禁道:“急什么?短不了你一杯茶的,再小心水汽烫着你。”   容秋明白自己大概又做傻事了。   他悄悄抬起眼睛,从指缝间偷偷觑着颜方毓。   一团团乳白色的水汽将他遮得朦朦胧胧、半隐半现,比刚刚更像云雾中缥缈不可攀的仙子。   不知道老婆还觉不觉得他是“憨态可掬”呢?   容秋擦干净脸,却觉得热腾腾的蒸汽浸入了他的双颊,热意下不去了似的。   颜方毓并不知道小兔子千回百转的心思,他将早先舀出的沸水重新倒进锅里,弹指熄灭了小火炉。   “一沸如鱼目,二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三沸势若奔涛溅沫,已上则水老不可食。”说话间,颜方毓将小锅里的茶水舀进茶碗里,将其中一碗推给容秋,笑眯眯道,“来,尝尝看。”   容秋的心早就痒了半天。   世人皆嗜茶酒,他化形之后虽还没饮过酒,但茶还是喝过的,然而喝过归喝过,容秋并不喜欢那苦涩的味道,也不理解人族为什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就连凡兽野外饮水也要寻找干净的水洼呢,人族竟反而专门去泡树叶子!   可如今见颜方毓悠然烹茶,青烟袅袅、茶香四溢,竟与他之前喝过的树叶泡水迥然不同。   于是容秋恍然反应过来,如果茶都这样香,那也无怪乎人族喜欢喝了!   但言而总之还是老婆太厉害了呀!   连煮的茶都比别人的香!   容秋心里这样想着,美滋滋接过捧起属于自己的茶碗。   茶水刚沸,此时入碗便将碗壁也浸得烫手。   容秋小心翼翼地托着碗底、扶着碗沿,敷衍吹了好几下后便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   一股热气裹着清香冲进他的鼻腔,然而同时入口的热茶却与之截然相反,不说没有半点香味,甚至苦得容秋直皱眉头。   颜方毓并没有他这样急,一碗清茶放在桌边,晾着碗中沸意。   见容秋挺翘的鼻尖简直要跟眉心皱在一起,他乐得不行:“如何?”   容秋抬头看他,老老实实说:“好苦。”   颜方毓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容秋在他的笑声中忧愁地说:“明明闻起来那么香,为什么喝起来还那么苦呢?”   “初尝是苦,余韵却有回甘。”颜方毓笑着答道。   容秋认真回味了一下舌根的味道,又更小地啜了一口。   他只觉一口是苦,两口是苦上加苦,回甘没尝到,苦涩却余韵绵长。   容秋不好意思说还是苦,只好对着浸了暗色的茶汤吐出舌头,上下左右地仔细端详着,口齿不清道:“是唔的舌头没化形好吗?”   颜方毓本来已经端起茶碗,闻言手一抖,差点将碗给打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截殷红的舌尖从同样殷红的唇缝间探出来,俊秀的少年郎君正以茶汤当作镜面,认真地勾勾卷卷着自己的舌尖,似乎在检查到底是哪里坏了。   颜方毓微一怔愣,随即哭笑不得地捏起碟中的一小块花糕,探手压在容秋吐出的舌尖上。   容秋:“唔!”   他猝不及防被人喂了块糕,猛地抬起头瞪圆眼睛看向颜方毓。   始作俑者笑得促狭:“怎么样,尝到甜了吗?”   容秋下意识舔了下糕点,甜腻的花香立刻盖过了他满口的苦味。   也不知是不是有茶叶苦涩做对比,这碟花糕甜甜糯糯异常好吃。   他衔住小巧花糕,仰头“嗷呜”一口吞了,接着舔舔唇角的糕点屑,眼睛发亮地重重点头:“嗯!好甜!”   颜方毓扇端抵着装着糕点的小碟,把它推到容秋面前:“喜欢就吃吧。”   容秋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是他带回来专门投喂老婆的,结果自己反倒先吃了。   他慢吞吞把碟子推回去,扭捏道:“颜哥哥也吃。”   仿佛是觉得区区一叠糕点推来推去的实在幼稚,颜方毓没再将碟子推回去,重新执起茶碗浅啜一口。   于是两人相对饮茶,一时之间竟没人说话。   檐外天色已暗,又到了山中点灯的时间。   一盏盏琉璃灯拢着烛火,从院外依次亮起,最后“啪”地一声轻响,点亮了两人身旁的烛火,给殿内带来一片朦胧的光晕。   颜方毓小碗中的清茶已饮了大半,惹得容秋又狐疑喝了一口自己碗中的茶,立时被苦得连吞两块花糕。   他浅浅吐着舌尖,问道:“颜哥哥真的不觉得苦吗?”   颜方毓笑而不语,只是三根手指抵着碗底,缓缓晃着碗中剩余的半盏茶汤。   然而小兔子的好奇心百挫不折,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灼灼道:“那,是颜哥哥的那碗会比较好喝吗?”   颜方毓简直笑出了声。   他把手中把玩的茶碗放在容秋面前,逗他:“喏,那你自己尝尝?”   小兔子自然不会客气,也根本意识不到同杯而饮有什么不合适。   他喜滋滋捧起颜方毓的茶碗,将碗中剩下的小半碗茶汤一股脑喝光了。   见到对方的指腹印在自己刚刚按过的碗壁,唇舌轻含自己抿过的碗沿。   一瞬之间,逗人的那个心底反而升起一阵不自在。   仿若碗已不是碗,而那白嫩的手指正与自己指尖相抵,唇舌相交。   他方才吃了那么多块糕,此时舌尖尝起来一定是甜的吧……?   颜方毓鬼使神差地想。   “好苦!”   容秋的惊叫声一下子扯回了颜方毓的神智。   对面的小兔子刚刚特别自信地喝了一大口,此时脸皱得就像是小碟里奶黄包上的褶子,俨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五官了。   颜方毓心头微乱,忍不住想借低头饮茶的动作稍作排解。   手才搭在桌面,忽地想起自己的茶碗刚刚已经递给了对方,此时竟摸了个空。   他在心里痛骂了自己的仙葩师弟八百回。   一定是断袖这个毛病会传染,他才会对着一个毫无女孩子气的小郎君起点不对劲的念头。   见面前的容秋已然抛下茶碗,捧着蜜糖花糕奋力嚼着。   似是想努力压下那一大口茶叶浸染的清苦味道,他眉头紧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把颜方毓刚刚心里纠结复杂的心理活动搅散了个干净。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   容秋抬起头看向他,沾着糕点碎屑的唇瓣瘪了瘪,似是一种无声却委屈的控诉。   “呵……怎么好像是我诓你一样?”颜方毓忍笑道。   容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眼神是不加掩饰的狐疑,似是依旧不相信他俩喝的茶水是一个味道。   颜方毓随口逗他:“那要怎么办?我的杯中物你也已经尝过了,总不能还要尝尝我口中的吧?”   事实证明不能同老实人讲笑话。   因为对面人的一下子坐直了,双眼发亮道:“好啊好啊!”   颜方毓难得怔愣,有点傻地发出一个单音:“……嗯?”   容秋煞有其事地给他分析道:“我就觉得一定是我化形时舌头出了问题。一样的茶水,没道理和颜哥哥喝不出一样的味道啊……”   然而颜方毓并没有注意他的碎碎念,在这样一个多有离谱的时刻,他甚至又开始思绪飘忽起来。   不过是简简单单吃个茶,事情到底怎么发展成这样了……?   不,不仅仅是吃茶,从一开始两人的见面就不对头了。   最最开始的时候,自己明明只是随手给小兔子打错了个卦,为了了却这段因果,他一步步错踏之间,却反而纠缠上更多的因果……   所以今日吃茶,这小骗子又想骗他些什么呢?   难道说,他从一开始说苦,便是为了讨这一次的亲近?   ……可这话明明是自己先说出口的。   此时此刻,颜方毓的心情与远在心魔幻境里的天牝津有了微妙的重合。   他实在看不透容秋。   这小兔子看似如清潭,一望到底,却总让你怀疑那潭底的地不是地,是吞人的流沙……   忽地,一阵很淡的清香袭上颜方毓的鼻尖。   他蓦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却见对面的小兔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着矮几跪立起来,探身凑到了他面前。   两人的鼻尖仅有不到一寸,那股幽幽的淡香便是容秋急吞花糕时蹭在鼻尖上的,此时便随着他的呼吸撒在颜方毓鼻翼。   颜方毓甚至没有看清容秋的眼底的神情,那到底是计谋得逞的得意、还是天真澄澈的好奇,便有一点甜香软糯落在他的唇瓣上。   刚喝了两碗热茶的舌尖是炽热的,他熨了熨颜方毓的唇间,就像采珠人试探紧闭的蚌缝。   颜方毓像是完全没意料到,于是连脑海也无计可施地停止运转。   思绪一片空白中,他只有一道离奇又诡异的念头。   吃过那样多的花糕,小兔子的舌尖尝起来确实是甜的。 第045章   与颜方毓心海中的翻天覆地不同, 容秋真的只是自以为简单、普通、又寻常地、“亲昵”贴了贴老婆。   后便果断直起腰,回味似的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唔……好像还是苦的,但也没那么苦了。”容秋公正却毫无逻辑地评价道。   他再次倾身向颜方毓蹭过去, 嘴里小声嘟囔。   “果然还应该是舌头的问——唔。”   颜方毓举起玉骨扇, 扇端抵住了容秋的嘴唇, 制止了他的继续靠近。   扇骨往上, 那双干净的眸子十分无辜地眨了眨。   不知是因为小兔子皮肉娇嫩, 还是两人相贴的时间比想象中更久, 他的额头上甚至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那是颜方毓眉心宝石的印记。   颜方毓调转扇骨,在容秋肩上“啪”地一敲, 轻斥道:“坐下!”   言出法随,容秋蓦地腰窝一软,稀里糊涂地仰坐回自己脚跟上。   他懵了一下, 继而哼哼唧唧道:“我还没尝出来呢……”   这人反倒还委屈上了!   颜方毓简直被气笑了。   他习惯性展开绸扇摇了摇。   也不知是面前糕点满桌,还是因为扇尖刚刚有容秋吻过, 折扇挥动间带起阵阵蜜甜香风,吹得颜方毓满脸异色。   他“啪”地拍上扇子, 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怪扇风的自己, 还是怪对面一身甜腻的人。   容秋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但能瞧出颜方毓一定是又生气了。   好难哄啊, 他的漂亮老婆。   今天对方又是因为什么而生自己的气了呢?   容秋不明所以, 但冥冥之中也觉得刚才的贴贴除了尝味道之外,还有些别的, 有点奇怪却也有点开心的感觉。   原型时的小兔子毕竟没有软乎乎的唇瓣,只觉得娘亲的唇瓣贴贴他额顶时十分柔软舒适, 他十分喜欢。   毕竟杀千刀的亲爹,还没给容秋进行完生理卫生教育;   娘亲也有所保留, 睡前故事里的登徒子也止步于言语轻挑,扯扯别人的衣带子;   俩人更知道容秋虽是兔子,但也不是普通的兔子,亲热的时候更会避他一避。   而广大修真界虽然被某人思想解放了一番,但除了花柳之地外,倒也没有民风开放到在大街上亲亲我我,被人瞧见的程度。   因此,比起被他人触碰可以说是弱点的腹部,容秋反而不知道人族更在乎被触碰嘴唇。   毕竟对于兽类来说,互相舔毛是非常平常的事,互相磨磨蹭蹭更是平常的事。   老婆既然愿意摸摸他的脑袋,自然不应该不愿意给他舔舔。   ——但无论怎么样,明明是老婆的提议,为什么自己依言做了之后他反而还会生气呢?   容秋怎么也想不明白。   但小兔子的优点之一,便是从不难为自己   今天老婆在家等他,给他煮了茶,还贴贴了一下,容秋觉得十分满足,不论老婆为什么生气,他都觉得自己可以哄哄他。   容秋想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慢吞吞把颜方毓的茶盏推回他面前,试探性说道:“那、那茶碗还给颜哥哥嘛。”   “还有这些点心!”容秋把桌上的碗碗碟碟都往对面推去,“颜哥哥都还没吃呢。”   颜方毓此刻哪还有什么心思吃点心饮茶?   更遑论这茶碗容秋捧过,抿过;这点心没有一盘囫囵的,都只给他留了个盘底。   颜方毓仅是向桌面扫了一眼,脑海中便不住有所联想……   那浸着花香气息的甜糯落在他的唇锋……   他生性自傲,又善掌因果,习惯了天命四九尽在掌握,却不料在一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气息弱小的兔妖身上连栽跟头。   如此,反而激起了颜方毓的斗性。   他堂堂一当世大能,不过是被小兔子舔了一口,又能有什么要紧?   不能够。   颜方毓定了定心神,手捏法决,两道细细水柱从小锅中腾起,如龙卷水一般落进两人的茶碗里。   锅中茶汤还热,碗中立时飘起青烟袅袅。   颜方毓微垂眼帘,不动声色开口道:“那你既然吃过了两样,都尝出了什么?”   容秋正瞅着自己面前满满的一碗苦茶发愁,闻言抬头茫然“啊”了一声。   “嗯……点心甜好吃,茶闻起来香但味道好苦,不好喝。”他老实答道。   “世间事多似饮茶,嗅之清香而喝之却多有苦涩。而世间人,如我,”颜方毓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着容秋,沉沉道,“……如你,亦是如此。”   容秋听得半明不白,只知道颜方毓也承认这茶水是苦的,与自己喝出的味道其实并无分别。   他疑惑:“可明明知道是苦的,颜哥哥为什么还喜欢喝呢?”   “就像你,”颜方毓没有直接回答容秋的问题,反而重新向容秋抛出了一个问题,“刚刚喝过苦茶之后再吃糕点,是不是便觉得这糕点甜味比往常更甚了?”   “不喝茶,点心也是甜的呀——”容秋耍赖一般拖着长音,“我光吃点心就好了!”   颜方毓展开扇子,洒金扇面遮住他下半张脸,只露一双形状好看的眼睛:“可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有时候这苦茶并不是你想不喝就可以不喝的。”   他的目光落向容秋小腹,眸中似含半真半假的幽怨:“你腹中之‘子’,不就是你强让我饮的那杯茶吗?”   涉及到丹田里的假孕,容秋仿佛醍醐灌顶,一下子就听懂了 。   这事明面上是容秋吞下颜方毓的灵力,自顾自地有孕了。   当然实际也差不多,只不过“有孕”变成了“假作有孕”。   而颜方毓其人,比一般被兔修一族钓来的“心善美人”更多一层束缚。   他虽然只有九成把握这“有孕”是假,可自己与小兔子纠缠的因果却是真的,而且极重,甚至重过血脉亲缘……   别人就算了,可天衍宗向来信奉缘分因果,颜方毓又是个中翘楚,断不会允许自己与莫名因果纠缠在一起。   小兔子的做法明晃晃就是一种强制爱——啊不,是强制当爹。   这事容秋虽然不会有什么罪恶感,但自然也是没法反驳,只好心虚地把小几上点心碟又向颜方毓的方向推了推。   几个小碟在炕几边缘整整齐齐排成一排,已是不能再推了。   容秋这才收回胳膊,十根嫩葱般的手指搅在一起,哼哼唧唧说道:“那……那颜哥哥快多吃点儿点心甜一甜。”   颜方毓似笑非笑道:“这有什么用?我纵然把这些点心都吃了,你腹中之物便能不见了吗?”   这个肯定是不能的。   容秋小心翼翼,却难掩疑惑地问:“可是颜哥哥刚刚不是还说,世事如饮茶,苦过之后的甜更甜吗?”   颜方毓一愣。   一碗毒鸡汤,被他兜头泼了容秋一身,没想到这时候又被对方原封不动地给泼了回来。   他引着容秋转着圈儿打机锋,绕着绕着竟是让自己落了下成!   以及刚刚那稀里糊涂的小兔子吻,这难道就是某种以力破巧,快刀斩乱麻,乱拳打死老师傅?   某位“老师傅”内心很复杂。   “罢了,你说得对!”颜方毓忽地笑道,“世事是世事,饮茶是饮茶,便不必互相引申攀扯了!”   容秋:“啊,我没说——”   颜方毓打断道:“此时茶汤温度正好,再凉便只剩涩味了。”   他将茶碗推去容秋手边,笑眯眯道:“唐突好茶总是不美,快喝了吧!”   容秋的脸又皱成了奶黄包子褶:“啊?可是,可是真的好难喝啊,可以不喝吗颜哥哥?”   颜方毓:“当然——”   容秋眼睛亮了起来,赶忙把面前的茶碗推走。   颜方毓的后半句姗姗落下:“不可以。”   容秋的茶碗僵在了手心中。   望着对面忽然颓败的小兔子,颜方毓终于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刚刚不就同你说了?有些茶不是你不想喝就可以不喝的。”   “刚刚”是什么?   是颜方毓说自己让他强行做爹。   既然自己也曾强迫老婆“喝茶”,那此时老婆非让他喝回来,好像也很公平……   容秋想通这点,终是大义凛然地捧起了茶碗。   也不知是扳回一程实在开心,还是容秋这视死如归的表情愉悦了他,颜方毓手肘抵着桌面,托着下颚看向对面的人。   他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样子,面上一向恰到好处的笑颜此时竟莫名真实了不少。   可此时的容秋全身心都在手中的茶碗上,并未注意到颜方毓脸上这个足以让他呆愣好久的好看笑容。   他正在认真思索,小口小口喝虽没那么苦,却要喝好久;一口闷完是快,但那一瞬间的苦味甚至能掀翻他的天灵盖。   容秋想了一会儿,决定兼而有之:两口喝完,一次一半。   茶碗虽是碗,但其实只是形制是碗,大小只有小孩巴掌那么大,一碗顶多是正常茶杯的两杯。   一次一半也不算多。   容秋一口闷了半碗。   像是害怕在舌头上停留太久苦坏了他的舌头,茶汤刚一入口便“咕咚”一声被他咽进肚子。   热却不烫的茶汤滑过舌尖,淌过舌面,又越过舌根。   容秋试探性滚了滚喉咙,迟疑说道:“咦……好像真的有甜味。但只有一点点。”   颜方毓“噗”地笑了出来:“当然啦,不是之前就说了苦却有回甘?苦茶虽有,但也不是人人嗜苦。”   容秋捧着茶碗,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后又乖乖低头,三口两口将剩下的茶喝尽了。   “嗯……嗯……”   容秋从空茶碗中抬起头,一张小脸上满含迟疑、思索、纠结,最终“哇”地吐了一口苦气。   “可还是太苦了!好苦!那一点点甜味根本没什么作用!”   容秋甚至怀疑其实根本没什么“回甘”,是这茶已经苦坏了他的舌头,此时他就算是喝清水也会觉得甜了。   老婆不愧是老婆,连亲手煮的茶都比容秋以前喝过的所有茶加一起都要苦!   太厉害了,真是恐怖如斯!   容秋忙不迭伸长胳膊跨越炕几,想去拿放在对面桌边沿的花糕。   然而还没等他的指尖挨到碟边,一道白影“刷”地闪来,在容秋指尖前一挡。   原来是颜方毓展开了绸扇,洒金扇面将几碟糕点严严实实遮在后面,容秋的手指撞在扇面上,连一粒糕点屑都触不到。   容秋下意识顺着扇子向上望去,目光掠过骨节分明的手、绣着云纹的前襟、半掩在领口的喉结。   最终落在对面人俊美脱俗的脸上。   颜方毓一手执扇挡他,另一只手依旧托着腮,脑袋微歪地瞧着他,笑得有点不怀好意。   “不是说,这些都是我的了吗?”他语气悠然愉悦地说。   “啊!”容秋像是才想起来一样,蔫蔫说道,“确实。”   颜方毓满意地合上折扇,随手放在桌面,捻起一块花糕,慢条斯理地举了起来。   “早就听说清明书院的饭食味美非凡,今日终于能尝尝看。”他转了转手腕,似是在观察花糕形貌,却是故意让容秋把它的前后左右都瞧清楚,“造型精美,糕沫细腻,嗯,闻起来便有阵阵香甜,糕与茶不同,吃起来必定也是极为甜蜜的。”   容秋眼巴巴瞅着颜方毓,看这人故意把糕看了一圈又嗅了一圈。   在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不仅好看好闻,也很好吃的。”后,对方终于咬下一小口,细细咀嚼吞入腹中。   吃完依旧不算完,颜方毓举着那沁出蜜芯的花糕冲着他,大夸特夸了一番个中味道,惹得容秋吞进喉咙的口水都有三大茶碗。   这时候,如果容秋再觉察不出颜方毓是在捉弄他,那就真的太傻了。   可是——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谁叫老婆捉弄他的时候,笑得真是太好看了呀!   容秋一向喜欢颜方毓无论何时都是笑盈盈的样子,喜欢他冲自己笑时弯起的双眼。   可与面前颜方毓那双笑意漫溢的眼睛相比,原来的笑容只能算是星光,难与此时的月华争辉。   忽然间,容秋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兔子时听过的一个成语——甘之如饴。   像容秋这样的兽修,化形之前便如同人类的孩童时期,意识懵懂且会不自觉接收外界的信息。   虽然化形之后并不会准确记得兽型的所有事情,但同样的东西再次提到、或主动学习时,便也会有所印象。   譬如此时,容秋已不记得自己是在何种场合、听何人提到的这个成语。   但这并不耽误此时此刻,容秋觉得自己已经理(歪)解(曲)了它的意思,并觉得特别适合现在的自己。   甘之如饴。   就是虽然苦茶很苦,但看老婆的脸也能连喝三大碗并觉得这玩意儿很甜。   容秋下意识双手托腮架在矮几上,痴痴看着对面的美人。   颜方毓本来也并不觉得一两块花糕能馋这小兔子多久。   但干看着自己吃还能看乐的,弄得他莫名有些心里发毛。   当然,这也是因为现在修仙界的还没有“美食吃播”这种东西。   不然颜方毓就会明白,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光看其吃东西的样子就十分下饭。   颜方毓笑意略僵,谨慎问道:“怎么?”   被突然问道的容秋反而有点莫名:“嗯?没有什么啊,这些本来就是带来给颜哥哥的,颜哥哥快吃吧。”   颜方毓依旧防备:“那做什么这样瞧着我?”   容秋有意识收敛着自己的色心,自然不好说老婆吃糕的样子特别好看。   便自以为很朋友、很友好地,对颜方毓发出一个同“吃饱了咱们互相舔舔毛吧”没什么区别的邀请。   “颜哥哥都吃完吧,”他非常认真地谦让道,“我舔一下颜哥哥嘴唇上的甜味就好咯。”   颜方毓:“……”   他狠狠一僵,不小心捏碎了手里的花糕。 第046章   面对小兔子的再次求吻, 颜方毓自然是——   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为什么啊?”容秋的失望溢于言表,“明明刚才喝茶的时候让我尝,吃糕的时候就不让了。”   他拧着衣摆嘟嘟囔囔:“好小气, 颜哥哥, 好小气。”   颜方毓几乎要扶额了。   “是我错了。”   他非常真诚地道歉。   给老实人开玩笑, 是颜方毓今晚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他放弃弯弯绕, 用词准确且直白地给小兔子解释了一下什么是贴贴嘴唇, 以及两个人为什么不能轻易贴贴嘴唇。   老婆的话, 容秋一向听得认真。   于是颜方毓眼睁睁看着小兔子的脸颊由粉转白,又由白转赤。   最后连带两只耳朵都透红起来, 似刚出蒸笼的虾子。   紧接着他的两只兔耳朵也从头顶上窜了出来,被主人一把揪住,拉下来包着滚烫的脸颊。   “没没没、我我我我……”容秋的嘴巴从兔耳朵缝隙里露出来, 磕磕巴巴地解释,“没有故故、故意要色、色色的……”   怎么让老婆相信我确实很色, 但也真的不是这次。   他真的是很有原则的一只兔子。   急。   颜方毓仔细端详着容秋的反应。   之前他的一句随口逗弄,本来以为对方会如现在一般脸红退让, 却没想到人家跃跃欲试地上了。   那时他想不明白, 小兔子不让他碰肚子、揪尾巴,却反而对于更加亲昵的亲亲蹭蹭毫不在意, 或者说是十分欢喜。   这样的羞耻心真是个迷, 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呢?颜方毓一直有这样的怀疑。   可看到此时容秋的反应,他又觉得不似作伪。   难道真的因为身为兽修, 违反人理才是常态……?   然而其实不单单是容秋,这事处处都透着古怪。   以颜方毓的修为境界, 甚至能影响一方天地因果,他本不应该躲不开容秋的这一冒犯。   他的护体罡气也不应该无任何警示, 竟如小药宗那次一样,竟任由容秋一脚把他踹飞。   而以颜方毓此时的神魂强度,他刚刚也本不应该轻易走神,让容秋轻易寻到机会。   是有天机遮掩、错乱之下他真的避闪不开?   还是冥冥之中、内心深处,自己其实……也不想避开……?   这念头刚一冒出,便如同一把重锤“轰”地一下敲在颜方毓脑海。   所有思绪霎时停驻。   下一刻,颜方毓又开始在内心痛骂师弟。   他们师门上辈子一定都是屠户命,今生注定命犯兽修,因此才会先栽一个师尊不够,复又栽一个徒弟!   骂完师弟,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   只是一段因果,像以往那样了却因果便是了。   至于天机遮掩——天道他老人家到底多么闲得没事干,才会天天管你一道姻缘几何?   颜方毓虽然自傲,但贵在接受现实,算不出的事便是注定算不出,天下第二就是注定的天下第二。   因而他并不觉得这是老天爷没事给自己天定红线,一定是更加重要的、关乎生灵生灭的某些事情,将容秋与自己都牵扯其中。   就一如当年的清世行动,别说颜方毓算不出天机,就连他的师尊也是如此。   嗯,定是这样。   不过是同他以前走南闯北锄强扶弱一样,纵使事情再匪夷所思,他只管抽丝剥茧、寻到真相便好。   想罢,颜方毓觉得自己好点了。   他稳住心神,再看向面前的容秋时,便与看向其他人再没什么区别。   小兔子才刚化形不久,如此天真跳脱、野性难驯、不谙世事。   纵使两人亲都亲过了,但那种感觉更像是被小动物舔了一口,而不带别的什么旖旎情愫。   因此当颜方毓还能保有理智的时候,便很难真正将容秋当做自己的倾慕者。   此时见他懵懂至此,颜方毓那喜欢替人操心的毛病又冒了出来。   “不仅是口唇,若是有人以任何借口,要去碰你人形的其他私密之处,你也万万不能答应。”他苦口婆心地叮嘱。   小兔子在色色上一向无师自通。   他不仅准确明白了颜方毓的意思,一个形容贴切的成语又突兀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我知道的!我连耳朵都不让别人摸呢!”容秋忽然就有了底气,声嘶力竭道,“我一直有在为颜哥哥——守身如玉——!”   “……什么乱七八糟的!”   颜方毓一口热茶险些喷出去,将将稳住不到十息的心神立马破功。   “你……你你……”扇端凌空点了容秋几下,颜方毓“你你你”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少看点话本吧!”   容秋小声争辩:“我没有……”   颜方毓冷冷“呵”了一声。   “那、那,人形的其他私密之处……都是哪里?”容秋小心翼翼地问,“以后我……我不碰颜哥哥那些地方就是了。”   这话说得好奇怪。   而颜方毓答与不答似乎都更是怪上加怪。   颜方毓狐疑的目光落在容秋脸上,与对方无辜又认真的眼神撞在一起。   到底是不是装的?   他又开始对容秋的目的与人族生理知识面产生了怀疑。   颜方毓张了张嘴巴,又卡了壳。   半晌,他放弃思考,只干巴巴道:“如果不小心碰到,我会告诉你。”   容秋委委屈屈:“哦。” 第047章   剩下的糕点颜方毓自然是没吃几口, 最后都进了容秋的肚子。   而那锅冷茶更加无人问津,容秋不知道颜方毓是怎么处理它的,不过自此以后, 他连这套茶炊都没再见过。   教所茶壶里也只装着清水或蜜水, 颜方毓没再在他面前煮过茶。   月上山巅时, 两人都收拾好了心情。   又或者, 他们都默契地当做刚刚的事情没发生过。   当然, 只有颜方毓是在假装。   而容秋心里能装事情的地方就只芝麻绿豆点大, 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填着,自然就顾不上反刍那场似有深意的烹茶了。   每一件教所后面都设有专供先生休憩住宿的殿宇, 因果课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在房屋围合而出的小院子里。   两人在相向而立大小瞪小眼,似是一走一追后又同时站住, 呈僵持之势。   天清无云,月华洒落, 给月下的两人蒙上一层莹莹清辉。   “——当时颜哥哥答应我的,要能天天见、天天说话、天天摸一摸我。”容秋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过去, 抬头控诉道, “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颜方毓稀奇道:“怎么就不算数了?这不是见了、说了,也摸了?”   “可当时颜哥哥答应的是‘时常’!”   需要为自己博福利时, 小兔子一下就机灵得不行, 抠字眼更是不在话下。   至于他当时那句“偶尔也行”,因为话没说完就被颜方毓打断了, 此时容秋自然是提也不提,权当没这事。   他一本正经地给颜方毓算账。   “一天十二个时辰里, 我要上四五个时辰的课,睡四个时辰的觉, 吃饭走路要一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还要修炼,就算是在颜哥哥身边修炼,那时间也很短,根本算不上‘时常’!”   算完这些,容秋自己都忍不住瘪了瘪嘴。   就算是住在了因果课教所,他和老婆好像也没多少能在一起的时间。   颜方毓被他这副锱铢必较的样子给逗乐了,闻言真的笑了起来。   “好,就算你说的这些都对——那又和你非要跟去我的寝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容秋理直气壮道,“颜哥哥不能同我一起上课,又不愿和我在外面吃饭,那就只能在一起睡觉了。加上这四个时辰的话,那就……”   “就勉勉强强算得上是‘时常’吧。”   他不情不愿地说着,好似让颜方毓占了天大的便宜。   颜方毓张了张口,最终叹了口气道:“‘一起睡觉’这种话,我们人族也不会说。”   有前科在先,容秋表情狐疑,一副明显不相信的模样。   颜方毓又为自己一去不复返的信誉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回是真的。”   容秋半信半疑:“可是我爹跟我娘就一起睡觉呀?”   “正因为那是你的爹娘。”颜方毓说,“夫妻才能一起睡觉。”   我们也是夫……夫夫呀!   容秋好想这么说。   可他也知道,自己虽然早已在心里认定了老婆,老婆肚子里却还没有他的孩子。   那么按兔修们的追老婆进程来看,就是连一半的目标都没达到。   这样看起来,似乎确实没有这样的资格……   容秋不死心地又道:“那林中的鸟雀,还有我的同族们,明明夜里也是挤作一窝睡觉的啊?”   颜方毓:“因而那些都是未开灵智的兽类,而我们是人——”   “我不是人!我是兔子!”   容秋打断他,不管不顾地说:“我是兔子,我就要和颜哥哥挤作一团睡觉!”   不等颜方毓再说什么,容秋又飞快说道:“还是说颜哥哥更想跟我的原型一起睡?可我有了你的小兔子,长老爷爷叮嘱我胎稳之前不能再化原型。”   “只有耳朵和尾巴行不行?”   他没消失多久的耳朵又再次冒了出来,直挺挺立在头顶,透露着主人紧绷的情绪。   “还有颜哥哥之前说过的,不能碰的地方,我——我一定不会碰的!”   容秋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彰显自己绝不二色的决心。   颜方毓张口结舌。   他向来君子端方,却也并不是羞于此事的人。   又或者说因果轮回、阴阳调和,本就是世间大道,在颜方毓看来,与一朵花绽放、一片叶子凋零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面前的人并不是容秋——哪怕只是两人初见时的容秋,颜方毓都会心无芥蒂,甚至是满含揶揄地给他讲解“睡觉”和“一起睡觉”有什么本质区别。   然后再调笑着问他到底是想和自己“睡觉”还是“一起睡觉”。   小兔子没有变,一如初见时的不着调。   他依旧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为了求那人的亲近软磨硬泡、极尽所能。   是颜方毓变了。   他有思虑、有顾虑了。   不止是方才稀里糊涂的小吻浅啄。   还有更早些的,那些赤城的眼神,是一颗热烈向他的小兔子心。   颜方毓一向孑孓独行,凭自己心意传道于世间。   他见过恶人眼中的恨,也见过路人眼中的惧。   他好像站得太高了,高到世人只能仰望他,隔着至高至远,望向他的眼神便如望向神祗般尊敬。   但其实比起自己,颜方毓一向觉得自己的师尊更像是神祗。   仅收了两个徒弟,还都未常伴于身侧,孤零零一人自囚于雪山,远离红尘、孤高清冷。   颜方毓曾同他师尊开玩笑,说月娥仙子尚有吴刚宫外伐桂,他却连只怀中玉兔都没有,多寂寞。   后来没过多久,他师尊便有了“玉兔”。   颜方毓也同时多了个师弟。   玉兔师弟天授其身,一通操作猛如虎,三两下就把月娥仙子拉下了红尘。   颜方毓虽然总说他师弟是个仙葩,但内心之中,又是否曾对他师尊有所艳羡?   同样的“高居九天”,会否也会有这样一只“玉兔”,不顾千难万险,一心为他奔月而来?   于是从此尘世同行,他便也不再是孑然一人了。   蓦然间,颜方毓明白过来。   原来那句“多寂寞”说的并不是师尊,而是他自己的有感而言。   是他喜欢热闹红尘,也是他自己一个人,多寂寞。   面前的小兔子似是没有发现颜方毓的异样,依旧像个废话篓子一样絮絮不休,充满干劲,仿佛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挡他说服自己与他同睡的决心。   颜方毓看着他,却发现无论如何的自我安慰、自我欺骗,所得都是一时。   不能改变他空门已开,是他心生有鬼,是他问心有愧。   可这是个小骗子。   小骗子奔月而来,到底想要月娥仙子做什么?   他看不明白。   小骗子会达到目的后转身就走,还是同自己一起下月宫?   他也看不明白。   颜方毓发现自己竟无法分辨面前人哪个眼神是真的,哪句剖白又是假的。   ——又或者说,当自己开始在意真假的时候,便已是深陷其中、万劫不复了。   山中寂静,连鸟鸣都无,只闻夜出的虫豸于草叶间“窸窣”。   容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颜方毓依旧似是无言以对般一直沉默着。   容秋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用,又没有什么好处可以给对方承诺了。   可他的老婆依旧不为所动,双脚扎在地上,没有任何同意容秋进入他寝殿的迹象。   容秋又失望又气愤,却仿佛因为刚刚那么长时间的自言自语,连怒气都丧失了喷薄的动力。   头顶的兔耳朵都耷拉下来,他垂首委屈巴巴地说:“之前明明答应我了,都说好了的……颜哥哥你要反悔吗?”   这本是一句无心且示弱的话,但却恰巧戳到颜方毓的软肋上。   随着对面人话音落地的瞬间,他仿佛瞧见难以割舍的因果向自己汹涌而来,将他整个人都密密麻麻缠了起来。   “我承诺的事情,从无反悔。”颜方毓忽然开口。   容秋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兔耳朵“刷”地支棱起来。   “真的吗?那、那——呃!”   容秋的话语陡然一顿,是站在他对面的人突然欺身过来,张开手掌狠狠扣住了他的下颚。   “痛、痛……颜锅锅……”   容秋小声痛吟,双手抱住颜方毓紧握他下巴的手,想把对方的手指掰开。   但那五指力气奇大,似铁钳般扣住他的下颚骨。   容秋用两只手去掰竟也是纹丝不动,只能感觉到两人相贴的肌肤上,对方近乎滚烫的血液在经脉中“突突”奔淌。   其势之凶猛,几乎敲痛了容秋按在他腕上的指尖。   颜方毓比他要高不少,离得这样近时更是明显。   容秋被迫仰着头,与颜方毓垂下的眸子对视。   天上的月辉洒不进他的眼瞳,容秋才注意到颜方毓的眼睛是漆黑的。   只是它们一向漂亮盈润,又满含笑意,像是能发着光似的,因此教人从未发觉,原来在阴影中时,那双笑眼也能浓黑似两口窥不见底的深潭。   属于小兔子的野兽直觉狂跳起来。   容秋陡然噤声,不安地睁大眼睛。   箍着他的手掌滚烫,可容秋却觉得一道凉意从脚底一下窜到天灵盖。   人形身上短短的毫毛根根竖了起来,抵在他的衣服上。   “我从无反悔。”   颜方毓慢声细语地开口。   他的语气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与他此时被冷色护额点缀的默然表情截然相反。   “但你要记住,”颜方毓说,“此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你自己求来的。” 第048章   颜方毓放开了容秋。   仿佛同时连那通身的气势也一起收了回去, 于是他摇身一变,又回了之前那个恣意舒朗的漂亮仙君。   “走吧。”   颜方毓蓦然开口。   他面上浮起一层浅淡的笑意,轻声说道:“只是我来后便没住过寝殿, 还未收拾, 你别嫌弃就好。”   容秋的小兔子脑袋还在费劲思索, “无论发生什么”到底是会发生什么。   听他这么说, 下意识就接口道:“不嫌弃!”   话刚说完, 他便死死闭上了嘴巴, 挑起眼梢偷偷瞧了瞧颜方毓。   后者神情淡然,听他说完也只是略顿了一下, 鳯接着浅浅颔首,引着容秋两人一齐朝寝殿走去。   刚才被颜方毓钳住的一瞬间,容秋真是毛发倒竖, 脊背发寒,有种似是被猛兽盯上般的危机感。   可此时月朗风清, 那种危险的感觉又一下子不见了。   虽然下巴还有点疼,但这样的情景, 似乎和颜方毓以前逗他玩时也没什么两样。   都说六月天孩儿脸, 可容秋想说哪个小孩儿的脸都没有老婆善变。   他的老婆就像天上的流云,好像风随便一吹就会幻化万千。   容秋亦步亦趋地跟在颜方毓后面, 目光带着思索与打量, 悄悄在他身上绕来绕去。   但这种打量在踏入寝殿的那刻,便完全被容秋抛到了脑后。   “哇!好大!”   容秋忍不住惊呼。   清明书院十分大方, 给先生准备的住所是个二进的小院子,后院的寝殿自然也不是学子们小小一间的寝舍能够相比的。   甚至仅仅这一间寝殿, 就比容秋一家三口所住的房屋还要大。   颜方毓虽然说自己没有收拾打扫,但修仙之人的住处怎么都不会脏乱, 家具寝具更是一应俱全。   只是这里并未布置什么装饰,也没有摆放私人物品,因此看起来有些冷清罢了。   “这样就算大了?”颜方毓淡淡道,“这整座教所的房舍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我住处的一进院子大。”   容秋果然转身,双眼闪闪发光看向颜方毓,并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哇!好厉害!”   颜方毓心中莫名一动,垂下眼帘,挡住那道炽热的视线。   几息后,他轻轻启唇,叹息一般轻呢道:“若有机会……”   “哇!”   稍远处又传来一声惊呼。   颜方毓讶异抬头,却见刚刚还在跟前的小兔子早不知什么时候就野了出去。   此时正怀抱着一只长枕头,在榻上滚来滚去。   “床——也好大,而且好软!”   容秋舒服得直哼哼。   准备寝具的侍者也是个奇人,榻上铺就一床厚得离谱又软得出奇的垫褥,俨然能埋进一个人。   容秋骨碌骨碌滚过,厚厚的软垫便如海面一般浅浅起伏起来。   而贪玩的小兔子就像艘小船一样,被垫面推来推去,玩得不亦乐乎。   不需怀疑,刚刚自己不小心剖露一半的句子,对方压根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颜方毓怔愣一瞬,忍不住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提步走了过去。   容秋注意到他来,立刻往内侧一滚,拍着空出的小半张床榻做出邀请。   软榻随着他的拍击水波一样晃荡起来。   “颜哥哥快来躺一躺,床好软哦,在上面睡觉就好像睡在一朵云上!”   颜方毓自然没有躺,只是坐在床沿。   两人一躺一坐,又有点像昨天在容秋寝舍时的样子。   “你在云上睡过吗?怎么知道睡在云上是什么感觉?”颜方毓道。   “没有,”容秋老实说道,“只是有时候天上会有那种大团的云朵,飘得很低很低的,看起来就像蓄满毛的绵羊……我觉得摸起来一定也是很软很软的!”   “可惜我修为太低,还不会御器,不然一定要去云上看看……”他话说一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期冀看向颜方毓,“颜哥哥这样厉害,一定摸过云吧!”   颜方毓轻笑一声,算是默认了容秋的话。   容秋激动得哇哇大叫:“是什么样的感觉?比绵羊的毛毛还软吗?”   颜方毓看了他一会儿,后才缓缓说:“没有绵羊毛软,甚至没有你的尾巴毛软——天上的云是硬的。”   容秋乍然听到颜方毓提起他的尾巴毛,还以为这人又要威胁他,要摸摸尾巴才肯告诉他。   正要忍辱负重地答应时,却被颜方毓的后半句惊到了。   “硬的?!”容秋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惊讶说道。   “嗯,”颜方毓平淡道,“硬的、冷的、冻成冰的,就像冬天结冰的湖面,只是凝结成了你所见到的那个形状。”   容秋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却不太明白那是什么。   容秋思索了一会儿,恍然道:“哦!这就是颜哥哥刚才说过的,世事如饮茶,嗅起来……不,看起来和摸起来并不一样!”   颜方毓似乎有些惊讶于他做这样的联想,却也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对。”   他说:“不过还有些薄的云是湿的,像雾一样——你会觉得雾气摸起来软吗?”   容秋摇了摇头。   森林里起过大雾,远处看时明明浓似面团裹住山林,可愈走近便愈稀薄。   等他站在浓雾中央时,虽然远处依旧一团白影,可他并不觉得近处之景有何不同寻常。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嗅起来与尝起来不一样、看起来与摸起来不一样、远处看与身处其中时不一样……   单一的认识总是片面且不够准确的,世事万千,要从方方面面去看才够了解它。   “好有意思!”容秋由衷说道。   “等我学会了御器飞行,也要到云上去看看,”他兴致勃勃地说,“不,还要去月亮上看看,去星星上看看!——太阳,太阳就不了……我不喜欢那么热……”   颜方毓定定瞧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小兔子还有如此远大的意向。   察觉到他的目光,容秋一直未收起的兔耳朵软软垂下来,贴着他的后脑勺。   他紧紧搂住枕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颜哥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在说大话,连筑基都没有就在想结丹的事了吗?”   金丹对于兽修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坎,对于人族也是一样。   结丹后才能脱离五谷轮回、肉身不衰;能脱离地面束缚,御器飞行。   颜方毓摇了摇头。   他只是原本以为,容秋听他这么说完之后,一定会嚷嚷着让自己带他去云上看看,却没想到对方连一丁点这样的念头都没起过。   眼前的少年人其实并不完全是自己臆想的那样,原来他也犯了“茶香与茶苦”的错误。   “颜哥哥……?”   容秋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把下巴垫在怀中的软枕上,歪着脑袋瞧着榻边的人。   他看见颜方毓的神情出现一种很细微的变化,像是迎来春日的湖面,熏风终于吹化了最后一块浮冰。   像是什么不见了,而什么又露了出来。   这样的情绪对于小兔子来说显然有些太复杂了。   他下意识凑近颜方毓,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又出声唤了一句:“颜哥哥?”   这样说话的时候,容秋的嘴巴开合,下颚便也跟着微动。   颜方毓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在上面。   不知是修为低微肉身脆弱的缘故,还是小兔子本就皮娇肉嫩、难受磋磨,刚刚颜方毓捏过容秋的下巴,此时他左右下颌骨边沿便各留着两块深红色的指印。   深红印在粉白的腮边,看着竟有一种莫名的触目惊心之感。   颜方毓收回目光,紧抿的双唇蠕动一下,轻声道:“刚才,对不住。”   他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悔意。   刚刚那一瞬间颜方毓确实心绪难平、心魔丛生。   他想,自己才是无辜受害的那一个。   既然是容秋一心向往,那自己就算是顺水推舟做出什么,也难担什么错处。   可此时平静下来,颜方毓又思。   小兔子行事如此荒唐,是因为他初入人世,尚且懵懂,徒有人形却不通理法、不知分寸。   但颜方毓是真真正正的人,合该知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若是他仗着容秋的“不懂”而做出些什么,那才是真的连禽兽都不如了……   美人端坐垂眸,眉间隐有忧思。   这一道别样的美景,叫谁看了能不晕乎?——反正容秋很晕乎。   “没关系!”   容秋脱口而出。   过了会儿,他才像是想起什么来一般,讪讪问了一句:“刚才的……什么事啊?”   见颜方毓眼瞳微微睁大,容秋又赶忙说道:“没关系!不管什么事都没关系!”   “……你还真是,心胸宽广。”   颜方毓语气微哂,眉眼间的神色却软和下来。   容秋看得又有点晕乎。   颜方毓抬起手,手心向下,像招呼什么小动物一样向容秋招了招。   “过来。”   容秋不明所以地膝行两步,抱着枕头蹭到床沿边仰头看他。   头顶耳朵、与眸中目光都是软软的。   颜方毓被他这副乖巧可欺的样子弄得有点想笑。   捏着容秋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一边随口说道:“这会儿怎么又这么听话?”   容秋想说自己一直很乖的,可腮边的皮肤被颜方毓抬脸的动作拉扯,他立马挣扎大叫起来:“疼疼疼、疼——!”   颜方毓想拍拍他的脸又没舍得,便只好说:“知道疼就老实点。”   容秋委委屈屈扁了扁嘴,果然不动了。   颜方毓一手小心捏着他的下巴尖,另一只手点上他侧颊的瘀痕。   有星星点点的灵力微光从他指尖涌动而出,钻进容秋的皮肤里,随着星光拂过一次,那略显可怖的红痕便也消散了一分。   柔软的指腹在他腮边轻轻揉着。   一片滑腻间,容秋只觉得下颌骨边一阵阵清凉,像是涂抹了什么润泽的膏脂,驱散了面皮上火辣的痛意,让他觉得十分舒服。   两人因着这样的姿势动作靠得很近,几乎与颜方毓握着容秋的下颚,在他颊边留下指印时一样近。   只是那时容秋神经紧绷,只顾得上战栗,竟没注意到这点。   而此时此刻再没有别的干扰,似乎连虫鸣都隐去,于是万籁俱寂,容秋好像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他被对面的人握在手心里。   这样近的距离,容秋能看见颜方毓眉间碧蓝的宝石,每一个璀璨的切面上都映着一个呆呆傻傻的小兔子脸;能看见他长长的、漂亮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的眼睛,又被自己无法压抑的鼻息吹得微微发颤;闻见他领口里、长发间隐约又清淡的香气……   他们离得好近啊。   一个莫名的念头忽然闯进容秋的脑海。   他又想和老婆互相舔舔毛了。 第049章   凉滋滋的指腹在容秋颊边轻轻抚动, 仿若一道抓不住的柔风,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   只是此时的小兔子并不了解什么是“缱绻”,但他忽然就明白, 为什么对于人类来说, 兽类的“舔舔毛”也是色色的一种了。   他想贴近, 想触碰;   想知道口感, 想尝尝味道……   这种似乎同饥饿一样是很难以忍受的, 是印刻在人类血脉中代代相传的某种本能。   不用去刻意教导, 是天生就会去懵懂追随的欲想。   仿佛被近在眼前的美色蛊惑一般,容秋缓缓眨动着眼睫, 向他曾稀里糊涂舔过地方靠近……   ——然后被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制住了。   耳边似是能听到美梦破碎的声音,容秋从那种梦游般状态中倏然回神。   他“刷”地瞪圆眼睛,冷不丁与颜方毓似笑非笑的眸子直直对在一起。   容秋扭捏地哼哼:“唔……”   下一刻, 自己的下巴被松开了。   “好了。”   颜方毓轻轻推开他的脸,不再理人, 只垂首自顾自理着微乱的袖摆。   容秋晃悠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直起身, 像只讨食的小狗一样歪向前方。   如果不是还有一只枕头横在两人中间, 他整个人几乎都要栽倒在颜方毓怀里。   他赶忙坐直身子,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腮帮。   之前火辣辣的痛和凉滋滋的舒适都已然不再, 曾经留着指印的位置摸起来温热细腻, 与其他地方的皮肤毫无差别。   显然颜方毓已经用灵力将淤血推开了。   纵使这痕迹本来就是颜方毓留下的,可他这样温柔地帮自己治疗, 容秋便依旧会难以抑制地觉得欢喜。   “好了。”   颜方毓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说给容秋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已经不疼了就快点睡吧。”他轻声说, “你不是很喜欢这张床吗?”   容秋把下半张脸埋在抱枕后面,眨巴着眼睛瞧着他:“那颜哥哥呢?”   “说好了要一起睡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小声嘟囔,“我都求了好半天了……”   似是某个字眼对颜方毓有所触动,他才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蓦地停住了。   他转过头,正对上容秋亮晶晶的眼睛。   “……你,”颜方毓妥协般叹息道,“那你想要什么?”   颜方毓这一问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若是旁的人听了,说不定会忍不住跳起来给他一榔头说“都说了想和你睡觉怎么还问问问?!”。   但容秋被美色忽悠,脑袋显然已经不太好使,然不太好使的同时,却已经开始自动思考起老婆问的问题。   那日颜方毓答应容秋的愿望有三个。   能时常见到、说说话,以及摸摸他。   前两条还好说,唯有这个“摸摸他”,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颜方毓俨然已经一退再退,最后一溃千里,溃不成军。   因此摸哪里、用哪里摸、摸到什么程度,这一切都变成由容秋说了算。   “想要舔舔毛!”   容秋迫不及待地要求道。   毕竟舔也是摸的一种,用舌头“摸”罢了,不算超出要求,很合理。   颜方毓对于这三个字也有些杯弓蛇影,闻言便微微一僵。   容秋看出他的不自在,赶忙补充。   “不是、不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又指了指自己的发顶,“是这里。”   “以前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娘亲都会舔舔我这里的毛。”   容秋歪着头思索了一下,学着刚刚颜方毓“教”他的话,道:“按你们人族的说法,应该是,亲亲。”   他抬起头,冲颜方毓指着自己的头顶,理直气壮地要求:“想要颜哥哥亲亲我这里。”   颜方毓轻声问:“只有这样?”   容秋半点不客气:“其他还没想好!”   颜方毓抿了下唇。   “那过来。”   容秋忙不迭凑了过去,跪坐在颜方毓腿边,冲他低下脑袋,露出服帖着两只兔耳朵的发顶。   他已经摆好了姿势,可颜方毓却久久没有动作。   容秋等了一会儿,等到他脖子都弯得有点酸,想抬起头看看时,颜方毓靠近他这边的手臂却动了。   那人抬起手,很轻地扣在容秋的后颈,将后者往他身前带了带。   虽然隔着一层发丝,可后颈对于容秋这样的兽类来说很是特殊,他颈后、连带整个后背的毫毛都竖了起来,似是能感受到颜方毓掌心的温度,熨贴着他没覆兔毛的颈后肌肤。   与此同时,一道清浅至极的呼吸落在他头顶的兔耳上,微微拂动了他耳上短短的绒毛。   容秋早已是惊弓之鸟,下意识抬起了头。   下一瞬,什么温热且柔软的东西擦过他的额头,又落在眉心。   容秋张开眼睛,看见颜方毓好看的下颌,和隐没入领口的颈项。   耳上的兔子绒毛不动了,那道浅浅的呼吸落下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刹那间,容秋明白了那是什么。   是老婆说的不能让外人触碰的私密之处。   是他的唇瓣。   亲亲了自己的额头。   想到之前颜方毓的解释,容秋的脸“刷”地红了起来。   他一下子挣开颜方毓松松扣着他后颈的手,双手捂上自己的额头。   怀里的枕头再没人抱,缓缓向一边倒去。   容秋想也没想,又松开自己的额头,一把搂住枕头。   “嗯、嗯——”   容秋缩着脖子、蜷起双腿,几乎整个人都团在那个枕头后面,只留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他的声音藏在枕头后面,有点闷闷的:“想、想想想要——”   “还想要什么?”颜方毓抬手在他脑门上一点,没好气道,“贪得无厌的小色鬼,快点睡觉!”   他这一指刚巧点在刚刚亲过的地方。   仿佛带着电流一般,容秋被他点得腰窝莫名一软,连人带枕头地朝后倒去。   “噗。”   容秋落在软得像绵羊毛毛的被褥里,还维持着团成一团的动作。   明明连感觉都没有,却好像摔得七荤八素,晕得不行。   忽然,容秋感觉身下床榻微微一动,是床边的颜方毓起身站了起来。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颜哥哥,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只是去灭个灯,”颜方毓微微戏谑道,“还是说你怕黑,睡觉时也要留着灯烛?”   容秋大声反驳:“才不怕!”   于是颜方毓轻笑一声向亮光处走去。   殿中的灯火一盏盏熄了。   只是几扇偏窗还开着,漏进来一泼泼朦胧的月色。   这点昏暗对于修士来说并没什么。   到了颜方毓这样的境界,更是闭着眼睛都能走路。   小兔子还在床上絮叨:“这才不算黑呢,我住兔子洞时可比现在黑多了!”   颜方毓说:“不怕黑,那就快睡吧。”   他吹灭最后一盏烛火,坐回床脚。   容秋的声音在陡然暗下的殿宇中响了起来。   “那颜哥哥呢?”   颜方毓:“我……”   容秋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说好要一起睡的!”   颜方毓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立刻拒绝,而是沉默了。   容秋看见颜方毓停在床沿边。   没了烛火,却好似之前他身上缭绕的星光与殊色也都不见了,只是一块黑乎乎的影子。   黑暗似乎给了人某种特殊的力量……又或是遮掩。   剥去光鲜亮丽的外壳,流出与这浓夜相同的东西。   不论容秋如何睁大眼睛,却也都只能看见那一团黑黢黢的影。   这样的气氛似乎让他有些不安,容秋抱着枕头向床边蹭了蹭。   “……颜哥哥?你还在吗?”   半晌,黑暗中传来颜方毓有点无奈的叹气:“不在反倒是好了。”   “到里面,”颜方毓轻声赶他,“你挡在这儿,教我躺到哪里去?”   容秋欢呼一声,一个翻身滚去了墙边。 第050章   旁边的垫褥微微一陷。   颜方毓繁复宽大的衣袍落在床榻上, 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清浅香气。   容秋下意识屏住呼吸,似是想把这道浅香久久留在胸肺里。   颜方毓枕着一条手臂叹息:“现在可以睡了吧?”   容秋下意识答:“哦哦哦!”   他呆呆愣愣刚要躺下,却才发现自己刚刚胡乱滚了半天, 本来叠得整齐的锦被像条大毛毛虫一样扭在角落, 而一只枕头在自己怀里, 另一只枕头早不知丢到了何处。   他慌忙松开尚在的那只枕头, 把它塞去颜方毓脑袋底下:“颜哥哥给、给你枕头!”   大抵是因为躺都躺到了一起, 颜方毓已然一副全然妥协的样子, 对这点细枝末节的事情全无异议,照单全收。   顺从地微抬脑袋, 枕在了容秋递来的枕头上。   容秋塞完枕头,趁机离身旁人又近了一些,额头若即若离地挨在他肩膀上。   当容秋还是个小兔子的时候, 从没正经同爹娘一起睡过。   主要原因自然是他那时太小,还没成人巴掌大.   爹妈不小心压死自己刚出生孩子这种事情在兽类里屡见不鲜, 他娘更是没跟兔子同床睡过,心中难免惴惴。   但据容秋后来的猜测, 他爹也不想让自己同他们一起睡, 八成是因为耽误他抱老婆。   长大点后,容秋便开始连日出门去玩, 夜里若是不回家就自己挖兔子洞睡。   但无论如何, 容秋小的时候,爹娘的床边还是有个用鸡鸭鹅绒搭做的兔子窝的。   容秋见过爹娘睡觉时的样子, 像林中的鹿一样交颈而卧,手臂相搭, 双腿相叠。   他也想与颜方毓这样一起睡,他窝在对方怀里, 就像小时缩在娘亲手掌心上一样,是个随时都能被好好摸一摸的姿势。   “颜哥哥、颜哥哥……”容秋蠢蠢欲动地低声唤道,“我没有枕头了,能不能……也分我一条胳膊?”   忽地,他想是想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问道:“那胳膊,算是私密之处吗?”   黑暗中的颜方毓没有答话,只是缓慢地张开了靠近容秋那一侧的手臂。   这意思一定就是“不算”了。   容秋喜滋滋地枕了上去。   跟软蓬蓬的枕头比,颜方毓的胳膊还是有点硬的,大小也不对,用来当枕头有点不太舒服。   容秋忍不住在上面扭来蹭去,想找到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   “怎么了?”颜方毓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幽幽响起,“是不是觉得我的胳膊也没那么好枕?还是应该去把另一只枕头找回来?”   都吃到嘴边的肉,容秋怎么好意思说不好吃?   他连忙违心地摇摇脑袋:“没有,没有!”   对方哼笑一声。   颜方毓板板正正地躺在床榻上,依旧固守着除了一条胳膊以外的所有阵地。   容秋并不因进展缓慢而颓丧。   他好像一只食桑的蚕宝宝,乐意一点一点侵入对方的地盘。   容秋侧躺在颜方毓的臂弯里,蜷在胸前的手和他的侧肋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   漆黑的房间中,面前的颜方毓也只剩一个途有形状的影子。   容秋看不见他宝蓝色的衣衫、散着银色冷光的额饰,只能看见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和微翘的唇锋连成一条好看的弧。   容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又做什么?”颜方毓闪电般出手,准确地攥住他的手腕。   “我只是,想摸摸颜哥哥的鼻尖,”容秋小声说,“这里……是私密之处吗?”   颜方毓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好吧。”容秋妥协。   他虽没再嚷嚷着要上手去摸,可目光从颜方毓的眉骨看向鼻梁,又从鼻梁落向嘴唇,宛若实质一般在他鼻梁上滑滑梯。   一次一次,不厌其烦。   黑暗中,这样的目光仿佛格外明显。   后者似是被他盯得不自在,终是转过了身,与同样侧躺的容秋面对面。   近似于无的清浅呼吸轻轻吹拂过来,竟反而让容秋有些猝不及防。   本来软软垂在床面的耳朵猛地立了起来,在布料上摩擦出“刷刷”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听得异常聒耳。   颜方毓的嘴角发笑似的勾了勾。   在转身过来的一瞬,他听见面前人陡然绷紧的呼吸声,连枕在他胳膊上的脖子都僵硬了。   “颜哥哥、颜哥哥……”   容秋又在叫他。   轻轻软软的尾音消散在如水的夜色里,幽幽咽咽,就如同什么惑人的山精鬼魅。   他僵硬的脖子好似随着声音一起软了下来,又向颜方毓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左颈的领口。   “那这里呢?”容秋细声细气地问,“这里也是私密之处吗?”   隔着层层衣领,容秋试探性的触碰似有若无,恍若无物。   这回换颜方毓颈根微僵,鬼使神差地吐出两个字。   “不是。”   得到准允的小兔子立刻凑了上来,迫不及待地将脑袋搁在颜方毓的颈根。   后者只觉一团温软冷不防滚进自己怀里,这下连两人的胸膛都紧紧贴住了。   颜方毓猛地向后一撤,带动容秋的脑袋在他胳膊上滚了半圈。   “哦哦……对不起颜哥哥……”   容秋发出唐突美人的声音。   他重新躺回离颜方毓有一个手掌距离的位置,抬手在他胸口衣饰上抠了抠,很有礼貌地问道:“这里是私密之处吗?”   颜方毓低低吐了口气:“我……”   “什么?”   容秋没听清。   颜方毓顿了一下,最终妥协道:“不是。”   于是小兔子又欢天喜地地滚进他怀里,而且没问既然不是不能碰的地方,那颜方毓刚刚为什么要躲开。   在生活中的大部分时候,小兔子都是十分善解人意,且十分贴心的。   容秋学着爹娘的样子与颜方毓睡在一起。   明明他俩看起来好像很合适的样子,但容秋学起来却觉得没那么舒服。   枕着手臂没有枕着枕头舒服,可能因为自己比颜方毓矮许多,因而与之“交颈”也有点勉强。   但比起舒不舒服,其实更让容秋觉得满足的,是这种与另一个人贴在一起的感觉。   就像是晒懒的猫要在光斑里挤作一团,又像取暖的兽群要挤挤挨挨地聚在避风港里。   对于那些兽类来说,这也许只是一种求生的必要手段。   但也同时烙印在一代又一代后辈的血脉中,代表着某种它们自己也说不清的安全感。   于是此时此刻,容秋也感受到了这种“安全”。   他似乎能敏锐地察觉到颜方毓某种绝不能踏过的底线,因此没再试图扩张自己的地盘,而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人族的某些姿势,像是他们婴孩时代团在母亲肚子里时那样,蜷缩手脚窝在颜方毓怀中。   “颜哥哥可以把手臂放在我后背上。”   容秋用一种听起来是允许,但实际上是期冀的语气说道。   “没关系的,我在颜哥哥这里没有私密之处”   “——唔,除了尾巴。”   比起现在的种种状况,这样的要求已经不算是过分了。   因此颜方毓并未再有什么纠结,将空余的另一只手搭在容秋的脊背上。   容秋在心底小小地“呜呼”了一声。   他在颜方毓的胸膛前使劲蹭蹭磨磨,好像想要整个人都钻进对方的肋腔里。   “想要……想要颜哥哥抱得更紧一点!”   容秋有点羞涩,却又十分大胆地要求道。   于是颜方毓又将他更紧地搂进怀里。   明明提了种种过分的要求,然而小兔子在颜方毓怀中却是乖乖巧巧的一小团。   兔族的体温比人类要高,因此团起来的时候像只热烘烘的小火炉。   他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而是双手抱着膝盖,脑袋埋在颜方毓颈窝,就好像只把颜方毓当做一个有体温的兔子洞那样。   颜方毓听见容秋的胸膛里发出一种他曾经听过的,猫猫狗狗撒娇一般的小呼噜声。   似是仅有这样便已是非常满足的了。   ……只是这样?   颜方毓的心依旧半悬着。   应该只是迷惑他,颜方毓想着。   先骗自己放下戒心,然后一步步逼退他的底线——就像到目前为止这样。   一定还有后手。   比如说觉得冷要钻进他的衣衫,接着得寸进尺地要更多摸摸和抱抱。   颜方毓在心里把拒绝的话演练了一遍,告诫自己不能再被区区一只小兔子牵着鼻子走了。   颜方毓冷眼旁观,严阵以待。   第一个时辰。   容秋喉咙里的小咕噜变成大呼噜。   第二个时辰。   容秋似是觉得有点热,挣开颜方毓的怀抱,仰面朝天躺在他另一只胳膊上。   第三个时辰。   小兔子一脚把颜方毓蹬开,在一丈宽长的床榻上到处打滚。   中途把挡在打滚路上的颜方毓毫不留情地踢下床,被子枕头全都卷进自己一个人的怀里。   第四个时辰……   第四个时辰天亮了。   因果课教所的第一缕晨光打在容秋身上。   小兔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身上身下一团软软绵绵,像是小时候睡在厚厚的绒绒毛兔子窝里,舒服地甚至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容秋睡眼惺忪地抱着被子醒了会儿盹儿,刚刚伸开手脚,忽地一愣。   他有手有脚的,不再是小兔团子,自然也不可能再睡回他的小兔子窝——更何况,自从容秋长大了以后,那个软得仿佛让兔落不到底的兔子窝,他就已经睡不下了。   ……所以他现在是在哪儿?   容秋的思绪终于回笼,想起这张他觉得软的好像云的床榻,想起……昨天与他一起睡觉的老婆。   然而此刻,宽大的床榻上只剩下容秋一个。   “——老婆!”   容秋急迫地大吼一声,直接一个挺身从床上蹦了起来。   他那么大!那么好看的一个老婆呢!   容秋才刚转了个身,一抹宝蓝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脚下不知怎么突地一软,直接“噗”地坐回了床榻上。   颜方毓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蓝底掐金丝长衫如水从木面流淌下来,银冠莹莹,眉目如画。   其人正似笑非笑地朝容秋看过来。   “那个颜、颜哥哥……”   容秋瞬间收声改口,悻悻地问他:“你、你怎么坐在那儿啊?”   颜方毓沉默了一下,凉滋滋开口。   “……你猜?” 第051章   长夜漫漫。   对于颜方毓来说, 昨晚的长夜便更是难熬。   到了颜方毓这种境界,五谷轮回早就抛却身体之外,自然也不需要睡眠。   一夜不睡对他压根没有任何影响, 最多的, 也只能说是心境上的变化。   天色熹微时, 伴随着容秋沉睡的呼吸声, 颜方毓便已经坐在那把太师椅上, 认真思考着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深觉自己就像个失落匪寨的富家小姐, 被山大王逼做压寨夫人。   大王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自己终是不敌, 只好引颈受辱。   结果辱没等来,等来一个飞蹬。   颜方毓非常不合时宜,却十分贴切地想起自己那缺德师弟给他讲过的一个“笑话”。   薛羽:“假如你和我是一对好基……一对亲密恋人——”   颜方毓:“呵。”   薛羽:“你冷笑什么?要不是整座山头只有你这么一个多余的活人, 你当我稀罕你?”   颜方毓:“呵、呵呵。”   薛羽:“好好好,不是你和我, 是小明和他对象小刚行了吧?”   薛羽:“说,有一天晚上, 小明神秘兮兮把小刚拉进屋里, 屋里没点灯,没开窗, 到处都黑咕隆咚的, 就很有气氛。”   薛羽:“他把小刚拉到床上,抽掉俩人的腰带, 扒掉俩人的外袍,掀开被子把俩人都罩进去——”   颜方毓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耳朵:“我警告你啊薛小豹, 再说我就去告诉师尊了!”   薛羽扒着他的耳朵大喊:“然后小明对小刚伸出手,对他说‘你看!我刚买的夜光手表——啊不, 是我刚学的荧光术法好看吗?’”   颜方毓:“……”   薛羽:“你看这笑话怎么样?”   颜方毓冷笑:“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薛羽叹了口气:“唉,你也觉得我肯定逃不过一顿收拾对吧?”   薛羽:“不然这次出山,二师兄你带我走呗?”   颜方毓:“……”   颜方毓懂了。   彼时彼刻,他只是那个“笑话”的局外之人,能冷眼奚落“小明”一顿,然后利索走人,不带走任何一只雪豹。   可此时此刻,他似乎深切地体会到了他师尊的处境,很想代师问责,把这缺德师弟揍一顿解恨。   当然,颜方毓与容秋,和他的师尊他的小师弟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比如说他其实并不想要“夜光手表”所代表的东西,只是……   仅仅是……   是这小兔子真是气人得不行……!   *   另一边,拔腿无情的小兔子。   大抵是老婆的床真的很软,老婆的怀抱真的很令人安心,容秋今日其实是起迟了的。   他根本没顾上与颜方毓玩你猜我猜你猜不猜的游戏,舔了两把脸便冲出了寝殿。   因果课是选修中的偏门,住在这儿其实并不比容秋住在以前的寝舍上下学方便。   好在小兔子别的地方稀疏平常,脚程倒是一流,因此影响也不是那么大。   今日上午又是一门全院学子一同进行的必修课。   是除“修行入门、武学、经辩学”外的最后一门——大事史。   正要拐入最后一条岔路,远远的,容秋瞧见路口站着的天牝津。   “啊,猪仔哥哥!”容秋接过他递来的早饭,还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你真的不用再等我了……”   他随意看向天牝津,轻“咦”一声:“猪仔哥哥你怎么眼睛底下黑乎乎的?”   一晚上没睡的天牝津:“……”   他昨日跟踪容秋,结果半路不小心被心魔幻境吞了,出来时已是黎明,只好急急忙忙买了早饭便直接赶来上课。   天牝津虽然已是金丹,但兽修更注重炼体,五谷不断,多少也需要睡眠。   更别提他昨晚鏖战一夜,累得不行,自然精气神都不济。   “没、没事儿!”天牝津嘴角扯出一个假笑。   反观容秋,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显然昨晚睡得不错。   天牝津心里酸溜溜的,不动声色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嗯……头发和衣服虽然有点凌乱,但相比之下更像是起晚了没收拾,而不是昨夜多有蹂躏。   周身灵力也稳定,应是没有什么剧烈的交流。   至于神态嘛……也很平静,唇角眼梢不见红意,也不见湿痕……   天牝津凭借着丰富的经验,确定小兔子还没被人吃进嘴里。   吃不吃的不是重点,主要是受不了这委屈!   一向对于此并不介意,甚至还偏好牛头人天牝津破天荒地松了口气。   “再说,弟弟那鸟……今天没来吧?是不是飞去疯玩把你忘了?”天牝津状若无事地开口。   容秋叼着小蘑菇:“唔,它也不是夜夜都回来睡的。”   小兽长大了总要离家自己闯荡,就连容秋长大一些后,晚上不是也要自己挖洞在林子里睡吗?   天牝津听罢有点嘚瑟:“对吧?我要是再不等你,弟弟就要饿着肚子听一上午的课了!”   容秋:“嗯……”   容秋有点迟疑。   因果课教所离食堂确实有点远。   然而最主要的是,老婆和老婆的床那么舒服好睡,真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每天都像今早一样起这么晚……   天牝津:“瞧你这狼吞虎咽的样子,弟弟那朋友……定也没有给你准备早饭的心思吧?”   他昨日看得分明,明明是小兔子自己巴巴带着食盒往人家屋里跑呢!   ——就像自己巴巴带着早餐来给小兔子送。   舔狗的人生真是一个循环。   天牝津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然后继续添油炽薪。   “他们人族常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连早晨饭都不让你吃……啧啧啧啧……”   容秋没说话。   天牝津见好就收,亲亲热热冲他道:“哎呀呀,旁人都没关系,来,哥哥心疼你。”   他把一只小竹筒递给容秋:“上等的山泉水,快喝一口解解渴!”   容秋接过来喝了一口。   山泉水入口清凉,带着微微的甘甜。   这明明是容秋平日里经常喝的东西,却没由来地让他想起昨夜颜方毓烹的茶水。   他想起那能把他舌头都苦掉的味道,想到自己稀里糊涂的,就向老婆讨到了亲密之人才能讨到的一个亲亲……   当时的容秋还有点傻不愣登,可现在回想时,经过记忆的美化和意义的加成,他忽然觉得颜方毓唇瓣柔软,而上面残余的苦茶,在此时才终于有了回甘……   “嘿嘿……”   容秋傻笑出声。   天牝津不知道他曲折离奇的脑回路,却也并不觉得一只天真可爱的小兔子喝着自己特地为他打取的山泉水,被感动得笑出声来有什么不对。   他心花怒放:“弟弟喜欢就多喝点!明天我还给你带来!”   容秋被他的声音拉回了神。   “啊,谢谢猪仔哥哥,但真的不用麻烦了。”他冷漠拒绝。   容秋现在满脑子都是老婆的芬芳,别说只有些微甘甜的山泉水,就算是加了桂花蜂蜜饴糖,也不会比他此时心里更加甜蜜。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容秋。   不止他早上没吃饭,老婆也饿着肚子呢!   一日之计在于晨,他怎么能不给老婆吃完饭呢?   只是晨起时光确实紧张了一点,容秋思索着今日下学后去食堂问问有什么可以隔夜的吃食,晚上带回去当两人明天的早饭。   天牝津还想说什么,却见容秋把荷叶包和竹筒往他怀里一塞,丢下他就往前跑:“啊!快点快点!咱们要迟到了!”   “哎弟弟等等我!”   天牝津哪能不知道这是他转移话题的手段?赶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丢了,撒腿追了上去。   容秋倒还真不是随意搪塞天牝津。   他本身就出门晚了,又在路上吃吃喝喝说说话耽搁一阵,进到教所时,里面的人已经坐了七七八八。   大抵是因为大事史只讲世间大事,无论是普通人亦或是世家门派弟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耳闻。   因此课业还算好过,就少有像经辩学那样留了一年又一年的学子,比之没有那么多人。   讲台上,先生已经到了。   那先生不是别人,正是红毛天天挂在嘴边的老婆,清明书院的督学之一,庄尤,庄督学。   虽然先生在上,但课程还未开始,底下的学子们正嗡嗡地说话。   刚一踏入殿中,容秋耳边就传来岁崇山的传音:“兔球兔球!快过来!”   因着学子不多,兽修更少,稀稀拉拉的人头中,容秋一眼就看见了岁崇山嚣张的红毛。   与之前的几节大课都不同,岁崇山竟没有拉帮结派地坐在人群的最后排角落,而是在第一排的正中间。   他屁股上的伤明显已经好了,坐在台下离庄督学最近的那个蒲团上,正襟危坐,甚至面前连吱吱每次不落的瓜子零嘴都没有,俨然一副从未有过的认真模样。   传音给容秋后,竟连脑袋都没朝后转一下!   容秋昨晚刚跟颜方毓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也想同整个清明书院中唯一一个知道他老婆的人炫耀炫耀,便也很高兴地朝岁崇山跑了过去。   “老大!”   才刚坐下,容秋便见讲台上的督学向他扫了一眼。   庄督学长相不差,但与颜方毓相比也只是端正,甚至有些平淡。   因此他扫来的这眼在容秋看来也只是平平淡淡,并没有什么严厉的情绪。   然而岁崇山却像是本体被揪住脖子了一样,动也不敢动,甚至连音也不敢再使劲传,只悄声传来几个气音。   “嘘嘘嘘!”   容秋赶忙缩着脖子坐下:“嗯嗯嗯……”   坐在高处的庄督学把两只小动物的动作看在眼里,并没有什么特殊表示,只朗声开口,语气平平地对众人宣布道:“还有学子在路上未到,推迟一刻钟上课,诸生自便。”   说罢便重新低下头,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台下的红毛一改怂兮兮的样子,把隔音的术法张开,昂首嚣张道:“瞧瞧,我老婆对我多好!”   “嗯嗯嗯嗯!”容秋敷衍完,也忍不住炫耀,“但我昨晚跟老婆睡了——!” 第052章   岁崇山目瞪口呆, 装着四个瞳仁的大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   容秋激动吼出来后,人又有点不太好意思。   “虽然……虽然姿势不太好,但我以后会努力练习的!”   他想着, 自己今晚一定不能再霸占整张床, 把老婆挤跑了!   “兔、兔球啊……!你这才登堂入室一天, 竟然就、就睡了!”岁崇山不敢置信。   “也没有啦……”容秋谦虚地说:“我磨了好久呢……”   岁崇山有点酸。   但他又想, 自己虽没那么快, 不过毕竟早早就睡到了老婆, 比容秋还多睡了那么几十上百年。   这么一看,红毛又觉得自己依旧是走在前列的, 心里平衡了不少。   岁崇山清了清嗓子,矜持地问:“那什么,那你跟你老婆……谁是上面, 谁是下面啊?”   “嗯?”   容秋虽然不知道红毛为什么要专门问这个,但还是乖乖回想了一下昨晚两人的姿势。   他理所应当答:“当然是我(的脑袋)在老婆(的胳膊)上面啊!”   “嘶!”   岁崇山的四个瞳孔疯狂乱颤, 险些连隔音的术法都维持不住了。   “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细胳膊细腿的圆毛……竟然能——!”   不行,这下岁崇山真的酸了。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就凭他一只兔球比自己高半个脑袋吗?   长得高有什么了不起啊!   容秋敏锐……   其实也根本不需要敏锐地, 就感受到了红毛不忿的激烈情绪。   他不明所以, 又小心翼翼地问:“在上面……很厉害吗?”   “……有什么了不起!”红毛脱口而出。   容秋:“嗯?”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猛地一拍大腿,信心熊熊燃烧, 大吼道:“老子可以!老子一定也可以!”   容秋试探着说:“嗯……加油?”   岁崇山目光灼灼地盯着讲台上的庄督学:“嗯!”   不远处的男人似乎察觉到红毛火辣辣的视线, 略拧着眉头抬眼看来。   岁崇山不闪不避,甚至解开隔音术法, 昂首冲他“哼”了一声。   庄督学轻挑了下眉梢。   不待他再有什么其他表示,教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庄先生!”   “先生!”   “督学!我们把人送过来了!”   大门外急匆匆进来好几个人。   除了为首的两人神色还算镇定, 剩下的人看起来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被护在中央的几人年龄都不太大,有的看起来比容秋还小上几岁, 显然是今年的新学子。   岁崇山撤去了术法,外面的声音自然也传进了容秋的耳朵。   “什么人?好大的排场,敢让本少爷等这么久!”   不用转头,容秋就能听出这又是江游在讲话。   他没有像原来那样故意大声嚷嚷,却也没有压低声音。   容秋虽不似岁崇山那样能将院外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但将整间屋子内的声音囊括耳中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前头那四个左胸都垂着一条琥珀色绦带的,都是巡卫队的人。”   江游的狗腿子们小声给他介绍。   “八成是那几个新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才让巡卫队的上手搭救了……”   “为首的那个跟江师兄同届,是巡卫队的队长——”   江游冷哼道:“他跟我大哥有什么可比的?”   “当然、当然,他肯定是远远不如咱们大师兄的!”那人赶忙奉承。   “就是听说仙府有意招揽他,但他不乐意——”   江游再次打断他,忍不住提声道:“他不乐意?他有什么资格不乐意?仙府屈尊招揽,那是看得起他!”   眼见那位为首的巡卫队队长眼神瞟来,周围小弟不住抹汗。   “江师弟、江二少爷,咱们小声点……”   江游只是蠢,还没到弱智的程度。   他也知修士耳聪目明,自己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台上先生的眼睛。   虽然看不上出身学府的庄尤,但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也得意思意思低个头。   江游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声音低了下来。   “听说他意属学府……毕竟是这个……”   那人尾音渐消,在容秋看不见的地方比了个手势。   江游嗤道:“原是泥腿子,那倒是相配。”   几人都齐齐笑了起来,没再继续说下去。   那边,三名新生战战兢兢自己找蒲团坐下。   左胸前垂有琥珀色绦带的巡卫队四人,在殿中学子们的一路避让下走向讲台。   “怎么是你们两个来?”   庄尤一贯沉稳的神情中带上一丝讶异。   他可能也没想到,送引新生这众小事,竟也能让巡卫队的队长亲自出手。   “督学容禀,”为首的队长道,“可能有同窗扰了一只心魔团,以至于它改了路线,将这三名新学子吞了进去。”   另有二人脸上颇有赧色:“我等实力不济,进去解救时也同他们一起被困了进去,这才又喊了师兄们过来……”   蒲团末尾,天牝津咔吧咔吧磕着从搬仓鼠那儿讨的瓜子,一派与我无关的架势。   就深藏功与名。   这“弥留的恐惧”……或者说心魔幻境团,抛却所谓的“校园怪谈”加成,在清明依旧是个响当当的存在。   心魔团由清浊二气团结而成,在清明地势不大改的情况下,其实大部分心魔团的移动路线也比较固定。   有清明学子专门开帖整理所有有固定路线的心魔团,并且随时更新,提醒新学子上下学路上避开的同时,也有不少小机灵鬼会借助其抄近道。   ——心魔团向来横行霸道,游荡时穿林跨湖,若计划得好,比自己走要快许多。   “正想报告督学,”巡卫队队长说,“被扰的这只心魔团已改了路线,会经过通往大事史教所的大路,其又比一般心魔团强横不少,还请督学发下通知,令师弟妹们有所警惕。”   “自然。”庄尤点点头,又道:“辛苦你们了。”   巡卫队队长谦逊一礼:“不敢当,此乃我等分内之事。”   庄尤看了看他,目光的平静一转,又落在另外那两名压不住沮丧的巡卫队队员身上。   “既然事有意外,那便不算你们没完成任务。”   “高渠,”他叫了一声巡卫队长的名字,“便也不用扣他们二人的学分了。”   高渠:“是。”   另外两个巡卫队队员立刻由忧转喜。   “多谢督学!”   “什么?他们还有学分拿?”   江游冷不丁惊呼。   因着巡卫队与先生说话,殿中的其他学子都闭口不语。   江游的声音虽然并不大,但架不住四下安静,先前对话的先生学子都恰巧没在说话,他这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下意识朝他看去。   “你们拉我——拉我做什么?”   江游被这样齐刷刷一瞧,也不由自主地小声了些:“连先生都没宣布上课,我说几句话怎么了?”   “我们巡卫队确实有学分拿。”   高渠看向江游,似是完全没听到他之前的冒犯言语一般,语气平静地向他解释:“但不止是巡卫队,所有学子都能在书院中‘勤工俭学’,以赚取学分和银钱。”   “若非如此,我,以及书院中许多学子,都会因无力支付历年学费而早早离开清明。”   容秋心中一动。   原来还能这样!   自己身上的银钱本来就不多,给自己和小伯劳鸟都报上名,交了学费后更是没剩多少,俨然已经吃不了几天的糕点了。   为了老婆和自己不饿肚子,容秋决定今晚牺牲一些在老婆胳膊上睡觉的时间,去灵璧上搜搜要怎么去这个“勤工俭学”。   江游刚刚那么不留情面地将人编排了一通,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平心静气地回答他的问题。   即使是他这样脸皮厚的世家大少爷,如此这般也有点尴尬。   一时之间,江游没接得上高渠的话。   高渠见人不答,自然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   他垂首行礼:“那就不耽误庄先生上课了,我等告退。”   另外三人赶忙同他一起行礼:“学生告退。”   巡卫队四人告别庄尤,在众学子们的注视中朝外走。   那边江游缓缓恢复了精神,依旧管不住嘴巴,低声朝跟班们嘟囔。   “我家子弟巡逻宗门从来都是应尽义务,竟还给钱?”他不屑道,“只有记不进我家弟子谱的门房才给钱!”   “——你!”   刚踏过门槛的巡卫队队员显然听见了江游的嘲讽,忍不住出声反驳。   高渠:“站住。”   队员满脸怒容:“可是,队长——!”   高渠平静道:“打狗还要看主人,我们势弱,让让就是。”   见他们忍气吞声避自己锋芒,江游正一阵得意,半晌,才忽地反应过来。   “你敢骂我是狗!”他大怒道。   “噗。”   年纪小些的两个巡卫队队员忍不住笑出了声,殿中许多人也是如此。   岁崇山哪能放过这机会,幸灾乐祸道:“还是这么蠢的狗!”   “——你!”   这回换江游怒不敢言。   不过江游愤怒与否对岁崇山毫无影响。   但他刚一说完,下意识就缩起脖子,看向讲台上的庄督学。   庄尤连一个眼角都没分给岁崇山,他神色沉稳地开口,堵住了江游后续想说的所有话。   “既然人已到齐,那便开始上课吧。”   那边蒲团上,江游面色铁青,狠狠瞪着第一排的红毛,顺便还分出一部分眼神瞪一瞪红毛身边的容秋。   容秋被他瞪得很迷糊。   他就是跟着笑了一下,也没说话呀?   讲台上的庄督学转身放书的档口,容秋听见一道细得不能再细的传音钻进自己耳孔里。   “从前我豹兄弟和我说人族的多样性,我现在才终于有点明白了。”   容秋扭过头,用眼神表达鳯自己的疑惑。   岁崇山继续传音,语速飞快。   “江泥鳅这么滑溜的一个人,怎么会有江蠢狗这样的弟弟?难道说就是得有个蠢的衬托,才显得江泥鳅那点聪明劲儿吗?”   这群兽修一天给别人起八百个外号,显然江游的外号已经更新换代,从王八变成狗了。   岁崇山继续传音:“你说他怎么能蠢成这样儿?而且他都这么蠢了,竟安安生生到现在还没被揍过,真让我怀疑到底是咱们清明的学风太正,还是江泥鳅果然有两把刷子。”   容秋回想了一下武学课上公然讨论围殴师长的同窗们,觉得应该不是学风的问题。   能护住这样一个蠢弟弟,人族的大师兄果然也很厉害!   容秋神色郑重地对岁崇山“嗯”了一声。   并希望他能体会到自己单字音节后丰富的含义。 第053章   修仙界幅员辽阔。   早先的千年万年中, 世家、豪强、势力、宗门……如星子般遍布整片大地,熠熠生彩。   而大浪淘沙,许许多多的星子亮过复又黯淡, 留下来的只有寥寥。   经过历史长河的无情筛选, 直到几千年前, 才有零星宗门从星海中脱颖而出, 成为修仙界的中流砥柱, 继而逐渐有了七大宗门的雏形。   无论小家巨门, 多是只记录本家历史,因此各自方法多有不同, 编年方法也只流传于本家之内。   因整个修仙界并未统一,说到年份时,便只以天干地支代为称呼。   直至百年前, 清明书院建立。   院史中,将书院建立之年称为“清明元年”, 建院之后的年份称为“清明某某年”,而建院之前的年份便称为“清明前某某年”。   起先的时候, 谁都没在意这样一个小小的编年记录方法。   哪知清明书院背靠七宗之首的鸿武宫, 又有学府鼎力推崇,最后仙盟迫于压力勉强加入, 使得清明书院在不到十年的时间便迅速在修仙界站稳脚跟。   而清明历, 竟因计数方便,就此成为了整个修仙界的公用纪年法。   偌大修真界, 竟以一个小小书院的建院之日为元年,自然有不少人颇为不满。   但鸿武宫家大业大, 仙盟、学府业已扎根数百年,三家背书之下, 纵使有人再不满意,也只能自己憋回去。   这样一来二去的,倒让清明书院又壮了一波声势。   清明历也就此传播得更广了。   “这便是清明历的由来,”庄尤讲述道,“此后的课上,我便会用清明历作为述年标准。”   清明书院建立了近百年,清明历也推行了近百年。   在场的人族,有一个算一个都出生在清明历盛行之后;众异修,包括容秋在内,虽说九成九都是“清明前”的人,但耳濡目染了这么久,对清明历也并不陌生。   大家都接受良好。   “有历以前,各家事各自为记,多有松散,唯有一件事被几乎所有世家史、宗门史记录了下来。”   庄尤缓缓说道:“清明前一千年,清世行动。”   清明书院建立的一千年以前。   一千年前自然也有记史,在更早之前、有模糊记载的成千上万年中,修士大能也有不少,却无一人破界飞升。   事关重大,当时的大能们齐聚一堂,共商飞升大事。   商议结果,是他们一致认为是此间清浊二气驳杂,不够精纯,这才有碍于修士飞升。   因此他们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有能士做出一个容器,将浊气从世间两气混杂中剥离出来、压入其中,再把这个容器埋入地下,后赋阵法,使其在地底继续收集世间后续产生的浊气。   如此一来,便能保证地上修士所呼吸的每一口都是精纯灵气。   “清世行动成功了。”   庄尤平淡地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容秋敏锐地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波动了一下。   他扭头去看,只见异修与人族的交界处坐着几道熟悉的身影,那股气息波动便是从他们身上传来。   是魔族。   容秋扭头的动作不大,但也并无遮掩。   可魔族众人皆表情肃穆,连最跳脱的魔鸿绮也攥着拳头坐在蒲团上,紧抿着嘴角,对容秋的注视恍然无知。   “但,也可以说是失败了。”   讲台上的庄尤又说。   “十数位大能修为耗尽、黯然陨落,这才将世间浊气压在一起,却发现准备好的容器根本不够承接这世间至浊,濒临崩陨。”   “若容器崩陨,浊气重新爆发,不仅是这些大能的陨落毫无意义,地上也将污浊千里,生灵涂炭。”   “正在这时,一族奇异的修士如履平地般踏入浊源,找到了他们。”   庄尤停顿了一下,吐出两个字。   “魔族。”   “魔族?”   容秋脱口而出道。   “没错,就是魔族。”   庄尤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身上落了一下。   “魔族生而形貌与人族无异,只是世间所有生灵皆是吸纳灵气排出浊气,而魔族反之,乃是吸纳浊气排出灵气。”   “基于种种原因,魔族不得不远离人族,隐姓埋名。”   灵气?!   台下亦有不少学子是第一次听说魔族存在,听罢难免哗然。   大家都是修行者,自然知道灵气有多么重要。   许多世家宗门能在时间的冲刷下屹立不倒,其中多少是因为背靠一方灵脉,占据天时地利,因此才能人和数代。   灵脉可求而不可得。   然而,若是能生灵气的人呢……?   容秋仿佛听见自己耳边“轰隆”一声。   远离人族,隐姓埋名。   这便是众多兽修前辈们曾告诉过他的,兽修能光明正大行走于世间前所过的日子。   同为异修,与“能生灵气”相比,兽修尚且只是因为毛皮能缝制宝衣、异貌能豢来亵玩便遭如此对待,魔族可能遇到的劫难更是可想而知。   而这一切不公遭遇总结起来不过尔尔四字。   ——“种种原因”。   一时间,容秋难免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   “但魔族长成之前难以自控,其状态更与人修走火入魔、或魔修倒行逆施有所相似。所以魔族纵然尽力避世,也免不了有许多被误认为是这两者,就此被误杀殒命。”   “因而魔族愈来愈少,世间灵气便也愈来愈稀薄,稀薄到了人族有所察觉,从而商讨出‘清世行动’。”   “魔族自现于人前,这时还活着的人族大能们才知道,原来世间灵气并不凭空生出,而是由魔族而来。然人族数年杀伐,早已使魔族的数量降至一个岌岌可危的程度,这才是世间灵气不丰的本质。”   “但为时已晚。”   庄尤低沉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的声音蓦然绷紧,字字铿锵,带着浑然凛冽之意。   “于是有魔族大能自请为法器,愿代替濒临破碎的容器,容纳这世间浊源,并以此作为条件,请求人族大能将剩下的魔族族人迁至地底,分摊逸散浊气的同时,也远离地上争端。”   “人族大能泣血而应。”   魔族众人的气息波动更加剧烈。   至浊之气在殿中如腾波鼓浪,无论是人修抑或异修,在这样浓烈的浊气中,都犹如置身水底,连呼吸都难以顺畅。   除了零星凡人尚且懵懂,大部分学子们都反应过来。   他们纷纷转头看向众位魔修,惶惶者有之,暗思者有之,面色不一。   众人目光赤|裸,魔族亦有所感。   魔鸿端闭了闭目,率先平心静气、收敛气息。   紧接着浊息包裹身后同族,将他们的气息压回各自身体。   一道平和灵力在大殿中一扫,那带着激烈情绪的残余浊息便被吹至殿外,消弭于无形。   似是故意留给魔族们平复的时间,讲台上的庄尤这时才继续开口。   “浊源被封至魔族大能体内,深埋地底,人族大能也如约将地上所有魔族迁入地下。并在封印地设下阵法,将地上生灵产生的浊气送入地下,再将地下魔族产生的的灵气送回地上,大家互不打扰。”   或许是因为魔族众人刚刚收敛了浊气,现在又听到了这样的结果,又学子试探发问。   “……那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   最小的魔鸿绮终于忍不住开口:“哼,哪里来的‘皆’?只是你们欢喜罢了!”   果然,只听庄尤道:“然世间之事,大多难以遂人愿。”   他语气中有难掩的唏嘘。   兹事体大,魔族之事仅有封印时还留在地底的极少人族知晓。   能同甘苦却不能共患难,此事古来有之。   危险已除,然后续该如何与地底的魔族共存,人族这边却有不同的意见。   当事的大能皆力竭陨落,唯有一人一息尚存。   其人以强硬手段排除异己,包揽了安置魔族的所有工作。   “此人,名为太凃滩,时任鸿武宫长老。”   “而当年的封印法阵,正是建在鸿武宫的碑林之下。”   “又或者说,现在七宗之首的鸿武宫,其所驻碑林,正是清世行动时为了向地上输送灵气,才由现在七宗之一的归藏宗设计建造的。”   十沙雪域,鸿武碑林。   是现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三岁的凡人小孩都能说道两句的存在,却很少有人知其竟是来源于千年前的清世行动。   霎时间,殿中学子们一阵窃窃私语。   “早就听人说以前的十沙雪域灵力浓厚,是现在不能比的,原来竟是因为地下藏着宝贝吗?”   “你才知道啊?平时都不看灵璧?你以为为什么鸿武宫是当之无愧的七宗之首……”   对于种种议论,庄尤权当不知,只继续讲述。   封印法阵顺利运转,太涂滩却看出这“容器”只能封住一时,若不能时时更新维护,待封印松动,磅礴浊气破阵而出,不仅会立现当年“污浊千里”的猜测,就连浊气中心的魔族也将因承受不住,全数爆体而亡。   魔族死,则人族亡。   为保证世世代代的魔族都能乖乖充当浊源的容器和灵力源头,太涂滩决定向修仙界隐瞒魔族的存在,并不再返回地上,而是私自把魔族全部掌控起来。   当中血腥与黑暗已不可尽述。   只知百年以后,所有新出生在地底的魔族全部接受了洗脑,已不知有“外界”的存在。   不知阳光雨露、高天新云,不知自由为何物,不知人生而该是何种模样。   当所有人都告诉你日子是这样过的,所有人的日子又确实都是这样过的时候,你只会以为这便是命运的常态。   地底的魔族就是如此。   他们像一群被圈养在地底的家畜,茫然无知地奉献着自己的血肉,供养地上的万万生灵。   随着庄尤的讲述,殿中小声的交谈也没有了。   坐在后面的魔族们仿佛已经在刚刚耗尽了怒气,在真正字字血泪的历史被讲述出来时,反而如同一口行将干枯的老井,连一丝波澜也。   “直到清明元年。”庄尤话锋一转。“学府将太涂滩恶行公之于众,轰动了整个修仙界。”   “魔族千年的不公待遇已是事实,然亡羊补牢,犹时未晚。”   “各世家宗门集结弟子共赴地宫,欲诛太涂滩,并救出所有魔族。”   “虽魔族圣女里应外合,但太涂滩及其鹰犬实力强横,行动多有波折。”   “最终,由鸿武、天衍、天枢、归藏、无尽海、小药宗、剑宗组成的小队力杀太涂滩、破封印,秘法化解浊源冲击,并将所有浊气缓散入世间。”   “这只小队也就此一战扬名,其所属宗门便是现在的天下七宗。”   如果某某人也在这里的话,大抵也会有所感叹。   多年前于座下聆听历史的人,如今自己竟也成了历史。   真是令人唏嘘。   岁崇山忽然一把攥住容秋胳膊,激动传音道:“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这里面就有我豹兄弟!”   根本不用岁崇山提醒,容秋刚听见“天衍”两个字就已经开始激动了。   他一把回攥住红毛的胳膊,当即也顾不得不会传音,只压低声音问。   “那颜哥哥呢?有没有我颜哥哥?”   “呃,不知道,应该有。”岁崇山一下子卡了壳,“我豹兄弟他们一门就仨徒弟,这么大的事,应该都在……吧?”   没得到准确答复,容秋有点失望。   不过老婆就在家等他,他回去直接问当事人就好了。   不只是他俩,殿中其他学子听了也颇为震动。   他们虽没有老婆、朋友亲身参与,但受害者苦尽甘来、重获新生这种爽文文本是大众喜闻乐见的。   此时大家一齐听故事,悲欢离合互相传染,更是有种身临其境之感,不由得一起为魔族脱困而高兴。   “不是,你们都在开心什么啊?”   江游一脸莫名其妙,忍不住提高声音说道。 第054章   听完讲述, 这群人竟然没愤怒,反而觉得开心?   其他人没见识也就算了。   可听了魔族被解救出来的消息后,自己的几个跟班在面上都有乐些许放松之色, 江游只觉得简直离谱。   一时间, 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豪感胀满了他的胸腔。   “后面的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江游恨铁不成钢道。   “容器没了, 浊气遍布整个修真界, 从前随便吸一口就是精纯灵气, 现在都得从混沌里提出灵气来才行, 修行速度慢了哪止一倍,十倍都有!”   江游一起头, 便有世家或宗门的子弟小声说道:“对,我听我爹娘说过,以前他们那个年代灵气多浓郁啊, 随随便便就能筑基了!哪像现在?”   “随随便便就筑基?这么夸张?”   “那是,没听过那句话吗?‘筑基满地走, 金丹多如狗’!”   “唉,如果现在也是就好了, 我娘就不用担心我毕不了业了……”   说者也许没有恶意, 但听在魔族耳中,只让他们觉得悲愤异常。   坐在殿中的这些魔族虽然皮肤依旧继承了苍白病态的颜色, 但他们确然都是阳光下长大的新生儿。   可此时此刻, 他们坐在异族之中,却好像亲身回到了祖辈们那被奴役苛待、被啖肉吮血的旧日。   他们好像是误入狼群的羔羊, 群狼环伺。四周或打量、或思忖的目光,或隐晦、或直白地落在他们身上。   好似数不清的尖刀, 一刀刀刮着骨缝里的血肉,令众魔族悲愤之余还一阵阵地脊背发凉。   ——那段几近被人遗忘的历史真的已经是过去了吗?   会否有一天, 自己会像那千年间的祖辈一样,再回到永无天日的地底?   魔族们攥紧拳头,浑身僵硬。   就是嘛,这样的反应才对!   精纯灵气都没了,有什么可开心的?   见自己振聋发聩的言语点醒了众人,江游还挺得意。   他正想再说点什么警世之言,却听讲台上的庄尤开口了。   “处于特权之中时无知无觉,等失去了反说世道不公。”   庄尤的声音并不大,却莫名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清晰传遍了整个大殿,甚至压过了台下众学子嗡嗡的讨论声。   他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在江游身上,凉凉说道:“世间强权大都如此。”   江游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阵凉意从尾椎骨窜上颅顶。   “我说的难、难道不对吗?”他梗着脖子道,“千年前的大能们也做了‘清世行动’,证明这就是为所有人谋福祉的好事!”   “把人族和魔族分开,他们用浊气,我们用灵气,不就是皆大欢喜?”   “我只看出你确实欢喜,”庄尤淡淡说道,“不如你去问问你身后的魔族同窗,看他们欢不欢喜?”   魔鸿绮抢白道:“不用问我们,刚刚不是都说过了?我们不欢喜!”   说完她并不停顿,连珠炮一样继续道:“难道你愿意从生到死都不见日光,到处黑咕隆咚的,只用发光的苔藓照明,一辈子都住在巴掌大的石头屋里,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到年纪了就去配种,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像待杀的猪一样脖子上纹着代表品质的印记?!”   她说了这么多,一向谨小慎微的魔鸿端却并未出声制止,只是半闭着眼睛安稳坐着。   似是如果没有责任在身,他也想像魔鸿绮吼出这些话一样。   明年正好是清明书院建院百年,也是魔族重见天日的第一百个年头。   千年、百年。   这些数字落于笔端时好像只是轻飘飘一个数字,但却是世间生灵一日一夜真实地去越过的。   而百年过起来真的太久了,久到凡人能三代同堂,久到物是人非,久到若是非亲历者,已经很少有人能再记得那些苦难。   更别提是异族的苦难。   庄尤刚刚并未细说,殿中绝大多数人便也不知道那一千年中,魔族到底遭遇了多么惨无人道的对待。   直到魔鸿绮发声,他们才恍然有些触动。   对啊,地底没有阳光呢,黑洞洞的谁受得了?   而且鸿武宫再大,地下又能有多大?可不就是像猪圈一样?太涂滩这样圈着魔族,倒真的像是猪圈养猪了。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有同理心,这个“些”也并不是太多。   而这个“他们”中,自然并不包括江游。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说清世行动后灵气大盛,各个世家宗门人才辈出,有多少大能迅速崛起啊!”江游振振有词道,“灵璧上可也说了,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奇迹般的一千年,是将有利后千载——不,万载的好事!”   “以一族之失供天下之大得,那是多大的功德,那是你们的福气!你们魔族也应该荣幸才是!还在这儿唧唧歪歪的!”他鄙夷地说。   江游是真的这么想的。   他自己天生引气,资质绝佳,连他大哥江潜鳞都比之不上,要是这群魔族老老实实待在地底,产出灵气供他取用,他早就一举金丹了,之后破界飞升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成就一段佳话,这群魔族给他当垫脚石还是自己瞧得起他们,谁知这群人竟跑上来了,真是不识好歹!   魔鸿绮不知江游心里所想,不然肯定会冲上去揍他一顿,而不是只在原地冲人翻了个白眼:“这荣幸给你你要不要啊!”   江游还没来得及再辩,却听庄尤又道:“一件东西若是爱惜,便能用得久些,若是不节便易损坏。物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他顿了顿,声音沉沉道:“可惜事若有重利,便会引人疯狂,不知节制,只会攫取。”   “这一千年的苛待早令魔族有了暗疾,盛年便会夭亡不说,且一对魔族夫妻一生只能育有一子。”   庄尤语带微嘲:“简单的术数问题,在座的各位学子应都能算明白。”   两个魔族生一个孩子,纵然不早夭,魔族的人数也只会历代减半,直到灭族。   “魔族死,人族亡。”庄尤重复了一遍。   世间万物,本就是相生相息的关系。   “那现在他们不都养好了吗?”江游无所谓道,“要我说,就该让仙盟把这些个魔族都接手了,然后每个宗门世家都分一点,养在家里生灵气。”   他吊儿郎当地说:“让见阳光、让住大屋子,还好吃好喝伺候着,就当客卿了,这总不算亏待了吧?”   听他这施舍一般的话语,几个魔族当即愤而起立。   “凭什么听你们的安排?把我们当什么了?!”   “这跟以前有什么区别?换个大点的猪圈罢了!”   “就是!”   “什么好吃好喝伺候,谁稀罕!”   “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当猪当狗都是因为你们技不如人,就该认命!若是以前,弱者哪有说话的份儿?也就是现在那些泥腿子嗷——!”   江游不屑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惨叫一声跳了起来。   “啪!”   只见半空中突然出现一只金光闪闪的戒尺,劈头盖脸地就朝江游抽了过去! 第055章   “啊!”   有知根知底的老生低呼:“这是庄先生的戒尺!”   说也奇怪, 这戒尺舞得虎虎生风,却一点都没殃及旁边的人。   倒是江游被抽得嗷嗷乱叫想躲开戒尺时,撞在了他的那群跟班身上。   一堆人顿时歪倒在地, 乱哄哄挤做一团。   但那戒尺依旧有力地挥动着, 光挑着空隙中江游露出的背臀、大腿根噼里啪啦一通抽打。   跟班们见自己没被打, 连忙手脚并用地朝旁边爬走。   周围的学子们更是早早就拉上自己的蒲团, 躲避到了一边。   江游身边方圆两丈内霎时空无一人, 只有他艰难爬起, 又被抽翻在地。   不肖几个来回,江游便连腰都直不起来, 只能在戒尺追着抽打中四处乱爬。   “啪啪!啪!”   “啊、啊啊、啊嗷——!”   众人噤若寒蝉。   一时间,殿中只能听见戒尺抽在江游屁股上的声音,和他的嗷嗷惨叫。   刚刚才说蠢货欠打, 这顿打就来了,岁崇山自然开始幸灾乐祸。   “哈哈哈!庄尤的戒尺连——”红毛刚乐到一半, 忽地停了一下,这才又继续道, “你还想躲?躲得掉吗你?!”   容秋:“嗯……”   好像知道为什么前两天老大要趴着上课了。   但这好像也不太需要这么自豪吧就……   有些人和老婆的相处方式真是让兔看不懂。   戒尺足有三指宽, 抽在江游屁股上一阵“啪啪啪”的巨响,听起来颇为声势浩大。   “嗷嗷嗷!嗷!嗷嗷——!”   江游痛得鬼哭狼嚎, 逐渐没了满地乱爬的力气——又或者说他已知晓爬也没用, 怎么都躲不开半空中追着他打的戒尺。   只能缓缓停下,抠着地砖缝认命地伏在蒲团上。   这戒尺上似是带有怪力, 以他练气七层的护体灵力,竟是丝毫抵挡不住。   每下抽打都像是掀开衣袍, 直接抽在他皮肉上,抽得江游只顾痛嚎, 连破口大骂的功夫都没有。   直抽了十数下后,这戒尺终于停了。   然而其并未撤走,而是继续悬停在半空,依旧金光闪闪,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似是江游若再有半句话不对,就会再遭一顿抽打。   啪啪声和痛叫没了,殿中一下子落针可闻。   当然,一众魔族纯粹是需要捂着嘴巴,才能让自己不笑出声来,而江游的跟班们则是大气不敢出,鹌鹑似的站在一旁瞪眼干看着。   江游从小娇生惯养,哪被人打过?   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打的还是这么难以启齿的地方!   他顿时气冲脑门,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你——你不过一个金丹期的杂碎,凭什么打我?”   江游全身大汗,双眼通红,恶狠狠地瞪着讲台上负手而立的庄尤。   他纵然声音发虚,其中恨意却丝毫不减。   被如此直白喝骂,庄尤却并没有使戒尺再去抽打,而是淡淡道:“凭我是你的师长,是清明书院的督学。”   他微一垂眸,施舍一般的目光落在江游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最主要的是,凭你打不过我。”   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江游脸上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还是自己扇出的巴掌抡回自己脸上,顿时让江游的脸也涨红起来。   可他瞬间又想起自己的依仗,“嗬嗬”喘着粗气道:“江家——江家不会放过你!”   “江家?”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庄尤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以为你能坐在这里,任凭心意学着鸿武宫和各宗派的功法是凭借的什么?难道是江家?”   “弱肉强食,那世家子弟又算得了什么?七大宗门岂不是可以随意欺压?”庄尤慢条斯理地说道,“若放以前,我就算是杀了你——松江府江家,可敢说一个字吗?”   那个“杀”字甫一说出口,便有森然血气凝成寒意扑面而来。   江游顿时全身血液一凉。   像是数九寒天时赤|身|裸|体地掉进冰窟窿里,连腹下丹田也是一阵冻结,灵力一丝也无,活似被废去了修为,重新沦为一介凡人。   明明冰寒刺骨,江游身上却汗如浆出,很快就将他刺有江家家纹的衣袍全部打湿了。   金丹期的境界与他有鸿沟般的差距。   仅仅是气息一瞬的泄出,便已让江游承受不来。   恐惧牢牢攥紧了江游的心脏,令他忍不住狠狠发起抖来。   正在此时,江游模模糊糊感觉到一股凉凉的、似液似气的东西,从他小腹附近不受控制地流淌而出。   江游曾见过父亲废去家奴修为的场景。   那人丹田破损、灵力逸散的样子,顿时如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   灵力逸散……灵力逸散……   不正是他此时的感觉?   ……难道他的修为,也被庄尤废去了?   江游顿时内心巨震。   霎时间,愤怒、不甘、恐慌、绝望……种种复杂感情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江游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作响。   周围似有人影耸动,好像都在冲着他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刚刚江游自己说的话也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技不如人……当猪当狗都是活该……要认命……   当猪当狗……   ——不!   他是江家千年难得一遇的感气之体,他是天纵英才,是呼风唤雨的修士!绝不可能做蝼蚁一般的凡人!   “啊啊啊啊——!”   江游眼珠蓦地赤红,捂着丹田嘶吼起来。   “你这杂碎——!”   他字字绷着恨意。   “你这杂碎啊啊啊!竟敢——!竟敢废我修为——!不放过你!江家、江家绝不会放过你——!我大哥绝不会放过你!我爹绝不会放过你——!”   庄尤依旧面色淡然,一袭青衫,如一枝瘦竹立在讲台之上,对江游的咒骂充耳不闻。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转首对旁边大气不敢出的跟班们说道:“还不去把他扶起来,是要你们少爷继续在这儿出丑吗?”   几人这时才恍然反应过来,连忙围上去三三两两把江游架了起来。   江游被他们软软抬着,嘴里还在叫唤。   “修为,我的修为——”   跟班们忙不迭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二少爷、二少爷别说了,你的修为没事啊!”   “不可能!”   江游愤怒挥开那人,自己也险些摔倒,被周围人慌忙架住。   “不可能——我明明感觉到我的灵力散出来了!”他嘶声道。   围得远些的人群里立刻响起几声窃笑。   魔修们自觉不似江游这般道德败坏,此时见人如此吃瘪,便也懒得再落井下石。   兽修们虽然没什么道德,但他们在老大家眷的课上一向比较收敛,因此他们也仅是窃笑了几声,无一人呛声说话。   对头们都不“帮忙解释”,跟班们只好苦哈哈说道:“那不是灵力……”   “是……是你……”他们越说声音越小,最终心一横,蚊子哼哼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你尿出来了!”   远处的岁崇山终于忍不住,漏出一句唱歌一样动听的笑声。   江游霎时呆愣在原地。   他这时才清醒了一些,感觉自己的衣衫被汗水捂得潮湿,而两条裤管更是湿哒哒的,一股淡淡异味从他身下传来。   再一抬头,却见周围的同学们一个个面色古怪,女孩子们更是早早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刺骨的冰冷缓缓褪去,丹田解冻一般嚓嚓运转,带着手脚的力气和护体灵力一起回归感知。   然而与此同时,却有一股比刚刚更巨大的羞耻感浪头一般打上江游的心头。   他只是被庄尤看了一眼,竟然就被对方的气息给吓尿了……!   江游眼中的血丝暴得更多,脸却由红转白,最后变成毫无血色的惨白。   “滚开!”他一把推开两边扶着他的跟班们,旋风般向大门口冲去。   “——滚开!都给本少爷滚开!”   自然没人敢拦江游的路,或者说是避之不及更加贴切。   江游奔出门槛,三两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其他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齐齐抬头看向讲台上的庄尤。   “去吧,”庄督学随意道,“我的课也没有考勤。”   几个纨绔各个臊眉耷眼,乖乖道:“学生告退。”   庄尤:“等一下。”   几人俱是一惊,互相脚踩着脚绊在原地,差点没一起摔个跟头。   “庄、庄先生?”   庄尤不波不澜道:“侮辱同窗、不敬师长,今日我只是以先生之责小惩一番。回去告诉江生,若有再犯,数罪并罚。”   “是、是是……”他们小鸡啄米点头。   见庄督学没再有其他指教了,几人瑟缩退出门口,鬼哭狼嚎地朝江游追了出去。   “江师弟——!”   “江二少爷!等等我们!”   随着喊声远去,一阵熟悉的灵力从前方腾起,向外轻轻一扫。   微风从众人身边徐徐吹过,将殿中残留的丝缕异味送出了大门。   一场闹剧终于算是平复下来。   岁崇山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这时才忍不住评价道:“江王八现在这样子倒跟他哥有点像了,我都没想到他竟能跑得这样快!”   “是啊!”容秋由衷道。   简直跟他把老婆踢下床落荒而逃时一样快!   话音刚落,只见刚刚还悬在江游头顶的戒尺“嗖”地一下飞了过来。   它路过第一排,金闪闪的光芒似乎刻意在岁崇山头顶停了一下,唬得他满头红毛都软塌了下去,后才飞回庄尤手里。   庄督学慢条斯理地轻敲了下手心,这才将戒尺化去。   “到此为止。我们继续上课吧。”   岁崇山:“呼。”   容秋:“呼。”   岁崇山就奇了:“你叹什么气?”   “嗯……”容秋想了一下,“怕老婆会传染?”   岁崇山点点头:“哦。”   台上的庄尤狠狠一噎,忍不住无语地瞟了他俩一眼。   两只小动物同时缩了下脖子。 第056章   无论是有心责罚, 亦或仅仅是杀鸡给猴看,刚刚的风波都给在座的新生们狠狠敲了一记警钟。   此时,无论是说过话的还是只在旁观的, 均是一副锯嘴葫芦的鹌鹑样。   仿佛岁崇山峻岭排排坐, 个个都乖得不行。   庄督学倒像是早就习惯的样子, 云淡风轻开口:“我罚江生, 是因他态度有瑕, 并不是因为他观点有错。”   “反之, 正是因为他言之有理,我出手责罚, 对他来说才叫理所应当。”庄尤道,“若你们不持他那种观点,我再如此对待, 才是恃强凌弱、以大欺小。”   一些刚刚附和过江游的世家子弟赶忙声明:“我们绝对没这个意思!”   “有也无妨,”庄尤平和道, “世上之事,本就无绝对对错, 只有立场之分;甚至, 立场也无绝对,只看目的为何。”   这人说话时褒时贬, 明褒暗贬, 又半褒半贬。   一来二去的,在座的学子们都被庄尤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底下学子一张张懵逼呆滞的小脸, 庄尤反而不慌不忙道:“不过,江生的话也算抛砖引玉。”   “既然刚刚有人提到了家中亲人长辈的看法, 那么不如诸位都来说一说,你们、或是你听过的亲历者都是怎么看待现在与过去的?认为到底何时更好、何时更坏?”   殿中静了好大一会儿。   明明庄尤说话时语气平和, 大发过神威的戒尺也早就被他收走,可众人却依旧似有觉得有闪闪金光悬于头顶,半句话也不敢多言。   半晌,终于有人呜呜咽咽开口。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的,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筑基……”他哭着说,“如果毕不了业,我娘真的会把我打死祭祖坟的呜……”   旁边人忍不住道:“吓!你这什么祖宗啊,也太凶了……”   “那你去找你祖宗要好处去啊,关我们祖宗什么事?”魔鸿绮毫不客气道,“反正我就是觉得现在比之前好!你若想喜欢住猪圈里就自己住去,没人拦着!”   “我们猪也不喜欢住猪圈好吧,哼哼!”一位原身是猪的兽修接话。   “其实我也觉得是现在好……”   队尾,竟有一位人族怯生生开口。   他顶着几位世家子弟的瞪视小声道:“我娘说了,要放以前,我这种资质肯定不会被仙门大老爷看上,一辈子都是当凡人的命,哪像现在,就连我娘都能学那引气入体的功法呢!”   “哼!就是你们这群泥腿子多了,才惹得我家资源衰减好几成,我这代的子弟连月供都只剩下个零头!”   “你还有零头呢……我家除了每年给我交个学费,其余竟让我自己在书院勤工俭学!”   “我堂堂世家弟子,跟这群凡夫俗子一起上学就罢了,竟还让我还跟他们一起干活?我怎可能做这种掉身价的事!”   几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聚作一堆,均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也就是江游已经不在这儿了,不然肯定是出声讥讽抱怨之人的中坚力量。   听到这样不加掩饰的鄙夷和贬损,其余身份普通的人族面上难免有些愠色。   其情状竟与刚刚魔族的表现有种微妙的重合。   建院百年,距离基础功法的普传亦过了近三百年。   全民皆可修炼,凡人与修士的关系便如一滴墨汁落入笔洗,过了这么久,已然分不清彼此。   现在普通人家早就不觉得世家宗门有那么神圣不可侵犯,这个年岁的小孩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有人不服气地嘲笑道:“脱了衣服谁跟谁不一样啊,一个个臭显摆的,说不定你们以后还不如我呢!”   世家子瞬间怒了:“你这泥腿子也配和我们比?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是谁先放的屁?还让我干净点?”   …………   ……   眼见底下学子们就要吵闹起来,讲台上一道混着雄浑灵压的声音雷霆般响起。   “肃静!”   金光一闪。   只见那柄戒尺又现了出来,耀武扬威地悬在众人头顶。   闹哄哄的声音猛地一停。   小学子们年虽不大,正是怕先生的时候。   再加上刚才已经被威慑了一番,此时便再也不敢说话,只好像斗鸡似的互相恶狠狠地瞪视着。   一时间,殿中静得只剩两方憋着怒火的粗重喘气声。   “哎呀,俺也觉得还是以前好点。”   一道浑厚的声音突然从兽修之中传来。   那是个生得敦实魁梧的兽修。   一只小臂足有普通人两条大腿那么粗,两条窄细的瞳孔竖在他黄澄澄的瞳仁中,额头上几道黑纹组成个斗大的“王”字。   明晃晃是个虎妖。   他懒洋洋地侧卧在地,壮硕的身躯如一座连绵起伏的小山。   毫无感情的兽瞳盯着人群中最先开口的那个,目光中的恶意毫不掩藏。   “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伙汁,从前俺一顿吃十个嗷~”   说着,那兽修张开血盆大口,硕大的尖牙上带着腥臭的血气。   他“嗷呜”咆哮一声,声浪夹杂着滚滚灵压向那个人族压去。   “啊!”   那人惨叫一声,被吼得整个人软在蒲团上。   他俨然已破了心防,只觉得两股战战,连难言之处也一阵松垮,险些就要步了江二少爷的后尘。   “啊——!先生!先生!那畜生要吃我啊先生!”那人大声惨叫,手脚并用地向讲台边爬去。   黄汤尚且忍住,可眼泪鼻涕却一起滚了出来。   庄尤并未说些什么。   岁崇山率先壮起嗓子,装模作样地“咳咳”两声。   虎妖悻悻收起威压,哼哼唧唧道:“行吧行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呗,还能咋滴。”   岁崇山见他这满不在意的态度,立马一拍蒲团站了起来:“咋滴,你是不是不服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秋总觉得红毛的说话的语气有点奇怪,似是被那边的虎妖两句话就给带跑偏了。   那虎妖也缓缓坐直了身,竟比站起的岁崇山还高半个头:“你横个啥?咋滴,真以为俺怕你啊?服不服咱俩外面碰一个?”   岁崇山下意识踮起脚尖抬头挺胸:“碰一个就碰一个,谁怕谁啊!”   虎妖:“来,整啊!”   岁崇山:“整啊!”   两方对垒,灵压正要澎湃间,忽见半空中金影连闪!   “啪!”   “啪!”   “嗷呜!”   红毛和黄毛同时被抽了个跟头,异口同声地惨叫出声。   那喷薄欲起的灵力也直接被抽了下去。   “有什么问题私下解决,不要扰乱课堂纪律。”庄尤终于开口。   “是,先生。”   两兽各自道歉,悻悻然坐回蒲团上,都老实了。   殿中又静了一小会儿。   台上的督学虽又抽了人,可这回抽人的结果却与抽江游时截然不同。   见庄尤其实并不拘着众人言论,且也不是只揍出身仙盟的小辈,端得是赏罚分明,大家反倒是比刚刚又放开了些。   “其实……也不是我家所有长辈都觉得现下不好。”   有刚刚没参与发言的世家弟子开口。   “我大伯便说,正是现在人才辈出,才更加激励我辈要努力修行,力争上游!”   “谁说不是?前些年我家老祖宗结束闭关出来,没几天就抱着灵璧不撒手了!明明临门一脚就要进阶,他老人家愣是不修炼了!”   有人“啊?”了一声:“这是为什么?不少大能都在灵璧上分享自己的修炼心得,你家老祖不该进阶得更顺利才是吗?”   “嗐!那倒好了!”那学子面色古怪道,“老祖整日说修仙哪有灵璧好玩?万一飞升了之后那边儿没灵璧了怎么办?现在就挺好的,修为够用就行,不如不飞了!”   众人一愣,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笑声中,大家语带轻松地继续讨论着。   “所以说,我现在努力修炼,就是为了修到我老祖的境界,然后像他那么玩灵璧。”   “玩灵璧哪还用修为啊,不是现在就能玩吗?”   “顶头有课业压着、有家人长辈压着,哪敢肆无忌惮?其实若不是我家属仙盟,我真想……唉。”   台下诸生各有讨论,一时间,教所里十分热闹。   这时,庄尤淡淡开口:“常言‘修仙’,那么‘修仙’到底在修什么?”   “修长生?修大道?……那么你的长生修来做什么,大道又为何物?”   “正如诸生刚刚所言,有人修仙是为了行事皆如己愿,有人修仙是为了无惧他人指摘,有人修仙只是盲从他人……”   台下众位学子眼中似迷茫,又似有所明悟。   话说一半,庄尤忽地“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这是节大事史课,而非经辩学。”   “……庄先生!”   众人齐齐一歪,表情顿时难以描述。   庄尤露出点笑意,对台下无语的众学子道:“不过也不妨事。清明必修大事史,本就是要诸生以史为鉴。”   “这延续千年的悲剧,本就是太涂滩之道与魔族之道的冲突。”他说,“而今之后,你们行己道之时,也必将会遇到有所冲突之事,虽不一定会如这般撼天动地,然对于你们自身来说,其影响一定不亚于此。”   “今日下课之后有个课业:前人之鉴,以史论今,想一想尔等之道是什么。”   见台下学子们又是一副想要崩溃的表情,庄尤悠然补充:“不必急着做完,此后也不必交给我,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便可。”   台下的学子们有的大松口气,有的若有所思。   “不过,你们可能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思考清楚;又或者,直至寿元耗尽也不能明白。”   “若是后者也无碍。”庄尤慢声说道,“有人得而有人不得,对于许许多多以你为鉴的后人来说,你的‘不得’便也能算作一种‘有所得’了。” 第057章   灵璧上, 今日热帖。   【《大事史课都讲了什么,各位友爱的同窗们都听明白了吗?》】   【谢邀,人在食堂, 刚下大事史。我的意见是今日的水晶虾皇包真好吃!看这一颗颗晶莹的虾仁, 像不像没有脑子的我?】   【每年大事史课一挂墙头, 我就知道庄师又把大事史和经辩学上混了。】   【谜语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没错, 谜语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jpg】   【那个, 我是新来的, 请问下这个“jpg”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看到过很多次了,一直弄不明白。】   【不用明白, 用就行了.jpg】   【好的,谢谢师兄.jpg】   【想像庄师一样成为优秀的谜语人吗?加入学府吧!不论出身、不拘种族、不求修为,有意请联系……】   【…………】   下午课罢, 去往食堂的路上,容秋一边刷灵璧, 一边夺路狂奔。   大事史课听得懵懵懂懂,就连这个课后作业容秋也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本想刷刷灵璧看同窗都是如何想的, 但帖子挂了一下午, 师兄姐们也回了不少,可容秋除了决定今天去食堂买两笼水晶虾皇包以外毫无收获。   容秋一口气刚叹出来, 忽又想到有颜方毓在家等他, 老婆那么厉害,定是知道庄先生的意思的!   可见灵璧其实没什么用, 人有老婆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啊!   容秋美滋滋地想。   于是容秋满含期待地买好饭食,提着食盒向家赶, 却并没有察觉到身后又缀了一条小尾巴。   天牝津盯着远处小兔子的背影。   他摩拳擦掌,决定今日一定吸取教训, 集中注意力,再不可能被美人背影晃动心神,以至于察觉不到心魔团游过来的灵力波动了!   茂密的树林中,天牝津谨慎地放开灵力。   一束灵力锁定在容秋身上谨防跟丢——金丹期若想隐藏,后者仅有练气的境界是决计觉察不到的。   其余远远散布开来,感受着四周灵力的波动变化。   只要是活物便有气的波动。   树叶摇动的轨迹、虫豸在泥土里的爬动、鸟雀飞翔的轨迹……这些都在天牝津的探查下一览无余。   而林间灵气弥漫,时卷时舒,于是连风都有了形状。   心魔团果然出现了!在他右前方三十丈!   十五丈……   天牝津的心提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专心致志感知灵力最细微的波动。   天牝津穿梭于林间,小心避让心魔团的同时,那一束气机依旧紧紧锁在容秋身上。   心魔团离他还有五丈……   心魔团与他擦身而过……   心魔团向他身后飘远了!   终于……!   天牝津喜气洋洋地睁开眼,突然一愣。   一条丈余宽、三四丈长的地裂正横亘在他面前。   天牝津眼睁睁看着自己来不及收回的脚,正落在那片黑洞洞的虚空上。   下落的动作仿佛慢了下来。   又拆解成无数个刹那,分毫不差地映在他眼睛里。   紧接着是猛然传来的失重感……!   “啊嗷——!”   一声不似正常人能发出的尖叫从天牝津喉咙里窜了出来。   他“嗖”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裂缝里。   万物有灵,树干中亦有细微灵气奔涌。   因此天牝津能通过灵力探查避开繁茂树木,却避不开地上的大坑大缝。   这找谁说理去。   高亢的惨叫声经过密林与深渊裂缝齐齐加工,带着回音飘进小兔子的耳朵里。   容秋猛然住脚,警惕地朝身后望去。   熟悉的树林,熟悉的空荡,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他犹犹豫豫地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毛。   ……果然,果然怪谈说得都是真的吧!   “啊!老婆!!!”   容秋大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林子。   *   今晚的容秋逃得比以往都快。   以至于踏进教所大门时他满身大汗,人还在不住地喘。   容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放下手中的食盒,断断续续地叫他:“颜、颜哥哥……”   颜方毓正坐在炕几边捧着本志怪小说读得津津有味,听闻动静抬起头,微愣了一下,才有笑从唇边漾开。   “怎么跑得这么急?”   他抖开折扇,好心地替容秋扇了扇风,兴趣盎然道:“难道是今日的糕点特别好吃,如此迫不及待地就要给我尝尝?”   见老婆这副轻松调笑的样子,容秋愣愣张着嘴巴,不知怎么就把到了嘴边的怪谈之说给咽了回去,一个急转弯变成个单音。   “——嗯!”他点点头。   容秋下意识打开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两只热气腾腾的笼屉。   “是、水晶虾皇包。”他献宝似的把东西捧给颜方毓看,有点乖又有点傻地说,“有个师兄说……特别好吃。”   颜方毓不置可否,只笑眯眯道:“多谢。”   扇风阵阵,容秋颊边汗湿的发丝在自己眼前晃啊晃的。   于是在这样的晃荡中,容秋又被颜方毓这句堪称温顺的话击中了心房。   颜方毓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随手掐了个诀,将食盒中的筷箸、小碟、醋壶……一样样飘了出来,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   码好后一抬头,却看见小兔子依旧愣在原地,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又怎么了?”颜方毓好笑道,“干嘛这么瞧着我?”   容秋被他的声音唤回了神,又好似更加痴迷地说道:“今天的……不,不算今天早上。是现在的颜哥哥……好像有点不一样。”   颜方毓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复又笑道:“怎么不一样?”   “就是……好像,特别地好,”容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脱口而出,“就好像、好像这时候我说想让颜哥哥给我生一窝最漂亮的小兔崽,颜哥哥也一定会答应我。”   小兔子虽然在某些方面堪称一窍不通,但他却有一种极其敏锐的野兽直觉。   比如浓夜中的颜方毓像一片看不见底的湖,充满危险;   而此时对面坐着的人,又像那只总在邻居家墙头晒懒的温顺大白猫,似是怎么揉搓都不会生气。   于是容秋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心心念念了几个月的话说了出来。   说漏嘴后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赶忙捂住嘴巴,抬起头心虚地看向颜方毓。   颜方毓根本不知这是自己与真相离得最近的一次,只以为小兔子依旧死性不改,天天把“漂亮的老婆”“可爱的兔崽”挂在嘴边上。   但是旁人能有什么错呢?   不都是他那仙葩师弟的错吗?   如果不是他的师弟天天大肆鼓吹什么“对美人的最高评价就是叫他/她老婆”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离谱发言,又怎么会有一个天天黏糊在自己身后喊他“漂亮老婆”的笨蛋小兔子呢?   要颜方毓说,那什么“创建文明灵璧空间”的呼吁,光肃清“叽”后面的“吧”是没有用的。   就该把他师弟这个人给肃清了,那样整个世界才都干净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若世界是一池污水,那他师弟就是装污水的那个缸!   (没有这句话)   颜方毓忍不住攥了下扇骨,把那缺德玩意儿从他脑袋里狠狠扇了出去。   “你肚子里不是已经有一窝了?”他随意开口,语气中还带着点残留的恶气,“还想要养两窝兔崽,你有——”   颜方毓话说一半忽地住口,鬼使神差地瞄了一眼对面人的胸膛。   容秋来到清明后便入乡随俗,化了一身新样式的法衣。   清明的院服是水绿罩衣、鹅黄色内衫,这颜色本就亮眼,更衬出小兔子一张颇具少年气的脸,令他整只兔都嫩得跟一把水灵灵的新鲜韭黄似的,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想上手掐一把带走。   而那鹅黄色似化得有些浅,像是曾在颜方毓怀里呆过一瞬的小兔团那浑身雪色的皮毛。   浅色清透。   便有种将要透过衣料,直接看到内里肌肤的错觉。   大抵是坐姿使然,容秋胸前交领处的衣褶有浅浅的起伏。   看起来就好似他的胸膛微鼓,并不是颜方毓往日印象里的那样纤薄。   雄兔有孕,纵使能剖丹田取子,那是否又如雌兔那样有母……父……父乳……呢? 第058章   颜方毓的表情霎时变得有点古怪。   容秋等了半天还不等他说下一半, 不明所以地微歪脑袋:“我有什么?”   “你——”   颜方毓猛地吸了口气,就好像把什么含在口腔的句子吞了回去。   “你有那么多……精力养吗?”   不等容秋反驳,颜方毓又飞快说道:“一只哭起来就会带着一窝一起哭, 白天怎么都叫不醒, 晚上怎么都不让你睡, 每隔一个时辰就要翻身喂奶。”   他说:“——像你这种每夜都要睡够四个时辰的小兔子, 能忍受得了吗?”   容秋被颜方毓的博学给惊呆了。   原来老婆不仅漂亮能打, 竟还这么了解怎么养兔子!   容秋认认真真把这些养兔崽知识点记在脑子里, 打算以后用在养颜方毓给自己生的小兔崽身上。   而且……   “兔崽竟然会这样吗……好辛苦啊!”容秋震惊。   原来当老婆要这么辛苦!   容秋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是个刚出生的小兔崽的时候,是不是每一个时辰都要这么麻烦了。   “那、那我以后一定会帮颜哥哥的!”   容秋信誓旦旦说道。   他打定主意要为老婆分忧。   比如说以后颜方毓给一只兔崽喂食的时候, 他就先陪另一只兔崽玩——   啊,想一想,兔子本就该一生一窝, 三只打底,五只不嫌多。   人族与妖兽结合, 虽说不会如雌兔一般生这一窝,但怎么也不该像容秋他娘那样, 只生了容秋一个。   据他娘后来说, 那都得怪他爹当年穷得不行,口袋里只能听到灵石相碰的叮咣一声响, 多余的第二声都没有。   因此他娘有孕时身体没补到位, 将肚子里的老二老三都饿死了,这才没给容秋添些兄弟姐妹。   容秋目光灼灼地看向颜方毓。   他的老婆比娘亲厉害这么多, 定能翻他一倍,生两只——不, 至少得生四只出来吧!   被这样过分热情的目光注视着,颜方毓的表情更古怪了。   像是有点一言难尽, 又像有点无话可说。   容秋没注意到对面人的表情,全身心都落在他肚子里未来的四只小兔崽上。   四只兔崽,一定很能吃吧?   容秋想着自己一定要吸取他爹的教训,把每一只都喂得饱饱的才行!   “啊!虾皇包!”容秋忽然想起来,急忙打开蒸笼盖,“颜哥哥再不吃就该凉了!”   “……那倒是不会。”   随着颜方毓的话音落地,果然有一股灼人的热气从掀开的笼屉里冒出来。   一股鲜甜的香味被水蒸气裹挟而出,雾腾腾地升向屋顶。   颜方毓的声音从奶白色的水蒸气后面传来。   “你没选工巧课吗?每只笼屉底下都有些小机关,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温保鲜。”似有墨色在雾气后一闪,他复又笑道,“哦,你选了,但课还没上。”   颜方毓能卜会算,容秋并不好奇对方为什么知道这些,只是对他说的小机关很感兴趣。   于是他赶忙挥开水汽,想将笼屉腾出来翻去底面看看。   闷在屉内的水汽散尽,露出一只只晶莹剔透、外皮鼓鼓的虾皇包。   果然如颜方毓所说那样十分新鲜,仿佛上一刻才刚从炉灶上拿下来。   但容秋再仔细一瞧,顿时有点傻眼。   这虾皇包褶子精致如花、个头也玲珑小巧,还没他吃的仔菇大!   以前容秋住的是小村小镇,街巷里卖的都是拳头般的实在包子,哪见过这样婉约的?   ——更别提这一屉竟只有六个!   就这么点,六个!   容秋掰着指头算。   四只小兔崽,每只都得分一个包子吧。   那老婆生崽那么辛苦,得翻倍吃两个!   这样一算,一屉包子就分完了。   根本没有他自己的份。   容秋本来以为,这两屉大包子足够他们二人当晚食和明天的早食吃,却没想到这玩意儿看起来只够颜方毓一人吃——甚至还有点寒碜!   但现在再去买也有些不现实,先不说其他因素,就说……   容秋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虾皇包价格不算便宜,这么两笼已将容秋最后那么点积蓄都消耗光了。   此时乾坤袖里一片萧条景象,别说一声响,竟连响声都听不见。   容秋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刚刚还说一定不能像他爹那样……却没想到还没盏茶的时间就要食言了!   明日、明日无论如何都要抽出与老婆在一起的时间,去“勤工俭学”的地方看看了!   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把蒸笼推到颜方毓面前。   “颜哥哥你吃。”   颜方毓替两人倒好醋碟,本来都要下筷了,闻言微微一顿。   “嗯?你买回来的,自己却不吃?”   容秋嗫嚅:“我……我让喳喳给我带点仔菇回来就好了。”   颜方毓笑问:“怎么,小兔妖不喜欢吃虾?”   容秋忍不住小幅度耸了耸鼻尖,暗嗅了下空气中那股水族烧熟后特殊的鲜味,然后很违心地狠狠点了下头。   容秋:“嗯!”   颜方毓瞧着他打结的眉心,饶有兴趣道:“连吃都还没吃,就知道不喜欢?”   容秋……容秋都快被他说哭了。   对啊,他一只没出过大森林的小兔子,当人后连河鲜都没吃过,更别提……更别提他嗅觉灵敏,这虾闻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咸鲜,明显是海里产的海虾!   海产……   他还没尝过是什么味儿呢……!   颜方毓见他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也不由得软下声线:“这里有两笼屉,还不够你吃的?”   “不行!”容秋忽然一收委屈,凶恶说道,“颜哥哥必须吃满六个!一个也不能少!至于另外六个,是、是明日的早饭!”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饭也不能少!”他气势汹汹强调。   颜方毓失笑:“这是什么道理?”   容秋被问得一窒,又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姿态令颜方毓眯了眯眼。   他拇指搓了搓扇骨,不出意外地又什么都没卜出来,便不惮以最大的色意来揣测面前这只小兔子。   “还是说……”他放下折扇,目光幽深地看向容秋,轻轻吐息,“小兔子这样娇气,连筷子也懒得下,得要我亲手喂你才肯吃吗?”   “……啊?”   ——啊???   容秋被天降的馅饼砸得一懵,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把心里的疑惑音直接吐了出来。   ——还有这等好事?!   对不起了崽崽们,但那可是你们娘亲手喂的虾皇包诶!   这谁能忍得住!   过几天……等过几天你们爹有钱了,一定赔给你们!赔双倍!   容秋立刻双手搭膝,十分乖乖地坐好。   “——啊,对。是的没错。”容秋脸不红心不跳,用一种猴子都赶不及的速度顺杆往上爬,“我就是特别特别、特别娇气。”   “娘亲以前都叫我娇娇来着。”他说。   这话自然是驴颜方毓的。   不过也不算是全驴。   容秋他娘确实没叫过他娇娇。   但当他还是只兔子的时候,由于生得实在可爱,十里八乡人见人亲,因此每次被爹娘抱着出门逛街,都能收获路人的百八十个外号。   都是黏糊糊的那种,无一例外。   娇娇确实是其中之一。   颜方毓眼底露出些趣意:“是吗?”   “对鸭!”容秋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张冠李戴,“还叫我心肝儿、宝贝、小乖乖。”   颜方毓笑意不减,缓缓重复了一遍容秋的话。   “……心肝儿、宝贝、小乖乖?”   他的嗓音比平时略沉,不再复以往清越的音色,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与昨晚那浓夜相似的东西。   明明那些姨姨婶婶这么叫他时,容秋并没有什么感觉。   但同样的称呼从颜方毓口中说出来,唇齿咀嚼间,却似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妙味道。   仿佛一股烧融的糖浆灌进容秋的耳孔,又顺着血管淌入了他的心窝。   他在市集上见过做糖画的摊贩,他娘还给他买过一支。   一大勺冒着热气的糖浆徐徐倾倒,一片腻人的甜香气味中,一笔便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形状。   而此时此刻,容秋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糖浇的小兔子。   淌过糖浆,被颜方毓低沉好听的声音勾画出来。   容秋整只兔都热了起来。 第059章   小兔子下意识搔了搔自己发热的耳根。   “但, 但是颜哥哥这么叫我……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这样就不好意思了?”颜方毓微微睁大眼睛,似乎真的对他不好意思的标准感到好奇,“既然如此, 想必就更不好意思让我喂你了。”   “快, 拿着筷子自己吃吧。”他语气轻快地说。   “不不不不不不——!”容秋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好意思!我特别好意思的!”   颜方毓不置可否, 只拍了拍身边的床榻, 道:“那就坐过来点。”   ——天呢!   容秋心里简直在放烟花了。   睡过的老婆果然不一样!不仅主动说要投喂他, 还主动让他过去耶!   习惯了在颜方毓那儿砰软钉子,一时之间容秋竟都有点不太习惯。   他呲溜一下滚到颜方毓身边, 一下子没停住,还在那人肩头撞了一下。   老婆的肩膀有点硬硬的,与他平易近人的亲切气质不太相符。   容秋正想借机往人家怀里滚, 却有一支扇骨冷不丁从斜里伸来,凉凉抵在容秋的额侧。   扇骨主人的声音也凉滋滋的。   “别偷吃没给你的。”他轻哼道, “……小娇娇。”   两人挨得很近。   最后三个字几近耳语,温热的气息正拂在容秋耳朵尖上。   容秋只觉得“轰隆”一声, 本就没褪下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到头顶。   “哎呀, ”颜方毓突然叫了一声,“耳朵怎么出来了?”   ……耳、耳朵?   容秋还未有任何动作, 忽觉得脑袋一沉。   一只手掌盖在自己头顶, 五指将他不知怎么探出来的兔耳一拢,指缝夹着耳根捏了两下。   颜方毓笑眯眯道:“是给我的谢礼吗?真是太客气了。”   容秋:“唔!”   容秋硬着脖颈一下僵住了。   兔子虽然会讨厌被揪着耳朵将整只兔提溜起来, 不过单纯的摸摸、揪揪、捏捏耳朵却是没什么所谓的。   他爹当年无聊,还故意将容秋的两只耳朵打成个结, 吓得他娘抱着他哄了好久,但容秋兔本兔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疼的感觉。   然而此时此刻, 容秋被老婆捏着耳根,对方似乎觉得软弹的感觉颇为趁手,便张合着指缝,将他的耳廓捏合起来、又松开。   又捏合起来。   又松开。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来回捏着玩,似是觉得非常得趣。   容秋的脸莫名红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唤人,嘴巴却像是有思想般自己嗫嚅起来:“唔…颜、颜哥哥……”   随着颜方毓捏耳朵的韵律,容秋只觉得自己下腹丹田内有一道异筋,也一跳一跳地抽打着他的肚皮。   就仿佛颜方毓的动作勾动了被容秋藏在丹田里的,他原本的灵力。   那一小团灵力本就不属于容秋,此时更像是得了真正主人的召唤,一下下轻撞着容秋的丹田,蠢蠢欲动地想要出来。   容秋浑身一凛,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小肚子。   这种感觉好奇怪。   有点像最开始颜方毓将灵力送进他的丹田,替他修补裂隙时的感觉。   又像是……   又像是真的有一窝小兔崽——或是什么异物,在他丹田中小幅度冲撞。   头顶捏着他耳根的力道时轻时重,时浅时急,似是手的主人也有些心不在焉,又似是故意这样恶趣味地捉弄他。   都怪颜方毓的手指,也怪他丹田中动来动去的灵团。   容秋觉得自己的人形突然不受自己控制,变得奇怪了起来。   他好想让颜方毓不要再捏了,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即使艰难地张开了嘴巴,也只能发出震不起声带的呼气声。   一片乱七八糟中,容秋听见颜方毓在说话。   那声音好像朦朦胧胧、忽近忽远。   “……凉拌……猪耳朵……”   “明明……兔子耳朵……却没人……”   最后,颜方毓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停住,连内容也变得清晰起来。   “——不知道你这小兔妖的耳朵吃起来是什么口感,”那声音愉悦地说,“会不会也像猪耳那般爽脆弹牙呢?”   容秋猛地清醒过来。   颜方毓刚才说过的话如山谷回音一般,清清楚楚地在容秋脑袋里过了一遍。   凉拌猪耳朵……   凉拌……兔耳朵!   容秋的脑袋一瞬间分成了两半。   一半想着,同大部分兽类的耳朵一样,小兔耳朵柔软中又带点脆劲,在被弯折时会发出很小很小的“咕咕”声,那么吃起来也应该同老婆说的猪耳朵一样好吃吧?   另一半却在尖叫。   啊啊啊啊人族怎么这么奇(变)怪(态)啊,竟然还要吃兔耳朵——!   怎么可以吃兔兔!   但如果是老婆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啊啊啊可是老婆怎么可以吃兔兔!   如此天人交战间,一道温热的吐息倏然落了下来,拂在容秋的兔耳朵尖。   胡思乱想一下子止住。   容秋全部的注意力都涌到头顶的长耳朵上。   耳上短短的绒毛被吹得微动,可容秋的两只耳根都被捏住,丝毫动弹不得。   根本不需要抬头去看,容秋便已知道颜方毓定是凑到了他的兔耳朵旁边,甚至张嘴欲咬……   口中呵出热气仿佛一道鞭子,抽得容秋全身的毫毛都耸了起来。   ——老婆真的要吃兔子了!   “啊!——唔。”   容秋才张口泄出半个音,嘴巴便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白面的甜香裹着海虾的鲜咸,一股脑钻进他的鼻腔里。   容秋看见一只熟悉的手。   玉白修长的手指捏着筷箸,夹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虾皇包堵在他眼前。   “快吃吧,牙关咬得这么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喂毒呢。”颜方毓的声音凉凉响了起来。   ……啊,他咬牙了吗?   可自己方才明明是想张口说话的呀。   他这道体不能要了,一定是刚刚被老婆捏耳朵给捏坏了!   容秋脑袋木木地想着,下意识合起牙关咬了一口。   牙尖刺破包子皮,汤汁争先恐后地迸进容秋的口腔。   一股容秋从未尝过的浓烈鲜香扑上了他的味蕾。   毕竟这水晶虾皇包一只只有李子大,容秋这一口就直接咬下半个包子。   剥好的虾仁粉粉嫩嫩,足有小拇指粗细,它蜷在由蟹肉、蟹黄、小葱、姜末细细剁碎而成的内馅中,正好被容秋咬了一半,露出盈润丰满的虾肉。   肉间丰沛的汁水从咬掉的缺口处沁了出来,容秋还未来得及吃下口中的半个包子,便急急忙忙凑上去吸溜了一口汤汁。   哇!好吃!   容秋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为一只兔妖,语言实在匮乏,除了“好香”“好甜”“好吃”之外,根本不会描述什么。   清明的仔菇虽也新鲜好吃,但怎么也无法与味道浓厚而富有层次的虾皇包相比。   ——这一个多月的人真是白当了!   怎么就光啃蘑菇了呢?!   什么耳朵、什么道体,全都被容秋抛之脑后,他满心满眼地只有面前好吃的水晶虾皇包。   “要蘸些醋吗?”旁边有声音问。   “嗯嗯嗯!”   容秋正吃得满口生香,闻言也没去细思,只双眼盯着微分的筷尖,鼓动着腮帮不住点头。   包子皮薄如纸,透着里面虾仁和肉馅的粉嫩。   这样白里透粉的皮在醋碟中轻轻一蘸,挂着几滴欲落不落的醋汁递到容秋唇边。   容秋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醋味甫一入口便酸得容秋腮帮微麻,舌根生津,霎时将虾蟹厚重的味道冲散了一些。   酸极却一点都不涩,甚至还带着一点点与虾肉与众不同的甜味。那一点点甜轻巧点缀于咸香之上,并不喧宾夺主,甚至使口感更清爽了一些。   小兔子从前鲜少——或者说从未,吃过这样有些刺激的味道。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口腔酸麻,像是有一簇簇小烟花在他味蕾上炸开,这种感觉十分新奇。   容秋大着舌头催促道:“要要要!”   “嗯?要……醋吗?”对方问道,“其实虾也好蟹也好,这类海产并不该在吃时蘸料,那样便掩盖了其独特鲜味,应是在吃前或后喝一口醋汁——好吧、好吧!别拍了,再拍筷子要被你拍掉了——给你蘸就是了。”   容秋凑近裹满醋香的虾皇包,啊呜咬下一半,心满意足地嚼嚼嚼。   “还要还要!”   “你这吃法——好好好我知道了。”声音有点无奈,轻声叹了句,“唉,还真是……娇娇。”   容秋衔过剩下的一半包子。   粉白的虾仁浸了醋汁,连金色的汁水也混入一片深赭色。   这样一来虾皇包本味必然被浓烈的醋味盖住,谁看了不说一句暴殄天物,厨见打。   但容秋全然不顾这些,兀自吃得很香。   “嗯嗯嗯!”   吃到最后,容秋连话都不再说,只哼哼唧唧地推身旁人的胳膊以示自己还要。   但这回,容秋却眼睁睁看着那沾着醋汁和馅汁的筷尖没再夹起小包子,而是“哒”地一声搭在醋碟边沿。   “没有了。”   “……没有了?”   容秋愣愣重复一句,像是才注意到身边坐了个人那样,仰首向发声处望去。   头戴银冠的美人正垂目看着他,笑容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只见过喝酒喝醉的,这还是第一次见吃包子能将人吃傻的。”颜方毓鼓了两下掌,诚恳称赞,“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容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啊,哦,他刚刚在吃包子。   虾皇包。   他带给颜方毓当晚饭的……水晶虾皇包。   容秋的目光缓缓转到两人面前的笼屉上。   它已经不再冒热气,笼屉空空,只余一张沾了油的垫纸,上面残留六枚圆圆的印记。   而印记主人的去处已然显而易见。   “啊……!”   容秋哀哀叫了一声,人像是陷入了流沙,一寸一寸从桌面上矮了下去,最后缩成个兔球团在桌角边,不动了。   虽然吃的时候很快乐,吃完了也并不后悔,但这并不能阻止容秋此时爆棚的罪恶感。   “你怎么了?!”颜方毓顿时大惊,“这虾皇包不会真的有毒吧?”   “四只……兔崽……”容秋双眼放空,抱住自己低声呢喃。   颜方毓俯身凑向他:“什么?”   容秋猛地爆发出一声嚎哭:“……老婆!呜呜呜呜呜呜……!”   颜方毓嘴角抽了抽。   容秋:“为什么……这么贵……”   容秋:“呜呜呜呜……虾皇包……什么时候……才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颜方毓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哭笑不得地直起身。   其实吃第一只虾皇包的时候,容秋还是残留着些许理智的。   就吃一个,只吃一个尝尝味道。   老四呀!爹爹对不起你!明天赔你两个!   一开始容秋如是想着。   然而他被虾皇包俘获了味蕾。   接下来便是老三、老二……一路道歉过去,再回过神来时,面前便只剩一只空空的蒸笼了。   啊……怎么办……   四只兔崽和老婆的饭,他全都吃掉了啊……   忽然,团成一团忙着发霉的小兔子一骨碌爬了起来,差点撞在没完全坐直的颜方毓身上。   颜方毓虚抬了一下容秋的胳膊,却被对方一把按住了膝盖。   小兔子倾身向他凑了过来。   小小一只,但莫名十分有压迫感。   “如果颜哥哥真的想尝尝的话……那、那就给你尝一口吧!”容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颜方毓被他盯得有点心里发毛,忍不住向后仰了仰:“……什么?”   “耳朵,耳朵呀!颜哥哥刚才说的!”容秋一甩头顶的兔耳朵,表情壮烈地看着他,“不过不可以真的吃掉哦……只能、只能给你咬一咬!”   颜方毓:“……”   颜方毓有点傻:“……啊?” 第060章   容秋的想法十分简单好懂。   他吃了颜方毓的晚饭, 自然想想办法让对方吃回来。   既然刚刚颜方毓一副很想尝尝他耳朵的样子,那么作为赔礼道歉,自己不是, 不可以, 让老婆, 咬咬, 他的耳朵……呜呜……   颜方毓:“……那把眼泪收一收。”   “这我怎么控制得住……”容秋一脸视死如归, “呜呜, 没关系,颜哥哥不用管我, 你咬就好了。”   颜方毓看了他一会儿,接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却哭成这样,那我如果不做一做, 岂不是很吃亏?”   容秋:“……?”   容秋被他这句理直气壮但好像有哪里不对的话给整懵了。   他微微瞪大眼睛看向颜方毓,似乎还在理着对方这句话的逻辑。   然而眼里的泪花却仿佛已然嗅到某种危险的气息, 自己稀里哗啦地淌了下来。   颜方毓似乎是真的觉得有趣。   初见的法会上,看见血呼啦的人棍、悲壮赴死的老者的时候, 容秋没哭;被打得遍体鳞伤, 连完整人形都维持不住的时候,容秋没哭;被自己扼住喉舌, 气息倾轧的时候, 容秋也没哭。   然而不过是多吃了一笼小小的虾皇包,怎么就能让小兔子哭成这个样子了?   哦, 自己说完后似乎哭得更凶了。   这怎么好意思。   颜方毓之前本也只是逗容秋张嘴,丝毫没有真去咬他耳朵的意思。   毕竟对于两人目前的关系来说, 那多少有些……   狎昵了。   但此时此刻,颜方毓看着少年人鼻尖红红、泪雨连连的样子, 心里忽然像是钻进一只小蚂蚁,在他心房上窸窸窣窣地爬。   需要承认某种人族的劣根性。   当对方胆大又热烈地谋求时,他避如蛇蝎;   但当对方胆怯退却的时候,他却反而觉得这样撩拨起来才有趣了。   正哭唧唧的容秋忽地抖了一下。   他狐疑抬起头,正对上颜方毓一双弯弯的眼睛,里面闪着好奇又富有兴味的光。   容秋:“……?!”   一阵寒意从尾椎骨“刷”地冲上容秋的耳朵尖。   两只雪白的兔耳顿时向后一折,软软趴伏在容秋的后脑勺,莫名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   他咽了下口水,弱弱退缩:“……不然还是算了吧。我明天一定赔——”   “怎么能算了呢?”颜方毓笑眯眯打断他,“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可是每一次都有好好履行,从未说过‘算了’。”   容秋想了想:“……好像是哦qaq”   可是老婆这样的表情,总觉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呢……   还没等容秋做好心理建设,颜方毓冷不丁抬起一只手,抚在他后脑上。   颜方毓故作讶异地说:“哎呀,怎么还在发抖呢?”   容秋抖得更厉害了:“呜呜呜我也不知道啊……”   颜方毓顿时笑了。   他笑得十分开心,笑声仿佛落进肺腑,连胸膛都震了起来:“像你说的,我只是咬一口,又不会吃了你,怎么像见了狼似的。”   容秋好想说他早就不怕狼了,可刚要张开嘴,便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被捞了起来。   “呜——!”   口中预出的辩白瞬间化作一声呜咽。   容秋忍不住吸了口气,眼泪呼地一下就涌得更凶了。   兔耳朵中本有支撑的软骨,可此时它搭在颜方毓的掌心,却软得像两片宽面条,半点也直不起来。   容秋的思维维持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开始一边哗哗流眼泪一边胡言乱语。   “老婆……老婆……你要轻一点哦……”   此时的颜方毓俨然十分大方,他并不对容秋的言语冒犯做什么反应,甚至任由对方攥住自己膝上袍摆,脑门几乎都要埋进他怀里。   颜方毓只专注于手中软软的长耳朵。   小兔耳朵又薄又透,只有外侧覆着一层很短的绒绒毛,里面遍布细细的血管,无论何时都是粉粉嫩嫩。   “嗯……只能一口,那要咬哪里好呢?”   容秋听见颜方毓在他头顶说话,语气似是有点烦恼。   明知有危险,却迟迟不能落到实处。   这种感觉令容秋整个人都僵硬原地,咬紧牙关一动也不敢动。   颀长漂亮的手指把玩着指间的兔耳,指腹陷在柔软的兔毛中,顺着生长的方向从耳根缓慢地捋向耳尖。   掌心拂过耳背,落在容秋耳中是清晰的“沙沙”声。   “不如就咬这儿吧?”   手掌倏然停在长耳末端,将容秋软趴趴耷拉着的耳尖又撩高了一些,似乎正凑向颜方毓的嘴巴。   “耳朵尖大小方便,正合适我一口咬完。”   容秋被他口中热气吹得一抖,狠狠攥紧了手中的袍摆:“呜。”   忽然,颜方毓又说:“不好不好。耳尖肉薄骨少,只咬一口太不划算。”   他的手指松开容秋的耳尖,逆着毛一寸一寸慢条斯理地捋了回去,在长耳的中段停了下来。   “还是咬这儿好。”   颜方毓讨价还价一般道:“这里位置适中,骨与肉分量匀称,筋而不硬、嫩而不糜,咬起来必定清脆爽口。”   容秋攥着袍角抖个不停,却还是下意识随着他捞兔耳的动作微微昂首,似乎在配合对方更方便地将自己吃进嘴里。   “哎呀,这里也不够好。”上首的人再一次停了。   那只作乱的手掌忽地按回容秋的脑袋顶,同最开始一样,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长耳耳根,剩下的手指插|入他发间。   容秋化出兔耳时人耳便随之消失了,因此当他的耳根被捏住,颜方毓的话便也听得不甚分明。   “不如直接从耳根下口,齐齐咬掉,那样整个耳朵都是我的,便不用纠结要咬哪里了。”容秋模模糊糊听见对方这样说着。   容秋心里忽地一惊。   ——那他不就没有耳朵了?!   “不行、不行——!”   容秋大叫一声,猛然从颜方毓手下挣扎出来。   他滚到角落,双手攥住自己垂下的耳朵,抬起头瞪着对面的人。   小兔子拧着眉心,目光与动作确实都是警惕防备的。   但奈何他满脸泪痕,眼圈和鼻尖通红,有一种虽然坚韧,但那坚韧却已然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刹那间,容秋看见对面人的神情变了。   那种很轻快的笑容倏然从他脸上消失,颜方毓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紧接着,那双漂亮的瞳仁中露出一种容秋从没见过、也读不懂的情绪。   突然,容秋眼前一暗。   什么东西一下子呼在容秋脑袋上,乌云盖顶般好大一片,将他整个人都罩了起来。   “啊!”   容秋短促叫了一声,忽然认出这东西不是什么别的,只是他床上的锦被。   小兔子的心思就丁点大,经这样一打岔,立刻把刚刚事情全忘了。   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扯掉被子,一边莫名道:“颜哥哥,干嘛突然——”   颜方毓忽地打断他:“以后不要用那种眼神看别人。”   容秋的动作一顿,他更加疑惑地看向对方:“什么眼神?”   颜方毓张口结舌。   他拧了拧眉心,似乎也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后悔。   该怎样对面前这个人事不通的小兔子解释?   说这世道变态横行,弱小者虽有不敌,却依旧拼死抗争的模样落在他们眼中,会更能激起那些人的凶性?   似乎怎么解释都不太对劲。   好在容秋脑筋转得飞快,俨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   一只短句,十二个字,他仔细咀嚼了一遍,恍然大悟。   “哦!我知道了!”他对自己的猜测颇为自豪,“就像颜哥哥不想让别人摸我的耳朵一样,你还不想让我看别人,对不对?”   “不是不让你看——”颜方毓差点被他的话带沟里,“况且,我也从未要求你……别让别人摸耳朵。”   颜方毓想说这只是小兔子的一厢情愿、一意孤行,而自己只是……   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容秋下意识向他倾身,目光中满是好奇:“那是什么呢?”   颜方毓一见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有点头疼。   “你又不怕我了?”他故意绷着脸问道。   容秋眨了眨眼睛:“哦……因为颜哥哥看起来不想吃我的耳朵了嘛。”   颜方毓看了他一会儿,忽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你可真是……这时候反倒敏锐了。”   “所以是什么?”   容秋又滚回他身边,像个蹭人袍角的小猫小狗,一副探头探脑蠢蠢欲动的模样。   颜方毓忍住戳他脑门的冲动。   “是说你啊……!小兔妖天天又傻又白又甜的,别把旁人都当做是我知道吗?”他毫无心理障碍地自夸,“不是所有人都是正人君子,到时把你卖了你都没地方哭去!”   容秋用一种很费解的目光看着他:“颜哥哥当然只是颜哥哥啊,怎么会和旁人一样呢?”   “你——”颜方毓顿了顿,忽地面色古怪道,“你又笑什么?”   容秋:“嗯嗯?我笑了吗?”   颜方毓无语道:“问这话的时候劳烦也先摸摸自己的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容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发现唇角果然是翘起的。   “因为很开心呀。”他有点傻兮兮地继续笑着,突然又腼腆地垂下头,从眼睫后面偷偷瞧着对面的人,小声补充,“因为……颜哥哥开始挂念我了。”   “嗯?”颜方毓愣了一下,复又随意笑道,“我什么时候不挂念你了?”   他这么一说容秋可就来劲了。   “就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啊,颜哥哥头天晚上赶我走,第二天忽然就不见人了。”容秋毫不客气地跟他翻旧账,“还有,还有我住在逍遥谷的时候……你……你都不来看我……”   容秋说着说着就走了神,脸上的笑容渐渐化成一个有些困惑的表情。   他想起前几天夜里,在知道颜方毓并不在清明时,也同此时的自己有过同样的疑惑。   彼时容秋觉得自己追老婆的道路任重道远,并不在乎颜方毓把自己一丢就是整一个月。   难道说此时两人睡过,他又吃过对方亲手喂来的虾皇包,容秋便潜意识觉得,自己已经追到老婆了吗?   好像……好像也不是。   容秋清楚地知道,比起自己在向颜方毓撒腿狂奔,后者似乎只是矜持地朝他走了一小步,离真正同路而行、生兔育崽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   诚然,自己满可以欣喜于这一小步的进展,可同时也该与在逍遥谷时一样,对于对方的漠视感到习惯才是。   可他没有做到。   前几日的容秋并不知这是为什么,甄凡说他这是相思成疾,他便懵懵懂懂以为是自己生病了,病好了便不会再那样。   可此时美人在侧,他却依旧同住在寝舍小屋中的自己一样,对以前的漠视异常介怀。   但同那时不一样的是,颜方毓已朝他走了一小步。   容秋枕过对方的臂弯,睡过对方的怀抱,他嗅过对方领口处的浅香,尝过那人唇上的蜜糖。   那些好的、甜的、令他安心、令他喜欢的东西,容秋都已经得到过一次了。   于是那些稀疏平常的东西,便再不能让他满足。   一道闪电打在容秋心头,他忽然有所明悟。   “……至于逍遥谷,那时我确然有事要做——”颜方毓解释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手臂一沉,被容秋揪住了袖子。   他微讶道:“怎么了?”   “我知道了。”容秋向他凑来,乌溜溜的眸子中倒映着两道惊愕的人影,“是因为我想让颜哥哥更挂念我。”   容秋说:“比现在还要挂念我。”   是他贪得无厌,妄图得到更多。 第061章   ***我借教导之便暗行的艳俗之事呢?   夜晚的清明山总是鲜少人声, 唯有幽幽的虫鸣从远处传来。   殿中的烛火又自行亮了起来,在琉璃灯罩中发出“毕剥”的轻响,照亮了矮几边对峙的两人。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半晌, 颜方毓垂下眼睛望向自己的倒影, 亦或是, 望着映出影子的那双清澈瞳仁。   “那你……想让我如何更加挂念你呢?”他低语道。   这下好像真的把容秋给问住了。   他重新坐直, 掰着手指头数:“摸摸我、抱抱我、亲亲我……一起睡、喂我吃的……”   “唔, 能想到的好像已经没有了。”他抬起头看向颜方毓, “哦还有还有,颜哥哥以后不能再不告而别了。”   后者道:“你不是已经能在灵璧上寻到我了吗?”   容秋脱口而出:“那不一样!”   颜方毓问道:“怎么不一样?”   容秋一下子卡了壳。   他是那种倚重直觉的小动物。   而感觉上的东西, 一向很难描绘得清楚明白——更别提小兔子于言语上向来没什么建树。   容秋只知道,离家时能知会他一声,与因为能寻到人而走得肆意, 这两者截然不同。   那大概是一种……   一种更受到重视的感觉。   容秋形容不出来。   好在颜方毓没再逼问他,只轻笑了一声:“没关系, 我近些日子应当就待在清明了。”   “好!”容秋顿时喜笑颜开。   “啊,但是, 颜哥哥的晚饭可怎么办……”容秋刚松开没一会儿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他气质纯澈, 面相又嫩,如此皱眉时总有一种少年强说愁之感, 看得颜方毓有些好笑。   “这里不是还有一笼?”他道。   “那是给颜哥哥明早吃的, ”容秋认真又重复了一遍,“一日之计在于晨。”   他怎么能让老婆吃不上早饭呢?   颜方毓:“可这笼蟹黄包放到明天早上, 可就要凉透了。”   容秋疑道:“蒸笼底下不是有机关吗?”   “这机关至多只能保温两个时辰,”颜方毓笑了, “不信你翻开这只笼屉看看?”   容秋依言将空笼屉翻倒。   虽然已经空了,可这笼屉依旧沉甸甸的, 特别是笼底,似是有什么别的东西。   然而容秋什么机关都没有看见,只有一个李子大小的火苗图案,用暗红色颜料描画在底面上。   颜方毓在旁解释:“机关藏在夹层,这便是关联的记号,等它全部消失时,便代表其已经不管用了。”   容秋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标记看起来像是被人擦了一把,半显不显的不大鲜亮,原是已然快要寿终正寝,不能用了。   这机关还蛮有意思的。   不过有意思归有意思,不能作用还是白搭。   容秋忍住想要把笼屉拆开看看夹层中到底有什么玄机的冲动,继续想其他办法。   他只烦恼了一瞬,忽又兴冲冲提议:“不如明早用颜哥哥煮茶的小炉子热一下吧!”   颜方毓嘴角一僵,半晌才道:“……没有小炉子,我把它丢了。”   “丢了?”容秋愣了一下。   他巴不得以后再也不喝那苦了吧唧的玩意儿,当即眉开眼笑:“那真是太可惜了,哈哈!”   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颜方毓:“……”   颜方毓无语:“……我怎么瞧不出你有一点儿可惜的意思?”   容秋生怕他再把炉子找回来给他喝苦茶,立刻收敛表情,半真半假地忧愁道:“那颜哥哥说要怎么办嘛……”   颜方毓微勾手指,食盒中另一只蒸笼飘飘悠悠落在桌面上,笼盖掀开,又替殿中添一阵虾蟹的鲜香。   “不怎么办,现在就把它吃了。”颜方毓随意执起筷箸,侧首睨了容秋一眼,“一起吗?”   容秋猛摇头。   他已经吃了四个崽并老婆的一顿晚饭——虽然很好吃,但罪恶感并不允许他再蹭半顿。   容秋掂了掂袖袍里最后那听不见响的一颗灵石,从榻上跳了起来。   “那颜哥哥先吃吧,我去把明日的早饭买了!”   这时候食堂虽然已经关门,但离就寝时间还早,书院的商业一条街必定还是灯火通明,十分热闹的。   然而还未等容秋跑出两步,忽地头皮一紧。   兔耳朵梢被人揪住了。   容秋没防备“哇”地大叫一声,差点仰翻在地。   电光石火之间,揪住他耳朵梢的手指蓦地松开,又拎住了他的后衣领帮他稳住平衡。   接着那只手抖了抖容秋身上不存在的细灰,将人重新提溜回榻上。   “跑什么,”颜方毓右手的筷箸还稳稳当当拿在手上,拎他仿佛只是随手为之,“明早短不了你一口吃的。”   容秋:“啊?颜哥哥要去买吗?”   颜方毓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热气:“你就不用操心了。”   “可、可是……”容秋纠结地扭住手指。   颜方毓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我倒也没有沦落到……需要你一只小兔子来养的地步。”   容秋还是吭吭哧哧想说话。   他们兔妖一族,若是雄兔与人族的组合,那家庭分工便非常统一。   人主外,兔主内。   具体表现在遇到危险时老婆上,兔兔们在后方摇旗呐喊、为人助威。   闯荡修仙界太危险了,柔弱的兔妖一族只能抱紧大腿努力求生这亚子。   因此容秋看惯了他爹投喂他娘,便觉得自己也合该努力喂饱老婆,而不该是被老婆喂。   “若是你实在过意不去……”颜方毓停下动作,侧首看向他。   容秋也回望过去。   四目相对。   容秋觉得自己懂了。   “……哦哦哦!”他信心满满地说,“那这回换我来喂颜哥哥吃吧!”   颜方毓沉默一瞬:“倒也——”   然而容秋已然蹦上了榻,欢天喜地地拿起筷子一夹——   “嚓”   筷尖蹭着包子褶滑了开去,右筷压左筷,两根竹筷交错成个“X”。   容秋下意识又搓一下。   “嚓”   这回左筷压右筷,又是个反向的“X”。   容秋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脸“腾”地红了。   “啊,我……我不会用筷子……”   颜方毓一怔:“嗯?”   这还真是个乌龙。   小兔子将才化形便匆匆离家,学用筷子这种细节上的事自然是半点都没接触。   而在小药宗时,弟子们也是好意,以为兽修与人族有别,问容秋喜食什么,容秋便也下意识按之前的喜好来说,全程没吃过人吃的饭。   来到清明之后,连天牝津给他送的早饭也是只用手拿的仔菇,唯一的人族吃食便是昨日的糕点——也不用筷。   阴差阳错之下,容秋竟是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使筷子。   “我……我忘了,”容秋羞得恨不得钻进被窝里躲起来,“以前日日见爹娘使筷子,我便以为我也会……”   颜方毓脸上的惊讶变成了然,最后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还好我会,”颜方毓嬉笑之余随口逗他,“不然咱们两个晚上都吃不上饭了。”   他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颜方毓修的是从心所欲之道,自然不会压抑自己的口腹之欲。   无论是昨日的糕点还是今日的虾皇包,皆是他自己乐意吃的,品鉴之时还认真赞了赞厨子的手艺,显然也是喜欢的。   容秋盯着颜方毓连吃了两只小包子,自己却连沾手的机会都没有,终于忍不住了。   “那颜哥哥教教我!”容秋焦急道,“教我怎么用筷子!”   颜方毓伸筷的动作一顿:“教你?”   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左边脸颊写着“果然如此”,右边脸颊写着“我就知道”。   容秋急着想投喂老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颜方毓那种微妙的态度,他只扒拉着对方的袖子,眼巴巴道:“可以吗?”   “使个筷子而已,又有何不可?”颜方毓轻飘飘地说。   容秋欢呼一声,立马抄起了筷子,目光炯炯盯着颜方毓执筷的手。   那视线似有灼人的温度,如冬日里伸手接一接窗外的日头。   颜方毓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容秋身上。   在那些不正经的坊间话本子里,经常会有那种,借教导之便暗行艳俗之事的桥段。   口头介绍、依葫芦画瓢,总没有亲身示范、上手纠正的效果来得要好。   如此一来桥段中的两人总有肢体接触、肌肤相贴的时候,那么天雷勾地火便丝毫不显奇怪。   自从全民修仙以后,更是将“教导”的范围扩展到各种修行上。   群众的业余精神生活真的非常丰富。   因此严格来看,教使筷子八成也能进“教导之便”的范围内。   比如容秋手型不对或握筷不稳,光言语相教却总也纠正不过来时,颜方毓总免不了要上手替他拨一拨,那便免不了是“肌肤相贴”了。   “我可以两只手一起学吗?”容秋忽然抬头问他。   颜方毓微愣一下,接着笑意更深了。   “自然可以,”他随意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生的右撇子,有些孩童本来喜用左手,父母却怕其与常人不同而招来非议,便硬生生纠正过来,实乃多此一举。”   颜方毓任凭容秋拿过他的筷子执在左手,心里想着,小兔妖鬼点子真多。   这下容秋不光腾不出手来纠正他自己捏筷的动作,如果想再看一遍颜方毓执筷示范,必须得把一双筷子还给他才行。   这样一来一往间,两人指尖相碰,指腹勾缠,便更是避免不了的事了。   颜方毓冷眼瞧着小兔子艰难学筷,偶尔出声指导两句,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向自己“求助”。   手要捏在靠近筷尾三分之一的地方,两根筷子不能交叉……   凡此种种,容秋如临大敌,每次点头都十分郑重。   容秋虽然已经适应了一段时间人形,但比起普通的抓握,用筷用笔之类都算是个精细活。   当兔子可不需要那么灵活的指头,他捏着筷子,只觉得五根手指各有各的想法,且双手执筷,不能用另一只手辅助扭摆姿势,更是翻倍的困难。   清明山的夜晚十分凉快,容秋的额头却浮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颜方毓支颐倚在小几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手指别得像鸡爪,筷子“啪啪”往桌上掉,笼屉里用来练习的两只包子被筷尖戳得千疮百孔,多少有些不堪入目。   薄如纸的外皮被这么一戳,显然再兜不住饱满馅料,金灿灿的汤汁淌满了整只笼屉。   笼底的保温机关显然还在兢兢业业地持续运作着,热气将竹篾上的汤汁香味蒸腾起来,白雾一裹,散满了整间殿宇。   连颜方毓都被这鲜香勾得有点馋,而练习使筷的小兔子却心无旁骛,戳包子戳得热火朝天。   颜方毓又随口纠正了一遍他的动作,心里忍不住地想:他怎么还不找我帮忙?还是说教筷是个幌子,肌肤相贴是幌子中的幌子,这小混蛋其实只是……不想让我吃虾皇包?   笑话!他颜方毓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区区破了皮的虾皇包,不过长得丑了点,他有什么不能吃的?   “啊啊啊我学会了!”   桌边的小兔子忽然嚷道。   只见他左手筷子颤巍巍地夹着包子褶,神情兴奋地说:“颜哥哥说得果然没错,我就是那种天生喜欢用左手的人!”   颜方毓的目光从容秋执筷的左手移到被勉强夹起的虾皇包上,下意识夸道:“不错,孺子可教。”   容秋欢天喜地地将虾皇包喂给颜方毓,又埋头继续努力去练右手的筷子。   紧致弹牙的虾肉在颜方毓齿间爆开,还未流散干净的海味令他满口生香。   他一边咽下口中食物,一边有点走神。   ……嗯?   指尖相碰呢?   指腹勾缠呢?   该教导之便暗行的艳俗之事呢?   这种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感觉……怎么好像又有点似曾相识? 第062章   等容秋又顺顺利利地用右手使筷夹起了虾皇包, 一抬头,正正对上了颜方毓古怪的目光。   容秋被他看得手一抖,差点把好不容易夹起来的包子掉了。   “啊……颜哥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小心翼翼问。   “……没什么, ”颜方毓深吸一口气, 勉强提了提嘴角, 语气认真, “只是想夸你, 真是聪慧。”   容秋自然不疑有他, 被他夸得立刻高兴起来:“嘿嘿、嘿,那就好。这么久才学会, 我还怕颜哥哥嫌我笨呢。”   “你怎么会笨?”颜方毓幽幽道,“我可再没见过比你还聪明的小郎君了。”   容秋羞涩:“那、那都是颜哥哥教得好啦……”   颜方毓表情复杂,无言以对。   容秋美滋滋地摆弄着手里的筷子, 忽地想起什么,眼眸晶亮道:“对了, 这样的话,颜哥哥算不算是我的‘筷子课先生’?”   颜方毓缓缓说道:“学个使筷而已, 说不上什么先不先生的。”   容秋回忆着自己学过的常用人际关系术语, 迟疑道:“那是……筷子学师父?”   最后两个字一说出来,容秋发现对面人的表情又凝固了。   “师父?”他试探性重复一遍。   颜方毓一手扶额, 一手做出个让他打住的手势。   上一个叫他师尊“师父”的人已经爬上了他师尊的床。   感谢他的仙葩师弟, 感谢面前这只小兔妖,颜方毓恐怕一辈子都要对“师父”这俩字心有余悸, 再收不了徒弟了。   容秋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闭嘴。   最后还剩两只水晶虾皇包, 容秋虽有心要投喂老婆,但后者明显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便也不说要自己喂,只把笼屉推到颜方毓手边,又眨巴着眼睛示意他快吃。   颜方毓看了看笼屉中已经有些瘪下来的虾皇包,又缓缓抬眼看了看容秋,似是不想再与他拉扯什么,慢吞吞拾起筷子自行吃了。   容秋趴在另一条桌子边沿,百无聊赖地开合着筷尖“啪啪”夹着空气。   “爹娘走得太急了,都没来得及教我使筷子,”他枕着另一只手的手背,看向颜方毓,“颜哥哥呢?一定有爹娘教你怎样用筷子的吧?”   颜方毓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后才随意道:“大概是吧。时间太久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容秋的筷尖也停了:“哦……”   颜方毓笑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可怜我吗?”   “我说不记得是真的不记得了。”他说,“我小的时候条件不比现在,他们都是很普通的凡人,自然早早就不在了。”   容秋仔细地看着他,似乎想从颜方毓的表情分辨他的情绪。   每一个小朋友,或早或晚都会接触“死亡”这一课程,妖兽们则普遍更早、且更稀疏平常一点,只因为自然往往是最好的先生。   小到一朵花的凋零,大到同类葬于天敌之口,他们早已对生命的永不归来有了最深刻的认知。   习以为常,却依旧有所敬畏。   “没关系,颜哥哥是我……嗯嗯……”容秋在颜方毓的注视中把“老婆”两个字憋回了肚子里,认真道,“那我的爹娘就也是、也是你的。”   颜方毓被逗乐了。   世间行走那么多年,连带父母祖辈的脏话都没几个人敢拿出来骂他,更别直接帮他认爹娘的。   况且,容秋一双父母的年纪,恐怕加起来都没颜方毓本人大。   他忍俊不禁:“还有这种‘好事’?我倒是没什么所谓,不过想做我的长辈,这就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一定一定!”容秋猛点头,成语用得神仙都难救,“我娘胆大包天,她一定敢的!”   “等我找到他们,或者、或者等他们来找我……”   容秋话音越来越低,最后不做声了。   没了小兔子聒噪,殿中安静下来,一时之间只闻远处清幽的虫鸣。   颜方毓看了他一会儿,笑眯眯地低声问道:“想家了?”   容秋蔫蔫地刚点了下头,忽然又支棱起来大声否认:“才没有!我已经长大了!”   “哦,原来如此,原来已经是长大的兔妖,算不得小了。”颜方毓煞有其事点点头,“那便理应也不需要什么摸摸、抱抱之类的以做安慰了。”   “啊啊——!要的,我要的!”容秋声嘶力竭。   他丢下手中的筷子,一头撞进颜方毓怀里。   宝蓝衣袍带着对方和暖的体温,收拢一片清浅淡香。   容秋在他衣襟间吸了吸鼻子。   “唉。”   容秋听见对方在他头顶叹了口气。   “怎么了怎么了?”容秋一下子紧张起来,“是我太用力,把颜哥哥撞疼了吗?”   颜方毓没推开他,却也没揽上他的后背,只低着头自顾自盯着自己的掌心看。   星光在他掌中一闪而过,昭示着灵力运转并无问题。   “唉,我只是在想,”他放下手掌,低声喃喃,“我好歹也算是修为不差,怎么每次在你面前都跟假的一样……”   容秋没听懂,只从颜方毓怀中仰起头好奇地看着他。   颜方毓没解释,只屈指敲了下他的脑门:“好了,现在时辰已然不早,你不是还要分出时间修炼?再耽搁一会儿你夜里就睡不满四个时辰了。”   容秋:“啊!差点忘了!”   他一下从颜方毓怀里跳了出来,却并不是躺到里侧床上,而是直接跳下了榻。   颜方毓手臂一空,下意识问:“你去——”   小兔子蹬蹬蹬跑出了大门,呲溜一下窜出好远。   几个呼吸间,便连背影都消融在夜色里。   “……哪儿。”   颜方毓默默吐出后半句子。   他勾来一旁的折扇,拇指在扇骨上随意一搓,随即表情又变得精彩纷呈起来。 第063章   盏茶的时间, 容秋蹬蹬蹬跑了回来,怀中还抱着一堆枝枝杈杈。   殿门大开,空气中已无一丁点虾皇包的气味。   两人吃饭的矮几也已经收拾妥当, 桌面上摆着一壶蜜水, 并两只茶杯。   颜方毓看着容秋把一捧树枝“哗啦”一下倒在榻上, 只觉得自己脑门上的青筋也“哗啦”跳了两跳。   他忍无可忍:“你要做什么?”   容秋哼哼唧唧, 只说等自己做好他就知道了。   容秋把蓝色缎面的锦被铺开, 长长短短的树枝被似有目的地包了进去, 外面用枝条系紧。   他一顿操作猛如虎,绑出一只带着四只长细枝杈的一人多高的被子卷。   最后拿出一块不知从哪顺来的木炭, 在被卷的一端画出两凸一凹三条短弧线。   容秋捧起自己的杰作,挺满意道:“好啦!”   他左看看,又看看, 对着这个光秃的脑门沉思片刻,又用剩余的枝条编出一只发冠, 戴在三条短弧的顶上。   “这回真的好啦!”他心满意足说。   颜方毓沉默片刻:“这是……什么?”   容秋把它举起来给他看:“是颜哥哥呀!”   以树枝为骨、锦被为肉,同稻草人一般绑出个人形, 原来还真的是他。   颜方毓:“……”   颜方毓看着这丑东西, 一时之间连表情都不会摆了。   容秋羞涩地说:“我要用它来练习一下睡觉的姿势,以后就不会挤到颜哥哥了。”   颜方毓:“……可以, 但没必要。”   容秋有点失望:“啊……”   颜方毓看着那炭描的五官……三官, 那绿油油的发冠,又看了一眼小兔子耷拉下来的耳朵, 磨了下后槽牙。   “课业先生就没教你怎么化形吗?”他问。   容秋:“啊?”   颜方毓没言语,随手捏了个诀丢在那一坨丑东西上。   锦蓝的被面立时鼓鼓囊囊地滚动起来, 细长的“四肢”逐渐丰盈,黑黢黢的三条线扭成俊美的五官, 枝条变为银冠,如瀑青丝从其中穿行出来,铺满了整片枕面。   几个呼吸的功夫,那坨“被子人”已变成一个栩栩如生的“颜方毓”,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仿佛正在安静沉眠。   “哇!”   容秋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大叫一声扑在了人偶身上一顿狂蹭。   “唔,凉的。”容秋皱着眉从它颈间抬起脑袋,向一旁的本人控诉道,“而且也不香。”   颜方毓额角青筋乱跳:“不过是练习姿势,还要热的香的做什么。不满意就还用刚才那个。”   说罢,他作势就要捏手决。   “不不不!不热不香也可以,这个就很好了!”   容秋连忙死死抱住身下的人偶,寸土不让。   颜方毓化出人偶虽然没有体温,但身体还是软的。   衣料、肌肤,甚至发丝摸起来都各有触感,与真人无异。   人偶没有反馈,便也不会拒绝,被容秋抱在怀里时便显得格外温驯。   颜方毓看见“自己”无知无觉地倚在容秋身上,微张的唇瓣似触非触地停在他的颈根,长发如瀑淌了两人满肩,像被山大王抢走的禁|脔,整个“人”就散发着一种——   ……不行,看不下去了,眼仁子直疼。   颜方毓狠狠捏着鼻梁:“算了,还是化回去吧。”   这回真的抬起了手。   容秋一惊,连忙抱着新老婆往旁边一滚,避开了颜方毓随手丢来的化形诀。   说时迟那时快,他伸手把墙边的另外一条锦被“刷”地展开,把两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了进去。   “睡觉了,颜哥哥晚安!”   “呼!”   他伸长脖子吹灭了床头的那只灯盏,又重新闷进被子里。   “刷!”   两只兔耳朵也缩回了被子。   殿宇内暗了一个角,床榻上鼓鼓的被团隆起在离颜方毓最远的角落。   后者直楞楞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瞪着床上的那一坨被子。   被团底下这突一块那凹一块,仿佛有一只小兔子在里面拱来拱去,半点也不愿意安生。   半晌,锦被端头露出一只小脑袋。   容秋面带薄红,大眼睛水灵灵的,看向颜方毓的神情羞羞怯怯。   “颜哥哥,‘你’的鞋子为什么脱不掉鸭?”   颜方毓:“……”   颜方毓深吸一口气:“人偶有形无实,有皮无骨。”   容秋阅读理解了一下,应该是衣服都脱不下来的意思。   “哦。”他失望地应了一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颜方毓的声音又从锦被外幽幽传了过来。   “鞋底也不脏,至少比你捡的那堆破树枝干净。”   “唔唔哦,没有嫌弃颜哥哥的意思噜。”   容秋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嘴里含了什么东西。   颜方毓听得心惊胆战,忍住掀被子的冲动:“你——!”   容秋又将头探了出来。   不过这回只露出一双眼睛,鼻梁以下都藏在锦被后面。   “唔?”他发出一个疑问的喉音。   “……练、习、姿、势,罢了。”颜方毓按住抽痛的太阳穴,一字一顿道,“不要做奇怪的事情。”   乌溜溜的眸子弯了起来。   容秋回他:“知道啦!”   说罢,又“嗖”地一下缩回了被子里。   下一刻,锦被如小山般起伏起来。   忽然,一只手掉出了被子。   那只手指节修长,骨肉匀停,指尖微微蜷着,毫无知觉一般落在床榻上。   紧接着又有一只比其娇小一圈的手伸了出来,大喇喇把前者抓回了被子里。   被面起伏,衣料或肌肤摩擦的声音被闷在被子里,在静谧的寝殿中也听不真切。   绸缎般的青丝从锦被边沿与床榻的缝隙间淌了出来,被压出褶皱的宝蓝色衣摆自锦被下露出一角。   那只手却似是正在被里忙着别的事情,再没功夫伸出被子将它们一一拢进去。   被外的颜方毓冷眼旁观,看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绿。   颜方毓骄傲的自尊心作祟,绝不允许有人把那坨丑东西当做自己。   而他骄傲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有人将他的化形——即使是空有其形的那种,蒙在被子里做奇怪的所谓睡姿练习。   如此两相抵消,四舍五入就是他的自尊心满足了,但也没满足,但也满足了。   一派寂静的寝殿中,那种小动物穿行草丛一般的窸窸窣窣声十分明显。   颜方毓在昏暗的殿内坐了许久,终是捂住额头低喃。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啊……”他深刻反思。 第064章   新老婆虽然不暖不香但是软的, 而且任他为所欲为。   亲娘呀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容秋掀被子的时候嘴角都是咧起来的,今夜做梦都会笑醒!   锦被轻柔盖了下来,笼出一片小小的空间。   兔子是夜行动物, 这种兽类特性也延续到了人形身上。   黑夜并不会阻挡容秋视物。   他将被子偷偷掀起一个角, 有微末的月光从缝隙中透过来, 足以让他将身下的人偶看得清清楚楚。   它与颜方毓并没有任何区别, 长而密的眼睫, 高挺的鼻梁, 还有唇锋微翘的嘴唇。   容秋摸了一下,也是软的。   他偷偷亲了吗?   那肯定是亲了的。   ——扪心自问这玩意儿叫人怎么能忍得住啊!   锦被越盖越低, 几乎糊在了一人一偶的脸上,新鲜空气很快便消耗殆尽。   容秋把自己玩得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忙放开人偶, 一头从被子里钻了出去。   锦被之外,新鲜空气立刻扑了他一头一脸。   容秋刚想恨吸几口气, 冷不丁便瞧见了不远处坐着的人影,下意识便把那口气憋回去了。   好傻呀!容秋心想, 偷亲老婆结果差点把自己给亲死!   老婆已经觉得他很傻了, 不能再加深这个印象了!   他噙着憋出的一眼眶泪水,急中生智地开口问道:“颜哥哥, ‘你’的鞋子为什么脱不掉鸭?”   语气就有点子心虚。   不过还好老婆应该没看出他的傻, 还告诉他人偶徒有形表,没法脱衣服。   容秋胡乱应了几声, 灰溜溜缩回被子里。   他后背顶着被子、双手支在人偶颈侧,用自己的身体重新撑起一小片空间, 低着头肆无忌惮地端详人偶的“睡颜”。   它静静闭着眼睛,长睫在眼底遮出一小片阴影, 似也保有着主人的习惯,即使在睡梦中唇角也是微微翘起的。   唇瓣还带着容秋偷亲过的潮湿,在月光的映托下泛着微微的……   蓝……?   容秋狐疑低头,又亲了一口。   嗯……舔起来虽然还是软软的,但好像变糙了一点,还有一股被子味儿。   ——之前他用来裹树枝的锦被就是蓝色的。   容秋如遭雷击。   天啊!   他到手还没一盏茶的新老婆!   就被他给舔秃噜皮了呀——!   ……嗯?   怎么总觉得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想不起来。   算了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容秋想起庄督学说过的话,东西爱惜就能用得长久,不节制便容易坏。   覆盖人偶唇瓣处的化形术俨然已经岌岌可危,必须得“爱惜”了。   容秋只好不情不愿地放过它,改在人偶颈间小心地挨挨蹭蹭,又小狗似的嗅了嗅,紧接着,将它侧颈的一缕发丝咬进嘴里。   化形术在长发入口的时候骤然消失,变回原来的模样。   ——是一小段叶子嫩绿的枝条。   容秋捡材料的时候专门挑了自己喜欢吃的绿植,打算留到明天早上当早饭吃,也算是废物利用。   然而此时这东西已经变回原貌、又进了容秋的嘴巴,断没有让他活过今夜的必要。   容秋只犹豫了一瞬,便把枝条嚼吧嚼吧吞进肚子里。   有点好吃,再来一枝。   ——不能怪他,这都要怪那一笼虾皇包只有丁点大,根本吃不饱嘛。   容秋一连咬了几条,把人偶左侧颊边的垂发给吃秃了。   颜方毓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鞋底也不脏,至少比你捡的那堆破树枝干净。”   容秋嘴巴里还衔着半条嫩枝,闻言差点被吓得打出个嗝。   他口齿不清地慌忙应着:“唔唔哦,没有嫌弃颜哥哥的意思噜。”   “你!”   颜方毓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有点生气。   这根枝条太长了,容秋一时之间没有吃完。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用被子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嘴巴还在一通嚼嚼嚼。   “嗯?”他发出无法说话、但可以装傻的喉音。   “练习姿势罢了,不要做奇怪的事情。”颜方毓这样说。   吃晚饭怎么能是奇怪的事情呢?   容秋一下子高兴起来。   老婆真是太大方啦!都不怪自己吃秃了它的头发!   不过颜方毓的话还是提醒了他。   人偶做出来是用来练习睡姿的,天色不早,他总得适应一下新老婆然后赶紧睡觉了。   容秋按照颜方毓昨晚的姿势帮人偶摆好动作,小心翼翼枕在了人偶臂膀上。   人偶闭着眼睛静静悄悄躺着,任由容秋肆意摆弄,是一副主人没有的、十足温顺的模样。   和老婆相同的人偶,也拥有与老婆一样坚实的臂膀,枕起来直硌容秋的后脑勺。   而它身上没有令容秋魂牵梦萦的好闻浅香,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草木气息。   ……草木气息?   容秋狐疑地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人偶颊边的断发发梢微微发绿,有几缕俨然已经化出了叶子。   不仅之前被容秋吃进嘴里的乌发不能维持化形,现在就连被他咬断的那些也隐有些危险了。   容秋看着这一丛丛发绿的玩意儿,终于罕见地沉默了。   倒也不是他吃不下,主要是怕明早人偶脑袋上真的寸丝|不挂,找什么借口好像都有点丢人。   容秋看了一会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幽幽的青草清香从嫩枝断口处飘了过来。   容秋正正面对着人偶的颈根,那股草木味便连弯儿都不用转,直直往他鼻腔里钻,勾得馋虫在他腹中咕噜噜打转。   容秋没忍住吞了吞口水。   一把,就吃一把。   正好那把发丝已经长出叶子,必然是再坚持不了整晚了。   对嘛,毕竟让颜方毓看到“自己”头上长草也不好。   容秋为自己找好了借口,欢天喜地地凑去人偶颈边吧唧吧唧开始嚼。   清明书院内灵气浓郁,草木瓜果长得都好,初生的枝条更是嫩又香。   容秋自己没意识到,吃着吃着他的小兔嘴都显了出来,枝条嗖嗖被他嗦进三瓣嘴里,比人嗦面都快。   侧颈的人偶皮肤还没被他磨秃噜,容秋边嗦枝条边假公济私地舔舔亲亲它的颈侧。   原来这就是老婆的皮毛——啊不,是只有皮——亲起来的感觉。   凉凉的、滑滑的,又软软的。   好像很薄,就像今晚的小包子皮,随便用牙尖磕磕就能流出香甜的汁水。   容秋吃着吃着就把枝条忘了,人越探越近,最后整个脑袋都埋进了人偶颈窝。   衣物虽与人是一体,领子扯不开,但领口并未贴紧脖颈,容秋轻而易举便能触到它的颈根。   一条孩童小指粗细的血管微微突出颈侧,自颈根延伸而上,又被容秋轻轻衔在唇齿间。   人偶是死的,自然没有脉搏汩动,容秋却能敏锐地感觉到,此处的皮肤比别处还要纤薄脆弱,好像多碰几下就会磨坏肌肤、重新化为锦被那样。   容秋舔得更加小心翼翼了。   薄薄的皮肤裹着软却韧的血管,被容秋的舌尖压下去又浮上来,压下去,又浮上来。   如同初生的荷尖,像是禁受不住一只蜻蜓的重量,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你在做什么?”   颜方毓的声音惊雷一般突然炸响。 第065章   容秋恍然如梦初醒, 猛地从人偶颈窝中抬起脑袋。   “你在做什么?”颜方毓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咬牙切齿。   “啊……我……”   容秋慌忙擦了擦人偶颈侧的口水,装模作样说:“我……我睡不着。”   颜方毓凉丝丝地说:“怎么, 一定要热热香香的你才能睡吗?”   容秋有一瞬的心花怒放, 又立马被自己压了下去。   “不用了不用了, 我还没练好呢, 万一再把颜哥哥挤下去就不好了。”他很有自知之明。   颜方毓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然而此时此刻, 无论是被吓的还是被馋的, 容秋倒是真的有点睡不着了。   “啊,对了。”   他忽然想起, 今天的大事史课还有课业要问颜方毓的。   还没到考前昏天黑地记各个历史发生年份的时候,那段持续千年的魔族、人族血泪史,对于此时的容秋来说更像是一则听不太明白的故事。   他絮絮叨叨给颜方毓叙述了课上发生的事情, 又问道:“我开始觉得那几个人类说的有道理,可小绮说话的时候, 我又觉得小绮说得对。”   “庄先生说他们都对,”容秋回忆着庄尤的话, “‘世上之事, 本就无绝对对错,只有立场之分;甚至, 立场也无绝对, 只看目的为何’。”   他疑惑:“可是,他们两边的意思明明是相反的啊?”   颜方毓沉默良久, 忽地哼笑一声。   “不论对错,只论立场……不错。”   “什么?”容秋不明白。   颜方毓说:“你举棋不定, 只是因为你站在了他们各自的立场去思考问题,如此, 才会觉得他们所说的都有道理。”   容秋懵懂点点头:“他们说的话,拆开来听我都能理解,但合在一起我又不明白了。”   “魔族被关在地底,对他们来说是坏事,对人族来说就是好事。但庄先生又说被关了一千年,魔族已经没法再繁衍生息,所以小绮他们重见天日,对魔族来说是好事,而能延续种族,供给灵力,对人族来说应该也是好事。但灵力比之前少了,又好像是坏事……?   “还是说要做对自己好的事,就一定会伤害另外的人?   “唔……这样的话,到底还算不算是‘好事’呢?”   容秋的话乱七八糟,说着说着就把自己也给绕了进去。   但颜方毓竟听懂了。   他轻笑了一声,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玩过骰子吗?”   沉思中的小兔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啊,还没有,但是以前见过的。”容秋说。   “那就好,不然我还得想个别的例子。”颜方毓说道,“一颗质地均匀的骰子,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自然投掷,那么投到每一个点数的可能性都是均等的。”   容秋很捧场地点头:“嗯!”   颜方毓:“你投掷六次,大概率并不能把每个点数都投出一次,投六百次,也不一定能让每个点数都出现一百次。”   “但你投六千次、六万次,乃至更多,每个点数出现的概率便会无限接近均等。”   “嗯,我听懂了,”容秋疑惑道,“可是这个,和我刚刚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世事之行轨皆是这个道理,有时你不明白,只是因为你只投了六次,若投得次数够多,便能窥到规则痕迹。”   颜方毓顿了顿,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扇骨,用一种微妙的语气道:“站得至高至远,视野至广至阔,这便是天道。”   “嗯……”容秋明白,但又不是太明白,“所以天道在投骰子?”   颜方毓笑出了声:“哈,谁知道呢?或许正是天道投了六万次骰子,才告诉世人每个点数出现的概率理应相当。”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天道投骰子跟小绮他们有什么关系。”容秋老实地说。   “我在教你……除了人族和魔族之外的,用天道的视角看问题。”颜方毓说,“当投骰子的次数足够多——也就是时间足够久,久到一千年前、至更早。”   “彼时魔族遭受倾轧,致使地上灵力不丰,人族剑走偏锋行清世行动,魔族迁入地底,自此清浊分立。”   “这一千年间,并不仅是人族,兽修、精怪,乃至普通草木,是地上所有生灵,都沐浴着如此精纯的灵力。”   容秋才刚刚吃了由富裕灵力灌溉催生的绿植,能明白它不仅仅是味道奇佳,当中更有微弱灵力存在,落进他的胃袋后便汇入经脉、自行流转入丹田。   这样的草木,定是生长在普通地方的绿植所比不上的,书院外很难见到。   而在之前的一千年里,这样灵力浓郁的草木却如同路边的野花野草一般,比比皆是。   推及己身,容秋似乎突然对江游等一众人族所说的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一千年是多久?”颜方毓自问自答,“人生百年,百年便有三至五代,一千年便有三五十代人族生而复死,寿数更短的异族便更替更快。”   “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   “地上所有生灵被浓郁灵力蕴养,资质便这样潜移默化间逐代提升了。”   说到这儿,颜方毓忽然笑了一下:“你以为现下人人都能修仙,只是因为感气功法不再是秘密了吗?”   他说:“没有那一千年提升的资质打底,就算是强行将灵力灌入体内,也不过是令他们立时爆体而亡罢了。”   容秋试探性问:“所以……那些人族说得对,小绮他们的祖辈被关在地底,是件好事?”   “好事,自然是惠及众生的大好事。”颜方毓如此夸赞,声音却清清凌凌,不含悲喜。   “而如此的代价,只是区区数万魔族。”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对于天道来说太渺小了,便如同你不小心踩死脚下的几只蚂蚁,这样的牺牲不值一提。”   容秋忽然有点难受,不知是因为颜方毓的语气,还是那不值一提的牺牲。   他就像生在墙头的野草,被微风随意拂了一下,便朝另一边倒过去。   “可对于数万魔族来说,这是值得提的。”容秋艰涩地说,“我踩死的每一只蚂蚁都在意的。”   颜方毓看他一眼:“天道不顾念情,它只做对的事。”   “可是——”容秋还想说什么。   颜方毓打断他:“已经讲到了这里,就让我一起说完吧。”   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千年之后,魔族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于是又有人适时探得地底密辛,将他们救了出来。”   “现在你再瞧,”颜方毓语气轻快了一些,“即使蛰伏了一千年,即使遍体鳞伤,但重见天日后不必躲藏,堂堂正正行于地上,他们过得却是比一千年前更好了。”   “浊气虽然重回地上,但世间生灵资质上佳,魔族也日渐鼎胜,如此相辅相成,事态比之一千年前亦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容秋呆愣愣重复一遍:“‘只看目的为何’……”   “对,只看目的,”颜方毓有些讶异地笑道,“虽过程各有得失,但结果是双赢。”   床榻上,那一团被山里没有再传来声音。   颜方毓继续道:“因此,有时退让只是一时的,挖去腐肉才能新生,而剪掉杂枝才能长得更盛。”   “有的人只能投六次骰子,因此可能倒霉得只能做被挖去的肉,被剪掉的枝。但于天道来说,这些人可能只是六万次投掷里的一个片段,千万年中的短短一瞬间……”   大抵是因为山野清幽,殿中寂静,亦或是不远处的人呼吸声平稳又规律,颜方毓说着说着竟开始走起了神。   似从自己的讲述中获得了启发,颜方毓跳出自己,跳出他与小兔子的关系,从至高至远、至广至阔的视角向下俯视。   一只或有特殊的半妖,一个或有特殊的人族。   明明是两个毫无联系的人,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强行捏合在一起。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自己?   于六万次投掷中,在整条历史长河里,他们两个是要起到什么作用?   此时此刻,谦虚和自傲微妙地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颜方毓笃信命有天定,挣扎无用;又觉天道选他,定有旁人无可替代的深意。   那又为什么是小兔妖?   颜方毓思前想后,觉得他与其他半妖的不同点,能说道说道的便只有那不知真假的有孕。   ……有孕。   颜方毓皱起眉头,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劈入他的脑袋。   对于母亲来说,腹中婴儿便如寄生恶物,与母亲争夺养分而活。   因此相比凡人来说,能固守本元的修士便生育困难;修为愈高深的修士,生育便愈困难。   现下人人得而感气,即使绝大部分人修为低微,寿数却也普遍延长至近二百年。   然而能活得长久,却再难丰膝下子嗣……   难道说……   难道说自己两人只是个引子,天道也觉得现下情况,单让女性生育实在难以维持种族繁衍,得适当加倍,让男性也开始能生……?   这离谱的想法令颜方毓狠狠打了个寒战。   他下意识抬起头,有些急迫地唤了一声:“小兔妖——”   被团里传来一声已然熟睡的小兔子呼噜。   颜方毓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声小呼噜像是有什么奇效,骤然打破了桎梏颜方毓的魔障,令他逐渐冷静下来。   殿中安静了好大一会儿,颜方毓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停在太师椅上。   殿外吹来的清风缓缓拂落了他背后的冷汗,榻上的小呼噜声曲里拐弯,呼吸却平稳又绵长。   颜方毓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笑道:“看来我真没有收徒弟的潜质,讲个学竟能将人说睡着了。”   “晚安吧,小兔妖。”   他轻声说。 第066章   第二天一早, 去往入门修行课的路上。   容秋拐上最后一个路口时,果然看见拎着只小荷叶包等在路旁的天牝津。   容秋接过对方递来的早饭,由衷感谢道:“谢谢你, 猪仔哥哥!”   天牝津得瑟:“瞧瞧, 这什么人啊, 又不让弟弟吃顿早饭。来, 哥哥喂饱你。”   实际上他是吃了早饭的, 而且吃得还挺好。   颜方毓没有食言, 今天早上,当容秋睁开眼睛的时候, 看到的不仅是脸着地趴在地下的新老婆,还有一食盒热气腾腾的早饭。   虾皇包、蟹粉包、鳕鱼包、奶黄包……五花八门装了一食盒。   颜方毓笑眯眯地招呼容秋来吃早饭,还说为了不浪费时间, 他可以吃饭的时候看看昨晚的练习成果。   颜方毓随手捏诀,灵力在半空中凝出一面半人多高的“镜子”, 镜中影像浮动,赫然回放着容秋昨夜的丰盛战果。   于是容秋就一边吃饭, 一边看着镜子里睡熟了的自己连锤带踹, 粗暴地把人偶搞下了床。   坏消息,容秋力道太重, 把新老婆锤得全身泛蓝, 俨然快要变回被子的形状。   不过好消息是他昨晚把人偶亲秃噜皮的痕迹也混了进去,叫人轻易看不出来自己对它做过什么。   看其情状, 多亏了颜方毓修为高深,如果换其他肉身不那么强横的, 与容秋同床共枕这么一晚,三天都不一定能下得了床。   容秋自觉经历过大风大浪, 已然脱胎换骨,是只坚强的小兔子了。   但看着鼻青脸蓝的新老婆,还是尴尬得两只耳朵都绞了起来。   “如此一来,你我都清楚了我昨天一早为什么会坐在这儿,”颜方毓说着,拉起地上的人偶,指着它右半侧坑坑洼洼只剩一半,且还发着绿芽的发丝,用一种虚心好学的语气问,“但我还是不太能明白,它到底是如何能变成这幅尊容的呢?”   容秋:“……”   啊这。   容秋尴尬得无地自容,丢下一屋子老婆和一屋子早饭灰溜溜逃跑了。   他逃得干脆利落,连颜方毓在后面喊让他带点早饭在路上吃的时候也没回头。   容秋出门前赖好啃了两只包子,此时再吃天牝津带来的早饭,瞬间觉得手上的仔菇不香了。   “唉。”   容秋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变得贪心了,想要得到颜方毓更多的关注,但却没想到这玩意儿还能影响他的口味。   唉,由奢入俭难啊。   天牝津以为他被自己感动了,连忙又将泉水筒递给他:“没事,以后日日我都给弟弟带早饭!”   容秋:“……”   容秋一脸纠结。   他刚想婉拒,突然一阵小风吹了过来,穿过天牝津钻进他鼻腔里。   “咦?猪仔哥哥你身上好香啊。”容秋脱口而出。   是他刚刚才尝过的那种咸咸的海水味儿,但因为不是熟的,便还带着点微弱的腥。   大部分兽修嗅觉都很好,容秋也不算差,自然早早就闻到了天牝津身上这股很淡的气味,只是昨日吃了虾皇包后才恍然辨别出来。   那是江水、河水都没有的气味,是海的味道。   天牝津是海中品种。   容秋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天牝津说过的话。   他说他老家也有兔子,是那种滑溜溜软绵绵的。   啊,真奇怪,兔子也能在海里生活吗?   真厉害啊!容秋想,他自己就连游水都不会呢。   天牝津自然不会知道身旁小兔子的想法。   他在地沟的烂泥里爬了一晚上,临近天亮才爬出来,他以为是自己洗澡的时候太匆忙了,身上的皂角没怎么冲干净,这才在身上留下了味道。   天牝津欣喜若狂道:“啊呀,弟弟喜欢这味道吗?那我下次还用这皂角洗澡!”   容秋:“啊……嗯,好的。”   总不能说他喜欢的是对方烧熟后的体香吧。   怪变态的。   容秋没滋没味地嚼着仔菇,旁边总有小风刁钻地吹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朝他鼻尖送来天牝津的气味。   闻着闻着他就有些心猿意马。   猪仔哥哥原型是什么呢?也不知道烧起来是什么味道,会同海虾一样好吃吗……   “吸溜。”   容秋没忍住吞了下口水,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赶忙心虚地瞧了天牝津一眼。   与此同时,天牝津忽然觉得后脊梁一凉,汗毛倒竖,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上了。   他警惕地抬起头,却正好瞧见身旁的美少年慌乱拭去唇角溢出的晶莹,偷偷抬起脑袋向自己看了过来,似想确认有没有被他发现。   两人视线相撞,美少年脸颊上瞬间飞起两抹薄红,羞羞怯怯地躲开他的目光。   乍见美人娇憨羞颜,天牝津哪还顾得上后背起立的汗毛,只觉得身上哪哪都起立了。   他摁住自己,刻意放柔了声线,以免惊到面前柔弱的小兔子:“食欲与性|欲一样,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容秋惊讶地睁大眼睛,双眼发亮地看着天牝津。   这一瞬间,他都要以为天牝津要变回原型做熟自己——一部分自己也行,给他尝尝味道了。   天牝津:“今天的仔菇好吃吧?我采的时候就觉得特别水灵,个头还大!”   容秋:“……”   容秋泄气:“嗯嗯嗯对。”   天牝津豪言壮志:“嘻嘻,弟弟不用与我客气,明日这仔菇我还采给你!”   驴头不对马嘴地一通瞎聊间,两人走到了教所门口。   容秋对天牝津说今日不用等自己,他要趁提前下课的时间去看看怎么勤工俭学。   说完,他在天牝津见了鬼似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教所。   容秋没看懂天牝津的眼神。   如果看懂了,那大概意思就是:又赔人又给钱,这种笨蛋美人怎么就不能落在自己头上?   入门修行课都是单人教学。   还没等容秋开口想加塞,便有课侍直接领着他来到小竹屋外。   几天没见,元丛竹的第一句话就是:“变多了。”   他盯着容秋的小腹,一边黑一边白的长发左右垂在腮边,夹出一张面容寡淡的脸。   容秋拧了下眉毛,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元丛竹的意思。   “是长大了。”他一本正经地纠正对方的用词。   元丛竹无可无不可地“哦”了一声,只双眼放光地说:“快让我看看!”   “看完就能早早下课吗?”容秋双手捂着肚子,不客气地跟他讨价还价,“我今天有急事。”   元丛竹有点委屈地说:“也,也得看下功课吧。”   容秋立刻运转心法,一边招呼他道:“那两个一起看吧,不耽误的!”   容秋一向执行力超高,说要挤出零碎时间练功,便会练得毫不含糊。   元丛竹观他灵力走向并无问题,便急吼吼地去关心他的肚子。   “确实是变——”他小心翼翼觑了容秋一眼,蹩脚地改了口,“长大了。”   “那个人族也在清明?”   容秋倏地抬起头,摆出一副“我的老婆是我的不给你看”的浮夸表情,十分警惕地瞪着他:“你问他做什么!”   元丛竹立刻安抚:“不问、不问了。”   容秋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点烦恼道:“很明显吗?”   他运转灵力在丹田转了一圈。   也不知是不是听了元丛竹的话先入为主,容秋拨弄着丹田中那团属于颜方毓的灵力,也觉得他似乎可能大概也许,是比以前多了一些……?   难道是因为自己同老婆睡了一晚? 第067章   容秋虽然不通人事, 却也大概知道生小兔崽一途是和同床共枕有关。   就如同他爹和他娘,总是睡在一起才有了他。   但光睡合该是不够的,总应有些别的……   别的, 他昨晚说不定不知不觉间擦了点边儿。   “倒没有很明显, ”元丛竹老实地说, “只是我帮你梳理过经脉, 熟悉气息, 这几天又一直记挂着, 才能今天一见面就立马察觉出来。”   换言之,若不是探过他经脉, 又正好探到逸散而出的颜方毓灵力,发现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颜方毓的灵力轻易不出他丹田,若不是头一次运转新功法的时候容秋还不太熟练, 本也不应该叫元丛竹察觉到。   以后小心点别再让他人切脉,便应当不会有太大的暴露风险。   想罢, 容秋稍稍放心一些。   但另一方面,假孕与真孕无异, 容秋的肚子总会一日日大起来, 显怀无可避免。   他修为低微,区区练气期的障眼法定无法瞒过书院中的大多数人……   元丛竹拉过自己的软垫坐在容秋身旁, 一边斜眼打量他的肚子, 一边委婉说道:“我回去问了问你的同族,我的徒儿, 他说兔族在你这个时期,常常是避着他人, 专心与人族温存的。”   容秋窝在软垫里皱着眉头思索。   他家在一座小村落里,容秋他娘有他时, 他的爹娘便生活在那里了。   那个村落真的很小很小,小到连清明书院报名点都没有的那种,小到他娘没养瓷实身子,只生了他一只兔子。   如果按照他爹教导的那样,要利用兔修流产时人族的同情心一举反客为主,那么他爹的“待产”,应该也是在这座小村落里。   小村落,目的便是要避着人。   他爹,以及千千万雄兔同胞,大概也是和容秋现在的处境一样,要防止旁人知晓自己有孕,以免有奇人异士瞧出自己假孕。   ……可是容秋找了个太漂亮、却也太厉害的老婆。   他有孕的事情不说人尽皆知,至少奇人异士是差不多都知道了。   容秋懊恼地想着,刚刚离家时的自己实在太笨、太傻了,又不知人世险恶,怎能任由老婆将自己“有孕”的事说给那么多人听呢?   就应该把给元丛竹说过的借口同颜方毓说一遍,雄兔有孕,当以珍宝藏之,免受有心者觊觎。   正巧他刚被对方从兽拐子手里救下来,铁铮铮的例子摆在面前,他撒娇卖痴装可怜,大不了多哭几场,哄对方不要把这是告诉他人,再让他陪自己往山野林子里一钻,美滋滋等待“生崽”。   老婆那么善良,在那种危急关头之下一定会答应他的。   哪像现在那么令兔发愁。   必须快点让老婆生下自己的漂亮小兔崽了,容秋想着。   而且已然等不及“流产”,最好要在自己显怀之前……   “你可以带着她,去我的省原碑待一阵,等兔崽生下来再回来。课业的话,嗯……书院里大部分课都是考试及格就行,并不拘点卯。嗯……实在不行,二十年总能修满你们的学分,也不差这一年的。”   元丛竹似乎以为被容秋骗崽的人族冤大头也是清明的学子。   他吭哧吭哧地推荐自己:“我的省原碑,很安全,你的师兄们都对人类不感兴趣的。你可以放心,你的人类也可以放心。”   不知道为什么,容秋有点喜欢“你的人类”这个说法。   虽然根本不及“老婆”两个字亲密,但莫名就有一种对方归属他的感觉。   于是容秋也不故意凶他了,有点忧愁地摇了摇头:“不用了。”   元丛竹失望:“好吧……”   颜方毓本就不太信他,此时突然说要离开有医修和神修的清明书院,去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待产”,岂不是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况且他跟老婆才刚刚建立起能互相亲亲、能一起睡觉的良好关系,容秋不想图惹他怀疑,以至于前功尽弃。   容秋想了想,忽然张口乖乖巧巧叫了一声:“元师。”   元丛竹半耷拉起来的双眼猛然睁开,受宠若惊道:“你又反悔,想要同我回家了吗?其实我——我养两只兔子也可以的。”   容秋:“啊,那倒不是。”   元丛竹:“哦……”   他的眼皮又耷拉了下去,恢复那副丧气兮兮的模样。   嘴巴里还念念有词,“果然想要的就是得不到”“为什么又是半妖”云云。   容秋装没听见,拉了拉元丛竹的袍角:“书院里除了元师,还有谁能看出来我有孕吗?”   元丛竹又看了一眼小兔子的肚皮,克服困难情绪,慢吞吞地说:“人类,我不清楚。妖兽,倒是有几个。”   容秋:“谁?”   元丛竹歉意看了看他:“我可以告诉你是谁,但是功法,不能说。”   兽修功法千奇百怪,为了抵抗天敌,更是有如雄兔假孕一般的看家本领存在,轻易不示外人。   元丛竹这么一说,容秋反倒又对他放心不少。   不和容秋说别人的看家功法,自然不会同别人说自己的假孕,容秋还是比较相信他的兽品。   容秋真心实意道:“嗯!我明白的!”   元丛竹点点头,道:“首先要小心那只重明鸟。”   “重明鸟?”容秋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我们老大?!”   元丛竹有点酸溜溜地“嗯”了一声。   他似乎是有点后悔自己选择的身份,不适宜像岁崇山那样跟清明的兽修们打成一片。   毕竟先生跟学子的关系,便类似师父与徒弟。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目前的修仙界还没被某人完全腐蚀,像其那样胆敢觊觎自己“爹”的仙葩还是少数。   “……卑鄙嗷!”   元丛竹忽地憋出一句,连兽类嚎叫都激了出来。   吼声如雷,震得他身旁的容秋连忙捂上耳朵。   元丛竹表情一讪,放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他早就可以当先生了!”   容秋愣住:“啊?你说的……那是我们老大吗?”   也不是容秋瞧不起红毛,主要是他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个先生。   “嗯,重明从清明建院的时候就在,”元丛竹露出一个有点郁闷的表情,“我不想说了,你去问他吧。”   “那好吧,”容秋向来是只善解人意的小兔子,从不愿揭人伤疤,只问,“别的呢?还有其他的妖吗?”   元丛竹想了想:“还有一只海豚也能探到。其他……应当是没有了。”   容秋茫然:“海豚?”   “嗯!”元丛竹点了点头,“那是海中的种族,他们也是近几百年才来内陆行走,你不认识,也正常。”   “海边的人类也常叫它们,海猪仔。”他又补充道。   “海,猪仔?”容秋不敢置信,“猪仔哥哥?!”   元丛竹:“……啊,是他。”   容秋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他想着自己上学之后一共也没交上几个朋友,怎么就这么“几个”,便将有可能看出他假孕的兽修全包括进去了?!   纠结之余,容秋又有点跑神。   原来猪仔哥哥真的是海产呢。   而且“猪仔”这个称呼也不是他们清明的兽修随口瞎起的外号,而是天牝津的种族名称。   海里的猪,听起来就怪让人有食欲的……   容秋初尝人类饭食,正是瞧什么都新鲜的时候,忍不住流下了好奇的口水。   此时此刻,远在另一座山头。   “阿嚏——!”   天牝津仰起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打完,他把脸一抹喜滋滋道:“一定是弟弟念想我了!”   吱吱:“……鼻涕别蹭我身上。” 第068章   幸好先前已经把天牝津从教所门口支开了。   不然容秋怀疑, 自己可能会在对方面前露馅。   他现在对那岁崇山的天牝津的天赋本领还没有什么头绪,更不知道要从何防起。   在离开入门修行教所的路上,容秋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   他是今日第一个上课的兽修, 自然离开得也最早。   此时离午饭时间还有近两个时辰, 完全适合再去干票大的。   依着灵璧地图的指路, 容秋来到专为学子们提供“勤工俭学”的勤工所。   之前在灵璧上查资料的时候, 容秋看到过讨论的帖子。   有师兄姐曾问:就连课表和地图都能实现全面“灵璧化”, 为什么勤工所发任务还是满面墙的木牌?   帖子下有人回答:你懂什么, 要的就是那种仪式感。   此时此刻,容秋正站在勤工所的大殿里。   所谓的仪式感没看出来, 先懂了“满面墙”是什么意思。   只见一条红绒地毯从照壁后一路铺至大殿尽头,数块宽约三丈、高几近挨到房顶的巨大石璧整齐分列地毯两侧,夹出一条似甬道一般的道路来。   石壁上密密麻麻挂着比巴掌略大一些的木头牌子, 粗略一数,光一面墙上便有数百个。   “这位学弟, 可是来勤工俭学的吗?”旁边有人热心向容秋迎了过来。   容秋点点头礼貌叫了声“学长”,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方的胸口。   那人的左胸前垂着条靛青色绦带。   虽然颜色不同, 但样式与那天容秋在大事史课上见过的, 巡卫队的琥珀色绦带可以说一模一样。   那人察觉容秋的目光,友好笑了下:“学弟是不是在别的地方见过人戴这样的绦带?”   容秋老实点了点头:“但他们戴的是琥珀色的。”   “左胸戴绦带, 代表我们的任务是由书院直接下发的。不同的颜色分属不同的任务, 颜色越艳丽便代表该任务的危险越大,”对方爽快解释, “像我这样的靛青色绦带就代表完全没危险,大多是一些接引、讲解之类的小任务。”   学长说:“比如我的任务就是为你这样的新生介绍勤工所任务接取, 是这里最常见的绦带颜色。”   容秋:“原来是这样!”   容秋恍然想起,自己来清明报道的时候, 无论是山门接引的师兄,还是报名点的吱吱一干人,其实肩上都挂有靛青色绦带。   只是那时他们还穿着清明书院绿衫黄里的统一院服,容秋便以为绦带也是院服的一部分。   现在想来,接引新生也是清明书院发给他们的任务了。   “你看见戴琥珀色绦带是书院的巡卫队,负责平日在山中巡逻,颜色就艳丽些许。”学长继续解释道,“不过毕竟是在书院中,大多数时候只是需要将不小心陷在心魔幻境、或是猛兽口中的同学救出来,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容秋好奇地问:“琥珀色上面还有更艳的吗?”   “还有一种赤红色绦带,是抵御外敌侵袭,或是将外出任务的同学救回书院时才会挂上。”学长尽职尽责讲解道,“迄今为止倒还未有外敌,后者的情况也不多见,因此很少见到有人披赤红绦带。”   “你这么好奇,是打算进巡卫队吗?”学长笑着问道,“虽然巡卫队报酬丰厚,但要求至少闯到中级塔,学弟是今年新生吧?巡卫队定是不收新生的。”   容秋惭愧地说:“确实没有。”   自从打过定级塔之后,武学课先生还没让他们再次进塔。   不过容秋也并没有进巡卫队的意向。   毕竟平时课业繁忙,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在山中巡逻。   “所以学弟还是挑选一些简单的任务吧,”学长踏着红毯引领容秋朝殿里走,边走边示意他向两边的石壁上看,“勤工所任务也分为甲乙丙丁四种等级,报酬由甲等至丁等依次递减。不过无论难度为何,凡有学分拿的任务均为甲等。”   “学弟缺学分吗?”他问。   “不缺的。”容秋回答。   容秋课表满满,若都能顺利及格,自然不用勤工补救。   学长点头:“嗯,那便不用去看甲等任务了。甲等任务大多十分难做,易做的又十分难抢,你瞧,那些都是在等着捡漏的。”   容秋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大早的,勤工所并没几个人。   唯有大殿尽头那一面石壁前站着好几个人,仰着头快速浏览着石壁上的木牌,又很快露出失望的神色。   与入口处密密麻麻挂满木牌的石壁不同,甲等任务的石壁上木牌很少,大约只有几十个,而且有的木牌陈旧发暗,显然已经挂在那里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   容秋自然表示自己对甲等任务没有兴趣,接引学长自无不可,引着容秋从最低等的丁级任务开始看。   勤工所不拘泥任务发布人,因此上面的木牌不仅有书院亦或是先生们发布的,也有学子自己发布的。   任务内容更是五花八门,誊抄笔记、论武论道的都属平常,还有寻一知心好友共度良宵的……   容秋看得头晕眼花。   且丁级的任务大都报酬很少,或是拿稀奇古怪的东西做报酬,比如有位发布者的报酬是魔族伴身两日游。   而最贵的那个,也只够容秋买两屉水晶虾皇包的。   学长似看出容秋的不满意,不动声色地继续领他向前走。   “书院和先生们的委托大多在乙级或丙级,也很抢手,”他给容秋指了几个,“学弟今天来得巧,正好有几个不错的新任务。”   丁级的任务有四面墙,丙级与乙级一共也只有三面半。   书院发布的任务大多数是洒扫、维护校舍,容秋一个一个看过去,忽然发现还有食堂求购保温蒸笼,后勤部求购自动照明灯笼的。   学长意识到他的视线停留,主动介绍道:“这是书院的长期任务,学弟如果选了工巧课,不妨把课后作业卖给书院,也有不错的报酬。”   这是容秋第二次听到工巧课的名字,原来不止蒸笼,连山路上一到晚上就一连串亮起的灯笼也是工巧课的手笔。   他不由得对这门选修课更加期待了。   “咦?”   容秋的目光落在挂在乙等石壁上一枚木牌上。   “甄先生的任务吗?”学长看起来有些诧异,“嗯……甄师教授医药学,发布的任务通常是采集、处理药材,因此对药理有一定需求。”   容秋:“可是我看上面写着‘新生也行,可当场授课’啊?”   学长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斟酌着词句慎重道:“甄师……人虽然非常好相与,但在课业上就十分……”   他纠结了一下,勉强吐出一个词:“严苛。”   医药学还没来得及上,容秋只与小甄长老交流过两次,也仅限于把脉看病,并不涉及教学方面。   他觉得甄师兄性子温温吞吞,摸他脑袋的时候很温柔,身上花草香气也很好闻。   如果不是自己先遇到了颜方毓,且甄师兄长得没法满足他对于美的追求,容秋也比较乐意娶对方做老婆的。   学长看着若有所思的容秋,好奇问:“你这样意属甄师,是身有家传吗?”   容秋:“唔,算是吧?”   在小药宗借住了一个月算家传吗?   学长略松了口气:“那学弟可以接取任务试一试,甄师对新生都会收敛一点,通常弄不出人命。”   容秋:“?”   学长:“我是说就算有什么万一,甄师自己也方便施救。呃。”   学长顿了顿,破罐子破摔道:“学弟自己意会一下。”   容秋没意出来,但最终还是接下了小甄长老的任务。   学长帮他取下任务木牌,容秋看见同一颗钉子上还挂了两个一样的木牌,代表甄凡这次任务总共需要招三人。   容秋本来也想将蒸笼和灯盏的任务一并接下,但学长说这种类型的长期任务并未有交付上限,随时都在,容秋便暂时没取木牌,打算等自己上过工巧课后再看看。   交接任务要到勤工所尽头的柜台做记录。   路过甲等石壁的时候,容秋顺便向上面扫了一眼。   只见挂在最顶端、最破旧、连灰都积了一层的木牌,上面的任务要求颇有些眼熟。   “诚招雪豹一头,雌雄不拘,待遇从优。”   容秋:“。”   看得出来元丛竹是真的很努力了呢。   做完记录,容秋忽然问道:“学长,如果我想发布任务的话,有什么条件吗?”   “如果是钱财类的报酬,勤工所会从报酬中抽取一成,”学长说道,“如果是非钱财类的,勤工所也会有专人进行估价,交一成银钱即可。”   容秋礼貌道谢。   如果需要,可以匿名发布任务,容秋刚刚就看到好几个没署名字的木牌。   他本来也有些意动,想悬赏问问重明鸟和海豚各有什么看家本领。   但他不仅身无分文、没什么长处,就连原型也十分柔弱普通,并不是随便就能拿出一鳞半爪当报酬的那种凶猛妖兽。   无酬可报,容秋只好遗憾地作罢了。   学长送容秋到门口,靛青色绶带在其胸前一扬,他严肃抱拳道:“学弟,保重!”   容秋:“呃,好的……?” 第069章   学长这么认真地叮嘱他, 弄得容秋心里有点毛毛的。   所幸上午时间还有,出了勤工所,他干脆打算直接去甄凡那里报个到。   清明山系灵气浓郁, 草木繁盛。   药庐所在的那一小片山头更是灵气翻滚, 似乎连入肺的空气都更清甜了几分, 因此连这里花草树木都生长得比其他山头还要更茂盛一点。   愈往教所走, 植被便愈茂盛。   来到附近时已是华盖如云, 绿草如织。   此等生机勃勃的景象, 令人感觉仿佛进了什么由植被搭成的神秘洞府。   容秋到门口时,甄凡正像上回那样拎着只小水壶给草甸浇水。   空气中飘荡着小花的浅香, 日光将他的浅色长袍和周身嫩绿的草叶一并铺满金黄。   而当中人眉眼亦十分柔和,端得是一派安宁、平静、祥和的景象。   “甄师兄!”   “啊,小秋来了。”   清明再无人叫甄凡作“师兄”, 他连头都不用抬便知道来者是谁。   “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   甄凡丢开小水壶,下意识就要给容秋把脉。   手指刚往容秋手腕上一扣, 忽觉得自己搭在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上。   低头一看,只见容秋手里拿着一只木牌, 正是个想朝自己递的样子。   “……啊, ”甄凡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感叹,干巴巴说, “我刚刚还在想是谁接下了任务, 原来是小秋啊。”   “我来帮甄师兄的忙。”容秋乖乖巧巧说。   之前听学长的意思,甄凡这任务大概已经发了些许时日了, 然没人接。   甄凡一听顿时好感动,感动之余, 又有些不好意思。   “但你有孕在身,实在不易乱吃些东西……”他为难地说, “心意师兄领了,小秋还是快去将任务销了吧。”   “啊?”容秋有点疑惑,“可是甄师兄写的任务要求,不是除杂草吗?为什么还需要吃东西?”   甄凡躲开容秋的注视,视线发虚地飘向四周:“啊,这个。”   容秋:“……呣?”   “先不说这个了。”甄凡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既然来了,还是让我看看身体怎样吧。”   面对(基本)知他底细的人,容秋倒是没有太多可以瞒的,顺从将手递了过去。   容秋边被诊脉边与他闲聊:“啊对了师兄!上次你说的‘相思成疾’,果然在颜哥哥回来以后就全好了!”   甄凡沉默片刻,呆板应了一声:“那……恭喜?”   “谢谢!”容秋毫不客气答。   “但是还有还有哦,我的人形好像又出了别的问题……”   甄凡双眼发直地听小兔子絮叨了一大堆诸如“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很诚实”“被摸一下耳朵就会冒出来”“被亲一下就会丹田发热”“里面好像有东西一动一动地想跳出来”之类的婚后(?)烦恼(??),终于忍无可忍。   “够了!”   甄凡大喝一声。   容秋一下把嘴唇抿住,不明所以且怯生生地看着他。   甄凡立马又将声音压了回去,讪讪说道:“没有,我是说,可以了,我已然听明白了。”   “哦……那是我的人形出了什么问题吗?”容秋眼巴巴望着他,“还是说,因为怀了颜哥哥的兔崽?”   甄凡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又变得平静。   他将搭在容秋腕上的手收了回来:“没有问题。你的人形很好,腹中胎儿也很好。”   只有甄凡本人不太好。   他不明白自己一个大夫,明明还没碰到过病患向他咨询隐疾之症的情况,为什么就先听了人家健全人的闺房秘事。   容秋:“啊?可是……”   甄凡语重心长地打断了他:“这些事,等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了。”   虽然还没有婚育生子,但甄凡俨然已经深刻意识到,古来有之的长辈糊弄学话术其实真的是非常有道理。   这一切对于一百多岁的小兔妖来说果然太超前了!   容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甄凡再次生硬地将话题转了回去。   他语气疲惫:“嗯,不然,咱们还是说说任务吧……”   话没说完,篱笆外噔噔噔跑来个人。   来人怀里鼓鼓囊囊抱了个东西,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看甄先生好像是条狗啊——!”   甄凡一哈子破防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吼:“狗怎么了?!狗不是生命吗?!狗也是有尊严的!!!”   臂下宽大袖袍随之一鼓,灵压磅礴而出。   “嗷——!”   外面那人连篱笆桩都没碰到,便一声惨叫,被甄凡兜头扇飞了出去。   甄凡:“。”   啊这,冲动了冲动了。   人飞出去的瞬间,甄凡已然感到后悔,盛怒的表情一鳯秒变怂。   但他毕竟只是个弱质医修,灵力放出去易,连灵力带人一起收回来就难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面前的小白兔突然窜了出去。   他两记猛蹬便跳出几丈远,蹦的竟比飞的还快,伸手一捞便精准地将飞出去的人接在了怀里。   “啊,谢谢师兄——”   那人在容秋怀里晕头转向地睁开眼,看到眼前漂亮脸蛋的一瞬间突兀改口:“——弟。”   容秋气得差点把人重新扔地上:“我看起来就像师弟吗?明明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多少啊!”   他刚刚才被人嫌弃还没长大,此时更是愤愤。   但顿了顿,还是挺讲礼貌地又加上句称呼:“这位同学!”   来者是个人族,虽然绝无可能比化形三个月当兔子一百来年的容秋年纪大。   但单论外貌的话,还是比少年人模样的容秋年长些许,大抵是弱冠的年纪。   “啊啊,不是的!”   那人连忙从容秋怀里直起身,明明个头差不离,腰身位置却比容秋矮了一截儿。   “开学典礼上我见过师弟,刚刚才一下子认了出来。”他解释。   “哦,这样。”容秋瞬间收起凶相,“是我误会师兄了。”   师兄擦汗:“没事的没事的!”   之前闯塔便被同年兽修记下了面貌,现在又被高年级学长认了出来。   容秋想着,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就在书院里有了些关注了呀,太危险了,在小兔崽出生之前他还是低调做兔吧!   “没事吧!”这时甄凡才从院里奔了出来,面有惶惶道,“刚才我,嗯,我癔症了。你可有伤到哪里?”   那人又忙说了一遍“没事没事”,紧接着将怀里的一团呈给他看。   “甄先生你看!这好像是一条小狗崽!”   甄凡为自己刚刚的破防发言十分尴尬了一阵,此时面对这条始作俑狗,说话还有点不自然的磕巴:“这狗、呃,我是说,怎么是条狗?”   这位师兄毫无障碍地理解了甄凡颠三倒四的话:“是吧!甄先生也觉得稀奇对不对?我来清明这么多年,老虎豹子都见了不少,还没见过普通的猫猫狗狗呢。”   “你在哪儿找到的?”甄凡顿了顿,问“就这一只?”   “就在药田里,”师兄说,“我在周围都找过了,确实只有这一只。”   “犬类一胎多胞,附近若有窝,不该只被你发现一只。”甄凡皱着眉拨了拨他怀中的狗崽,见它虚弱得连眼都还没睁开,便更确定几分,“应该是刚断奶的年纪,自己无法走远,更有可能是哪位学生带上山的宠物……”   他话说一半,忽然古怪地看了容秋一眼,意有所指地接上一句:“或是……兽修诞下的孩儿。”   容秋登时跳了起来:“怎么可以丢兔崽呢!!!”   师兄莫名:“啊?师弟,可这是只狗崽。”   容秋:“对,我就是指狗崽。”   师兄:“?”   “父母不合、怕生非议,或是懒得教养……”甄凡在容秋灼人的瞪视中生硬改口,“——都不该是丢兔崽的理由。”   师兄:“先生,这个……”   甄凡好脾气地和了和稀泥:“不过这些也都是猜测罢了,回头我去找元先生确认一下此是否为兽修产子,再四处问问有无人丢了只——”   “狗崽!”师兄赶忙插嘴。   甄凡无辜点了下头:“嗯!” 第070章   三个人修为都不咋地, 加在一起才能勉强凑一颗金丹出来。   化形术更是烂得出奇,远没办法像颜方毓那样肆意变幻物体形状。   无法,甄凡只好找来不穿的旧衣凑合着给狗崽搭了个窝, 又找来羊奶喂它。   然而这小狗崽明明虚得连叫唤的声音都没有, 却闭紧嘴巴死活不咽一口奶。   见强灌下去的奶全都又流了出来, 淌了师兄满袖子, 甄凡只得把碗收了起来。   “算了, 先不管它。”他无奈说道, “先去药田看看吧,再耽搁一会儿就要吃午饭了。”   另外两人自无不可。   但说来也怪, 这小狗崽自被师兄抱来便一声不吭,连不喝奶也只是“嗯嗯”两句,可一从师兄怀里出来倒是开始嗷嗷乱叫起来, 死活不愿意待在新窝里。   “这小白眼狗,早知道它嫌弃, 我就不费心给它搭窝了,还浪费我两件衣服!”甄凡没好气道, “还有一大碗羊奶!”   “没事没事, 我抱着也不碍事的。”师兄连忙说。   他觑了觑自己先生的脸色,又试探问道:“不然甄先生也抱一抱试试?或许小狗崽就是喜欢暖和的地方, 并不是嫌弃先生的衣袍。”   甄凡不情不愿地磨叽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没抵挡得住动物幼崽的诱|惑,伸手从师兄怀里将狗崽接了过来。   闭着眼睛的小狗崽在新怀抱里翻了个身, 果然没有丝毫不情愿的意思,继续香甜睡着。   “好吧, ”甄凡别别扭扭地妥协,声音却不自觉放低, “才这么大点就晓得粘人了,以后指不定多麻烦呢……”   师兄嘿嘿笑着:“先生刚才还要去帮它问主人家是谁,现在就想着以后了?”   “谁想着以后,我就是随口一说,”甄凡不自然地说道,手里的狗崽却像刚出炉的红薯,烫手似的再也抱不住了,“给,小秋也抱抱!”   正在一旁看小狗的容秋冷不丁被塞了个满怀。   他从小到大其实见过不少猫猫狗狗鸟鸟的,对这些已经并不新鲜了,但进了自己怀也是无法,只好双臂一托把狗崽接住了。   狗崽明明只有巴掌大,胎毛却已经褪过,一身黑色皮毛油光发亮。   若不是真的虚弱异常,根本不像无人照料的样子。   “哎,睁眼了!”师兄忽然叫道。   三人都低头去看,果然见小狗崽睁开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珠在眼皮后面露出一瞬,似是看了容秋一眼,又立马合上了。   小狗脑袋往容秋臂弯里狠命钻了钻,又没事狗一般睡了过去。   行为间像是更满意容秋的怀抱。   “这小狗崽像是更喜欢师弟哎。”   师兄说着便假作要从容秋怀中接过小狗,却见刚刚还在睡的小狗崽又嗷嗷叫了起来,像是嫌弃那团旧衣服窝一样不愿待在师兄的怀抱。   这回换师兄变得酸溜溜的了:“这小白眼狗,还是我将你抱回来的呢!”   甄凡见不是自己一人挨嫌弃,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大抵因为小秋也是兽修,它们气息相近,便觉熟悉吧。”他道。   “嗯嗯,以前我还是只兔子的时候确实挺招狗的。”容秋点点头。   俩人都有点安慰:“怪不得……”   容秋:“后来它们打不过我,就不敢再来招我了。”   师兄&甄凡:“……”   这么个“招”啊!   ——这到底是怎样一只凶残的兔子。   师兄委婉地表示:“这狗不然还是我抱着吧。”   他真的很怕这只兔子忽然丧心病狂起来,再对这可怜的小狗崽做出什么凶残的事情。   三人边说边向后院的药田走去,话题也渐渐从鳯狗崽转移到正事。   原来这位师兄并不是别人,也是接了任务来帮甄凡处理药田的学子。   且他并不像容秋这样是头回接任务的新手,而是已然在甄凡手下帮了数年的忙,处理药材的手法十分老练了。   “本来除我之外还会有两三人在药庐帮忙的,不过他们都干不太长久,”师兄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平时也就算了,这段时间正是枯荣草出芽的要紧关头,光我打下手实在忙不过来,甄先生这才又发了任务招新人。”   甄凡急忙补充道:“小秋也不一定要接,就是先看看。”   师兄:“哎,理解、理解。”   师兄向容秋介绍自己名叫吴用,明显是个人修,而且还有六七年就要从清明毕业了。   “哇!”容秋听罢忍不住感叹,“我终于见到和我娘亲一样不会起名字的娘了!”   吴用显然已经被调侃过许多次名字,听容秋这样说也不生气。   见他目光清澈,并无丝毫讥讽羞辱的意思,还笑着附和道:“怎么会,小秋师弟的名字起得很好啊,是令慈在秋天生下的你吗?”   虽然还没定下要在药庐帮忙,可大抵是有了狗崽风波,让容秋两人相熟了一点点,吴用便也开始跟着甄凡直接唤他“小秋”了。   “虽然是秋天没错,但我娘说,主要还是因为我生下来的时候像个球,叫容球又不太好听,才一语双关叫了‘秋’。”容秋嘀嘀咕咕,“得亏我爹是只兔子,他如果是只杜鹃,那我是不是就得叫‘容蛋’了?”   另外两人在一旁笑得停不下来。   “照小秋的说法,我的长辈给我起名字的时候也相当不走心。”甄凡也说道,“‘真烦,以后指不定多麻烦’,他们说不定是这么想的。”   容秋两人也笑了起来。   说着说着,甄凡忽然一顿。   他从袖中拿出一只与容秋手中无二的木牌翻看了一会儿,面上浮出一层喜色:“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又有人接了任务。”   “说不定是我捡来的这只狗崽带来的运气呢。”吴用笑着捧场。   甄凡收起木牌,招呼两人:“他说已经在来的路上,马上就到,咱们去门口等一等,到时和小秋一起讲讲药田的事。”   另外两人自无不可,于是他们又从药田折回小院。   清明山系有护山大阵笼罩,禁止御器飞行。   书院占地面积颇大,上课的山头又毫不统一,学子赶路各凭本事,因此从清明毕业的学生,别的方面不说学得多么突出,在跑路上各个都是好手。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能御器飞行,一些特殊情况,比如巡卫队巡逻时、或是有特殊许可,都是可以御器飞在空中的。   而这位“新人”便是由一把飞剑载了过来。   “我就说,勤工所离我药庐距离也不近,就连小秋都跑了一段时间,怎的他一接下任务便快到了,原是飞过来的……”   容秋听见身旁的甄凡低声喃喃。   飞剑缓缓落地,从剑上下来的竟是两个熟人。   “啊,是你。”   容秋有点惊讶。   江游本就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看清出声之人是谁的瞬间,脸像打翻了颜料罐一般迅速涨红起来。   “是你!”他咬牙切齿,“是你这——”   江游蓦然停住,看了身旁人一眼,把那个字眼吞回肚子里,闭上了嘴巴。   带他御剑而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人族的大师兄,江游的大哥。   江潜鳞。   江潜鳞并未佩戴任何颜色的绦带,显然是那种“特殊许可”。   他依旧穿着绣有江家家纹的水绿色长衫,斯斯文文,面目宁秀,举手投足之间十分超尘淡然。   他完全忽视了吴用,目光似乎在容秋身上停了一瞬,最后还是淡淡略过,看向站在最前的甄凡。   “甄先生。”   江潜鳞躬身行弟子礼,语气恭敬,与对待另两人那副目下无尘的态度截然相反。   见大哥如此,江游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行了礼:“甄先生。”   容秋第一次见到有人捧高蔑低,其差别之大,让他想起收合翅膀时会显出不同图案的花蝴蝶。   “你真的是人吗?”容秋脱口而出,认真问道,“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江游立马跳了起来:“你浑说什么呢!”   江潜鳞纡尊降贵地又瞧了容秋一眼,只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别说动怒,这人似是没听见他说话,也没看见他的人。   “弟子今日前来,是想请先生收江游在药庐帮忙,”江潜鳞谦顺道,“甄先生治学一向严苛,不必有所顾忌,舍弟顽劣,还请先生磨一磨他的性子,若能有一技傍身更好,以后家里也会放心一些。”   江游脸上红色还没褪去,他瞪了容秋一眼,忍辱负重一样低了低头。   “是,请……请先生让我留下帮忙。”他说。 第071章   “待人接物”这四个字对于甄凡来说, 一向比炼丹配药还困难,被这样正式地请求了一通,他竟然脑袋发木, 没能第一时间答上话来。   “——呜嗷嗷!”   忽然, 一连串狗叫声忽然打破僵持。   “对、对不住!”吴用赶忙道歉, “好像是我不小心弄疼它了。”   他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江潜鳞, 最终还是把目光移到江游身上。   他为师分忧, 率先示好道:“呃, 那个,江师弟要不要抱抱小狗崽?它很乖, 不咬人的。”   江游瞪着狗崽,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   “给我吧,”容秋将在吴用怀里挣扎的狗崽抱进自己怀里, “他才不会抱畜牲。”   吴用:“……”   吴用:“好……”   江游的两颗眼珠子又瞪回容秋身上,脸上刚刚下去一点的红色又涌了上来。   容秋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他自觉特别善解人意, 江游嫌弃畜牲,他就出手帮忙接了, 怎么这人还一副气得脑袋都要爆了的样子。   此时, 甄凡也终于缓过劲儿来,给几人打圆场道:“哪有什么请不请求的, 本就是我发了任务, 我们在这儿本就是为了等你……们,然后一起去药田瞧瞧你与小秋需要做什么。”   江游的脸一下子臭了, 瞪向容秋:“你也接了任务?”   江潜鳞本来空茫的视线也落了下来,又在容秋身上停了一瞬。   “应该是我接了, 你也接了,”容秋认真地抠他字眼, “是我先来的。”   江游表情抽搐,不说话了。   他再一次看向自家大哥,目光带着迟疑、焦躁和委屈。   “去吧,”江潜鳞看了一眼弟弟,轻声漫语地说,“多看,多思。”   江游瞳孔颤动,最终还是点点头:“是,大哥。”   “舍弟就拜托甄先生了。”江潜鳞又向甄凡行了一礼,后便踏上飞剑,毫不留恋地走了。   这一来一回间,竟同容秋第一次遇见江潜鳞时一样,只同他看进眼中的人说话,半点都没有搭理过旁人。   三人变四人,又从小院向后面药田走。   甄凡不擅与生人交谈,容秋懒得开口,江游则正处于要与仇人待在一块的愤怒中——说愤怒也不太准确,容秋是唯一一个狠狠耍弄过他,又完整看了他两次笑话的人。   比起单纯的愤怒,在面对容秋时,江游还有多一份的羞耻。   此刻,便只有老实人吴用可以指望。   吴师兄清了清嗓子:“嗯……”   三双眼睛齐刷刷朝他盯了过来。   吴用……吴用立马怂了。   “咳咳,没、没什么,”他一不小心真的呛咳起来,“就是嗓子、嗓子痒,咳咳……”   甄凡拍了拍他的背,干巴巴说:“嗓子痒,就喝点金银花。”   “好,咳咳,谢谢甄先生。”   “江游,听说自从那天大事史课后你就再没去上过课了呀。”容秋冷不丁说道。   刹那间,气氛变得微妙了起来。   江游的脸再次涨红,这回红得发紫。   所有新生——和小半个清明的老生,都眼睁睁看着他被庄尤的戒尺抽打,打得满地乱爬,打到尿了裤子。   别说上课了,他怎么可能还有脸出门?   甄凡两耳不闻窗外事,更是连此刻的空气也没有读懂,傻不愣登地问了一句:“大事史课怎么了?”   吴用咳得撕心裂肺:“咳咳咳……咳咳,甄先生我觉得我不行了,咱们还是先去拿金银花吧。”   甄凡不疑有他,连忙带着几人又往殿舍那边拐。   容秋乖乖跟他走着路,口中还随意说道;“今天怎么舍得出来啦?还是来勤工俭学。”   “我来这儿是因为甄师——甄师给的多,那你来做什么?你家不是只有门房才要钱吗?”   他当然不单是因为人情和方便才来药庐帮甄凡打下手的,实在是对方给的太多了。   在这儿做上一个月的工,能给老婆买半年的水晶虾皇包吃呢!   是的,容秋现在财富价值观已经完全变成了水晶虾皇包的形状。   然而他虽觉得自己说话十分真心实意,但落在江游耳朵里,却反而是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   江游凶狠地说:“你管我那么多?”   “谁管你了?”容秋莫名其妙,“我又不是江,江……”   吴用连忙接口:“江潜鳞!”   容秋同时说道:“江泥鳅!”   “我又不是他,还要管你吃喝拉撒。”他补上后半句。   吴用痛苦地闭了闭眼。   江游的愤怒终于有了喷薄的出口,火苗突突从他嗓子眼里冒了出来:“你对我大哥放尊重点!”   “我怎么了?”容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你大哥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呀,想来也是不介意我怎么叫他的。”   此时甄凡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两人间的龃龉,脑袋又开始发起木来。   吴用则完全破罐破摔,心想这位兔修小师弟表面上看起来可可爱爱没有脑袋,其实说起话来还蛮刻薄的。   江游:“你——!”   甄凡终于寻到个理由打断他俩的吵架:“呃,到了。”   不知不觉间,几人已经走到了药田。   甫一走近,容秋便觉得灵气扑面而来,浓郁得如有实质一般。   他下意识吸了一大口气,丹田微动,修炼心法也自行运转起来。   一到药田,甄凡就仿佛从里到外换了个人,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   他像是炫耀自己家儿子一样,兴冲冲给新来的两人解释:“我初来时就发现这儿灵气比他处浓郁,可惜只有一亩半,太小了点,我就全种上枯荣草了。”   与附近的郁郁葱葱、浓荫遮顶不同,药田种在林中开垦出的一片空地上,为了充足的光照,附近并无任何树木遮挡。   若从高空俯视,便能看见茂密异常的山林中,药田是突兀凹陷的一块。   甄凡叫他俩同他一样挽起袖袍,正色道:“枯荣草药性生猛,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两个认真听我讲。”   怪不得勤工所的学长和江潜鳞都说甄凡严苛。   他刚刚也只是兴奋,可真正教起学来简直是滔滔不绝,甚至可以说是疾言厉色,与往常温温吞吞少言寡语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讲,枯荣草用途甚广,以此为君药制成的生息丹能解百毒,又能为佐药入绝大多数药方中,以制约其他药草毒性。   但其种植困难,须得生长地灵气浓郁不说,其植株也相当脆弱,轻易便会夭折。   而且枯荣草虽能克万毒,但它自己却又带有剧毒,照料、炮制时一不小心便会中招,因此又有“千金难求一枯荣”的说法。   “出芽期的枯荣草还更娇嫩一些,此处杂草除而不绝,枯荣草争不过它们便会早早枯死。”吴用感慨道,“近段时间我跟甄先生每日都要在药田中拔八个时辰的草,却还是不及,幸好有你们来。”   江游听见“拔八个时辰的草”脸色就已经不怎么好看,等看到这一田绿油油的茂密野草甸时更是脸都绿了。   “这玩意儿,不就是一片杂草地吗?”江游实在没忍住,“跟我家后山长得没区别啊!”   “怎么会没区别呢?”甄凡急了。   他戴上一双丝薄手套,从草甸子中拔出两株草,并从形状、颜色、气味、各生长周期的不同外形仔细介绍了一番。   讲完,甄凡道:“我讲了那么多,你们俩来看看这两株哪一株是野草,哪一株是枯荣草?”   江游顿时头都大了,他刚刚根本没记住甄凡所说的,长成第几日的时候应该是哪种高度,草叶几何宽,叶面应是哪种程度的绿色。   此时看着躺在甄凡手掌上的两株草,根本就是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他胡乱一指:“这是枯荣草!”   甄凡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只纤细白嫩的手忽然伸了过来,取走江游指的那株草,张口大喇喇吞了。   “这是野草。”容秋吧唧吧唧地说着。   虽然比不上人族饭食,但此地灵气浓郁,生出的杂草对于一株草来说已经相当好吃了。   边做工还边有饭吃,容秋还挺满意。   甄凡面露喜色:“小秋怎么分辨出来的?”   容秋:“这挺明显的吧?一看就不一样啊。”   “你骗人的吧!”江游恶声恶气道,“肯定是看到我指错了之后他脸色变了,你才知道这株是野草!”   容秋斜他一眼,随手从草甸中又拽了好几株:“这株是野草,这株是,这株也是。”   他将三把草合成一把,握在手里啃黄瓜一般啃了一口,嚼得“咔吱咔吱”响。   这回不只是甄凡喜上眉梢,连吴用也惊道:“这……好厉害!”   经过前几日丢的那次大脸,江游被迫也收敛了一些脾性,此时也知道不可能是这三人联合起来耍他。   然而还不如自己一向瞧不起的畜生,江游的脸色由绿转红,又忍不住给自己辩解道:“——你是只兔子!认出棵破草有什么可稀奇的!”   容秋“咔吱咔吱”地嚼草:“你要是羡慕,让你娘亲也把你生成只兔子。”   江游的脸色顿时和吞了只蛞蝓一样难看:“呸!我呸我——”   “行了!”   甄凡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   在场的人均被吼得一愣。   只见甄凡指着江游的鼻子连珠炮一般骂道:“连出芽期和成熟期的枯荣草都分不出来,两颗眼珠子长在眼眶里是用来显眼睛大的吗?蠢货!”   江游又气又愣,忍不住出声:“你——!”   甄凡蓦地打断他,继续大骂:“你什么你?你还有什么脸面说些废话!我要是你就不会好意思站在这儿,早就把草根拔了脑袋朝下栽土里去了……”   甄凡不带重样地骂了半盏茶的时间,骂的江游晕头转向,竟连话都没插上一句。   “还有你!”甄凡话锋一转,开始骂容秋,“辩得出野草又怎样?枯荣草毒性这么烈,被叶片擦到便会中毒,你连手套都不戴,你——”   小兔子的目光乖乖怯怯,甄凡被看得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转而又去骂吴用:“那你就干看着?还不给你师弟一副手套!”   吴用连连埋头:“是是是……” 第072章   三人都骂完一遍, 甄凡住口,药田也安静了。   三个十来岁的少年人都绑着袖口、戴着蚕丝手套战战兢兢立在田边,活像被罚站的小鹌鹑。   而甄凡似是已经很习惯学生这样的反应, 连个磕绊都没打便重新开始讲课。   其态度转变之快, 语气之平和, 仿佛方才根本没骂过人。   “若实在不确定也没关系, 还有个别的办法。”   “用顶端的草芒在手腕内侧轻轻划一道, 几息后若有红色疱疹肿起, 那就是枯荣草。”   说着,甄凡用留在手上的枯荣草在自己手腕内侧轻轻一刮。   五六息后, 他的皮肤上并无任何反应。   他冷静道:“幼生期的枯荣草毒性不是那么大,就如同这一株,须得将这步骤重复三遍才会有疱疹现出来。”   甄凡又划了两次, 忽然,一片巴掌大的疱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他皮肤下蔓了出来。   “这样入体的毒性并不强, 出疱疹后立刻去清洗伤处便可。”   甄凡将两人带去近旁的一条小溪边,将手腕放进水中冲洗。   果然, 仅半盏茶的时间, 他皮肤上的红色疱疹便淡了下去,再寻不见了。   然而疱疹虽消失, 依旧有轻微的毒性入体。   这种剂量的毒性对于修士来说并无大碍, 会随着周天运转同杂质一起排出体外。   然而纵然如此,这种方法还是不要多用。   “毒性堆积过多, 排之不及,便依旧有中毒危险。”甄凡说, “若身上莫名泛起红团,定要及时与我说。”   说到此, 甄凡有些扼腕:“知道疼痛,才记得更牢靠。我都告诉他们了不会留疤,更不会危及生命,可那些学生病过一次以后就再不愿来我这儿帮忙了。”   他叹气道:“留下的只有一个小用。”   吴用讪讪说:“这也不能怪他们,枯荣草的毒确实挺难熬的。”   这边容秋还在啃草:“可是甄师、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啊!”   吴用乐道:“确实。”   江游翻了个“真没见过世面”的白眼。   注意事项都讲完,两人开始下地试着拔草。   甄凡带着江游,容秋虽然说自己绝不会认错,但甄凡还是让吴用先跟着他。   江游笨手笨脚地在药田中拔草,拔了多久就被甄凡骂了多久。   最后甄凡气得也不再提醒他,江游只好硬着头皮将一根草芒刮过手腕。   刹那间,细嫩的内腕肌肤腾起一片赤红色疱疹。   甄凡竟没告诉他们这疱疹起来时又疼又痒,又不能拿手去挠,不然脓液挨到哪儿哪儿便继续起疱疹。   江游忙不迭冲去小溪边,连手套也顾不得摘便将左手浸在水里。   沁凉的溪水缓解了江游手腕上的灼痛,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捏紧自己的袖口。   江游的乾坤袖里装着三枚由枯荣草炼制的,据说能解百毒的生息丹。   枯荣草的毒性堆积到皮肤泛红时吃一颗,便能立时解了毒性。   他大哥花了大价钱才求到五颗生息丹,两颗给了之前来药田除草的两人,但那两个废物实在太蠢,有生息丹救命也没坚持多长时间,大哥才把这重任委以他。   三枚生息丹,怎么说也能让自己在药庐坚持三个月。   江游暗暗想着。   而三个月后,他便也不需要再呆在这儿了。   *   甄凡十分大方,报酬都是日结。   今日虽然没干满一天,但为讨个开门彩,江游和容秋都得到了整天的工钱。   容秋揣着还热乎的灵石喜滋滋地去食堂选饭。   当他拎着一只食盒向教所跑的时候,天牝津再一再二再再三地缀在了后面。   他认真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小心放开灵力,探查附近异常的灵力波动状态。   同时,天牝津微微张开嘴巴,有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从喉底发出,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远播而去。   刹那间,附近的山石草木、虫豸鸟兽都以一种生动、立体、通透的形式呈现在他脑海中。   别说地上的大坑洞,就连些微的泥土起伏都逃不开他的探寻。   这是海猪仔的种族天赋,天牝津的“声音”能比人族包含更多信息。   当两个海猪仔用这种特异的“声音”对话时,甚至能如人族用灵璧交流那样,同时包含文字、图样、和声音。   天牝津的“声音”穿透远处的容秋,无知无觉的小兔子在他眼里仿佛是透明的。   这种透明并不仅是外衣与身体,天牝津甚至能“看”到他食盒中装着的糕点与蒸笼。   有块绿豆糕里的绿豆没有磨碎,笼屉里的汤包是蟹黄与虾仁馅的。   小兔子身体十分康健,一颗坏牙都没有,肺腑脏器大小位置都适中,丹田里灵力饱满。   还有——哇,个头小小的,形状也圆润可爱,十分适宜放在手心里把玩的样子。   以及这双腿,可真是长呀!肌肉遒劲、筋骨也结实,怪不得能一脚将人踢那么远……   一团心魔幻境忽地飘了过来。   天牝津一惊,顿时不敢再耍流氓,专心致志探查着灵团的位置。   这次他被逼得绕得远了些,一路坑坑洞洞不断,天牝津只得提起一百二十分的专注度,灵力与“声音”交织散向周围,小心避开一路的心魔幻境和脚下坑洞。   他一路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树木略有稀疏,前面隐见一条窄路。   天牝津一鼓作气,闷头从林中冲了出去。   瞬时树云开敞,天光大亮,他立在铺设齐整的青石板路上。   “哈哈啊!我出来了!”天牝津叉着腰仰天大笑,“不过是座小小的森林,还能拦住老子——?”   ——啊,对了,他进森林是想干什么来着?   天牝津怔愣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是追着容秋进来的。   可看向周围,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兔子!他兔子没了!   “啊——!”天牝津晴天霹雳。   路上刚好有结伴而行的新生经过,被天牝津嗷这一嗓子给吓了一跳。   “师……师师兄,”俩小学子立刻手挽起手,战战兢兢问他,“怎么了,这、这林子里难道有什么危险吗?”   天牝津看了他俩一眼,又悲愤地大叫一声,跑了。   新生们顿时大惊失色。   “果然是有危险吧!”   “督学前几日还发通知说那个什么……什么心魔的,最近频繁改道,那位师兄一定是被心魔折磨疯了吧!……”   两人的声音逐渐被天牝津抛到耳后。   他气冲冲地往寝舍里跑,心里却不自觉有所思忖。   一次两次能说偶然,但连着三次都出问题,这种“巧合”就显得有些可疑了。   游荡的心魔团路线随机,无法控制,没有灵智能专门蹲守自己;那坑洞更是天然形成,且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绝不是现挖出的陷阱……   这事就透着邪性。   天牝津表情连变,最终下定决心。   不行,为了小命着想,他不跟了! 第073章   清明书院逢七休沐。   每逢休沐日, 书院的商街以及院外临近的城镇便会比平时更热闹一些。   然而对于容秋来说,上学以来的第一个休沐日则是在药田中拔草拔过去的。   容秋平日课满,唯有中午吃饭时才能腾出时间来拔草。   正好田里杂草还算可口, 他连去食堂吃饭的时间都省下了, 直接在田中边拔边吃。   那只捡来的小狗崽拿去给元丛竹看了, 他说它身上未带熟悉的兽修气息, 应该就是普通凡狗。   而寻主消息发出几日, 也没有学子过来认领, 因此那只小狗崽最终还是留在了药庐中。   狗是吴用捡的,他便担了起名大任, 给小狗崽取名叫小白。   想来起名的能耐也是一脉相承。   这名字起得,似乎也没有“吴用”高明多少。   容秋看着通身皮毛黝黑发亮,连一丝杂色也无的小黑狗, 礼貌且委婉地发问:“这个名字,是有什么特殊由来吗?”   吴用也看着小白, 眼中露出点点慈祥。   “我老家有个习惯,像它这样身体不好的小崽, 就要起跟本身完全相反的名字。”他说, “它是黑色的,名字就叫小白, 阎王爷来勾魂的时候也得迷糊一下, 说不定就不将它带走了。”   容秋第一次听见别地的风土人情,觉得很有意思。   “名字反着来就行了吗?”他兴致盎然道, “所以师兄你娘亲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师兄特别能干吗?”   吴用一愣。   这个多少有些玩笑的名字若说对吴用一点影响都没有, 那绝对是假的。   “用”本来也不算什么恶字,只可惜他爹姓“吴”。   吴用从小到大被泼皮小子们起起绰号已是常事, 不对他的名字有所侧目已经算是正人君子了。   除了有人安慰过他的那句“不过就是个名字而已”以外,还从未有人说过是因为他很“有用”。   吴用心底不自觉升起些暖意,刚开口唤了声“师弟”,那边的容秋已被别的有趣事物吸引了注意力,继续兴致勃勃地问起了新问题。   “小白看起来比之前好很多了呀。”   ——原来刚刚那句话不过是他随口一说。   吴用嘴里隐隐有些发苦,却还是答道:“……嗯,后来我们发现小白就是觉得冷,给它生了个炉子以后就精神许多,也不再老要人抱了。”   容秋:“原来如此!”   狗养大了能看家护院,但此时它也只是只小狗崽而已。   纵使捡了只狗,药庐里的人生活也与之前无甚区别,草该怎么拔还得怎么拔。   吴用跟了容秋几天,发现后者比自己还会辨别枯荣草,便不再看着,自己干自己的活儿了。   而另一边,甄凡却还是一眼不错地盯着江游,药田中从未断过先生的骂声。   骂到最后,一个人抱着茶壶频频喝水润嗓,另一个人频频跑溪边洗沾了毒的手腕,两人除的草竟还没从前甄凡一个人除得多。   幸好容秋速度奇快,不然这一茬枯荣草还真的耽搁了。   这七日容秋过得充实,连一直向往的工巧课也上了。   然而让他有点失望的是,入门级别的工巧课只拿斧凿刀锯,摆弄点木头疙瘩,第一节课是做只小风车,连期末考试也只是做一只用绳子牵着便能顺畅行路的小木马。   至于那什么保温蒸笼、自动亮灯之类的小机关则是中级班以上才教的。   因为那要配合符咒与阵法。   阵法课,容秋当然也是报了,但问题比工巧课更大——因为他不会写字儿。   虽然符箓这种东西其实也不需写字,但总是得绘制。   墨迹通则符也通,若连墨都不通,便也不用指望什么符有灵光了。   用笔这种事又比使筷更精细许多,旁人再教,也只是能学个姿势,若想通墨,还是得自己去练。   写字,阵法课不教,书院里也只有开蒙班才教,但上课时间又与容秋课表有所冲撞,因此这个重任又落在了颜方毓头上。   颜方毓似笑非笑瞧他一眼,从容秋手中捞过还簇新的毛笔,铺开宣纸,行云流水地写了一篇……《千字文》。   他将笔丢回砚台上,对他灿烂一笑:“不用客气,临吧。”   容秋觉得老婆这个笑似是有所深意,但各方面好像又没什么问题,因此他还是美滋滋抱着颜方毓的墨宝去临帖了。   然而字要习,旁的功课也不能落下。   为了保证小兔子雷打不动的四个时辰睡眠,容秋只好一边运转心法修炼,一边手上临帖习字。   千字文写第一字。   斗大的一个“天”岔在纸面上,两条腿一条撇东一条捺西,中间距离即使是御剑也要飞半个时辰。   经脉中运转的灵力,时不时就要走岔路子。   堪称修了不如不修,习了不如不习。   颜方毓感受着屋内四处乱窜的灵力,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声制止:“好了,不要习了。”   他夺了容秋手中的笔丢去一边,挥袖收拢着小兔子散逸寝殿的灵力,将其轻轻推回主人身体里,微微皱着眉道:“基础还没扎稳就想着要一心二用了,你也不怕走火入魔?”   容秋内息不稳,有点难受,因此乖乖让老婆抢走了笔,又被人一掌按在后心,帮他梳理体内凌乱的灵力。   “你说说你,不过是几块灵石,也值得这么拼命?如果弄坏了根骨,即使再花费一万倍的灵石也难调理回来。”颜方毓苦口婆心地唠叨他,“况且,你不是已经接了小甄先生的任务?还不够你买晚食吗?”   “也不是只有晚食呀,还有、嗯……”   话没说完,容秋突兀地哼哼了一下。   熟悉的灵力游|走于经脉间,宛若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温柔地给小兔子梳毛,舒服得他有点忍不住喉咙里的小咕噜:“以后……兔、崽也要,咕、花用的……”   ——老婆要给他生四个呢!   现在不多攒点,以后便只能同他爹似的穷得只养得起一只兔子了。   颜方毓闻言一哂:“想得还挺长远。”   他将容秋经脉中灵力梳理完毕,顾及他丹田内“有孕”,因此并不替他送灵流入丹田,便直接撤去了自己的灵力。   然而小兔子的经脉似有一股奇妙的吸力,那股力道依依不舍地咬着颜方毓灵力的尾梢,在他正欲撤离的掌心与容秋后背间之间拉出一条透明灵丝。   细细的灵丝欲断未断,晃晃悠悠,莫名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狎|昵意味。   在颜方毓怔愣的瞬间,灵丝啪地坠断,又被容秋嗦粉一般吸吸溜溜地吞回经脉里。   容秋:“咕。”   颜方毓:“……”   容秋还有点意犹未尽地回过头,与一脸复杂的颜方毓对视了个正着。   小兔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生得很好看,也一向很会利用自己的硬件条件。   括弧,柔弱可欺的外表。   容秋微微收着下颚,像是对镜演练过无数遍那样,熟练地向受害者摆出一个最能突现自己可亲可爱的角度。   圆溜溜的大眼睛冲颜方毓缓慢眨了眨,似有只蝴蝶停在他瞳仁上,扑朔朔地扇着翅膀。   “谢谢颜哥哥。”他甜甜软软地说。   颜方毓:“……”   颜方毓:“……不客气。”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   颜方毓吐了口气。   他自觉活了不短的年岁,遭遇过的美人计也算数不胜数,怎么也不该在与一只才化人形三个月不到的小兔妖的交锋中落于下成。   也不是别的,主要是关乎某种成年的,人族的,奇怪的——胜负欲。   特别是对于向来自傲的颜方毓来说,更是半点都不能忍受自己被压一头。   嗯。   即使是□□与美人计。   “你专心临帖吧,”颜方毓忽然开口,“修炼的事可以等到晚上。”   容秋哼唧着不愿:“我要睡觉的……”   颜方毓意味莫名地看他一眼。   “便让你睡着修。”他说。 第074章   睡觉就能修炼?   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容秋立刻就心动了。   他飞速蹭到颜方毓身边, 却被人用扇骨轻敲了下脑袋。   “快去临帖,”颜方毓用与对方截然不同的悠然语气说,“你不是自己还说, 今夜不临完一遍帖子不睡觉?”   容秋悻悻“哦”了一声, 又乖乖趴回桌边, 笨拙地继续临帖。   颜方毓暗暗发笑。   殿中静了下来, 还未到虫豸作祟的时间, 于是殿外也分外寂静。   一时之间, 只能听见毛笔落于纸上的沙沙声,听得久了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安宁感。   颜方毓唇边的笑渐渐隐了下去, 目光不自觉落向桌边习字的那道身影。   小兔子不管做什么都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劲头,刚刚还缠着他要“睡中修炼”,一眨眼的功夫, 便又将全副心力用在临字上面了。   其实这幅专注的赤子心可以说难能可贵,光凭这一点, 容秋就堪成为师父、先生最喜欢的那种弟子。   若自己有一天要收徒弟,便也难找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了。   矮几边, 秀白的手指捏着笔杆, 指甲因为微微使力而透出些柔和的嫩粉色,像兽类掌下的肉垫, 又像春日结苞的早樱。   佳人瘦竹, 端得一副出尘景象。   ——如果不看这纸上满篇的鬼画符的话。   颜方毓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算了,还是再议。   最终容秋还是食言了, 并没有能在睡前临完一遍帖。   倒也不是别的,主要是纸不够了。   四尺的宣纸, 颜方毓写完一篇千字文才用了一张,容秋用了二十来张, 还没抄完一半。   且每个字都歪七八扭,比他的脸还大。   本来颜方毓只是瞧瞧热闹,并未在意这人字习得怎样,但看到这一打“废纸”,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也有点没绷住表情。   “你……”他欲言又止。   容秋十分挫败。   老婆的字帖一气呵成,凛然风骨透纸而出,他写的也确实透了——下笔的力气太大,把纸戳透了。   “……我临得很差,是不是?”容秋闷闷道。   颜方毓眉眼弯弯,唇角是压不住的笑意:“没有。”   “你明明就觉得有!”   容秋双臂一张,把桌上的宣纸通通揽进自己怀里,然后一头钻进被子,把自己团成个球,不动了。   颜方毓发现小兔子发脾气的方式十分固定,生气了就找个兔子洞往里面一窝,不搭理人了。   还总是喜欢脑袋朝里,屁股朝外。   这就到了颜方毓最喜欢也最拿手的逗弄小动物环节了。   “我真的觉得没有。”   他坐去被团旁边,语气很正经,说出口的话却很揶揄:“你看,别人临帖只是写字,你却能在写字的同时画出满纸的泥鳅、蝌蚪、虫豸,这样厉害,怎么能说是差呢?”   被团静了一会儿,紧接着从里面猛然掀开。   容秋披着锦被直挺挺地跪立在床榻上,难以置信地瞪着颜方毓,眼睛溜圆。   “……你不仅觉得我写得差,还觉得我傻!”   颜方毓很是开怀地大笑起来。   大人欺负小孩,这种事多少有些令人不齿。   颜方毓虽然有着糟糕的恶趣味,但以前也不屑如此。   此时为之,却忽然发现欺负小孩原来这么有意思。   小兔子跳脚的模样很有意思,又羞又愤的表情也很有意思。   明明是人形,可逗急了完全就是只兔子,带着那种小动物特有的憨态可掬,欺负起来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或者说……   是想欺负得更狠一点,看看对方气到极致时会是什么情态。   见他笑得这样开心,容秋哪还能不明白对方就是在故意逗弄自己?   但一看宣纸,又好像确实是满纸的蚯蚓、蝌蚪、虫豸……   容秋张口结舌。   他羞愤地大叫一声,抓住被子使劲往头上一蒙,又躲进了被子。   嗯,看起来好像比刚才更生气了。   小兔子这样躲在被子里做什么?   会哭吗……?   颜方毓心里痒痒的,手指也无知无觉地搓了下扇骨。   真想掀开被子看看。   这念头蹦起的瞬间,颜方毓自己仿佛也惊了一跳。   ——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颜方毓认真反思。   他觉得自己以前虽不羁了点,做事也随性,但也不至于是如此恶劣的人,会故意将人弄哭以此取乐。   怎么面对这小兔妖时却总想上手逗弄欺负一下?   ——可这也不能全怪他吧?   颜方毓想着,归根到底,还不是这小兔妖总是来主动招惹他?   他目光幽深,噙着浅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抛下脑中纷乱思绪,随意瞧向拱成个被团的小兔子。   容秋刚刚拉被子的动作太大,导致大部分锦被都被他扯到了头上,后面便没盖严密,被沿与床榻间有条尺来宽的缝隙,露出容秋水绿色的衣摆。   他是跪坐伏身在床榻上的,因此衣摆下还露出十根未着罗袜的圆润脚趾,此时也羞愤地互相扭在一起。   容秋生闷气时就如同玩捉迷藏的稚童,躲起人来顾首不顾尾。   与其说是想让别人不找到自己,更像是自己看不见别人就算“躲好了”。   毕竟是化形才三个月的小兔妖,同稚童也没什么分别。   视线在露出衣摆的脚趾上一扫而过,似蜻蜓点水。   颜方毓心不在焉地转着扇子,说:“怎么又用这种招式?屁股对着我,是专门把尾巴送给我摸吗?”   被团中的人悚然一惊。   一只细细白白的手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臀尖。   “骗人!我的尾巴根本没有变出来!”   容秋愤怒说着,手又“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盖在腰背处的锦被本就短,容秋刚刚确认尾巴时动作又不小心注意,因此锦被被他这么一撩,半截腰肢、连带整个兔屁股都露在了外面。   隐在阴影处时还没有什么,可此时大喇喇显露时才叫人愕然反应过来……这姿势其实多少有些不雅。   容秋得传种族天赋,腿上功夫了得,双腿比一般人修长、也结实,连带着屁股也比常人挺翘许多。   更别提此时他屈膝跪伏,本就紧实的臀|肉因姿势挤压,似要爆出一般盈满了长裤。   柔软布料顺着肌理起伏,清晰勾勒出好看的两瓣形状。   容秋跪坐于脚掌之上,却更像是一双脚掌托举着一只熟透饱满的蜜桃。   水绿色的衣袍则好像薄薄桃衣,又被丰腴果肉撑得淡了一个颜色,随便一碰就能裂出满手甜香汁水。   小兔子天真澄澈,颜方毓与之相处就像是在养宠物、像教儿子,却唯独不像疼爱恋人。   而此时此刻,颜方毓好像才猛然发觉,对方其实并不像自己认知中的稚童小辈……   就像是早已成熟的蜜桃,羞嗒嗒地藏在枝丫中间,唯有拨开繁茂的树叶,果香丝丝缕缕入鼻,方才知晓枝头春意早已喧闹。   朱朱艳艳一片,此时采撷正好。   ——其实颜方毓早该发觉的。   他其实一开始就触碰过,在两人才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全身皎白绒毛的小兔子在他臂弯中突兀化出人形,而他猝不及防,下意识用手托了一下。   人的感官是有所关联的。   正如此时他的眼睛看见被挤压得丰盈的小兔屁股,记忆回笼,便好似掌心也有弹而软的臀|肉触碰一般。   颜方毓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蜷了一下。   颜方毓向来恣意,修得并不是断情绝欲的道。   有缘来聚自是甚美。   可随着他行走天下,名气越来越大,无论男女皆惧他雷霆手段。   而能迎难而上的,九成九都是他那一箩筐仇家使的美人计。   美人计嘛,当然不是“缘分”。   即使在颜方毓面前脱得精光又摆好姿势,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粉红骷髅、妖精画皮,他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颜方毓也曾向师弟感叹,想自己明明是天地逍遥一浪子,怎么开荤的速度还赶不上他封心锁爱居于九天的高冷师尊。   薛羽听完呵呵一笑,让他去吃点溜溜梅。   颜方毓还认真算了一卦溜溜梅是什么梅种、有何特异。   后来发现这犊子只是又在说怪话,拿他做消遣。   于是临出山时,他给师尊上供了一本新法十八式。   过了几天,师弟的灵璧讯息终于姗姗来迟,上面亲切地对颜方毓进行了一番问候,并祝他再来八百年都找不到老婆。   有很多个或月下独酌、或高台法会的时刻,颜方毓总会觉得是被那缺德仙葩说中了。   他是不是真的连个伴儿都找不到?   红尘俗世虽也热闹,但若无人共赏,便也总觉得寂寞。   他其实最不喜寂寞。   此时此刻,容秋毫无知觉地如此姿态,却仿若催发了颜方毓心底寂静已久的种子。   有人说爱与欲难分解。   颜方毓曾见过一对有情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只觉得互为兄妹。   直到乍然欲起,才发现那情愫早已不仅如此。   颜方毓自诩对容秋是主宠、师徒、长幼,直到此时星火燎原,他才同那对有情人一般,恍然发现自己的感情已经不止于此了。   他有欲念。   这种发现多少令颜方毓有些咬牙切齿,仿佛中了仇家给他下的美人计。   ——可仇家若知道了大抵也会火冒三丈。   多少婀娜多姿的美人脱了衣服都不管用,偏偏被一只裹着棉被的畜牲给打败了。   颜方毓按下狼狈,再次开始怀疑这只是小兔妖的诡计。   容秋是不是故意对他摆出这副姿态?   到底知不知道他心念一动便能将小兔子的尾巴化出来?甚至还能直接化去他的衣袍,令他瞬时赤|身|裸|体?   他是不是全都知道,才同那些美人一样是在故意勾引?   所以……自己安然笑纳也没关系吧?   这是奔他而来的玉兔,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他愿意将自己拉入万丈红尘,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一场,即使只是一时,也不算久久寂寞了。 第075章   颜方毓微垂眼帘, 魔障一般伸出手。   忽然,锦被下挺出的小兔屁股往回一收,整只被卷在床上灵活地打了个滚儿。   容秋滚到墙根边, 锦被从头裹到脚, 只露出一张被闷得微红的小兔子脸, 警惕地瞧着颜方毓。   “你刚刚, 是不是想偷偷揪我的尾巴?”   颜方毓顿了一瞬, 眼睛弯了起来, 遮住里面黑沉沉的光。   他露出往常那种有些坏兮兮的笑:“怎么被你发现了?”   “我能感觉到的!”容秋有点得意地说,“刚刚的感觉, 就像是第一次遇到老虎想吃我的时候……从后背到脖子上都是麻麻的。哼哼,所以颜哥哥也别想偷偷揪我尾巴,我能知道的!”   “这么厉害。”颜方毓捧场。   “所以这么厉害的小兔妖, 八成也用不上睡觉时就能练的功法了。我还是教给别人吧。”   “不行!”容秋脱口而出。   颜方毓问:“为什么不行?”   容秋愤愤道:“颜哥哥说好要教给我的!”   颜方毓闻言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与他平时或亲切、或恣意的笑都不同,带着些陌生的凉意, 莫名让容秋打了个寒战。   “若我现在又觉得没有好处,不想教给你了, 你待如何?”他低低说道, “你待如何?”   容秋被他陡然无情的话语给砸懵了,有点无措地嗫嚅:“我……”   对, 他不能如何。   从小兔崽到新功法, 只有容秋巴巴追着老婆。   而“善良的美人”归根到底只是被“善良”两个字束缚着,若不再善良, 随随便便就能抛下他走了。   容秋也很喜欢老婆的,他不想被对方抛下。   “我……那……”容秋要哭不哭地向他妥协, “我的尾巴,可以给你摸……”   榻边的颜方毓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摩挲着扇骨,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似是不置可否,又似是一种无声的默认与催促。   容秋见对方竟然真的没有出声拒绝,只好默默褪下身上的锦被,慢吞吞地膝行过去。   磨蹭间,一双长长兔耳从他乌黑的发间顶了出来。   想必此时定也有一团毛茸一同缀上了他的尾椎。   容秋磨到颜方毓身前,可怜巴巴瞧他一眼,企图做最后的祈求与确认。   而这人类铁石心肠,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容秋只好慢慢吞吞地转过身,半真半假地小声抽泣着,对身后的人显出自己一向保藏良好的毛茸茸兔尾。   这一瞬间,容秋感觉到身后的气蓦然发生了变化。   那种千万般危险的感觉又来了……   像老虎黑洞洞的喉口,又像是深不见底的地裂,似能将他一口吞进去。   容秋全身的毫毛都竖了起来,整块后背都火辣辣的。   仿佛落在他身上的并不是颜方毓的视线,而是滚烫的岩浆,从后颈一直淋到脚趾。   容秋拘谨地坐在自己并拢小腿上,十指绞紧,双肩内扣,似是一副十分畏惧的模样。   终于,他像是终于忍耐不住一般,微微扭旋上身,小心翼翼地向未知的身后瞧了一眼。   颜方毓还是颜方毓,没有老虎地裂,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容秋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维持着背身扭头的姿势。   瘦削的肩头挡住少年人尖尖的下巴,只露出挺翘的鼻头,和一侧半遮半掩的眼睛。   他像是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看起来有多么我见犹怜,而故意向人展现着姿色。   被濡湿的长睫上下碰了碰,乌溜溜的眸子自下而上地悄然看向对方,如花丛间向人探首探脑的小动物,在靠近前确认对方有没有危险。   “那、那你要轻一点哦。”容秋小声说。   颜方毓在容秋的示弱声中动了。   容秋虽然嘴上说得大义凛然,但人还是坐在离颜方毓一臂远的位置。   他看见对方无言地抬起了胳膊,便倏地扭回头,紧紧闭上眼睛瑟瑟发抖地等着被捏尾巴。   可那只手迟迟没有落下。   当容秋迟疑着要不要再次转头看看的时候,忽然全身一轻。   他维持着现下的动作飘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便落在了颜方毓膝上。   其实论身型来说,由于种族限制,容秋并不生得如何高大健硕,但也不至于到娇小那部分。   奈何他脖子下面都是腿。   双腿一折,再瑟缩起腰背,整个人俨然也只剩一小团,被颜方毓抱坐膝头也十分趁怀的样子。   而容秋依旧跪坐,却面不冲前也不冲后,而是侧身对着怀抱他的人。   身后的尾巴恰好对着颜方毓的左手。   “嗯,这样就顺手多了。”颜方毓轻飘飘地说。   原来这人磨蹭这么久并不是良心发现、不打算玩他尾巴了,而是要换个更舒服易把玩的姿势。   容秋微低着头,后颈便从衣领中露了出来。   温热的吐息落在他赤|裸的颈项间,激得他毫毛又立了起来,被猛兽衔住颈子般一阵止不住地抖。   容秋视线低垂,视野中只见颜方毓握着扇子的手,指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磨娑着玉白的扇骨。   他看得正出神,忽地尾椎一麻,尾巴团被人握住了。   容秋:“!”   两只长耳朵受惊一般直直立了起来,差点打到颜方毓的下颚。   他优哉游哉地问:“耳朵也是送我的?”   容秋哭腔道:“——没有!不是!”   他想将耳朵继续贴去后脑,奈何心绪难平,耳朵不受控制般直挺挺僵立在脑袋顶。   容秋努力了半天,耳朵反而像是故意在颜方毓眼前晃来晃去。   “如此为难,看得我都不忍心了。”颜方毓在他耳朵尖边幽幽说道,“说起来,上次你还说要将耳朵送我咬,到现在也没兑现呢。”   容秋的脖子缩得更紧:“颜哥哥在说什么呀,我不记得了。”   颜方毓轻飘飘“哼”了一声,捏住他尾巴的手指又紧了紧。   “哇呜——!”   容秋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一下仿佛被人撞了肘间的麻筋,酸涩感从尾椎发散,他全身都再提不起劲来。   “我也是才晓得,原来兔子的尾巴并不如看起来那么短,只是平日都卷成一团,才引人误会。”   颜方毓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两指夹着容秋的尾根向尾尖滑去,将他团成一团的兔尾巴强行捋开。   兔子的尾团常年蜷着,内里部分便异常脆弱敏|感。   容秋的尾巴自然也是没人碰过,此时被颜方毓指缝夹着,微痛间又有难以言说的奇异压迫感,十分陌生。   这边颜方毓已经将他的尾巴捋了开来。   长竟有近一尺,雪白蓬松的一大根,如果不看耳朵,俨然是只大白猫咪的模样。   颜方毓捋着他的尾巴,啧啧称奇道:“这么好看的尾巴,老藏起来做什么?”   容秋明知他只是在调笑自己,却因脑袋一团浆糊,磕磕巴巴地出声解释道:“……逃、逃跑的时候,怕被天敌咬到。”   瞧这份谨小慎微的劲头,也足以见得兔妖一族千万年来都过得是什么苦日子了。   颜方毓不置可否,指下微微使力,从他的尾根一路捏到尾巴尖。   小兔子尾巴中也是由尾椎骨的,由软软的肉包裹着,捏起来肉呼呼中又带着点韧劲。   颜方毓本也是逗着他玩,捏着捏着,却颇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了。   而且捏得多了,他还捏出了点心得体会。   比如小兔子的尾根和尾尖更不耐捏一点,随便一碰就在自己腿上抖个不停。   而两者相较,是尾根更难奈何一些。   颜方毓于是就不太捏容秋的兔尾巴根。   可每次捏到时,他都恶趣味地更用点力气,看怀中人抖得几乎坐不住的样子。   容秋牵一尾而动全身,随着颜方毓从根到尖、再从尖到根的捋尾巴动作中,他头顶的兔耳更是软了又翘,翘了又软,在颜方毓眼前摇来摇去。   每摇过一次,颜方毓的眸光便隐隐更幽邃一分。   早不知在他哪一次捏容秋尾根时,小兔子的泪花便随着颤抖一起落了下来。   颜方毓毕竟也不是第一次见他哭,一回生二回熟的,还笑眯眯地来了句“我最喜欢将别人弄哭了,哭得再响亮些”。   容秋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是真的觉得奇怪。   丹田里热热的——不,甚至可以说是滚烫,且饱涨的。   内里灵团连番鼓动,那种似是想破壁而出的感觉又出现了。   但这回比上次更剧烈,在每次颜方毓捏他尾根时都会猛烈跳一下。   如果不是他知道自己确实只是假孕,都要怀疑是不是腹中兔崽在踢他肚子了。   可他爹告诉过容秋,假孕的各种表现都与真孕无异。   那么这个“各种”里面,到底包不包括胎动的?   总之不管是不是,容秋都要拿来借势一番,装个可怜。   他哭得梨花带雨,连呛带喘,可怜巴巴地求饶道:“别、别捏了……颜哥哥、我,我——”   话还没说完,容秋视线中那只手动了。   颜方毓不知何时已把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抬手摘了自己的额饰。   容秋懵懵懂懂地被颜方毓捏住下巴,把脸掰向对方的方向,看见那人正缓缓向自己靠近。   容秋的额心蓦然一凉,与折颈而下的人额头相抵。   他们的脸一下子挨得极近。   呼吸相缠,连鼻尖都似有似无地蹭在一起。   容秋满眼都是对方星光流转的眸子,和皎月下似也能滢滢发光的俊脸。   容秋呼吸猛地一窒,一下就把什么腹中小崽、惊惧害怕之类的忘得一干二净,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对方瞧。   他痴痴望着老婆近在咫尺的漂亮面孔。   没说出话,颈间喉结条件反射地吞了一下。   “咕嘟。” 第076章   容秋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脑袋里乱糟糟一团。   一片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中,有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突兀蹦了出来:   ——原来这东西不是长在身上的啊!   脑门光光的老婆,竟然还有点不太习惯呢。   脑海中陡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谁的身上能长宝石啊!”   容秋被吓了一跳:“颜哥哥?!”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颜方毓明明没有开口, 他的声音是直接在自己脑袋中响起来的!   “很奇怪吗?与输灵力也差不许多, 只不过这回是我的神识。”颜方毓的声音说完, 似察觉到了容秋的紧绷, 又轻轻笑了笑, “又不是你在想什么我都能知道。”   “你灵府未成, 神识譬如一片混沌之海,我从外来, 在海面之上冲你喊话,但只能看见你浮到海面的东西。”   容秋不敢动也不敢想,心中惴惴不安。   难道老婆就是要趁他被捏尾巴捏得不行不行之时, 一鼓作气钻进他脑子里,从而窥破自己假孕的秘密?   啊!   不能想不能想!   他连忙将心底的想法摁了下去。   颜方毓似是真的没有听见他这段要命的心声, 并无任何反应,只是又说起话来。   “不过是画符, 并不拘泥于笔墨, 你又何必因为写不好字伤心费神?”颜方毓的声音中有一种淡淡的自傲,“以指为笔, 以灵力为墨, 亦可成符。”   话音刚落,一道明亮的星光出现在容秋脑海里, 兀自描画着图样。   纹路片刻既成,仿佛直接刻印在他脑子里一般, 清晰且生动。   “这、这是什么?”容秋问。   “最简单的离火符。”   啊,对, 是了。   最开始容秋是在练习习字、准备学习画符的,才不是、才不是什么摸尾巴……   突然,颜方毓手指拨开容秋绞在一起的指节,温凉的指尖点在他摊开的手心上。   “看好了,无处不可成符。”   颜方毓的指尖在他掌心中划动起来。   容秋被对方摸过脑袋,揪过耳朵,捏过尾巴,那感受都热烈而鲜明,却从未像此时——像此时一般,他的指尖触着容秋的手掌,轻得像是落雪、又像是羽毛,划过之处却带起一道连绵的火线。   忽然,手指扣住了容秋的掌心。   “专心一点。”那人轻声斥道。   “我、我——我学会了!”容秋胡乱地说着,双手去握颜方毓的手指。   颜方毓任由他握着,又感觉到容秋拨开他的手掌,学着他刚刚的样子,歪歪扭扭地在他掌心中描绘图样。   小兔子的一双手从未做过重活,也不曾握过什么粗糙物,甚至连扇子也未执过,因此一如初生般细白柔嫩,一块茧子也没有。   颜方毓蓦地合起五指,如盖笼捉雀般拢住他的指尖。   “你在画什么?”   容秋嘴硬地说:“离火符!”   颜方毓:“我刚刚是这样教你的?”   容秋抿着嘴没说话。   连识海中也是一派安静,水面上只如细风吹动般仅有阵阵微澜,若不扎入水中,便也难窥得底下到底有什么。   颜方毓暗暗一哂,原来无尽海领宫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小兔子于神识一途还真有几分天赋。   他悠然问:“你做其他先生的课业时,也是这么糊弄他们的吗?”   海面上传来一阵细小的嘀咕声:“其他先生,也不会捏我的尾巴呀……”   颜方毓静了一瞬,后又隐含愉悦地出声:“倒是也没错。”   “那就再教你一次,”他说,“看仔细。”   容秋脑海中又有星光隐现,离火符纹样再次点画出起势。   颜方毓攥住他的手掌改举为盖,扣住容秋的双手,让他的指尖落在他自己的大腿上。   容秋惊讶地发现灵力仿佛生出了灵智一般,自己从经脉中倾泻而出,流落到他的腿面上。   灵力流淌竟如刚刚颜方毓在他手心中描画一般,燃起一道连绵的火线。   而那纹路,恰是与脑海中的离火符纹路完全一样!   容秋指尖发烫,腿面也发烫。   虽然被颜方毓紧紧扣住双手,硬说起来明明是他自己画自己,却让容秋有一种被颜方毓的指尖描画手心时的奇怪感觉。   容秋下意识挣了一下,扣住他手背的手掌却像钳子一般纹丝不动。   而他指尖的灵力却像是被惊动一般,蓦然抖落更多,将他灼得一个激灵。   兔族功夫在腿,手上力道只是普通。   纵使容秋使劲去挣扎,也没法像之前一脚将老婆蹬飞三丈远那般挣脱颜方毓对他的钳制。   容秋曾见过带着火毒的蚂蚁,沿路咬过的地方能似被火烧一般,烫起一道一道的赤红燎泡。   此时他的腿上又灼又痒,颜方毓扣着容秋的手迫他在自己腿上描画,被指尖划过的地方也仿佛有火蚁在爬。   疼却疼得不干不脆,痒又痒得令人心惊。   此时容秋的眼泪才是真的被逼了出来,他张口下意识叫了一声“颜哥哥”,同时识海中浪潮翻涌,似有千百声一起与之相和。   “你不是想学睡梦中也能修炼的法子?”   与容秋的一溃千里不同,颜方毓的声音依旧平稳悠然。   “这便是了,”他说,“你睡你的,由我来修炼。”   随着他话音落地,容秋感觉自己腿上的印记又灼热了几分。   灵力不受控制地在容秋腿上绵延出纹样,就剩最后一个弯勾就画完了。   泪水稀里哗啦地淌,容秋手臂肌肉绷紧,与紧扣住他的手掌互做角力。   突然,几乎被容秋忽略的尾根陡然被捏了一下。   “哇呜!”   容秋顿时卸力,被颜方毓强攥着手指画下最后一勾符尾。   离火符完成的瞬间,一股热感立时铺上容秋腿面。   那股陌生热意如火山喷发,从纹路处暴起发源,又暖烘烘地向四处奔散。   容秋被烫得大叫一声,不可遏制地痉挛弹起,又被颜方毓紧紧扣住臂膀与尾根,在他怀中动弹不得。   “你瞧,这不是成了?”颜方毓在他脑海中轻快地说。   容秋被自己的眼泪糊了满脸,口齿不清地呜咽道:“不……呜呜……我不、我不要学了……”   不过是最简单的离火符,灵力也泵入不多,容秋的大腿自然没有被烧伤。   只是手掌盖上去还温温热热,符箓的残余热意如温泉水般一股一股向周围荡漾而开。   容秋觉得自己的丹田更难受了。   属于颜方毓的那部分灵力异常躁狂,不知是不是因为窥到了主人操控的痕迹,大力冲撞着容秋的丹田,想从桎梏中挣脱出来。   颜方毓不容置疑地扣入容秋的指缝,像是捋开他卷在一起的尾团一般,将他死死蜷在一起的手指轻巧拨开。   他一根一根捏着容秋的指骨,似是十分耐心又温吞,而容秋经脉中的灵力却又缓缓自行运转起来。   “人族最是喜欢钻空子走捷径,在修炼一途自然也是如此。”   “千万年来不知钻磨出了多少捷径,这已经算是比较温和的一种了。”颜方毓慢条斯理地说着,“你连这个也不愿学,那要怎么办呢?”   颜方毓这话倒不是骗他。   识海指引、灵力灌体之类的捷径,那些溺爱弟子的师门长辈也时常有做。   只是这样类似的方法对于境界高的那方要求甚多,一不小心就会伤及受助者之根本,得不偿失,因此并不是随便一个师长就能效仿得来。   容秋像是被颜方毓捕在网中的小雀,怎么扑腾都逃不出去,可怜与示弱都十分真切。   他的识海中也是浪花滔天,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从水底翻了出来。   一个个念头繁复又混乱,无序地塞在容秋的脑袋里,连身处其识海的颜方毓都听不清他人到底在想什么。   确实像被逼到了极处,再骗不了人、做不得假了。   “呜呜……我、我自己修。”   兔妖一族堂堂正正抱人大腿,堂堂正正吃了千万年软饭的,何曾见有子孙说过这样自力更生的话。   那真是祖宗听了都要揭棺而起——太励志了!   颜方毓饶有兴趣:“哦?不要睡足你的四个时辰了?”   容秋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嘤嘤地说不出话。   颜方毓用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语气说:“那还是由我帮你吧。”   说罢,容秋经脉中的灵力再次自行运转,缓缓走起周天来。   若不是这灵力并不是由容秋自己操控,简直与他平时修炼没有丝毫区别。   其实颜方毓还有一半的话没与他说。   境界提升后周天本就会自行运转,因而自身灵力如泉眼源源不绝,修为高深者多用打坐修炼代替睡眠。   他这样也是先帮容秋习惯习惯,若后者能有所顿悟,领略灵力自行运转的窍门,也算是好事一桩。   不过这感觉对于此时的容秋来说还是有点太超前了。   “不——!”容秋惊惶地说,“我是说,不、不用睡足四个时辰了!”   他今晚饱受了太多身不由己的感觉,已成了惊弓之鸟。   就算现在仅是灵流自行在他经脉中流转,其实并未有更多奇怪的附加感觉,容秋却不可遏制地有其他的联想。   一如自己被捏住的尾根、撞他丹田的灵团、挣脱不得的手腕,和从指尖流淌出的无法控制的灵力。   容秋想着,他的道体真的坏掉了。   自从上次被老婆捏过耳朵之后,自己的身体好像就只听老婆的话了。   颜方毓问:“睡觉便能修炼的好事……真的不要了?”   容秋猛摇头:“不要!不要了!”   颜方毓叹息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有点遗憾。   容秋鼓起勇气挣了一下双手,发现之前还扣的死紧的手掌,此时却像是脱壳到最后关头的金蝉,轻轻一挣便开了。   他大喜过望,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跳了起来,飞出了颜方毓的怀抱。   后者并没有拦他。   容秋逃得太快了,还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   他扶住门框稳下身形,又忍不住回过头。   榻上人还未来得及戴上护额。   被容秋蹭乱的额发随意搭在眉前,有一种恣意又凌乱的美感。   容秋用一种又怨又羞的目光瞪了他一眼,紧接着飞身而起,遁入了门外的夜色。 第077章   清明书院并没有宵禁, 容秋一溜烟跑回了以前的寝舍。   幸好当初没有退寝。   容秋哭出了一身的汗,再加上一路疯跑,到寝舍时只觉得身上又湿又黏的, 很想洗个澡。   他身上的法衣由毛皮所化, 并不能似人族一般直接脱下来清洗。   容秋只好翻出浴桶又打了热水, 化去法衣蹦了进去。   热水将小兔子包裹起来, 容秋打了个喷嚏, 接着放空大脑, 整只兔呆在热水里没再动了。   容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累,身体软绵绵的, 完全不想动弹,仿佛全身的力气都随着汗一起流出去了似的。   直到盆里的水开始变凉,容秋才慢吞吞地清洗自己。   容秋修为不高, 因此,还未有“衣不惹尘”的能力。   法衣被化去后, 其上的污垢此时都留在了容秋光溜溜的道体上。   灰尘、汗水……   特别是肚子上不知沾了什么,黏糊糊滑溜溜的, 容秋艰难地蹭了半天才把那里洗干净。   由他动作荡起的水波拍打在盆壁上, 又返回来一下下轻柔地撞回他身上。   容秋忍不住抖了一下。   这感觉令容秋冷不丁回想起颜方毓扣着他的手,在他腿上画的那道离火符。   符阵完成时, 那股灼热也是一下一下、如涟漪般拍打着他, 仿若此时还仍有余韵。   容秋忍不住搓了搓腿,“咕噜咕噜”地把自己埋进水里。   *   容秋睡得不好, 醒得却很早。   明明也没在颜方毓的软床上睡过多少天,可再一次瞧见寝舍的房顶, 他竟忽地生出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好赖睡了一夜,不像昨晚那样疲惫了。   可容秋却依旧觉得浑身酥软, 就像是他爱吃的桂花糕,一碰就要稀里哗啦掉糕点渣滓。   容秋在榻上装了一会儿死,忽然听见床边一阵细小动静。   他猛地抬起头去看,正好与飞进窗棂的小伯劳鸟瞧了个眼对眼。   容秋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失落,又倏地反应过来,很是唾弃了自己一番,蹦起来向小伯劳迎了过去。   “喳喳!”   “还是你对我最好了!”容秋把小鸟捧进手心里,“男人果然都是、嗯……对了,是大猪蹄子!”   小伯劳亲切地蹭着容秋的指腹。   沾在它头顶的一片绿叶在晃动间掉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向一旁的桌面。   容秋没注意到叶子,依旧气愤地说:“你都来找我了,他都不——”   话音未落,那一抹绿意在挨着桌面的刹那间,化为一只精致的食盒。   容秋瞪大眼睛看向那只突兀变出的食盒,呆呆吐出后半句:“……来。”   一只鸟顶着一片叶子正常。   但是顶着一片能大变食盒的叶子,显然就不正常了。   突然,怀中的灵璧“嗡”地一震。   容秋摸出一看,果然是颜方毓发来的消息。   颜方毓:“呦,今日这么早,竟真的不睡四个时辰了?”   容秋的脸颊和大腿蓦地一烫。   宛如颜方毓隔着灵璧又在他身上画了一道离火符,灼得他差点把灵璧给丢出去。   这样精准地知晓容秋起没起床,这只突兀的食盒到底是谁的手笔也不难猜测了。   不见时怨,见了又乱。   容秋弄不明白自己此时的心情,只好慌乱地去欺负小伯劳。   容秋满脸通红地戳弄手中的小鸟:“你、连你也跟他站在一边!”   喳喳被他戳得东倒西歪,发出不明所以的“啾啾”声。   容秋虽然已和颜方毓交换过通讯气息,但这段日子不是相处在一起,就是在去往相处的路上,因此两人还从未真的用灵璧交谈过。   不知道为什么,容秋好像很难想象出对方同自己一样,拿着灵璧刷刷刷时什么模样。   怔愣间,对面又有消息过来。   颜方毓:“饕餮盛宴却无人共品,真是可惜。”   容秋抿了抿嘴,做贼一样偷偷把食盒打开。   蒸汽一团团扑面,被封在食盒内的香气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食盒里的东西不再是容秋熟悉的包子糕点,而是十几只巴掌大的小碟子。   上面放着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类饭食,荤素、凉热、正餐佐食皆有,丰盛异常。   最下面的隔层里还有一小桶甜粥,和一份雪白晶莹、面皮似的东西。   ——好香!   容秋一下子忘了脸上的臊意,泪水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在喷香的早食盛宴中,容秋熟练地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小人说:都没有摸摸抱抱亲亲,一顿早饭就把你收买了,真没出息!   另一个小人说:可是早饭看起来实在太好吃了,乌乌!   况且,况且老婆发来的消息,意思不就是想要陪他吃饭吗?   容秋自诩做人类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很能看懂他们弯弯绕的句子下暗藏的意思。   颜方毓这样骄傲的人,能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向他暗示,其实已经是向他道歉的意思了吧?   他真的是只很善解人意的小兔子,既然老婆知道错了,他不是不可以大度地原谅他。   至于摸摸抱抱亲亲之类的,吃饭的时候再讨就是了。   容秋有点飘飘然地捧着灵璧,刚想矜持地表示自己欢迎他过来,对面忽又弹来一条消息。   颜方毓:“还好,我还有他可以作陪。”   与之一起发来的是一份实时图像。   图像中,容秋曾吃过饭、习过字的那张矮几上铺满了与自己食盒里相差无几的小碟。   旁边露出颜方毓半边身子,手上托着一只眼熟的毛团小兔。   正是容秋当时送给颜方毓的那只。   后面他一直没想起再讨回来。   所以这人刚刚那句话,确实只是在说他自己吃饭无人作陪。   同前几次欺负他、拿他逗趣相同,这回专门送来早食、发来模棱两可的消息,表面上看是在向容秋示好,其实依旧是为了逗小兔子玩。   容秋:“……”   容秋气得在床上打滚:“啊啊啊啊啊!!!”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啊!   昨日已经将他气跑了,今天不来安慰就算了,还继续耍他!   容秋从床上蹦下来,气势汹汹地就要冲回教所。   他得叫颜方毓知道,自己才不是随便任人欺负的小兔子!   还没跨过门槛,容秋的脚又在地上扎住了。   他冷静转回桌边,雄赳赳气昂昂地坐下,拆开筷子“哼”了一声:“都怪今天有课,我再跑过去肯定就迟到了。嗯嗯,明天再说。”   顿了一下又道:“休沐再说。”   已经在吃了的小伯劳向旁边跳了跳,给容秋腾出点位置。   它向容秋推了推盛着粉蒸小排骨的瓷碟,示意他这份特别好吃。   容秋的愤怒勉强维持了几个呼吸,最终还是败给了丰盛的早饭。   当人太好了,真的好吃嗷——!   怀里的灵璧又震了几次,见容秋真的没有回复的意思,终于沉寂下来。   此时此刻,远在另一座山头。   颜方毓撤去术法,盛有容秋寝舍内影像的遥觑镜缓缓隐去。   “还真不过来,”颜方毓低声自语,“难道真是昨日逗得狠了……?”   他沉默一会儿,低头将手上的毛茸小兔团戳了个跟头,幽幽道:“没办法,看来真得与你这小东西共度良辰了。”   说完,颜方毓信手一抛。   小兔团晃晃悠悠地飘去小几对面,落在他为另一只小兔子准备的空碗筷边上。 第078章   今日起得早, 容秋早早吃完早饭,早早去上课,避开了总是掐点等在他上学路上的天牝津。   一上午并无异事, 吃罢午饭, 又是一整个下午的武学课。   这次的武学课有些特殊, 时隔小半月, 容秋他们这届新生将迎来第二次闯塔。   “你们也在书院里适应过一阵, 多少学了点东西, 至少得比定级的时候多闯那么一两层吧?”武学先生抱着臂,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欠抽姿态, “虽然历届学生定级塔就闯通的寥寥无几,但第二次就通塔的每届都有几个。”   “但你们这届,啧啧。”   “不是我说, 真是我带的最差的一届!特别是某些定级塔闯得不错的同学,你就飘吧!看今天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人群中的容秋被他剜了一眼, 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旁边的魔鸿绮拐了拐他,小声咬耳朵:“他这是阴阳怪气谁呢?”   容秋:“我吧……?”   魔鸿绮:“我就说, 端哥天天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怎么也飘不起来啊。”   容秋:“确实。”   “这家伙平日虽然讨厌,但能惹他生气也挺难能可贵的。”魔鸿绮颇有点兴奋道, “你都干他啥啦?”   她这惊世骇俗的遣词造句令魔鸿端频频侧目, 但最终还是没出声相拦。   容秋想了想,有点不太确定地问:“嗯……我将兵器库里的兵器都拿了, 算吗?”   魔鸿绮瞠目:“……哇!那肯定贼他娘的算啊!”   魔鸿端忍无可忍,抬手敲她脑壳:“不许说脏话!”   魔鸿绮:“哦。”   容秋自觉真的很无辜。   前次课上让每人选选趁手的武器, 说是让他们早日适应。   因为等过了初级塔,中级的武学课就跟着功法不同的先生去学习了。   容秋还没有面临过“老婆和老娘同时掉水里你救哪一个”的死亡困境。   就像是他觉得自己可以同时兼顾上学和追老婆这两件事一样, 就像他能把课表填得满满当当一样,容秋坚信着他也一定能同时学好这十八般武艺。   武学先生放出大话,说凡是兵器库中有的兵器,他们都可自行挑选。   前人选走,后人再来选时会自行补上。   容秋认真辩解:“我拿之前还特地问过先生的,是他说拿什么都可以。”   魔鸿绮嘎嘎直乐。   武学先生叱咤清明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在两三样兵器中拿捏不定的异修,但却没见过容秋这么不客气,说拿什么都可以就真的全都搬走的。   所以后来这人再看容秋的时候,就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第二次闯塔依旧二十人一组一起进。   却不再以大家站的位置随机分组进,而是按照各人定级塔的成绩,从低层到高层依次这么来。   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异修们便没那么快被丢出来了。   除了前两组各打了半炷香和大半炷香,后面的每个组都打满了一炷香。   容秋与那个铁塔一般的修士是九层,连带着八层的魔鸿端一起,三人都是最后一组进。   到最后一组要进塔时,天已经黑透,之前有过离场的学子竟三三两两都回来了。   武学先生离人群远远的,蹲在塔门口的凶兽石雕上幸灾乐祸:“得努点力呀,你们可是全村最后的希望了!”   异修们咬牙切齿:“打!打穿他丫的!不能让这人族这么嚣张!”   前组虽然有不少闯到了十层以上,甚至到十二层的也有三五个,却无一不在十二层守关人那里败下阵来。   不可否认世上会有后来居上、后发制人的天才。   但能在定级时就取得高层的好成绩,证明最后一组的异修在心智、胆识、临场应变上是优于他人的。   前面组被剃了秃瓢,能期待的便只剩容秋他们组这一只独苗苗。   武学先生的话固然气人,可无形中也令这三百异修同仇敌忾,拧成了一股绳。   全村的希望们连教所的大门都没出,是早先闯完塔的同学给他们带回了晚饭,意在让其养精蓄锐。   容秋甚至小睡了一觉,补足精神,揣了满袖子的神兵利器与其他几人一起进入了塔门。   直到涟漪将众人背影都吞没,门口的异修们还在嗷嗷叫着给他们鼓气。   武学先生躺在石兽背上,枕着双臂悠然喟叹道:“哦——这赤忱的青春,可真是令人怀念啊。”   *   再次入塔,容秋显然已经十分自在。   他的身体仿佛对塔中箭矢的射发频率有所记忆,前六层一气呵成闯了过去,所用时间与他吃块糕点差不多。   七到九层是无根无影剑,容秋在楼梯上停顿了二十息,体内灵力无声运转,安抚着微有疲惫的身体。   待胸肺温度稍降,微末的疲惫感也一扫而空,容秋便再度冲将上去。   十二层关底,一道人影静立在房间中央。   它脚下无影,身体边缘如洒上水的墨画一般,模模糊糊、似虚似实。   忽然,楼梯处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铿锵之声,一团影子“嗖”地一下滚了上来。   正要滚上十二层平台,一条长腿忽地从团子里伸了出来,在扶手上轻巧一踢.   于是那团人影又滴溜溜转落回去,停在木梯上段。   刀兵之声骤然停止,一名少年人舒展手脚狼狈地坐在台阶上,正大口喘着气。   从十层往上便不再是箭矢、剑气之类的死物,而是活人。   不,说活人也不准确。   是由灵气模拟血肉捏做成人形,样子像是街边的面人儿,打起架来却与真人无异,十分神奇。   不知是谁人的天赋、功法,抑或是神通。   好在“面人儿”并不以境界压人,单纯体术也能过关,这才让容秋一个练气期闯上了十二层。   就算如此,闯到十二层亦花废了容秋不少气力,时间也仅剩小半炷香。   十二层,便是之前无数同窗折戟的底关。   “稀奇稀奇!”并无旁人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道陌生声音,“区区练气期的小子,竟然能闯到这里!”   容秋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啊,谢谢?”   “不客气!”   容秋从栏杆间探出头,想瞧瞧是谁在说话,却冷不丁与一张面人儿脸撞在一起。   那面人儿明明没有五官,一颗光溜溜的圆脑袋似是剥了壳的鸡蛋,却凭空生有一种也在打量容秋的感觉。   正是与前两层模样无二的守关人!   容秋惊讶:“你会说话!”   他原以为这里的守塔人只是书院先生的分|身或傀儡,竟没想到还拥有灵智!   “哼哼,真没礼貌,我原还想给你放点水呢!”   它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来,响的整个房间都是。   容秋:“我会自己打,才不用放水!”   守关人又哼哼道:“底关可不比十层十一层那样小儿过家家,我这个分|身实力虽是最低的一个,但也勉强有个筑基巅峰,你一个小小的练气,竟也妄想打得过?”   它坐在楼梯边儿,垂着两条面条腿吊儿郎当地劝道:“就地返回吧,少受些苦,少受些罪。”   容秋自不肯应。   见劝他不动,面人儿又好心让容秋多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也好过一个照面就败下阵来。   容秋运转周天恢复着体力,越听越觉得这絮絮叨叨的守关人不大对劲。   容秋:“你是不是怕了?”   “谁怕?我?本尊一次同你们二十个人打,怕?”面人儿一下子跳了起来,怒气冲冲道,“打!现在就打!谁不打谁是孙砸!” 第079章   容秋身体恢复大半, 虽并不圆满,但时间已不容许再拖。   他慢吞吞站起来,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刀一剑, 双手分别握住。   面人儿此时已蹦回房间中央, 见此情景嗬嗬冷笑:“别以为耍弄个兵器就能糊弄本尊了, 你那刀剑功夫稀烂, 也就身法灵敏点, 完全不足为惧!”   容秋也不答他, 轻巧跳上楼梯迎了上去。   他的刀剑使得确实稀烂,拿在手上同两把长一点的菜刀没什么区别, 只是为了弥补手上的短处。   十二层并无向上的楼梯,敲响挂在屋顶的铜钟就算通塔。   容秋泄出灵压,却能感觉铜钟周围亦有对方灵压看护, 凭自己的境界并不能撼动铜钟分毫。   就如守关人所说,底关守关人会以筑基期巅峰的灵压辅战。   容秋身处其中, 只觉得一举一动借由外力相阻,如在水中疾跑, 他引以为傲的灵活消减至平时的三四分。   不能恋战!   容秋能通过前关, 多也靠一些钻空子。   毕竟仅是在人眼皮子底下攀上楼梯,总比直接将人击败要简单得多。   对于容秋来说, 更是越往后拖越艰难, 两厢僵持,最终只可能是时间耗尽, 他被传送出塔。   面人儿似也看出容秋短处,猫逗耗子一般并不使全力, 嘴里还不停说些废话。   情急之间,容秋肩背一鼓, 手中长刀脱手而出,径直朝头顶铜钟劈去。   守关人猝不及防,大骂一声,挥出一道灵力打歪了刀尖。   “咄”   长刀偏离三寸,扎在木梁之上。   “兀那小子!好贼的心思!”   容秋才不理他,趁机将手中的剑也扔了过去。   守关人又挥手打偏了剑,阴笑道:“这下刀剑都丢完了,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容秋莫名其妙瞧他一眼,从乾坤袖里掏出一双子母剑。   守关人:“……”   守关人:“好好好,你有本事把兵械库都掏出来!”   容秋:啊这。   他还真有。   容秋觉得自己当时真是太英明了,十八般武器果然好用。   就,特别耐扔。   容秋也不是胡乱地丢,一会儿扔钟,一会儿又扔面人儿吸引它的注意力,自己跃上房梁敲钟。   守塔人被他遛得团团转,几欲暴走。   这边的容秋也并不轻松。   境界差距犹如天堑,他不得不花费更多心力去抵御深海一般的筑基期灵压,才能在其中维持勉强的灵活。   他浑身大汗,双腿肌肉更是滚烫胀痛,除了那团充作胎儿的灵团外,丹田中方才产出一丝灵力,便被容秋急急放了出去。   全身灵流超负荷运转,使得他丹田小腹处一阵阵刀刮似的的疼痛。   容秋牙关一咬,水蛇般缠在守关人身上,腰腹猛一用力,将两人双双向地面带去。   与此同时,他从乾坤袖中拿出最后一只短匕,强逼丹田运出灵力。   可他经脉空荡,丹田早已被压榨得阵阵锐痛,此时更连最后一丝灵力也无法生出。   容秋咬着牙,心法疯了般飞速运转,像是一把小刀刮着他的丹田腔璧,妄图从上面抠丝缕灵力下来。   小腹处仿佛被凿出一个大洞,痛得他几乎感受不到那片血肉的存在。   灵力……生啊……   快生啊——!   忽然,好似有“啵”地一声裂响,孕有颜方毓灵气的丹田灵团骤然开裂!   一道灵气被容秋强逼而出,薄薄一层包裹住匕首。   容秋痛叫一声,掌中短匕脱手,冲着铜钟飞射而出!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守关人根本来不及挣脱容秋以肉身做的束缚,澎湃灵力如有实质被他挥出,妄图像前几次一样打偏匕首。   “唰!”   刀刃之上,有喑哑神光陡然一闪。   如切豆腐一般,守关人挥去阻隔匕首的灵力被霎时切成两半!   那是远高于小兔子的练气期境界,甚至远高于守关人筑基巅峰的灵力。   ——那是颜方毓的灵力。   “——咚!”   江潜鳞突兀被传出于塔门之外。   水绿衣衫的青年人还保持着持剑出招的姿势,通身气势凌厉、剑势无匹。   三丈之内土地“轰隆”崩裂,尘土飞扬,无人敢近身。   下一瞬,锋锐灵力被收了回去。   江潜鳞归剑回首,隔着弥漫的飞尘望向身后的十二层重檐塔,眉头微微皱了皱。   “——咚!”   悠远的钟鸣声从重檐塔顶响起,笼在塔前的空地上。   等在门口的众兽修齐齐欢呼起来。   “第三个。”武学先生看了看只剩一截香脚的香,轻哼着说,“百里挑一,也算勉强。就看最后这几十息时间——”   话音未落,塔门前突兀出现七八道身影。   他们姿态各异,但均是龇牙咧嘴,似上一刻还在与人缠斗,被突兀传送出塔,还没反应过来。   当中唯有两人于其他皆有不同,是一人扛着另一个。   看清来人,武学先生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怎么跑出来了?!还有这怎——”   “先别管那些!”   还是面人儿样子的守塔人打断先生的话,将脸色苍白痛苦蜷成一团的容秋放在地上。   “你快来看看这小子,怎么好像丹田碎了啊?灵力散得稀里哗啦的。”它语气有点惶惶。   “啊?丹田碎了?!”   众人一片哗然。   武学先生大步走近,刚要去摸人脉门,已是半昏迷状态的容秋却抱紧手臂,死死护住双腕。   “去……去甄师……”他面如金纸,断断续续地说道,“药……药庐……”   “——嗡!”   远在因果课教所,颜方毓怀中灵璧一震。   能有他通讯气息的并不多,能披星戴月时还给他发消息的,恐怕也只有那只小兔妖了。   颜方毓悠然取出灵璧,见发消息的并不是容秋。   但内容却与他有关。   甄凡:“小秋小产危险速来” 第080章   颜方毓星夜驰来, 袍披满身寒气。   他到药庐时,无关人等都已经被甄凡故意打发走了。   后者与颜方毓打了个招呼,紧接着便极有眼色地钻进隔壁屋给人煎药去了。   于是房间中只剩颜方毓自己, 和伶仃躺在床上的人。   小兔子昨夜落荒而逃时还那么活蹦乱跳, 如今却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   打斗中沾上血与灰尘都已被清理干净, 于是更显得榻上人面色苍白, 昔日红润的唇瓣毫无血色。   颜方毓也紧紧皱着眉, 一时之间竟觉得脑中纷乱, 不知如何作想。   小产。   这个昔日离他甚远,此时听起来亦十分诡异的词语, 冷不丁在颜方毓心头砸出个呼呼漏风口子。   来时路上颜方毓便已打扇算出来龙去脉。   剧烈运动加上灵力枯竭,放在寻常孕妇身上便已有极大的落胎危险,更别提是孕在丹田的雄兔修。   颜方毓一时间迁怒于伤了他的闯塔考验, 一时间又愤小兔妖怎么这样拼命。   虽被拘于对方身边,但大抵是因为容秋还未有折腾人的孕期反应, 颜方毓对于他腹中小崽还没有什么真实感。   零星的一点,还是来自于容秋本人。   颜方毓想到小兔子是多么在意自己还未出生的小崽, 以至于孕不足两月就开始努力攒钱, 为将来做准备。   若知道自己满心期待地小崽就此流产,他该有多么、多么地伤心?   想到此, 颜方毓的心不知为何也有些坠痛,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容秋身上。   小兔子永远舒展的眉心此时紧紧皱着。   颜方毓想,是因为身体疼痛, 还是失去意识时便已在难过了?   浓烈的情绪如海啸轰隆拍岸,连番几轮终于缓缓隐去。   而退潮后, 颜方毓竟又开始有些茫然。   他茫然于自己。   扪心自问,他是否也在这种对小兔子似真似假的撩拨中, 得到了真正的趣味?   当看见小产的消息时,是否也有一瞬的慌乱?或是失去腹中小崽的失落,乃至是……痛惜?   是不是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刻,这只小兔子的喜怒哀乐,便与他紧紧相牵了……?   榻上的容秋忽然抖了下睫毛,似是不太安稳地动了两下脑袋。   明明知道对方不会回答,颜方毓却还是坐在他身边,语气微急地问道:“怎么了?你想要什么?”   容秋张开嘴。   颜方毓:“什么?”   容秋:“呼噜、呼噜噜噜……”   颜方毓:“…………?”   这是在打呼噜没错吧?   颜方毓在床沿边愣了一会儿,足听了容秋打了三组长长短短的小呼噜,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去捞他的手腕,三指并拢扣在容秋脉门。   颜方毓并不精于医道,却也能摸出容秋脉象虽略有虚弱,但总体还算平稳。   最主要的是……   脉走如珠落玉盘,往来流利,傻子都能摸出得出是孕脉——根本没有小产!   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榻上的小兔子,颜方毓终于咬牙确认,原来这人根本不是昏迷,而是睡着了!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被故意弄出的响动。   颜方毓猛地收束心神,平静抬眸看去。   片刻后,甄凡推门而入,正与沉默看来的颜方毓大眼瞪小眼。   甄凡:“……”   他的脚顿时在地上扎根了,人罚站一般贴着门板,表情空白,似有一种非不非礼要不要视的纠结与茫然。   甄凡向来不喜主动说话,颜方毓则被弄得哑口无言。   一时间没人言语,尴尬在寂静的房间中缓缓蔓延。   半晌,颜方毓终于扇端一指榻上容秋,挤出半句:“他这是……?”   甄凡如蒙大赦地开口:“昨晚可能是没睡好,刚刚吃了药睡下了。”   “睡下了?”颜方毓艰难组织语言,“那他的小产……?”   甄凡茫然:“他没有小产啊。”   颜方毓差点没维持住表情:“甄先生不是同我发了消息?”   “是有这件事。小秋动了胎气,可能会小产,仙君与他……无论如何我还是通知了一声。”甄凡说道,“不过仙君来之前便已经基本稳住了。”   颜方毓将灵璧掏了出来,深深怀疑自己收到的消息到底是不是对方发来的。   “这上写的,不是‘小秋小产,危险速来’吗?”他吐字清晰地将消息读了出来。   “是‘小秋小产危险,速来’。”甄凡纠正完,又掏出灵璧看了一眼,“哦,掉了个‘有’字。应当是‘小秋有小产危险,速来’。”   颜方毓深深呼吸,收起那条掉了个“有”字,又掉了个逗点,结果意思天差地别的灵璧消息,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药长老说甄先生不善言辞,看来是确有其事。”   甄凡顿时面红耳赤,半天没说出话来。   颜方毓重新垂目看向床榻,小兔子嘴唇微张,睡得呼呼的,香得不行。   “总而言之,没有事也算是好事。”   他忽地笑了一下,低低骂道:“小兔崽子。”   *   容秋的“动胎气”与寻常孕妇也无甚区别,表现为下腹(丹田)坠痛,血气(灵气)略有逸散,这才被众人误认为是打碎了丹田。   因此也同常人一样,需要卧床静养几日。   为方便行事,容秋便暂时在药庐住下了。   作为这届异修众唯三闯过初级塔的人,又是从塔门口直接送到药庐的,容秋的同窗们显然极其关心他的伤情。   但无论是同届同学,还是岁崇山他们这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统统都被甄凡以“病人需要休养”的理由拒之门外。   毕竟大家同为异修,身怀天赋也无可厚非。   纵然场面是吓人了点,是什么秘技的后遗症也有可能。   得知容秋已经没什么大碍,同窗们便也默契地没再多问,放心离去了。   唯有重明真眼穿墙透土能看透一切,瞧见床边坐着的蓝袍仙君。   岁崇山笑得像只偷香的老鼠,双臂一挥赶着好友们一起向篱笆外走:“好啦,我兔球好好的能有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回了回了!”   “睡觉!睡什么觉!和谁睡觉!”天牝津神经过敏,和被人掐了痒痒肉一样跳起来,“老大你是不是瞧见什么了?我弟弟房里有人是不是!”   这几乎不是个问句。   因为天牝津能感觉到粘稠的灵力将屋内撑得满满的,自己的声波根本无法刺探进去。   容秋区区练气期,怎么都不可能放出如此蛮横的灵力。   屋里有别人。   是谁?!   那个“朋友喜欢的人”?   ——没错,除了他或她,不可能还有旁人能在这时,被在专业领域方面极其严苛的甄凡放进房里!   清明之中,到底是谁能有这样的修为?!   吱吱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在一旁“噗噗”直笑。   “你不是说从不插手人家的神仙爱情,这个吃不到下个更香?怎么现在酸味儿这么大?”她幸灾乐祸道。   “师妹闻错了吧,哪有什么酸味儿,我这只是普普通通的同窗友谊呢……”   几人边闲聊边出了药庐大门,正好与前来做工的江游迎了个照面。   江游现在还没去上课,日日就在寝舍药庐来回,而且光从无人的小路走,连饭食都是旁人带去给他。   然今日来的路上已遇到无数同届异修,此时江游的脸都是黑的。   再瞧见岁崇山一行人,更是黑里泛红,表情隐隐都有些扭曲。   天牝津却是忽然不说话了,直直盯着江游。   清明之中,除了教书的先生们,能有如此浑厚灵力的人并不太多。   被人族奉为大师兄的江潜鳞赫然便是其中之一!   天牝津睡过的异修多,人族也不少。   他一向认为荤素不忌是所有生灵共同的劣根性,区别只是他大方承认了,其他人——特别是自诩君子的人族,都很虚伪地藏着憋着!   不然在人族的黑市里,能化形的兽修也不会如此火爆了!   江泥鳅那厮装模作样、眼高于顶,谁知暗地里有没有养着如小兔妖一般的禁|脔,藏在屋中日夜狎昵玩弄?!   ——没错,定是因为那“喜欢的人”是江泥鳅,他弟弟才羞于开口。   不仅因为其身份,更有可能,是那无耻小人根本不对容秋上心!   是了是了,那厮目下无尘,报名那天明明了去宋玄沂那儿捧他的督学臭脚,怎么又去门前广场了?   定是露面给他弟弟看的!   天牝津此时火气正盛,看谁都像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   江游本就黑着脸,被他盯得更是暴躁:“你看什么!”   天牝津语气不善:“你来药庐干什么?!”   江游面色黑了又白:“干你屁事?!”   他不想跟畜生多说什么,气冲冲就要往药庐走。   “被教训过果然不一样,都会夹尾巴逃了。”吱吱并不避讳地说道。   江游脚步一顿,后又更快速地朝前走去,几乎跑了起来。   吱吱娇哼了一声,又斜眼看了看天牝津:“你急什么?甄师连咱们都不放进去,还会放只王八吗?”   天牝津没了说俏皮话的心思,悄悄与岁崇山传音:“老大你就告诉我,刚才弟弟房间中的那个人……他倒底是不是江潜鳞?!”   岁崇山一下子没控制住表情,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你——!你可真能猜!”   他下意识看了看天牝津的脑袋。   这里面不会被脑浆子堵住了吧?怎么能有这么离谱的猜测!   天牝津心里一时凉一时烫,有点分不清岁崇山这到底是反讽还是感叹,又问道:“到底是不是?”   岁崇山脸红脖子粗:“怎么可能?!要是江泥鳅,我第一个冲进去把兔球抢出来!”   天牝津:“所以你知道里面的是谁咯?”   岁崇山:“……”   岁崇山心里骂道,诡计多端的海猪仔,这是拐弯抹角套他话呢!怪不得脑子看起来同人族一样,里面都是沟沟坎坎的!   兔球这样信任自己,自己怎么可能辜负他!   “什么知道,我不知道。”   岁崇山简洁敷衍一句,闭嘴快步朝前走。   天牝津也快步跟上:“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里面不是江潜鳞的?”   岁崇山面无表情:“我也不知道。”   天牝津:“那——”   岁崇山:“不知道,最近眼睛瞎了,阿巴阿巴。”   说完,他红翅一展,化为原型飞上天溜了。   腿短没跟上的吱吱:“?”   吱吱:“臭男妖有病是吧?!” 第081章   医药学上课只在前院。   若非必要, 学子们其实都不是很想进后院的药庐。   因此,虽说整座清明书院正经能医人的地方只有甄凡这里,但也鲜少有学子们光顾。   江游饶了远路, 又碰上那么多人, 到药庐时脸还是臭的。   见了熟悉的吴用, 江游终于忍不住把邪火发了出来。   “药庐改成窑子了吗?就这么随便让人进进出出?”   吴用知道他与容秋并不对付, 此时容秋在舍中躺着, 自然也不太好叫他知道。   就算进不了门, 这人八成也会在窗外院里闹闹,徒扰榻上人休息。   “没什么事, 只是今日有人受伤送了过来,这些都是来探望他的朋友。”吴用含糊地解释了一下。   来探望的都是异修,受伤那人定也是异修无误, 而且,更有可能是兽修。   江游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 果然懒怠再问了。   两人行至药田,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一片茂盛的枯荣杂草地。   江游在田边扎住脚:“甄先生呢?”   吴用说:“他煎药去了。”   没错, 元丛竹座下都有三五十课侍,工作能细分到给人剥瓜子, 甄凡却连个帮忙煎药的药童都没有。   唯一的吴用也不知是死里逃生了多少回, 才凭借自己惊人的毅力在药庐扎了根。   “煎药?到底是什么病人,他竟然连枯荣草都顾不上了, 跑去给那人煎药?”江游惊讶道,表情终于郑重了几分。   这茬枯荣草正是出芽紧张的时候, 甄凡更是头悬梁锥刺股,一颗辟谷丹下肚, 一脑袋扎进药田。   他连觉都少睡,恨不得一天十个时辰都在除杂草,竟能浪费一上午的时间给人煎药?   药庐的异动他是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的!   “没事,由我看着师弟也是一样的,”吴用自然不欲细说,含含糊糊道,“今天已经晚了许多,咱们快点开始吧。”   江游正是疑神疑鬼的时候,见吴用不说,便推开他想直接去房里找。   要说起来,其实吴用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去拦他。   更何况容秋被抬进药庐的事在书院内网上闹得沸沸扬扬,江游随便刷刷灵璧就能知道房中躺的是谁,最多再迟个半日一日。   可吴用却像是鬼迷心窍,又像是一次羸弱的试探,还是咬着牙开了口。   “江师弟放心,我会尽力帮你分辨的,或者、或者今日不确定的草株,你在我腕上划也行。”   谁还在意这个?   江游刚要不耐烦地推开他,却听吴用石破天惊地蹦出一句:“江师兄……令兄让我多、多多看顾你,师弟放心,你在这里一日——”   “哈——?”   江游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陡然转过脑袋看向他。   他骤然打断吴用的话,讥讽的尾音高高扬起,尖锐得几乎破音。   “我大哥?让你?看顾我?”   吴用像是忽然甄凡附体,磕磕巴巴地说道:“对、对,还有之前的两位师弟,江师兄都曾让我看顾一二。他虽然面冷,但其实真的很、很心系同门。”   “怪我,”他的语气有些懊恼,“怪我没把他们照顾好。”   江游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用一种近乎诡异的神情盯着他,黑黢黢的眼睛里淬着不知名的毒火。   吴用并没有看出他的异样,只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江师弟是不是已经起过一次反应了?——抱歉,我没有妄加窥探的意思,只是前两天你绑缚袖摆时我看见你大臂上的红痕了……你是他亲弟弟,江师兄一定给了你解毒的丹药,但这种丹药很是贵重,你指定也不多。没关系,以后我——”   “哈!”   江游忽又尖刻地冷笑了一声。   “就凭你?就凭你这种练气三层的废物,还想来照顾我?”江游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说道,“我,练气七层!比你足足高出四个小境界,你拿什么照顾我?”   他瞟了一眼吴用的手腕,恶毒道:“就凭你一天洗两次胳膊的能力来照顾我?”   吴用的脸色霎时苍白,蠕动着嘴唇发不出声。   江游继续快速又高声说道:“吴用啊吴用,你爹妈真的给你起了个贴切的好名字,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你已经在清明呆了十来年了吧?二十年年限,够你升到筑基期毕业吗?二十年都没法毕业,清明里都没几个啊!”   “哦,我明白了。”   “是不是你早就知道自己没法毕业,这才像只狗一样赖在药庐,巴望着以后能进小药宗?”   刺人的话一句又一句从江游的嘴巴里蹦出来,每说一句,吴用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到最后时,他已经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了。   吴用声若蚊蝇地嗫嚅:“不是的,我……我……”   “哼,怪不得要捡只狗陪着,原来都是没人要的废物,要聚在一起抱团取暖!”   发泄完胸中郁结的恶意,江游果然觉得畅快不少,连要去病舍找茬的事情也忘了。   他又重重丢下一句“废物!”,后便趾高气昂地走入药田中。   只剩吴用一个人孤零零立在田边,脑袋低垂着,很久没有动弹。   *   容秋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颜方毓坐在他床边。   后者微微垂首、眼帘半阖,手里握着灵璧,气质一派雍容。   所有人刷灵璧时姿态都差不多。   因注意力都沉浸在灵璧中,人便难免面容呆滞,像是在走神。   颜方毓是容秋捧到云端看待的美人,就该背脊挺直,手握折扇、或精致茶碗。   灵璧这种东西握在他手中,竟让高坐云端的美人有种别样的烟火气。   像是一轮明月落进自己的灶台里。   “怎么了?”美人蓦然出声,“睡了这么久,醒来不喊饿喊渴,光盯着我看做什么?”   “好看……!”   容秋扭着被角迷迷瞪瞪地说。   果然漂亮老婆的脸怎么看都不会腻!   待颜方毓放下灵璧,对他露出一个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容秋猛然反应过来。   ——不对!自己明明还在生着对方的气呢!   怎么能一个笑就让他临阵倒戈了?   小兔子也算浸淫人族文化日久,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亡羊补牢。   “好看——看颜哥哥在看什么。”   说完,容秋还配合地伸长脖子探向颜方毓的方向——紧接着与后者手中光秃秃的石头大眼瞪小眼。   容秋:“……”   灵璧又不是寻常书册,就算容秋把眼睛贴石头上,自然也什么都看不到。   这找补的话说得极其蹩脚,但颜方毓并没有拆穿。   他信手一丢,灵璧划出一道弧线落进容秋怀里。   “你看吧,”颜方毓站起身向外走,“我去给你端些吃的。”   盛世美颜能饱眼福,但容秋的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更何况他们二人还在生气的嘛!   容秋忍着心痛没有出声挽留,只好蔫蔫地去摸手上的灵璧。   颜方毓的灵璧没设禁制,容秋用灵力探进去时,上面的信息还停留在对方刚刚正在看的部分。   容秋本来只是随意找个借口,也只是随手打了道灵气进去,其实对颜方毓本来在看什么并不太感兴趣……好吧,其实还是有些兴趣的。   但一看清帖子标题,容秋一下子就从床上支棱起来。   清明书院的公共内网,这篇帖子不断被顶起来。   【题目:大家有没有听说,昨日五座塔同时停了半盏茶的事情?】   【听说有师兄正在闯塔,都到最后一层了,结果时间还没到就被传送出来了,是真的吗?】   这时容秋睡浑的脑袋才有些清醒。   对了,自己敲完铜钟后力竭昏迷,模模糊糊感觉到是被什么人扛出塔了。   人族和异修的初、中级武学课分开上,各有一座塔,高级武学则同时上课,因此清明一共有五座塔。   容秋知道塔有五座,却并不知道原来这五座塔竟然还有这样的联系。   容秋不确定扛自己出来的是不是守塔人,就算是他,理应也只断自己一人的塔,不该将还在初级塔中的其他人一起传出来,更别提其他的四座塔了。   除非……   容秋心中暗暗有些想法,低头继续看帖子。   【谢邀,人在高级班,确有其事!而且主楼说的师兄就是我们大师兄,我们眼睁睁看着大师兄就要通塔,结果明明还没到时间就被传送出来了!】   【我们大师兄当时气势已达顶峰,灵力如奔潮浪涌,就差一线就能压过塔灵,成为建院以来通关高级塔的第一人,结果,啪!对手没了,你说气不气人!修仙界谁不知道比斗就看一鼓作气,有些顿悟一辈子就能有一次!什么概念啊同门们?古往今来多少同道者,就是差那临门一脚,在大圆满境界待到死都没法突破!】   【啊……懂那种感觉。有段时间失眠,好不容易快睡着了,结果舍友一个大呼噜把我震清醒了,那一夜,我睁眼到天明。大师兄太可惜了。】   【打不过就打不过,还吹。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他闯塔的时候你扒在窗户看着呢啊?】   【笑死,江潜鳞上大号说话!】   【别管谁说的,塔提前踢人确实不太好吧。高手对决,有时候就是毫厘之差,况且不是说提前了数十息吗?这么长时间都够出多少剑了?】   【我说一句,在座的各位多多少少都跟塔灵打过交道,也知道这鬼东西是什么性格。觉得自己打不过江,但不想既丢面子又丢秘宝,见势不妙拔腿就溜,很符合他性格吧?】   【我竟觉得很有道理……!】   …………   …… 第082章   果然, 长得像是面人儿的守塔人竟不是书院先生,而是塔灵。   按这样的思路往下想,若不是塔灵能一分为五, 同时守着这五座塔, 就是五座塔的塔灵同气连枝、一损俱损。   比之有血有肉的生物, 精怪的功法与神通会更奇异一些, 这样的猜测并不离谱。   容秋继续往下翻, 突然在帖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同班同学。   【不是故意要跑的啊。我是兽修初级武学班的, 昨天我们班第二次进塔,有个同学通塔的时候受了伤被它送出来了。是一个没穿衣服又没鼻子没眼, 像个水萝卜成精的东西,应该就是你们说的塔灵吧?】   【这就更说不通了,多少同门在塔里轻伤重伤、断胳膊断腿的, 塔灵都是将人传出来,你什么时候见它亲自送人出来了?】   【说了多少次我们萝卜精不长那样, 不长那样!】   【是我们班第三名嗷!定级的时候就是八层还是就九层我忘了,第二次直接就通塔了, 而且只有练气期!】   【你的练气我的练气好像不一样……】   【异修班的练气期?那只能是魔族或者半妖吧?】   …………   ……   异修初级班的同窗们似乎都很为容秋的通塔而自豪, 并没有隐瞒他的名字。   如同现在的清明学子无人不知江潜鳞、岁崇山的名字一样,容秋也过了一把书院风云人物的瘾。   表示不屑得酸鸡有之, 但大部分还是夸他英雄出少年的。   忽然, 一条不太和谐的回复蹦了出来。   【等会儿,这兽修的名字我有点眼熟。大闹开学典礼顶撞宋督学的是不是有他一个?跟岁崇山峻岭是一丘之貉!】   修士们的记忆都不错, 他这样一提,众人确实都想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想起, 报名的时候正是容秋把江游一脚蹬飞了三十丈,而江游被庄尤当众用戒尺“啪啪”抽的时候, 也有他拱火的影子。   容秋好无辜。   他虽然确实踢了江游,但火也确实没拱啊!   人家江游是凭本事挨的打!   【破案了,江游是江潜鳞的亲弟弟,这异修就是欺辱其弟不够,还要针对他大哥!你们异修事先商量好,要由兽修假装受伤,然后塔灵再借此机会出塔,让我们大师兄提前被传出!】   【哦,原来那个口出狂言,又被庄师抽到尿裤子的就是江潜鳞的亲弟弟啊!别的不说,你们但凡上了大事史课都得说一句抽得好抽得妙,别人哪欺辱得了他啊,都得是他天天欺辱别人啊!】   【早就说了这塔不该由个精怪一家独大。若是守塔的是人修,我们大师兄何至于到现在还通不了塔?】   【大家都看清楚了啊,楼上的人修公然要求书院给所有人修开后门啦!】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重音)不知道,高级塔至今无学子通关,这个“无”里面也包括所有异修精怪吧?】   【你们修为不行还挺骄傲?】   【噗呲,你们大师兄通不了塔就是阴谋诡计塔灵害我,异修通不了塔就是实力低微,怎么好赖话都让你说了?】   …………   ……   帖子里的讨论重点一路狂歪,到后面已经完全成了人修与异修的激情互骂。   两方似是已然积怨已久,又在有人的故意煽风点火之下,这场骂战便有愈演愈烈之势。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中途便有书院人员发出通知。   说书院已经知晓此事,正在调查中,不日便会有消息,请大家稍安勿躁,勿传不实之言云云。   这条帖子下又是一阵大吵。   主要是人修说顿悟纯属机缘,那天他们大师兄状态好,再打也不一定能有当时的状态,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异修回嘲,说得好像江潜鳞一定能通塔似的。   人修又说至少提前踢人是板上钉钉,一定要处置塔灵,或者加守塔的人修。   不多时,又有第三片战场被开了出来。   这回发帖的是异修。   【主题:有些“人”别那么大义凛然,真当没人知道你们为了捧江潜鳞通塔都做了什么脏事儿?】   【未免有新来的同门同学看得一头雾水,我来跟你们条分缕析地解释解释,保证傻子也能看明白。】   【(装傻的除外)】   【众所周知,塔灵一精分掌五座塔的十到十二层,除了高级塔一次能进十人以外,另外四座都是一次能进二十人。也就是说,如果正好赶上寸劲儿,塔灵需要同时和九十个闯塔人对战!】   【前几个月你们就试过一次,想通过车轮战和最多人同时登塔来分散塔灵的力量。但你们使唤不动异修,所以异修的两座塔你们打不到。再加上异修的两塔又比人修难度更高一些,少了四十个人头、还是更强力的配合,江潜鳞一直通不过。】   【想要通塔,必须有异修“帮忙”,然而异修怎么可能愿意帮江潜鳞作弊?】   【但是大家都知道,有两次塔是必闯的,便是每届新生的定级塔,和二次定级塔。定级塔的时候新生实力低微,又少有准备,能闯上十层、对战塔灵的寥寥无几(事实上这一届无论是人修还是异修确实都没有能登上十层的)(顺便一说,最好成绩是定级九层,都在异修这边哦~),所以这群人决定,在二次定级塔的时候搞事。】   【两座初级塔同时跟塔灵玩车轮战,在加上人修的中级塔、高级塔,昨天最多时有七十人同时在塔!】   【大家都二次定级过,知道进塔顺序是由一次定级塔的从低到高吧?越靠后的闯塔新生,就越有登上十层面对塔灵的能力,因此江潜鳞就选择在晚上进塔,一方是精气神都饱满的人族大师兄,而另一方则是被三座塔车轮战了一天,以及还在同精挑细选的人修、实力强进的新生斗法的塔灵!这险恶用心,不需要我再细说了吧?】   【刚刚那条帖子里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拱火,相信大家都有目共睹,甚至连那个帖主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为什么发那条帖子?因为急了呀!为什么急了?因为他们的大师兄江潜鳞,他等不到明年了呀!】   【哦抱歉,我是指他明年就要毕业,见不到下一届新生,并不是说他明年就要死了的意思,嘻嘻。】   【至于这位大师兄为什么不知廉耻、不择手段、钻空子、走鼠道也要通过高级塔,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地猜猜看。做这个“百年第一人”可以是个理由,不过鄙人认为,更有可能是因为他觊觎那个头名的异宝……】   容秋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股鲜明的怪味儿钻进他鼻腔里。   气冲颅顶,直接将容秋沉入灵璧的注意力给拽了出来。   “阿嚏!”   他没忍住,直接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颜方毓早在容秋刚刚张嘴的时候就把药碗移了开去,此时又重新端回他面前。   他笑眯眯道:“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要同刚才喝粥时一样,等喝完了才会有反应呢。”   容秋茫然:“啊?”   他这时才注意到颜方毓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而且还坐了在自己旁边,手里捧着一只药碗,似是正要将一勺黑漆麻乌不知道是什么原材料熬成的药膏喂进他嘴里。   “喏,这不是你刚刚就着我的手喝完的?”颜方毓冲床边的小几抬了抬下巴。   只见几上放着一只空瓷碗,碗底残余几粒熬得稠糯的白米,碗沿还冒着丝丝热气。   一切痕迹都明晃晃昭示着,不久前这碗里还盛着满满一碗白粥。   容秋震惊:“啊?!”   他吃的?他什么时候吃的?!   容秋认真感受了一下身体,果然能察觉到腹中温热微鼓,嘴里也残余一股淡淡的甜粥味,唇瓣湿润,再不是他刚醒时的干渴。   ——大概、也许、可能……是真的吃了!   容秋如遭雷击!   虽然以前也听过有人因为玩灵璧太入迷,有撞树的、掉坑的、熟人相见结果都没抬头擦肩而过的。   但因为看帖子太入迷被人喂了一整碗粥都没察觉,也太夸张了吧!   最主要的是容秋虽然吃饱了,但被老婆亲手投喂的快乐根本没有感觉到啊!   呜呜!   他眼泪汪汪地扒拉着颜方毓的袖子:“……老婆再喂我一次!”   颜方毓举了举手中的药碗:“不是在喂?”   容秋:“……”   容秋看着这碗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迷人药剂,这回眼泪真的掉了下来。   “呜呜!” 第083章   所谓的“亲手投喂”当然是颜方毓在骗人。   他只是亲手——掐了个决, 让勺子自己给小兔子喂粥。   他的手在做别的事情。   比如,捏容秋的耳朵。   颜方毓没想到容秋学习专注、做事专注,摸鱼竟也如此专注!   他掐诀让勺子喂粥、化出小兔子的毛茸耳朵、在上面捏来捏去,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玩了半天, 容秋竟全程都没有反应!   小兔子的耳朵捏起来手感上佳, 柔软中又带着点软骨特有的劲道, 十分好捏。   差点给他捏饿了。   颜方毓过足了瘾, 略有点遗憾地化去兔耳, 这回真的亲手端起了药碗。   小甄长老的汤药堪称醒世灵药,小兔子果然只嗅了一鼻子就被冲清醒了。   容秋被熏得表情空白一瞬, 装傻道:“这是什么鸭?”   颜方毓“呵呵”一声:“安胎的。”   “啊?”   容秋真傻了。   颜方毓:“你差点小产,自己不知道吗?”   说完,他有点别扭地拧了下眉, 似乎总觉得“小产”俩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着实有点怪异。   “啊??”容秋更傻了。   他赶忙又摸了一遍丹田,确认灵团确实还好好待在原处, 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亲了摸了也抱了,但容秋还是觉得, 自己现在并没有和老婆建立起足够亲密的、能让对方替他生兔崽的关系。   顶多……有点像是玩伴。   玩伴是不会给他生小兔的。   如果自己这时候流产, 那才是真的前功尽弃。   最关键的是颜方毓一定会对他严防死守,一丝灵力也不会喂给他, 那容秋就在也没法重新假孕了。   颜方毓看见他这幅懵懵懂懂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呀你, 既然知道有孕初期最危险,怎么自己还这么不注意?”他皱着眉头严肃道, “是闯塔重要还是你的身子重要?更别提你是孕在丹田,若是真的小产——你这是什么表情?”   颜方毓看他不知反思, 反而从懵懂变成傻乐,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了下来。   把药碗一丢, 空出双手去捏容秋的脸颊:“还笑,我是在同你讲笑话吗?”   容秋还沉浸在老婆关心他、老婆心里有他的蜜糖罐子里,双颊冷不丁一痛,顿时被颜方毓捏得哇哇大叫起来。   颜方毓的人际关系十分简单。   师尊与师兄用来敬重,师弟乃损友。   其余朋友多是泛泛之交,少有联系。有求于他的人便更不必说了。   并没有人与颜方毓维持一种可以做出这种亲昵小动作的关系,因此这也是他第一次捏人脸蛋。   指间的脸蛋软软绵绵,与兔耳朵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好捏手感。   明明容秋的脸蛋小小的下巴也尖尖的,但捏起来竟是一手的软肉,就像刚出炉的糍粑,又白又甜又糯,好像能把他的手指粘在脸颊上一般,让人没法放开。   颜方毓捏着容秋的脸颊向两边轻扯,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似是想看看他脸上软肉到底都能被捏成什么形状。   容秋被他揉得闭不紧嘴巴,只好含含糊糊地呜噜乱叫:“口水!口水要流出来惹吸溜——!”   眼看真有晶莹要从他的嘴角淌下来,颜方毓虎口蓦地一张,改捏为卡,双手扣住容秋的下巴,再轻轻一捏。   “咔!”   容秋的牙关被迫咬合在一起,嘴巴自然也闭上了,只剩一道瘪瘪的唇缝。   颜方毓的虎口还扣着他的下颚,容秋张不开嘴,只能“嗯嗯”几声。   颜方毓稍稍松手。   容秋及时出声:“颜哥哥你——唔!”   虎口再次扣上,复又松开。   “你不要、”   “不要再捏、”   “我了、”   “啦!!!”   如此来回几次,容秋的声音断断续续,活像个小结巴。   他后知后觉地死死闭上嘴巴,只瞪着眼睛愤愤地看着面前的始作俑者,势必不让这坏心眼的家伙再次得逞。   颜方毓乐得不行,松开他的下巴愉悦道:“怎么不说话了?”   “我才——咔!”   颜方毓拇指一压,又把容秋的下巴死死扣上了。   容秋:“嗯嗯嗯嗯唔唔唔!!!”   小兔子一脸被耍了的怒意,使劲去扯颜方毓的手腕。   后者纹丝未动,人笑得更开心了。   又玩了一小会儿,颜方毓有些意犹未尽地放开他,从矮几上重新端起药碗。   再转回身,只见容秋双手死死护住自己的脸颊,警惕地瞪着他,似是生怕颜方毓再上来捏他的脸。   颜方毓笑了。   “做什么这副表情,好像我欺负你一样。”他缓声哄道,“不闹了,快把药喝掉,一会儿就要凉了。”   随着勺子在药汤里搅动,那股浓郁的,形容不出来是什么的怪味儿又散了出来。   容秋闻得双眼发直,肚子里的甜粥很有存在感地不停向上翻涌。   他以前在小药宗都没有喝过这么难闻的药!   怪不得偌大一个清明书院,唯一的药庐医馆里总共就那么几张床!   小甄长老招不到药童,多少得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容秋捧着脸,在窄窄的小床上到处打滚,躲着颜方毓递来的药碗。   “不喝、不喝!我不要喝!”   颜方毓有点头疼。   他见过追着孙子喂饭的奶奶,见过追着剑宗弟子喂丹的小药宗弟子。   彼时他在旁边看着觉得很乐呵,轮到自己的时候反而笑不出来了。   颜方毓:“不喝我可就要欺负你了?”   容秋把被子一掀,呲溜滑进里面把自己卷成个团儿。   蒙住脑袋前还不忘伸脖子回他一句:“之前也不少欺负呀!”   颜方毓:“……”   这话说得,好像也没啥问题。   他深知小兔妖其实并不是任性的性格,在小药宗时天天拿药汤当水喝也没见抱怨过一句。   究其根本,也不过是自己刚刚逗得稍微那么有点过火,对方就是不愿意顺着自己的意思罢了。   其实颜方毓并不讨厌这种逗一会儿后,必须还要顺毛哄哄的相处模式。   相反,他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怎么说呢,这大概就是养只小兔子的乐趣吧?   颜方毓抬手拽拽被角,被容秋狠狠地拽回去,掖进屁股底下。   他又敲敲被面:“不喝药你的兔崽可就要保不住了?”   容秋忽然从被团里探出一个脑袋,愤愤地抠他字眼:“也是你的兔崽,是我们两个的兔崽!”   倏地,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击中了颜方毓的心房。   这一生中有很多东西冠以过“颜方毓的”的名头,却从未让他有过像此时这样……强烈而又奇异的……拥有感。   由他血肉浇筑、因果相牵——   颜方毓愣了一瞬,骤然绽出个笑来。   “嗯,”他轻声道,“是我们的兔崽。”   容秋这才有点满意。   他哼哼唧唧从被团里钻了出来,大爷似的在床头的靠垫上一歪,理直气壮:“要喂!”   颜方毓失笑:“一直在我手上呢。”   被顺好毛的小兔妖看起来就是那种乖乖巧巧、任人搓圆揉扁的温顺样子。   与刚刚满床打滚的撒泼样判若两兔。   颜方毓一勺一勺地喂着药汤,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容秋的脸颊上。   小兔子面皮甚薄,刚刚自己不过随意捏了几下,便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一团团久未消去的红痕。   像雪地上落着三两瓣红梅,徒添一种惹人欺负的异样脆弱感,看着有点可怜巴巴的。   再配合容秋被难喝到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明明该是温柔喂药与乖顺喝药的平和场景,愣是被小兔子渲染得像是新一轮的任人欺凌。   颜方毓简直没眼看。   一碗药汤喝完,容秋俨然已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纵使颜方毓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早练就出一副“老子永远不会错”的厚脸皮,此时也多少有点悻悻。   他摸出早就准备好的蜜饯,挑出块大的喂进容秋嘴里。   甜香入口,足等了好几息,容秋的舌尖才尝出甜味儿。   他嚼吧了两下,几乎要淌下泪来:“……生兔崽太难了呀!”   颜方毓无言以对,只好摸了摸他的头。   容秋的眼珠子像缺了油的齿轮,十分艰涩地朝颜方毓转了过去。   还好自己只是假孕。   想到以后老婆才是真的需要这样辛苦孕崽,容秋看人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怜爱和疼惜。   以后他一定会为老婆准备更多更多甜糕和蜜饯的!   容秋虚弱地抓住颜方毓的手,真诚道:“辛苦老……颜哥哥了。”   颜方毓:“……?”   他的后脊梁莫名一寒。   且不说这小兔崽子的口误——反正颜方毓已经习惯了。   但怎么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第084章   粥也喝完、药也喝完, 容秋终于想起来要将灵璧还给颜方毓。   颜方毓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想问什么?”   容秋吞吞吐吐地说:“塔灵……它真是因为和我们打了一天,晚上又要同我打架, 才打不过江泥——江潜鳞的吗?”   他回忆了一下, 觉得那天自己遇到的塔灵虽然一直言语挑衅他, 但好像并不是很想跟他打架。   现在想来, 对方八成正在和江潜鳞酣战, 因此其实不怎么能顾得上他。   当人当得久了, 小兔子也多少沾惹了一些人族的是非观,总觉得有些难以心安。   颜方毓知他所想, 笑着安慰道:“如果把塔灵所出之力分为十份,其中他们那座高级塔独占其七,剩下四座共分余三。凭你一个人, 远到不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程度。”   容秋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所以江潜鳞真的用这种方法想要过塔?为什么啊?”   “卦也不能算出人心中所想,我如何能知道?”颜方毓随口说道, “八成就像你那同窗的帖子里说的那样,是想要那件通塔秘宝吧。”   容秋问:“什么秘宝?”   颜方毓笑着觑他:“怎么, 你也想要?”   既然是通塔才能得到的, 容秋自然没什么兴趣,只是好奇。   瞧着江游平日那副前呼后拥的样子, 便也能知其江家的家世应是不小。   能让家业不小的江潜鳞都费尽心思想得到的东西, 真的很勾小兔子那旺盛的好奇心。   颜方毓磨娑了一下扇骨,得到了答案。   “是它分神期时化出的一道半身。”他顿了一下, 笑道,“还挺大方, 怪不得有人想方设法地拿。”   容秋掰着指头数。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之后才是分神期, 足足比自己高出五个大境界!   颜方毓半卖半送地说道:“虽不知它原型为何,但其天赋神通与分灵脱不了干系。术业有专攻,别说我了,纵然是我师尊在这儿,也不可能切出近百个神魂同时与人对战。”   “因此那件秘宝多半也与身外化身有关,虽然对于分神期以上的人来说鸡肋了点,但分神之下不失为一件令人垂涎的好宝贝。”   修为境界一共分为十重,之前人们直说境界几重,直到近几百年,也就是入门心法普及后,人们才根据修到境界时的不同表现,分别给每一重境界起了名字。   与异族到金丹期才能化形一般,人族也是修到金丹时才算真正入门。   金丹期的修士外貌不会老去,断绝五谷轮回,也能御器飞行;元婴期能凝成神识灵府,凝结出元婴;出窍期的修士能元婴离体,而分神期的修士则能切分神识,练就身外化身。   按照颜方毓的意思,那件秘宝的作用,很可能是让还没到化神期的修士拥有一个身外化身。   “真好!”容秋此时倒是真的有点想要了,“如果我能得到那件宝贝,就可以让一个我去上课,另一个我跟颜哥哥玩了!”   颜方毓故作惊讶道:“我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上赶着找欺负的。”   容秋看了一眼空药碗,又看了一眼颜方毓的肚子,怜爱道:“欺负……就欺负吧。”   毕竟老婆这么辛苦给他生兔崽。   不过是自己被揉揉搓搓几下,值啦!   颜方毓:“……你那是什么眼神。”   容秋歪头:“呣?”   颜方毓:“你……我……罢了!”   怎么有兔子不想说实话的时候就硬装可爱啊!   ——关键还确实挺可爱的。   颜方毓一滚袖袍从床边站起。   “那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容秋本来以为他要在这儿一直陪着自己的,一听顿时焦急起来:“你去哪里?”   “自然是去上课,”颜方毓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没关系,虽然某些人第一节课就要翘,但我念在其情有可原的份上,就不计他旷课了。”   容秋:“!!!”   容秋:“对了今天下午有因果课!!!”   每个月!   只有一节的独苗!   老婆教的因果课!   容秋从拿到课表的时候就开始数着日子盼了!   他蹦起来扑到颜方毓背上:“我要上我要上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颜方毓反手托住小兔屁股,嗓音微凉:“跟我走做什么,上课哪有躺着舒心?躺着还有一茬一茬地朋友上门想陪你玩。走了只遭坏人欺负。”   上午刚开始有人来探望时甄凡并不在,但颜方毓在屋内设有结界,外人并不能进来。   容秋的同窗们没见到人,但从甄凡那得知他情况已然安稳,便也放心离去了。   唯有天牝津一行人——特指天牝津本人,见门打不开就还想硬闯,最后是被小甄长老劈头盖脸地骂走的。   然而一等转头面对房里的颜方毓,甄凡霎时收起刚才骂人的气焰,怂得连屋门都不敢敲,抠了抠门板声若蚊蝇地说他会帮忙把来探病的人都挡住。   瞧瞧,咱们的小兔子多受欢迎,还需有专人守门的!   颜方毓说着说着,语气中就带上一点怪里怪气的酸味。   容秋没了他还能有这么多的朋友,而他失了容秋,身边竟再无一个长久的陪伴了。   这红尘俗世,原只有他一人是寂寞的。   一种很是微弱的惶惶感攀上了颜方毓的心脏。   ——到底是他勉强纵容着小兔子黏黏糊糊的追求,还是他其实早已乐在其中……或者说,无法自拔了?   忽然,两条细白的臂膀穿绕他的颈侧,牢牢揽住了颜方毓。   小兔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身前人的怔愣,他用一种怕人跑了的力道使劲搂着颜方毓的脖颈,两条长腿在他腰上一绞,探首在人颊边随口说:“他们都跟颜哥哥不一样啊!”   颜方毓:“……感受到不一样了。松松腿,肋骨要被你夹断了。”   容秋:“……哦哦哦!”   本来紧紧绞在颜方毓腰上的两条长腿连忙松开,小心翼翼地挂在他胯骨上。   他兔轻轻小小一只,腿却几乎与颜方毓的一样长,折在他身侧有点可怜巴巴的意思。   而且又因借不上力,一贯靠腿功吃饭的小兔子有点难受,还下意识在颜方毓腿侧蹭了蹭。   颜方毓腾出一只手在容秋屁股上轻抽了一记:“别乱动。”   容秋在他背上哼哼唧唧。   双腿悬在半空,臀上便也略吃着劲,盈在手心的感觉结实又柔韧。   虽也是满满一团,但手感与颜方毓上次捏他兔尾时猜想的软绵不大相同。   颜方毓鬼使神差地笑了出来:“你是块糍粑吗?”   以容秋现在的理解能力,也知道对方并不是问自己是不是糍粑成精,而是嫌他太粘人了。   容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威胁颜方毓道:“颜哥哥今天要是不带我去上课,我的那些同窗们今天也不会见到他们的先生了!”   他话音刚落,托着他屁股的双手猛地一松。   “啊!”   容秋猛地向下一坠,赶忙又牢牢圈紧了颜方毓的脖子。   然而后者其实并没有松开双手,而是顺着容秋的大腿滑落至膝窝,让他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搭在自己手臂上。   是个挺标准的背人姿势。   容秋的气息因刚才的变故而微微散乱,他将颜方毓的侧颈抱得很紧,后者只需稍一侧首就能贴到小兔子软软的脸蛋。   他脸上的红痕淡了许多,但还未褪去,这样看时更像一团烟雾般的赤霞。   “那怎么办呢?”颜方毓轻轻吐息,吹在那抹浅浅的红晕上,“只好从小甄长老这儿把你拐走了。” 第085章   江游自从出事后就很避讳刷灵璧, 因此,直到午饭时他才看出了些不对劲。   药庐里一共就四个人除草干活儿。   他们三人是全天都在,容秋课满, 只有午饭和晚饭时来。   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不仅据说煎药的甄凡不在, 另一人竟也没出现, 只有吴用给他送来了午饭。   被那样羞辱一通, 江游本来以为吴用会有些顾虑, 竟没想到这人还是上赶着来舔自己。   江游愈发觉得这就是条哈巴狗,给只肉骨头就摇尾巴, 于是原来对他装模作样出的那点师兄尊敬也没了,只剩下轻蔑。   江游大喇喇问道:“喂,那只兔子呢?怎么还没过来?”   然而吴用只是看了他一眼, 放下食盒径直走了。   江游气得跳脚:“喂!你回来!本少爷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吴用并没有搭理他。   江游正要再骂,怀中灵璧忽然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了看。   倏然间, 江游的神情先是郑重,慢慢变成恼怒、震惊、羞辱……   江游摔了筷子, 一脚踹翻小木桌, 也不顾满地的狼藉,朝客舍奔了过去。   两扇木门敞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   唯有窄床上散乱的棉被和桌几上两只叠放在一起的空碗, 昭示着这里不久前曾休息过一个人。   ——不,是一只兔子。   江游泄愤一般抬脚踹向门板, “轰隆”一声震天的响,门轴被踹裂了。   他瞪着一室木头渣大骂道:“该死的小畜生!咱们走着瞧!”   *   容秋也是半个时辰后才知道, 为什么颜方毓说的是“把他拐走”。   原来甄凡根本没有要放他出药庐的意思。   正值枯荣草紧张期,小甄长老不仅浪费了一上午熬粥煎药, 甚至挤出了一炷香的时间打灵璧过来,把容秋狠狠骂了一顿。   “你知不知道自己才差点小产,生死线上走一回?”   “知道?知道还不好好休息乱跑什么?!”   “颜仙君?颜仙君怎么了?他是仙君就可以不顾身体情况将你强行带走了吗?”   哎呀其实也没有强行,容秋自己也很乐意的啦……   但他哪敢真的反驳,只得乖乖巧巧、一路哦哦嗯嗯,模仿没出息的小鹌鹑企图蒙混过关。   骂到最后,甄凡让容秋转告颜方毓,让他下午回药庐一趟把药拿走。   听小兔子温顺应下,甄凡冷哼一声,把灵璧挂了。   虽被颜方毓带回了教所,但容秋毕竟刚动了胎气,需要卧床静养,因此前者并没有放他去上课,而是将人安置在了寝殿的床上。   一块面屏风那么大的遥觑镜正飘在床边,超广角、高清晰度,事实给容秋转播前院的上课情况。   堪称修仙界的线上教学。   临走前,颜方毓还教了他如何控制遥觑镜的观看视角。   因而此时此刻,容秋正靠在床头的小枕头上,一边让镜头绕着颜方毓一圈一圈打转,一边啃对方给自己准备的糕点。   由于画面实在高大,容秋又贴得很近,遥觑镜中颜方毓的额头顶着房梁,下巴戳着地面,再美的一张脸也难免带上点诙谐。   容秋噗噗直笑,玩的不亦乐乎,点心渣掉了一床。   “别玩了。”   忽然,画面中的人抬起手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紧接着扬手一丢。   眼前的画面骤然缩小,像是遥觑镜被他抓在手里又丢出去一般,再清晰时,视角已落在教所之外。   容秋想再将视角转回去,遥觑镜却怎么都不听他使唤了。   “小气。”容秋扁扁嘴。   清明书院位于大陆南部偏东,所处地势较低,四周又有群山环抱,是天衍宗那群喜好登高的小缺心眼子们最讨厌的环境。   因此因果课开了一百年,一百年间的清明学子都没见过先生。   清明内网有一个参考价值很高的选课指南。   排在前列的都是那种对升入大宗门十分有利的课程,后列的自然是学之无用,纯属浪费时间的。   只能自修的因果课自然是排倒数第一。   既然课水,就最招混学分的学渣们待见。   是为有志之士都从排行榜上前排挑拣课程,学渣们就把排在末尾的水课包圆就行了。   大家目标一致、臭味相投,早就在各大水课上混了个脸孰,此时三三五五地进入教所。   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容秋在人群中找了找,发现魔族们一个不在,熟悉的兽修也只来了一个。   ——天牝津。   他同三两人族走在一起,脸上有点郁郁。   容秋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种表情,不由得有点新鲜。   刚踏进教所,这群人齐齐一愣。   只见殿内空空荡荡,之前乱糟糟满地的零食、玩具、高床软枕之类的全都不见了,连窗边的烟云般的纱帐都不翼而飞,阳光透窗而入,洒一室正直清明。   若不是还有一排排蒲团在里面端正摆着,真真就是家徒四壁。   惊讶过后,众人议论纷纷。   “妈呀,这是遭贼了吗?!”   “贼也不会偷了东西以后还放蒲团代替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以后书院要巡检风纪了吧?”   “哪个不长眼的把老子的贵妃榻撤了!”   一道清越声音从斜里飘来:“是我。”   “你是哪嘎——”   那学子向声音来处转过头,刚要开骂,嗓子眼里的声音就卡住了。   一道身着蓝袍的身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笑吟吟地看向门口众人。   遥觑镜前的容秋一下子支棱了起来。   与此同时,学子们在教所门口扎住了,看着突然从殿内晃出来的蓝袍人,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   穿蓝袍白里的人很多,拿扇的人很多,头戴银制额冠的人也不少。   但将这些特典组合在一起,便只有可能是……那个人。   众人神情变了,牙齿“的的”打战:“颜、颜颜……”   看着同窗们的反应,容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老婆在他们人族中竟然有这么出名。   小兔子从前不看灵璧,自然对此从无了解。   但这群修不知多少代早已跟随时代的脚步,没事就会挂在灵璧上找乐子,颜方毓的审判法会自然是乐子之一,就跟以前老百姓喜欢围观菜市场门口砍头差不多。   饱满又朴实的凑热闹之情并没有仙凡之别。   但远观是远观,甫一看到真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直播中那些血呼啦的渗人场面便排山倒海地拍进他们脑袋里。   况且颜方毓成名已久,早已代替各地风俗中每个“会吃掉不听话小孩的妖怪”,成为每一家的训娃宝典。   不只是在场的众位学子,甚至可能连他们的爹娘、爷奶都是听着“你再不听话颜仙君就要来审判你了”的威胁长大的。   因此此时看见颜方毓,对他们来说不亚于一种梦想照进现实。   某穿越人士一直致力于编撰基础教材,以拯救没有文化的修仙群众。   但他毕竟还没有面面俱到至心理学的部分,不然这些学子们就该明白,他们现在这种行为应该是叫巴普洛夫的狗。   他们早就被驯得服服帖帖。   以至于看见这身行头、这张脸的时候,敬畏之情已经开始自行泛滥了。   一时之间,教所中静得落针可闻。   寂静中,有人颤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就说在经辩课上看到这煞……啊不是,是颜仙君,我就说我看到他了,你们非不信……”   另一人也颤声答他:“你要像现在这样哭着说,我们能不信吗?”   颜方毓将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全听进耳中,并未有任何反应,依旧笑眯眯的。   他看向那位没了贵妃榻的仁兄:“你的东西我收在了偏殿,下课自行去取吧。”   那人顿时捣头如蒜。   “还有王学子的五弦绝音琴。”   颜方毓的目光一转,准确落在另一人身上。   那人面色“刷”地白了,也迅速点起头来。   “杜学子的马蹄腿罗汉床。”   “杨学子的琉璃棋子。”   “……”   颜方毓一个一个点名过去,直到最后一盘香瓜子都准确寻到了主人,一室学子们早已满头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一时之间,所有人心里只能想到三个字。   ——下马威!   不仅能说出每个人的名字,甚至连谁是谁都能对上。   这不就是在告诉大家伙“你们的底细我都知道,别搞小动作”吗?   众人欲哭无泪。   凭您老人家的本事,怎么还要学别人搞下马威?   没必要,真没必要啊!   不需要下马他们就已经折服在颜方毓的淫威之下了! 第086章   遥觑镜大屏又高清, 整个教所的情况都落入容秋眼里。   开始时他见到那么多人都认识颜方毓,心里不那么自在。   就仿佛自己珍藏了很久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捧去给别人炫耀, 结果人家其实早就知道了。   容秋一时间自豪于自己老婆真是厉害, 一时间又烦恼于老婆太厉害了, 被别的小兔崽子赖上了该怎么办。   也许是一直以来的生活环境使然, 今日见到的朋友, 也许明日就被天敌吃了, 因此小兔子的交友也有点那么缘来则聚、缘尽则散的意思。   与父母突兀分离也不觉心伤难过,似是坚信总有再见的一天。   就连最开始被颜方毓丢在逍遥谷一个月, 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此时此刻,就像是之前好几次的扪心自问,容秋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把对方抢回来放进口袋里, 谁也不让看见的冲动。   但到后面容秋再见其他人这样惧他畏他时,心里又觉得十分不忿。   他老婆明明笑得这样亲切、好看, 这群人却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真是没品味!   容秋抽空看了一眼天牝津, 见他虽然没表现出很强烈的惧色, 但神情也十分紧绷,丝毫没有平时面对容秋时那副吊儿郎当的笑模样, 便又撇了撇嘴。   这偌大清明书院, 竟然没人能同他一样欣赏老婆的美吗?   遥觑镜中,一名学子像是吓得狠了, 却又急于说点什么讨好讨好这煞神,脱口而出道:“颜仙君!这因果课我们可是一节都没有翘过!”   颜方毓笑得如沐春风:“我瞧出来了。”   他的同窗们眼神如刀, 恨不得一人一刀把这蠢货戳死。   ——当然不会翘课了!   选了因果课不就图它没难度又能混学分吗?正经人谁会上因果课啊!   颜方毓悠然道:“今日你们能站在这里,便代表咱们有一场师徒之缘, ‘仙君’就不必喊了,叫‘先生’吧。”   众人哪敢置喙,仿佛同长一张嘴般齐齐喊了一声:“颜先生!”   容秋:“!”   这句“先生”姐姐妹妹都喊得,凭什么就他喊不得!   容秋气得在床上打滚,差点没忍住要从床上蹦下来,杀去前院找颜方毓问个清楚。   画面中的颜方毓笑容更盛,侧身让开大门:“时间不早,列位便先入座吧,咱们要开始上课了。”   一个个清明学子像游水过桥洞的小鸭子一样排队进了殿舍,又依次落坐在蒲团上。   那殿中的蒲团竟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好将来上课的学子全部装下。   眼见这人竟然真的连一只蒲团都没给自己准备,容秋又是气得一通打滚,口中哇啦啦乱叫。   窗边的天牝津遽然一抖,表情紧绷地拍了拍身旁的好友:“你、你有没有听到……后院有惨叫声!”   容秋:“……”   容秋一下子把嘴闭上了。   跟他坐在一起的是个杏眼尖下巴的漂亮少年,闻言脸都吓白了:“……没、没有啊!”   天牝津脸色也不好:“不叫了。”   那人族少年吓得瑟瑟发抖,整个人几乎钻进天牝津怀里,连音量也没控制住:“我听说颜……他虐杀成性,不会后院里藏、藏着个正被他虐待的人吧……?”   周围的学子:“!”   遥觑镜前的容秋:“……”   同样听得一清二楚的颜方毓:“…………”   镜中眉目疏朗的仙君忽然挑起眼皮,准确地对上了遥觑镜外容秋的眼睛。   两人隔着一层薄薄的镜面无声对视,颜方毓的眼神中无奈中透着揶揄,仿佛在说“瞧你,一上来就败坏我的名声。”   天牝津连忙捂住那少年的嘴巴,心虚地朝门口看去。   颜方毓并没有露出什么欲除之而后快的凶狠表情,甚至唇角的笑意更浓了。   当然,这样的笑容出现在此时此刻,多少有那么点意味深长。   人族少年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两眼一翻,直接在天牝津怀里厥过去了。   天牝津:“……”   他抬手把人推回了对方的蒲团上。   颜方毓见人都落座,也不关殿门,施施然走上了讲台。   “既然诸生都认得我,便省去自我介绍,直接进入主题吧。”他看也不看讲台上的蒲团,姿态悠闲地落座在放着书简的桌几上,搭在地面的长腿微微屈着,一派风流洒脱,“课名为因果课,那么我便给大家讲讲天地因果。”   “因果,通俗来说便是万物间的关系。”   见颜方毓真的一板一眼地开始讲课,殿中的纨绔们渐渐放松了下来。   容秋从遥觑镜中看见有的人将双手揣进袖袍里,神情变得呆滞,便知道定是有人开始偷偷玩灵璧了。   他心领会神地也将灵璧拿出来,果然看见内网首页上已经飘起好几个帖子。   内容大同小异,讲的都是颜方毓。   容秋随便点开一个帖子。   【题目:速来!颜仙君来教因果课了!】   【错过一节遗憾一生!!!】   底下感叹号联排。   倒也真的有人问颜仙君是哪个,其他人回,姓颜,能教因果课,还能是哪个?肯定是阎王啊!   容秋还是第一次听见颜方毓这个外号,没忍住回帖:“为什么叫他阎王啊?”   回复贴增加得飞快,容秋的问题也很快有人回答。   【没听过那句话吗,“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容秋眼睛里都冒起光:“哇!这也太厉害了吧!”   他正刷得起劲,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经历过被无知无觉喂了碗白粥的事情,容秋每次刷灵璧都会分神注意外界情况,此时一个激灵从灵璧中退了出来。   颜方毓似乎并没有发现台下摸鱼的学生,依旧笑眯眯道:“与非我天衍宗弟子解释因果,对于你们来说多少有些难以理解,我这里还有个简单直观的方法。”   “不过,”他忽然转折道,“需要一位学子上来与我配合一下。”   众人齐齐一凛:来了来了!这煞神果然不会放过他们!   颜方毓:“有没有人主动请缨?”   这怎么可能有?   全天下唯一一个可能会主动请缨的小傻蛋,此时正被颜方毓自己娇藏在后殿呢。   台下一片死寂,连摸鱼玩灵璧的人都被同伴拍醒。   所有人默契地低垂着脑袋,不敢与颜方毓对视,一个个的恨不得把脸埋进前襟里,即使是遥觑镜外的容秋也只能瞧见他们的天灵盖。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坐着一室的吊死鬼。   “既然如此,那便由我直接挑人了,”颜方毓好脾气地道,“——不如就张学子上台来帮帮为师?”   教所中所有姓张的学生都猛一抬头。   “张”是个常见姓,殿内起码有三十个人下意识把脑袋抬了起来。   颜方毓望向自己挑选的幸运儿:“对,就是窗边的那位,张学子。”   那位漂亮的杏眼少年刚被同僚们连掐人中带扇巴掌地弄醒,才迷糊过来,就对上了颜方毓的一双盈盈笑眼。   随即“嘎”地一声又抽了过去。   众学子:“……”   同僚们连忙又硬着头皮一拥而上,继续掐他人中、扇他巴掌。   伴随着“啪啪”的脆响,一时之间,场面尴尬中带着点诙谐。   “看来张学子难当此重任了,”颜方毓有点遗憾地说,“那不如……就换他旁边那位吧。”   刚刚一拥而上的同僚又立马一哄而散。   杏眼少年的后脑勺磕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咚”地一声。   就这人都没醒。   天牝津被上首人的气机牢牢锁在原地,退避不能。   周围十尺之内,除了昏迷倒地的柔弱小鸭子外空无一人。   颜方毓笑眯眯道:“就是你,上来吧。”   束缚着他的气机松开了。   天牝津心里把姓张的骂了八百遍,忽然双腿一并,“咚”地一声闷响,人已熟练地跪在了蒲团上。   “颜仙君——!”天牝津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就是好点色,罪不至此吧——!” 第087章   天衍宗的颜方毓来教因果课啦!   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 迅速飞遍了整个清明书院。   第一波看热闹的学子迅速赶来。   因果课教所院门敞着,殿门敞着,比其他殿舍都要高大许多的窗扇也敞着, 四处透风。   他们仿佛是在一只大得不得了的连廊亭子里上课, 又像是专门等着他人来旁听。   天牝津战战兢兢地站在讲台上, 清楚地听到刚趴在墙头上那人“嚯”了一声。   “什么情况这是, 盘丝洞啊?”   他眼前一片白茫茫, 根本看不清自己周身的情况, 只能听见周围人的吸气声。   这些白色仿佛某种幻象,并不妨碍他的动作, 也无法用海猪仔的天赋神通探查到。   教所中的其他人则看得清清楚楚。   万万根数不清的白色半透明细线从天牝津身上发源,四散而去。   在场的每一人身上都有一根细线与天牝津相牵,随着众人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因为线实在太多, 看起来就像是直接将他包裹起来一般。   若之前的容秋在被老婆摸毛时能睁睁眼,便会惊讶地发现, 此时天牝津身上连的线,正与他当时在颜方毓怀中被细线穿绕的场景一模一样。   只不过天牝津身上的线是他的无数倍。   “这便是因果之线, 是天地因果的具现化表达。这术法由我宗胡长老所创。”颜方毓说道, “虽然此等以实代虚的表现方法片面了一些,但胜在简洁易懂, 尤适教学。”   “因线连天、果线接地, 代表生灵与此间的联系。”   讲台上的一团蚕蛹般的银白线团飘了起来,颜方毓微摇折扇, 让台下学子看银团最上与最下面延出的两根线。   这两根线比其它稍粗且明亮显眼,因此并没有人误会他说的是哪两根。   因线穿透头上房顶, 果线没入脚下地面,不知尽头在哪。   “若无这两根线, 便代表不属于此间。”颜方毓顿了顿,微笑道,“比如说,死人。”   殿里殿外的人齐齐打了个寒战。   颜方毓道:“线粗因果重,线细因果轻。”   大多数情况下,连接血缘亲人的因果最粗,爱侣好友次之,一面之缘的路人恐怕得三五十个搓在一起才能被瞧见。   台下学子们纷纷开始查看连在自己身上的因果线。   遥觑镜外的容秋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与天牝津关系要好一些的同学,与他相连的线便会粗一些。   又比如墙头上那些蹭课的清明学子们,虽然也有一根线与天牝津相牵,但肉眼可见地十分细弱。   想来颜方毓的术法范围并不局限于那间殿内,亦有无数半透明细线穿透屋舍,从前院延来,只不过因离源头甚远,并没有那么密集。   其中正有一根莹莹发光的因果线连在容秋的胸口。   所幸天牝津身上的因果线实在太多,属于容秋的这根淹没在无数与之相似的细线当中,并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一节因果课好不容易有了点参与感,容秋扑了扑这些因果线,胸前的细线一阵晃悠。   他发现在穿来寝舍这百十根细线中,自己这根因果线是最粗的,足有头发丝粗细,而其余的线大多细得看不清楚,想来只是普通同窗。   但天牝津的那几个好友的因果线要比他的更粗,且亮一些。   特别是那位姓张的杏眼少年,看起来应有棉线粗细了。   他们坐在一起互相挤眉弄眼。   “咱们天哥真是‘好朋友’遍天下啊!”   “但还是咱们小宁更胜一筹。”   “你这话说的,咱们小宁跟谁不更胜一筹啊!”   说罢,几人一起“嘿嘿”笑了起来。   这笑容竟和天牝津有一丝丝神似。   容秋分辨了一会儿,觉得这应该就叫做老色批的共鸣。   杏眼少年张小宁第二次被掐醒,人中都快肿没了。   闻言,他冲周围友人们翻了个白眼,嗔骂道:“上课呢,正经点!”   不止是他们,在场所有人都各有想法见解,殿里殿外一片嗡嗡的交谈声。   颜方毓等了一阵,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便轻挥折扇,将不重要的因果线都隐去了。   霎时间,九成的因果线都消失不见,将当中的天牝津露了出来。   他身上的细线只残余几百根,殿中顿时显得宽敞了不少。   颜方毓继续说:“线金是功德,线红是业障——或者可以理解为,杀孽。”   台下响起轻轻的吸气声。   大家早就注意到了。   天牝津身上所有的线都是半透明的银白色,并无代表功德的金线,倒是有数不清的浅红色细线从他头顶延伸到天上。   因为那些代表业障或杀孽的因果线实在太细、太浅,与那根明亮的因线相比并不像是一根根线,反而像是笼在天牝津头顶的一团红雾。   颜方毓抬手在那团红雾中随意挥了一下,语重心长道:“业障不少啊。”   天牝津正向自己头顶瞧,听罢脸都吓白了。   正想开口剖白,却听身旁人笑道:“平日里伙食挺好的吧?”   天牝津一愣,像是明白了什么,刚白完的脸瞬间又红了回去:“……我是兽修啊颜先生!”   还是生吞小活鱼的那种!   颜方毓不置可否,只笑眯眯道:“日后多多行善积德吧。”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等等,食肉也算?”   “不亲手杀的不算吧……一头猪我若只吃了一块肉,怎么这杀业也不该算在我头上吧?”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厨子和刽子手很危险?”   “一饮一啄早有定数,你们担心的这些天道自有计量,”颜方毓并不正面回答,只像个神棍般说道,“于你们来说,只要对世间生命常怀敬畏之心便好。”   众人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天牝津担惊受怕地上台,最后心有余悸地下去了。   颜方毓依旧是最开始那副笑模样,可众人愣是觉得这笑容比之前真挚许多。   因此,当颜方毓问还有没有人想看一看因果线的时候,台下诸生的反应便与之前的冷场迥然不同了。   “我我我!颜先生,也看看我的!”   “我不是兽修!平日吃素!头上肯定没红线吧?”   教所里顿时热闹非凡。   就连殿外围观的学子也举手想看,却被颜方毓一句“缘分未到”给回绝了。   容秋在遥觑镜外酸得直咬被角。   他也想看啊!他想看看自己和老婆的因果线长什么样子啊!   但他显然没这个机会。   哄闹之中,竟还发生一件趣事。   一对眷侣手牵手上来,势要看一看对方是不是自己姻缘……啊不,是因果最重的人。   谁知术法一显,一根比两人间线更粗的因果线从男学子身上延了出去,正正巧连在窗外看热闹的一位女学子身上。作为道侣的女学子立时勃然大怒,要求男学子给自己一个交代。   场面当即精彩起来。   可当堂对峙之下,被更粗的因果线连起来的男女学子对脸茫然,都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对方,那神色并不似作伪。   一片混乱中,颜方毓适时插话。   说因果并非姻缘,两人并不是情人关系,而是血亲,另一位女学子当是他同父同母的姐姐。   这回三人一起傻眼了。   男学子说自己确实有个长姐,两厢一问,女学子竟与他长姐年岁一样。   颜方毓手中洒金折扇轻摇,只说自己不管他人家事,但他们可以去查一查长姐当时的奶娘。   事情到此便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   颜方毓贵为天下演算第二,自然没人会怀疑他所说的话。于是情敌稀里糊涂变成亲人,三人的关系立刻由剑拔弩张变成一种微妙的友好。   与此同时,围观群众们吃瓜吃得十分满意。   “这叫什么?偷龙换凤?”   “狸猫换太子?”   “你们也太土了!这明明是真假千金啊!”   “……哦!”众人恍然大悟。   颜方毓也十分满意:“原来我今日的功德应在这里。” 第088章   很快日头西斜, 因果课也上到了尾声。   期间不断有学子从清明各处赶来蹭课,此时每个窗口都趴满了人,连房顶上都坐了不少。   教所中的学子因果线已瞧了七七八八。   颜方毓看了看天色, 宣布道:“好了, 最后再看一人便下课吧。”   他忽略其他踊跃举起的手, 状似随意地点了一人。   “就选……舒学子吧。”   还没看过因果线的学子们左右乱看, 都想知道这位最后的幸运儿是谁。   颜方毓轻笑:“别瞧别人了, 这殿中还有第二位姓舒的学子吗?”   “哎, 舒兄,是在叫你吧, 快上去啊!”殿中有人认出了是谁。   被点名的舒姓学子慢吞吞抬起脑袋,苍白的面颊上,表情有点勉强:“我就不必了, 让给其他人吧。”   “你瞧你,多好的机会!”   “没事颜先生, 他不想上让我来,我想!”   颜方毓不理会那些自荐, 慢条斯理道:“哦?你不想上来, 是怕别人瞧见你头顶的业障赤线吗?”   舒姓学子神色慌张,脱口而出道:“我没杀过人!”   颜方毓笑了:“这就不打自招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不、不是——”   舒姓学子连声否认, 却显得更加可疑起来。   众人当即一片哗然,忙不迭从他身边逃开。   颜方毓说:“正好你身边的位置腾出来了, 就不必上台,在原处看吧。”   说罢, 他轻抚扇骨,银白因果线在舒姓学子周身铺陈而开, 洒一室光亮。   “红线……真的有红线……!”   有人叫道。   殿中大部分人都瞧过自己的因果线,业障定义颇广,没有一人头顶不带红的。   只是他们的红都与天牝津的一样,雾蒙蒙的,十分浅淡。   因果红线最红的那人,也只因为是杀过猪的屠户之家罢了。   可此时这位学子头顶的赤线却极为清晰明显,似有绒线粗细,颜色也是鲜艳的正红。   一看便与其他人的浅红烟雾迥乎不同。   而且竟有四条!   舒姓学子面色涨红,挥手拍打着自己头顶的红线:“一定是这玩意儿弄错了,我没杀人!我从来没杀过人!”   赤线被他大幅度的动作带得不断摇晃,却始终扎根在他的头顶。   一如他苍白无用的辩驳。   “你以为自己不动手,只纵恶仆将人乱棍打死,这四条人命便不算在你身上了吗?”颜方毓笑意冰冷,“我方才便已说过,这些因果之数天道都有计量,哪容得下你这粒沙子?”   遥觑镜外,容秋忽然想了起来。   当时在心魔团的幻境之中,自己乱七八糟地列出了许多情况,都是在质疑天道对于人命归属于哪位凶手的判断会否不公的。   如今看来……连他这样的笨蛋小兔子都能想到的事情,天道他老人家一定早就有所预料了。   容秋不禁有点脸红。   镜中,颜方毓已两三句话道清了舒姓学子头顶赤线的由来。   这一室的学渣虽然大多都是那种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平时也没少仗势欺人。   但大抵是新时代的素质教育颇有成效,纨绔子弟们再荒唐,也都没弄出过人命。   因此听说有同窗纵仆杀人,他们心里也不禁有些发毛,原来自己这么久以来都是与敢杀人者称兄道弟。   一道玄妙气机将舒姓学子牢牢锁定,虽与困住天牝津的气机相似,却更加冰冷入骨。   舒姓学子宛若被冰棱刺穿身体,钉在原地,他完全动弹不得,看起来就像是被万万道因果线捆于大殿中央。   玉骨扇在颜方毓手中一折折展开,洒金扇面上隐隐有墨字浮现出来。   舒姓学子见状面色大变:“你!——你不是号称只惩治大奸大恶之人吗?只是四个人,四个人!如何都算不上大奸大恶!用不着‘审判’我吧!”   “只惩治大奸大恶之人……?谁这么告诉你的?”颜方毓故作惊讶道,“那是因为小奸小恶我随手便惩了。一点小事而已,没必要把大家都喊过来。”   舒姓学子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   颜方毓:“好了,旁边的人离远一些,免得一会儿脏东西溅在身上。”   本来这人身边便空出了好大一片地方,听颜方毓如此说,众人连忙又往外挤了挤。   舒姓学子霎时精神崩溃,放声大嚎起来。   “你——!你不能审我!那只是四个凡人!只是四个凡人!跟他杀鸡杀牛又有什么区别!凭什么你只审我!”   “我是清明书院的学子,你是先生,你不能杀我!”   “饶命——颜先生、颜仙君——饶命啊!”   “……”   围观学子都静静悄悄。   见同门如此狼狈模样,有的人似是迟疑心软,有的人冷漠,还有凡人出身的学子神情愤然。   “你求错了人。”颜方毓举扇轻语,“审你的从不是我,是天道。”   说罢,他信手一挥。   舒姓学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一蓬血雾,霎时从大殿中央的茧团中爆了出来,似将银白纯净的因果线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线……红线没了……”   一片寂静中,有人颤巍巍开口。   只见这人头顶干干净净,团团红雾与四根耀眼红线都不翼而飞,只余孤零零一根因线,飘飘扬扬连至天顶。   “不错,你们当中若有人懒怠去行善积德的,也可以来我这儿消一消业障。”颜方毓还有心情开玩笑,“放心,你们这点程度也就是流点鼻血——顶多在床上躺三五天,远死不了人的。”   这哪有人敢!   “颜先生说笑了!我们以后一定行善积德!”   “日行一善,日行一善!”   颜方毓笑了笑,扬手将殿中因果线都消去了。   舒姓学子从层层银线的包裹中露了出来。   他满身血污,似是被人暴打过一顿,身上骨头节节而断,几乎不成人形。   ……又似,与被他纵仆乱棍打死的冤者形貌相近。   有学子大胆用灵力探了探。   “好……好像还活着。”   颜方毓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可能是因为……现在还没到三更吧。”   “咚!”   墙外突兀一声重物落地的响。   是有学子没扒稳,从墙头掉了下去。   “哎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没摔坏吧?”   “没事、没事!”   掉下去那人连头上的冷汗都来不及擦,赶忙掏出灵璧,把自己之前回的那句阎王歇后语给删了。   不愧是卦无不算的天衍宗弟子,当真是恐怖如斯!   颜方毓走下讲台,将地上的人浮了起来,后者无知无觉,像只面口袋一般漂浮在他身边。   紧接着他又勾动手决,将满地污秽尽数扫去。   “好啦,热闹也看够了,大家下课吧。”颜方毓笑眯眯道。   一边是伤口狰狞的血人,一边是玉貌锦袍的郎君,两者明明泾渭分明,却又仿佛在仙君盈盈的笑颜上扑上一层滢朦血色。   没人敢动。   “颜先生……你、你要将他带去哪里啊?”   “自然是药庐,”颜方毓诧异道,“难道你们以为我是要去埋尸吗?”   “不不不不……”   学子们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自发给他让出一条路:“您请、您请!”   颜方毓身后漂浮着软趴趴的舒姓学子,穿过学子们夹出的过道,施施然走出教所大门。 第089章   颜方毓这一去, 足足过了两炷香才回转后殿。   回来时,手上不仅提着给容秋调养的药,还带回了两人的晚饭。   容秋下午听课听得太认真, 没再分心刷灵璧, 还是后来才看见岁崇山给他留的满屏消息。   原来兽修里选上因果课的不止有天牝津, 作为摸鱼大户的岁崇山自然也报名了, 甚至还包括一向喜欢闲散的吱吱。   岁崇山说自己被江泥鳅的破事绊着了, 错过了这么热闹的一节因果课, 几十条信息都在向容秋抒发他的后悔之情。   而吱吱也不想独自一鼠瞧着天牝津和他的狐朋狗友们,这才也没有过来。   这时容秋才知道, 关于塔的处理结果在下午因果课中途就出来了。   江潜鳞为人族大师兄,岁崇山又算是异修代表。   这事往小了说就是一次闯塔摩擦,往大了说便还是书院里人修与异修的暗流涌动。   除了叫去作为当事人的江潜鳞, 岁崇山再掺了一脚便也不算奇怪。   容秋下午吃点心吃饱了,此时并不太饿, 便抱着灵璧挤在颜方毓身边,给他读上面的帖子。   容秋从头看到尾, 上面并没有点明江潜鳞他们是否有组织地去刷塔, 也没说塔灵是否提前将闯塔人踢了出来。   只说以后闯塔将由塔灵灵活控制五座塔的同时入塔人数,若出现人数影响闯塔难度的情况, 无论单座塔是否达到入塔最大人数, 都将禁止后续的学子再行入塔。   同时公告还委婉告诫学子,塔的存在是为了磨砺自身、互相激励, 奖励只是聊做添头,不该本末倒置, 为了通塔而闯塔。   “各打五十大板罢了。”颜方毓轻哼,“别看这群仙门二代们之前闹得挺凶, 想必也是在乎面皮的,被常人点破尚无甚所谓,但不会真的愿意被清明提到明面上。”   容秋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   一向耿直的小兔子并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可颜方毓并不欲解释,只抽出他手中的灵璧丢到一旁,又催促道:“好了,知道这些东西确实与你无关,可以不用时时惦记着了吧?快将药喝了。”   颜方毓端着药碗坐在他身边,汤勺在粘稠的乌黑药膏中不停翻搅,一副不打算假借容秋自己之手的意思。   小甄长老的汤药堪称另一种灭世秘宝,就连老婆亲手喂药,也不会让容秋觉得好喝多少。   一碗药喝尽,颜方毓又变出一块糖塞进容秋嘴里。   他瞧着小兔子左右腮帮来回鼓囊,忽地笑了一下:“怎么今晚这么听话了?”   容秋舌尖拨弄着那块糖,从睫毛梢偷偷觑向颜方毓,不答反问道:“颜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颜方毓微微一怔,本就清浅的笑容更淡了。   “小兔妖连床都下不来,自己在那瞎琢磨什么呢。”他轻飘飘地说。   当了一百多年不会说话的小兔子,容秋是惯会察言观色的。   不然凭借他向来恃宠而骄的德性,被老婆亲手喂药、被老婆背回家、被老婆藏在床榻上,容秋满心欢愉,兔尾巴早早就翘到了天上。   那么此时老婆又要他喝这碗灵魂升天药,容秋怎么都得闹他一番再讨点这样那样的好处,后才肯把药喝了。   ——就比如,一定要看看老婆与他之间的因果线。   它长什么样子?是粗是细?是明是暗?与其他的小兔崽子相比又如何?   事实上,容秋确实是打算这么与人讨价还价的。   容秋计划得很好,但等到的却是颜方毓披夜风而归,裹来一阵寒凉。   甚至,凉到了他虽是弯着却不含笑意的眼睛里。   容秋见人顾左右而言他,追问:“是刚才甄师兄骂你了吗?”   颜方毓伸手点在他蠢蠢欲动凑来的脑门上,指尖微一用力,轻轻把人推开。   “你是在抬举他呢,还是瞧不起我?”颜方毓语气微凉,似是浑身都竖起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刺,“一个小辈而已,躲我还来不及,又上哪借胆子来骂我?”   容秋果断:“他肯定敢。”   容秋看出来了,他那如小鸡仔一般内向腼腆的甄师兄,在涉及到本职工作的时候随时能变吃人的猛虎。   见小兔子这副心有戚戚的样子,颜方毓下意识有些想发笑,但嘴角才刚一提,却又缓缓落了下去。   “你呢?”颜方毓目光不自觉落在容秋小腹,“还有哪里不舒服?”   容秋被他问得有点发蒙:“啊……?什么不舒服?”   颜方毓恨不得敲他脑袋:“鬼门关走一遭,连甄凡都要追着再骂你一遍,你自己的身子,自己就没什么感觉吗?”   他似是很少关心别人,因此本该是熨帖的话,听起来却是带着一股子兴师问罪的味道。   “感、感觉开始有一点饿了……?”容秋试探性回答。   颜方毓:“……”   颜方毓彻底没脾气了。   他将食盒飘来,将里面的东西端出来摆上小几。   容秋一瞧饭菜,顿时大失所望:“啊!怎么又是白粥啊!”   “某人身体甚好,差点小产还活蹦乱跳的,还需吃什么大鱼大肉进补吗?”颜方毓凉凉说道。   听他阴阳怪气一番,容秋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对方刚才那话的意思。   原来是关心他身体!   “颜哥哥怎么现在才问啊!”容秋恍然大悟地埋怨。   自己现在确实已经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了啊!   如果今早颜方毓来问,容秋肯定会告诉他肚子还有点痛的。   然而已经在床上好吃好喝地躺了一天,他确实觉得自己活蹦乱跳,与往常一般无二了。   ——难道因为自己是假孕,动胎气也是假的,所以才恢复得那么快?   难道正常人动了胎气,就需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才会好吗?   八成就是如此,是他“好转”得太快了!   糟糕!   下午甄凡打灵璧来骂他的时候,容秋就该有所察觉的。   但谁叫他那时正沉浸在被老婆背了一路的窃喜中,甄凡的话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过脑子!   然而现在再装虚弱便已然来不及了,太过刻意。   容秋内心慌乱,下意识把脑袋一低,生怕颜方毓看出自己的心虚。   他却不知道,自己头垂得太快,正好错过了对面人脸上一闪而逝的懊悔。   颜方毓听出了他话里的埋怨,却跟容秋的想法南辕北辙。   他回想起在药庐时与甄凡的对话。   甄凡虽挂着小药宗长老的名头,但实际与颜方毓的辈分还差好几轮,平日里连与他大声说话都不敢。   可当颜方毓将那串血葫芦送去药庐,顺便拿容秋的药时,却被小甄长老客气但直白地说教了一顿。   其实容秋说得不错,事关病患,甄凡是敢于虎口拔牙的。   什么身为人夫却不惦想孕父,什么不顾人安危就强行掳走,总之话里话外的在说颜方毓的不是。   颜方毓笑容不变,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在教我做事?”   甄凡干脆一点头:“对。”   颜方毓:“……”   颜方毓还没见过敢在自己面前这么楞的,一时之间竟没答上来。   “若仙君照看不来,或懒怠上心、觉得累赘,便让小秋住来药庐。回逍遥谷也可以,那里鸟语花香,最适安胎温养。”甄凡硬邦邦地说,“我小药宗同门都很喜欢他。”   颜方毓脱口而出:“我也很喜欢他。”   说完,颜方毓倏地抿住了嘴唇,眉头控制不住地皱了起来,像是不敢置信刚刚那句话是出自自己之口。   甄凡没有察觉出他的僵硬,只是继续说:“喜欢便该珍重。”   “男子受孕——”他顿了一下,改口道,“雄兔有孕本就极富风险,更何况他孕在丹田,与寻常孕母不同,亦与寻常兔修不同,时时事事都需要特别关照……”   甄凡指责的话回荡在颜方毓的脑海里。   他望着面前垂头不语,好像十分难过的容秋,想着,原来自己确实没有好好养兔子。   原来颜方毓渴盼月兔将仙子带下婵娟宫,心底却从未真正赋予对方信任;   原来颜方毓妄图钓出对方到底谋求自己什么,却连饵都未曾认真放下。   是他前后矛盾、左支右绌……   “——嗯?”   颜方毓忽然发出一声疑音。   容秋巴不得他别再关心这事,连忙问:“怎么了?”   “有人登门……”颜方毓自语一句,“他来做什么。”   容秋正要发问,却见一张纸片从大门口软软飘来。   颜方毓微勾手指将其渡来手中,看也不看,直接递给了身旁的容秋。   这是一张灵力凝出的拜帖,仙门子弟登门拜访他人时的常用手段。   容秋打了一道灵力进去读取里面的信息。   “江潜鳞?”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发出和颜方毓相同,却更带感情色彩的疑问,“他来做什么?”   颜方毓拇指摩挲扇骨:“有点意思。我去瞧瞧。”   容秋急忙跟着从床榻上蹦了下来:“我也去我也去!”   颜方毓反驳的话都已经滚在嘴边,手上却下意识卜了一卦,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也好,”他沉吟道,“那便一起来吧。” 第090章   两人穿过庭院, 来到后院用来待客的前厅。   江潜鳞正垂手立在厅中。   他神情冷淡,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似是正在欣赏殿中摆设, 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放在眼里。   听见动静, 他微理袖摆刚想要行礼, 目光扫向与颜方毓一道进门的容秋身上, 倏地不动了。   江潜鳞的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如果不是他成天板着张棺材脸, 恐怕就连容秋都没法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在药庐时, 江潜鳞也曾向容秋看去一眼。   这人向来字面意义上的目中无人,那时虽也算纡尊降贵, 但那目光中并不含什么感情。   然而此时此刻,容秋虽然没有无尽海领宫那种能通读人心的本领,冥冥之中, 却也能明白江潜鳞这长久一眼中饱含的深刻意义。   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   怎么老——是你?   然而此处不是药庐,因果课教所可是自己的地盘。   容秋把腰板一挺, 气势汹汹地瞪了回去。   师生相见,断没有老师先行问候的道理。   江潜鳞对上向来礼数周全, 然而此时他的目光却扎在容秋身上, 仿佛想要穿透他的皮肉看进内里,竟忘了向颜方毓行礼。   颜方毓看着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身旁人, 心中竟莫名涌起一种陌生的恶感。   他“刷”地抖开绸扇, 长长袖摆随腕而晃,刚好挡住了江潜鳞灼人的视线。   “原是九门世家的江大公子。”颜方毓漫声道。   江潜鳞沉默回神, 见他如此称呼,便也未再行弟子礼, 只行了前辈礼,后恭谨发声:“仙君谬赞, 不过九门之末,小门小派,不足挂齿。”   颜方毓似有所指地开口:“修仙界世家仙门如天上繁星,不计其数。元年以来,世家排名更是多有变化,而江家一直排在第九,其福运之绵长,又怎能说是不足挂齿呢?”   江潜鳞无波无澜道:“九乃极数,过之不及,先生深谙天衍之道,更应能懂。”   颜方毓笑道:“九乃极数不假,但日有十二时,年有十二月,地有八方,魂有归七……若事事都追求极数,反是自困囹圄。”   江潜鳞眉眼低垂:“先生说得是,弟子受教。”   这称呼,便是要与他论起师生情谊了。   颜方毓微眯了眯眼。   “那江生深夜到访,可有什么要事?”他从善如流地问。   江潜鳞行弟子礼,一礼到底:“听闻颜先生今日在清明教授因果一课,弟子有事耽搁,未能听先生讲课,十分遗憾。”   “弟子醉心因果一道,知名师在此自坐之不住,这才课后叨扰,望先生海涵。”   容秋终于听见了自己能听懂的话,忍不住从颜方毓袖摆后探出头:“因果课的全程影像灵璧里已经有了呀,不然我发给你?”   江潜鳞的眉头又小幅度皱了一下。   他似是不能容忍师长还未说话,就有小辈从旁插嘴,又似是不能容忍人族议事,有非人之辈加以置喙。   总而言之就是不爽。   他隐晦看了颜方毓一眼,却见那人依旧姿态悠闲,大有放任自流的架势。   江潜鳞只好兀自忍下,同时却又难免对容秋生出更深的忌惮。   “不仅仅是课上内容,”江潜鳞收回目光,“还有些许延伸而出的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他语调平和,表面上看起来根本未对容秋的插嘴有所不满。   颜方毓无可无不可地略一点头:“你说。”   江潜鳞又看了容秋一眼,态度恭顺,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客气:“私下之言,还望先生屏退左右。”   容秋顿时火起。   有什么事情是老婆听得,小兔子听不得的?   他使劲一扁嘴,忍不住揪紧了颜方毓后腰的衣带。   颜方毓隐约勾了勾唇角,悠然开口:“江生才与异修那边生出龃龉,这么快又要同我说私下之言,这瓜田李下的,还是有个异修在场见证为好,也算避嫌。”   江潜鳞:“……”   这话说的,简直是胡溜八扯。   窟窿眼子就像渔网补墙,让人不知该从哪个漏洞开始反驳,敷衍得甚至称不上“演戏”。   就算是江潜鳞这样养气功夫甚好的人,听完也沉默了好一阵子。   “……仙君误会了,”江潜鳞重新开口,不动声色地再度转换了两人身份,“晚辈想问之事无关书院,亦无关人修与异修,自然无需避嫌。”   不是公事,肯定就是私事咯?   那怀着老婆假崽的小兔子就更得听听看了。   容秋目光灼灼,而那边的颜方毓但笑不语,依旧丝毫没有屏退旁人的意思。   江潜鳞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妥协开口。   “仙君以因果之线教我,若造杀孽,必留果业,即使渺小如虫豸走兽亦在因果之中。”   颜方毓颔首:“不错。”   江潜鳞:“仙君行审判之责,除大奸大恶之辈,虽造杀孽,却不沾果业。”   容秋想说这个我知道,颜方毓讲过他只是代天问罚,只杀天道要杀之人,因此严格来说人是天道杀的,果业并不会落在颜方毓身上,与“不沾果业”有着微妙的差别。   不过颜方毓依旧不发一语,没有半点纠正的意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江潜鳞,仿佛在等他的下文。   江潜鳞停顿片刻,继续道:“然纵使仙君神通广大,也仅有一人,恐分|身乏术,因此您于元年前后在大陆各处设安察监,司安定天下、察奸察恶之职,杀大奸大恶之辈。”   “‘既见安察使,如见颜君至’。”   颜方毓目光带着些许玩味,再次颔首:“也不错。”   容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把一声“啊?”给吞回喉咙里。   他悄悄摸进袖子,开始在灵璧里搜安察监是什么东西。   江潜鳞眼帘低垂,神色恭谦:“晚辈便有疑问。”   “你都说得这么清楚了,竟然还有疑问吗?”颜方毓故作讶异道。   “晚辈想问,安察使并非仙君门徒,未有仙君之威能,是否纵使手刃乃奸恶之徒,头顶亦会生出因果赤线?”   江潜鳞终于抬起头,向来空无一物的眼眸中似燃起一小簇火苗。   他并没有等颜方毓回答,或者说他其实知道那问题的答案,问这个,只是在为下一个问题做铺垫。   “晚辈想问,安察使所配廌刀,是否真能锄奸惩恶——”江潜鳞微微停顿,“却不沾因果?”   说话间,海量信息在容秋脑中铺陈开来。   他想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安察监并不是什么秘密场所,甚至说与颜方毓本人一样都行事十分嚣张,因此也非常出名。   就像江潜鳞刚才说的,颜方毓纵然喜欢当小警|察,全修仙界到处出警,但也只有一个人,必定有他管不到的地方、没来得及管的事。   因此颜方毓在某人的蹿腾——建议下,开办了第一批警|察局——啊不,是安察监。   每一名安察使都代表颜方毓的眼、耳、口,及手中之刀,代他斩他未斩到之恶人。   每一名安察使都由颜方毓亲自卜算挑选,必是十足公正之辈,而且每年颜方毓都会对所有安察使进行审判,以保证麾下无奸恶之辈浑水摸鱼。   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颜方毓,天道也只有这一人堪代祂责问世间人。   因此,颜方毓便给每一位安察使都配了廌刀。   解廌,通“獬豸”,乃是能辩是非曲直的上古神兽。   颜方毓以此为名,斩天下该斩之人,从无错斩,是为公正之刀。   寻常人只以为这是颜方毓所设立的某种精神象征,唯有心人会对廌刀的真正用意有所猜测。   夜近浓,有朗月凌空。   大殿之中灯烛煌煌,映照席间的暗流汹涌。   颜方毓沉默片刻,意有所指地开口。   “你问得这样直接,是生怕我不会有所联想啊。”   江潜鳞神色未变,依旧十分平静:“仙君遍晓来去之明细,就算我假借托词、有所隐瞒,最终也难逃仙君一算。”   颜方毓笑了:“因藏不住,便索性藏也不藏了?”   江潜鳞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对于他来说,今日要么不来,既然已经站在颜方毓面前,再拐弯抹角就已经没什么意义。   因果道修到极致就是这样,有老天撑腰,大部分人所行之事在天衍宗弟子面前可以说是毫无遮掩。   “你既然有所设想,我再顾左右而言他难免令你有所误会。”颜方毓笑意盈盈,似是十分好脾气地说道,“廌刀杀人,并非不沾因果,相反,正是由它斩却了因果。” 第091章   江潜鳞在因果课教所仅呆了半炷香, 很快便戴月而离。   待人一走,容秋立刻跳上了颜方毓的后背,抱住他的脖子。   颜方毓背兔日渐顺手, 在人腿弯一捞, 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了?”   “小泥鳅不怀好意。”容秋很不高兴地哼哼。   颜方毓更有兴趣了:“哦?那你觉得他怀着什么意?”   “他想要你的刀!”容秋飞快地说, “嗯……还想要塔灵的分神期秘宝!”   “秘宝我管不着, 但我的刀……”颜方毓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才是真带着不怀好意, “他想要就去拿好了。”   “为什么?!”   容秋话语中带着情绪,活像看见自家铲屎的去摸外面的野猫。   颜方毓背着他走进后院。   夜露带着凉丝丝的潮气, 落在地上将青砖石扑得微湿,倒映着天河的晚星,一片朦朦莹莹。   他们踏在青石板上, 便也像踏入星河之中。   颜方毓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十分轻盈。   “说白了,廌刀也没什么特别, 只带着我扇上审判十之一二的威能罢了。它本就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斩业。”他说道, “廌刀出刀必吞业障, 若被斩之人身上业障不丰,便会反吞持刀之人的业障, 若持刀之人业障也不丰, 便会吞他功德。”   容秋问:“要是功德也没有呢?”   “那就后果就很严重了。”颜方毓压低声音说。   容秋被他神秘兮兮的态度也弄得紧张起来。   他也下意识压低声音,趴在颜方毓耳边问:“会有什么后果?”   颜方毓严肃地说:“会……白挥一次刀。”   容秋没反应过来:“……啊?”   “当然什么事都不会有!”颜方毓陡然哈哈大笑起来, “刃都没开呢,连只鸡都杀不死。”   容秋:“……你又逗我玩!”   他气哼哼地丢开颜方毓的脖子, 推着他的肩头似想与人拉开距离。   然而颜方毓本来捞住他膝弯的手掌也忽然一松。   容秋猝不及防,只觉得自己身体猛地向下坠去!   “啊!”他下意识向前猛扑, 重新抱住了颜方毓的脖子。   与此同时,容秋下落的腿弯也重新落在一双手掌中——似是颜方毓本就没打算放手,方才只是吓吓他。   容秋还残余着一瞬的惊魂未定。   他瞪圆眼睛,紧紧趴伏在颜方毓后背上,冷不丁听见那人胸腔中低低的哼笑声。   又来!   又这样逗他!   容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大吼一声“我不要你背了!”,遂挣开颜方毓的手从他背上跳了下去。   闷头往前才走了半步,膝盖便磕到了床沿。   ——原来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进屋里,走到床边了。   容秋猛地转过身朝颜方毓瞪了过去,那目光中有愤怒,有羞恼,还有不敢置信。   颜方毓一下子大笑起来。   容秋被他笑得更生气了。   原来这人早就料到了自己不会这么轻易从他背上下来,这才故意逗弄,让他主动行事。   容秋顿时呜路哇啦大叫起来,想要重新爬上颜方毓的背。   颜方毓一手一只,轻巧捏住容秋的手腕,紧接着两手一合,将他细细白白的腕子用一掌圈住,提溜起来放到床上。   “好了,我的背比床榻还舒服吗?”他语带安抚,“才刚恢复一点,就乖乖躺着。”   “才刚恢复一点”的容秋霎时不敢再作祟,遮掩一般抱住了被子。   “还没说完呢。”   他悄咪咪把话题往回拉,生怕颜方毓再关心自己的身体。   “嗯?还有什么要说的?”颜方毓随手给他理了理被角,“就算他拿了廌刀想要斩你,恐怕连你的一根兔毛都斩不下来,反而会伤到他自己。”   “因为我身上没有业障,”容秋顺着他的话说,“他就算有刀,也只能去斩坏人。”   颜方毓微一点头,笑得肆意:“所以说,与其说是安察使拿刀杀人,不如说是我的廌刀需要个会走会动会挥刀的刀架子罢了。”   “——哦!”容秋恍然大悟,“所以廌刀杀人不沾因果的说法,是颜哥哥自己放出去的!”   颜方毓颇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干脆地点了点头:“对。”   “我让安察使慎重下决断,若对方时不至死便需慎用廌刀。但若有人抢刀,也不必以命相护。”   说到这儿,颜方毓的声音带上点幸灾乐祸:“那些人为了‘不沾因果’去抢廌刀,却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外人还以为是我雷霆手段,哪知是他们自己害了自己。”   “那刚刚江泥鳅问的时候,颜哥哥就应该说‘是’呀!”容秋不解。   说廌刀杀人确实不沾因果,不就可以骗他去抢刀了吗?   何必遮遮掩掩、弯弯绕绕,说些兔听不懂的话?   什么“不是廌刀所斩之人都可斩,是廌刀只斩该斩之人”,听起来就像是劝人不要乱打廌刀的主意,后者真有非凡威能一样。   颜方毓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有些话从我口中定了性,和被我似是而非的放出去意义是不一样的。我若点头称是,那天下廌刀刹那便会变为真的杀人不沾因果之刀,而其中因果便会担在我一人身上。”   容秋没太听明白,但还是肃然起敬地长长道:“哦——”   颜方毓咳了一声:“当然了,这么缺德的招肯定不是我想的。”   容秋:“啊?缺德吗?”   颜方毓眼神微妙地看着他:“嗯,那仙葩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他这语气,大有一种你们兽修果然都是一个德性的意思。   “小羽说这叫钓鱼执法,”颜方毓话语中带着一丝丝唏嘘,“确实挺好用的。”   容秋的崇拜毫不留情地进行了转移:“小羽哥哥太厉害了!”   “什么跟什么啊!你见过他吗,怎么连哥哥都叫上了?”颜方毓酸溜溜地说,“跟人有点距离感,别见谁都叫哥哥姐姐的。”   容秋争辩:“才没有,在书院里我都是叫同学的,但小羽哥哥又不是同学。”   “哦!”容秋说到一半,又忽然想起来,“他是特邀先生来着,那我叫他——”   “不许叫!”颜方毓陡然打断他。   关乎师门,颜方毓的“先生”“师父”“师尊”ptsd又犯了。   总有一种岑殊下一刹那就会瞬移过来,做一道手撕麻辣兔的错觉。   颜方毓真恨啊。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他小师弟入门之前,自己与师尊、大师兄,师徒三人是多么良好而纯粹的师与徒、父与子的关系,却被一株仙葩生生给带歪了。   容秋包容地看了看颜方毓,乖巧“哦”了一声。   “那江泥鳅想去杀谁?”他贴心地转移了话题。   颜方毓勉强回神,正色道:“方才我便已卜了一卦,他身上并无业障。”   “嗯?”容秋有点意外。   小兔子身上还带着那种世事非黑即白的天真劲儿,在他心里,江潜鳞俨然已打上“坏人”的烙印。   坏人嘛,就该是手染鲜血,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了。   “世家长子,资质只能说尚可,然本人努力上进,这才早早金丹大成,”颜方毓绸扇一展,江潜鳞的生平往事已如纸上墨书一般,毫无遮掩地任他读取,“投机取巧的手段虽有,但都无关他人性命,至多是有背仁义道德。”   颜方毓笑道:“有毅力、有手段,还肯上进,在大多数师长眼中,这已经是个十足的好徒弟人选了。”   “哦,”容秋扁扁嘴,“那我也不喜欢他。”   颜方毓顿时失笑:“从未有人让你非得喜欢他。”   “那颜哥哥呢?”容秋直勾勾盯着颜方毓,下意识脱口而出,“颜哥哥也是‘大多数师长’里的一个,觉得他是好徒弟人选吗?”   问完,容秋又觉得不好。   就像是容秋与小伯劳食谱不同,他不喜欢吃小老鼠,却也不会让喳喳也必须讨厌吃它。   ——况且喳喳就算不吃素,看到水灵灵的小仔菇时也会替容秋衔来呢。   可当对方是颜方毓,容秋却开始希望他恶己所恶,喜己所己。   这是不对的,他不该这么小心眼。   容秋心里这样想着,同时却不可遏制地渴盼听见颜方毓否认的答案。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惶感袭上了容秋的心头。   他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自己却好像变成了坏人。   容秋赶忙又说:“——不,没有,当我没问。”   正在这时,颜方毓的声音与他一同响起来。   “没有。”   容秋倏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什么?”   颜方毓:“——我说,对,我也这么认为。”   容秋:“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容秋顿时蹦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朝身旁人扑了过去。   颜方毓大笑着点上容秋的脑门,把人按回了枕头上。   “哈哈,你不是都听清了?做什么还非要我再重复一遍。”动作间,一律长发从颜方毓鬓间垂下来,落在容秋脸颊上,好似他正倾下身来在容秋耳畔絮絮低语,“就这么想听我说他人的坏话?”   发丝凉滋滋的,被其轻轻搭触的容秋脸颊却一瞬热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忘了两人刚刚在说什么,鬼使神差的将那缕长发缠在指缝间,抬眼痴痴看向垂首望来的美人。   两人目光蓦然相撞,又一瞬黏着交|缠。   “……小色兔子。”   颜方毓嗔他一声,扬起扇端拨开容秋的手,把自己的发梢从他指缝间拯救出来。   容秋攥了攥空荡荡的手指,有点委屈地问:“我只是摸了摸颜哥哥的头发,这样就算是色了吗?”   颜方毓:……这种“亏了”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见颜方毓一脸复杂却并不说话,容秋忍不住仰起头朝他凑过去。   “算吗?”容秋表情认真地问道,“你们人族的规矩太复杂了,我还没有全都弄明白。颜哥哥得要告诉我,我才知道呀。”   颜方毓:“…………” 第092章   颜方毓又感觉到养一只小兔子的不好了。   撩拨人的是他, 装糊涂的也是他。   当人真的有这么难吗?小兔子怎么总有那么多弄不明白的事?   大抵是自己刚刚才同人信誓旦旦地说过,很多事不能从他嘴里轻易定性,颜方毓竟没法再像之前那样随口忽悠容秋, 一个“算”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颜方毓吸了一口气, 掀起眼皮反客为主地盯了回去, “这倒还要问问你了。你与我头发纠缠的时候, 心里想的便只是绕一绕头发吗?”   容秋露出一个回忆的表情。   他乌黑水润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颜方毓看, 那道灼人的视线先是落在他眉间碧蓝的宝石上,后又滑下鼻梁, 最终羞怯怯地停在他微翘的唇锋。   容秋揪起被沿遮住自己的的半张脸,只剩一双含羞带臊的眼睛从额前垂下的碎发间露出来,大胆又炽热地盯着他:“我——”   颜方毓蓦然打断:“……好了,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明白我就已经晓得了。”   “害羞”和“大胆”明明是一对反义词,可颜方毓就是能从小兔子欲语还羞的神态中看出一股子如狼似虎的劲头。   ……真是邪了门了。   容秋有那么一丝丝不好意思。   哦, 原来他,确实, 是在想着涩涩的事情呢。   ——老婆可真是太厉害了啊!   容秋明明只是揪了揪头发, 他就能一下看出小兔子自己都要反应一会儿才能明白过来的色心呢。   颜方毓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手中折扇“刷”地一打, 将枕头上的一张小脸严严实实遮了起来。   两人的视线被霎时隔断。   容秋只觉得洒金扇面在他眼前晃出万千莹莹星点, 与此同时,一股幽幽的墨香随风扑面。   无数墨字在折扇上浮起, 还没待容秋看清上面都写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墨字又霎时隐入扇面, 失去了踪迹。   容秋:“颜哥哥你还在卜算吗?”   颜方毓随口解释:“哦,方才只算了他的生平过往, 正待算来事,你一打岔,被我给忘了。”   他其实现在也没想起来,是展开绸扇时应盘自行推演,续上了刚刚未尽那半卦。   当然,这种有点丢脸的事颜方毓是不会告诉容秋的……   颜方毓随意一扫结果,忽扬起尾音轻“咦”一声。   容秋颇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怎么了怎么了?是知道江泥鳅想用颜哥哥的刀做什么坏事了吗?”   “这小子命数不定,而且……”颜方毓眉头轻轻一皱,自语道,“奇怪。”   容秋:“什么意思?奇怪什么?”   颜方毓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玉骨扇又收回身前,神色郑重地再次轻挥。   容秋的视线忍不住随着洒金扇面扬高、又落下。   上面墨字茫昧一团,始终看不分明。如此反复三次。   他也不是第一次围观颜方毓演算,这样的显形甚至有点眼熟。   当初颜方毓算他是否有孕时似乎也是这样,墨字显而不明,这意思或许是……算不出来。   “刷!”   颜方毓合起折扇,在手心中敲了敲,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笑意。   “有点意思。”他低声轻语。   糟糕,老婆大受打击傻掉了!   容秋一下子从枕头上弹了起来,跪立在颜方毓身边。   “没有关系的颜哥哥,就算卜不出来,那也不是你的问题,一定是江泥鳅那个小王八在捣鬼!”   他一边出声安慰着,一边拨开颜方毓眉心的宝石护额,十分担忧地探了探他的额头。   颜方毓的额头温温凉凉,似比容秋掌心的温度还低一点。   他没摸出热度,便直接把脑袋一抬,与身前人额头抵着额头。   “没起热啊……怎么还说起胡话了呢……”容秋忧愁地说。   气息吞吐,落在颜方毓的唇锋上。   颜方毓面颊微热,没好气地推开他:“去去!什么说胡话!”   “是有件事情我拿不准,需得去问一问,你……”颜方毓一顿,与容秋乖巧无辜的目光撞在一起,“……算了,你就再旁听着吧。”   小兔子缠磨人的功夫他可是领教过的。   颜方毓摸出灵璧,似是做出了很大一番心理准备,后才向其中注入一道灵力。   巴掌大的灵璧闪烁起来,流转着代表向他人请求通讯的华光。   很快,华光常亮,灵璧中传出一声窸窣轻响。   颜方毓飞快启唇——   “哎呦喂,快看看这是谁呀?”另一道比他更快的声音从灵璧中传了出来,带着一种懒洋洋的矫揉造作,“啧啧啧,原来是从来没打过电话——的我二师兄呀!”   颜方毓:“…………”   这道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语气很欠揍。   冥冥之中,就仿佛某种同类之间的微妙共鸣,让容秋在对方在还未说出“二师兄”之前,就猜到了灵璧那头是谁。   姓薛名羽字仙葩,颜方毓的小师弟——或许还要兼做“师娘”,也是岁崇山的旧友豹兄弟。   是活在好朋友们话语中的崭新故人。   小兔子的好奇之心显然已经提升到了顶点。   即使灵璧并未显出影像,容秋还是下意识凑去了颜方毓身边,伸长脖子朝他手中灵璧上瞧。   颜方毓握住扇骨的手紧紧一捏,“嘎吱”一声响。   容秋抬起头无辜地看了看他。   颜方毓瞪了回去,手掌在容秋脸上一按,将整只兔子按回枕头上。   他深吸一口气,平心静气地冲灵璧开口:“小羽,师尊在你旁边吗?”   虽是问句,但他语气中并不见疑问,似只是与对方客套客套。   那边的声音略小了一些,像是拿着灵璧的人扭头去与身旁人说话。   “瞧瞧瞧瞧,放出去的徒弟泼出去的水呀师父!二师兄现在找你,竟然连家门都不上了!”薛羽阴阳怪气地说。   这……这好像是个事实。   事关重大,若非他被一只小兔子拴住脚,颜方毓总是会回天衍宗一趟,与人当面分说的。   还好灵璧那头的人看不见他的心虚。   一道清冷声音随即响起:“何事?”   颜方毓连忙正色道:“师尊,清明书院选址时,是否请了您做衍算?”   岑殊:“不曾。”   “我观天机有掩,卦象微妙,似乎……”颜方毓顿了一下,迟疑道,“似乎与当年的事有关。”   岑殊不说话了。   薛羽捧着灵璧嘚啵嘚啵嘚:“清明书院?你怎么跑那儿去了?见到小山兄他们没?哎,我记得以前在那儿的时候没什么特别感觉啊?”   “对。有事。见到了。”颜方毓语气平平道,“师尊怎么看?”   岑殊:“知道了。”   颜方毓:“好。”   容秋没明白那人知道了什么,也没明白自己老婆“好”个什么,但似乎双方都挺满意这次交谈的。   两边都安静几息,到此,这通令兔一头雾水的通讯好像就算是结束了。   对面两人的声音都远了些,似乎灵璧已经不在身旁。   薛羽语气欢快地同那边人说话:“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去清明了,既然有事就顺便去看看呗!”   那道冷冽如雪中松梅的声音便更远了,轻得几近听不见。   “看你表现。”   “我什么时候表现不好了!”   颜方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掐了通讯,甚至还鬼使神差地低下头,看了榻上人一眼。   他的手忘了收回来,还盖在容秋脸上。   小兔子脸小小的,几乎被颜方毓的手掌遮了个严实。他竟完全没有反抗,只从指缝间盯着上首的人瞧,大眼睛扑闪扑闪。   两人无言对视一眼。   气氛有点难以形容的凝滞和诡异。   一时间,大殿中落针可闻,只能听见从灵璧中传来一阵阵衣料和绒毛的摩擦声。   ——等等,为什么有绒毛?   容秋还没想明白,便听见那边少年人又在说话了。   薛羽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气势汹汹,且理直气壮。   “我怎么表现不好了?摸摸你的良心啊师父!昨天晚上明明——”   颜方毓:“咳!”   灵璧中一下子安静了。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薛羽的声音在极近处响了起来。   “——哦,电话忘挂了。报一丝啊二师——”   颜方毓眼疾手快,在对面说完前把灵璧熄灭了。   他按着额上狂跳的青筋,双眸一垂,与容秋向上瞧来的目光正正对上。   他看着容秋,容秋看着他。   一时间相顾无言。   容秋:“嗯……”   颜方毓五指飞快一拢,捏着容秋的脸颊把人的嘴巴捂住了:“……别说话,睡觉!”   容秋:“嗯嗯唔唔嗯——??!”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颜方毓略松了松手:“还怎么?”   “还没说完呢!”容秋扒着颜方毓的手,像是不说点什么就来不及了一般飞快道,“什么‘有掩’?什么‘微妙’?什么‘当年的事’?告诉我告诉我,我也想知道!”   “你一只小兔妖,就做点兔子应该做的事!”   说完,颜方毓再次手掌一拢,想把他的嘴巴重新捂上。   哪知容秋灵巧一扬下巴,从他指间躲了过去。   颜方毓手指拢了个空,只有指尖在容秋小巧微突的喉结上轻轻抹了一下。   容秋飞快朝旁边打了个滚儿,蹭了蹭被颜方毓浅抹过的颈间肌肤,仰起脸问:“那小兔子现在应该做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却见榻上薄薄的锦被飘了起来。   蓝色的锦被四角张开,张牙舞爪地朝容秋飞了过去。   他猝不及防,被锦被劈头盖脸地包了个正着,紧接着被严严实实地捆成一只被卷,“砰”地倒在床榻上。   颜方毓给被卷垫了个枕头。   “应该睡觉!”他没好气地说。 第093章   一觉起来的容秋显然还没忘记昨晚的事。   吃饭只占着嘴不占耳朵, 不耽误他听故事,颜方毓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大略给他讲了讲。   “江潜鳞与廌刀之间并无因果联系。”   容秋疑惑:“什么意思?”   “形象地解释, 便是在他的过去与将来中, 都不会与任意一把廌刀间生出因果线。”颜方毓沉吟着解释, “无论他昨晚是否是为了廌刀而来, 事实便是江潜鳞并不会拿到它。”   有可能是求而不得, 但更大的可能, 是谋求廌刀只是一个幌子,江潜鳞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此。   容秋恍然:“所以说, 江泥鳅昨晚是故意让我觉得他想要颜哥哥的刀!”   颜方毓点了点头:“大抵如此。”   容秋有些羞恼。   人族总说兽修阴险狡诈,实际上明明他们才是更狡诈的那方。   他就说嘛,能让江游这个亲弟弟蠢得那么肤浅, 却活得那么滋润,江潜鳞更应该不会那么蠢的。   想要什么便上门问什么, 这更像是江游这个蠢蛋才能做出来的事。   容秋将昨晚江潜鳞与颜方毓的对话回想了一遍。   除了他听得云里雾里的那部分,抽丝剥茧, 除了话语中满满“想要廌刀”的意思外, 容秋竟再也琢磨不出什么弦外之音。   挫败之余,容秋还有点愤怒。   “所以……这坏家伙到底想做什么?”他替颜方毓鸣不平, “连颜哥哥都算不出来, 肯定是天大的坏事!师尊的‘知道了’又是什么意思?”   颜方毓:“……话说清楚,是我师尊。”   岑殊连见都没见过他, 愣是被这自来熟的小兔妖叫出一种道侣结契后,叫对方长辈时改口的感觉。   容秋眨巴了下眼睛:“嗯嗯嗯就是颜哥哥的师尊呀!”   颜方毓:“你……我……算了。”   颜方毓与容秋相处许久, 自总结出了一套交往规律。   小兔妖甚好刨根问底,能忍的, 颜方毓自己便勉力忍忍;而不能忍的,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   多解释多错,愈描便愈黑,他已经见识过多次了!   顶着容秋催促的目光,颜方毓终于缓缓开口。   “卜算得出的来事乃是命定之事,而不是所思所想之事,”他说得很慢,似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又似是想给容秋解释清楚,“举例来说,假如我告诉你你今天午饭是虾皇包,但并不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想吃桂花糕的,只是今日饭堂桂花糕卖完了,你退而求其次选了虾皇包。而我在卜算时只看到了你吃虾皇包的这个结果。”   “所以江泥鳅也不一定是不想要廌刀,只是他一直没有拿到,”容秋举一反三道,“他也不一定是不想干坏事——不,江泥鳅一定是想干什么坏事,但颜哥哥没有算到。”   容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可我已经知道颜哥哥算不到了呀,为什么你还要再说一遍?”   颜方毓:“……”   颜方毓一时间没答上话。   能否卜算出结果也是一种天道定数,他自己本来是十分能坦然接受“算不出”这个事实的。   但一向很崇拜他的小兔子也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好像他挺不行似的,颜方毓心里反而有点微妙地不太得劲,下意识就想向对方解释清楚。   “我不是算不到……是卦有——算了,别纠缠这个。”   容秋没说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这么瞧着他,大有一种“我本来就没有纠缠啊”的无辜意思。   颜方毓勉强正正颜色:“咳,总之,师尊——我的师尊——”   他本就说得断续,忽地又打了个磕巴。   容秋本来正搭着桌沿认认真真等待对方的下文,却见颜方毓倏地一展手臂,随即自己的眼睛便被一只温热手掌盖住了。   “别闹。”   容秋听见小几对面传来一句低语,听起来有些无奈。   “啊?”掌心下的眼睛忍不住狠眨几下,“可是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呀?”   颜方毓:“眼睛睁太大,吵到我了。”   “啊啊啊?”容秋一头雾水,“你们人类的规矩也太奇怪了吧?”   颜方毓大抵也是觉得自己颇为不讲理,因此也并未赖皮地再说一句“本来的事”。   他曾无数次立于高台之上,在无数人面前行审判,台下无数双眼睛望向他,无数道视线汇聚在他身上如有实质,人群中心的颜方毓却潇洒自如,不见一丝局促。   而此时此刻,他只是被容秋一人注视着,却莫名生出一种话都说不囫囵的紧张感。   颜方毓挥开心底那种刺刺毛毛的异样感,破罐子破摔道:“那你还想不想听?”   “要听要听!”容秋连忙点头,“我不看颜哥哥就是了嘛!”   “而且,明明这回我心里真的没有想涩涩的事情……”他小声咕哝。   颜方毓语带威胁:“嗯?”   容秋把嘴巴严严实实抿住了。   颜方毓收回手掌,吸了口气,再吐出来时人已平复许多。   “……我师尊天衍第一,卦无不应。”他缓缓说道。   “唯有一事因前后牵扯甚广,又有相当繁重的因果压于其身,就连我师尊也无法卜算出结果。”   容秋不由得被他的态度带得有些严肃,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你大事史课学到清世行动了吗?——哦,你学了。”宝扇华光一闪,颜方毓就将容秋的课业情况算了个清楚明白,“清世行动、以及与其相关的诸事,无论大小,我师尊皆难得到明确卦应。更有甚者,他也无法踏足相关地点。”   “所以颜哥哥的意思,是说江泥鳅和清世行动有关?”容秋闻弦音而知其意。   颜方毓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容秋现在还闭着眼睛,又开口答道:“不……”   他话语一顿。   在“不是”“不知”“不应该”以及“不一定”间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只吐出了一个“不”字。   清世行动早已过去一千多年,连最终将会爆发的隐患也在百年前好好收拾了。   甚至因他师尊师弟腾不出功夫,师兄又不甚擅长寻人之外的推演之法,早先被当做货品卖于地上世家的魔族们,还是由颜方毓牵头善后解救出来的。   扫尾后他亲自卜过一卦,确定再无纰漏,这才放心下来。   如今魔族已然修回不少元气,世间灵气源源不绝,整个修仙界呈欣欣向荣之态,正是势头大好的时候,怎么冷不丁地又冒出清世行动的尾巴来?!   况且这个江家长子年还不过而立,百年前那场地宫大战时他更是压根还未出生。   不是颜方毓傲慢小瞧他,除非如他师弟那般有天道多瞧一眼,不然如此青稚的小辈,实难……   想着想着,颜方毓冷不丁挑起眼帘,鬼使神差地看了面前的小兔妖一眼。   颜方毓:“。”   容秋等了半天,见颜方毓只答了个个“不”字便半天没再有动静了,终是没忍住把眼睛睁开了条缝。   面前的年轻仙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脸上是一副微妙又古怪的表情。   容秋:“颜……”   话未说完,却见眼前人忽地矮了下去。   ——不,是容秋突然飘了起来!   “既然吃完了饭,又听完了故事,便赶紧去上你的课吧!”   颜方毓手背冲外轻轻一挥。   “等——等下!”容秋在空中四爪乱蹬,愤怒控诉,“又是话只说一半!”   无奈颜方毓将他飘得很高,即使容秋绷直了脚尖也无法够到地面,整只兔不可自控地朝门口飞去。   “等不了了。”   颜方毓搓开折扇掩住下半张脸,遥遥冲他弯了下眼睛。   墨色在他下眼睫飞快一闪。   “再等你今天就要迟到了。”   半空中挣扎的容秋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   “啊!!!”   他顿时把什么泥鳅王八的都忘了,大叫一声,在落地的瞬间撒开腿狂奔出了大门。   上午是联排的经辩课。   经辩课百家宣讲,今日正好轮到讲经颇为晦涩枯燥的一个先生,容秋实在听不懂,便同岁崇山他们一起坐在人群后排。   ——不是庄尤庄督学的课,岁崇山这只鸟一向是能混就混的。   众人见容秋人横着进了药庐,竟这么快就竖着能出门上课了,顿时大惊,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关心容秋的身体情况。   他当然不会透露自己“动了胎气”“差点小产”,只推说是闯塔时力竭晕倒,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其他人见容秋确实活蹦乱跳,脸颊也红润,便都放下心来。   唯有天牝津神色郑重,连惯常挂在脸上的那副亲热笑容也不见了。   “身体各处呢呜——?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呜——?”   天牝津的语气十分急迫,甚至尾音还带出了一股子兽嚎的特征。   说话的同时,他还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容秋,那视线锐利非常,简直像是想从他身上刮掉一层皮一样。   海里的种族嚎叫起来与地上种族也有些区别,听起来尖锐似哨音。   “行了行了猪仔别嚎了,我早就说了肯定没问题!”岁崇山连忙将耳朵捂了起来,“再说,连甄先生都肯放兔球出来了,还能有什么事?”   容秋:啊这。   小甄长老确实还没放他来着,是老婆悄悄把他偷出来了。   想到中午还要去药庐帮忙,到时肯定又要再挨甄凡的一阵数落,容秋心里顿时一阵惶恐。   天牝津嚎完之后好似也没那么紧张了,他态度一变,换上副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表情,十分幽怨地看向容秋:“弟弟,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目前唯二可能看穿他假孕的兽修都在这里,面对天牝津时容秋就难免有点心虚。   容秋谨慎开口:“要说……哪方面的?”   天牝津:“……”   天牝津凄然又悲愤道:“你到底都瞒着我什么?!” 第094章   天牝津说话的语气太像被渣兔抛弃的老婆, 容秋一时之间也有点凌乱。   一群损友少见海猪仔追爱吃瘪,此时都嗤嗤地笑了起来。   吱吱则更是夸张,仗着周围有岁崇山撑起的隔音结界, 拍着膝盖笑得天崩地裂。   天牝津没管他们的嘲笑, 继续凄怆质问道:“昨天在药庐的时候, 在你房里, 还堵着门不让我进的是谁?!”   原来不是问他丹田里的崽是谁的啊!   那没事了。   容秋瞬间松了口气。   ——咦, 先等等。   原来昨天容秋差点小产被送去了药庐, 老婆不仅早早守在自己床边,竟还挡着不让其他人进了吗?   容秋熟练地把天牝津句子里的“我”换成了“我们”, 又熟鳯练地从他的一言半句里抠出点老婆关心自己的实证,心里顿时甜丝丝美滋滋的。   天牝津本来还在凄风苦雨,却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容秋从紧张到恍然, 最后竟乐呵呵地开始傻笑起来。   这一系列神情变化落在天牝津眼中,气得他脸都绿了, 登时就要继续发癫。   “别演苦情戏演上瘾了啊猪仔!”吱吱赶忙将豚按住,插嘴道, “兔球就是不乐意告诉你又怎么了, 又不是所有人都像老大一样!”   ——喜欢将地下恋情嚎得整个世界都知道!   被当反面教材的岁崇山:“???”   容秋:“啊,这个, 其实……”   众人齐刷刷看了过来:“其实?”   其实他也同岁崇山一样, 老婆是清明的先生来着。   但被众人这火热的视线盯着,容秋又把这句近乎把颜方毓直接暴露的“其实”给吞了回去。   “其实……”容秋忸怩地抠了抠衣摆, “其实我还没追到他呢……”   岁崇山大惊,脱口而出道:“什么?!可是你们不是都已经睡过了吗?”   容秋更忸怩了:“可是——”   可是他们现在还没有到老婆愿意给他生兔崽的关系嘛。   这对于容秋来说就是还没有追上。   “什么?!!!”   天牝津“呜”一嗓子站了起来, 破音的尾音直接穿透岁崇山的结界,蹿上房梁、余音不绝, 瞬间打破了经辩教所内本来和谐的讲课氛围。   讲台上正滔滔不绝的老先生停了下来,颇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瞪着天牝津:“这位学子,可是对老夫方才所讲有什么指教?”   “没有没有!是先生刚刚讲得太好了,他是情不自禁起立为您鼓掌的!”   岁崇山立马也随之站了起来,对老先生笑得真诚又灿烂,分出一只黑眼仁刷刷冲天牝津飞眼刀子。   毕竟庄尤也是经学先生之一,对于岁崇山来说,好听点讲叫爱屋及乌,说难听了就是怕其他先生去找庄尤告状。   因此岁崇山在经辩课上也会收起一身嚣张的鸟毛,做到虽不听课,但不打扰。   然而天牝津正气得头顶冒烟,压根没听见两人说的话,更别提做出什么别的反应了。   忽然,天牝津手肘附近的空气扭曲错位起来,像印歪了一部分图案的画册,“印歪”的部分隐约能见一双胳膊的形状。   那双与环境近乎融为一体胳膊扣住天牝津的手腕,强迫他“啪啪”鼓了两下掌。   天牝津空无一物的后脑勺上传来二黑浑厚的声音:“讲得好!”   “哦哦对,讲得好!”   “先生讲得太好了啊!”   旁边的众兽修也赶忙配合地鼓掌喝彩起来。   “啪啪啪……”   教所中其余被念经念得昏昏欲睡、或已经在睡的学子顿时被掌声惊醒。   他们连盹都来不及醒,便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开始鼓起掌来。   “啪啪啪啪啪!……”   一时间,本来只是稀稀拉拉的掌声连成潮水般的一片。   掌声足响了近十息才逐渐停了下来,听起来竟还真像那么回事。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台上的老先生纵使知道岁崇山他们只是在说瞎话,但被这么恭维夸赞一遭,心情倒也好了不少。   “再情不自禁也要注意场合,不能影响他人听课,”老先生不带什么火气地“哼”了一声,“坐下吧。”   二黑赶忙带着天牝津坐回蒲团上。   为防止他再闹,二黑是直接缠着天牝津的上半身,把人直接困在自己怀里的。   他体型健硕高大,天牝津坐在他盘起的腿上就像坐在一把大号的太师椅上。   只是二黑兽显特殊,日常见不到人,天牝津就以一个看着就很别扭难受的姿势,凌空坐在离蒲团近一尺高的位置,后脑上方诡异地飘着两颗眼珠子。   好在他们离讲台远,先生又老眼昏花,丝毫没看出天牝津身上的异样。   刚一坐下,天牝津便又开始发疯。   “不可能呜——!我明明一直都看着呜——!弟弟怎么可能和人睡过呜——!”   “试试我呀!别人可以,哥哥也可以的呜——!”   众人被他嚎得耳蜗子生疼。   特别是一向听惯了自己美妙嗓音的重明鸟,翻着白眼把隔音结界又加厚了几层。   容秋也捂着耳朵,大抵是因为声音太尖锐,他竟生出一种身体被筛网筛过一遍的异样感。   但听天牝津自荐生崽,容秋还是没忍住为老婆的美貌申辩一句:“谢谢猪仔哥哥,但还是不用了。你长得没他好看呀。”   唉,这真是,他们兔修的颜控是刻在骨子里的——不然族群指不定还能壮大一点。   “好看有什么用啊!”   天牝津顿时急了,他似是想挣扎着朝容秋扑过来,但又被扭曲歪斜的透明空气捆在蒲团上。   他探长脖子,颈侧青筋噗噗往外爆,嘶吼:“这种事得是好用才行呜——!”   容秋莫名:“好看当然就好用呀!”   他的颜哥哥那么好看,生出的兔子才能像他一样好看嘛!   天牝津无能狂怒:“我不信!除非给我看看!”   又不是画册子,实际里哪有好用又好看的勾八!   容秋:“唔。”   他露出一副有点为难的表情。   该不该对天牝津说他其实也见过自己的老婆呢?   一旁的吱吱早就狂笑到打跌,听他这么说,差点被颊囊里滚出来的松子仁儿呛死。   她把松子仁儿嚼碎吞了,嘲笑道:“你看什么呀!你之前还说只与兔球是‘普普通通的同窗友谊’呢,我们这样的友谊可不插足同窗的神仙爱情!”   “弟弟自己都说还没与那人在一起,算什么爱情!没在一起却还睡了,明明就和我一样只是情爱罢了!”天牝津义愤填膺,“而且若是我,才不会睡过了还骗弟弟感情!”   吱吱翻了个白眼:“你管人家,万一他们是先婚后爱呢?”   容秋:“他没有骗我的。”   他被天牝津歪打正着说得有些心虚。   颜方毓从未骗过他感情,甚至与之相反,应该说是容秋假孕在哄骗老婆才对。   “你别理猪仔,这个套路我懂!”吱吱笑嘻嘻地揽住容秋的肩膀,“你百般讨好、千般示爱,但对方始终不屑一顾,后来你心灰意冷了,决定咬牙离开,却发现自己怀了对方的孩子!”   “他失去你后终于幡然悔悟,发现最爱的还是你,心痛难当地回头去寻,却已经找不到你了!”   容秋被她说的心惊肉跳,只以为自己有孕的事暴露了。   他下意识就反驳:“雄兔——怎么能怀孩子呢——!”   “哎呀,没说你能怀!生怀流知道吗?这就是个套路!话本子就要带球跑才好看的!”吱吱双眼发亮。   “哦哦这样啊!”容秋恍然松气,甚至还有点好奇,“那然后呢?”   “然后嘛——”吱吱朝天牝津一扬下巴,“然后就该男二出场啦!”   被迫出场的天牝津:“?”   “猪仔就是那种一直在爱你,但你只把他当朋友的男二号,”吱吱继续说道,“他收留了走投无路的你,满心欢喜以为能够得偿所愿、和你仙人眷侣,却忽然发现!你已经有了那人的孩子了!”   “顿时发疯!发癫!黑化!由爱生恨!然后你关进小黑屋!翻来覆去!这样那样——!”   吱吱神色激动,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高。   若不是岁崇山早早加厚了隔音结界,恐怕第二次掀房顶的就是搬仓鼠了。   前面还好理解,但“别人的孩子”后面的字眼容秋听得一头雾水。   不过他也不是很关心天牝津啦,只问道:“那我的,嗯……肚里孩子他爹呢?”   “别急呀,这就讲到了!”吱吱兴奋地继续说道,“然后你孩子他爹终于找到了猪仔的地盘,狠狠揍了猪仔一顿,把你从猪仔手里救了下来。”   “但你已经被猪仔翻来覆去这样那样地糟蹋了很久,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保住!这回你真的心灰意冷,断情绝爱!换对方肝肠寸断,向你百般讨好、千般示爱——”   容秋肃然起敬:“哦——!”   他爹出门匆忙来不及给他细讲,原来这就是反客为主,这就是生怀流的精髓啊!   好像确实有点难哦。   首先容秋才不会对颜方毓心灰意冷,其次他也不舍得让老婆肝肠寸断啊。   在场唯一一只知情鸟越听越虚,赶忙出声打断了吱吱的狗血故事串讲:“咳咳!行了行了,你又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子!”   他说完心里又有点痒痒,话锋一转道:“怎么不给我看看!”   愣是被吱吱说得精神平静了的天牝津也探头过来:“也给我看看。”   “只要‘这样那样’之前的部分就行。”他补充。   吱吱嫌弃地推开天牝津的脑袋,说道:“这不是我还没看完嘛,你们要想看下次因果课我带过来。”   岁崇山下意识瞟了容秋一眼,又迅速转了回来。   “因果课不行。”他严肃地说。   怎么能不给兄弟的老婆面子呢?   “哦哦,对,因果课现在有先生了。”吱吱理解出了另一个意思,点了点头,“那就神识课吧。”   岁崇山:“行——嗷!”   前话刚落,岁崇山忽然嚎叫一声,猛一拍大腿。   “你一说先生我突然就想起来!”他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江泥鳅那厮真不是个东西!”   众人适时捧哏:“怎么了?”   岁崇山愤愤道:“他明年毕业以后要留在清明任教了!” 第095章   这话一出, 众兽修都十分诧异。   “啊?留在清明任教?”   “那群人族不是一直吹,说他一毕业就要去仙盟挑大梁吗?”   岁崇山烦闷道:“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前两天,当容秋正在教所床榻上旁观因果课的时候, 岁崇山正作为异修代表, 被书院叫去商榷塔的事宜。   毕竟人族异修两方都有不占理之处, 大家一起和和稀泥, 不奖不惩, 这“商榷”意思意思也就过去了。   因此, 表面上来看这次的交谈也算融洽。   协商好决定,本也不算特别紧张的气氛顿时更加松散下来。   宋玄沂抚掌而笑:“能如此解决甚好。潜鳞明年也要毕业了, 说不定你们以后还有机会能成为同僚,何必伤了和气?”   话音落地,室内有一瞬的安静。   似乎谁都没有料到宋玄沂会说这句话。   好在有庄尤在旁, 岁崇山将自己压抑得十分端庄,不然此时定要脱口而出一声惊呼了。   院长不在, 此时话语权最大的便是两位督学。   庄尤沉默一息,不动声色道:“哦?江生可是宋督学麾下得意门生, 难道有意留清明任教?如此岂不是屈才?”   “哈哈!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宋玄沂鼓励地拍了拍江潜鳞的肩膀, “再者说,清明乃育人之地, 承载的都是我修仙界后日的栋梁之材, 于此处教书任教自是责任重大,又怎能说是屈才呢?”   庄尤淡声附和:“确实。”   岁崇山四只眼仁子骨碌碌滚做一处, 瞪向江潜鳞。   后者垂目敛眉、神色平淡,与方才——或者说, 与以往每一天的表情都无甚区别。   纵使岁崇山生有一双重明真眼,却也丝毫辨不出他到底有什么意图。   岁崇山把当时的对话给众人重复了一遍。   众人干瞪眼等了一会儿。   吱吱:“……没了?”   岁崇山理所应当:“没了啊, 还需要有什么吗?”   “就这?就这!”吱吱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呢,这只是句客套话吧!他们人族多虚伪之辈,‘说不定你们以后还有机会能成为同僚’,差不离就和‘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一样,就是个套近乎的谦辞。”   “老大啊,你也太一惊一乍了。”她拍拍岁崇山肩膀。   “惊弓之鸟。”二黑也附和。   显然其他兽修也都没把宋玄沂的这两句话当回事。   岁崇山依旧拧着眉毛:“你们不知道,那老黄鼠狼奸着呢,一向话里套话,嘴巴里少有没用的句子,他突然提这事,背后定有深意!”   容秋插嘴:“老黄鼠狼?”   虽然已经非常习惯了他们兽修给每个人都要起外号的习惯,但每次听到个新名头,容秋还是很难把人和外号一一对上。   “就是宋玄沂啊!”岁崇山说。   吱吱在旁与他解释:“清明书院有两个督学,庄尤庄督学你已经很熟悉了,他除了在清明当督学以外,还执掌央都的学府,而宋玄沂——就是开学典礼上被你当做院长的那个,就是另一个督学,他同时也是仙盟的盟主。”   经她这么一说,容秋倒是想起来了。   他与江游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就向他吹嘘过,说自己的大哥江潜鳞,被督学——也就是仙盟盟主十分看好的事情。   只是这个宋玄沂不比庄尤,他不是任何一门课的教书先生,开学典礼之后容秋就再没和他打过交道,因此从岁崇山嘴里再次听到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吱吱继续道:“学府和仙盟一向不对付,老大作为学府的护府,当然跟宋玄沂也不对付。”   “道理我都懂的,”容秋还有疑问,“可是人族要骂一人阴险狡诈,不都称呼‘老狐狸’的吗?”   老黄鼠狼又是什么大城镇人的新奇叫法?   “你没听过那句歇后语吗?”岁崇山插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容秋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很有道理!   “江泥鳅要是留在清明当先生,身份上岂不是压了我们一头?及不及格都得由他说了算了!”岁崇山如临大敌道,“不行,我不能把学分交到他手里!”   他忽地语出惊人:“明年我也要当先生!”   其他兽修竟煞有其事应声道:“也行,那以后我们混学分的课就又多一节了。”   对了,前阵子元丛竹确实也和容秋说过,岁崇山自清明建院以来就和庄尤一样在这儿了。   只不过庄尤是先生,岁崇山是学子。   而元丛竹也说,其实岁崇山是能当先生的,只是他不愿。   如此看来,虽然岁崇山像是在说气话,其他人语气也像是在糊弄小孩,但说不定两方都是认真的!   不过个中细节元丛竹没讲,容秋也不知道,但他发自真心地好奇。   “老大可以当先生?”他问。   岁崇山眉间郁色一扫,又挺自豪地嘚瑟起来。   “哎呀,以老子的水平早早就能当先生了,是老子不惜得当!”他此时若是兽型,恐怕鸟尾巴都能翘起来,“哈哈哈,想老子我……”   众兽修向来晓得防备岁崇山自夸他与庄尤的恋爱史,却没想到要拦一拦他自吹自擂清明学子史。   眼见此时岁崇山已摆开了架势,不嘚瑟个盏茶时间收不了场,大家目光涣散,都有点生不如死。   容秋怀里灵璧一震,是吱吱又发来了消息。   虽听不见语气,但从她的字里行间,容秋硬是能察觉出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吱吱:【老大一开始自说自话就停不下来,你千万别勾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容秋:。   他其实并不厌烦别人话多。   能听懂的他就听,听不懂的就一路“嗯嗯”“哦哦”“真的吗?”“好厉害啊!”地敷衍过去。   这项糊弄技巧当容秋还是只不会说话的小兔子时就掌握得很纯熟了,旁人与他说话时都从未觉得被冷落过呢!   不过此时此刻,容秋还是从善如流地敲字:【哦哦,好的。】   吱吱讲话比岁崇山简洁且突出重点。   她告诉容秋,岁崇山不仅是能当先生却只当了学子,而且与教龄一百年的庄尤相同,还是当了一百年的学子。   容秋:【啊?可是清明不是二十年,加上开蒙班最多二十五年就必须离院吗?】   不然若是能什么时候修到筑基什么时候毕业,一些修为实在不行的学子就不必担心自己毕不了业了。   吱吱:【清明一向奉行有教无类,肯定不会赶学子走,只是没有毕业证罢了。不过大多数来清明上学的人不就是想要那张毕业证,以敲开仙门世家、或是仙盟学府的大门吗?】   容秋:【原来如此!】   当然,金丹期的岁崇山肯定没有毕不了业的问题。   二十年内筑基以及学分修满,便能从清明书院毕业。   二十年内结金丹,又修出二倍的学分,就是优秀毕业生。   但清明目前还没有优秀毕业生不能二次上学的规定——当然,也有可能是某督学偏心放海。   总之,为了在清明熬满一茬二十年,岁崇山逃课混日子,精打细算压着死线修学分,势必不能让已经超过要求境界的自己再早早把学分修满,以至于提前毕业了。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话千万不能让大事史课上那个毕不了业就会被亲娘埋进祖坟的同窗听到。   “……哎呀,其实当音律课先生也不是不行,”岁崇山俨然已经说服了自己,故作谦虚道,“但其实最主要的是我当了先生就没了那种禁忌感——兔球你知道的吧,就那种,师生恋的禁忌感——!”   “……禁、禁忌感?”同样正在“师生恋”的容秋一个激灵从灵璧中抬起头,茫然问道,“什么意思?”   岁崇山卡壳了:“呃。”   其实硬说起来他也不是全都理解。   毕竟重明鸟一向臭屁又爱炫耀,自己就能拿着大喇叭把和庄尤在一起的事宣传得整个书院都知道,实在没有那种偷情……啊不,是地下恋情的隐秘快乐。   岁崇山只好复述另一位师生恋当事人的话:“就是那种,讲台上他会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你……”   容秋目光迷茫地看着他。   一视同仁才好吗?可颜方毓明明在经辩课上隔着雕花格栅看向过他。   那一眼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许是周围朝夕相处的同学都没有注意到那目光,容秋确实有一种奇异的,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的感觉。   相比起岁崇山说的“禁忌感”,他觉得自己似乎更喜欢这样。   岁崇山继续说:“——但在私底下却对我特殊关照,只有我见过庄尤另一面的样子,别人都不知道庄尤的好……”   说着说着,岁崇山不仅人称开始混乱,一张向来嚣张的臭屁脸上竟爬上一团团可疑的红晕。   吱吱冷漠打断:“可以了老大,细节就不用说了,大家也不是很想知道。”   天牝津不屑冷笑:“呵。”   “嗯、哦……总之就是这样。嗯嗯,我豹兄弟说的。”岁崇山总结道。   哦,原来是小羽哥哥说的——!   容秋忽然就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了。   他想起灵璧中那道疏离清冷的声音,听起来就十分难追。   而能拥有这样一个难追的老婆,薛羽一定是十分厉害的。   容秋类比了一下自己。   讲台之上,众目睽睽,其他学生只以为老婆是在随意扫视众人,只有他知道对方是在看着自己。   又或者,是台上俏先生,台下怀着自己的小兔崽……   啊,好奇怪。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容秋也可耻地脸红了。   他心中止不住地想着,怪不得颜方毓当时死活不愿让自己叫他“先生”或是“师父”。   老婆这样正直的人,肯定是因为受不了这种“师生恋”的“禁忌感”吧!   嗯嗯! 第096章   经辩课时聊得太开心, 容秋的心口就像鼓胀着糖水吹出的泡泡,飘飘悠悠,美得不行。   他一路蹦跶着来到药庐, 心情依旧没有平复。   容秋走去药田, 对正要出来的甄凡露出一个又甜又软的笑容。   “甄~师~兄~嘻……”   甄凡看见他怔愣了一瞬, 脸陡然黑了:“你还知道回来!”   “——不对!”他的脸一下子更黑了, “你怎么就回来了?!”   “啪”   容秋心中美美的泡泡破了。   对哦, 他是跟老婆私奔跑的, 这时候回来怎么说都少不了甄凡一通骂。   甄凡咬牙切齿:“你笑什么?!你还好意思笑!”   容秋:“我不是、我没有!”   他只是还没来得及换上别的表情。   吴用本来正跟在甄凡后面也要出来,但听见田外先生咆哮的声音, 他毫不迟疑就地转身,头也没抬地又钻回了药田里。   容秋:“……”   他们的同窗情谊真的好脆弱。   甄凡并没有听容秋狡辩的意思,像团黑旋风一般掠了过来, 伸手扣在他腕上。   容秋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只铁钳钳住,脉搏差点都被摁没。   甄凡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给容秋探脉, 足足摸了半盏茶的时间,后才“哼”了一声把他的手腕丢开。   容秋此时才敢小心翼翼地出声发问:“怎么样啊?”   “倒是好得差不多了。”甄凡没好气道, “但好得差不多了就能到处乱跑了吗?你前日才动了——”   他本来吊高的嗓音骤然一滞, 向四周看了看,见目力所及之处除了草木房屋并无旁人, 这才松了口气, 又狠狠瞪了容秋一眼。   容秋连忙指天发誓:“我、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你感觉就是好了吗?要是天底下所有病人都能靠感觉断病,那医师早早入土为安算了!”甄凡恨铁不成钢地一下下戳着容秋的脑门, “你不懂事,胡来也就算了, 颜——”   甄凡的声音又是一滞,深深有一种只要挨着这俩玩意儿就没法好好说话的无力感。   他刚要再瞪人, 眼角余光忽然瞄到一片模糊衣影。   甄凡陡然扭头,喝问道:“谁!?”   容秋更是在他出声的瞬间便飞射而出,排开半人多高的丛丛枯荣草揪住那人的衣领。   “是你。”容秋皱了皱鼻子。   甄凡也看清了来人:“江游!你要听就大大方方听,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做什么!”   江游神色无辜:“冤枉啊先生,我本来正要出来,结果不小心在这儿绊了一跤!”   甄凡闻言,医者仁心顿时发作,大步跨来急急问道:“以什么姿势绊的?碰到枯荣草没有?!”   “还有你!”他问容秋,“刚才拨草拨得那么猛,有没有碰到?”   江游表情一僵,连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   枯荣草毒性酷烈,他们几人修为不高,无法用灵力护体,因此除草时得戴幂篱、手套。   只是偶尔需要在腕上试毒,袖口就没有扎紧,动作大点袖摆就会掀起来。   “我没事。”说完,容秋探头看了一眼红疹已经蔓进胳膊肘的江游,贴心替人说道,“但他可能已经不太行了。”   惊恐之余,江游还不敢置信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没事?!”   容秋莫名其妙:“我又没碰到枯荣草为什么会有事?”   江游:“……”   这兔子刚刚那么大开大合地扒拉开他藏身的草丛,竟只碰到了杂草?!   江游只觉得一口老血闷在胸口,两条胳膊上,又痛又痒的感觉直往他骨头缝里钻。   他再也忍不住,惨叫出声:“啊!!!”   *   江游听到了多少?   听清了多少?   之后的一片兵荒马乱中,容秋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江游那理由蹩脚得很,只能用来骗骗眼里只有医药书的小甄长老,就连没几个心眼的小兔子都骗不过,容秋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相信。   江家兄弟虽都有“目中无人”这项家传绝学,但表现又些许不同。   若人早就在药田里,听见甄凡震彻山头的咆哮声后,懒作搭理权当没听见或是嫌吵浅皱眉头,那是江潜鳞会有的反应。   而江游定会在第一时间冲出来看容秋的笑话,说不定还会在近旁帮腔造势,跟着奚落他一番。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吴用那样继续安静待在田中,躲避战火波及。   毋庸置疑,这家伙悄没声息地伏在田里,只能是在偷听。   还好甄凡嗓门虽然大,但话并没有说完,江游纵使一开始就躲在那里听壁角,也当是没听到太重要的东西。   容秋勉强有点安心。   枯荣草引起的疱疹有极强的传染性,容秋以及听见动静赶过来的吴用都被甄凡挡在客舍之外,只听里面江游一阵杀猪般的痛嚎。   甄凡恨铁不成钢的喝骂从门板后传出来:“闭嘴!省点力气,刮疹的时候需要保持清醒,你要是早早累晕过去,一会儿人也就过去了!”   “啊嗷——!我唔!”   江游的嚎叫声“嘎”地一下停住了,像是嘴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唔?唔唔唔!唔——!!”   “你这胳膊已毒素入骨,再不刮掉手就废了,容不得一点耽误!有什么事刮完骨再说!”   “唔唔!唔!!!”   门外的吴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向前踏了半步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听见房内一声吊至极高的闷哼后,还是沉默将敲门的手收了回来。   容秋:“怎么了?”   吴用摇了摇头:“没事。”   他之前没有将客舍中病着的是容秋这件事告诉江游,现在也不会将江游手中有江潜鳞给他的解毒丹药的事情告诉容秋。   更何况,听这动静甄凡已经在下刀子了。   刀都挨了,就别再浪费一颗宝贵丹药了。   纵使是另一个世界的修士们,也颇有那种祖传的“来都来了”精神呢。   许久,客舍中江游闷叫的声音已然气若游丝。   门从里面打开,甄凡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头上幂篱的薄纱从头盖到脚面,一双满是黑红血渍的手从薄纱缝隙间探出来,活像某种杀人案现场。   这幂篱大抵是什么防污的法器,雪白的纱幕一滴血都没溅到,清晰可见后面甄凡向两人瞪来的眼睛:“还不去除草,杵在这儿干什么呢!”   吴用&容秋:“……哦哦哦!”   两人哪敢说话,缩着脖子齐齐转身。   由于左右转的方向正好相反,中途还撞了下脑门。   “没说你!”甄凡在他们身后喝道。   容秋下意识“啊?”了一声,转扭头朝甄凡看了看。   甄凡:“跟我过来!”   容秋:“喔qaq”   而旁边的吴用则是连个磕绊也没打,一溜烟窜回了药田。   至于他最开始是想离开药田去做什么来着?   算了,并没有人在意。   甄凡把自己身上的血处理干净,与容秋一起回到前厅。   吴用在药田闷头除草,江游还在客舍躺尸,附近再无旁人能偷听他们说话。   甄凡关上门窗,又不太熟练地布置了一个隔音结界,回头看向正抱紧自己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甄凡:“……”   甄凡叹了口气。   “你化形不久,对于怎么做人都尚且不太熟悉,遑论有孕,做出些错事也无可厚非。”小甄长老语气柔和了不少,仿佛又变回了初见时,那个提着一把小水壶,在阳光灿烂的小花园里慢悠悠浇花的温吞师兄,“我也不是有意要骂你,只是……”   容秋期待地看向他。   甄凡卡壳了半晌,后才说:“呃,只是忍不住想骂。”   容秋:“……”   这就是人能说的话吧。 第097章   甄凡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点问题, 心虚地再次放软了声音。   “我们宗的弟子长老们都很喜欢你,前些日子几位长老还在为你肚子里是个男孩——呃,是只雄兔宝还是雌兔宝吵得不可开交, 说等下个月能探出胎儿性别时一定要来看你呢。”   “下个月就能知道了?”容秋震惊。   甄凡点点头:“腹中胎儿一般生长到三至四个月时便能辩出性别了。”   容秋七月底怀胎, 现在正九月下旬, 可不就下个月就满三个月了?   这也太快了!   许是因为除了丹田中多了一团指头大小的灵团, 里面混杂着颜方毓和自己的灵力之外, 容秋再无什么疲乏、呕吐之类的孕期反应。   再加上他心底一直知道自己只是假孕, 潜意识中总提不起劲头要注意身体,因此一听甄凡说下个月他就要孕满三月, 容秋总还有点恍若梦中的感觉。   甄凡:“若顺利度过这三个月,小秋的胎位就算稳了,到时行房事便也无甚问题。”   容秋:“哦……”   甄凡顿了一下, 瞧他那副完全状况之外的样子,还是没忍住解释道:“两种都可以。”   他说:“稳胎后, 临盆前,偶尔行房事并不碍事, 还能增进夫妻——夫夫感情, 为兔宝创造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   一说能为兔宝好,容秋立马来劲了:“原来如此!一定一定!”   “小秋知道是哪两种吗?”甄凡不太放心地继续絮叨, “于你来说, 头一种自然是令颜仙君的灵力探入你的丹田;于世间其余普通生灵来说,便是口口。”   容秋眨巴了下眼睛:“什么?”   “哦, 还是被和谐了吗?大抵还是年岁未到,”甄凡无所谓道, “那只行第一种便可。”   “为什么没到啊!”已经一百多岁的小兔妖发出酸溜溜的声音,“明明你们人族一百来岁都能抱重孙子了, 我一百来岁凭什么还有不能听的东西!”   甄凡沉默,甄凡没法解释。   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单身狗,为什么要问他这么残忍的问题。   甄凡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以及,三四个月时腹中胎儿便已长成人形,大部分孕母也是那时开始显怀。”   容秋:“人形?”   他娘生他时,可是直接诞了只兔球出来的。   “呃,兔子我没什么研究。但据我所知,异修中只有兽修可以孕育后代,鬼修、精怪都不可以,哦,现在还有魔族也可以。”说完,作为医师的甄凡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其实魔族也不怎么能算作是异修,除了修炼时是吸收浊气吐出灵气以外,他们其余一切的生理结构都与人族无甚区别。”   他说道:“兽修只要是在化出道体时与人族结合,孕期孕状便与人族无异。若是身怀半妖,大部分会是腹中再生一团肉球包裹兽修原型,但还有极少一部分半妖出生时便是人形。”   “原来如此!”容秋对自己名字的由来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但作为一只好奇心真的非常重,思维也真的非常跳脱的小兔子,他诚心发问:“那,若是有孕的兽修化出道体,但另一方还是原型;或者是兽修维持原型,但另一方化出道体,他们怀孕时的样子,还会和人族一样吗?”   甄凡:“……………………”   ……这虎狼之词怎么就没被和谐!   一百多岁的兽修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甄凡捂住自己心口,干巴巴吐出两个字:“不知。”   容秋:“哦。”   他表情还挺失落。   甄凡:“…………”   甄凡:“咳咳……总而言之,常人在有孕三四个月时便也会开始显怀——”   他努力将话题拉回正轨:“但小秋你腹部肌肉紧实,应能托住孕肚不显,只要不是腹中兔宝吃得太好长得太快,多半会推迟两三个月再显怀。那时腹中胎儿已发育至尺来长,无论如何都该遮掩不住了。”   ——显怀!   容秋差点就忘了!   以他目前这个稀烂的修为,若不能走了狗屎运在半年内修为突飞猛进,使出的障眼法恐怕只能蒙蒙吴用这种实在没有修炼天赋的人了。   ……不,显怀也并不是重点!   人族孕期十分规律,胎儿三四个月能育成人形,再两三个月便有尺来长。   真正的有孕也不是怀一团灵气,自己往后流产时若流不出这一团“尺来长”的“人形”,假孕的事岂不是一下子就露馅了?   不行,容秋等不到那么久,必须得在那之前早早流了!   同样境界地位,甄凡显然也知道容秋的情况,暗戳戳蹿腾道:“你若到时还在清明,与同窗朝夕相处日日上课,总是不便,不如还是回谷——”   “嗯嗯,好的知道了。”容秋打断他,敷衍了两句便急急问道,“那三个月后,我肚里的兔崽每个月都该是什么样子?”   甄凡哪晓得容秋问这话的意图,是想在孕程过半胎儿成形之前选个流产的极限时间,只以为他终于开了窍,知道要注意自己身体了,心里还挺欣慰,立马被这只心机的小兔子转移了注意力。   甄凡仔仔细细地将胎儿在每个孕程的变化都讲述了一遍。   容秋拿出纸笔,边听边记。   他写字还不太熟练,甄凡看他记得太慢,干脆将纸笔拉到自己跟前替他写。   这一讲足讲了一炷香的时间。   甄凡放下笔杆,又端起茶盏润了润嘴皮子,哑着嗓子问他:“都记住了吗?”   容秋拧眉看着笔记,敷衍地“嗯嗯嗯”了几声。   到十二月底时他会孕足五个月。   按照甄凡的说法,到时胎儿的骨骼肌肉都会发育完全,除了个头外便完全能瞧出人形了。   若放在容秋身上,大抵就是肚子里揣着一个脸盆大的肉球,球里包裹着只一两寸长的小兔子。   容秋低头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紧接着深深地疑惑了。   这真是自己的肚子能装得下的东西吗?   难道真的如甄凡所说,是他才一百多岁,对于兽修来说还年岁尚小,不适合怀个这么大个儿的东西吗?   ——咦,等等,自己是假孕呀!   那没事了。   容秋回想了一下颜方毓的身型。   老婆虽然并没有他武学班里那位铁塔似的异修那般壮硕,但与容秋叠在一起,无论是肩背还是腰胯能比他宽上一圈儿。   如此想来,肯定是比容秋自己要好怀的吧!   但肚子里揣个那么大个儿的球总是辛苦,到时自己一定……等等等等。   现在没时间畅想未来的事,他得是一只长大的兔妖了,不能成日里只知道做美梦。   当务之急,还是早早求得老婆的芳心,然后顺利地流产再反客为主才行。   容秋晃晃脑袋,目光坚定地落在面前的笔记上。   甄凡不是刚学会写字,他的蝇头小楷工整漂亮,关于孕期的各种表现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页纸。   容秋的视线停在“十二月”这三个字上,然后在心里给它们圈上了一个圈儿。   十二月,这是容秋给自己定的最后期限。   最晚也必须要在十二月时,将他肚里的兔崽“流”掉了。 第098章   江游躺在容秋曾躺过的那张病床上, 浑身缠满绷带,意识飘飘忽忽,像游离于□□之上的一团幽魂。   枯荣草的毒真是一种很微妙的剧痛。   犹如一百只兔子在他骨头、血肉、经脉里到处踢踏, 既没痛到能让人晕过去一了百了, 却又能让他痛得睡不着觉。   怪不得之前那几个废物中了一次毒后就再也不愿意在这儿呆了。   江二少爷从小娇生惯养, 更是难以忍受这种痛。   他哼唧着从百宝囊中摸出药瓶, 哆哆嗦嗦地倒出一颗, 吞了下去。   一股清凉划入喉管, 还未掉进胃袋便散去四肢百骸。   他立马按照江潜鳞之前的教导闭目运功,将生息丹的药效在经脉中来回推转化开。   这生息丹果然是好东西, 江游一下子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痛了。   之前甄凡已经将他身上大部分的疹毒都刮了去,余下的毒性虽然会让江游在床上痛不欲生地躺上三天,但确实也只能说是毒性微弱。   生息丹药效异常强大, 这点微弱的毒性自然盏茶的时间就被驱散了。   很快,江游睁开眼睛。   枯荣草的微末余毒已不在, 只剩刮疹留下的刀口在钝钝地疼。   他又哆嗦着举起手中的小药瓶看了看。   最后一颗独苗苗生息丹在他的哆嗦中撞在瓶壁上,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响。   ……这是他三个月的存货。   三颗生息丹, 江游本以为能让他在药庐撑到十二月, 功成身退,却没想到九月还没过完, 他就只剩下最后一颗了!   江游脑海中闪过容秋的脸。   ——都怪那只死兔子!   要不是他, 自己又何至于用了这第二枚生息丹!   江游正打算破口大骂,可才刚发了个音就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他表情扭曲, 好大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来,颤巍巍地摸出灵璧。   纵使在灵璧中发信息只需要心念转动, 但此时的江游身虚体弱,打字的速度也比平时慢了不少。   一条几十字的简讯, 愣是被江游敲出一股子身残志坚的味道。   江潜鳞的回复很快过来。   竟然不是消息,而是直接的通讯。   江游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他做贼一样看了看大敞的门,确认外面没人,接着立马将灵璧捧到脸边。   “大、大哥!”   江游的声音诚惶诚恐,因为刚刚手术时被塞了半天嘴巴,此时说话还有点大舌头。   “嗯。”江潜鳞简洁地应了一声,随即问道,“甄先生没说完的那两句话,你念与我听。”   江游连忙重复了一遍。   甄凡有意截断声音,因此末尾的字眼江游就不是很确定,在给江潜鳞发消息时也是用相似音的字代替的。   想必也是如此,江潜鳞才想亲耳听一听。   “……最后那个字我没听太清,”江游说,“感觉应该是‘胡来也就算了,连……’,但到底是‘连’什么,他后面一点都没说。”   “不是‘连’,是‘颜’。”   江游没反应过来:“……啊?”   江潜鳞的声音缓缓从灵璧中传来:“‘你不懂事,胡来也就算了,颜方毓竟也不看着。’”   “啊??!!”江游傻了。   他是世家子,常人尚且能知晓颜方毓的名字,更何况是他。   而且因果课那么热闹,此时就连食堂做饭的厨子都知道颜方毓来清明教书了,江游自然没怀疑到底是哪个颜方毓。   但这也太离谱了!   一只畜生,有什么资格能叫堂堂天衍宗仙君看着?!   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如何能扯上关系?!   一时之间,江游的理智和对自己大哥的盲目信任,开始在他脑袋里咣咣打架。   好在江潜鳞并没有让他打多久。   “昨晚因果课教所,他也在。”他简洁解释。   如一道惊雷劈在江游天灵盖。   昨晚他大哥去找颜方毓探虚实,这件事江游是知道的。   也就是说,昨天上完因果课以后,大晚上的容秋却还呆在因果课教所!   而且能让他大哥专门提起,定也不是“你去问问题,我也去问问题”的关系,这两人应该还挺熟!   江游狠狠咬起了牙。   这种令人憋屈的感觉,就像是江游走在路上一脚踢开了的一颗小石子,下次再见时已经是在拍卖会压轴的商品陈列台上了一样。   江潜鳞对自己弟弟的无能狂怒并不在意,他已经在琢磨另一个半截句:“‘你前日才动了’……”   江游立马狗腿道:“纵了?痛了?碰了?”   “不,就是‘动了’。”江潜鳞意有所指地重复了两个字:“……前日。”   “前日就是他在塔里受伤,被送来药庐的日子——啊!我知道了!”江游惊呼。   虽然处理塔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但是之前灵璧上两方争吵的帖子并没有被删,江游自然也都看到了。   特别是其上分析容秋与塔灵相互勾结,陷害江潜鳞无法通塔的部分,他深信不疑地看了好几遍。   “他想说的定是,动了大哥你的利益!”江游义愤填膺地说,“不让他乱跑,是怕我们揍他!”   灵璧对面的江潜鳞不置可否。   江游越想越觉得合理,抱着灵璧碎碎叨叨地骂着。   “想办法接近他。”江潜鳞冷不丁打断道。   “啊、啊。接近,谁?”江游打了个磕绊,没防备地结巴道,“那只兔崽子?!可、可他不过是——”   “山门,药庐,武学塔。”   江潜鳞声音平缓不含感情,隔着一只灵璧,令他的声音有些许失真,显得高深莫测,又或者说是高高在上。   “这世上没有连续的偶然,有的只是因果的必然。”   江游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先不说后两个,山门时是他一人完完整整与容秋接触的。   抛开是自己先色迷心窍不谈,江游脑袋转了两圈,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定是容秋故意装人勾引他,以达到后续破坏他们计划的目的!   幸好此时的容秋还听不见江游脑子里的话,不然高低得给他呱唧两声。   大抵是察觉到江游的不乐意,江潜鳞又缓缓说道:“你既要当江家的二少爷,不认其他兄姊,我心中便只有你一个弟弟。”   江游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江潜鳞继续说:“我让你看顾药庐,自然是因为你是我弟弟,与旁人不同,能令我放心。”   江潜鳞少言寡语,从小到大,这还是江游第一次听见大哥这样夸奖自己。   即使只是一句“令他放心”。   江游的心口鼓胀起来。   当然!   自己才是大哥的亲弟弟,那两个在药庐中待了还没有半个月的废物,怎么堪与他一个亲弟弟作比!   “你与他同级,又同在药庐做事,盯住他,或去套套话,无论有任何异常都告诉我。阿游,这事只有你能办到。”江潜鳞说。   只有他能办到。   江潜鳞用的字眼是“只有”。   江游心潮澎湃,他想起之前吴用对他说的话,他说大哥拜托他看顾自己。   笑话!   区区一只泥腿子,大哥怎么可能看得起他?!   那没用的废物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药庐的奥妙,不知道他们石破天惊的伟业。   唯有他们兄弟连心,唯有自己才能被江潜鳞委以重任……!   江游攥紧灵璧刚要应答,忽听一声喝骂在耳边炸起。   “刚做完手术余毒还未清,你还有力气玩灵璧?!”   江游猛一哆嗦,下意识把与江潜鳞的通讯挂断了。   甄凡捧着药碗气冲冲地从门口奔进来。   江游看着他黑如锅底的一张脸,本来已经缓解许多的刀口又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   倒也不是真疼,纯粹是一种心灵上的恐惧。   江游赶忙申辩:“我、我我,那个,余毒已经清了!”   甄凡一日内被两个病人连环“痊愈”攻击,此时青筋狂跳,抬手就钳上了江游的手腕。   刀口被按得一痛,江游把嗷的一声惨叫闷喉咙里,又弱弱补充道:“真、真的,我吃了生息丹……”   甄凡一愣,扯开江游身上的绷带看了看。   “你有生息丹怎么不早说?!”甄凡看着他已经消肿的伤口,嗓门比刚刚更大了,“况且剩下的不过区区余毒,你浪费这一颗生息丹做什么!真是暴殄天物!牛嚼牡丹!”   江游也他妈好委屈:你把我的嘴都堵上了要我怎么说啊!   但小药宗贵为天下七宗之一,江游自然不敢得罪小药宗的长老——即使是为了脸面强提上位的长老。   他忍辱负重:“是,是,怪弟子张口太慢,没能赶在先生塞我嘴巴之前说出来。”   甄凡木住了。   他没有那种“我才没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的臭毛病。   虽然江游说得真心实意,因为怂所以并没有一丁点阴阳怪气的成分,但自认为不占理的小甄长老已经退出了狂暴状态,恢复了岁月静好、与世不敢争的鸵鸟本我。   “呃,那,这碗药你就不必喝了。”这是甄凡专门为他煎来排余毒的。   他声音陡然降了下来,和风细雨地说:“只吃些普通的固本培元丹丸便好,嗯,这些我都有现成的。”   “那我一会儿是不是可以回去继续干活儿了?”   刚被江潜鳞委以重任,江游只觉得哪哪都不痛了,现在就想跳起来去找容秋套话。   “你还想干活儿?!”甄凡的眉毛又竖了起来。   江游自然不会说真话。   他的蠢是建立在理所当然的傲慢上,于歪门邪道这方面其实是很有些小聪明的。   “枯荣草正是要紧的时候,我本来就拔得慢,既然已经好了,就更不应该耽误先生的事情。”他说。   江游从小惯被别人阿谀奉承,舔起人来自然也手到擒来。   何况他说的煞有其事,甄凡一下就被他的孝心给唬住了。   “你刚刮完疹,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还是先,好好休息。”甄凡话语温和,和刚刚咆哮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先生。”   江游低眉顺眼地答道。   他也需要时间,好好合计合计怎么套那兔崽子的话。 第99章   甄凡又多了一个病人的药要去煎, 因此只有容秋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了。   折腾了一番,回到药田时已经有点晚了,他抓紧时间一边拔草一边吃午饭。   吴用不动声色地凑了过来, 觑了一眼容秋有点垮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安慰道:“甄先生他向来刀子嘴豆腐心, 他这样凶你, 也都是一片拳拳的医者父母心, 小秋别往心里去。”   他哪知道容秋心里向来除了老婆没有别人, 垮着张脸兔脸也只是在认真琢磨流产的事,早把甄凡忘去九霄云外了。   “啊?医者父母心?”这词容秋以前没听过, “什么意思啊?”   吴用耐心解释:“就是说医者对待病人,就如同父母对待子女一般,虽说嘴上责骂得厉害, 但内心都是想让病人早日康复。”   “唔唔,确实有点像我娘。”容秋点点头, “她平时骂我爹就蛮凶的。”   吴用:“呃,倒也不是真的是你爹娘……”   “唉, 要是知道我爹娘他们在哪里就好了。”容秋边拔草吃边忧愁地叹气。   至少就能问问他爹, 当初到底是怎么把他娘追到手,又是怎么把丹田中的假胎流掉的。   容秋越想越悲愤:“……呜呜!没娘的孩子真是像根草啊!”   吴用:“……所以就说了不是真的娘。”   吴用:“喂, 喂?小秋?你还有在听吗?”   容秋:“吧唧吧唧吧……”   吴用:“……”   晚上, 临离开药庐前,甄凡又给容秋把了把脉。   小甄长老改不掉唠叨的毛病, 又车轱辘话来回说,叮嘱了容秋一大堆注意事项, 听得人耳朵都能生茧。   眼见天都要黑了甄凡都没有放人的意思,容秋还着急回家吃晚饭, 像屁股上长刺了一样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吴用站在甄凡身后,在后者看不见的角度不停给容秋做口型。   医者父母心……父母心啊!   终于,在甄凡的叮嘱告一段落时,容秋开口答了句:“知道了娘亲!”   甄凡:“噗——!”   他把刚喝进口的花茶喷了出来。   甄凡连嘴边的水渍都来不及抹,震惊道:“你叫我什么?!”   容秋无辜道:“是吴师兄教我的,‘医者父母心’,甄师就是我的娘亲鸭!”   甄凡扭头瞪向自己身后的学生,进行了一个怒火的转移:“你都瞎教你师弟什么东西!”   吴用连忙解释:“我没有!我只是说医师对待病人,就如同父母对待子女一样用心……”   甄凡:“你师弟尚且年幼,难免懵懂,一定是你不跟他解释清楚,才让他有了误会!”   简而言之,小兔子能有什么错!   吴用……吴用简直冤死了。   他颇为大逆不道地举起手,打断了甄凡后续的数落。   “甄先生!别光顾着说我的不是了,你扭头看看,师弟现在估计都跑出药庐大门了!”   甄凡刷地扭头,果然看见对面的椅子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小兔子?早就借着他刚才扭头的功夫溜走了。   甄凡扭头骂还在场的唯一一个弟子:“你就眼睁睁瞧着你师弟跑也不叫我一声!你是不是故意放他走的!”   吴用:“……”   吴用放空自己。   算了,横竖都是要被骂,他已然没有挣扎的必要。   *   容秋风风火火奔回教所,迎接他回家的是满室的食物香气,和支颐坐在小几边的漂亮老婆。   留给自己的灯火、热乎的饭,以及一个喜爱的人。   在容秋还不知道的时候,他俨然已经完成了许多普通人穷尽一生追求的人生目标。   “回来了?”   颜方毓回神,侧首向门口的小兔子露出一个笑。   容秋眼睛亮晶晶的:“嗯!”   食盒盖子自行打开,一盏盏小碟托着团团香气从食盒中飘了出来,在小几上摆开。   颜方毓手肘支在桌沿,懒散地托着下巴。   他的视线隔着奶白色的水汽追随着容秋,从门口一直到他落坐在自己对面。   恍然间,这位向来形单影只的青年仙君,似也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   洗衣、做饭、等人回家。   自己是什么,田螺姑娘吗?   颜方毓也被自己这想法哽住了。   所谓小别胜新婚,容秋已经一个白天没与他见面,便也像初夜了。   他像倒垃圾一样,把今天自己经历的事事无巨细地讲给颜方毓听。   当然,关于要作为参考的“生怀流”话本子容秋一个字都没提,而是重点讲了讲江游偷听他们说话话,以及江潜鳞可能会留在清明当先生的事。   今夜的老婆似有些心不在焉。   容秋连叫了他好几声,颜方毓才懒懒应了。   “我白日里去查了查。”他说,“地底魔宫封印如初,并无泄露迹象,且各处魔族也未见族人失踪的消息。”   师尊和师弟在老家成日腻腻歪歪,吃得白白胖胖;大师兄的寻人事业做得风风火火,娃娃也孵出来了;当年与众人里应外合的魔族圣女也过得十分滋润,似还有子女缘……   颜方毓总结:“如此,卦象虽然不明,但应也没什么大碍。”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也都是让容秋不用那么在意的意思。   古往今来总会有几件大事,老天眷顾的天衍宗弟子也算不出来。   能让“天衍第一”都头疼的清世行动相关自然在其中之一。   卜算不出,对于颜方毓来说,便如同当年那般行事处处受到掣肘。   然而当年即使前路未明,颜方毓也硬要同师兄弟闯上一闯,只是因为这事关师尊性命,他们不得不做。   可此时尚且风平浪静,亲朋好友也无异样,又不知到底是为何事,实在没有什么偏要勉强的必要。   既然天道不叫他知晓,在颜方毓看来,那便是自己不该知晓之事。   ——天未降大任,开摆!   容秋知道他万事都仰仗卜算的臭毛病,仿佛也能瞧出他此时心底萌生的撒手不管之意。   “老天爷不管的事,应该有颜哥哥在管!”颜方毓的形象在容秋心里向来蒙着一层神圣的光辉,就见不得他冷眼旁观,“就像那两个兽拐子——”   听见容秋再次旧事重提,攻笑着和他解释:“因果不仅算命,还有运。他们虽然身不背命,但坏事做太多,运就会走背字——因此他们遇上了我,我废了他们的修为,其实也是一种老天注定。”   容秋:“那这回,江潜鳞也是遇到了颜哥哥……!”   颜方毓“嗯”了一声:“可是他那日来时你不是就知道了?他身上未背什么果业,即使吃我一记审判,也顶多只会在床上躺几天。”   “他!”容秋不服气道,“可他——”   “他”了半天,容秋也没“他”出个什么。   他有点气闷地戳着碟上的小包子,在褶皮上戳出几个淌着汁水的小洞。   “我倒还想问你,你与江潜鳞交集不多,怎么对他这么上心?”颜方毓用一种纵容小辈任性胡闹的语气问道,“据我所知,你应该与他那个弟弟更有龃龉才是。”   “唔。”容秋戳包子的动作停下了。   要说起来,比起嘴上没个把门的又骄傲自大性格恶劣的江游,其实江潜鳞确实没做什么。   他纵然是“目中无人”,可若是说好听些,也可以算作是性格淡漠。   书院里人修和异修关系这样紧张,江潜鳞却不像其他人族那样对容秋他们抱有恶意,只是完全无视,简直都可以算作是一种另类的友好了。   “对哦……”容秋有点迷茫地说,“为什么我从来没生过小王八的气,却那么讨厌江泥鳅呢?”   颜方毓笑道:“明明是我在问你,怎么你反而开始问起我来了呢?”   容秋:“……乌乌。”   容秋被说得甚为不好意思。   如果不是他最近与老婆住在一起,脸皮练得厚实了许多,此时兔耳朵都要弹出来被容秋用来包脸了。   “想不通,就不要去想了。”颜方毓很是洒脱地说。   容秋捧着滚烫的脸颊点了点头。   把什么“老天爷”“兽拐子”也一并从脑袋里丢了出去。   可耻地糊弄了一只单纯小白兔,颜方毓并没有任何负罪感,只是将自己的小包子推到容秋面前,换掉了被他戳得千疮百孔的那只。   “快吃吧。”他笑眯眯地说。 第100章   第二日的神识课上, 吱吱果然把那套话本子给带来了。   神识课作为选课指南上排名倒数第二的课程,与排名倒数第一的因果课相比,也就是课上多了个先生的区别。   神识课的先生, 乃是七宗之一的无尽海的领宫, 笛昭。   开学时容秋便被颜方毓领着与其打过照面, 她也是清明书院中知道他有孕的三个外人之一。   最开始时容秋被她读心的能力惊到过, 深觉神修的神奇之处。   随着自己的月份越来越大, 容秋其实也越来越怕她瞧出自己的假孕, 或者是读出自己的心思。   可几节课上下来,笛先生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慈母模样, 容秋便也没有那么提心吊胆了。   倒也不是放心对方不会看出来,大概只是……怕着怕着就习惯了。   神识课的内容主要靠悟。   上课时需抱元守一,以内天地沟通外天地。   至于什么时候算是沟通好了?笛先生的说法也很玄乎:到时候你们自己就明白了。   据说有史以来的神识课上, 确实是有同学沟通成功过的。   其他人问他们,到底什么算是沟通好了?   那几人也都意味深长地回答说:到时候自己就能明白。   无一例外。   不知道他的同学们能不能明白, 反正已上了几节神识课的容秋是一点都不明白。   神识课教所设有特殊的阵法禁制。   虽然当时笛昭和容秋说,那是用以加持神识的阵法, 能让学子们更快沟通内外天地。   但大家的体感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法在神识课教所里使用灵璧。   不能玩灵璧, 对于大部分的新时代学子来说,那日子真是挺无聊的。   再加上笛昭虽然不会管学子们在神识课上做什么, 但有个唯一的要求, 便是不能打扰其他尝试沟通内外天地的同学。   因此你可以自行修炼、写其他课作业,甚至是睡觉, 只要不发出声响都可以。   又或者,是如岁崇山一般能有撑起隔音结界的本事。   此时, 几个兽修就缩在岁崇山撑起的一方隔音结界里,齐刷刷盯着搬仓鼠从颊囊里呕话本子。   她呕完书, 又呕了一大把零食挨个散给他们。   结界里立时响起一大片“咔吧咔吧”嗑瓜子的声音。   “我专门拓印了一份,原稿我自己留着了,这份你们就随便看吧,”吱吱说道,“本想给你们一人拓印一份的,但我想了想,老大家里管得严,猪仔又肯定瞧不上这种意识流的话本,所以还是只拓印一份独独送给兔球吧!”   容秋刚要摸册子,闻言吓了一跳:“不不不!我、我也不要!”   他看这个是要吸取流产以及反客为主的经验的,怎么可能摆在家里让老婆也看到?   “嗯嗯,兔球才不要,他家里也管得严!”岁崇山翻着话本头也不抬地答道。   吱吱:“……哦!”   天牝津凑了上来,笑嘻嘻说道:“不如就放我那儿,弟弟什么时候想看了就来找我呀~”   吱吱在一旁嗤嗤冷笑。   容秋回想了一下吱吱之前概括的话本子内容,觉得很有多次研读的必要,确实可以常去。   “好哦!”他诚心应答道。   “嘻嘻。”天牝津满足了。   他就不来山,可以让山来就他呀!   这话本子还挺长,分成了上中下三册。   于是正好将主人公追求所爱爱而不得离家出走、男二上位强取豪夺黑化囚禁、所爱追悔莫及主人公却心灰意冷累感不爱这三部分剧情分进了不同的册子里。   天牝津只对男二囚禁的那部分感兴趣,便直接从中册开始看。   而容秋觉得在这故事里,流产的部分自己能做的事不多,更在意反客为主的做法,遂只拿了下册。   唯有岁崇山这个傻白甜看书只为看书,老老实实地从头看。   三人正好将三本册子合理瓜分,大家都有美好的阅读体验。   天牝津浸淫下流册子多年,而吱吱带来的这种话本子主要讲的是情情爱爱,所附带的风月描写对他来说实属小儿科。   就如同吱吱所说,天牝津确然十分瞧不上这种意识流的。   因此他也是第一个将中册翻完的。   “这修为境界设置得很不合理啊,”天牝津拎着书册的一角,十分不满地指着其中一段剧情说,“我抓落跑弟弟的时候明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怎么那谁谁来了一个照面就被打趴下了?!”   天牝津发癫道:“我法宝呢?我神功呢??都死哪去啦!!!”   吱吱冷漠:“你别入戏太深。”   然而这些风月描写虽然对天牝津来说过于寡淡无味,但在容秋看来,却都和天书似的。   他皱着眉头仔细研读了半天,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两人正说着话,莫名其妙就开始描写花蕊多么多么娇嫩,花蜜多么多么香甜。   在容秋猜测这种花是不是有什么养胎妙用的时候,剧情又莫名其妙开始拐去大海的波涛有多么汹涌,海上的船只又有多么颠簸了。   容秋迷茫了好大一会儿,想到吱吱之前也说过这是拓印本。   拓印本,那大概难免会有错印的地方吧?   他是只体贴的小兔子,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   因为错印的频率太高,每次错印的部分又很长,容秋可以说是在错印文学的夹缝里找剧情看。   所以他的下册也很快就翻完了。   大抵是被错印的文字代替了太多的剧情,容秋没有完全看明白故事是怎么发展。   但最后俩人不仅和好了,还又生了个孩子,甜甜蜜蜜三口之家,结局很完满。   真是离谱啊……   容秋觉得这本书果然很有参考价值。   见天牝津的中册也看完了,容秋便说要与他交换看看。   旁边正老老实实看上册的岁崇山见了直“啧啧”。   他是个心无杂念的正经人(其他兽修:?),手中册子看得连五分之一都没有。   天牝津看得快,纯粹是因为人太黄了,话本子拍马也赶不上。   他以己度人,便觉得容秋看那么快的原因定也与自己一样。   ……果然带兔的都没有不黄的!   天牝津眼神火辣,越瞧容秋越像那种狗男人心中梦寐以求的赛博老婆。   就是那种,清纯中要带着淫|荡,圣洁中要带着下流,青涩的同时又要拥有一种熟透了的气息。   就突出一种梦里什么都有。   天牝津看话本子时兴致缺缺,此时却反而兴奋起来。   他挤到容秋身边,借着袖子遮掩去勾他的手指:“弟弟呀,真的不同哥哥试试吗?”   然而想象中小兔子软软的手指没勾到,天牝津只摸到了一截硬硬且凉凉的东西。   是容秋递来的下册话本书脊。   容秋:“嗯嗯你试试这本。”   天牝津:“……”   天牝津轻轻:“嘁。”   吱吱在旁边嘎嘎直乐。   以己度人,容秋觉得天牝津能看这么快,一定是因为中册也有不少错印的地方。   一翻之下果然如此。   容秋也不太能比较出两册里到底哪本错印得更多,反正也是说着说着话就开始花啊水啊海啊的。   不过毕竟是看了两遍,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出了点门道。   许是这个主人公是个花妖,才会这样时而是朵花,时而又是个人。   于是主人公在原型与人形间来回变化好几次,最后那次大概是化原型化了太长的时间,他就这样猝不及防流产了。   容秋:?好像可行。   之前小药宗长老们数次叮嘱,容秋自从有孕以来便没化过原型。   虽然甄凡昨天也说过,待容秋胎稳之后能行房事,亦能化为兔子原型了,但人形与兔行毕竟体型相差过大,恐也有意外发生,能不化还是不化的好。   但容秋转念又想,花妖原型与人形相差更大,话本中的主人公尚且来来回回折腾了那么多次才流产,他怕是要更多次才能流掉。   可颜方毓又不是傻子,若是看见容秋这样来回化形,肯定是要生出疑心的。   容秋抱着话本思索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天牝津身上。   正百无聊赖扒拉书册的天牝津忽然背毛一竖。   他们海猪仔化为人形后虽然也是长毛的,但毕竟习惯了原型的溜光水滑,每次这种汗毛倒竖的感觉都会让天牝津十分悚然。   容秋举着中册,声音甜甜地问他:“猪仔哥哥呀,这本你看完了吗?”   听了这样的明示,天牝津本该是心花怒放的。   可背上莫名其妙竖起来的汗毛还没平复下去,他下意识只拘谨地点了下头。   容秋笑得更甜了:“那哥哥的寝舍在哪里呀,回头我去找你玩呀。”   说话间,容秋甚至颇带亲近意味地朝天牝津跟前凑了凑。   手上的话本似是没拿稳一般掉在两人之间,书页“哗啦”一下摊开,正好是所爱盛怒之下去男二洞府寻人,一拳将男二锤得差点灰飞烟灭的情节。   天牝津:“……”   天牝津鸡儿冰凉,内心却还是难耐的火热。   一定是巧合吧?毕竟他的弟弟这么柔弱可爱,会有什么坏心眼呢?天牝津在心里说服自己。   权衡之下,天牝津还是谨慎又蠢蠢欲动地多问了一句:“那,弟弟想玩什么?”   容秋指了指面前的书页:“当然是话本上面写的呀。”   少年人手指颀长好看,葱白的指尖上覆着修剪圆润的指甲,泛着一种娇嫩的粉色,似是十分能勾人遐想。   想象这双漂亮的手被人强行扣入指缝、或是难耐地攥紧床单时,会是何等的靡靡光景。   而此时他细细的手指正柔柔点在书页上,白嫩的指腹衬托指下按住的墨字愈黑。   “……的肉身霎时崩解,唯有元神狼狈地逃窜出来。百丈之外,他看见自己放在心尖上的爱侣正倚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脸上的笑容刺得他眼底一阵剧痛……”   天牝津:“…………”   这什么鬼东西,刚刚他翻话本子的时候有这段吗?   那种令天牝津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   像是之前无数次被容秋不动声色地带歪话题,又像是三次跟踪容秋,又吃了三次不轻不重的瘪。   天牝津荤话说得可以,但其他人话就学得一般。   此时他心中生不出能准确描述容秋的句子,只能干巴巴蹦出几个词。   深藏不露。   大智若愚。   扮猪吃虎。   天牝津看看容秋,又看看字里行间死无全尸的男二,又看了看容秋。   那人一双漆黑眼眸秋水含波,湿漉漉的十分诱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海猪仔好色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当个风流鬼对他来说都能算是个褒义词啊!   天牝津心一横,伸手将话本子合上,夹住了容秋还未来及的抽离的手指。   他一把将其按住。   小兔子的手指柔若无骨,天牝津隔着书页拢着它,就好像抽倒木棍、盖下捕雀的簸箕。   他的掌心似乎还能感觉到雀鸟在笼里无助地冲撞。   “这种话本多没意思?”天牝津一下子鼓噪起来,压抑着声音说,“哥哥那里有更好玩的——” 第101章   “天牝学子, 若不想沟通天地,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不可打搅其他学子。”   笛昭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 打断了天牝津的话。   奇怪的是, 这声音并不是用耳朵听见的, 而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   容秋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与旁边的兽修同时抬头向讲台上看去。   只见笛昭依旧坐在大殿尽头的蒲团上, 表情同之前一样柔和又安详, 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隔音结界之外,离他们近的几个同学纷纷斜眼瞥向天牝津, 好像听见他刚刚说的话了似的。   “猪仔!你是不是一激动又破音了?”岁崇山也同样听见了脑海中响起的笛昭警告的声音。   他匆匆从话本子里抬头,瞪了天牝津一眼。   海猪仔神通在喉舌,控制不住自己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都已经很习惯了。   岁崇山把结界加厚一层,又拍着胸脯连连向笛昭保证会看住小弟, 定不让他再犯了。   旁边的同学把头扭了回去。   再无人说话,神识课教所里静得只能听见众人呼吸的声音——以及哪位同学沉睡时偶尔的呼噜声。   吱吱光明正大地把天牝津挤去另一边, 亲亲热热坐在容秋身边, 分给他一把零嘴俩人一起嗑着。   “抱歉,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笛昭温和的声音又在容秋脑海中响了起来, “不用看他们, 现在我只是在与你一人说话。”   容秋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刚刚看话本子看得比较入迷,心中不可告人的念头更是起了又起。   笛昭可是能够读心的, 这些她不会都听到了吧?!   “你在与我说话吗?放松一些,你此时防备太深, 我无法听到你的心音。”   她循循善诱道:“无需刻意控制,让你想和我说的话自然地流露出来, 便如同平日里用唇舌说话一般。只有你想告诉我的心音能让我听到。”   容秋把住脑袋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像本就能在脑中与笛昭如常交流似的想着:“像这样?”   “是的。”笛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喟叹,“你果然很有天赋,真的不试试来无尽海吗?”   容秋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并没有他们说的那种‘感觉’。”   笛昭说道:“修行本就非是一蹴而就,若你一两次课便有‘感觉’了,那无尽海的领宫都得让给你来当了。”   “只是,”她话锋一转,“外面并不像教所里这样有阵法加持,修行必将事倍功半,还是在课上多多用功才是。”   她的声音十分温和,虽然让他多用功,可语气中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   比起直接骂他玩物丧志荒废时日,这样满含包容的话语却更让容秋羞得抬不起头来。   “又或者,你想课下寻时间来这儿修行,我也随时欢迎。”笛昭不动声色地挖人墙角。   容秋脱口而出:“课余时间我要勤工俭学养老……颜哥哥的。”   脑海里一下子没声儿了。   讲台之上,容秋瞧见笛昭紧闭的眼皮子好像抽搐了一下。   片刻后,笛昭的声音才又在他脑海中缓缓响了起来:“嗯……如此,便更要在课上用功了。”   容秋:“嗯嗯!”   现在就用!   容秋吞下最后一颗松子仁儿,拍干净手上的碎屑,又和吱吱他们说了一声,接着在众兽修敬佩的目光中闭上了眼睛。   神修修行,以自己最舒适的姿势便可。   容秋就干脆躺了了下来。   “哦,原来只是睡觉。”旁边的岁崇山松了口气,“我差点就不好意思了。”   容秋并没有回答他。   因为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   沉重的肉身仿佛无法再桎梏他,他的精神好像很高很高地飘了起来,又似是很深很深地沉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兽修们聊天嗑瓜子的声音都消失了。   容秋来到一片似是湖水、又像是云海般的地方。   四周空无一物、无边无际。   容秋看不见自己,又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姿态存在于此间的,似乎只是一双眼睛,或是一道视线。   在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又有声音响了起来。   容秋并不知道声音是何时消失的,只在它们响起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在这之前这里好像是完全寂静的。   是兽修们“咔吧咔吧”嗑瓜子的声音、是岁崇山“哗哗”的翻书声,甚至于,还有更远处同窗的呼吸声,规律响起的呼噜声……   明明四周还是云海一般的水面,可容秋仿佛依旧置身于教所之中。   他只是一道视线,因此什么也干不了,只能茫然地听着那些传来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嗡嗡、嗡嗡嗡……   那些单薄的声音很快变成杂乱无章的絮语,好似几十个人同时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字叠着字,词叠着词。   容秋知道他们在说话,说的也当是人族的语言,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样嘈嘈切切的私语声让容秋头痛欲裂。   ——真奇怪,他明明都没有头了,却还能感觉到头痛。   容秋下意识捂住耳朵。   当然,他没有脑袋,自然也没有耳朵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捂住”这个动作的,可耳畔的声音却真的弱了下来,变成蚊子般的细弱哼哼。   蚊子的声音虽然也很讨厌,却并不会令人头疼。   容秋觉得没那么难受了,继续张开视线,好奇地看向四周。   很快,他看到了那些“蚊子”,或者说,是那些絮语一般的声音。   容秋无法描述“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是以什么形式存在于这片云、这片海之中,可他就是知道那些是它们。   是周围的同窗们发出的声音,又或者说,是他们的心音。   他们的心音以一种奇妙的状态存在于这里。   也许,容秋想着,就和此时此刻只是一道视线的自己一样,他的同窗们也全都在这里,只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那么除此之外呢?   容秋继续向四周望去。   他看到一座岛屿。   静静停驻于似是很远、又似是很近的地方。   这样的形容听起来非常矛盾。   那座岛像是因为太遥远而显得很渺小,再仔细看一看,却又像是可以握在手中把玩的小巧玩具。   七宗之中,有两个宗门的驻地并不在这片大陆上。   一个是悬于高空的归藏宗,另一个便是落座于海中孤岛上的无尽海。   如果容秋曾去无尽海做过客的话,现在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他面前的这座岛屿,样子与无尽海十分相似。   他向那边行了几步,那座岛却依旧静静矗立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似是怎么靠近都无法到达。   此时此处的容秋如在梦中,脑袋也不太灵光。   因此他只是茫然无措地立在原地,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   神修的修行真如笛昭说的那样玄乎。   容秋失去了脑袋,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空间中,完全是靠微妙的“感觉”在行动。   比如说他能微妙地感觉到,那片凝实的岛屿其实就是笛昭。   而自己,包括教所中的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像那样的一座“岛”,只是飘散在这里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笛昭就是这样听见他们心音的。   在这片如云的海面上,容秋每个同窗的心音都如同装在笼子里的蝈蝈,能被笛昭提溜起来任意听取。   而她对着一排蝈蝈笼说话,声音便会直接在他们脑海里响起来。   或者对着代表容秋的蝈蝈笼说话,两人便可以像之前那样在脑海中交流,旁人无法察觉。   然而容秋虽然到达了这里,可还没有“岛”。   所以在他听来,其他人的声音又小又乱,是听不清楚的混杂絮语,因此也无法像笛昭那样拎起同窗们的蝈蝈笼。   那么颜方毓呢?   容秋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他的漂亮老婆这样厉害,一定也有一座岛吧?   在容秋思绪落下的瞬间,真的有一座岛陡然出现在他面前。   它与笛昭那座总是离容秋不远不近的、甩脱不掉却又无法到达的岛屿不一样。   那座岛凭空出现时,便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近到仿佛只要一伸手,或是轻轻向那边歪一下就会触碰到它。   ——不。   那其实并不是岛。   它无法被准确地描述样貌,可容秋感觉到,那是像月亮或者雪山一样的东西。   ——虽然月亮和雪山这两种东西长得迥乎不同,可此时在容秋的感觉中,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察觉到它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感觉”冲上了容秋并不存在的颅顶。   ……这就是颜方毓!   笛昭是一座连绵巨大的海岛,而颜方毓,颜方毓在这里……是一个雪堆作的月亮。   在一步之遥的位置散着莹莹的光亮,和一股十分强烈的吸引力。   而容秋要过去——没错,他抛却了迷茫,陡然间便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要——   他要到——老婆那边去! 第102章   这念头腾起的瞬间, 容秋便一步踏进了雪色与月辉里。   紧接着周围的云海不见了,他融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月白色中。   然后他看见了坐在因果课教所里的颜方毓。   并不是正常意味上的“看见”。   容秋觉得自己忽又分成了许多道视线,从四面八方凝望着他。   颜方毓在他们的寝殿里, 那张曾摆过容秋喜欢的吃食的小几上, 此时正摊着许多书卷案牍。   容秋明明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可他就是明白, 这些都是关于当年清世行动、以及百年前地宫一行的记载。   与此同时, 在这片月白色中, 容秋好像凭空知道了许多知识。   比如说他也知道,此时倚在桌边阅卷的颜方毓正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 那姿态之悠闲懒散,浑似纨绔公子撩拨怀中狸奴。   但其实他是在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卜卦演算。   而于此同时,容秋也能一次又一次地, 与颜方毓共享对方的演算结果——高湛天幕被一团团浮云遮掩,无论窥探几次都瞧不分明。   此时的容秋已经很熟悉这种玄而又玄的“感觉”了。   因此他也明白过来, 原来这便是颜方毓之前告诉过他的,所谓的“天机遮掩”。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容秋看到的颜方毓明明正在动作, 可在在他的感觉中自己只是突兀地切入了一瞬。   就像是小时候他爹爹买来逗容秋玩耍的走马灯,一段画影被囚在小小的纸皮灯盏中, 停下来时是一瞬, 动起来时是一生。   忽然,这只“走马灯”结束了。   颜方毓在下个瞬间猛地抬起眼睛, 就像在因果课教所中,他曾准确地捕捉到了从遥觑镜窥视的视线一样, 他也陡然向容秋看了过来。   容秋猝不及防地与颜方毓对视一眼。   与此同时,在这片与他相融的月白色中, 容秋感受到一股明显的惊讶。   这并不是他的情绪,而是颜方毓的。   就好像他能与颜方毓共享演算结果一般,他似乎也正共享着颜方毓的情绪。   甚至……是共享着颜方毓所看到的容秋自己。   在颜方毓看来,容秋简直是凭空闯入的。   他的出现就像是落入湖面的一粒小石子,漾起一道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涟漪。   颜方毓手中未竟的卜算“滴答”一声,竟徐徐落地。   “滴答”   刹那间,容秋身后遮掩天幕的云团,因他的到来而撕裂出一道口子。   他并没有被天光灼烧的痛感,刺眼的光亮却霎时如岩浆一般,从他身后的裂缝喷泻而入。   天幕流瀑。   对于脆弱的窥天人来说,天幕前浓重的云团其实本就是一种爱怜的保护。   看见不可知、不该知之物,其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极致的危险。   而此时这层保护消失了。   在这片空间中,一切都是流动的,而一切也都是静止的。   一切的一切都在寂静无声中行进。   容秋还停留在与颜方毓惊讶对视的瞬间,却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刺目的曜日撕成碎片。   下一瞬,雪色的蟾宫在日光中顷刻崩解。   “颜哥哥!!!”   容秋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旁边的吱吱被他吓了一跳,“你做噩梦了?”   确实如同大梦初醒,清晰的思绪骤然落回容秋的脑袋里,刚才经历的一切却依旧历历在目。   月宫陨落,自己像个旁观的过路人一般,并没有受到波及。   但冥冥之中他能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在月宫的主人身上发生了。   容秋来不及和其他人解释,拔腿就向大门口冲去。   讲台上的笛昭倏然睁开眼睛。   刚才海域中有蟾宫莅临,身为主人的她不会不知道。   ——说“莅临”似乎也不太准确。   心海之中并没有准确的时间与距离的概念,心念一动便是千年万里。   就比如说他们无尽海弟子共筑一片海岛,随时都与所有同门共享思绪,并不受地点的阻隔。   就十分唯心主义。   只不过他们与蟾宫互不干预,因此笛昭并未看见撕碎蟾宫的大日,只知道这尊“殿宇”降临一瞬又迅速崩解。   笛昭认出蟾宫中颜方毓的气息,虽惊讶于容秋确实卓有天赋,却也知道蟾宫崩解并不是个吉祥的兆头。   她神宫遥问:“发生何事?”   容秋心神巨震,根本顾不得管理脑子,笛昭瞬息间便探到事情原委。   笛昭:“先别着急,我——”   容秋一步三丈地跃出法阵范围,脑海中笛昭的声音蓦然断了。   他拼尽全身力气跑回因果课教所,简直比用飞的还快,到家时每次呼吸口鼻间都有一股血气。   山门闭紧,四下一阵死寂。   仿佛一只大罩子扣在殿宇之上,将一切都拒绝在外。   容秋压抑住心中强烈的不安,一刻也不敢停地奔进寝殿。   还未进门,一阵浓浓的血腥味隐隐从殿内漫出来。   远远的,他看见总是坐在、倚在小几边等他放学回家的颜方毓,此时却无力歪倒在床榻上。   一团微弱星光裹在他身上,如呼吸般浅浅闪烁着。   容秋知道这些星光是颜方毓灵力凝结的具现化产物,从他经脉中腾出自行运转,以护主人周全。   榻前的矮几上散乱着书卷与案牍,正是他刚刚在雪色月亮里看到的场景,连书页翻开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可与之不同的是,一大片鲜血泼在书卷上,未干的血淋淋沥沥从桌沿边流下来,滴滴答答积在地上,一滩触目惊心的红。   容秋几乎是把自己摔在榻边的。   锦被上的血比小几上还多,容秋跪坐在颜方毓身边,双手穿入他周身的星蕴光幕。   微弱的星光并未阻隔他。   容秋成功碰到了颜方毓的脸颊,把他的脑袋从血泊中捧起来,胡乱擦了擦他脸上的血。   容秋好似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色砸懵了,表情空白、眼神呆滞,像个刚从娃厂逃跑的BJD。   他望向手中捧着的头颅,傻傻地叫了一声:“颜哥哥……”   颜方毓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他的时候露出一种既惊讶又意料之中的表情。   “果然……”他轻声吐出两个字。   未竟的话语中包含两层意思。   果然是你。   果然拦不住你。   颜方毓咳了一声,又有一股鲜血从他唇缝里溢了出来。   他的声音虚弱却笃定:“我看到了……”   颜方毓的话并没有说完,可也许是因为容秋刚刚才进过他的月宫,神魂相连间,他几乎是刹那便明白了颜方毓的意思。   他看到了,之前一直算不出的、天机有掩的未来。   ——就从因容秋的进入而裂开的那条罅隙里。   他就是因为看到了,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的吗?   像个假人一样的容秋好像陡然找回了情绪,一下子哭了出来。   “我不要知道了!”他跪坐在血泊中哭喊道,“……你不要有事!我不想……不再想知道了!”   如果这就是所谓“通晓”的代价,那么他宁愿老婆永远当一个一无所知的笨蛋。   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颜方毓沾满血污的脸颊上,竟砸得他有点疼。   颜方毓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对容秋说这些都是天命注定,又像是想让他不要担心。   可颜方毓一丝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他再支撑不住意志,在容秋的哭声中重新闭上了眼睛。 第103章   容秋去门口接甄凡, 却意外地看见笛昭也在。   想来她是从容秋脑中得知情况,意图前来帮忙,结果也一同被挡在了外面。   “颜仙君应是在昏迷前设了防御结界, ”甄凡赶路赶得满头大汗, 此时说话时还有点气喘, “除了你之外, 我们都进不去。”   笛昭沉吟一声, 并没有说话。   笛昭身为神修, 自然比修为不咋地的小甄长老更加敏锐。   她能察觉到这并非是颜方毓专门架设的结界,应是护体灵力感知主人危险后自主激发。   这种应激而发的护体灵力挡起人来不分敌我, 就算是颜方毓血脉相连的亲娘过来都得抓瞎,更别提区区一个容秋了。   她想起云海中升腾而起的蟾宫,意味深长地看了容秋一眼。   结界是由颜方毓自身而发, 并不是固定在什么位置,因此容秋也无法将人背出来让他俩医治。   甄凡掏出一捧药瓶, 乱七八糟塞进容秋怀里:“我看不见颜仙君情状,你先给他吃些固本培元的丹药。放心, 这些丹丸药效温和, 并不相冲。”   “好!”容秋跳起来就要往回跑。   “小秋等等!”笛昭这回终于拦住了他,“你们看这护体灵力激发的结界如此强横, 证明颜仙君并不是身体有损, 光吃丹丸恐怕并不管用。”   甄凡:“啊?不是吐血吐得满床都是吗?”   容秋给他发的灵璧消息,用的就是这么质朴的形容词。   笛昭沉吟:“我虽不清楚内情, 但从目前情况来看,颜仙君他应是受到了天道反噬。”   “天道怎么这么不讲理啊!”容秋边哭边骂, 恨不得窜到天上梆梆给老天爷两拳。   不为他伸张正义就算了,却还要拦着别人伸张正义。   拦着就拦着吧, 做什么把人伤成这样?   退一万步来讲,颜方毓本来都不打算管了,是自己非央求他去卜算,又是自己擅闯月宫,才把遮掩天机的云层搅乱了。   老天爷为什么不反噬他,却要反噬颜方毓呢?   容秋又悲又恨。   悲兔妖一族太过弱小,只能听天由命依附他人;恨自己太过弱小,除了四处寻人帮忙,再无法做到其他事情。   甄凡从容秋手里抠出一只药瓶,倒出一把强塞进他嘴里,又要去摸他的手腕:“倒是你,人都打摆子了,有没有事?身体才刚好转一点,别再躺回去了。”   容秋当然知道自己所谓的小产都是假的,就算他再伤再累,也不会真的危及一只兔崽。   他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再装这些,若能让颜方毓好转,丹田中的灵团散了都行。   “我没事!”容秋躲开探他脉搏的手,急声问笛昭,“那被反噬该怎么办?”   “颜仙君当是神宫有损,我来便是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她顿了一下,微摇了摇头,“但这结界太过强横,连我的神魂也没有办法进去。”   说来说去,竟然都算是颜方毓的鸡蛋壳子坏事。   若不是殿中的颜方毓已经昏了,容秋现在就想回去一拳将人打晕,看看他失去意识的时候结界还在不在。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再怎么怨天尤人也都不管用。   容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血,湿漉漉的碎发被他撸去脑后,苍白俊秀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如同水洗过的天幕,干净且明亮。   “笛先生不是说我很有天赋吗?”他语气希冀,“需要做什么,我可以现在学!”   笛昭并未直言回答,而是从袖中掏出一颗珠子递了过去。   “这是神识课教所里法阵的阵芯,将颜仙君置于其中会有利于他的神魂修复。”她解释道,“完整阵法一时之间难以搬运,不过此珠约有法阵三分之一的效力,应是有用。”   容秋认真接下:“好。”   笛领宫是为英雄母亲,养崽无数,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可怜兮兮却强作坚韧的小孩。   她忍不住柔声安慰道:“颜仙君的灵力自行护主,便是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不要太过伤神。就像甄先生说的,现下你的身子也同样重要,颜仙君转醒后若是看见你这个模样,恐怕更会伤心呢。”   甄凡略有些惊疑地看了她一眼。   大抵是出于某种医师的直觉,甄凡觉得对方说的“身子”,似乎与他方才的叮嘱是同一种暗示。   容秋点点头:“我明白的。”   他并不是敷衍两人。   此时颜方毓周身护住灵力不散,无法叫旁人近身。   不知是此前的唇瓣相贴抑或是同床共枕,又或者是容秋丹田中孕有他的“孩子”,这才令容秋有了接近他的能力。   因此,无论自己是个多么没用的小兔子,颜方毓也只有他了。   一种凛然的责任感从容秋心中迸发而生。   他不能倒下。   他绝不可能让自己倒下。   *   郑重谢过两人,又与笛昭交换了灵璧的通讯气息,容秋急匆匆地赶回寝殿。   颜方毓自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他出去接人时什么模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模样。   殿中没有任何声响,所有能喘气的活物都被颜方毓的结界排斥在外。   别说是人,连只叫春的野猫都没有,静得令人心里发慌。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容秋没忍住又红了眼睛。   他紧紧抿着嘴唇,将颜方毓从血泊里拖到旁边相对干净的衾褥上,又把人摆成个舒服的姿势,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大腿上。   紧接着容秋拿出阵芯,按照笛昭教给他的方法张开阵法。   一道玄妙法力自珠内而发,虚虚拢住两人。   昏迷中的颜方毓长睫抖动了一下,眉头似乎比刚刚舒展了一些。   “颜哥哥?”   容秋叫了他几声,然而后者并没有转醒的迹象。   他失望地闭上嘴巴,又抹了抹颜方毓沾血的脸,擦不干净,只好并指掐出一道祛尘诀。   容秋修为低微,术法也稀烂,几十道祛尘诀打在颜方毓身上,那人依旧是血糊糊的一片。   一股酸涩的委屈从容秋喉咙里涌了上来。   自己真是一只没用的兔子,没法帮老婆治伤就算了,甚至连帮他弄干净血迹都做不到。   容秋沉默地继续甩着术法,眼泪滴答滴答落在颜方毓脸上。   泪水将有些干了的血痕晕开,露出一小片干净的肌肤。   ——竟比他的祛尘诀还管用一点。   容秋:“……”   容秋一扁嘴巴,眼泪无声间落得更凶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毫无征兆。   好像上一刻容秋还畅游在无尽云海,雪色月宫美轮美奂   自己像是与颜方毓建立了某种奇异的联系,能微妙地感知到对方的情绪。   可下一刻他却跪坐在一洼老婆吐出的血泊里,目力所及一片赤红。   颜方毓着蓝、着碧,描金、戴银,身上少见艳色。   零星的红,是他沾了蜜糖的唇瓣,是他被自己偷尝甜味后颊上一闪而逝的霞色,而不该……不该是这样触目惊心的鲜血。   容秋很不习惯铺了一身大红的老婆。   他吸了下鼻子,突然凶狠地伸出手。   那双手去时杀气腾腾,落在颜方毓领口的盘扣上时,却忽然变得异常轻柔。   容秋解开他的扣子,小心却迅速地把他染血的衣袍一层一层全都扒了。   护体灵力矜矜业业地裹在颜方毓周身,却并不管主人被如何被耍流氓。   盈润的星光甚至在容秋脱人衣服时绕了绕他的手臂,像只被人一摸就躺的小流浪,就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容秋三下五除二将人脱得只剩一套干净的里衣,拉过角落里那条干净的锦被,展开来抱着对方一起钻了进去。   容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他想效仿之前神识课上的自己,借助阵芯之力,再看一眼那座崩解在他面前的月宫。   然而不知是因为怀中人血气太盛,还是阵芯毕竟只有三分之一的效力,无论容秋怎么尝试,都无法再回到进入云海时那种昏昏沉沉、似梦非梦的状态。   容秋压了压喉咙里的酸涩,不由自主地紧紧搂住颜方毓,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颜方毓身上的浅香被浓郁的血腥气压住了,只有鼻尖顶入他颈根与领口的缝隙时,才能嗅到一丝清浅的、熟悉的气息。   颜方毓阖起眼睛的模样安详而沉静,如果不是这道熟悉的浅香昭示着怀中人的存在,那么他与容秋曾经轻薄过的人偶几乎毫无区别。   容秋那么喜欢那只老婆样式的人偶,爱不释手地将其抱在怀里啃得又秃又蓝。   可当初他有多么喜欢它,如今就有多么讨厌此时颜方毓无知无觉的样子。   容秋的胸口震了一下。   他掏出灵璧,看见是笛昭给他发的消息。   神识课上的法阵里无法使用灵璧,这颗阵芯只有三分之一的法力,便只是信息接收得不太顺当。   她断断续续说了不少,只是这时才被容秋收到。   没得到容秋的回复,笛昭话说得越来越委婉,但中心意思只有一个,那便是安慰容秋不要太过心急,颜方毓尚有余力撑起结界、排开外人,那就代表已做足准备闭关疗伤。   容秋窝在颜方毓怀里,死死盯着消息上“自有安排”那四个字。   即使再委婉,他也读懂了笛昭话语中所暗示的意思。   境界之差犹如天堑,小兔子才区区练气期,与他的大能老婆便更是一个天上,一个海底。   他纵使再焦急,做的这些恐怕也只徒劳无功罢了,不如颜方毓自己调息一个周天的,无需白费力气。   容秋不是不知道自己定然帮不上忙,也不是不知道颜方毓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知道这些,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什么都不做了吗?   也许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对于颜方毓来说都是杯水车薪,但只要有帮助——哪怕只是一丝丝,容秋都愿意去试一试。   不知从何时开始,“老婆”在他心中已经不是简单的、能为他生只可爱小兔崽之人的代名词,而变成了颜方毓本身。   小兔子尚且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这两者的区别,亦是天真烂漫,不知世上总是不会事事圆满。   终有一日,他要面对不仅是被曝露于“老婆”面前的假孕,更是一个连假孕都不会的老婆。   小兔子总要知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老婆和亲娘——不,是亲兔崽掉进水里,他只能捞一个。   将来的容秋会选择哪个?   似乎今时今日,在他生出“如果老婆能好转,丹田里灵团散尽也在所不惜”的念头时,便早已有了答案。   嗡嗡作响的灵璧重新平静了下来。   似乎笛昭知道了容秋不会再回她,终于放弃劝阻。   容秋看着手中的灵璧发呆,脑中纷乱一团。   神识课,笛昭,颜哥哥……   笛昭……   笛昭的额头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浅浅伤痕。   在容秋不经意的联想之下,回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彼时,许是看出了容秋的好奇与疑惑,那位温柔慈和的领宫毫无芥蒂地给他讲述了这块伤疤的由来。   “人族两道眉峰相连的中点,上数半寸,乃神府所在,哦,也被你们称为灵府。元婴凝成之后便会寄居于此处,十分重要。我无尽海弟子曾遇人不淑,被人以外物侵入,操控神府……”   “因此小秋平日也要多加提防,特别不要让旁人轻易碰触此处……”   灵府居于……额心。   忽然,容秋想到了什么。   老婆曾在他脑海中响起的声音,那道明明成于自己指尖,却不受自己控制的离火符……   ……额头!   他飞快拨开颜方毓眉上的银制护额,与他额头相抵,紧接着闭上了眼睛。   黑暗于他阖起眼帘的瞬间一同降临。   容秋如同溺水一般迅速下坠,落入宛若沉梦的意识深海里。   一刹那间,容秋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有三分之一效力的阵法显然不足以保护容秋。   他的思维在“水压”之下立时崩溃,散做比尘埃还细小的颗粒。   不同于神识课上的那片云海,容秋甚至连一双眼睛、一道视线都不再是了。   他落入这片属于颜方毓的意识海中,也成为了一种意识一般的存在。   没有耳朵,听不见周围的声音;没有眼睛,不知道此身何处。   容秋甚至不再清楚自己是谁,比尘埃还小的思维颗粒仿佛死后还在弹动肢体的昆虫,唯有本能在锲而不舍地寻找着,那座装载着颜方毓的月宫。   与那片云海相同,这片黑暗中也没有时间的概念。   似乎过了一生,又似乎只是一瞬,这些权且可以被称作“容秋”的碎片被人捕获了。   于是容秋重新获得了视野,一个小人儿在他的视野中亮了起来。   小人儿和颜方毓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从头到脚都是一个颜色,像只栩栩如生的玉雕,连睫毛都根根分明。   突然,玉雕模样的颜方毓睁开眼睛,如云海月宫时一般,蓦地与容秋对视。   只是一眼,整个意识海仿佛被陡然唤醒了。   一轮皓皓华光从颜方毓身后升腾而起,整片空间被映得大亮。   朦胧月华弥散而开,像海浪推开岸边的细沙一般,轻柔地将容秋推了出去。   现实之中、床榻之上。   容秋的神魂落回躯体。   容秋大喘一口气,猛地从怀中人的额头上弹开。   他的心脏砰砰作响,甚至能听见脉搏敲打两边太阳穴的声音。   如果笛昭能知道容秋方才的一番作为,大抵也会无语于到底是夸他天赋异禀,还是骂他人不作死枉少年。   神识课先生教导他不要让别人轻易碰触额心,并不是让他主动去贴别人额心的意思。   得亏这个“别人”是颜方毓,要是任一元婴期以上的大能,容秋在进入人家识海的瞬间就会被绞碎意识,变成一个只剩肉身躯壳的小傻蛋。   然纵然对方是颜方毓,容秋贸然闯入也难免全身而退。   他能毫发无损,也不过是因为……   容秋已然恢复了神智,却还在头晕眼花,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并没有注意到怀中人睫毛颤动了一下,接着缓缓张开了眼睛。   忽然间,一阵清凉拂过容秋的额头,带着一种柔和的安抚意味,舒缓了他闯人识海的后遗症。   容秋下意识蹭了蹭那阵令人舒服的凉意,晕晕乎乎抬起眼,冷不丁撞入一双星子般的眼眸里。   “颜……颜哥哥!”容秋猛然回神,欣喜道,“你醒了!”   颜方毓似乎连多“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只浅浅合了下眼皮权当作答。   他收回点在容秋额头的手,好像才有功夫查看一下周身的情况。   颜方毓的视线从被沿滑到自己身上仅剩一件的薄薄中衣上,沉默一瞬,忽又似笑非笑地翘了下嘴角。   似是喉咙里的血没咳净,他的声音不同于往常的清亮,带着一种低沉的沙哑:“这是……趁人之危?”   容秋:“……”   容秋绞着手指忸怩地说:“你听我狡辩。” 第104章   想来一些适当的打击, 真的会让小朋友迅速成长。   就比如说,不学无术的小兔子也会用词这么精准地描述自己的行为了。   狡辩,怎么不是狡辩呢?   脱衣服、展被子、交颈卧、共枕眠。   抛去事实不谈, 此时此刻, 此情此景, 看起来确实挺能引起受害人的怀疑的。   毕竟容秋确实趁颜方毓昏迷的时候埋过人家的胸口、嗅过人家的颈项。   此时再被“趁人之危”四个字质问, 他难免就有那么点子心虚。   容秋“腾”地一下从被衾中直起了身, 板板正正地跪坐在床榻上, 吭哧吭哧地开始解释。   本来沉寂的空气被他的动作翻搅起来,扬起一阵缭绕不散的血腥味。   到了颜方毓这个境界, 每一滴鲜血中都蕴藏着磅礴的灵力。   如果容秋没有将人唤醒,三五个月后他自行醒来,这狼藉一片的血依旧能保持这般新鲜的样子。   所以容秋的祛尘诀不管用, 只是因为这血液中力量太盛,他一个小小的练气期弹压不住。   如果随意换个鸡血鸭血什么的, 想必此时两人身上早就干净净香喷喷的了。   所以小兔子能有什么错呢?   凡事就得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不过颜方毓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被这浓郁的血腥味刺得皱了下眉。   他反手撩开被血浸得湿漉漉的长发, 扬了扬手指, 血渍和满室的血腥气息便一并消失了。   容秋猛然止住了话头。   虽然醒了,可颜方毓多少还有些气虚, 举手投足之间少了几分端正自持, 多了几分随意。   好在他本来就一副富贵公子的模样,倒不显什么弱势, 只平添一份慵懒。   颜方毓手上拎着自己的外袍,似乎正打算披上。   见小兔子结结巴巴的解释声忽地停了, 便停下披衣的动作,向那边分去一眼:“嗯?怎么不说了?”   容秋抿着嘴唇, 目光直楞楞落在那件重新干净的宝蓝色衣袍上,似乎还在耿耿于怀它曾染了满襟赤红,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怎么了?”颜方毓看着他,明明说着调笑的句子,却因声音刻意放轻而显得语调格外柔软,“因为衣袍是你替我脱的,所以就连穿上时也必须不假人手吗?”   容秋还是没答话。   颜方毓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妥协般轻叹道:“好吧,那——唔!”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只兔球砸进了怀里。   平时颜方毓尚且能托得住他,然此时暗伤在体,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撞,两人一同跌回枕头上。   没人去撑的锦被落下来,悠悠盖在容秋脊背上。   那场景莫名像一场你情我愿的拥被而眠。   容秋压在颜方毓身上,双臂紧紧搂着他的侧肋。   他的脸颊贴着身下人的胸膛,能听见对方薄薄的衣衫下清晰的心跳声;鲜血已被祛尽,缭绕鼻尖的是那阵容秋一直很喜欢的清淡袖香。   容秋的眼底蓦然热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被连续两段的识海神游模糊了对时间的感知,明明只是分开了一个上午,他却觉得自己好似已经一辈子没有与颜方毓见面了。   容秋真的十分、十分地想念他。   虽然没办法化为原型,但好在老婆好大一只,可以轻松环抱着他。   容秋将自己缩进颜方毓的怀抱里。   恍然间,生出一种当他还是只小兔子的时候,被娘亲笼在手心时那种满足又安心的感觉。   此时此刻,在这失而复得的怀抱中,满腔的恐惧与委屈悄然消融,容秋的脑袋有刹那的空白。   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人,忘记了娘亲关于上学的嘱咐,忘记了爹爹关于骗只兔崽的叮咛。忘记了不公的天道,忘记了千千万万个同自己相似的生灵,还在等着一个人去代天行道。   他像只一遇到危险就把柔软四肢缩回壳里的小乌龟,将自己重新缩起来,缩回巴掌大的小兔子原型里。   小兔子不用考虑上学与生崽,只需要吃喝玩乐、一个暖和的兔子窝,和一个令兔心安的怀抱。   这种行为放在人的身上,通常被称为不思进取。   但自己只是一只小兔子呀,容秋麻木地想着。   他不想看到颜方毓满身披血,不想看他像个人偶一般无知无觉,这些糟糕的事情容秋都不想再经历了。   他只想要这个人,只是贪恋这个怀抱,其他的都不欲去想。   他仅仅是一只小兔子呀。   容秋十分满足地在颜方毓胸口蹭了蹭。   被自己扑倒在身下的人有片刻的僵硬,接着犹豫着动了下手臂,一只手掌缓慢落在容秋后脑勺上,安慰似的摸了摸。   仿佛被颜方毓的动作鼓励了一般,容秋又使劲往对方怀里钻了一下。   小兔子沉甸甸的,不仅压在颜方毓的胸膛,仿佛还一鼓作气填进了他的心房,让他的心口有股陌生的饱涨感。   似是不太适应,又像是觉得这种感觉有些奇怪,颜方毓忍不住小幅度挪动了一下身体。   这个毫无意义的微小挪动瞬间被容秋察觉到了:“啊!我压疼颜哥哥了吗?”   颜方毓无奈:“……你当我是纸糊的人吗?”   容秋担忧地看着他,吞吞吐吐地没说话。   颜方毓被他这眼神看得简直没脾气。   他弹了下容秋的额头,没好气地说道:“好意思说我,瞧瞧你这脸色,才更像是宣纸糊的。”   “我没事的。”容秋小声嗫嚅,雪白的小脸在颜方毓胸口蹭了蹭,像只刚被捡回家的流浪小狗,一副片刻也不愿意同新主人分开的模样。   “颜哥哥多抱抱我就好了。”他说。   颜方毓微微一滞。   半晌,他低声嘟囔道:“这家伙,以前有这么会撒娇吗……”   容秋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你只是想、咳……想要我抱抱就够了吗?”大抵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颜方毓也不自觉小声道,“凭你的性子,我还以为会第一时间刨根问底我到底算出了什么呢。”   容秋把头埋回去,闷闷说:“我不想知道……”   小兔子无时无刻不是充满活力的,此时乍然见到他这副颓靡的样子,颜方毓觉得十分新奇。   “真的不想知道?”颜方毓垂首凑向他,低低的气音蛊惑道,“不是什么秘密,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容秋飞快抬起手把他的嘴巴捂住了。   “嗯?”颜方毓的眼睛在容秋的手背上方眨了眨。   “我不想知道。”容秋硬邦邦地说着。   他垂着眼睛,没有看向上首的人,尖尖的下巴埋在前襟堆叠的褶皱里,挤得双颊肉嘟嘟的,一副什么小动物闹脾气不理人的憨态。   颜方毓的手忽地有点痒。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捏了捏容秋鼓起来的脸颊。   小兔子的脸颊软软的,他才刚捏了一下,忽然指背一湿。   一大滴泪水冷不丁落了下来,“滴答”砸在他指尖上。   颜方毓几乎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捧起了容秋的脸。   小兔子眼睛红红的,蓄了满眶的泪水,在脸被捧起时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颜方毓不是没见过小兔子的泪水,羞赧的,示弱的,被欺负狠的。   他哭起来的样子很漂亮,粉嫩霞云满面,薄薄的眼皮包裹着润泽的水色,真正应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样的字眼。   一如颜方毓这样恶趣味的人类,便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将小动物逗弄得再哭更狠些,好教人多瞧几眼那潋滟殊色。   可并没有哪一次的泪水落得如此时这般,令颜方毓心惊、心悸。   仿佛有一只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使他刹那间有些喘不上气来。   然而这回容秋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卖弄柔弱,反倒像是羞于让颜方毓知道自己又哭了似的,躲开了对方的手。   把脑袋又埋回衣襟里,不动了。   大抵是因为已经被颜方毓发现自己哭了,亦或是对方的掌心太过温暖,重新催出了他好不容易压下的委屈,容秋索性破罐子破摔,再没有掩藏自己的泪水,任它肆意落了下来。   小兔子真哭起来时是无声的。   一片寂静的大殿中,只能听见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衣襟上的“扑扑”闷响。   看起来又委屈又可怜。   颜方毓难以描述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再次捧起了容秋的脸颊。   长而翘的睫毛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哭什么……?”   颜方毓低哑又干涩地问。   容秋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唯有一颗更大的泪珠从他潮湿的睫毛上落了下来,砸在颜方毓的指腹上。   颜方毓曾将小兔子逗哭了那么多次,此时却在看见他泪水的一瞬间心防崩解、溃不成军。   昔日神通广大的仙君,好像一瞬之间抛却了灵力、也忘记了术法。   只是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指,抹着怀里人掉下的眼泪。   小兔子没有再躲开,脸颊温驯地贴着颜方毓的手心。   他漆黑的瞳仁里浸着水,望向颜方毓的目光显得十分软糯又惹怜。   “哭什么。”颜方毓气声又问了一遍。   那语气很轻很浅,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喟叹。   他张开手掌,让容秋看自己沾满了泪水的掌心:“刚刚才弄干了衣裳,这下又被你弄湿了。”   容秋扁了下嘴,终于说出自刚才起的第一句话。   “那也比之前要好。”他闷闷说,“我不喜欢颜哥哥那个样子。”   “不,不是不喜欢。”   容秋飞快反驳了自己,在肚子里搜刮着这几个月来在书院中学会的人族词语:“是讨厌,厌恶,痛恨……”   “……你不要那样子,”容秋说完,又紧紧抱住颜方毓,新淌出的眼泪在颜方毓的前襟上浸出一小片深色的潮湿,“所以,我也不要知道颜哥哥算出了什么。”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但颜方毓竟奇异地明白了容秋的意思。   他知道颜方毓是受了天道反噬,便觉得如果后者不知道卜算结果,便不会受这个伤。   这想法其实逻辑上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现在再说为时已晚。   不过这次的结果颇为特殊,不仅多多少少可以说是由容秋打破僵持、勾出的结果,此结果亦与他有些关联。   因此除了逗弄的方面,颜方毓其实也是真的想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颜方毓摇了下头:“既然已经让我窥到,那便是天命注定该我知晓,更何况——”   像是知道捂颜方毓的嘴巴已是无用,容秋一下子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了。   “不是颜哥哥说‘地底魔宫封印如初,并无泄露迹象,且各处魔族也未见族人失踪的消息’?还说‘卦象虽然不明,但应也没什么大碍’?”他一字不差地背出颜方毓之前调查的结果,捂着耳朵固执地望着他,“没有大碍,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颜方毓苦笑了一下。   这话亦是为时已晚。   既然已经叫他看见,便有天地因果勾连在身,又如何能不管呢?   容秋希冀地看着他:“颜哥哥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对不对?你以前说过的,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不会反悔!”   颜方毓:“你……”   容秋捂着耳朵大喊:“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颜方毓无奈地摇了摇头,难得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别耍小孩子脾气……”   见面前的小兔崽子依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颜方毓上手拉了拉容秋的手臂。   这小东西仿佛用了吃奶的劲在捂耳朵。   他连胳膊带脑袋晃了晃,手掌依旧紧紧贴着耳廓,半点没被颜方毓扯下来。   颜方毓又不是他大师兄,逗小孩儿倒是拿手,却从没干过哄小孩的活儿。   他的眉头很轻地拧了一下,紧接着倏然揪住容秋的衣领,将他拉进怀里,折颈贴上对方的额头。   他被容秋取下的额饰还未来得及戴上,两人的额心霎时毫无阻碍地贴在了一起。   识海相通,黑色的潮水围合而来,“咕咚”一声将容秋吞没了。   容秋的神魂本就不稳,再加上阵芯在侧,他像是陡然掉进了黑甜梦乡,一下子便回到了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里。   半梦半醒之间,容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因果课教所中,还是在那片月宫陨落后的废墟里。   他似乎变成了一片游荡在漆黑海底的浮游生物,又似乎依旧能感觉到抵着自己的温凉额心、以及对方扑在他唇锋上的清浅鼻息。   与已凝出元婴的颜方毓不同,容秋神魂松散,落在识海中便如银河中的漫天星子。   此时更是意识稀碎,几乎只有本能,大大方便了入侵者的窥探。   颜方毓的声音在他四周响起:“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颜哥哥一直好好的!”容秋听见自己迫不及待地回答道,“我想要……和颜哥哥一直在一起。”   颜方毓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忽然,他向前欺身半寸,抬手扣上容秋的后颈,将对方又向自己的方向压了压。   床榻之上的两人离得更近了,鼻尖碰着鼻尖,发梢绞着发梢,从远处看几近是在接一个亲昵的吻。   “只是这样?”颜方毓的唇舌裹着容秋的吐息,含混地问,“只是……我吗?”   像是有无数个容秋在同时说话,根本无需颜方毓多问,小兔子的心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还要好好上学。”   “见没见过的东西。”   “吃许多好吃的食物。”   “跟老大他们一起玩——”   “如果——”颜方毓蓦然开口,打断容秋絮叨他幼稚的小孩子愿望,“如果,这些所有的东西与我之间,你只能二者择其一呢?”   容秋皱着眉头,身体在他的掌心下微微挣扎了一下:“不——不会的——”   “会。”   颜方毓再一次强硬地打断了容秋。   “一如此次。”他说,“若唯有我窥天而亡,才能保全你的书院、你没见过的东西、你没吃过的食物、你的那些朋友们……你还能说出‘不要管了’吗?”   他低沉的声音在容秋耳边和识海中一同响了起来,隆隆如崩雷、如滚石,振聋发聩。   “他们与我,你选哪个?”颜方毓紧紧箍着容秋的颈骨,近得几乎能咬到他的唇锋。他逼问道,“你要选哪个?”   容秋被他笼在怀中,似是很不安稳,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后面滚来滚去。   他像是沉入一个无垠的噩梦里,却怎么都无法醒来。   识海中静谧无声,仿佛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容秋们不约而同地藏了起来。   电车难题。   是比“女朋友和妈同时掉水里了你救哪个”更加难解的论题。   若有一天薛羽把它引进修仙界,后附的标准答案大概会是:打死问这个问题的人。   容秋显然不会把颜方毓打死,但沉默其实也是一种无声的选择。   细碎如星光的意识沉入海底,似乎正拿着一杆秤,默默比较着颜方毓和那些鸡零狗碎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在颜方毓忍不住要松开手掌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星光亮了起来。   “想要颜哥哥。”   万千声音齐齐汇成一道,回答着那个遥远的问题:“我……只要颜哥哥!”   或许连容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就如同颜方毓因他腹中的“崽”对容秋多有容情一样。   在这漂泊的旅途中,鲜少长久离家的小兔子,其实也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此那语气听起来何其真诚,有那么一瞬间,颜方毓几近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了。   他扣住容秋后颈的手掌蓦地收紧,周身灵光忽然大盛,如银河星盘徐徐流转起来。   因为早知卜不出来,颜方毓后来再没在小兔子身上白费过功夫。   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实在想向天命寻求认同一般,再次问卜起来。   然而颜方毓的灵府才刚有损,神魂更是不稳,盈盈星光明了又灭,他连卦面都没构出来。   细如蛛丝的理智垂落悬崖边,将临渊的颜方毓又堪堪拉了回来。   一阵枯渴的灼痛缓缓从胸肺升腾而起。   颜方毓的肉身像是此时才重获神魂,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原是需要呼吸的。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平复下来。   新鲜空气迅速扑入,令颜方毓有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懒懒抵着容秋的额头,好似一只归巢的倦鸟,团着羽翼安心休憩,鼻尖相蹭间,微颤的呼吸轻轻扑在小兔子的脸颊上。   不知过了多久,颜方毓松开了手。   怀中的容秋软软歪了下来,侧脸枕在他的小臂上。   小兔子双目合拢,呼吸绵长,俨然一副已经熟睡的模样。   他轻声呼吸时唇瓣会张开条细缝,上唇的唇锋微微翘起来,肉嘟嘟的,看着有点娇憨的可爱。   颜方毓托着容秋的脖颈,把他轻轻放在枕头上。   而面色苍白的仙君垂眸端坐榻边,静静看着旁边熟睡的人。   他就这么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冷不丁伸出手捏了捏对方的唇瓣。   睡得正香的容秋没有一丝察觉,他嘴唇被捏得扁扁的,像只无能为力的小鸭子。   颜方毓松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   “原来是这种感觉……”他低声呢喃。   又轻又软,像团抓不住的流云,又像惹人沦陷的梦境。   他很喜欢。   却又怕这一切仅是镜中花、水中月,而自己已然沉湎于这种虚假的欢喜。   颜方毓遍游世间,遇到过无数善良的人。   他见过兄友弟恭、见过母慈子孝,也见过士为知己者死。   他相信这世上有那种浓烈的,毫无保留的爱意。   但颜方毓亦了结过无数恶人的性命。   更见惯了尔虞我诈,见过兄弟阋墙、见过父子相残,他的仇家遍布天下。   因此他纵使相信,却消极认为那爱会落在自己头上。   可那人忽然就出现了。   就仿佛蟾宫中裂开的那道口子,颜方毓本来无懈可击的心也裂开一条缝,然后一只小兔子趁机挤了进来。   因他笑、为他哭,能为他奔走、又为他受伤,说“我只要你一个”。   此时,他真将流云与美梦抓到了手里,却又无可遏止地开始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也许盼而不得时只有淡淡的怅然,而得到,却是恐惧失去的开始。 第105章   容秋浑浑噩噩,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甚至醒来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而同以往的许多个早上一样,颜方毓正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闭目调息。   山野天高云淡, 即使是清早初起的日光, 也似鸭蛋黄般黄澄澄、明熠熠的。   颜方毓的半个身子落在朝阳里, 显得他的脸颊像是裹住糖葫芦的糯米纸, 苍白得似乎透明。   刚睡醒的容秋一向有片刻的迷糊, 他嘟囔着向人问了声早, 余光瞧见了旁边矮几上自己的灵璧。   他没思考为什么自己从不离身的灵璧会在那儿,下意识就伸手拿了起来。   “你的灵璧一直在震, 我怕把你震醒,便将它关了。”颜方毓的声音响了起来,轻飘飘慢悠悠的, “从前我倒还没发觉,你夜夜揣着这么大一块石头睡觉, 也不觉硌得慌吗?”   “唔?嗯……”容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习惯性将灵气打进灵璧。   “嗡嗡嗡——!”   灵璧陡然跟罹患羊癫疯一样狂震了起来, 数不清的消息蜂拥而至。   容秋被震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捋了捋灵璧上的信息, 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我、我睡了三天?!”   “准确地说是两日两夜,”颜方毓说, “今天才是第三日清晨, 还算不上三天呢。”   两天两夜和三天两夜对容秋来说也没差多少。   他如遭雷殛:“我的课业、作业……还有,勤工俭学——!”   自进了清明, 容秋就跟个被抽打的小陀螺一样片刻不停地转,还从未旷下那么多天。   一时之间, 他竟不知道要先担心自己落下的哪一个。   颜方毓端茶碗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容秋一怔, 这才想起来面前好像还坐着一个更需要关心的,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朝颜方毓跑去。   然而他才在床上躺了三天,又是刚刚睡醒,腿脚软软的还不怎么听使唤。   才刚走了两步,容秋便一脑袋栽在颜方毓身上。   颜方毓忙把手中的茶碗举高,避开了对方的这一扑腾。   “怎么,一睡起来就要人抱?”他揶揄。   容秋一反常态地没对这句话做出什么殷切的反应,只趴在他的腿上抬起头,关切问道:“颜哥哥呢?好了吗?”   颜方毓一噎。   这小没良心的一醒过来就课业长作业短的,颜方毓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不舒坦。   可等对方真的来关心他的时候,他反而又开始不自在了。   ……不。   或许不能形容为不自在,只是……   颜方毓轻轻抿了下唇,似是而非轻轻地“唔”了一声。   就算是再没良心的小兔子,也能从这应答中听出对方的敷衍。   容秋干脆爬上颜方毓的膝头。   像从前攀爹娘胸口一样,丝毫没有距离感地倾身凑向面前的人。   颜方毓感受着腿上沉甸甸的重量,被猛然凑近的容秋逼得后仰。   他已然不是第一次招架如此大胆的小兔子。   然而此时此刻,似是有所心虚,又似是有所意动,连颜方毓自己都没弄清楚是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垂了眼皮,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你……”   他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一如那晚,颜方毓从自己的衣襟中捧出一张满脸泪痕的漂亮小脸,容秋也双手捧着颜方毓的脸,将人的脑袋捧起来,面向自己。   颜方毓被迫抬起眼睫,猝不及防撞进一双赤诚眼瞳。   将将化形的小兔妖还没被红尘污浊,似一片清浅的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下就能望到底,其中急切与关心情真意切,毫不掩饰。   “‘唔’是什么意思?”容秋认真地看着他,“是好了一点,好了一半,还是全好了?”   颜方毓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他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几乎觉得自己要被灼伤了。   神思动荡间,颜方毓的思绪飘远。   飘回雪山那头的天衍宗,又冷不丁想起某次在老家山头上跟师弟的对话。   他们二人向来以互损为乐,这仙葩更是向来诡计多端,见在颜方毓面前秀师徒恩爱非常管用,便三天两头的招他一下,似乎是觉得颜方毓这副看不爽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十分令人得趣。   那天薛羽拎着两壶小酒半醉不醒地晃荡到颜方毓的山头,非要和他一醉解千愁。   这招式新鲜。   颜方毓扫榻相迎,倒要看看这缺德玩意儿还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就着小酒,薛羽说他晚上和他师父玩了“不心动挑战”。   所谓的不心动挑战,就是两人对坐而视,如果对对方心有好感,对视一会儿便会忍不住把目光转开。   薛羽把酒盏一拍,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他还一直看着我,他真是个渣男!”   颜方毓冷哂:“你再作?”   彼时颜方毓觉得,所谓“爱的人会转移视线”只是他师弟的离谱捏造。   瞧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法会办了没有千场也有百场,百尺高台,万众瞩目,还被人少瞧了?   可此时颜方毓看着容秋的眼睛,竟然荒谬地生出一种……难于对视的感觉。   然而小兔子虽然向来温顺,这回却难得豪横。   在颜方毓才将将有侧首避他视线的意图之时,容秋便用力将颜方毓的脸庞转了回来,让人躲无可躲地看着自己。   “嗯?是哪种好呢?颜哥哥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他问。   小兔子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病了一场,起了两天的高热。   此时虽然已经退烧,但呼在颜方毓颊上的鼻息似还是烫的。   不过纵使这呼气再热,却也没容秋的目光灼人。   少年人有张巴掌般的小脸,便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   这双大眼睛里映过清明的飞檐流瓦,映过连绵的山川湖泊,而这一刹那,却仿佛只能装下颜方毓一个。   容秋就这么专注、认真地看着他。   一个薛羽忽然从颜方毓心头跳了出来,吱哇乱叫地大喊“他还一直看着我,他真是个渣男!”。   这种与仙葩的心思微妙重合的感觉令颜方毓猛然警醒。   他狠狠将人从心里扇走,终于将无处安放的视线落在容秋身上。   容秋看见面前人轻轻阖了下眼帘,睫毛梢像是受风的鸟羽,在他指腹边微不可查地颤动了几下。   颜方毓的声音亦是很轻:“好了如何,不好,又如何呢?”   容秋忧愁地看着他:“好傻的问题,果然还是没有好吧?我去叫笛先生来给你看看——”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直起腰,眼见就要从颜方毓的膝头跳下去。   他抬臂一把将容秋按住,微微皱眉道:“别闹腾,晃得我头晕。”   容秋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面前人面容苍白,带着一股淡淡的疲惫倦意。   容秋瞪圆眼睛大气也不敢喘,仿佛觉得对方是个呼口气就能被吹破的脆弱纸娃娃。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就头晕吗?那,我不动了还会晕吗?”   颜方毓再次模棱两可:“唔。”   容秋抓耳挠腮,实在很想问问这个“唔”又是什么意思,却担心脑袋还不太好使的老婆再回他一个傻问题。   明明还没病好,却不叫他去请大夫。   原来老婆这样几百岁的大人,也会像自己小时候一样那么不乐意瞧大夫吗?   ……不过,也不会有人喜欢瞧大夫的吧?   推及己身,容秋又有点理解了。   他坐在颜方毓腿上,有点不好意思地扭了扭:“那……我帮颜哥哥揉一揉吧。”   说完,也不等回答,伸手探上对方的头顶。   他轻轻按着颜方毓的太阳穴,指尖似有似无地蹭着他的额角鬓发。   小兔子的揉按本就普通,没什么手法,亦无灵力辅助,因此便真的只是字面意义的“揉一揉”。   但他按得认真非常,两人离得这样近,呼吸都能织缠,气氛静谧间竟带着点莫名的缱绻。   静了一会儿,颜方毓忽然开口。   “你要迟到了。”   他说:“就留在这里瞧着我,不去上课吗?”   容秋摇了摇头:“不去。”   这回答似乎取悦了颜方毓,他的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刚想说什么,却听对方又道。   “今天休沐呀。”容秋把后半句说了出来。   颜方毓:“…………”   颜方毓揉了揉眉心,无奈笑道:“后面这句你可以不说的。”   他忍不住想。   这么笨的小骗子,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以后要怎么骗人呢?   容秋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虽学会了许多人族新词,但显然还没有进阶到说话的艺术上,不明白说实话总是伤人的。   不过许是这种“选你还是选他”的比较令容秋似曾相识,他模模糊糊地回想了起来。   在几天前的夜晚,于那片黑咕隆咚的潮水中,颜方毓似乎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容秋霎时福至心灵,笨拙找补:“嗯……嗯,就算今天有课,我也会留在这里照顾颜哥哥的!”   颜方毓:“哦?”   “真的!”容秋煞有其事地补充,“况且咱们可以像因果课的时候一样,在这里用镜子听讲嘛!”   “嗯……?”   颜方毓愣了一下,继而忍不住扶额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畅快,直笑得胸膛颤抖,笑得容秋的指尖再搭不住他的额角,几乎显得有点病态。   容秋无措地收回手:“啊……我又说错了吗?”   “没有。”颜方毓弯着眼睛看向他,说道,“你说得很对。”   容秋担忧地摸了摸他的眼角:“可颜哥哥看起来并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颜方毓睫毛颤了一下,陡然抬手握住了容秋的手腕,接着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从自己颊边拿开。   他“嗯”了一声,低笑着自嘲道:“大概……是真的还没有好吧。”   就是因为病还没好,所以颜方毓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早已见过大风大浪,才会因一只小兔崽子的三两句话忽而愤愤、忽而心欢。   短短两个日夜的冷却并不能遏制心海滚沸,只需一点火星子就能轰然点燃。   ——你想要什么?   颜方毓总是一遍又一遍问对方这个问题。   可他真的是在问容秋吗?   或者说,又何尝不是在询问自己?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无论听几次剖白都不能餍足。   无论如何验证都觉得不够。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呢?   此时面前的小兔子明明醒着,乌黑的眼瞳中满是自己的倒影。   可颜方毓心底的患得患失却比昨夜更甚了。   这种陌生的情绪令颜方毓希冀,却又……   万分惶然。   颜方毓脱口而出:“我要离开一段日子。”   容秋:“啊?!”   听到这话,正焦急于老婆病情的单纯小兔子果然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并没有那种人与人之间会保持社交距离的自觉。   一连串问道:“为什么忽然要离开啊?你要去哪里啊?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回天衍宗。”颜方毓没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只短促又简洁地说,“归期不定。短则五日,长则半月。”   “带我一起!……啊,呃。”   容秋忽然打了个磕绊,迟疑起来:“那……那还是算了。”   原来是回天衍宗啊……   回天衍宗,岂不是就是“回娘家”?   不不不……他们还没成亲,老婆回家就还不叫回娘家。   但言而总之,回家肯定会见道颜方毓的师父和师弟了。   小兔子的性教育虽然完全没跟上,但好歹还是知道一点关于结亲的人情世故的。   就比如说小两口头一次回家见家长,那就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关乎到自己在长辈心中的第一印象。   颜方毓的家长早已亡故,那么师长便暂代其位了。   就连上次通讯时容秋都没与师父说一句话,这样贸然登门就实在有些太突然了,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准备!   且不说心理准备,至少要置办一些拜门礼物才是。   哎呀,想想还怪让兔害羞的。   这边容秋正脑内风暴,已经在草拟两人办酒席时的宴请名单了,那边颜方毓却显然误会了他急流勇退的原因。   他只了然地笑了一下,似是毫不在意。   端得一派云淡风轻。   “至于是什么事……”   颜方毓一顿,语气转而变得郑重起来:“既然天机已露一角,我也该抓紧时间回宗与师尊商讨一二。”   容秋扁了扁嘴巴,就要再把耳朵捂上。   颜方毓伸手捉住他的手腕,迫使对方把自己的话听完。   “虽窥不到详细,但若我所看不错,这次动荡正落在……清明。”   “……清明?”容秋一下愣住了。   “嗯,”颜方毓点点头,目光复杂,“此后几日我不在,你……多加小心。”   *   颜方毓的离去说得突然,人走得也匆忙。   晨起时知会容秋一声,说罢便直接动身了。   容秋贴着人家的衣角,从教所一路踏下长阶,将人送去山门口。   即使再依依不舍,也终是到了要道别的时候。   山门口两侧的夹道边种着几棵大桂树。   这里的桂花开得比山上要早些时日,枝头桂黄一片,蜜意繁缀,热热闹闹地开出了今年的第一捧香。   正是休沐的日子,山门口人来来往往,都是趁着放假出门放风的学子。   然而这些学子像是同时瞎了一般,完全没人注意到桂花树下的两个大活人。   带着桂香的树荫里,颜方毓看着面前期期艾艾的小兔子,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无言地碰了一下他的发顶,紧接着劈手丢出折扇。   玉骨见风就长,眨眼化为可以载人的大小。   颜方毓翩然落了上去,指掐法诀,扇带着人“腾”地一下凌空而起。   他宽大的袖摆霎时飞扬起来,带起的甜香气息扑了眼巴巴仰着脑袋的容秋满头满脸。   玉骨扇升上高空,穿入云层,很快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而立于扇端的颜方毓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就带着一股子抛妻弃子的渣男味儿。   容秋愣愣盯着颜方毓消失的那一小片天空,直到眼睛都盯酸了,这才抱着膝盖,缓缓蹲了下来。   地上铺了一层桂花。   山中桂树与中原品种不太相同,花瓣不似常见的鹅黄,而是深醇的橘黄色。   容秋拨起一捧,犹带晨霜的落桂晶晶莹莹堆在手心中,像一粒粒饱满透亮的橙肉。   大抵是因为颜方毓今天真的很赶时间,两人谁都没想起来吃饭的事。   此时容秋身旁没了攫取他注意力的老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饿来。   他盯着手中的桂粒看了会儿,低头嗷呜吞了一口。   金煌煌的桂瓣看起来像桔粒,闻起来气味馥郁甜腻,而味道绽在舌尖上却又苦又涩。   就像颜方毓曾给他烹的那一锅茶。   容秋嚼了两口,忽然怔愣。   仿佛苦味从唇齿一路漫上了眼眶,他的眼圈霎时红了。   就像他闻到蜜香时,才恍然发觉自己肚子饿一样。   也是等到颜方毓彻底飞走了、不见了,想和人说的话才慢悠悠地从容秋脑袋里浮了上来。   颜方毓才刚受了伤,不应该来回奔波;   就算有事情要和师尊商量,也不是必须上门,可以打灵璧商量;   又或者,腹中小兔崽已长出了形状,需要爹亲的胎教……   ——明明有太多太多理由可以劝颜方毓留下来,可他刚刚竟然一个都没想起来!   容秋好后悔!   怎么能没想起来呢!   自己刚才笨嘴拙舌的蠢样在容秋脑海中循环往复,能设想得出往后余生中,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这段记忆都会被他这样提溜起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播放。   啊啊啊好后悔!   容秋全身上下都难以形容地难受起来,好像有一万只岁崇山峻岭在他身上爬。   他抓起一把落桂,左右开弓嗷呜嗷呜狂塞了几口,鼓着腮帮猛嚼一通。   浓烈的苦味令容秋的眼泪“哗”地淌了下来。   他任由泪珠滴滴答答落在桂花瓣上,像小荷上聚的露珠,又像檐下缀雨。   ……其他的理由都是借口。   最重要的是,自己也会想他的呀。   而这种想念与离家后思念爹娘是不同的。   容秋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与父母只是短暂的分别。   就如同他在森林里自己搭兔子窝,在里面度过了许多个夜晚一样。   他们是血脉相系的家人,于是天亮了,回到家,家人便又能团聚了。   但颜方毓……颜方毓不一样。   对方始终与自己若即若离,像在高高天际远远飞着的风筝,只有一根细细的线与他相连。   好像只要容秋打盹儿时松一下手,就连那根细细的风筝线也攥不住了。   他不喜欢放风筝,只想把漂亮的风筝紧紧抱在怀里。   容秋捧着桂花在树下蹲了一会儿,突然抬起手把剩下的桂花一股脑塞进嘴巴。   而后抹了抹眼睛站起身来,走出树荫,走回山门。   “哎?刚刚那树下有人吗?”   路过的学子眼神追着容秋盯了一会儿,疑惑地与同伴交谈。   同伴看了看桂树:“大概有吧?没注意。”   那人嘟囔:“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小学子们很快把这段小插曲抛之脑后,几人说说笑笑向城镇的方向走去。   一阵秋风吹过,将容秋挖出的几个浅坑悄然抚平。   树下的落桂又是一地橙黄,似在等待下一对离别的人。 第106章   常言道, 高处不胜寒。   但那只是对常人来说。   厚厚云层之上,颜方毓踏着玉骨扇破空疾驰。   凛冽朔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也让他滚烫的脑袋降下温来。   颜方毓凭着一股劲头掐诀上扇, 头也不回地御出千里, 是他认为自己必须得离开了。   容秋觉得他走得绝情又干脆, 但唯有颜方毓自己知晓, 他这是逃得狼狈。   逃跑, 对于现下情形来说无异于只是扬汤止沸, 杯水车薪。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   再瞧一会儿容秋泫然欲泣的脸,再听小兔崽子说几句挽留的话, 那些滚烫炽热的心念便会冲出胸腔,颜方毓再忍耐不住、亦控制不了自己,会不顾后果地踩入对方的陷阱。   他像是忧天的杞人, 恐一步踏错,便宁愿裹足不前。   不拥有、不期待、不肖想。   不付出一腔真心, 便也不会一腔真心错付。   于是颜方毓落荒而逃,甚至连回头都不敢, 唯恐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借着“不能回头”的劲头, 颜方毓日夜兼程,一口气冲出半程。   可等后半程劲头卸了, 细细密密的悔意又从心底升了起来。   一些时候, 颜方毓是很有些“优柔寡断”的。   他严格落实“代天”业务,今日出不出门要卜一卦, 去哪里要卜一卦,就连中午吃什么也要卜一卦。   因此当遇到无法问天的情况, 他便会一直摇摆不定。   当然,颜方毓还能摇摆, 主要因为他赶路是用飞的。   若似他师尊那般瞬步之术大成,从清明书院到天衍宗门口一个跨步就能过去,那谁都不用纠结到底过年回不回老家,处处都是任意门。   理论上来说,境界至合体期便能身随意动,行瞬步之术。   颜方毓修为自然是到了的,然那也只是修为境界。   天下七宗以其特长一分为三,并称为三力三巧一杂。   如剑宗、鸿武宫这种走刚猛路子的便分属力宗,小药宗、无尽海这种凭一技之长的便属巧宗。   他们力修向来擅长越级打怪,同境界的力修便比巧修要强。   而天衍宗便是最后唯一的一杂。   杂修嘛,打架主要靠玄学。   上能打得力修抱头鼠窜,下能被一只山鸡撵出二里地。   譬如颜方毓虽强,但看家本事也不过一招审判,其他只能说平常。   瞬步之术术法精妙,他虽也会,但使得不好。   在清明赶路绰绰有余,然横跨大半块陆地从南瞬到北,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了。   瞬不到,便给足了他摇摆的时间。   颜方毓在天上飞飞停停、磨磨蹭蹭,直到前方的风变得冷且刺骨,雪粒顺着北风铺面,天际线一片皑白。   他才发现原来犹豫着犹豫着,天衍宗已经近在咫尺了。   看来老天已然帮他做了决定,现在不需再纠结要不要回头了。   颜方毓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还是从怀中摸出了灵璧。   他飞了几天,灵璧中早已塞满了容秋的消息。   每隔一个时辰都有一句“到了吗?”,连成一排整整齐齐地列在两人的聊天界面上。   只是中间空了几个无言的四个时辰,是人家雷打不动的睡眠时间。   即使知道自己的想法甚是无理取闹,但颜方毓还是无可遏制地别扭起来。   他在天上纠结来纠结去,扇骨上冰冰地凉,冷风嗖嗖地吹,这小东西怎么好意思睡得那么香?   ——还是在他的被窝里,在他的床上!   颜方毓低低骂了声“小兔崽子”。   还是没忍住握住灵璧,慢吞吞回了一句。   【到了。】   容秋秒回:【哦!!!】   不知对方的回复速度,亦或是这三个叹号取悦了颜方毓。   他忽觉得灵府没养好的旧伤,并着一路劳累都一下子消失了,就连看到雪山时那点子微不可查的失落都不翼而飞。   颜方毓忍不住抿了抿唇角,却在意识到的瞬间又迅速压了下去。   不过是一个字外加三个标点,何其敷衍?   他怎能又被小兔崽子轻易掌控了心念?   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逃出清明,还能省了这一路的日晒风吹!   颜方毓在心中很是唾弃了自己一番,接着斟酌字眼,慢条斯理地给容秋打字。   ——极北之地灵气不丰,灵璧交流恐难畅……   一句话还没打完,容秋那边的消息又跳了出来:【那我先去给甄师兄拔草了!】   颜方毓手里的灵璧被他攥得“嘎吱”一声。   好在他不是那种力能扛鼎的炼体修士,否则将灵璧捏碎了,颜方毓就真的应了自己说的那句“恐难交流”了。   ——就说了不能在离天近的地方说瞎话!   他唇齿间又碾了句“小兔崽子”,将没输完的那句话狠狠消去,学着容秋的语气重新输了“哦!!!”。   在发送的前一刻,又将三个叹号也消了。   颜方毓:【哦】   颜方毓品了品,觉得对话中自己的态度冷静,傲然,云淡风轻,豁达洒脱,就十分符合他在小兔子面前一贯的英武形象。   颜方毓很满意。   他抱着灵璧,聚精会神地等对方的回复。   有天衍宗弟子正巧下山,经过时看见山门口站岗似的颜方毓,好奇给人打了个招呼。   “咦,师叔回来了?怎么不进山,站在门口做什么?”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很傻的颜方毓:“……”   三言两语将小师侄打发了,颜方毓揉着自己的眉心自言自语:“我到底在做什么……”   言罢,他揉眉心的手指忽然诡异地一顿。   ……等等,这话他是不是曾感叹过?   颜方毓的头顿时更痛了。   手中的灵璧也静静悄悄,小兔崽子俨然没有再回他消息的意思。   颜方毓心烦地把灵璧往怀里一塞,御扇向自家山头飞去。   *   颜方毓大老远回一趟天衍宗,倒也不是真的只是、专程、为了躲容秋。   他们师门多有特殊,对清世行动相关事宜一向看重。   此次意外发现卦象有异,又异指清世行动,颜方毓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去找岑殊商讨。   连续几日下来,除了夜里睡觉,颜方毓几乎时时都在推衍。   ——当然,颜方毓是不需要睡觉的,比他修为境界更高的岑殊自然更加不用。   是谁非要睡,名词还是动词,我不说。   半是忙碌半是躲避,颜方毓看灵璧的次数也少了。   可每每夜深雪静,当他打开灵璧,却发现容秋给他发的消息也很少,甚至比之前一时辰一次的“到了吗”还要少。   颜方毓略做思考,猜想小兔崽子之前给他发消息发得那么勤,是觉得他旧伤还未愈便匆匆上路,怕他可能会半道上从扇上掉下来摔死。   因此知道他安全着陆后便撒手不管不问了。   结合小兔崽子的斑斑劣迹,颜方毓深深觉得自己这个猜测虽然离谱,但非常合理。   而这些少之又少的消息中,对面的容秋则不是在拔草,就是在去拔草的路上,两人甚少能流畅聊上两句。   ——就说不能在离天近的地方说瞎话!!!   天衍宗地处极北山巅,常年被雪覆盖,鲜少晴日,将要入冬时更是会连月大雪。   今天没有下雪,天却阴沉,厚厚铅云压得很低。   即使天地为鉴是众山巅中最高的一座,攀于顶峰也瞧不见云后的天幕。   这不是个适合卜卦的日子,亦不是个适合看星星的日子,因此今夜这里只有颜方毓一个人。   伤养了几日,颜方毓因为窥天而损的灵府也好了七七八八。   比起岑殊,这点子反噬就像是小奶猫挠痒,颜方毓从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   他师尊当年曾因问卜清世行动而遭受反噬,留下了数百年都难愈的顽疾,那才是当真要命的凶险。   不过反噬怎么说都是反噬。   彼时颜方毓伤重初醒,将容秋揽在肩头连句逼问时,无心力去卜他那句答话到底是真是假。   然而此时他灵府平和,又身处全世间因果最盛的天地为鉴处,没有比此刻更优渥的卜算时机了,颜方毓却反而有些……   有些情怯。   颜方毓席地而坐,蕴满术法的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头顶的浓云。   周围远远的群山也于冷雾中隐去,于是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灰蒙之中,辨不清来处、亦辨不清归途。   颜方毓拢袖坐了一会儿,还是认命地将灵璧掏了出来。   天色已晚,但时间尚早,还没到小兔子睡觉的时辰,忙后睡前,正是发起一段闲聊的好时机。   灵璧中两人的交流还停在昨天,容秋说他得去拔草了。   颜方毓现在看见这两个字都有点气闷。   这就是欲擒故纵、欲迎还拒?   这些小把戏在清明时容秋都没对他耍过,此时两人隔着十万八千里,这小兔崽子倒是用上了,还用得很好。   颜方毓拧着眉瞪了一会儿灵璧,还是两眼一闭向里面中输写。   是不是又在拔草?   ——这语气似有些酸溜溜的。消掉。   还在拔草吗?   ——也太卑微。消掉。   在干什么?   颜方毓顿了一会儿,在发送的前一刻猛地翻转把灵璧扣了下去。   我在干什么……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颜方毓有点绝望。   “孩子老抱着手机发呆,多半是谈恋爱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颜方毓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自己的倒霉师弟来了。   岑殊忙着干正事,不学无术的小豹子自己溜溜达达出来找乐子玩。   显然,此时此刻孤零零一个人在天地为鉴喝西北风的颜方毓就是个很好的乐子。   薛羽贱嗖嗖地凑到颜方毓身边坐下,勾头瞄了他一眼:“我掐指一算,二师兄,有情况啊!”   颜方毓状似随意地将灵璧收进怀里,轻飘飘呛声道:“你连掐应盘都费劲,还掐指?”   “喂喂,不带人身攻击的啊!”薛羽不满。紧接着他眼珠骨碌一转,哼哼道,“顾左右而言他,看来真的有情况,本情感大师就勉为其难听你说说?”   颜方毓烦得拿扇子拨他:“去去,找师尊玩去,少在这儿消遣我。”   薛羽坏笑:“啧啧啧,瞧你这副欲|求不满怨气冲天的样子,怎么,还是单相思啊?”   颜方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仙葩知道什么?   谁说他是单相思了?   短短三个月,自己和小兔子一起吃过一起睡过,拉过手亲过嘴——连孩子都有了!   拉拉扯扯三百年的人懂什么叫兵贵神速!   不过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颜方毓才不愿上他蹩脚激将法的当,更是心有余悸,不想在这离天近中之近的地方一语成谶。   他按下情绪,整了整袖摆慢条斯理说道:“……这回我去书院教书,见了不少学生们之间传阅的话本子。小学子们脑筋活络,话本子都写得新奇又大胆,比上次那本还要有趣得多。”   颜方毓威胁地瞥了身旁人一眼:“这几天事忙,还没来得及献给师尊。”   薛羽眼中闪着烁烁八卦的光,口中却大义凛然道:“能帮二师兄牵上红线,我就算被师父做死在床上也值啊!”   颜方毓:“……”   失策了,真不该和这人比脸皮的。   颜方毓懒得说话,灵气振袖想把这烦死人的玩意儿哪来的推哪去。   然而薛羽身上有岑殊的护体罡气加持,颜方毓的灵力推在他身上只如一阵微风拂过。   这风不比天地为鉴上嗖嗖的冷风利多少,薛羽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还在毫无知觉地继续刺挠人。   “哎哎说真的,就凭你的人设,要是喜欢上什么人,是不是还要沐浴焚香卜上一卦,问问老天这是不是你的天赐良缘啊?”薛羽上下打量着他,“所以你这样子,是结果不好?”   颜方毓更烦躁了:“你的因果怎么学的?不知道卦不问姻缘吗?”   “哎呀,”薛羽谦虚地说,“我这个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他虽然拜于天衍宗世间因果道第一的岑殊门下,本事却着实没学多少,主要工作也就是跟“第一”本人腻腻歪歪谈谈恋爱。   颜方毓白了他一眼。   卦不问姻缘,与平日里慎说妄语一样,是天衍宗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就像是颜方毓之前和容秋举过的那个例子。   他卜卦只能卜出晚饭吃这道菜,却算不出你本来是想买那道菜,只是那道没有了才吃了这道。   “这些小事卜一卜无关紧要,可情由心生,最是规束不得,卜算卜不出人心,只能卜一个结果,”颜方毓握着灵璧,不知是向薛羽解释,还是说给自己听,“然佳偶是姻缘,怨侣也是姻缘,往后余生无论酸甜苦辣,皆笼统归于‘姻缘’两个字,未免有些言轻了……”   话落许久,身旁人并没有搭话。   颜方毓扭头觑他一眼,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有。”薛羽十分诚恳地说,“只是这么理智的话从一个‘明天哪只脚先跨进大门’都要算一算的玄学爱好者嘴巴里说出来,我实在是不太习惯。”   颜方毓:“…………”   颜方毓气死了:“我真是多余和你说话!”   薛羽赶紧拽住颜方毓的袖子,以免这么大个乐子被自己损跑了。   “别呀别呀,开个玩笑!不就是要从心嘛,我懂的啊!”他笑嘻嘻地说。   颜方毓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冷冷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从心’是个怂字。”   “咱们认真分析你这个从心的原因啊,”薛羽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现在修仙界也没什么种族啊地位啊的歧视,有我跟师父珠玉在前,你肯定没必要顾忌这方面的因素。”   颜方毓没忍住呛他一句:“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珠玉。”   薛羽并不在意,只问:“那冒昧问一句,令堂令慈还在世否?有没有给你生过兄弟姐妹?”   颜方毓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哦,那就不是骨科的问题,”薛羽又问,“还是说你看上有夫之妇了?”   颜方毓忍无可忍:“薛羽!!!”   “不是就不是,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啦!”薛羽捂了捂耳朵。   颜方毓站起来:“我走了。”   薛羽连忙也站了起来,边跟着人一起往山下走边继续烦他。   “再或者,”他继续举例子,“你嫉恶如仇,但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反派?你下不了手杀他,却又不能心安理得和他在一起?”   颜方毓哼道:“但凡手软半分我都不姓颜。”   薛羽鼓掌:“哦哦哦小警|察威武!”   薛羽排除来排除去,觉得其他再没什么理由了。   “无关伦理秩序,又无关仁义道德,那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他大手一挥,“勇敢的少年啊快去追求真爱!”   这高低也算一句好听话,颜方毓瞥了他一眼,懒怠应答。   他才不想同薛羽掰扯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仙葩栽在天衍宗一栽几百年,懂什么叫岁月变迁?   至于什么师徒悖伦,什么骨肉至亲,什么正邪相对,那些都是老黄历了,不值得颜方毓多烦恼一刻的。   他一头不能生的雪豹,懂什么雄兔妖感灵有孕、揣崽上门碰瓷?!   颜方毓越想越烦,偏生旁边的薛羽还在津津有味地讲当年他与岑殊的恋爱史。   不提还好,一提颜方毓倒是想了起来。   这只妖当年也是身负神异,区区练气期的境界,却有分神期才有的身外化身能力。   一人一豹同时上他师门,大的当徒弟,小的当宠物,上下通气,堪称一豹两吃,把他师尊忽悠得团团转。   他师尊岑殊乃是天衍宗当世辈分最大的祖宗,毋庸置疑的因果道第一,竟也没算出这俩玩意儿实属一体。   又因其受天道反噬重伤在身,困于一隅八百年,着实没什么见识,以至于被甜言蜜语加毛绒攻势唬得一头跌进红尘,栽了个彻底。   这剧情何其眼熟——他*的不就是他*的自己现下情况的翻版吗?!   颜方毓顿时怒从心头起,涨红着脸负气道:“你们这些兽修……真是……真是无耻!!!”   被二次人身攻击的薛羽:“???”   颜方毓再也不搭理他,兀自破开虚空,一步踏离。 第107章   清明书院的课程设置, 是每个月为一个循环。   意思是九月份学子就能将本学期的所有课程完整体验一遍,十月初时,今年的新学子便可以向书院申请, 将自己不感兴趣课程取消。   或是旁听了他人课程后觉得喜欢, 也可以将新课选修进自己的课表。   是的, “今年的新学子”。   这是只有历年新生才有的特权。   ——因为没选因果课, 错过了颜方毓亲自教学的老生们捶胸顿足, 痛骂以前太过上进的自己。   摸鱼打鸟的纨绔学子们则涕泗横流, 两方都恨不得能与对方换换。   小兔子向来是喜欢全都要的,然大抵是老婆的离家, 让容秋忽然对取舍有了某种奇怪的认知。   他思索了很久,然后认真地挑选出数门自己实在难以驾驭的课程,提交了退课申请。   看着自己一下子空了许多的新课表, 容秋心底忽地升起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有不舍、有空虚、有茫然。   但也有松了口气,觉得似乎放弃也没那么难。   小兔子总要在一次次失去中长大。   但人生的结局对他来说还实在是太远太远, 便先从失去几门选修课开始吧。   不过即使课表空了,他人却不得空闲。   虽然颜方毓并不相信, 但远在清明书院的容秋——还真的是忙于拔草。   而且, 也不是在他的被窝里、在他的床上。   甄凡的招小工事业向来命途多舛,学子们唯恐避之不及也就算了, 人员又留存率奇低、折损率奇高。   这次好不容易一招两个, 江游毒入骨髓倒下了,虽用生息丹拔了余毒, 但还是在床上休养了两天。   容秋就更少挨药田了,不是小产动了胎气需要养胎, 就是老婆有病自己去陪床,结果累倒了再继续养胎。   这俩人拔草的工作没帮忙做多少, 反倒还让甄凡分功夫给他们诊病煎药。   天可怜见,真是劳模资本家。   现在正巧老婆回了娘家,容秋不想睹空屋私人,干脆一卷铺盖去了药庐。   阵芯笼罩范围内灵璧信号不好,甄凡与人失联了三天,正想着要不要去因果课教所瞧瞧情况,迎面便撞上了垂头丧气、眼圈还微红的小兔子,大惊之下还以为颜方毓人没了。   问清楚后才知道是对方回了天衍宗,于是看人的表情立刻微妙起来。   甄凡:“……听说你们在逍遥谷住的时候 ,他也是一个月里有二十日不在谷中?”   容秋没听出甄凡语气里那种跃跃欲试的不敬,老老实实地说:“不是二十日,颜哥哥只有送我去和带我来的那两天在那儿。”   甄凡喜气洋洋:“这也太过分了!”   容秋狐疑地抬头看着他,十分怀疑自己对人族文化是不是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表达谴责的时候……似乎不该用这种欢快的语气吧?   甄凡把小兔子往药庐里引,一边暗戳戳地挖人墙角:“若不然,小秋便也回谷里吧?清明人多眼杂,灵气也乱,万一冲撞了……总是不好。”   他暗暗示意了一下容秋的小腹。   说完,甄凡又补充一句:“反正颜仙君也不在。”   最好永远也别回来了。   他们逍遥谷一谷双宗,阖两宗上下都会帮颜方毓好好照顾孕夫的!   容秋虽然当兔色了点,但那是祖传基因轻易移改不了,人还是很纯情的。   因此他完全没听明白这句“今夜老公不在家”,在人类语境中的微妙内涵,只摇了摇头。   “不了,我还要帮甄师兄拔草呢。”容秋忸怩地说,“没帮上师兄的忙,反而让师兄一直照顾我,我心里很不好意思的……”   甄凡:“!”   好感动!   江家的少爷霸道又娇气,拔毒初愈时却还惦记着帮鳯他拔草。   而一向粘老婆、轻易不在外面多呆一刻钟的小兔妖,甚至主动投宿帮他拔草,自己这次真是捡到宝了!   甄凡满心满眼只剩自己的宝贝枯荣草田,一下子把偷家的事儿给忘了。   他大肆夸奖了两人一番,颇有雄心壮志地说:“有了你俩的帮忙,今年枯荣草的成活率定然能赶超往年了!”   容秋好奇问:“往年能成活多少啊?”   甄凡陡然气势一颓,小小声说:“十有存一吧……”   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两亩药田虽然灵气逼人,十分有助植物生长,当然有助枯荣草的同时也助杂草。   但仅是把难以生长的枯荣草进补成能生长,而本就宜于生长的杂草,那可就直接变成疯长了。   杂草这种东西,长了除,除了又长,生命力又极其旺盛,一不注意便将枯荣草的养分全霸走了。   门派世家尚可增派人手轮流除草,然而甄凡手下无人,就只能能保一点是一点了。   容秋沉默了一下,看着甄凡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那一定可以赶超的!”   甄凡:“……”   总觉得被一只小兔子怜悯到了。   *   桂花香气浓,衣上沾惹便久久不散。   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天,但偶尔恍惚时的某一刹那,容秋仿佛还能闻见与老婆离别那天的桂香。   这袅娜独特的甜香紧紧攫取了容秋的注意力,仿佛能带他回到那个桂落满地的清晨。   这种难过是没有时效性的,不管什么时候去回忆,都会同潮水一般漫涨上来,甚至令容秋觉得有点窒息。   他把灵璧紧紧贴着胸口放着,又担心它万一会正巧坏了,便隔一小会儿摸出来看看。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一夜。   老婆没有发来消息。   容秋每个时辰都发去一条信息,垒在一起整整齐齐地刷了屏。   他数了数,有八条,刨去自己睡觉的时间,对方已经一天没有消息了。   原来只是过去了一天啊。   可这一天好漫长,容秋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苦等了一辈子,要从一只小兔子等成一只老兔子了。   在逍遥谷时,容秋等过颜方毓一个月——不,或许说不上是等他。   小兔子在谷中吃喝玩乐、乐不思蜀,三十天里有二十八天都想不起颜方毓是何方神圣,更别提什么难过了。   刚开学时容秋又等过他四五日,开始时确实是很想很想的,但等着等着就把人给忘了,脸对脸地碰见时才想起来,甚至还觉得人家回来得太巧合了。   然而这回,容秋却是越等越煎熬,也越等越清醒。   像煨了一锅苦茶,咕噜咕噜煮了几道后味道已然十分醇厚。   容秋熟练地自我诊断,同上次一样,自己这回也是相思成疾,只不过却病得比上次更重了。   容秋有心想给颜方毓拨个通讯,想问问他到了哪里,或只是单纯想听听他的声音。   却又怯于对方正专心架扇,自己莽撞通讯难免打扰。   老婆看到了他的留言定是会回复的,没回一定是还没看到。   ——又或许,他就是看见了但不想回呢?   其实颜方毓并没有像自己痴迷老婆一样痴迷他。   无论是有孕、同吃住,甚至是摸摸、抱抱,和……和吃茶果时容秋偷来的那个吻,都是自己强迫于对方的。   其实……其实老婆——其实颜方毓大概是不愿的。   容秋太笨了,总是说不出对方想听的话,一次次的失望后,其实颜方毓是不是已经很厌弃他了?   这次他也不是必须要回天衍宗的,只是不想再同容秋在一起。   而离开后,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遥远之外的冷风中,同样内心煎熬的颜方毓哪里知道,清明书院里某一张带着药香的小床上,他设想中该吃吃该喝喝啥事没往心里搁的小兔崽子,其实正眼泪汪汪地咬着被角,内心已然书写出百万字的渣男抛夫弃子的闺怨话本了。   明明两人都长着嘴,一个把喜爱之意剖白过一百遍,另一个将自己的顾虑也开口问过一百遍。   但一个天真直白,一个又思虑过多,阴差阳错之间,莫名其妙就相处成一种双向暗恋。   这怎么不能说是一种另类的虐恋情深呢?   一日又一日。   容秋发去的消息已经一眼望不到头,但全部石沉大海。   他心不在焉地拔着杂草,袖筒里的另一只手攥着灵璧,在消息框里斟酌着措辞,说了同样一大堆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兔子忧郁。   颜方毓的消息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颜方毓:【到了。】   容秋双眼噌地一亮,脑速飞快哒哒哒把自己的五千字小作文删了。   接着秒回。   容秋:【哦!!!】   原来老婆之前不回他消息,是因为在天上飞没顾得上嘛!   果然是他想太多了!   如果修仙界是一款网络游戏,那么在容秋的人物状态栏里,“难过”buff本来已经积攒得快要爆发,却在颜方毓发来消息的瞬间便顷刻清零。   之前容秋情绪低落,整个人仿佛就罩在一个透明罩子里,无论做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什么,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就只是来来回回地翻出灵璧查看消息。   而此时颜方毓的消息来了,那层罩子便陡然破开。   容秋的四肢百骸一下子充满了力量,好似敏锐的五感也重新回到他身上。   他还来没来得及回消息,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   吴用焦急道:“别拔,这不是杂草!”   容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正握着一株枯荣草。   如果不是吴用拦得及时,他就要直接拔下来了。   这满田的枯荣草都像是秃子头上的毛,拔一根少一根。   其离土后枯萎的情状与杂草不同,甄凡每天都会检查废草堆,看谁将枯荣草错拔下来了。   扣工钱事小……好吧,对于容秋来说也不算小。   但每次听小甄师兄骂人骂得狗血淋头的阵仗,他是一丁点儿也不想体会的……   容秋心有余悸:“还好还好……谢谢师兄!”   “没事,”吴用摇摇头,略微担忧地看着他,“这几日我已经见你晃神好几次了,怎么了,是身体还没恢复吗?”   有一说一,任谁一个月里昏过去两次,都得说一句“身娇体弱”,更别提是这样软软绵绵的小白兔了。   瞧着就十分危险。   容秋被他说得小脸一红:“恢复了!刚刚恢复了!”   吴用:“?”   吴用虽然也粗通医术,但显然没想过这世上有一种病叫“相思成疾”,瞧一眼老婆发来的消息就能自行痊愈了。   还没待他细问,容秋已经给老婆发去留言,紧接着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无限的除草事业里去了。 第108章   当晚, 结束了一天的拔草工作,大家照常聚在院中让甄凡检查废草堆。   可惜吴用虽然拦住了容秋拔那株枯荣草,却没发现他之前其实已然错拔了一株。   甄凡将那根枯荣草残骸从废草堆里捡出来, 沉默地与容秋大小对小眼。   欲言又止, 止言又欲。   容秋绞着衣角赧然道:“对不起。”   甄凡:“你……唉。你——唉!”   他也早知道小兔子是只年糕成精, 粘人得紧, 而且毕竟人家老婆不在家, 有点工作失误十分符合病情。   谁让自己也确实没拦着这只年糕精下地呢?他自己也有问题!   容秋察言观色, 连忙为自己辩解:“没事!我以后不会再拔错了,我病已经好了的!”   “嗯……?”   甄凡没反应过来。   “就那个……甄师、知道的呀, ”容秋忸怩地暗示他,“就那个旧疾嘛,以前也帮我诊过的。”   甄凡恍然。   但瞧着旁边另外两个一头雾水的弟子, 还是含糊地问:“……回来了?”   不会吧,这才几天?   回门都没那么快啊!?   容秋:“哦那倒没有。”   甄凡:“?”   甄凡暗暗有所期待:“那……?”   容秋忍不住露出一个又傻又甜的笑容。   容秋:“他回我消息了, 嘿嘿。”   甄凡:“…………”   这点出息!   甄凡狠狠闭上眼睛,在心里骂了颜方毓八百遍。   不就是师门强点、境界高点、长得俊点?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啊!能得一只小笨兔子如此青睐!?还忍心让他牵肠挂肚!   吴用此时才听明白点, 语气带着一点揶揄:“……小秋有心慕之人了?所以之前害的是相思病?”   还没等容秋说什么, 旁边的江游忽然大叫一声。   “什么?!”   容秋莫名其妙:“你激动什么?”   江游一时之间没答上话,只是圆睁眼睛恶狠狠等着他。   最开始时, 这人对容秋的觊觎之心本就是始于皮相、终于种族。   但终却又终得不是很利索。   再加上后续无数次针尖对麦芒, 就更让他对容秋有一种藕断丝还连的微妙情绪。   江游时常错觉自己就是话本子中的主人公——不是讲主角如何建功立业,冤家路窄、既生瑜何生亮惺惺相惜的话本子。   而是那种——那种下流的话本子。   比如说容秋虽身份有瑕, 但自己大人有大量,不是不可以网开一面将他收入宅中。   大不了, 少些宠爱也就是了。   因此乍然听见容秋心许他人,江游顿时有一种“吃不到盆里, 但盆里的肉你怎么敢被别人吃的愤怒”。   愤怒中,又带着一种“别人吃了你就不配再让我吃”的鄙夷。   然而一想到大哥托付给自己的重任,他又不得不忍辱负重地,将这些质疑、愤怒、鄙夷揉作一团,统统压下去。   这复杂的心情令江游的表情也十分复杂,眼睛眉毛一阵乱飞。   甄凡一见顿时大惊。   “你面瘫了?!”他上去就要摸江游的脉象,“没风没雨的怎么忽然就面瘫了?”   你他妈才面——   江游凭借最后一点子尊师重道,忍住没把甄凡的手打出去。   他勉强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没、没有,是刚刚不小心咬到舌头了。”   “咬到舌头了?严不严重?这种伤可大可小……”甄凡说,“但你这表现瞧起来还是有点像面瘫……”   “真没瘫!”江游在心里骂了八百句脏话。   不想把再跟甄凡掰扯这个,赶忙将一兜子废草甩给他,转移话题:“你看,我今天只拔错了一个枯荣草!”   甄凡果然立刻就把旁的事忘了。   视线从江游的脸上移到废草堆中,甄凡的表情霎时从担忧变为愤怒。   “这都多长时间了,你怎么还会拔错?!”他破口大骂。   甄凡骂人时语速惊人,江游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骂了,但愣是傻傻听了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指着容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明明他也拔错了一个,凭什么只骂我不骂他?!”   “你还好意思和他比!”甄凡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小秋从下田到现在就错拔了一株,你呢?!你错拔一株就算今天超水平发挥了!”   江游被骂得脸都涨成猪肝色,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反唇相讥,一双眼睛直往容秋身上瞟:“这也不能全怪我,他也有责任!”   正瞧热闹的容秋:?   怎么还关我的事?   “……什么责任?”甄凡显然也觉得很离谱。   “这几日我一直在向他讨教,怎么像他一样分辨得又快又准,但他一直敝帚自珍,根本不搭理我!”江游显然早有准备,还拽了句他平日里定不会说的成语,“他要早教会我,我肯定连今天这一株也不会认错!”   屋子里的三人同时震惊了。   难道劳动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这大少爷竟然能忍受向兽修请教问题了!   前几日容秋神思不属,自己的事都恍恍惚惚,更别提江游在他身边的叨叨。   或许这人真的问了,但容秋根本没听进耳朵里也是有可能的。   “那、那小秋你教教他?”   事关大宝贝,甄凡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容秋问:“那教不会也怪我吗?”   甄凡:“怪他笨。”   江游:“……”   江游深吸口气:“对,都怪我笨。”   容秋又瞧他一眼。   不管他笨不笨,反正没有恋爱脑时候的容秋是不笨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江游一下子对他这么殷勤,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前几天江潜鳞才上门意有所指了一通,云里雾里地把颜方毓绕回了老家不说,至今两人都没琢磨明白江潜鳞到底想要干什么。   而今天,又换江潜鳞的狗腿子江游上来对他如此做派,不得不说别有用心得有些明显了。   可如此明显,反倒也像其兄一样令容秋多绕几个弯儿思考。   江游想干什么?   江游知道什么?   而他又想从容秋身上得到什么?   小兔子没什么可叫人觊觎的东西,也自诩光明正大,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哦,假孕除外。   江游对自己有所图,那自己又何尝不能从他身上挖出点东西呢?   卜卦一途容秋帮不上忙,但不是不能走走普通人能走的路子。   与其乱猜一通,不如将计就计,且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容秋滚了下眼珠,语气平常道:“哦,那好呀,我就教你吧。”   江游眼睛一亮:“你——”   “那你是不是要叫我一声师父?”容秋饶有兴致地打断了他的话。   有一说一他惦记这个很久了!   江游:“…………”   江游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甄凡不赞同道:“古贤者亦有‘一字之师’的说法,小秋既然愿意教导你,他怎么不能算是你的‘分辨之师’呢?”   容秋虽然没听懂但跟着附和:“啊对对对!”   一旁的吴用实在看不下去了。   “不然还是算了吧……”他劝道。   从来都是江少爷嚣张跋扈,今天怎么反而像是他进了贼窝,而自己的师父师弟们一个个的说话都带着股逼良为娼的味儿呢……   他本是好意相劝,谁知江游一下子火了。   他心说这人果然是嫉妒自己能为大哥办事,而他帮不上忙,就千方百计地想拖自己后腿!   不能中了这歹人的奸计!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叫一句‘师父’吗?!”江游转向容秋,脖子一梗,“师师师,师——师父!”   容秋:“!”   哎呀,平白长人一辈的感觉就是通体舒泰。   容秋笑得见牙不见眼:“嘻嘻。”   自从上次听岁崇山说过什么师生恋的禁忌感,容秋便四处搜罗人族的师父徒弟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好普罗大众的认知还没被薛羽染指,大家的师徒关系都很正常,此时正好被容秋拿出来实践。   “虽然你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给我拜师礼,但我身为师父,给徒弟的见面礼还是要有的。”   说着,容秋从乾坤袖里摸出一把水灵灵的杂草,煞有其事道:“这是我下午采到的最嫩的一把青草,本来还想着当晚饭吃的,就送给你吧。”   这话里话外的,就还带着点“便宜你了”的意思。   江游捧着一把破草,心中的火发便功亏一篑,不发却憋得慌。   他表情扭曲再三,扯着嘴角抽搐地笑了一下:“我、我还不饿。”   容秋露出一个酷似颜方毓的笑容,眼眸弯弯道:“如果不好好收着见面礼,那就是不尊师重道呀,我就可以不认你当徒弟了。”   江游:“……”   容秋问他:“现在觉得饿了吗?”   江游:“饿、饿了……”   江游心一横,低头狠啃一把青草,视死如归地嚼了几口,随即忙不迭咽进肚子里。   他双眼空洞,破罐子破摔:“这就算收下见面礼了吧,师父!”   失去自尊这种事情,失着失着就释然了……   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jpg   “嗯嗯嗯徒弟呀!”容秋快乐地说,“明天就去拔草的时候就好好教你!”   江游:“……好!”   一旁充当气氛组的甄凡满意点头:“不错,孺子可教也!”   当极度自负自我的人拔了一身的刺,被逼迫着向人服软时,就会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更加温顺的味道。   此时的江游便是如此。   屈服时这柔弱可欺的模样,瞧起来都不像个恶毒小反派了。   一向鸡飞狗跳的药庐里,气氛第一次这样友好而和谐。   看着眼前堪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面,吴用一时间有点恍惚:   甄先生的不在状态尚且属于正常发挥。   但两个师弟和自己之间,到底是哪一边出了问题? 第109章   一大早, 略有冷清的书院内网飘上来一条新帖子。   【主题:大师兄的那个弟弟据说是病好了,但怎么感觉像是病得更重了???】   【我刚才竟然看见他跟在那个半妖的屁股后面!】   一代学子们有一代的内部黑话,自从闯塔相关事件之后, 说起“大师兄的弟弟”大家就知道是江游, 而“那个半妖”自然就是容秋。   大家可能对当事人的姓名和模样都一无所知, 但有了外号, 就丝毫不耽误吃瓜看戏。   【你睡迷糊了?】   【怎么可能, 且不说兽修和人修的关系怎样, 但这俩真真是死敌啊!】   【那可是当众尿裤子,尿!裤!子!】   【嘎嘎嘎嘎嘎嘎!】   【……】   然而因为完全没有人附和, 这条看似十分离谱的帖子根本没人相信。   于是它幽灵般飘上来,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一点水花都没激起来。   江游握着袖筒里的灵璧, “嘎吱”一声咬紧了后槽牙。   怎么就“跟在半妖屁股后面”了???   他跟容秋明明是并排走的!   并排!!!   “真是多管闲事!”江游低低骂道。   他们懂个屁的忍辱负重!懂个屁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江游想着,自己要从容秋身上挖消息, 自然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丝一毫抓他兔脚的机会,就要时时刻刻地、死皮赖脸地贴在对方身边。   于是江游连铺盖都不用卷, 直接往之前刮骨时养伤的那张小床上一睡, 与早就宿在药庐的容秋同进同出,简直不要太方便。   江游的课程表是江潜鳞帮忙甄选的, 竟与容秋精简过的课表有部分重合, 这大大方便了他后续的计划。   不过今天上的是大课,他们一起出行就更加天经地义。   无论那条帖子之前被多少人嘲讽, 等他与容秋共同在众人眼前一亮相,所有人都得回去说一句“兄弟你真相了!”   江游尚且能忍受“跟在半妖屁股后面”这种说法, 但给容秋当“跟班”是一回事,当“弟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师徒关系在当下修真界还是比较特殊的, 江游脑子一热就答应叫人一声师父,今天清醒过来后简直想扇昨天的自己一巴掌。   认什么不好,怎么给自己认个爹!   江游内心纠结,不知不觉就真落到了容秋屁股后面。   眼见前方就要拐上大路,隐隐约约有人影往来如织,再不复方才小路上的清静鲜少人烟,江游憋得脸色通红,忙快走两步小声对容秋说:“那个‘师父’……只在药田里喊成不成?在人前、在人前我还叫名字……”   容秋瞧他一眼,笑得特别单纯:“反正你已经收了我的师父礼,老天爷都能为我们作证,那嘴巴上喊不喊都可以呀。”   “对对对!”江游激动地一连点了好几个头,“都在心里,不在口头!”   “弟弟呀——!”天牝津雷打不动地等在路口,看见容秋后便闷头冲了过来,“我今天听说了个特别离谱的谣言——”   容秋:“嗯嗯嗯,什么?”   说话间,他身体正巧一错,露出了落后半步的江游。   天牝津话没说完便“嘎”地一下没声了,瞪着江游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   江游被他看得浑身的汗毛都支棱起来,遂满脸戾气地瞪回去:“你看什么!”   天牝津比他还激动,尖叫得几乎破音:“你为什么在这儿?!你为什么跟着我弟弟?!”   江游顾不得被他吼得脑瓜子嗡嗡,胸膛里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生怕容秋来一句“这是我新收的徒弟”。   扪心自问,如果当师父的那个是江游,他是肯定能说出这句话的。   不止要和狐朋狗友说,还要第一时间在内网上发帖,在广场上大声聊天,嘚瑟得清明书院上下一百年的师生都知道他们的父子——啊不,师徒关系。   谁知容秋只很随意地说道:“我们俩现在都住在药庐,去上课当然都走这条路了呀。”   ——他竟然连交好的朋友都不告诉!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江游心底莫名涌起一丝很微妙的感激。   像是得到了容秋的嚣张许可一般,江游把腰杆一挺,趾高气昂道:“……对!本少爷也要去上课,怎么,这条路只有你们能走了吗?”   天牝津情绪稍微稳定了点,拽过容秋把他拉到路边,又冲前路抬了抬下巴:“那你走。”   江游:“你让我走我就走?我偏不走!”   天牝津翻了个白眼,揽着容秋的肩膀:“弟弟咱们走!”   江游一句话不说,闷头跟了上去。   天牝津倏地回头,露出一口闪亮尖牙恶狠狠说:“你跟着我们干嘛?”   “我就跟!”江游顶回去,“我不仅要路上跟着,一会儿上课也要和他坐一起!”   天牝津见鬼了一样瞪圆了眼睛,半晌才崩溃大喊:“……你有病吧?!”   他不敢置信地问容秋:“这家伙是不是在药庐吃错药了?甄先生也不管管他?!”   看见天牝津如此情态,江游简直身心畅快。   虽然一想到要往畜生窝里钻,他自己也恶心得不行,但能让这群畜生比他更恶心,那自己也不算亏了!   ——不,还能打入敌营刺探情报,那更是赚翻了啊!   他一扬下巴:“走啊?本少爷还没坐过你们那边的蒲团,也不知道硌不硌屁股。”   容秋不置可否地继续向前,天牝津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掐住他的手臂一通狂摇。   “不是,他是疯了?!”天牝津面露惊恐,“疯了吧疯了吧?!”   一起归一起,但跟畜生同扯一双手臂江游还是很嫌弃的。   他走在容秋另一边,对面天牝津每念一句,他就阴阳怪气地“哼”“哈”一声。   被一人一兽左右包夹盛情以待,容秋却仿佛没长耳朵,谁也没搭理。   反正无论天牝津怎么用生命拒绝,这个极致怪异的三人组合还是就这样一路走进了经辩学教所。   就算江游没再去摸灵璧,也知道内网上现在一定已经炸开花了。   八卦嘛,谁不爱听呢?   最明显的就是路上围观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顺路碰上的、还是得到消息特地前来看热闹的,都不约而同缀在三人身后几丈远的位置。   百十个人仿佛共用一副身子、一张面孔,都偷偷摸摸却又隐含期待。   这么热闹,经辩学教所里的人当然也得到了消息,早早严阵以待。   伴随着几声兴奋的“来了来了!”,三人刚踏进大殿门槛,殿中所有会喘气的齐刷刷扭头看向他们。   人群“嗖”地分列两道,左侧异修,右侧人修,露出队伍尽头的岁崇山。   今天的经辩学是庄尤来讲,重明鸟早早去前排占好了位置,周围还有一群平时玩得好的兽修。   他们此时皆如临大敌地盯着门口的三人。   天牝津整只豚都已经恍惚了,此时目光呆滞,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而容秋——容秋就更不会有什么反应了。   唯有江游沐浴着众人或激动、惊疑,或抵触、厌恶的眼神,趾高气昂地踏进殿来,简直比他之前被身边小弟众星捧月的样子还要嚣张。   三人沿着殿中人让出的路向前走。   所到之处仿佛船头破开浪头,两侧的人又潮水般往开散了散。   瞧见江游越走越近,尽头的一众兽修也忍不住一阵骚动,毫毛都立了一层又一层。   ——怎能不立!这么诡异的情形,没看到最机灵又混不吝的猪仔都被吓傻了吗!   岁崇山双臂一展挡在众人面前,气沉丹田:“稳住!”   身后小弟们被红毛老母鸡护崽一样拦在身后。   “老大,江王八不会被人夺舍了吧……?”有兽修小声问。   江游自然没有被夺舍,岁崇山的重明真眼看得分明,来人的神魂与□□严丝合缝,完全是本人。   岁崇山谨慎抬起头,视线和容秋碰在一起。   他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探究的神情竟与庄尤有一丝丝神似。   什么章程?   岁崇山眼神示问。   容秋眼珠鳯微转,回以一个令其安心的眼神。   岁崇山眉梢挑得更高了。   因为不太熟练,还隐隐有点儿大小眼。   江游瞧着那群异修的傻样,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他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故意把衣摆往旁边异修的脸上拍,引得夹道近处的人又是一阵哄闹地往旁边躲。   江游本人尚且没意识到,其他人唯恐避他不及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纯粹是因为这人现在就仿佛一只移动的大屎盆子,谁都不愿意挨着。   此时庄尤也从侧面的先生小憩室走上讲台,目光扫到台下一屋子黑压压的脑袋时也愣了一下。   “今日倒是不少人。”他说着,视线与粉墨登场的江游撞上,目光又是一顿。   刹那间,江游一下子忆起自己被人抽得满地乱爬的情形,双腿一软差点栽地上。   然而庄尤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若无其事把教案放在桌几上,淡淡道:“既然人来得差不多了,那便提前上课吧。”   “哎上课!上课!”岁崇山脸上严肃神情一扫而空,很是狗腿地招呼大家赶紧坐下。   何止是差不多,自从开学第一课后经辩学教所就没迎过这么多学生。   当中还有不少经辩学早已毕业的学子来凑热闹,甚至殿中的蒲团都俨然不太够坐了。   不过即使如此,兽修堆里的江游旁边还有一大圈空蒲团没人坐——除了容秋,毕竟他是故意挨在容秋身边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一节万众瞩目的经辩课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江游一双招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容秋,台上庄尤讲了什么统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不明白怎么这人能一节课什么也不干,就光听听课,偶尔伏在小几上记点鬼画符一样的笔记,让人一点兔脚也没抓到。   其他人也不明白,怎么这么“学府”氛围的思想品德课,江游听得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么安生,连讲课的庄尤都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见不像能有什么热闹可看,经辩课一结,便有不少人兴致缺缺地走了,只剩真的闲得打屁的人继续暗戳戳缀在他们后面。   一出经辩学的地界,岁崇山就发出了和天牝津一样的声音:“你老缠着我们兔球干什么?我告诉你啊,别癞□□想吃兔子肉!”   江游轻车熟路地反驳:“这条路是你家修的?只准你们畜——兽修走,不准本少爷走?”   江游舌战群兽,你来我往地同岁崇山他们拌了几句嘴。   清明书院除了辩理台外禁止斗殴,因此只要江游不口出狂言,只是普通拌嘴的话岁崇山还真不敢拿他怎么样。   众人啧啧称奇,连红毛都觉得意外。   姓江的重新出山后倒是愈发王八秉性了,不论他们怎么阴阳怪气,他竟是一点都不上当。   这就是打入敌人内部的诀窍吧!   江游洋洋得意地想着,只要他够不要脸,就没人能够打他的脸!   不过很快江游就笑不出来了。   他滚刀肉一样耍无赖,兽修们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走,便深深怀疑江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一个个的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这一路上,若不是有个兽修打了个喷嚏发出点动静,整搓人就跟被施了禁言法术一样,无声且诡异地匆匆往前走。   大有一种无论江游想干什么他们都不奉陪的架势。   一派僵持间,容秋冷不丁从后面摸了上来,轻飘飘说道:“其实是他打赌输了,这几天都要听我的来着。”   围观众人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江游也恍然大悟:!!!原来可以这样!   找到了赖在兽修堆借口,江游立马把头一扬:“就是这样,怎样!?”   众人:……倒也不需要这么骄傲吧。   有人好奇问:“什么赌啊?”   竟让堂堂江二少爷都甘愿委身于兽修之下了!   这不还没来得及编……?   于是江游只好凶巴巴道:“关你什么事!”   “什么都能听你的?”岁崇山眼睛一下子亮了,“那你让他说一句‘江泥鳅缩头乌龟王八蛋!’”   江游大怒:“你——!做梦吧你!”   说完,他却下意识心虚地瞟了容秋一眼。   容秋是“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前修真界——特别是江游这样的世家子弟,更是注重血缘家传、师徒传承,“师父”这个名头是能够压弟子做许多事情的。   况且,就算江游抗师命不听,容秋也依旧能拿“拜师”这个丢人的把柄来要挟他。   蓦然间,江游的脑海里蹦出一只阴险狡诈的兔子。   它一边发出“桀桀桀”的反派笑声一边羞辱他:“徒弟弟,你也不想让全书院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吧?” 第110章   江游打了个寒战, 猛甩了几下脑袋把兔子从自己脑海里甩出去。   他惊惶地想:不行,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其实他也不是不能翻脸不认账,可要是把容秋惹恼了, 自己还怎么从他身上探听消息?   ——这可是大哥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   别的那些废物想领都领不来的!他不能把事情搞砸了!   正想着, 容秋眼珠转动, 和江游的视线对上了:“他又不是没长脑子, 当然是愿意听的听, 不愿意听的不听啊。”   江游高悬的心脏狠狠落了下来。   他一瞬间心防松动, 感激的神情几乎露在了面上。   岁崇山将他这反应收入眼底,两只眼仁也滴溜溜转了转, 大声嗤道:“想听就听不想听不听?那这叫什么都听你的啊!兔球啊,你这么善良,别被这满身心眼子的小王八给糊弄了!”   容秋“啊”了一声:“你在糊弄我吗?”   江游脱口而出:“没有!”   岁崇山挺霸道地问:“那你说说, 你能给我们干什么?”   容秋无辜地看向他。   大有一种“我尽力帮你了,你自己说一说都愿意做什么事吧”的意思。   两人一个唱红脸, 一个唱白脸,在暗中完成了一场不用明说的默契合作。   江游孰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一对狼狈为奸的兽修给带跑偏了, 俨然从“只听师父差遣”变成了“能为兽修的大家做什么”, 还傻兮兮地欣喜于自己还有选择愿意做什么的权利。   大起大落之中,江游的心底还无法遏制地……对容秋产生了些模模糊糊的隐秘好感。   不仅是最早时那种肤浅的对美人容色的动心, 还有以德报怨对自己加以照顾的感激, 亦或是雏鸟对第一眼“生母”的依赖……   这种情形听起来十分离谱,放在江游身上更是离谱加倍。   但他确实是在兽修们的联手pua之下, 对容秋这个看似对他还行的帮凶之一——或者说,是悄然隐身在幕后始作俑者产生斯德哥尔摩情怀了。   这找谁说理去?   还是骂一骂某位穿越人士, 为什么现在还没在修仙界普及心理学吧。   于是江游就这样被一众兽修连哄带骗地拉走了。   吃瓜路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又有几人止言又欲、欲言又止, 似想跟大师兄愚蠢的欧豆豆哟说些什么,但瞧了瞧落在最后的两人,还是以袖掩面飞快遁走了。   岁崇山此时才张开结界,将自己和容秋两人罩了进去。   “这小缺心眼子找你,肯定没安好心。”岁崇山嗤道。   容秋点点头:“我猜也是。   “你知道就好。”岁崇山恶狠狠地说,“敢算计到你鸟祖宗头上,哼哼……看老子怎么玩弄他!”   容秋说:“老大你眼睛尖,帮我盯着点儿他都对什么事情有兴趣。”   岁崇山摩拳擦掌:“放心吧!”   然而事实是……   江游对什么事都很感兴趣。   如果不是他的的确确乃江家的二少爷,江潜鳞的亲弟弟,肉身属实、神魂配套,岁崇山简直以为江游千辛万苦忍辱负重潜入兽修之中,就是为了给他们干干活,顺便听听第一手的异族八卦了。   “嘿!这小王八犊子真能忍哈!”岁崇山不信邪,“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结果事实依旧是……   江游还真忍下来了。   别看绝大多数兽修的化形道体也算人模人样,但野性使然,不讲究的也不少。   特别是化为原型时,那就更加不讲究了。   江游就被使唤来使唤去,故意被折腾干些脏活累活。   就说一些重复性的体力劳动最能使人心灵平静。   他从骂骂咧咧地不干,到边骂骂咧咧边干,到最后,无论是众兽修还是江游自己,都有了点“他来这儿到底是是为了干什么”的恍惚。   江游一连干了三天。   铲屎、扫泥之类的都只能算是一般恶心,还有打磨尖爪厚甲的角质、清理大型食肉生物的牙缝污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后面忘了。   总而言之,为了大任,江游觉得自己还能坚持。   但第三天的时候,他还是被放倒了。   这日他被要求一只兽修原型的鳞甲,其壮似小山,上面泥块草苔遍布,每片鳞甲都有面盆那么大。   那玩意儿八成自出生以来便没被清理过,腐物、灰尘、皮下分泌的油脂,甚至还有某些小体型寄生生物,某些更小体型的伴生生物……   总而言之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闷在一起发酵了几百年,甫一掀开便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恶臭直扑江游面门。   他眼前一白,紧跟着又是一黑,人直接被冲晕了过去。   兽修们顿时大吃一惊,七手八脚把人抬进了药庐。   甄凡匆匆赶来,只一个照面就被余味熏了个跟头:“……他掉进粪坑了?!”   他们一路声势浩大地过来,自然有不少热(吃)心(瓜)路人一直跟到了药庐。   听见甄凡这么喊,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震惊道:“什么?大师兄的弟弟掉粪坑啦!”   岁崇山多少有点子心虚,张开翅膀把看热闹的人都轰跑了,转头又问甄凡:“他怎么样啊?”   甄凡探了探脉:“轻微中毒,不过毒性不强,我开两副药,夜里就能转醒了。”   不过甄凡倒是忘了,江游的经脉中还有生息丹的残留药效。   生息丹可解百毒,更遑论人主要还是被臭晕的,因此前脚甄凡刚走,后脚江游便醒了。   “……你真的住在药庐了啊?”   “嗯嗯是呀。”   “……”   模模糊糊的交谈声逐渐变得清晰,像罩在脑袋上的大钟被拿开,最终清楚地落入江游的耳朵里。   充沛的灵气、清新的草木气息、熟悉的药香……   电光石火之间,江游意识到了自己现下正在哪里,以及身边有什么人。   他此生为数不多的聪明才智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江游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而是假装自己还晕着,支棱起耳朵偷听身边人说话。   这几日江游在旁,他们聊天多少也有些顾忌,此时卧底听不见,自然就肆无忌惮了点。   “弟弟之前不是住在你那相好那儿吗?怎么,吵架啦?”天牝津的声音蠢蠢欲动幸灾乐祸,“嘻嘻嘻哥哥收留你呀!”   江游下意识屏住呼息。   对了,他这几天忙得昏头转向差点忘了,之前甄凡曾说过,容秋有个“心慕之人”。   原来这群兽修都知道这件事,而且、而且这兔子……竟还跟那人住一起了!   真是……不知羞耻!不知羞耻啊啊啊!   没名没份的,他怎么能跟别人睡在一起!还弄得人尽皆知!   畜生就是畜生!   啊啊啊粗俗!啊啊啊野蛮!啊啊啊啊荒淫!   江游无能狂怒,气得仿佛是自己老婆跟人跑了。   “没有呀,”只听容秋很随意地说,“只是他最近不在,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意思,不如住在药庐方便干活呀。”   “不在”?   江游一愣。   大概真是生息丹庇佑,江游的聪明才智又迸了第二次。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个人。   那次大哥夜往因果课教所,容秋也在。   就连江潜鳞也觉得颜方毓与他关系非同一般,这才让江游秘密调查。   难道说……难道说……?   江游咽了咽唾沫,悄悄摸出灵璧给江潜鳞发去消息。   【大哥,颜仙君最近是不是不在清明?】   江潜鳞的信息回得很快。   【对。】   【怎么?】   江游脑袋轰隆一声。   果然,是颜方毓。   甄凡口中的“心慕之人”,天牝津口中的“相好”……竟然是颜方毓!   过往的疑问被这个结论穿在一起,变得十分合理且通顺。   在这一瞬间,或许连江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对于“容秋与颜方毓有染”这件事的在意,已然压过了“这两人今年齐入清明是否为了阻挠自己大哥的大业”。   江游过热的脑袋自行运转分析起来。   这件事大哥知道吗?   ——不,否则这么重要的事大哥一定会告诉他。   那么,这群兽修又知道吗?   ——也不,否则不可能瞒过他手眼通天的大哥。   自己有可能……   是整个清明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发生何事?】   见弟弟迟迟不回,江潜鳞再次发来消息。   微热的灵璧令江游瞬间理智回笼。   【没、没什么!】   在发送的前一刻,江游及时悬崖勒马,啪啪啪删去了这条看似有点心虚的句子,心念驰转重新输入。   【没事,刚才旁边有人,没来得及回复。】   像是笃定弟弟没胆子欺骗自己,江潜鳞并无怀疑,没再说话了。   他鬼迷心窍地向江潜鳞瞒下了这个消息。   江游的心脏遏制不住地“砰砰”剧烈跳动起来。   兴奋、憎恶、恶意,和……一阵隐秘的优越感,在他心底搅成一片泥泞。   江游依旧闭着眼睛装晕。   他看不见容秋在哪儿,只能隐隐听着他的声音。   可半明半昧中,江游似乎能感受到一道奇异的契机——那细若游丝的一条,将他与容秋牵连了起来。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这是独有他知道的秘密。   江游兴奋得几乎癫狂。   自己也有能拿捏兔子的把柄了。   那么为了让他保守秘密,兔子都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呢? 第111章   其实江游真是想岔了。   容秋虽然确实向众人隐瞒了自己和颜方毓的关系, 但那只是因为体贴老婆的“害羞”。   不然他指不定也会像岁崇山一样,天天拿着大喇叭向整个书院宣传他们的甜蜜情事。   而兽修们也没有八卦地加以逼问,也纯粹是因为……太常见了。   有一点江游确实说得很对。   兽修即使得化人形, 也依然野性难消, 没多少人族的羞耻之心。   □□、产崽, 繁衍后代, 对于兽类来说普通得就跟吃饭睡觉一样。   谁天天管别人吃了几口饭, 又睡了几个时辰觉?   因此他们不在乎岁崇山跟庄尤是“那种关系”, 自然也半点不会对容秋和颜方毓加以置喙。   ——哦,当然如果有人闲着没事去吃屎, 那还是会惹人震惊的。   类比一下大概就是岁崇山抛弃庄尤,并且日了江潜鳞。   因此容秋这样的还远远算不上什么。   人族和兽类本质上也未有什么不同,不过也是生存、□□、繁衍后代。   只是人们擅自给自己的生命加以一些类似于意义与厚度的说辞, 但其实说白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江游有意想听他们多聊几句,但有红毛和海猪仔两大珠玉在前, 兽修们俨然对小兔子平平无奇的感情生活(划掉)不敢有什么(/划掉)没什么兴趣。   大家对江游更是表面关系,见没什么便宜可占, 人又没什么大事, 便准备拍拍屁股告辞了。   正在此时,一只巨兽脑袋从窗口探了进来。   “老大, 那个缺心眼的人族醒了吗?”他瓮声瓮气地说, “我的甲他还一片没清呢!”   江游:???   缺心眼说谁?!   只听岁崇山答道:“没,等明天吧。”   窗外的脑袋喜滋滋应了, 还说要是洗的好了他把朋友也叫来。   “我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这些家伙平时也自己洗洗澡啊, ”岁崇山嫌弃地说,“哪有那么多缺心眼的来给你们打白工啊!”   “他要是醒了以后一下子脱胎换骨, 反应过来咱们就是耍他玩的怎么办!”   江游霎时忘了自己还在装晕,一骨碌掀被而起:“你耍我玩?!”   一屋子兽修齐刷刷扭头看他,表情平静而又理直气壮,仿佛不觉得说人坏话被抓包有什么不妥。   唯有二黑尚存良知,悄悄把眼睛也闭上,装作自己不在车里也不在车底。   岁崇山瞅了他一眼,随即扭头对窗外的白色大脑袋说:“你看,我就说吧!”   江游:“你——!”   虽然整个计划都显得不那么聪明——但江游自己装傻那叫忍辱负重,被别人知道的忍辱负重就不是忍辱负重了。   那叫真的傻!   想到这群畜生可能早就知道他在装傻,在自己吭哧吭哧给人干活儿的时候,说不定正在背后讥笑他,江游顿时不知是羞耻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你耍我!”他一时间气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你敢耍我!你敢耍我!”   “哎呀,没事就散了散了!”   见这孩子实在蠢得清新脱俗,反而激起了众兽修为数不多的心虚。   大家一哄而散,该走窗户的走窗户,该跨门槛的跨门槛,溜得比吃完食的麻雀群还干净。   唯余一个容秋还留坐原地。   也不知到底是江游真的演得滴水不漏,还是人在被岁崇山带跑偏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一连三天,江游除了认真被他们耍着玩以外,容秋愣是一点也没看出这家伙是来干什么的。   妄图从他身上刨出点蛛丝马迹,还如不容秋自己去蹲江潜鳞的墙根听壁角来得要快。   还想啥将计就计探听敌情啊,啥也不是。   容秋用一种包容且慈爱的眼神看着他,说:“还是我教你怎么辨别枯荣草吧。”   江游被容秋怪异的眼神看得全身发毛,怒火立刻转到了他身上。   “你也别得意!”他脱口而出道,“我可是知道你的小秘密!”   “你能知道兔球什么秘密?”已经跳出屋子的岁崇山重新探了个红毛脑袋进来,不屑地说,“不会就是晚上睡觉打呼噜磨牙之类的吧?”   “放屁!你知道——”江游猛地住口,“激将法,别以为我会上当!”   岁崇山:“呃。”   这回他还真没这个意思。   然而江游还处于全世界都要害我的应激状态里,他深深看了容秋一眼,目光竟别有一番莫名意味:“秘密要拿捏在手里才叫秘密,我难道会轻易告诉你?”   咦?   怎么好像,还有点儿真……?   容秋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元丛竹毕竟只告诉了他要小心哪些兽修,难道江家兄弟有什么奇珍妙法,也知道了他的假孕?   还是说自己在药庐时还不够小心,哪次与甄凡说相关事宜时被他听到了?   小兔子内心狐疑,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人也在头脑风暴。   那便是同样心里有鬼的天牝津。   某个此前已然被他抛之脑后的猜测,此时又被天牝津给捡了回来。   能被江游这小子知道的秘密……?   难道那日堵在病房里的人、和容秋同宿的人……   真的是江潜鳞?!   天牝津最开始也只是气上头了拍脑袋乱猜,但闹这一出他又有点不确定了。   一时之间,两个小人在他脑袋里疯狂打架。   一个说:不不不,岁崇山肯定知道那人是谁,怎么可能会允许弟弟跟江潜鳞跑了?   另一个说:重明真眼厉害是厉害,但那江潜鳞也不是吃素的,会不会真的把老大给蒙蔽了?   纵使他本人十分不愿意相信,但天牝津的脑子却已然顺着这个思路自己想了下去。   俗话说得好,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就像江潜鳞知道颜方毓不在清明一样,天牝津同样也知道,此时的江潜鳞不在清明。   不在清明,就与容秋的说法恰巧对上。   自己不在家,便把弟弟打发来给嫂子使唤……?   ——这说不通。   谁都知道江游和容秋之间不对付,那程度与岁崇山和江潜鳞相比也不遑多让。   让他来到底是给人使唤的还是给人添堵的?   又或者,是江游也才知道自己兄嫂的关系,这才来了个态度大转变,跑来向新嫂献殷勤?   啧,也不太能说通啊……   否则江游威胁人时就该说“小心我把秘密告诉他们”,而不是“我才不会轻易告诉你”了。   三个人各想各的,竟然是互不搭边。   离谱的是三个猜测也都各有道理,说得通顺。   其中竟是江游更胜一筹,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猜对的!   然而其他兽修心里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嘿这小王八犊子又开始嘚瑟了,必须得给他治一治。   兽修们向来蛮横,有理的时候咬住不撒嘴,无理也要搅合三分。   他们才不管江游说什么,也不讲求什么逻辑,反正就跟他对着干。   吵架嘛,从不是理在谁那儿谁就能吵赢,而在于哪边人多、声音大。   江游势单力薄,不出意外地在众兽修围攻之下节节败退,除了狼狈遁走再没其他办法,脸都憋得像只大紫茄子。   他气得神志不清,口不择言道:“你们就嚣张吧!也就剩两个月好嚣张的了!等年底阵营战的时候有你们好看!”   ……阵营战?   正在旁边愉快吃瓜的容秋眨巴了下眼睛。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阵营战”。   之前武学课先生提及的时候容秋曾经去了解过,阵营战每五年举办一次,以当年的比赛结果决定直至下一次阵营战前,书院内几个拟态环境的使用权。   简单来说就是抢地盘——官方扶持版。   但是江游为什么会忽然提到阵营战?   容秋不明白,老生却已经反应过来。   阵营战可谓是除了辩理台外,清明书院内第二个允许打架——甚至群殴的地方。   其每五年举办一次,今年恰好便有一届。   学子们早已心思浮动,“阵营战上叫你好看!”俨然已经“我还会回来的!”的替代品。   因此众兽修并不奇怪江游为什么提阵营战,他们大都参加过过一次甚至两次,对其十分知根知底,反而关注的是另一个重点。   “年底?”有兽修呛声道,“往届阵营战都是学期末,怎么你嘴巴一闭一张就是年底了?”   听见他们这么问,江游的窘迫刹那间一扫而空。   他脸上的紫红还没退下去,这回却不再是气愤和羞耻,而是洋洋得意的红光。   “哈!我大哥是什么身份,哪是你们能比的?”他眼睛里闪动着讥诮的恶意,瞟向岁崇山大声嘲讽道,“特别是某些有名无实的人。”   兽修们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也下意识转动眼珠,纷纷朝岁崇山看过去。   就像是他们异修的老大岁崇山,跟督学之一的庄尤穿同一条裤子,有什么风吹草动岁崇山都会知晓。   江潜鳞也是另一位督学的得意门生,他从宋玄沂处得知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知其弟也并不奇怪。   因此这话若是其他人来说,兽修们可能还会不屑一顾。   但是由江游拿出来炫耀,那么消息九成九是真的。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是说“庄尤怎么不知道?”还是“庄尤怎么没告诉我?”,在江游面前都算是落了下乘。   岁崇山只停顿了一瞬,却立时被江游抓住了孔子。   “哦,想来庄督学虽然跟个扁毛苟合,但其实也没怎么走心嘛。”他恶劣地笑道,“不过倒也合理,左右是些消遣的玩意儿——”   “说起来我家里还养着几只金丝画眉,可惜来时不让带,不然还可以跟你较量较量。”   “其实我好奇很久了,”容秋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人也只是‘无毛畜生’,为什么不能和‘扁毛畜生’苟合?”   他想了想,用上了最近学的新词:“你有毛种歧视吗?” 第112章   被容秋这样一激, 江游果然立刻跳脚。   “呸!人怎么会和畜生一样!畜生即使变出一副人样也还是畜生!”   借口有了!   兽修们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撸起袖子就要把人抓去辩理台揍一顿。   一向积极的红毛这回却反而一抬胳膊把人拦住了。   “江泥鳅有什么身份?不就是捧宋玄沂臭脚的?”岁崇山嗤道,“宋玄沂又有什么身份?不过也就是个督学, 他什么时候能在清明呼风唤雨了?”   不等江游抓他话中的把柄, 岁崇山又飞快说道:“怎么, 现在清明书院是宋玄沂说了算?连院长也要被他骑在头上吗?”   众兽修立刻默契给他打配合。   “对对, 庄督学在开学典礼上讲过, 这叫牝鸡司晨, 鸠占鹊巢!”   “我还知道一个——越俎代庖!”   “你真有文化!”   “好说好说哈哈哈哈!”   岁崇山不怀好意地看着江游,语气意味深长:“所以你的意思, 是宋玄沂是想当院长吗?”   江游刚红润的脸立刻又绿了,他不敢踩岁崇山给他挖的坑,只好嘴硬道:“你们叫得再大声也没用!到时候咱们走着瞧!”   “谁走着瞧?”甄凡的声音炸雷一般在门口轰然响起来, “你们还不走在这瞧什么呢?!”   他端着药碗踏进门槛,黑着脸轰人:“走走走!别打扰我的病人休息!”   小甄先生是一款清明书院隐藏boss, 开了狂暴无人敢惹。   众兽修立刻抱头鼠窜——这回是真的窜,眨眼间连根兽毛都没敢留下。   趁着甄凡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江游身上, 容秋当机立断混入兽群, 也趁乱悄悄往外溜。   下一刻,屋里传来甄凡暴躁的怒吼。   “你怎么又这么快醒了?!”   “我——”   “是不是又吃生息丹了?!”   “我没——”   “你这么有能耐还送来给我医治什么?!药熬完了你们一个个的又不喝, 是觉得我药庐里的药材多烧得慌吗?!”   “真的不——”   “…………”   “……”   拐出小院, 身后甄凡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   岁崇山终于松了口气:“好险好险。”   容秋:“好险好险。”   大家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   一个兽修夸道:“兔球今日真机灵啊,一句话就把他惹毛了, 倒是老大忽然这么好心,这么好的机会, 怎么不把小王八送去辩理台揍一顿?”   岁崇山把头一样,颇有些骄傲地说:“嗐, 都是些没长大的人族小崽,还没我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大,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重明鸟种族习性所致,天生不喜羽毛,一长出羽毛就会被它们抖掉。   岁崇山也不例外,从前常常喜欢一只肉鸡到处裸奔,后来被庄尤管着才好了点。   要说起来他身上的“毛龄”也不是很长,但比之江游,甚至江潜鳞都要长点。   容秋一下子联想起之前颜方毓曾问过他的问题,为什么明明是江游与他针锋相对,他反而刚厌恶江潜鳞一点?   嗯,没错,也一定是同样的道理。   容秋虽然只当了四个月的人类,但俨然已经是只一百多岁的兔子,因此他才一直和江游计较不起来。   他回过头向药庐的方向看了一眼,语带慈爱地说:“那确实挺小的。”   吱吱嗤嗤笑了起来:“兔球别听老大胡扯,估计是庄督学又教训他了。”   岁崇山顿时嚷嚷:“庄尤跟我说话的事怎么是教训呢,那叫打情骂俏!”   众兽修:“……”   吱吱:“呕。”   岁崇山对朋友们的嫌弃早已是习以为常。   他面不改色地换了个话题:“倒是阵营战,怎么忽然要提前了,仙盟那群臭老头又想搞什么鬼!”   容秋内心微微一动。   他问:“以前阵营战没有提前过吗?”   “没有。”岁崇山摇摇头。   “阵营战说白了还是咱们自己的事情,书院才不愿意为了它占用上课时间,每届阵营战都是在放大假的时候,大家也都是自愿参与。”   清明书院每月逢七休沐放小假,每年六月至九月放三个月大假。   在此期间书院招揽新生、安顿老生,学生们则是出了栏的羊,满世界撒欢去浪。   让吝于放假的清明书院腾出半个月的时间办阵营战,对于学生们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新鲜事。   ——毕竟厌学不分国界和修仙界。   总有那么一大撮人只是想随便学学,混个文凭就行这亚子。   大家也讨论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没将这点事儿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话题便转去别的地方了。   只有岁崇山还在纠结着,索性不再多呆,嘴里嘟嘟囔囔地跑去找庄尤告状去了。   容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告诉大家清明将有动荡的事情。   一来阵营战的事可能只是巧合,并不一定就是预示中的“动荡”。   二来颜方毓也曾和容秋说过,容秋可堪知问卜结果,是因为他亦是局中之人,与其消极回避,不如知根知底早做准备。   但,旁人得见天机则并不一定好事。   因果一道何其玄妙,你见天机,即天机见你。   也许本来只是无关人等,只因如此便被牵扯进来,得不偿失。   总而言之,还是问问万能的老婆。   ——问问老婆!   容秋兴冲冲摸出灵璧。   与颜方毓的聊天界面上,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前两日,容秋发去几条简短的问候,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回。   而对方发来的上一条讯息还是说推演进度缓慢,不知能什么时候回山。   容秋把两行三十来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心中的烦躁无形间消减了几分。   老婆不回来,容秋十分忧愁。   但对方心里有他、愿意知会他一声,容秋却已然没出息地十分满足、十分甜蜜的了。   老婆毕竟是在干正事,容秋自觉是个完全支持老婆事业的贴心夫君,便忍耐着不用废话去打扰他。   当然,容秋其实是很想和老婆说话的。   之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容秋不管发现什么都喜欢同颜方毓分享。   练字时溅出的墨点长得好像喳喳啦、食堂的新菜啦、路不认识的野花啦……   容秋以前很少给对方发消息。   不太爱用灵璧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比起干巴巴的文字,容秋更加喜欢可以看到、听到、碰到的老婆。   又或者说,讲什么事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是和他在一起。   有多少次他手已经握上了灵璧,却还是没给颜方毓发消息,而是默默把事情记在心里,准备等老婆回来了以后,再像从前那样面对面地、一件一件地、慢慢讲给他听。   他们待在一起,坐在一处,于是对方的一颦一笑都能落在容秋眼里。   恍惚间,颜方毓的身影又出现在容秋的脑海。   他想起对方弯起的眼睛,垂眸时会轻轻颤动的睫毛梢,曾扣在他手心里微凉的指腹,和颈项间清浅的香……   甄凡说人有孕时就会多愁善感——容秋虽然不是人,也不是雌性,甚至也没真的有孕,但却依旧有这样的症状呢。   于是多愁善感的小雄兔子攥了一会儿灵璧,却与前几次一样把它收了回去。   又与前几次一样,把这件事情也一同记入待讲事宜。   一天一天又一天,一件一件又一件,容秋的记性一向很好,有关老婆的事情他一件都不会忘掉。   想给对方讲的事情已经堆积了很多,容秋甚至觉得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老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兑现与他的这个“三天三夜”呢?   *   江游自从那日计划失败——咦,那么蠢的法子也能称之为计划吗?   总而言之,他此后便恼羞成怒,不再假模假样地缠着容秋,俩人本就摇摇欲坠的师徒之情彻底恩断义绝。   江游连夜从药庐搬了出去,不过依旧每日去做工。   经过众人的不懈努力,十月将要过半的时候,枯荣草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   虽然还并可以一劳永逸坐等收获,但好歹不需要人一日十个时辰都待在药田里拔草了。   如此,在甄凡这里领的任务就算结束了。   但无论是江游还是容秋,两人不约而同都没有提离开的事情。   容秋不走,当然是因为甄凡给的实在太多了。   而江游——就像是之前容秋就弄不明白他给自己当牛做马是想干什么一样,他也弄不明白这人留在药庐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总不会真像江潜鳞最开始时说的那样,是想让甄凡磨一磨自家弟弟的性子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真挺有效果的。   别的不说,这家伙倒是真的咬牙坚持了下来,竟没再给甄凡第二次刮骨祛毒的机会。   再没什么一定要住在药庐的理由,容秋便也搬回了因果课教所。   他空着手来空着手走,悠闲得不像在别处住了大半月,与平时下课回家也没什么区别。   一路拾阶上行。   远远的,一股熟悉的甜香幽幽飘进了容秋的鼻腔。   容秋飞快攀上山,一片茂盛金黄霎时映入眼帘。   容秋睁大眼睛:“哇!”   原来是家门口那棵大桂树也开花了。   在他去药庐帮忙的这半个月里,这棵桂树也不知已在这里开了多久。   枝头沉甸甸的桂花簇绽得热热闹闹,满树飘香,风动摇落金雨。   容秋终于忍不住掏出了灵璧,框选出最漂亮的角度拍下了这棵桂树的影像,给颜方毓发了过去。   “叮!”   极北之地,坐落于雪峰山脉的某座殿宇之中。   被谁人握在手里的灵璧,终于响起一声提示的叮鸣。 第113章   “叮!”   【灵璧开小差了, 等一会儿再试试看吧!】   “啊啊啊网速好差——!”   薛羽把手中刷不出帖子的灵璧一丢,开始满床撒泼打滚。   一旁太师椅里坐着的颜方毓被他刺挠得心烦,却也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灵璧, 同样毫无动静。   当下世间因果道第一第二一同推演, 将整片山脉间的灵气搅动得极其纷乱。   不仅他俩, 天衍宗所有弟子的灵璧都已有小半月无法正常通讯了。   颜方毓耻于沉湎在对容秋信息的无限等待里, 可真的因外力完全收不到消息了, 他的心情又不太明媚。   一时之间, 颜方毓也不知道该怪又双叒一语成谶的自己,还是怪鸿武宫的灵璧不禁使唤。   ……算了, 还是把气撒在非要作妖的反派身上吧。   可恨!   那边薛羽一个打滚,十分丝滑地钻进岑殊怀里。   紧接着,他从岑殊身体与桌几的空隙间直起身子, 双臂揽住岑殊的脖子挂在他身上,像每一个不让主人工作的缺德猫猫一样示意:   无聊, 求陪玩。   “师父嗷嗷嗷你们什么时候算完啊?”薛羽哼哼唧唧地对人撒娇。   颜方毓也懒得计较面前辣眼的画面,此刻的心情竟与这烦人玩意儿有微妙的重合。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推演出来?也有一只小动物在千里之外等他啊!   ——不, 算了, 推演不出正好,他还没有想明白要怎么面对, 还是继续这样吧……   胡思乱想间, 颜方毓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   他抬起头,看见自家师尊正向自己望来, 目光淡淡。   岑殊:“你还有事?”   颜方毓:“……”   颜方毓:“无事,弟子先行告退。”   岑殊性子凉薄, 对待徒弟倒是多少有几分委婉。   ——但委婉得不多,把“你先走吧”说得清新脱俗。   颜方毓很有孝心地从外面带上屋门, 隐隐约约听见里面传来薛羽做作的声音。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样多不好嘻嘻——师父父啵啵啵啵啵——!”   颜方毓:“…………”   颜方毓心想,以后一定不能让容秋和这玩意儿接触。   真无法想象小兔子扑进他怀里,嘴里还大喊“老婆啵啵啵”的样子……   等等,合该是非常能想象得出来才对……   唔,仔细想想的话,其实也不是——   倏地,颜方毓的思绪一下子顿住。   他僵硬站在门口,狠狠唾弃了竟开始畅想未来的自己一番,羞恼地踏下长阶。   回到自己山头,颜方毓凳子还没焐热,忽地心生一阵熟悉警兆。   他条件反射就想溜,袍子都提起来了,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安心地重新坐下。   片刻后,一个红脸汉子“哇呀呀呀呀”地冲了进来。   在天衍宗这样的大雪山上,那人仅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单衣不说,还敞着怀、赤着脚,看着就让人觉得冷得慌。   他乱蓬蓬的灰发被一根破树枝簪着,腰间悬挂一只硕大的酒壶,老远便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疯疯癫癫的模样就像街角小巷中的老乞丐。   “毓小子哪里走!今日我可算逮到你了!正好下午便有一节课,你都多久没回山了,我新收的这几个弟子可都还没见过你呢,赶紧跟我走!”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天衍宗长老之一的老糊涂。   颜方毓曾在因果课上展示的因果线,便是由他所创的术法。   老糊涂的具体姓名无人知晓,只知道他姓胡。   天衍宗比较尊师重道的小弟子会尊称其一声胡长老,或糊涂长老,但大部分人会跟颜方毓一样只叫他“老糊涂”。   颜方毓装模作样地端起只杯盏,笑眯眯说道:“胡长老远道而来辛苦了,何不用些茶水呢?”   老糊涂立刻警惕道:“忽然叫得这么恶心,毓小子又想玩什么花样?”   与此同时,他展臂放出蓬勃灵力,严严实实封住了颜方毓的所有能逃跑的路线。   颜方毓的笑容更灿烂了。   如果容秋在场,便能看出这是他每次要捉弄人之前会露出的笑容。   “我哪里有什么花样?”颜方毓无辜地看着他,“我是真心实意想请胡长老喝口茶——”   “以作你白跑一趟的赔礼。”   话音刚落,颜方毓轻扬扇端,千丝万缕的因果线霎时将他缠裹起来。   代表功德的因果金线零星穿插在条条银白之中,数不清的细细红线自他头顶向上延伸。   又因为那赤线太细太浅,聚在一起宛若一团浅薄的红云。   正是颜方毓自己的因果线。   老糊涂看着他头顶的业障红线,目瞪口呆道:“怎么积了这么多?!你去淹蚂蚁窝了?”   多?   这样的业障其实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得异常。   明明踩死一只蚂蚁都算一缕业障,连容秋这样素食的小兔子都有红云盖顶,可与因果课上那些被显出因果线的小学子们不同,颜方毓的头顶,由业障红线组成的红云浅淡异常,简直像是初生的稚童。   但那也只是同常人相比。   颜方毓手握审判,从前向来是日日自省。   如斩那位舒姓学子头顶的业障赤线一般斩去自己的,可以说是世间头顶最干净的人。   老糊涂虽能创出显形因果线的术法,却也无法左右他头顶业障红线。   因此每每到颜方毓回山,他都会过来骚扰打劫一番,将人抢去自己山头给徒弟们当活体教材。   但与以前相比,此时颜方毓头顶的赤线未免也太多了些!   颜方毓:“我只是改成每月一次罢了!”   老糊涂大呼可惜:“你没事改它干嘛!”   颜方毓平日里喜欢四处出警,扬天下公正之名,便也遍天下积攒仇家。   他被宵小之辈们恨之入骨,走到哪里都少不了暗杀。   虽然对于颜方毓来说都是有惊无险,但苍蝇多了,嗡嗡得也烦。   “因此我便给他们一个集中找麻烦的机会,”颜方毓说,“我固定每月月初自省,而后便难免会虚弱一两天,他们这时候来杀我,胜算自然也大些。”   “我小师弟说,这就叫作‘钓鱼执法’。”   什么,你说警|察不能钓鱼执法?   阿拉修仙界没有这条法律啦!   颜方毓笑眯眯地说:“这月事多,还没来得及省,恐怕只能让长老失望了。”   不是不能让他现成省一个,但整个天衍宗因果力都忽忽悠悠的,连老糊涂都知道他们无名峰一脉最近在搞什么大事,断不能缺了颜方毓的一份力。   但说到底,其实还是小子身后站着老子——老糊涂打不过岑殊。   老糊涂无能狂怒,只能眼睁睁看着颜方毓把漫天因果线收起来。   忽然,他冷不丁瞟到什么,立马大喝一声:“等等!”   老糊涂劈手消去其他因果线,捞起颜方毓心口那一条,双眼放光地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心口有线,又有腕粗,你小子是红鸾星动了呀!”   他一时得意忘形,没想起自己与容秋之间还连着根尤其不同的因果线,果然被眼尖的老糊涂给揪到了。   颜方毓被说得有点不太自在,抬手将那根又粗又亮的因果线再次消去。   “那是凡尘的说法,你我身为天衍宗弟子,怎么还那么迷信。”   如果薛羽在这儿,恐怕要跳起来大吼一声“你才是全世界最迷信的人!”。   只可惜老糊涂还没有那么不要脸,只道:“这是俗语!你懂个屁!”   颜方毓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老糊涂酸溜溜地说:“行啊你!就几日没见,连你毓小子都能攀扯上姻缘了!”   “老糊涂啊我看你真是日子过糊涂了,谁天天见你?”颜方毓呛声道,“再说,我凭什么就不能有姻缘了?”   老糊涂哼哼着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吨吨吨灌了几口,将脸上酒意的酡红熏得更明显了。   他打了个酒嗝,把葫芦朝颜方毓递了递:“喝点?”   颜方毓用扇骨拨开他的手:“免了。”   “还是喝点吧,酒好啊,‘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老糊涂醉眼朦胧地瞥了瞥他,“一眼我就瞧出来了,毓小子,情路不顺吧?”   颜方毓:“???”   怎么,现在天衍宗的随便一个谁都能分析他的感情生活了吗?   颜方毓没好气道:“我看你是喝昏了头了!”   说罢就要联系老糊涂的徒弟,让他们赶紧把人接走。   “哎哎哎,不急、不急,”老糊涂拦下他,“我知道你不想说,没关系,你就听我说!”   “毓小子,你知道我的应盘是何物吧?”   不再纠结自己,颜方毓的情绪稍稍缓和下来。   天衍宗弟子的法器称为应盘,可以自主选定,也可以由天机因果勾连响应。   就连薛羽这个不学无术的恋爱脑学渣,当年都在天地为鉴上响应出一只青花大瓷碗,老糊涂自然也有,而且颜方毓还恰好知道。   “一把剪。”他答道。   “不错,”老糊涂点点头,“是一把能剪人间因果的剪。”   当年岑殊正是借这一剪之力,裁下自己身上的万万功德,将行将消散的薛羽捆回了世间。   颜方毓公正道:“如斯伟力,确实值得称道。”   老糊涂醉眼幽深朦胧,像是失神,又像是看向某个到达不了的远方:“应盘应物借与主人息息相关,此剪应我之愿而生,第一剪便剪了我自己的因果线。”   他又喝了一口酒,醺醺然问身旁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颜方毓:“呃。”   不是颜方毓瞧不起他,而是世间恐怕没法有第二个人能将这剪用出他师尊那个效果。   老糊涂说的应该是这把剪本初的用法。   颜方毓试探道:“你意属一人,但对方意属他人,你爱而不得,痛定思痛,辗转反侧,最终决定挥剑——挥剪斩情丝,与那人永不再相见?”   老糊涂呛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这断肠伤心事在老糊涂心中埋了一辈子,如果不是今天看见颜方毓露出这种熟悉的愁苦神情,他此生都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怎么这小子就知道了?!   颜方毓:“……还真是啊。”   老糊涂涨红着面皮嚷嚷道:“是又怎么了?!”   颜方毓默了默,继而委婉地说:“凡间现在出了好些话本子,都挺有意思的。”   意思是各个都比这剧情轰轰烈烈。   爱而不得起码是一百年前的老桥段,现在早就没人爱看了。   老糊涂“哇呀呀呀”地跳了起来:“我好心开解你!臭小子竟当我是在给你讲故事!”   颜方毓礼貌敷衍:“岂敢岂敢,没有的事。”   老糊涂手腕一翻,化出一把足有脸盆大的金色大剪刀。   刃尖寒光闪闪,令人难以直视。   他左右手分别拿着两边剪把,大剪子磨刀霍霍冲着颜方毓,气势汹汹道:“毓小子把因果线化来,待我帮你一剪两断!此后再不受这相思苦楚!”   颜方毓头皮发紧:“等、等等——”   老糊涂:“那我便好人做到底,哇呀呀呀呀呀!!!!”   殿中金银光线一闪,因果线具现化形,粗粗细细裹在颜方毓周身。   老糊涂擎着大剪刀冲将上来,眼看就要剪断他心口最粗的那根因果线。   说时迟那时快,颜方毓终于没忍住跳了起来,闪身躲过这一咔嚓,手中扇向外一扔,下一刻人已落了上去,架扇飞出八丈远。   老糊涂反应也极快,他腰间酒葫芦倏然变大,载着人“嗖”地一下追了过去。   连绵的大雪山脉上空回荡着两人的声音。   “等等!别追了老糊涂!我没有爱而不得!我跟你完全不一样啊啊啊啊——”   “哇呀呀呀呀呀呀呀——!”   纵使颜方毓已经没法当老糊涂的活体教材,但事情的发展,却是还与以往颜方毓的每一次回山别无二致。   当然,结果也是一般无二。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颜方毓终是不敌,被老糊涂扣在一座山峦。   金光闪闪的大剪刀贴着他的胸膛,蕴着凛冽寒光的刀刃冰得颜方毓心肝也一阵哇凉。   他语无伦次地大喝:“住手!我没有相思苦楚,我们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又为何有如此作态,你在骗我,哇呀呀呀!”   金剪刀停顿了一瞬,又再次逼近。   “不是,是真的!我俩只是有所分歧——!”颜方毓拼命挣动。   但两人境界有差,颜方毓又是一介“文弱仙君”,根本挣不脱对方雄浑的灵力束缚。   一条手腕粗细的因果线显出形来,在颜方毓心口发着滢滢朦朦的柔和光亮,好似并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遭受的命运。   老糊涂抬起剪刀挑起那根因果线。   本来无法被触及的因果线,却像根真实存在的线一样,搭在它的刃上低垂着。   颜方毓的目光跟着它转了过去:“等等,不要——!”   刃上反射的雪光“刷”地扫过颜方毓的眼睛。   在下意识合上眼帘的瞬间,他听见剪刃啮合的一声利响。   “咔嚓”   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轻轻落在颜方毓的胸膛上。   他的脑海有片刻的空白。   下一刻,颜方毓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大喊。   “老糊涂!!!”   那仿佛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而是大雁凄呖杜鹃啼血,苦极痛极,似悲似泣。   “喊什么喊。”老糊涂的声音懒洋洋响了起来,“你不会睁眼看看?”   颜方毓猝然睁眼。   那把大金剪刀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因果线依旧完完整整地牵在他胸口,向遥远之外的小兔子连过去。   ……还好,没有断!   大悲大喜之下,颜方毓觉得自己脑瓜仁都是嗡嗡的。   “你没事耍弄我做什么!”他语气里含着几分真实的怒气,挣了挣困人的术法,“尽兴了就快把我放开!”   “不急、不急。”   老糊涂捏起剪落在颜方毓胸口的松枝,随手丢了出去。   “这人啊,总是要在紧要关头才能想明白一些事情,”他声音飘忽,“当年这把剪落在我的因果线上,那时候我只觉得痛快,解脱。”   “那毓小子,你方才感觉到什么了?”   颜方毓怔住,神色似有所动。   见他不答,老糊涂也没再逼问,转而道:“天不问姻缘,那就由我来替你做。而我做出的决定,你又如何有想呢?”   颜方毓低低呢喃:“……我想?”   当剪刀落在他们间的因果线上时,他是如何作想的呢?   当那声“咔嚓”尘埃落定,他又是如何作想的呢?   世间之人,举棋不定时便会去请神问卦。   可不论结果如何,卦落的瞬间,人心中其实已经会有所偏向了。   颜方毓向来是“听天由命”的,就像薛羽之前说的,他是那种“明天哪只脚先跨进大门”都要算一卦的人。   然而老糊涂替他决定结果的刹那,他心中却只有满满的不愿、不甘。   “我想……”   正在此时,天上忽然风云变幻。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雪霁云开,灵力搅动出涡旋,而源头正是无名峰的方向。   无名峰仅剩的两人此刻正在屋里没羞没躁,白日宣淫。   颜方毓忍不住思索,那妖孽又怎么勾缠他师尊了?竟惹出这种动静。   “师叔推演出来了?”老糊涂手搭凉棚朝那边山峰张望。   困住他的术法不知何时已散去了,颜方毓捏了捏扇骨,刚想答句“没有”,心头忽地一动。   老糊涂:“咦?灵气好像恢复正常了。”   就在他话落的瞬间,颜方毓袖中灵璧突然疯了一样连续嗡动起来。   他的灵璧常年不设提醒,现下也只会为一个人有所动静。   颜方毓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它握在手里。   数条讯息接连涌入,颜方毓还没来得及仔细翻看,一片金黄忽地跃入他脑海。   那是因果课教所门口的大桂树,颜方毓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离开时树冠还光秃秃的,此时已是满树沉甸甸的金色桂粒。   【图像】   【家门口的桂花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瞧一瞧呀?】   颜方毓看着这飘摇的金桂,仿佛已经能闻到甜香萦绕在鼻尖。   而树下站着的,正是等他归来的人。   不知不觉间,颜方毓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我想到了。”颜方毓抬起眼眸,目光灼灼道。   “我想去找他。”   老糊涂一早就从这人捧灵璧时的表情看出了端倪。   他学着颜方毓之前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哦哦……你与我不同,你没有相思苦楚,没有爱而不得,你们是两情相悦。”   “哕,恶心,真恶心!”他又狠狠灌了几口酒,“老头子最看不了现在的小子,腻腻歪歪!”   老糊涂晃着酒葫芦斜眼看向颜方毓,轻哼道。   “快去吧。” 第114章   容秋住回了因果课教所, 每天闲暇时便支着脑袋坐在窗边,数着窗外的掠过的飞鸟,等颜方毓回家。   这一等, 就等到了第二节因果课上课的日子。   有了第一节课的宣传, 今日的因果课教所内人满为患, 慕名而来的学生们将窗外的过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容秋悄悄溜出房间, 又随着人流进入殿内, 装作自己也是来上课的。   “咦?弟弟也选了因果课啊?上次怎么没见你?”天牝津说着就要贴过来。   “那时候兔球正在药庐躺着呢, 怎么来上课?”吱吱挤进两人中间,又把天牝津撞开, “去去!有你什么事儿?这种水课你不是都与你的那群‘好朋友’坐在一处吗?”   吱吱重重强调“好朋友”三个字。   但不知道是不是容秋听错了,总觉得她说“朋”这个字时口腔抡的有点圆,发音不太标准。   坐在天牝津身后的狐朋狗友们, 容秋曾在遥觑镜里都见过。   此时他们正头碰头聚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说着小话。   “这就是‘那个半妖’吧?”   “听说好像是只兔妖?”   “肯定是!看这腿, 啧啧啧……看这腰,啧啧啧啧……”   张小宁没跟他们头碰头, 只是抱着手臂坐在一旁, 冷不丁插上一句:“听说兔子都很快。”   其余人静了一瞬,又继续讨论起来。   “快是快, 但他次数多啊!”   “这就那叫什么, 东边不亮西边亮!”   “而且快也没事啊,他瞧起来就像是下面那个……”   旁边友人拐了拐他:“哎哎, 快别说了,没瞧见咱们小宁吃醋了吗?”   “咱们小宁啊, 是唯爱天哥,可见不得这个!”   几个人顿时窃笑起来。   张小宁抓起手边的东西丢过去:“显得你们能了是吧!晚上都不许过来!”   “别别!我们哪敢啊!”   他们嬉笑着围了上去, 给张小宁捏肩的捏肩,揉腿的揉腿。   那几人坐得不近,说话声音也很小,但架不住容秋五感灵敏,全都听见了。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听不懂。   “他们是在说我吗?”容秋疑惑地问,“是什么意思?”   吱吱连忙伸手捂住他的耳朵:“小朋友不能听这种淫|词浪|语!”   “咦,等等,你已经有对象了啊?那没事了。”她把手又放开。   天牝津仿佛没听见狐朋狗友们的话,一门心思探向容秋:“问我,问我!我同弟弟讲呀!”   吱吱:“你还是同他们讲吧,没瞧见有人连醋坛子都打翻了吗?”   天牝津依旧笑嘻嘻道:“我与他们也都只是你情我愿的好朋友关系呀。”   “天哥!”那边张小宁忽然喊道。   天牝津回过头,对上张小宁隐隐泛红的眼睛。   愤怒与委屈将小鸭子本就漂亮的面孔染上一抹霞色。   “城里新开了一家酒馆,我们今晚要去玩玩,天哥,你来不来?”张小宁咬着嘴唇说,“也可以……叫上你的朋友、们。”   “我不去!也别叫我们兔球去!”岁崇山自信地一扬脑袋,“我俩可是有家室的人,好男人不包二奶!”   容秋好奇搭腔:“‘包二奶’,是什么意思?”   “就是找第二个老婆,”岁崇山解释,“他们人族把生他们的亲族叫娘,管娘的娘叫奶,可奶娘就有可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奇怪吧?所以二奶就是二老婆,别问为什么,记住就是了。”   他撇头小声对容秋补充:“我豹兄弟是这么给我说的。”   容秋肃然起敬:“人族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啊!”   其实当年薛羽主要是调笑重明鸟热爱裸奔的陋习,恰巧双关一下糊弄他,谁知道被岁崇山拿来教书育人。   算了,左右意思也不差。   当然,修仙界依旧有人未被薛羽“爱他就叫他老婆”的思想荼毒污染。   张小宁就是其中之一。   “什么?!你俩!你竟然是上面那个?!”   张小宁一双杏眼瞪得溜圆,震惊之余,连负面情绪都消散不少。   他忍不住看了看容秋,又看了看天牝津,表情多少有点复杂。   大家都是“好朋友”,谁也别嫌弃谁。   然可拆,但逆死,比起家外彩旗飘飘,他更无法接受“我的老公在外当0”!   什么“上面”,又什么“下面”?   容秋想起之前岁崇山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彼时他以为是谁枕着谁就是谁在上面,但此时此刻终于隐隐觉察出异样来。   容秋不动声色:“嗯?怎么了吗?”   之前与岁崇山讨论上下时有隔音结界,因此天牝津也是第一次听见容秋如此说。   一时之间他也震惊了:“什么?!江潜鳞竟然——?!”   这浓眉大眼的竟然!   “我大哥的尊姓大名也是你配叫的吗?”   众人还没来得及问这里为什么会有江潜鳞,便被忽然出现的江游打断了。   “你怎么在这儿?”吱吱叉着腰问,“你没有选因果课吧!没看那些旁听的人都在廊外站着,你怎么好意思进来?”   江游又是一套熟练的嘴硬三连“因果课是你家开的?”“我凭什么不能进来?”“我偏要进来!”。   “对啊对啊!”   “我们凭什么不能进来?”   身后小弟们也蛮横地连声附和。   甚至还大摇大摆地搬了把太师椅进来,簇拥着江游坐了上去。   “哈!”   岁崇山兴奋地大笑了一声,疯狂抖动膝盖撞着容秋的,暗示他:快快快!我最喜欢的打脸环节来了!   快用实力告诉他们这因果课就是你家开的!   容秋垂下眼睛:“唔。”   江游皮一紧,警惕地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又要拿“师父”的把柄要挟他了吗?   他俩现在可已经翻脸了,就算容秋现在说出来,也没、没多大威胁!   “啊,找到了。”容秋忽然抬头,“在院规附录的小字说明里。”   他念道:“‘原则上来讲,未选课的学子也可以旁听课程,具体规则以各任课老师为准。但若对选课学子有所打扰,严重者可叫巡卫队介入。”   容秋无辜地看着他,那表情分明在说:你也不想闹到巡卫队来吧?   有跟班严谨地去核对了一下院规,小声在江游耳边说:“二少爷,他没骗你,院规里确实这么写的……”   “不然咱们还是避避?”   “对啊二少爷,巡卫队里大部分都是……那就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油盐不进的……”   江游“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行,你给我等着!”   少爷起驾,众跟班抬着龙椅灰溜溜跟上,中途还不忘放几句狠话。   “没错!别得意!”   “记住你了兔球!回头要你好看!”   众兽修:“?”   江游:“???”   有可能是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江游和吱吱异口同声道:“你叫谁兔球?!”   吱吱暴怒:“兔球也是你能叫的吗?!”   江游也怒,老子都没这么叫过!   见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新来的小跟班瑟瑟缩缩地说:“啊?他不是叫这名字吗?”   刚刚他们跟着江游听了半天墙根,可是清清楚楚地听着这群兽修一口一个“兔球”的啊。   都是些未开化的野兽,起些贱名不是很正常吗?   “叫个屁!!!”江游飞起一脚将人踹了出去,“快滚!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一群人闹哄哄地来,又闹哄哄地走。   等人全走出大门,殿内有一瞬的安静。   岁崇山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打破了因弄错了容秋的外号和名字而变得有些许尴尬的现场氛围。   “这小王八,跟班和本人都蠢得让人怜爱哈。”他说。   *   纵然学子们殷切期盼,然而事实是颜方毓并没有出现。   “听说颜师早就离开清明了,原来是真的。”   “说不定颜仙君本也就打算只上一节课,上次是撞大运啦!”   “唉!白来一趟,我课业还没做完呢!”   下课的钟声一响,学子们流水般从因果课教所里走出来。   岁崇山早知道内情,拉着他们照常玩乐了一整节课,容秋嗑瓜子嗑得都有点上火。   江游也知道内情,跟身后的跟班一起直勾勾盯着容秋的动向。   颜方毓是因果课先生,虽然人还没回来,但这小兔崽子一定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动作!   容秋浑然不知自己身后跟着数双眼睛。   他装作正常下课,跟着人流一同往外走,打算寻一个僻静地方再偷偷绕回来。   走出院落大门,浓郁的桂花甜香扑面而来。   容秋习惯性朝那棵桂花树看去,冷不丁地,他看见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穿一身蓝色锦袍,额间的宝石映着头顶灿黄的桂影,闪出一种奇异的妙彩来。   路上人流往来如织,但好像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看到树下那个人。   容秋张大嘴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是真的吗?还是臆想中的幻影?   那道幻影眉眼弯弯地看着容秋,忽而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招小狗似的晃了晃手,示意他过去。   容秋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呆愣愣地朝他那边走。   岁崇山还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却没发现说话的对象已然不在近旁。   众目睽睽之下,就好像没人发现那道树下幽影一样,也完全没有人看见他。   容秋走近那片桂香笼罩的阴影,走入一片玄妙的领域。   他在离颜方毓三尺远的地方站定,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仿佛在确认他到底是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颜方毓轻轻笑着:“怎么?几日不见反倒认生了?”   容秋翕合了一下嘴唇,终于开口:“……颜哥哥?”   颜方毓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叹了口气:“唉,在我的设想里,久别重逢,反应也不该这么平淡吧?”   “呜呜呜嗷嗷嗷颜哥哥——!!!”   容秋撞进颜方毓怀里,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月光被他拥进怀里,幻影成真。   熟悉的清新浅香将容秋围拢起来,在摇曳的桂影中似也染上些许腻人的甜意。   容秋在他前襟里使劲蹭了蹭,从这个有血有肉的拥抱中,他终于找回了那种真实感。   颜方毓被他撞得晃了一下,站稳了。   他也抬起手臂,有些生涩地搭在容秋后背,安抚什么小动物一般轻轻拍了拍。   其实,这人也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云淡风轻。   搭在容秋脊背的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着。   “怎么回事!”   “那小兔崽子去哪了?一眨眼就不见了!”   背后的大路上传来跟班们的叫嚣声。   “就是,兔球呢?”   兽修们也在举目四望。   岁崇山看了一圈,视线明明扫过了容秋的脸,却完全没有聚焦。   他似乎觉得有点奇怪,但这可是在颜方毓的地盘上,说不定是家属行的方便,他也没多想,招呼着吱吱:“算了,兔球估计自己玩去了,这么大人了也不会饿着自己,咱们先去吃饭吧。”   江游也知道这是在颜方毓的地盘上,那就更不能放过了。   他大吼着发号施令:“他肯定没跑远,找!给我找!”   容秋从颜方毓怀里伸出脑袋,看着他们睁眼瞎一样绕来绕去,好奇道:“咦,他们看不见我们吗?”   颜方毓语气莫名:“你想让他们看见吗?”   容秋正要说话,那边一个傻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似是要绕到树后看看有没有人。   眼见就要撞到他们身上,颜方毓揽住容秋的后腰,往自己身上轻轻一带。   两人险险避过了他,颜方毓的后背却也“砰”地一声撞在了树干上。   刹那间,满树金铃摇曳而落,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金急雨。   容秋窝在颜方毓怀里,后者如星般的眼眸静静看着他,里面映着漫天桂雨,和一个傻不愣登、如痴如醉的人。   容秋很喜欢对方这样紧紧地抱着他,也很喜欢对方这样认真地看着他。   “确实很漂亮。”   容秋听见对面人轻轻地说。   “那这个,就当是你邀请我赏桂的回礼。”   甜腻香气忽地贴近。   一簇小小的桂花,飘飘悠悠落在容秋的唇上。   容秋不明所以地看向它,两只眼睛霎时盯成了斗鸡眼。   对面人笑了一声。   紧接着,另一种香味也袭上容秋的鼻尖。   容秋唇上微微一凉。隔着繁密的桂粒,柔软的唇瓣贴上了他的。   两人同时下意识屏住呼吸。   只有微风吹过桂花簇,在他们鼻尖缭绕起一阵甜香。   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近到容秋能数清楚对方有几根睫毛,近到他的视线能在对方英挺的鼻梁上滑滑梯。   可此时容秋的脑袋却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乱糟糟的思绪一个叠着一个地跳了出来。   ——老婆是想请他吃桂花?   还是像他当时饮茶一样,想尝一尝他口中花蜜的味道呢?   又或者——又或者,就像老婆当初给自己讲的,人类之间真正的,有色色意思的“贴贴嘴唇”?   片刻,颜方毓微抬起头,离开了容秋的唇瓣。   小兔子睁着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容秋看见后者半垂着的眼帘,如蝶翅般轻颤的睫毛梢,看见他双颊上浮起淡淡的霞色,看见他被桂影染成浅金的额发,在方才的贴近间被弄得有些凌乱。   颜方毓视线飘忽了数下,后才抬起眼拧眉轻斥道:“不许看我,闭上眼睛。”   说罢,他干脆抬手盖在了容秋脸上。   容秋眼前一暗。   几乎是同时,对方的唇瓣又贴了上来。   柔软的双唇微分,粒粒桂瓣在两人贴近的唇间滚动,倏而被对方的舌尖轻抵,推入容秋唇缝。   容秋下意识张口衔住送来的桂花,舌尖相迎,尝到花蕊上湿润的蜜意。   颜方毓扣住他的手臂蓦地收紧。   力道大得惊人,简直要把容秋箍痛了。   就在这仿佛骨与血都要相互交融的亲近中,容秋感觉到隔在两人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终于消失了。   他终于穿过了镜花水月的倒影,得到了颜方毓的爱。   脑袋浑浑噩噩间,他忍不住想,现在的老婆一定愿意给他生兔崽了。   但很快,这个想法又像是一片被水流带走的落叶,转眼间就不知被卷去了哪里。   什么假孕、什么生崽都被容秋忘得一干二净。   他只沉溺于这个怀抱和唇舌里。   远处,江游他们闹哄哄的声音仿佛已经离他远去,容秋听见心脏咚咚泵这血流淌过自己全身,在他耳边发出炸雷一般的巨大轰鸣。   小小的桂簇滚落在两人的舌尖与唇畔,慢慢变得濡湿且软腻。   又不知被谁咬在齿间、拆吞入腹。   良久,颜方毓抬起头。   怀中的容秋被他亲得五迷三道,像只乖巧的家养小兔子一样窝在他胸前,双手抠着他前襟,跃跃欲试又难掩羞涩地小声问:“这个,就是那种人族的贴贴吗?”   不等颜方毓回答,他又双眼亮晶晶地要求道:“好喜欢!还要还要!”   颜方毓的心倏地一跳。   他目光落向乖乖闭上双眼等他亲吻的小兔子,确定方才那刻,他已升不起任何拒绝的念头。   原来两日夜不够,半月也不够。   容秋就是燃在他心头的火,一点火星子都能掀起燎原之势。   前踏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了,颜方毓站在悬崖边,做最后的自我问询。   ……是骗我的吗?   就连这些欣喜与向往,轻颤与沉迷,也都是骗我的吗?   颜方毓合上眼睛,认命般再度垂首向他靠近。   罢了。   就算是假的也好。   就算只有片刻的欢喜,至少这片刻的欢喜是真实的。   这一瞬间,颜方毓坠落于甜香的桂影里,宁愿做个不知明日的普通人。   庸庸碌碌、快快活活。 第115章   容秋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明明跟老婆在家门口的大桂树下亲亲, 但亲着亲着,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床上。   窗棂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山林间响起悠远的虫鸣。   他趴在颜方毓胸口上, 像个什么好奇的小动物, 时而蹭蹭这人的侧颈, 时而舔舔这人的嘴唇。   而后者只是有些懒洋洋地仰在软枕上, 半阖着眼睛任他施为。   原来这就是老婆尝起来的味道, 好香好软。   虽然抱起来就像当初那只人偶一样乖乖的, 但没有被子味儿,舔多了也不会变蓝。   容秋特别喜欢。   啊……回想起来, 容秋好像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和人做这种腻腻歪歪的小动作了。   他拥着老婆,老婆拥着他,那感觉就仿佛窝在暖烘烘的兔子洞里, 又仿佛重新变回娘亲掌中拢着的兔宝宝,令容秋觉得非常安全。   容秋埋在颜方毓颈窝里, 一边呼噜呼噜蹭他,一边像小兔子嘬草一样, 小口小口轻咬着他颈上的软肉, 发出一阵阵小动物穿林过草般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唔。”   颜方毓说话时喉结滚动,恰巧在容秋的齿列间嗑了一下, 未竟的话语变成一声轻哼。   容秋还没来得及反应, 忽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颜方毓扣住了他的腰,猛然将他掀倒在榻上。   两人从一上一下变成面对面侧躺, 容秋枕着颜方毓的手臂,像个好安睡的抱枕一样被那人紧紧搂在怀里。   “你都亲了一下午了, 还没亲累吗……?”   颜方毓在他耳边低低地问。   如果不是他仙体仙身,俨然要被小兔子给啃秃噜皮了。   容秋被他掀得懵了一瞬, 听见这句话下意识辩驳。   “明明只有小半个下午……”容秋小声嘟囔,又摸了摸颜方毓的头发,很贴心地问道,“哥哥你很累吗?”   “嗯……”   颜方毓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喉音,尾音听起来有点软。   颜方毓其实真的有点累。   他不休不停地飞回清明,硬是把三天的路程时间缩短了一半。   但这件事说出来好像有点丢人,小兔子不知道,他也永远不会让小兔子知道。   颜方毓又紧了紧怀中的人,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瓮声瓮气地说:“睡会儿……”   咦咦咦?!   容秋一下子僵住了。   从来都是小兔子被人抱着、窝人怀里,抱老婆的大腿,躲老婆身后。   可颜方毓靠向他颈根的一瞬间,容秋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长大了。   他是老婆手心里捧着的小兔子宝宝,却好像也可以高大起来……稍微被老婆依靠一下子这样。   原来这就是长大的感觉。   原来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瞬间长大的小兔子还有些懵懂,所以……所以他们现在就要一起睡觉了吗?   睡醒之后,老婆会不会就能怀上他的兔崽?   容秋想起白日听的“上面”“下面”,隐隐觉得这似乎也和生兔崽有关系。   枕在“上面”或许不够,难道要全身趴在“上面”才行?   ……算了,老婆太累了呀,还是明天再说吧!   这些属于心机小兔的小动作颜方毓全然不知。   他呼吸绵长平稳,俨然已经进入了梦乡。   苦苦建设了数月的心理防线,就在几个亲吻和拥抱中土崩瓦解,碎得连渣都不剩。   嗯。   抵抗外界诱惑可能十分困难,但开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呢……   *   一夜好眠。   平生第一次,容秋醒来的时候,颜方毓没有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而是还在他身旁睡得正香。   他们还维持着昨晚入睡前的姿势,颜方毓侧身揽着他,脑袋微微垂向容秋的方向。   两人依旧紧紧相拥,长长的睫毛几乎能碰到容秋的额发。   很好,练习卓有成效,他昨晚没把老婆踢下床!   容秋在心里骄傲地夸了夸自己。   吃饭、睡觉、玩耍,对于小兔子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昨晚沉醉温柔乡,两人都没想起要吃饭,但直到早上起来容秋竟也没觉得饿,反而全身都暖烘烘、饱涨涨的。   一道道暖流在经脉中流淌,让他觉得十分舒适,也与之前和老婆一起睡的感觉十分不同。   果然只有这样心意相通的睡过,才算是“睡过”了吧!   那、那老婆怀上他的兔崽了吗?   容秋偷偷勾住颜方毓的手腕,摸了摸他的脉门。   ……啊,果然,老婆脉象平稳,且并没有怀。   容秋有些失望,但转念又想,也有可能是因为刚刚怀上,所以显不出来呢?   人族孕一次很是麻烦,不能像小兔假孕一样,刚孕不久就摸出喜脉来。   更何况……更何况老婆昨日刚赶路回来,那么累,自己怎么好意思让他这么快就辛苦有孕呢?   容秋在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一番。   嗯,还是来日方长吧!   容秋想罢,便安安心心窝在颜方毓怀里,就着早起金灿灿的晨光,将他浓密的睫毛连数了两遍。   然而眼见太阳都暖了起来,都要超过小兔子一日四个时辰的睡眠时间了,这人竟还没有醒的意思。   容秋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慌乱来。   难道和老婆睡一次能生兔崽的觉,竟会让他这么累吗?   还是说下午的亲亲有问题?   毕竟——容秋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毕竟他昨天真的缠着老婆亲了挺久的。   小兔子苦恼了一阵,只好小心翼翼地掏出灵璧。   他本来是想请教一下岁崇山,但重明鸟天赋神通本就厉害,或能发现他假孕的真相。   容秋以后要多多注意着点,不能再跟他和天牝津说这些方面的事情了。   清明的兽修们有个专门的灵璧群,容秋干脆隐匿了自己的身份,又模糊了一些事实,询问自己的其他同胞。   容秋:【前辈们,我和一个人族亲亲了,还一起睡觉,结果第二天早上他累得醒不过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呜呜呜】   还是一大清早的,已经有兽修迅速赶在了看热闹的第一线。   【这不就是把那人族采补了嘛,你这小妖怎么愣愣的,人形都化了还不知道采补啊?】   【年岁不大吧,唉,也不能怪他,毕竟现在大家都不怎么采补人族了。】   【那小妖下次要注意嗷!书院里可不样采补同学!】   ……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一不小心把老婆采补了!   妖修吸人族精气采补修炼本就屡见不鲜,就连话本子上也不少写什么文弱书生和狐狸精的故事。   只不过当代文明社会,大家提倡众生平等,人族不歧视其他异修,行于大陆的妖修们便也不好意思再采补人族了。   容秋爹娘走得早,还没教他怎么控制采补法门。   而且就像现代社会学校不会教那什么技巧,大学期间不准早恋,但毕业就要生娃,性知识全靠自己悟一样,清明的学堂也不会涉及妖修的采补。   容秋欲哭无泪。   怎么办啊?老婆还要给他生兔崽呢,不能被他采补光了哇!   【这怎么能叫采补呢?高修为帮助低修为,这只是大自然中最常见的一种现象,我呼吁大家都不要有采补羞——啊不,是灵力流动守恒羞耻!】   这时,一个同样匿名但字体花里胡哨的讯息跳了出来。   【从物理的角度来看,灵力静止在身体相接的连通器中,灵力水平总会保持在同一高度上。】   【从生物的角度来看,灵力的浓度是相对的,扩散总会从高浓度向低浓度进行,因此灵力会从高浓度的一方自动流向低浓度的一方。】   【从化学的角度来看……】   “瞧什么呢。”   颜方毓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来,把沉迷灵璧的容秋吓了一跳。   容秋握灵璧的动作挺隐蔽,因此颜方毓只看到他扬着一张小脸,正傻乎乎地盯着自己瞧。   容秋可不想让老婆知道自己问别人这个,福至心灵道:“哥哥左边眼睫毛有205根,右边眼睫毛有194根!眉毛——眉毛我还没来得及数!”   颜方毓果然相信了:“只数了眼睫毛?”   他侧躺在枕头上,压在下面那只眼睛眼梢被挤得微微挑起,像只满腹坏水的狐狸。   狐狸笑眯眯地摇着大尾巴:“我睡着了,周身灵力也向来不会防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却只数了眼睫毛?”   ……对哦!   容秋恍然大悟。   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就只数了数老婆有几根眼睫毛呢?!   他才刚懊恼了一会儿,忽地想起前辈们的话,一下子又眼泪汪汪的了。   “呜……我以后,以后再也不能亲你了……”   颜方毓诧异地一愣:“……嗯?”   一时之间那些聊做消遣的话本子里的片段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   什么色衰而爱迟,什么我的身体对你没有吸引力了吗,什么像两块形状不对的榫卯,穿插不起——等等等等,他们还没进行到这一步啊!   容秋低头抠着颜方毓衣襟的绣纹,委委屈屈地说:“我把颜哥哥采补了呜呜呜……”   哦,原来只是采补。   颜方毓松了一口气。   就说还是少看点话本……嗯???   颜方毓:“采补?”   他好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胸前的容秋:“凭你一只小兔子,还想采补——”   颜方毓的声音嘎地一下停了。   凭他的境界,自然能看出容秋经脉中确实有他灵流的痕迹。   虽然只有那么一丝丝,但没法反驳,确实,确凿,是他的灵力没错。   颜方毓:“……”   容秋:“qvq”   颜方毓:“…………”   颜方毓弄不明白。   但关于这只小兔子,弄不明白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事情都发展成这样了,这点小问题还重要吗?   重要吗???   他回瞪着容秋望过来的忧愁目光,破罐子破摔道:“凭你一只小兔子,还能采我多少?”   容秋:“我……”   颜方毓忽然一个翻身将容秋压在榻上。   墨锻一般的长发从他肩头垂落下来,搭在容秋颊边,发间清浅的香气倏地变得强势且浓烈。   颜方毓伏身而下,一只手屈肘撑在容秋耳边,另一只手抚在他小腹上,鼻尖抵着他的鼻尖,语气危险道:“当初我不过随手施了些灵力,你便怀上了我的孩子,如果现在我认真向这里输一点,会怎么样?”   容秋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我我……”   颜方毓继续逼近他,鼻尖错开,说话间唇锋几乎擦着容秋的唇锋:“会不会怀上好几个?”   “我听说兔子都是很能生的,”他耳语道,“你呢?你能为我生几个?”   这混不吝的话对于他们兽修来说不过是食色性也,普普通通,可容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听得耳根发热。   但小兔子向来不会为难自己,他把这归功于老婆美得惊天动地的脸,和轻声低语时勾人的声音。   所以他这么为老婆神魂颠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呀。   容秋有点蠢蠢欲动地想要抬首迎上去,却又犹豫着退缩:“采、采补——”   “给你采。”   颜方毓低头压上他的唇瓣。   容秋一下子什么都忘了,配合着对方张开双唇。   迷迷糊糊间他想,灵璧上那个前辈说的好像是真的。   他们身体相接……灵力……从颜方毓口中向他渡来……   不知过了多久,颜方毓微微抬首,与容秋分开。   “今天不是休沐。”他意味莫名的开口。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容秋还是鬼使神差般明白了他的意思。   “月初的时候,我把一些不喜欢的课退掉了。”   颜方毓眼睫垂了垂,没有说话。   “我没有退今天的课。”容秋说。   远处忽然传来悠扬的钟响。   山林间的鸟雀们听多了每日几遍的上课钟声,连根羽毛都没抖一下。   容秋:“但我觉得我更想在这里,和唔……”   他未竟的话语,淹没在两人再度相贴的唇舌间…… 第116章   未竟之语淹没在两人唇齿间……   唇齿间……   “哕!……”   容秋猛地把身上人蹬开, 往旁边一滚,伏在床沿边一阵干呕。   好在两顿饭没吃,他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   这场景有点太尴尬了, 小兔子就算再不通人事, 也知道跟心上人亲昵时忽然这样是个多么糟糕的反应。   容秋一边干呕一边尽力扭头给颜方毓解释:“不、哕……不是因为颜哥哥呕——!”   颜方毓这回没被他蹬飞出去, 懵了一下后便坐过来轻轻帮容秋拍背。   “我知道。”他表情颇有点无奈地说, “三个半月……大概是你的孕时反应。”   容秋惊得连呕都不呕了:“……啊?”   颜方毓又生气又好笑, 但想到类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在小兔崽子身上, 一时间又很是头疼。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算了,能不能生下来还两说;   毕竟是为自己怀崽……也不一定真的怀了, 难说是不是某种他所不知的兽修小把戏;   毕竟是为自己受这样的难受——嗯,这样条理就顺了——自己合该也多上心一些。   颜方毓假惺惺地给自己找好了借口,待问明容秋确实是头次出现这种情况, 便带人去了药庐。   甄凡看见颜方毓是愣了一下。   随后满脸惋惜地咬牙切齿道:“你回来了。”   这话能扩展成两个意思。   “你还知道回来!”的愤怒,以及“你怎么就回来了!”的遗憾。   颜方毓挑了挑眉毛, 似乎觉得这人对待自己的态度挺有意思。   容秋丝毫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蔫唧唧地叫了一声。   “甄师兄……”   甄凡此时才注意到他身后脸色苍白的容秋, 焦急道:“小秋这是怎么了?!”   颜方毓:……你问他的时候瞪着我干什么。   容秋乖乖把手伸过去让他把脉:“好像是、呕……有点孕吐……”   “确实有些妊娠反应, 但没什么大碍,你和宝宝的身体都很健康。”甄凡摸完脉, 稍稍松了一口气, “每人出现反应的时期有早有晚,你此时有也算正常。”   “之前教给你的注意事项还记得吗?”甄凡问。   容秋:“啊……”   甄凡霎时瞪起眼睛, 眼见下一瞬就要破口大骂。   容秋:“……啊记得记得!”   这倒真不是随口糊弄他。   为了以后照顾孕崽的老婆,当时甄凡讲的时候容秋还好好记了笔记呢!   只是容秋自己并非真的有孕, 因此一时之间没想起过要上心罢了。   甄凡满脸狐疑,正要开口考考他, 却听一旁的颜方毓冷不丁道:“再同我说一遍吧。”   容秋以为他不信自己,嚷嚷道:“我记得!我真的记得!”   “没说你不记得,”颜方毓笑了,“只是这些事情我并不知道,所以想听一听。”   甄凡面色稍霁。   他好像一个丈母娘,对自己女婿稍微满意了一丁点儿。   谁知容秋却不太满意地嘟嘟囔囔:“你可以不知道的……”   之前也说过,他们傍上人类的兔妖,家庭责任一向分工明确。   人主外,兔主内。   老婆要负责庇护兔妖、还要给兔妖生小兔崽,那么照顾家庭的事情一向是由兔妖负责的。   容秋自觉能将有孕的老婆照顾得妥妥帖帖,颜方毓需要操心哪怕一件事儿,那就是自己身为夫君的不负责。   他这么问就是不相信自己。   但是甄凡既对容秋了解不深,又不懂兔妖的家庭构造,哪里知道他曲里拐弯的脑回路?   便又以为是容秋被爱情冲昏头脑,自甘堕落了!   颜方毓在丈母娘那里刚加的几点好感度又噌噌掉了回去。   甄凡眼里喷着火,恨铁不成钢地说:“不行!你必须得知道!”   颜方毓:……这句话你倒是看着我说啊!   容秋身体无事,孕吐也不太严重,因此甄凡并没有开药,只又将孕期禁忌给他们说了一遍,又盯着人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这才放两人回家。   出门前,甄凡面无表情地叫住了颜方毓。   “小秋现在胎位稳定,不影响行房事。”他顿了顿,补充道,“两种都可以。”   颜方毓一愣:“我……”   甄凡:“等等!”   他扭头看向容秋:“口口、口口、口口,小秋听得见都是什么吗?”   容秋一脸茫然:“……啊?”   “哦,小秋还小,那常人行房事的方式就算了,”甄凡把头扭了回来,淡定地继续叮嘱颜方毓,“但颜仙君可以以你的灵气探入他丹田中,帮忙梳理孕胎。”   一旁的颜方毓早被他直白、粗俗、露骨的用词臊得脸颊通红:“我才没有——”   “你必须得有!”   甄凡大喝一声打断他。   “夫妻感情融洽才能给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阴阳交融万物枯荣本是自然之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甄凡逼视着他,“不会吧不会吧,颜仙君龙章凤姿,不会到现在还是个口口吧?”   还在状况外的容秋茫然插话:“啊?颜哥哥是什么?这个小兔也不能听吗?”   然而两人都没工夫给他解释。   颜方毓冷笑一声:“我是什么都不耽误小兔子腹中孕着我的骨肉。但甄先生如此驾轻就熟,想必该有不少儿女绕膝了吧?怎的家里这样冷清呢?”   甄凡顿时张口结舌,震惊地看着他。   仿佛没想到这人仙风道骨的,竟会说出这么戳人心窝子的话!   龙章凤姿仙风道骨但非常幼稚颜仙君跟人吵赢了架,心里终于舒服了,拉着容秋施施然飘出了药庐大门。   *   回到因果课教所,刚一进屋门,容秋就兴致勃勃地拉着颜方毓。   “咱们来‘行房事’吧!”   颜方毓差点被地上的砖缝绊一个跟头,没好气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就要?!”   “不知道。”容秋理直气壮地说,“那颜哥哥告诉我呀,对于除我以外的常人来说,行房事到底是什么?”   “是——”   颜方毓刚吐出一个音就猛然闭了嘴。   好险,他差点就被一只诡计多端的小兔子给套路了!   这小东西定是知道正经发问自己可能不会告诉他,这才了激将法。   不不,这似乎也不能叫做激将法……   口口口和行房事接二连三地来,让颜方毓整个人都凌乱了。   他脑袋疼得要爆炸,仿佛有一万只小兔子在里面高歌狂舞,喧闹不休。   颜方毓自诩并不是什么守旧的人,但跟光天化日白日宣淫的师弟一比,跟公然求欢的小兔妖一比,他算个什么?   他简直就是封建王朝的残党余孽!   颜方毓揉着抽痛的额角,认输:“这个咱们押后再议……”   容秋乖乖点头:“哦。”   颜方毓诧异地看向他:这就完了?竟然没磨人?   容秋也在偷偷瞧他,但表情十分坦然:完了。没问题啊,来日方长嘛。   嘿嘿。   颜方毓:“……”   又来了,这个让人感觉不妙的表情。   在对方开口质问之前,容秋赶忙转移了话题。   “对了颜哥哥,”他问,“你回老家这么久,事情都办好了吗?”   颜方毓果然不再纠缠小兔子有什么邪恶心思,摇摇头:“没有。”   迎着小兔子清澈又疑惑的目光,颜方毓的神情少见地有些许尴尬。   他们师门上下统共就四个半人,其中两个半都是恋爱脑,这下连颜方毓也加入其中,变成了三个半恋爱脑,唯剩大师兄一棵独苗。   但大师兄不擅长推演天机命数,三人谁都没提起要叫他回来帮忙。   算了那么久没有结果,颜方毓怀疑他师尊也早就不耐烦了,说不定等他一走就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但颜方毓转念又想,师尊他老人家要想撂挑子不干还需要等他走了吗……?直接甩手就完事了啊。   还是说他师尊虽然沾惹上了他师弟的无耻厚脸皮,但多少还是顾念他们之间几百年的师徒情谊的,所以就等着他自己开口?   颜方毓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表情还有点诡异。   容秋见状忧愁地说:“啊?竟然这么难吗?”   “嗯……倒也不是一无所获,”颜方毓勉力给自家师门找补,“之前算到地点应在清明,这次回山算出了时间,应是今年十二月。”   “十二月?”   竟然真的这么巧?   容秋一下子想到了先前江游的叫嚣:“会不会是阵营战?”   颜方毓:“阵营战?”   容秋赶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颜方毓说了一遍。   颜方毓听罢摸着扇骨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忽地笑了一下。   “应是这样了。”颜方毓看向容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此事症结果然在你。”   容秋懵了:“啊?什么我?”   “举个例子吧。”颜方毓说。   “就好比说,每个话本子里都有一位主人公。”   颜方毓伸出右手食指,一团轻盈的灵力从他指尖飘荡出来,在半空中凝成一个小人儿的形状。   “主人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他有用处,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能对故事里的世界有所影响。”   灵团小人在颜方毓的操纵下翻转腾挪,做出各种动作。   “这种人,就是传说中‘天命在我’的命格。”   容秋很快反应过来:“颜哥哥的意思是,我也是这种‘天命在我’?”   颜方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往下讲道:“但那只是从主人公的视角来看。我之前不是还教过你别的?”   容秋想了想:“从……天道的视角?”   颜方毓点点头。   “天道,从一开始就不会只注意到某个人。”他顿了顿,看了容秋一眼,“或某个妖。”   “世间生灵对于祂来说实在太过渺小了,你会注意到空气中的一片尘埃吗?”   “祂只会注意到很庞大、很长久的东西。”   “也许最开始的时候,祂只是看到了一场滔天的大洪水。如果让其冲刷下来,会使万万生灵死于非命,但祂没办法直接阻止这场浩劫。”   “于是祂找出了一个主人公。”   颜方毓操纵灵团小人做出走路的动作。   “一路上主人公遇到了很多困难,也结识了很多朋友。”   颜方毓伸出另一根食指,用灵力凝出被小人劈开的石头、与小人交谈的朋友、被小人打败的敌人……   “困难磨砺了他,朋友帮助了他……”   “最终他变得非常厉害,来到了大洪水前。”   左手的灵力凝成奔流怒涛的洪水。   灵团小人高高飞了起来,劈波斩浪,英勇地逼退了它。   “挽救了这万万生灵的性命。”   颜方毓勾动着指尖,无数个豆粒大小的灵团小人做出欢呼的动作。   而天上的主人公飘落下来,落入破碎的浪花里,与洪水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容秋听懂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好像没办法像这个人这么厉害。”   “你不需要十分厉害。”   洪水和主人公都不见了,颜方毓随手勾出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在半空中跑跳打滚,栩栩如生。   “天衍四九……”颜方毓淡淡说道,“天欲取之,必先予之。到时会用到的一切,祂都已经帮你准备好了。”   “你只是祂完成某个目的的一个工具。”颜方毓的语气有些凉薄。   “你的亲人、朋友、遇到的每一个路人,甚至吃过的每一粒米饭,可能都在天道的安排之下。”   容秋:“哦……”   也许是觉得这反应有些太平淡了,颜方毓问他:“你对此没有什么看法吗?”   容秋小心翼翼地说:“是要有……什么看法?”   “有许多人不能接受,自己其实只是天道的一只提线木偶。”颜方毓耐心地解释道,“他们想过由自己选择的人生。”   容秋:“嗯……”   其实他并没有颜方毓说的这种感觉。   如果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干自己想干的事情,这些统统都是天道安排的话,那他其实也没有什么意见呀?   况且——   “天道祂老人家也太好了吧!”容秋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他说,“还给我安排漂亮老婆!” 第117章   霎时间, 颜方毓营造的悲怆气氛荡然无存。   小兔子胸无大志的程度之甚,一下子把他气给乐了。   颜方毓狠狠戳着容秋的脑门,一字一顿地说:“你的小脑袋瓜里一天天的就只想着, 这、档、子、事吗!”   容秋被他戳得一仰一仰的, 委委屈屈地小声说:“可是老婆很重要嘛……”   江湖那么险恶, 兔兔又那么柔弱, 不找个老婆抱大腿怎么能行呢?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 容秋看见颜方毓的神情变了。   他脸上不加掩饰的嫌弃与无奈刹那间消隐无踪, 漆黑的眼睛里忽地涌上一道凉冰冰的怒火。   “上个故事里,主人公是我的师弟。”   颜方毓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无需明说, 容秋却好像心有灵犀一般明白了他说的“上个故事”是什么。   那是始自千年前的清世行动,亦或是更早时的一个局。   用许多生灵的性命,用很长很长的时间, 使得一族兴旺,生灵体质进化, 使得世间清浊平衡,万事万物生生不息。   而那些千年前陨落的大能、千年间困于地底的魔族、千年后被揭露的幕后凶手……   在祂的故事里只如浪头上溅起的白色水花, 只翻腾一下就被时间淹没。   最后, 主人公来到大洪水前。   “地底蕴藏了千年的清浊二气,若草草爆发, 方圆百里都将生灵涂炭。”颜方毓说道, “因此,他以身躯作容器, 解化二气缓散入世间,免除危机。”   而天上的主人公飘落下来, 落入破碎的浪花里,与洪水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颜方毓说:“……他生来的意义, 就是要为此而死的!”   他死死盯着容秋,似乎想从后者脸上读出畏惧与退缩。   但容秋看起来比他还要安然。   “大家生下来就总是要死的呀。”容秋用一种轻快地语气说。   “我见过一种虫子,早上从蜕里出来,晚上就死掉了。还有一些没有化形,所以也没有人类老婆可讨的兔子,被狐狸吃掉、被狼吃掉、被老虎吃掉……”他掰着手指头数完,抬起头认真看向颜方毓,“它们从生到死,好像比当主人公还要潦草呢。”   颜方毓眼中还燃着方才那种冷冷的怒火,人却勾着唇角笑了起来:“你是想说那种‘世上比我悲惨的人多了,我应该知足’一类的自我安慰吗?”   容秋想了想:“好像,是有一些这样的意思吧?”   颜方毓耐心地问:“那另外一些呢?”   “嗯……”容秋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它们……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呀。”   “颜哥哥之前说的,那些想有自己选择的人,他们可以选择不变强、不交朋友、不去找大洪水。可是虫子没办法呀?虫子没办法阻止自己死去,兔子也没办法阻止自己被吃掉。”   “我的同类们都是很弱小的,在死掉之前,大家已经很努力地去活着了。”   容秋满目渴慕地仰望着颜方毓,探身贴在他胸膛前小声地说道:“我也是很弱小的呀哥哥,除了喜欢你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颜方毓心头震荡,眼瞳中的火焰像是被抽了底柴的炉火,怎么也燃不起来了。   “……说正事的时候不要撒娇。”   他语气中带着无奈,却并没有把投怀送抱的小兔子推开,而是伸手揽住了容秋的腰。   容秋在心里“呜呼”一声,舒服地将自己团成一只兔球,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我明明也在说正事……”容秋这回真的撒娇道,“喜欢哥哥,哥哥才会护着我呀。”   小兔子软乎乎地窝在他怀里,像寻求人类庇护的小流浪,极尽可爱可怜的姿态。   忽然间,颜方毓知道了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   不是“认命”的小兔子,而是生于他自己。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人遁其一……   当年身为主人公的薛羽,是挽救世间万万生灵的“一”。   而岑殊亦以霹雳手段,成为了挽救薛羽的“一”,使其逃离被洪水吞没的命运。   那么自己呢?   颜方毓自我诘问。   自己真的能有似师尊那样的天人之姿,担当得起天道留给容秋的这一线生机吗?   “我……”颜方毓的声音有些干涩,“若我护不住你呢……?”   他向来是个骄傲的人啊,却因在乎而开始胆怯。   颜方毓的手臂一下子收紧,把容秋箍得有点痛。   对兔妖来说,找老婆就是为了生兔崽、为了求庇护。   如果颜方毓护不住他,作为一个“老婆”,确实算是失职。   可自己是主人公呀……   容秋有点自豪地想着,要好好保护一个主人公,肯定要比保护一只普通的兔子要难很多吧。   换成另一个要求思考一下,也许就是自己非要让老婆给他一胎生四个,还必须两男两女,好事成双。   确实很困难啊,怎么能怪老婆呢?   陷入自己臆想中的小兔子“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大度地一挥手:“没关系,生雌生雄都一样的!”   一下子emo不下去了的颜方毓:“……?”   容秋:“只生一个也很厉害了!”   颜方毓:“???”   颜方毓把小兔子从自己怀里揭下来,摸了摸他的脑门。   也没起热啊……   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颜方毓有些忧愁地说:“孕时反应各有异同,听说变傻的也有一些。你从前就傻傻的,若还要再傻可怎么办啊?”   容秋怒了:“你以前果然嫌我傻!!!”   当时还说没有!   什么忧天的烦恼都飞去了九霄云外,颜方毓一下子被小兔子发火时娇憨的样子逗乐了。   “我说错了,”他连忙按住想从他怀里跳出去的小兔团,安抚地轻声哄道,“亲一下给你赔罪?”   容秋瞬间不挣扎了。   “……那要两下。”他哼哼着讨价还价。   结果亲了不知多少下。   容秋被亲得晕头转向,只觉得理智魂飞天外,就剩下一脑壳的水,在颜方毓的怀抱里晃晃悠悠。   从前两人相处模式还算五花八门。   颜方毓欺负人时会揪兔尾巴,咬兔耳朵,赔罪时也只是亲亲额头、分一条胳膊给容秋睡觉。   可当那堵阻在两人之间的无形之墙消失后,好像……好像就只剩下亲亲了。   其实他们本也没有什么原则性的分歧,并不需要那么严肃地吵来吵去,一定要你来我往地辩个清楚。   容秋不知道老婆到底在执拗些什么,或许当个人就要比做一只兔子要多忧思一些东西。   他思不出来,那就——还是亲一亲吧!   这些远算不上问题的问题,亲一亲就会烟消云散了!   于是颜方毓果然落入小兔子胡搅蛮缠的陷阱里。   容秋想着,比起老婆脑袋里的东西,果然还是对方的身体更容易教人理解。   亲亲很好,容秋很喜欢。   想来颜方毓也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容秋能感觉得到掌骨下对方有力的心跳声,明明还隔着肋骨,却咚咚咚、咚咚咚,清晰得似在耳侧。   就仿佛他们的心与心也这样紧紧贴在一起……   容秋全身灵力鼓胀。   不知不觉中,从对方口中渡来的灵力又将他的经脉与丹田一股脑填满了。   恍恍惚惚间,他似是感觉肚皮有些发紧。   “等等——”   容秋软软抬起胳膊,十分艰难地抵住颜方毓压来的胸膛。   小兔子其实还在刚刚亲吻的美妙余韵中晕头转向,拒绝得全凭对危险的本能察觉。   颜方毓继续环抱着他,只将自己从怀里人口腔中退出来,拉出至多也就半个拳头的距离,齿尖却继续衔咬着容秋微微嘟起的上唇瓣,勉强摆出一副“我有在听”鳯的姿态。   细细密密的轻咬落在容秋的唇瓣上。   他其实并不觉得疼,只是被弄得有点奇特的痒,却弄不明白自己的脸为什么能这样红得厉害。   “采、采……”   容秋磕磕巴巴地开口,嘴唇翕动间仿佛更将自己往对方的齿列间送。   唇锋冷不丁碰到那人的舌尖,熟悉的温软触感令容秋倏地一下闭紧唇缝,不说话了。   颜方毓似是能感觉到面前人颊上蒸起的热意,半是顺从、半是大度地又退开一点,鼻尖蹭着容秋的鼻尖,像是想将他的声音也一并吞进口中般含混说道:“唔,不是说了……给你采吗。”   说话间,两人的唇峰蜻蜓点水般浅浅相碰了几下。   蜻蜓点乱了水面,也有涟漪两人心间漾开。   就仿佛是某种想要继续的讯号,于是颜方毓又捧着容秋的脸向他压下来,故意一下一下啄在他唇瓣上,发出恶作剧一样的“啾啾”声。   容秋:这让人……怎么能忍得住啊!!!   容秋立刻昏头了。   以前他果真搞错了,原来对方现在这样子才是睡过的老婆!   又粘人又爱撒娇,比容秋还像一只养在人家里的小兔子,沉溺于身体的触碰与交缠中,一刻也不愿意和他分开。   ……刚刚怎么回事来着?   算了,不重要呀。   “——唔!”   突然,容秋猛地推开颜方毓,惊异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好、好像在踢我!”   颜方毓有点发懵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没弄明白容秋的意思。   容秋三下五除二地把衣袍扒开,露出自己的肚皮摸来摸去。   两人的视线一同落在容秋小腹上。   容秋的化形正是身体抽条的少年人年纪,露出的一截腰肢像剥了皮的树枝,看起来修长又柔韧。   并不是那种纤弱苍白的瘦。   小兔子拥有一双极为有力的腿,那就少不了腹部力量的带动。   奶白色的肚皮上凹陷着几道浅浅肌理线条,在两人的注视下,随着容秋呼吸的频率绷紧又舒张着。   颜方毓:“。”   不久前他还摸过容秋的肚子,真奇怪,当时小兔子的腹肌就有这么结实了吗?难道是因为隔着衣服,所以手感上摸起来有所差别?   这样看起来,能把自己蹬飞属实是正常的事。   明明腰那么细……   “啊,好像不踢了。”   容秋把手盖在小腹上等了一大会儿,之前那种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面碰他的感觉却再没出现过。   他又摸了一会儿,狐疑地说:“但是我的肚子……是不是比从前鼓了一点?”   颜方毓猛然回神,不动声色地装作自己方才正在思考的样子,拧起眉头沉吟:“唔……”   容秋搞不懂对方怎么忽然就矜持了,干脆直接拉过颜方毓的手,放在自己刚刚摸过的位置。   指尖与肚皮接触的刹那,颜方毓的手指忽地痉挛般蜷缩了一下。   “哈哈!痒!好痒!”   容秋的肚子也跟着一凹,躲着他的手指,抬头嗔怪道:“干嘛忽然挠我呀!”   颜方毓没答话。   两人明明亲也亲过了,(字面意思的)睡也睡过了,但睡的部分总归是隔着一层衣料。   衣服之下的部分就跟“脖子以下不许描写”一样,对于颜方毓来说仿佛属于不存在的另一次元。   这人纵然表面上看起来不羁且风流,扇骨不知挑过多少美人的下巴,又贴过多少美人的脸颊,可骨子里其实异常龟毛,对待情之一字更是十分理想主义,容不得当中有半点杂质。   不然就凭小兔子投怀送抱的积极性,俩人不是逐渐往法制频道歪,就是得往海棠频道歪。   总而言之不应该一如此般,只在宝宝树乐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颜方毓按下脸上那点微妙的热意,勉强在容秋肚子上摸了一下。   小兔子的肚皮常年盖在皮毛下面,比颜方毓的手都要白,竟能对比出些许色差。   雪白的肤色多少显得会显得人脆弱堪折,可唯有伸手覆于其上的颜方毓,才能感受到自己掌心下躯体生机勃勃的爆发力。   心情就有点复杂。   颜方毓:“嗯……”   容秋期待地看着他:“是不是大了一点?”   颜方毓老实地说:“摸不出鳯来。”   容秋:“。”   刚刚送走不速之客的药庐,个把时辰的功夫都没有,又被不速之客登门了。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落下什么东西在这儿了吗?”   “什么,胎动?!这才三个来月,怎可能?”   甄凡撸起袖子就要给容秋诊脉。   触上他手腕的瞬间,甄凡的手指差点被经脉里蓬勃的灵气给弹开。   “你们刚才干什么了?!”   别说丹田,就连经脉中的灵力都要满得爆出来了!   这种能短时间内修为暴涨的方法就那么几种。   甄凡惊疑不定地看向面前的两人,表情十分复杂:“双修?”   说行房就行房,这也太谨遵医嘱了——可现在还是大白天啊!   恋爱对象是自家药田的甄凡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啊?双修是什么?”容秋目光纯洁又清澈,“我俩只是q——”   “只是我帮他梳理了一下丹田灵力。”颜方毓一把捂住了容秋的嘴。   甄凡拧眉盯着容秋:“他说的是真的?”   容秋看了看老婆,又看了看外人,最终还是有点勉强地点了个头。   “你说是就是吧。”   这掩饰的演技太过拙劣,甄凡都不忍心拆穿。   他扭头看了眼屋角的更漏,冷笑了一声:“呵。”   颜方毓:“……?”   甄凡把头扭回来,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把颜方毓打量了两遍,再次冷笑了一声:“呵!”   颜方毓:“???”   第二天,“颜方毓不行”的消息传遍了逍遥谷剑药双宗。 第118章   才(假)孕了三个来月, 容秋果然并没有胎动的迹象。   只是因为他孕在丹田,其内里灵力又太过饱涨,那点子异动就类似于它打了个饱嗝。   小兔子修为低微, 丹田量浅, 实在吃不下那么多。   最终甄凡只是叮嘱他们别再双——啊不, 是别再时常梳理灵力了, 之后就摆摆手让人赶紧滚蛋。   于是俩人急匆匆地来, 又灰溜溜地走, 只给甄凡留下一个“不行”的谈资。   但,容秋是真的觉得自己的肚子有那么一丢丢大了。   颜方毓目光落在小兔子怎么看都只有浅浅腹肌的小腹上, 十分委婉道:“……真的不是你吃胖了?”   容秋好委屈:“颜哥哥回老家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只吃草啊!”   他还是兔子的时候都还有小蘑菇吃的!   颜方毓装作没有听懂容秋语气中的控诉,张开手掌, 双手箍住他的腰胯比了比:“没关系,现在记住, 之后再有变化我就知道了。”   小兔子的腰肌肉紧实,更显得细且窄, 令颜方毓有种两只手就能圈起来的错觉。   “这么细的腰……竟能生出那么大一个孩子吗……?”   颜方毓瞧着他的腰腹微微出神。   “嗯啊, 兔崽都是很小的。”容秋心虚地敷衍他一句,顾左右而言他, “咱们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颜方毓抬头看了看他, 目光好像在问:咱们刚刚有说什么吗?   “啊对了,阵营战!”   容秋赶忙揪住这根救命稻草:“既然江泥鳅他们不怀好意, 不然去和院长说说,别在年底办阵营战了吧?”   借口虽是现找的, 但这提议却是真心的。   十二月是容秋给自己定的流产最后期限,这可是假孕的小兔子最重要的一段时间。   容秋得流得合理、流得自然, 还要惹得老婆怜悯疼爱,再反客为主让老婆怀上,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那时他定然是很忙的,恐怕很难再有功夫兼顾阵营战。   不知是小兔子确实真情流露不像演的,还是爱情就会使人盲目,这么蹩脚的转移话题颜方毓竟然真的一点都没起疑。   “只凭这点并不能代表什么,能不能成事不一定,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颜方毓摇了摇头,说道,“更何况这只是个由头罢了,就算没有阵营战,也会有‘交流战’、‘友谊战’,如此好歹知晓闸刀要落在何处,也好有所准备,总比抓瞎强。”   修仙界虽然没有什么“第二只靴子落地”之类的寓言故事,但容秋显然也懂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   他不得不含泪认同颜方毓的说法,并暗地里大力推动自己的流产进程。   于是在今夜这个因为容秋丹田还太满,所以没有亲亲也没有抱抱的晚上——其实没有亲亲就算了,但容秋严重控诉为什么连抱抱都不许。   结果颜方毓非常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说出“只是抱抱?你忍得住不碰我吗?”这种薛羽听了都高低得给容秋放两挂鞭炮的话来。   容秋认真想了想……   他好像真的忍不住诶。   之前两人没有那么腻歪时还好,自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容秋就很喜欢窝在颜方毓怀里,然后窝着窝着就会忍不住被老婆近在咫尺的美□□惑,再回神时两人就亲在了一起。   在很多个瞬间,容秋差一点就要变回小兔子滚进颜方毓的怀里。   然而因为顾忌幻化形态可能会伤到腹中的“兔崽”,每每到最后关头又会被他自己急忙忍下。   容秋当了一百来年被爹娘捧在手心、抗在肩头的兔宝宝,比起人形,兽类原型才是让他更熟悉、更安心的状态。   小兔子无忧无虑、天真赤忱,一看就知道被养得很好。   但他并不是那种离不得家的幼崽,只是与每一个幸福长大的小孩一样,需要一个归处与寄托。   就像单机游戏里的状态恢复点一样,少侠累了、疼了,只需要将自己寄于那张神奇的小床上,选择“睡一整晚,状态完全恢复”,再起来时便又可以精神满满地去闯荡江湖了。   从前容秋的寄托是爹娘的掌心、是床边矮柜上那个柔软旧衣衫搭作的小巢、是森林里他自己打出的兔子洞。   但掌心已经拢不全他,小巢也已睡不下他,就连那座小时觉得无边无际的大森林也被他轻易抛在背后。   容秋把新的标记点打在颜方毓怀里,这里就是他的新家。   ——但是新家无情又冷酷,连一丝空子也没留给小兔子钻。   颜方毓甚至连床都不躺,又坐回堂下的太师椅里,俨然是个打算在那坐一晚上的架势。   容秋咬着被角嘤嘤假哭,对面颜方毓则语气凉滋滋地表示,他要是能早日炼化丹田中的饱涨灵力,便也早日能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又表示容秋若是实在勉强,那还可以试试当初那个可以让他在睡梦中修炼的法子。   容秋回想起当日被这人强硬欺负的场景,还是羞恼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没有老婆抱的小兔子愤愤然裹紧被子,转身拿屁股对着人家。   ——然后偷偷从怀里摸出了灵璧。   这揣崽的破日子容秋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流!必须赶紧流了!   怎么流产容秋已经比较有眉目,无非是与甄凡的叮嘱反着来。   但怎么令老婆怀上,容秋不说一头雾水,也是只猜到表,不知其里。   他将灵力探入灵璧,点进上次那个匿名兽修聊天群。   此时群里比之前大早上的稍微热闹点,零星有几个兽修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容秋熟练地披上自己的小马甲,继续匿名发言。   【前辈们,请问要怎么让一个人族怀上我的崽呢?】   很快有新信息蹦了出来。   【咦?你不是已经和人族睡过了吗?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容秋:?!   对面的人怎么知道自己已经和老婆睡过了?!   【嘁,愣成这个样子,一看就是上次那个了连采补都不知道的小妖嘛!】   容秋心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发言。   明明是匿名没错啊……   容秋:【这么明显吗?】   刚才聊天打屁的几个兽修同时跳了出来,纷纷表示:【对啊!】   容秋:【qaq】   好在好心的兽修同胞们并没有为难容秋,而是亲切地给与他指引。   【想让人族有孕还不简单?多睡几次嘛!】   容秋:【那一般都要睡几次才行?】   【哎呀谁还数这个,日日睡!夜夜睡!白天睡!晚上睡!总之睡就完事儿了!】   【等等,你这个小妖这么呆,之前说的“睡过了”,不会就是单纯地盖着大棉被一起躺在床上吧?】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前辈这么问,容秋还是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原来自己之前真的睡错了吗……?   容秋:【可是我确实采补到了老婆的灵力,现在都还没完全炼化……】   【采补也有很多种啊!】   【根脚不一样,采补的神通也有所区别,有些确实不需要双修。】   【而且遇上那些精元虚浮、阳气不锁的,单单吸口气就能采补到了吧!】   兽修们七嘴八舌地给容秋科普。   容秋:……呜。   所以他之前其实根本没睡到老婆是吗?   怪不得对方的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   容秋只好老老实实地求前辈们指点。   【就是把你的○○○进你人族的○○里,使劲○,大力○,○到最里面,○○○○,然后○进去……】   容秋看着满篇熟悉的空白框框,恍然想到可能是甄凡说的那个什么保护系统又启动了。   还没等他发愁,就见群聊最上方蹦出一条提示消息。   【建设和谐灵璧空间从你我做起,公共场合,请勿使用不文明用语哦^^】   被屏蔽的兽修大骂:【○的,老子都化形五百来年了,搞点○○怎么了!】   【建设和谐灵璧空间从你我做起,公共场合,请勿使用不文明用语哦^^】   容秋:。   容秋也怒了。   对啊!他都出生一百来年了,搞点○○怎么了!怎么了!   不说清楚他该怎么让老婆给他怀兔崽啊!   见此情景,各位围观看热闹的兽修们都嘻嘻哈哈地跳了出来,立志要把场面搞得更热闹——啊不,是一定要为同胞解决终身大事问题。   【不如去问问元师,他精通各族术法,双修之法定也能教你。】   【就这点小事还需要把他老人家叫出来啊?单单怀个孕,又不是什么高深术法,看点话本子不就什么都会了嘛!】   众兽修一听觉得合理,竟真的七嘴八舌推荐起来。   其中恰好有一本容秋正巧看过,就是吱吱带到神识课上给他们看的那本,现在还放在天牝津的寝舍呢。   容秋:【《游龙弄春窍》我看过!但这本不是讲花妖的吗?我是兽修,功法不合适呀!】   这句话一出,群里霎时寂静下来。   足足过了二十个呼吸,才有人幽幽说话。   【好单纯的小妖。】   【是啊,我觉得我发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在玷污他。】   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   天牝津:【我就说这种文绉绉的话本子最没意思了吧!】   下一刻,同样是熟悉的匿名但字体五颜六色很有辨识度的那人也说话了。   【那看来上面那些都不适合你,推荐你看看《霸道仙君狠狠爱》或者《风流师祖俏徒孙》,用词都特别直白——我的意思是浅显易懂,肯定对你有用!】   就是这位花里胡哨前辈上次告诉了容秋关于采补的知识。   虽然看不太懂,但不妨碍他感觉很厉害!   容秋:【好!!!谢谢前辈呀!】   花里胡哨:【不客气不客气!其实我这里还有全套txt,呃,我是指灵璧录入版,但咱俩不是好友,我也没法发你。】   花里胡哨:【都一百年了鸿武宫怎么还没发明线上加好友功能,这效率也太低了!】   容秋也感觉十分可惜。   现在的灵璧通讯虽然方便,但通讯前必须拿到对方的一缕气息,不然只能像这样在群里跟大家一起聊天。   无奈,容秋只好与花里胡哨前辈隔灵璧相叹。   天牝津:【同道中人啊!不瞒兄弟说,这几册话本我都买了三套,普通版和精装版各一套用来收藏,还有一套普通版平时看!】   灵璧里顿时刷起一片“失敬失敬”。   天牝津也很大方,直言容秋要是需要的话,可以去他寝舍借书看。   容秋当然心动,但他肯定不会暴露这个匿名咨询的兽修是自己,因此并没有直接应下天牝津的邀请,只模糊地表示“有机会一定”。   不过虽然自己的马甲不能去,但容秋本人在天牝津那里却真的是有话本之约的呀!   既然知道了天牝津那里有合适能用的话本子,下次可以直接去!   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忽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跳了出来。   【不对啊,我怎么记得那几本是男人○男人啊……?】   咦!雄性和雄性吗?那不是更好了!   之前花妖那本主人公是个雌性,他还生怕功法有错异的地方呢!   花里胡哨:【男人搞男人怎么了!都兽修了,你难道歧视同性恋?!】   花里胡哨:【恐同即深柜!你连那几本是断袖文学都知道,是不是私下里都已经看过了!】   天牝津:【就是就是!而且学府不是说了?生雌生雄都一样!】   【等等,学府先生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就一样了?可差得远了!】   兽修比之人族,虽然确实有更多雌雄不忌的种族,但也有不少主张阴阳调和大道轮转——言重了,总之是认为雌雄同修比同性相修更事半功倍。   容秋看着他们就功法修炼速度与同修舒适程度辩来辩去,好像没有什么关于有孕生崽的信息,并不值得自己关心,便熄了灵璧美滋滋拱进了被窝。   可惜小兔子并不知道,在他思绪离去的一盏茶后,话题严重跑偏的群聊终于被一个明白人拉回了正轨。   【……等等,最开始这小妖是想问什么来着?】   【呃呃,怎么双修?】   【不对吧,好像是……怎么让人族有孕……?】   群里的众兽修都沉默了一下。   【未免意外我先问一句,现在的人族雄性,还是没法有孕的吧?】   【就算是雌性,照后来推荐的那几册话本子里的来也不行啊!】   众兽修又沉默了片刻。   【那个小妖!!你还在不在!!你回来再看几眼!不要○错○○了啊!○○○是不能让人有孕的啊!】   【建设和谐灵璧空间从你我做起,公共场合,请勿使用不文明用语哦^^】   花里胡哨:【我就说不能加好友不方便吧!】 第119章   奈何春宵苦短, 容秋给自己放了个“给老婆接风洗尘”假,第二天还是要去上课的。   刚踏进教舍大门,兽修们就像看到什么稀奇的大宝贝一样把容秋围了起来。   “来了来了!”   “兔球来上课了!”   “啊?出什么事了吗?”容秋不明所以。   “应该是我们问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昨天的必修课你竟然没来!我们还以为你掉心魔团里出不来了!”   兽修们七嘴八舌地说。   毕竟兽与兽不同, 如果是其他人没来上课, 大家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但容秋不一样。   当了两个月的同窗, 众人已经很了解小兔子对于上课的积极性, 别说必修课从不迟到早退, 就连选修课也次次不落,就突出一种“天塌下来他也要先把这节课上了”的精神。   “也没有那么夸张吧……”容秋哼哼唧唧地辩解。   怎么朋友们都和老婆一样, 好像觉得上课就是他人生中第一位重要的事似的。   “本来就是这样啊!”有兽修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都认为兔球是那种,昏迷不醒时听到上课钟也要跳起来大喊‘我上课要迟到了!’的人啊!”   容秋:“喂!”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没有其他事, ”容秋有点忸怩地抠了抠衣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只是,嗯……他回来了嘛。”   他们说话时没刻意展开隔音结界、低声耳语, 因此人群中有两个人同时竖起了耳朵。   回来了?   谁回来了?   ——能让小兔子这么含羞带臊的, 就只能是那个神秘相好了!   天牝津和江游齐刷刷掏出灵璧,偷偷摸摸地找人打探虚实。   但其他人对此都没有多大的兴趣。   吱吱捂住头顶的小耳朵:“啊啊停!不用再细说了, 咱们家里有老大一个恋爱脑就足够了啊!”   无辜中枪的岁崇山:“喂!”   大家再次哄笑起来。   虽然有某些人不太乐意, 但知道小兔子只是去谈了个恋爱后,众人便转开话题, 开始闲聊起别的来。   “虽然兔球没掉进去,但最近书院里的心魔团游荡路线忽然变得飘忽不说, 连数量都变多了,别提今年的新生一步一个坑, 很多老生都掉进去了!”   “对啊,我听说连捞人的巡卫队都开始人手吃紧,正扩招呢!”   说到此,岁崇山提醒容秋:“兔球不是已经通了中级塔嘛,要不要来巡卫队打工啊?工钱比在甄先生那拿得高,而且最近事忙,还涨了不少钱呢!”   容秋一听,顿时有点心动。   现在过了枯荣草的成长期,容秋虽然还在药庐勤工,但工钱已经少许多了。   可想到自己最近孕期反应正烈,日日都吐来吐去的,都不好装作是吃坏了肚子,难保不会被人瞧出端倪。   容秋叹了口气:“唉,还是算了,最近不太方便。”   岁崇山:“我懂我懂!小别胜新婚嘛!”   虽然原因完全不对,但被他那么一提醒好像还真觉得有确实那么点的容秋:“嘿嘿。”   一旁的吱吱实在看不下去了:“老大你不是巡卫队的中流砥柱吗?上下课可是路上学生最多的时候,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巡卫队自有一套辨别心魔团有没有吞人的方法,但岁崇山辨认起来更简单,重明真眼一看就知道了。   岁崇山把脑袋一扬,理所当然道:“这节可是经辩课!”   吱吱:“。”   大意了大意了,刚刚说话怎么忘了带脑子呢。   “崇山。”   上首的先生忽然唤道。   庄尤顶着红毛期待的目光,淡淡吩咐道:“去把我的学生带来。”   岁崇山:“……”   吱吱:“哈哈哈哈哈哈或或!”   上经辩课的学生虽然少,但眼见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教舍里的学生明显比以往还要少,想来是路上掉进了心魔团里。   岁崇山幽怨地看了对方一眼,紧接着敛起衣袍化作一只火红的大鸟,翅膀一展便掠了出去。   讲台上的先生淡定地叮嘱众人:“先自修吧。”   *   时间慢慢到了十一月。   这半个多月以来,小兔子的孕期反应并不见好,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自颜方毓回来后便包揽了容秋的三餐,后者连药庐的工都不打了,若不是容秋强烈抗议,颜方毓甚至连课都不乐意让他上,最好症状消失前都在家里好生修养着。   不过即使容秋再反对,武学课还是在甄凡和颜方毓的联手之下,从容秋的课表上暂时剔了出去。   ——认识医师就有这么点好处,假条特别好拿。   于是容秋就在各门课程的教所和两人住处之间两点一线。   颜方毓则像个日日查岗的老婆一样,盯着有孕在身的小兔子不能到处撒欢乱跑,免得再把自己搞出个好歹来。   然而与寻常老婆不一样的是,别的丈夫小心点或许还能做点小动作,但颜方毓能掐会算,就算容秋路上多拐了个弯儿他都能知道。   于是容秋只好含泪接受这沉甸甸的爱。   还没等到小兔子绞尽脑汁找到去天牝津寝舍看话本的机会,就先一步等来了阵营战的正式宣布。   月初的经辩课结尾,身为经辩课先生,也同样为督学之一的庄尤为大家带来了这个消息。   “近些日子以来,诸生或多或少都听说这届阵营战要提前举行,”庄尤倚在桌几上,闲聊般对讲台下的学子们说道,“这确有其事,具体的通知函这几日便会发到各位的灵璧上。”   话音一落,教舍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   也有人露出茫然的表情,但大部分学生已是一副“果然如此”的姿态。   庄尤等下面讨论的声音小一些了后又继续说道:“嗯,想来在座的各位师门长辈中已有人收到了请柬。”   “开始的时间定在下月初二,为期一个月,期间所有课程暂停,其余规则也与往届一样,如非本校师生禁止出入清明书院,院内的比赛区域也将有所限制,只有参赛选手可以通行一类,具体你们可以看通知函。”   “哇!这次竟要开一个月!以前的阵营战可只有半个月呢!”   “岂不就相当于要放一个月的假?也太爽了吧!”   由于人族人多势众,每个人只能参加一届阵营战。   对于以往已经参加过阵营战的人族来说,不上课也不参加比赛,确实就算是放假了。   没有学生不喜欢放假,就像是没有学生打心眼里喜欢上学一样——不会有人喜欢上班吧?不会吧不会吧?不都是因为喜欢钱吗?   庄尤的视线轻飘飘在说放假的那人身上落了一下,又若无其事说道:“虽说不上课,但今年的期末考时间不推迟,诸生自行安排好复习时间。”   “啊?!”   刚刚还欢呼的学渣们顿时傻眼。   也有别的学生举手发问。   “可是先生,既然阵营战时非本校师生禁止出入,那还广发请柬做什么呢?”   庄尤点了点头:“这也是这届阵营战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明年清明建校百年校庆,又逢五年一届的阵营战,因此受邀的仙友可凭请柬暂时入住书院,于此处共聚观看比赛。”   这个选址没什么新鲜的。   经辩学教所的大殿本就是整个清明最宽敞的,平时不上课的时候,也有外界人士租用场地用以讲学。   庄尤:“与此同时,本次阵营战也会在灵璧上全程对外直播,没有请柬的仙友也可以用灵璧观看,以作宣传和明年校庆的预热。”   讲台下顿时又响起一片嗡嗡的讨论声。   “全程!对外!直播!”   “这么说我娘也可以在灵璧上看到我了?!”   “呿,那要是被揍得屁滚尿流,可是要在全天下人面前丢脸了!”   这是大多数普通学生的想法。   也有一部分人开始思忖,他们不会一辈子都在书院里上学的,目的也只是拿到一份好成绩、打好基础,后再拜入心仪的仙门世家。   这次的阵营战如此热闹,正是将自己所学展现给那些修士大能看的好途径,若是能一举获得某些大能的注目青睐,被收为弟子,便也不枉自己在清明求学一回!   当然,除了这些傻的、精的,还有一如容秋这样重点完全跑偏的。   “所以拿不拿请柬好像都无所谓啊?”他小声与吱吱咬耳朵,“就是自己看自己的灵璧和大家一起看灵璧的区别?”   吱吱:“……嗯,你说得对!”   “听说这次会用什么成影术,将场内情形直接演示出来,比从灵璧里看要生动。”已经拿了一手内部消息的岁崇山插话,“况且大家坐在一起,吃着零嘴边看边聊天,那不比自己一个人有意思!”   容秋和吱吱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说得对!”   台上的庄尤继续介绍道:“夺得胜利的一方不仅能延续以往规则,获得后续五年的拟态环境使用权,其代表还能在明年校庆庆典上发言。”   “哦……”   “呃。”   学生们欲言又止、兴致缺缺。   上台演讲算什么奖励啊,确定不是一种公开处刑的惩罚吗?!   “除此之外,获胜一方的每位参与者都有奖励一份,不拘输赢,比赛中所有表现优异的学子也均有奖励。”   “什么奖励!”   听到这个,大家一下子支棱了。   “还在商讨,”庄尤淡淡说道,“左不过天材地宝、功法灵器一类,但总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学子们立刻欢呼起来。   总之不管是为了奖品,为了名望,还是为了地盘,大家都摩拳擦掌,翘首以盼着阵营战的到来。   *   下了课,众兽修有的结伴去食堂吃饭,有的回家跟老婆热炕头。   “咦,兔球你今日怎么走这条路?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吗?”   小伙伴有些稀奇地发问。   “不是,我要去——呕——”   容秋话说一半,熟悉的反胃感再次袭来。   他干呕了几下,蔫蔫把后半句话补上:“去一趟药庐……”   “你这吃坏肚子这么久还没好啊?是该赶紧去药庐看看了,”吱吱拍了拍他的肩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嘛!”   感谢小甄先生在外的恶名,让容秋即使一直拖着不看“病”,也并不是特别奇怪。   岁崇山瞥了他一眼,大喇喇说道,“要不是我瞧你肚子里只有一团灵力,还以为你有孕了呢!”   “啊?!”   容秋大惊失色。   他虽然注意着很少再在岁崇山跟前提起相关的事,但看透本质的重明真眼防无可防,果真让他看到了丹田中假孕作“兔崽”的灵气!   容秋背上冒起一层冷汗,一时之间竟没说出话。   吱吱并没有看出容秋的异样,翻了个白眼道:“谁丹田里没有灵力啊!”   “你别说,还真不一样!”岁崇山向容秋凑过来,弯下腰,四颗眼仁紧紧盯着容秋的小肚子,仿佛是想透过衣衫和皮肉,将丹田内里看得更加清楚。   “兔球肚子里这团格外大!” 第120章   岁崇山凑得太近了, 一颗红毛脑袋简直要贴到容秋肚子上。   “你好变态啊老大!看把我们兔球都吓到了!”   吱吱一把将容秋拉到自己身后,呼噜呼噜小兔毛:“兔球咱们别理这个怪老头!”   虽然确实有几百岁但怎么看都很年轻的岁崇山:“我怎么就怪老头了!”   “对啊,”一直不怎么在状态的天牝津幽幽接话, “哪有才五尺高的老头儿啊……”   “放屁!老子有五尺五——不, 六尺!”岁崇山嘶吼一声, 跳起来就要打他。   然而天牝津比他反应更快, 呲溜一下就窜至五步开外。   吱吱在后面帮腔:“呆毛不算身高!”   岁崇山:“嗷嗷嗷啊啊啊啊——!”   岁崇山仰天长啸、无能狂怒:“功法嗷嗷嗷!!一定是臭雪豹给老子的功法有问题!”   重明鸟嗓音如仙乐般悦耳, 此时嚎叫起来声音也传得特别远。   “岁崇山峻岭!”   身后传来一声叱喝, 庄尤从经辩学教所跨门而出,一把熟悉的戒尺正金光闪闪地飘在他身旁。   岁崇山头也没回, 果断大喝一声:“跑!”   话音未落,人便已化成一道赤色闪电掠出千米。   兽修们也当即一哄而散,其姿态之熟练, 也不知道从家长手底下逃过多少回。   眼见现场连根兽毛都没落下,庄尤略略抬手, 戒尺化为一束金光钻进他的衣袖。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寡淡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真是……”   *   另一边。   吱吱拉着容秋也跑出了二里地。   若放在以往, 这点距离对于小兔子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可此时孕反严重,他强压着喉咙里的恶心, 呼哧喘气道:“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跑?”   说脏话的明明只有他们红毛老大一个人!   “好玩啊!你就当是团建活动——诶?!”   搬仓鼠觉得自己的手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手上拉着的容秋脱手而出。   她立即回头去寻,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 小兔子不翼而飞!   “兔球——!”   “不会真的掉进心魔团里了吧!”吱吱大惊失色。   容秋自然没掉进心魔团,只是掉进一个人的怀抱里。   熟悉的浅香拢住了他, 一只手在他背上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   “你身子不舒服,还瞎跑什么?”   一股柔和的灵力流入容秋的经脉, 将他把跑茬的气缓慢捋顺了。   那阵恶心缓了过去,容秋从老婆怀里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小声问:“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颜方毓垂着眼觑他:“说好要去小甄先生那复诊,然而某人总是不让人省心,我只好过来接他。”   容秋:“我哪有……!”   两人说着话,几步之外吱吱正一脸焦急地路过他们,仿佛完全没看见的样子。   已经见人使过好几遍,容秋自然知道这是颜方毓的术法。   以因果之道修改两人存在的状态,能让别人即使瞧见他们,大脑也会认为自己没有看见。   但此术法仅能做一些简单的欺骗,不能让人察觉出与视觉相悖的情形。   简单来说,就是还能被人触碰到。   容秋只来得及给吱吱留了条消息,便被颜方毓给提溜走了。   搬仓鼠只给他回了三个感叹号。   这回复有点不太好理解。   但容秋也不好意思问,老婆悄无声息捞人的行为,到底给人家留下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印象。   容秋很委婉地向颜方毓表达了不满。   “哥哥你看,你都把我朋友吓到了。”容秋一本正经地把灵璧递给他。   颜方毓瞥了一眼灵璧并不打算接过,目光随即转到容秋脸上,轻笑了一声:“是吗?我以为你还挺喜欢的呢。”   “之前在桂树下亲我的时候,每次一听见他们要过来……”他微微侧首,凑到容秋耳边低声说道,“你就会把我抱得特别紧——”   容秋脸颊瞬间爆红,嗷嗷叫着打断他:“没有!没有!明明是颜哥哥先做奇怪的事情——啊啊你不要说了!”   颜方毓发现,孕反严重的小兔子不仅因为体弱而变得格外粘人,而且也比之前更加不禁逗。   不过是说话时在他耳边呵了几口气,小兔子瓷白的耳朵便霎时变得通红,像是蒸熟的虾子,看起来十分弹牙可口。   “既然没有你怕什么?”颜方毓悠然道。   在两人之间,“没羞没臊”似乎是一种此消彼长的东西。   容秋不贪色莽进时,颜方毓便会变成游刃有余、轻挑调笑的那方。   抛却其他心理障碍的颜方毓,只会色得比小兔子更熟练、更让人难以躲避。   “我我我、没有怕!”   容秋很想证明自己是真的没带怕的。   他们兽修写作天生赤忱,译作道德感底下,如天牝津之流那样“好朋友”遍种族、遍天下的做派,兽修的大家也都见怪不怪,十分习以为常的样子。   要不是顾忌他们人类,就连当众那什么兽修们也毫不在意。   生息繁衍,万物生灵之常情嘛。   不过容秋从小生活在人族村落,由人族与兽修共同抚养长大,道德感也介于人族和兽族之间。   他确实不在乎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亲摸摸抱抱,甚至还有可能上去瞧瞧人家是怎么亲的,下次也用在老婆身上。   但、但但但、但为什么,一推及己身,想到老婆亲亲自己的时候旁边有人瞧着,小兔子就紧张得忍不住结巴呢?   颜方毓长长“哦”了一声:“没有就最好。”   “那么以后要做‘其他事情’事情的时候……”   颜方毓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完全消散在喉咙里。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向远方,似是觉得“以后”着实遥不可及,自己又在梦些天方夜谭的东西。   但下一瞬鳯间,颜方毓又猛地反应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已然抛去一切心中负累,不想管以前,也不愿问来日,那么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身后洪水滔天,他也只想顾一顾眼前人。   于是颜方毓又重新舒展了眉眼。   “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他用眼梢瞧着身边人,语气轻挑地哼笑道,“大概更会……别有一番风味呢。”   谁知——好吧,根本就是情理之中——一听这话,容秋的眼睛倏地亮了。   他兴冲冲地问:“什么事什么事?是比亲亲更舒服的事吗?”   如果真的能让他很喜欢的话,容秋也不是不可以牺牲一下自己的羞耻心,被大家看一看来着。   颜方毓:“。”   果然不能指望一只色色的小兔子能害羞多久。   颜方毓抬起手,拇指和食指捏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距离,示意他道:“你可以稍微,矜持那么一点点。”   哦~   容秋懂了。   他后退半步,仿佛被面前人逼迫着退至一堵看不见的墙边,再退无可退,只得摇着脑袋楚楚可怜地祈求对方:“不行,呜呜呜,不可以对兔兔做这种事……”   颜方毓也配合着上前,扇骨挑起容秋的下巴,压低嗓音邪肆狂魅道:“小东西,别想逃出本尊的手掌心!”   “你们这是在唱戏吗?”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两人保持着一人挑着另一人下巴的姿势,同时转过头。   只见甄凡不知何时站在了药庐门口,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干巴巴问:“……我也是你们剧情里的一部分?”   又不是亲亲摸摸抱抱之类的事情,容秋没有任何被人撞破调情的羞耻。   小兔子被挑在扇骨上的下巴一张一合,甜甜给人打招呼:“甄师兄好啊~”   甄凡冷漠:“甄师兄不是特别好。”   容秋歪头:“呣?”   甄凡:“。”   啊啊啊啊卖萌也不行!   颜方毓一展袖摆,不动声色地将小兔子掩在身后。   接着望向对面人,笑眯眯说道:“啊,只是忽然有感而发罢了,小甄先生见谅。”   还未等甄凡有什么表示,他又陡然话锋一转:“不过先生独自一人已久,兴许不太能明白,这只是我们有情人间的一点点……小情趣罢了。”   甄凡:“…………”   啊啊啊啊啊好生气啊!感觉再同这两个人多呆一会儿,他的社恐和自闭就要不治而愈了!   容秋偷偷揪了揪颜方毓的袖子,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吴师兄今天不在吗?”   甄凡没好气地说:“还不需要你来给他开脱!医者行医从来讲究一个问心无愧,不会因个人恩怨有所私藏!”   容秋:“呃?好的?”   他真的只是很平常地问问题啊?   甄凡又瞪了两人一眼,转身朝院里走去:“跟我来吧!”   看着远去的小甄长老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容秋扭头望向老婆:“嗯……”   还没说出什么,颜方毓的扇骨已经压上了他的嘴唇。   他微微弯腰凑向容秋的耳朵,悄悄说道:“谁让他总是当着我的面拐你。”   “你们还要在门口站到什么时候!!!”甄凡在小路尽头咆哮。   容秋连忙抓住颜方毓的袖子,拉着他往里跑:“来啦来啦!”   颜方毓并没有反抗,哼笑着任由他拽走。   今日就诊,甄凡早早找了个借口把吴用支开了,现下药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哦,还有一只狗。   丹房没有开火,小白正在趴在门前懒洋洋地晒太阳。   瞧见生人来,它从交叠的前爪上抬起脑袋,随后绷紧四肢站起来,双眼死死盯着颜方毓。   颜方毓一愣,随即微微皱起眉:“它……”   “是师兄捡的小狗,我们给他起名叫小白!”容秋给一人一狗互相介绍,“小白别怕,这是我哥哥!”   颜方毓噎了一下:“它哪里白……?”   容秋:“是吴师兄说的啦,起个和本人完全不一样的名字,阎王来勾魂的时候也会迷糊一下呢!”   说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飞快看了颜方毓一眼,小声补充:“没有说是颜哥哥的意思哦。”   颜方毓:“呵呵。”   一旁的甄凡阴阳怪气地说:“怎么,现在颜仙君连我屋里的一条狗都容不下了吗?”   “哪里哪里。”颜方毓又瞥了小白一眼,转而笑眯眯道,“小甄先生开心就好。”   两人路过门边的狗,容秋边走还边给颜方毓介绍道:“小白被捡到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就喜欢暖和的地方,后来一直是在丹房待着,可能今天想出来晒晒太阳了吧!”   颜方毓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   见颜方毓不管他,小白又重新卧回了地上。   只有一双耳朵从脑袋上支棱起来,好像在悄悄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通检查完,小兔子没什么大碍。   虽然日日都吐,但甄凡的意思是这就是正常的孕期反应。   而且也许是因为人兔有异,寻常缓解病症的药容秋吃了并没有什么效果,甄凡又不敢再开更烈性的药方,恐会损害他的身体,于是就只能先这么着。   就这么着。   颜方毓狐疑地看着他。   甄凡脱口而出:“他又不是你!”   颜方毓凉滋滋道:“小甄先生,心里话说出来了哦。”   容秋羞嗒嗒地问:“那,我吐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啊?”   容秋:“比如说吐着吐着就会把兔崽从肚子里吐出来之类的问题。”   甄凡:“……那是两个不相同的器官。”   甄凡给容秋指:“这里是胃。”   他的手掌向下移,搭了搭他微微鼓起的部位:“这里才是丹田。”   小兔子上半部分的腹间还有着清晰可见的线条,到下半部分却蓦然浅了许多。   在他肚脐以下的地方有了一团看起来软乎乎,但摸起来有些紧绷的小肚子,看起来就像是吃胖了又疏于锻炼。   但两人都知道,其实这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新的小生命。   容秋:是假的呢。   甄凡依依不舍地从容秋肚子上抬起眼睛:“小秋真的不考虑去谷里住上一段时间吗?”   还未等容秋说什么,颜方毓冷不丁说道:“也好。”   甄凡震惊地看着他,大有一种“你这家伙怎么转性了!”鳯的意思。   颜方毓面色淡然。   卦面上的危机显示应在十二月的清明,如果能提前让小兔子避去逍遥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去。”容秋拒绝得很果断,“阵营战的时候还要提前回来,好麻烦。”   在场的另外两人头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异口同声道:“你还想参加阵营战?!”   甄凡指着他的肚子没好气地说:“等再过一段时日,你的肚子就会像蒸发糕一样很快变大起来,你挺个面盆大的肚子怎么比赛?!”   颜方毓:“太危险了,你想都不要想!”   小兔子嘤嘤假哭:“那我也要上课的嘛……”   颜方毓冷笑着扎他回旋镖:“用遥觑镜不是一样也能上?”   “逍遥谷里没有哥哥……”   “我陪你去。”   “甄师兄会把哥哥赶出来的……”   “他敢!”   甄凡:“?”   甄凡:“我怎么不敢了!那可是逍遥谷的地盘!”   颜方毓:“呵,逍遥谷又如何?”   容秋顺利祸水东引,让俩人完全忘记管教他,开始互相拌起嘴来。   容秋:“嘻……啊,不对,嘤嘤嘤嘤……”   他们吵了半天,最终还是以颜方毓更损一筹,春风得意地领着小兔子回家。   容秋:“哥哥(吵架)好辛苦哦!回家我给哥哥泡蜂蜜水润润喉咙!”   颜方毓对小兔子的殷勤挺受用,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哼哼着:“别以为讨好我就能参加阵营鳯战了,死了这条心吧!”   两人手拉着手步出大门,之前还对颜方毓颇为警惕的小白,此时却没有任何反应。   它依旧懒洋洋卧在空地上,连两只耳朵都耷拉了下去,像是完全对在场的人类和半妖失去了兴趣。   路过时,小白稍稍动了动脑袋,朝颜方毓看了一眼。   颜方毓:“……”   什么意思,怎么总觉得这小东西的眼神里带着点儿……怜悯? 第121章   经辩课虽然从不点卯, 但依旧以其不低的考试难度,堪堪维持住了出勤率。   今天前来上课的学子们人数不算少。   他们回去后便兴致勃勃地将消息与同窗分享,同窗再与同窗分享, 在正式的信函发去众人的灵璧里之前, 书院绝大部分的学子都已经知道了阵营战的事。   回家的路上, 容秋也兴冲冲地把细节给颜方毓复述了一遍。   颜方毓纳闷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灵璧, 不得不有点尴尬地承认, 其实先生们更早接到了通知, 只不过某人的灵璧不用时向来是个摆设,因此, 竟还能让容秋来通知他这件事。   说话的时候,小兔子的双眼放光,像是恨不得立刻就开始阵营战, 在众人面前大显神通一番。   可惜他似乎忘了自己现下还有孕在身,孕期反应中偶尔会有手脚冷不丁使不上力的情况。   此时便是如此。   容秋蹦着蹦着忽地脚腕一软, 被身旁的颜方毓眼疾手快地捞进怀里。   “都这样了还想着去凑热闹?”他嗓音凉凉地说道。   容秋吞吞吐吐:“总有办法的嘛……”   “而、而且,”他可怜巴巴地抠着颜方毓的衣襟, “这么好玩的事, 错过了就再也遇不到了啊……”   颜方毓:“既然这个孩子这么碍事,那不要它也罢。”   容秋期待地看着他:“那哥哥以后还让我有孕吗?”   颜方毓步子一顿, 转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放下一些执念以后, 小兔子那些左支右绌的掩饰反而能看的更清楚了。   倒也不是说他以前就藏得很好,只是以前颜方毓太想弄清原委了, 看什么都像是小兔子的故布疑阵,被三番四次地误导入岔路, 始终不得入门。   他真的有个孩子吗?   大概率是没有的。颜方毓已经无数次告诫过自己这点   可看每每到小兔子孕吐吐得脸色苍白、抑或是上课回来便累得倒头就睡,他还是忍不住有所触动。   连颜方毓自己都不知道, 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他其实是……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临的?   他缓缓躬身凑向容秋,抬手使劲捏了捏他的脸。   容秋:“唔唔痛痛痛——!”   两人离得很近,颜方毓漆黑的瞳仁盯着他,语气莫名有些幽深:“都说怀孕时的母亲是最爱自己孩子的,她们感受腹中的胎动,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这个新生命的存在。”   “你不爱它吗?”颜方毓松开容秋的脸颊,缓缓按在他小腹上,“我们的孩子……你不爱它吗?”   容秋似乎被他的神情震慑到了,一时之间没说出话来。   大概是最近与老婆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沉溺在对方无微不至的照顾里,让小兔子有点得意忘形。   容秋知道自己早晚都要流掉这只“兔崽”,所以虽然嘴巴上总说“我怀了你的兔子”,但实际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在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和参加阵营战之间做选择的必要。   而在颜方毓的眼中,就变成他为了自己的玩乐,而轻易放弃两人的幼崽……!   如果只是对方觉得自己没有责任心,也还好。   就怕颜方毓从中看出了什么,那就糟糕了!   “不、不不是的,我只是……”容秋飞快地思考着措辞。   颜方毓沉静地注视了容秋一会儿,然后松开按在他小腹的手:“……算了,不重要。”   毕竟他从来就没有当真过。   忽然,颜方毓袖口一紧。   小兔子拉住了他。   “我只是……只是还没做好有小兔崽的准备……”容秋抬起头,眼眶里已经蓄了一层薄薄的泪水,看起来柔弱又可怜,“我才刚变成人,就遇到哥哥了……”   “当人很有意思,但要学的东西也很多,我还、还没有学会……”   “我光想着自己玩,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呜呜……”   颜方毓的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还是无奈地柔和下来。   容秋本就是半妖,比寻常兽修要更早化形。   更是刚刚化形没几天就撞见了自己,又感灵有孕,弄了一个孩子出来。   小兔子本身就还是个孩子呢,正是贪玩的年纪,喜欢热闹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怎么好强迫一个孩子去迁就另一个孩子呢?   何况这个“孩子”存不存在还是个问题,既然已经决定要装糊涂,还逼迫他露馅做什么?   颜方毓瞧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容秋,虽然知道这只是小兔崽子示弱的一种手段,但还是被对方三两句话就给带歪了思路。   他心里迅速帮容秋找好了借口,顺便又把自己糊弄糊弄。   颜方毓不由自主地伸手给容秋抹了抹眼泪,柔声道:“好了,不要再撒娇了,是我说错了。”   容秋哼哼唧唧地睁开一只眼睛,等着他说“想参加阵营战就参加吧”。   谁知颜方毓话锋一转,竟十分冷酷无情地说:“但这几月还是先搬去逍遥谷暂住吧,至少,要避过这一个月。”   “避过这一个月还有什么意思啊!”容秋嚷嚷,“而且不是说我是主人公吗?主人公怎么能不在!”   “你一只小兔子能做什么?”颜方毓瞥了一眼他的肚子,拆台道,“还是说你腹中怀得是这世间的气运之子,紧要关头便能通天彻地?”   容秋:……是不是气运之子不知道,但确实是“灵气之子”来着。   容秋也不知道天道他老人家到底看上自己哪点了,但还不想放弃:“哥哥不还说,只要知道了这件事,自身因果便跟天地因果勾连,避无可避?”   颜方毓没正面回答:“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容秋继续努力道:“那那、说好了大洪水只有主人公能救,没有主人公,大家都没救了怎么办?”   颜方毓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有些不太好看。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有些无奈地开口:“……天道无情,但我不是天道。”   “我是人,人是会有私心的。”他轻声说,“我不想你有事。”   听着颜方毓近乎剖白的句子,容秋一下子愣住了。   比起以往对方近乎调笑的情话,这句话显然太过简洁,却也更加真挚。   颜方毓似乎也不太好意思,立马又扬声说道:“何况我也只是举个例子而已,世间事从不会只有一条路可走。早先的清世行动,百年前的地宫之行,从来也不是某个主人公独自就能完成的事情。”   “世间是万物生灵的世间,不是英雄一个人的世间,”颜方毓低下头,用指腹抹开容秋眼角最后那点湿润,声音低柔地说,“避去逍遥谷,为我保护好自己,好吗?”   容秋被对方的气息拢在怀里,迅速迷失在温柔的注视中,鬼使神差地点了个头。   颜方毓满意地直起身,那种蛊惑人心的氛围倏然消散了。   他又捏了捏容秋的脸蛋,笑眯眯说:“就这么说定了,这可是天道和因果见证之下的承诺,不许反悔哦。”   容秋傻傻愣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啊!——怎么能用美人计!”   颜方毓大笑起来:“我可没有,只是你这只小色兔子天天心里总想着些糟糕的东西。”   “倒是别的……一些小把戏罢了,管用就好。”   很快容秋就明白了颜方毓说的“小把戏”是什么意思,他竟升不起一点违背誓言的念头!   这就是“天道和因果见证之下的承诺”。   就像颜方毓将两人的存在从路人的视野中抹除了一样,在容秋点头的一刻,他也同样同意将“反悔”的想法从他脑袋中抹除了!   容秋:“啊啊啊啊颜哥哥怎么这样!”   “看来你方才并不是真心应我,”颜方毓凉凉说完,忽又展颜一笑,“不过我也并不在乎,反正结果都一样。”   容秋:“我在乎!”   两人像小学生春游一样吵吵闹闹地回了居所。   说好的润喉蜂蜜水自然是没有了,反而是颜方毓泡好了给容秋端来:“别气啦,我向庄先生问了些阵营战细节,你要不要听?”   容秋的骨气飞快消失:“……要。”   颜方毓直接把灵璧给他让他自己看。   容秋惊讶地发现,两人的聊天记录可以追溯到更早之前。   颜方毓曾隐晦地告诉过庄尤,十二月的阵营战可能生变,让他谨慎应对。   算算日子,应该就是江游出言向容秋炫耀,容秋又转述给颜方毓的那天。   有些事情知道了便会牵连因果,因此颜方毓的话遮遮掩掩模模糊糊,看起来挺神棍的。   不过庄督学似乎也挺熟悉天衍宗这套神棍的做派,只郑重应下,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之后庄尤还发消息来,问询颜方毓要不要参加商讨会议,见后者没回,便也默认是某种委婉的拒绝,猜测意思大概是“尔等凡人自己领悟”。   所幸颜方毓的高人风范对外一向保持得很好,庄尤根本不知道是因为他忙着跟小兔子腻腻歪歪,根本没看灵璧,见大佬拨冗垂询,便将相应安排一五一十都与他说了。   逢十逢百广邀宾客并不稀奇,而五年一届的阵营战更是早早就定下的。   也就是说,这届阵营战情况并不是谁的阴谋,只是某些人挑选这个时间点生事而已。   本来庄尤不欲广邀来客,只说灵璧上直播就好,但宋玄沂等仙府一派的先生并不同意,因此只好妥协让外人进校门,但观礼地点则由学府一脉决定,最终定在了经辩学教所。   这里毕竟是学府的地盘,同一处观礼的仙门人数众多,必是要分入各个芥子须弥、小洞天一类的异所。   到时若是有人生事,掌管洞府的书院先生们可以直接关闭出入口,将人困死在里面。   除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庄尤还给了他们一份宾客邀请名单。   小兔子对修仙界知之甚少,颜方毓也并没有“让我考考你”的意思。   “这份名单有古怪,”他将自己的灵力也输入灵璧中,在名单上做标记给容秋看,“宾客名单上,学府派系只邀请了一流和二流的闻名府派,而仙府派系则有不少末流之辈也能榜上有名。”   容秋气愤:“太过分了!他们竟然假公济私,只带自己人玩!”   颜方毓对小兔子现在的成语水平报以嘉奖的目光,又道:“不止,而且——”   他声音一顿。   “等等,有人来了。”   容秋赶忙噤声,颜方毓抬手解开教所禁制,只见一个不认识的清明学子捧着一包东西走了进来。   他自然看不见屋中的小兔子,只将手中的包裹递给颜方毓:“这是甄先生让学生送来的补药,说刚刚颜先生走得匆忙忘记拿了。”   什么走得匆忙,明明是甄凡没吵过他,恼羞成怒把他们赶走了,连药也忘了开。   颜方毓没多想,随口道:“放在那儿吧。”   “哦……”   那学生很迟疑地应了一声,偷偷抬起头,用一种有点古怪又有点怜悯的目光瞄看了颜方毓一眼。   颜方毓:“???”   药庐的狗也就罢了,怎么从药庐来的人都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第122章   待送东西的学子离开, 颜方毓还没琢磨明白那眼神的意思,旁边的容秋已经三下五除二把包裹拆了。   “啊,有几套小衣服!”他叫道, “还有好多小玩具!”   甄凡修书一封附在包裹里。   说现在已经到了能检出所怀孕胎性别的月份, 小药宗的长老们都在打赌容秋到底怀得是个雌兔崽还是个雄兔崽, 吵得不可开交。   老头儿老太太们谁也不服谁, 便都给他寄了许多小崽要用的东西, 要自己帮忙转交。   之前兵荒马乱的(颜方毓:“呵”)忘记给了, 这才找人一起送了过来。   至于为什么是送过来,不是让他们自己去取, 小甄先生也委婉表示,你们这俩玩意儿要是没啥事就别往我这儿来了。   小兔子吸取刚才的教训,把长老们送来的小玩意儿挨个摸一遍, 又夸张地欣喜道:“好棒鸭!咱们滴兔宝一定会特别喜欢哒!”   颜方毓:“……嗯,演技有点浮夸了。”   容秋顿时泄气。   颜方毓忍不住笑了几下, 摸了摸他耷拉下来的脑袋柔声安慰道:“没关系,只是因为现在肚子里的宝宝还小, 带给你的都是糟糕的感受, 你无法爱它也是人之常情。”   “等小东西会在肚子里踢你、能感受到它活着的证明,到时候你的想法也定会与此时有所不同了。”   颜仙君虽然惯会戏弄人, 但这种风流公子做派的人一旦待一个人好, 就更会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小兔子只觉得整个人在温水里咕嘟咕嘟,简直要融化了。   容秋感动得眼泪汪汪, 脱口而出道:“你一定会是个好娘亲哒!”   颜方毓愣了一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笑骂道:“又乱说话。”   容秋:咦?   不是兔崽从谁的肚子里出来,谁就是娘亲吗?   难道人族还有什么特殊的规矩?   小兔子还没从人族混乱的妯娌关系中理明白, 忽觉手中一轻,一道灵力托着这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将它们都堆到了角落。   两人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题。   “假公济私只是表象,你能瞧出来,别人自然也能瞧出来。”颜方毓又调出第二份名单给容秋看,“学府派系的先生们据理力争,又将自家麾下的府派添入名单,最终的宾客名单看起来并无不妥。”   现下修真界的势力基本分为仙府、学府、和两不沾。   两不沾中除了七大宗门这样自立门户的,还有的是因为实力不济,仙府学府都不收的。   容秋不清楚除了七大宗门之外的仙门世家,但光凭颜方毓做出的标记来看,这份最终名单确实如他所言,各个派系的数量都比较均衡。   容秋好奇地问:“那是还有什么问题?”   颜方毓并未接话,只是抹掉旧标,又做出一份新的标记。   标记数量不多,但也不是特别少,大部分是仙府势力,以及小部分两不沾。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标记出的仙门都在最初那份名单上!   “既然此次事件牵连到清世行动,我便又找了找当年的资料。”颜方毓说道,“千年前的清世行动,主使虽然只有太涂滩一人,但他早已与地上世家仙门有所勾连,将圈养的魔族卖入他们门下。”   颜方毓并未说明,但容秋已经明白过来,这些标记出的仙门就是曾与太涂滩为虎作伥的门派!   容秋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松江府江家?”   颜方毓点了点头。   “再有,百年前地宫之行也有阳奉阴违之人,最后关头,谁也没防备身旁人的捅刀,这才闹得地底地上一片大乱。若非如此,也不会有那么多枉死之人。”   容秋想起自己的魔族朋友们,因为身怀重宝被他人觊觎。   而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视线也曾经落在他身上过,因为弱小,所以只能当强者掌中的玩物,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令容秋感同身受。   他握紧拳头,身体不知是因愤怒还是恐惧在微微颤抖。   “明明知道他们是坏人,那为什么当时不都杀掉呢?”   颜方毓轻轻抱住他,把小兔子捏到骨节泛白的拳头包在掌心中,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温柔捋开,嵌入他的指缝,与手中小一圈的手掌十指相扣。   “想要完全剜去腐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容秋被揽坐在青年仙君的膝头,温热的胸膛贴着他的脊背。他感受着自己像个小宝宝一样被人抱在怀里,对方轻柔温和的声音落在自己耳廓,“不过我保证,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好人’一直在努力去做这件事情。”   容秋没有拒绝对方的怀抱和手掌,但还是硬邦邦地赌气说道:“……可是他们没做到。”   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成王败寇,因为他们失败了,所以才变成了‘坏人’。”颜方毓平铺直叙地说道,“一些见风使舵的仙门小派直接全军覆没,但大部分仙门只是将叛乱者送了出来,弃车保帅。”   “期间事态复杂,并不是一刀就能了事。但目前百年的平静光阴,已是两方都愿意见到的结果。”   怀里的小兔子没有说话,但颜方毓能感觉得出,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拧巴着了。   “总而言之,目前能确定的是,太涂滩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此次并不是他在兴风作浪。”   颜方毓挠了挠小兔子的手心,用俏皮话逗他:“用我那仙葩师弟的话说,就是‘两代游戏打同一个boss也太没意思了’。”   其实后面还有半句是“那会显得一代主角很蠢”,但颜方毓并没有帮薛羽补完的意思。   容秋揪住他的手指,模模糊糊应了一声。   “那他们邀请当年的坏人,是想干什么坏事吗?”   “天机遮掩,我与师尊也算不清楚,只能以人力去查。”颜方毓遗憾地说,“我已命安察使重点盯着那些人的动作,学府那边庄先生应该也有所准备,但目前还没有太多线索。”   颜方毓轻轻“哼”了一声:“不过凭照那群人的眼界,也就还是垂涎那点清灵之气罢了,没什么新鲜花样。这边已派人通知过几个魔族聚落,让他们暂时躲藏起来,避过风头再说。”   说完他还不忘数落两句小兔子:“人家魔族都知道趋利避害,你呢?还哪里危险就喜欢往哪里钻!”   “反正现在也钻不了了……”容秋不满地哼哼唧唧。   “你最好是这样。”颜方毓凉凉说道。   容秋:……好过分哦,怎么有些人的温柔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持续不了!   *   山雨欲来,但书院里绝大多数师生并不知晓。   他们只以为这就是一次百年难遇的校庆盛会,无论是灵璧上还是平日的修炼生活,都沉浸在一种喜气洋洋的期待氛围里。   具体的细则据说这几日就要出炉,等上课钟响前的片刻功夫,大家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阵营战。   岁崇山熟练地撑起隔音结界,神神秘秘地从兽修堆里捞出一个人,给大家介绍道:“这是夏雀。”   “咦?这不是去年那个不会说话的小不点新生吗?”吱吱磕着瓜子说道,“这一头彩毛,老大,是你亲戚吗?”   不怪吱吱这么问。   夏雀顶着这样的名字,而且个头竟比岁崇山还小一点,头顶红毛、绿毛、蓝毛三色穿插挑染,两片长长的鬓发垂在他颊侧,衬得一张脸愈发小巧,与岁崇山坐在一起确实像一对鸟雀亲戚。   “不似,会嗦、会说话的……”夏雀张口怯生生地说。   他声音细细弱弱,语气软软的,口齿也不大清楚。   配合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起来有种十分柔弱可欺的气质。   吱吱分给他一把瓜子:“别怕!老大设有结界呢,放心说话,说大声儿的!”   岁崇山说:“嗐,人家水生种族,陆地上说话声音本来就这么大!”   “水生?水里也有鸟吗?”有人好奇。   “听说极南极北之地好像有这种鸟!会飞还会游泳!但羽毛好像是黑白的啊……”   “谁说是鸟了!是——哼,总之根脚的事儿别瞎打听!”虽然已经有了隔音结界,但岁崇山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声线,“这可是我发现的秘密武器,藏拙了一年,就为了这届阵营战!”   吱吱忍不住拆台道:“还藏拙……老大,你知道‘拙’字怎么写吗?——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哈雀仔!”   夏雀弱柳扶风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哼哼,要的就是连自己人都瞒过的效果!”岁崇山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告诉你们,夏雀可是直接通了定级塔,这十几年来也是头一份的!”   众人当即哗然,纷纷惊讶地看向夏雀。   后者十分腼腆地把头垂了下去,算是默认。   容秋忽然出声:“啊我想起来了,第一次武学课上先生同我们说过,上届有个学子闯塔时打坏了半座塔,说要二十年勤工俭学才能还上欠款!”   夏雀不好意思地说:“老大嗦,介次赢了就……就帮我还钱!”   众人:“哦!!!”   “没看出来啊老大!”   “有两把刷子!”   “都学会阴人了呢!”   大家纷纷赞叹。   岁崇山:“好说,好说。”   “大家先熟悉熟悉,到时候说不定有团体战……”   大概是同为弱势群体的缘故,容秋便很喜欢亲近这种看起来小小的、弱弱的,需要他人庇护的族类。   他凑到夏雀身边,趁着大家讨论往届阵营战的时候,悄悄与对方咬耳朵。   “我看人族钓到鱼以后都是放在一个桶里装着,你要是在岸上不舒服的话,或许可以弄出一个水球,这样罩在脑袋上,说不定说话就方便了呢!”   夏雀眼睛一亮。   他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指尖涌出的水流立刻聚成一个大大的水球,将他整个脑袋拢在了里面。   三色的脑袋毛在水球里飘了起来,被夏雀捋至脑后,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   不知是嚣张飘起的长发,还是那张小巧的脸失去了两缕鬓发的修饰,他瞧起来气质与方才不大相同。   仔细看看,他的眉眼昂扬起来时,五官其实很是艳丽,漂亮的长发与浓密的眼睫在水波中闪着雀尾一般的炫目光芒,十分耀眼。   夏雀:“嗯,果然很管用,谢了啊!”   容秋:“……?”   刚刚那个低沉、粗犷、豪放的声音是谁在说话……?   还没等容秋反应过来,忽然,天牝津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猪仔你怎么才来啊?都错过夏雀的自我介绍了!”岁崇山不满,“咱们这儿水族少,到时候少不了你俩出力,得好好提前商讨商讨!”   “大事、出大事了!我刚才听见江潜鳞——”   天牝津气喘吁吁地刚要说话,目光忽地落在夏雀身上,眼睛立刻直了。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弟弟呀~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夏雀轻启双唇。   下一刻,一连串与其外表极其不相符的、嚣张的、浑厚的骂街声,从水球里滚了起来。   “你他妈的有种他妈的再说一遍,你叫谁他妈的弟弟呢?” 第123章 (倒V结束)   隔音结界之中, 众兽修都被这浑厚的骂街声给震慑到了。   唯有天牝津“嗷”一嗓子叫了出来,惊恐道:“怎么是你?!”   “……你们认识?”   夏雀&天牝津:“不认识。”   众人:“……”   不太像哈!   “我确实没见过他,但我听过他的声音!”天牝津赶忙解释, “大海里也分领地, 他独占好大一片地方还不满意, 天天都要出门打架, 边打还边大笑!”   他露出一种十分惊恐的表情:“那声音好恐怖……我隔着半个海都听得到!”   天牝津没有骗人的必要。   何况能把一个混不吝的颜控都吓得不敢看脸了, 那看来其人是真的强得挺过分的。   “原来雀仔、啊不, 雀哥真的那么厉害啊……”众人戚戚。   夏雀又将手伸进水球里,捋了一把飘到眼前的头发。   小小的身躯却发出壮汉般雄厚的声音, 让人不明白这削薄的小胸脯到底是怎么发出这种震耳欲聋的共振的。   “还行吧!”他豪爽地说,“海里的种族已经被我打遍了,本来我以为岸上会遇到更厉害的家伙, 但老大让我藏拙,来这边以后我连一次架都还没好好打过!”   岁崇山被他的性格转变打得有点措手不及。   想来他虽然知道夏雀厉害, 但也只是见过他陆上的一面,这其实已经是被限制发挥后的版本了。   岁崇山缓缓:“那个, 雀啊……你还是先把水球取下来吧, 不然实在不适合藏拙啊!”   恢复本音的夏雀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就变得十分之嚣张, 就没有之前那种柔弱小白花的迷惑性。   碍于金主要求, 不想在清明打二十年工的夏雀只好乖乖把水收回了指尖。   发间的水也被收了回去。   他三彩的头发又落了下来,两片刘海软软地遮住了夏雀小小的脸蛋。   “好的吧。”   他细声细气地应答一句, 然后又开始不爱说话了。   所有人:“。”   ……反正,也正常吧。   哪个猛男发现自己威武的声音变成那个样子, 也不会愿意多说话的。   只不过他这样的声音更适合此时的造型罢了。   虽然夏雀又变回之前那个极具迷惑性的柔弱表象,但众人仿佛被刚才雄壮的嗓音震慑到了, 还有些心有余悸。   天牝津现在看起来比夏雀还柔弱,像是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还对别的弟弟勾勾搭搭,又厚着脸皮爬到了容秋身边。   “弟弟我同你讲呀,在我老家,这种颜色越鲜艳的越不好惹,”天牝津悄悄对他说,“像是哥哥我吧,虽然有一口尖牙,但其实是十分友善的那部分种族呢。”   容秋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夏雀拍了拍他,腼腆地问:“他,欺侮你吗?你帮了我,我可一帮你呀!”   天牝津屁滚尿流地爬开了。   夏雀“弗弗弗弗弗”地笑了起来。   ——等下,为什么有人笑起来是“弗弗弗”啊?   “瞧你那点出息!”岁崇山鄙夷地瞧了一眼直往他身后躲的天牝津,“快说,江泥鳅又怎么了?”   “江、江江……”   天牝津惊魂未定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对了!我听见姓江的有阴谋啊!他要在阵营战的时候搞事情!”   不止容秋,连其他人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岁崇山一脸“完全不出我所料”的表情哼哼道:“我就知道!快说他要搞什么!”   天牝津说:“之前弟弟说他的相好回清明了,我就赶紧去姓江的住处盯着他——”   “等等!”容秋一头雾水地打断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的相好不就是那姓江的吗?”天牝津露出一个半是哀怨半是不忿的表情,“我便想去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哄骗弟弟的!”   众人:“?”   容秋:“???”   容秋也震惊了:“他才不是我相好!”   你们不要胡乱给人分配老婆!   他哄老婆开心很困难的啊!   天牝津幽幽看向他,目光似乎在说“别骗我了我都知道”。   容秋还想解释,忽然被岁崇山按住了手。   红毛给他递来一个“别跟傻子计较”的眼神,然后冲天牝津扬了扬下巴:“你继续说。”   “嗯!”天牝津耿直一点头。   “我有天赋神通,不需要离得很近就能‘看到’他们在说些什么,结界也阻挡不住!”说着说着,天牝津有点得意起来,“我为了盯那姓江的梢,之前背了好久他说不同字句时声音的样子——”   众人吼他:“说重点!”   天牝津悻悻道:“好吧!总而言之我就是想说,能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不是特别清楚。”   “大概意思是,药庐下面什么东西要熟了,他让江游赶紧去盯着,能确保在阵营战的时候用上。”   “药庐?”   众人对于这个地点颇有点摸不着头脑。   “哦,好像之前江王八确实一直在药庐里帮工来着。”   “兔球一定清楚吧?”   见大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容秋缓缓点了下头:“嗯,而且确实是江潜鳞让他来的。”   说话间,药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在容秋的脑海中一幕一幕地不断闪回。   他觉得自己好像拽住了一根线。   它将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但模模糊糊的,让人抓不真切。   周围的兽修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药庐有什么?不过是些药草丹丸,或者地下种着的东西……难道是枯荣草吗?   他们想在阵营战时下毒,然后先包揽所有枯荣草制作解毒丹?   容秋隐隐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但药庐他已经来往过无数遍,就连颜方毓也来过,就算有什么特异之处,没道理感应灵敏的颜方毓都没有察觉到!   说了半天还没有结果,岁崇山当即拍板:“讨论能讨论出什么东西来?等下课了大家伙一起去药庐看看不就知道了!”   “有道理!”   “哎等等,说起来,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了,先生怎么还没来?”忽然有人说。   对啊?   大家才意识到,他们都讨论出好几个章程了,讲台上竟还没见先生的影子!   台下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大,显然其他的学生们也有些坐不住了。   正当有人起身想去找找先生时,门外走进一个左胸前垂着琥珀色绦带的巡卫队成员。   来人的脸上带着一种连续加班了三天三夜的疲惫,对众人宣布道:“你们这节课的先生掉进心魔团里了,我们已经将他送去休息,各位同学就请自便吧。”   诸生当即哗然。   “怎么先生也掉进心魔团了?!”   “看来最近是真的很危险……”   “这是第一个掉进心魔团的先生吧?”   清明的课程五花八门,难免就有一些专业水平不错,但修为可能还不如学子的先生。   因此先生掉进心魔团里,想来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反正又不是经辩课,岁崇山对自己老婆的同僚毫不关心。   兽修们互相看了看:走!   岁崇山比容秋还谨慎,他叫大家分头行动,甩掉可能存在的跟踪者,然后到药庐集合。   刚一进篱笆院门就有人察觉到不对。   “你们有没有觉得……药庐的灵力好像比上次咱们来的时候要浓了……?”   上次,还是他们集体送小江过来的那回。   “好像……是有点?”   “但最近清明的灵气不是一直乱乱的吗?这处多点那处少点也不奇怪吧?”   而容秋则因为来太多次了,实在感觉不出来。   “先进去!”岁崇山四只眼仁子往里一扫,重明真眼已将内部情况看得清明,“今天没课,两个姓江的也不在,里面只有两个人!”   容秋说:“那应该是甄先生和吴师兄。”   听见动静,吴用先迎了出来。   “小秋,你怎么来了?”他看着容秋旁边的六七个兽修,更加不明所以,“是有人受伤了吗?”   “小秋?!”   听他这么一说话,甄凡也出门来,诧异地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其他兽修:“……?”   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或大或小的眼睛同时向甄凡盯了过去。   “啊啊!我不、不是这个意思…嗯……”甄凡蓦地结巴起来。   显然只要说话的对象不是颜方毓,小甄先生就又回到了之前不善言辞的社恐状态。   “咦?甄先生,你丹房里是有什么奇怪的玩意儿?”   岁崇山突然的开口拯救了甄凡。   他下意识松了口气,有点茫然地问:“嗯?没什么啊……?不过是丹炉,一些用具,还有药材……”   “就在丹炉旁边的——长得像狗,但肚子里有一团火——”岁崇山四只瞳仁的瞳孔无规则地放大缩小,边看边给他描述。   容秋突然问:“是小白吗?”   吴用则干脆转过身,将小白抱了出来。   岁崇山刚一见就大喊:“是它!”   小白并不耐烦吴用的怀抱,它轻轻跳到地上,两只耳朵精神地立在脑袋顶,静静与众人对峙。   人不说话,狗也不说话。   沉默间,气氛不知为何有点紧绷,就连迟钝如甄凡也看出些不对劲。   “这……不是普通的狗吧?”有兽修开口,“是妖?”   “犬妖?”   “可……小白身上没有修为呀!”容秋惊讶地说。   “没有修为有两种可能,一是真的没有修为,二是对方的修为比你高许多,你看不透。”吱吱小声同他咬耳朵,“当然,不止是你,我也看不透。”   吴用看起来比他们更难以接受:“但当时我也抱着小白去找过元丛竹先生,他也并未告诉我这是只犬妖啊!”   “等下……?你们为什么要给一只黑狗取名叫小白?”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个盲点。   之前颜方毓也曾有过这个疑问。   颜方毓……   忽然,一道电光打进容秋的脑海。   对了!当时小白也与颜方毓对峙过!   比起它此时表现出的游刃有余,对上颜方毓的时候它明显要更加警惕一点!   肯定是颜哥哥当时也发现了什么!   容秋毫不迟疑地摸出了灵璧,给颜方毓发去了消息。   与此同时,岁崇山忽然兴奋地大喊了起来:“啊!我想起来了!”   “‘外形似犬、通体漆黑、口吞火焰’——这不是犬妖,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妖兽,这是上古异兽祸斗!”   灵璧震动几下。   颜方毓的讯息下一刻便一连串地回了过来。   【那是一只祸斗。】   【你们去药庐做什么?】   【等我过去。】   容秋:“!!!”   小兔子立马忘了什么祸不祸斗不斗的,心思陡然飞了出去。   诶,老婆要过来吗?   可是可是——自己好像还没做好在朋友们面前秀亲昵的准备耶!   *   祸斗是什么?   就像刚才岁崇山说的,这是一种长得像狗的上古异兽,与重明鸟、凤凰、麒麟一类的异兽一样,都是有典籍记载的。   祸斗司火,不吃寻常食物,只吃火焰,且其排泄物也是火。   祸斗现身,常象征火灾与不详的预兆。   不过现下修真界正是所谓“金丹满地走,筑基不如狗”的时代,人族、妖兽、精怪……有能之士如过江之鲫。   连重明鸟都得老老实实在书院里上学,你一只小小祸斗,长得像狗,表现得像狗,那暂时被当做是狗又有什么问题?   不过意义总归不同。   小白不是普通的小黑狗,而是一只祸斗,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最震惊的并不是岁崇山他们这些兽修。   甄凡在表达了“哦!怪不得我的丹火总是熄灭,原来是被小白吞了!”后也再没觉得有什么。   唯有吴用有点崩溃。   本来还有一只干吃白饭的小狗,但连狗都不是普通的狗之后,整个药庐里没用的玩意儿好像又只剩下他自己了!   兽修们都挺不明白这人的上进心的。   毕竟小动物们一生都是混吃等死,有学上之前是各自混吃等死,来到清明后是大家聚在一起混吃等死,从不计较自己人生的重量是轻于鸿毛还是重于泰山,日子过得纯粹又快活。   大概那就是人类吧。   一生放荡不羁地致力于先卷死别人,再卷死自己。   除他之外的大家并不在乎为什么这是只祸斗,而只是在乎为什么会有一只祸斗在这里。   吴用还在维护他最后的尊严:“我为什么就不能捡到一只祸斗!”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啊!自己也不能真的什么用都没吧!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岁崇山给他解释,“像我们这样的上古异兽平时都蛰伏沉睡,如果不是受到外界刺激,一般是不会现世的。”   重明鸟虽然整天咋咋呼呼的,没有一点异兽的架势,但人家毕竟还是上过典籍的稀有生物。   与容秋这种随地可见的小动物是完全不一样的品种呢。   “刺激?”吴用回想了一下捡到小白的时间点,“难道是枯荣草生长刺激到它了?”   岁崇山:“枯荣草算什么!”   这回换甄凡咆哮:“枯荣草怎么不算什么!枯荣草可解百毒,本身种植又困难,你知道它有多珍贵吗!”   岁崇山的尊师重道说没就没,呛他道:“再珍贵也是能在药园子里种一片的东西,如果真是什么草木灵植引得他现身,怎么也得是百年、千年得此一株!你这枯荣草是一年能得百株千株吧!”   甄凡不说话了。   祸斗虽有灵智,但不通人言,也完全不搭理人……或兽。   见同类们虽然在讨论他它,但并未想对他做什么,小白便继续找了块太阳好的地方晒着暖。   与之前跟颜方毓对峙之后的行为如出一辙。   清明书院四周都有结界,生灵轻易无法跨越,而捡到小白的时候又四处寻过主人而不得,可见其也不是由学生误当做小狗带上山的。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一番后,认为这只祸斗或许在清明落成前就在此处蛰伏潜修,建立书院之时就直接把人老家也圈了进来。   为了保证自家学生安全,建书院时必定也是清理过场地的。   但由于未长成前的异兽十分弱小,连爱玩兽修养成的元丛竹都没看出来这是只祸斗,清扫时可能压根就没发现它。   “我看它现在也还没长成,压根没到该出世的时候。”岁崇山围着祸斗转了一圈,“但瞧它样子,也不像是被人挖到老巢想抓来豢养这样被迫出世……”   “能让它这点能耐就屁颠屁颠出来,必是有天大的机缘。”他笃定道,“这种大事要发生就肯定有异像,不仅它能感觉到,咱们也应该能感觉到才对!”   众兽修面面相觑。   “你们最近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好像没什么啊?”   有人忽然一拍大腿:“心魔团到处吞人不就是异像吗?!”   “对啊!”岁崇山眼睛一亮,“况且心魔团本来就是因为清浊二气相撞诞生的东西,如果它出现异常,不就代表书院里的清浊气有问题了嘛!”   吱吱问:“所以老大,清明现在哪里的心魔团最乱?”   岁崇山:“呃。”   岁崇山:“都挺乱的。”   众人:“。”   “咋了嘛咋了嘛!”岁崇山不满地嚷嚷,“要是这玩意儿乱得有什么规律,那我们巡卫队的就不会天天累得跟死狗一样了!”   虽然大家都对红毛的工作态度表示怀疑,但也不得不相信,光凭心魔团的异动恐怕不能得出什么结论。   但好在他们是带着结果来倒推过程的,心魔团一途行不通,众人又将重点放在了药庐之中。   “埋在地下的东西成熟……”岁崇山咀嚼着天牝津那句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道,“猪仔,现在就咱俩的天赋神通管用,一起往地下找找!”   甄凡连忙说:“别动我的药田!”   不说还好,一说两兽下意识就往药田的方向探去。   重明鸟天赋神通在眼,能直接看入地底,看到灵力浓度;海猪仔天赋神通在喉,能发出寻常生灵听不见的声音,再根据回声判断远处事物。   二人各展神通,很快便同时发现了异常。   “咦?地底的灵气竟然比地上还充足!”   本来整座药庐的灵气就比别处浓郁一点,药田更是浓郁之最。   两人越探越深,眨眼间已往下探了百丈,只觉得灵气越来越浓,可还没有寻到源头。   “五百丈了……!”   岁崇山咬紧牙关,四只瞳孔都缩成针尖大小,显然已经觉得有点勉强。   旁边的天牝津没有说话,他紧闭着眼睛同样满头大汗,喉结飞快颤动着,几乎抖出了残影。   在场的两个人族还没什么反应,但兽修们大都五感敏锐,有一部分受天牝津神通影响,只觉得头昏脑涨,耳膜生疼。   “七百五十丈——”   两缕鲜血从岁崇山眼眶中淌了下来。   正在此时,天牝津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细细的血线亦从他七窍中流出,俨然比岁崇山还凄惨。   “是河……!”倒下的同时,他口齿不清地大叫道,“我看到了!好大一片河!”   岁崇山也看到了:“地下河!”   “是天然形成的地下溶洞!有一部分塌陷了,把地下河河水都堵在了这里!”他不敢置信地说,“……不,不是河水!……好浓的灵气,是灵气凝实成的河流!”   “……地下……河?”   忽然有一道不属于在场所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容秋率先蹦跶起来。   是老婆到了!   众人也齐齐一愣,朝话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正被甄凡半扶着诊脉的天牝津差点一脑袋又栽地下,喷着血沫说:“颜、颜颜——”   “给我好好躺着!”甄凡翻着白眼咆哮。   颜方毓才刚踏进后院,便抬手打出两道流光,落在岁崇山和天牝津身上。   他们只觉得一阵利风从眼前、耳边刮过,好像劈断了什么东西,身上莫名一轻,却看不见也感知不到。   岁崇山猛然大叫:“啊!老子怎么瞎了!”   “别怕,你的眼睛没事,是我切断了你们身上的一部分因果,一会儿就恢复了。”颜方毓语气有点无奈,“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东西都敢随意探知的吗?”   “啊!是颜仙君……!”   “颜仙君怎么突然来了?!”   兽修们顿时大惊失色。   颜方毓凶名在外,除了知道实情的岁崇山和甄凡,以及容秋本人之外,其他人都一副战战兢兢不敢大声说话的鹌鹑样,生怕惹恼了这尊煞神,被人就地审判了。   毕竟这群兽修里面食肉的还是不少的。   容秋瞧大家在自己老婆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颜方毓顿了顿,遥遥望来似笑非笑的一瞥。   容秋从里面看出点“等回家再找你算账”的意思。   这一眼并没有避着旁人,但旁人显然是会错了当中的意思。   五六只黑手“咻”地从斜里伸了出来,层层叠叠捂住容秋的嘴。   吱吱的手垫在最底下,吓得颊囊里的瓜子都掉了出来:“我家兔球年岁尚小还不懂事!颜仙君千万不要怪罪他!!!”   闻言,颜方毓弯弯的笑眼眯了起来:“……你家?”   作为曾被颜方毓整治过的人,那边天牝津更是一边“嗬嗬”吐着血沫,一边凄厉大喊:“弟弟呀!快给颜仙君赔礼道歉呀!!!”   颜方毓的笑容更深了:“……弟弟?”   容秋:“咳咳。”   容秋被朋友们捂住了嘴,只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还露在外面,冲着颜方毓缓慢地眨了眨。   搬仓鼠全身冷汗直淌,急切地小声叮嘱容秋:“你还敢出声,你不要命啦?!”   一旁紧闭双眼的岁崇山狠狠吸了口气,憋笑憋得差点厥过去。   这么精彩——!这么精彩的画面!他怎么现在是瞎的呢?   他后悔,他好后悔啊!   当初自己跟庄尤怎么就不继续维持地下恋情呢?现在这种剧情多好看啊!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颜方毓身上,容秋化出头顶的耳朵,悄咪咪地冲自己老婆摇了两下。   因为存在感太低,二黑被挤到了容秋身后,一双透明的手掌不太有用处地叠在手掌山的最上面一个。   此时他正好眼睁睁看着一双长耳朵从小兔子毛茸茸的脑袋顶弹出来,“啪啪”抽了他俩嘴巴之后,又像是打招呼似的,软乎乎冲着对面的颜方毓弯了弯。   二黑茫然地捂住自己的下巴颏:“?”   而对面的颜方毓显然另有感受。   ——好过分的小兔子,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戏他!   仿佛是回想起小兔耳尖软软弹弹的口感,颜方毓的目光向旁边飘了飘:“……咳,道歉就不必了。”   容秋又眨了眨眼睛,在好几只手掌下闷闷地问:“尊嘟吗?”   吱吱赶忙在一旁帮腔:“颜仙君!兔球真的知道错了!你看他吓得连耳朵都出来了!”   容秋配合地假哭了两声:“素呀,乌乌乌。”   二黑:“……”   还不待颜方毓有什么反应,不远处的天牝津“嗷”地一声叫了起来。   “先生!先生!手要断了!”   众人“刷”地扭过头去,只见甄凡正钳住天牝津的脉门,诊脉的三根指头都快把他的手腕子给掰折了。   甄凡不好透露出容秋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只好平等地对那边的每一个人怒目而视。   你们就给他俩演戏的机会吧!   能演给这么多人看,爽死他了吧!!! 第124章   “咳咳。”   颜方毓清了清嗓子, 让在场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你们这群小学子怎么没在教舍?”他挥了下玉骨扇,了然道,“哦, 原来是任课先生掉进心魔团被送去修养了。”   颜方毓看向甄凡, 一脸真诚地说:“那小甄先生也要千万当心啊, 先生同样不以修为见长, 恐会着了它的道。”   甄凡正要说什么, 忽然被他“啊”地一声打断。   颜方毓:“先生平日不出药庐大门的啊, 哦那没事了。”   甄凡:“……”   天牝津还躺在地上,此时气若游丝地说:“咦, 我怎么好像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了……?是不是甄先生又捏我了……?”   正咬着后槽牙的甄凡:“…………”   后院里的兽修们纷纷一悚,似乎都能隐约察觉出空气里弥漫的这股子针锋相对的味道。   吱吱悄悄同容秋咬耳朵:“颜仙君和甄先生好像关系不太好的样子哎。”   容秋有点心虚:“嗯…啊……也没有吧……?哈哈?”   吱吱:“怎么会!明明很明显啊!”   吱吱煞有其事地说:“甄先生虽然在教学时脾气暴躁(性急)了点,但平时是个很怯懦(温和)的人啊, 可是刚刚颜仙君那么凶的瞪你,甄先生竟然直接帮你瞪回去了耶!”   “师姐, 你括号内外的词好像放反了呢……”容秋弱弱地说,“而且哪里有凶嘛……”   吱吱信誓旦旦:“除了他俩关系不好以外还能怎么解释?”   “还是说甄先生特别喜欢你, 看到你受欺负才那么生气?”吱吱停顿了一下, 忽然恍然大悟道,“所以兔球你的相好不会就是甄先生吧?吃坏肚子一直没治好, 就是为了找借口多来药庐找他几次?”   容秋惊呆了, 怎么还能有这种思路:“当然不是!!!”   就说了你们不要随便给人分配老婆啊!!!   特别是他的正牌老婆还活生生站在这儿呢!   还在浑浑噩噩中的天牝津又一个激灵:“咦……我怎么好像又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了……?”   正捏着扇骨的颜方毓:“……”   岁崇山真的忍不住了,跟吐血一样响亮地“噗”了一声。   兽修们立马齐刷刷朝自家老大看去。   “对不起啊颜仙君!”红毛流着两行血泪, 依旧不耽误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火,“但是甄先生你医者仁心, 一定也会为了我瞪回去吧?”   甄凡:“……”   颜方毓依旧是笑眯眯的:“啊,我依稀记得, 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和庄督学商量……”   岁崇山“扑通”一声单膝跪地,膝盖骨将药田边铺的石板路都跪碎了。   “颜仙君,我错了!”他铿锵有力地抱拳道。   其他人:“。”   虽然他们老大这样能屈能伸的样子大家已经非常习惯了,但每次看到还是会忍不住沉默一下子呢……   颜方毓摆了摆手,状似大度地说道:“好了,也闹得差不多了,现在来说说你们怎么也在药庐吧?”   “‘也’?”有聪明的兽修抠到了字眼,“所以颜仙君来这儿果然不是偶然吗?”   颜方毓笑而不语。   他当然是来找老婆的。   但别人怎么猜测他到来的目的,颜方毓可管不着。   ——装神秘也是神棍的必备修养嘛。   “那姓江的果然要搞个大事,竟然都能将颜仙君都惊动了!”   “不会颜仙君今年突然来清明教书,就是提前算到了这件事吧?”   众兽修七嘴八舌地猜测。   这件事的答案……当然依旧是颜方毓是追着老婆来的。   但事到如今,他自己也冥冥之中能感觉得到,不仅是简简单单的被小兔子坑害,而是天道垂下的启示,引着他往这里来。   岁崇山咳嗽两声,把话带到正题上:“我们来这儿主要是因为猪仔听到了两个姓江的说话。”   天牝津颤巍巍撑着残躯,战战兢兢地把之前听到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颜方毓沉默了片刻,摇了摇手中的玉骨扇。   洒金扇面上墨字连闪。   半晌,他吐了口气,对在场的兽修们说:“我知晓了。”   “这件事情交给我,你们这群小学子就不要再继续纠缠下去,好好准备阵营战吧。”   这怎么能行?   岁崇山第一个跳起来不同意:“江王八搞阴谋诡计,我们怎么可能就光看着!”   颜方毓其实不怎么管别人作死,问就是时也命也。   因此他随意一点头,笑道:“如果不怕死,也可以。”   他语气中的森冷与面上和煦的笑容截然不同,众人都重重抖了一下,低下了头不太敢去看他的眼睛。   人群中,只有容秋与他对视。   颜方毓冲他弯了弯眼睛:“我先去一趟庄先生那里。”   说完,他又欲盖弥彰地加上了一句:“各位自便。”   接着便不再多留,踏出院门离开了。   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小动物们才把屏住的一口气吐出来。   “呼……终于走了。”   “颜仙君真的好吓人啊……”   岁崇山生怕他们说在容秋面前说人家老婆的坏话,赶忙糊弄道:“好啦好啦,人都走了就不要说了。”   “那咱们还查吗?”有人问。   岁崇山手臂一挥:“今天就先这样吧!我回去问问庄尤!”   众人:“好嘞!”   也许不是所有兽修都不喜欢动脑子,但显然在场的这些都不想多动。   反正颜方毓都去找庄尤了,岁崇山觉得自己跟老婆之间也没秘密,还在这儿累死累活的查什么?他回家一问就全都知道了。   今天好不容易有合理逃学的机会,岁崇山招呼着众人赶快抓紧时间一起耍耍。   就在此时,一直没吱声的甄凡忽然开口:“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江游来药庐帮忙是别有目的?”   “这肯定没跑了啊!”岁崇山大喇喇地说,“你瞧他那样子,像是会给你下地干活儿的人吗?”   吱吱扯了扯岁崇山的袖子,让他赶紧别说了。   没看见甄先生的眼珠子都气红了吗?——哦他们老大还瞎着呢啊?那不怪他。   吴用见势不对,连忙低声劝道:“凡事论迹不论心,不管怎么说,江师弟也确实下地帮忙了,而且也还因此受了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说:“况且,况且至少我与小秋是真鳯心来帮先生的!”   容秋赶忙用力点头附和。   他是真心想来赚钱的!   兽修们顾头不顾尾显然也是一种种族天赋,直到甄凡出声,岁崇山仿佛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俩外人。   他清了清嗓子,有点心虚地说:“对了,那个什么……甄先生,你能不能装作不知道今天的事,也别让江王……那两个姓江的,别让他们知道我们来查了药田啊?”   甄凡木着脸点了点头。   这件事透着点邪乎,纵然他再生气,又或者再不忿颜方毓,事情的轻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岁崇山又把头转向吴用。   吴用赶忙摆手:“我自然也不会往外说的。”   “有可能说了也没用。”容秋冷不丁说。   岁崇山:“怎么说?”   容秋摇了摇头。   他其实并不比在场的兽修们多了解多少,但他是了解自己老婆的。   就如同容秋被老婆强压着十二月要去逍遥谷避风头一样,颜方毓有千百种方法能让他们绝不泄露秘密,但他甚至连一句像岁崇山这样的叮嘱都没有。   或许他觉得不用保密。   又或者觉得这件事不用保密的另有其人。   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还是回去问问万能的老婆吧。   等岁崇山的眼睛能视物,天牝津也基本能站起来走路了,大家便打道回府。   众人呼呼啦啦往外走。   虽说已经暂且放下,但他们还是在路上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药庐的事。   “地底有个灵气河又怎么了?江泥鳅能拿它来做什么啊?”   “这谁知道,说不定是想下水里游游泳呗,灵气凝成的湖水,在那里游泳肯定修炼速度贼快!”   “快有啥用?这河在那么深的地底下,他又下不去。”   “就别说他能不能下去,就凭他的修为,就算在地上直接拿剑劈也劈不过去啊!”   “那你说谁能劈到下面?”   “呃……这我哪知道,反正我也劈不开。”   吱吱拐了拐岁崇山:“哎老大,说起来你日日都在天上巡逻,怎么就没看到这里灵气异常呢?”   “我看到了啊,但我以为设定就是这样啊?”岁崇山特别理直气壮地说,“话本子里这种药田灵田之类的,不是都灵气特别浓郁吗?”   吱吱:“?”   明明听着很离谱,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容秋正用灵璧跟老婆发讯息,一心二用地回了他一句:“是因为这里灵气浓郁,甄先生才开辟了药田,不是因为有药田才灵气浓郁。”   岁崇山:“哦……也对哦。”   吱吱冲他翻白眼:“你可少看点话本吧!”   兽修们又叽叽喳喳地聊起了别的,容秋再也没有参与,他正跟颜方毓讨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容秋:【我可以把咱们俩的关系告诉别人吗?】   他特意挑选了一个比“你是我老婆”更能让对方接受的说法。   但是对面的颜方毓还是沉默了。   容秋小心翼翼地脑字:【不可以吗……?】   颜方毓:【也不是。】   颜方毓慢吞吞地回复:【我只是在想,我什么时候让你保守这个“秘密”了?】   容秋:【!!!】   容秋明白了:【嘿嘿嘿!】   同一时刻,另一边的经辩学教所。   看着灵璧里的字,颜方毓仿佛都能想象得出小兔子那副傻乐的模样。   他无奈地摇了下头,想叮嘱他别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却听坐在桌对面的庄尤轻轻唤了自己一声。   “颜仙君?”   “……没事。”   颜方毓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灵璧收回怀里,重新继续刚才和人讨论的话题。   颜方毓:“既然如此,就绝不能让他们进入清明。”   庄尤为难地说:“从一开始我便提议将观战地点定在书院之外,但宋玄沂他们并不同意,能定在此处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洒金扇面上光芒一闪,颜方毓微微笑道:“办法是有,就要看庄先生舍不舍得了。”   庄尤眉心微皱:“仙君是指……?”   “到时先生自会明白。”   “不过这几日先生就先将教所内的重要物什先搬出来吧,”颜方毓意味深长地说,“不要让人察觉就最好了。”   *   不管另一边气氛如何紧绷,这边的小兔子得到了老婆的首肯,已经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准备开始撒欢了。   容秋瞧了瞧周围的小伙伴,思索从谁开始才能有那种平地一声雷的震撼效果。   ——这根本不需要纠结嘛!   他蹦跶了一下,挤到天牝津旁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表面是跟他一人说话实际大家都能听清的音量说:“咳,你就不好奇刚刚颜……哼哼,为什么会忽然来药庐吗?”   岁崇山:!   岁崇山一下子站住了。   要开始了吗!他话本子里最期待的情节!   老大一扎脚,其他兽修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停住了,纷纷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容秋。   天牝津在药庐遭了半天甄凡的毒手,直到现在还面色苍白,人蔫蔫的有点恍惚:“弟弟呀,你怎么这句话说得字正腔圆的,以前软软的多可爱啊……”   容秋:“。”   容秋急了:“因为他就是我的、我的那个人,那个人呀!”   天牝津还没反应过来:“……哪个?”   “老婆!”容秋大喊,“颜哥哥就是我老婆呀!”   周围刹那间安静了。   兽修们都跟石雕一样呆立原处,瞪着眼睛看向容秋。   一上来就这么刺激吗!   岁崇山激动地扯开吱吱的颊囊,从里面掏出两把瓜子,“咔吧咔吧”地开始狂磕。   容秋设想中大家花容失色、目瞪口呆,齐齐大呼“什么他竟然就是你的老婆!”,并围着他问他俩怎么开始的,老婆私下里对他怎么样之类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他正疑惑又遗憾的时候,突然,呆愣的众人有了动作。   五六七八只黑手猛地伸了过来,又把容秋的嘴巴给死死按住了。   “这种话可不兴瞎说啊!!!” 第125章   是挺花容失色、也挺目瞪口呆的。   但其根本原因与容秋的设想完全相反。   几个兽修没来得及挤进去捂容秋嘴巴, 只好双手合十,开始仰头冲着天上念念有词。   “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冒犯了, 颜仙君千万勿听勿信勿怪!”   按住容秋的几个人则面露惊恐、凶神恶煞地威逼他:“快和颜仙君说你刚刚是脑袋搭错筋了, 说呀!你快说呀!”   容秋:“唔——”   还不等容秋真的说出什么, 他们也双手合十开始对着头顶念叨:“勿信勿怪、勿信勿怪!”   容秋:“……”   容秋被他们弄得简直摸不着头脑。   干嘛呀!   这是干嘛呀!   他不过就是说了句自己跟颜方毓在一起了, 有那么夸张吗!   只剩下吱吱一个人还捂着容秋的嘴, 恨铁不成钢地说:“学府先生说得果然不错, 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怪老大天天不着调, 把我们兔球都给带坏了!”   岁崇山:“???”   岁崇山好无辜:“关我什么事?!”   他明明只是在旁边嗑瓜子!   吱吱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一脸深沉地继续劝容秋:“虽说你肖想……那个谁,这喜好那个啥了一点, 不过咱们都兽修了,也不会说你什么。但兔球你平日里可千万注意点, 口花花的时候别这么指名道姓地称呼他!”   容秋在她的小手下面含糊地问:“为森摸?”   “避讳、避讳呀!”吱吱严肃地说,“大家都知道天衍宗术法奇然, 听说只要叫了名字就能被那人知道呢!”   容秋:???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老婆还有这种神通呢?   容秋乖巧地点了点头, 装作自己已经听劝了。   吱吱松开手。   容秋:“那你们说颜——”   众人一悚,好几双手又张牙舞爪地伸了过来。   容秋赶忙改口:“好吧好吧, 那你们说他为什么会突然过来药田?”   “那位不是说了吗?他是知道了地下灵河才过来的!”大家言之凿凿地说。   容秋:“才不是!他是听说我们到了药庐才赶过来的!”   “弟弟呀!”天牝津忽然大声悲泣道, “弟弟就算不想告诉我,也不至于编个这么离谱的谎话诓骗我吧!”   容秋:“?”   容秋真诚地疑惑了:“难道不是江潜鳞才更离谱的吗?”   “怎么离谱了?江潜鳞那么一个假正经的人, 就该有点变态的嗜好!强迫一个柔弱可欺的小美人多正常啊!”天牝津看向最近因为孕期反应而气色不太好的小兔子,既心疼又气愤还有那么一点点酸溜溜地大声质问, “那个王八蛋是不是对你虐心虐身了?!”   容秋:“。”   岁崇山正憋憋屈屈地站在容秋旁边跟他一同接受审判,闻言安抚性地拍了拍容秋的手背, 再次递给他一个“不要跟傻子”计较的眼神。   容秋好崩溃,他假孕的事都能瞒住老婆那么久,怎么反而说真话的时候大家都不相信啊?   早知道炫耀个老婆这么困难,他当初到底有什么必要藏着掖着?   就应该站在因果课教所的大门口,张开手臂对来上课的大家说“欢迎来我家做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啊!   兽修之中,唯有某种程度上窥到两人打情骂俏的二黑相信了容秋的话。   他试探地张口:“嗯……其实我觉得……”   容秋:“那你们说,你们再说!”   二黑又把嘴闭上了。   二黑的脸还是拟态的状态,唯有两颗黑眼珠子悬在半空中,被挡在大家“既然你这么说了虽然我们都根本相信但还是宠宠你配合一下吧”“不过只家里说说就算了千万别捅出去啊”的表情后面,完全没人察觉。   容秋还是不死心:“——如果不是为了我,哥哥为什么要来清明书院教书?”   “哥哥?什么哥哥?”众人诧异,“那位的年纪都能当你的祖师爷了吧!”   容秋:“好、好像年纪是大了一点,但我爹娘也没说老婆不能找年纪大的呀!”   “而且,而且他长得好看呀——”他有点扭捏地说。   天牝津垂死病中惊弹起:“怎么说不是呢?”   “美人带刺确实别有一番风味,”他幽幽地看了容秋一眼,又心有余悸地说,“但刺成海胆就只剩扎嘴了呢……”   美丽的事物确实容易引得他人狎昵,但强势到了颜方毓这种程度,别人只会惧怕他的雷霆手段,而决计不敢再去轻浮言语他那张漂亮的脸。   这就是强者为尊的修仙界。   ——又不是在海棠,那种貌美仙君一推就倒,什么修为法术全忘个精光,只会捂住领口大喊“不要不要”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   况且都修仙了,六十岁听着是老大爷,但六百岁和六千岁就没什么区别了,大家其实也不是真的很在乎年纪。   吱吱神秘兮兮地说:“这个我还真听说了,他们都说这位来清明是来治‘那个’的。”   容秋:“那个是哪个?”   吱吱嘴皮子一碰:“○○!”   容秋:“……?”   熟悉的消音一出现,容秋就知道大概是又触及到什么不和谐不文明的词语了。   这种词语大多都跟老婆孕崽有关,他一下子就支棱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容秋挺有应对经验地问,“有没有委婉一点的说法?”   吱吱:“嗯……就是○不起来,或者很快就○了。”   “你还没有感觉,他就结束了!”天牝津也飞快凑过来插嘴,顺道还夹带私货,“不像你猪仔哥哥——嗷!”   一声惨叫。   是吱吱给了他一拳头。   容秋:“哦——!”   完全没听明白呢。   岁崇山是第一个老早就见过两人眉来眼去的知情者,从来没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   此时见朋友们越说越离谱,他总觉得头顶凉飕飕的,似乎颜方毓马上就真的要过来取他们的项上首级了。   他瓜子也磕不下去了,偷偷瞥了一眼容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会吧,怎么会呢……呵呵……”   吱吱倒也没笃定这事的真假,只是说:“我也是看灵璧上的一个帖子说的,他们说看到甄先生挂了任务让人给那位送补药,那位还真的收下了!而且据说好多人都看到这个任务了,绝对不是假的!”   岁崇山立马把害怕给忘了:“什么帖子?我怎么没吃到?快让我康康!”   “嗐,帖子第二天就被删了,后来再没见有人发新的!”吱吱笃定地说,“要不是真的有这回事,怎么可能删的那么快?”   “确实是有这回事啊。”容秋冷不丁插嘴,“但是那药明明是给我吃的。”   “给你?!”众人异口同声地惊诧。   岁崇山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又羡慕又怜爱的矛盾意思。   羡慕区区一只小兔子竟然真的能撅到老婆,怜爱他怎么还得吃补药撅老婆。   但其他人的语气显然是不相信:“你吃补药做什么?”   “补——哎呀那不是补药,是……”容秋自然不能给他们说这是缓解孕期反应的,顿了顿,含糊地说,“就、就是……我吃坏肚子了嘛,是治这个的……哕。”   说完,一股恶心劲凑巧反了上来,容秋没忍住干呕了几声。   吱吱见他这样自然是更加不信。   甄凡纵然有这些那些的缺点,但医术是无可指摘的,不然也不会从逍遥谷八抬大轿嫁进——聘请进清明书院。   如果那副药真是送给容秋吃的,那他总不会吃下那么多天了还不见好。   其实如果容秋真的只是吃坏了肚子,那吱吱这个推测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她并不知道容秋正在假孕,更不知道呕吐是他的孕期反应,专业主要不是兽医也不是产科方向的甄凡还真有点应付不来。   吱吱自认为心善地没去戳穿小兔子的美梦,只是怜悯地帮容秋顺了顺后背,委婉劝道:“兔球啊,不然你还是试试肖想肖想甄先生吧……?”   “比如说,天真半妖,为了时常见到心上人,不惜故意三番四次地吃坏自己的肚子,就为了换取对方的些许垂怜。”   “甄先生纵然医术超然,一副汤药便药到病除,但也抵挡不住小半妖一次次自毁身体。   “冷漠的神医说出了‘你再如此做派便生死自负’的绝情话,却依旧在对方一次次的飞蛾扑火中忍不住一次次施以援手——兔球你干嘛呢……?”   容秋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了纸笔,此时正边听边奋笔疾书。   闻言他抽空抬起头,一脸崇敬地看着吱吱:“我觉得你编得特别特别好,我怕回头忘了,先记一下!”   在容秋的计划中,本来是让天牝津当那个把他抢走还关他小黑屋的男二号。   但听吱吱这么一编,怎么好像甄师兄也可以?   而且他跟自己老婆还特别不对付呢,这人选更合适呀!   天牝津一把夺过容秋手上的笔,双手捧献给吱吱,也一脸崇敬地看着她:“笔给您,您继续写!”   而岁崇山则摸着下巴思索:“我怎么觉得这文风听着还有点耳熟呢……?”   吱吱僵硬一瞬,表情微微有点心虚:“嗐,没有的事,老大你可别瞎说啊!”   既然说真话没人相信,容秋索性装都不装了。   他虚心求教:“那师姐再帮我编编,就是说我跟哥哥关系挺好的,但因为我……我吃坏肚子最近身体不好,他都不让我亲亲,怕我把他采补了——”   “等等,你什么……?!”吱吱还是没忍住打断了他。   什么采补,采什么补???   你以为你是哪个?   一小兔球球还怪会想的嘞!   天牝津也有点恍惚:“我怎么觉得这说话语气听着还有点耳熟呢……?”   容秋:“咳咳,没有的事,猪仔哥哥你可别瞎说啊!”   “总而言之,反正事情就是这样。”容秋一句话带过逻辑不合理的地方,又蹭到搬仓鼠身边撒娇道,“师姐帮我编编嘛!”   “要怎么才能让甄师兄加入关我小黑屋的部分,然后哥哥生气地把我抢回去,我们开始进行话本子下册的剧情呢?”   容秋前些日子思索了一下,虽然《游龙弄春窍》的主角是花妖,和自己种族不同,没法参考功法的部分,不过剧情部分不是不可以借鉴一下。   但是无论是让甄凡,或是天牝津把自己搞流产——且不说甄凡一个大夫失手把他弄流产实在不符合人设,老婆一定会起疑心,与自己同属色批的天牝津虽然能当大任,但保不准会不会被盛怒之下的老婆嘎地直接审判了。   所以不如还是让老婆自己来。   容秋挺美地畅想,颜方毓生气地把自己绑回家,这样那样把他弄流了产,从而愧疚难当,到时候自己随便一磨,他一定会答应赔自己一窝兔崽的!   哎呀这个计划简直就是完美嘛!   小兔子乐得嘴角都要忍不住翘起来了。   听见容秋叫人“甄师兄”,吱吱越发肯定小兔子是在做梦了。   而且梦得还挺大。   “啊……?两个人都要吗?”她偏头偷看了一眼到现在还一脸怀疑看着自己的岁崇山,一本正经地说,“哎呀,这是不是不太好呀?”   “有什么的,区区两根——!”天牝津声嘶力竭,“弟弟真不考虑让我也加入吗,我可以一人饰——嗷!”   吱吱又锤了他一拳。   她收回拳头清了清嗓子:“咳,其实我真的不擅长写这些的啦……”   容秋楚楚可怜地看着她:“qaq。”   吱吱:“……撒娇是没用的,弟弟。”   容秋:“qaqqqqqq。”   吱吱:“……”   吱吱又偷瞄了一眼岁崇山,也没直接答应:“这个、回头我想想……先说好,大概率不行啊,毕竟你这个也挺那个的……”   容秋见好就收:“好的呀!谢谢师姐!嘻嘻。”   忽然,容秋动作一停。   他从胸口摸出灵璧看了一眼,顿时眉开眼笑:“那我先走啦!老婆喊我回家吃饭!”   说完,也不顾旁边众人复杂的表情,蹦蹦跶跶地跑走了。   望着小兔子远去的背影,吱吱老气横秋地说“啧啧啧”了几句,突然想起来:“诶,说起来,兔球是不是老早就不住寝舍了?”   “对吼,我记得刚开学不久就搬出寝舍了来着。”   正蠢蠢欲动想要偷偷跟上去的天牝津猛地把脚扎住了。   ……对啊?   容秋换寝舍的事大家都知道,自己之前也不是没想偷偷摸去小兔子新家,但……   刹那间,当时跟踪小兔子的种种邪门情况,又一一在天牝津脑海里闪过。   当时他并没有深究,可现在想来,怎么那么像是天衍宗的手笔……?   天牝津一向是很会联想脑补的。   连八竿子打不着的江潜鳞都能被他怀疑,此时竟真的开始思索容秋所说话的真实性。   一道莫名其妙的寒意从他脚底板呲溜窜上头顶,又被他勉强按了下去。   不、不会吧……   天牝津也知道自己在他们人族的眼里是什么德行,颜仙君那样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意欲对他的人图谋不轨,自己早就该身首异处死成八瓣了,怎么还会让他有命留在清明舒舒服服地夜夜笙歌呢?   但他念头一转,又想起那节因果课上微妙的针对……   说不定,这就已经是那人对自己的警告了!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要真论起来,自己那天除了受到点惊吓别的也没有什么,但是另一个人族可是全身血呼啦被抬出去的!   天牝津一时之间有点迷茫了。   难道说,颜方毓并不像大家传的那样睚眦必报、恣意随性、谈笑间取人性命、杀人不眨眼,表面上是匡扶正义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杀欲,因为杀歹人不会受世人诟病?   既然自己也没在小兔子身上讨到什么便宜,因此颜方毓也只是小小的警示他一下,不会真的对他做什么?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那可是大家连名字都不敢轻易提的世间活阎王颜方毓啊!   天牝津宁愿相信这只是个巧合,那天颜方毓只是抓壮丁凑巧抓到他了,也不可能相信颜方毓作为小兔子的相好,竟能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他!   ……所以就像吱吱说的那样,这一定都是容秋的个人幻想吧?   “喂猪仔,连你也不清楚兔球现在住在哪儿吗?”   忽然,吱吱的询问声打断了天牝津惴惴不安的沉思。   兽修们都过得随心所欲,谁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干打听这些没用的事。   大家互相一问,发现谁都不知道容秋的新住处,只好问问很有些stalker案底的天牝津。   吱鳯吱本来以为这事十拿九稳了,毕竟海猪仔这种放在隔壁能独自撑起一整本书的色批,怎么可能放过这样鲜嫩多汁的小兔子?   更别提这家伙一开始确实是干过这事的。   谁知天牝津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我也不知道。”   他随即把当初跟踪小兔子时掉坑里、掉进心魔团里、最后莫名其妙跟丢了的“光荣”事迹简单给众人说了说。   然后大家的表情一起变得古怪起来。   这太离奇了!   兽修们的修为在这儿摆着,大家都是堂堂金丹期,能掉进心魔团里已经很离谱了,怎么还会掉沟里啊?!   ——又不是那些专业水平不错,但修为着实一般的先生!   当时的天牝津就能果断打退堂鼓,此时有了更清晰的指向,兽修们自然而然有了更加精准的猜测。   大家伙沉默了一会儿。   吱吱:“一、一定有别的原因……总不能是因为兔球说的都是真的吧?”   二黑终于有机会插话了,但他也不能明说自己看见那俩人眉来眼去了——万一是自己眼瘸了呢?他也不敢造颜方毓的谣啊!   于是他只好委婉地说:“其实也说不准……”   吱吱瞬间警惕:“嗯?为什么这么说?”   二黑一向没什么存在感,他自己也不爱说话,但能让哑巴都开口说话了,事情一定有猫腻!   看着小伙伴们跟向日葵一样齐刷刷转过来的脑袋,一向被忽视的二黑还有些不太习惯,下意识把眼睛给闭上了。   这下连两颗眼珠子都不见了,只看见半空中一条黑洞洞的缝一张一张,传来二黑自闭的声音:“老大肯定比我看得清楚。”   对啊!   别人不清楚,你岁崇山峻岭还不清楚吗?!   于是旁边正呲着牙乐的红毛又被大家盯住了。   所以岁崇山会把前因后果都给他们讲一遍吗?   笑话,他才不讲呢!   之前他不说,是要帮信任自己的好兄弟保守秘密,但现在不说纯粹是因为——这乐子太好看了啊!   还有什么比在正宫面前宣誓主权还有意思的事?   没有!   而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于是岁崇山果断道:“啊我老婆也叫我回家吃饭了,回见!”   说完,他展开翅膀“嗖”地一下也飞走了。   留下的兽修们面面相觑。   大家都懂老大的德行,如果是子虚乌有的事,他肯定暴跳如雷跟你据理力争,只有糊弄人的时候才会这样装傻。   ……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啊!   想到刚刚在药庐里大家都干了些什么,在场诸人的脸色都有点发白。   相当于当面叫人家弟妹——呃,或者应该说是“弟夫”的天牝津已经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眼见快要站不住了。   吱吱一把把人薅起来:“稳、稳住!一定是老大在故弄玄虚!”   “况且就算他是,退一万步讲,咱们也不是……等等,对呀!”吱吱眼睛一亮,“你们看甄先生,都胆敢瞪那位了,不也还活着吗?”   “对呀,活得好好的嘛!”   “呵呵呵呵……”   二黑张开条缝:“嗯…说不定——”   吱吱说服了自己,铿锵有力道:“所以说这事一定是假的!”   天牝津白着脸但也坚定地附和:“绝对不可能!”   二黑果断又把嘴巴给闭上了。 第126章   这边小兔子当然不知道, 朋友们在自己走后还进行了这么一场激烈的讨论。   他已经回了因果课教所,面前的矮几上满满当当摆着一片碗碟.   两人这就准备开饭了。   下午的课没上,即使往药庐拐了一圈, 容秋到家的时间也比平时早了许多。   这个点不晌不晚的, 其实根本还不到正常人用饭的时候, 但自从颜方毓上心容秋的孕事以后, 他们的饭食就开始讲究了起来。   有孕的人都特别容易饿, 假孕自然也一般无二, 小兔子这半月都是少食多餐,身上也从不短零嘴, 饿了就课间吃点。   油腻荤腥、大鱼大肉之类的肯定就免了,吃的有营养就行。   但也不能补得太过,听说胎儿太大了容易难产。   嗯……就, 小兔子是感灵有孕,大家其实也不是那么笃定崽崽到底会从哪儿生出来……   万一不是在肚皮上“嘎”地一刀呢?所以谨慎一点总是没错的!   饭后, 照例是看看容秋腹中兔崽的情况。   由于颜方毓的严防死堵,他们两个再也没进行过怎么亲密的肢体接触, 更别提什么更进一步了。   容秋的丹田就再也没被溢满过, 留足了给颜方毓探看的空间。   容秋半躺半靠在床头的软枕上,高高撩起衣摆, 露出肚皮。   已经孕了三个多月, 被松松垮垮的衣服掩住时还不怎么明显,可衣服一掀, 便能看出微微隆起的小腹。   此时容秋的肚子比上次去药庐给甄凡查看时还要隆高些许,好在还处于正常的范畴, 如果不特意说明,仿佛只是小兔子贪嘴因而吃胖了一圈。   颜方毓坐在床沿, 伸手虚按在他小腹上,将一小股细细的灵力打进他的丹田,谨慎且熟练地给容秋做检查。   不过即使打进他体内的再细再小,对于容秋来说怎么说也是外人的灵力。   每次那道灵力在丹田中小蛇一般灵活地游|走,都能让他有种鲜明的异样感,不过因为颜方毓动作很轻,他也只是有感觉,还全然达不到会难受的程度。   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容秋手掌握拳圈住颜方毓的指尖,而后者勾动手指,轻轻挠着他的掌心。   这点动静只算是微末,还不耽误小兔子一边乖乖拉住自己的衣衫下摆,一边喋喋不休地向身旁人抱怨着今天那场不顺遂的坦白。   “我跟他们说哥哥就是我老婆,但他们都不相信!宁愿相信我跟江潜鳞在一起了,都不信我喜欢的人是哥哥!”容秋气鼓鼓地叽里咕噜,“他们为什么都这么怕你呢?”   颜方毓还微拧着眉头认真探看他的丹田,闻言随口安抚一句:“嗯?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天下人大都怕我。”   “为什——”容秋眼睛瞪到一半,突然轻叫一声,“啊……!这里、这里好像有点痛。”   颜方毓:“那我轻一点。”   话音刚落,颜方毓就沉默了。   ……啧,好糟糕的对话。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容秋。   即使都怀崽了、都被大夫要求“为了家庭幸福身心健康可以适当行一行房事了”,小兔子依旧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意识。   自己放轻了动作,人家就真的毫无反应,继续气咻咻地去说些小兔子话了,并没有觉得刚才的对白有什么不对。   没有得到相应的反应,就会显得先一个想歪的人很不正经。   真是的,怎么现在反倒像是他很急色似的?   明明是小兔子先、明明是对方先——啊啊!这个对自己始乱终弃的小坏蛋!   冷静。   颜方毓开始习惯性地给自己找借口。   虽说小兔子感灵有孕、孕在丹田,那么如果此比较起来,用灵力探看丹田也就相当于是常人的“行房事”。   但也只是相当于。   毕竟丹田并非“那种”感觉器官,同样是冒犯,以灵力探入他人经脉的冒犯,跟以○○探入他人○○的冒犯有来自于本源的区别。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过是帮忙梳理丹田灵力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根本无需想歪。   嗯。   颜方毓在心里很熟练地说服自己一番,然后强迫自己以公事公办的态度继续探查容秋的丹田。   真的已经很熟练了呢。   无论是说服自己,抑或是探查丹田。   因此颜方毓也很快进入了正经状态,轻而易举地摸索到其中的些许不对劲。   “……不应该啊。”   他沉吟。   小兔子这个肚子好像大得有点太快了。   甄凡也说了,常人大多三四个月时显怀,容秋这样小腹肌肉紧绷结实的,合该再往后延一延才是,怎么就如普通孕母一样这时就粗粗显怀了?   就好像容秋腹上肌肉早就知道他要有孕一般,早早给腹中胎儿让出路来,好故意让外人知晓他已腹中孕崽了。   一旁容秋还在替他义愤填膺:“明明你有辣——么好、好看!……哥哥到底在没在听我说话?”   “有有有……”   颜方毓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答,还在用灵力细细摸索掌下人丹田内的异状。   嗯……虽然肚子隆起来了,但胎儿果然还是之前的大小。   那这肚子到底是怎么鼓起来的……?   以及,之前那姓甄的是不是说这时该能分辨出胎儿的性别了?   但是比之以前,丹田内这团灵力似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长手长脚都没有,更别提别的特征了。   还是说他们兔修的感灵有孕就是这么特殊,比如得等到临盆时,才会从一团模糊灵团“啪”地长成一个小娃娃样……?   正出神地想着,忽然,一双柔软的手捧住颜方毓的双颊,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颜方毓被迫抬起头,冷不防与容秋正瞪得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上。   “你根本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嘛!”   小兔子虽然被孕吐弄得有些憔悴,但被人悉心照顾,一张小脸倒是又圆润了点。   就算是这样愤愤地瞪着他,也显得软乎乎的很是可爱。   看着这样委屈控诉自己的小兔子,颜方毓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愧疚。   ……我真该死啊!   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嗷嗷撒着娇要你陪他玩,你怎么好意思走神呢!   颜方毓连忙承认错误,并揽住容秋将他抱坐到自己腿上。   “好啦,不要生气了。”他像哄小朋友一样对怀里的容秋轻声细语,“我抱抱?”   小兔子气刚生到一半就被颜方毓抱进了怀里。   衣摆脱手落了下来,没盖回他白白的肚皮上,只遮住容秋陡然羞红起来的半张脸。   虽然他们已经很亲密了,可每每被老婆这样亲昵地亲亲抱抱,面对这张近在咫尺的漂亮面孔,容秋还是、还是很难招架得住。   还没生出来的气“嗤”地散了。   容秋仰在颜方毓臂弯里,红着脸躲在一片衣摆下面,蚊子哼哼般应着:“抱、抱抱就抱抱……”   颜方毓把怀里的小兔子紧了紧,双手下意识箍了箍对方的腰胯。   近日饮食颇好,好像连容秋的后臀都变得更加肉嘟嘟了。   颜方毓不知怎么、不合时宜、鬼使神差地想起从前的一句土话。   ——屁股大了好生养。   纵然是没道理的粗鄙之语,但也多少有丁点的根据。   对母亲来说,生孩子如跨鬼门关。   若关卡宽阔过客瘦小,就生得容易;若关卡狭窄过客又壮实,就容易难产。   颜方毓已经很注意着不让容秋吃得太多了,从目前丹田中的灵团大小来看,崽崽应该不会被养得太胖。   然而小兔子虽然臀肉渐丰,胯骨却还是原样。   这样窄窄的臀胯,他的兔崽能跨出来吗……?   等等,他这是在琢磨什么呢?   ——我真该死啊!   不过就是这样简单抱了抱小兔子,怎么就能对人家产生这样淫|邪的念头!   颜方毓下意识垂首向怀里人看去,正与容秋水润润的大眼睛对视。   淡淡的红霞从被半片衣摆遮住的面孔下露出一点点边缘,小兔子的眼神痴痴望着他,神色间又有点羞嗒嗒的。   颜方毓很熟悉他这个表情,无论之前还是现在,小兔子时常会露出这样一副,被自己的相貌唬得五迷三道的样子。   说不开心是假的,但也不尽然都是开心。   如颜方毓这样事事都得向老天问个明白的人,忽然无法卜出明确前路,自然在得到前瞻前顾后,得到后又患得患失。   更何况是感情这样捉摸不透的东西。   纵使知道此时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但他也忍不住妄图从这镜花水月中抓住些许真实。   颜方毓又更低地垂了垂头,几乎要碰到容秋的鼻尖。   碍于小兔子实在是丹田量浅,两人已经许久没亲近过了。   此时一张漂亮的面孔这样逼近,眼见容秋的脸颊越来越红,呼吸也都因紧张而变得粗重,颤颤吹起遮住他半张脸的薄衫。   容秋微微翘了翘唇锋,软软伸展胳膊搭在颜方毓肩头。   似是想要抱住对方的颈项,将人向自己拉过来。   忽然,一根微凉的指尖隔着布料压在容秋的唇瓣上,阻止了两人之间距离的继续拉近。   容秋眨巴了下眼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已经有些迷离的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不满与迫切。   “……喜欢?”颜方毓幽幽地问。   纵使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容秋还是能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点点不太对劲。   这个问题老婆已经问过许多遍了。   虽然他好像一直没摸索出来正确答案到底是什么吧……但好歹把错误答案都压得差不多了。   直白承认喜欢好像没那么对,转移话题夸夸老婆好像也只有一阵子的效果。   那到底要怎么回答呢?   ……要怎么回答呢?   不过此时此刻,容秋的脑壳里已经是稀里哗啦的了,他很努力地试图从里面捞起些清醒的思绪。   然未果。   在老婆近在咫尺的美颜暴击下,小兔子的脑子已经完全打结,只剩下躯体的本能了。   他晕头转向地沉溺在对方的怀抱里,安稳得仿佛回到了老家的床头,那只用绒绒毛和旧衣料拢织而成的幼兔小窝里。   那人只有一根凉凉的手指落在自己身上,落在他的唇瓣上。   隔着一层毛皮幻化的法衣,容秋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对方指腹上细密的纹路,能闻到从对方袖间传来的,那股似有若无的清浅幽香。   这阵香气小兔子在那人胸口前闻过、在他颈项间闻过、在他发间闻过。   仿佛只要它浮然而至,将容秋密密匝匝地包裹起来,他就能瞬间落回颜方毓的怀抱里,落入他的安稳乡。   明明刚吃过饭,容秋好像又饿了。   ——或许并不是饿,那种感觉并不来源于他饱饱的胃袋,而是心底。   他盯着人家看了一会儿,忽然鬼使神差地张开口,颜方毓还未来得及撤离的指尖便陡然陷入他双唇之间。   那层薄薄的衣料从容秋脸上滑了下去,颜方毓的指尖被毫无阻碍地衔在他齿间。   两枚小兔牙从唇边露了出来,咬在颜方毓的指节上。   颜方毓倏然抬眼。   两人的目光于一片压抑的静谧中对上了。   容秋依然那样热烈又坦荡地盯着他——小兔子的眼睛里总是藏不住事的,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这么做代表什么,却更似是一种直白的勾引。   下一刻,一道温热的濡湿,在颜方毓指腹上软软地舔了一下。 第127章   湿软一触即离。   却仿佛有簇电流, 从接触的那一小片指尖肌肤“嗖”地向颜方毓窜了过来,顺着手指一路噼里啪啦地打上他的头顶。   刹那间,什么“你是不是只喜欢我的相貌?”“如果我长得不好看你还会喜欢我吗?”之类酸溜溜的闺中怨怼, 一下子被那道电流击得烟消云散。   那些事情重要吗?   当然不。   他连结果都懒怠去考虑, 又何必再纠缠起因呢?   无头无尾就好, 他们之间说白了也不过就是这样, 不清不楚的。   就算有一天起床, 发现昨晚还抱在怀里的小兔子不见了, 颜方毓也不会太过惊讶。   就像一道飘无定所的风。   风本就不是他的,只是吹过他指缝时带来一阵解暑的清凉, 合拢手掌时却发现只是虚无。   就只是虚无罢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一阵鳯空茫的怒火轰然从颜方毓心底升了起来。   他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再回过神时,臂弯里的人已经不知怎么被自己掼倒在了床榻上, 正眼包泪花一脸吃痛地看着他。   容秋的衣带还未来得及系上,经过那么一抛一掼, 本就松垮的衣服顿时像盛开的花苞一般散得更开。   被突然叩倒的惊讶还残留在他脸上,配合着这样霞云满面、衣衫凌乱的样子, 倒很有一番被人欺负的楚楚可怜。   小兔子被推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羞羞怯怯地唤他:“哥、哥哥……?”   “颜哥——哥?”   容秋的声音忽然停了。   颜方毓就支肘撑在他上方,像团欲落雨的乌云一样笼罩在他身上。   两人之间仅有一臂的距离, 近得只需上首人弯一弯胳膊, 他们就能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这样近的距离,容秋看见他璀璨额饰之下的双眼。   银制护额上镶嵌的宝石莹蓝干净, 而那人的眼瞳中却翻滚着污浊的墨色。   他漆黑不见底的瞳孔像是深海的漩涡,似乎下一瞬就能将人旋卷进去, 粉身碎骨。   可再仔细去看时,那些晦暗与浑浊又好像只是错觉。   容秋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他们不是没有挨得更近的时候, 但这次两人明明还没有碰到,他却觉得与以往格外不同。   难道是回答对了吗?   但自己根本什么都没说呀!   又或许是他做对了?   虽然那天前辈们的指导已经被灵璧圈圈得差不多了,但聪明机灵如容秋,已经从漏出的只言片语中窥到了某种端倪。   难道说和谐的部分,就是把老婆的手指咬进嘴里?使劲咬、大力咬?   唔,但是好像又和前辈说的圈圈位置有点对不上……   而且就算真的是要这样做才能让老婆有孕,容秋也已经错过了继续咬对方指尖的机会。   不过看起来目前的进展倒是很顺利,颜方毓似乎都已经不太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哦——!   容秋似乎有点明白了。   也许老婆的很多问题,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   就像之前他们两个有分歧的时候,那本都不是什么需要争个你死我活的问题,亲一下就好了。   如果一下不行,那就多亲几下。   当他们拥在一起的时候,四肢交缠、唇舌相贴,无论两人的想法是否隔着千山万水,此刻的肉|体却都是贴近的。   而且主要是——占着嘴巴,大家也就没工夫吵架了嘛。   于是这个困扰了容秋许久的问题,此时仿佛有了一个很完美的答案。   他的双手再度攀上颜方毓的脖颈,羞怯又大胆地出声邀请道:“哥哥是要和我‘行房事’吗……?”   颜方毓一愣,落向身下人的目光霎时变得玩味而幽深。   浅浅的红晕扑在小兔子的面颊上,与其说像美人腮畔晕抹的胭脂,不如说像一块白白软软的糕点。   红豆、蜜枣之类的内馅包在里面,沁出汁水,又向外浸透红蜜色的香甜。   颜方毓向甜糯糯的小兔糕欺近,声音低哑地问他:“……谁教你这么勾引人的?”   ——咦?   容秋全身汗毛耸立,差点一个激灵蹦起来。   老婆怎么知道他去请教前辈们了?   不、不会还知道他要从话本子里取经的事情吧?   容秋心虚地嗫嚅:“呃、嗯……?我……”   不过颜方毓似乎并没有看出来他的不对劲,只以为是小兔子日常的羞羞答答。   他们鼻尖相抵,说话时颜方毓似乎能闻到对方的清甜吐息。   颜方毓明明清楚,那只是贪嘴的小兔子没忍住多吃了几块桂花蜜糕,又忘记舔干净嘴唇,带着桂香的花蜜还蹭在他微微翘起的唇锋上,因此而散出细密的芬芳。   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让人错觉这块小兔糕本来就该是这样甜甜的味道。   ……咬一口会怎样呢?   刚入口时该如看上去那样软软糯糯的,越往里吃,越会有内馅的汁水浸透出来,沁得整块糯糕都是甜丝丝的。   紧接着一口咬到馅芯,甜腻的糖馅在味蕾上“轰”地爆开,撑不住的糕块也整个儿松散。   于是糕粒、糖屑、蜜浆,会乱糟糟地流出来,淌得人满手都是。   馅料里泌出的黏糊糊、甜腻腻的蜜水搅和着白嫩嫩、软绵绵的糯糕,霸道的香馨气息浮动满室,落下一地涔涔靡靡。   颜方毓想道,他早该这样子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地,把人吃掉的。   无论如何,至少……   颜方毓阖了阖眼帘,沉沉的目光掩在浓密的眼睫之下,落在隐约甜香的来源地。   容秋的唇肉本就软嘟嘟的,透明的糖浆让其看起来更加丰盈饱满,像是熟透了的樱桃,几乎被果肉撑破的桃皮上还坠着晨起盈盈的露水。   “没、没有,是我自己——唔!”   容秋还在兀自狡辩着,说话时唇瓣一张一合,翘起的唇锋几乎要擦到颜方毓凑近的双唇上。   颜方毓自然不会拒绝这已然奉到嘴边的战利品。   他合唇吮了下容秋的唇瓣,舌尖一勾便卷走了其上粘裹的桂花蜜糖。   在小兔子惊讶绷紧的呼吸中,饱满的唇肉被颜方毓抿入齿间,果然如刚才的设想般在他口腔中绽出清甜的汁水。   容秋有一瞬的僵硬,又在对方缓慢的厮磨中逐渐放松下来。   容秋:“唔……”   他觉得自己正被放在一口小锅里,架在“哔啵”燃烧的柴禾上“咕噜噜”地煮着。   炉火正旺,他被烧得滚烫,沸得意识模糊。   于是小兔糕好像又变成了小兔糖。   他在颜方毓的怀抱里融化成糖浆,黏糊糊地粘在对方身上。   容秋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能凭借本能来缓解这种仿佛是从他自己心底烧起来的躁意。   毛皮化作的法衣早就沾惹了他肌肤的温度,贴在身上丝毫没有降温的作用。   兽修的体温向来比人族要高,此时的容秋便更加觉得老婆身上凉凉的,下意识向对方怀里蹭。   颜方毓并没有捏住容秋的鼻子,可仅仅是唇贴唇的浅吻,却也好像已经把他的呼吸攫取殆尽。   小兔子的脸颊红扑扑的,不知是他的羞赧作祟,还是因为呼吸不畅给憋的。   吻得久了,就揪住颜方毓领口的衣料小声“嗯嗯”撒娇。   于是颜方毓轻轻松开桎梏,怀里人不用再仰着脑袋,却像是陡然失去了支撑,脑袋骨碌骨碌地滚进了颜方毓的颈窝。   “唔…老、老婆……”   “老婆老婆……嘿嘿嘿……”   容秋痴迷地抱住颜方毓的颈项,嗅他衣领缝隙间忽然浓郁铺面的香气,又通红着脸颊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继续哼哼着撒娇:“嘻…抱抱——”   颜方毓陡然抬手扣住他的后颈,强硬地止住了小兔子毛毛躁躁的翻腾。   容秋一惊:“唔!”   对方的手掌像是烧红的烙铁,掌心落在容秋烧热的肌肤上,竟还能将后者烫得一个激灵,连已然稀里糊涂的脑袋都乍然清明。   于这片刻的清醒间隙,容秋听见颜方毓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了起来,掩在太阳穴汩汩的血流声后,模模糊糊听不太真切。   “想要我抱吗……?”   那人朦胧的声音仿佛从天上来。   容秋:“唔……”   认知浅显的小兔子并不明白此“抱”与彼“抱”的区别。   只以为老婆又像往常那样,总是喜欢一遍遍问他已经回答过的问题。   “要、要抱抱——”   容秋被对方的手掌扣着,顺势在他颈根处埋得更紧。   后者本来规整交叠在喉口的衣领被他蹭得微微松散。   没了衣料的阻隔,两人颈侧的肌肤直接熨贴在一起,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烫一些。   突然间,容秋觉得颜方毓的气势变了。   那人一向是眉目含笑、令人如沐春风的,纵使是初遇时站在高高的法台之上,容秋也只觉得他平易近人。   可此时此刻,对方的身上却散发出山岳一般巍峨强横的气息,蓦然让容秋回想起,他其实是比自己修为高深出成千上万倍的当世强者,是令自己的朋友、乃至是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只因为对方一向是笑吟吟地对着自己,才让容秋从头到尾忽略了这点。   容秋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那是兽类对危险的本能警惕。   那股强横到简直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息汹涌而来,伴随着那股熟悉的、因为太过浓郁而不复清朗的香气一起,像深海之水一样紧紧压裹住他。   一片混乱中,容秋好像听见了海水沸腾的声音。   听见血液在身体里翻涌,听见喉咙不由自主的哼鸣……   忽然,容秋眼前一白。   从刚才就一直缭绕耳边的细细软软的尖啼声陡然消失,只剩血流在自己耳边狂奔的“咕咚咕咚”声,和一声隐隐约约的轻“咦”。   “……?”   颜方毓只觉得怀里一空,人差点扑进面前的软枕里。   他重新撑起手臂,却见刚刚还在他掌心里哼哼的小兔子陡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还是小兔子。   是的。   一只真的。   小兔子。   小兔子还不足尺长,通身雪白的绒毛,一根杂色都没有,看起来如雪中精灵般剔透漂亮。   此时这小东西正四脚朝天地仰在他身下,小黑豆似的眼睛挺美地半眯着,一只翘起的后爪子还痉挛一般不停踢腾,仿佛犹在梦中。   颜方毓……颜方毓也有点懵了。   他梦游一样抬起手,摸了摸小兔子毛茸茸的腹部,触到一片粘腻的湿润。   容秋被他摸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两双一大一小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咦?   容秋刚想问“老婆你怎么变大啦”,刚张开嘴巴,却变成一声模糊的“呜”。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容秋在上首人目光复杂的注视中抬了抬手——啊不,现在得叫爪子了。   容秋:“……”   颜方毓:“……”   容秋:“…………”   容秋崩溃了。   自己怎么在这种时候变回原型了啊!!! 第128章   因果课教所殿宇内。   颜方毓将衣摆袖子挽至手肘, 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如临大敌地对着面前一只寻常人家用来洗脸的木盆。   他双手正放在木盆里,搓洗着一只湿淋淋的……小白兔。   这场景看起来十分匪夷所思。   颜方毓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正跟身下人你侬我侬、已是箭在弦上, 然后“呜”地一下子, 就很快啊, 对方就这么没了。   床上就只剩下一只雪团一样的小白兔, 睁着黑豆般的眼睛跟自己大眼瞪小眼。   颜方毓:“……”   好、好吧!   就算他一盏茶之前还曾想过“就算有一天起床发现怀抱里的小兔子不见了自己也不会太过惊讶”这样的话, 但这自暴自弃的念头也不过转瞬即逝, 怎么就被老天爷揪住了呢?   而且应验得也太快了吧?!   难道清明这盆地也能算作反向的“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不能随便说瞎话, 甚至就连想一想也不行的吗?!   颜方毓真的很崩溃,去打水的时候走路姿势还是别别扭扭的。   但盆里的小白兔似乎比他更加崩溃。   颜方毓本想让他躺在盆里、肚肚朝上方便自己清洗的。   但小白兔死活都不愿意再翻肚子,整只兔打从一开始就跟死了一样地埋在水里, 只剩半拉背毛和两只长耳朵露在外面。   好在修为还有,憋这么一会儿的气没什么问题。   盆里是大半盆的温水, 皂角早已掰碎化在水中,在水面上浮起一层绵密的小泡沫。   颜方毓一只手托着小白兔, 另一只手掬一捧沫沫探到他身下, 轻轻地揉搓他肚肚上格外细软的绒毛。   没有人……或者兔兔说话。   一时间,偌大的殿宇中只有泡沫摩擦绒毛的声音。   “簌簌”   “簌簌”   小白兔的肚肚很暖和。   小白兔本兔依旧把脑袋埋在水里、跟死了一样毫无动静。   颜方毓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给小白兔洗毛毛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   他到底为什么要自己去打水, 而不掐个法诀呢?   那么他到底什么一定要用水洗,而不掐个法诀呢?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帮小兔子洗毛毛呢?   原来他们两个实际已经这么亲近, 到了能互相帮忙洗澡的关系了吗?   等等,这也算互相帮忙洗澡吗?   如果放在话本子里, 标题是“共浴”,内容是手洗小白兔, 读者们一定会大骂“竖子安敢收钱乎!”的吧……?   算了,看这小笨兔子的绝望程度,如果自己不去管,他大概真的会缩成一团装死个几天几夜,直到那东西在他肚子上风干打结吧……   水都打了、手都湿了,还是洗吧。   颜方毓认命。   修仙已久,他觉得自己用手搓衣服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结果今天莫名其妙地捡了起来。   颜方毓也知道,兽修化形的术法不精,或是心情激动的时候会显些兽型。   毕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颜控的小色兔子就因为看他好看还直接弹兔耳朵了嘛。   所以大概是方才的感觉对于一只虽然主动大胆,但实际上十分青涩的小兔子来说,有点太过刺激了。   于是令他跳过了弹耳朵的阶段,直接变回了原型。   容秋是在泄身的一瞬间化形的,因此身子虽然变成小白兔了,但泄出的东西还是人形的量。   法衣也变回皮毛后,在肚毛毛上沾了好大一片。   好在之前小药宗长老送容秋的乾坤袖,是直接与法衣炼化在一起的,即使他变回原型也没什么影响。   不然亲着亲着,身下人的衣服忽然一空,鸡零狗碎的小东西噼里啪啦掉一床,对于颜方毓来说大概就是“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了”的心理阴影了……   重复的体力劳动能使人心灵平静。   这点江游已经身体力行过了。   颜方毓帮小白兔把毛毛都搓干净,又把整只兔都用沫沫揉了一遍,人已经平静了下来。   当然,也可以形容为是升华了。   宠辱偕忘。   “小东西…得,还挺多……”   颜方毓自言自语着把装死的小白兔捞起来,放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布巾上,裹起来轻轻吸他身上的水。   等吸得差不多了,再鼓起袖风把微潮的毛毛吹干。   转眼间,刚刚还因为湿漉漉的毛毛贴在皮肤上而有点丑的小白兔,就重新变成一团蓬松毛茸的漂亮小兔球。   身上还残留着皂角、与颜方毓衣袖中淡淡的清香。   小白兔还没人小臂长,抱在怀里小小一只,缩成一团的样子更是可怜可爱。   颜方毓没忍住揉了他两把。   指尖穿过带着小白兔体温的绒绒毛的瞬间,他的心底涌上一阵强烈的满足,就连刚才的窘迫和茫然都不翼而飞了。   突然间,颜方毓对于他师尊栽在一只毛绒绒上也好像比较能理解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嘚瑟。   现在他也是有毛绒绒养的人了啊!   也特别可爱,特别好摸!   你看大师兄就没……咦?   说起来,大师兄好像也有一个,还是他师弟亲手分配的——虽说不是毛绒绒,但也差不离。   ……所以颜方毓依旧是同门里,最后一个养小家伙的人。   难道这也是他们师门不需明说的传承文化之一吗?   正出神地思考着,颜方毓忽然觉得指尖一湿。   他下意识低头,正巧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小白兔的眼眶里滚出来,啪嗒落在他抱着兔球的指腹上。   “啪嗒”   又是一滴。   紧接着小白兔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地滚出来,不仅哭湿了颜方毓的指尖,连眼周围的白毛毛都湿了一片。   小兔球一边哭,一边还发出很细很低的“嗯嗯”声,那模样瞧起来别提多委屈了。   颜方毓……颜方毓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兔球听到他的笑声,立刻在他臂弯上转过身,竖起耳朵挺凶地瞪过来。   但配合着从眼眶里源源不绝滚出来的泪珠子,不仅毫无威胁,反而更可爱了。   “哎呀我瞧瞧,从来只听兔子急了会咬人,还没见过兔子急了会‘呜呜’哭呢!”颜方毓把他捧到眼前,兴致勃勃地打量。   这话还真不是骗容秋。   颜方毓活了那么大岁数,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兔子也是能出声的!   小白兔的鼻头飞速一耸一耸,连带着三瓣嘴张张合合,好像正在对颜方毓破口大骂。   但碍于喉舌毕竟不如那些猫猫狗狗鸟鸟,只发出了几声细细的动静,听起来完全威慑力,颜方毓不仅没有被骂的羞愧,反而笑得更欢了。   于是小白兔愤而闭嘴,冲过去狠狠撞了颜方毓一下,紧接着又重新转过身,继续背对着颜方毓团成一团,开始自闭。   颜方毓被毛茸茸的小兔脑袋撞了一下鼻尖,也不疼,真要算起来,那动作似乎还挺亲昵的。   他忍住笑,调转手掌让小兔子重新面对自己,另一只手揉揉他的脑壳:“好啦好啦,不要哭了。你好歹是舒服了,合该我哭才对。”   滚泪珠子的小白兔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歪了歪头,兔眼睛里漏出点跨物种的狐疑来。   虽然容秋现在口不能言,但颜方毓依旧明白他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哭?   颜方毓:“我……”   看着面前玲珑可爱、纯净雪白的小兔球,他满肚子乌糟糟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怎么可以给兔兔说这个!   颜方毓:“罢了,不重要。”   兔球的两只长耳朵又直楞楞地竖了起来,看着他的模样好像还挺不乐意。   颜方毓暗笑着刚要安抚,忽然想起来:“你就这样化原型,腹中小崽没事吧?”   看这小东西能哭能跳一点反应没有,他差点忘了对方肚子里还怀着一团呢!   兔球听罢也是一僵。   显然刚刚的打击太大了,他光忙着自闭了也没想起来!   颜方毓立刻把小兔球放回榻上,不顾他害羞地阻拦,翻过兔兔让他四脚朝天地仰着,然后指尖凝出更细小的一道灵力,小心翼翼探去他的丹田。   ……那么问题来了,兔子的丹田在哪里?   兽修们虽然和人族一样,都有肉身,但身体构造迥乎不同。   大抵是因为事关兔崽,翻肚子的小兔球也没再怎么挣扎,认命一般躺着。   颜方毓在他软乎乎毛茸茸的肚皮上摸索了一会儿,灵力数次下探,愣是没发现那团熟悉的灵力在哪儿。   他正拧着眉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指腹碰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凸起。   颜方毓也没细想,下意识又按揉了一下。   “咕!”   本来还乖乖躺着的小兔球突然一脚蹬开他的手腕,整只兔直接弹了起来,躲到了一旁的被子后面。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做完以后,一人一兔齐齐愣住了。   兔球仿佛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反应这么大,又从被子里露出脑袋,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而颜方毓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倏地把手指蜷了起来。   毕竟兽修原型没有衣服穿,给兔球洗澡的时候颜方毓精神专注,揉搓沫沫时手指丝毫没有逾矩。   但刚才情急之间,他就把这茬给忘了!   虽然只是摸了兔兔的,但想到这只玉雪可爱的小兔球片刻之前还是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漂亮少年,颜方毓脸上难得地攀上点臊意。   “抱歉。”他有些不自在地说。   兔球迟疑地向颜方毓蹦跶几步,眨着小黑豆眼看向他。   好像也没太明白颜方毓为什么又忽然道歉——咦,而且还脸红了耶?   俊俏的青年仙君眉心微颦,面上铺着一层淡淡的薄红,连视线也撇开了。   容秋从没见过老婆这副模样,于是瞬间起立了——指耳朵。   他吧嗒吧嗒蹦到颜方毓身前,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搭在对方膝头,一双眼睛圆溜溜睁着,闪闪发光地仰望着他,好像试图把老婆看得更加清楚。   好在容秋此时是只兔子,没法对颜方毓问些、或做些什么令他难以招架的问题和举动。   颜方毓没好意思多解释,也不再管自己现在没满足小兔子的好奇心,会不会给自己的以后埋下什么暗雷。   下次一定,以后再说。   明天的事跟今天有什么关系?   他赶忙一把捞起主动送上门的小兔球,蹩脚地转移话题。   “还是再去甄先生那一趟吧。”   *   于是将人送走还没几个时辰,药庐又重新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甄凡与颜方毓关系在这放着,后者自然就突出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   更别提是他一个人去而复返。   更更别提他步履匆匆,只唤了一声“甄先生”,便连往日的基本礼节也不顾,直接推门进了丹房。   甄凡从没见过他如此焦急,也是一惊,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是小秋出事了?!”   被忘在旁边的吴用:“???”   吴用脑袋里一阵噼里啪啦电闪雷鸣,然后明白了。   他僵在原地,不知是该立马退出去,还是等着屋里的人发落。   甄凡说完也意识到什么,立马闭上了嘴,全身僵硬地朝吴用看了一眼。   吴用:“……”   吴用快哭了。   先生你说你朝我看什么!本来还能偷偷挪到墙角装蘑菇的!   好死不死的,对面的仙君也跟着甄凡的视线转了过来。   吴用只觉得对方再不似平时笑吟吟的模样,就连额心的蓝色宝石都闪着冰冷的光。   吴用被吓得双腿莫名一软,眼见也要往地下跪。   吴用修为非常一般,远不如重明鸟肉身强横,再加上丹房地面要能受得住高热,硬得堪比钢铁。   他这样直直往下跌,碎得肯定不是地,甚至大概可以直接原地就医了。   就算此时他脑子反应了过来,人也止不住下落的趋势。   就在吴用的膝盖骨将要砸在地上的一瞬间,忽然一道轻柔的力道托起他的膝盖,把人又扶了起来。   吴用晕晕乎乎重新站直,听见对面仙君含笑的声音:“你们这些小朋友,不年不节的总跪我做什么?又没有压祟钱拿。”   吴用心有余悸:“多、多谢颜仙君。”   “不谢。”颜方毓看他一眼,挺客气地说,“我与你先生有事要说,可否给我们腾个位置?”   吴用连连应是,飞快滚了出去。   大门落锁,颜方毓抬手又落下几道结界。   甄凡憋了半天,此时终于急急发问。   “小秋出什么事了?体虚?晕倒?早产?还是……小产?!光你来有什么用?我给你一起过去看看!”说罢恨不得立马提着药箱杀上因果课教所。   颜方毓赶忙拦他:“他身体无事!——嗯…也不算没事。”   “所以到底有没有事!”甄凡急得像自己老婆快生了,“你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快说啊!”   颜方毓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我俩q——嗯!”   他闷哼一声,胸前的衣料忽然大幅度抖动了一下。   甄凡:“?”   甄凡下意识朝他胸前看了过去。   刚才事态紧急没注意,此时他才发现颜方毓胸前鼓出一块,像塞了一团什么东西。   只见面前人撩开交叠的衣领,从里面掏出了……一只小白兔?鳯   小白兔当然是容秋。   最开始颜方毓是让他卧在自己小臂上的,但化了原形的小兔子羞于见人,便钻进颜方毓怀里怎么都不愿意出来了。   眼见他要把自己的糗事告诉甄凡,兔球羞得猛蹬老婆胸口。   甄凡看着被颜方毓捧在手中的兔兔,一愣:“什么意思?”   颜方毓佯装镇定:“这就是容秋,他方才……”   兔球把脑袋埋进两只前爪里,一只后爪又开始狂蹬老婆的手腕。   颜方毓:“总而言之,现下的情况就是这样。”   颜方毓:“甄先生可否帮忙瞧瞧,他化成原型,对腹中胎儿可有影响?”   颜方毓有事“甄先生”,无事“姓甄的”,就突出一个灵活社交。   此时态度之诚恳,愣是跟之前揶揄人家的模样判若两人。   甄凡:“……???”   甄凡懵了。   “小秋你忽然化原型做什么——算了。”甄凡在颜方毓的眼神示意下截住话头,态度软了下来,“你先化回人形吧,我给你把把脉。”   小兔球捂着脸,把自己缩得更紧了。   团在颜方毓手心里,像只圆滚滚的小雪球。   颜方毓挠挠他的后背:“我转过身不看你,等甄先生诊完脉了,如果没事的话你再变回去好不好?”   容秋被他哄小朋友的语气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雪团团松了松,从颜方毓手上跳了下来,也没真的让他转身不看,便打算直接化作原型。   小兔球一收耳朵——没动静。   容秋愣了愣,再次运转功法——还是没动静。   两人只见地上的小兔球焦急地转了两圈,又蹦跶了半天,愣是没什么变化。   颜方毓惊讶:“怎么了?化不出人形?”   小兔球又吧嗒吧嗒跑回来,扬起爪子不停挠他的衣服下摆。   颜方毓有帮他化形的能力,从前就已经帮容秋化过兔耳朵了。   但碍于小兔子方才羞恼成那样,他并没有打算强行出手。   此时对方主动要求,颜方毓自无不肯,一道灵力打在他身上。   ——然而依旧是无事发生。   颜方毓微微拧眉:“……嗯?”   就连甄凡也看出不对了,试探着问:“化不成人形了?”   颜方毓没多解释,将脚边的小兔球重新抱了起来:“不然……甄先生暂且就先这样看看?”   甄凡:“?”   颜方毓微笑着把怀里的兔球向他的方向送了送。   甄凡下意识低头,正对上小白兔无辜的目光。   一人一兔大眼瞪小眼。   容秋:“OxO”   甄凡:“…………”   等等,这种事他真的做不到啊! 第129章   问。   在“跟老婆亲热的时候忽然变回原型”, 和“跟老婆亲热的时候忽然‘哕’出声了”之间。   这两者到底哪个更令人无法接受?   不过对于现在的容秋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他像个真正的小笨兔子一样窝在老婆臂弯里。   而颜方毓跟对面甄凡之间的对话, 在老婆向对方说明他们在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 对于容秋来说就好像真的是另一个种族的语言似的, 完全听不懂了!   明明刚才还能听懂的, 然而现在就只剩下○○、○○, 和○○了!   于是容秋立马明白过来。   孕崽!   这话题一定是跟孕崽相关的!   自己刚刚一定是做对了什么, 才使这些话无法被他听见!   容秋竖起耳朵,妄图从只言片语中寻到点蛛丝马迹。   但是两人的对话被和谐得严严实实, 连一点边角料也没漏出来,他完全猜无可猜!   怎么这样——!   有没有人管管老天爷呀,他明明已经是一只一百多岁的小兔子了!   凭什么不让他听!   容秋拼命扒拉着老婆的袖摆, 大喊“给我也听听!”,但说出口只有很细弱的哼哼声。   颜方毓还以为他是又害羞了, 便只拢着小兔球的后背,安抚道:“别闹小脾气, 你的身体出了岔子, 这时候不能再讳疾忌医了。”   对面的甄凡表情古怪:“……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泄身时太过刺激, 小秋才不受控制地变回原型了?”   “没错, 是因为我们谨遵甄先生医嘱,适时增进感情。”颜方毓刻意重读了某些字眼, “可甄先生为何没想过,小兔妖会如此受用不住?”   甄凡一下懵了。   啊?   这里怎么还有他的医嘱呢?   等等, 这医嘱还真是他说的啊?   那没事——不对,那事情更严重了啊!   甄凡有点理亏地涨红着脸, 据理力争:“我、我当时也只是说可以行房事,不能太激烈——”   “我们只是抱了抱。”颜方毓打断他,“且是合衣。”   甄凡一下子不吱声了。   颜方毓当然也不是真的怪罪他。   只是来都来了,在药庐的,不迫害一下甄凡他有点不太习惯。   “所以甄先生还是负责到底,看看到底要怎么医治吧。”他把小兔子往对方怀里又送了送。   颜方毓都摸不到小兔球的丹田,甄凡自然也不会诊小兔球的脉。   他们小药宗虽然世代修医,但那治的也是人,看不了妖兽啊!   那么谁能看妖兽?   两人一合计,忽然想起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元丛竹!   元长老以前还四处游历,但自从清明建院后便常驻此地,守株待兔,因此非常好找。   听说事关容秋,其人又在药庐,元丛竹便熊不停爪地赶了过来。   在之前的雪豹保卫战(?)里,元丛竹曾经跟颜方毓见过一面,并且还有小小的合作,彼此之间还算脸熟。   但因为元丛竹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收集宝可——啊不,是为了给所有兽修一个家,所以这也是颜方毓到清明任职以来,两人第一次见面。   毕竟有求于人,颜方毓姿态还挺低:“元先生。”   元丛竹把他认了出来:“啊,你是、是小羽的那个同门。”   ——虽然是靠一些迂回。   既然要会客,地点便不再是丹房。   元丛竹摸了摸已经被放在客厅小几上的小白兔,道:“小秋,小秋怎么了?哦,无法化回人形?”   大抵是因为同属兽修,元丛竹的气息让容秋有种别样的亲近。   温和的灵力在他经脉里走了一圈,没激起任何不适感。   元丛竹收回了手,道:“小秋身体没事。应该是之前练功的时候,灵力,走茬了路。”   在场的另外两人,都默契地没对“练功”这个说法做出什么评价。   颜方毓追问:“那他忽然变作原型,对腹中所怀胎儿可有什么影响?”   元丛竹一怔,本来无神的眼睛终于好好睁开,认真打量了几眼颜方毓。   颜方毓是知道元丛竹晓得容秋有孕的。   但元丛竹显然还没弄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天衍宗弟子的事儿,还了解得这么私密且深入。   元丛竹其实对天衍宗没什么好印象。   毕竟某位祖宗抢走了他特别喜欢的、特别稀有的小雪豹,俩人竟然还当着他的面啵嘴!   啵嘴!那可是啵嘴!   别以为一个纯种妖兽不明白啵嘴是什么意义!   呜呜,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想到这儿,元丛竹又忍不住想要捂脸大哭了。   见到他迟疑,容秋瞬间身体紧绷。   元丛竹可是整个清明书院唯一一个明确知道自己假孕的!   即使对方早就再三保证过,不会把兔妖假孕的秘密告诉旁人,但他还是一下子紧张起来。   容秋赶紧用脑袋使劲顶了顶元丛竹的手心。   元丛竹的思绪被他打断,手指一曲,下意识摸了摸小兔子软乎乎的毛毛。   然后顺利把刚才的思索和纠结都给忘了个稀里哗啦。   “没有什么。”他摇了下头,“胎象稳了,化回原形没什么事,只是别太频繁。”   另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至于化不出人形,多运行几个大周天,把走岔的气再理好就行了。”他摸着小兔球的经脉估算了一下,“至多三五日。”   说完,他又低头凑向雪白的兔团,用鼻子蹭了蹭他,蠢蠢欲动道:“或者,你来我家,我可以帮你,两日——不,明天!明天小秋一定就能变回来了!”   若是兽型,元丛竹的动作可以说是憨态可掬、亲切友好。   但他现在是人形,还是个丧气中年人的面貌,往雪团似的小兔球身上一挨,更衬得一张脸黑黢黢的,怎么看都有股子蛮猥琐的味道。   颜方毓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就听见元丛竹继续说道。   “你看,你出那么大的事,你的人族也没有管你,你还是跟我——”   颜方毓:?   这清明书院的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的都来抢他的兔子!   颜方毓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不是就在这儿?”   元丛竹呆呆转过头,有点没太明白地看着他:“……对啊?所以你在这儿干什么?”   颜方毓微一挑眉,抬手甩出一道灵力,拂开元丛竹放在小兔球背上的手,又将后者托回到自己怀里。   “他的人族,不就在这儿?”   房间中唯一剩下的那个活人往旁边站了站。   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想参与。   果然这讨厌的家伙向其他人炫耀的时候,看起来就——就还是那么讨厌啊!   元丛竹被这道灵力一拂,也有点想了起来。   ……之前他曾在容秋经脉中捕捉到的,属于他人的灵力……   其气息的主人,正是面前的颜方毓!   这倒也不怪元丛竹没想到。   雄兔妖假孕是为了繁衍生息,重点是在“反客为主”这个阶段。   他又不似容秋那样傻不愣登的,还缺少来自家庭的性教育,当然知道雄性不能怀孕,雄人也不行,因此根本没往颜方毓身上想!   元丛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你——!你明明、明明也不——!”   明明也不能生啊!   那他凭什么!   凭什么能得到一只为他假孕的小雄兔子!   颜方毓只以为元丛竹在单纯地挑衅,也毫不示弱地顶回去:“为什么不能是我?”   元丛竹本来就笨嘴拙舌,此时更是有口难言。   他的一双眼睛瞪得似铜铃大,呼哧呼哧了几声,忽然“嗷”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   元丛竹双手撕破胸前衣襟,碎布很快化成黑白相间的粗毛,从皮肤上长了出来。   他的身型立刻暴涨数尺,大脑袋直接顶破了客厅的屋顶,在“噼里啪啦”的砖瓦掉落中,眨眼间就化成丈余高的黑白色巨熊!   颜方毓趁砖瓦掉落前,护住怀中小兔飞身从门口遁了出去。   还顺手拽了一把还傻呆呆站着的甄凡。   甄凡:“啊啊啊我的屋子!!!”   颜方毓挥袖打出一道灵力护住药庐剩余的屋舍。   然后两人一兔齐齐扬起脑袋,遥望着化出原型的元丛竹。   元丛竹身型已经不再涨了。   他圆得像球的腰身卡在屋顶的破洞里,只见胸口以下的毛是白的,以上是黑的;整个脑袋是白的,耳朵是黑的。   两只眼睛周围还有一圈椭圆形的黑毛,就显得眼睛特别大!   ——怪不得他人形的头发是一半黑一半白的呢!   容秋第一次见这么奇怪的妖兽。   如果不是兔子不方便说话,此时一定已经惊奇地“哇”出声了。   毕竟元丛竹当年也是以原型之姿获得了薛羽的青睐——虽然那是因为他到现在也不知道,熊猫在薛羽老家被奉为国宝吧……   但如果元丛竹此时能稍微冷静一下,屈尊低头向颜方毓怀里的小兔球瞧一眼,就能看见雪团的两只长耳朵很精神地支棱着,黑豆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也显出很大的、不亚于当年薛羽第一次见他时的兴趣。   那么其实元丛竹也可以效仿当年勾搭薛羽的做法,日日化出原型陪小兔球玩,八成也能得到一些“虽然次于老婆但也已经挺不错了”的亲近。   但元丛竹并没有。   他只是站在一地瓦砾间捶胸顿足,一边把胸脯拍得“梆梆”响,一边地动山摇地怒吼着。   “抢我的雪豹,就算了——但这回我只是想要只兔子——”   “就只是只兔子!”   “为什么你们还要来抢……!”   “呜呜,呜呜呜呜……”   吼着吼着,巨大的黑白巨兽忽然捂着熊脸“呜呜”哭了起来。   滴滴答答的泪滴从他爪缝间滚落,足有一粒粒葡萄大小,立刻将卡在他腰间的房顶瓦片哭湿了一片。   甄凡:“……”   甄凡一下子也有点不忍心了。   你们兽修,都这么容易情绪激动吗?   颜方毓本来听他说“就只是只兔子”还挺不乐意。   但眼见元丛竹嗷嗷哭起来了,又开始有那么点讪讪。   他是见过元丛竹哭的。   在百余年前的那座茂密雨林,元丛竹亲自打造的藏娇金屋里。   他想讨好的“娇”——也就是自己的师弟,当着元丛竹的面,亲了自己的师尊。   再联想到俘获小兔子芳心的自己……   唔,这样看来,元丛竹好像是挺可怜,有那么点命犯天衍宗的意思。   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都要怪他那个缺德带冒烟的师弟!   巨熊猫呜呜哭了一忽儿,然后身型越哭越矮,越哭越小,最后从房顶的破洞中缩了下去。   院中的两人连忙穿过还在落灰的大门,重新进到屋里。   元丛竹已经恢复到一只普通熊猫的大小,只是还捂着脸坐在地上嗷嗷大哭。   变成熊猫的的元丛竹毛乎乎胖墩墩的,即使高壮得似座小山包,也有种呆呆笨笨、憨态可掬的感觉。   捂脸嗷嗷哭的时候更是让人觉得……挺逗乐的。   颜方毓迈步过去,有些于心不忍地用扇端敲了敲他雄壮的肩膀。   “唉,元兄且不要伤心了,你之前不是已经有了一只兔妖徒弟了吗?”他好声好气地安慰道,“还会做饭呢。”   元丛竹声音闷闷的:“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是是,我确实不懂,”出乎众人意料的,颜方毓竟十分谦虚,甚至很真诚地问,“那不如元兄教我,你为什么一定就要我的这只呢?”   元丛竹:“那是因为他——嗷!”   一道白影,从颜方毓怀里闪电一般掠了出来,狠狠撞在元丛竹的鼻子上。   同时亮出兔牙,在他脆弱柔软的鼻尖咬了一口。   元丛竹比容秋高出几个大境界,小兔子牙自然没把他咬伤。   只是吻部毕竟羸弱,他被咬痛了,险险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元丛竹被撞得也一下子反应过来。   对方这是在套自己话呢,人族果然一个个的都很阴险!   元丛竹也不哭了,捂着还有点疼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这、这都是我们兽修的事,凭什么告诉你一个人族!”   颜方毓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说:“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   说完,他又转而面向地上的小白兔:“怎么不小心掉出来了呀?摔疼了没有?来我抱抱。”   甄凡:“……?”   甄凡没忍住看了颜方毓一眼,恨不得上去帮他把把脉,瞧他是不是视力骤降了。   他看得很清楚,容秋明明是主动跳出来的啊?   小白兔也有些踌躇地扎在原地,兔耳朵警惕地立了起来。   客厅屋顶破了个大口子,风从头顶灌进来,在几个洞之间“呼呼”地吹。   但屋里的气氛却是凝滞的。   不敢说话、不会说话、不想说话,和不知道说什么话的两人两兽分站四角。   如果不是头顶还有瓦砾土屑在往下掉,就仿佛时间在此刻暂停了一般。   “啊……啊、啊嚏——!”   甄凡没忍住,被飘扬的灰尘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另外三个人齐刷刷超他看了过去。   甄凡刚揉完鼻子,一抬头,就被六只眼珠子看得一个哆嗦。   “我……我打扰你们斗法了吗?”他小心翼翼地说,“不、不好意思。”   颜方毓将小兔子以灵力拂回臂弯,又好脾气道:“天色不早,我们还有事,就先回了。”   “今日之事多谢元兄,改日再备厚礼登门道谢——”颜方毓话还没说完,就被元丛竹打断了。   “不用,本来也不是为了你。”元丛竹一点也不客气地说,“登门就不必、不必两人了,小秋自己一个人来找我玩就可以了。”   颜方毓洒脱一笑,也不置喙,转而对甄凡说:“至于甄先生……”   “这个屋顶,建议近期还是先不修缮为好。”   *   清明书院内不让御器飞行,没有特殊许可,就连颜方毓也只能用两只脚走路。   还好他遁法不错,缩地成寸、一步百丈,普通的行路不在话下。   路途中颜方毓的法力自然而发,令路过的学子先生都瞧不见他。   走着走着,正好路过一群熟悉的兽修。   正是今天一起去药庐的容秋的朋友们,除了红毛以外其他人都齐齐整整。   他们应该是刚吃完晚食,从饭堂里出来打道回府。   呼朋引伴地一群,好不热闹。   颜方毓心中一动,解开术法显出身型。   “诸位请留步。”   容秋正埋头在颜方毓衣襟里装老实兔子,忽然耳朵一抖,好像听到了朋友们的声音。   “颜颜——”   “颜仙君——!”   “咯!”   天牝津吓得打了个嗝,一条完整的小炸鱼“呲溜”从他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我早就告诉你了,都化人了,吃东西的时候就不能嚼嚼吗!”   吱吱压低声音冲天牝津狂吼,用脚把那条小炸鱼拨到身后。   几个兽修一起一通狂踩,将其毁尸灭迹。   吱吱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呵呵……颜仙君,见笑、见笑。”   “不必多礼。”颜方毓笑眯眯道,“此番冒然叫停各位,也是有事相求。”   天牝津惊恐:“我们真的不会说出去的——嗷!”   吱吱锤了他一拳,然后用也差不多的力道“梆梆”锤着自己胸脯道:“不敢不敢,仙君直说就是了,您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颜方毓笑容更深:“言重了,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容秋他这几日惹了些麻烦,课恐怕没法去上了——喏。”颜方毓说着撩开前胸衣襟。   里面正支楞耳朵偷听的小兔球冷不防和朋友们对了个眼。   双方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容秋:“……”   其他所有人:“……”   吱吱怔怔张开嘴,颊囊里的瓜子花生“哗啦啦”地掉了出来。   “就是这样。”颜方毓重新把衣襟掩了回去,继续道,“因此,恐怕需要麻烦各位,上课时给任课先生们带去条口信。”   “唔,倒也不必说得太详细,只说人到不了就行。”   “若有课业,后面会再补交上。”   说完,颜方毓挺诚恳地问:“就是这些,诸位可否帮我这个小忙?”   凉爽的山风吹过,大家石化般呆立原处,已经没人会动弹了。   忽然,空气扭曲了一下,一张陌生的脸凭空出现。   但也只有这么一颗脑袋。   脑袋紧闭着眼睛,冲着颜方毓飞快点了点头,又迅速消融在空气里。   “如此便多谢了。”   颜方毓向众人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转身迈步。   他缩地成寸,一个眨眼,人就只剩下一个宝蓝色的小点。   再一个眨眼,连这个小点都不见了。   眼见颜方毓早已走远,可僵在原地的兽修们还没有动作。   沉默。   唯有沉默。   沉默如有实质般流淌在这片空地上。   吱吱:“……”   天牝津:“……”   众兽修:“……”   吱吱:“…………”   天牝津:“…………”   众兽修:“…………”   二黑终于敢把眼睛睁开。   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顿时从半空中飘了起来,并发出一声不知是尘埃落定还是破罐子破摔的叹气。   “唉。” 第130章   X月X日, 天气晴   今天我们本来要上经bian课的,但是经bian课的先生掉进心磨团里了,我们大家只好一起去了药庐。   然后我们发现原来小白不是狗, 是一只锅(划掉)祸斗, 然后老大和猪哥哥就发现药田下面很深的地方有一个里面都是灵力的湖。   这时候我的老(一团漆黑)(试图在“波”下面组装一个“男”字, 无果)(遂全部划掉)颜哥哥来了, 把我他们都吓到了, 然后他就走了, 我告诉他们颜哥哥就是我的老po,但他们都不信, 我很生气。   然后我就回家了,今天过的真开心!   ——来自容秋日记,《我的一天》。   晚上吃完饭, 老po抱抱我,还亲亲我, 我很舒服,但不知道为什么变回兔子了!   老po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抱着我去药庐找真师兄, 真师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是元先生告诉我们是我的灵力走X了。   他想和我玩, 但老po不答应, 还给他说我是老po的兔子,元先生很伤心, 变成一只很大的黑色白色的xiong哭。   回家的路上遇到我的朋友们,老po让他们帮我请假。他们应该会相信我的老po就是颜哥哥了!   今天过的真开心, 乌乌。   ——来自容秋(小兔球版)日记,《我的一天(补充)》。   多么充实的一天啊!   终于到家了的容秋重新踩在床榻上。   不知是不是被褥太软了, 如卧云端间,让他忽然就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想要吃点零嘴吗?”床沿一陷,颜方毓的声音自他旁边响了起来,“哦……现在这副样子,你以前喜欢的那些小点心多半是没法吃了。”   他又以灵力浮来八宝食盒,从里面挑选了些嫩草和菇子码在手里,冲容秋递了递:“先忍一忍吧,恢复人形前就先吃些简单的垫肚子。”   草菇清香的气味让容秋不由得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孕吐虽然严重,但并不耽误小兔子嘴馋。   而这种馋劲竟也从人形,一起带回了他原型的身上。   容秋吞了吞口水,狠心压住这阵馋意,装作完全没听懂的样子歪了歪头,又歪了歪头。   两只长耳朵跟随他的动作左右晃了晃。   兔球:“呣?”   颜方毓:“哎呀,糟糕了!不会是变回原型太久,连灵智也退化成一只小兔子了吧?!”   容秋刚要心花怒放,却听颜方毓又焦急地说:“怎么办!还是叫甄先生和元兄快过来看看吧!”   说罢,这人就拿出灵璧,似是要给他们发消息。   容秋:!!!   容秋赶忙跳了起来,试图撞掉颜方毓手上的灵璧。   然而后者早有准备,手腕一翻,灵璧就换成了刚才那把嫩草和菇子。   半空中的小兔球没刹住车,一头撞进了草、菇堆里,又被颜方毓伸手一捞,托住了后屁股。   “快吃吧。”颜方毓在他头顶笑眯眯地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圆润了点,当了两三天兔子,再饿瘦回去怎么办?”   鲜嫩就贴在三瓣嘴边,容秋甚至根本不用他说,刚一落地就直接张嘴大吃特吃。   丝滑得好像他本身就是飞扑过来吃东西的一样。   呜呜。   容秋一边嚼嚼嚼一边在心里哭。   他变回原型时有些本性就很难压得住,比如饿的时候在他面前放一捧小蘑菇,自己就会忍不住地开吃qaq   容秋含泪进食,三瓣嘴嚼得飞快,头顶的长耳朵跟着一抖一抖,看起来吃得很香的样子。   颜方毓把小兔球放在自己膝头,斜倚在一旁的矮几上含笑看着他。   搭在容秋后背上的手,指尖在他雪白的背毛里轻轻穿梭。   容秋被他拂得一阵汗毛耸立,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没吃完的一根嫩草还露半根在外面,惊惧之间,还不耽误小兔球的三瓣嘴依旧不停地嚼嚼嚼。   这样小的兔球,又以这样仰望的角度看人的时候,便会让他觉得对面的人格外高大。   就算老婆依旧翘着嘴角,眉眼含笑,但被心里有鬼的小兔子看在眼里,简直是威胁性十足。   容秋把嫩草嗦到头,“咕嘟”一声咽进喉咙里,然后团起爪子瑟瑟发抖。   这时候容秋又觉得当兔子好了。   不会说话,因此就连狡辩的理由都不需要想,只讨好老婆卖弄可爱就可以了。   ……呜呜,可是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   连容秋这样的小笨兔子都能瞧出来,老婆一定是起疑了。   他的试探绵里藏针,看似一团和气,内里却锋锐无比,直指容秋的痛处,可试探完又云淡风轻,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如果颜方毓大发雷霆地质问他,容秋反倒还比较安心。   可他这样一直笑眯眯的,甚至态度比之前还要温柔不少,就只让容秋更加担惊受怕,连老婆亲自去吓唬他的朋友们都让他没那么开心了。   “吃饱了?”   颜方毓把剩余的小蘑菇收了起来,随手替他擦了擦沾在嘴边的草屑。   东西都收拾妥当,颜方毓忽然展腰向后一仰,十分放松地躺在床榻上。   “唔……”他长叹口气,“真是感觉好久没睡过床了呢,今天也算托你的福,终于可以重新……登堂入室。”   年轻的仙君陷在松软的布料堆叠中,眉眼舒展,为他向来明朗的面容上平添一份慵懒。   那人屈肘用指节抵住额角,面向容秋,眼帘微阖,浓密的睫毛遮住瞳仁,好像是正看着他,又似是一副已经睡着了的模样。   小兔子又被勾到了。   他鬼使神差地朝老婆一步步蹦了过去,像信徒仰望神佛塑像一样,在那人身前扬起头痴痴地看着。   后者猝然睁开眼,清明的双眸中哪有半分睡意,展臂一揽,就把自己送上门的小兔球抱在了怀里。   “……哈!抓到了。”他在容秋头顶发出轻笑。   小兔球象征性地蹬了两下爪子,然后就不动了。   任由那人袖间的清香飘忽而至,将他牢牢裹紧。   颜方毓侧身躺在床上,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招来一副棋盘,摆在两人面前的床面上。   即使他没有再搂着容秋,可小兔球依旧乖乖团在他身前,好似真的被袖香锁住一般,完全没有动弹。   “离入睡还有点时间,陪我下一盘棋吧。”   颜方毓从棋盒中摸出一子,落在棋盘上。   容秋忽然认出来,这正是自己的旧棋盘。   清明书院课程教得很杂,自然连围棋也有,这副楠竹棋盘就是围棋课发给每个学子的教具。   但容秋上了几节课,愣是连真假眼、活死棋都捯饬不明白,实在没有什么天赋,因此便跟其他一些他不喜欢的课一起退掉了。   只留下这副棋盘。   不过说旧也不是特别贴切,因为他根本没拆过几次,每一粒棋子都是簇新的,当中甚至有一大半估计容秋摸都没机会摸到过。   颜方毓边落子边悠然自语:“以前只有师尊才乐得自己和自己下棋玩,偶尔为之……好像确实挺有意思的。”   容秋听不懂他在隐喻什么,也看不懂棋盘上的局势。   只知道颜方毓已经两边各落了七八子,黑与白交缠在一起,偶尔像两条势均力敌的蟒蛇,偶尔又像树干与盘绕其上的蔓藤。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颜方毓冷不丁开口。   像是在和小兔子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像你上次拨开叶子,把我点醒一样,只要遮眼的天机被人点破,那些之前一直被我莫名忽略的地方一下子就都清楚了。”   容秋抬爪推了推他的胸膛,示意自己没听懂。   颜方毓哼笑了一声,把一粒白子放在小兔球的脑瓜顶:“来,帮我落颗子,随你落在哪里。”   还没听清老婆说了什么话,兔兔的身体已经一个激灵自己弹了起来。   头顶的白子正好被他顶飞出去,在棋盘上“啪嗒”“啪嗒”弹了两下,然后在还未有任何棋子沾惹的棋盘角落停了下来。   容秋甩了甩被压塌的脑壳毛,颜方毓的袖摆正好擦过他的耳尖,将另一颗黑子落在那颗孤零零的白子旁边。   “地下河之于大地,就如同血管经络之于我们的身体。”   “当年深掩地底的魔宫,就是靠着这一条条地下暗河,将魔族产出的灵气输去各地的。”   容秋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颜方毓又道:“松江府江家,有当年的地下河道图。”   “哒”   一颗云石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魔宫虽然已在百年前被摧毁,但早早流入地下河的灵力却还未消散殆尽。”   “这些年来,他们依照着那份河道图,推测、勘探出地下河中蕴含灵力最盛的地方。   “少的,就以灵石装载运走;   “多的,就派人驻扎,明面上说是不入流的小仙门。”   颜方毓一粒一粒落子,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完全不用思考一般。   盘面上,容秋落的那颗白子已成一片,却又被后落的黑子紧咬围杀。   “但这地下暗河中的灵力就如深埋在地底的矿石,采之有尽,用之有竭。”   “一百年,他们已经将能采的都采光,敲骨吸髓,一滴也再榨不出来了。”   “于是他们盯上了那块最肥,却也同时最难得手的肉。”   颜方毓撩袖抬手,露出黑白交织松松紧紧的棋盘。   盘上局势已经十分明朗,就算是像容秋这样的初学者,也能看出角落那片由他开辟的白子,已被黑子围剿得气数将尽。   毕竟是被自己顶过去的,容秋对那片白棋有种天然的亲近。   眼见白棋难活,他气愤地跳上棋案,四只小爪子一通乱走,把所有的黑白子都拨得乱七八糟。   颜方毓依旧手支脑袋,看着小兔球作弊捣乱也并不阻止,只是含笑说道:“清明地下的这片灵湖,是目前存且仅存的最大一片。”   “其中淤堵的灵力虽远远不及当年的魔宫储备,但若是失控爆发,那么整座书院里,能全然沐浴其中而不爆体而亡的人也只是了了。”   “唯有那些苏醒的异兽,其□□强横程度非平常人修或异修所能及,这才纷纷转醒,等着分一杯羹。”   “而那些人,打得是和它们一样的主意。”   “虽然还不知具体算计为何,但思路亦不难猜。”   容秋爪子一顿,站在乱糟糟的棋案上,回身有点狐疑地望着他。   ……竟然,就这么轻易把地下河的来龙去脉告诉自己了?   小兔子从前一直被老婆诓来骗去的,忽然被这么利索地告知一切,一时之间还有点不太习惯。   容秋想着,就像是上次老婆用美色骗他答应去逍遥谷小住,以躲过十二月的阵营战那样。   阴谋……一定是有什么阴谋在等着他。   但还好现在的自己并不会说话,容秋警惕地望着他,提防着对方再做些什么点头摇头之类的契约来。   颜方毓瞧着小兔球那副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的样子,顿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紧张什么?”他乐不可支地说,“这些浅显的事情,就算我不说,你的那个重明鸟朋友也会给你们说。”   “他二次传话万一有什么纰漏,还不如由我直接告诉你。”   “好啦,故事讲完了,你该睡觉了。”   颜方毓挥开棋盘,揽过小兔球仰在身后的枕头上。   动作间清香浮动,容秋陷在颜方毓繁复的衣服布料里,差点被对方身上忽然浓郁的幽香迷晕过去。   ……好、好像还不太对。   容秋抵御着这扰乱人心的香气,大脑吃力地运转。   药田下面有大量灵力,江家及那些仙府世家想得到它们,那和阵营战又有什么关系呢?   总不会是想趁乱扒开地皮强抢吧?   这种粗鲁的做法虽然在自然界很常见,弱肉强食,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只要有这个胃口,谁也不会说谁不耻。   但那都是未开灵智的动物,容秋当了那么久的人,自然也学习了人族的那套虚伪。   人族一丝不苟地穿着衣服,梳着整齐的发髻,一切都得顾忌脸面。   江潜鳞他们如果真的敢来硬抢,肯定会被定性为“不义之举”,被其他“义士”群起而攻之的。   容秋费力地从颜方毓臂弯中昂起脑袋,用爪子扒拉着他的衣袖。   “不想睡吗?……哦?还想知道更多?”颜方毓问愉快地问,“那你想用什么来收买我?”   小兔球呆了呆,而后眨巴着眼睛一歪脑袋,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企图萌混过关。   颜方毓笑了一声。   “贪得无厌,又妄想不劳而获……”他低下头,在容秋耳边气声说道,“这样的小坏兔子,是会被人吃掉的。”   说完,他倏然张口,在近在唇边的长耳朵尖上咬了一口。   兔球“吱”地一声,一身绒绒毛从耳朵炸到尾巴梢,整只兔忽然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小刺猬。   就像受惊地兔子会下意识躲去窝里一样,惊恐地反身朝颜方毓的衣袖深处钻。   “洞穴”太浅,兔球就像只鸵鸟一样只把前半身盖在了衣袖下面,正巧冲颜方毓露出圆滚滚毛扎扎的小兔屁股,和一根短短的小兔尾巴。   颜方毓饶有兴趣地看容秋钻洞,然后缓缓抬手,用指缝夹着他的尾巴团轻轻往外拉。   一根半个手掌长的兔尾巴被他从小兔球肚子底下捋了出来。   容秋终于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全身僵硬,然后猛地一收屁股,尾巴梢从颜方毓指缝间脱手而出,又“噗”地一声弹回他圆滚滚的小屁股上。   颜方毓很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而兔球则不停向后蹬着爪子,猛猛向衣服布料的缝隙里钻。   兔兔眼窝浅,容秋边往里躲,眼泪边自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他觉得羞耻极了,越掉泪珠子越觉得羞耻,越羞耻泪珠子就掉得更凶。   呜呜,老婆真的好过分啊……   竟然趁他变不回人的时候就这样欺负他。   颜方毓配合着抬了一下手臂,容秋便像团水一样从他手臂与身体的缝隙挤了过去,钻进宽大的袖筒里,从外面看只剩鼓鼓的一团。   “你自己在里面玩吧,我可要睡觉咯?”   兔球咬着他的内衬边沿,把自己团得更紧。   袖管里的清香馥郁又暖和,仿佛还带着颜方毓身体的温度。   袖外已经没了动静,容秋团在软和的袖间织物里,眼皮眯缝着,也有点昏昏欲睡。   他本就多觉,变回原型时更是懒得明显。   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容秋猛地甩了甩脑袋,强制让自己清醒起来。   外面依旧是静悄悄的,颜方毓的手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容秋基本是卧在他的胸腹间,此时能感觉到身下的身体规律而和缓地起伏着,仿佛身体的主人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容秋小心翼翼地从袖笼里探出脑袋,看向上首的人。   他的老婆果然已经睡着了,侧颊微微陷在枕头里,是一副十分软和的样子。   窗户打开着,外面的月光很亮,落在那人长长的睫毛上,又在颧骨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窗外吹来的山风微弱地摇晃。   容秋又看困了。   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从袖筒里钻出来,踩着颜方毓的胸口蹑爪蹑爪地往上走,最后在他颈窝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美美团了起来。   容秋收拢耳朵、闭上眼睛,真的像只小兔球一样团成一团,在他颈窝里也睡了过去。   忽然,那个本来已经睡着的人挑开一侧的眼睛。   他垂目觑着在自己肩头打着小呼噜的兔球,微微翘了翘嘴角,接着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窗棂外,云团缓移,慢慢遮蔽了月亮。   厚实的云朵亮起几下,传来几声隐约的雷鸣。 第131章   容秋就维持着原型, 这样鸡飞狗跳地过了三天。   三天后,他的身体还没有任何能恢复人形的预兆,但颜方毓并没有再逼问他, 也没有提要再请元丛竹看一看。   容秋觉得, 究其原因, 可能是因为自己也没有那么想要再变回去。   虽说老婆总是借机这样那样地欺负他吧, 但容秋也很喜欢被老婆笼在手里、团在他肩窝里的感觉。   如果不是因为爹爹让他找漂亮老婆生漂亮兔崽的话, 容秋觉得可以这样一辈子窝在老婆的怀里, 给他当小兔子。   于是脑袋这么想着,身体便也很听话地变不回去了。   其实当兔子也没有那么不方便, 甚至书院里也不乏有兽修直接化原型来上课——当然,原型太夸张的肯定不行,但容纳一只小兔子是绰绰有余的。   容秋依旧在家里用遥觑镜听课, 纯粹是……不太想面对自己的朋友们。   不过容秋觉得,他们其实也不是特别想面对自己……   变兔子的这三天里, 只有岁崇山在灵璧上敲了他。   长篇大论、捶胸顿足,后悔自己那天怎么就先走了, 没看到那么精彩的宣誓主权场景。   除此之外容秋的灵璧就静静悄悄, 连之前他们那个小伙伴群都没人说话。   这让容秋十分怀疑,他们是不是背着自己又重新拉了个小群。   ——十几个人的友谊就是这么脆弱.jpg   也只有红毛老大代为转达了朋友们的近况。   说大家都很好, 虽然说受的刺激还比较大,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一定能在他变回人以前调理好自己的!   ……容秋总觉得这个歇后语的意头不太好, 但也没好意思多问。   没有小伙伴们闲聊打屁散播清明新闻,容秋只得偶尔刷一刷灵璧内网, 以获取阵营战的消息。   现在是十一月将将过半,离阵营战开幕只剩半个多月的时间。   但不知为何, 除了半月前庄尤在经辩课上提了一嘴阵营战的零星内容,说好之后要发给众学子的通知信函,竟到现在还没有影子。   虽说每年的规则都大同小异,但毕竟今年规则有变,却不提前放出来细说都变了哪里,做些心理准备,就让大家都有种心口长海胆的感觉,又刺又痒的。   内网里到处都是胡乱猜测的帖子。   其中有一种观点被大家大家普遍认同,就是书院的上层意见不合,吵到现在都没吵明白,因此细则才迟迟没有敲定。   容秋比他们知道得多一些,但也仅是一些。   另一些老婆不想叫他知道的事情,就连岁崇山也没从庄尤那打听来实情。   小兔球就这样揣着灵璧浏览着内网的帖子,两只耳朵斜斜竖在脑袋顶,显出一副很专注的样子。   原型毕竟没法做出太多的表情。   如果此时容秋还是人形的话,便会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人正拧着两条眉毛,那张还带着些许天真懵懂气息的脸上挂着与他气质很不相符的愁容,看起来颇有种可爱的滑稽。   呣……阵营战的情况好像不太乐观呀。   容秋边刷着灵璧边思索。   明面上看,只是向来不对付的仙府和学府,又在不对付地互别苗头。   可实际上却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的两类人在角力。   仙府想要弱肉强食,强者可以肆意欺压霸凌弱者;而学府则希望生灵平等,大家和平共处。   假如桌上有十颗果子,桌边围着一个大人,和九个小孩。   九个小孩希望十颗果子平均分配,每人一颗,有果子吃,他们就能慢慢长成大人。   而仙府作为已然身强力壮的大人,不仅想把这十颗果子都收入囊中,还想抓住另外的九个小孩,啖他们的肉、饮他们的血。   现在的仙府与学府,便是九个势弱的小孩联合在一起,与大人形成了暂时的和平。   但忽然,一只新的果子出现了,比之前所有的果子都要大、且香甜。   即使小孩愿意把这颗果子平均分成十分,但大人会同意吗?   人的贪欲是没有底线的。   况且小孩能与大人抗衡,也只是近段时间才拼来的成果。   数百年前、甚至仅是清明书院还没落成的一百年前,没法接触修炼功法的凡人还命贱如蝼蚁;弱小的兽修还是人族掌中的玩物;能产出灵气的魔族还被阖族奴役在地底,千年不见天日。   仅仅过了一百年啊,在许多大能眼里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可对于蜉蝣般短暂的生命来说,已是一代又一代生命的更替。   山雨欲来,却还迟迟未落。   于是容秋就知道了,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很多和他处境一样的人在做着努力。   而他这样弱小的小兔子只能从流云的变幻感受风的气息,根本还没有上桌的机会。   不过容秋对这些一向是很释然的。   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弱质兔流,繁衍生息还主要是靠钓漂亮又厉害的老婆嘛。   那自己还要不要凑热闹了呢……?   当然要!   容秋猜想,还没有消息就证明一切还在老婆他们的掌握之中。   仙府还可能不在意一书院的无辜学子,但书院的先生们肯定不能不顾,若他们自顾不暇,就不会直到现在还没传出要暂停阵营战的消息了。   所以对于容秋来说,当务之急反而是怎么应对老婆对他下的那个术法……   私下里他已经试过无数次了,阵营战的时候自己必须要去小药宗“养胎”。   根本起不了任何拒绝的念头!   到底要怎么做呢……   嗯……   嗯…………   嗯……?   想着想着,容秋忽然觉得自己的思绪越来越飘忽,越来越遥远,仿佛就要脱出脑壳,离自己而去。   他好像轻轻悠悠地飘了起来,好、好舒服……   “噗”   一声熟悉的闷响。   “噗、簌簌簌……”   容秋完全忘了自己刚刚思考的东西,一心一意沉入这种忽忽悠悠的状态里。   颜方毓支颐侧躺在容秋边上。   变回兔球的容秋显然没有了人形时那样一心二用、顾及外界的能力。   颜方毓勾着他的脖颈挠了挠,不肖几下,小兔球黑溜溜的眼睛就眯了起来,爪爪上也很快一松,抓握的灵璧掉在床榻上。   继续挠,小兔球也跟着他指尖的动作不断昂着脑袋,最后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冲颜方毓露出绒毛细软的肚皮。   小兔球的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好像快被颜方毓摸睡着了。   他喉咙里含着轻细到几乎听不到的小咕噜声,两只前爪并排曲在胸前,两只后爪微微敞开着,偶尔还随着对方轻挠的动作在空中蹬踏两下。   “呵……”   迷迷糊糊之中,容秋好像觉得自己听见了老婆的哼笑声。   他下意识去寻笑声的来源,正与一双弯弯的眼眸对上。   但有点奇怪,这双眼睛是向上弯的。   就连长着眼睛的面孔,也好像是倒过来的。   容秋陡然反应过来,不是老婆倒着,而是自己正四仰八叉地躺着,猛猛昂着脑袋!   颜方毓的指尖还在他软软的肚皮上咯吱咯吱地挠着,舒服得让小兔球直蹬腿!   容秋猛地弹了起来,一个飞扑躲去旁边的被卷后面。   还好兔子不会脸红,不然这时一定就会出现一只小粉兔子了。   “躲什么,你不是也很喜欢吗?”颜方毓笑眯眯地望着他。   容秋又羞又愤地紧贴被卷与他僵持对峙。   很喜欢……才有问题啊!   当了几个月人类,容秋才发现原型骨子里的动物本能有多难控制。   老婆随便摸一摸他的皮毛都会很舒服,几次都会很轻易地被对方挠得翻起肚皮。   就算他想假装生对方的气,但只要老婆一叫他,小兔球的身体还会控制不住地摆摆耳朵、转转脑袋,显得自己还有在听的样子。   但容秋没觉得自己的原型和小时候相比有什么变化,他明明在爹娘怀里肩头都不会这样。   都怪老婆趁兔之危,天天这样欺负他!   颜方毓好像从小兔球的怒目而视中感受到他的怨怼,笑得开心极了:“这怎么能怪我呢?明明是你玩灵璧玩得太入迷,我再不叫你,就要赶不上一会儿的课了。”   哦,又该上课了。   什么课来着?   清明课程种类多,但有些课次很少,课表按月排,很大一张,挺不好记。   变回原型的这几天容秋倍受“欺负”,总是维持着河豚一样气得刺毛扎扎的小兔球形象,连上课都要靠颜方毓玩够了,主动去开遥觑镜,供他远程旁听。   容秋习惯性地蹦跶回去,等颜方毓在他俩身前架镜子。   谁知他才刚刚近前,后者便展臂一揽将他抱在怀里,起身准备向外走。   容秋:“???”   容秋懵了,赶忙抬起爪子使劲拍了拍老婆的手臂。   不是要上课吗?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你没听见前院的喧闹声吗?”颜方毓唇角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低头觑了他一眼,“今天是因果课上课的日子。”   ……等等,因果课?!   容秋顿时晴天霹雳。   第一节因果课他小产了没赶上趟,第二节老婆因故回天衍宗去了。   四舍五入容秋从没上过因果课,如果这回颜方毓不提,容秋直接就把这茬事给忘了!   可是、可是现在又一次轮到他不适宜上因果课了呀!   难道他跟老婆教授的课程真的八字不合,一辈子也无缘得上?   震惊间,眼见颜方毓已经踏出屋门、踏离檐下,就要走入院子,容秋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要从老婆的臂弯里跳下去。   颜方毓虚虚按住他的背,装作烦恼地问:“怎么啦怎么啦?你上次不是还气我不让你上我的课吗?这回让你上,怎么又不乐意了?”   这哪里一样了!   上回他只是装作虚弱,实际生龙活虎的。   可这回呢?这回他可是一只走到哪就得被老婆抱到哪的柔弱小兔子。   大家问为什么老婆要抱兔子怎么办?问他是谁怎么办?问他们有什么关系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他跟朋友们都还没法互相面对对方怎么办!   这几个月当人族的日子不仅让小兔子学会了理性思考,还让他拥有了许多兔兔不曾拥有的羞耻之心!   平心而论,他是有点蠢蠢欲动想要尝试岁崇山说的那种“师生恋的禁忌感”的。   但那也是合该是先生站讲台,自己坐下首,是千千百百学子中平凡不起眼的一个。   老婆的瞳仁掩在眼睫下,大家都以为他是一视同仁地看着台下,只有容秋与他的目光精准撞上,沉溺在他如海的瞳孔中,成为这千千万万中最隐秘的一个特殊存在。   ——而不该,是老婆直接把他揣上讲台。   那叫什么禁忌感?   要接受大家的祝福,并公布“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吗?   于是容秋在他怀里疯狂挣扎,要不是颜方毓法袍坚固,恐怕就要被兔球有力的后爪给蹬脱线了。   “咦?等等,有人来了。”颜方毓忽然停住了。   下一刻,容秋也听见院外有声音传来。   “教室里又没人。所以那位到底在不在清明啊?之前不是很多人都说看到他了吗?”   “不知道在不在后殿里……”   那是两个小学子,小声说话边偷偷摸摸往后院来。   连接前后院的是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花园。   花枝树影并不算繁密,颜方毓正抱着兔兔站在蜿蜒的青石板路中央,但那两个小学子却像是睁眼瞎一般,完全没有瞧见他们。   “……咱们这样偷偷进来真的没事吗……?”其中一人有些犹豫,“这可是…的地盘。”   另一人则兴冲冲道:“怕什么,就说这里的仙力太盛,咱们在迷阵里迷路了,结果一不小心就走到后院了!”   “更何况,上次那人杀过人都没死,咱俩就算惹他生气了,顶多也就在床上躺三天!”   前者:“也对!”   容秋听见抱着自己的人毫不遮掩地笑了出来。   两人小心翼翼往里走了几步,犹豫那人又问:“啊……但是这里好像没布置什么仙力吧?”   另一人:“你笨啊!听说天衍宗外围就迷阵重重,这位住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不设阵法,肯定还在里面!”   明明术法在侧,离他们还有十丈远的两个人根本听不见说话声,颜方毓却还是凑向了容秋,在他的耳朵边低低说道:“你看,世人怕我,就会这样把诸多臆想都擅加在我身上。”   容秋被他的气息呵得耳朵痒痒,忍不住抖了抖。   耳尖短毛扫过颜方毓的唇瓣,又被后者两指捏住,动弹不得了。   “但他们这么期待,作为先生,又怎能令我的学生们失望而归?”颜方毓捏住他的耳朵愉悦地说道。   “啊有了有了!有仙力了!”远处的小学子尚不知先生险恶,兴奋地低声叫了起来,“我就说这里肯定有迷阵吧!等我给你露一手!”   容秋怜爱地为他们掬一把辛酸泪。   两个学子就好像在花园里走迷宫一样,明明是是简单无比的道路,他们却绕来绕去,其中一人还不断念叨着解阵的口诀。   虽然在绕圈,却还是缓慢地向容秋他们的方向走来,甚至有几次,对方漫无目的的视线好似已经与容秋对上。   前院的学子们大抵是确认了这节课依旧没有先生,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撒起欢来,闹哄哄的声音一阵阵传入花园。   同窗在前,喧闹声在耳,容秋莫名有种会被发现的紧张。   他们明明处在这热闹之中,却仿佛又被隔绝在红尘之外。   刹那间,容秋觉得自己好像有了那种,“隐秘的”,“禁忌感”。   大家都看着他,大家又都看不见他。   他们隐秘的偷情就藏在光明正大之下,容秋不知道老婆什么时候会解除术法,让他们暴露在其他人的目光之中,只能一直、一直地提心吊胆。   容秋有点紧张,甚至忘记了挣扎,在颜方毓怀里微微地僵硬着。   “好!解开了!——咦?”   其中一个学子一步猛跨,在颜方毓面前半丈的位置陡然停住,发出一声惊疑。   容秋与他对上目光,被吓得差点蹦起来。   他他、他发现了吗?!   “——前面又接了一个迷阵,唉,果然高兴得太早了。”   两人垂头丧气地原地转了半圈,从他们面前又绕了回去。   兔子本来就胆小,容秋被原型影响,已经惊得快不会动弹了。   他只能不停咬着颜方毓的袖子,催促对方赶紧带自己回去。   颜方毓依旧不为所动。   “之前你埋怨我,说我给他们上课,却让你干看着。”他说,“那今天就让他们干看着,我只给你一人上的因果课。”   熟悉的灵力轻柔激荡开来。   容秋眼前倏然一暗,只见数不清的因果线显了出来,向四面八方无限远出延伸而去。   因果线虽是半透明的银白细线,却因为数量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人处其中,颇有一种隐天蔽日的感觉。   容秋还卧在老婆的怀里,对方似乎是施了什么术法,两人像是被裹在一个巨大的白茧之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线都从茧外继续向远处延伸,令容秋除了面前的人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不,还是能看见别的的。   颜方毓将容秋托在手心里,离他远了一些。   一人一兔同时看到,一条和容秋的人形手腕差不多粗的银白色细柱,从两人之间延伸出来。   ……好,好粗!   老婆和他的因果线,好粗!   容秋还记得自己跟天牝津之间的因果线,虽然只有头发丝粗细,但也已经算比其他人显眼许多的存在了。   而自己和老婆的竟然有这么粗!   果然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老婆吧!   颜方毓的视线也落在这根因果线上,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但还处于兴奋之中的小兔球并没有发现。   颜方毓伸出另一只手,撩起那根看起来沉甸甸的银白柱。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因果线,”他说,“无论天涯海角,都有因果让我们紧紧相连——”   忽然,本来银白色半透明的因果线上闪过一瞬金色的微茫,又刹那间消失不见。   是错觉?   ……不,凭自己的眼力,是决计不可能看错的。   颜方毓顿了一下,紧接着一字一顿道。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   这几天云压得很低,天有些阴沉,傍晚的时候,山中落了雨。   雨越来越急。   半夜时,一声闷雷将本就睡得不很安稳的小兔球吵醒。   容秋睁开眼睛,看见入睡时来搂着自己的老婆此时正坐在窗边。   那张惯常含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窗外落雨的目光有种深秋的冷意。   察觉到容秋的视线,颜方毓转过头来,目光又恢复他熟悉的和煦。   “怎么,是我开窗户吵醒你了吗?抱歉。”   容秋摇了摇头。   这样大的雨,这样轰隆的雷声,早已经不是一扇薄薄的窗纸所能阻隔的。   他大大打了个呵欠,然后蹭到颜方毓身边仰起头看着他。   好像在问,怎么了呀?   颜方毓把他抱起来,一同向外看去。   雨下得很大很大,噼里啪啦的声音震耳欲聋。   周围的山坡上已经聚起了水流,向下冲刷时发出奔流怒涛一般的声音,听起来很恐怖。   容秋似乎能听见山坳中有人的喧哗声,被藏在重重的雨帘后,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他没由来地抖了抖。   颜方毓把他又抱得紧了些,另一只手伸出窗外,似想要接落下的雨水。   暴雨哗啦啦砸在屋檐上,他只能接到飘斜进屋的雨丝。   铅云遮蔽星月,屋外黑如浓墨,唯有角落的烛台摇晃着火星,朦胧映亮着方宇中的两人,颜方毓的五官半明半暗。   忽然间,天上一道雪亮闪电,紧接着炸雷响起。   “——轰隆!”   小兔球猛地缩进颜方毓怀里。   他有点害怕,这是一代一代的小兔子刻进骨血中,对于暴风骤雨冲毁兔子洞的恐惧。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住洞了,却还是遏制不住这种胆战心惊的本能。   颜方毓收回手,陡然变得干燥温暖的手掌安抚性地在容秋背上拍了拍。   “山雨欲来……”他低声呢喃,“要开始了。”   暴雨一直持续到今晨,临近中午时才堪堪止住。   昨夜的暴雨甚至惊扰了一些藏身山林的异兽,异兽翻身还造成了地动,据说书院内不少地方都受到了波及。   书院匆忙组织救援,昨夜容秋隐约听到的动静就是这个。   这次影响甚广,一些建筑损毁比较严重,甚至颇有一点百废待兴的意思,有几门课教所坍塌,只得暂时停上。   万幸的是被学子们都只是轻伤,没什么生命危险。   若只是普通教所坍塌还好,然而半月后要承载众多仙门大派弟子观赏阵营战的经辩学教所,也在这“轰隆隆”的一连串巨响之中——   塌啦! 第132章   昨夜天上暴雨, 山中地动。   包括经辩学教所在内,清明书院许多屋舍坍塌损坏,亟待修缮。   经辩学教所毕竟特殊, 承载着阵营战观影地的重任, 需要首先重视一下。   书院当即发出通知, 说教所中芥子须弥间灵流崩断, 一时之间难以修复, 紧急共同商议后决定修改观战地点。   至于改去哪里, 后续再另行通知。   细则还未发,更改细则的通知就先来了, 任谁不说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   但联想到颜方毓之前还让甄凡暂时先别修屋顶,就难免让人怀疑这其实也是他们计划里的一部分。   “天衍宗观气、观星、观因果,能预知风云变幻也不奇怪嘛。”   “其他的事……?天机不可泄露。”   颜方毓对他眨着眼如是说。   这日起颜方毓就开始繁忙起来, 不再待在家里陪着容秋,出门也不再带着他。   有时候早出晚归, 偶尔连饭都没工夫陪他吃,兔球贪睡, 有时候他早上醒来一睁眼, 旁边就已经没人了。   遥觑镜全天十二个时辰架在家里,颜方毓怕容秋无聊, 并没有对其用途多加限定, 容秋能用它来听课,也能遍览整个清明除私人场所以外的所有地方。   最近他的爱好是看自己的野生同类在拟态森林里吃草, 边看边吃,特别下饭。   如果不是容秋还不能恢复人形, 恐怕他已经想现在就把容秋送去小药宗进行一个托管式养胎了。   既然小药宗送不过去,也不是没有其他地方。   颜方毓不在家的时候, 就会把鳯容秋先送去元丛竹那里,催促他早日化形。   容秋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在修炼了,可是依旧只能维持原型的模样。   两兽可以用兽语交流。   元丛竹告诉他:“现在经脉里已经没有走茬的灵力了,但是,得是你自己想化形才行。”   容秋很忧愁:“我想化呀。”   “要真正的想才行。”他有点笨拙,却认真地解释,“嘴巴也许能骗别人,也能骗你自己,但是骗不过你的心。”   容秋实在弄不明白“我”和“我的心”的区别,只好继续苦哈哈地和自己的修为较劲。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天。   距离阵营战开幕已不足半月。   那场暴雨仿佛一副神奇的催化剂,本来还算安稳平静的清明书院,自内网开始隐隐有些急躁的势头。   大家好像一言不合就会吵起来,逼得书院不得不删了许多帖子,内网一下子就有种别样的冷清,之前总插科打诨的那些熟悉名字也不见了踪影。   仿佛一时之间大家都变成了雨前低飞的燕子,在暴风雨前惴惴不安。   今晚颜方毓照例晚归。   还没把怀里的小兔球哄热乎,因果课教所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容秋被他抱着,一路不明所以地走向前殿。   与上次的造访不同,来人连会客的前殿也没有进,颜方毓停在檐下,隔着一片前院的空地与对方遥遥对峙。   “江生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天色幽暗,江潜鳞一身青衣立在大门边,像一抹孤独的游魂。   明明下一瞬就要消散而去,却还执拗钉在世间。   他行礼后刚要说话,视线忽然越过朦朦的夜色,落在颜方毓怀里的小兔子身上。   江潜鳞静默了片刻,然后语气飘忽地问:“颜先生,是‘天命在人’,还是‘天命在天’?”   这话问一个神棍显然没什么意义。   颜方毓说:“自是天命在天。”   江潜鳞不卑不亢道:“贵宗宗训,‘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向来不是说无论到何种绝境,总有一线生机吗?”   颜方毓笑了笑:“人生如棋盘,看似棋出不意,实则棋子无心,如何排布全凭执棋人论定。但执棋人有心,行事早有定数。”   “譬如头顶浩瀚星空,世人以为星星千变万化,只有观星人知,天上星子早有行轨,万事万物也只有唯一的终点。”   “而那好似不定的‘衍一’,又何尝没有可能……早就在天道的衍算里?”   江潜鳞沉默了更久,终于缓缓说道:“先生只说了世有定轨,可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颜方毓不置可否:“话已说尽,你如何理解,我无权干涉。”   “多谢先生赐教。”江潜鳞长揖到底,“既然如此,我便要争一争这个‘一’给先生看。”   说完,这位不速之客便踏着夜色就此告别。   就突出一个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不知所以。   回到后殿,颜方毓沉默了良久,在容秋的不停扒拉下才开口吐出第一句话。   “唉,这屋子里没有你说话,我还有点不太习惯。”   “现在的小辈真是越来越难搞了……”颜方毓撑着脑袋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伸手,把桌上的小兔球戳得东倒西歪,“甄先生走不开身,但我已联系了药老来接你,五日后你就动身避去逍遥谷。”   容秋瞬间慌了。   五日?!   怎么这么早?离阵营战还有十日的时间啊!   容秋瞬间躺倒,比划带撒娇,把颜方毓的手指往自己肚肚上拽,企图用美色……大概只能说是毛□□惑他。   颜方毓对于小兔球的示好照单全收,一边用兔绒暖手一边凉凉说道:“你磨我也没用,药老一听你要过去激动得不行,本来说立马启程,三日后就能到清明,还是被我推到了五日后。”   容秋立马卷起身裹住他的指尖,又用脸蹭他的指背,眨巴着眼睛狗里狗气地讨好他。   老婆你也很舍不得跟我分开的对不对?   不然就再往后推推嘛!推到开始前最后一天,说不定发生点什么事,大家就都走不了啦!   颜方毓倒是没他那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脑回路,只哼笑一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别自作多情,只是因为你现在还困在原型里,小药宗也束手无策,我才说让你多在清明留两日。”见小兔球圆乎乎的脸上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颜方毓又拍了拍他的脑袋,“别想钻空子,我说两日就是两日,到时不管你能不能化形,都得给我去逍遥谷待着。”   见兔球一下子颓丧起来,颜方毓又笑着揪了揪他的小兔脸。   “快点变回人形吧,逍遥谷可到处是蛇虫鼠蚁、飞禽走兽。”他毫不客气地编排人家道,“那群老头儿老太太老眼昏花,小辈粗心大意,一个看顾不好,你这么一只小小的兔球,被它们叼走吃掉了可怎么办?”   啊啊啊说得跟他真的是这样没用的小兔子一样,自己明明早就不怕那些天敌了!   容秋气呼呼地去咬他的指尖。   颜方毓笑着陪小兔球玩追手指游戏。   “更何况,离开的时候,你就不想吻吻我吗?”   “我可不想吃到一嘴兔毛呢。”   容秋大声反驳我现在才不掉毛了呢!   然后在对方揶揄的笑容中,一张小兔脸忍不住地热了起来。   *   一大早的,颜方毓已经离开了家。   容秋自己吃过早饭,捧出灵璧找岁崇山聊天,把昨晚江潜鳞来访的事给他说了。   岁崇山:【所以江泥鳅这是什么意思?】   岁崇山:【必须是宣战!挑衅!】   容秋其实能猜到一些缘由。   学府这边壮士断腕,借着地动自己弄塌了经辩学教所,还是在阵营战临近之际,这么猝不及防,一定打乱了仙盟那群人的计划。   两方几乎已经明牌,说挑衅可能也没错。   但更有可能是想让颜方毓看看……自己孤注一掷的决心。   岁崇山:【这事我让猪仔去盯着,反正他熟门熟路。】   岁崇山:【你就先安心修炼,最好早点化出人形,小王八那边也得有人盯着,其他人都不如你有经验!】   容秋欲哭无泪,他也很想的嘛,但是做不到呀。   想到这里,容秋又开始有些埋怨起老婆来。   连他的朋友们都需要他,把他加进阵营战的计划里,可老婆却只想把他远远送走。   容秋忽然“哎呀”一声想了起来。   他还没跟老大他们说,自己马上就要被送去逍遥谷,不能参加阵营战的事呢!   岁崇山听完容秋的讲述,果然也替他鸣不平起来。   岁崇山:【你老婆怎么这个样子啊!多热闹的事,竟然都不让你参加!】   容秋:【就是!】   容秋:【所以老大你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我解开老婆的术法,然后还让他们都以为我被送走了?】   岁崇山:【呃……这个我也不知道,回去找庄尤问问。】   容秋:【不行呀!你老婆跟我老婆是一边的,你跟你老婆说,他肯定会告诉我老婆的!】   岁崇山:【有道理……】   两只小动物嘀咕半天也没商量出什么,只好暂时放下,岁崇山说帮他再想想。   容秋刚关掉聊天界面,忽然一条新信息跳了出来。   ——是书院的阵营战细则终于发布了!   容秋赶忙点开看了看。   大部分比赛规则都与往年相同,他大致翻了翻,忽然看到一条特殊新规。   大意是,考虑到这届阵营战奖品丰厚,异修方的参赛人员较往年增加许多。   因此为保公平,已参加过阵营战的往届人修也能报名参赛,到时会根据参赛异修的境界和数量,随机传送已报名的人修入场。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容秋赶忙翻了翻书院内网,果然看见沉寂一段时间的内网再度热闹起来。   众人纷纷讨论这个允许人族二次上场的规定,细数人修中修为强横的学子,言语之中颇有种阵营战已花落我家的意思。   异修们哪能允许他们这么横?更别说是当中脾气暴躁的兽修。   两拨人你来我往吵来吵去,又有不少人去送去关了灵璧禁闭。   但清明学子实在太多了,也有不少是和平且友好的讨论,因此内网上一时之间倒也清静不下来。   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往届人修二次上场之上,因此那些受邀仙门学府的观战新地点选定,已然没几个人关心。   容秋却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并不比二次上场要低。   因为这回的地点从书院内被转移到了书院外,于一座离清明不算远、但也绝不能说近的小城里。   是一个若两地任何一处有异动,都不可能迅速奔援的距离。   况且阵营战进行时清明书院会启用最严苛的禁阵,形如孤岛,不能进也不能出。   就连清明内的比赛场地也有禁阵,只有手持特殊令牌的参赛人员才能进入,战败或主动申请退出才能出阵。   两重禁阵将清明围得如同铁桶,能将洞虚期也拦在阵外,甚至堪挡大乘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然而大乘期的修士整个修仙界也不过两手之数,大部分也都是常年闭关的祖宗、老怪了,没事不会从洞府爬起来轰你的防御禁阵玩。   因此可以说,只要禁阵开启,整个清明书院就十分安全。   容秋猜测这两重禁阵应该也能抵御灵力暴动,就算江潜鳞把药田底下的那团灵力翘出来,也最多冲击清明书院内的师生,不会使得方圆百里生灵涂炭。   容秋把细则前前后后看了三遍,心里已经痒痒得不行。   ……真想参加阵营战啊!   他不能坐以待毙了,必须早点找到方法把老婆给忽悠住!   想罢,容秋习惯性地运转幻型心法。   这几天他有事没事都会试一试,通常都会毫无反应,可这次心法只运转到一半,熟悉的感觉便自脚底而生。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床上的小兔球便陡然化成了人形!   容秋:“成了!”   他兴奋地在床上蹦跶了一下,陡然间,陌生的坠痛感狠狠扯了一下他的肚子。   “哎呦!”   容秋下意识捂住肚子,忽然觉得手下触感不太对劲。   他低头一看,赫然发现之前只是微鼓的小腹,此时已经像是肚子里揣了个小枕头,怎么瞅都不像只是胖成这样的!   怎么会这样!   容秋傻眼了。   他跑到镜子跟前,仔仔细细把肚子摸了一遍,又去翻自己的笔记。   自己此时的肚子俨然已经直逼甄凡所说的,五六个月时孕母的肚子大小了!   总不会是因为他当小兔球的时候贪嘴吃太多了吧!   颜方毓不在家,容秋给他发了几条消息都石沉大海。   无奈,他只好紧紧缠了缠腰带压住小腹,又将自己的上衣拉松垮一点,往肚子上打了几个蹩脚的障眼法,就匆匆往药庐赶。   兔子当了几天,容秋甚至有点不太习惯人族的身体了。   再加上肚子实在坠得慌,出院门的时候他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容秋不敢跑太快,只好在能忍受的情况下捂着肚子一路狂奔。   还好去药庐的路他走过百八十遍,一路上没什么人,也没发生什么危险。   离药庐还有最后一个路口,容秋眼尖地看见一团心魔团慢慢悠悠飘了过来。   他小心绕了过去,刚要继续往前跑,忽然觉得身后不太对劲。   容秋扭头一看,只见那团心魔团仿佛有意识般转了个弯儿,又一改刚才慢悠悠的速度,气势汹汹朝他追了过来!   容秋:???   他就是几天没出家门,外面的心魔团已经成这样了吗?!   容秋本就不便剧烈运动,更别提此时刚恢复人身,闪转腾挪都没那么灵活。   还没跑出几丈,身后的心魔团已经快贴上他的后脚跟。   容秋洒泪狂奔:“啊救救救——!”   他只是一只柔弱可怜的没用小兔子而已,没有老婆真的不行的qaq   忽然,一道灵力猛地将心魔团推了出去。   容秋只觉得身体一轻,被人带离原地,护在了怀里。   那股骇人的心魔团气息离他远去。   晕头转向间,容秋揪住老婆的袖子,习惯性地开始撒娇:“老——”   刚说一个字,容秋终于站稳了脚,目光落在面前那张陌生的面孔上。   “……老伯你是谁啊?” 第133章   面前的这个男人, 容秋并不认识。   当年他毕竟把清明的所有课程都报选了,先不说课业成绩怎样,至少每节课的先生是认全了。   就连光有督学名头、实际啥事儿都不干的仙盟盟主宋玄沂他也照过面, 但这个人他全然没有见过。   近值多事之秋, 清明早已婉拒陌生修士入校。   都能把容秋救下来, 总不会是他没见过的后厨掌勺吧?   “老伯”的说法, 是容秋为了掩盖那句脱口而出的错误字眼才这么叫的, 实际上面前的人看起来顶多四十岁出头。   只是一身简朴布衣, 和下巴上蓄的长胡子让他看起来有点叔伯辈儿的感觉,和当代美男子成风的修仙界格格不入。   当然, 作为修士,其真实的年纪应该比这还要大得多。   只是因为在那个岁数结丹,容貌才就此维持下来。   见容秋发问, 男人挺随和地答道:“鄙姓司徒。”   “司徒?好奇怪的姓氏,清明里有姓司徒的先生吗?”   容秋装傻, 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捏住了灵璧。   之前给老婆发的消息还没有回复,容秋只好把新消息发给了岁崇山。   他把事情大概叙述了一遍, 又说如果自己一刻钟内不回他, 就让他告诉老婆是有陌生人潜进清明,可能会图谋不轨。   不怪容秋小题大做。   刚才那心魔团实在古怪, 仿佛故意让这人跟自己搭上话一样。   在这个节骨眼上, 又是陌生人,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没再回岁崇山发来的感叹号, 容秋继续故作天真地发问:“是教什么课的呀?”   司徒摇摇头,又客气地笑了笑:“一介闲人罢了。”   “那司徒叔叔这是要去哪里呀?书院很大的, 没有地图很容易迷路!”容秋甜甜地说,“叔叔救了我, 我可以帮叔叔引路呀!”   或许是小兔子一张清秀可爱的脸太富有欺骗性,司徒连顿都没有顿一下,直接说:“我有事要去药庐一趟。”   这回换容秋愣了。   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又换上一副惊喜的表情:“好巧呀!我正好肚子痛要去药庐,我带叔叔去吧!”   说完,他便引着对方往药庐方向走。   药庐是什么地方?   在药田之下发现地下河淤堵的灵流后,那里就成了两方的重点监视地。   这样的陌生人忽然而至,看起来就更有嫌疑了。   况且就这么轻易地告诉容秋目的地,也不知道这人是在故意演戏,还是以为容秋并不知道药庐的重要性。   容秋继续袖遮手掌,狂call岁崇山前来药庐救驾。   红毛又发来一连串感叹号。   一路上容秋都在暗暗观察这人。   可能是为了配合自己的步速,司徒走路时动作闲庭信步,就像逛花园一样,看起来又慢又悠闲。   他就保持这样的步速从未变过,但无论容秋如何变化速度,那人仿佛就钉在落后他半个身位的地方。   太厉害了,这样的修为,拿自己跟他比都有点侮辱人家了。   就算药庐里的三个人加上一条狗——一条祸斗,估计都不够司徒一手捏的。   两人相遇的地方本就距离药庐不远,不过再走几步路的功夫,前方已经能看见熟悉的篱笆院门。   岁崇山召集的人手显然不可能在这点时间就已经到位。   容秋没办法,只好快跑两步进院大喊:“甄先生!”   听见动静,是吴用先迎了出来。   “小秋?”他惊讶,“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说完两人齐齐沉默了。   真是好熟悉的一句话啊,吴用想着,自己当初确实不该怪甄凡的,连他也忍不住会说啊!   容秋:“……倒也不算是一个人。”   此时甄凡也赶忙过来,看到容秋身后的人后,反应比看到颜方毓还要大。   甄凡:“啊!院长!”   容秋:“啊??院长???”   是他想的那个院长吗?!   容秋“刷”地扭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司徒,后者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甄凡有种受宠若惊的局促感:“院长怎么有空莅临?还、还跟小秋一起?”   “路上偶遇,”司徒院长简单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差不多知晓了,今天我来,就是想看看那个淤点。”   甄凡恍然大悟:“您、您请!”   这几句话的功夫,容秋已经脑速飞快地把这位院长的资料查了个清楚。   清明书院院长名为司徒清渊,乃是上任鸿武宫宫主。   清明建院之时,天下第一宗为表支持,令其担任院长之职,以震四方宵小。   但这个院长也只是挂个名头,平时书院大小事宜还是靠庄、宋两位督学拿定。   唯有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才会由司徒清渊拍板。   天下七宗不站仙盟、学府任何一方。   ——虽然说学府牵头人庄尤以前是鸿武宫弟子……虽说清明书院的院长司徒清渊以前还是鸿武宫的宫主……   但严格来说,这两者也并不算是鸿武宫的势力。   让司徒清渊最后决策,也不能说有所偏颇。   ……自由心证吧。   就算偏了又怎么滴?   我们鸿武宫本来就是天下第一!   某种程度上来讲,还贴合了仙盟“弱肉强食”的行事准则呢!   不过建院百年以来,能惊动司徒清渊的事情也不过一手之数。   决定举办阵营战就是其中一个。   没想到他再次出山,还是与阵营战相关。   司徒清渊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届开学典礼也正好没出现,因此容秋才没认出来。   ……误会,误会啊!   捉贼捉到自家老大身上了!   容秋赶紧又给岁崇山去了个消息,让他们赶紧别过来了。   妄图偷家的不是别人,是他们家院长啊!   对于岁崇山发来的一大堆问号,容秋已经管不了了。   他心虚地把不断嗡嗡震动的灵璧收回乾坤袖里,暗戳戳跟吴用打听。   “司徒叔……院长,他以前也来过吗?”容秋问。   吴用看起来也很震惊,甚至还有点梦游:“……不,我来清明这么多年,也只在开学大典上见过院长几次。”   他跟甄凡驻留药庐没走,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主要是怕有心人从他们的动向里看出什么端倪。   而书院也没闲着,这几天暗地在药庐里做了些布置,人来人往的,让一向冷清的药庐热闹得像城里歌楼一样。   但司徒清渊突然独身造访,还是让这俩人十分意外。   见师长们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容秋两人便悄咪咪跟了上去。   药田里还是老样子,一段时间没见,枯荣草已经长得十分繁茂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容秋看着那片田地,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感觉。   令容秋惊讶的是,在距离药田还有十几丈远的时候,司徒清渊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住了。   他抬起手,一股容秋非常熟悉的力量自他袖间震荡而出!   顷刻间,就像是风吹起舞女的面纱,枯荣草田旁边,本来种着普通药植的田地陡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大且繁复的法阵!   那座法阵不知以什么材料刻画,正发着莹莹的银白微光。   容秋虽也学过阵法,但毕竟只是学了个皮毛,这样互相嵌套的复杂阵法别说让他复刻,就连用途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法阵的一角延伸到枯荣草田中,刚刚还看起来很茂盛的枯荣草田此时已经少了近五分之一。   “啊……!”   容秋忽然反应过来。   这并不是普通的障眼法。   就像是颜方毓曾在两人身上施展过的,那种让旁人即使眼睁睁看着也注意不到他们的术法。   ——这是因果力!   看来掩盖阵法一定有颜方毓的手笔。   但司徒清渊竟也有控制因果力的能力!   因果力竟然不是天衍宗独有。   还是因为鸿武宫有“天下武学皆归鸿武”的说法,因此对天衍宗的因果力也有所涉猎?   倒也挺合理的。   相比这个,其实容秋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容秋:“……我们种的枯荣草,被铲走了一部分诶。”   他好奇地问吴用:“甄先生没生气吗?”   毕竟是他们日夜操劳才留下来的枯荣草,连容秋都觉得可惜,甄凡竟然同意了?   吴用沉默了一下:“当然生气了。”   他给容秋说,地下的灵力向上渗透,灵气最盛的地方自然是最适合他们刻法阵的地方,自然也是枯荣草药田所在处。   本来他们是想把整块药田都掘平的,但甄凡当场就发癫了。   小甄先生是清明书院隐藏boss,发起癫来能把宋玄沂都唬得一愣一愣的。   于是书院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铲了旁边灵气没有那么浓的、没种枯荣草的普通田……但为保效果,还是延伸了一部分到枯荣草田上。   当然,吴用的用词比较委婉,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容秋听完也沉默了。   就,也不好说哪边更惨一点呢……   “那师兄,你知不知道这阵法是做什么的?”容秋问。   吴用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但自从刻下这座法阵,药田里的灵力好像就没有前几天那么浓郁了。   这样一说容秋也感觉出来,此时药田边的灵力好像也就是之前他来拔草的程度,比之他们一群兽修来药庐发现祸斗那次都要稀薄不少。   大概是个封印类的阵法。   说话间,那边的司徒清渊已经瞧完了那座阵法,挥袖又将因果力掩了回去。   莹莹光辉转瞬消失,药田重新变成了那副毫无异状的样子。   一切恢复原状。   由司徒清渊激荡而起的那股玄而又玄的力量也随之消失,他又变成之前容秋遇到的那个平平无奇的和蔼叔伯形象。   “多谢,麻烦你了。”司徒清渊点头有礼道。   甄凡结巴:“不不,这是我分内的事!”   司徒清渊仿佛真的只是过来看一眼这座法阵,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准备告辞了。   路过容秋时还笑着问他:“小孩儿,还要给我带回去的路吗?”   容秋红着脸猛摇头。   几人将司徒清渊送去门口。   “留步,不必相送了。”   他在院门下顿步,在三人垂首行礼的时候略微往某个方向瞥去一眼。   然后毫无异状地继续步出了药庐。   等他们重新抬头时,院外的小路上已经没有了司徒清渊的身影。   想到自己被救以前前后左右也没见有人,容秋就觉得这位院长大人刚才还那么配合地跟着他的步调走,真的是非常迁就自己了……   甄凡还有点如在梦中的感觉,好像那种辛苦打工三十年,有朝一日终于被上司表扬了。   虽然只是口头上的。   他转过头:“啊,小秋……”   容秋:“对我今天一个人来的!”   甄凡:“。”   都在门口了,吴用也很知趣地告了别。   小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此时药庐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容秋终于想起自己的正事:“师兄,我——!”   “嘘!”甄凡连忙捂住他的嘴巴,“跟我过来!”   容秋乖乖被他拉着,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簌簌”   刚刚被司徒清渊瞥过一眼的方向,一团灌木摇晃了一下,发出几声细微的响动。   江游从灌木后蹑手蹑脚地钻了出来,向两人跟了过去。   他身上佩戴着隐匿气息的法宝,以容秋他俩的修为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除了这个以外,他大哥还交给他另一样法宝,能令他凝出类似元婴的东西,在二十丈内随意移动。   虽然没什么其他的能力,但十分方便窃听,金丹以下绝无所察。   当然容秋和甄凡这俩人加一起都凑不出一颗金丹的,就给江游的偷窥和跟踪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见前面的两人穿过后院,继续朝山林里走,江游忍不住心想:“搞什么鬼,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秘密!”   江游已经按照大哥的吩咐在这儿蹲守了好几天。   书院的人修为不知几何,他不敢贸然近前,只能看个热闹,等药庐只剩下甄凡他们时,再上前以法宝偷听他们说话。   然而甄凡知道的东西也十分有限,他蹲了那么久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   此时见容秋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就别提多兴奋了。   江游卡着二十丈的边缘跟在两人身后。   法宝小人就漂浮在他们身侧几尺远的位置,话语和画面都显在江游脑中。   “药庐现在说话不方便,离远点再说。”   甄凡带着容秋一路往林子深处走,行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来到他们经常清洗枯荣草毒素那条河的上游。   这里人迹罕至,茂密的树林能遮蔽外人窥探的视线,身旁哗啦啦的水声也掩住了他们压低的声音。   江游与他们隔着重重密林,法宝小人却就停在他们身边,将两人说话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他还没来得及翘尾巴,河边的容秋忽然冲着甄凡把衣衫一敞!   “啊!”   潺潺的流水声掩盖了江游脱口而出的尖叫。   “偷/情”“野/战”“苟/合”之类的词语还没在江游脑海里转过一个圈,却见容秋继续解开紧缚的衣带,下腹立时圆滚滚地鼓了起来!   绝对不是胖的!   那肚子隆起的大小,弧度,他曾经看过的,明明就是……   江游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瞪出来。   不对,他看到了什么?!   这死兔子竟然怀了颜方毓的孩子?! 第134章   女修怀孕很困难。   修为越高的女修, 怀孕就会越困难。   虽然是从自己肚子里诞生的胎儿,但那毕竟不是手足脏器一类的肢体器官。   说难听一些,胎儿终究会脱离母体、呱呱坠地, 对于孕母来说, 那就是抢夺己身血气灵力的“外人”。   求生是万物生灵的本能, 还未出生的胎儿甚至也会凭本能抢夺母亲的养分。   但那毕竟是胎儿, 与强横的修士相比何其脆弱?   因此, 女修有孕与普通凡人孕母的情况相反。   受孕、保胎、生产, 这些对于女修来说风险不大,可对新儿来说, 却样样都是鬼门关。   修士若想育子,一则可以自降境界,或完全不抵御腹中胎儿的掠夺, 如同传功一般。   这样的小孩生出来后,可能会拥有还行的资质, 但可以确定的是,母亲自此之后便很难再有寸进。   其二, 便是用大量天材地宝加以蕴养。   然而其所需财力之巨, 是许多寒门世家累世难望的。   因此,世家这种更为依靠血缘来维系的修士聚集地, 就天生比师父带徒弟的宗门更加难以运营维持。   世家都看中子嗣, 松江府江家亦然。   更何况江家在多如繁星的世家之中常年居于第九,跟江游两兄弟的父亲脱不开干系。   啊不, 应该说“大多都是他的功劳”。   其实江潜鳞和江游并不是亲兄弟。   江潜鳞是“大哥”,自然是江父的第一个孩子, 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之子。   正妻自然要以天材地宝蕴养之法育子。   她的修为比江父也只差一线,再以灵宝蕴之, 两人都期盼着能得一个天资上佳的孩子。   然而江潜鳞降生后,其根骨资质虽远说不上差,但也只能说比平庸好一些。   世家需子嗣丰盈。   长子难挑大梁,江父就更需要其他优秀的孩子。   不过正妻生子之后,他深觉以天材地宝蕴养之法所耗甚繁,便索性只纳修为低微的女修为妾。   子女资质一事虽说玄乎,但大多还是与父母资质相关的。   低阶女修虽易有孕,但江父实力毕竟也还能看过眼,修为太低便不一定能承受江爹的精气;   而受得住的,也难保子嗣优异。   江父就像发情的狗一样四处留种,于是很快就妻妾成群、儿女绕膝。   正妻对于江父的做法并无任何表示,十分平淡地看着一房房妾室被抬进江家大门。   江游的母亲就是这样被抬进来的。   他的母亲不过练气三四层,甚至还不如聪明一些的总角蒙童。   但生出的江游竟是天生感气之体,刚一落地就已然练气,其资质之卓绝,乃是江家几代人都未有过的。   孩子出世那天甚至有霞光缀在产房的屋檐上,引得族人惊叹观望,大贺恭喜。   江父当然更是欣喜若狂,他将孩子过给正妻亲自抚养,然后又马不停蹄打算让她再育一子。   果然,这位新母又一次成功受孕了。   然而好事不成双,她本就身体不好,再加上之前被江父逼迫日日给胎儿传功,身体根本没有休养过来,于是很快就在一次小产中一尸两命。   自此以后,江家再没出过如江游那般资质的孩子。   他毋庸置疑成了兄弟姐妹中被寄予最多期望的那个。   而小时候的江游也确实根骨奇佳。   婴儿都因年龄太小而无法自主修炼,无论是学府还是世家,一般也会等到小孩开蒙以后才让其修炼基础心法。   可江游没有学习心法,却会本能化用天地灵气,三四岁时就已超过了他娘亲在世时的修为。   江家的长辈们都很开心,觉得一旦江游开了蒙修习心法,定会一飞冲天,松江府江家登上九门之首的宝座指日可待。   可惜或许是因为太受宠了,江游被养得性格骄纵,一点都不愿意吃苦。   但凡修炼途中受一点累,就要跑去养母怀中哭诉。   正妻更是娇惯他,只心疼地说孩子还小,逼他这么紧做什么?   此时的江游确实年岁不大,修仙界中也不是没见过刻苦修炼的后起之秀,再说自己的儿子资质这样好,江父觉得他即使再玩几年,后面也一定能赶上,便依着儿子的性子没有逼他。   于是后面的故事就是喜剧了。   又长了几年,江游也到了知事的年纪。   他知道自己是兄弟姐妹中最是天资超凡的,便一日长过一日的傲,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只除了他养母的亲子——江潜鳞。   此时的江潜鳞为弥补资质的不足,修炼极其刻苦。   当然辛苦是有回报的,他已成为当之无愧的同辈第一人,和一众兄弟姐妹们比实乃天上地下。   江游从小被养在正妻膝下,与江潜鳞同进同出,早已把他当成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亲哥哥那么厉害,更衬得其余的兄姐们都是草包。   江游对江潜鳞崇拜极了,甚至大闹江家祠堂,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蛮横大喊:“我不要做什么十三少爷,我只认我大哥一个兄长,要做,我就只做江家的二少爷!”   他敢这么恼,江家的一众长辈竟也允了。   于是自此以后江家再没有江十三少爷,只有一个齿序十三的“江二少爷”。   长辈宠着,同辈捧着,江游就也越来越骄纵。   自己不努力,天资也是会被消耗的。   江游的境界很快停滞不前了,甚至自己曾经看不起的兄弟姐妹们,也一个个的都超过了他。   对于此江游也很不屑。   笨鸟才要先飞,他又不是笨鸟,飞那么早干什么?不如多快活几年,凭他的天资,反正以后肯定能赶上。   于是三年之后又三年,大哥都快结金丹了,兄姐们也一个个筑基成功,江游咂摸了一下,觉得,行,那他也筑个基吧。   跟那群废物差一个大境界,他面子上也不太好看。   江游捡起崭新落灰的基础心法,吊儿郎当地练了几天,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原地踏步!   这时候他还没怎么慌乱,找父母哥哥撒了一通娇,让当年给江潜鳞指点心法的师父过来指导他。   然未果。   不仅如此,他还把人家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觉得自己没有一飞冲天,全都怪这师父是个庸才,根本不会教老子。   师父愤而请辞,离开江家之前曾给江父留了一语。   说江游此子往后难成大器,江家之希望还是该寄托于江潜鳞。   江父本来对他怀有歉意,但见人这么说,他也开始觉得对方是个庸才来。   我儿子天生感气,三岁便是练气四层,以后怎么可能不成器?   你三岁时有练气四层吗?!   至于自己的长子……他虽刻苦,此时修为也不错,但毕竟资质不是上佳,往后恐怕要与自己一样,被困在“平庸”二字里。   因此江父将江游安抚一番,又给他换了个师父。   接下来的几年里,师父换了一轮又一轮,江游的修为也没什么太大的长进。   到现在他终于有点慌了。   是自己的天资不管用了吗?   但看着江家的旁支本家、长辈同辈都有不错的造化,江游又觉得就算现在暂时势颓,但与他们同流一脉血,自己以后定也会重新起飞的!   只是他想法虽好,这个“以后”却迟迟没来。   在江游赖好用药浴和丹丸将自己的修为补上练气七层的时候,江父偶然读到一篇题目为《伤仲永》的学府文章。   其中的仲永也是年少天资,后却泯然众人,怎么看都像是在内涵他的二儿子。   更别提这文章的主人公还叫“仲”永!   这个叫王安石的真是胆大包天!   江父立刻派人去学府,询问王安石到底是谁,打算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人迟迟没寻到,江父反而没忍住把文章捡起来,来回看了好几遍。   那句“亡羊补牢犹时未晚”在他脑袋里转了三天。   江父终于把心一横,无视江游的哭天喊地,一裹铺盖把倒霉儿子扔去了清明。   ——这就叫因果一线牵,冥冥之中早有渊源。   时间回到十一月半。   药庐后山的小溪边。   在清明上了两个多月学的江游,用法宝小人的眼睛看着容秋隆起的腹部,脑海里的回忆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自己的童年。   不、或许应该说是婴儿时代。   在江游的亲生母亲离世之前,他其实是与她见过一面的。   作为亲子亲兄,抑或某种吉兆,在亲母显怀后,还不足周岁的江游曾趴过她的肚皮。   纵使江游天生聪慧,可现在回想,母亲的面容也已经很模糊了。   他只记得她苍白如纸的皮肤,枯瘦如柴的四肢,以及那个硕大的、爬满红褐色裂纹、看起来甚至有些恐怖的肚子。   但是他的母亲看起来却很高兴,江游看着全身上下唯一有颜色的鲜红色的嘴巴,唇瓣张张合合,声音很温柔地问他。   “娘亲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和你一样厉害的弟弟好不好啊?”   然后……然后江游记得自己就哇哇大哭起来。   他很快被人抱出那个闷热的房间,那个把他吓哭的女人,江游从此以后就再没有见过第二次。   长大后江游才知道,那是因为她很早就死了。   江父从不避讳提起他的生母,那是能生出江游这样天纵奇才的女人,虽然早早就死了,但江父偶尔也会跟江游念叨。   你生母肚皮真争气啊,如果不是死得早,我们江家现在一定能有更多的麒麟儿!   江游记得那女人的肚皮,江父每提起一次,那个鼓起的丑陋肚子就会在他脑海里浮现一遍。   他就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江游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或许……可以称之为是庆幸。   庆幸自己肚皮钻得好,因此他是江家最受宠的孩子;庆幸那女人早早死了,因此他是江家唯一一个最受宠的孩子。   江游从没觉得那个女人对自己有多么巨大的影响,可到了晓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亲近女孩子。   那些张张合合的鲜红唇瓣,好像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说:“娘亲再给你生一个——”   “再给你生一个弟弟吧?”   “生一个比你还厉害的弟弟好不好啊?”   江游不敢和任何人说,只好混不吝地去招惹那些像女孩儿一样漂亮的男孩子。   男人很好,没有那些张合的红嘴唇,不会给他生弟弟。   脸长得漂亮秀气一些,和女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看着那只死兔子的脸。   就是他喜欢的那种,白皮肤、大眼睛、翘鼻子,长得楚楚可怜,且十分秀气。   江游看着他解开衣带,露出鼓起的肚子。   刹那间,他所恐惧和喜爱的东西就这样严丝合缝地合在了一起。   尘封许久的回忆再次席卷了他的脑海,两个隆起的肚子好像在他眼前重叠在一起。   江游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好像已经不再害怕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又怪异的心情。   他就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因为那张肚皮好,他才能是江家最受宠的孩子。   *   从药庐走出来的时候,吴用忍不住在想:在这个修仙界里,厉害的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   好像只有他,既不厉害,也没有小秘密。   刚沉默着走出半里地,吴用忽然听见一个有些陌生、但他绝不会忘记的声音叫住了自己。   “吴师弟。”   吴用全身轰然僵硬,恍惚间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他愣愣地转过身,看见站在不远处那个浅青色的挺拔身影,脑袋顿时“嗡”的一声。   吴用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大、大师兄……你、您为什么会在这儿?”   意料之中的是,江潜鳞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却反问了吴用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对于药庐的事,你怎么想?”   这样直接的态度直接将吴用问愣了。   江潜鳞甚至不问他知不知道,都知道些什么,而是直接问他的想法!   他怎么知道自己知道的?   药田下面又灵力湖的事情是那群兽修发现的,他们不可能告诉江潜鳞他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更不可能告诉江潜鳞自己当时也在场。   书院的人来刻法阵时自己回避了,不会知道除了药庐主人甄凡以外,还有自己这个小角色。   又或者……   或者那些兽修……他们的一举一动其实江潜鳞一直都知晓。   他就像是个旁观的大人,纵容着那些顽皮的小孩同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药庐……?有什、什么事?”吴用装傻。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但大抵并不怎么样。   因为对面的青衫男子依旧用那种淡漠的眼神注视着他,好像也是在纵容着一个说谎的孩子。   江潜鳞看了吴用一会儿,并没有拆穿他,或是跟他一起装傻,而是换了种问法。   “地底的灵力逸散而出的那段日子,你没有觉得修炼速度变快了吗?”   吴用的第一反应是:他果然知道!   但接踵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无地自容。   他日日来药庐帮工,其实不太能感受到灵力多寡的变化。   但就算被那些兽修点明了地底有灵湖,枯荣草田因此而灵气浓郁,他也没升起任何想借势修炼的念头!   吴用知道自己天赋极差,不剩几年就要从清明毕业,要当百年前也屈指可数的拿不到毕业证的学子之一。   他为自己想好了退路,打算一毕业就求甄先生,让自己求学小药宗。   ……是不是他放弃得太早了?   如果自己在余下几年里在药田边努力修行,在灵力逸散至浓郁的地方修行,他其实是可以筑基毕业的呢?   “现在的世间灵力太稀薄了。”   江潜鳞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没有过多纠结吴用的回答,而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般道:“百年以前,才是人族鼎盛、人才辈出的年代。”   吴用知道江潜鳞在说什么,他也是学过大事史的,百年之前魔族还被困在地底魔宫,为地上的人族矜矜业业输送灵力。   那是对于人族来说最好的一千年。   却是对于魔族来说最黑暗的一千年。   “我有办法,让这世间回到百年前的样子。”江潜鳞平静地说,“你想要吗?”   吴用僵硬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江潜鳞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也没有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   只留下一句“时间还算充裕,你可以继续想。”便径自走了。   他并没有叮嘱吴用不许告密,也没有让吴用想清楚了就去找他。   就好像知道对方一定会答应自己,而且只要想清楚后就一定知道该做什么一样。   小路上再看不见江潜鳞的身影。   唯有吴用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在这个修仙界里,厉害的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   他并不厉害,但好像忽然拥有了小秘密。   吴用的思绪好像忽然飞去了几年前。   那个人曾对他说:“不过就是个名字而已”。   而现在,对方再次给予了他一个机会。   ——灵气重新充裕世间,像他这样天资驽钝的人,会否也能摆脱“无用”,修为大提? 第135章   从药庐出来, 容秋终于有功夫拿出灵璧看消息。   过了这一段时间,岁崇山的惊讶终于抒发得差不多了。   留言里他比自己还激动,看起来也很好奇这个节骨眼上司徒清渊为什么会忽然造访药庐。   两人来回瞎猜了猜, 估计心里都打着要回去问问老婆的目的, 也没有再多聊这个。   容秋就借机问他, 知不知道这个法阵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个岁崇山倒是知道。   岁崇山:【庄尤和我说, 他们打算做出一个什么东西, 在地底的灵力爆发之前, 把灵力都装进那个东西里。】   岁崇山:【不过现在那个东西还没做出来,这法阵暂时还是用来维护灵力稳定的。】   找个东西装起来, 这做法好像有点熟悉。   老婆曾经和他说过,百年前那场地宫大战,地底堆积的体积庞大的灵力就是被他的师弟“装”了起来, 之后再缓缓散去整个修仙界。   这样才让地宫上方的人免于落到个“被灵力撑到爆体而亡”的下场。   老婆说,他的师弟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老婆也说, 自己是现在他们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所以说自己就是这回的容器吗?   可是老婆明明知道这点,却还要千方百计地把自己赶走……   容秋倒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小兔子。   他知道老婆这样做, 只是不希望自己如古往今来的那些“主人公”一样, 在祂安排的剧情中一步步迈入死亡。   容秋有些迷茫,他是那种会凭本能趋利避害的小兔子, 并未拥有要为他人牺牲自己的奉献之心。   如果他早知道要救许多人, 代价是他自己会死,那么他一定会提前逃得远远的。   但这一次, 容秋却升不起一丝想要逃跑的念头。   难道老天爷也像老婆一样,给他下了那种“不能违背”的念头吗?   有个声音在心底对容秋说:“不是的。”   不是的。   因为……那是颜方毓口中的“大英雄”啊。   当那人满身鲜血、失去意识地躺在自己怀里的时候, 容秋心底升起一个隐秘的念头。   自己也是可以为老婆做些什么的、也是能保护他的。   这个突然而至的想法让容秋觉得十分满足。   忽然之间,容秋就很想问问当年的薛羽。   当他以必死的信念飞入高空, 在最后关头向下回望的时候,看见小蚂蚁一样的人群向他投去万千目光。   而那之中又有自己心上人的一束。   当那个向来被自己仰望的人,终于可以抬头望向自己的时候,在那样再无旁人的注视中,他会否也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容秋想当那人眼里的大英雄。   ——哪怕只有一刻。   哪怕就此死去,对于他如朝露般短暂的余生来说,也已经算是全部的一生……   手中灵璧的嗡嗡震动打断了容秋的沉思。   他赶忙去看消息,发现岁崇山在他发呆的时候已经又发了好几条过来。   岁崇山:【对了兔球!你身上那个术法我想到办法了!】   岁崇山:【通关高级塔有个奖励这事你知道吧?之前那姓江的还想走歪门邪道拿到那东西呢!】   看到这里,容秋想说他当然知道。   他不仅知道通关有奖励,还知道那是塔灵分神期的秘宝,老婆说了,八成跟身外化身有关!   ……等等,身外化身?   容秋的不回复显然不会影响岁崇山的叨叨。   他没有卖关子,直接就把消息告诉了容秋。   岁崇山:【那玩意儿是塔灵的一道半身,存有他的一部分神通,我猜应该也能帮你弄个分|身出来!】   岁崇山:【到时候让分|身跟他们走,你的本体留在这儿参加阵营战不就得了?等比赛一开,就算是你老婆手眼通天也没法把你捞出来!】   岁崇山:【嘿!巧了不是!我记得你当时是不是就被那老小子弄伤了?】   岁崇山:【你去找它借秘宝用用,它要是不肯,你就威胁他!挟伤图报!】   容秋一下子心花怒放。   没错,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当初塔灵自己拉不下面子把秘宝送给江潜鳞,就拿容秋当借口,那家伙还没道一句谢呢,那这回借个秘宝用用,不过分吧?   况且自己只是借来用一用,又不是不还它了,没理由不帮这个忙把?   容秋觉得一阵舒畅。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果然他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呀!   主人公遇到的每一个路人都有意义,他遇到了困难,就能得到这个秘宝渡过难关,这些本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嘛!   “笑得这么贼……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忽然,容秋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挑了起来,对上面前人的眼睛。   啊,是他吃着吃着晚饭,就又走神去想分神期秘宝的事情了。   但容秋可不敢这么给老婆直说,只用尖尖的下巴压住扇骨,冲对方眨了眨眼睛。   “哪有,人家明明是那种……”他回想了一下话本里的用词,大着舌头说,“是那种娇滴滴的笨蛋美人,才没有坏心思的啦!”   颜方毓:“……”   颜方毓一脸看不下去的表情:“你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容秋:“乌乌。人家才刚化人形,老婆就凶凶哒。”   颜方毓乜了一眼一边装哭一边偷偷摸摸想往自己怀里蹭的小兔子,凉凉笑道:“既然你已经恢复人形了,那正好。”   他说:“来接你的药老今晨就已经出发了,最早后日就能到。”   容秋顿时僵在原地:“!!!”   不是说五日吗,怎么样又变成后天了?!   像是知道他的疑问,颜方毓慢条斯理地说:“本来呢,我是想着不要给你压力,而且药老远道而来,可以先修整一日再走——”   容秋连忙说:“对呀对呀!让药爷爷多休息休息嘛!”   颜方毓似笑非笑地又看了他一眼:“你药爷爷比你身强体壮,一顿饭能吃两个大白馒头,你呢?”   容秋:“……呜呜呜我不配和药爷爷比。”   颜方毓暗暗勾了勾唇角,又很快恢复正色道:“所以现在既然你已经化形了,那就按照原计划三日……哦不,是两日后走吧。”   他顿了一下,低声自语道:“你早点走,我也早些安心。”   容秋:“……呜呜呜呜呜。”   容秋心想元丛竹说得对,果然是他的心很不想变回人形。   就说一变回来就准没好事吧……   还好自己今天找到办法了,不然肯定稀里糊涂的就被拉去逍遥谷,那才是真的全完了!   容秋为自己忽然压缩的实行计划时间而哭唧唧了一会儿。   颜方毓再神通广大也算不出来人心里的鬼胎,还以为是小兔子已经知道大势已去,不得不去逍遥谷避祸了,他还觉得挺满意。   容秋哭着哭着忽然“啊”了一声想起来:“对了,我今天去药庐找甄师兄检查肚子的时候,在路上遇见院长了。”   他把今天的事简单给颜方毓重复了一遍。   颜方毓沉默片刻:“果然。”   容秋的眼睛一下亮了:“所以哥哥知道他为什么来药庐对吧!”   或许是因为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又或许是因为容秋马上就要被打包带走,颜方毓并没有遮掩,直接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颜方毓说自从知道地底灵湖的事后,庄尤他们就试图跟宋玄沂交涉,看是否能暂停、或推迟今年的阵营战。   再不济,至少也等地下湖处理妥当之后再开始。   且不说这件事表面上看是由江潜鳞牵头,背后到底有没有宋玄沂的手笔还不知道,庄尤他们发现地下湖的事至少不能放在明面上让他知晓。   去药庐刻下法阵的都是口风紧的学府弟子,也是尽力做足了保密工作。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宋玄沂极力反对,又强硬地找庄尤要推迟比赛的缘由的时候,学府一派是拿不出什么特别有力的理由的。   自断一臂般毁掉经辩学教所,也只是小小扳回一程,把可能会进清明捣乱的潜在因素都拦在外面罢了。   容秋没忍住打断他:“为什么不能直接用这个理由呢?他不是书院的督学吗?肯定不能做伤害我们的事情吧?用这样正当的理由逼他延迟阵营战,他就算不想,也没法不同意吧?”   颜方毓有些诧异地看了容秋一眼。   小兔子真的长大了,竟然都学会以势压人这种肮脏的人类手段了啊。   颜方毓沉吟了片刻,说道:“用阳谋,我们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这样的话局面会更加混乱难控。”   “破坏从来都比维持要容易许多倍,他们肯定不在意将水搅得更浑,每浑浊一分,就更对他们有利一分,对我们更艰难一分……”   他又沉默了更长的一阵,然后叹了口气。   “人心向来难测,此时学府已经能跟仙盟分庭抗礼,早已不是百年前那个势弱的草台班子所能比拟,可就算如此,也连庄尤都没有把握能像当年那样引导局势。”   看着小兔子迷茫的表情,颜方毓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因此,既然还没到需要我们两边鱼死网破的时候,就还是先这样小打小闹着吧。”他说,“纵然是江潜鳞,若非必要,也一定不想让事情完全脱离控制。”   一口一口吃饭,温水煮青蛙,这样你来我往的推拉就像是一点一点滚雪球,不容易让敌人一下子意识到不对,然后恼羞成怒直接把饭桌给掀了。   容秋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听颜方毓继续往下讲。   ——于是两方僵持不下,便只好去找院长定夺。   司徒清渊虽然平日里并不掺和书院的事情,但好歹是清明名义上的院长,也曾决策过许多重要的事情。   两位督学各退一步,同意无论院长做什么决定,都绝对遵从。   当然,决定之前,庄尤肯定得将地下湖的事情告知与他。   司徒清渊今天去药庐,八成也是想亲眼看一看。   颜方毓沉吟道:“但他并没有同意。”   容秋:“不同意?连推迟都不同意吗?”   容秋有点惊讶。   可是院长明明都亲眼看见那座法阵了呀?总不会觉得庄督学是在说谎吧?   “嗯。”颜方毓微一点头,脸上露出有点复杂的神色,“司徒院长……说白了就是个老好人,从不愿与人争执结怨。”   “他与现任的鸿武宫宫主相比,其实修为境界在伯仲之间,当初是司徒清渊自己觉得自己难以胜任宫主一职,才主动将位置让了出去。”   说完,颜方毓又忍不住评价道:“其实他不像是鸿武宫的人。那些家伙都是武疯子,只要拳头大,其余什么都不在意。”   简单来说,就是少了那种追求极致的冲劲。   这跟容秋的感觉一样,他确实觉得司徒清渊作为清明的院长,是随和得有点过头的一个人,连宋玄沂那种常年是高位者的气势派头都没有,仿佛往人群里一钻就找都找不到着。   就,也难怪容秋有那么片刻,怀疑他是不是后厨颠勺的。   “因此两方都一劝,他就左右为难,”颜方毓无奈地说,“只好答应宋玄沂阵营战正常进行,又安抚庄尤说他会在清明待两个月,亲自保证阵营战时期书院上下的安全。”   他说:“有了这样的大能在旁护法,对外人也算一种有力震慑。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容秋:“院长他真的很厉害吗?”   颜方毓随口答道:“我跟他打的话,大概一个照面就被捏死了吧。”   容秋:“哇!”   话虽是颜方毓自己说的,而且也确实是事实。   但见到面前的小兔子两只眼睛都开始冒光了,他就还是觉得很别扭。   颜方毓咬着腮帮子,伸出手使劲捏了捏他的脸:“你到底是哪边的?”   “……呜痛痛痛!”容秋眨巴着泪花,可怜兮兮地捧着他的手腕,“唔当然素锅锅滴哇!”   颜方毓顺着他的力道松开手,小兔子本来白白嫩嫩的面颊上多了一团突兀的红痕,像一块浸出红红蜜汁的甜糯枣糕。   小兔子似乎真的很会利用自己的皮相。   他握住颜方毓的手,像是把对方往自己这边拉,却反而自己缓缓靠了过去。   “哥哥不想我吗?”   容秋又轻又软地问道。   见颜方毓不答话,他又十分主动地说:“可是我很想哥哥的呀。”   正被美□□惑的颜方毓深吸一口气:“……真是的,到底是谁一说不过就出卖色相啊。某人还总是倒打一耙。”   容秋“嘿嘿”一声,刚准备凑上去亲亲他好久没抱过的老婆,忽然觉得肚皮被撞了一下。   “啊!”   容秋猛地弹起身,惊疑地望着自己的肚皮。   绝对不是他的错觉,刚刚有东西在踢他的肚子!   两人的视线一齐落在容秋明显鼓起的肚皮上。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他的肚皮被里面的什么东西顶出一个明显的突起,然后又落了下去。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连容秋都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看你看你看——!!!”   “这、这是正常的吗?”容秋下意识问,“要不然……再去找甄师兄看看?”   “……算了吧。”   颜方毓从惊讶中回过神,撇了撇嘴,嫌弃道:“那个庸医。”   其实他白天也没从甄凡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   小甄医师也很惊奇为什么他只是化了个原型,回来就大变活肚了。   但从诊断结果来看情况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容秋好像真的一下子跳过了个把月,直接到达孕程过半的状态了。   面对专业人士的疑惑,容秋只好努力打着哈哈。   “大概、大概是因为我们雄兔妖怀崽就,就都是那么快的吧……哈哈。”   甄凡摸着他的脉搏纳闷:“嗯……怎么还是辨不出男女……”   容秋只能继续:“啊哈哈……”   好在小甄先生比他的老婆好糊弄,容秋把他暂时忽悠住,同时在心里狠狠埋怨了亲爹一番。   ——怎么不告诉自己假孕会怀不满十个月啊!   这样他的流产计划又得往前赶了,但这个自己还没有什么头绪诶!   颜方毓下意识抬起手,手掌触到容秋腹部的瞬间,源源不绝的生气从他掌下传来。   忽然,有个力道抵住他的掌心,像刚才那样将容秋的肚皮顶出一个凸起。   就像是肚子里那个小生命,正在亲昵地回应着血亲的触碰。   颜方毓轻轻按着容秋鼓起的小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生气的有力搏动。   恍惚间,他竟有一种两人真的在孕育爱情结晶的错觉。   又或许……   他确实希望这是真的?   “甄师兄说,这个时候我肚子里的兔崽已经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容秋拎着衣摆,有点羞涩地小声对他说,“哥哥可以……可以和兔崽说说话。”   颜方毓愣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与容秋一起将目光落在他的肚皮上。   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眸中真实展露的一抹柔和。   容秋没有看到。   颜方毓又与肚子里的小家伙对了对手掌,有些生涩地说:“……平平安安。” 第136章   第二天上午, 容秋只去上课的教所点了个卯,然后转身就溜了。   没走两步岁崇山就发过来消息,说怎么好像看到他了, 但一进教所又没人。   容秋说他确实露了个面, 但现在已经往塔的方向走, 正要去找塔灵借秘宝去了。   岁崇山:【这节课也不查考勤啊, 其实你直接不来也行。】   容秋苦哈哈地回他:【没办法, 老婆实在太会查岗了嘛……】   岁崇山:【嘶……真恐怖。】   其实容秋也不清楚老婆具体是怎么查他的岗的, 这么做与其说是预防万一,其实多半还是自我安慰罢了。   临近阵营战, 再加上颁布了“以往参加过比赛的人族也可以二次上场”的新规,令全清明的学子都勤奋了起来。   就连那些时常在书院里混日子的吊车尾们也开始努力修炼,纷纷临时抱起佛脚。   先不管有用没有, 反正各门课程的出勤率是提高了不少。   当然,亦有不少因为急功近利而走火入魔的人。   要是平时的话, 这些人可能咬咬牙就忍了,但阵营战在即, 他们为了不影响比赛, 只能咬咬牙去药庐挨诊。   因此就连昔日门庭冷落的药庐也变得挺热闹,更别提各座塔了。   路过人族的那两座塔的时候, 容秋发现外面竟然排起队了!   自从入清明以来, 容秋还没见过书院这么热闹过。   真不知道这些乌央乌央的学子们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以前有这么多人吗?   好在兽修数量少, 容秋进塔的时候倒是没有排队,一路护着肚子, 很顺利地就爬上了顶层。   他现在的肚子真的有点大了,剧烈运动时得用手托着才不至于那么难受。   到这种程度, 光靠衣服肯定是没法遮挡的,颜方毓又怕他出事,并不让他用衣带狠狠勒肚子,只亲自为他施了因果级别的障眼法,就算是有重明真眼的岁崇山也没法窥透。   因此与塔灵一照面,对方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容秋的肚子上,而是看了看他的脸。   “……咦?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塔灵有点迷茫。   它每天要殴打那么多人,有几个眼熟的很正常。   但这个的感觉和旁的人都不一样,硬要说的话,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张脸的时候还有种后背毛毛渣渣的感觉……   容秋也不跟它客气:“对!你上次为了不把秘宝给江潜鳞,故意把我的丹田给打破了!”   虽然这前因后果又扭曲、又前言不搭后语、又缺胳膊少腿的,但还是让塔灵一下子就想起来对面的人是谁了。   ——这还真是个小冤家!   它“呲溜”一下窜了过来,连忙去捂容秋的嘴巴。   “噫呀噫噫呀——!这话可不敢乱说啊!”   容秋躲开他的手:“你放心,我今天不是过来算账的,是来求你帮忙的。”   他们异修之间的请求方式也非常有个性。   塔灵有点警惕地看着他:“说说看?”   容秋三言两语把自己的来意向塔灵说了。   听罢,塔灵反而一下子放松下来,重新恢复到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还当是什么呢,不也是跟那小子一样,是看上我的宝贝了嘛?”   “我跟他才不一样。”容秋认真地说,“我只是借一段时间,阵营战之后肯定还给你的!”   塔灵反身坐在栏杆上,翘起两根面条一样的二郎腿,拿乔道:“哎呀,毕竟咱俩是这种关系,要是放在平时我可能咬咬牙就借了,但你也知道,这马上就要阵营战了,谁知道你要拿它来做什么?对不对?”   它瞥了容秋一眼,装模作样地说:“我得避嫌啊!”   容秋一本正经:“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把它用在阵营战里的!”   塔灵又看他一眼,缓慢地问:“真的?”   容秋:“真的!”   塔灵:“要是如此,那我就借你!”   容秋一下子激动起来:“谢谢!我一定结束后就还你,说到做到!”   塔灵从栏杆上跳下来,它像是面团捏成的身体忽然发出莹莹的光亮,手掌的部分忽地鼓起,然后一小团面团儿发着微光冒了出来,很快脱离它的身体,变成一只白白胖胖的小面人的样子,被它握在手里。   “喏,这个就是,”塔灵把小面人递向容秋,“把你的灵力输进去就行。”   “谢谢!”   容秋正要把它拿过来,一抽——抽不动。   那头的塔灵根本没有松手。   两人一人拉着小面人的一边身体,僵持不动了。   容秋疑惑地抬起头。   塔灵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给他一种很严肃的感觉。   塔灵就这样严肃地叮嘱他:“记住,千万‘不’能用它来打阵营战,‘不’能用它把人族打个措手不及,‘不’能用它来给我们异修争光!你听明白了吗!”   容秋虽然觉得它说话怪腔怪调的,但也很严肃正经地回答他:“明白!我一定不会的!”   塔灵满意了。   它松开手,看容秋喜滋滋地把小面人收进怀里就要走,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叫住他。   “哎!那小兔子!”   “你才练气期,用我的半身可能会有点困难,要是不行的话——”   塔灵的话刚说一半,就见容秋把灵力输进小面人里。   后者闭着眼睛摸索一番,小面人顿时全身鼓胀起来。   容秋扬手一扔,那东西见风就长,落地时俨然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容秋的样子!   塔灵:“???”   现在外面的练气期都这么厉害了?   新落地的“容秋”开始活动手脚。   他看起来就和容秋一样,无论是身高、胖瘦、衣服的每一厘纹理,就连脸上的惊奇也十分灵动,完全不像个死物,与本尊毫无差别。   塔灵的天赋神通本就与身外化身有关,术业有专攻,颜方毓也说过,就连他师尊岑殊都不能如它那样,同时分|身与那么多人交战。   因此它半身所化的秘宝十分神奇,能从外貌到气息都能完美拟态,仅凭肉眼无法找到任何破绽。   除了塔灵本身之外,这世上能看出两者差别的恐怕屈指可数。   容秋适应了一下新身子,有点遗憾地说:“果然有点困难诶,如果我想用化身做什么事,本体就只能呆呆站着,不然就会有点顾不过来。”   塔灵:“……”还好你还会顾不过来。   塔灵又沉默了一会儿:“你平时可以练练左手画方右手画圆。”   它还能说什么?   如果告诉他一般的练气期应该连半身都凝不出来,这小子不得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容秋向他道了谢,欢天喜地地走了。   塔灵看着他消失的身影,刚才有点不太爽快的情绪也逐渐消散了。   它甚至又重新坐回栏杆上,翘起二郎腿心情很好地哼起歌来。   与其说是容秋威胁自己借出半身,不如说是塔灵顺水推舟自己送了出去。   不能说所有异修,但至少塔灵的道德水平就有异于人族。   虽然之前江潜鳞走捷径通塔的行为不地道,但就算当时他是靠实力通塔的,它也确实能做出那种输不起就跑路的事情。   它将自己的半身借给容秋,自然是想让他依仗自己的秘宝在阵营战上打出优势。   塔灵早就算计好了,要是事后有人追责,就说自己的秘宝是被这小兔崽子偷走的。   但不管怎么样,借助秘宝打出的优势就已经存在了,赛场上瞬息万变,就像上次江潜鳞最后通塔失败一样,同样的机会难以再把我第二次,那群人族只能认栽。   塔灵想着。   最多,也就是罚小兔子一个人嘛!   为了整个异修族群,你就奉献一下自己吧!   *   上午的大事史课还没上完,容秋就摸进了教所,顺了一只空蒲团坐去了兽修堆里。   “啊,兔球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岁崇山眼尖地第一个看到了他,赶忙招呼道,“东西到手了吗?”   容秋将小面人递给他:“拿到了!”   岁崇山摆弄了一会儿,又把秘宝还给容秋,有点唏嘘道:“那老小子竟然这么轻易就把半身借给你了,我还以为你好赖得磨他两天呢!”   容秋:“塔灵很好啊,我都还没威胁它,它就把秘宝借给我用了,而且还再三叮嘱我不能用秘宝在阵营战里作弊呢!真是个正直的人啊!”   岁崇山:“是吗?但我怎么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两人又聊了两句,容秋也开始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起来,但并不是指塔灵。   ——而是怎么好像周围静悄悄的,其他人为什么都不插话?   容秋扭过头,只见朋友们都静静坐在蒲团上,还维持着刚才他出现时的动作,这么长时间都没动弹一下。   见容秋看过来,吱吱嘴角提起一个僵硬的笑,率先代表大家开口:“……变回来了?”   容秋也跟着她僵硬:“嗯。”   吱吱客气地干笑:“你说你这孩子,也不早点跟我们说一声,大家都没什么准备,把、把把——”   她结巴了好一会儿,这才做足了心理准备,把那个罪恶的姓氏说出口。   “——把颜仙君都怠慢了,呵呵呵呵……”   “啊?”红毛大大咧咧地插嘴,“可他不是早就说了吗?是你们不信啊!”   吱吱“呵呵”一声:“你也早就说你把庄督学睡得服服帖帖的,这话我们能信吗?”   红毛张大嘴:“啊?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也怪我咯?”   吱吱冷漠:“不然呢?你没听过重明鸟来了的故事吗?”   这回换容秋“啊”了一声。   此时互推锅的尴尬气氛终于还是没阻挡住小兔子的好奇心。   他问:“那是什么?我娘亲以前只给我讲过狼来了的故事,这两个差不多吗?”   “哎呀哎呀,不要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了!”岁崇山哇啦哇啦地说,“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我们的好朋友兔球!中间忘了……一起为阵营战发光,发热!”   旁边的兽修们十分默契地开始鼓掌。   岁崇山机智地把隔音结界一撤,兽修们“哗啦啦”的掌声顿时响彻了整个教所。   庄尤这几天正忙着阵营战的事情,这节大事史课由别的先生代上。   因此岁崇山搞起事来没那么拘束,甚至还觉得有种偷吃(咦?)的爽。   底下本来正昏昏欲睡的学子们被掌声惊醒,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下意识自发跟着兽修们一起鼓起掌来。   “哗哗哗哗……”   在容秋迷惑的“我们大家今天聚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要上大事史课吗”疑问中,教所内的掌声连成海浪般的一片。   仿佛真的是在对他重新变人的欢迎。   容秋就这样晕晕乎乎地听了好大一会儿的大事史课,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其他正事没做呢!   “对了老大,我想到办法套江游的话了!”他从怀里又摸出一个东西,给好奇的朋友们介绍,“这是神识课的法阵阵芯,笛先生说里面有三分之一的法阵效用,我可以试试直接去他的精神海里看看!”   其实在神识课上尝试进入他的精神海会更简单,就像当初容秋就在神识课上,直接跨过现实的距离,进了颜方毓的云海蟾宫一样。   但是江游跟他的关系毕竟与颜方毓不同,容秋在法阵里,就只能听到同在法阵里的人的声音。   再加上江游根本没选神识课,相比于把他骗去神识课教所里杀……阿不,是进脑。   把阵芯带出来还更容易一点。   岁崇山被容秋掏出来的这块阵芯惊得合不拢嘴:“你上午还把这玩意儿也借到手了?!”   容秋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时间紧急,没法再拐去一次神识课教所了,他本来只是先给笛昭发去灵璧消息,询问她能不能借给自己。   结果对方不仅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亲自把阵芯送到了大事史课的门口,与从塔那边回来的容秋正好遇上。   大家听得有点沉默,一时之间也不该说容秋天资好,直接得到了一门之主的另眼相待,还是该默哀对方这可是从颜方毓手里抢人。   “不过如果是我的话,看到兔球才上了几次课就能有那种‘感觉’了,肯定也特别想把他收入自己门下。”吱吱很快就和这位与自己同性别的领宫共情了。   岁崇山好奇地问:“所以你真的能直接进到小王八的脑子里?”   容秋:“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啦……我跟老婆当时情况特殊——”   众人异口同声地打断他:“好了,不用再详细说了!”   他们根本就不想知道有多特殊啊啊啊!   “那,总而言之我先试一试,”容秋看了看不远处,“正好他今天来上课了。”   兽修们这时候才发现江游也在。   “咦,今天这家伙竟然来上课了。”   在容秋困在原型里变不回来之前,江游就不怎么来上课了,用屁股想也知道,肯定是被他大哥安排了什么邪恶任务。   但江潜鳞天天找不到人就算了,连江游也不见人影,兽修们想跟他都没什么办法。   谁也没想到竟能在这节大事史课上抓到他。   容秋也不再迟疑,手握阵芯凝神静气。   毕竟只有三分之一的力量,其实容秋不是特别笃定能进入江游的心灵海。   容秋给自己鼓劲,毕竟连那么厉害的老婆他都进过心灵海了,没理由江游的还进不去嘛!   ——先就这样试试,反正不行就打晕他,贴他脑门。   近一炷香后,容秋重新睁开眼睛。   “怎么样?”大家关切问道。   “不行,”容秋摇了摇头,解释道,“教所里大家的心声都混在一起,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他的。但他一个人的念头也很杂乱,找不到有用的。”   众人有点失望。   “没关系,我还有个方法。”容秋不好意思地说道,“不过需要你们的帮忙。”   凭岁崇山他们的实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个江游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容秋倒没让他们把江游打晕,也没贴他脑门。   只是故意让他们这个兽修小团体里长得最凶神恶煞的二黑显出身形来,对江游进行一个逼问。   二黑其人虽然性格十分腼腆温和,但无奈道体是一副肌肉壮汉的样子,仿佛随时都能跟水中的夏雀无障碍切换。   再加上他其实从没在外人面前显过形,因此陌生人并不了解他的性格,非常适合用来逼供。   二黑被迫上岗,逼问江游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容秋则同时再潜进他的心灵海。   本来,容秋以为江游处于被胁迫状态,心灵海大概比刚才放松状态时更加难以进入。   可谁知江游又羞又愤地瞥了一眼旁边装作看戏的容秋,然后他的心灵海就更好进了。   容秋:“……?”   算了,不管了,不出麻烦就好。   像江游这样还未修出元婴的人,心灵海就如同一片松散的沙粒,根本凝不成如颜方毓的巍峨蟾宫,或是笛昭的海岛。   二黑的问题就如同一颗颗小石子投入心海中,溅起一片片水花。   问题的答案虽然没被江游用嘴巴说出来,但容秋已经将他的心音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配合默契,等确定再也问不出什么新东西后,容秋给吱吱使了个眼色,搬仓鼠师姐便掏出一把瓜子塞进江游手中,开始唱红脸。   二黑跟着一唱一和,最后做出一副“这次就饶过你”的凶恶表情,便将江游放走了。   临走前,江游还眼角含泪地又瞪了容秋一眼,然后才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容秋被他那一眼瞪得有点不太安心:“他不会给江潜鳞告密吧?”   “不会!”岁崇山胸有成竹地说,“他只会觉得咱们什么都没问出来,没必要把这么丢脸的事情再给江泥鳅说一遍。”   “所以你在他脑子里听到什么了?快给我们说说!”他转而兴奋地说。   *   “所以,江潜鳞就是想让地底的灵气爆发出来。”   “阵营战的时候会有不少修士浑水摸鱼进入清明,他们感受到灵气浓郁的好处,江潜鳞就会借机起势,伙同那些人一起逼迫学府,让学府同意将魔族瓜分给各家仙门。”   晚上,容秋把给朋友们说过的话又给颜方毓重复了一遍。   “不过现在经辩课教所没了,不知道他们想怎么进清明。”   颜方毓听完也不怎么惊讶,他冷笑一声:“哼,这么多年了还是这种老掉牙的手段。”   容秋:“老掉牙?”   “大概是受了百年前地宫之行的启发吧。”颜方毓声音凉凉地说,“我师弟以身做容器收入所有灵气,再散入世间各处,有了缓冲,因此并没有人爆体而亡,反而爆炸点附近有不少修士修为大增,就地突破者也比比皆是。”   “这回他们在全天下修士的见证下打开这出淤堵的灵脉腔穴,就以为与当年地宫破裂,灵力蜂拥而出没什么区别,也能得到那样的好处。”   容秋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次以身做容器的……是我吗?”   颜方毓狠狠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我师弟能做容器是因为他体质特殊。你?就算天崩地裂了,你也得给我在逍遥谷待着。”   容秋哪敢反驳,只好怂怂:“哦。”   “江潜鳞……”   颜方毓低声自语着,打了一下手中的折扇。   连续三下后,他眉心微微拧了起来。   容秋小声问:“算不到吗?”   “卦象有点奇怪”颜方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不在此间亦不在彼间’……这是什么意思。”   容秋听不懂,只好愤愤辱骂反派:“江潜鳞真是太过分了!”   谁知,颜方毓这回竟没有赞同他。   “江潜鳞并不是个例——其实也不只是仙盟,”他说,“还有许多人都希望世间灵气回到百余年前,回到魔族未重见天日的时候。”   “只听先生讲,你大概没法想象之前的修真界是怎样一副模样。”   “弱肉强食,杀人夺宝,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颜方毓神情淡漠,就连声音也变得低沉,“在那种情况下我开法会根本毫无意义,因为每个人手上都沾着不知谁的血,头顶连着数不清的红线,滥杀者是常人,而不杀者才是异类。”   容秋虽然身负兽修的野性,但现在毕竟世道好,他同以前的人比起来,简直是听着真善美,抱着瓶瓶奶长大的。   因此听到颜方毓这样描述,一时间十分震惊:“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颜方毓看他一眼,眸色看不出是怜悯还是冷漠:“林中的野兽会为了裹腹吃比他弱小的野兽,人为了裹腹,也会吃牲畜的肉。”   “而非我族类,对于有些人来说,就跟牲畜也没什么区别。”   容秋一愣,辩驳道:“那怎么一样呢?我是为了吃饱肚子呀!”   颜方毓咄咄逼人地说:“如果为杀赋予一个意义就可以了的话,那么填饱肚子和夺人法宝又谁比谁高贵呢?”   “可是、可是——”   容秋企图再次反驳他,可涨红着脸“可是”了半天,也只是蛮横地说出一句:“总之我就知道那是错的。”   “讨论对与错没有意义,”颜方毓说,“人都是很固执的,永远会觉得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想要对方与自己统一立场,只有两种方法。”   “其一,说服他。如学府向来的做法。”   容秋好学地问:“那要是没法说服呢?”   颜方毓:“打服他。” 第137章   离阵营战开幕还有七日, 整个清明都进入一种紧张又兴奋的状态里。   所有拟态幻境都被暂时封锁起来,提前进入了准备期。   封锁前执行了一遍清场,一些平日都在拟态环境里住的异修们也都被纷纷请离, 住回了入学时给他们分配的寝舍里。   散在野外好像不太显眼, 但这些异修一旦化作道体、如人族一般活动, 就更显得整个书院热闹非凡。   特别是寝舍区, 一到晚上几乎每栋宅子里都点起灯火, 有点大学校园的样子了。   容秋明天就要“走”了, 虽然只是偷偷让秘宝半身走,但在半身走后、阵营战正式开始前, 容秋的本体还得好好藏起来,不能被老婆逮到来一个二连送。   为了防止六天的躲躲藏藏出现什么意外,谨慎起见, 容秋今天还去药庐做个了最后的检查。   “最近来药庐看病的人好多啊。”容秋忍不住感叹。   “是啊,”吴用也有点唏嘘, “毕竟这次阵营战这么热闹嘛。”   甄凡忙得脚不沾地,连看灵璧消息的功夫都没有, 容秋还是专门托吴用等人少了叫他一声, 他再过来。   但现在一看,“人少”也只是即来即走的人少了, 重伤直接住下的人还在!   之前江游在这里住的时候客舍空无一人, 他想睡哪张床就睡哪张床。   但他要是现在来,恐怕连在屋里打地铺的位置都没有, 得直接挪去廊下了!   路过客舍时,容秋看见一个全身缠满绷带, 只露出两个鼻孔的人,简直裹得比当时中毒的江游还严实, 实在有点担心这人都这样了,真的还能再上场比赛吗?   像是看出了容秋的疑惑,吴用也向那边扫了一眼,主动回答:“别想了,甄先生说他起码还要再在床上躺一个月。”   那大概还能赶得上闭幕式吧……?   怎么不能说是一种重在参与呢。   甄凡正给最后一个病人看诊,容秋只能先站在门外等。   药庐不太忙,吴用怕容秋无聊,干脆也一起站在门口陪他聊天。   “对了,吴师兄阵营战报名了吗?”容秋随口问。   吴用愣了一下,后才有些腼腆地点了下头:“已经报了的。”   但他毕竟是参加过一次阵营战的人了,书院现在还没开始摇号,吴用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抽中自己。   “嗯嗯,反正不管能不能参加,师兄到时候都多加小心。”   这里人多耳杂,容秋只是含混地叮嘱了一句。   毕竟两人是少部分知道药庐底下有灵湖的人,而药庐是在阵营战划定范围之外。   因此,无论到时候参不参加阵营战,凡在清明的师生无一不处在危险之中。   吴用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又不知道为什么发了一会儿呆,在容秋再次出声叫他的时候,才猛地回过神来,应答道:“好、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吴用暗暗吐了口气,又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   “说起来,颜……”他突然停顿一下,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两人,这才又继续压低声音说道,“他要把你送去小药宗是么……?他真的很在乎你啊。”   吴用毕竟跟甄凡更亲近,而甄凡在送他去小药宗这件事上跟颜方毓是穿一条裤子的。   容秋怕他告密,因此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逃跑计划。   容秋故意苦着脸说:“唉,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去啊……”   怕吴用追问老婆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把他送去小药宗,容秋又赶忙转移话题道:“对了,老大说祸斗吞食火焰,还会吐火,小白也应该会吧!”   吴用尴尬道:“是吗?我不清楚,其实我好久没见小白了……”   他以前只以为小白是一只普通小狗,被自己捡回来,又由自己取名,吴用就把它当成自己的小狗养。   仗着小狗听不懂人话,吴用以前一个人看炉火的时候,常常会搬个小板凳,对着同在炉火边取暖的小狗说话——当然,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   小白就只是安稳卧着,对他的骚|扰没有任何反应。   吴用也不需要它的反应,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对方是不会有反应的小狗,他才愿意把心事说给对方听。   ——一直到红毛蹦了出来,直接告诉他这是一只异兽祸斗。   稀有、强大、年岁很长,且还能听得懂人话的那种。   因此之前的小白没有反应,大概只是某种“尔等凡人根本不配”之类的缘由。   之后来往药庐的人多了,小白也经常不知所踪,而吴用也再也没去找它。   容秋察觉到他有点不太自在,但不知道为什么,因此还是说道:“我让老大过来帮你找找吧?到时候万一出事,小白还可以保护你呀!”   “不不、不用了!”吴用赶紧拦住他,“它是祸斗,想去哪就去哪吧,我怎么好意思拦着……”   “而且咱们以后也不要叫人家小白了……那可是祸斗啊……”   “祸斗怎么了吗?老大还是重明鸟呢,不还是——咳。”   容秋咳嗽一声,为了保住岁崇山本来就不剩多少的面子,还是把“被庄先生用鞋底子抽”吞回了肚子里。   “没怎么,小秋快进去吧,甄先生在等你了。”   最后一个病人终于诊完了,吴用赶忙将容秋让进屋里,自己从屋外把门带上。   再次变回人形后,容秋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连之前呕吐之类的的孕期反应都减弱了。   甄凡诊断的结果也很令人放心,只要容秋不作死,撑个七天肯定没问题。   至于七天后……   七天后清明就全面封禁了嘛,到时候老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么也拿他没办法。   但容秋既然来了,那就肯定是想作死的。   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兽修们特地选了个偏僻的墙角坐着,二黑铁塔般高大的身躯将容秋严严实实挡住。   眨眼间的功夫,容秋的膝头就多了一只绒毛雪白的小兔球。   当然,这个“容秋”并不是他的本体,兔球才是。   容秋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都要在这次的阵营战中把肚子里的“兔崽”流掉,因此也无所谓再变一次兔子了。   就此小产还更好呢!   兽修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神乎其技的秘宝化形,纷纷上手摸摸容秋的头发,拽拽他的袍角,试图寻找半身的破绽。   “这几天我的本体就没法住在家里了,”变成兔球的容秋没法说话,只好控制着半身开口,“谁的寝舍能收留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兔球呀?”   “呃呃,我肯定不行。”岁崇山率先开口。   毕竟庄尤也跟颜方毓穿一条裤子,容秋表示理解。   ——唉,老婆怎么有那么多条裤子穿呀。   “呃呃,人家是女孩子呢,也很不方便的啦。”吱吱难得扭捏了一下,接着一巴掌呼在天牝津肩膀上,“猪仔,你的机会来了!”   天牝津已经行尸走肉了好几天,知道的人清楚他是被颜方毓吓到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又夜夜笙歌,亏空了身体呢。   因此这一巴掌他躲闪不来,还没反应过来拒绝,容秋就已经操纵着本体朝天牝津跳了过去。   白影一闪而来,天牝津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兔球,低头与他对了个眼。   天牝津:“……”   容秋:“OxO”   天牝津就像捧了个刚出炉的红薯,手一抖,差点没把容秋丢下去。   容秋立马攀着他的胳膊躲进他衣服的前襟里,只剩胸口前鼓鼓的一团。   “猪仔哥哥别让别人发现我哦,”还坐在天牝津对面的容秋半身又说,“还有……”   天牝津:“还、还有……?!”   容秋甜软一笑:“还有之前说好的话本,猪仔哥哥记得借给我看看。”   *   留在清明的最后一晚,括弧,表面上的。   容秋的本体藏在天牝津的衣襟里跟他回学子寝舍,秘宝半身若无其事地回因果课教所。   不愧是塔灵的半身演化而成的秘宝,就连颜方毓也没看出“容秋”的异样。   两人顺利地吃完了晚饭,容秋也完全放心下来。   然而大抵是太过放心了,容秋还沉浸在忽悠住了老婆的得意里,并没有反应过来颜方毓说要给他烹茶送行有什么不对。   水滚了,袅袅的茶烟从小锅里升腾而起。   颜方毓支着下巴歪斜坐在小桌对面,隔着朦胧缭绕的茶烟望过来,仿佛连那双墨水漆点的眸子都是氤氲的。   被水雾沾惹得好似有些潮湿的乌发披散在他肩背上,却也乱糟糟地拨弄着容秋的心。   “茶煮好了。”   颜方毓忽然开口:“不给我倒一杯吗?”   容秋哪还有脑子,连忙小鸡啄米地狂点头,端起茶锅给他倒了满满一碗。   颜方毓的手穿过茶烟,接过了容秋递过去的茶碗。   手指松开茶碗的瞬间,容秋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离开了。   那感觉十分微弱、且微妙。   就像长发被剪落一缕,落地的途中扫到了他的脖颈,一瞬就消失了。   如果放在平时,容秋也就直接忽略了。   但今夜是最后一夜,对面坐着的是他神通广大的老婆。   容秋一个激灵滚离了小几,在自己身上摸了一圈,确定没什么地方变成面团之后,警惕地看向颜方毓。   “哥哥对我做什么了!”   颜方毓还捏着那只茶碗,指尖被刚刚滚沸的茶水烫得通红。   听见容秋的质问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依旧低着头嗅着碗中的茶香。   容秋正紧紧盯着他,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一道绝对异于普通茶烟的银白色烟气,就这样被颜方毓吸进了身体。   “唔,奇怪,竟然没多少因果……”   颜方毓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   容秋不明所以:“……什么因果?”   颜方毓笑道:“你之前不是问我,主人公不在的话,故事要怎么讲吗?”   “刚才我接过了你的因果,”他说,“从现在起,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了。”   “就由我来替你……把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 第138章   什么叫“替他继续讲故事”?   容秋一时之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但对面的颜方毓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只是将手中的茶碗放回了桌面上。   颜方毓只嗅了嗅茶香,里面的茶水他一口都没碰。   可此时的茶碗却一丝烟气也没再冒出来,似乎刚才那人的一嗅之间, 也同时吸走了茶水的热气, 只剩下一碗冰凉。   容秋不是很懂天衍宗因果之道的运转, 但与老婆相处那么久, 他冥冥之中也自有一种感觉。   对方接过了自己的因果, 就如同某种逆天换命。   有别的人接过了主人公的气运, 同时便也接过了主人公肩负的使命,站在了本该由主人公阻挡的大洪水前!   颜方毓早就做好了打算, 他让容秋安心离开清明,嘴上说着自己有私心,好像不顾书院里万万师生的性命。   其实本就准备接过容秋的因果, 替他践行留守于此的命运!   忽然间,容秋想起江潜鳞第二次造访的那天晚上。   颜方毓说“天命在天”, 说“星有行轨,万事万物只有唯一的终点”, 那并不是忽悠江潜鳞玩的。   让容秋避去小药宗, 也并不是认为“天命在人”。   颜方毓与江潜鳞终究是不同的。   假如死是江潜鳞的“天命”,那他必然会挣扎求生, 抗击天命。   但如果死是容秋的“天命”, 颜方毓所做的只是安然接受,然后替他去死。   让一个神棍去反抗天命简直是无稽之谈。   容秋根本不会想到, 自己竟有一天能和江潜鳞的观点不谋而合。   容秋:“你——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擅自替我做决定!”   容秋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但那怒火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 继而变成了庆幸和后怕。   还好,还好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他的秘宝半身。   就连颜方毓都说没有多少因果, 想来他这个半身的因果与本体并无联系!   此时如果颜方毓去查验容秋身上的因果线,一定会从数量骤减的银白细线上窥得某种端倪。   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容秋的身份,虽然对接来的因果有点疑惑,但也没想太多。   见容秋明白了,颜方毓便将挡在两人之间的小桌、连带桌上没有用了的茶锅茶碗一起拂袖推去了墙角,向容秋靠了过去。   “生气了?”他笑眯眯地问,“这么生气吗?都不叫我‘哥哥’了?”   容秋确实拧着眉毛,一副气到不行的样子。   比起颜方毓擅自接他的因果,容秋此时更气的,其实是这人明明都知道惹他生气了,却还像平时逗弄小兔子那样若无其事,好像完全不把他的愤怒当回事。   但容秋还是没舍得把对方推开。   “你怎么能,你——”他的视线落在颜方毓的指尖上,忽然问,“你的手怎么了?”   “哦……这个啊。”颜方毓抬起手无所谓地搓了搓指尖。   他的右手手指上,特别是刚刚捏过茶碗的食指和拇指,指腹上泛起一片明显的不自然红斑。   容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是烫伤的淤痕。   就连容秋这样稀烂的修为都有灵力护体,寻常水火根本伤不到他,更何况是颜方毓?   颜方毓并没有细细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要接下你的因果,自然要有点诚意嘛。”   也无需仔细明说,容秋已经明白了。   这样的渡接因果一定不止看上去那样一递、一接那么简单。   颜方毓大概是在某一个瞬间散去了自己的灵力,让淬炼得堪比钢铁的仙体肉身变得脆弱如凡人。   只有这样,他才可能被一碗普普通通的茶水烫到。   茶水刚沸,顷刻便倒入绿瓷的茶碗。   他捏着茶碗嗅了那么久,又被灼痛了多久的指尖呢?   容秋把他的手捧起来,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指尖的红痕。   其实只是被滚水温热的茶杯烫了一会儿手指,也许明早醒来之后,就会连个印子也不会留下。   可容秋心里那种酸涩的感觉,却丝毫不比之前看颜方毓倒在血泊里时的感觉要轻。   他曾说过自己想一辈子当被老婆拢在手心、扛在肩头的小兔子。   他想一辈子无忧无虑,不思进取、不想来日。   可当容秋真的被老婆当做一只揣在兜里的小兔子对待时,他却只觉得……不甘心。   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一次了。   ……他怎么能甘心?   容秋不想再当一只躲在老婆袖笼里的小兔子了。   他想并肩站在那人身边,哪怕只有一瞬,他也想为对方遮一瞬的风雨。   ……但话是这么说,气还是要继续生的。   容秋丢开颜方毓的手,转身背对着他,红着眼眶低声说:“……活该。”   这简直是小兔子有生以来说过的最富有攻击性的话了,颜方毓听着还有点新奇。   “真的这么生气啊?看到我受伤了还不解气吗?”颜方毓朝容秋的正面探身。   小兔子抹了把脸,又愤愤地转了半圈继续背对着他。   颜方毓也继续跟着他转了过去。   “那我给你道歉?”   容秋没再继续躲开,闻言,挑开一只眼睛看着他:“你要把因果还给我吗?”   反正只是半身的因果,估计根本没多少,容秋倒也不是真的想要回来。   他只是笃定颜方毓肯定不会还,随便说说气话。   果然,颜方毓很干脆地否认了:“那当然不可能。不过其他你喜欢的都可以商量。”   还没等容秋反应过来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一股熟悉的气息忽然向他笼了过来。   “想要我亲亲、抱抱,或者摸摸你吗……?”那气息吐露出暗示性的话语,“今天晚上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好不好?”   颜方毓其实很讨厌“一语成谶”这个词语。   如果可以选的话,他更希望过一个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夜晚。   就这样平安地渡过一晚、又一晚,渡过预示中十二月份的劫难。   ——但如果真的一去不回呢?   此次清明较量就如同当年的地宫之行一般,天道完全摒弃了对天衍宗的馈赠,令他们只能行己身之力艰难调查,真正做到了不偏不倚,两不相帮,仿佛将世间生灵的命运交到了他们自己手上。   从不知多久之前,颜方毓的卜算就再也未能得到任何一个小小的预示。   前路一片晦暗。   他觉得自己好像陡然变成了一个瞎子,只能彳亍前行,日日惶恐于自己是否已然半只脚踏出悬崖之外而毫无所觉。   于是颜方毓也忍不住想做最坏的打算,如果这真的是最后一晚,他也想不留有遗憾。   就当是自己难得的私心作祟吧,他想。   ——又或者,是永夜前最后的狂欢。   俊美的仙君用一根手指挑起容秋的下巴,缓缓躬身,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的小兔子凑近。   他身上本来清雅温润的香气陡然浓郁起来,像鲜花凋谢前最后的争相盛放,甜腻得几乎有些冲鼻。   小兔子的眼眶里还包着未干的泪水,眉宇间委屈的怒意还未褪尽,脸颊上便已然抹上些羞赧的红晕。   此时容秋才明白过来,原来老婆以前总是笑他说“这算什么美人计”,并不是骗人的。   这人真的用起美人计来,像容秋这种涉世未深的纯洁小白兔根本一点也招架不住。   容秋被对方的靠近逼得下意识向后倒去,手肘撑在榻上,有点艰难地仰头看着他。   颜方毓展臂支在容秋身侧,两人的胸膛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衣襟却绞着他的乌发垂落小兔子满肩,像牢笼般把他困在里面,让容秋的口鼻间都丰盈着如有实质的粘稠香味。   他每呼吸一口,都仿佛有一股暖香贴着他的舌根滑入胃袋。   容秋下意识滚了滚喉咙:“我……”   他的声音都好像有点黏糊。   颜方毓拂开自己落在容秋脸颊上的发丝,又上手亲昵地捏了捏:“怎么了?想好怎么让我道歉了吗?”   “不……”   容秋蚊子哼哼般艰难地挤出句子。   颜方毓有点没听清,又矮身向容秋凑了凑。   带着体温的发丝再次垂落下来,如温热的流水淌过容秋的耳尖和侧颈,给秘宝捏成的半身带去一阵阵难以遏制的细小战栗。   “什么?”   容秋听见对方在自己耳边问。   滚烫的柔软擦过容秋的耳垂软肉。   他一个激灵差点蹦起来。   “——不!”容秋努力抬起如灌铅水的胳膊,捂住了颜方毓凑近的嘴唇,“不行!”   现在被老婆压在身下的可不是容秋的身体,是秘宝半身!   这小面人儿等用完以后还要还给塔灵呢,之后也不知道又会被它借给多少人。   如果现在用这具身体和老婆亲亲了,岂不是代表以后所有使用秘宝的人,都算是亲亲了他的老婆!   不行!绝对不行!   他要誓死保护老婆的清白,不能被别人占便宜了!   颜方毓被他推拒得也有点茫然。   “不、不行!”容秋趁机麻利地把颜方毓推了起来,看着对方由茫然变为探究的眼神,又赶忙补充道,“不是,我不是不想要,我的意思是……哎呀总之今天就是不行!”   颜方毓懒洋洋地坐直身子,随手捞起因刚才的动作而滑落肩头的外衣,系紧系带。   刚才那种像深埋花丛一般的浓郁香气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消散了,只剩下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甜意,小勾子一般撩拨着容秋的鼻尖。   颜方毓随便抚着衣摆上的褶皱,慢条斯理道:“怎么了?难道你其实是话本里讲的那种妖精,一和人亲近就会现原形了?”   孤陋寡闻的小妖一下就相信了:“……还、有这种妖精?”   “谁知道呢?”颜方毓声音散漫地说道。   他理好了衣衫,又变回那个端正清贵的漂亮仙君,唯有微乱的长发还残留着刚才这人蛊惑人心的一点痕迹。   颜方毓挥手又把墙角的小几招了过来,重新架在两人之间。   经过刚刚的闹腾,茶水刚好放凉到适合入口的温度。   颜方毓泼掉刚才那杯已然冰凉的茶,又重新倒了一碗,抿浅浅了口茶水,接着便歪歪斜斜地倚在桌边,转着指尖的茶碗不紧不慢地说道:“毕竟明天你就要走了,本来我还想和你玩点……小兔子不能玩的游戏。”   他的目光从茶碗移到对面坐立难安的小兔子身上,微微眯起的眼睛显得有些狭长:“既然你不想,就只能算了。”   “不不不不不——!”   “我想,我想我想我想——!”   容秋几乎忍不住现在就一脚踹飞挡在两人之间的讨厌桌子,扑在老婆身上,把人舔得乱七八糟。   但一想到现在用的身体是别人的,他又狠狠把自己给按住了。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容秋忙不迭说,“等阵营战结——唔。”   颜方毓忽然展臂越过桌面,手中的茶碗侧壁压住了容秋的唇瓣,打断了他的话。   “这种话就不要出口了,”颜方毓说道,“你没听过这种说法吗?‘等下次回来我就娶你’,‘等打完仗就回老家成亲’,说这样类似话的人向来都有去无回了。”   容秋乖乖点了点头,捧住面前的茶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婆喝过,袅娜升空的茶烟嗅起来有股格外清甜的气味。   容秋偷偷转到颜方毓刚刚抿过的位置,唇瓣覆着这一小片潮湿的印记,也浅浅啜了一口茶水。   ……果然还是很难喝。   容秋不愿意说一些丧气的话,也不想做无凭据的空话,因此他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说了。   等到以后,等到一切真的已经结束的时候,他会再把这句话对老婆说完。   *   “……弟弟回来了?”   本来还在桌边百无聊赖翻话本子的天牝津一下子跳了起来。   枕头上卧着的兔球弹了下耳朵,权当是回应。   容秋毕竟境界不到,就算能操控半身也无法做到一心二用。   因此他早就跟天牝津说过,如果这边的兔球发呆不动弹了,但是还会喘气,那就是正专心致志地控制着那边的半身呢,让他不必太过紧张。   半身被送走之前,糊弄老婆自然是最重要的事情。   因此半身自从跟他们分开以后,容秋的注意力就一直在半身那边。   现在回来,才发现自己的本体已经被天牝津带回了寝舍。   自从颜方毓当面给他们来了那一下子之后,天牝津面对容秋一直战战兢兢的,唯恐哪天人家对象一个不开心,杀过来把自己的舌头——或者鸡儿给嘎了。   现在又供着只兔祖宗,天牝津当然也不敢问容秋在那边怎么样,只矜矜业业地按照他老人家之前的吩咐,给他看看自己的收藏话本。   “这边这个书架上的话本子弟弟可以随便翻,那边那架跟这边的一样,只不过还没开封,是我拿来收藏的,弟弟能不翻就不——”天牝津看着小兔球忽然竖起的耳朵,赶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弟弟翻的时候小、小心点……呜……”   容秋:“……”   干嘛啦,弄得自己好像在欺负人一样,他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吗?   容秋承认自己刚刚确实激动了,但根本不是那种想把别人珍藏版话本都霍霍掉的激动。   而是——爹爹呀!自己再也不用怕老婆怀不上孕啦!   看看!   看看这两排顶天立地的大书架!   上面起码有几百册话本子吧!   等七天以后,他就不再是什么都不会的无知小兔球了。   区区让老婆有个孕,还不是手到擒来!!! 第139章   ……结果容秋的如意算盘还是落空了。   因为就在他心潮澎湃的下一刻, 从脚下的地底深处传来一声霹雳般的闷响。   紧接着是连绵不断的“轰隆”声。   “地动啦!又地动啦!”   寝舍外传来喧哗声。   整间屋子都晃了起来。   忽然,一声裂响在房间里炸开,地上猛地裂开一条大口子, 就不偏不倚地裂在两座大书架下面, 咕嘟一下把天牝津的所有收藏都吞进了地裂里。   一眨眼的功夫, 空荡荡的墙边只留着一条黑洞洞的裂口。   随后地动就停了。   一人一兔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 只来得及转个头, 呆呆看着那条大裂口。   天牝津:“……”   容秋:“……”   天牝津:“……啊啊啊我的书!!!”   那条大缝裂得十分精准, 就只吞了那两面书架,连旁边的小凳子都险险没有掉进去, 最近的凳子腿离缝隙边缘也只有巴掌宽的距离。   “我的书、我的书啊!!!”   此时天牝津终于反应过来,一步奔到缝隙边,撅着屁股扒在边沿努力向下看去。   裂缝里黑黢黢的, 深不见底,从底下呼呼吹着阴风, 简直像是能直接通去陆地的另一头似的。   天牝津赶忙运起天赋神通向下探去。   他再一次探得七窍流血、浑身抽抽,终于得到了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由于之前的地动, 天牝津给他的书架上了不少的保护术法, 因此这两架子书册还完完整整地卡在地底某处凸起的崖壁上,一本书册都没少。   但坏消息是, 这个深度, 一时之间肯定是拿不上来了。   天牝津给自己的书架嚎了一会儿嗓,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个祖宗, 赶忙啪地一下会转过身,冲团在他身边一起往下看的小兔球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弟弟还、还要看吗?不然我再去找吱吱借一下话本?”   容秋看着他那张还挂着彩的脸, 沉默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他身上这个什么保护系统真是太厉害了呀。   天牝津已经很可怜了, 他还是不要再连累另一个人的书架了……   毕竟这两面书架很大概率是因为自己才没的,容秋打算等阵营战后让颜方毓过来帮忙捞一捞。   但现在能看的书也只剩一本,还是因为之前天牝津正在翻看,因此躲过了地裂的吞噬,现在还放在床头桌上。   只能好好珍惜这棵独苗了……   容秋想。   *   书架事件之后,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来接容秋的药老按时到了清明,他也没看出半身的端倪,刚一落地就拉着容秋的胳膊猛诊了一通脉。   而后拒绝了颜方毓喝杯茶歇歇的邀请,直接就载上半身,启程飞回了逍遥谷。   这一起一落速度之快,连老头儿脚底下的地面都没捂热乎。   仿佛再在清明待一会儿,容秋就要直接生在这片土地上了似的。   为了安全起见,之后容秋也没去上课,就安安稳稳待在天牝津的寝舍里。   另一边的半身也美美在小药宗,过着被爷爷奶奶师兄师姐们疼爱的养猪生活。   安稳的时光总是一晃而逝。   离阵营战开幕还有两天的时候,天牝津为容秋带来了他的符牌,作为他参加比赛的身份信物。   这是此次阵营战中新添加的东西,因此连带着细则也又更新了一版。   符牌为木质,其用法为“合”。   即人族和异修各有一半,滴血便能认主。   两方的符牌互有楔口,嵌合在一起后,由一方输入灵力,另一方的符牌便会碎裂,代表着参赛者失败,被弹出场地。   若重伤失去战斗力,也可以在不与他族嵌合的情况下将灵力输入符牌。   则代表自动弃权,也会被弹出比赛场地。   同时,击败对手的参赛者能获得积分。   又因为参赛的人修虽然数量更多,但修为大多不如异修,所以异修击败人族积一分,人族击败异修积三分,同族之间互相击败则不得分。   且每个人的积分会实时更新在积分排行榜上,向所有人展示。   比赛结束后,无论哪方最终胜利,榜上有名的学子也有特殊奖励。   为防止出现学子们拉帮结派,把符牌都聚集给一个人吸收积分;或是将修为弱些的参赛者的符牌交由给强者保管的情况,书院也做出了另外的一些安排。   整个比赛场地被一座巨大的噬灵法阵覆盖,处于其中的修士,身上灵力会源源不断被法阵吸取。   符牌则能够抵御法阵的吸取,且只对滴血认主的对象有抵御作用,因此所有人必须将符牌佩戴在身上。   而嵌合符牌时,只有被激活的符牌才能获取积分,由此也杜绝了囤积符牌的可能。   ——当然,要是两人一直把臂同游,一人揍完转手就将符牌交到同伴手里,那书院也没办法。   也因为符牌在这场阵营战中有相当重要的用处,所以不能被收进乾坤袋,或是用其他方式隐藏。   离阵营战开幕还有一天。   昔日曾经承载着开学典礼的门前广场,此时正举办着赛前开幕式。   灵璧上的实时转播已经架设起来,但现在只有开幕式一个频道。   以及一个不断变化的倒计时。   容秋当然没有去现场。   从灵璧转播里,他看到台上作为裁判之一的颜方毓,看到只有一面之缘的司徒清渊代表清明讲话。   广场上一大片五颜六色的人头,比开学典礼那天热闹数倍。   容秋第一次知道原来书院真的有那么多人。   阵营战从十一月一号持续三十号,但只有首日的卯正至酉正——也就是日出到日落的整个白天之间,参赛者可以进场。   其后的整个比赛过程中,除了弃权用符牌离开之外,赛场完全封闭,无法再次进出。   但不会有人真的等到最后一个时辰。   容秋提前两个时辰化回人形,仔细检查着自己的身体。   丹田里的“灵胎”十分争气。   除了肚子大了点以外,没有因容秋短时间内的两次化形而产生任何异状。   唯一的问题,就是颜方毓帮他施加的因果级障眼法失效了。   不过反正容秋这次是打着在比赛中“流产”的主意,不像自己老婆那样顾忌太多,便直接拿着布条在肚子上紧紧缠了十来圈,把鼓起的肚子箍成一个还勉强能说得过去的大小。   再将外衫拽得松垮一些,一般人不仔细看就看不出异样。   岁崇山还在灵璧里不厌其烦地叮嘱他们。   岁崇山:【大家都注意自己的符牌哈,别让符牌离开你三尺之外。】   岁崇山:【庄尤说场地下面的阵法是院长亲手布置的,威力巨大,金丹以下一刻钟就会把人灵力吸干,金丹以上看你修为,也就几个时辰。】   异修数量少,本就不会拿自己的参赛资格开玩笑。   一听岁崇山这么说,就更加宝贝自己的符牌了,纷纷应说肯定好好保护着。   在大群里叮嘱完,岁崇山转而又出现在他们几个相熟兽修的小群里。   岁崇山:【其实庄尤还跟我说,这阵法表面上是让符牌不离人,实际上万一——我是说万一哈,如果真的有杂碎来书院捣乱,光这个阵就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大家恍然大悟:【哦——!】   容秋想起之前颜方毓和他说的话。   这大概就是司徒清渊保证阵营战期间书院上下安全的方法吧。   想完,容秋将自己的符牌塞进裹肚子的布条里,紧紧缠了几圈。   确认它怎么跑跳都不会掉下来,这才放心。   天快亮了。   熹微的晨光穿过窗棂,洒满屋子。   距离阵营战还有半个时辰。   天牝津已经去赛场门口准备了,但容秋没跟着一起。   裁判先参赛者一步,已经提前入场了,颜方毓作为裁判之一当然也不例外。   虽然混在人群里入场好像不是那么显眼,但不排除因为人多,所以裁判们格外聚精会神地盯着人群看的可能。   而且虽然比赛的区域很多,老婆不一定就看着自己去的那个。   但以防万一,容秋还是决定落后一步再进赛场。   而且进去后也要尽力低调,以免被老婆抓到。   阵营战准时开始。   灵璧内同时出现了十数个频道,代表清明内十数个不同的拟态幻境。   临海、沼泽、湖泊……   甚至还有雪山,有沙漠……   许多地方是容秋上学以来从没去过的地方,他之前都只在新生入学手册上见过。   这些拟态幻境都是出自宝可梦大师——啊不,是要给天下兽修一个家的元丛竹之手。   一开始,它们本就是为了让兽修们适应书院环境、满足兽修生理、心理需求才制作的一些……嗯……丰容小玩具。   只是后来有人修觉得,如此丰富的拟态幻境也不是对自己毫无用处,由兽修独享颇为不公平,于是几经冲突后便衍生出阵营战。   因而比起人修或其他异修,其实兽修会更加适应相应的拟态环境。   那可是字面意义上的如鱼得水。   比如夏雀。   拟态的海域中,那个娇小的身影已经恢复了头发飘飞的状态。   他手中拎着两把比他脑袋还大的锤子,整个人看起来头重脚轻,两只大铁锤在他手中却像纸壳玩具一般被他随意挥舞。   但夏雀手中的大锤明显不是纸做的,被他锤飞出去的人的胸膛才像是纸,一碰就“咔嚓”一声凹陷下去。   凡是入水的人族无一幸免,飞出去的时候甚至连衣袍都没湿透。   海域很大,可除了夏雀之外好像没什么需要看的地方。   整座海域拟态里都能听见他嚣张至极的大笑声,一如天牝津所说,确实很恐怖。   就像岁崇山说的,清明的水族不多,海族更少,派来与夏雀并肩战斗的海族一共也就四五个。   他们都在角落里抱成一团,被自己人吓得瑟瑟发抖。   只有天牝津像条灵活的白鱼游在夏雀身边,只是他矫健的身影看起来多少有点怂。   “雀、雀哥,咱们阵营战是、是要占领中心法阵才作数的……”天牝津小心翼翼地朝夏雀谏言。   经过容秋这么多天的洗礼,昔日十分混不吝的天牝津已经将卑躬屈膝刻进了骨子里。   没错,以往的阵营战里并没有符牌积分的比赛,本就是“抢地盘”的委婉说法。   每个拟态区域中有一座中心法阵,不论你打架多厉害,只有占领中心法阵的一方才算是抢到了这块地盘。   而法阵本身有一定的防御与攻击能力,率先占领法阵的一方在这片拟态幻境中就拥有更多的主动权。   以往的异修虽然大多十分能打,但阵法方面的造诣并不如人修,往往在斗阵上会略输一筹。   因此综合每届的阵营战来看,其实异修与人修的斩获是相差不多的。   夏雀抹了一把飞到自己脸前的碎发,狂傲道:“那你就去占啊?这他妈也要叫老子来吗?”   “没有、没有……”   天牝津的泪都流进了海水里,狂给那几个吓成一团的海族打手势,让他们死也得死在中心阵法里。   天牝津继续拼死上谏:“还有那个积分,雀哥、打人有积分的……”   “哈?我对那些没兴趣,你想要就都拿走!”夏雀随口说完,拎着两只大铁锤,双眼发亮地朝被他吓得踌躇不前的人修那边冲,“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爷们儿要战斗!爷们儿要战斗!”   天牝津:“……”   天牝津只好含泪跟在夏雀后面,一边捡人,一边把人送走。   合起的符牌在他输入灵力后应声而碎,化成微光,包裹着符牌的主人消失在原地。   一个又一个名字爬上了积分排行榜。   大部分容秋都不认识,只有小部分,比如天牝津,就凭借跟着大佬蹭吃蹭喝排到了四十五名。   而本来空空如也的,代表不同幻境归属方的地图上,属于海域的一块率先亮起。   标上了异修的名字。   不同的拟态幻境中,相似的战斗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裁判们仗着修为高深神出鬼没,并不会出现在灵璧的直播中。   容秋并不知道颜方毓负责哪片区域,但这已经不再重要,什么都不能阻挡小兔子开始自己的战斗。   不是娘亲让他上学、不是爹亲让他钓美貌老婆生可爱兔崽。   这或许是容秋人生中第一件,但一定不是最后一件,由他自己决定的想做的事情。   出发噜!   拟态幻境——山林! 第140章   为防止在赛场外看直播的人给参赛者传递消息, 灵璧虽然可以在幻境内使用,但也只能与幻境内的人沟通。   因此容秋一进幻境,本来安静的灵璧就“嗡嗡嗡”狂震起来, 显然是异修们在飞快说话。   他看了一眼异修的群, 没管, 只在朋友们的小群里发了条消息, 表示自己已经进来了。   大家抽空表示欢迎。   兽修们的根脚毕竟不同, 勉强聚在一起也没必要, 大家就按照各自的生活习性进了不同的幻境。   天牝津和夏雀在海水幻境,吱吱在草原幻境。   二黑倒和自己一样在“林”区域的幻境里, 只不过他在雨林,与自己的山林并不属一个。   至于岁崇山,他仗着自己是老大, 又能飞,就在各个幻境里流窜, 哪里落后帮哪里。   见朋友们都没被淘汰,容秋放心地关掉小群, 点开山林组的群组。   山林是清明中几座最大的拟态幻境之一, 温度湿度都比较温和,植被种类也多, 因此很多异修都选择进入这里。   且对于人修来说, 山林也不是环境特别恶劣的幻境,想来前来争夺的人数也不会少。   山林群组里的消息果然滚得很快。   而且每当有新成员进入山林幻境, 就会有一条提示自动跳出来。   【山林组的法阵位置还没找到,能打的就去打架, 不能打的就去找法阵位置。】   这时候进入山林幻境的异修已经不多了。   发给容秋的自动提示挑出来之后,久久再没有第二条。   容秋很自觉地把自己归在“不能打”的里面, 一落地就隐匿了气息,准备去找法阵。   其实在这样的茂密的林子里,容秋用原型更容易隐藏自己。   无奈身上的符牌不能被收进乾坤袖,即使那东西只有巴掌大,但对于比巴掌也没大多少的小兔球来说也实在不方便。   ——毕竟扛着块木头牌到处跑的兔子更奇怪。   容秋在山林群里说自己学了阵法课,很快就有一个三人小队请他加入。   像容秋这样被根脚所限,实力低微的异修数量不少,显然这支小队的成员就是这样。   他们临时抱团合作,遇到软柿子就欺负一下,遇到硬点子就从心为上。   并且早就说好大家大难临头各自飞,不能被人族当成软柿子一锅端完了。   就属于一种很团结的松散。   容秋与这支小队交换了信息,发现对方离自己并不太远。   他们约定好了大致的见面地点,按照各自的脚程,大概中午前就能遇到。   山林是容秋熟悉的环境,他赶路时悄无声息,整个人的气息几乎与周围的草木融为一体。   阵营战开始后的一个时辰大概是交锋最激烈的时候。   因为所有人随机传送入场,不排除一进去就与异族脸对脸的情况。   个人积分榜也是在这时候变化最快的。   而到容秋进来时,排行榜上的积分增加的速度已然慢了下来。   他赶路时抽空看了一眼,发现天牝津已经掉到了九十名开外。   大概因为夏雀太恐怖,人族已经完全放弃海水幻境了,转而先去占领别的。   他们八成是想着反正参赛者可以无限制地进入任何一个幻境,大不了就等阵营战后期两方稳定了之后,让修为高的师兄姐们再来对付他。   除了个人积分榜,身处比赛场地中时还能随时查询幻境湛灵情况。   不过就没法像在外面时一样,随意观看各个场地中的实时转播了。   目前为止,海水幻境依旧是唯一一个中心阵法被占领的幻境。   且按容秋进来之前的情况来看,火山幻境和沙漠幻境明显也是异修占优势,只是因为没有像夏雀这样强得那么突出的异修,因此还没有一照面就被占领了中心阵法。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些环境比较极端的幻境地块本来就比较小。   如果都如山林一般大小,估计就算夏雀能牵制住所有人修,异修们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中心法阵。   就像此时正在山林幻境里乱转的异修们一样。   容秋最后又看了一遍积分排行榜。   认识的人中,除了天牝津之外,只有岁崇山排在第四位。   再往下找,竟然只找到了江游——排在第六十四位。   这成绩显然充满了水分。   容秋撇了撇嘴,把灵璧收了起来。   赛前关闭幻境的时候,书院虽然做了相应的清理,但并没有驱逐那些没有灵智的小动物们。   因而此时的森林中依旧充斥着虫鸣鸟啼,生机勃勃十分热闹,就好像容秋以往每一次来山林中找小蘑菇当零嘴吃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的紧张气氛。   如果不是怀里的灵璧一直无声地震动着,容秋几乎要忘了自己还在阵营战里。   不过幻境再大,也毕竟有边界。   就比如把一群蟋蟀放进一只大筐里,它们最终总会互相斗起来。   容秋避开了三波人修小队,中途还遇见一次人修和异修的冲突,斗法声和怒吼声隔着几百丈都清晰可闻。   他没有任何插手的兴趣,比之前多绕了三倍远的路才继续向约定的地方行去。   临近中午,容秋只走完了计划中一半的路程,其他时候都在绕路。   这一路上积分榜都长着小翅膀在容秋脑海里飞来飞去。   仿佛是潜意识正提醒着他这里不对劲,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是什么呢……   这个积分榜有什么不对劲呢……?   正想着,容秋怀里的灵璧烫了一下。   这是那个邀请他加入三人临时小队的人的灵璧特殊动静,容秋再顾不得积分榜,赶忙查看对方给自己发了什么消息。   对方:【大兄弟真对不住哈,俺们之前为了避战绕了点儿远路,中午之前估计是到不了了。】   容秋:【没事,俺也一样。】   对方:【/拱手/拱手/拱手】   容秋:【/抱拳/抱拳/抱拳】   一切尽在不言中。   双方又对了对各自的位置,然后沉默地发现他们现在的距离比早上更远了。   yus只好又重新规划了一个汇合地点,约定晚上再见。   容秋心情平静地收起灵璧,忽然察觉到前方有点动静。   他刚要踏出草丛的脚又缩了回去,蹲下身熟练地藏了起来。   有些杂乱的脚步声,至少有四个人。   他们应该尽力想轻盈了,但可能是因为力竭或是受伤,让他们行路时难免发出点声音,被容秋捕捉到。   而且其中一个的脚步声极其拖沓,就像是鞋子挂不住脚后跟一样。   除了声音以外,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顺着风吹了过来。   “妈的!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那群人里忽然传来一声压低的怒喝。   “嘘……嘘。”   又有人压低声音制止他。   “光我不吵有什么用!”最开始那人直接嚷嚷起来,“师兄你看!这小魔崽子肯定是故意弄出这么大动静,引那群异修过来救他!”   魔?异修?   容秋听得心中一动,赶忙从草叶掩映朝远处望去。   这片林子本就没那么密,他能从树干的间隙看到十几丈开外有一小群人向这边走来。   异修会结成小队,人修自然也不例外。   这支小队有六个人,修为容秋全都看不透——当然,就凭容秋还没筑基的境界,这幻境里恐怕五分之四的人修为他都看不透。   不对!   容秋忽然发现,被推搡在最当中的那个娇小身影比他修为还低,而且还是自己认识的人。   ——魔鸿绮!   与容秋同届里年龄最小的魔修少女!   只是因为魔族功法与平常生灵反之,他最开始没看出来。   此时的魔鸿绮似乎受了伤,全身脏兮兮的,本来两只娇俏的羊角辫也只剩一只还好好绑在头顶,形容十分狼狈。   其实不只是她,容秋看出这群人的状态都不怎么好,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伤。   只有出声骂人的这个,和走在最前开路的两人状态还不错。   容秋最开始时只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而前面却有六人,没被容秋听见脚步声的就是这两个人。   其他人或许是筑基,但这两人有可能已经结了金丹了!   容秋顾不得思考魔鸿绮怎么被一群人修抓住了,赶忙从怀里摸出灵璧开始摇人。   不远处的对峙还在继续。   魔鸿绮灰头土脸,泪水流过的痕迹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脏污,却还是恶狠狠地瞪着骂她的那个人。   “小魔崽子还敢瞪我!”   那人扬起手,“啪”地一巴掌把魔鸿绮抽翻在地。   魔鸿绮白嫩的小脸蛋立刻红肿起来,没忍住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嘴巴飞快地一张一合,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容秋蹲在草丛里扣紧了自己的膝盖,这才好险没冲出去。   “骂我是不是?是不是在骂我?!”   那人还想再打,旁边的一个女修却看不过去,挡在魔鸿绮前面。   “算了算了,打人不打脸,大家都是同窗,何必做得这么绝呢?”   “谁跟你们是同窗!”   那人话音未落,走在最前面被称之为是师兄的人忽然开口:“行了。”   “先别走了,附近没人,原地休息片刻再上路,”领路的修士看了一眼魔鸿绮,“结界不能断。”   剩下的几个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纷纷瘫坐了下来。   就连魔鸿绮也被刚刚那个女修扶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坐在角落里。   那人看其余人那仿佛累垮了的样子,忍不住继续骂骂咧咧。   “就是你们这群废物!连个结界都不会施,不然我们为什么会走那么慢!……”   “闭上你的嘴!”领路修士终于受不了了,“把那个魔族带到我这边来!”   师弟缩了一下头,又冲其他人横:“听到没有,把那个小魔崽子拎到我师兄那,你们连拎个人都不会吗!”   女修不太敢违背他,只好犹豫地把魔鸿绮送去领路修士旁边。   毕竟魔族生来有异,容秋用兔耳朵毛都能猜到这群人抓魔鸿绮是想干什么。   就是为了快速恢复灵力。   但魔鸿绮就是梗着脖子,一丝浊气也不愿意往经脉中引。   忽然,容秋心头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都已经这样了,魔鸿绮为什么不走呢?   符牌不能离身,她就算被抓住了,那些人也不可能收走她的符牌。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宁愿在这儿被人打,也不愿意弃权离开?   是笃定会有人来救她,还是有什么别的计划?   师弟见魔鸿绮不配合,就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修炼!”   “修炼都不会吗?!运转心法!”   “嘿,你这小魔崽子还挺犟,我警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正当那人又要扬起手扇魔鸿绮巴掌的时候,容秋果断抬手。   一块小石子飞射而出,打进他们旁边不远的草丛里,发出一阵轻响。   “谁?!”   那群人都紧张起来。   打人者也停下手,主动拎起剑朝那片草丛探去。   容秋又摸出灵璧看了看。   有些在附近的异修说要来救人,但这几句话的功夫显然不够他们赶路。   容秋紧张地盯着魔鸿绮,她也正跟着那群人扭头看向草丛。   她的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把本来又圆又大的眼睛都挤扁了,让容秋看不出她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   容秋在心里祈祷她能看明白自己的暗示,至少稍微配合着拖一会儿时间。   “没事师兄,就是只野兔子。”那人剑端上穿着一只灰扑扑的兔子,扭头向领头修士邀功道,“等晚上我把它剥了皮烤烤,给咱俩打打牙祭?”   领路修士冷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嫌现眼得不够?!”   师弟诺诺应是,将穿在剑上的兔子甩到地上。   容秋也没想到那里竟然真的有东西,愕然地看向那只野兔。   那只是只普通的兔子,被灵力震碎五脏,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纵然兽类一向生死有命,容秋也见惯了猛兽口中丧命的小动物。   但眼见同族阴差阳错因自己而死,再加上对方刚刚欺辱魔鸿绮的做派,容秋更难免对他们记恨起来。   可是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呢?   容秋知道自己太弱小了,硬上也只是给他们多送三分。   难道就真的只能干等着其他异修过来救人吗?   容秋频频看向山林群组,说要来救人的异修还没有消息。   容秋想了片刻,忽然悄悄从草丛中退走。   他小心翼翼又远离了那群人许多,确认对方绝对不会发现自己,从怀里掏出符牌埋进一棵老树下,做好记号,又从另一个方向朝那群人绕了过去。   只是刚跨出一步,容秋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脚下地面而来。   自己经脉中的灵力完全失去了控制,疯了一般朝地下涌去。   这就是司徒清渊为防止外人进来布置的噬灵法阵!   果真十分厉害!   容秋完全无法抵御这种吸力,灵力像冲破大坝的洪水一般从经脉里滚滚而出。   他只能迅速运转心法,吸收外界灵力重新填进经脉,以免自己顷刻间就被法阵吸干。   一时之间容秋只能想到算学课上做过的一道题。   说总共有一缸水,哥哥每个时辰往缸里倒十瓢水进去,弟弟每个时辰从缸里舀八瓢水出来。   问,几个时辰能把水缸注满?   当时同窗们只觉得正常人怎么会边倒水边挑水,而不是先把弟弟打一顿,这实在是很不通常理。   但此时此刻容秋只想说……很通常理啊!   他现在不就用上了吗!   感受了一下心法运转和灵力流失速度,容秋觉得自己确实就像岁崇山说的那样,顶多只能支撑个一刻钟。   但他毕竟丹田中还有一团更加凝实的灵力,如果实在不行,不是不能先流个产。   思索间容秋已经绕到了那群人左近,他刚刚已经在身上弄出点伤口,在土里一滚也沾得脏兮兮的。   脚下的噬灵法阵让容秋虚弱得十分真实,他跌跌撞撞地朝那群人跑。   果然,还没等容秋跑到跟前,一阵剑光先至,劈开一片挡眼的野草。   “什么人!”   容秋一个驴打滚,剑气只斩断他的一缕头发。   “是人吗?是、是人修吗?!”他先一步开始演戏,“别打我!我是人!我也是人!”   草丛间露出师弟那张熟悉的脸,容秋赶紧说出他早已编好的借口。   “刚刚他们打架,我的符牌和乾坤袋不小心掉了,师兄能不能帮我、帮我叫先生过来带我出去?”   容秋本就是半妖,身上妖气很弱,只有妖能察觉些许,寻常人修并不能分清,这人也不例外。   对方见他身上灵力四溢,又只有练气期,果然根本没把容秋放在眼里。   “不能,赶紧滚!滚远点!”   对方连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容秋哪里肯滚,一把保住对方的大腿鬼哭狼嚎:“师兄帮帮我吧!我会被噬灵法阵吸干的!”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容秋一个激灵,只觉得后脊梁寒毛倒竖,像有利刃架在后颈。   就在他将要放手的刹那,不远处的领头修士忽然开口:“现在别惹事!让他过来。”   容秋连忙道谢,那个师弟也只好瞪了他一眼,让容秋走进他们暂时休息的这片空地。   魔鸿绮自然是认识他的,她虽然听到了刚刚的动静,但看见来的人是容秋,还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年纪还小,就算想装,忽然乱了一拍的呼吸也没法瞒过旁边两个金丹修士的感知。   容秋干脆率先开口,小声“啊”了一句。   领头修士果然问道:“你认识她?”   “我、我们俩都是今年的新生……在大课上见过。”容秋半真半假地说。   他很自觉的不再把注意力放在魔鸿绮身上,然后不断地问:“可以帮我叫人吗?可以叫人来吗?我快坚持不住了!”   幻境中不禁用灵璧,遇见紧急情况是可以直接联系裁判先生的。   容秋不知道先生会不会管他们抓住魔鸿绮的事,但他赌对方不敢直接叫先生。   正如他所料,就当旁边一个人想拿出灵璧的时候,领头修士阻止了他。   但原因跟容秋想的完全不同。   “你们不是同年吗?”领头修士对魔鸿绮说,“你现在就开始修炼,不然就让他在这儿灵气散尽而死!”   容秋:。   原来他还有这个用处,生活真是处处充满了惊喜。   看来一时之间对方是不太会怀疑自己的目的了。   容秋扭头看向魔鸿绮,暗地里对她眨了下眼,意图再跟对方表演拉扯一翻。   然而大概是因为认识的人在场,魔鸿绮完全不接容秋的戏。   她一下子放松下来,直接麻利地运转起心法。   刹那间,容秋只觉得四周空气陡然变得清新。   清明书院的灵气明明已经足够浓郁了,魔鸿绮生出的灵气却是更甚。   甚至不同于原先清浊混杂的世间气,而是纯粹的、纯净的清灵之气。   容秋仿佛沐浴在灵气凝成的泉水之中,通体舒畅间,全身的毛孔骤然张开,贪婪地吞入灵气。   他甚至不需要剔除其中杂质,直接入体的灵气便已然相当于运转了数次小周天后的结果。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魔族!   容秋只吸了一口便能感觉得出,如果一直在魔修左近修炼,定然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百年前的人们就是沐浴在这样精纯的灵气中修炼的。   再对比此间的灵气浓度,确然该是有极大的落差。   容秋想起从江游脑袋里挖出仙盟计划。   要让潜入清明的修士感受这种纯质灵气的好处,再借机起势,瓜分魔族。   就算容秋能坚守本心,不愿以囚禁魔族的代价换得清灵之气满贯人间,那其他人呢?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江潜鳞要为自己的私心争这个“一”。   若叫他们得偿所愿,人心中贪念瞬间便能化作滔天业火,将这百年创建的清明焚烧殆尽,回到以前强者肆无忌惮、弱者是如蝼蚁的昏暗世间。   如此说来,容秋他们的尽心反抗,又何尝不是也在争这个“一”呢?   魔鸿绮毕竟修为尚浅,况且周围数人给她提供浊气,她的感觉一定比容秋还要舒畅。   因此只修炼了一刻钟的而时间,魔鸿绮的丹田便已满得再无法填入浊气了。   众人遗憾收功,容秋没错过那两人眼中一闪而逝的贪婪。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不知是不是早知道阵营战要出事,容秋进了赛场之后便一直觉得心中不太安宁,却说不清楚这种不安来自哪里。   忽然,林间传来一连串清脆嘹亮的鸟鸣。   林中多鸟,且清明的鸟不怕人。   因此在场的人修并不知道,这一连串的啼鸣其实是兽语。   容秋下意识抬起了头,又赶忙压抑住自己的本能反应。   还好旁边的人修都处于刚刚结束事半功倍修炼的欣喜之中,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只有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魔鸿绮似乎察觉到什么。   她虽然也听不懂兽语,但也暗暗提起了心。   容秋用衣摆遮住双手,然后手捏法诀。   “砰!”   几声清脆的爆响,无数团火球忽然从他们身上燃了起来。   “敌袭!敌袭!”   师弟第一时间跳了起来,边大喝边拍打着裤腿上的火。   之前颜方毓虽然借着教导的名头把容秋从里到外好好欺负了一遍,却也让他把离火符也好好刻进了脑袋里。   又借着他在腿面上画符的启发,容秋先将自己的毛发化作衣料,画上离火阵法,再将它变回兔毛,突出一个便于携带,又神不知鬼不觉。   阵营战前,容秋在天牝津的寝舍里也没别的事能干,就将自己全身上下的毛毛几乎都画满了离火阵法。   此时容秋就是一个行走的火|药桶,如果不是阵法只能由主人激发,他也要掂量着自己在阻拦大洪水英勇就义之前,是不是会先被自己给炸死。   因而就算这两人实力再强,也不会去注意沾在自己身上的兔毛。   容秋借着刚刚撒泼打滚的劲头将自己的毛散得到处都是,此时同时激发,空地上瞬间燃起了大火。   火星子引燃附近的落叶植株,几个呼吸间已成一片火海。   容秋为了装得认真,他自己身上当然也有火。   不过也只是装装样子,那火并不灼热,甚至他借着打滚灭火的功夫,又将身上的兔毛散了出去。   “砰!砰砰砰!”   又有几团火球爆裂开来,其他几个修为不高的人修,不得不也学着容秋的样子在地上打滚。   “清明的人真是废物!不过是几张离火符,也这么鬼叫鬼嚎的,废物!”   那两人身上当然也有火。   但就如那个师弟所说,不过是离火符,就算容秋钻研得再精深,威力也有限。   两个金丹修士灵力一震,身上的火团便都扑簌簌落在地上,只在衣摆上留下几个烧黑的洞。   他们自然懒得管地上满身是火的其他修士,不过怎么也不会让金贵的魔族被烧死。   然而一转头,却发现地上只有四个打滚的火团,两个修为最低的竟不翼而飞了!   “当!”   一道雪亮利光劈开火影,只取两修士的面门,又被后者回剑挡开。   这再不明白就是傻了。   “该死,被骗了!”   此时的容秋已经带着魔鸿绮趁乱绕出战圈,把自己的符牌挖了回来,然后看也不看那边缠斗的数人,直接就往外跑。   等跑到连火光都看不见的地方,他们这才停了下来。   两人穿着粗气,望向对方的眼神中都有未定的惊惧。   “没事吧?”   容秋问身旁的魔鸿绮。   经过刚刚几个周天推功过血,小姑娘脸上的淤痕淡了许多,终于能把眼睛睁开。   她冲容秋摇了摇头,又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容秋问:“你说不出话?”   魔鸿绮飞快点了点头,又指了指他们跑来的方向。   容秋探了探她的喉咙,发现有一团灵力堵在喉口。   因为魔族使的是浊气,魔鸿绮对此毫无办法,但容秋轻轻一化便把拥堵的灵团推开了。   喉管霎时松快,魔鸿绮第一句话便是:“终于能说话了!”   容秋赶忙问了问她的情况。   原来魔鸿绮与自己相似,都是进入幻境后便小心翼翼蛰伏,中途被一支临时小队见到,便暂时结伴寻找法阵踪迹。   只是不巧与那群人族撞上,两个金丹期的修士将他们砍瓜切菜地送出赛场,独独留下了魔鸿绮一个。   魔鸿绮说:“他们把我的灵璧打碎了,还封住我的喉咙,不让我大喊大叫招惹其他人过来。”   容秋问:“还有符牌呀,他们总不能把你的符牌也收走吧?你可以自己打碎符牌先出去啊。”   “我肯定试了呀!但我的符牌不管用!”魔鸿绮有点别扭的给他解释,“其实端哥不让我参加阵营战,我是偷跑进来的,连符牌都是央人偷偷替我取的,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给了我一个假的,想让我进不了赛场。”   “谁知道我进来了,但这会儿又出不去了……”她嘟囔。   “假牌子?”   容秋一怔,让魔鸿绮把符牌拿给他看看。   容秋把自己的符牌与她的放在一起比了比。   他们同属异修阵营,符牌自然长得一模一样,就连上面的气息也并无不同。   容秋打了道灵气进去,木色上华光如水纹般一闪,但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应该是真的没错啊……”容秋说,“如果是假的,你应该真的进不来才对。”   他拿着魔鸿绮的符牌又退开几步:“再试试,你如果没有符牌的话应该会被噬灵法阵影响。”   容秋当时埋了自己的符牌以后,几乎是在站起迈步的瞬间就感受到了那股堪称恐怖的吸力。   但此时他拿着魔鸿绮的符牌走了好几步远,对方愣是没什么反应,光眨巴着眼睛站那儿看着他。   两人面面相觑。   魔鸿绮率先打破尴尬:“呃,小秋哥,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们魔族身体里是浊气不是灵气?所以噬‘灵’法阵对我就没什么用?”   容秋:“。”   容秋:“你说得对。”   容秋也拿不准,知道在灵璧里问问还在场中的其他魔族。   赛场里的魔族似乎不多,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回答容秋的问题。   对方说噬灵法阵对魔族确实没有任何用处,而且魔族确实不能借助符牌自行弃权离开。   这是其余魔族进场后便很快摸索出来的。   毕竟这时间生灵,就算是异修,除了魔族之外也是吸收灵气排出浊气。   就连魔族们的灵璧都是特殊制作的,如果遇到需要灵力才能激发的物品或者阵法之类,更是只能干瞪眼。   因此他们其实一进场就试了试符牌,不出意外地发现并不能用浊气激发,但似乎并不影响被人族淘汰。   不过魔族们早已习惯了平日生活的诸多不便,只以为是符牌制作者的惯常疏忽,并没有到处嚷嚷的意思。   容秋也没法评价友族这种,说难听点是逆来顺受,说好听点是爱咋咋地的行为,就只问他们。   容秋:【你们亲眼瞧见同族被人修淘汰了吗?】   魔修:【那倒是没有。】   赛场内不能与外界联系,其他就算出去了也没法告诉还在幻境中的人。   所以就算有同族失联,他们也会以为是被淘汰出局了。   可魔鸿绮的遭遇却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事情没那么简单。   也许有的魔族是顺利离开幻境了,可会不会有另一部分魔族,就像魔鸿绮这样,无法自己弃权,又被收缴了灵璧,只能被绑在人修的小队里?   运气好了,或许会有像容秋这样的异修发现他们并解救出来。   但一直没发现的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容秋没有与魔鸿绮遇到,他也会想一想“魔族不能主动弃权”这背后的深意。   这本就是一场针对魔族的阴谋,把魔族困死在幻境中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太宏观的想不通,那就先从细节处想想。   把魔鸿绮绑在手里有什么好处呢?   容秋的思绪不断倒转,从在草丛中遇见那群人开始,记忆的片段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回。   “清明的废物”“谁跟你们是同窗”,以及那贪婪的眼神,和其他四人之间若有若无的隔阂……   一道雪亮的光忽然劈在容秋心头。   “坏了!他们可能真的不是清明的学生!”   旁边的魔鸿绮一头雾水:“谁不是清明的学生?”   容秋此时顾不上跟她解释,大脑飞速运转。   假若他们真的是外来人,江潜鳞到底是怎么帮他们混进来的……?   江潜鳞……   对了,江潜鳞!   容秋重新翻出灵璧,将积分排行榜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而后终于缓缓放下了灵璧。   也许是他的眼神实在太过认真,魔鸿绮只噤若寒蝉地看着她。   那种一直以来的不对劲到底从何而起,容秋终于明白了。   ——江潜鳞!   作为天纵奇才,人修的大师兄,他自己竟然不在榜上! 第141章   容秋的脑袋立刻转了起来。   江潜鳞没有参加阵营战, 是不是因为药田毕竟不在阵营战的争夺范围,他留在幻境里也没什么大用,所以决定待在外面, 还能找机会对那座地底灵湖耍什么手段?   而且既然赛场里可能有外人进来, 那么赛场外是不是也已经有外人藏在暗处准备伺机而动了?   得审审那两个人!   可惜容秋他们两个刚刚跑得够快够远, 此时连那边的一点火星子都看不到, 除了常绕耳畔的鸟鸣声以外, 听不见一点打斗的动静。   他只好掏出灵璧进入山林群组, 向赶去的异修询问那两个金丹期修士的情况。   在得知两修士已经被合符淘汰出阵营战,而且顺利地给打败他们的异修添上两点积分后, 容秋沉默地收起了灵璧。   这也太快了!   怎么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被大家伙揍出去了,你们到底去了多少人啊!   而且打败那两人竟然也有积分可拿,那就足以证明他们手上的符牌是真的, 甚至功能比魔鸿绮手里这个还全乎一点。   容秋又有点晕了。   难道自己猜错了?其实他们只是单纯地孤僻了一点,不够团结友爱, 但其实依旧隶属清明的?   硬要说疑点的话,那么还有一个, 就是两人身上穿的都不是清明的院服。   但其实清明里也并不是每个人都穿院服, 因此不仅是他,就连跟他们暂时组队的四个队友也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只凭不穿院服、那两句似是而非的话, 抑或是两人不俗的修为, 其实都不能算是外来者的证据。   想起之前吱吱说的重明鸟来了的故事,容秋觉得为了自己老大岌岌可危的威信, 他还是先再找一些有力的证据再知会岁崇山吧……   容秋定了定神,灵力顺手输进灵璧, 准备帮身无长物的魔鸿绮联系场中的裁判:“我先叫先生来送你出去吧?”   “不!我才不要现在就出去!”魔鸿绮强烈拒绝,然后很有志气地说, “至少得拿几分再说吧,不然端哥肯定会骂死我的!”   容秋茫然又耿直地说:“啊……?可是你连符牌都没了,应该没法再拿积分了吧?”   魔鸿绮顿时一愣:“好、好像是这样哦……”   容秋:“而且,就算你拿到前十,我觉得端哥还是会骂你的吧?”   魔鸿绮缩成一团:“……别说了别说了,呜呜呜。”   容秋怜爱地拍拍她的肩膀:“所以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魔鸿绮把眼泪一抹,昂首道:“我不!”   容秋:“。”   真是风水轮流转,容秋可算是知道像自己这样不听话的小孩有多难搞了。   而且魔鸿绮怎么也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来忽悠他家大人啊!   等等,不对不对,他怎么是跟魔鸿绮一样呢?   魔鸿绮是因为魔族的身份才被迫规避风险的,但他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小兔子,哪值得别人的觊觎……   ……但在颜方毓眼中,自己不一样是被盯上的“主角”吗?   容秋默默把灵璧收了起来。   算了,就凭他自己这德性,好像也没啥立场帮别人教育孩子……   “但你连灵璧和符牌都没有,在幻境里遇到危险怎么办呢?”容秋又问。   察觉到容秋的态度软化,魔鸿绮顿时激动起来,挺狗腿地扒着容秋的手臂,眨巴着大眼睛冲他嘿嘿直笑:“我可以跟小秋哥狼狈为奸!”   容秋:“。”   容秋也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端哥平时带孩子肯定很辛苦吧?”   魔鸿绮:“……啊?”   “没事。”容秋也没解释,只是又用灵璧联系之前准备收留他的那个三人小队,“我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也能跟咱俩狼狈为奸。”   魔鸿绮小鸡啄米式点头:“好啊好啊好啊!”   不问还好,一问容秋才知道那边的三人小队路上又捡了个人,现在已经变成四人小队了。   本来他们就觉得人已经足够,不太想再加容秋,只因为容秋毕竟学过阵法,是个专业对口的人才,他们才继续往约定地边搜寻边走。   但容秋一说他这边也捡了一个,对面的新兴四人小队就果断将俩人一起拒了。   【对不住啊大兄弟,六个人太多了,实在不方便跑路啊!】   对方如是说。   容秋虽然有点遗憾,但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很有道理。   “看来只能咱们两个狼狈为奸了。”他放下灵璧,神情严肃地问魔鸿绮:“你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吗?”   魔鸿绮瞬间有种被先生考教学问的抓狂感,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试探性问:“运气还行,大家一起逃课的时候就我从来没被端哥抓到过……这个算吗?”   容秋:“……大概算叭。”   魔鸿绮挺高兴:“那小秋哥呢?”   “我……”容秋也绞尽脑汁开始想。   忽然,他想起来自己还真有点厉害的地方——自己还有个半身在赛场外呢!   赛场内布有阵法,灵璧不能向外联系,但并不会阻碍自己控制半身!   容秋兴冲冲:“你等我一下!”   另一边的逍遥谷。   日常搓丸子奶孩子的小药宗弟子们围坐一圈,共同观赏着台子当中的遥觑镜。   小辈们没有控制遥觑镜的权利,容秋回神半身的时候,几个老头老太太正在争吵到底要看哪个频道。   周围乱哄哄的十分和谐,没有人注意到一只大着肚子的小兔子从怀里掏出一只灵璧,悄悄开始扣扣摸摸。   为了骗过别人,半身带走的是容秋常用的那个旧灵璧。   既然他人已经在外面,就可以直接联系相熟的魔修,问问到底有没有魔修被正常地淘汰出局。   魔族事先便收到过消息,不仅有些书院里的魔修学子提前请假回家,大部分魔族聚落也都隐藏了起来,只剩一小部分还留在明处。   赛场外的魔修告诉容秋,他们确实还没有看到有同族出来。   但毕竟现在才刚开场不到半日,没被淘汰也情有可原。   容秋心里一沉。   幻境里的魔修说有些同族被淘汰出局了,但幻境外的魔修却说并没有看见。   果然。   果然就像魔鸿绮被人毁掉灵璧困在幻境里一样,也有其他的魔族被悄无声息地绑架了!   得赶紧把事情告诉别人!   “小秋聊什么呢?快抬头看看我徒弟的直播!”   药老喜滋滋的声音忽然在容秋身边响了起来。   他终于力压一众长老,抢到了遥觑镜的控制权。   此时宽大的水晶镜面上显示的并不是幻境内的比赛情况,而是一个巨大的会场。   身着各式各样仙门世家服饰的修士们围坐在一阶阶宽大的阶梯上,会场中心是一片奇异的虚影。   虚影或是连绵山川,或是森林湖泊,或是火山沙地,像是将世间风景缩于这片会场之中。   而虚影中有着成千上万数不清的小光点,它们或移动、或静止,或聚集、或分散,如繁星散落。   有些光点会撞在一起,他们有的相遇后会一起移动,有的则会消失一部分。   药老徒弟惊喜的声音从遥觑镜中传来:“真是奇妙的术法!竟然能将幻境中的一草一木都展示出来!”   容秋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名单上那些仙门世家聚集观看阵营战的会场,他们竟然不是像小药宗这样用遥觑镜看,而是用这样身临其境一般的术法!   药老的徒弟操纵着灵璧视角,遥觑镜中,远景的虚影也在一点点向他们靠近,教人能将那林间树影看得更加仔细。   他一边拉近一边向小药宗众人解释:“这些小白点就是书院的学生,蓝色的点则可以用神识探看。”   说着,徒弟探出神识触到一颗蓝色光点上。   遥觑镜的画面霎时变化,显出两方学子激烈争斗的场景,铿锵怒吼之声清晰可闻,与直接从灵璧中看直播没什么区别。   药老故意大声吆喝:“哦!你们在那儿可以这么挑着看啊,真方便!”   “呿,可叫药老头嘚瑟坏了,我徒弟也在那儿!给我,让我给我徒弟打灵璧!”   “咋啦咋啦,好像谁没个徒弟似的?”   “…………”   几个老头老太太顿时又吵作一团。   容秋脑海里还残留着刚刚那座巨大的场景虚影。   其中小白点代表书院学子,星子般满地散落,而蓝点则数量稀少,绝大多数都在有密集白点的位置附近。   会场中修士用神识探进蓝点,就能查看到白点所代表的的学子当前情况。   那么这些蓝点……九成九就是赛场中的裁判先生了!   他们远远旁观着学子们的打斗,不仅能在关键时刻介入打斗中,以防学子们有性命之忧,亦是能将精彩的比赛转播给灵璧外的所有观众!   等、等等——!   容秋忽然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不仅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有可能被全灵璧直播咯?   ——他怎么才想起来!   完了完了完了,之前他又打滚又放火的,动静那么大,肯定把裁判给引过来了!   赛场里,魔鸿绮看见本来正抱着灵璧发呆的容秋忽然一个激灵蹦了起来,开始莫名其妙地抓头发扯衣服。   魔鸿绮满脸疑惑:“小秋哥你干啥呢?”   “别叫我小秋!”容秋在绑头发的间隙甩给她一句,“我也是偷跑出来的!”   魔鸿绮:“???”   容秋绑好了自己的头发,又转头去扒拉魔鸿绮:“幻境里的情况是实时转播的!你要是不想被发现就赶紧也伪装伪装!”   魔鸿绮:“!!!”   魔鸿绮也一下子反应过来:“对哦!”   容秋回想大喇喇在幻境里走了几个时辰的自己跟魔鸿绮,深刻反思他们能安心活那么大还不被人卖掉,天道祂老人家一定已经非常尽力了……   魔鸿绮小脸煞白:“刚刚,刚刚我被他们拉着走了一路,不会被看见了吧!”   好吧,魔鸿绮确实比他还更容易暴露一点。   但容秋回想了一下刚才魔族朋友们的反应,态度轻松自然,似乎不像是在灵璧上看见自家不听话幺妹的样子。   应该是真的没有看见。   不然那场景就连容秋见了都忍不住捏拳头,他们怎可能毫无反应?   那些由场内裁判传出去的比赛画面,用灵璧是可以回看的。   容秋操纵半身快速翻了一遍。   刚刚容秋闹出那么大动静,果然把裁判吸引过来了。   只不过对方到得有些晚,灵璧中直接出现的便是熊熊烈火的画面,那时候容秋他俩早就溜了,连根头发丝都没被捕捉到。   容秋松了一口气,又去翻山林组之前的画面。   半晌,容秋操纵着本体抬起头。   “没有,没有我,没有你,也没有这只小队。”他顿了顿,说,“你们之前的遭遇战完全没有被记录到。”   魔鸿绮也松了一口气。   丝毫没有怀疑容秋为什么能在幻境里看到比赛情况。   但容秋的心却又提了起来。   在魔鸿绮的描述中明明是场激烈的比斗,甚至有两个金丹期的人族修士,打起来的时候场面一定很好看。   裁判不是需要转播精彩比赛,又要保证学子安全吗?为什么这样的遭遇战,他们却连扫尾都不愿去扫?   是巧合吗?   还是裁判故意不过来将他们记录在灵璧里?   容秋沉默了一会儿,复又操纵起了半身,他手中的灵璧里不停切换着不同幻境内的比赛。   太多学子参赛了,每切换一个频道,都有人修与异修在打斗。   容秋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也无法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自己从未谋面过的师兄师姐。   他不能确定,心中却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裁判先生中可能也有仙府的人,明目张胆地与他们里应外合。   如果这个猜想成真,那是比外人已经潜入清明还要可怕的事情。   不管是真是假,一定要让大家有所警觉。   容秋的第一反应是想联系老婆。   但自己之前一直单独行动,从未被灵璧捕捉到画面,老婆都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依旧待在清明,甚至参加了阵营战。   容秋没法给对方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的符牌可没有坏,肯定会被老婆压着赶出赛场的!   于是容秋又用本体拿出灵璧,开始联系他万能的传声筒岁崇山。   大家同为兽修,岁崇山从不会因为容秋是只刚化人形没几个月的娇弱小兔子而对他有所轻视。   听完他的解释和猜测,岁崇山立马严肃起来,并说一定要给庄尤报过去。   重明鸟的嘟囔声从灵璧中响了起来:“真奇怪,比赛才刚开始,大家明明正是警惕心最强的时候,这群杂碎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搞事,竟然还没让我发现。”   “老大别忘了,一会儿在庄督学面前就不要说脏话了,不然他又要揍你了,”容秋耿直地叮嘱他,“还有还有,这事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嗷!”   岁崇山大喇喇地说:“知道知道,我又不傻!”   两人结束通话。   岁崇山去找庄尤,容秋他们也要上路去寻山林幻境的阵法了。   “咱们也走吧,小心一点不打架,裁判应该不会过来摄这么没劲的画面的。”   “还是再小心点吧!”魔鸿绮一把把他拉住了,就十分珍视自己来之不易的撒野机会,“万一真被摄到了怎么办!”   “你这样只把头发扎起来不行的,就连端哥也能一眼看出来是你!”   容秋看着把两个羊角辫全拆了,罩衫反穿的魔鸿绮,也忧愁地说:“你这样也不行呀,就连猪仔哥哥也一眼能看出来是你!”   连不常见面的普通朋友都瞒不过,更别提要瞒着亲人了。   魔鸿绮忽然眼前一亮:“有了!哥!你装成我姐!我装成你弟!连性别都不对,他们肯定第一反应不会以为是咱俩!”   容秋:“啊?我、我装成女孩子不会露馅吗?”   魔鸿绮本来就十一二岁,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   把娇俏可爱的羊角辫一解,随便换个小男娃常绑的发型,扎紧衣角、再往身上脸上抹点泥一遮,就确实像个傻小子了。   但容秋虽然还是个少年郎君的模样,但身量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要高不少,怕是很难装扮。   不过魔鸿绮很有信心:“肯定不会!”   “哥……不是,姐!姐姐!”她压粗着嗓子改口,“姐姐你长得那么清秀,重新梳个头就很漂亮了!”   魔鸿绮站在容秋身后,拆开他粗糙绑成的马尾辫,很熟练地在他头顶鼓捣了一会儿。   然后又绕到他身前,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   “嗯……就是眉毛得修细一点,还再来点腮红……”   “……好了,完美!”   容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以前被发绳简单披束在脑后的长发被盘出一个他摸不出来的复杂发型。   魔鸿绮从旁边掐了两朵野花簪在容秋发间,捧着他的脸深吸一口气:“这回才是真的——完美!”   “就是衣服有点不太搭。”她嘟囔。   “哦哦这个简单。”容秋立马被分散了注意力,“我重新化形就好了。”   说着,由他皮毛化作的清明院服陡然一变,虽然依旧是青色罩衫鹅黄内衬,但样式却变成少女常穿的那种衣料轻薄的长裙。   这样松松垮垮地由外衣一遮,竟连容秋微鼓的肚子都瞧不见了。   魔鸿绮双眼发亮地看着他:“完美!”   小姑娘立刻把比赛给忘了,拉着容秋嚷嚷要去小河边让他看看自己的新形象。   两人刚迈开一步,从没穿过长裙的容秋就踩到了自己的裙摆。   他晃了一下还没倒,但魔鸿绮被他带得歪了一下,也踩到了裙摆。   她并没有容秋这样好的身手,立马栽到了地上,甚至将还没完全站起身的容秋也一起拉倒。   容秋:“啊!”   魔鸿绮:“啊啊啊!”   两人顿时摔作一团。   衣带和长裙布料他们牢牢缠在一起,顺着旁边的土坡咕噜噜噜滚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毕竟是山林,即使有坡也并不陡峭,再加上身下有杂草枯叶垫着,两人滚了一路也没有受伤,就是给转晕了。   “小……小弟,你没事吧?”容秋晕头转向地爬起来。   他背后还缠着魔鸿绮,此时鳯他这样一直起身,背后的魔鸿绮也被迫直了起来。   但大头朝下。   魔鸿绮两只脚在容秋头顶上方乱蹬:“要、要死了——!”   他幻化长裙的时候没过脑子,之前在街上见过女孩子穿的好看裙子,魔鸿绮说要裙子,他就直接化出来了。   连带着长长短短的各种绸带挂饰,此时就像牛筋绳一样把两人缠得死死的。   容秋自己一时之间也挣脱不开,好在这是自己皮毛化就的法衣,灵力一抹就消去了。   魔鸿绮摔在地上,一声“哎呦”还没说出口,一道盈润白光忽然从容秋掌心下的土地冲天而起,射上高空。   山林幻境中,所有人的灵璧都震了一下。   代表山林幻境的中心法阵被点亮。   作为第二个确定归属权的幻境,与海水幻境一样,山林组的中心法阵也是属于异修阵营!   与此同时,中心法阵附近的留影阵法自行运转,将阵中还懵逼地两个人完完整整地摄了下来。   小药宗的遥觑镜上、所有观众的灵璧中。   就如同当初海水法阵被占领时一样,代表山林中心法阵的频道有了影像。   坐在遥远之外的容秋半身,眼睁睁看着面前巨大的遥觑镜上现出两道熟悉的身影。   自己跟魔鸿绮都一身乱糟糟地坐在地上,茫然地看向画面之外。   因为一路滚下来,他们的头发都散了,两张脏兮兮的小脸在画面上显得一清二楚。   容秋:“…………” 第142章   容秋看着遥觑镜上两张大大的傻脸, 几乎是下意识“嗖”地一下甩出胳膊,拎起魔鸿绮的衣领就麻利滚出了中心法阵。   好在留影法阵是个傻的,中心法阵不再有容秋的灵力维系, 它就也跟着灭了下去, 山林组的中心法阵恢复到无人占领的状态。   幻境外, 显出两人影像的灵璧频道也重新关闭。   “咋啦咋啦?!”   魔鸿绮也有点迷糊过来, 扭着头四处看, 仿佛是在寻找刚才那道冲天白光残留的影子。   但容秋顾不得答她, 因为半身那边的灵璧已经跟发了癔症一般狂震起来。   头一个便是颜方毓的消息。   颜方毓:【?】   幻境内应该是无法向外发送讯息的。   但颜方毓身为裁判,就同其他那些将比赛画面转播出去的裁判先生一样, 可以正常和院外的容秋半身发灵璧。   容秋赶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回他:【?】   下一刻,仿佛每个不放心的老婆查偷腥老公的岗一样,颜方毓的灵璧通讯直接打了过来。   “小兔妖?”   灵璧里颜方毓的语气里带着点疑惑与试探。   容秋又心虚又紧张, 没忍住大着舌头说:“肿磨了锅锅?”   对面停了很久才有人说话:“……没事。”   收了灵璧,御在半空的颜方毓眉头依旧久久没有松开。   影像他应该没有看错, 但灵璧另一头那傻得活灵活现的小兔妖也是旁人装不出来的。   现下的清明因果交缠、气运杂乱,他已很久没卜过一次准卦, 此时也没法弄清楚这小兔崽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方毓皱了皱眉, 举目向远方看去。   此时此刻,逍遥谷小药宗。   容秋半身也是两个脑袋一起大。   他糊弄完包括魔鸿端在内, 几个知道他去小药宗做客的朋友的消息, 刚一抬头,药老就一展胳膊揽住了他的肩膀。   “小秋啊, 要不是你还在我旁边坐着,我还以为刚才镜子里的那女娃是你呢!”药老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大笑着对容秋说,“颜仙君还发消息问你是不是偷跑了, 真可乐,这咋可能呢,哈哈!”   容秋跟着干笑:“哈哈!”   与此同时,远在清明书院的本体木着一张脸,抬手就解散了头顶的少女发髻。   在魔鸿绮“哎哎哎”的制止声中,顺手把对方的头毛也给揉乱了。   容秋:“还伪装什么呀,咱俩都被认出来了!”   就别说他的亲亲老婆了,连魔鸿端一开口就是“小绮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他俩这蹩脚的变装,目前看来也只有老眼昏花的老头老太太们才会上当。   魔鸿绮“啊?”了一声看着他,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容秋解释:“刚刚中心法阵被咱们激发了,影像被直播出去,外面的人都从灵璧里看到了,端哥联系不到你,还来问我呢!”   好在魔鸿绮也是个傻的,她完全没问容秋是怎么知道幻境外的事情的,一听见魔鸿端看见她激发阵法的英姿,顿时双眼发亮,又闷头冲进了中心法阵的范围里。   小姑娘站在法阵上又蹦又跳,仰头大喊着:“端哥端哥!你看我!我虽然没拿到积分,但找到中心阵法了!是不是很厉害!”   容秋:“浊气没法激发阵法哦。”   “哦。”   魔鸿绮丝滑地转过身,重新在容秋身边坐下,就好像刚刚那个对着天空挥手的傻子不是她自己一样。   容秋假装没看见小姑娘通红的脸颊,重新摸上手里乱跳的灵璧。   山林组的群里正乱糟糟的。   【是谁找到了中心法阵!】   【在哪呢在哪呢?刚刚只亮了那一下,我没看清楚!】   容秋赶忙答话:【我我我!】   容秋:【是我找到的!】   他赶忙将自己的位置分享到了群里。   大概只有十几个呼吸,便有异修的气息掠到了左近,轻盈落地。   一道温和的叹息在两人身边响了起来:“原来这儿还有片洼地,怪不得我刚刚绕了那么多圈都没找到。”   容秋友好地向对方搭话:“我们也是凑巧、凑巧发现的。”   “原来是你们。”异修看了他俩一眼,目光落在容秋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赞赏,“机灵的小崽。”   看着两人有点迷茫的表情,异修忽然掩住嘴唇,从他喉管中流淌出一阵嘹亮的啼鸣。   “是你!”容秋眼睛一亮。   面前的异修就是之前在包围圈里的时候,用兽语提醒容秋里应外合的那人。   “刚才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多聊,你们两个小崽都没受伤吧?”异修问。   与兽型的啼鸣声不同,他说话时语调轻柔,有种莫名就特别令人心安的气质。   两个熊孩子向来无法无天,陡然被对方这种鸟妈妈看蛋的慈爱语气问询,不知怎么就羞得脸颊通红起来。   “没有、没事的!”   “那就好,”他也笑了笑,弯起眼睛的时候能看见侧颊上若隐若现的羽管,反着顺滑的光,“不仅机灵,运气也很好呢。”   容秋跟魔鸿绮同时傻不愣登地“嘿嘿”一声。   说话间,又有两名异修摸了过来。   他们身上都带着火烧过的焦灰气息,俨然都是从刚刚的火场边过来。   这些人应该是之前就被容秋的求救信息吸引过来,解决完那边的麻烦后就紧接着看到了中心法阵被激活后的冲天白光。   只不过刚才容秋滚得很果断,那光束只亮了瞬间便熄灭了,因此他们就算离得很近,也没有第一时间就摸过来。   大家互相打了个招呼,都默契得没有向法阵中输送灵力。   “再等一炷香时间就启动法阵,虽然刚刚只亮了一下,但大方向总是暴露了的,人修应该都往这边赶了,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发现中心法阵的兴奋劲退去一点,容秋忽然反应过来:“啊,我得赶快走了。”   魔鸿绮本来还缠着那名羽族的兽修说话,闻言惊讶道:“小秋哥你不待在法阵里吗?”   容秋摇了摇头。   颜方毓明明从灵璧里看到了容秋,第一反应却不是找他兴师问罪,反而像是拿不准事实的样子,显然还没发现他到底耍了什么手段。   联想先前种种,容秋猜测大抵还是所谓的“天机遮掩”,让老婆引以为傲的卜算之法出了些问题。   既然卜算问天无法确定,颜方毓肯定会来山林组的中心法阵这边看一看。   他得赶紧溜了。   “你要留在这儿?”容秋问。   “毕竟我也不会打架啦,能找到一个阵法我就已经很满意了,”魔鸿绮吐了吐舌头,“呆在这儿的话端哥就能一直看见我,不会让他太担心。”   此时的魔鸿绮看起来乖巧可爱,跟刚刚撒泼打滚不让自己联系裁判的样子判若两人。   容秋突然有种跟小朋友疯玩到天黑,对方拍了拍手上的沙子说自己要回家吃饭了的感觉。   魔鸿绮:“但我知道如果是小秋哥的话,就一定可以的!小秋哥加油!”   容秋:“……嗯!”   容秋怀着微妙的唏嘘心情转身,打算赶在开启阵法的光柱冲天前赶紧离开。   说话间法阵边已经又到了七八个异修,容秋听见身后异修们的交谈声。   “时间差不多了,免得夜长梦多,现在就开吧!”   “留两个在外面策应,其他人就控制法阵。”   “我策应吧。”   “还有我还有我!”   容秋又赶紧冲了几步,忽觉身后一声轰响,眼角余光霎时刷上一片雪亮白芒。   怀里灵璧又在发热,不用查看就知道是法阵有主的提示。   容秋下意识回头朝法阵处看了一眼,只见一道擎天光柱射上高空,发出亮光是刚刚自己激活法阵时亮光的无数倍。   ……这真是瞎子才看不见吧!   而且现在还是白天,如果是晚上,恐怕法阵的光芒能将这一小片森林也照得雪亮!   冲天的亮光只持续了一瞬,然后那仿佛联通天地的光柱忽地如高塔倒塌一般陡然坠落下来。   “哎哎哎!稳住稳住!”   “谁呀这是,慢一点!别那么横冲直撞的!”   “方向走反了!”   阵法的方向传来异修们的喧哗声,听起来手忙脚乱。   容秋还没来得及跑远,从树林掩映的缝隙中还能看见法阵亮起的莹光。   它像个长毛的大罩子一样扣在地上,将阵法里的异修笼在里面,不住有碗口粗的白刺从罩子上凸起来又落下去,像是里面有个刺团儿想从罩子里逃出去。   “防御!咱们是要防御阵法!”   “是谁的灵力走岔路了!谁在画攻击阵啊!”   “啊?这还要肘花纹的吗?也妹人和我说啊!”   喧哗声静了一瞬。   “跑啊!!!”   “轰隆!”   只听一声巨响,数道白光如利箭一般从阵法中飞射而出,将周围一圈的树木拦腰射断。   “轰隆隆——哗啦啦啦——!”   四周一片树木倒伏之声。   如果此时从高空俯瞰这片森林,便能看见白色光柱周围一圈的树冠忽然一矮。   一片片鸟雀惊叫着四散飞逃,本来茂密的深绿色陡地稀疏一块。   容秋飞快闪身躲开朝自己射来的箭光,险险没被旁边被射断的树木砸倒。   幸好这箭光只射了一轮,他也顾不得别的,赶忙掉头又往回跑。   法阵周围的树几乎全倒了,视野开阔不少,仿佛被直接清出了一片空地。   容秋刚跳上横倒的树干,正好看见一只大鸟抓着魔鸿绮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它正好飞在法阵上空,落下来时在薄的几乎透明的罩子上弹了一下。   防御法阵应声而碎,被他砸得彻底无法继续维系,化成星星点点的白光消散了。   “啊啊啊!叔叔你没事吧!”魔鸿绮连摔痛的膝盖都没来得及揉,转身就扑在大鸟身上,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没事、咳,别哭别哭,我没事……”大鸟口吐人言,赫然就是刚才的羽族修士,它的鸟喙边溢出一小片血,冲魔鸿绮抬了抬破损的羽翼,“你看,就是被擦到了点羽毛。”   魔鸿绮呜呜哭:“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才不会……”   几个老成精的异修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哭得面皮直臊,赶忙围着她安慰。   “哎、哎呀……这不怪你不怪你!”   “赖我,都赖我!赖我跑窜道了,咱不哭了昂!”   有异修拎起大鸟的两只翅膀上下呼扇,还完好和刚刚被光箭擦断的羽毛都哗啦啦往下掉:“他没事!你看看他真没事!你看,呼——呼——飞啦!”   魔鸿绮已经陷入了自我,哭得很投入:“呜呜呜没事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被拎住命运双翼的羽族,一张鸟脸上浮现出一种很人性化的尴尬。   “没有……是躲闪的时候我的符牌被打飞了,噬灵阵法一瞬间抽了我许多灵力——”   “你符牌被打飞了?!”这回换其他异修大惊失色。   羽族:“其实……”   “掉哪了?往哪飞了你还记不记得?”   “我就说藏在羽毛里也不保险,你们这些兽修还仗着自己原型大非要化形!”   法阵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已经有异修掠出阵去要帮他找符牌了。   羽族:“诸位稍等……”   魔鸿绮一听对方连符牌都没了,顿时更加内疚,攥住大鸟有点光秃秃的翅尖,哭得直打嗝:“我是魔修,我帮你!呜呜呜叔叔你快、你快修炼!”   羽族:“其实不……”   魔鸿绮使出吃奶的劲运转心法,被她握住翅膀的羽族只觉得精纯灵气跟不要钱的凉水一样咕嘟咕嘟往自己经脉里灌。   羽族:“等……咕噜、等咕噜噜噜噜……”   魔鸿绮:“呜呜呜叔叔你吸呀,你快吸呀!”   “——我说等等!!!”   高亢的鸟啼陡然刺破耳膜,众人的脑瓜“嗡”地一声,终于捂着耳朵安静了。   羽族把自己没有羽毛覆盖的翅尖从魔鸿绮手里抽出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换另一边塞进去。   “刚才我虽被抽了许多灵力,但自我掉进中心法阵后,那吸力便停了。”他说道。   “停了?”有异修立刻觉察出关窍,“……那我也来试试!”   他连个招呼也不打,解下自己佩戴的符牌往旁边人怀里一丢,然后向远处走了几步:“……嘶!这噬灵法阵还真他娘的厉害!”   “快进去快进去!”旁观的异修催促。   他也不推脱,几步便跨进中心法阵里。   “管用!真的管用!”   听他这么一说,旁边的异修们也忍不住解下符牌,饺子进锅一样扑通扑通往中心法阵里跳。   随后一个个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来中心阵法还有这种功效!”   “这岂不是说,万一有人弄丢了符牌又不想出去,还可以一直待在中心法阵里?”   “呃,一般也不会弄丢符牌吧?”   “可不好说啊,毕竟这玩意儿又不能放进乾坤袋里,得一直收在身上。”   “喂喂喂!你们聊天归聊天,是谁又在胡乱输灵力了?!”   眼见中心法阵又有不稳定的趋势,一群异修又嗷嗷叫着跑了出来。   容秋之前因为担心被摄入留影阵法而没有上前,现在又因担心被摄入留影阵法而没有上前。   虽然两者没有从字面上来看没有任何差别,但心情还是有些许微妙不同的。   没见灵璧之外,小药宗的长老弟子们已经笑成了一团吗。   打架的时候明明一个个都挺英武勇猛的,怎么一不打了就憨憨愣愣的呢?   就跟他们家的傻剑修似的。   其实容秋自己觉得还好啦,但架不住旁边的师兄姐们笑得太欢,让他忍不住把脑袋往衣襟里埋,更不敢看其他人会怎么笑他们了。   不过如果容秋现在打开清明的学子总群看看的话,就会发现里面虽然确实在嘲笑,但是是两边互笑。   人修笑异修,区区一个中心阵法,这么多年了都没弄明白。   异修又笑人修,一百年都没弄明白一个中心阵法,不还是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吗?   容秋没近前,倒是在附近找到了羽族掉落的符牌。   后者看到容秋的招呼,展开翅膀朝他飞了过来。   “多谢,你有心了。”羽族扬起一边羽翼,示意容秋将符牌塞进他的翅根附近,“没关系,放这里就好。”   看见容秋神情犹豫,他解释:“我能控制羽毛扣紧符牌,刚才只是正巧打到这里才把它射落了。硬要说的话,反倒是符牌放在这儿才救了我一命。”   容秋绕到他的另一边,果然在另一只翅膀下看到一大片断裂的残羽。   还好兽修需要炼体,且这名羽族的修为不低,每片羽毛都硬如钢铁,又被水火不侵、难以催折的符牌挡了一下,才并没有受伤。   所以它刚才确实是被光箭射落的。   容秋摸摸它的断羽,似乎还能从那锋利的断口处感受到方才的凶险。   他扁扁嘴:“你不是说刚刚只擦到了翅膀吗?”   “嘘,小声些……既然没事,那擦到翅膀和伤到别处又有什么区别呢?”轻柔的鸟羽拂了拂容秋的头顶,“最看不得小崽掉泪珠子了。”   容秋替他重新别好符牌,不远处的异修们又开始尝试控制中心法阵了。   新来的几名异修中似乎有善阵法者,正指挥着大家跟着自己的灵流路线运转灵力。   半透明的防御阵法就在“嘿咻嘿咻”的口号中一点点撑了起来。   瞧一群人如临大敌的模样,看起来比让他们上阵打架还费劲。   想到刚才在灵璧里看到的争执,容秋问:“他们一直都这样吗?”   羽族:“不善此道吗?是的。”   最开始的阵营战还没有那么多规矩。   只是早年间清明还没像此时这样誉满天下,书院里异修学子只是了了,即使修为各个在金丹之上,但蚂蚁多了咬死大象,阵营战还是被人修压着打。   后来就有了人修只能参加一次阵营战的规定,参赛人修人数锐减,果然又西风压倒东风。   于是最后就演变成不单单只是拼修为、打群架,而是变成抢占中心法阵。   大概就是因为种族有别。   就如同人族也会有所长有所不长一样,绝大多数异修都是肉身强横,但不擅御使武器、阵法一类的外物。   因此人修凭借中心法阵,又勉强能与异修打个平手。   异修们当然也企图努力上阵法课了,但学习成果嘛……   反正后几十年间的阵营战,结果都没有什么太过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动。   “你不是要离开吗?故事听完了就快点动身吧。”大鸟合拢羽翼立在容秋身边,看着他的时候纯黑色的眼睛像蚌中的黑珍珠,蒙着一层温润的光,“再过一会儿这边就要乱起来了。”   坐在一旁的魔鸿绮也和他挥手道别。   “嗯嗯我、我走了。”   容秋跳下倒伏的树干,闷头往远处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羽族的身上有种很奇异的气息。   明明容秋的娘亲并不是那样温柔如水的女子,可他就是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一种娘亲的气息。   ……错觉吧。   可能只是离家太久,让他有点想念爹娘了。   他还没跑几步,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连串有点耳熟的鸟鸣。   声音最有力最洪亮的鸟鸣声听着十分稚气,在无意义的鸣叫中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的“妈妈、妈妈”。   然后是那名羽族以鸟鸣回应:“咦?你们怎么找来了?”   魔鸿绮:“这是叔叔的孩子吗?——怎么长得都不一样?”   容秋没忍住又回了个头,只见五六只小鸟正绕着那名羽族亲昵地飞着,别说长得不一样,明明都不是一个品种的鸟雀。   当中那个冲得最猛,眼见就要将羽族直接从横木上撞下来的小鸟最是眼熟。   明明就是……   “喳喳!”容秋惊喜地叫出声。   不远处的伯劳鸟愣了一下,朝容秋看了过来。   紧接着那双小黑豆眼倏地亮了,展开翅膀一个俯冲撞进容秋怀里。   “哈哈哈哈!喳喳呀!真的是你呀!”   “啾啾!啾啾!”   “咦?你好像学会说话了呀,这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啾啾!”   “原来它叫喳喳,”大鸟在他们身边的树枝上落下,“从前喳喳年纪小,说得许多话连我都听不明白。”   “后来知道了它并不是清明中本就有的鸟雀,而且还有个玩伴。”   小伯劳又扇动翅膀,兴奋地绕着他们两个飞了起来,无意义的叽喳声中夹杂着零星话语,像是在给他俩互相介绍。   “妈妈!啾啾!妈妈——”   “嗯嗯,是我把喳喳带上山的,但后来忙起来……”容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一直照顾它。”   开始时喳喳如果不愿意随他上课就会自己出去玩,每晚还会回来跟他一起睡。   但渐渐地小伯劳就开始夜不归寝,只隔三差五来给他送来一顿新鲜丰盛的山中野菇。   容秋自己都是散养长大的,自然一向不拘着它。   然而后来他越来越忙,住处也总是变来变去,有次回到旧居所时,看到桌上放了三四捧已经干枯很久的仔菇,才想起自己忘记和伯劳鸟通气了。   而后回想起来,其实他们已经有段日子没见了。   似乎是看出了容秋的歉疚,羽族很温和地说道:“不必自责,小崽总是要离开家的。”   “它、它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呀?喳喳是被我杜鹃哥哥挤出巢的,从小就跟我在一起没见过娘亲,应该是很想她,才、才会叫你‘妈妈’的……”容秋小心翼翼地看着它。   “杜鹃鸟……”羽族轻轻冷哼一声,转而继续对容秋和颜悦色道,“怎么会麻烦呢?小崽最可爱了。”   之前那几只不同种类、五颜六色的鸟雀也都飞落下来,立爪停在羽族左右,此起彼伏叽叽喳喳地叫着。   即使他们都没法口吐人言,却也能听出语气里理直气壮的埋怨意味。   “之前书院要清理场地,我便许久都没能进来看望它们。”大鸟展开羽翼拢了拢它们,不好意思地解释,“想来也是刚刚这边动静太大,才把它们吸引过来了。”   它垂下颈子,轻鸣着安慰羽下的一只只小鸟,仿佛它们真的是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魔鸿绮看得泪眼汪汪的:“我也一早就没了娘,我也可以叫叔叔‘妈妈’吗?”   羽族:“……呃。”   附近渐渐有人修循着阵光摸索过来,这下容秋真的该离开了。   他将喳喳放去羽族的树枝边,小伯劳轻轻啄了啄他的指尖,并没有缠上来。   容秋向远方跑了几步,又回身冲鸟雀们挥手:“以后再来找你们玩!”   喳喳飞了起来,嘹亮地鸣叫应答:“叽!啾啾!”   容秋又使劲挥了挥手。   林间的风从他五指间穿过,只留下被吹拂的知觉。   魔鸿绮知道自己要留下,喳喳也寻到了想要长相伴的家人。   之前自己询问喳喳想不想上学的情形仿佛还历历在目,当时两人都摸不清前路,但此刻的小伯劳却已然知晓了自己想要什么。   昔日迷茫的小崽终会长大,转回头看时,总会觉得时间好像“刷”地一下就过去了。   容秋不再留恋,坚定地向远方奔去。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容秋刚离开没多久,中心法阵上空便现出一个林中人瞧不见的身影。   颜方毓神识扫了一圈,自言自语开口:“……跑了吗?反应还真快。”   下方一阵阵喧哗,不远处的空中又显出一人的身影。   看衣着,似乎也是这次阵营赛的裁判先生。   “仙君……?颜仙君?”对方御器到近前向颜方毓行礼,试探性建议道,“这边都自带有留影阵法,仙君其实不必在此处盯着。”   颜方毓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那人踟蹰了片刻,又说:“呃……一会儿中心法阵这边就要乱起来了,学生们都会汇集过来争夺法阵归属权,山林幻境这边就不需要这么多先生了,书院已下发通知,让一半的先生去往别地秘境。”   对方又看了颜方毓一眼,斗胆问道:“颜仙君是想待在山林幻境?还是想好了一会儿要去哪儿?”   颜方毓垂目望着下方密林树冠,喃喃自语。   “去哪儿啊……” 第143章   下个幻境去哪里好呢?   容秋捧着脸烦恼。   山林幻境的中心法阵位置已不是秘密, 凡是想在阵营战中打出一份成绩的学子都会往那儿赶,倒使得幻境里的其他地方有些冷清。   容秋坐幻境边界,四下无人, 他连行迹都不用费心隐藏, 便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在半身身上。   他用起半身越来越熟练了, 不会再出现注意力放在一边, 另一边就完全顾不上的情况。   逍遥谷里, 老头老太太们不争抢遥觑镜的控制权了, 开始他一言你一语地指挥镜面那头的小药宗弟子到底看哪一个蓝点的影像。   大概吵来吵去也是他们观影的一部分吧。   小兔子不懂,便学着周围师兄姐的样子偷偷掏出自己的灵璧, 开始翻阅灵璧转播。   山林幻境的中心法阵那边果然已经打起来了。   一部分对阵法一窍不通的异修守在外围,凭阵法而立,阻止人修靠近中心法阵, 争夺法阵的控制权。   另一部分异修的阵法水平虽也与同僚差不许多,但在几个相对熟稔的异修带领下亦步亦趋地推动灵流, 也使得防御阵有模有样地撑了起来。   银白色半透明的半圆形扣在地上,庇护着其中类似容秋这样修为一般的异修。   容秋还在影像中看见了魔鸿绮。   她真的如之前自己所说的那样活跃地在法阵中走来走去, 看谁灵力不济了便在对方身边猛猛运转心法, 吸入浊气运出灵气,使得法阵中的修士们丹田中灵气充盈。   中心阵法本来就是为了偏向人修而设下的, 若他们先一步发现了阵法, 那一处幻境的归属权便没有太大的悬念。   可惜这回人修落后一步,姗姗来迟, 便被早有准备的异修们远远挡在法阵之外。   没有干扰,异修们的防御阵法架构逐渐稳定下来。   甚至偶尔还能转换为攻击阵法, 向四处放出些灵力凝成的光箭。   光箭的威力几何容秋是见识过的,如果真能操控自如, 仅凭阵法、以及十之一二数量的当前异修,就能轻松守住山林中心法阵,其余异修还可换入其他幻境中帮忙。   昔日的人修便是如此。   可惜异修们的准头实在不行,只能无差别攻击,光箭所到之处一片鸡飞狗跳,差点把同僚们也一起送出比赛场地。   于是大家只得遗憾作罢,老老实实地运转防御阵法。   确定山林幻境里己方奠定的优势十分瓷实,容秋便放心地开始挑选自己下一个要去的幻境。   雪原、火山、沙漠、海域……   这些就算了,容秋去了也帮不上忙。   “雨林幻境?这个好像还可以。”   从影像里瞧起来似乎和现在的山林幻境差别不大,只是那里的草木植被他都没见过。   容秋决定好进入雨林幻境前,又顺手用半身看了看灵璧的书院群。   两方的学子们还在吵架,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容秋往前翻了翻。   有异修学子说人修学子输不起,被淘汰出幻境后便暗箭伤人,而人修学子矢口否认,说是异修学子在含血喷人。   双方争执不休,已经约去辩理台打了许多场了。   联想到之前被淘汰出幻境的那两名疑似外人的金丹期修士,容秋赶紧又敲了敲岁崇山,担心所谓的“暗箭伤人”就是那两个人干的,意在挑拨离间他们的同学关系。   岁崇山:【庄尤确实还没找到他俩。】   岁崇山:【不过别担心,这件事八成跟他俩没关系,每次阵营战都这样,我们在里面打他们在外面打,没事儿的,兔球你以后就习惯了!】   容秋:【。】   行叭,意思是他们之间的同学关系不需要挑拨就已经够差了是吗?   岁崇山:【对啦兔球,你不是要去雨林吗?可以去问问二黑在哪儿,你俩还能有个照应!】   对哦!容秋差点忘了二黑也在雨林幻境。   他赶紧又去敲了敲二黑。   二黑的天赋神通在这样的比赛中果然十分吃香。   据二黑所说,他一直没遇到什么危险,甚至还遇见了几个没注意到他,直接往他身边走的倒霉蛋,被他敲晕了淘汰出局。   所以现在就只有容秋跟吱吱一分都没拿到,在他们的兽修朋友圈里并列倒数第一。   为了荣誉,容秋开始战术性撒娇;【二黑哥哥,救救qaq——】   二黑:【[当前位置]】   容秋:【嘻嘻嘻,谢谢二黑哥哥,我火速抵达!】   吱吱:【啊!兔球你要去找二黑的话,岂不是就剩我一个零蛋了!】   容秋:【那师姐也一起来嘛!】   吱吱:【二黑哥哥,救救qaq——】   二黑:【……师姐别闹。】   其余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元丛竹所设下的丰容幻境,相当于一个一个的芥子须弥。   本就是为兽修所设,因此互相之间都贴在一起,可以随意往返,非常方便。   容秋收起灵璧,穿过幻境边界时心念一动,便直接到达雨林。   踏出边界,容秋只觉得一阵潮热扑面而来。   只一个照面,他便感受到雨林与山林的极大不同来。   头顶高大的树冠密集,却依旧能从穿过叶片间隙的天光中感受到这日头的酷烈。   太阳这样大,空气却潮湿得仿佛要下雨。   这里的树高极了,仿佛都争先恐后地要戳破天幕似的。   枝干上到处都缠绕着藤蔓,教人分不清它们到底是从树底长到树顶的、还是从树顶垂落下来,像搭在树间的一张张巨大的帘子、或是巨蛛织就的藤网,交紧绕缠,密密匝匝。   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落叶,落叶下又是一层层腐叶,踩上去软绵绵的。   青苔、地衣、绿藓之类的植被攀援在裸|露的树干或硬石上,睁眼只能看见满目的绿色,但就连这绿也比容秋以往见过的森林要鲜明许多。   像水洗过,又透着亮的。   从灵璧里看着还不显,真正置身其中时才能感受到当前震撼。   容秋还没见过这样的树林生态,几乎看得入迷了。   原来这就是雨林吗?   好漂亮啊!   其实这些丰富多样的丰容幻境一直存在于清明,只是容秋自从来上学以后,就日日奔波于上课教所和老婆的温柔乡之间,眼里再没有其他事情。   这样的专注其实是件好事,但此时看到这样新奇的景色,容秋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怎么就没有早点进来看看?   满座绿意映在一双黑亮的瞳仁里,那些顶天立地的大树也仿佛在他心底扎了根。   容秋一颗小小的心脏霎时被这样壮阔的雨林撑大了,蓬勃出蠢蠢欲动的野心与欲想。   他置身于这样巨大的、陌生的雨林之中,能听见胸膛里心脏的跳响。   咚咚。   咚咚。   并不是恐惧不安,而是一种深深的新奇与兴奋。   那种“想要去做什么”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激昂,就仿佛他第一次看见老婆,第一次踏入清明的山门……许许多多个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他的感知所捕获到时那样。   一直笼罩在容秋眼前的那层薄纱被倏地拂开,朦朦胧胧的前路霎然明朗。   他好像一下子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不只是上学,也不只是生个漂亮兔崽。   天地浩渺景色奇瑰,如果可以,他想和身边人一起去看一看。   *   容秋和吱吱分别从两处幻境往雨林幻境赶。   虽然容秋更早动身,但他一路走一路玩,倒是吱吱先一步到了约定的地点。   怀里的灵璧嗡嗡狂震,容秋以为是吱吱在催他快点,便赶忙加快脚步,把灵璧摸出来一看,却发现是吱吱在问二黑在哪,怎么到了地方以后没有见到他。   小半炷香后,容秋急急忙忙也赶到了约定地点。   吱吱从一团茂密的草叶中露出个小脑袋,冲容秋招手。   “兔球兔球,这边!”   容秋跑过去同她蹲在一起,吱吱拍着胸口好一通舒气:“还好你来了,不然我还以为是你跟二黑合起伙诓我过来呢!”   “二黑哥还没回话吗?”容秋有些担忧,“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吱吱一愣:“不会吧?他只要把眼睛闭上,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以往每次阵营战的时候可都是从头藏到尾的,这点连老大都比不上呢。”   “说不定他只是趴在那棵树上睡着了,从前也有过的,”吱吱大喇喇说道,“你没来我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现在你来了,咱俩可以一起找找。”   搬仓鼠他们毕竟与二黑相熟,熟悉,便也更容易陷入思维误区。   但兔族骨子里的胆小——啊不,是谨小慎微,便让容秋难免又往坏处想。   但看吱吱这样笃定,容秋也只好说:“先找找吧。”   大家一起相处许久,在寻找看不见的二黑这件事情上已经逐渐得心应手。   虽然还没到一眼就能看透的程度,但只要仔细端详、认真揣摩,就还是能将人找出来的。   两人在之前二黑发来的位置附近小心探寻。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容秋还真的发现了异样。   “师姐!这里有血!”   吱吱看见这滩血,脸色终于变了。   “这气息……真的是二黑的血。”她沾了点血,指尖碾了碾,“血迹很新鲜,应该刚受伤不久。”   “师姐,你看。”容秋又指着头顶树干上一小片青苔擦蹭的痕迹,“二黑哥一开始应该确实是待在这棵树上的,但他不知道怎么掉了下来,又在树下受伤流血。”   “二黑不擅长打架,附近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敌人应该是一招就把他制伏了。”吱吱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但情绪还比较平静,“那他应该已经被淘汰出去了,但没来得及和咱们说。”   “我先跟大家说一声。”她摸出灵璧。   “师姐……”   “怎么了?”   容秋蹲在地上:“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拖过去的痕迹。”   两人齐齐看向地面的腐叶,只见地上本来松散的落叶果然有一片被重物压过拖拽的痕迹。   枯萎的深色叶面上还蹭上些零星的血迹。   吱吱虽然洞察力不如容秋,但她的战斗嗅觉却比容秋要敏锐得多。   她瞳孔猛地一缩,骤然抬手钳住容秋的胳膊,带着他极速后退:“走!”   容秋被她拽着急退了百十丈,两人这才再次小心翼翼地藏匿起身型来。   “怎、怎么了?”容秋压低声音问。   “如果只是想把人淘汰出局,他们把二黑打伤以后完全没必要再将人拖走,”吱吱神情紧绷,同样低声答他,“他们可能还在附近。”   *   “二少爷,这只灵璧上的气息已经被抹掉了,您看看?”   一名修士捧着一只灵璧递到江游面前。   灵璧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但似乎还有些肉眼看不见的赤色沁进了玉石芯子里,留下疤痕似的烙印。   江游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耐烦道:“滚!别拿那些畜生用的东西脏我的眼睛。”   “哪用得着二少爷亲自做这些啊?”旁边有人说道,“你自己看一眼,给我们说说不就成了。”   最开始那名修士赶忙将灵力探入灵璧中。   他将异修们现下的计划都说了一遍,但每次抬起头时,都能看见对面正歪坐在老树根上的江游一脸的心不在焉,好像根本没讲这些听进耳朵里。   修士口干舌燥地说完,正要将灵璧怀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刚刚看他还有个小群组,里面只有几个兽修,其中有两个人好像要过来找他,已经到了,正问他在哪呢。”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见江游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把灵璧抢了过去,自己翻看起来。   下一刻,江游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回去!”   “啊?”   “二少爷,回、回哪儿啊?”   “笨死你们了!”江游本来想用灵璧砸他,但刚一抬手,又生生止住,“这畜生在哪儿抓的,现在就回哪儿去!”   盏茶的时间,众人又回到了那片血迹旁边。   几个修士散开找了找:“二少爷,附近没人。”   江游黑着张脸,也不知在想什么,手里的灵璧被他攥得嘎吱嘎吱响。   忽然,灵璧又震了一下。   他赶忙拿起探看。   容秋:【老大,二黑哥被人淘汰出局了。】   岁崇山:【啧,怎么这么不小心。】   江游只觉得一阵气血上头,下意识就往灵璧里脑字。   【别易在我手里!想要见他就过来!】   岁崇山:【?】   岁崇山:【别易是谁?你又是谁?为什么有二黑的灵璧!】   江游愣住了,咬牙切齿地问身旁的修士:“你问清楚了吗?那畜生的名字到底是不是‘别易’?”   对方信誓旦旦:“千真万确!”   “二少爷上次不是不让我叫那个兔妖的外号吗?这次我仔细问过了!这兽修外号‘二黑’,大名就叫‘别易’!”   岁崇山:【别说,还真别说,别易这个名字怎么瞧起来还有点眼熟?】   江游一脑门的火:【有病吧你们!连自己朋友到底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   岁崇山:【我已经到附近了,我一个人就行,其他人不用过来,把地盘给我守住!】   其他人纷纷应声。   只有夏雀由天牝津代为响应,说前者正忙着打架,还没工夫看灵璧。   岁崇山:【我已经看到吱吱和兔球了,他们在你俩左前方大概六七十丈的位置,但二黑不在。】   岁崇山:【有我一直看着,你们放心去,这群杂碎掀不出什么浪花!】   容秋:【好!】   容秋又切到他们原先的小群,回复道:【我们快到了。】   当他们察觉到二黑被人劫走了以后,便顾忌对方可能也会抢走他的灵璧,又拉了一个没有二黑的新灵璧群,给小伙伴们都说明了一边情况,仔细对了对台词口风。   劫走二黑的人并不说他们是谁,到底想干什么,就只说如果想要再见到二黑,他们整个小群的人都要离开当前幻境,来约定地点跟他们见面。   且不说别人,夏雀跟天牝津是海域幻境的中流砥柱,绝不可能离开。   两方拉扯了一番,岁崇山他们只胡搅蛮缠说不相信对方真的绑了二黑,说不定只是捡到了他的灵璧。   他们不可能这么多人都过来,至少要先见面看看才相信。   至于见面之后的节奏如何把控,就不再是那方独独掌握的了。   大概是觉察出容秋还有点忧心忡忡,岁崇山安慰他。   【每年都有人玩这手阴的,兔球别担心,这一书院的人族,还没几个能打得过老子的,嘎嘎嘎嘎嘎啊!】   容秋其实倒也不是沉默这个。   看他们拉小群的熟练动作,容秋就联想起之前朋友们知道自己老婆是颜方毓后,小群里如坟场一样静悄悄的气氛,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   “之前我变原型那阵子,你们也是这样拉了一个没有我的新群吧?”   吱吱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将要面临的敌人身上,闻言想也不想就答:“可不是嘛!好几次我差点就切错群了!”   容秋幽怨地说:“那真是不好意思啊。”   吱吱:“哎呀没事没事。”   容秋:“……”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吱吱:“…………” 第144章   ***   还好对方说的位置已经近在眼前了。   两人在一片古怪的气氛中沉默地到达了约定地点。   当看清楚对面的人时, 两人便一下子把刚刚的插科打诨抛至脑后,迅速进入了警戒状态。   “又是你。”   容秋皱了皱鼻子,语气说不好是恍然还是“果然如此”的平静。   江游阴沉着一张脸定定盯着他, 不屑道:“不然还能有谁瞧得上你们这种不入流的畜生?”   吱吱冷哼道:“我看你这张臭嘴是洗不干净了。”   虽然她这么说, 但现在在阵营战幻境里, 他们没法再像之前那样一哄而上, 威胁要把人拉去辩理台了。   而且此时江游身边簇拥着这么多人, 这大概就是他口无遮拦的底气。   除开江游之外对面还站着六个人。   就如同容秋他们并没有所有人都来约定地一样, 这群人果然也没有按照约定带来二黑。   这就让藏在暗处的岁崇山没有了直接抢人的机会,只能继续见机行事。   这六人之中有三个容秋见过, 是江游在书院里的小跟班,那次在因果课上他们还打过交道。   容秋记得,其中一个还把外号当大名叫了他一声“兔球”。   而余下的三人, 给容秋的感觉则和之前那两个金丹期的修士很像。   如果说之前魔鸿绮是由四个书院学子和两个疑似外人的修士绑架着走的话,那么江游则完全反了过来。   同样是六个人, 他却是被这六个人保护起来的。   江潜鳞果然面子很大,自己不进幻境, 就给弟弟派了六个跟班。   为首的金丹修士似是察觉到他的打量, 也抬起眼睛,目光如一道冰寒的利箭猛地朝他射来。   澎湃灵压顿时兜头而下。   容秋被压得一坠, 只觉得自己变成了磨盘上的一粒小谷子, 沉重的大石碾就要隆隆过来将他碾成碎末。   “哼!”   头晕眼花间,容秋只听见身边一声清脆娇喝。   吱吱身后猛然浮起一片兽影虚相, 是她的本体搬仓鼠。   搬仓鼠虚相张开小嘴,两边颊囊陡地一鼓, 滚滚灵压都被她吸入口中。   容秋仿佛从深海中浮上水面,胸肺霎时轻松, 忍不住急急呼吸了两口。   “两个金丹七层,还有这个……我看不透,但他气息圆融、浑然一体,应该已然是金丹大圆满,半步元婴!”吱吱神态不变,传音却有些不稳,“你之前猜的对,这几个人应该并不是书院的学子!”   岁崇山不知躲在哪里,但他并不需要露头,重明真眼已然将此间情形看得清楚明白。   还传音安抚他们:“我已经跟庄尤说了,你们先拖一会儿!”   于是容秋果断:“师姐!你先拖一会儿!”   吱吱:“???”   但容秋并没有给搬仓鼠思考的时间,他已经分出一缕精神力去了半身那边。   小药宗人人都知道容秋有孕,因此他并不需要藏。   他歪在软榻上,手掌捂着隆起的小腹“哎呦”一声:“兔崽在踢我耶,他好像也想选影像。”   老头老太太们抢灵璧的动作猛地一停,然后几双手同时把灵璧塞进容秋怀里。   塞完灵璧,他们还在容秋身后围了一圈,扯着嗓子朝灵璧里的小辈吩咐。   “徒弟!听小秋的吩咐哈!”   “小秋想看什么就给他放什么,师侄听到没有?”   容秋也不和他们客气,让灵璧那头的师兄姐将会场中的影像摄进这边的遥觑镜里。   巨大的虚影依旧漂浮在会场中心,山川横卧、百水争流。   容秋指挥着对方在会场中转来转去,最后悄悄把整块雨林秘境的虚影都摄进镜面上。   “只这样就行了吗?”师兄的声音从灵璧中传来,“不选个蓝点看看?光看虚影有什么意思?”   容秋打了两句哈哈,然后全神贯注地端详着雨林幻境的虚影。   虚影中,蓝点代表裁判,白点代表学子。   根据周围走过的地形,容秋很快确定了代表他们的白点所聚集的位置。   他只扫了一眼,便开始认真寻找附近的其他白点。   那就有可能是江游的其他跟班带着二黑藏匿的位置。   雨林幻境只有山林幻境的一半大,以虚影与现实的比例来看,能称之为在他们附近的白点就只有一个,就在容秋他们左近。   这个白点应该就是岁崇山,可除了岁崇山之外附近就再无旁人。   容秋还想再找,却冷不丁发现他们自己的白点有些不对。   一、二、三、四、五……六?   没有重叠,也没有数错,此时此刻聚集在一起的白点竟然只有六个?   四个紧紧聚在一起,另外两个离得稍远一丝。   容秋来回检查了几遍地形,确定这里就是他们的位置,这些白点就代表他们自己。   那两个单独的白点应该就是自己跟吱吱,可对方明明有七个人,为什么图上只显示出四个白点?!   难道,那三个金丹期的修士不是清明学子,所以不会以白点的形式显示在虚影上?   但虚影又是怎么确定幻境里的人到底是不是清明学子的?   容秋赶忙将自己的发现告知岁崇山。   岁崇山:【符牌刻有定位阵法,能在术法虚影上显示自己的位置,他们没有显示位置却也没被噬灵法阵影响,应该是身上的符牌有问题。】   岁崇山:【这是庄尤给我说的。】   不同于参赛者,裁判也可以像会场中的观影人一样看见这些虚影和光点。   毕竟灵璧转播的画面都是由他们摄入,而且幻境中裁判少学子多,裁判们分身乏术,为了转播更有看头的比赛,肯定得挑一挑自己要去何处,摄入哪场争斗。   挑选的标准,其一自然是灵力波动。   这没什么可说的,修为高深的修士打起来肯定动静不小,容易叫人察觉。   其二便是虚影上的光点聚集。   毕竟人多的地方就容易争斗,人少了打起来也没意思。   也就是说,如果有些人的光点不显示在虚影上,平时又低调行事的话,那么他们很可能就不会被裁判注意到。   怪不得!   怪不得之前魔鸿绮他们打架的影像就没有被摄到!   阵营战中三五人结成的小队比比皆是,裁判根本摄不过来,这样少了几个修士,只要不像容秋放火那样闹出大动静,就不会引来裁判!   “嗡”   幻境内无法联系外界,容秋正用本体的灵璧与岁崇山交流,忽然,那边半身手里的灵璧震了一下。   是老婆又在找他。   颜方毓:【………………】   容秋有点不明所以,只好谨慎地装傻:【OxO】   颜方毓:【呵呵。】   容秋:?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毛毛的。   容秋不敢回了。   这时,岁崇山的消息也发来了。   岁崇山:【那个……不好意思哈兔球,我也没法看到会场里的术法虚影,然后呢就没骗过庄尤,再然后我就只好……咳,只好那个……照实说了。】   容秋捧着灵璧的手微微颤抖:【照实……?】   岁崇山:【啊哈哈,就是那个什么秘宝啊,什么分|身啊……】   岁崇山:【不过庄尤都没说什么,应该没事吧!他其实跟你老婆也不是那么熟!】   容秋两个身体同时一悚,吓得连灵璧都差点掉了。   再去看颜方毓发来的那一排省略号,只觉得每个黑点都是对方凝成实体的杀气。   容秋:【啊啊啊啊我老婆已经知道了!!!】   岁崇山:【!!!】   容秋一把将精神力从半身那边抽回来。   “速战速决!我二黑哥到底在哪!”   他再不赶紧跑路老婆就要杀过来了!   思维毕竟比嘴巴要快,容秋用外面的半身探查这一会儿其实并没耽误多少时间,吱吱不过跟他们拉扯了几句垃圾话。   对面的修士并不知道容秋的心里路程,只看到对面那个长得白白嫩嫩,本来就乖乖巧巧站在后面,好像就是过来凑数的少年郎忽地神情一变,气势陡然暴涨,凶神恶煞地吵他们吼起来。   不止他们一愣,就连吱吱也一愣。   ——没见过他们家乖仔兔球这样子呀!   忽然,一道细细传音钻进吱吱耳孔里:“快快快!兔球老婆要来抓人啦!”   于是几个金丹修士又眼睁睁看见,少年郎旁边那个低低矮矮的少女兽修也猛然神情一凛,身后兽影虚相冲他们张牙舞爪:“说了这么久也不见二黑人影,你们是不是捡了他的灵璧诓我们!”   其他人:???   “嗡嗡嗡”   半身那边的灵璧又震了起来。   频率奇异,是容秋为自己老婆设的通讯专属提示。   容秋的心本就是提着的,手一抖就接通了。   呼呼的风声先一步响起,然后颜方毓的声音才幽幽传来:“小兔妖跑到雨林了呀。”   灵璧里的声音飘忽又幽魅,像夜半的鬼影,站在每一个不想睡觉的小朋友床前,在他们耳边气声威胁。   “不听话的小朋友,可要小心点不要被我抓到了……”   “呵呵呵呵……”   说罢,灵璧那头的人轻声哼笑了起来。   那声音仿佛就贴在容秋耳畔边,听得容秋头皮发麻,全身毫毛都炸了起来,这回直接把手里的灵璧扔了出去。   雨林中的容秋全身腾起一阵说不出的气势,霎时间竟连为首的金丹修士都被他压了一头。   几个人修一头雾水,才说上几句话,两边的狠话都还没放完,怎么对面就翻脸了呢?   那半妖明明只是个练气期,小小的身躯,却莫名蓬勃出大大的力量。   展现的威压中奔流怒涛呼啸而至,当中竟还有一丝令人心悸的气息,似乎……还有一点点熟悉,一时之间却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感受到过。   一个小跟班被容秋不小心激发出的颜方毓气息给吓到了,直接打开乾坤袋,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朝他们扔了过来。   “谁说我们诓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面盆大的黑影急甩过来,容秋正想把东西挥开,忽然看清了它是什么,表情猛地一变。   电光石火只见,他刷地伸手从旁边的矮树上扯下一片大大的树叶,把飞来的东西接在了叶子上。   “这是……!”吱吱低头一看,表情也变了,“二黑的尾巴……?!!”   二黑的兽显便是无时无刻的幻型,和其身后那条粗壮的、末梢卷成圆盘的尾巴。   此时众人都很熟悉的那条尾巴齐根而断,正躺在叶片上,伤口处的鲜血狂喷而出。   这血还是热的,隔着一片叶子,容秋还能感受到二黑的体温。   大抵是砍下来后就立马放进乾坤袋里带了过来,只为了以此证明二黑确实在他们手里。   容秋慌乱地用灵力裹住断口,裹了几层才堪堪把血止住。   吱吱目眦欲裂:“你们,竟敢砍掉他的尾巴——!”   扔尾巴的那个人修看见两人面如土色,本来还在洋洋得意,又见他们身上气息陡然变化,终于感受到些许不对劲。   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来,忽然觉得头顶天幕一下子暗了下来。   他下意识抬头去望,只见一只赤红色的巨鸟正飞在树冠之上,遮蔽了他们头顶的天穹。   那只巨鸟翼展足有十几丈,飞起来时隐天蔽日,忽又如一道猩红血风,轰隆隆席卷下来。   那几个金丹期的人修齐齐闷哼,横剑挡在身前。   剑身与罡风相撞,只听一阵金石之声。   “当当当当……”   厉响宛若催命的钟铃声,敲在在场的每一个人族心口上。   赤影于金石之声中隆隆坠地,血色旋风以此为中心向外卷去。   “噼里啪啦!”   旋风过处树倒之声如炸雷,方圆几十丈内的树木植被应声而飞,直接在这里清出了一片开阔的空地。   空地上只有两个人还站着——不,或许也可以说是三个。   容秋和吱吱挥开面前扬起的尘土,只见赤红的重明鸟如一栋小楼盘踞在地,鸟首微侧,锋锐的鸟喙正衔着刚刚那个人修的头颅。   其他几人已经在地上趴倒了一片,只有他还算是立着,几乎是被提着脑袋提溜起来。   重明鸟喉中热风就吹拂在他的后脖颈,却吹出一片片冰凉的冷汗。   岁崇山叼着他的脑袋,轻巧得就像是衔着一只大西瓜。   只要合拢鸟喙,再坚硬的头骨都会像瓜皮一样四分五裂,碎个稀巴烂,露出里面血红的沙瓤。   “你们竟敢砍断二黑的尾巴……!”   此时的重明鸟的声音依旧清灵美妙,可听在几个人族耳中却宛如索命恶鬼。   “救我……救我啊二少爷!”   那人涕泗横流,却动也不敢乱动,憋得面色酱紫,只怕身后重明鸟嘎嘣一声咬碎他的颅骨。   “岁崇山峻岭!这里是清明书院,难道你想杀人吗!”   江游面露慌乱,却还是强装镇定地喝问。   说完,他似乎真的被自己的话安慰到了。   阵营战虽然不拘争斗,但不能伤人性命,这是书院规定。   自己仗势欺人是修真界的法则,弱肉强食本就是天经地义。   唯有他仗不住势的时候,才会想起还有书院的规矩要遵守。   “我本来也没想对他做什么,上次他辱我,我不过是想给他点教训罢了,”江游的目光向容秋身上飘了一下,又不耐烦道,“他不是避役吗?断条尾巴又不会怎么样,又不是不会再长了!”   吱吱被他的不学无术惊呆了:“会断尾的那是壁虎!不是避役!”   江游一愣,心中隐隐也觉得自己可能搞错了,但还是嘴硬道:“不都是姓避的?哪用得着分得那么清楚……”   有个金丹期的修士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跟江潜鳞本也不是依附的关系,不过是实力不济才被安排来守着个没用的纨绔。   此时见这蠢货简直要把他们所有人的命都搭进去,赶忙出声相劝:“江二少爷,少说两句吧,他们——”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只见被重明鸟鸟喙已然合拢,锋锐的鸟喙没有夹□□中人的头颅,却将他半边肩膀绞得粉碎。   重明鸟还叼着他的胸膛,喷溅的鲜血从鸟喙缝隙边沿小溪一般淌下来。   巨鸟冷冷看着对面的人族,双目中的重瞳更令他的眼神有一种没有感情的冰冷,像一头纯粹的野兽。   几人被他的目光摄得两股战战。   也许是因为岁崇山平日里实在太不着调了一点,又对一个区区金丹期的人修怂得不加掩饰,就让仙府一脉的修士总对他有些看不起。   他们却忘了重明鸟本就是上古异兽,纵使被人冠以祥瑞的名头,那也是妖兽,骨子里是凶的。   剧痛已经让那人昏死过去。   重明鸟丢下他瘫软的身体,缓缓直立起身子,似是想要展翼猛扑过来,将他们所有人一网打尽。   “等、等等!”   几人纷纷惊恐后退。   容秋:“你冷静一下!”   金丹期修士道:“对!你冷静一下,你们的朋友真的没死!我可以让他们将人送过来!”   容秋:“老大你这样杀人身上会背业障的,把他们的符牌拿走就好了,这里的噬灵法阵会把他们都吸干的。”   其他人:“???”   你这家伙看起来乖乖巧巧的,怎么一张嘴就是这么狠的话!   “可以。”   符牌不能收进乾坤袖,只要被放在身上,无论隔了几层衣服,重明真眼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岁崇山心念一动,大妖灵力飞射而出,将几个人修的衣袍都割开一条口子,符牌纷纷从口子里掉了出来,灵力一卷,朝重明鸟飞了过去。   “叫你们的人把二黑送过来,动作快点,什么时候见到人,什么时候——”   “咔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众人耳边炸开。   天地霎时翻转,无论是人修亦或是兽修,所有人都毫无防备,在刹那间被抛到高空。   “咔嚓!”   仿佛闷雷炸响。   连绵的幻境虚影闪烁了一下,消失在原地。   江潜鳞眉心微拧,终于看了看不断嗡动的灵璧。   灵璧中消息如海,他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嗡”   一条新的消息跳了出来,这是他决计不能无视的那人发来的消息。   【情况有变,计划提前开始。】   江潜鳞把灵璧甩到桌上,站了起来。   “那群蠢货。” 第145章   “怎么了怎么了, 是又地动了吗?!”   还好巨响和晃动只持续了短短几息时间,经过这段时间的频繁地动,清明书院的学子们都已经很习惯了, 待到异动不再, 他们也很快平静下来。   “咦, 我的灵璧怎么好像坏了, 看不了比赛直播了?”   “我也是!”   连先生都进了幻境当裁判, 不需要上课的清明学子们跟要好的同窗聚在一起, 人手一个灵璧捧着观看比赛。   此时便同时发现了异样,七嘴八舌地一起说着。   “不对, 不止看不了直播,连消息也发不出去了!”   众人的灵璧好像同现下正与世隔绝的清明书院一样,自成孤岛。   外人的讯息进不来, 里面的讯息也出不去。   本来能够联通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灵璧,此时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块徒蕴灵气的破石头, 再没有其他用处。   逐渐有越来越多的学子们发现了灵璧异样,纷纷走出屋门、呼朋引伴着, 可又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灵璧已然普及近二百年, 许多人修就是抱着灵璧长大的,以往千年万年间流行的通讯术法种类繁多, 但此时年轻一代的修士们竟没有几个能掌握的。   灵璧失效, 好像本来一个五感灵敏的修士跌为凡人。   看不远、说不出,只能与左近的同伴单用肉嗓子说话。   一时之间, 竟然这群网瘾少年比刚才地动还要不安。   忽然,一阵足以覆盖整片清明书院地界的洪亮声音在他们头顶响了起来。   “诸生安好, 我乃清明书院院长,司徒清渊。”   “方才书院地动, 书院地下的聚灵法阵有所不稳,灵气震荡,因此暂时影响了灵璧的使用。”   “请各位学子稍安勿躁,等法阵稳定后,灵璧便会恢复正常。”   有了司徒清渊的安抚,大家顿时放心了不少。   纷纷回屋或坐等灵璧恢复,或自行打坐修炼起来。   但也有学子抬头冲天上喊道:“院长!外面的灵气都不稳,他们在幻境里的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人微声低,不知在何处传音的司徒清渊自然半点也听不见。   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他们头顶重复了三遍,等确保连地下打洞的耗子都能听清说了什么之后,司徒清渊才停了下来。   当最后一个音节在天空中消陨,江潜鳞正巧从飞剑上落地。   “你们在干什么?”   “江师兄!”   一旁早已失去行动能力的吴用倒在血泊里,看见来人后几乎喜极而泣:“他们!他们忽然闯进来要破坏阵法,我挡不住、我挡不住——”   吴用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那几个不速之客看向江潜鳞的眼神。   并不是忌惮或充满敌意,而是有些……有些心虚的讪讪。   吴用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本就失血过多的面色变得更加惨白。   而江潜鳞连看都没看向他一眼,目光只放在已被轰碎一半的封印法阵上。   种满灵植的药田就像是一副被撕裂的画卷,露出缝隙中那片刻在地上的繁复阵法。   “你们在干什么?”江潜鳞的目光移到那些人身上,冷淡的眉目间露出些藏不住的不耐,“不是说了要等我的信号吗?”   *   “咔嚓——!!!”   一声似乎想要劈烂容秋耳膜的炸响。   容秋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人几乎失去了意识。   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像小时候一样被爹爹高高抛上了天空,眼角余光里还能看见别人也跟他一起飞了起来。   直插天际的树木垂在头顶,像溶洞里的钟乳石。   那些土块与石头之类的东西如星、如雨、如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一瞬间天幕撕裂,林海倒悬。   ——不对,这不是谁在跟他玩游戏!   容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张大眼睛向四周看去。   天有时在上面,有时在下面,有时又在左右。   他们像是被装在一只小盒子里疯狂摇晃,里面的东西便也跟着一同来回颠倒。   山石草木在世界的颠倒间互相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恐怖“嘎吱”声。   好在这声音远比不上刚才幻境撕裂的响动,不会再把人震晕过去。   无数条裂缝横亘在“盒壁”上,裂缝里面并不是隔壁的其他的幻境,而是黑色的虚空。   容秋本能以为这动静是江潜鳞他们搞出的手段,却发现正在比赛中的学子们,无论人修还是异修,就连刚才还在跟他们交涉的那几个金丹修士也一同被抛在空中,试图在不断翻转的天地之间稳住身型。   慌乱之间,脸上的惊恐不似作伪。   除了长在地上的树木山脉,和高高挂在空中的云与日的虚影,所有能活动的东西都一视同仁、飘悬在半空中,不定向四面八方哪一边摔去。   容秋修为虽然一般,但胜在身法灵活。   时而踩踏石头,时而攀附树枝,借力在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间闪转腾挪,一点也没让自己被撞上。   在经过了最初的手忙脚乱,许多修士也纷纷劈石砍木,击打撞向周身的杂物。   但也有参赛者躲闪不及,撞在石头之类的杂物上,又或者被树枝穿个透心凉,永远成了与那些山石无差的东西,被无知无觉地倒出甩动着。   人的尖叫声混杂着山石相撞的巨响,血珠与土粒一同飞扬着。   简直是炼狱般的场景。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秋麻木地在杂物之间跳来跳去,刚握住藤蔓贴在一块大石上,一道人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容秋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撞上一双永不瞑目的眼睛。   他手一抖,衣料从他指缝间滑出,又不知继续向哪掉了过去。   天地又开始颠倒。   容秋身体倾斜,刚才还被自己踩着的大石已经摇去头顶。   他紧紧抓住藤蔓,正打算借力跳去另一个平面,头顶有个人影尖叫着掉了下来。   “救——救命!救命!”   那人从容秋旁边经过的时候,两人都看清了彼此是谁。   对方通红的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冲容秋伸来仅剩的一条胳膊。   “救我!——求你救救我!”   容秋抓紧藤蔓将自己拉向大石,倒悬在石面上,紧接着双腿借力猛然一蹬,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向那边飞射出去!   悬崖一样的撕裂横亘在幻境四处,里面不知是什么,黑洞洞的,东西掉进去后就再没晃出来过。   那人就直楞楞地朝裂缝里落去。   “啊啊啊啊啊啊——!”   江游的那个小跟班在半空中乱抓乱蹬,企图抓住什么,但直到撞得全身是血,五个指甲盖翻了四个半,也没有止住落势,只让他摔向裂缝的速度慢了一点点。   不同于那人的狼狈,容秋一路上辗转腾挪,灵活地躲开了落木落石,偶尔还能蹬踏一下让自己飞得更快。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拉近。   “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   黑洞洞的裂缝已经近在眼前。   容秋咬牙伸长手臂,指尖终于碰到了那人甩动的衣摆,在他掉下去前抓住了他的脚腕!   “啊啊啊!——”   那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容秋双手握住他的脚腕,双脚抵住旁边的一块石头将人使劲往上拽。   “起来啊……!”   容秋只觉得双臂一沉,又猛地一轻,他被自己拉拽的力道往后仰了个跟头。   耳边好像听到“噗”的一声轻响,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洒了自己满脸。   容秋呆愣地看着手上抓住的半截身子,腔子里的脏腑从断口里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   “兔球——!”   远方传来熟悉的呼喊。   满脸是血的容秋倏地扭头,从各种乱七八糟东西的间隙,看见赤红的巨鸟正飞在自己百丈开外。   重明鸟巨大的双翼将近身的杂物全都扇飞,它的背上已经伏着不少人,都被它长长的翎羽护在身上。   “离那些裂缝远点!那里面是虚空,掉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幻境马上要塌了,快过来!”   不用岁崇山说,容秋也已经完全不敢再向缝隙靠近了,两方不约而同向对方冲去。   “咔嚓!”   漆黑的裂缝越裂越多。   连那个画卷一般的太阳上也多了条大口子,将天空劈成无数半。   雨林幻境这只不断颠倒的盒子,终于在摇晃和盒内东西的戳刺碰砸间再撑不住躯壳,要整个破碎了。   “兔球啊啊啊!”   重明鸟像个巨大的火球一样向容秋冲过来,两方的距离眼见不剩百丈,可裂缝裂来的速度更快!   一块块幻境像被剥掉的橘子皮一样落进虚空里。   顷刻间,雨林幻境就碎成了不知多少块!   “咔嚓嚓嚓——!”   一条宽阔的裂缝陡然横亘在两方之间,像是一条包裹着天空的漆黑丝带。   但容秋知道只要裂缝没裂到底,自己完全是可以绕过去的。   容秋一跃数丈,拼命向岁崇山跳去,除了大块的石头,那些打在身上的土块碎枝一律不管。   很快,他的身上就已经一片血口子。   “嚓!”   黑色的裂缝在他们面前猛地拔高,如平地起高楼一般开裂。   裂缝那头的岁崇山已经完全被挡住了,只有声音还能传过来。   “来不及了兔球!去边界!去幻境边界!往另一个——”   岁崇山的话也同那个被裂缝吞了半截的人一样突兀停下了。   容秋所在的这块幻境如一片撕碎的纸片,在一片漆黑中漫无目的地飘荡。   还好幻境碎裂时把一部分天幕一同撕了过来,不然他就真的看不见了。   容秋含着眼泪转过身,准备在自己这片幻境碎得更小之前到达边界,按照岁崇山说的,去往另一个幻境。   只是……其他的幻境还安全吗?   会不会也像雨林幻境一样碎得稀巴烂呢?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容秋浑身都是伤,可奇异的是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痛楚   容秋在赶路时也遇到一些参赛者,但无论是同族还是异族,大家都没有任何打架的心思,只是默契地闷头往幻境边界赶。   碎成一片一片的幻境终于不再摇晃了,可所有的东西都仿佛定格在半空中。   因此他们只能继续在杂物间腾跳,但对于容秋来说,这样的速度反而比在地上行走时要快不少。   在路过一片石块堆叠的废墟时,容秋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或许是刚才受被自己拉断的那半截身子的影响,容秋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拐了过去。   江游闭着眼睛被卡在两块巨石之间,只露出一小半身子。   容秋摸了摸他的心口,还活着。   他将石头震碎,也不管有没有对人造成二次伤害,拉出江游扛在肩上便继续往边界飞奔。   震石造成的剧烈痛苦让江游一下子醒了过来,却连稍微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他浑浑噩噩地眯缝着眼睛,世界天旋地转,颠簸间,他看见一个染血的尖尖下巴,在视线里晃来晃去……   是他……   又是他……   江游再支撑不住,重新闭上了眼睛。   容秋的运气不错,自己所在的幻境碎片中还留有一片完整的边界。   他贴近边界,果然发现这里也同之前不一样了。   大眼一扫,幻境的数量少了几个,一些幻境还明亮着,另有一些则十分晦暗,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了。   看来刚刚的异动影响力有限,并不是所有幻境都像雨林幻境一样被撕裂了。   容秋并没有细看,随便选了一个看起来没受影响的幻境翻了进去。   熟悉的气味扑入鼻腔——他竟然又回了山林。   四周鸟语花香,寂静祥和,与刚才雨林的天崩地裂截然不同。   容秋再顾不得什么,随便把江游一丢,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度过危机,疲惫和痛楚终于如涨潮般漫了上来。   容秋忽然觉得好委屈,泪水溢满眼眶,却也不知自己在委屈什么。   可能是太疼了,也可能是因为疼过之后没再像从前一样有人抱着他亲亲吹吹。   容秋静静地流了会儿泪,也知道现在还不是能完全放松休息的时候。   他忍住泪水吸了吸鼻子,手臂轻颤着摸出灵璧,想要问问大家的情况。   突然,一阵陌生的疼痛如图穷匕见一般从全身的疼痛中突显出来。   “唔!”   容秋闷哼一声,灵璧从他手里掉了下来。   “呃…啊啊……!”   容秋忍不住叫出了声。   明明脸上还沾着刚才溅上的血,却依旧难掩他面色的陡然苍白。   好痛……好痛……!   容秋按着自己的肚子,双手本能地把缠在小腹上的衣带胡乱扒开。   没有衣带的束缚,假孕的腹部便毫无遮掩地鼓了起来。   痛楚就来自这里。   尖锐的坠痛一阵一阵地拉扯容秋的下腹,就好像一只刺团挣扎着要从他肚子里出来。   如烟的灵力从容秋身上飘了起来,就好像之前他的丹田破了个洞时,灵力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一样。   于是容秋瞬间明白过来——他流产了!   终于如愿以偿,但偏偏在这种他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的时候!   灵力越泄越凶猛,容秋赶紧摸出一张符箓,艰难地贴在自己身上。   这隐蔽气息的符箓是他早早就准备好的,搭配阵法当然效果更好,但此时没有队友帮衬,也没有力气再布置阵法,只能潦草贴在身上粗糙掩盖一下。   大概是之前的小产给了容秋不该有的信心,让他觉得假孕的流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自己做好准备就能万无一失。   但意外来得从来不讲道理,世事无常也不是说说而已。   等事到临头,容秋才发现自己应对起来手忙脚乱。   灵气一股一股从他丹田里涌出来,每一股的离去,都好像是一把钉满铁钉的大刷子刷过他的经脉。   容秋痛得意识模糊,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流产了,而是快死了。   他本来就是一只叫娇气的小兔子,借着刚刚那股还未尽的委屈,他打起了退堂鼓。   果然没办法吧……   自己就只是一只小兔子,没有老婆不行,不行的呀……   容秋强撑起精神,去向了半身那边。   之前全心全意应对幻境崩裂,容秋没工夫顾及幻境外的半身。   此时刚一睁眼,便发现半身腹中的灵气也开始逸散了。   小药宗的长老们正在自己身旁围了一圈,面带焦急地大呼小叫着什么。   见他睁眼,这种焦急中又带上一些喜色。   “颜、颜颜……”   两边的疼痛是共通的,容秋强撑着说。   药老连忙告诉他:“在叫了,已经在叫他了!”   旁边另一个长老急得满头大汗:“但是颜仙君一直没应答啊!”   她一手握着一只灵璧,其中一只赫然是容秋自己的灵璧,即使用两个灵璧一起联系对方,却依旧没有回音。   “别停,继续叫!”   “小秋,小秋……”   “小秋啊,睁开眼睛,咱们千万别睡哈……”   “我没事……”   容秋想解释,出口却只有蚊子嗡嗡一般的声音。   这毕竟只是一道法宝半身,再受治疗也无济于事。   容秋不想让他们太过担心,干脆一收灵力,将半身重新变回面人儿的样子。   小药宗的人们看到这么大一个兔球变成面人儿会是什么心情,容秋已经顾不上了。   他的意识再度回归本体,捡起掉落在身侧的新灵璧。   老婆绝对出事了。   诚然就连容秋都能全须全尾地从坍塌雨林幻境出来,他其实并不是担心颜方毓在那遇到什么危险。   绝对有另外的什么事情绊住了他,而容秋尚不知情。   灵璧一边震一边发热,此时都有些烫手了。   容秋强忍着痛意输进一缕灵力,果然看见各个群里的讯息一条接着一条地跳出来。   【不要退出比赛!】   一条新信息跳了出来,容秋随手点了进去。   【不要退出比赛!】   【不要退出比赛!】   【不要退出比赛!】   只是这呼吸之间,又有三条同样的信息发了进来。   容秋这才发现,新信息的提示一直悬停在最顶上,并不是因为没有别人说话,而是这个人一直在重复发着同一句话。   容秋往上翻,发现最开始时还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能退,这人却完全不回答,只是一直重复“不要退出比赛”到现在。   【不要退出比赛!】   【不要退出比赛!】   【不要退出比赛!】   【不要退出比赛!】   两三息间,容秋的灵璧上也全被那人的话填满了。   明明是一句平常的话,可这样被他重复了几百次,再去瞧这些平平无奇的文字时,竟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一时之间,容秋好像连疼痛都忘记了,只从齿根生出一种森森的冷意。   “嗡!”   那人的讯息停下了。   其他所有群的讯息也一同停下了。   灵璧陡然安静下来,好像变成了一块徒蕴灵气的破石头。   消息永远停留在了最后一条。   【不要退出比赛!】   “什么声音?!”   一个人修陡然抬头,狐疑地望向天边。   “哪有声儿啊,从刚刚开始你就大惊小怪的。”他的同伴不耐烦道,“咱们还要在这儿等多久啊?你说别把人弄死,就让噬灵法阵干吸,这要吸到什么时候!”   “盏茶的时间都没有,你急什么?吸完他身上的灵力,拐回头可就是咱们的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人修从天边收回视线,“有人知道可以在阵法内躲避噬灵法阵了,咱们最好还是在旁边看着,免得让人救走。”   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在面前的草丛里。   这里歪七扭八地倒着四个异修,他们都伤痕累累,明显是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其中三个身上灵力散尽,已经没了气息,唯有一人还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丹田经脉中的灵力像决堤的洪水,被地底刻下的噬灵法阵无情鲸吞着。   同伴皱着眉头:“姓江的到底靠不靠谱?还给人留条活路干什么?””   “不就是怕你打不过这群小崽子,万一符牌被抢还有个退路嘛,只是不巧让他们先发现罢了。”   “呿!我要是连几个练气期筑基期的都打不过,那还不如直接敞开丹田让他吸死算了!还退什么退,丢人!”   林间顿时响起一阵快活的笑声。   “等等,他在干什么?”   一只手伸进那弥留之际的异修怀里,粗鲁地把一只灵璧掏了出来。   “妈的,他在给其他人报信!”   “你说什么?!”   “……没事,我解决了。”   忽然,趴着的异修抽动了几下,最终停止了呼吸。   “死了吗?”   “死了。”   “那走吧。”   两道脚步声踩着草叶“簌簌”远去。   带着血腥味的风吹散了两人模糊的交谈。   “真晦气。”   “灵力都要被吸干了还有功夫发灵璧。”   “幸好他伤得太重,连脑子都不清楚,说不明白话,不然可真是麻烦了……”   那只沁着赤痕的灵璧被留在原地,远去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它闪烁了两下,表示上一条讯息没有发送出去。   【我刚才跟你们开玩笑呢,都吓到了吧,哈哈哈哈!】 第146章   ……怎么回事?   看着停止在最后的那句“不要退出比赛”, 容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灵璧似乎收发不了讯息了。   先是雨林幻境莫名其妙崩塌,再是连外面都联系不上身为裁判的颜方毓, 到了现在甚至连灵璧没法用。   这事情透着古怪, 绝对有什么容秋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他脑袋里思考着, 似乎一时之间连肚子都没那么疼了。   这倒也没什么稀奇。   小兔子连有孕都是假的, 流产自然也是为了让老婆怜惜。   可此时容秋连老婆在哪个犄角旮旯都不知道, 痛成这样也不过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白费功夫,于是潜意识便自行将流产的疼痛程度降低了。   他就像是个躺在地上打滚撒泼的小孩, 哭累了也等不到大人的抱抱,便只能自己坚强地站起来。   容秋脸色苍白地躺着,被汗水打湿的鬓发沾在颊边, 混着血痂和脏污,有种特殊的脆弱感。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歪歪脑袋,看见不远处还趴在地上的江游。   这家伙的符牌被岁崇山拿走了, 刚刚兵荒马乱的, 也不知道那一把小东西掉去了哪里。   此时没有了符牌的保护,昏迷中的江游又没有刻意运起心法抵御噬灵法阵, 经脉里本就不丰的灵力正呼呼往地下灌, 眼见就要被吸干了。   容秋实在没力气动了,只好尽力伸长腿踹了他。   “唔……”   踹了四五下江游才幽幽转醒, 迷糊了片刻便大叫着喊起痛来。   这家伙虽然也全身血呼啦的,但鬼嚎声中气十足, 简直比容秋自己的状态还好。   “……别喊了!”   他忍无可忍地又伸腿踹了江游一脚,没好气道:“你现在没有符牌, 不想被吸死的话就赶快去中心法阵吧。”   江游被他踹得一歪,凶神恶煞地转过头,看见是容秋的时候却忽然一愣。   “……是你?”江游茫然地自言自语,“是你救了我?”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下子热烈起来:“没错……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是你救了我!”   容秋懒得理他,继续躺在地上等着小腹的坠痛过去。   他的肚子已然有了变小的趋势,丹田中那团充当兔崽的灵团一部分被他炼化入经脉,但不可避免有更多的部分逸散而出。   正思索着,旁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容秋警惕地转头:“你干什么?!”   江游的下半身使不上劲,正双肘撑地往他这边爬。   容秋出神的功夫,他已经爬到离自己仅有一两步之遥的地方了。   听见容秋的质问,趴在地上的江游僵住了。   他脸上显出些复杂的神色,低着头小声嗫嚅了一句:“……你不是畜生。”   容秋没听清:“什么?”   江游刷地抬起头:“我说你……不是畜生!”   容秋:“?”   “你虽然有一半的兔妖血统,但还有另一半是人!”   江游还在说话,表情陡然激动起来:“你既然救了我,我就不会嫌弃你!你跟我回家,以后我罩着你——”   “你有病吧?”   容秋表情匪夷所思地打断他。   这家伙忽然莫名其妙地在这儿说什么呢?   难道刚才雨林幻境不仅是崩溃了,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泄露出来,把江游给毒傻了吗?   江游忽然踉跄着支起上半身,朝容秋亢奋地大喊:“我知道你们两个的关系,颜方毓不可能接受你!就算他可以,天衍宗那样的名门正派,也不会容忍一个男人会生孩子的怪物!”   容秋的眼神变了。   ——等等,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有孕”的事?!   容秋的神情变化被江游看在眼中,但却完全误会了原因。   他眼神狂热,又紧接着向前匍匐了几步,想要伸手搭在容秋身上。   “……你走开啊!!!”   惊疑归惊疑,但不耽误容秋后脊背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抬腿狠狠把人踹开了。   江游本来就在刚刚的天崩地裂中被砸得浑身是伤,此时又被容秋一踹,身上的伤口又迸裂开来,从脏兮兮的衣袍下洇出血色。   但他并没有大喊大叫,反而像是不知道痛似的一骨碌爬了起来。   江游表情偏执,衬着混杂着泥土与血污的破烂衣衫,令他看起来十分癫狂。   他手舞足蹈地大喊:“但是我——我可以不嫌弃你!我家里我说话算数,没有他们插嘴的资格!”   此时江游离容秋只有一步之遥,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没有遮掩、微微隆起的肚皮上。   那个自他记事后仅有一面之缘,却在他心中留下抹不去印记的的生身母亲渐渐浮现出来,两只同样隆起的肚子在他眼前慢慢地重合在一起。   “我可以…我可以……”   江游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满是血丝的眼睛逐渐迷离起来。   不知是看着他腹中那个未成形的“小生命”,还是借由他的肚子,看向从前的自己。   ……那是他的娘亲,给予他这副躯壳。   他是天之骄子,是江家天资最高的孩子。   本来应该——本来应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甚至踏破虚空,成为当界飞升第一人。   但是呢……?   但是他却困在小鸡笼子一样的清明书院里,随便一个畜生都能随意欺辱。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没有主人控住,血和灵气都像放开的大坝一样从江游身体里冲了出来。   他的脑袋因失血过多而昏昏沉沉,看向容秋小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简直就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样。   “我可以……可以帮你养这个孩子!”   没事,虽然之前出错了,但他还可以重新开始……!   他还是江家刚出生的麒麟儿、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他不用跟在大哥屁股后面,仰望他的背影——那本该是他站的位置!   江游倏地一下直起身子扑到容秋的肚子上。   就好像是年幼时唯一一次扑向亲生母亲的肚皮上,又像是想去抓住一个崭新的自己。   容秋本就虚弱,猝不及防之下竟然没反应过来,被江游攥住衣衫,“嘶啦”一声将胸腹间的布料撕开一条大口子。   容秋:“!!!”   他是流了又不是死了,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抬起腿,又向江游踹了出去。   惊悸之中容秋没有收住力道,这一脚直接踹在江游胸口。   在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声中,江游胸骨凹陷着飞了出去,撞在树干上“哇”地吐了一大口黑血。   容秋把法衣上的裂口化去,气得整张小脸都是绷着的。   “你有病吧!你算哪颗小蘑菇,还想抢我的兔崽!”   江游撑着地面,一边踉跄着想要站起来,一边哇哇地吐血。   全身骨头断得七七八八、痛得要死,他早就应该昏过去了。   但脑海里那唯一的念头却像绷紧的蛛丝一样吊着他,不让他的意识沉下去。   他的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人的脸。   大哥、爹爹、江夫人……   还有各位叔伯、姨母,同辈的兄弟姐妹……   以及……以及大着肚子的娘亲。   自己要死了吗……?   不、不!还有机会的!他还有机会的!   “娘亲…娘亲……!!!”   江游口喷鲜血,全身断骨噼里啪啦作响,再次跳了起来,如行尸走肉般朝容秋扑了过去。   容秋被他疯魔的样子激得头皮发麻,刚要抬腿再踹,忽然,一道看不见的鞭影在江游胸口抽出一道血花,将他抽得倒飞出去。   “——啪!”   江游的手刚撑在地上,又是一鞭将他抽倒在地。   容秋猛地抬起头,惊喜地望向远处天边那道急速飞来的人影。   “老婆!”   最后十数丈,颜方毓飞身跃下扇骨,直接掠来容秋身边,挡在他面前。   颜方毓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不见了,他看向远处还在挣扎的江游,眼底只剩一片冰凉的肃杀之气。   “——你找死!”   颜方毓猛一挥袖,灵力凝成数道看不见的鞭影,将还想往这边扑的江游一次又一次抽翻在地。   “啪!啪!啪!”   一鞭又一鞭。   血花飞溅,不肖几下江游便被抽得皮开肉绽,像条改了花刀亟待下锅的松鼠鱼。   颜方毓出手势如雷霆,也就是容秋眨一下眼睛的功夫,江游便已然被抽了十数鞭,人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半阖的眼皮下面瞳孔都涣散了。   “别、别杀他!”   容秋连忙抬手拽了拽颜方毓的衣摆:“你身上会有红线的!”   袖风骤然消歇。   颜方毓收拢灵力,眼底还隐有些暴怒的残余:“……我心里有数。”   他转过身从地上将容秋舀进怀里,又撕掉他身上遮掩气息的符箓,将他包裹进自己的护体灵气中。   “你怎么样?!”颜方毓握住他的一只手,焦急地问。   落入熟悉的怀抱中,便仿佛是终于有了可以示之软肋的对象。   刚才被容秋勉力压下的委屈与疼痛,全都在这一刻喷薄爆发出来。   小兔子呆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泪珠子“刷”地就掉了出来。   他突然觉得肚子好疼,身上的伤口也好疼,疼得他紧紧攥住颜方毓的手,话都说不完整:“你怎、么……才来、来啊……?呜呜……呜呜呜……”   颜方毓脸上冷硬的表情像是早春湖面的坚冰,在看到小兔子的泪珠时倏然间融化成柔软的春水。   他拥着容秋歉疚道:“抱歉,是我的错,都怪我来晚了……”   容秋已经没工夫说话了,他蜷缩在颜方毓怀里,攥着对方的衣襟哭得直打嗝。   “我好痛啊……我…肚、肚子……”   “我知道,我知道。”   颜方毓小心翼翼地搂着容秋,一边亲吻他汗湿冰凉的额头,一边将手覆在他不断逸散灵气的小腹上。   颜方毓到达雨林幻境的时候,那里已经碎裂成了无数片。   天道遮掩,即使是精通因果一道的颜方毓,在这场持续千年的清世行动相关中,也只是个窥不见天意的寻常人。   他卜不出容秋在哪,便一片片碎片去找。   每块幻境碎片里都没有,他便又跨过边界去往其他幻境里找。   颜方毓想起之前曾在留影法阵中见过的人影,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山林幻境。   因为容秋身上贴着符箓,颜方毓一时之间没有感受到他的气息,直到——直到他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   那是属于自己的灵力,在最开始时被他送入容秋经脉里,沉入他的丹田,成为形成灵胎的种子。   而此时此刻,本应该构成灵胎、好好孕在容秋小腹里的灵力却就这样溢了出来。   颜方毓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等真正找到容秋的时候,这种预感则变为了现实。   容秋丹田中灵力逸散,包括蕴有自己灵力的灵团此时都小了一半。   在打定主意要维系与小兔子的这段感情时,颜方毓曾好好恶补过有孕相关的知识。   ——这回不再是甄凡的一惊一乍,小兔子是真的流产了。   对方曾经那么期待降生的兔崽,此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消解着、飞散着。   颜方毓手覆在他一点一点瘪下去的肚子上,不断拢回那些灵力,将它们再送入容秋的身体里。   “我知道。没关系、没关系……”   他絮声安慰着怀里的人,自己的双眼却逐渐赤红起来。   那些被他推回容秋身体里的灵力进入经脉,自行运转起周天。   就像是一滴水汇入大海,再寻不见。   “没关系、没关系……”   颜方毓明明是在安慰他,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或者,其实是在安慰脑袋里有一根弦逐渐绷紧的自己。   多么特殊的灵力,在小兔子腹中凝成拥有另一个心跳的灵团。   它曾在颜方毓掌下咚咚跳动,可此时此刻却像掬不起的水,从他指缝间淅沥而下,就算再仔细甄别,也无法寻出它与容秋经脉中涌动的其他灵力有任何不同。   再不能自欺欺人,颜方毓必须得承认,那个他们两人都无比期待的小生命,此刻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颜方毓本来以为他得安慰伤心的小兔子,可没想到的是,当腹中灵团自他感知中一点点消失殆尽,最先受不了的那个人却是他自己。   容秋的肚子完全扁了下去。   只剩宽松的衣带,和满身大汗、像是刚从池塘里捞出来的小兔子本人,还残留着那只兔崽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那些逸散的灵力,一部分被颜方毓徒劳地推回了容秋的经脉。   另一部分,则被他的护体灵力挡住,在两人之间流转萦绕着。   颜方毓似乎能感受到鳯它们。   就好像是一个小小的、不甘消散的魂灵,还痴痴地依偎在父母身边。   “……没关系、没关……唔。”   颜方毓神情恍惚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唇上一凉。   是被怀中人吻住了。   因为虚弱无力,容秋揽住他脖颈的双臂便显得格外柔若无骨。   像两条缎带,轻软,却将上首的人紧紧缠向自己。   颜方毓愣了一下,紧接着揽住容秋肩膀的手掌改为托住他的后脑,垂首回吻过去。   像曾做过千万次那样,颜方毓的舌尖在容秋的唇缝处一扫,闭合的唇瓣便默契地张开。   他探入其中,与对方迎来的舌尖迅速纠缠在一起。   小兔子一向喜欢如春雨丝丝、细雪靡靡那样厮磨缠绵的亲法。   将骨肉都磨成泥、泥又化成水,他们溺在春水中,一个吻进行到地老天荒也不算完。   然而这回容秋却吻得很凶,就像是把失去兔崽的愤恨与伤感都一股脑发泄在他们唇齿之间似的。   或许是因为愧疚,又或许是骨血至亲的离去,让颜方毓也痛苦得想抛却一切顾虑、扔掉礼义廉耻。   从躯壳中挣扎出来,化作只由本能驱使的兽。   于是两只兽纠缠在一起时,便不需要什么月下花前、阳春白雪。   他们只需要尖牙和利爪。   互相抓扯着、撕咬着,按住对方欲想逃走的身子,叼着对方脆弱的脖颈。   容秋的唇瓣因失血和疼痛变得冰凉苍白,口腔和舌尖却依旧是热的,在缠磨间愈发灼人。   颜方毓紧紧搂着他,像是想将自己投入这样炽热的烈火里。   某个瞬间,他似乎能听见自己寂静的耳鸣声。   再没有了迷惘、没有张惶、没有痛苦……一切都被火舌吞食殆尽。   他们并肩走到时间的尽头,然后一起坠落下去。 第147章   其实容秋一开始确实是委屈的。   但被老婆抱在怀里一叠声地哄着, 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因为自己露出这样疼惜的表情,他身上什么疼什么痛的就都散了。   没办法呀,他就是只要有老婆就什么都行, 这么一只没出息的小兔子呀。   于是后来容秋就是在哼哼唧唧地装哭了。   只是颜方毓一直全神贯注地为他梳理腹中灵力, 并没有察觉出丝毫的异样。   虽然原因、过程之类的都不太对。   但歪打正着, 自己顺利流产了, 而且还惹来了老婆的怜爱, 怎么不能算作是一种成功呢?   气氛正好, 似乎不再需要什么言语上的铺垫,容秋趁人之危——   又或者……是勾引对方趁己之危, 向他奉去自己的唇舌。   这是天牝津那册独苗苗话本里写的。   虽然看到最关键的时候被打翻的砚台弄污了书面,但天牝津还是哭着尽力将上面的墨汁洗过,一页一页晒干书册, 让容秋从零星的字眼中窥到了能让人族怀孕的方法。   亲亲,伸了舌头……   然后是大片大片的墨汁, 将整页书都糊住了。   还是兔球形态的容秋艰难地咬着一页书页,透过光艰难分辨上面的字迹。   狠狠……好像是狠狠什么入……   然后是在里面, 什么弄……又酸又麻……   唔, 最后还有什么水,什么水出来之后好像就结束了。   容秋翻过两页, 再没什么墨汁的书面上, 女主人公已经成功孕上了小崽。   哦,那么之前那些就该是全部的步骤了。   容秋阅读理解, 觉得能让老婆孕崽的方式,应该就是亲亲了!   之前他们亲了那么多回却没让老婆怀上, 主要原因是他们亲得不够“狠狠”!   容秋紧紧揽住颜方毓的脖颈,书页上那几个被墨汁遮盖的模糊字眼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抵住颜方毓的舌尖狠狠推入对方的口腔, 用力地将对方缠紧。   将他抱在怀里的人好像愣了一下,却立马循着他的力道也回应似的用力将他抵了回去。   不行、不行!   这样好像又变成颜方毓“亲入”自己了!   但,但他这次是要让老婆怀孕的呀!   于是容秋又按着颜方毓的后脑勺,恶狠狠地把舌头顶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口腔中那点微薄的氧气很快被他们吞咽殆尽。   两人却都不愿意放开彼此,似乎固执地想从这个令人窒息的拥吻中,抢夺着对方肺腑中的最后一丝空气。   就像是陷入泥沼的人,愈是挣扎着想要求生,就反而沉得愈深。   容秋脑袋晕晕乎乎地想,这回好像对了。   这样热烈的亲吻让他舌根酸麻,津液来不及吞咽,从无法闭合的嘴角淌了下来。   ——没错,一切都跟书里写的一样!   狠狠……亲入……搅弄……又酸又麻……口水!   一模一样,全都对上了!   他成功了!   他终于让老婆怀上他的兔崽了!   容秋激动极了,顾不得他们的唇瓣还贴在一起,伸出一只手艰难地塞进两人的胸腹之间。   “唔……!”   颜方毓的腹部肌肉忽地僵了一下,呼在容秋颊侧的鼻息也粗重了些许。   他重重吐息了几下,刚想制止对方在他身上作乱,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颜方毓:“?”   颜方毓:“……你做什么呢?”   两人的距离拉开,露出容秋正暗戳戳摸着人家肚子的手。   容秋傻笑:“啊?没有啊,嘻嘻、嘿嘿嘿嘿……”   大概容秋就是有这种用自己感染周围一切的能力。   无论是伤感还是旖旎,看着这样一个乐呵呵的小傻子,颜方毓觉得都很难再继续下去。   他狐疑地看着容秋:“……真没有?没有你笑什么?”   “因为哥哥来救我了,我就很开心啊!”容秋理直气壮地说,“以前都是哥哥摸我,我也想摸一摸怎么了!”   颜方毓:“……行。”   向来喜欢被人摸摸抱抱亲亲的小兔子,此时想摸一摸他,好像也确实没什么问题……?   他现在失去了卜算的能力,对于这种重度玄学爱好者来说,就像高度近视失去了眼镜,失聪患者失去了助听器,每时每刻都处于一种谁也不信的疑神疑鬼状态里。   即使听了容秋的狡辩,还是觉得十分不对劲。   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   容秋又在人家肚子上呼啦了一把,后才在颜方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大摇大摆地把手收了回来。   握了握拳,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手感。   硬硬的,平平的。   好像并没有怀上崽崽的痕迹……   不过这才是刚怀上嘛,自己假孕的时候肚子也不是一下子就鼓起来的呀!   而且他们人族有孕又不赶着流掉,都是三四个月时肚子才能有反应呢,这样也正常。   刚才的流程都没弄错,自己已经那么用力、那么深地(用舌头)进入了老婆的身(嘴)体(里),他一定是怀上了!   容秋只疑惑了一瞬,就立马说服了自己。   颜方毓见怀里人脸上终于铺上了血色,又大抵是因为唇瓣被吮得鲜红欲滴,瞧着人精神了不少。   “还疼不疼?好点了吗?”他问。   容秋乖巧地摇摇头:“不疼了。”   他的兔崽已经在老婆肚子里孕上,“流产”的最终目的都已经达到了,怎么可能还会疼?   要不是刚才在幻境里受伤脱力,容秋现在立马就能给他表演一个后空翻三圈半空中大劈叉,以表达自己的高兴之情。   还好他受伤了没法劈,犹带病容的小脸天然便有一种柔弱欺骗性,让颜方毓并没有对这么快就结束的流产过程产生什么怀疑。   他将怀里的小兔子又紧了紧,紧紧攥住他的手,吞吞吐吐地说:“我们的兔崽……你别难过。以后……以后还会有的。”   哈哈!   他都有真的兔崽了,怎么可能难过!   容秋很努力才忍住笑:“嗯!一定有了!”   颜方毓:“……?”   是错觉吗?   还是小兔子当人不久,还不能那么熟练地掌握人话,所以弄错了“了”的用法?   容秋没注意到面前人微妙的神情,他的身体经过刚才的疗已经恢复了不少,从颜方毓怀里坐了起来,视线一转就看到了不远处还趴在血泊里的江游。   虽然气息奄奄,但容秋确实能察觉到他微弱的鼻息。   “啊!”他忽然想起来,“江王八的符牌没有了,再不快点就要被吸死了吧?!”   颜方毓虽然脑子还在思索,可嘴巴已经很自觉地搭了容秋的话:“不碍事,他天生感气之体,体内自有一个小天地生生不息,一时半刻的死不了。”   容秋:“天生感气之体是什么?”   颜方毓此时才回过神,转头看向身旁人:“意思便是,他天生就是修士。”   “普通凡人需要修炼才能感气,进而引气,然后才能到达练气期。虽然现在不多见了,但是确实有人无论怎样修炼都没有气感,终其一生都是个凡人。”   “便像是登清明山,所有学子都要从山脚一步步往上爬,但是他直接就在山顶了,以后修仙之路也是一路坦途,事半功倍。”   容秋惊讶:“啊?江王八这么厉害的吗?”   他倒也不是嫉妒或者羡艳,主要是……根本没看出来啊?!   虽然这人是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但自出场起,不就一直被打或是走在被打的路上吗?   “天资优异纵然可贵,但后天也一样重要,”像是察觉到容秋的疑惑,颜方毓语气略微讥讽地解释道,“天生感气,竟能被娇惯成个废物,可真应了那句‘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啊。”   容秋“哦”了一声,没有继续细问的兴趣。   他倒也不是那么关心江游,人死不死随便,但就是不能死他面前。   “那哥哥……你、你要先把他送出去吗?”容秋抠着衣摆不大乐意地说。   颜方毓身为裁判,是有资格将选手送出比赛的。   但他却摇了摇头:“现在已经出不去了?”   “出不去?”容秋一愣。   颜方毓:“刚才的异动不仅是几个幻境破碎,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让它们自行封闭了。现在幻境外的人进不来,幻境里的人,包括我们裁判,也都出不去。”   容秋:“不是还有符牌?用符牌离开不行吗?”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颜方毓神情严肃,“符牌能够将你们送出幻境,是因为里面刻有传送阵法,阵法与其他阵法勾连,只要启动传送,符牌就会自动销毁,作为被淘汰出局的凭证。”   “现在传送法阵已经失效了,但除此之外的其他阵法都还完好,激活传送阵并不会把人送出去,只会单单把符牌毁了。”   “此时幻境内的噬灵法阵还在运转,没有符牌傍身,就跟那边那个一样的下场。”颜方毓冲不远处还晕着的江游抬了抬下巴,“但感气之体只有这一个,旁人是真的会被吸干的。”   “什么!怎么会这样?!”   容秋大惊失色。   他一下子想起之前灵璧群里那几百条相同的消息。   ——不要退出比赛!   原来如此,那位同僚一定是更早就知道了符牌失效的事情!   但他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恐怕只要解释一句,就远比他重复不断地说那一句话要有用得多吧!   ……或许,是不能?   什么情况下才会用触发符牌的传送法阵?   被人族合符强行驱逐出比赛,又或者是将自己的灵力输入符牌,主动弃权。   无论哪一种,必定是经过了激烈的战斗,才终是不敌,败下阵来。   也许那人已经重伤,本以为能撑到离开幻境就万事大吉,却没想到符牌碎了,但自己依旧在原地。   曝露在噬灵法阵中,强弩之末的异修恐怕连意识都已经模糊。   就像志怪故事中的某些执念太深的鬼魂,总会在死后重复着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难以清醒。   在最后的弥留之际,那个异修便这样提着一口气提醒着、告诫着自己的同族们,不要再踏入险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容秋慌张地拿出灵璧:“我得赶快把这件事告诉大家!”   探入灵璧的瞬间,停滞在界面上已久的“不要退出比赛!”再次跳入容秋的脑海。   那条漆黑加粗的句子好像正尖锐地提醒着容秋,他的灵璧从刚刚起就已经不能用了。   “颜哥哥,我的灵璧好像坏了!你能不能——”容秋匆忙从灵璧中抬起头,在目光与颜方毓对上的瞬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口中的话戛然而止,变成一句缓缓的,“你的灵璧是不是……”   颜方毓没有回答。   但从他的沉默中,容秋已然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颜方毓轻声说:“我们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了。”   容秋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可能,怎么会呢!你可是颜方毓,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颜方毓被他那种好像把自己奉若神明,连“神明”自己都不容诋毁的语气给逗乐了。   他懒散笑了一声:“对,是啊,怎么会呢。”   容秋跳起来,闷着头在空地上走来走去,嘴里还嘟囔着:“而我,我可是主人公,主人公要拯救世界的,怎么也会被‘困’在这里?”   “是啊是啊,怎么会呢。”   “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伏笔我忽略了……快想想快想想……”   颜方毓一抬手,把几乎要把自己转飞起来的容秋捞进怀里。   “伏笔……还真当是话本呢。”他把容秋方才因为流产而松散的衣带重新系好,又将逸散而出的灵力拢入容秋的经脉,“好好待一会儿,你丹田上还有裂痕呢,我都不敢碰。”   “……符牌!”容秋忽然叫了一声。   颜方毓摁住又想跳起来的小兔子,皱眉斥他:“说话就说话,你老蹦来蹦去的做什么!”   容秋拍着他的手臂激动地说:“是符牌!哥哥!符牌肯定有问题!”   “我之前在外面的时候看见了,那些外人拿的符牌都不会显示小白点的!但是他们的符牌用起来又没问题,说不定他们早就已经混进清明了,从滴血认主开始,就把原来的学生身份替代了!”   “好、好,别乱动,一会儿伤口又裂开了。”颜方毓哄着他,“你不是把这些都告诉那只重明了吗?我也早已知晓了。”   “那就快点查查呀!做符牌的,或者分发符牌的,其中一定有人有问题!”容秋简直跟坐得不是颜方毓的大腿,而是坐在钉板上一样激动得扭来扭去的。   “你别急,庄先生早已吩咐下去了。”颜方毓用臂膀箍着他,声音中也带上些思索,“不过也真是咄咄怪事,为保证比赛公平,所有符牌都是司徒清渊亲手做的,旁人应该难以仿刻才对……难道是仙盟有不出世的大阵法家坐镇?”   “司徒院长?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容秋愣了一下,急得又差点跳起来,“那肯定是他!他是叛徒!”   容秋还是对当时司徒清渊忽然出现,凑巧从心魔团中救下自己而耿耿于怀。   听见符牌不假于他人之手,便直接给人家下了定论。   谁知颜方毓却沉吟道:“司徒院长……不应该。”   “他既然要来插手,是忠是奸我自然是早早卜算过了,虽然卦象有些模糊不清,但有示司徒清渊并非歹人。”他的语气里逐渐带上点疑惑,“唯一有些奇怪的地方就是,结果来看,他似乎……与整件事情都没什么关系。”   但是明明连符牌都是他做的,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容秋简直恨铁不成钢:“说清楚很重要的呀!有些话差一个两个字意思就全变了,说不定被模糊的地方就是重点!”   颜方毓忽然笑了一下:“这么说吧,其实鸿武宫的弟子都是一群……嗯……脑子有些一根筋的武疯子。”   “他们对仙盟想要的什么权势、地位之类的并无兴趣,一心只想着锤炼道体,然后跟厉害的高手打架去。”他说,“不然的话,就凭借他七宗之首的名头,清明书院的背后真正的话事人,天下归心也不过是勾勾手指头的事,远不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这天下七宗里,剑宗实心眼,小药宗死心眼,天衍宗缺心眼,天枢宫自恋,无尽海都是狂热信徒,归藏宗天天就把自己关屋里摆弄小玩意儿。   这么些个玩意儿能成为顶头的前七个,除了“天道垂怜”以外颜方毓真是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   容秋又想起了什么,据理力争道:“对了,他还会因果道!”   “那天在药田时我看到了,他能解开你用因果道布下的障眼法,还能把它恢复原状!”   “你算他是个好人,说不定是因为他用因果道遮掩了天机呢?”   颜方毓愣了一下,好似确实不知道司徒清渊还有这一手。   “……嗯,没错,你说的对,司徒清渊确实很可疑,说不定现在庄先生已经查到他捣乱的证据了呢!”颜方毓信誓旦旦地说完,又装模作样地可惜道,“但是现在幻境与世隔绝,连我也联系不上他,没法把结果告诉你了。”   容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没再纠缠司徒清渊:“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没有灵璧之前呢?大家都靠什么联系?”   “所有术法都联系不到外界……啊,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颜方毓眉头微微皱起,“无尽海神通特异,就算此地连元婴都能隔绝,应该不妨碍笛领宫联系其他弟子……”   他低声喃喃:“但似乎近几日都没见到她……”   容秋回想起神识课上进入过的那片奇异的海,那座远远的海岛。   他有种感觉,也许在那片海域中所有无尽海弟子的精神都生活在那座岛上,无论相隔多远,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在岛上相见。   就像他也曾经进过颜方毓的蟾宫一样。   “——啊!!!我也想起来了!”   没等颜方毓对他的一惊一乍做出什么反应,容秋已经熟练地将精神力换去了半身那边。   果然,纵使幻境已经成了孤岛,容秋还是能跟自己的半身联系上的!   ——不愧是连江潜鳞都想得到的秘宝!   熟悉的、仿佛梦中坠落的感觉,令容秋知晓自己已经回到了半身身上。   还没待他看清周围,就听见屁股底下一声叫唤。   “哎呦呦呦呦……小秋哎,你可压死爷爷了……”   容秋连忙不好意思地从药老身上跳下来。   他还在之前大家一起看遥觑镜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刚才流产,灵力支撑不住让秘宝半身化为了原型,大家正围着面人儿研究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哎,小秋你回来了?”   “这是什么神通,大变活人……?”   “等等!你这肚子——!肚子怎么没了?!”   容秋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半身的孕肚也没了,就连身体虚弱的情况也跟幻境里真身一模一样。   容秋简洁地说:“我流产了。”   其余人晴天霹雳:“啊??!!”   什么啊!怎么回事啊?!   他们那么大、那么圆的一个肚子——不是,他们看着长了那么久的兔崽,怎么一眼没见他就没了啊?!   “哎呀,现在这个不是重点啦!”   容秋捂住登时就要鬼哭狼嚎的老头儿的嘴巴,三言两语把自己偷跑的手段解释了一下,又拿起自己的灵璧匆忙联系庄尤。   原来庄尤并没有像颜方毓一样进入幻境,而是在外坐镇主位。   但幻境里面的岁崇山又能联系上他,八成又是给重明鸟开的三万六千个后门之一。   这样一个看起来相当古板严苛的人都会时常偏向自己的另一半,但他老婆就——   唉,算了不说了,人比人气死人。   容秋连播三个通讯,对面并没有人应答。   他正要拨第四个,旁边一位师姐忽然说话了。   “你刚刚说幻境崩塌了?没有啊?会场里的虚相还都好好的呢。”   “什么?!”   容秋惊讶地抬起头,果然从遥觑镜中看到了一片完整的半透明虚影。   白点在当中星罗棋布,蓝点偶然相随,与开始时没有任何分别!   他甚至在其中看到了雨林幻境的虚影!   “绝对不可能啊!我眼睁睁看着它碎的,我跑了很久才跑出来,不然怎么会流产呢?!”   “还有!还有别的幻境也碎了,至少碎了三个!我穿越边界时都看到了!”   容秋让会场中的师兄将雨林幻境完完整整地摄进遥觑镜,那些代表学子们的白点确实还在移动着,甚至还可以点开任意一个蓝点来看!   会场中的观众们也没察觉到任何异常,依旧津津有味地看着幻境中的“比赛”。   容秋忽觉一阵脊背发凉。   如果他们还活着,那自己算什么,鬼吗?   旁边几个小药宗弟子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人又开口道:“虽然我们都没看见你说的景象,但刚刚确实出了点状况。”   “大概半炷香之前吧,忽然直播不能看了,会场里的幻境虚影也不见了,然后你们书院的院长就出来说,书院里灵气震荡,影响了灵璧传输,马上修好,然后过一会儿就恢复正常了。”   容秋:“院长……?司徒清渊?!”   小药宗弟子:“对对,他自我介绍就是这个名字。”   “出事了,真的出大事了!”再没有人能按住他,这回小兔子终于急得跳了起来,“现在灵璧里的直播都是假的,司徒清渊就是叛徒,他跟江潜鳞宋玄沂都是一伙的,要偷地下灵湖!”   “啊?”   “不是,等等等等……什么假的,什么灵湖?”   容秋直接把自己的灵璧拍在桌案上。   力道之大,灵璧和桌面都被他拍出了裂痕。   容秋一改往日软糯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厉声喝道:“不管幻境里还是幻境外,只要是在书院里的人,现在已经全都联系不上了!”   “现在灵璧里看到的,只是司徒清渊想让你们看到的假象!”   “我们全都被困在清明山里了!”   容秋忽然爆发,把还在哭哭啼啼给兔崽号丧的老头老太太们都镇住了。   “长老,好像是真的。”一名小药宗弟子从灵璧中抬起头,“大师兄——呃,我是说甄长老,灵璧怎么都打不通,但他肯定是没有当裁判的。”   “……有没有可能,真的只是灵气紊乱,影响到灵璧了?”   药老忽然也一拍桌子,凶神恶煞地说:“娘的!现在别管真假!那个姓司徒的,竟然敢把我们兔崽弄没了!搞他!必须得搞他一把子!”   老太太们也把眼泪一抹,恶狠狠地说:“搞!把隔壁剑老头也叫上,一起去清明给我们小秋出气!”   “谢谢爷爷奶奶!”容秋顿时心花怒放,“哦哦还有其他七宗!鸿武宫要清理门户,无尽海的笛先生也不见了!”   “还有还有!天衍宗!师尊肯定得知会一声的!”   “叫!必须都叫上!我现在就摇人!”   弟子们瑟瑟发抖:“啊……大长老、二长老……冷静,冷静啊!”   旁边的弟子拍了他一把:“还冷静什么啊,快回去准备吧!没看长老们已经冲出去了,再耽搁一会儿就赶不上飞剑了!”   容秋拿起桌上的灵璧也跟了出去。   灵璧之中,私聊里静悄悄的,群组里静悄悄的,就连内网上都静悄悄的。   就好像偌大的清明书院,眨眼间就成为了一处鬼蜮。   但容秋知道不是的。   那座山还活着,他的朋友们只是被当成了俘虏,等着他这个主人公去救。   容秋的半身和一众小药宗长老弟子们一起坐上了剑宗宗主的飞剑,向清明山飞掠而去。   前几日才洒泪告别的地方,现如今已经成为等待他踏上的故土。   *   安置好了自己的半身,在那边留下细细一缕精神力,容秋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本体这边。   还没等颜方毓发作,容秋就率先喊道:“我摇到人了!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颜方毓把话咽回喉咙里,没听明白地问:“什么?”   容秋把在外面看到的事情一股脑都告诉了他。   虚假的影像、司徒清渊暧昧的态度、连赛场之外也联系不上的众清明师生。   这回颜方毓沉默了许久。   久到容秋都忍不住问他:“所以哥哥跟庄先生一定也想过会有这种情况,还留了后手吧?”   颜方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缓缓说道:“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察觉到老婆的情绪不太高,容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没关系的,我把大家都找来了!他们一定打跑司徒清渊,把我们救出去的!”   “抱大腿吃软饭之类的我们兔妖最会了!”容秋拍着胸膛骄傲道,“爹爹说还有一种类似的草也用我们的名字当名字呢,叫菟丝子!”   “……菟丝子其实并不是——算了。”   “所以在他们来之前,我们也得快点做自己的事情。”容秋充满了干劲,“现在一定有许多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得快点让大家不要再打了,一起对付那些坏人!”   “哥哥,你说的那些传讯术法虽然不能往外界传消息,但是只在幻境里说说应该没问题吧!快点告诉他们——”   容秋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颜方毓打断了。   “困在这里……不好么?”   容秋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清对方的话:“……什么?”   见面后,容秋就觉得老婆的兴致不太高,此刻好像更是跌至了谷底。   颜方毓懒散地坐在地上,手臂撑着上半身微微向后仰。   他身上那种世家公子的温润气质不见了,于此同时,周围仿佛也不再是险象环生的山林幻境。   他们两个好像忽然变作了结伴逃课的同窗,坐在后山的草皮上叼着草茎悠闲地晒太阳。   明明该是闲适的氛围,容秋却觉得自己好似沉入了深海。   四周海水漆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窥天,就是知道得比别人多。”颜方毓忽而开口。   “因此身上担的责任比别人重,需要去做的事情也要比别人多。”   “但刚才你躺在我怀里,哭得……哭得那么委屈的时候,有一刻我在想……”   “我在想……”   “……若是连亲近之人都庇护不住,那这天,我便不愿再窥了。那些责任我不愿再担了,那些事情我也懒怠去做……我想至少能守着你。”   颜方毓维持那个懒散的姿势,歪歪头看向容秋。   “困在这里不好么?就只有你、我,我们两个人,不用去管别人,不用做其他危险的事。”他蛊惑道,“就算所有幻境都碎了,单单保住我们两人的性命我还是做得到的。”   “出去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想玩什么,我都可以陪你玩。”   “就算天下真的再没有了容身之处,我还可以带你回天衍宗去,我可以一直待在家里陪着你。”   颜方毓的声音比羽毛还轻,虽然是笑着问的,语气里竟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脆弱与希冀:“你呢……?想让我陪着吗?”   最开始的的时候,颜方毓容许小兔子留在自己身边,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   他们不过是宠物与主人的关系。   颜方毓想着,就当自己养了个逗趣的小东西,聊以解闷罢了。   只是后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几经转变,颜方毓再回首望去时才发现,当初就算他们是这样肤浅的关系,也从来不是宠物需要主人,而是主人需要宠物。   主人才是受不住孤独的那个,是主人需要宠物来需要自己。   他嘴上问着“想让我陪着吗”,实际却是在一遍遍呐喊“快来陪陪我吧”。   但这回容秋反而并没有像从前一样立刻表达出自己的爱意,只是用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对方。   他想了想,开口:“床头的小窝再睡不下我的时候,爹爹带我去大森林里,教我打了第一个兔子洞,然后告诉我我长大了,不该时时刻刻都粘着爹娘,要离开窝自己一只兔去闯闯森林。”   “那时候我就知道,虽然要一晚上见不到爹娘了,但等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我回家去,就又能见到他们了。”   “是吗?”颜方毓侧身抱住容秋,将额头埋入他的颈窝里,声音沉闷地说道,“……若我在家里等着,你却一直不回来呢?”   容秋说:“如果我回不来了,就变成朝露落在你窗外的叶子上,哥哥再煮茶的时候就把我拨进茶碗里,喝进肚子,那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如果哥哥也回不来,就央求老天爷把咱们俩变成一朵花上的两片叶子,同枝而生,花败同死。”   容秋呼噜呼噜老婆的后脑勺,苦口婆心地劝他:“老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可以再像小兔宝一样撒娇呀。”   颜方毓“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从小兔子颈间抬起头,看向人的眼眸温柔,含着潋滟的水光。   “怎么感觉……有点丢人。”颜方毓有点无奈地低语,“好像被毛还没长齐的小兔子教训了。”   容秋不满:“我换过毛了的!”   颜方毓没有搭话,只是重新站了起来。   袖摆一拂,袍上的草屑和褶皱都消失无踪,他捏住玉骨扇,好像又恢复成往日里那个从容不迫的仙君。   “幻境里仙盟的钉子有的已有些眉目了,我会一一去拔。虽然一部分先生被困在了幻境里,但外面也留了些人,不至于将空门放给他们……”   从前颜方毓总是什么事都瞒着容秋,但这回却将现下的情况,之前他们的打算、应对都事无巨细地给他说了一遍。   容秋的脑袋都听大了,愣是生出一种“老婆以前不告诉他也挺好”的感觉。   但刚刚才放了大话,此时他也不好意思叫停。   “……至于符牌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把消息送去该知道的人那里。”   颜方毓话风陡然一转:“倒是你——”   容秋痴呆地看着他:“……啊?”   “倒是你啊,我知道劝不住你,但是你给我在乎着点自己的小命……!”颜方毓伸手捏着容秋的脸蛋晃了晃,咬牙切齿地威胁道,“不然每年的忌日我都会烧一千个丑八怪下去陪你,让你日日都不得安宁。”   他一字一顿地说:“听、明、白、了、吗?”   容秋傻了:“啊?!”   颜方毓哼了一声,丢开他的脸,玉骨扇一踏便飞上了云霄。   唯留容秋傻傻坐在原地,看着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不用这么狠叭,这不是要颜控的命吗?! 第148章   幸好之前容秋随便挑了一个完整的幻境进来, 正好挑到了山林幻境。   无他,只因为山林幻境的中心阵法是已然激活了的。   此时法阵运行的白光像根托举着天幕的大柱子,明晃晃地立在天地之间, 勾引幻境里的人都乌央乌央往那赶。   容秋遥遥确定了法阵的方位, 从树上跳下来, 扛起还人事不知的江游吭哧吭哧地也跑了过去。   一路无事。   临到法阵边时, 才有隐约的吵架声从那边传来。   法阵周围早被清理出一大片空地, 毫无遮挡, 能将附近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以法阵为中心,异修们都聚在一起严阵以待。   而人修则在外面围了一圈, 虎视眈眈地看向包围圈里的异修们。   两边倒确实没在干架,但气氛也是肉眼可见地不好,互相瞪着眼睛指着鼻子骂。   “什么叫符牌失效出不去比赛场地了?是不是你们异修耍了什么阴谋手段, 就怕我们把法阵抢过来?”这边人修吼道。   那边的异修立马骂回来:“放屁!我还想说是你们人修的阴谋呢!”   “就是就是,发消息这个姓颜的不就是你们人修的裁判吗?谁知道是不是个歪屁股的, 看你们一群废物抢不过我们,才想让我们主动把法阵让出来的吧!”   人修们齐齐一抖。   有胆子大的色厉内荏道:“你含血喷人!你、你敢这样诋毁颜、颜——颜仙君!不怕遭报应的吗!”   旁边偷听的容秋:“……”   也没必要结巴吧!   “既然你们都信他, 那就自己弃权试试看呗, 要是真的像他说的出不去了,到时候我们让人进来也不是不可以。”有异修提议。   人修们沉默着没有搭话。   显然他们对于颜方毓的消息依旧抱有一定怀疑。   “嘁, 嘴上说得好听, 一让你们试试就都蔫吧了,就这还想让我们把法阵让开?”异修们不屑。   “当然不敢试了!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阴谋!”   “明明是你们人族的阴谋!”   “…………”   “……”   这罗圈儿架吵得容秋脑瓜仁嗡嗡的, 他索性扬声说道:“我来试给你们看!”   容秋的气息本就弱小,刻意伪装时就跟草木虫豸一般难以叫人发觉。   此时不再遮掩, 妖兽气息在被众多人族气息包裹,即使再微弱, 也像一滴水珠落入热油,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怎么有个兽修在这儿?”有人诧异道。   “小心偷袭!……只有练气期?”   魔鸿绮本来被护在阵中,听到容秋的声音连忙跑了出来,惊喜叫道:“小秋哥——”   她的声音猛然一顿,又紧急改口:“嗯……小秋姐,姐!你回来了!”   其他人:“?”   在场众人无论人修异修,都“刷”地扭过头,用奇异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着他。   容秋:“……”   这孩子怎么憨了吧唧的……   一瞬间他竟然有种想检查一下身上是不是还穿着长裙的冲动。   魔鸿绮好像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搞错了,讪笑着挠了挠头:“哈哈……哈,小秋哥你也不用装了是吧?”   “确实不用了。”容秋说。   虽然理由和魔鸿绮以为的不太一样。   “学长麻烦让让。”容秋若无其事地抬脚往中心法阵里走。   前面还愣愣盯着容秋看的人瞬间回神,不好意思地把路给他让开了。   这人一退,他后面的人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退了开去。   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被魔鸿绮刚刚那一嗓子搞得有点微妙。   一条五尺宽的小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容秋面前,两旁的人修夹道欢迎一般把他送去异修堆里。   一片诡异的寂静——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大家要保持安静,让一个忍不住想开口的人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喂喂!你们还给他让路干什么,既然是个半妖,又跟里面的异修认识,咱们直接把他绑下来当人质不就好了?”   但在这样的氛围中,即使是刻意压低的声音也十分明显。   所有异修“刷”地亮起爪子:“——嗯?!”   其他人修:“你倒也不必这么大声说出来……”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不知从何处倏地掠来,只在众人视野中擦过一抹白色,再次错眼时,容秋已经被裹进了异修中间。   大鸟将容秋放下地,似乎因为地方太挤有些站不下,便收拢兽型,又化为最初见到的羽族青年的模样。   “怎么这么快就折返了?还一副元气大伤的样子,可是外面出什么事了?”他担忧地问。   “你怎么还带人回来了——我丢!这不那傻逼吗!你把他捡回来干什么?!”魔鸿绮惊讶地叫唤完,忽然反应过来,兴高采烈道,“是不是给我们当人质的!”   其他人修:“……”   之前提议抓容秋当人质的那个人修更是气得直跳脚:“我就说!我就说吧!”   也有人把江游认了出来:“江家的家纹……这是大师兄的那个弟弟吧?”   “好像就是他!”   “我记得不是有几个挺厉害的人随行保护他吗?都‘保护’到排行榜上去了,怎么这会儿被个练气期的小半妖抓到了?”   人群中窃窃私语。   容秋也不理会那些言语,只把江游往阵里一丢,保证他不再被吸走灵气就不再管了,三言两语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给众人解释了一遍。   有了颜方毓提前知会的消息,大家对于现在没法出去的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可听到包括雨林幻境在内的好几个幻境都破碎消失的时候,众人当即一片哗然。   “你说什么,幻境碎了?!”   “这几个幻境都快一百年了,打了那么多场都没问题,怎么可能说碎就碎了?”   “等等……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刚才还真有一阵挺大的动静,轰隆轰隆的,跟打雷似的。我当时以为是哪儿打起来了,这是不是就是幻境碎了的声音……?”   “对,我听见了!”   “我也听见了!”   异修们虽把容秋当自己人,但这消息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他们还是忍不住小声问:“真的有幻境碎了?”   容秋点了点头,又对那边更加不相信的人修们说道:“我骗你们干什么?碎没碎只要去边界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这话有道理,当即有不少人想跑去边界看看,刚一转身却被人拦住了。   “等等,咱们现在一盘散沙,万一被逐点击破难免落入下成。”一位青衣剑修站出来,向众人道朗声,“在下王元驹,暂列排行榜第十六位,若诸位同门不嫌弃,不如就先听我的安排。”   虽然现在灵璧失效,还无法查看排行榜,但在场大多数人都对前排的名字有些印象。   听到王元驹自报家门,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原来是王师兄”“失敬失敬”的声音。   王元驹向四周拱了拱手,又道:“只是去看一下边界,用不着大家一起去。我这位师妹身法出众、脚程颇快,不如就让她一人去探来。”   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但凭王师兄安排。”   那位身型小巧的女修冲大家行了一礼,紧接着腾身而起,飞快消失在林间。   王元驹还在安抚众人:“各位稍安勿躁,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刚刚的传音也确是颜仙君本人,大抵也只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幻境不稳,咱们只需要等先生们将幻境重新维护好便可。”   容秋心中一动:“刚刚颜、颜仙君都跟你们传音说什么了?”   怎么都不给他也传一份啊!   王元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说道:“仙君说符牌的传送法阵失灵,比赛场地无法出入,让我们止戈休战,不要合符也不要主动弃权,尽量往中心法阵靠拢。如果有人的符牌已经碎了也不要着急,中心法阵可以抵挡噬灵法阵。”   容秋:“没了?”   王元驹一抬眉峰:“你还知道什么?”   羽族插嘴道:“我们接到的传音是一样的,之后确实没有其他消息了。”   颜方毓并没有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司徒清渊和背后的仙府,也没说现在就连幻境之外的书院也没法与外界联系了。   大家似乎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比赛暂停,却不知道阵营战恐怕无法再继续了。   老婆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或许是……害怕打草惊蛇?   可眼前的这些无论是人修还是异修,虽然对于几个幻境破碎表现出一些担忧,但还是丝毫不了解事态的紧急程度。   他们还以为现在的休战只是暂时的,等外面的师长将符牌和灵璧修好,阵营战便可以继续进行了。   虽然还有不少人依旧警惕着阵法中的异修,但有更多人已经放松了下来,开始原地调息休憩。   这样不行……!   本来如果没有阵营战,真有外敌大举入侵的话,书院里的学子们也能够帮忙抵挡一二。   但此时大部分修为还不错的学子都被困在幻境里,鞭长莫及。   而清明的先生们修为境界参差不齐,刨去在阵营战里当裁判的,幻境之外更是只剩甄凡这些完全不能打的。   虽然颜方毓说外面还留守一些人,但面对有备而来的敌人,仅凭这“一些人”又能抵挡多久,能不能支撑到外援抵达都还是未知数。   现在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没人知道。   内外不通,就连容秋留在外面的分身也完全失去了作用,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让他分外着急。   虽然司徒清渊暂时把不知事情原委的人糊弄住了,但一味困住他们也不是长久之计,拖久了总会有人察觉到不对劲。   因此,表面看起来虽然是容秋他们被动,可司徒清渊也未必不着急。   现在双方都在与时间赛跑。   而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司徒清渊还不知道容秋已经凭借半身第一时间摇了人过来。   ——就算是蚂蚁咬大象也好,他们必须赶紧出去帮忙!   正思索间,又有人赶了过来。   来人浑身是伤,面色纸白,护体灵气松松散散,几近于无。   看到中心法阵边聚集的众多人修,他像是溺水之人终于看到了浮木,双眼中迸发出奇异的光亮,连本来毫无血色的脸都泛起一片不自然的酡红,踉踉跄跄地朝中心阵法冲去。   “法阵……法阵……!”   两边的人修慌忙给他让路。   “这、同学,你没事吧……?”   背了江游一路,容秋已经十分熟悉灵力逸散的情态。   此时他一眼就看了出来,不远处的那个人就正处于灵力逸散的状态。   且不同于体内还有一股细弱生气护住丹田经脉的江游,那人灵力运转极其干涩,俨然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   容秋当机立断冲了过去,边跑还边向附近的修士大喊:“快把人送过来!他就要被吸干了!”   “啊?!”   仿佛印证容秋说的话一般,最后一丝灵力从那人身上逸了出来,他眼中回光返照的光亮如风中残烛,陡然熄灭。   时间仿佛在刹那拉长了很多倍。   那人的身影映在容秋瞳孔中,一寸一寸地矮了下去。   他一条胳膊还直直向前伸着,似乎直到最后一刻前还努力想要摸到那支通天的白色光柱。   容秋下意识抬手迎了上去,却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那人在距他只有丈余的地方倒了下去。   “这、这是——”   周围的小学子们有些发懵,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容秋并没有停下步子,果断继续上前把那人扛了起来。   失去意识的身体沉得像铁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肩上的重量比刚刚抗江游时还要重上许多。   或许这就是“死沉死沉”的由来。   即使容秋还咬牙想要救一下,但他心里其实明白,在这人身上灵力散尽的一刻,便已然是无力回天了。   忽然,容秋觉得肩上一轻。   他诧异地扭过头,看见一个脸生的人修学子拉起这人的另一只臂膀扛到了肩上,帮容秋分担了重量。   “走吧!不是要把他扛去法阵里吗?”对方说道。   容秋没再说话,只重重点了点头:“嗯!”   不过几丈远,两人扛着人很快就到了法阵边缘。   人修异修泾渭分明,见容秋扛着人过来,有异修表情复杂:“这——”   容秋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旁边同他一起扛人的人修学子忽然从袖筒里摸出符牌,打断了他的话:“规矩我懂!”   他将符牌稍稍举高,让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动作,然后猛然向符牌里送入一道灵力!   “咔嚓!”   符牌应声而碎,他人却还在原地,并没有被传送出去。   “哈!是真的!符牌里的传送法阵真的不管用了!”他有些激动地扭头对王元驹说道,“师兄你看!传音没骗人,真的是颜仙君!”   王元驹的表情比刚刚的异修还复杂:“我也没说一定是假的……你……唉,算了。”   他抬手冲法阵中的异修们拱了拱:“他既然已无了符牌庇护,各位可否容其避入法阵?”   刚刚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的异修,此时眉心都快拧成一朵菊花了:“我刚刚也没想拦他啊!”   就单纯想搭个话!   自己一只八哥,嘴碎点不是天经地义吗!   “没事没事!是我早就想进来了!”那个人修双眼放光地说。   有人修忍不住跟同伴窃窃私语:“不是……我怎么仿佛觉得,这符牌不管用了他还挺高兴的……”   “不用仿佛,他就是挺高兴的,不过肯定不是因为符牌没用了。”   “怎么说?”   同伴向已经欢快跑进法阵的背影努了努嘴:“小迷糊仙听过没?”   “……就是他啊!”   容秋没听过这个名号,但也看出来这位“小迷糊仙”并不是单纯为了帮他扛人才来的。   刚一踏进法阵边界,小迷糊仙便把人往地上一扔,欢欢喜喜地跑去法阵中心,非常自来熟地让坐在阵眼上的兽修往旁边挪挪,给他腾个位置出来。   容秋没时间管他,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人。   虽然踏入中心法阵范围,噬灵法阵不再作数,可对面前这个已然断绝生机的人却没有任何作用。   容秋伸手扣上他的脉门,刚想探入灵力帮他运转周天,却被王元驹出声制止了。   “你是半妖,灵力属性与他并不契合。”   容秋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于是让出位置给他:“那你来吧!”   王元驹站在离法阵边界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十分礼貌地表达着自己对异修的地盘并没有觊觎的心思。   “我体内的庚金剑气颇为霸道,也对他无益。”他摇了摇头,又抡圆了嗓子冲小迷糊仙喝道,“胡觅!”   法阵中心,胡觅正跟控制阵法的异修吵架,听到王元驹的呼唤,这才依依不舍地蹭来阵法边沿。   边走还边频频回头和身后人絮叨掰扯:“我就是看看,看看!真没打算动!”   王元驹压下无奈的表情,对容秋说道:“胡师弟早年受天枢宗师长点拨,对人体经络灵力运行颇有建树……”   他边说着,不远处几个异修愤愤不平地向周围人告状:“这人一过来就打灵力进阵法里,肯定是故意来抢控制权的!”   胡觅没忍住扭过头:“哎呀我都说了只是看看,你们怎么就是不信呢?我要是想抢早就抢过来了!”   异修们:“你们看他说他想抢!”   王元驹还在继续:“……灵力也温和,由他来探看……”   胡觅:“我没有!”   异修:“你有!”   阵法中一阵鸡飞狗跳。   吵吵嚷嚷的声音让容秋一度连王元驹说了些什么都听不清楚,只得扯着嗓子喊:“啊?你说什么?”   王元驹额角青筋狂跳,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声怒喝:“——都给我闭嘴!!!”   一股霸道剑气陡然从他身上震荡而开。   众人只觉得心口发紧,像一把柴刀擦着天灵盖飞了过去,脑袋顶凉丝丝的。   四周霎时间鸦雀无声,只干瞪着眼睛看向中间的剑修。   王元驹把俨然就要重新转身的胡觅提溜回来,按在地上人身旁,气势汹汹道:“你!看看他的伤势!”   胡觅:“喔。”   乖乖低头开始搭脉。   王元驹胸口起伏几下,闭目收拢起气势,再睁眼时神色已然恢复了平和。   他冲容秋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失礼了。”   容秋:“。”   胡觅松开地上人的手腕,冲众人摇了摇头:“已经没救了。经脉枯竭,连五脏六腑都已衰败,按照平时这人早就该死了,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找到这儿,但……唉。”   话无须说完,在场众人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那一口气就已是回光返照,此时那口气散了,便是神仙难救。   想起刚刚容秋尽力救人的焦急模样,胡觅刚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句“你已经尽力了”,却见身旁人面上并没有太多悲痛伤心的神色,反而一伸手拉开了地上尸身的衣襟。   胡觅大惊失色:“啊?!你——”   容秋在尸身上翻找了一会儿,抬头对王元驹说道:“他也没有符牌。”   后者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的意思,随后轻飘飘横了胡觅一眼。   胡觅讪讪:“……哦。”   灵力逸散、身上没有符牌、一心往中心法阵赶……这些线索已经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重伤之下,这个人可能想用符牌退出比赛,却没想到符牌失效,自己也暴露在噬灵法阵之中。   后来听到颜方毓的传音,这才向山林幻境的中心法阵赶了过来,但为时已晚。   一个又一个人证出现在眼前,即使之前去探看幻境边界的修士还没回来,也已经让容秋的话有了一定的可信度。   王元驹没再说什么,只对周围人修道:“这是哪届的学子,有人认识吗?”   刚才事发突然,许多人都没有仔细去看来者何人,此时被王元驹一提醒,大家这才纷纷上来辨认。   不多时,便有几声惊呼从人群中便传来。   “啊!刘兄!是刘兄!”   “这是我们的舍友!”   书院的寝舍都是由五六间屋舍围城一个小院子,住在同院的学子关系大多亲近些。   结伴而来的两个学子拂开尸身面上的血污,看到昔日舍友的脸,顿时不敢置信地掉下泪来。   听着这样压抑不住的悲痛哭声,众人好像才有所反应。   此时躺在地上失去生息的不是什么不相干的旁人,而是自己的同窗。   自己也许曾与对方在同一间教所里上过课、也许一同在饭堂用过饭,也许曾几何时他们擦肩而过,此时此刻却已然生死两相隔。   现在的修真界已和平了数百年,早不是前些年那种弱肉强食、杀人放火金腰带的时代,亲眼见过死人的人都找不出几个,更别说身上带赤色因果线了。   对于这些年岁不大的书院小学子们来说,更是第一次见到同窗的死亡。   又或者说,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见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异修们见多识广,大都还好。   可人修们纷纷开始惶然不定,有些年纪小些的学子甚至忍不住跟着呜呜哭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之前刘兄和祝兄正是结伴去了雨林幻境……”其中一个舍友压抑着哽咽说道,“如果这个小兄弟说的是真的,雨林幻境确实碎了,但只有刘兄自己一个人过来,还伤得那么重,祝兄、祝兄岂不是……呜……”   后半句他没有说出来,众人却都明白了。   那位祝姓学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学子中有人忍不住爆发了。   “书院举办的阵营战,怎么会让学生死了呢?!”   “我早就想说了,为什么这次有噬灵法阵?万一有人故意把别人的符牌拿走怎么办!”   “呜呜呜……我之前差点就弃权了,幸好没有……”   “裁判先生呢?!只传个音就不再管我们了吗?!”   哭声、骂声,人群中顿时闹哄哄一片。   死在眼前的同窗仿佛一记重锤,敲碎了象牙塔里的小学子们不谙世事的天真,将他们的恐惧完全释放了出来。   场内人心浮动,王元驹提高声音道:“大家先别急!别着急!各位进幻境之前也都看过灵璧转播,我们的师长好友,乃至修仙界每一个手握灵璧的人都能看见我们此时的情况,一定已经在着手解决了!”   “我们先待在原地,不要动符牌,等一切恢复正常。就像方才颜仙君说的那样——”   忽然,王元驹的声音猛地一停,双眼微微睁大,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容秋。   在场的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王元驹语气中异常的停顿,有了主心骨的安抚,他们也逐渐平静下来,开始自己动脑子。   “对……外面是能看见我们的,一定知晓符牌不管用了。”   “我就说嘛,书院怎么可能会不管我们?”   “哎呀!那刚刚我的蠢样是不是都被他们看到了!”有学子甚至开始懊悔。   看着人群的骚动因自己的话而平息下来,王元驹自己的脸色反而比之前更凝重。   他用只有附近几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对容秋道:“颜仙君……我想起来了,颜仙君只传音让我们不要退出比赛、尽量靠近中心法阵,却并没有一句‘等待传送阵法修复继续比赛’的安抚。”   “身为裁判,却不□□,这是为什么?”   “一种可能是颜仙君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懒怠照应旁人,可这又跟他专门传音叮嘱的行为相悖。”   “第二种可能则是传音时形势危急,他没顾的上多再说几句。”   “又或许是……”   “或许颜仙君心中其实已有定论,阵营战恐怕无法继续,所以情急之中下意识便没有做出承诺。”   王元驹拧紧眉头注视着容秋:“独你一人没收到传音便已然十分奇怪,且明明没收到传音,就对传音的内容有所疑虑。”   “所以,刚刚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你还知道什么?” 第149章   容秋……容秋还能回答什么?   这不都被王元驹给猜完了嘛……!   不是, 这个剑修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逍遥谷一谷双宗,每个小药宗弟子都有搭配的剑宗弟子。   容秋在小药宗住的时日里虽然不怎么见剑修,但已经学会了小药宗弟子们骂人的话。   比如“你个剑修”“你怎么跟剑修似的”之类的字眼。   而面前的王元驹仅凭几句传音便窥到了事情端倪, 与小药宗弟子们口中的“冤家”相比简直敏锐得不像个剑修。   王元驹显然已经从容秋的表情明白了他曲折的心路历程, 善解人意地开口道:“你有顾虑?是不能说于阵法前, 还是不能说与旁人听?”   容秋思索着没有答话。   他当然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司徒清渊做的恶事, 但颜方毓的传音中一句没提, 容秋便难免多加谨慎。   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 若放在平时,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肯定要问问老婆, 找不到老婆,就会找朋友们商量商量。   但此时灵璧不通,旁人都联系不上, 容秋一时之间就有点抓瞎。   唉,老婆当时怎么就走得那么急, 也不跟他交代清楚!   忽然,容秋脑海中灵光一闪。   对啊……!老婆什么都没有交代!   他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些, 难道颜方毓就不知道了吗?   之前有孕时, 对方连每天要吃几粒米都给他数清楚,要是真的有计划, 他怎么可能不给容秋一个字一个字地掰扯明白?   或许容秋把不把这些告诉其他人都无所谓, 他之前那么干脆地将容秋放走,便也意味着干脆地放容秋凭心行事!   容秋豁然抬头, 对上王元驹因为他的沉默而越发凝重的目光。   刚才王元驹说的“阵前”并不是指中心法阵,而是中心法阵伴生的留影法阵。   这句话的意思是问容秋这话是不能被直播出去, 还是单纯谁都不能告诉。   但容秋另辟蹊径,找了第三个切入点:“留影阵法已经没用了。”   “……什么?”   王元驹一愣, 似乎也完全没想到容秋会给出这么个回答。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沉吟道:“留影阵法失效,我们的灵璧无法与外界联络……那裁判先生们的灵璧是否……?”   容秋点点头,郑重地说:“幻境内的通讯全都断了。”   王元驹眼中闪过讶异的神色:“你是说——等等!”   他制止正要说话的容秋,抬起手布下一个隔音结界,很有眼力价地把从一开始就站在容秋身旁的羽族和魔鸿绮都笼了进去。   蹲在地上的胡觅“哎哎哎”了一阵。   他才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走,也被结界兜头罩下,只好又老老实实地蹲了回去。   王元驹收回横他的目光,对容秋道:“你说。”   容秋把地下灵湖是百年前从地宫流出来的灵力淤积而成这件事隐去了,只说了书院内有灵湖,遭到仙盟一脉的觊觎,因此他们干涉了阵营战,想在此时趁乱夺宝。   反正这也是事实,并不算他骗人。   至于从江游嘴巴里套出来的真正目的……   一同对抗歹人容秋相信大家都能做到,但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他并不敢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私心。   大事史课上时还有不少人修附和江游,要圈养魔族呢。   若告诉他们这些入侵者是为了复刻当年地底魔宫行为的,纵使这些学子们之前真的对仙盟一脉的阴谋一无所知,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瞬间倒戈?   颜方毓也说过,世上人大多是乌合之众,他们的目光看不到这千年间魔族的凋敝,只能看见眼前的利益。   又或许他们其实是知道的,但这利益实在太诱人,一千年的浓郁灵气蕴养又让这些人吃够了甜头,就像被驯养的狼,一旦尝了人肉,其他东西就再难入口了。   此时此刻,那些人就是已经饿了许久,流着涎水眼冒绿光的狼。   在场的几人听完容秋的讲述,纷纷震惊了。   容秋最后说:“所以整个书院都与世隔绝了,现在还不知道书院里其他人怎么样,我们必须赶紧从幻境里出去帮他们的忙!”   王元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问既然传不出消息,容秋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啊!所以意思就是这个留影阵法早就不管用了,端哥根本没看见我刚刚一个人养他们一群有多牛逼!”魔鸿绮失望地说。   “是啊。”容秋安慰她,“所以他也没听见你说脏话呢。”   魔鸿绮愣住了,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继续失望,一张小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所以说噬灵法阵并不是一开始所说的,是要对我们收集符牌做出限制,而是要限制没有符牌的外来者。”王元驹沉吟道,“但院长亦是内鬼,外来者也有符牌,噬灵法阵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反而因为符牌失效对我们造成伤害,所以它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转头看向胡觅:“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胡觅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趴在了地上,正撅着屁股不知鼓捣什么。   王元驹又叫了好几声,他才意犹未尽地重新抬起头。   “这嵌套阵法果然没那么简单!”胡觅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就满脸兴奋地说。   王元驹一剑鞘抽在他屁股上,忍无可忍地说道:“你给我站起来好好说话!”   胡觅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袍摆上的土都没拍就一叠声说:“一进来我就研究过了,这里面的地底下不仅有一个噬灵法阵,里面还嵌套了别的阵法。”   “但一个幻境里能看见的阵纹太少了,我辨认不出来,就以为是防拆的保护阵,但刚刚听他这么说我一下反应过来了!”   他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众人,兴冲冲说:“你们猜这里面嵌套的是什么阵法?”   不待容秋他们几个张口,王元驹一抖佩剑,剑刃撞在剑鞘中,发出一阵威胁的嗡鸣。   “——是反阵!”胡觅下意识捂住屁股,忙不迭说道,“是噬灵法阵的反阵!”   “这座噬灵法阵并不单吸走了我们的灵力,还经由反阵传到别的地方去了!”   容秋急忙问:“传到哪了?”   胡觅:“呃,这个我看不出来,反正没有传到这里。”   “八成是赛场之外。”王元驹猜测,“抢一片灵湖是抢,再添我们这几千人的灵力更是锦上添花。”   不得不说他猜的很有道理。   既然要给天下人放饵,那灵力自然是多多益善。   容秋问:“那你能把这两个法阵毁了吗?”   胡觅连连摆手:“抬举我了、抬举我了,这几个阵法的嵌套手法跟符牌里阵纹的嵌套手法如出一辙,我连符牌里的传送阵法都修复不了,对这个只露一角的噬灵阵法更是没辙啦!”   虽然也没抱太大希望,但听见他拒绝得那么干脆,众人还是有些失望。   王元驹:“所以这座赛场不仅能困住大部分修为不错的师生,同时还能起到绞肉的作用,把我们这些人身上的灵力都榨出来……”   魔鸿绮打了个冷战,搓了搓胳膊:“咦呃……!你不要突然说这么吓人的话啊!”   “不好!”   王元驹思索到一半,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凛。   他挥手撤下隔音阵法,向之前就簇拥在他身边的几个修士问道:“灵枝师妹还没回来吗?”   “……没有。”   被问到的几人也是一愣,也隐隐察觉出有些不对来。   “对啊,边界离这里不远,按照师妹的脚程,早就该回来了……”   看到王元驹蓦然沉下的脸色,他们小心翼翼问:“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王元驹三言两语将事情给众人说了一遍。   他讲得比容秋还简洁,事情的因果被剥了两回,在王元驹口中已经完全变成了歹人行凶捣乱,要对书院不利了。   不得不说这种掐头去尾的干脆缘由更适合这样人数不少的集体。   人身处集体中,就难免被他人思维和情绪裹挟,聪明的人还能逆流而上,但大部分人则会随波逐流,逐渐共用一个脑子。   不需要太弯弯绕绕的思路,简单直接更能影响众人。   在他们动脑思考前,王元驹又势如霹雳说道:“刚才去边界查看雨林幻境是否崩塌的师妹到现在都没回来,我怀疑她可能已经遭到歹人毒手!”   随即,王元驹又点出三人,让他们顺着之前女修离去的方向沿途寻找她的下落。   “你们是诸位师弟妹中修为最高的,结伴而行彼此照应,注意安全!”   三人郑重称是,飞快遁入密林。   众人被王元驹接二连三的安排打蒙了,直接跳过了怀疑的过程,又如刚才见到同窗死去时一样开始恐慌起来。   眼见人群又要乱,王元驹却是剑气一震,厉声道:“大敌当前,此时就不再只是两方学子之间的过家家游戏,而是一场我们所有人与侵入者的较量。”   “而较量的过程大家也看到了,”他一指地上的尸骸,齿间咬着森森冷意,“必然是杀人见血、你死我活的。”   众人一时间鸦雀无声,眼神中隐隐透露出绝望的神色。   王元驹放完狠话,又开始怀柔。   “大家都是清明的学子,平日勤勉于学业,日后必然要走出书院,步入修真界,面对更多你死我活的局面。而在此之前,能与同窗一起有这样一个能真正对敌的机会,不失为一个良好的缓冲。”   “因此我们大家更要团结起来,唯有同舟共济才是唯一出路!”   听了王元驹振奋人心的鼓舞,本来势颓的众人又燃起一些斗志,连正掉泪珠子的小学子也抹了抹眼泪,眼神变得坚毅起来。   “王师兄说得对!”   有人率先附和。   “老子学了这么久,总不会一个照面就被人打死了吧!”   “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干什么!就算死也能拉几个垫背的!”   “一边去!什么死不死的,别说丧气话!”   王元驹见众人有所回应,暗暗松了口气,语气放缓下来:“其实我们也不是全然被动,虽然我方在明敌方在暗,但他们的人数必然不多,不敢与我们这么多人正面撞上。”   “对!今年是参与阵营战人数最多的一年,就算现在已经淘汰出去一部分,赛场里应该也还剩下近万名学生。”   “光我们这群人就有好几百了吧!”   “是的,这座山林幻境是除了海水幻境之外,唯一一座已经找出中心阵法的幻境,有信心一夺阵法控制权的参赛应该都往这边赶了,我们是幻境中参赛者聚集最多的一群人。”王元驹扫视一圈,缓缓说道,“因此,如果我是歹人,极大几率会浑水摸鱼过来看看。”   “毕竟书院学生众多,大家也不是每个同窗都认识。”   他这句话一出口,人群又是一片哗然,本来还站在一起的人群瞬间散开。   由于进入幻境的位置是随机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来得及跟相熟的朋友集合,许多人的队伍都是现组的,因此当场就有许多队伍分崩离析,只剩下小部分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那、那怎么办?!”   “没有什么证明自己身份的吗?符牌?符牌不行吗?”   有人焦急地问。   “你没听刚刚王师兄说,现在那些外人也人手一只符牌,你看符牌有屁用!”   王元驹又震了下剑气:“大家稍安勿躁!不是没有办法!”   “我们在书院同窗已久,凭大家的记性必定能认出平日眼熟的同窗,每人只需要有三名同窗作证,就算清白。”   “但如果证人没有三名作证的同窗,那这份证明就不成立!”   他说罢便灵力一震,从人群中拨出十几个确认是同窗的学子到身边,又循着亲近师弟的指引拨来不少,足足有近百人,直接认定了他们的学子身份。   “剩下的人全都站到东边空地,找齐三个证人的可以来西边空地!”   “特殊时期,在下有所冒犯还望诸位同窗谅解,”王元驹一边说着抱歉,一边长剑出鞘,直接将西边的树林又辟出一大片空地,“但若有人想捣乱,别怪我手下无情!”   其他人被他的霹雳手段震慑住了,一时之间没敢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而王元驹说完便与身后的几名异修隐晦地对了个眼神。   后者们悄悄散入森林,隐藏起来。   这是他们之前就商讨好的,由王元驹施压,善于隐匿的异修则在暗处寻找行为异样的人。   这次仙盟行动主要针对的是魔族,异修与魔族百年前同为被压迫者,并不太可能参与这场推动弱肉强食的行动。   当然,更大的原因是异修本就人少,大家互相都眼熟,确认并没有混入外人,因此才将所有异修的自证直接省略了。   剩下的几百人修被王元驹锋锐的剑气驱赶入东边空地,立即闹哄哄地开始互相找起相熟的同窗来。   不过片刻,林中忽然传来喧哗声。   化为原型的羽族叼着一人的衣领从树梢掠来:“这人想趁乱逃跑。”   “不——不是、我不是歹人!”那人惊慌失措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太麻烦了,我、我想自己一个人躲着!”   王元驹眼也不眨,冷酷道:“先看管起来!”   “谁现在逃跑,一律默认是要向歹人同伙告密!”   容秋知道他其实并不一定是入侵者,只是现下人太多了,不一定所有人都能安安静静听从安排。   在混乱面前,绝对强横的领头人和一只被杀鸡儆猴的鸡都是必要的。   果然,有了威慑,剩下的人纵然心有不满,也都老老实实配合起来。   又或者是知道身边有异修眼线,并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王元驹说完,他身旁的一个师妹又开声了。   “我知道大家都委屈,可现下情况来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呀。”她声音哀切地劝说道,“刘师兄还尸骨未寒,我师姐也生死未卜,足见歹人手段之狠辣,若咱们之中也有歹人,悄悄捅起刀子来那谁也防不住呀!”   不管两人是不是唱红白脸,说的理倒是没错。   他们大几百人聚集在这,互相也认不全,万一真有人从近处暴起伤人,凭他们这群小学子的修为确实插翅难飞。   讲完理,再由人递个软话,大家也都将将被被安抚下来。   “师姐不用多说,道理我们都懂的。”   “是啊!我上了八年的学,总不会连三个相熟的朋友都找不到吧!”   东边空地又哄闹起来,积极地找起自证来。   而另一边,连异修带人修的百十名学子都睁大眼睛,看看其中有没有心虚或行为异常的人。   找三个证人看起来不容易,但大家在一座山系生活几年十几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会儿的功夫便又有百十人被证明安全,站去了西边。   但越到后面,找证人就越麻烦,便有人急躁起来,甚至开始做假证。   “李兄!我可以做你的证人,你就住我隔壁院子!”   被叫住的人虽然确实姓李,但有点不记得跟自己攀关系的人:“嗯……好像,好像是有?”   那人循循善诱道:“当然有啦!你看加上我,你不就凑够三个人了?”   李兄:“……对对对!这是住我隔壁的兄弟!他可以给我作证!”   “禁止互相作证。”   王元驹看他们一眼,凉凉问:“现在你们还住隔壁吗?”   那人:“……”   还住个屁!   那人骂骂咧咧地正打算走,却被再次扣住。   “歪门邪道,先控制起来!”   “等等……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抓我!……”   看见那人被强行押送看管,人群中有两人隐晦地对了个眼神。   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   “烦死了!老子平时就一个人,上哪找三个证人去!把我抓起来,爱咋咋地!”   有学子终于受不了了,甚至主动走向看管范围。   这不是个好兆头,果然,下一刻便又有埋怨的声音不知从人群何处响了起来。   “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这么积极,我看不会你才是歹人吧?”   “哼,就算他不是,凭什么一句话就把我们使唤得团团转!”   大家本就因为要到处找人自证而烦躁,有了领头人,这种烦躁便顷刻爆发出来。   人头攒动间,到处都有低低的附和声,却无人敢真的抬头对上其他人的视线。   喳喳从林中飞来,落在容秋肩头上对他鸣叫了几声。   容秋冲王元驹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谁说的。”   “无碍,这时候一味打压反而是着了他们的道。”王元驹简洁应了一句,然后提剑而出。   还留在东面空地的人齐齐退后,像是怕王元驹直接一剑将他们全砍了干净。   “在下自然并非歹人。”王元驹沉稳说道,“但既然有人怀疑,在下不妨也自证一二。”   说着,他从袖袍中抽出一条琥珀色的绦带,别在了左胸前。   看见王元驹胸口前那熟悉的绦带,众人不禁脱口而出:“巡卫队!”   没错,垂在左胸前的绦带,不同颜色代表领取了不同任务,越鲜艳的颜色则代表任务越危险。   草青色绦带代表特定能力,如修缮房屋、维系阵法;靛青色绦带代表简单的书院服务,如接引;赤红色绦带很少有人见过,代表抵御外敌、外出救援。   而琥珀色绦带,正是巡卫队的证明!   所有颜色的绦带都由书院发放,其上附着着特殊的气息,是旁人完全无法仿制的。   这段时间书院内正闹心魔团,几乎所有学子都与巡卫队打过照面,现下自然没有人会认错。   王元驹随意拨了拨胸前绦带,目光掠向下首:“如此,还有人怀疑我是歹人吗?”   “……没有没有!”   巡卫队在清明书院本就地位非同一般,虽然不能说像老鼠见了猫、岁崇山见了庄尤,但威慑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众人当即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开始继续凑自己的三个证人。   经过刚刚那一出,大家其实隐隐也能看出来,这几百人中确实是有浑水摸鱼的外人存在的,只不过具体有几个就不好说了。   容秋凑到王元驹身边小声问:“西边那群人,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就算找不出三个证人,也不一定就说明对方不是清明学子。   说不定人家就是单纯孤僻呢?   更别提还有些人是威慑时扣进去的,不适合一棒子打死。   王元驹闻弦音而知意:“你有办法?”   “算是吧。”容秋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距离,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可能需要有人帮一点点点……小忙,嘿嘿。”   王元驹:“?” 第150章   拖拖拉拉地筛过一遍, 东面空地上的几百个人最后还剩下十七个。   倒也不是其他所有人都凑够了三个证人,而是王元驹他们又找到了新的辨别方法,在隔音结界中挨个问只有清明学子才知道的问题。   ……比如上什么课有哪条近道可抄, 哪个食堂窗口的打饭师傅最会抖勺子之类的。   这样做其实比刚才的三人作证法还要更准确、快速一些。   但只有场面混乱起来, 才能给有些人留下动歪心思的机会。   钓鱼执法嘛, 老婆经常干, 容秋表示自己懂。   这种方法确实卓有成效。   以王元驹为首的人修们在明, 各有神通的异修们在暗, 混乱所盯出的几个行事有异的人都在那十七名学子之中。   其实从近千人中挑出十七个也不容易,相当于抽一张顶级稀有卡了。   得此殊荣的人就都挺慌张的。   除了真正的内鬼之外, 所有人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因为太自闭了而暂时丧失清明书院的学子身份。   容秋隐晦地跟王元驹对视了一眼,接着后者划开视线,状似对这十七人的后续安排十分苦恼, 半是喟叹半是自语道:“剩下的人……该如何处置为好?”   他的小师弟从旁蹿腾:“师兄,关键时刻,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啊。”   小师妹恶魔低语:“全都嘎了!”   当中无辜的清明学子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但因为平时就自闭, 此时愣是憋得面色紫红也不敢开口辩驳。   其中一人刚抿开唇缝, 蚊子哼哼地挤出半句“不是、我真不……”,就听见边上一个人声如洪钟地喝道:“你们仅凭怀疑就敢杀人?!”   大家又暗暗对视一眼, 心中不约而同为这人打下“内鬼”的戳子。   此时此刻剩下的学子在自闭一途上都是有真本事的, 不仅找不到三个见过自己的人,连书院都没仔细逛过, 怎么敢这么横地跟他们叫板?   不等王元驹他们答话,容秋率先举手发言:“我有办法!”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金环大砍刀, 刀身快抵上他腰宽,虎虎生风地舞了两下, 煞有其事地说:“我是安察监安察使,专斩恶人,这就是老、颜先生给我的廌刀!”   人群中早已安排好的托儿立马惊呼起来。   “他竟然是安察使!”   “谁不知道颜仙君四处设立安察监,选拔安察使,安察使行走世间就是为了锄强扶弱、惩恶扬善。”   “传说廌刀斩天下该斩之人,从无错斩,是为公正之刀!”   这字正腔圆、堪比○度○科的详细介绍,配合恰到好处的惊呼声,虽然容秋听了尴尬得尾巴都多卷了两圈,但却把尚不知情的小学子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不过还有一些诸如“谁平时这么说话啊你们是不是演的?”“这刀怎么好像有点眼熟?”之类的不和谐声音,都被人无声无息地捂住嘴巴,掳去了阴暗角落。   容秋一本正经地举着“廌刀”,衬得他刀重人轻,好像随时都能倒栽进地里。   “没错!廌刀只斩大奸大恶之人,我砍你们每人一刀,只要不鳯死,就证明你们不是恶人。”   十七人众看着壮硕的金环大砍刀,顿时好崩溃:“被这玩意儿砍一刀也很难不死吧!”   就算容秋后面说了自己只用刀气,他们还是十分惴惴不安。   容秋认真地说:“你们不用担心,廌刀只斩恶人,如果斩错人了会反噬我自己。”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但这样的安慰用处好像也不大。   人群中有小声的窃窃私语。   “不是,你们就相信他真的是安察使?”   这人虽然没见过真的安察使,但就是觉得安察使不该长成容秋这样。   “谁没事敢冒充那位的名头行事啊!换你你敢吗?”   “我没说我敢。但那小子也不是人修,之前那群异修对那位不就挺不讲究的吗?”   “呃……”   当然,作为围观群众尚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要做刀下鬼的人却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众目睽睽之下,内鬼连眼神也不敢互相对一个,只装作害怕随大流地往后退,直退到最后,想着至少能慢点轮到自己。   纵然千万般不愿,还是得有人率先挨容秋一刀。   大砍刀“刷”地挥下,即使容秋没有任何刀法的底子,依旧能凭其厚重的刀身劈出一道利风。   首当其冲那人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紧紧闭上了眼睛。   围观人群中传来下意识的尖叫声。   雪白的刀光一闪,带着一股要将人一砍两段的势头——吹得那人鬓发稍动了动。   “我……我没死!”   被砍的那人眼睛微微眯缝开一条细缝,发现自己毫发无损。   “我没死!哈哈!我没死!我就说我不是歹人!”   容秋暗暗发力,从鼻腔中逼出一股血流。   他装作受反噬的样子,声音些微虚弱地说:“他不是大奸大恶的人。”   学子们本来还在感叹廌刀的神奇,但看到被“刀气”挥刀的人毫发无损,而容秋反而“流鼻血”了,刚才的将信将疑便往“相信”那边偏了几分。   颜方毓从没与世人说过廌刀的底细,都是大家五花八门地猜。   诸如江潜鳞之流,便以为廌刀是一把杀人不沾因果的刀,持刀者可以随意杀人不受天谴。   因此当容秋说廌刀只斩恶人,斩好人会反噬刀主,再演一出流血受伤的戏码,让这说法看起来更加真实一点。   反正在场人中不会有比自己跟老婆还熟的人了,随意容秋编。   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又响了起来。   “这回兄台怎么看?”   “我看还是演的。自己的血不是想逼就逼出来了吗?不过我算看出来了,骗不骗得过我无所谓,骗到那些人就够了。”   这一刀过后,十七人中有人喜有人愁。   喜的自然是不心虚的人,而几个内鬼见容秋竟然能来真的,顿时就焦急起来。   跟修仙界悠久的历史相比,一两百年“众生平等”的理念推行显然还很短暂。   与百年内出生的小辈不同,有些年岁不小的修士从弱肉强食、凡人异修皆卑劣的时代活过来,手上多多少少会沾些鲜血。   这几个人很显然便是如此。   颜方毓名声在外,又有不知多少恶人被他以审判之威就地正法。   其余的漏网之鱼对颜方毓无比忌惮,简直到了晚上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睛的程度。   这廌刀他们半点也不敢挨!   几人惊惧间,容秋已经扛着大砍刀一连劈了五个人,五个人皆毫发无损,一脸劫后余生地跑进人堆里。   而前者的面色则越来越差,第五个人劈完竟是吐了一口血。   “你怎么样了,要不要先歇会儿?”   “没事、我还可以!”   容秋与上来嘘寒问暖的王元驹演了一段戏,抬起眼睛与第六人对上。   两人对视一瞬,后又同时移开。   之前窃窃私语中的前者终于回过味儿来。   “我好像有点看出来了,兄台说的对,他真的不是安察使!”   “王师兄的演技也太差了。”   “是啊是啊,连我都发现不对劲了,他们竟然还能被骗到。”   “要我说这么演还是有点太单薄了,不能光自己吐血,对面人也应该唔唔唔唔——!”   “诶?兄台你怎唔唔唔唔——!”   容秋持刀立在第六人面前。   不到一仗的距离,他还能看见对方额上沁出的冷汗,那种心虚焦急的神态活灵活现。   两人的目光再次对上,随即对方蓦然转身,撒开腿朝密林中逃去。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   人群早被分成了东西两堆,十七人所在的东面现在就就剩下十二人,连个看守的都没有,眨眼间这人就已跃出数丈。   “抓住他!”   王元驹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大喝一声,脚却扎在地上连动也没动。   “没关系,让我来,喝啊——!”   容秋双手持刀,一边给自己配音,一边非常有气势地用力一挥。   看不见的刀气劈过密林,只听一声惨叫,逃跑的那人身上炸开一朵血花,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赤红的液体从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地上的落叶。   林间风像是一只大手,将淡淡的血腥气挥到每个人的鼻尖。   有胆子大的想要凑过去看看:“他、他怎么了……?”   一道白影却比他还快,闪电般落在倒地之人的身边,巨大的身躯似有似无地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长长的鸟颈优雅地低垂,探了探那人的气息。   “已经死了。”大鸟口吐人言道。   人群又是一片哗然。   “果然他就是歹人,因为怕被我的廌刀伤到才心虚地逃跑了!”容秋也字正腔圆地说,“廌刀只斩大奸大恶之人,他能被我一刀斩死,一定做过不少亏心事,才会被这样以命换命!”   刚才那人心虚逃跑的反应有目共睹,再加上容秋挥出这一刀后,砍中的人死了,他自己却再没有吐血,甚至连脸色都似乎比出刀前红润一丝丝。   有生有死,如此一来,容秋手执廌刀代天刑罚的说法比刚才更有说服力了。   人命当前,剩下的十一人神态各异。   这边早有人盯死了他们,等容秋说完,王元驹又和他交换了个眼神,微点了点头。   容秋会意,把大砍刀往地上一插,朗声道:“恶人被廌刀砍中的下场你们已经知道了,你们中到底谁是内鬼自己站出来,出列者不杀!”   自然没有人站出来。   但那一瞬间表情的微妙变化已经被王元驹他们收入眼中。   “左起第一,第二,第四个。”一道细细的传音进入容秋耳朵里,“只有这三个人,应该没错了。”   容秋阖了下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   大概因为他从右边砍,因此三名内鬼齐齐往左边靠,借由剩下的了了几个人挡住自己,满头大汗地思索着自己该怎么逃跑。   可惜他们不知道,林子里其实早暗暗布下了人,只要三人有所异动,即刻便能将其抓住。   既然无需迟疑,容秋提刀一路干脆利落地砍过去。   他的面色越来越白,被鲜血染过的红唇却似鬼一般越来越赤。   仿佛真就是来索他们命的艳鬼,一步一顿地倒计时。   劈到最后剩六人,容秋大砍刀刚刚落下,还没来得及自己逼出口血,对面的人却急火攻心“哇”地先吐出来一口。   容秋:“……?”   王元驹:“???”   容秋没办法,只好把喉咙里那口血重新咽回去,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又看了看王元驹。   演的吧,怎么比他吐得还像?   难道对方还安排了第二个托儿?   王元驹也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眼神好似在问:难道不是你真的身负天威?   容秋沉默地看回去。   俩人互看了一会儿,王元驹默默扭过头摆手让人放行:“既然没死,以后就多行善事吧。”   是有多心虚啊,看给孩子吓的。   “谢谢、谢谢,以后一定!”   吐血的那人如蒙大赦地站入了人群。   反正不管怎么样,有了第二个实例,那三个人已经完全被忽悠住了。   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能瞧出其表情不对,再也没有诈人的必要。   王元驹干脆散去其他人,只点出他们三个,直言道:“尔等潜入清明到底有何阴谋!”   三人面色齐齐一变,刚刚狡辩了几句,便见王元驹大手一挥放出容秋:“舌头留一条就够了,你们谁先说便留下谁的命。”   “其他人,直接斩——!”   容秋扛着大砍刀配合地摇了摇。   密林中,隐有凶悍气息传来,封堵他们逃跑的路径。   三人面色苍白,额头见汗。   其中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我说!——我们进来是为了拖住你们,若可以让——”   “那人猜得没错,杀人是下下策——”   二人同时开口,声音又几乎同时戛然而止。   他们呆呆站在在原地,两双眼睛、四只眼珠同时充血暴突。   王元驹看出不对:“闪开!”   下一刻,那二人的身躯陡然吹胀起来。   “砰!”   “砰!”   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炸响,血肉之躯炸成了两捧血雾。   碎肉碎骨如雨般淅淅沥沥落下来。   王元驹腰间佩剑立时出鞘,剑风一扫,将爆开的血污碎肉挥了回去,避免落入人群。   前排的小学子们爆发出一阵尖叫,随后又是一声声干呕。   修仙界和平百余年,你争我夺仿佛只存在于话本之中,连尸体都没几人见过,更别提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法。   要不是修士的精神比之普通人要坚韧一些,说不得有的人会直接吓疯过去。   王元驹虽也脸色微白,但状态比他们要好上许多。   他手握长剑,目光缓缓落在最后一人身上:“看来你们也不是被全然信任的,只要有泄密的意向就会爆体而亡。”   他话语中带着森然的冷意,目光落在余下最后一人身上,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就连平日里亲近的师弟妹也拿不准他们的师兄,是不是下一刻就要因为人留着没用而拔剑直接砍了。   那人头上身上都是昔日同伴的碎肉,不知是被方才的惨状吓得狠了,还是才知道自己体内被下了禁制,此时满目都是癫狂的神色。   王元驹手中的剑又紧了紧。   他本意不想将人逼到穷途末路的份上,谁知道这样的恶徒死前反扑都会做些什么?   但敌人残忍,亲手将人送进了孤注一掷的境地。   不突围,只有死!   那人忽地抬起手拍在周身大穴上,几声“啪啪啪”的脆响,灵力如水波般荡开。   他身上的脏污扑朔朔往下掉,气势却节节攀升。   筑基……金丹……元婴……   眨眼间,他的修为已攀至金丹巅峰,半只脚踏进元婴境界。   虽还没有跨境,展现出的威压对于还没毕业的清明学子来说已然十分恐怖,震荡而开的灵力将还没来得及退走的人推开几丈远。   “都给我滚!滚开!”   这人警惕地看了一眼容秋手中的大砍刀,终是没有找其他人麻烦的意思,果断转身就跑。   他将学子们围出的防线劈开个口子,提气一跃——   忽然!   半空中出现一只巨口。   口腔幽深血红,獠牙闪闪发亮,正张大在那人纵起的路径上。   这张兽口出现得太快了,在外人看来,他就仿佛是自己主动跳向巨口一般。   那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齿关就“嗷呜”闭合了。   那人暴起得快,消逝得更快,一眨眼的功夫半空中就只剩一张不停嚼嚼的兽头。   此时众人才发现,这足有丈余高的兽头是只吊睛大老虎,在吞了人后徐徐缩小,最终化为虎头人身的兽修落在地上。   空地静静悄悄,刚刚被那人掌风推倒的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推掌风的人就没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虎首人身的兽修身上。   它用手指尖抠着老虎头的牙缝,无所谓道:“……咋的了,俺现在脑斧,吃他是为了填饱肚子,这不算违反《人族保护法》吧大人?”   王元驹把胸前的琥珀色绦带摘下来放进兜里:“……行了我现在不是大人,你选个形态赶紧变个完整的吧。”   不过此时此刻,其他人其实并不是怎么在乎这个问题。   “三个歹人都死了……?”   有人喃喃出声。   “是的。”王元驹回应,“咱们将内鬼都揪出来了。大家都做的很好。”   一瞬的寂静,紧接着有人怪叫着欢呼起来。   “哦哦哦——!”   众人没有埋怨他,反而也跟着发出嚎叫,仿佛要将刚刚的鲜血与惊恐都塞进这一声声叫喊里,自喉咙中酣畅淋漓地吐出去。   都吐出去,就好像没那么怕了。   先是同窗的死,再是敌人的死,一连串始料未及的刺激令小学子们的精神一直绷紧着。   此刻听见王元驹说一直潜藏在他们之中的内鬼都已经祛除干净,就仿佛一段漫长的折磨终于到达了尽头,他们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大家共同努力去做一件事情,成功之后的喜悦是十分有感染力的。   就算是平日里再腼腆矜持的人、就算是再不对付的人修与异修,此刻也都毫无芥蒂地互相抱在一起,跟疯了一样又蹦又跳。   在几乎掀翻幻境的欢呼声中,王元驹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眉目间却还隐隐藏着些忧虑。   “……还是有些鲁莽了,”他自省道,“说不定他们早有应对灵璧失效的方法,已经向外传出了消息,我们这样做反而是打草惊蛇。”   羽族带着刚刚被容秋“砍死”的托儿悄悄飞了回来,闻言正好出声安稳:“现下事态紧急,我们这些人定是要去其他幻境传递消息的,与其让大家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行事,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快刀斩乱麻,与他们拼抢时间。”   他眼底闪过一道杀意:“——看到底是我们传消息的速度快,还是他们杀人的刀快!”   王元驹怔愣片刻,随即释然道:“说得在理!”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颜先生的传音那么含糊了!”   “贸然将真相公之于众,必然会造成巨大的疑惑和恐慌,与此同时,又逼得歹人必须在我们理清头绪前把控形势,那么他们定会先下手为强,开始趁乱杀人。”他话语中带着些唏嘘,“而如此般让这位小师弟先将消息带给我们,逐点击破,徐徐图之,不仅能将人心都凝聚起来,还隐隐形成一股反抗之势!”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这些还在欢呼的小学子们。   刚才他们已然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清明弟子在虎视眈眈的侵入者面前并不是完全被动。   就算来自不同届次,就算是人修与异修,也可以放下芥蒂、拧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们这区区几百人的潦草星火,就是明日挡住外敌的火墙!   容秋也听得心口怦怦直跳。   是这样吗?   他想着。   原来老婆在计划中专门留了自己的位置吗?   他这样一只向来在别人袖袍衣襟中借势躲雨的小兔子,如今也可以从他人的庇护中站出来,与老婆并肩作战了吗?   “……师兄!师兄!”   突然,一道尖锐的叫喊声忽然打破了空地上欢乐的气氛。   人影跌跌撞撞地向这边靠近,边跑还边大喊:“尸、尸体——有尸体!”   站满人的空地上一刹又安静了。   本来一个人的声音不应该能盖过这样沸反盈天的欢呼声的,可“尸体”两个字就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喉咙里,割掉他们的舌头,只剩下一双惊惶的眼珠,随着来人的靠近颤抖着转动。   王元驹神情严肃地排开众人,看到跑过来的人正是被自己派去接应师妹的三人之一。   他的师弟几乎是倦鸟归巢一般扑进他怀里,脸上的惊惶比之旁边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衣袍上沾着土屑草叶,显然一路上都十分慌张,就连此时说话也是语无伦次的:“师兄、师兄、尸……尸……”   王元驹抚着他的背打入一道灵气:“别着急,慢慢说。谁的尸身,是……是师妹的吗?”   “不是!”   出乎意料地是,师弟否认得飞快,表情却更加惊恐了:“是先生!是乐姜、乐姜先生的尸体!乐先生死了!”   乐姜是中级班的武学先生之一,教的是双斧。   虽然清明中不是所有人都上他的课,但因为武学课的特殊性,所有人都与他至少见过一面。   “怎么会是乐先生?!”   有学子不敢置信道:“乐先生的双斧使得出神入化,舞动起来等闲人近不了身,谁竟能——!”   “不不、不是的!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乐先生的双斧还别在腰间,并没有使用的迹象!”师弟解释道,“现场我们没有动,他们两个在那看守,让我先回来和师兄说一声。”   他看向王元驹:“师兄要不要去看看?”   半炷香后,王元驹和方才去找人的三名师弟妹全部折返,脸上的神色比去时更加凝重了。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乐姜先生是被人一击毙命的。   一击金丹破碎、元婴消散。   如果不是某种大能级别的存在——如果对面真的有这种人,那他们也不用燎什么原了,现在直接哑火对他们彼此都方便一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乐姜先生死于一场处心积虑的偷袭。   而且凶手是其认识,或者说熟识之人。   “先生之中也有内鬼,并且他们已经开始杀人了。”   王元驹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   一盆冷水泼在众人头顶,刚才拔除内鬼时欢欣鼓舞的氛围,仅是眨眼间的功夫好像连一丝也难以剩下了。   一张张惨白的面孔形似鬼影,只是茫然停驻世间,不知下一刻该何去何从。   容秋知道最坏的可能性已经发生了。   先生之中有内鬼,那么学子之中呢?   ——有,自然也是有的。   容秋下意识看向还在中心阵法中昏迷着的江游。   除了江家的两个兄弟,参赛的学子中也一定有他们的人。   真正的清明学子如果是鬼,用刚刚的方法筛选是筛不出来的。   但容秋并没有开口提醒。   其实有了先生中有内鬼的事实,迟早有人会猜测得出学子里也有问题。   只不过惊惧之下大家的脑袋一片空白,思路转不过来弯,一点小小的刺激可能就会让刚刚创造出的同心协力的气氛一下子失效,重新互相猜忌起来。   这样的话,根本不需内鬼发力,学子们这边就会自乱阵脚了。   赶在大家的惊惶重新发酵之前,王元驹及时开口:“事不宜迟,其他幻境的同窗还不清楚内情,我们已比他们快上一步,现下灵璧失效,必须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   说罢他直接指挥道:“伤者出列,留在中心法阵修养。其余人,六到八人为一只小队,就近分组。”   “容师弟,你回来的时候都有哪几座幻境碎了?”   “…………”   “……”   一具先生的尸体,就是敌人帮忙擂起的战鼓,催得他们再没时间欢呼,只得整装上路。   王元驹的动作太快了,小学子们还没来得及回味大家可能艰难的未来,就被王元驹麻利地分好了组,连每组要去哪处幻境都安排妥当,就差用剑戳着每个人的屁股让他们往前跑了。   王元驹的几个小师弟妹们虽然也同样害怕,但得了师兄的嘱咐,还是白着小脸矜矜业业地在旁边给大家鼓劲。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   听着听着大家好像也没那么怕了,还油然而生一种拯救其他同窗的强烈责任感。   是啊,虽然歹人来势汹汹,但他们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见过了血,他们自诩比其他同窗更往前走了一步,已经为以后踏出书院、走上真正的修仙界做好了准备。   王元驹将要传达给其他人的消息不厌其烦地说了好几遍,最后一声令下,无数支新组建起的小队散入密林,向幻境边界进发。   刚才还人头攒动的中心阵法空地上此时冷冷清清。   人走茶凉,巨大的法阵花纹中,一百多人散坐其中还显得挺松垮。   “我也要走了,你们呢?”   王元驹看向刚才与自己合作愉快的异修们。   羽族和魔鸿绮自然依旧不打算走。   容秋也说:“我等会儿再走。”   王元驹点点头,冲几人行了一礼:“胡师弟留在这儿,还请你们照看一二。”   大家自然应下。   王元驹离开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师弟妹比来时少了一个。   无需命令,他们一行人便默契地站在了那位探路师妹离去的方向。   王元驹躬身行礼:“再会。”   容秋:“幻境外见!”   有留驻法阵的人修指着其中一名小师妹惊呼:“等等?她身后背着的那把刀不是——?!”   小师妹扶了扶身后的金环大砍刀:“嘻嘻,再会啦!” 第151章   本来聚集在山林幻境中的近千名参赛者陆续散去其他幻境, 而这里的中心法阵则被当做是暂时的根据地。   若有外出传递消息的修士不小心遗失符牌,所在幻境的中心法阵又还没有启动的话,就可以退回山林幻境, 以抵御无处不在的噬灵阵法。   因此, 即使占据中心法阵赢得比赛已经不再是首要任务, 还是安排了驻留在中心法阵的学子轮流输入灵力激活中心阵法。   巨大的白色光柱连接天地, 只要身处山林幻境中, 一抬头就能看到。   陆续有落难的学子向中心阵法赶来, 被附近巡逻的羽族一一接到驻地,加以安抚。   中心法阵就像是黑夜中唯一的光亮, 是孤悬的箭靶,不仅能吸引学子,也能吸引图谋不轨的歹人, 留守的人一刻也不敢放松。   魔鸿绮跟着紧张了一会儿,但发现确实没自己啥事, 就忍不住开始摸鱼。   她溜溜达达摸到容秋身边:“小秋哥,你干啥呢?”   容秋把手从江游脑门上拿下来, 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倒也不是糊弄她, 容秋是真的没发现什么。   他把江游扛过来,本来也抱着从他嘴巴里撬敌情的心思, 但人一直没醒, 容秋只能受累直接从他脑袋里撬。   然后就……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专门防着容秋这一手似的,江游确实就不知道什么。   江潜鳞拨给他两个外人, 他就带着,心安理得地让人家帮他刷分。以前在家的时候前呼后拥地习惯了, 江游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半点也没意识到要问问大哥给自己分配两个人到底是什么用意。   江游的脑袋里简简单单明明白白, 容秋却还是觉得哪里别扭。   江潜鳞是一个很傲慢的人,说他捧高踩低确实是不够准确,严格来说,在他眼中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值得他尊敬的人,和空气。   被江潜鳞视若无物的人他从来懒怠去踩,就好像他的眼睛里有窟窿一样,那些人都从窟窿里漏下去。   容秋觉得他看江游跟看自己的眼神其实没什么区别,他没看出什么手足情深、血脉羁绊之类的感情。   按理说江潜鳞应该是连敷衍都不屑得去做的,但人家就是带着弟弟一起玩了。   不是真心交付、深度参与,而是跟逗小孩一样分配了点可笑的任务,又让两个人跟着,这就算打发了。   潜意识里容秋还是认为江潜鳞做的这一切都是颇具深意的,但实际上江游到底跟江潜鳞的计划有没有关系,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统统不知道。   是因为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吗?   容秋摸不着头脑地想,他实在不明白这些仙门大户的兄弟情。   江游的脑子里挖不出信息,容秋决定还是不难为自己了,准备就此告别离去。   他抬起头,发现魔鸿绮放过自己,又开始迫害胡觅。   此时的胡觅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又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魔鸿绮顾念着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没上手拍,而是朝他屁股上丢了颗小石子:“小迷糊仙,你又在干啥呢?”   没成想胡觅与小石子一起弹了起来,倒是把魔鸿绮吓了一跳。   “哈哈哈!成了!”他兴奋地大喊。   魔鸿绮:“什、什么成了?!”   胡觅没搭理她的问话,手里攥着个东西“噔噔噔”跑出法阵外。   他的符牌早在进入法阵的时候就被他自己破坏了,没有符牌的保护,一踏出中心法阵的范围,外面虎视眈眈的噬灵法阵本该开始发威的,可胡觅身上的灵力却依旧安静运转,之前还将人活活吸死的噬灵法阵此时却全然失去了作用。   噬灵法阵失效了?!   当即也有人扔开符牌踏出阵法去试,又被噬灵法阵吸得屁滚尿流地爬了回去。   大家惊喜地问胡觅:“你怎么做到的?!”   胡觅亮出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张阵纹复杂的符箓,墨痕新鲜,显然是刚刚画就的。   “我把符牌里的阵纹复刻到了符纸上,果然管用,哈哈!”他边说边掏出身上所有的空白符纸,往地上一趴就开始画符,“我多画点备着,一会儿让师兄他们来取!”   中心法阵里还能动的人都围过来看胡觅画符。   胡觅画符的速度很快,片刻的功夫便画了五六张出来。   符箓画好了他也不收拾,就大喇喇散在地上,又有人拿着符纸出阵去试,也都成功地抵御住了噬灵阵法。   这是个相当振奋人心的消息。   阵法外有能吸死人的噬灵法阵,而可以托付性命的东西只是一块小小的符牌。   这东西本身就是块普通的木头,又不能收进乾坤袋,打架时磕磕碰碰的再正常不过,万一打坏了,赶不回中心阵法就只能等死。   如今胡觅将符牌中的阵法复刻下来制成符箓,带在身上就相当于又多了一道保命的手段,大家自然开心极了。   容秋本来是想帮着胡觅一起画的,但拿起张符箓看了看上面的阵纹,层层叠叠的墨线只有蚊子腿细,让他拓着画都画不下来,更别提临摹了。   这复杂程度看得容秋呲了呲牙,觉得以自己区区离火符的水平还是别掺和了。   魔鸿绮也拿着张符纸看:“……什么鬼画符。”   飘在她身边的一个鬼修把她拿倒的符箓上下颠倒回来,幽幽地说:“鬼也画不出这种东西。”   旁边一个人修就笑:“之前王师兄不是说了吗,小迷糊仙是受过天枢长老的点拨的。”   “其实师兄说得比较谦虚,当时那长老直接就说要收小迷糊仙为徒了,是他自己非要等清明毕业的。”   胡觅在人修里好像还真小有名气,几个人修当即聊了起来。   “说起来那位长老不是还看中了江家那位?”   容秋探头:“江潜鳞?”   那人点了点头:“对。”   旁边的人修又笑:“不过当时天枢长老只是让他毕业后去拜门,不像咱们小迷糊仙,急吼吼地差点直接绑走。”   魔鸿绮听得目瞪口呆:“他这么厉害啊?!”   她转头又看了看正在飞快画符的胡觅,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跟他们话里说的是两个人。   自己虽然阵法课学得稀烂,但也知道画符不是那么简单,不是撅着屁股随便找块泥地一趴,捏着笔就能画成的。   谁家好弟子这么不讲究啊???   容秋也看向胡觅,不过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他回忆起自己和江游初见的时候,对方确实吹过牛,说自己大哥被天枢收入内门。   虽然按几个人修的说法,这句话八成有些水分,但不可否认的是江潜鳞确实得了天枢长老的青眼。   天枢宫以修炼肉身见长,但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炼体术。   天枢弟子极其重视自己的躯体,觉得人族天生道体,便是被天道偏爱,道体中蕴含妙法万千,除此以外皆为旁支外力。   所以躯体残缺者、体型不匀者、相貌不端者都会被天枢拒之门外。   他们挖掘自身潜力,以己身作武器,皮肤莹润如玉,躯体强横程度又堪比钢铁。   人体内经络密布,天枢便以经络为路线,用灵力在经脉中运行画就阵纹,肉身成阵,称之为天符。   天枢宫极擅阵法,可以说事件阵法精要它独占八成,剩下两成天下共分也不为过。   胡觅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能将符牌里如此复杂的阵法拓刻下来,其天赋有目共睹。   那么与他一同被收入门的江潜鳞,阵法方面的造诣必定也是不差的。   有什么模糊的念头在容秋脑海里一闪一闪,好像就要抓住了。   “画完了!”   忽然,胡觅大喊一声,把容秋脑袋里那点念头又喊散了。   他朝出声的方向扭过头,就看到胡觅正直起腰,颇有成就感地把一地的符箓拢在怀里。   画成的符纸扔得太散,胡觅一边手忙脚乱地整,一边有符箓往下掉。   魔鸿绮帮他把掉落的符鳯纸捡起来一张一张叠在手里,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要不是我知道这符真的管用,我还以为这满地的是一堆破烂呢……”   人修哈哈大笑:“不然怎么叫他小迷糊仙呢!没听过那句话嘛,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周围的学子们将散落的符箓鳯都捡起来叠好交还给胡觅手里,后者脸色通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一入神就顾不上旁的……”   众人自然说不碍事。   胡觅也不白受照顾,将手里的符箓给帮忙的众人都分了一张。   容秋也分到了一张,他看着手上的符纸,阵纹和之前那张分毫不差,线条之稳,就很难想象是由执笔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画的。   胡觅将一打符箓收起来,又拿出一个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的小纸团,展开来在上面写字。   魔鸿绮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是我炼制的小玩意儿,我们都管它叫小纸条。”胡觅写了两三行,把纸团又揉吧揉吧重新团了起来,抬头继续解释,“我在这张纸上写的东西能被同样拿着小纸条的人看到,神识课上不能用灵璧的时候我们都是这样传纸条的,灵璧不是不能用了嘛,我就用它给师兄他们传个消息……你们为什么都这样看着我……?”   其余众人都瞪着他,异口同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胡觅懵了,小心翼翼问:“啊……?说、说什么?”   “你也知道现下灵璧不能用,大家交换消息困难,我们留守在这里的就算了,那些出去送消息的同僚手上若有这东西,互通有无也方便!”之前给容秋他们解释的人修也有点崩溃了,“就算一队只有一份,那也比现在抓瞎强得多!”   胡觅终于反应过来,讪讪道:“啊……我给忘了……”   魔鸿绮终于找到了可以用魔鸿端教训自己的话教训别人的机会,抢答道:“你怎么不把吃饭也忘了!”   胡觅:“你怎么知道我经常忘了吃饭?”   魔鸿端:“……”   失策,没想到遇到真的能人了。   胡觅被她给带跑偏了:“一般我都吃辟谷丹。真的,现在我还带着呢,你吃吗?我给你说,清明的辟谷丹我都尝过了,大部分只能说顶饿就行,不过有两个口味还挺好吃的——”   大家齐声吼:“辟谷丹不是重点!”   “好吧……”胡觅又怂怂缩了回去。   巡逻的羽族刚巧落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开口:“没事,不怪你。”   “你还是个小崽呢,王元驹明知你有这东西却也不记着提醒,是他的过失。”   众人对他这种无脑护崽的行为都有点没眼看。   魔鸿绮:“王师兄好像也没比他大几岁吧……”   胡觅老实地说:“我师兄不知道这个东西,我们上课都是偷偷传纸条的——”   他话语一顿,展开手里的纸团看了一眼,又哭丧着脸说:“好吧,他现在知道了,也把我骂了一顿,说马上回来取符和小纸条,再带出去分发给其他人……”   羽族噎了一下,固执地说:“他身为你的师兄,却连你的习性也不知晓,无论怎样都是他的过失。”   “没有没有,真的是我忘了。”胡觅有点蔫蔫地说,“师兄还说我现在画的符肯定不够分,让我再画点,但我身上的符纸都画完了,你们还有空白符纸吗?”   虽说能抵御噬灵法阵的符箓对所有人来说都有极大用处,但毕竟是胡觅的所有物,大家之前也不好意思开口让其分给众人。   但胡觅其实并没有私藏的意思,纯粹是一时激动给忘了,被王元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要给大家分。   清明虽有阵法课,但如胡觅这般精于此道的毕竟少数,就连容秋这种只会三板斧的都算是研究深入了。   因此大家身上成符倒是会带一些,空白符纸就少有了。   一百来人问了一圈也只搜罗来几十张,其中大半都是容秋贡献的,和胡觅之前画的合在一起,总共也只有二百张出头。   这还是在胡觅天赋异禀,画一张就能成一张的前提下,若换其他人来画,就算沐浴焚香静心祷告,这么复杂的符箓十张能成一张就已经很不错了。   胡觅叹了口气:“太少了。”   是啊,太少了。   就不说幻境中的学子人手一张了,就算胡觅在众人解散前画出符箓,也顶多能做到两三人合用一张。   其实胡觅身上带的空白符纸已经足够多了,符箓这种东西,威力大的一般学子买不起;威力小的,比如阵法课的学子作业倒是随处可见,但用起来还不如自己上手打,没人带那些。   因此身上能带三五张成符备用的都算是底蕴丰厚了,能带一百来张空白符纸现场画符的,一般都被大家称之为变态。   容秋这种嘛,纯属是走偏门。   天枢长老若是见他随手成符,大概也会像小药宗长老那样哭爹喊娘地收他为徒。   但等看到他只会随手成离火符,大概又会哭爹喊娘地直呼上大当了。   “能用作应急已经很不错了,有总比没有好。”大家互相安慰。   符箓的事情没法解决,暂时放去一边,胡觅又开始发愁小纸条:“这东西才真是没有多余的,其实我现在新炼制一些也不是不可以,小纸条不像符纸制起来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其中有种特殊的材料我手里没有……”   大家正在围观胡觅手里的这张小纸条。   看起来就是一张普通的纸,只有几寸长宽,上面满是不知折过多少道的折痕,看起来下一次就要被折破了,但无论怎样蹂躏都十分顽强。   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纸上写什么,其余小纸条上就能看到什么”,而是每次写完后,把纸揉成一团才算把纸上字迹与别的小纸条共享。   这东西比灵璧好玩,主要是现在大家传讯息都用灵璧了,写在纸上的东西就别有一种……偷情的感觉?   容秋没忍住问:“有没有只有两个人能看见的小纸条?”   胡觅告诉他,这种纸炼出来就是一大张,撕成多少份就能变成多少张传讯小纸条,因此两个人的小纸条只需要一张纸撕成两半用就可以了。   说完,他当即把自己这张小纸条撕开,给大家展示了一下如何传讯。   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而且最开始那张纸撕开的小纸条之间才能互相传讯,我就算现在能炼,也不能跟这张互通了。”胡觅说。   众人:“太可惜了。”   容秋也遗憾:“太可惜了。”   容秋:“看来这张小纸条就只适合我们老大用了。”   与其说岁崇山不介意把自己跟庄尤的恋情四处宣扬,不如说他就差自己拿个大喇叭广而告之了。   这种写在纸条上强制旁人围观的方法,听起来就特别能得岁崇山的心。   但容秋不行,容秋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喜欢偷情。   其余兽修听罢:“……!!!”   胡觅还不知道世间险恶,也不知道容秋的老大是谁,傻甜傻甜地说:“嗯?可以啊,我把撕下来的这张给他用?”   兽修们:“不行!!!”   胡觅:“呃。”   羽族本来正在旁边一脸慈祥地笑着,忽然脸色一变,语速飞快道:“有人杀了我的骨血——!”   “……什么?”   众人脸上还残留着嬉笑的表情,没反应过来。   羽族来不及解释,一根根羽管从他脸上生了出来,眨眼间便化作一只巨大的白鸟,扬起脖颈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   “怎么了怎么了?”   正坐在阵法中的人都忍不住捂起了耳朵。   唯有兽修能听明白鸟鸣中的含义——警惕、敌袭!   “簌簌簌”   附近密林中传来数道穿林打叶的响动,是本来在外巡逻的学子极速往阵法的方向回援。   然而下一刻。   “嗡——!”   悍然灵压于远处骤起,像一把长无边际的利刃向外横扫而开,掠过密林时发出摧枯拉朽的巨响。   所过之处鸟雀如落雨般哗啦啦掉下来,原本遍布虫鸣兽啼的林子也乍然静谧。   这些动物原本就生活在幻境里,都是些未开灵智的凡兽,此时竟扛不住暴起的威压,同时暴毙而亡!   这阵威压从不知多远处扫过来,到达中心法阵时也丝毫不见颓势。   虽有法阵帮忙抵挡,但阵中众人还是觉得如有一座大山压在身上,顿觉喘不过气。   修为低些、或是身上有伤者更是摇摇欲坠,甚至有人直接吐血昏迷过去。   “……出窍期!”   羽族张开巨大的白色羽翼拢住几个人,声音勉强地说道。   容秋被他的灵力护着,虽然被这阵威压压得很难受,但还勉强可以支撑。   听他这么说十分惊讶:“竟然是出窍期吗!”   鸟型虽然看不出“脸色”这种东西,但容秋还是能感受到对方那种严阵以待的气势。   清明书院的毕业标准,是在二十年内突破到筑基期,能修到金丹期的都是优秀毕业生了。   当然异修们比较特别,它们修至金丹期才能修出道体、化作人形——当然,容秋这种半妖除外。   因此在场的异修都在金丹期以上,零星几个半只脚踏进元婴境。   但是那道气息竟然连元婴期都不止,而是元婴之后的大境界——出窍期!   这下也不用问到底是谁那么缺德到处乱撒灵压了,他们整个书院的学子,就算是江潜鳞都还没有出窍期。   突然蹦出来的这名出窍期,只可能是被司徒清渊放进来捣乱的外人!   容秋不是没遇到过高境界的大能,无论是借他秘宝的塔灵,亦或是朝夕相处的颜方毓,境界都要高过出窍期。   但这些大能平日里也不会吃饱了撑着以势压人,因此他还是第一次真正面对如此强横的跨境界威压。   容秋被压在羽翼下露不出头,心中还挺不忿地想:老婆那么厉害都不会乱放威压欺负人,出窍期而已有什么好拽的!   ——你等着,一会儿就叫我老婆来打你!   然而无论颜方毓的境界有多牛逼,此刻他不在,便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一个出窍期,就将在场的最高也只有半步元婴的小学子们压得抬不起头来。   一整个大境界的威压压制不是开玩笑的。   撇去出窍期的特殊威能不谈,每突破一个大境界,丹田经脉中的灵力便是成百上千倍的增长。   假若练气期的气海是个小脸盆,筑基期就是池塘,金丹期就是大海。   因此出窍期之于他们来说,根本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容秋甚至能听到头顶的羽翼在强压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羽根都渗出血来。   “撑……撑不住了……!”   一直维持着阵法运转的兽修咬牙泄出一句。   随后那几名兽修竟是同时翻到在地,昏死过去。   术法一散,有几个兽修当即化为了原形。   中心阵法失去了灵力供给,本来在半空中徐徐运转的阵纹黯淡下来。   压在众人头顶的重量当即又沉了数倍,不少人直接被压趴在地上,全身血管都爆裂出血。   羽族的鸟翅也被压断,魔鸿绮抱着脑袋,发出不知是惊惧还是心疼的尖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阵中的一百多人就要直接曝露在威压之下,容秋和胡觅同时闪身而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然后默契地伸手按在阵眼之上。   本来势颓的阵纹又亮了起来,像个扛鼎的巨人重新直起了身子,将如山岳般沉重的威压再次顶起!   本来容秋他们只有两人,修为也比不上刚才一直维持法阵运转的数名兽修,可此时中心阵法亮起的阵光却比刚才还要明亮,那种胸闷压迫的感觉也好上不少。   容秋只觉得自己的灵力打入阵纹,便有其余灵力裹挟着他按照特定的路线运转流动,没有一丝灵力浪费。   胡觅果然天赋异禀,如此庞大的中心阵法在他的操控之下就像是小孩玩玩具,仅有两个人的灵力,却被他用处事半功倍的效果来。   威压起、林中生灵暴毙、维持阵法的兽修晕厥,又被胡觅和容秋重新撑起。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灵压如割草般一扫而过,众人却觉得过了一万年那么久。   这是探路,也是下马威!   下一瞬出窍期的威压消失,大家还没来得及喘|息,便看到一道人影如利箭般飞射而来,眨眼的功夫便到达近前,背手站在半空中,向下望着阵法中的小学子们。   随着来人的靠近,如影随形的威压便也如山如岳般又压了过来。   胡觅龇牙咧嘴地跳了起来,旁边还有余力的学子的当即反应过来,将灵力打进阵法中帮忙一起抵御。   有了这么多人的帮忙,又有胡觅的控制,头顶阵纹顿时大亮,将对方压来的气势阻挡在外。   胡觅还记挂着刚刚被几个异修赶,扭头跟人家嘚瑟:“我就刚才只是看看吧!真想抢你们根本拦不住!”   异修:“……”   维持法阵的异修们才缓过来,刚刚睁眼就听到他说这话,顿时好崩溃。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嘛!   出窍期修士发觉自己的威压被阵法挡住,脸色有点不好看。   “这就是你们说的中心阵法?怎么才这点人?”   他的神识刚刚已经将整片山林幻境犁了一遍。   散在林中的清明学子只是零星,而聚集在这儿的也就一百多人,与之前收到的消息完全不符。   另有几名修为低些的修士没他飞得快,此时才踏着法器飞到他身边,战战兢兢回道:“估计都去……去别处给其他人报信了。”   出窍期修士的脸色更差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回专程赶来,不说把这群清明学子一网打尽,也能制住可观的一部分,谁成想人都跑完了,就剩这稀稀拉拉的一点,还难啃。   他挥手推出一掌,攻击落在法阵上,竟是被卸得干干净净。   魔鸿绮:“哇,这法阵这么牛逼!”   她是第一次参加阵营战,还不能清楚地认识到中心阵法的重量级。   不然之前胡觅想研究阵法的时候,为什么几个异修都那么如临大敌呢,就是因为人修对于阵法的拿手程度远远大于异修,只要人修占据了中心阵法,异修是很难攻下来的。   更别提现在阵法由胡觅操控,更是威力剧增,连出窍期的攻击都扛下了。   那名修士连出几招都打不破中心法阵的防御,甚至连元婴出窍都进不去,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你们就都干看着?!跟我一起砸啊!”他吼完自己人,又冷冷对中心阵法中的众人说道,“我倒要看看,凭你们那点灵力能在龟壳里躲到什么时候!”   跟他同来的四五名修士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同祭出杀招朝阵法打去。   一时间,空地上到处是五颜六色的法宝光亮,打在阵纹上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   还输送灵力维持阵法的学子们齐齐觉得掌心一沉,顿时吃力起来。   出窍期修士说得并没有错,中心阵法防御时需要消耗灵力,凭他们的修为,如果跟对面干耗,恐怕就算是有天赋强如胡觅坐镇,可能也只是能输得慢一点。   “谁说躲不了!”魔鸿绮一下子从羽翼的庇护下站了起来,心法全速运转吞食浊气,精纯灵气从她经脉中散出来,“就凭我在这儿,灵力要多少有多少!”   “我们如果死,也只可能是饿死!”   “啊不对!”她又改口道,“我们小迷糊仙还带了辟谷丹,绝对不可能被饿死!”   法阵里的众人顿时狂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附和她壮壮声势。   主要觉得这口号喊出来好像也不是那么有力道啊!   “怎么还有魔族。”   出窍期修士拧着眉毛,似乎也觉得事情有点棘手。   论灵力他们自然是远强于那群学生的,但架不住有个能生灵气的魔族在。   这要怎么比,他们也跟着磕灵石吗?那像什么样子!   一时之间两边有些僵持住了。   几名修士在外面嗷嗷砸阵,一众学子就在阵中憋着劲硬撑。   狠话虽然被魔鸿绮放出去了,但大家并没有她说的那样轻松。   就算是魔族经脉中排出的精纯灵气,那也是需要调息修炼的呀,不是嘴巴一闭一张就能化为己用了。   中心法阵大口大口地吞噬众人的灵力,其余人丹田空了好歹能轮流休息一下,但魔鸿绮作为在场唯一的魔族,只能忙得脚打后脑勺,比村里拉磨的驴还不得喘|息。   她长这么大以来也是第一次沐浴在如此浓厚的浊气里,吸得人都有点恍惚了。   “……咱们现在这样,忽然让我想起来算学课上的一道题……”   容秋打断她,很有经验地说:“哥哥弟弟一个舀水一个倒水是吧?”   魔鸿绮耿直地点了点头:“嗯嗯!”   真的是很有病的一道题啊。   都是上过算学课的,容秋简单这么一描述大家就明白了。   胡觅控持着法阵,竟然还有功夫跟着感叹:“要不怎么说艺术都来源于生活呢。”   “现在不是聊闲话的时候吧!快想想该怎么办啊!”有人终于受不了了。   羽族下意识就维护:“他们还是小崽呢……”   “别急别急,”胡觅理智尚存,打圆场道,“刚刚我师兄他们就说要回来了,咱们再撑一会儿!”   “但你师兄不也才金丹期吗……”   这人可是出窍,差两个大境界呢!   在场的异修们一个个也至少是金丹起步,不还是窝在阵法中不敢露头吗?   “但我师兄是剑修!”胡觅信誓旦旦地说,“众所周知,剑修的特点就是能跨境界打架!”   在场也有剑修,顿时大喊不信谣不传谣:“别瞎说啊,我们剑修可跨不了两个大境界!”   “哦哦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胡觅腾出一只手把小纸条又拿了出来,“我还没和师兄说这里有个出窍期正等着他……”   “喂等等,把话写清楚!什么叫有个出窍期等着他,是等着他揍吧!”   “嗯嗯啊!”   王元驹在收到信息之后大吃一惊,赶忙回防,甚至还跟留守中心阵法的诸人简单商量了一个偷袭计划。   毕竟众人之前只窝在中心阵法里被动挨打,王元驹从后奇袭,胡觅也利用阵法转守为攻。   ——之前异修们摆弄阵法的时候失手削平的那片密林,足以证明中心阵法不仅够硬,还拥有不错的攻击力,在胡觅手中更是如臂使指,威力大增,里应外合之下竟真打了那几人一个措手不及。   其中三人暂时无再战之力,出窍期的修士也受了些伤。   但也仅此而已了。   事实证明确实是剑修懂剑修,王元驹真的不能跨两个大境界打架。   王元驹的那几个师弟妹修为不够,被留在了山林幻境之外。   他一人一剑回转,多少抱了些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一剑刺出再无回头之路,被缓过神来的出窍期修士一掌打翻出去。   王元驹口喷鲜血从半空跌落,出窍期修士随便一拂被刺出的伤口,面上显出愠怒的神色,又接连打出两掌。   掌风呼啸,就要置王元驹于死地!   “师兄!”   胡觅惊叫一声,迅速变阵。   阵纹上本来隐含不发的光亮立时变得耀眼,在他的操控之下发出一击,与出窍期修士的一道掌风抵消。   但还有一掌却没办法,眼看就要落在王元驹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容秋果断踏阵而出,一个闪身把王元驹接住了。   与此同时掌风也到了两人近前,身后响起了小学子们惊讶的尖叫声,不知是因为将要发生的血溅三尺,还是因为容秋的忽然动作。   半空中出窍期修士也看见了接人的这一幕,但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有点轻蔑。   一个练气期,竟还上赶着出来送死?   然而在掌风就要拍落到两人的瞬间,灵力自动护主挡在容秋身前。   那出窍期盛怒之下的全力一击打在上面,竟霎时消弭了!   一丝陌生却异常强大的气息一闪而逝,半空中的出窍期修士怔愣住了。   他这时才正眼去瞧地上的人,却见对方丝毫没有恋战的意思,在他愣神的当口呲溜一下就钻回了阵里。   “你刚刚突然跑出去吓死我了!”   容秋刚把人放下,魔鸿绮就拽着他的袖子嗷嗷大哭。   他拍了拍对方表示自己没事。   容秋当然不是脑子一热冲出去的,他摸了摸自己丹田,那里残留的颜方毓的灵力只剩下一丝。   出窍期修士见自己两击都不中,更加生气了。   他瞪着容秋狞笑道:“不管你刚才用了什么法宝,还能挡我几次?”   边说,出窍期级别的攻击又一击接着一击地砸在阵法防护罩上。   此时他完全是气急败坏的轰法,顿时弄得阵中的学子们手忙脚乱起来。   弟弟从水缸里舀水,哥哥往水缸里注水,最终还是注水的抵不过舀水的。   众人向阵中输入灵力的速度慢了下来。   出窍期修士也看出了他们的势颓,也晓得了刚才的狠话只是虚张声势,更加疯狂地砸起防御阵。   轰隆!轰隆!   连大地都在震动。   也不拘什么人修异修、伤的好的,只要阵中还能动弹的人都往阵法中输着灵力。   即使如此,这中心阵法也跟吃不饱的饕餮一样,阵纹一丝一丝黯淡下去。   “你们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还不速速束手就擒,留你们一具全尸!”   头顶出窍期修士张狂笑道。   “照这个速度……咱们最多再撑一炷香。”胡觅对阵法最了解,推算了一下咬着牙道,“拖!看谁能拖过谁!”   容秋听见自己身旁有人叹了口气。   他下意识抬起头:“咦,你们两个刚刚没走啊?”   叹气的男修有点愕然地抬起头,似乎没想到容秋会和自己搭话。   容秋:“就是你们吧!刚刚我演戏的时候一直说我是演的!”   这绕口令一样的话语差点把旁边人都绕晕了,但那两人一下子反应过来,顿时有点脸热。   其中一个苦笑道:“是啊,但现在我倒情愿你不是演的了。”   “都这种时候了,你就让我做个梦吧!”他同伴也希冀地看向容秋,“告诉我你刚才忽悠人的时候说的话是真的,你真的是颜仙君的亲传弟子对吧!”   容秋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确不是他的弟子……”   两人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   “但他其实他是我老婆来着。”容秋哼哼。   “……你什么?!”   他们没忍住声音陡然提高。   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听清了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容秋的脸皮毕竟还没有厚到岁崇山那个程度,不好意思再重复一遍,只是下意识又摸了摸丹田处颜方毓残留的灵力,打气道:“没关系,颜哥哥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他们说话时没避着旁人,修士们都耳聪目明,不远处那几个修士自然也听到了。   “还真开始做梦了?”几人嗤笑道。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不过是个半妖,谁借你的胆子敢和颜方毓攀扯关系?”   “当然是我。”   突然,一道不属于在场任何人的声音突兀响了起来。   “什么人?!”   灵波微动,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高空,在刺目的日晕熏染中如仙如神般缓缓降落。   那是自己日夜所思、神魂相念的人啊,明明已经朝夕相处了许久,容秋每每看向他却依旧仿若初见。   他盯着那道影子,唇瓣翕动了一下,几乎瞧得痴了。   那道人影背对着他们,手中折扇一挥,数道攻击便被他轻描淡写地拨了开去。   旋即笑盈盈向对面几人问道:“你们有什么见解吗?”   见自己的攻击就这样轻易被来人挡下,几个修士如临大敌地退了半步,都有些惊疑不定:“你……”   向阵法中输送灵力的学子们身上压力陡然一轻,猛吐口气,纷纷抬起头看向来搭救他们的人。   “啊!”   那两个刚做了大梦的学子同时尖叫一声。   这时,半空中的颜方毓微微侧首向身后看去。   远远的,容秋看到对方翘起的唇角,和目光中熟悉的戏谑。   “怎么了?别光傻呆呆的,”一道细细的传音在容秋耳朵旁响了起来,“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场景吗?”   “表现得趾高气昂一点,跟他们说说,咱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一瞬间,容秋胸口饱涨涨的,只觉得有一百个岁崇山附体。   一种别样的冲动突破喉咙,化成一声气沉丹田的喊。   “老婆——!!!” 第152章   这一声“老婆”叫出口, 不止对面的人惊呆了,就连自己这边的同学们也都张大嘴巴。   容秋和颜方毓的关系只有与他熟识的几个兽修知道。   在场的虽然也有兽修,但并不是岁崇山他们小团体的, 因此也跟其他人一起目瞪口呆。   一时间没人想起来要说话。   本来还在旁边哇哇吐血的王元驹挣扎着爬起来, 捂着胸口艰难地说:“……这里面一定、一定有什么误会。”   “灵璧上风气轻挑, 他一定是学了——”   话刚说一半, 王元驹就看见容秋一下蹦跶起来, 飞奔过去扎进来人怀里。   那冲刺的速度比刚刚接他还快。   而被容秋扑的那人也没把他推开, 反倒一展手臂,将人揽住了。   王元驹:“……”   容秋狠狠吸了一口老婆, 后才抬起头来忸怩地说:“我这时候如果问一句‘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显得有点假啊?”   颜方毓一下子笑了出来,装作思考道:“嗯……还可以?不是那么假。”   容秋“流产后”, 丹田中依旧有一股颜方毓的灵力盘踞。   虽然对方没有细说,但他好像就无师自通了这道灵气的用法。   这是老婆留给自己的护身符, 待其自动护主之后消散,其真正的主人便也知道自己遇到了危险。   之前容秋能够如此有恃无恐, 便是知道背后还站了个老婆的缘故。   忽然间, 他又觉得当岁崇山也没什么不好。   自己凭本事追到的漂亮老婆,就是应该炫耀到全世界都知道!   容秋自豪地在颜方毓怀里挺了挺胸。   额缀宝石、折扇锦袍, 来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但对面几个修士还没工夫害怕, 他们看得眼睛都要冒火了。   有这么牛逼的后援你不早说?刚刚还装得那么视死如归干什么!   如果容秋知道他们这么想,一定觉得十分无辜。   他没装呀?刚才不就说了老婆一定会来救他的吗?   是他们自己不信的嘛!   颜方毓把对面几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满意地从眼角收回目光,转而拍了拍容秋的脑袋:“好玩吗?”   容秋美滋滋点头:“嗯嗯!”   颜方毓笑眯眯地说:“那下次遇到不认识的人还玩。”   不认识的对面修士:“……”   不认识的己方同学:“…………”   等等, 我们还听得到啊!   他们本来以为扮猪吃老虎是容秋的主意,但现在看来到底是谁缺德还真不好说!   颜方毓理了理怀里人汗湿的鬓发, 慢条斯理地问:“他们刚刚都说什么了?”   容秋立马告状:“他们说要给我留具全尸!”   颜方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乜向不远处的几人:“哦?”   几个修士顿时满身冷汗。   不是,怎么还带掐头去尾的!明明前面还有一句‘速速束手就擒’啊!   为首的出窍期修士挤出一个笑,勉强道:“颜仙君……误会,这些都是误会。”   “误会?”   “对对,误会!都是误会!”   另外几人忙不迭附和。   颜方毓的眼眸弯弯,语气却极冷:“是杀人是误会,还是砸阵是误会?”   几个修士头脸上的汗淌得更快,还没来得及狡辩什么,忽然看见颜方毓抬臂做了个抓取的动作。   再摊开手心时,他的五指间已困着个鸡蛋大小的光球。   “话还没说完,这么着急送死做什么?”颜方毓悠然道。   这时大家才赫然看清,他手中的光球长手长脚,赫然是个小人的模样,就连五官都清晰可辨——明明就是那名出窍期修士!   他趁着众人说话的功夫元婴离体,试图偷偷逃跑,却被颜方毓眼也不眨地直接抓了回来。   与他一起来的几个修士都没修出元婴,更别提元婴离体,此时见这人丢下他们先行跑路,脸色都有点不好看。   “哦哦哦!这是不是话本上讲的那个,如来佛祖的五指山!”   有小学子兴奋地叫了起来。   颜方毓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狠狠一黑,扬手把那人的元婴又丢了出去。   元婴小人飘在半空中,不停向四周冲撞着。   可他的周围却好像围拢着一圈墙壁似的,无论他怎么翻腾,都冲不破那看不见的桎梏。   眼见出窍期的元婴都逃不出颜方毓的掌心,剩下的几个金丹期修士连逃跑都不敢了,连忙从半空中落下来,伏跪在地连声求饶。   “饶命!”   “我们不过是些小跟班罢了,颜仙君饶命啊!”   颜方毓遍开法会,一定已经见惯了他人求饶的场景,但看向对面几个涕泗横流的修士时,目光中还是蕴着冰凉的悲悯。   “向我讨饶又有什么用呢?天下人都知我面慈心善,从不杀人。”   不知谁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颜方毓话语一顿,吓得一众学生们连忙捂着嘴巴四处乱看,瞪大眼睛想找出那个胆敢拆台的人。   然而互相只看见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大家互相看了看,又齐齐转头看向正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的王元驹。   王元驹:“……”   王元驹:“这回不是我。”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秋好像还听见一声憋狠了的笑。   颜方毓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紧接着扇端一扬指向对面人,简洁道:“能否有命留下,就看你们自己了。”   “哎哎!等等等等!”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焦急的喊。   然而下一刻,那五人齐齐倒地,死状凄惨不一。   被禁锢在半空的元婴小人也发出一声刺耳的叫,紧接着“砰”地一声爆炸,散成星星点点的光,风一吹便散干净了。   审判之下功德业障无所遁形,逐一清算。   颜方毓冷眼看着他们残破的尸体,轻轻吐出一句:“真是作恶多端。”   “你怎么全都杀了?!至少留个活口拷问拷问啊!”   之前喊停的那道声音又在半空中响了起来,由远及近。   众人下意识抬头,只见一个年轻修士乘着一只……大家没忍住揉了揉眼睛。   ——没错,是一只青花大瓷碗,从半空中飞了下来。   那青花大瓷碗比寻常的浴桶还大一圈,来人扒拉着碗沿坐在大碗里飘下来,有种店小二给顾客上菜的既视感。   有的小学子懵了,喃喃道:“怎么还有人法器是碗啊,这怎么打架?”   “别瞎说!”有别的学子将来人认了出来,“这是颜仙君的师弟,也是咱们书院的先生,薛先生!”   容秋:“……啊!”   他也听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正是曾在老婆灵璧中听过的,被后者三令五申要离对方远一点的仙葩师弟,薛羽。   颜方毓对于薛羽的突然插话毫不意外,随口答道:“他们的神魂上都被施了术法,问到关键处便会自爆,留也没用。”   薛羽:“啧。”   颜方毓说完,一甩袖将地上的几具残尸都收了起来。   相似的尸体他已经收了无数具。   这些闯入幻境的修士,竟没有一人能在天道审判中活下来。   薛羽架着碗落地,青花大瓷碗变成普通敞口碗的大小被他抱在怀里。   他看起来和容秋差不多大,是个才化形的少年人模样,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十分灵动,目光在颜方毓跟容秋之间转了转,忽然弯弯眯起来,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我来得是时候吗?”薛羽虚心求教。   颜方毓“呵呵”一声懒得理他:“什么时候到的?”   薛羽笑得很贼:“不早不晚吧,就是这个小朋友大喊你‘老婆’的时候。”   “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在旁边站着?”   “不好抢你英雄救美的威风嘛!”   容秋看见他一向端着的漂亮老婆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薛羽的目光再度落回容秋身上,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   他一步跨来,抓起容秋的双手上下猛摇:“你好你好,你就是让我二师兄抱着手机茶饭不思的暗恋对象吧!”   “果然恐同即深柜,没有一个直男的性向是不能流动的!”   虽然没太听懂薛羽的话,但容秋被他摇着手,恍惚间忽然生出一种跟偶像面基的羞涩来。   “小、小羽哥哥……”他嗫嚅着叫人。   余光中,容秋看见老婆又翻了个白眼。   薛羽愣了一下,圆滚滚的眼睛忽地睁了睁,紧接着又眯得更弯。   “好好好,好好好!”他从青花大瓷碗里凭空抓出一大把糖花生塞进容秋怀里,豪气地说,“叫我一声哥,以后哥罩你!如果二师兄始乱终弃就告诉哥,哥摇哥的老婆教训他!”   见薛羽越说越离谱了,颜方毓忙把容秋拉到自己身后让人远离魔爪:“……行了说正事。”   “清明内外都有结界法阵,你怎么来的?”他问。   薛鳯羽哼哼:“我好歹是清明的特邀先生、名誉顾问……”   颜方毓嫌弃地打断他:“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薛羽:“我早就说得一视同仁,不能按种类给学生分类,霍格沃茨就是个多么好的例子啊——”   颜方毓冷漠道:“说人话。”   薛羽“哼”了一声,又看向颜方毓身后正乖乖吃糖花生的容秋,笑嘻嘻地说:“你们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弟弟——”   颜方毓:“别胡乱攀亲戚,他叫容秋。”   薛羽从善如流:“——我小秋弟弟还让小药宗给我们传了信,我当然就被师尊送进来帮忙啦!”   “就你一个人?师尊呢?”颜方毓再次“呵呵”他,“你怎么舍得从师尊臂膀上下来了?”   薛羽没在意他的阴阳怪气,大喇喇道:“他和清世行动有因果牵扯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地方他一进准晕,正坐在家里用遥觑镜看着我呢。”   “来来打个招呼!”他抬起手朝半空中飞吻,“师父么么么么么——!”   空地上忽地吹起一阵微风。   一片翠绿的叶子飘飞过来,蹭过薛羽的唇瓣,最后落在了他肩膀上。   颜方毓这回竟没说什么,也朝着薛羽飞吻的方向行了一礼:“师尊。”   容秋脑子一抽,不知怎么也呆愣愣跟着老婆叫了声:“师尊。”   薛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羽:“师父你是不是还得给人改口费啊!”   容秋的脸一下子红了。   空地上的微风顿了顿,又飘来一片叶子,正正落进容秋手心里。   薛羽顿时戏精上身,故作幽怨地说:“完了完了,这下我再也不是家里最受宠的那个老幺了……!”   还没被容秋手心暖热呼的叶子又呼地一下子飘了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再次落进薛羽怀里。   容秋:“……?”   容秋捏着空空如也的手茫然地看着他,忽然生出一种甄凡的感觉。   ——就,我也是你们剧情里的一部分吗?   颜方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他们八丈远,仿佛很不想踏足那个粉红泡泡圈里。   他向这边望着,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幸灾乐祸和心疼的复杂表情:“……你说你招他干什么?”   “小羽哥哥”“小羽哥哥”叫得那么亲切,听得人耳窝子都痒。   颜方毓承认自己就是酸溜溜的。   就该让这只和谁都没有距离感的小兔子知道知道什么叫人间险恶,什么叫“世上只有颜哥哥好”。   薛羽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边笑边从碗里抓出一把糖花生糖莲子又往容秋怀里塞:“没事没事,哥补给你!”   容秋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被薛羽一把一把投喂零嘴,怀里都塞不下了,只好用衣摆兜住。   颜方毓朝那边撩了一眼,嫌弃:“就补这点儿东西?”   在缺德方面薛羽毫无对手,张口就来:“等你改口的时候我包个大的!”   颜方毓闭嘴了。   容秋怀里的糖花生糖莲子堆得跟小山一样冒尖尖,薛羽终于满意了,转身招呼空地上的其他小学子:“大家都辛苦了,这回我出来特地薅了不少伤药,人人有份哈!”   那只青花大瓷碗明明是空的,薛羽却能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掏出各种糖丸小零嘴来,挨个分发给空地上的学子们。   这些糖丸不单单是零嘴,还是某种效果奇佳的疗伤丹药。   容秋吃了几颗,便已然觉得经脉饱涨,之前“流产”的虚弱感都消失了。   其他人不是本家,不像容秋一样能得一兜子糖丸,每人只分得两颗,伤重的就再多一颗。   已经过了最震惊的时刻,大家的脸上好像都挂着一种在咋咋地的平静。   简单来说,就是升华了。   只有王元驹淡定地接过糖莲子,还说了一句:“多谢薛先生。”   但容秋看到他嚼都没嚼,像吞丹药一样将鹌鹑蛋大小的糖丸囫囵吞了。   霜糖粉滚过的糖衣八成还有点拉嗓子,容秋眼睁睁看到一块圆滚滚的凸起由上到下从他脖子上缓缓滑了下去。   容秋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薛羽分完伤药,退回容秋他俩身边,竖着手掌挡在嘴边冲他们小声说道:“呃呃,你们有没有觉得他们都不太对劲的样子……不会是ptsd了吧?”   “明明是被你有伤风化的无耻行为重伤了。”颜方毓“呵呵”冷笑,“以后咱们宗招不到人了就都怨你。”   薛羽顿时不满:“我怎么了我!我这是让他们提前感受一下什么叫有对象的温暖!”   颜方毓:“呵呵呵呵呵呵……”   现在书院里的小学子们听多了要好好学习、拿好文凭去叩七宗大门之类的话,总是对天下七宗抱有过高的期待。   这样也挺好的,是时候给他们一点“大宗门”的震撼了。   薛羽也是干过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岑殊啃的事的,但那时候毕竟离观众比较远,事后也没有人敢和岑殊摆脸色,他还没怎么遇到过其他人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的魂飞天外模样。   但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要脸,完全就是理不直气也壮。   啵啵啵怎么了,他又不是跟岑殊直播搞皇了,更何况还是隔着遥觑镜——!   薛羽把这事往脑后一抛,欢天喜地地拉着容秋加灵璧好友。   灵璧虽然不能用作通讯了,但加好友只需要个人气息,并不受影响。   容秋终于拿到了偶像的联系方式,刚看一眼就发出一声尖叫:“啊!是你!你是花里胡哨前辈!”   薛羽一秒钟理解了“花里胡哨前辈”是什么意思,讶异道:“你认识我?”   “是我呀!”容秋激动地说,“之前我还在兽修的群里问大家、问,问怎么能让人族有孕来着……!”   “原来是你!”薛羽恍然大悟,“对哦,你是兽修!”   他想起之前颜方毓破防之下大骂的那句“你们兽修”,有一种世界真小的感觉。   容秋化出耳朵尖给薛羽看:“嗯嗯,我是兔妖,不过是半妖!”   “哦哦哦!你就是那种坐下圆圆一团,站起来腿长一米八的北极兔!”薛羽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一脸坏笑,“可以呀,能搞定我们恐同直男,小兔妖有点东西啊,走的是魅惑系吧?”   容秋没太听懂他的话,回答就慢了一拍,就见对面的薛羽笑颜忽然一顿:“等等等等,那你的人族不就是……?诶??啊???”   不远处的颜方毓一下子飞了过来,一巴掌拍在容秋脑袋上,拍掉了他的兔耳朵,没好气道:“才说了几句话,怎么就直接把老底揭给他看了?”   他转身又对薛羽说:“薛小豹我警告你啊,离容秋远点,你就是个大染缸,别把他带坏了!”   薛羽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颜方毓:“……?”   颜方毓莫名其妙就有种全身汗毛都竖起来的感觉,顿时警惕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儿?” 第153章   岑殊大费周章把薛羽送来, 当然也不是光让这家伙进来耍贫嘴的。   他还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其实这个中心法阵当初设计的时候,是有一个隐藏机制的。”薛羽介绍说。   无论是拟态幻境、五年一次的阵营战,还是在阵营战中占据重要战略地位的中心法阵, 都是近百年前, 清明书院初建时就早已定下的。   中心阵法能抵御噬灵法阵、能庇护清明学子, 看起来与司徒清渊他们的目的相悖。   这恐怕并不是他有意为之, 或是蕴含什么深意, 而是中心阵法是幻境出场自带, 根深蒂固,就连身为院长的司徒清渊都无法随意抹去、或是更改其本来用途。   其中就包括这个隐藏规则。   薛羽作为特邀先生, 虽然啥啥不会,但还是以他跳脱的思维在建院之初提了许多建议。   因此,他甚至比大部分时间都当个甩手掌柜吉祥物的司徒清渊, 还要更了解清明书院内的种种细节。   “正常的阵营战,是在倒计时结束的时候哪方占领的中心阵法更多, 哪方就获胜。”   “但还有一个游戏彩蛋——咳咳咳,我是说隐藏的取胜方法, ”薛羽说道, “就是人修和异修之中的某一方,占领了不同幻境里‘所有’的中心阵法。”   他重读了“所有”这个字眼。   “哪怕只是一瞬间, 只要让所有中心阵法被同一边阵营占领, 灵力同源,现在挡在幻境外面的结界就会自动解开, 这个连司徒清渊也制止不了。”   “所以——”   薛羽拉长着声音顿了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在人修和异修之间来回逡巡。   经过刚刚的大混战,人修与异修之间本来泾渭分明的那道线也找不到了。   大家都乱糟糟地插花坐在一处, 猛地一瞧就仿佛大家都友好得像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薛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紧接着笑嘻嘻地说:“你们商量商量让哪边占领中心阵法吧。”   众人齐齐沉默了。   大家之前累死累活也不过就是想赢下阵营战,真争起来全力以赴、各凭本事,无论输赢都怨不着对方。   但若是为了解开结界让其中一方占领所有中心阵法,那对于另一方来说无异于直接把胜利拱手相让。   那之前种种不就白忙活一场了?   阵中一片静谧,百十来号人或低头讷讷,或滚着眼珠子互相打眉眼官司。   突然,一个异修打破平静,开口道:“就让人族去呗,我们又都不擅长这个。”   “不不,还是你们吧!”立马有人族脸红着说,“其实我早就觉的,既然一开始这些幻境就是元师为异修做的,我们还偏要强占,就很不占理……”   “嗨,这有什么可讲理的,好地盘儿谁不想要?”   掰扯不清的吵架就是这样,一方率先谦逊退让,反倒容易惹着另一方也跟着退起来。   从前争了一百年的胜利者名头,此时像个皮球一样被两方踢来踢去,哪边都不要。   最后还是颜方毓开口,将阵法的控制权都归给更擅长此道的人修占领   明明要赢了,在场的众人修却反倒像是吃了败仗一样愤愤不平。   “不行!这次的做不得数!等出去了我们再好好比一场!”   薛羽终于忍不住了:“哎呀比什么啊,我老早就想说了,又不是打游戏需要增加用户粘着度,一个学校天天搞什么阵营pvp啊,这儿不就是个大公园,非要挂哪边的名字干什么?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不行吗?”   在场的“人”与“自然”都被他高尚无私的奉献精神给震惊了。   薛羽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嘴贱了一句:“你们想打就去练舞室打啊!”   众人:“……啊?不是叫辩理台吗?”   薛羽:“只是个梗,不重要。”   “哦……”   众人挠挠头,稀里糊涂地应下了。   但经过这么一打岔,两边倒是都吵不下去了。   也算是解决了一些问题。   颜方毓在一旁跟容秋咬耳朵:“看见没?他们也知道这家伙的德性……”   大家就从不纠结特邀长老嘴里的怪话到底都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说,师长的出现都大大安抚了在场小学子们惴惴不安的心。   薛羽就更是个奇葩的变数,快刀斩乱麻,直接领着迷茫的众人辟开条新路。   不仅如此,他还直接带来了每个幻境里中心阵法的位置。   坐标自然是每次比赛都会变的,不然每年的阵营战岂不是都变成看谁跑得快了。   “这位置是我师父卜出来的,虽然天机遮掩没法太精确,但误差应该不会超过百丈。”   薛羽与有荣焉地介绍完,拿着灵璧挨个跟在场每个人的灵璧都碰了碰,将标了位置的地图传给他们。   幻境内灵璧虽然无法再通讯,但当个普通玉简使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传输的方式还有点古早。   要去给其他学子们通气,留守在中心法阵的学子少不得又要往外跑一部分。   之前本就只剩一百多人留下,再加上后来寻到此处的一些学子,也远远不到二百。   然而也不能都走,中心阵法这么重要,万一隐藏的解阵方法被那群外人知道了,哪怕只占去一座法阵,他们想要再重新讨回来也就麻烦了,肯定是要留人继续在这儿守着的。   最终众人商议了一番,加上受伤难行的学子,最后留下了约莫五六十位。   刚刚还算热闹的中心阵法一下少了大半的人,剩下的大部分还都是些动弹不得的,一眼扫过去,莫名有种任人欺凌的味道。   颜方毓往阵法中打入一道灵力:“你们人虽不多,但阵法内易守难攻,有这道灵力撑着能挡住合体期的全力一击,若是刚才那种轰法,坚持三天不成问题。”   众人眼睛立刻亮了。   ……合体期啊!比刚才出窍期的那个修士还要高两个大境界呢!   胡觅感受着此时阵法中流转的澎湃灵力,呲着大牙乐开了花:“太好了!这阵法还嵌套了几个攻击类阵纹,看着就特别厉害,之前灵力不够我都没敢怎么试——哎呦!”   王元驹抽他一脑皮。   “颜先生的灵力是让你拿来应急,不是让你自己玩的!”   颜方毓笑笑:“这里的内鬼已经被我杀了一轮,应该不会有再比刚才更险的时候了。”   大家闻言也跟着笑了笑,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僵硬。   谈笑杀人。   就算杀的是恶人,也难免让人本能地又敬又畏。   颜方毓见惯了这种神情,连眸光都不曾摇晃一下,没来得及说话,却忽然觉得手腕一沉。   他扭过头,看见小兔子正借着衣袍遮掩,偷偷勾住了他的小指。   细细的指节勾缠,比颜方毓更热一些的指腹轻轻点过他的指根,在他手心抠了抠。   颜方毓的目光在两人交叠于一起的衣袖上停了一会儿,又缓缓移到容秋的脸上。   后者眨巴着眼睛,冲他露出一个特别可爱的笑。   颜方毓心都化了,也眉眼弯弯冲他一笑。   众人脸上的敬畏表情霎时僵住了:“…………”   不是,就算有袖子挡着,但正好好站着呢俩袖摆说着说着话贴一起了,怎么看都不对劲吧!   这回轮到薛羽受不了了。   “有没人管管,有没人管管——!师父你管不管啊!”他扯着嗓子对着半空鬼哭狼嚎,“看看二师兄谈个恋爱那智商全扔的傻样!”   “哒”地一声轻响。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颗果子,在薛羽的唇锋上贴了一下,接着落进他怀抱着的青花大瓷碗里。   薛羽哼哼几声,拿起来咬了一口,发现挺甜,开始大口啃啃啃。   因为幻境不少,这回大家照旧分头行动。   王元驹他们的小纸条都撕成两指宽的一条,让大家分别带上。   撕得挺碎,因此每组都多带了一些,若是碰到之前出发的小队就匀给他们一条。   纸条少人多,大家商量好了,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就少用纸条。   也让他们到时候给新拿到纸条的小队都叮嘱一遍。   还有胡觅画的抵御噬灵法阵的符箓也是同样安排。   一应琐事都安排好,这就准备出发。   薛羽帮忙一起寻中心阵法,随机挑选一队幸运的小学子进行组队跟随。   颜方毓依旧去抓漏下的内鬼,自己单独走天上。   “等等,我有个问题。”容秋突然举手。   正意气风发准备出动的众人扭过头看他。   容秋:“有好几个幻境已经碎了呀,它们的中心法阵怎么办?”   薛羽一拍大腿:“……哎呦我给忘了!”   众人:“……”   众人都有点崩溃。   刚才那种“特邀长老特别靠谱”的感觉果然是错觉吧!   薛羽连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估计这些阵法之间是并联不是串联,坏一两个应该不影响整体!不然你们现在这个也早该不能用了。”   众人:“…………”   薛羽:“……你们这种特别不信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学子们特别恭敬:“您看错了。”   薛羽吵吵嚷嚷的声音逐渐远去,遁入密林,一会儿便听不到了。   又有一颗果子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落入颜方毓怀里。   无需细说,颜方毓就明白了自己师尊的意思。   幻境崩塌,中心阵法损坏,薛羽的方法管不管用真不好说,最好做两手准备。   那另一手准备谁来做就不言而喻。   颜方毓头疼地对遥觑镜另一头的岑殊说:“我明白,师尊放心。”   说罢,他随手把怀里的果子扔给了容秋。   容秋莫名其妙地得了个果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傻兮兮地跟了一句:“师尊放心。”   颜方毓面颊微热,有点没眼看。   ……算了,从他这论的辈分,也行吧。   静了片刻,第三颗果子犹犹豫豫飞了过来,落进容秋怀里。   这回容秋不傻了,虽然这两颗果子都没有飞去薛羽怀里的那颗果子大吧,但他还是抱着果子笑得双眼亮晶晶的:“谢谢师尊呀!”   “……行了行了,”这回颜方毓是真的有点臊得慌了,一巴掌盖在容秋头顶,压着他的脑袋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浮起的红晕,清了清嗓子,“你……咳,你真的不和他们一起去?”   确实挺稀奇的稀奇,小兔子一向最爱凑热闹,这回竟不跟着往前冲了。   容秋嘴巴张了张,闭上,复又张开,才像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开口。   “嗯……嗯……药爷爷他们乘飞剑到了清明门口了。”   看着小兔子吞吞吐吐的模样,颜方毓挑了一下眉示意他继续说。   “但他们都进不来,然后我没发现,就是、就是我都进门了,等了好大一会儿也没看到药爷爷他们跟进来……”容秋扭着手指跟他说,都有点语无伦次,“这回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和药爷爷他们一起的!”   颜方毓明白他的意思了。   容秋在外半身摇了人过来帮忙,结果书院外设了禁制,只有身为清明学子的容秋一个人进来了。   现在幻境之外、清明山中到底是什么情况,连颜方毓都不清楚。   容秋道行尚浅,一心不能二用,要想用半身在书院中行走,真身这边就不太顾得上,不如留在中心阵法中。   静了片刻,颜方毓轻飘飘地说。   “好,你就留下吧。”   看见对面人眼中陡然亮起的神光,颜方毓失笑:“干什么这副表情,好像我从前多拘着你一样。”   容秋哪敢反驳,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有的没有的!”   颜方毓:“那你在外的半身若是……”   容秋很主动地指天发誓:“我要是敢死在外面,你就每年忌日给我烧一千个丑八怪,让我日日不得安宁!”   颜方毓笑得特别开心,额间蓝宝石上反射的日光都随之一闪一闪的:“你外面的又不是真身,我给它烧纸人干什么?”   容秋:“!”   对哦……他给忘了,外面那是塔灵的分神期秘宝,他真身正在老婆面前站着呢。   颜方毓笑够了,叮嘱他:“我是想说,你在外面别逞强,那法宝坏了就坏了……”   容秋故作可怜兮兮地说:“哥哥要帮我赔吗?”   颜方毓眯了眯眼睛,凑近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让师尊赔……”   “哈哈哈哈哈——!”容秋乐不可支。   颜方毓:“让师尊用备给我的嫁妆赔。”   容秋的笑一下子嘎住了。   这回又轮到颜方毓开心了,他腹诽一句小兔崽子还真知道嫁妆是什么,接着悠然抬袖:“爪子松松,我走了。”   容秋的手指松了一瞬,在颜方毓抽离前忽又紧紧把对方的五指缠住了。   “我、我会小心……”他哼哼唧唧地说,“嫁妆,不许赔给他。”   小兔子忽地抬起头,语气还挺凶。   “——那是要嫁我的!”   颜方毓哼笑一声,手指点了点容秋的鼻尖:“看你表现。”   雪山之上的空巢师尊,就在两人三言两语间莫名其妙背上了一屁股债。   ……这就是子债父偿吧! 第154章   事态紧急, 两人又说了两句,颜方毓便御扇走了。   现下中心阵法还肩负着让大家脱困的责任,比之方才更是意义重大, 留守中心在阵法的学子们都有种压力山大的感觉。   颜方毓提前打入阵法的那道灵力让大家心里有底, 但不多, 于是也纷纷向阵法中输去灵力, 想着能补一点是一点。   一道光柱擎天。   此时虽已临近黄昏, 却将四周照得恍如白昼。   要天黑了。   幻境内的时间流速与外界是一样的, 因此外面此时也到了快要入夜的时候。   容秋看着天际边渐渐显形的星月,忽然想起这才是阵营战的第一天。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幻境破碎、书院封闭、歹人暴起杀人……   虽然容秋知道自己不太聪明,可就算以他不太聪明的脑子来看,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得也太快了。   阵营战刚开始, 无论是书院内部还是外界修士们,都是注意力最集中的时候。   对方此时起势风险巨大, 一招不察便容易露馅。   但他们还是选了这个时候。   到底是想打人一个措手不及,还是……   还是对方其实也是赶鸭子上架?   容秋从天边收回视线, 向伙伴们交代了两句, 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盘腿坐好。   紧接着他意识一沉,再睁眼时, 人已接管了半身的控制权, 站在山林幻境之外。   外人入山只一条路。   此时容秋面前是那条熟悉的攀山石阶,每年新报到的小学子都要拾阶而上。   ——据说各大门派的入学考试里都有个类似的玩意儿, 是修仙界的保留节目。   虽然入学已久,但这还是容秋第二次爬这条石阶。   看着面前告示牌上十个斗大的墨字:“世上无难事, 只要肯攀登”,他突然有些恍惚。   小兔子当了一百来年, 回首看去仿佛只有一瞬。   而上次攀这条石阶却像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容秋定了定神,迈开步子,越过那块“世上无难事”向上攀去。   当时的万级石阶让容秋爬了好几个时辰,可此时的石阶已经完全难不倒他。   容秋一路不停,攀至书院门口时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连头顶的天都还没黑透。   门口没有把守的弟子,视线穿过敞开的大门,门前广场上也空无一人。   作为一个夜生活基本泡在老婆怀里的小兔子,容秋拿不准这个点儿书院门口没人到底是正不正常,小心观望了片刻,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虽然在山下已经有所感觉,但进院门后那种异样感就更加明显了。   仙门府地通常选在灵气浓郁之地建府,越是强盛的宗门越是会占据灵气浓郁的福地。   毕竟哪个宗门大派不是背靠几条灵脉的?   清明山系本来就是因灵气太过混乱,才没有仙门在此驻扎,后才有各大能以秘法压制,联手在连绵山脉中建立了清明书院。   而此时此刻,山间灵气似乎又变回了那种混乱无序的状态。   甚至,比之百年前还更加混乱一点。   容秋并不知道百年前清明山系是什么样子的,他只觉得此刻书院内的灵气十分稀薄,有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每次呼吸都有点拉嗓子,就好像灵气中蕴着刀子似的,每吸一口,就有混乱罡风在他经脉中乱搅。   容秋痛哼一声,连忙闭气。   修士自有内循环小世界,不呼吸也没问题。   但唯有结丹后,丹田内才有灵力伴随运转心法徐徐而生,而容秋只有练气期,闭气转内循环后,经脉中的灵气便是用一点少一点。   而且他此时用的是法宝半身,丹田中并没有颜方毓留下的灵力……是一个很纯正的、没有后手的、一吹就倒的小废物。   容秋沉默了。   “咦,是你?”   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容秋抬起头,看见黄昏下不远处有一团长条形的白影。   那是一只……一只白色的豹子……?   容秋勉力辨认,确认自己以前没见过这种动物。   头脸长得像豹子,却全身雪白,上有巴掌大的黑色圈斑,毛皮看起来比他见过的所有动物都要厚实,跑动起来像只大毛球一样。   它身后扬着一条和整个身体差不多长的尾巴,毛茸茸,也极为粗壮,看起来就有种抽人很疼的感觉。   白色豹子一个腾跃就到了容秋面前,好有压迫感的一只,唬得容秋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怪不得师父把我往这儿引!”   对方口吐人言道:“怎么外面还有一个你,你也是出场自带身外化身?”   咦、咦咦咦?   这欢快的语气、这不着调的用词——   容秋这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这不是才在幻境里与他们分开的小羽哥哥嘛!   ……对哦!   颜方毓同他说过,薛羽和他一样,也是兽修来着。   容秋灵光一闪。   结合之前从各处听来的的只言片语,他忽然知道了对方的根脚是什么。   ——雪豹!   原来似里!元丛竹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果然和寻常的豹子长得很不一样!   大概是容秋恍然大悟的表情引来了薛羽的误会。   雪豹也怔了怔,小心翼翼地试探:“……奇变偶不变?”   容秋茫然:“啊?”   薛羽:“啊抱歉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容秋以为他出了自己分身的原型,便主动说道:“这是塔灵借给我的分神期秘宝。”   他把分身的来龙去脉也给薛羽解释了一遍,然后好奇地绕着雪豹周身转了一圈。   “小羽哥哥呢?怎么好像和普通的身外化身不太一样?”   分神期的修士才能切分神识、练就身外化身。   但面前的薛羽吧……   容秋总觉得对方的修为跟自己也差不了太多。   也就是说,如果不像自己这样借用什么秘宝或秘法,他也是不该有身外化身的。   薛羽突然扭捏:“哎呀,我这个情况比较复杂,本来我是有两个的,但因为剧情需要,就没了一个,但我师父他……哎呀,就是他……反正就是他又重新给我做了一个只能维持原型的身体。”   容秋没听懂薛羽放的罗圈屁,但眼睁睁看着对方说着说着脸就开始红了。   容秋:“?”   薛羽:“不重要不重要,反正已经是上个版本的剧情了!”   “哦哦。”容秋乖乖点头。   容秋并不知道薛羽有半身,而他和颜方毓说话的时候薛羽已经跟其他学生们走远了,因此后者也不知道他的半身已经进了书院。   但有岑殊从旁引领,两兽还是成功碰面,结伴而行。   雪豹进来得稍早一些,已经将书院情况大致摸了摸。   “现在书院的灵气不稳定,司徒清渊就借口灵气震荡,把剩余的学生都集中到一起了。”   从前清明山系的灵流之乱,连素来霸道的仙门众府都不乐意来占地盘,就可见其棘手程度。   对于这些修为不高的小学子们来说,就更加难以应对。   再加上开口的人是清明书院的院长,幻境内的消息又传不出去,留在书院内的学子们连点丁点儿怀疑都没有,直接就被司徒清渊圈起来了。   “虽然这样就算是被仙府当成人质握手里了,但现在外面这情况,有个避风头的地方也算是好事。”   “回头找个机会把人捞出来就行了!”   薛羽语气轻松,听起来就像从前捞过不少人一样。   容秋本来听说同学们都被司徒清渊抓走了还有点急,听他这样的语气,鬼使神差地又放下了心。   他说的没错,现在清明全面封闭,他俩进来都算是走歪门邪道撞了大运。   就算把大家都放出来也没办法离开书院,只能让人傻呆呆蹲这里吃罡风,还不如先让司徒清渊帮忙照顾着,白嫖一下敌人的资源。   薛羽顺嘴说道:“我还去药庐看了一眼,啧啧啧,隔着结界都看见里面打得昏天黑地——”   “我去药庐看看!”   他还没说完,容秋已经跳了起来。   药庐下的灵湖正是司徒清渊他们此行的目标,万万不能他们抢了。   “别急别急!你过去也没有用啊!”薛羽赶忙拦住了他,一张嘴连自己都骂,“就咱俩这点本事,这不是上门送快递吗?”   这话不客气,要是让别人听了可能心里会不太舒服。   但容秋可是被亲爹思想熏陶着长大的,丝毫没觉得承认自身不足、坚定抱老婆大腿有什么不对。   容秋被他一拦也冷静下来,眼巴巴瞅着自己偶像:“那小羽哥哥有什么办法?”   薛羽给了他一个“小伙子挺上道”的眼神:“他们还能打架,就证明司徒清渊还没完全掌控形势,咱们不急,可以先边缘OB!”   容秋磕磕巴巴地问:“欧、欧毙是什么意思?和暴毙有关系吗?”   薛羽:“……”   薛羽:“能不能盼自己点好!”   容秋:“乌乌。”   薛羽:“暴毙就是——哎呀,你这只东北兔都把我带跑偏了!总之就是现在周围收集信息,后再伺机进场,残血收割!”   “哦哦哦——!”   容秋给他喝彩,觉得偶像说话特别有气势。   “那咱们去哪里收集?”他问。   雪豹蓝盈盈圆溜溜的兽瞳忽然眯了起来,毛茸茸的豹脸上忽然显出一种挺人性化的表情。   “这版本主角是你跟我二师兄,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   容秋茫然一瞬,忽然反应过来。   老婆曾和他说过的!   天命在我……没错,自己是那个要去拦住洪水的主人公呀!   容秋心怦怦跳,喉咙发紧道:“我——那我,我应该……”   薛羽“嘿嘿”笑了一声:“没事没事,我教你,来,先转几圈圈……”   “啊?”   容秋一头雾水地转了个圈,忽然觉得腰间一紧,是薛羽的爪子勾住了他的衣带,又使劲一扯!   容秋“嗷”地一声被他拉陀螺似的甩了出去。   霎时不知道转了多少圈。   晕头转向间,雪豹在他身后扛了一下,让容秋不会摔倒。   “好好,现在把眼睛闭上,抬起一条胳膊,边转圈儿边跟我说。”   “挑兵挑将……”   容秋晕晕乎乎地跟着他念:“挑、兵、挑、将、骑、马、打、仗……”   随着话音落地,薛羽让他睁开眼睛。   举起的胳膊正指向某个方向。   “那边儿?”   薛羽掏出地图对照:“我看看有什么。”   容秋的方向感彻底被转没了,站在原地分辨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指的是哪。   两人异口同声。   “宿舍区?”   “好像是……学子寝舍?”   薛羽把地图摊在地上,从他们站的位置为起点,用爪子尖在地图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划痕。   划痕穿过的地方正是一片连绵的寝舍区。   清明山系很大,书院内院舍极多,不同功能者甚繁。   可容秋指得就那么寸,那个方向上就只有学子寝舍,再偏一点儿就出书院地界了。   薛羽收起地图,挺有信心地说:“好,咱们走!”   容秋:“啊?这样就可以了吗?”   感觉和学长传授的考试宝典,不会的题就选第三项一样不是很靠谱啊?   “哎呀哎呀,我们天衍宗就是这么玄学的啦!”   “上来吧!”雪豹立在容秋身侧,豹身蹭了蹭他的腰侧,对容秋招呼道,“你可是我的师兄嫂兼徒媳,可以背一背,我师父不会吃醋的。”   容秋一下子把刚刚的迟疑给忘了。   他眼热地盯着大雪豹,捧着脸问:“尊嘟可以吗?”   薛羽笑死了:“尊嘟尊嘟!”   容秋在地上轻巧一踏,人便飞落到雪豹的背上。   薛羽让他抓紧,下一瞬便飞了出去。   身为曾经岑殊的代步,雪豹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比寻常豹子更宽大厚实的爪子落在地上时悄无声息,景色飞快向身后掠去,却并不颠簸。   容秋:“哦哦哦小羽哥哥好厉害!——”   薛羽:“是吧哈哈哈哈哈——嗷!”   雪豹忽地一蹦三尺高,要不是容秋抱住了他的脖子,差点就要被甩下去。   两人停步,容秋赶忙转头向后看去。   刚刚风驰电掣间,他余光中看到一道影子抽在了雪豹身上。   此时果然看见雪豹后屁股靠近尾巴根的位置,厚实的毛毛上留有一道明显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   容秋紧张:“是司徒清渊偷袭——哎呦!”   一颗青涩的小果子从树上掉下来,砸了下容秋的脑门。   雪豹长长的毛绒尾巴一下夹进了后腿之间:“……好咯好咯,这就好好走嘛……”   他小声嘟囔:“孩子还在呢!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嘛!”   是师尊呀……   容秋捂着脑门,一下子也老实了。   极北雪山之上。   冷冷清清的殿宇中立着两块遥觑镜,其中一面镜子里正映着两只小动物前行的情状。   镜前,黑发白衣的仙人捏了捏眉心,弹了下手指,将长尾巴从雪豹股间捋了出来。   雪豹一个猝不及防的后空翻,连带着背上的人一起摔在地上。   两人“哎呦哎呦”缠作一团,骨碌骨碌往前滚了好远。   “……”   仙人又捏了捏眉心。   清明书院。   一人一兽灰溜溜爬起来。   没有左爪踩右爪,没再将尾巴夹进屁股里。   都仔细检查过一边,两人小心翼翼地再次上路。   四下安静,只有风嗷嗷吹的动静。   容秋没忍住,还是伏下|身子,凑到雪豹的圆耳朵边悄悄问:“你老婆是不是,也跟老大的老婆一样,特别凶啊?”   雪豹也稍稍扬起脑袋,示意容秋把耳朵凑过去,悄悄答:“你这么说他听得见。”   容秋:“…………”   两只小的边往宿舍区跑,边对着空气深刻反思了他们大敌当前还嘻嘻哈哈的不认真态度。   反思了小半刻钟,那种有根荆条悬在头顶,随时都要抽他们屁股的感觉才消了下去。   书院内空空荡荡,他们去往寝舍区的路上连一个人都没碰到。   “这里你比我熟,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薛羽嘱咐道。   容秋有点想说他其实对宿舍区没那么熟。   毕竟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住在颜方毓的寝殿里呢,自己那间寝舍此时说不定灰都落了三尺高了。   但师长在侧——好吧,是师长在头顶。   容秋莫名就有一种早恋跟对象出去开房不敢告诉家长的心虚感,只好睁大眼睛向四周看去。   清明的寝舍是由几间屋舍围拢成一个小院,雪豹驮着他从一座座院门口路过。   不说容秋,其实就连薛羽也不知道他俩到底要找什么。   相似的景色从眼底一一闪过,容秋刚想说没感觉出不对的地方,忽然,一抹熟悉的标志掠了过去。   “等等!”   容秋叫停雪豹,指着他们刚刚路过的那座院门:“那里有江家的家纹!”   两人倒回门前。   不同于其他的小院,这座院子的门头明显装饰过了。   显眼的位置上都刻着浪花龙角的江家家纹。   门楣上甚至还挂了支牌匾。   两只小动物动作神似地齐齐仰着脑袋,看着牌匾上“江氏府邸”四个大字。   薛羽“嚯”了一声:“讲究人啊。”   容秋:“这里应该是江游的寝舍。”   虽然他跟江潜鳞更不对付,但摸着良心说,容秋觉得江潜鳞干不出来这么浮夸的事。   “嗯?”薛羽纳闷,“我记得仙府那个姓江的名字不是三个字吗?”   容秋:“江游是江潜鳞的弟弟。”   薛羽挠着下巴:“没听提起过。”   “但你说……江三字明面上吸引火力,然后把重要证据都放在江二字这儿,算不算一种灯下黑?”   容秋没太听懂他的意思。   但能感觉出来兽修爱给人起外号真的是一脉相承的。   薛羽果断:“走,溜进去看看先!”   小院内屋舍大小格局都是一样的,但两人都没犹豫,直接走向当中唯一那间坐北朝南的。   院中没人,屋门也都锁着。   薛羽用爪子踏了踏门口的台阶,语气微嘲道:“都来上学了,怎么还有奴才伺候少爷呢。这屋门前的地板擦的,比其他屋的窗台都干净呢。”   岑殊隔空把锁打开,两人像回自己家一样走了进去。   屋内整洁干净,家具摆件一应俱全。   同样的寝舍,容秋的那间与之相比就显得极其寒酸。   薛羽:“平常肯定常有人来帮他收拾宿舍,就算有证据也不会放在明面上……嗯?”   几根草茎从门外飘进来,在地上组合成一个箭头的形状,指向内间。   一人一豹对视一眼,顺着箭头一路走到了床前。   薛羽看着空荡荡的床榻沉默了两秒,身上厚厚的绒毛忽然炸了起来。   “啊啊啊我不好了。宿舍、床板……什么校园鬼故事关键词,不会掀起来一看是Kappa剧情吧?”   这回不等容秋发问,薛羽就主动解释道:“背靠背,就是校园经典鬼故事……”   “我知道我知道!”容秋有点激动地说,“这个也是小羽哥哥写的吗?我觉得特别吓人!”   “什么有鬼敲门躲在床底下,结果鬼是头朝下跳楼死的,用脑袋跳着进来一眼就看到床底下躲着的人!”   薛羽:“对对对是我写、啊不是,都是别人写的故事,我只是都收集整理起来了。”   而所谓的背靠背的鬼故事,简单来说就是睡觉的床板底下钉着具尸体,人躺在床板上就是跟尸体背靠背。   寝舍的床下都是能储物的。   容秋把抽屉都拉开看了看,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既然岑殊指了床,床就肯定有问题。   经过刚才薛羽那么一渲染,容秋又鬼使神差地把床上的铺盖都卷走,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床板来。   他抠起床板,微微抬高一两寸,抖了抖感受了一下重量。   容秋:“没事床板下面没有钉——啊啊啊啊啊啊!!!”   薛羽:“嗷嗷嗷嗷嗷嗷嗷啊啊啊——!”   一人一豹整齐划一地尖叫着弹了起来,撞到屋中间的桌子才停下。   “我、我没看错吧?!”   二人四目相对,都惊魂未定:“里面真、真有个人?!” 第155章   薛羽对着半空嗷嗷骂了岑殊小半炷香。   骂他为什么不早给自己说清楚床底下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容秋就在旁边垂泪假哭, 一会儿“呜呜呜”,一会儿“是啊是啊”地帮腔。   遥觑镜那头的人一开始还小果子、小花瓣地哄人。   后来看薛羽越来越得寸进尺,一道术法打过来, 拎着尾巴把两只小动物一起挂在了门口的树上。   这回容秋是真的开始哭了:“为、为什么还有我啊!”   薛羽雪豹鼓掌:“哇哦, 原来兔子尾巴真的有这么长哦!”   容秋哭得更大声了。   好过分……老婆都没这么对待过他的尾巴!   呜呜呜!   草叶又飘了起来, 在半空中组成几个字给并排挂在树上的两只小动物看。   【不怕, 只是尸骨。】   薛羽人都麻了, 毛都炸了。   “是尸骨不就更吓人了吗啊啊啊啊!”   容秋其实倒没那么怕, 刚刚纯粹是有鬼故事先入为主,又冷不丁看到人影, 猝不及防惊到了。   但一想到江游在这张床上睡了那么久的觉,也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真的跟另一个人“背靠背”了……就有种兔毛也要跟着炸起来的惊悚感。   岑殊把两人放下来,让他们再去掀床板。   薛羽还是怕, 那么大个儿的雪豹整只都缩在容秋后面,毛绒脑袋蹭着他的后背扭扭捏捏地挪进了屋。   有了心理准备, 这回容秋床板掀得很顺利。   等床底的人露出来,他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睁大了。   “这……这是……!”   “你同学?”见到里面的尸体死状良好、栩栩如生的, 薛羽又恢复了精神, “不对不对,看这年纪, 难道是我同事?”   这家伙一刻没忘过自己是清明书院的特邀先生。   “这是司徒清渊!”   “啊?!”   这下连薛羽也惊了。   容秋已经把躺在床底的人抬了出来。   他是曾在极近处和司徒清渊有过接触的, 当时就仔细看过他的相貌。   不说五官,面前的人甚至连眼角的细纹, 都与当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司徒清渊一模一样。   “boss已经挂了?已经挂了??怎么还没打就挂了???”   薛羽在一旁震惊地绕圈圈。   容秋让他来摸司徒清渊的脸:“没有。你看,他还有呼吸和心跳……”   他刚刚把人弄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司徒清渊身体柔软, 脉搏跳动,皮肤也是温的, 明显不是一具尸体该有的状态。   不是尸体,薛羽的胆子就大了。   也无需上手去摸,他已经看到了司徒清渊胸口些微的起伏。   薛羽疑惑地抬起头:“师父?”   既然没死,岑殊为什么说是尸骨?   草茎在地上扭曲成几个字。   【灵府空虚,元婴消散。】   【肉身以秘法保存,使之不腐不败。】   容秋一看,立刻伸手去探司徒清渊的丹田。   昔日的鸿武宫宫主修为深不可测,寻常人若将灵力打入他经脉,必定会在刹那间反噬己身。   但此时区区只有练气期的容秋都把手伸进他丹田了,无论是司徒清渊、还是容秋本人都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   “一点灵力都没有。”   容秋摇了摇头。   万物有灵。   一点灵力都没有,那就该是死物。   薛羽用爪子扎了扎司徒清渊的手背,扎不进去。   又拿着他的手指头往地上戳,好端端的青石地板像块豆腐一样,被司徒清渊的手指戳出一个坑。   大能遗骨,虽然灵力尽失,肉身却依旧强横,不输一件法器。   但也仅仅只算“一件法器”,一具空壳。   岑殊说的没错,这确实只能算是“尸骨”。   事到如今已经很明显了,有人毁去了司徒清渊的灵府,击碎了他的元婴,只留下一副温热的尸骨。   尸骨既然是在江家发现的,难道是江潜鳞杀了司徒清渊?   他怎么有能力杀司徒清渊?   为什么杀司徒清渊?   既然有摧毁其灵府和元婴的能力,为什么还留下肉身?   为什么要把尸骨藏在江游寝舍里?   …………还有许许多多为什么。   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了。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仙盟内讧了?”   俩小动物齐齐抬起头,眼巴巴朝天上看。   雪山上的仙人是不会说他们看错了方向的。   他只会控制遥觑镜,把镜面里两颗毛茸茸的后脑勺转向两张白皙俊俏……嗯,是一张白皙俊俏,一张毛茸茸的小脸上。   寝舍内,地上的草茎又动了起来,组成新的一句话。   【存尸秘法已久,至少五年以上。】   “不可能!”   容秋瞪圆眼睛脱口而出。   他可是见过司徒清渊的,能跑能跳还能打架,怎么可能是个死人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被障眼法唬住了,那颜方毓呢?自己老婆可不是能被普通障眼法唬住的人!   薛羽是个半局外人,看得更清楚一点。   “也就是说,你们见到的那个司徒清渊从一开始就是别人假扮的。”他挠着下巴,“真正的司徒清渊在五年前就死了。”   这个说法是合理的,容秋忍不住顺着这个猜测继续往下想。   “所以之前颜哥哥一直没有怀疑过司徒清……司徒院长,因为真正的司徒院长确实没有做这些事的理由……”   容秋想起之前颜方毓曾说过的话。   “怪不得……怪不得颜哥哥说他算出来司徒院长应该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原来真的没有关系。   毕竟一个死人又怎么继续干坏事呢?   如果一定要扯个关联出来,那就是杀了他的歹人又披起他的皮继续行凶。   天道的因果业障算得如斯清楚,那么别人借他身份犯下的业障,又会不会落在司徒清渊本人身上呢?   想到这里,容秋像是吞了个铁砣,胃里沉甸甸的不舒服。   好像之前自己骂“司徒清渊”的每一句话,都将那莫须有的罪名在真正的司徒清渊身上多加诸了一分。   仿佛是看出了容秋的自责,薛羽宽厚的爪子在他肩头踩奶似的按了按。   “小同学,做人嘛道德感就不要太高啦,”薛羽安慰道,“与其内耗自己,不如把他们豆沙了豆沙了——嗷!”   容秋勉强笑了一下,给雪豹揉揉被砸的脑门。   *   尸骨要当做证据,因此现在还不能让司徒清渊入土为安。   而且岑殊还说,其上的秘法不仅有能保持尸体不腐的作用,还有另一道类似于借势的术法。   简单来说,就是这道术法能让假扮司徒清渊的人与尸骨相连。   那人行走于世间,旁人看到的却是躺在床底的司徒清渊本人的样子,甚至连气息也一模一样。   这大概就是连颜方毓也没有瞧出“司徒清渊”异样的原因。   也同时是对方让其尸骨不腐不败,甚至还有呼吸与心跳的原因。   真正的司徒清渊还“活着”,甚至蒙蔽了颜方毓这个天道代行者的卜算。   与此同时,岑殊还在尸骨的灵府中找到了神识留存过的痕迹。   痕迹很新,是三个月之内。   司徒清渊本人的里子早已碎得不能再碎了,跟骨灰都被扬了没什么两样。   因此并不是死鬼老师忽然诈尸。   而是有人,像穿衣服一样,用神识穿着肉身,装成司徒清渊的样子到处走动。   想想那个场景,容秋和薛羽同时发毛了。   特别是容秋,他早先还和假的司徒清渊有过身体接触呢!   知道是抱尸骨,和不知道但抱了尸骨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啊!   “他!他都能‘借势’了,为什么还要直接用尸体到处走啊!”容秋疯狂搓着胳膊上炸起的小绒毛,“用完还要放回床底下,万一被江游发现了怎么办!”   他之前本来还在怀疑江游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跟尸骨“睡了”,但越搓胳膊越觉得自己都受不了。   江游那只小王八怎么能比他还胆子大!   必须不知道啊!   薛羽满嘴跑火车:“说不定人家需要新鲜感吧,一三五穿衣服,二四六玩投影,周日抓阄决定!”   雪豹说完就跑。   但还是被遥觑镜另一头的岑殊揪住了尾巴提溜起来,被嫩绿的柳条抽得嗷嗷叫。   “——对!”   容秋灵光一闪:“假装司徒院长的人可能不止一个!”   后腿离开地面的薛羽扭头看他。   嗖嗖抽豹屁股的柳条也停在半空中。   “神识——修神识太难了!”容秋发出出自肺腑的声音,“所以,可能修为高的那个可以直接控制司徒院长的尸骨,但他不能一直控制,只好让另一人代替……但是另一人没有那么厉害的神识!”   薛羽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比较菜的那个只能玩投影!”   “尸骨藏在这儿,所以……所以假扮司徒院长的是江家兄弟?江潜鳞用神识,江游借势?”容秋有点别扭地问。   他还是觉得以江游的本事干不成这种事。   但尸体在他床下发现,怎么也不会真的跟他毫无关系。   “不不不,江三字这个修为神识强度可不够。”   薛羽对修为境界方面比容秋懂得更多一点。   小说里的低龄黑客、天才奶娃太多了。   薛羽本着严谨的学术态度问:“江二字呢?他修为怎么样?是那种多智近妖天赋异禀的龙傲天人设吗?”   “没有,他修为跟我差不多。”容秋想了想,又老实地说,“但颜哥哥说他资质很好,是‘天生感气之体’。这个算天赋异禀吗?”   虽然薛羽觉得一个练气期就更不可能翻起什么风浪了,但还是严谨地问了问江游的年纪和平日做派。   雪豹拍不了大腿,只好一踏地面:“这不就妥妥伤仲永吗!”   “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前两年学府跟我提,有人非要托我找‘王安石’,说王安石恶意撰文诋毁他……不会就是这个江家吧!”   容秋毕竟阅读量有限,没读过伤仲永。   薛羽大概给他讲了讲内容,容秋想起老婆对江游的评价,很不负责地笃定道:“肯定就是他家!”   “那小羽哥哥是怎么回的?”容秋好奇问。   薛羽就像是吔了十石的屎,豹脸上有一种活灵活现的晦气。   “我能怎么说啊?我只能说不然你去死一死试试,说不定就穿越北宋了呢?”   虽然容秋没太听懂,但他认为以江游的脑子一定也跟他一样只听懂了“你去死一死”,顿时“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总之这个‘江仲永’就更不可能了,倒是江三字……说不定他是玩投影的那个。”薛羽说,“但一定还有一个更厉害的、擅长神识的人也曾经控制过尸骨。”   “这个人不可能是清明学子,学生里没人有这个修为。我看过清明的任教名单,能做到的不多,但也不算少……”   容秋:“不是姓宋的nage督学吗?我记得他还是仙盟的盟主吧?”   薛羽吐槽:“一盟之主亲自上阵也太磕碜了吧!那么大一个仙盟就没别人了吗?”   “但如果是外人,那就没数了……”   薛羽嘟嘟囔囔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算了先不管他。”   “既然现在尸骨躺在这儿,就证明现在的‘司徒清渊’只是投影。”   容秋点了点头:“嗯,江潜鳞还没参加阵营战,肯定是为了留在外面扮院长!”   这时地上草茎又动。   岑殊告诉他们借势之法毕竟有弊端,只要解开术法,“司徒清渊”所借之势不存,就必定暴露本来面目!   有岑殊在侧,一切警示的术法都没起作用,尸骨就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拿到手了,随时都可以解开术法。   只要用的好,这可是一个大杀器。   薛羽已经在兴奋地构思“司徒清渊”当众掉马的爽文剧情了。   “不行,现在的观众还是太少了!小猫三两只的哪里够看,”薛羽啧道,“这群犊子也知道过来捣乱不占理,还知道先切监控……要不是现在没信号,到时候就能全球直播了!”   容秋耿直地问:“那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信号?”   “唉,我也不知道,设计的时候我不负责这块啊……”薛羽把自己的脑袋毛挠得一头乱,“别急,让我想想……”   折腾了这么久,天色终于黑透了。   即使空荡荡的寝舍区已经没有其他活人,阵法课出品的灯笼还是一盏一盏地自己亮起来,驱散了黝黑的夜色。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四周静悄悄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容秋似乎能听到药田的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闷响。   轰隆轰隆,像是用锅盖罩住一串挂炮。   容秋下意识向那边望去,心中没由来有些不安。   “小羽哥哥,如果我们打输了会怎么样?”他问。   “不要怕,这种反清复明的就没有成功过的。”薛羽安慰他,“而且这可是本爽文啊!——虽然最后不知道怎么变gay了吧……”   容秋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就像以前我刚住进大森林里的时候,要知道老虎和狼每天都要做什么,然后把兔子洞打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薛羽:“你是想说换位思考!”   容秋思绪飞转,他的脑海中闪过那些歹人说过的话、从江游脑子里挖出来的讯息……   想起老婆曾给他说过的话……   容秋忽然眼睛一亮:“‘这回他们在全天下修士的见证下打开这处淤堵的灵脉腔穴,就以为与当年地宫破裂,灵力蜂拥而出没什么区别,也能得到那样的好处。’……!”   薛羽:“啊?你这一大串说的什么?”   “这是之前颜哥哥说的!全天下修士的见证……”   “他们也想直播!”   容秋大声说:“他们打赢了之后要吸收地下灵湖里的灵气,就地突破。他们也要让大家看灵气浓郁有多么多么好,逼魔族回到暗无天日的地底、给地上提供纯净灵气的日子。”   魔族一旦软弱退让,后面跟着倒霉的便是异修、乃至没有背靠仙门传承的凡人。   逼异修躲躲藏藏、不敢随意现于人前;逼凡人永远断绝仙缘、匍匐在修士脚下充当蝼蚁。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而是在魔族重见天日前、鸿武宫将最基础的修炼心法广而传之之前,修仙界日日在过的日子。   “但他们又不想把入侵清明的部分也一起让所有人看到——”   薛羽也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对!因为他们心虚!”   虽然仙盟那群人总说学府只有笔杆子花架式,可众口铄金、群轻折轴,他们其实也怕人言可畏!   地宫行动后的这几个百年并不是虚掷,修仙界真的被慢慢改变了什么。   颜方毓的法会已鳯经可以开起来,修士不再高高在上,对与错的评判标准并没有那么往“弱肉强食”上偏。   清明是背水一战,仙盟的人又何尝不是孤注一掷?   甚至对方才更害怕会输!   他们怕这二百年间有良心的人比之以前多了太多,已不愿跟着他们一同抢夺;   也怕这二百年间,他们之前不屑、压迫的“弱小”逐渐长成,真正撼动了“霸主”的地位。   “不能让他们掐头去尾,就放个五秒钟牛逼哄哄王者归来的小视频哄得人热血上头!”薛羽也跟着大声说,“要全部都播出来!就得让所有人都看看,一个‘王者’是踩着多少人的尸体走上来的!”   “不就是卖惨博共情吗?”   “‘今天你不为尸体发声,明天就没人为你的尸体发声!’”   “我和你讲啊,这个阿拉学府可擅长了,当年地宫的时候——”   “不。”容秋冷静地打断他。   “小羽哥哥,我们要赢。”   当仙盟同样选择以灵璧直播的方式造势,就证明那些人心底已经潜移默化地认同了学府的理论。   只有武力是不够的。   他们也要用一支笔、一张口去笼络人心。   但这一回,学府却不能只有笔墨唇舌。   薛羽愣了一下,看见了对面人望向他的目光。   灯笼中幽魅的星火落在他眼中,亮得好像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   “这回,我们要让大家看到,‘弱小’不鳯会一直是‘弱小’,‘弱小’也是会反抗的。”   “那群人想吃我们,要小心会崩掉一口牙!”   本来这次的阵营战就是广邀天下修士共赏的,可侵入清明的歹人不想让众人看见他们屠杀清名师生的丑态。   此时此刻,怕是更加不想让大家看到万千清明学子是如何拧成一股,一点点占据优势,将他们赶出书院的。   容秋他俩现在的想法很简单。   对方不想让其他人发现什么,他俩就偏要让大家都看到。   容秋现在用的不是本体,自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薛羽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来疯。   两个年轻人都没去想、或者说没想过万一自己打输了该怎么办。   热血上头和一腔赤忱本就是同一种东西,全视结果而定。   傻人有傻福。   天命应在傻子身上,天道要负主要……划掉,负全部责任。   三两句话间,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就生出来了。   “我们要把大家打坏人的情形都播出去!”   那么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去哪儿找信号!   还等着掀“司徒清渊”的马甲呢!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明白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容秋:“我再挑兵挑将一次!”   薛羽言简意赅:“开转!”   这次再用不着薛羽帮忙抽腰带,容秋熟练地踮起脚开始猛猛转圈。   眼前的场景开始飞速旋转。   但大概是有了心理准备,容秋三两圈没转晕自己,只好更加卖力地继续转。   “好好好!好好好!”   薛羽在旁边海豹鼓掌,喊着号子给他鼓劲。   “……等一下,我怎么觉得此处应该有个表情包……”   容秋转得热火朝天,忽然觉得好像有人推了自己一下。   他正重心不稳,脚下一歪就倒在地上。   “……我草!”   旁边的薛羽突然怪叫了一声。   容秋晕晕乎乎地坐在地上,天旋地转,仿佛有两只手抓着他的脑壳狂摇……不,是真的有人在摇他。   他下意识睁开眼睛,觉得视野里好像出现了重影。   薛羽毛茸茸的雪豹脑袋,跟魔鸿绮的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重叠在一起。   “小秋哥、小秋哥……”是魔鸿绮在扒拉他幻境中的真身,“你快醒醒!”   “那群天杀的烂人把一个中心法阵抢先占了,咱们没法出去了!”   薛羽也叫:“我草我草我草!咱们人民里面有叛徒啊!” 第156章   有个中心法阵被外人占领了?!   本来还晕晕乎乎的容秋立刻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中心法阵的位置固定不动。   可仙盟的人既然闯进了幻境, 自然是要来捣乱的。   这群人杀先生、抢学子,恨不得将每个躲在犄角旮旯里的学子都扒拉出来,让噬灵法阵统统吸干。   如此, 又怎么会不惜自爆身份画地为牢, 抱团占据一个不会动的中心法阵?   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们知晓了薛羽带来的消息——当所有中心阵法被同一阵营占据后, 幻境外的结界便会自动打开, 放所有人出去。   这种方法太好针对了。   如果想要阻止学子们串通所有中心阵法、逃出幻境, 只需抢在他们前面占下任意一座中心阵法就可以了。   “他们甚至知道咱们要让人族赢, 抓了几个兽修逼迫他们往阵法里输入灵力!”   “肯定是有人告密了!”魔鸿绮愤愤不平,“叛徒!是叛徒!!”   容秋心中一沉。   他天性纯善, 爱憎分明,只要对方还没犯下过错,他就不太会去随便以恶意揣测旁人。   但事实上清明书院中既然能有江游这样的学子, 便自然也有与他身份类似的、其他出自仙门世家的小辈。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清明学子,便根本不惧之前王元驹他们针对外人的筛查。   此时再藏身暗处, 将大家伙的计划和往来消息都拱手送给外人,是真正的“内鬼”。   和平年代有和平年代的坏处。   安稳百年, 不仅仅是容秋, 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学子们也都行事不够狠辣,计划里的疏漏就跟渔民的网兜子似的, 简直就像敞开空子等着别人往里钻一样。   容秋自己不太能见得同窗死在眼前——即使他跟其中的大部分人连面都没见过, 更谈不上什么亲朋好友。   但只要拥有相同的“清明学子”的身份,就好像冥冥之中有条看不见的线, 将大家遥遥连在一起一样。   他几乎能想象得出,若干年后他自清明毕业, 四处野着撒欢时在什么犄角旮旯偶遇其他清明学子。   那一瞬间他一定会感觉十分亲切。   容秋看不得,因而便并不理解, 为什么会有清明学子竟能狠心到戕害自己的同窗。   ……或许有些人的心肠本来就是硬的。   又或许他们虽是学子,但其实打心底还是没把书院里的同窗当做是自己一伙的。   容秋心中有种淡淡的难过。   大概因为上学以来经历的大多是快乐的事,书院环境也相对温和,虽然也经历过一些小摩擦,但他其实并没有身体力行地察觉到人修与异修间问题的尖锐程度。   就像容秋的这些同窗们一样,虽然之前己方异修和对面人修争来斗去的,脑浆子险些想要打出来。   但一遇到抵御外敌的正事,大家却能立即放下嫌隙,一致对外。   容秋不明白为什么修仙界的大家不能像书院的同窗间这样好好相处。   潜意识告诉他,这个原因他也不会想要明白。   大约长大后的、外面的世界就该是这样,人与人之间就是很难相互理解的。   他们一定有不可磨合的矛盾,不能像当只小兔子一样纯粹。   不过容秋只来得及怅然一小会儿,就被耳边的声音打断了。   半身和本体都睁着眼睛,让他眼前的东西有点重影,耳边也是双重的吱哇乱叫。   “你那边的本体也知道了吧?”薛羽手舞足蹈,“累死累活在外推塔,一扭头忽然发现家被偷了啊!”   容秋按住魔鸿绮的爪子:“你俩别一起晃……等等,让我先看看。”   消息是从小纸条上同步而来的,山林幻境这边留了两三张,魔鸿绮一直盯着,察觉不对就直接叫了容秋。   之前容秋给众人秀了波大的,他们就隐隐有一种凡事让容秋拿主意的意思。   小纸条迅速被递了过来,容秋一目十行地阅读上面的消息。   纸少人多,大家写的东西都很简洁,传达的信息却并不算少。   容秋从头看到尾,很快从上面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大家离开后发生的事情。   数只小队拿着薛羽给的地图前去寻找各个幻境的中心法阵,左右就跟开卷考试差不多了,动作快点说不定还能来得及看明早幻境外的朝阳。   事实上也确实不算困难。   当代年轻人都是灵璧重度成瘾患者,现下灵璧一瘫,简直比裁判蹦出来亲自宣布“你们不要再打啦”还管用,大家都知道是比赛出什么问题了。   学子们组成的小队一路上遇同窗就收编,当然还有不知情学子用了符牌想要退出比赛,结果当然是单纯给噬灵法阵送菜去了。   好在后来的小队身上都带有不少胡觅画的符,一路走一路散给遇见的其他小队,及时救下了不少学子的性命。   甚至有的小队十分幸运,还遇到了裁判先生。   原来不仅是入侵者,幻境中还活着的裁判们都被颜方毓拎了出来,细细筛过一遍。   有问题的都躺进了颜方毓的乾坤袖,没问题的便被告知了现下的事态情况。   纵然其中还有一部分先生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以为灵璧和符牌只是暂时失灵,应该小做暂停,稍安勿躁,等幻境外的同僚修复幻境后再继续比赛。   但他们去往幻境边缘一看,惊惶地发现幻境碎了三个,另有几个已经不稳,这才意识到此时并非是什么“失灵”,而是事故了。   能从崩塌的幻境里逃出来的学子各个灰头土脸,恐惧万分。   但灰头土脸都算是好的,更有许多学子,甚至零星的裁判都已经永远埋骨于时空裂缝中,永远无法回转。   值此百年校庆的节骨眼,这显然不是能播出去让人看见的画面。   所幸此时灵璧损坏,幻境中的事八成也传不出去,这大概是唯一一件幸事。   发生这么大的意外,阵营战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   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是有外人捣乱,但是大家想要立马离开的心都是迫切的。   ——这就足够了。   结果一致就行,过程怎样不重要。   人心惶惶,裁判们便担负起了先生的责任,护着遇到的学子先行寻找各个幻境的中心法阵落脚。   不需要打架,还有地图,寻找中心法阵的过程畅通无阻。   本来大家还纳闷怎么再没有遇见阻挠的歹人,便立刻收到了他们抢占中心法阵的消息。   原来那些人侥幸避过了四处打野的颜方毓,掳走了几个兽修,然后龟缩进了一个中心法阵里。   许多投机取巧之辈都是有多恶毒就有多怂的,之前颜方毓一阵风卷残云的血洗确实把人整怕了。   他们是大概是觉得搞事是很难搞事了,但还是挣扎着能死慢点就死慢点。   本来就是给精于阵法一道的人修留的后门,中心法阵的防御能力有目共睹。   那些人若执意躲在阵法中,大家确实拿他们毫无办法。   事情就一下子僵持住了。   容秋从小纸条里抬起头,冷不丁对上了几十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面闪着希冀的光。   容秋:“……”   容秋被盯得有点发毛。   这群小学子们才刚刚过了“有困难找妈妈”的年纪,但又无缝步入了“有困难叫老师”的阶段。   临走的时候小纸条也给颜方毓分了一份,但此时上面并没有颜方毓的回复。   不知是还没看到,还是懒得搭理他们。   他们现在盯着容秋,大概也是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看多了,觉得他一定跟颜方毓有什么鸿雁传书、青鸟探看的特殊联系方式,能这时候把人叫来救一救场。   但很遗憾,他也联系不上自家老婆。   ——谁能知道灵璧还有坏掉的一天啊!   容秋被他们看得不知道是该心虚还是脸红,只好说:“咳,我、我去看看吧!”   薛羽:“那感情好!我还得先帮忙把其他的中心法阵都找到,脱不开身呢。”   “但我没法同时控制两边,”容秋又有些忧虑地说,“小羽哥哥这边怎么办?”   “嗨,没问题!你在不在这儿我都一样找啊。”   “无非就是快点慢点的区别!”   薛羽潇洒地一挥手,不知是安抚容秋的自尊心,还是认真讲解道:“天老爷本来也不会让你一直走捷径,运气总是守恒的,那边出那么大篓子,说不定就是因为咱俩刚刚线索得到得太快了,所以现在才要绊一绊你。”   虽然听不太懂,但与老婆相处了那么久,容秋也已经很熟悉天衍宗这些神神道道的论调,点头同意。   “好。”   为了节省灵力,容秋直接将幻境外的半身化为了秘宝原型。   容秋在小面人上留了一缕灵力,真的有什么事薛羽还可以喊他。   巴掌大的小面人就被安置在雪豹的脑袋顶,司徒清渊的尸骨则被收进了乾坤袋安放。   这边安排妥当,容秋便立刻在中心法阵的真身中睁开眼。   王元驹已经站在法阵边缘:“走吧,我与你同去,路上还有个照应。”   他身上还带着伤,因此之前就没随着第二批出去的学子一起走,而是留下暂行修养。   这里有魔鸿绮,灵气浓郁,王元驹心法运行了几个周天人便好转了点。   此时虽然还有些虚弱,但脸色已经没那么苍白了。   众人拗不过他,只好匀出一把刚才薛羽给他们疗伤的糖莲子塞了过去。   容秋从乾坤袖里翻出一座糖山,从山尖尖后歪头探出来:“那些你们留着吧,我还有很多呢!”   众人:“……”   行吧,忘了这位家属才是现在最富裕的一个了。   于是两人出发,迅速穿越密林向边缘行去。   这一路上未遇到任何阻碍。   来到幻境边缘,容秋和王元驹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相视一望。   他们离开时从中心法阵的存货里分走了一张小纸条,此时展开来再次确认了一遍此行目的地。   ——穴窟幻境。   被入侵者占据的,是名为穴窟幻境的中心法阵。   容秋心念微动,选好落脚点迈步跨过了结界。   视野猛地一暗,本来流动的风遽然停止。   穴窟幻境果然一如其名,落地就直接身处穴窟之中。   嶙峋山石罩顶,围拢出一个几丈宽的空腔,只在头顶高处开着零星孔洞。   孔洞大的足有丈余,小的却只能伸进一根手指头。   小的那些与其说是洞,不如说是缝隙。   穴窟内没有其他照明,视物就只能仰仗从这些孔隙外漏进来的光亮。   容秋抬起头,从孔洞里看到头顶缀着星子的天幕。   此时已经入夜,万里无云、星月齐亮。   盈润月光穿过头顶的洞隙,在穴窟内地上打出一片片斑芒,虽然远不如白日,但对于目力敏锐的修士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王元驹慢了容秋几息才出现在穴窟里。   刚一落地,他就面色不好地说道:“你刚刚穿过边缘有没有注意到,那几个被波及的幻境比之前更加不稳定了。”   容秋点点头:“比我上次看见的时候要暗好多。”   王元驹似是想说什么,拧着眉头张合了几下嘴巴。   最终,那些未说之语还是化作了一句简单的叮嘱:“抓紧时间。”   那些不稳定的幻境不知何时会崩塌,他们唯有早早占领全部法阵打开结界,或者等到幻境彻底崩塌,看看已经不存在的幻境中心法阵算不算在这个“全部”里。   多在那些摇摇欲坠的幻境中停留一刻,对于要在其中激活法阵的学子来说就是多一刻的危险。   当然,等待是最安稳的,但却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   他们能等,可幻境外的情况是等不得了。   事已至此,唯有“抓紧时间”。   容秋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多做表示,只与王元驹齐齐迈入了穴窟幻境。   与开阔的山林、或雨林幻境相比,这里明显要小上许多。   石窟内的甬道曲里拐弯,时而向上时而往下。   并不只有一层,有些复杂,绕起路来如迷宫一般。   不过还好早已到达的学子小队将气息外放为容秋他们领路,两人循着气息一路向深处走。   穿过或大或小的溶洞空腔,没费多大的功夫便与早到的同窗们汇合了。   “王师兄!”   “师兄你们到了!”   小学子们热情地打招呼。   他们是第一批散出去找人的学子,只是被路上遇见的同窗塞了地图和新任务,非常幸运地错过了一对臭情侣高调秀恩爱的场景。   在他们眼中,容秋和王元驹的那些跟班师弟妹们没什么区别,因此只是目光与容秋碰了碰,礼貌又平淡地点了点头。   显然还不太了解这位大能家属的含金量,只是对之前统领大局的王元驹亲自莅临感到十分惊喜。   王元驹随意点点头,目光落在他们身后:“大家辛苦。现在情况怎么样?”   学子们忙道没有,纷纷让开路给王元驹指了指,“师兄你看,下面就是这个幻境的中心阵法。”   容秋贴着他的衣角挤去了前排,刚看清眼前的场景便倒吸了口气:“这法阵——也不算,是这个洞窟也太大了!”   “嗯,”王元驹主动解释道,“穴窟幻境里足够刻画中心阵法的空腔屈指可数,历年来这座幻境的法阵位置就在这么几个空腔里来回轮换。”   怪不得这些入侵者比拿了地图的清明学子找来得还快,半天这其实是道看运气的题。   容秋忽然就有点信了薛羽的说法。   是他俩刚刚找司徒院长尸身的时候把运气用光了,占法阵的时候才落后敌人一程。   能够容纳中心阵法的穴窟有多大呢?   他们来的路上也穿过了许多空腔,但最大的也不过一座普通屋宅的大小。   而面前这个空腔却十分巨大,整座穴窟幻境不止一层,便能从此看得出来。   它的底部很深,一直贯通到最上面。   头顶洞口敞开一个十数丈宽的豁口,能看见一片挺完整的星空。   容秋几人所在这个洞口开在崖壁上,大约二三层高的位置,向外踏出一步便是断崖。   除此之外,还有零星几个洞口都开向这座巨大的穴窟空腔,可能是到达这里的其他路径。   中心阵法满刻在洞底,半圆形的防御法阵像个大罩子一样,将整片洞窟笼在半透明的荧光里。   而那群先一步抢占了法阵的入侵者就大喇喇坐在洞底,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剑架在一名兽修的脖颈边,逼迫他向法阵内输入灵力。   旁边还绑着几个同样充当人质的兽修。   这些人早就发现了站在洞口向下窥望的书院学子,却没有任何表示。   仿佛笃定了学子们没有能力突破防御阵法,影响到他们分毫似的。   而几名被俘虏的兽修看见容秋二人的到来,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些希冀的神情。   容秋对中心阵法已经比较熟悉了,只扫了一眼其上荧光的亮度,就知道仅凭他们几个的外力确实无法打破防御阵,只能智取。   “刚刚大家还商量要偷偷换成异修上,但才商量好没一会儿,这些人也把兽修换下来了。”有人抱怨道。   “他们有办法知道咱们都说了什么!”   “肯定是咱们这边有人还在随时给他们通风报信!”   几个学子半是无奈半是气愤地骂骂咧咧。   在泄露了能解除阵法的特殊方法后,众人都对内鬼持续泄密这件事没有那么大惊小怪。   只剩下一种“果然如此”的烦闷。   闯入清明的这些侵入者之间果然是能互相联系的。   虽然灵璧不能用了,但灵璧出现之前,修仙界总不会是都不联系了,当然是有其他许许多多种传讯术法的。   只不过因为灵璧太方便,年轻人——特指一两百岁以下的修士,都没几个会用的。   这才显得唯一一个自己发明出小纸条的胡觅这么天赋异禀。   而这些人却是早知道灵璧会失效,因此早早准备好了替代方法。   “让拿着小纸条的小队都注意着点,看看有没有人鬼鬼祟祟的,都先抓起来!”有人提议。   “但……怎么才是‘鬼鬼祟祟’?现在大家都绷着一根线,一有风吹草动就激动得不行,万一抓错了怎么办?”   “哎呀都这种时候了,当然是宁可错抓不能放过啊!”   他们几人在吵,小纸条上墨字也乱作一团。   总是你上句话还没写完,我的下一句话就盖在上面了。   一时间谁写的字都看不清楚,所有人都在提意见。   王元驹微微拧眉,忽然伸手在小纸条上一抹。   所有墨迹霎时如水洗一般消失了,小纸条恢复到最初空白的状态。   紧接着他笔走如龙,在纸面上落下一个顶天立地的“静”字。   一折一顿端正敦厚,细瞧却有暗蕴锋芒隐要透纸而出。   足足三息,小纸条上没再有其他字迹出现。   好像所有人都被王元驹这一手震慑了。   “哇……”   容秋听见旁边几个学子小声惊呼。   半晌,一行小字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纸面的最角落,恨不得缩成芝麻粒大小。   【这是谁?竟然能把之前的字迹都抹了?】   王元驹凝眸提笔,落落大方地写下三个字。   【王元驹。】   胡觅纵然天赋异禀,但他那点手段哪个没献宝似的给王元驹瞧过?   即使之前确实将小纸条瞒住了,但底层的术法逻辑还是同一套,后者一路摸索,便也掌握了用法。   若是他想,此时叫所有人都闭嘴,光看他一个人落笔也是可以的。   但王元驹显然不屑于那么做。   不等其余人再写什么,他便再次写道:【正是因为时期特殊,我等行事才应更加稳妥。】   【大家同为清明学子,与之前被外人渗入时的情况毕竟不同,此时互相猜忌,也不过是徒增嫌隙,自乱阵脚。】   小纸条上没有立刻得到回应。   王元驹抬起头与容秋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人再次垂首看向纸面。   静静等了片刻,终于有字迹浮现而出。   【那我们就只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伥鬼把消息全都传给那群外人吗?】   王元驹再次写道。   【又或者,我们之中其实并没有伥鬼呢?】   【万一我们手忙脚乱地将一些似是而非的同窗挑出来,结果却发现并不是有人为虎作伥,而是他们其实截到了一张小纸条呢?】   对啊,万一他们从劫持来的兽修手里拿到了小纸条呢?   那不是无论学子们怎么抓内鬼都不管用了吗?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下意识低头向洞底望去。   防御阵法中的那些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或是放哨,或是打坐休息。   偶然有人抬头看向学子们所在的洞口,似是防备容秋他们真的想出什么攻破阵法的办法。   两方的目光撞在一起,底下的人立刻扬声挑衅道:“看什么看!有本事下来啊!”   “别嚣张!一会儿就下去揍你们!”   两方立刻对骂起来。   其架势之熟练,显然在容秋他们还没过来的时候,类似的场景就已经上演过过无数次了。   洞底的入侵者显然是各自为政,在那人挑衅时其余人只是冷眼看着,并不帮腔。   眼看穴窟内吵闹成鸡笼了才斥上一句:“行了别吵了,实在灵力多烧得慌就上去跟他们打一架!”   互相不服气地拌了两句嘴,底下人终于不再搭理他们了。   容秋在旁边看着他们吵,仅从目前的表现来看,并不能分辨出底下那些人手里到底有没有小纸条。   况且小纸条散出去了那么多,纵然去问,恐怕也很难有人记得请是否有小队把其中一张小纸条给了这几名兽修。   【那怎么办?是不是这种沟通方法已经不安全了?】   【谁还会什么传讯术法吗?】   【从前我太爷想教我术法来着,但我嫌那些术法太老土不愿意学,现在就是后悔。】   【同学你糊涂啊!】   【也别太担心了,那些不只是王师兄的猜测吗?说不定真的只是有内鬼传信而已啦。】   【真好,我就佩服咱们清明学子自我安慰的能力。有内鬼已经是“而已”了。】   …………   虽没再吵架,但小纸条上又开始浮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而且自从知道王元驹会抹去字迹,大家的交流就都不那么束手束脚了。   一面纸要是聊满了就嗷嗷叫着王师兄清屏。   眼看学子们又把一张小纸条聊出灵璧内网的架势,王元驹清了几次便不胜其烦,点了胡觅的名字让他来干。   小迷糊仙本来还在纸条那头偷偷乐,立马头皮一麻,老老实实落下一个“哦”字。   王元驹无奈地从小纸条上抬起头,对容秋说:“只剩几个幻境的阵法没有激活了,我们得尽快想办法,把这个阵法抢回来。”   容秋:“已经在想了!”   他一个头两边用,正将这边的情况转述给幻境外的薛羽听。   薛羽说自己师父已经去查清明院志了,看看还能不能再找出点能用得上的彩蛋来。   王元驹低声暗示:“‘那位’能不能……”   容秋瘪着嘴,又轻又快地摇了下头。   小兔子一向是个和顺的性格,此时心中却罕见地有些烦躁。   明明平日里惯常是抱老婆大腿的,但不知是不是之前那种“自己能帮上忙”的自信、与“能与老婆比肩而立”的自豪,令容秋莫名生出一种……   一种不再愿事事都靠颜方毓的别扭情绪。   心中有道声音在问:   你是一只小兔子,不靠老婆靠什么呢?   他们兔妖找老婆的标准不就是要能靠得住吗——哦对,还有要长得好看。   况且……容秋忍不住觑了眼小纸条。   况且如果老婆看到了他们的困境,就一定会赶来帮忙的,此时对方却没有反应,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这个时候就得靠自己撑起来了。   “我有办法的。”容秋又扁了扁嘴,有点赌气似的地说。   忽然,远处的甬道中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容秋抬起头向那边看去。   王元驹:“有人来了。”   片刻后,一支小队出现在甬道拐角。   一行十来人,竟比他们这边的人还要多久。   领头的男人皮肤黝黑,生得又高又壮,绷紧的臂膀比容秋的腰还粗,满脸横肉,下巴上一圈络腮胡,十分凶神恶煞的样子。   “咦?”身旁学子有人轻呼,“是徐先生。”   看着容秋略微迷茫的眼神,王元驹在他耳边低声介绍道:“是人修这边的武学先生,徐摧。”   容秋了然地“哦”了一声。   清明虽挂着“书院”的名头,但到底还是个修仙学院。   怎么打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门学科,而各家法门千变万化,武学课便也是整个书院中拥有先生最多的学科。   武学课先生的数量,甚至比其他所有学科的先生加起来还要多,阵营战的裁判自然大多都是武学课先生。   又因种族不同,人修和异修的武学课分开来上。   纵使当时把所有课程都上过一遍,容秋还是很难把人修武学课那边的所有先生都认全。   “徐先生。”   “徐先……”   学子们一礼还没行完,徐摧就已经风风火火地走到了近前。   大家下意识把洞边的位置让了出来,补上后半句:“……生。”   “废话就免了。”徐摧随便摆了摆手。   他的脑袋都快要碰到洞顶,大步踏到洞边时就像一座黑黢黢的小山,让容秋下意识贴紧了洞壁。   “事情我都在那玩意儿上看见了。怎么,这群小兔崽子还不让地方?”   徐摧刚往洞底看了一眼,忽然余光瞟到旁边几乎将跟洞壁贴成一体的容秋。   他狠皱了皱眉,长臂一展,蒲扇大的手拎起容秋的衣领将他向后一扔:“怎么还有个这么小的崽子?往后面稍稍,别等会儿一脚把你踩死。”   容秋莫名其妙被他扔到后面,站定后一指鼻尖,有点难以置信。   “我?小……???”   虽然他也常说自己区区一百来岁,但那只是对于兽修来说。   真要算年龄,他可比在场的所有人修活得年岁都大长呢!   和徐摧一起过来的几个学生都有点尴尬地赔着笑脸,看着容秋,一副有点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神情。   徐摧没有理他,好像也没有要先听其他人说说状况的样子,低头朝洞底扬声喊道。   “嘿,你们几个!”   底下的人早就听到了洞窟里的动静,此时听到徐摧叫阵,都有些新奇朝上望了过来。   徐摧抬手敲了敲挡在洞口前的防御阵法,灵流涌动,发出嗡嗡的蜂鸣。   他声如洪钟,隆隆喝骂道:“快点把这玩意儿收起来,现在不是你们耍弄人的时候,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外面有多少人误用了符牌你们猜不到吗?!有多少人!在找不到的地方被噬灵法阵吸死了!”   容秋眨了眨眼睛,没忍住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   ……什么意思?   怎么听这人说话的鳯意思,好像还以为底下的人就是书院的学子似的?   跟着徐摧一起来的学生表情夸张地冲他挤眉弄眼,连蹦带比划,终于让容秋搞懂了他们的意思。   ……这位徐摧先生,似乎就是一直不相信有外敌入侵的那部分人。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遇到了入侵者,他一直以为是学子们联合起来捉弄先生。   果然,听到徐摧的喊话,洞底的人或不为所动,或嗤笑几声,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讥讽。   容秋有点没忍住。   什么联合捉弄……人命关天的事情,他们图什么啊?!   容秋干脆问:“颜……颜方毓没有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吗?”   说完,他的脸微红了一下。   容秋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颜方毓,明明比之前腻腻歪歪的称呼和敬语听来都要疏远,可就是让他有种好像一下子跟颜方毓平等了的感觉。   有种莫名隐秘的窃喜。   好在山洞昏暗,并没有人看到他脸上的薄红。   但几个学子还是扭过头来,目光隐含诧异——以及肃然起敬地看了他一眼。   “你要叫他先生!”徐摧粗黑的眉毛拧起来,露出一个“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尊师重道”的表情。   随即他又哼了一声道:“颜仙君是什么人物,这群小兔崽子见了他都是夹紧了腚的,他老人家哪知道他们闹腾起来能翻出几层天去?”   徐摧看看他,又看了看旁边一路跟着自己,此时脸上具是一副“你看,没用,解释不通吧?”表情的学生,也露出类似的、懒得争辩的表情:“生在这个时代,你们这些小崽子就珍惜吧!”   这些建立在他人性命之上的戏耍捉弄,在从前的修真界才没什么好奇怪的。   修行方法只掌握在极少数的人手里,那些修士从凡人和弱者身上找乐子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就跟顽童兴起时水淹蚂蚁窝没有区别。   他们就像蚂蚁一样渺小。   徐摧看着还有点懵懂的小学子嗤笑了一声,满生横肉的脸上是一种很粗鲁的匪气。   他不再理会他们,又向底下喝道:“你们这群小孩,还没走出书院身上就背着数不清性命,到了要突破的时候就不怕心魔反噬吗?”   洞底坐着的人目光中的讥讽更浓了。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浮夸的笑声在崖壁上撞来撞去,回响出几十人一起嘲笑的错觉。   徐摧的那张本来就不白的脸一下子黑如锅底,腮边的肉抖动着,一双虎目中燃熊熊怒火。   “我……我想到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道陌生的声音,忽然自洞底响了起来。   一时间,无论是洞里人还是洞底人,目光都朝着法阵中央看去。   那是被束缚在阵眼处的、脖子上悬着柄寒光闪闪的剑的兽修在说话。   他是他们中最倒霉的一个,头一个被抓出来向中心阵法输入灵力。   “你给我老实点,别想耍什么花招!”   洞底的修士不笑了,阴恻恻地警告那个兽修。   那名兽修跪坐在地上,双手还按在阵眼,头却呆呆扬起来,看着头顶被圈成一个圆形的深蓝色夜空。   月亮又圆又大,他低声喃喃:“……他们是靠我才把大家都困住的……因为我,因为我……”   “还没走出书院就背上性命……”   徐摧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喂,你——”   那名兽修豁然扭头瞪向缩在角落里的几个同伴。   他睁大眼睛,本来显得十分可怜无辜的下垂眼角崩裂开来,蜿蜒流出泪一样的血。   “我们死掉就好了!我们死掉就好了!”他几近癫狂地说。   “我们都死光,就没有兽修能帮他们输灵力了!”   兽修“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锐利的犬牙长出牙床、压在唇边,用一种形容不来的恐怖目光看向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同伴们。   洞底其余人瞳孔猛地一缩,控制飞剑的修士迅速捏指掐动剑诀。   他们似乎以为他会狂性大发,冲过来将所有兽修全都咬死,便趁着他有异动之前先一剑斩去。   可没想到对方的速度更快。   也没想到,他本就是冲着飞剑去的。   “嗤!”   利刃割开血肉、卡在骨头里的声音。   是那名兽修用自己的脖子撞向飞剑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盯着阵眼中的人影,僵愣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暂停。   唯有赤红的鲜血在动。   唯一没有生命的死物,在此时此刻却反而是唯一能自由自在彰显生机的事物。   那名兽修撞去的力道太大了,半条脖子被剑刃生生割断,大动脉里喷出来的血溅到两丈开外的地面上。   他冲撞的势头猛地停住,颈中挂着剑刃僵硬了片刻,随后人形缩小,化回一只小黄毛狗的原型。   细细的脖颈再挂不住剑刃,在半空中晃荡两下,摔在地上。   无人控制的中心阵法骤然一暗,笼在洞底龟壳一样的防御阵消失了。   先反应过来的竟是洞底的修士。   他一道灵光打入阵眼,又将防御阵稳稳架了起来。   这时洞底的那几名兽修才尖叫起来,哭喊着小黄毛狗兽修的名字。   但因为被下了术法,他们只能动弹不得地窝在原地。   其余人也被他们的哭声喊回了神。   洞底的修士们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浮起一层热汗,下意识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后怕。   ——刚才太险了!   如果不是连上面洞里的人也没反应过来,防御阵消失的那几息间是足够那个黑脸汉飞下来杀他们个七进七出了!   又或者,这群学生仔已经将其他所有阵法都占领了,此刻再与他们同样拥有人族气息的中心阵法共鸣,那幻境外的结界就会解开了!   “呸,真是晦气!”   有人忍不住朝狗尸的方向啐了一口:“都活成人样了还改不了要当狗!”   操控飞剑的修士从剩下的兽修里又拎出一个,扔在阵眼上。   “快输灵力!”他恶狠狠地说。   他们自己这边全部都是人修,多维持一刻中心阵法,就是多一刻的风险。   被新拎出来的是名个头不大点的女性兽修,明明已经修成金丹化作人形,但身上气息也没比练气期的容秋强多少。   她眼珠全黑,头顶支出两根触角类似的器官,明显是某种昆虫化形。   兽修就是这样的,根脚对实力影响极大。   被抓到的那几名兽修一眼看去就知道根脚十分弱小、气息也羸弱,换句话说就是十分不显眼。   他们聚在一起,或许从未想过要与别人发生争端,而是偷偷寻找阵法的位置。   让容秋想到一开始他想加入的那只兽修小队。   每一个弱小都有自己的活法。   昆虫根脚的兽修浑身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飞剑在她颈边威胁地晃了晃,剑主人咆哮道:“愣着干什么,快输!”   她哭得更加大声,刚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冷不丁对上了地上颈子半断的狗尸。   满是鲜血的毛绒脑袋上,那双死不瞑目的漆黑眼睛好像正恶狠狠地盯着她,威慑她,以性命胁迫她,不允许自己的同族向他人妥协。   “啊——!!!”   昆虫根脚的兽修惊恐地尖叫一声,抱紧脑袋蜷缩在地上,边大哭边不住摇头,恨不得想将自己整个人埋进土里。   “我不、我不输!……我不输我不输!”   “你……!”   修士火冒三丈,提剑欲砍。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下意识便觉得世上每个人都该是贪生怕死的,那奴性未消的狗妖只是个万中无一的异类。   她抱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嚎哭:“你把我杀了吧!你把我也杀了吧!”   修士刚要挥剑,却被人拦了下来,递给他一个眼色。   他拧了拧眉,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兽修。   几团小小的人影缩在一起。   脸上糊的鼻涕眼泪还没干,看向他们的目光却淬着恨毒的怒火。   飞剑修士脊背一凉,没由来地被这种眼神看出一层薄汗。   “别激怒他们,真让这群畜生玉石俱焚了,”身旁人传音道,“真死了就全完了。”   那人说完便扬声冲上面的洞口道:“大家稍安勿躁,这些都是误会。”   崖壁上的穴窟里,其余学生全都退得远远的,留下徐摧一人擎着一柄足有人高的宽刃重剑,一下一下劈砍在防御阵上。   “混蛋!杀千刀的!撤掉阵法给老子滚出来!”   阵法被砍得嗡嗡作响,灵波激荡,却没有任何损伤。   有学子的眼圈还是红的,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先生,他们真的不是书院的学生!”   “徐先生是吗?不如我们大家都冷静一下。”   “我们真的没有伤人性命的意思,只是想请大家都在秘境里呆一段时间。”   他彬彬有礼地开口,还用一道灵力托起地上的狗尸送去洞口,像是彰显自己的诚意。   此时此刻,他们才是迫切想要维|稳的一方,不希望自己手里的几个兽修真的盛怒之下集体自尽了。   防御阵法只禁攻击,阵法中的人出去并不受影响。   “你放屁!”徐摧破口大骂,却在接住狗尸的瞬间惊讶地忘记了后面要骂的句子,“——他还活着!”   这下连洞底的修士也有些惊讶。   脖子都只剩一半还连着,在地上躺了这么久,竟还没死吗?   十几个学生一下朝徐摧围了过去。   黑脸大汉常年满身煞气,还从未被这么多人挨近过,他有点不太自在地直了直腰,看了容秋一眼,将黄毛小狗轻轻递到他怀里。   容秋能感觉到小狗的身体已经没那么柔软了,本来该是黑亮的眼珠蒙上一层灰扑扑的翳。   明明该是死了,却大概因为是修士的缘故,还凭借着一股不知名的毅力,直到现在还没有断气。   来到了容秋的怀里,可能是嗅到了同为兽修的气息,让他终于回光返照地又有了说话的力气。   “……我、我做的……做的好吗……?”他问。   小狗身上的血都流干了,那一刀还砍断了半条气管,让他说话时还夹带着“嗤嗤”的漏着气。   周围忽然响起压抑不住的小声抽泣。   容秋眼眶也有点热,抱着他用力点了点头:“有!”   实际上他的牺牲在客观意义上来说,对于法阵的占领毫无用处。   那一瞬间防御阵确实消失了,此时占领阵法的也确实是人修的灵力。   但那时是山洞里的他们没有抓住机会冲向地底,此刻,是其他幻境的同窗还没有找到所有中心法阵。   他做的很有用,是他们辜负了他。   小狗听见容秋的话,结满翳的眼睛好像忽然亮了一下。   有学子半跪在容秋身边,摸着小狗全是血痂的脑袋呜咽着说:“……你是一条特别好的小狗!”   “…呜,汪呜……”   它艰难地抬起脑袋,轻轻顶了顶对方的手心,最终就这样死去了。   一直梗着的那口气散去的瞬间,小狗的身体便僵硬了,就像已经死去多时一样。   山洞里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哭声。   远远的,容秋听见洞外也有隐约的哭嚎声传了过来,与他们应和。   其实那几个修士有句话并没有说错。   即使已经修出了人形,它却还是狗性未消。   它从前就是人族养的小狗,机缘巧合开启灵智,修炼数百年化成人形。   其主人的资质却反而还不如它,早早便魂归大地了。   在生命的末尾,他即将消散的魂灵却浑浑噩噩地穿过了时间的长河,回溯到了初生的时候。   它将猎物叼回主人身边,扬着脑袋摇着尾巴,等待主人揉一揉他的头,夸他是好狗狗。   小狗什么都不需要。   他不想闭眼,只是因为自己做的好,在等一句夸奖。   十几个人坐在地下哭作一团。   那名学子的手还留在小狗已经僵冷的头顶上,哭得抽抽噎噎:“我以前……我以前也养过一只小黄狗……”   容秋把狗尸递到他怀里,站了起来。   洞里还剩两个人站着。   王元驹立在洞口边,目光沉沉地向外望去,不知在想什么。   徐摧从出现起便是一副一点就炸的暴躁性格,此时却完全没说话,扎在洞中好像一座耸立的黑塔。   弱小有弱小的活法。   兽修,有兽修的活法。   一道电光忽然劈开容秋的脑海。   “我有办法了!”他跳了起来,“王师兄,把小纸条给我一下!”   ——有一个小花招,是唯有里面被抓住的是兽修才好施展的。 第157章   清明山头上住着几万的半大小子, 那是比圈了几万只鸡还热闹。   修士都精力旺盛,熬几个大夜都属寻常。   即使小学子们九成九都没结金丹,肉胎里还带着未脱俗的凡气, 不能辟谷, 也不能完全以打坐代替睡觉, 但一日只睡一个时辰便足以精神抖擞。   ——像容秋这样一天非要睡足四个时辰的才叫异类。   因此清明山的天黑不算天黑, 只叫夜生活开始了。   阵法课出品的灯笼到点了就自己点起来, 矜矜业业地照亮着书院学子的胡天海地。   白日还需上课, 相比之下,反而是晚饭后的夜里学生们玩乐得更自由。   一到夜晚降临, 校内的商街整夜灯火通明,隐隐传来热闹的喧哗声,藏纳着书院内的一部分学子。   清明的寝舍区都扎在山系的一隅, 没去商街浪的另一部分学子则在自家小院里热闹,直到后半夜才能勉强息声。   受不了的就自己架隔音阵——阵法课先生每年都能用这种法子骗来许多选课的新生。   但自清明建院起, 清明山脉还没有过如此安静的夜晚。   明亮灯笼的映照之下,黑影幢幢, 吵吵闹闹的小崽子却一个未见。   就连山中的鸟虫都似有些不适应, 鸣叫的声音都小了。   偌大的书院里没有一个活人,即使檐下灯笼还亮着, 依旧平白多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像是随时都有什么妖魔鬼怪从阴影里跳出来。   薛羽本来胆子就不大, 又怕黑,人一紧张就容易话多。   此时他一只雪豹在外面跑, 更是怂得嘴皮子一刻都没停过,像是企图用自己的叨逼叨烦死可能出现的邪恶鬼魅。   清傲无双的仙君支着脑袋, 坐在遥觑镜后看他,一边贴心地用术法将豹全程笼着, 不让他逼逼的声音向外泄露分毫。   别的也不太敢做。   毕竟此时哪怕是多吹一阵风,都能把雪豹吓得蹦起来。   到达目的地,听见门内隐隐传来的人语声,薛羽狠狠松了一口气,一路夹在腿根的尾巴此时终于敢翘了出来,嘴上还没忍住继续唠叨道:“师父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刚才太顺了,幻境那边才会出变化。”   “现在那边推不动进度了,我这儿就一路顺遂嘛!”   雪豹摇头晃脑,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岑殊送风摸了摸他的头顶毛,完全没提刚刚一路走过来这家伙炸着毛全程没消的怂样。   此时薛羽正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殿外。   殿门紧紧关着,外面不知凡几的各类阵法在他一路跑过来的时候,都已经被岑殊提前除去了,里面的人并没有察觉这么大一头豹子此时已经摸到了门外。   这便是操纵整座幻境里影像命脉的所在。   在薛羽看来,就是监控室、转播台一类的地方。   从前的阵营战没有那么大阵仗,无论是中心法阵边的留影法阵,还是裁判带着留影珠到处乱飞,都是今年才有的新鲜东西。   连带着这个转播台都是新搭的。   这回的清明危机和百年前的地宫之行、千年前的清世行动一样,都是天道祂老人家再不给天衍宗便宜的事情。   平日里开了天眼的天衍宗弟子,在这时候也两眼一摸黑,和普通修士没什么区别。   就连因果道第一的岑殊,千年前被连累得没了半条命,好不容易养得差不多了,结果百年前又来一遭,只能全程划水当睡美人。   祖宗这下就学聪明了,连来都不来清明这一亩三分地凑热闹,只用遥觑镜看,给徒弟打亿点点下手这亚子。   因此这地方十分核心,因果牵连慎重,岑殊叩问天地都问不出来——最后是叩灵璧问出来的。   庄尤做事细心,此次兹事体大,他更是将整份计划事无巨细地抄录了一份,早早传给了天衍宗。   薛羽只看了一眼就捂着胸口把灵璧转交给了岑殊。   岑殊也看了一眼。   随后常年清冷淡然的俊脸上竟露出一丝丝微妙的神色。   要知道到了他这个境界,神识之强大,真的能实现所谓的“量子波动阅读”。   但他这一眼竟然没把这份计划书看完。   ……就很难想象平日里还要管小孩的督学大人,到底哪来的时间写这么一份百万长篇。   从前出尘的仙君被不着调的小徒弟拐带久了,也难免沾惹些“把今天的烦恼推给明天的自己”的坏习惯。   他没有提前将计划书看完,是刚才临时从计划书里翻出的转播台位置。   好在老天可能也觉得阅读这种计划书是个艰巨的挑战,“司徒清渊”占领清明后也并没有更换转播台的位置。   薛羽在岑殊的掩护之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一步踏入,薛羽便知道自己进了个芥子里——因为清明书院没有大的、中间还能不立柱子的殿宇。   这是个跟距离书院百里之外,那个聚集了各路受邀嘉宾的观战会场有些相似的地方。   当然还是比容纳了数万人的观战会场小不少,但也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   只不过这里并没有漏斗状下凹的阶梯状台阶,室内空旷的地面上空漂浮着与观战会场上一模一样的山川虚影。   巨大的虚影铺了一片,间或有修士在虚影间走来走去,手上捏阵掐诀,把一些影像片段捏入环境的虚影里。   其余的修士就围在虚影的周围,或站或坐,或闭目自己念念有词,或脸红脖子粗地跟同僚争辩。   房间里的氛围十分紧绷,每个人都表情严肃。   就连对这此间的运作原理一窍不通的薛羽也能感觉出这种肃杀的气氛。   就像夜里十二点的办公楼上肉眼可见地云蒸雾罩,打工人的怨气比鬼都深。   咦?   总觉得跟想象中的情况不太一样。   曾经同为苦命人的薛羽打工人雷达动了。   薛羽缩在角落环视一周。   江家兄弟长什么样他也紧急补过课了,但包括这俩人在内,他没有看见一个熟面孔。   ——对面没人在这儿看着。   巡视间,一张陌生中带着熟悉的清丽面容从雪豹的眼角划过去。   薛羽愣神了半秒,又飞快把目光滑了回去。   “澹台!”   正推着法阵的澹台珏忽然觉得一道隔音阵落在自己头顶,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敲响耳膜。   她扭过头,惊讶地看到了这位不速之客:“薛兄!”   “真的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薛羽冲她勾爪子:“快过来快过来!”   澹台珏本来坐得就偏,薛羽所呆的角落正是个视线死角,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动。   芥子里的人本来就不是用大铁链子锁在座位上的,澹台珏趁屋里众人乱哄哄一团,装作处理阵法,站起来偷偷朝薛羽走了过去。   “澹台你——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薛羽纳闷地往前走了两步,“虽然声音传不出去,但说话靠吼也太没有偷偷摸摸的氛围了吧?”   “今日毕竟是女修装扮,不像以往跟薛兄称兄道弟地方便。”澹台珏笑了一下,清秀少女的眉目间依稀泛起些与打扮不太相称的潇洒舒朗。   “女修才方便,你要是个身高八尺的肌肉帅哥我才要避嫌呢……哎呦!”   薛羽又挨了他师父一下。   澹台珏,用薛羽给容秋介绍的话来说,那也是上版本的剧情了。   是我们这个基本已经跟原著看不太出来相同点的穿书文里,原龙傲天男主的后宫老婆。   ——之一。   澹台珏出场很晚,被薛羽遇见也很晚。   跟记忆里的名字一对照,他惊讶地发现“澹台珏”是个斯文俊秀,貌若好女的大兄弟!   结果很久很久、久到最终BOSS骨灰都扬了之后的某一天,薛羽发现对方竟然还真是“好女”。   ——主角团里唯一的一个大兄弟,竟然是女扮男装!   好吧,其实也不太奇怪。   毕竟爽文龙傲天的后宫里怎么可能有男的啊!   地宫之行以后,薛羽,连带着原书男主的后宫团,有一个算一个都变成了各自门派的“代言人”,为本门弟子起表率作用。。   没错,作为原书龙傲天,原男主的老婆们自然是七宗每宗中都捞一个的。   除了薛羽。   天衍宗在里面是作为反派男配的存在,是要被男主打压的。   其中澹台珏自然也被天枢宗奉为年轻一代的表率。   天枢宗吧,又比较有病,因为以己身经络为阵纹画阵,对道体有一种超绝狂热的追求,澹台珏被缠得烦了,干脆变回了女装。   那时候她还在几人的小群里征求过扮成女修时的名字。   薛羽虽然有心想说个“澹台玨”,不仅字音与真名相同,还是“珏”字少一点,就跟“太太”是“大大”多了根幻肢一样,是个非常生动形象的释义。   但还是因为不想把二十一世纪的黄色废料倒进修真界而遗憾闭嘴。   最后新化名便决定是澹台玦。   依旧与原名同音,珏乃双玉合在一起,而玦是缺了一角的玉。   薛羽看着对方的新名字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脑袋里生出的黄色废料倒到岑殊那里去。   后来少女便多以“澹台玦”的身份行走,避开了同门的疯狂追星。   毕竟“澹台玦”跟我“澹台珏”有什么关系?   这次的清明之行显然也是如此。   两人简单交流了一下信息。   清明的拟态幻境本就是由大妖元丛竹,与擅长阵法的天枢宗共同打造的。   此次阵营战这么大阵仗,自然又大老远地把天枢宗请来指导。   “本来不该我来的,但有些琐事缠身烦得不行,便换了身份偷偷跟过来了,”澹台珏跟他们这些朋友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习惯性地用她男装时的性格,带着十分的礼貌和矜持,比薛羽还像芳丛中那根独苗绿叶,“没来得及跟大家说,实在抱歉。”   “但能让薛兄也不远万里前来,还找到这里,想必外面已经发展到比我的设想还要严重的境地了?”   薛羽:“你们这边怎么了?”   “清明灵气震荡,灵璧发不出也接不到消息,我听说‘司徒院长’第一时间拿大喇叭把学生们都聚一起了?”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不远处那座巨大的山川虚影:“而且,还往外面转播假的比赛画面?”   “是。”   出乎薛羽意料的是,澹台珏干脆地点了点头,明显知道直播造假的事情。   她也向虚影看了看:“我们现在正头疼的就是这个。”   “‘我们’?”   薛羽听出了她语气里自然而然的划分阵营的意思。   如果不是和对方知根知底,他差点以为又是一出“敌人在内部”的故事。   澹台珏又快速地点了个头,三言两语解释道:“清明震荡,司徒院长第一时间来到此处,告知我等秘境有异状,比赛无法按原计划进行。   “但此时正值百年校庆,清明又广邀校友,买了所有灵璧的‘转播权’。这么大的事如果当真直播出去,会使书院如何蒙羞实在无法可想。”   薛羽猜到后续了:“所以他就让你们先弄点假画面播出去?”   澹台珏无辜地点了点头:“嗯!”   天枢宗也挺好体面的,不然也不至于门规中有一条,是“肢体残缺者不得入门”了。   因此就十分自然地应下了“司徒清渊”的请求。   薛羽一巴掌糊在自己脑门上。   好吧!   这跟敌人在内部也没啥区别了!   幻境里大家都打出脑浆子了,他们幻境外的猪队友们还被蒙在鼓里,吭哧吭哧地帮敌人粉饰太平呢!   澹台珏:“但造假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薛羽气若游丝:“能对劲吗?那可太不对劲了……!”   澹台珏没在意他的阴阳怪气,继续说道:“后来我发现,是筛选秘境内传出画面的人有些问题,我偷偷截下了几条,发现——”   “等等等等!”薛羽忽然打了个激灵,“你的意思是,你们其实一直能看见幻境里的情况?!”   澹台珏沉吟片刻:“也不算是‘一直能看见’。”   她给薛羽解释了一下转播台的工作方式。   这么大的转播当然不可能是一两人就能完成的,光他们精通阵法的天枢弟子就来了三十多个,剩下的十来个都是清明的修士。   虽然外面的人看直播时能随意挑选蓝点影像,但其实这些能播出去的影像都是先由转播台捋过一遍的。   ——阿拉修真界好玩意儿还没学会多少,现代社会的弄虚作假倒是无师自通了。   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清明内务,挑选的工作自然是清明自己的修士在做。   天枢弟子不便插手,只负责将影像播出去。   而出事之后,能播出的画面自然就少了。   但也只是经天枢弟子之手播出去的画面减少了,只有那几个清明修士是“一直能看见幻境里的情况”。   澹台珏:“异状发生时比赛开始不久,我们天枢就算再神通广大,就凭那点画面材料也编不出后面如此长的假画面来。”   所以他们是从真正的比赛画面里挑挑选选,剪出的假画面直播出去的!   这回薛羽真的要喷了。   他脑无论次。   这不就是在家长眼皮子底下打孩子!   隔着条被子偷情!   也许是因为薛羽的表情过于丰富多彩,让还不知事态严重性的澹台珏多少有点心虚。   “那些人本就是书院修士,而我等毕竟是外人……”澹台珏不太喜欢推卸责任,没多说,“所以薛兄的意思,是那几人吃里扒外,故意曲解司徒院长的本意?”   薛羽又抹了把脸:“算了,也不怪你们。毕竟这个‘司徒院长’从头到尾就是假的。”   这才是真正的敌人在内部啊……!   怪不得他们即使要跟鸿武宫对上,也要先把真正的司徒清渊嘎了呢,瞧瞧一个院长的身份多有用啊!   “假、假的?”澹台珏瞪大眼睛,一下子有点结巴。   薛羽挥了挥爪子,示意这些细节以后再说,先让她给自己看看截下来的画面。   “这些我都在灵璧中存了一份。”   澹台珏也不再追问,拿出灵璧与薛羽的碰了一下:“还有照常传出来的画面也都在里面,我做了区分的标记。”   澹台珏很有调理,所有影像资料按照时间与幻境类型排序。   到后面才有零星有几个做了特殊标记的影像穿插其中,想来就是她偷偷截下的画面。   薛羽从头开始看,大多都是学生潜伏、休憩、赶路的影像,间或发生些打斗冲突,十分正常。   如果不是薛羽早知道幻境里出了事,光从这些影像来看确实是岁月静好、与世无争。   薛羽一扫而过,很快也发现了问题。   “能用的画面越来越少了。”   “对。”澹台珏说,“特别是学子间冲突的影像,几乎已经快没有了。”   不是不能勉强解释为初期的大混战已过,两方都开始蛰伏。   实际上天枢弟子们拼假视频拼得头秃,眼见素材远远不够用,也找清明嗷嗷过,负责筛选画面的修士们就是这样回答的。   毕竟是打工人,天枢弟子不好说什么,只好含泪继续拼。   但澹台珏这人吧,也是有两斤反骨在身上的,不然都不配当我们龙傲天文的女主之一。   她截下了几条影像,本意是想翻翻有没有能用的,却没想到真的看到点奇怪的东西。   比赛的影像都是由裁判身上的留影珠,和中心阵法附带的留影阵记录下的,灵气震荡并不影响这两者的画面传输。   澹台珏跟其他的天枢弟子一样,只以为幻境内的灵璧失效,己方阵营也无法互相沟通了,清明不想被外面看出来这点,才卡他们的影像。   但怎么都不会想到,竟会在截来的影像里看到裁判亲自带着异修和人修一同赶路。   本来应该争得头破血流的两方就和和美美把臂同游,仿佛他们不是在阵营战赛场上,而是由师长带着出门春游一样。   此时澹台珏再看那些清明修士,发觉他们表现出的焦急好像跟天枢弟子有些微妙的不同。   虽然都是苦于没有能用的素材,但天枢纯粹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更像是那么多米愣是挑不出能吃的。   薛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所以你是说幻境里发生的事情虽然没有播出去,但其实都被记录下来了?”   “对,如果他们还没来得及删,是能够找到的。”澹台珏笃定地点了点头,“不过就算把传回来的删了,留影珠那边也会有备份。”   “只要拿着留影珠的修士还没回来,他们的手就没法伸那么长。”   “好好好,帮大忙了!”薛羽欣喜地说。   澹台珏十分善解人意:“薛兄是想要那部分影像?需不需要我现在就和同门们辩说明白当前事态?”   “那几个清明的修士阵法稀疏平常,你若是需要,往外播什么影像我们天枢能说了算。”   薛羽本来以为自己此番前来是进了敌人的老窝,没想到还能得到这么大的助力!   所以说学好技术是多么重要啊,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全让自己的心腹来做,反而忽悠这么多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干。   只要薛羽一声令下,这些被蒙在鼓里的天枢弟子们各个都能反水变成二五仔!   虽然己方笨了点,但敌人也不聪明嘛!   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先等等,还不能打草惊蛇。”薛羽稳住心神,“先把能截的画面都先偷偷截下来。”   澹台珏的运气不太好,偷来的这几个画面也只能算是可疑,其中并没有学子被噬灵法阵吸成人干、或是闯入者袭击学子之类的决定性画面。   人多嘴杂,还不是反水的时候。   就算薛羽相信天枢弟子们的人品,也不是特别信任他们的演技,万一被那几个清明修士察觉就不好了。   再加上自己手里还有个司徒清渊,总要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把假货的马甲掀了。   “再之后……”   薛羽沉吟:“你容我想想,咱们从长计议。” 第158章   遥远的穴窟幻境, 事情的发展就没有转播台那边丝滑顺遂了。   众人虽然都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依照吩咐离开了洞口。   他们转而聚在了距离刻有中心法阵的大空腔最远的、远到几乎处于对角的一条宽阔甬道里。   路上遇到几个阴差阳错来到穴窟幻境的学子,他们也一并将人赶了过去。   不止如此, 容秋还让几个人守在穴窟幻境的入口处, 不让其他学生再深入幻境。   简单来说, 就是将整个幻境空了出来, 只剩那些修士和俘虏的兽修留在洞底。   还好是穴窟幻境, 幻境面积不是特别大, 边缘处的入口虽然有很多,但都是固定的。   否则换做其他开阔的幻境, 还真的不一定好拦住所有人。   容秋的方法是直接写在小纸条上的,并没有避着任何人。   如果那几个入侵的修士手上真的有小纸条,就也能看见上面的字。   但那也没什么用处。   别说他们了, 连一直跟容秋待在一起的清明学子们都没看明白小纸条上的兽修们在打什么哑谜:   容秋在小纸条上寻岁崇山,问他能不能把“阿牛”找过来帮忙。   小纸条上立马出现了岁崇山“好小子!”“行啊你!”“我这就去找他!”三连, 配合着疑似其他兽修的“哦~~~”“啊!”“噫!”等等不知意义的语气词。   就好像三年之期已到,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已经势在必行了似的。   被赶作一处的小学子就像等在房门外待夫人生产的焦急丈夫。   有的在甬道里走来走去, 有的紧张得把自己的十根手指头都绞成麻花, 间或有人或明目张胆、或贼眉鼠眼地望向容秋,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答案。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打破平静, 一连串问道:“这个阿、阿牛,是谁啊?”   “他什么修为啊?真的这么厉害?能把中心法阵抢回来?”   容秋没有说话。   甬道里静了片刻。   旁边的学子一把拍在发问那人的后脑勺上:“知道那么清楚干嘛?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行了!”   后者捂着脑袋本想反驳, 但看了看周围同窗的表情,还是讪讪缩了回去。   大家一路扶持走来, 都不想怀疑谁有可能是那个吃里扒外的泄密人。   既然如此,就继续糊里糊涂下去吧。   没有密可泄, 大家就都做不了泄密人了。   容秋收起小纸条走到王元驹身边,问:“王师兄,你不走吗?”   徐摧已经离开了。   他没有问容秋想的办法是什么,只是不愿意在这里枯等一个未知的结果,而是自己寻摸别的办法去了。   王元驹摇了下头。   他把目光投向甬道深处,像是想穿透石壁继续看着那个罩了防御阵的大坑。   从刚刚开始 ,王元驹就是他们之中最镇定的一个。   但镇定之中还带着一点等着头顶天穹塌下来的死寂感。   他说:“我没有办法。”   不像容秋时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自己都琢磨不明白自己,王元驹是个很清醒的人。   早在清楚穴窟幻境事态的时候,他就将能想的办法都在心中过了一遍。   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他都清楚自己并没有破局的办法。   而且,事到如今,他也知晓了最行之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王元驹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回响起徐摧那粗犷的嗓音。   “……含笑而终能叫舍生取义,但如果满口什么仁义啊、道德啊地规劝着别人去送死,那叫伪善、卑鄙、懦夫!”   “怎么他自己不去死!”   “踩着别人的命得来的苟且,晚上能睡得踏实吗?!”   真是没想到。   徐摧这样看着挺独断专行的人,王元驹本以为为了“顾全大局”,他会直接让大家走那条捷径。   结果却与他想的大相径庭。   原来只有他是真小人。   王元驹猜身旁不再说话的小兽修也明白自己的意思。   如果真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他会去做他人口中伪善、卑鄙的懦夫,做那个踩着别人的命为大家偷来苟且的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情愿等等。   再等等。   容秋撑着脑袋在王元驹腿边蹲下了。   甬道深处传来不知何处的水滴滴落声。   滴答滴答地像计时的更漏。   他也在等。   *   早一些的时候,刻着中心法阵的洞底还热闹着。   头疼的修士们实在是不明白,己方明明本来胜券在握,眨眼的功夫却被区区一条狗——区区半个狗脑袋,给砸了回去。   一颅颈血,好像把这些本来胆小如鼠的畜生的胆气也给激了出来,催生出些撞断南墙的勇气,嚷嚷着也要撞剑自绝。   御剑的那修士从没有把本命剑收得这样快过,唯恐晚上一息,他们好不容易圈到的畜生就都死完了。   直到崖壁上的洞口处,那五大三粗的黑脸壮汉把阵法壁敲得砰砰作响,骂骂咧咧地让他们收了自我牺牲的心思,底下修士们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   几个兽修平静了一点,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表情麻木地拥坐在角落。   那名昆虫根脚的兽修则还缩在阵眼里,死死抱着自己的脑袋,只能从手臂和膝盖的缝隙里看两根颤巍巍的触角。   正僵持间,洞口里忽然又探出个脑袋,是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小郎君。   “嘿!”他喊道。   洞底的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起头,循着声音往上望。   “别害怕!老大已经喊阿牛来救你们啦!”   脑袋说完这句话就缩了回去。   临消失前,还有意向他们露了露头顶两团毛茸茸的白影。   兽修们反应了片刻,好像终于怔愣着意识到同伴在提醒他们什么。   “阿牛……”   有兽修喃喃了一句,被身旁同伴撞了下胳膊,声音闷在喉咙里,不说了。   只是本来麻木的神情像干涸的河床一样枯裂开来,露出一层隐隐的希冀。   见到俘虏们的反应,几个修士一下子紧张起来。   “什么?阿牛是谁?!”   兽修们一个个紧闭着嘴巴,警惕地回望他们。   有人的剑又忍不住想擎起来:“你们这群——”   其他人赶忙推着他的剑柄,把飞剑压了回去。   因着刚刚惨烈的冲突,他们不是很敢再多加刺激,怕这几个神经脆弱的小玩意儿一个激动再做出点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算了,别管他们,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有修士安抚道。   “这防御阵法这么牢靠,就算‘那位’亲至也能挡上一阵子。”   “不错,任他们折腾去,咱们以静制动就行了。”   “与其担心这个,不如还是想想怎么让这几个畜生催动阵法……”   几人的交流转为传音密语。   “想让他们乖乖听话有点难度,诸位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然夺舍?”   …………   ……   趁这群人头疼的时候,长着触角的兽修也手脚并用地爬回同伴身边。   几人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兴奋。   他们互相帮忙打着掩护,向四周的崖壁看去。   这里是穴窟幻境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大空腔之一,除了刚才容秋他们在的洞口,崖壁上七八个相似的洞口。   这里是几条甬道共同的终点。   他们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兽影。   就连之前有同僚待过的那个洞口,似乎已经也很久没再传来声音。   就连正商量后续的修士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   “……怎么回事,那个洞里是不是好久没动静了?他们走了?”   他们仗着人在防御阵法中,飞上洞口看了看。   “果然没人了!”   “什么?……他们去哪儿了?!”   不知道学子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修士们立马慌了。   旁人的生息都消尽,唯有他们自己的声音在石壁上碰撞回响,更衬得四周诡异幽静。   一条条甬道黑洞洞地镶在崖壁上,像一张张吞人的兽口,让落在洞底的人后脊梁生出层白毛汗。   他们再顾不上俘虏们的心理健康,从兽修堆里抓起一个人,壮胆一般厉声逼问道:“说!你们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被揪着领子拎起来的兽修个头跟吱吱差不多,身后缀着一条溜光水滑的土黄色大尾巴。   双脚离地的瞬间,他憋红着脸颊,冲面前人抬起屁股。   “噗”地一声,一团甚至带着点儿颜色的屁喷在修士们身上。   “咳咳咳!——妈的,又是这条黄鼠狼放屁,臭死了!”   修士下意识把手里的兽修甩了出去。   臭屁本就是黄鼠狼自卫的手段之一,修出道体的黄鼠狼臭屁更是在片刻间就弥散在整片洞底。   洞底的修士们顿时咳作一团,立刻鼓起袖风将臭气向天上吹去。   还好黄鼠狼已经被抓住许久,丹田空虚,这团臭气并不浓郁,三两下就被吹散了。   众人松了口气。   “咳咳……呸!”   “畜生,就只会用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招数!”   洞底众人往自己身上甩了一打祛尘诀,还是觉得能闻到一股隐隐的臭味。   “你们闻……呃。”   忽然,说话的人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手脚也一下子离自己远去。   他全身一软,控制不住地跌在了地上。   又听旁边“扑通”“扑通”几声,所有修士都倒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股恶臭却越来越浓,转瞬间就把黄鼠狼放屁的那点儿臭味给盖了过去。   有修士瞳孔急缩:“毒……毒、有毒!”   他们早就领略过几个兽修的能耐,黄鼠狼的屁只是臭,根本不带毒!   ……是其他的臭味!   这么明显的恶臭,他们本可以察觉到异样,但它是一点一点弥漫过来的,又隐在黄鼠狼的臭屁味中间,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到底是什么毒如此恐怖!   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几人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其他修士反应了过来,立刻转为内呼吸,但为时已晚。   毒气早在他们还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深入肺腑,就算此时转为内呼吸,也只是帮助毒素更快地在经络中流转、渗入四肢躯壳。   洞底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人,唯剩刚刚将狗尸送去山洞的那名修士还勉强清醒。   他也瘫软在地上,下意识挑着眼皮,用尽全身力气与那阵霸道侵染的昏沉相抗。   半睁半阖的眼睛恰好对着洞底角落,他看见那几个兽修抱团坐在一起,用一种淬着恨意的冰冷目光朝他们看过来。   与昏迷倒地的修士们不同,这些兽修明显是清醒着的。   他们每个人都瞪大眼睛,修士从昆虫根脚的兽修那没有眼白的漆黑眼珠里看见了倒映着的自己。   曾让他们无比惧怕的敌人此时像那条死狗一样狼狈地瘫在地上,全身抽搐着,正逐渐失去意识。   他们早就知道会有毒气……   没错,防御阵法圆融、水泼不进,唯有声、光、气一类无形之物才能穿过阵法,伤到阵中之人。   这些外界的修士从未将书院里娇花般的小学子们放在眼里,结果妄自托大,轻易就中了招。   清明的异修数量本就不多,兽修就算没到彼此熟识的程度,大多也能算个点头之交。   更别提是“阿牛”这种程度的大杀器。   人修不会了解,而兽修们之间只需提个名字,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毒气到来之前就早早转为内呼吸,并没有将其吸入体内分毫。   五感……渐渐迟钝了。   最后一个还醒着的修士,黑影张牙舞爪地从他地视野边缘围合而来。   在视线完全暗下之前,他忽然看见一只白色的牛脑袋出现在崖壁上的洞口处,向底下张望。   “阿…咯咯……阿牛……”   他终于知道“阿牛”是什么了。   *   等容秋他们回到空腔的时候,空气中的臭味已经一点不剩了。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再没了挡路的防御阵,学子们和被放出栅栏的羊一样兴高采烈地跳下了坑底,欢呼胜利。   “怎么样,还撑得住吧?”他们有的跑向还有些虚弱的兽修们,有的挨个将地上瘫着的修士扒拉起来捆在一起。   洞底还站着一头从未见过的兽修。   他保持着原型,模样有点像一只长得有点奇怪的大水牛,但脑袋是白色的,只有一只眼睛,拳头那么大地竖在额头中间,全身覆着一层厚厚的鳞甲,一片一片地从头闭合到尾,聚成一条蛇一样的尾巴。   它似乎不常见人,学子们小心翼翼地与它问候,它也小心翼翼地往角落里挪了挪:“客气了客气了,叫阿牛就行。”   王元驹也跳了下来,看到阿牛以后愣了一下:“这是……蜚?”   容秋:“……啊?”   作为一个村里长大的土兔,他其实也不太知道那些长得花里胡哨的同族们根脚都叫什么名字。   人比人得死,兽比兽也差不多。   反正跟大家相比,一只小兔子实在是太柔弱了。   王元驹看向阿牛,说道:“《山海经》曾云,太山有兽,‘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阿牛半是讪讪半是跳脚地说:“哎呀!我前几年不就是在太山洗了个澡,你们人就这么编排我……”   众人:“……”   “哼哼,还好当时没叫那个小子把我的甲都刷洗了。”蜚兽有点嘚瑟地说,“不然今天我看你们要怎么办!”   ——是的,如果江游在这儿的话,他一定能认出,这就是一掀甲片就把他放倒了的那只妖兽。   等、等下。   在场的学子们忽然反应过来。   所以说,那什么水涸草枯人疫的……其实只是被它身上落的灰给脏到的吗?!   什么泥啊?!怎么能有那么大威力?!   “……所以你上一次洗澡还是在太山?”容秋率先反应过来:“前几年是几年?”   白色的牛脑袋歪了歪,似是回忆了一会儿,道:“六百年,还是…七百年……?”   众人:“…………”   蜚兽:“顶多一千年多点儿——再早我还没出生呢!”   好吧,真是养菌千年用菌一时   众人都说不出话了。   虽然有点伤人,但大家还是不自觉地往远处挪了点。   “谢、谢谢阿牛哥……”洞底的修士们被喂了几颗薛羽的糖莲子,力气恢复了不少,起身向蜚兽道谢,“但你还是听老大的话,什么时候去洗个澡吧……”   蜚兽有点愁:“我也想来着,但上次那缺心眼的人修太不禁造了,也再难找第二个缺心眼的……”   “我听说有一种小鱼会寄生在大鱼的嘴巴里,帮他清洁牙缝里的食物残渣,自己还能填饱肚子,不然你去试一试?”有人族忽然提议。   “对对,我还听说有一种鸟好像也有类似的习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蜚兽也知自己不受待见,虽然鳞甲都收起时没这么夸张的气味,但还是一向避着人、也避着其余活物走。   除了在灵璧上,他还从没参与过这么热闹的气氛,一下子话多得像染了疯牛病。   突然,一道难以言说的奇妙感觉从容秋身上穿了过去。   他蓦地抬起头,向某个方向看去。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好似能穿过无数看不见的阻隔,跨过时间与距离,落在了颜方毓的脸上。   此时的颜方毓漂浮在某种“虚无”之中,面前是一团繁复的、人眼看不见的另一种巨大的“虚无”。   在容秋也得不到他消息的这段时间,颜方毓其实正顺着天道因果回溯源头,找到了那个脆弱的“交接点”。   颜方毓虽看不懂阵法,但万物有迹可循,他寻得到因果痕迹。   就像拆解那种精巧的小玩意儿时,最难的永远是找到第一块销子在哪一样。   他扇风轻轻一扫,那最关键的一块“销子”应声而碎,其他阵纹都成了废品,稀里哗啦地散了开来。   无根而生的风“腾”地升起,向四野吹去。   “搞定。”颜方毓拨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额发,长长松了口气,“就说天衍宗办事,还是得用天衍宗的手段。”   幻境之外。   禁阵瞬间破碎,被困在方寸之间的庄尤有所感应。   他倏地抬头向高空看去,只见束缚住他的法阵也被破除了。   庄尤没有半分迟疑,团身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向书院一角掠去。   转播台中,众人也不约而同一凛。   身为天衍宗弟子——虽然是废柴弟子,但薛羽的感觉依旧比其他人要灵敏一些。   好似一层看不见的桎梏被打破,陡然一下耳聪目明,整个世界都清明几分。   “小羽。”   岑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薛羽:“咦,师父你可以说话了?!”   之前书院里有诸多限制,不仅是禁阵,连天道也在头顶枷锁一层。   此时人为的禁制被破,连带着天道束缚也有所减轻,岑殊想说什么再也不用摆弄破叶子了。   晚了两句话的功夫,殿内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   “啊!恢复正常了!”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控制到自己的表情,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那些天枢弟子的脸上写满了不用秃头的解脱,而心怀鬼胎的人则面色大变。   薛羽来不及多解释,当机立断大喝一声:“澹台!”   澹台珏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经络蓦然大亮!   一个个半透明的灵纹从她身上浮了起来,向四周阵法节点上覆去。   制定直播方式的时候薛羽当然也去霍霍了,他把自己知道的那点半吊子的,现代社会的直播方式给天枢宗提了提。   因此,这回阵营战的直播也是有“主直播间”和“子直播间”的。   导播们挑选最精彩的比赛画面放在主直播间里,如果不想看,也可以挑选蓝点看各自的子直播间。   但作为不明真相的看热闹群众,大部分普通人还是常驻主直播间的。   转播台内,巨大的幻境虚影之上,一块遥觑镜漂浮在半空中。上面赫然是几息之后要传到观众灵璧上的,主直播间的画面。   这么大的屏幕,不仅方便导播操作,也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   此时此刻,这块主显示屏的操作权限便被澹台珏给抢了过来。   薛羽:“留影阵法!”   澹台珏是年轻一代的天枢首席,马甲一掀这里的三十来个天枢弟子都不是对手。   更别提在阵法一途同样只是半吊子的那几个“清明修士”!   已经到了图穷见匕的时刻,澹台珏再无顾忌,粗暴地把所有留影阵法的画面都截到了自己手里。   薛羽已经跟她说了幻境中的大致情况,现下她只扫了一眼就明白要往人们眼前放什么。   “……咦?这是什么?”   头顶遥觑镜上的画面陡然转变,吸引了在场全部人的目光。   盛着月光的穴窟洞底站着二三十个人影,脚下正踩着的是他们本该正想抢夺的中心阵法。   可画面中,明显有兽修特性的修士,关系很好似的站在人修中间,角落里却还绑着另一堆人族修士。   忽然,一阵阵嗡鸣声突兀地响彻洞底。   “是灵璧!”   “灵璧通了!”   画面中的学子们叫了起来。   一名学子展开手里的什么东西看了一眼,兴奋冲大家喊道:“其他阵法都占好了!”   “上一条消息还没更新,其他阵法用的都是异修的灵力!”   话音刚落,只见人群边缘一道纤长的影子跳了起来,轻盈落在阵眼位置,向里打入一道灵力。   “嗡——!”   一道白光冲天而起,射入已有些微明的天空。   那阵自虚无之地腾起的野风不仅吹开了遮蔽在清明上空的禁制,仿佛也吹歪了地平线。   日头从山脊上露出边来,破晓的晨光刺破夜幕,为昏暗的地底投下一截儿刀削般的黎明。   下一刻,所有人都从遥觑镜上消失了。   一段颇有优雅古韵的画面突兀浮现出来,伴随着悠扬的琴音和不知名小花的飘飞花瓣,一行笔锋遒劲的墨字在镜面中间书写出来。   “异修阵营胜利!”   转播台的众人仰着脖子呆愣愣看着遥觑镜上的画面,好似有点没反应过来。   一道陌生声音冷不丁响起:“还等什么呢?快把结算动画播出去啊!”   这玩意儿是某知名不具……但知不知其实也不太影响的人提议加上的。   最开始就做好了两版,异修一版人修一版,哪边赢了就跳出来哪边的字样。   全自动的,谁也影响不着。   澹台珏率先动作,阵纹连续明灭,已经将他们刚刚看到的那一段短短的画面传去清明之外,每个普普通通的灵璧上。   这一举动仿佛头羊领跑,加班加傻了的天枢弟子脑袋虽然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经自觉地跟上了首席的动作,下意识将分到自己手上的画面推了出去。   被邀请来集体观影的会场之中。   比之比赛开始时,选择蓝点自行观看比赛的观众已少了不少。   坐在台阶上的各方观众大部分只随意看一看那块最大的遥觑镜里的画面,现下也只比昏昏欲睡强了那么一点。   毕竟是被倒手过两遍的假赛,能有多精彩?   不过观众们也没怀疑。   既然是为期一个月的长赛,有松有驰实属正常。   唯有零星的观众发现不太对。   “啧,这段……怎么好像刚才看过了?”   突然,眼前画面毫无预兆地一变。   昏暗的洞穴、乱糟糟的小学子……紧接着,容秋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从中一闪而过。   冲天而起的雪亮白光瞬间映亮了所有人的瞳孔。   “怎么了怎么了!”   “啊?这是结束了?!”   “刚刚不还在走路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结束了?”   众多清明学子们可不管其他人如何惊骇。   所有中心阵法被异修占领,阵营战结束。   任谁加诸的新禁阵都盖不过这条底层规则,幻境中剩余的参赛选手被一口气传了出来。   幻境与清明书院的交界边缘乌压压站着一大片人。   片刻的怔愣之后,逃出生天的小学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出来了!我们终于出来了!”   晨光熹微,他们在幻境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好在终于赶上了清明山的日出。   大家激动地互相抱在一起,再分不出左边的是异修,右边的是人修。   曾经出现在容秋面前,那条鸿沟一般的过道好像忽然不存在了。   共校了一百年,大家好像是第一次把对方当做是自己的同窗。   一片欢闹之中,一行从没出现过的陌生字迹在小纸条上浮现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上面写着:【小兔妖尚安否?】   所有人:……   薛羽:…………   容秋拿笔的手都不利索了。   一片胡言乱语的墨团,接着纸上出现了一个斗大的字:【安!!!】   颜方毓:【好^^】   “不是,我八戒师兄什么时候学会的颜文字,你好骚啊!”   薛羽有种“这个家里不能有人比我更骚!”的微妙不爽感。   “啊啊啊啊啊嗷嗷嗷嗷——!”   不远处的人群中响起一连串音色优美的嚎叫。   纸面上出现一行新的鸟语。   【庄尤呢!!老子也要!!老子也要!!!】   薛羽终于也忍不住加入战局,一上来就是一字一变色的七色彩字。   【灵璧不是能用了吗?你自己写去!】   这个特征太明显,在只有黑白两色的小纸条上显得尤为明显,岁崇山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谁。   【灵璧哪能一样……等等,你为什么能用彩字?!】   薛羽:【我有师父你没有.jpg】   不就是秀恩爱吗,当谁还没有老婆似的,呵。   眼见小纸条成了他们的公共聊天室,王元驹一把夺过容秋的小纸条,将上面花里胡哨的消息都清得一干二净。   并义正辞严地附上一句:【你们没有灵璧吗?】   然而小纸条上只干净了一瞬,下一刻,又是一行字迹显了出来。   ——这回竟还不是他们几个。   【张师姐我喜欢你!先前你说出去之后可以相处试试,现在咱们出来了,这话可还作数吗?】   众人:“哇哦!”   一行娟秀的小字秒回。   大概字的主人心情有些不太稳定,连带着字迹都有些颤抖。   【你没有灵璧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情况显然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   大概是劫后余生的人都需要发泄,胡言乱语一行字叠着一行字在小纸条上显了出来吗,如若它不是个法宝,此刻吃的墨恐怕都得有两斤。   一截窄窄的纸条,承受了它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王元驹掐了掐人中,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轰隆!”   突然,远处一声天塌地陷一般的巨响。   大地震动,余波不绝,泥石摩擦发出似是虎啸龙吟之声。   像是巨鲸在大海中翻身,惊起的灵气如浪头般拍击过来,离得那么远也能将人掀得一个跟头。   有些学子本就被幻境中得噬灵法阵吸得经脉空空,此时本在调息修养,结果一个灵浪拍下来,直接将他们的经脉丹田都拍满了。   甚至还有富裕,差点让人爆体而亡!   好在此时身边师长具在,又人手几颗薛羽给的疗伤莲子,其他学子七手八脚地把人给拉了回来。   容秋在地震余波中稳住身形,抬头向药庐的方向看去。   只见肉眼可视的光晕在山坳间飘摇。   那是灵气太过浓郁时在空气中折射出的神光。   遭了!地底灵湖恐怕出问题了! 第159章   那一声巨响是真正的地崩山摧。   不止书院的学生们, 恐怕就连那百里之外的观影会场都有震感。   学子们互相搀扶着站稳,刚才劫后余生地狂喜被这一响给震得细碎。   庄尤的声音忽然在半空中响了起来,回荡在整片清明山脉。   “所有先生, 组织学子回各自寝舍。”   大家好像忽然如梦初醒, 在师长的护送下往寝舍赶。   “等下等下!”薛羽跳起来大喊, “你让他们把留影珠留下啊喂!”   庄尤当然听不见。   但所有留影珠从先生们的身上飘出来, 汇成一束, 像炮/弹一样朝转播台的所在地飞射而去。   颜方毓把遮蔽因果的天幕撕开了条缝, 让这些不能见光的东西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条缝被撑得更大了,大到岑殊的手也可以伸进来, 视野也不再只能拘泥在薛羽身边了。   “师父么么么!”薛羽接下一大包留影珠,朝半空飞了个吻,然后把东西一股脑塞进澹台珏手里, “快快,快把里面的东西都导出来, 我还要去当战地记者呢!”   当然,雪豹去就好, 人形真身就不去了。   他是个心里很有逼数的人, 奉献自己拯救世界这种事情只做一次就够了,岑殊真的生气弄他的时候还是很有点恐怖的。   完全の失控.a vi   不忍回忆。   薛羽坐着青花大瓷碗朝容秋飞过来, 准备载他的亲亲小嫂子一起走。   容秋站在原地没有动, 目光习惯性地在人群中追逐老婆的影子。   但大抵是因为大家走的不是一条路,颜方毓并不在这儿。   同为一代主角, 薛羽一下就知道了容秋在想什么。   “怎么了?你也想去看?”   容秋点了点头,很老实地“嗯”了一声。   “其实远远看着也不是不行……”他话音未落, 一阵凉滋滋的风同时从容秋和薛羽的后脖颈吹了过去。   两个小动物齐齐打了个寒战。   薛羽:“但我的半身不是已经载着你的半身去了嘛?咱俩本人就在外面呆着吧!”   说罢他勾着容秋的肩膀把人按进碗里,一溜烟朝因果课教所飞了过去。   *   此时此刻, 修仙界各地都进行着类似的对话。   “快去看清明直播!”   “之前看了啊,不是僵持着呢嘛,且还有的等呢!”   “什么啊!我给你说已经结束了!而且还有劲爆的大新闻!听说有人混进了赛场,还杀了不少学生!”   “啊?!”   …………   ……   转播台内。   澹台珏的马甲已经掉了,干脆把脸一抹换上男装,一下就变回了在场天枢弟子心中光风霁月的首席大师兄,迅速把控了局面。   这些天枢弟子本就修为不低,又人多势众,都不需要岑殊出手,三个打一个就把转播台的清明内鬼给制伏了。   丹田气海一封四肢一捆,再往角落一丢,等回头清明的人过来发落。   所有留影珠被一个不落地交到了澹台珏的手里。   寡了一晚上的天枢弟子们都没想到能再打到这么富裕的仗,感动得几欲落泪,但又迅速被留影珠里的画面震惊了。   “这……幻境里竟然是这种情况?!”   “怪不得不敢给我们看呢。”   “能从里面挑出来那么平和的几段,我看他们也挺不容易……”   澹台珏与众天枢弟子们一起挑挑拣拣,选了最抓人眼球的画面推进了直播间里。   于是,所有正在看阵营赛直播的人,都从灵璧上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灵气震荡,符牌失效竟是早有预谋,所有人脚下本来为了维持比赛公平的噬灵阵法,顷刻间变成了如影随形的杀人利器。   同时暗处的入侵者也撕下了人皮,化身磨牙吮血的恶鬼。   就像黄鼠狼进了鸡窝,还不知怎么回事的学子们就在懵懂中失去了性命……   本质上还是残酷修仙界一员的天枢弟子们,自然没有照顾未成年人脆弱心灵的意思。   传出去的片段是没有马赛克的。   画面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幻境崩裂时,天灾如同绞肉,连留影珠上仿佛都蒙着一层血与土的灰烬;   入侵者虐杀学子,却又让他们剩下最后一口气,最终被噬灵法阵吸干。   其中竟还有一颗留影珠记载了某个裁判遇害的全过程。   路遇“同僚”后与对方同行,却在毫无防备之下鳯被对方所杀。   留影珠如实地记录下了凶手样貌,赫然是后来盘踞在穴窟幻境中心法阵里的修士之一!   看似小小的几片秘境,原来竟隐藏着这么多吃人的危险。   被入侵者费心掩下的秘密,就这样原原本本地曝露在所有人眼前。   一传十十传百,在朝阳完全从地平线上跳出来时,阵营战发生的惨剧已经人尽皆知。   众人纷纷打开灵璧,看完回放后在直播间激情输出。   都现代社会接轨修真界了,除了手机、论坛、直播,薛羽自然也把弹幕给抄过来了。   此时直播间里数不清的弹幕刷刷滚过,还好修士看灵璧用的不是眼睛,不存在什么弹幕挡画面的情况,便也不用直播间分线,所有人的讨论都在一起。   【真是丧尽天良!】   【在人家百年校庆的时候胡搞瞎搞,渡劫的时候不怕多两道天雷吗?】   【一个个都什么人啊?元婴期、出窍期的去欺负人家丹都还没结的小弟子,我要是贵派老祖宗,老脸都没地方搁!】   【可别说了,什么元婴出窍的,不是还反过来被几个小金丹放倒了吗?我说给我奶听,我奶听完牙笑掉了,现在让我赔她的牙。】   【笑死,这就是我们高不可攀的仙盟吗?】   【#警惕唯修为论,此乃清明一百年的最大骗局!#】   …………   ……   当然,也有人在群情激奋鳯之时持不同意见。   不以为然者有之;   认为别派秘境不是什么不能碰的东西,富贵险中求,生死自负者有之;   “我们以前都是……你们现在这群年轻人……”倚老卖老者也有之。   灵璧海纳百川,将以前天南海北难得一见的陌生人汇在一块小石头里,让他们坐而论道。   再加上学府已经声势壮大数百年,先不管修为境界怎样,但嘴皮子利索的修士越来越多,五花八门的思想碰撞自然是热闹极了。   其中便有一种说法。   既然你清明百年校庆如此重要,为什么不做好充足准备,反而让人钻了空子?   只能说是自己能力不行。   所以为什么会被钻了空子?   薛羽想说我可就等着你们问这句话呢!   昔日平静的药田,此时卷起阵阵灵风,刮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不知多少层阵法层层叠叠垒在上面,勉力压制着地底几欲爆发的灵湖。   阵法内飞沙走石、神光流转,叫人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雪豹驮着重新化作人形的秘宝容秋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见药田已经无法靠近,“司徒清渊”飞在半空中,与赶来的庄尤对峙。   两人身后各自站着不少小弟壮大声势,薛羽没忍住脱口而出:“好像我们学校门口打群架的啊。”   容秋在肆虐的灵暴之中伏身紧紧抱着雪豹的脖子,很给面子地“嗯嗯”了一声。   四条腿走路的终究赶不上会飞的。   他们到的时候,庄尤已经走完了客套的问候流程,开始兴师问罪。   读书人说话比较委婉,但字字犀利,已经将“你作为清明院长亲自将内鬼放入校门”的意思表达的淋漓尽致。   几十颗留影珠围着事故现场摆开一圈,全角度多机位,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矜矜业业地记录下来,又经由天枢弟子之手,放给灵璧里的吃瓜群众看。   这下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还好薛羽还没把缺德的UC事业部一起搬过来,不然肯定会有“顶级大能竟做出这种事?全修仙界都炸了!”这种土嗨标题。   【虎毒尚且不食子,司徒清渊作为清明院长,竟做得出挥刀戕害自家门徒之事?】   【唉,纵使他千般错处,但家丑不可外扬……】   【这是书院,又不是什么关系盘根错节的仙门宗派,院长不称职了换个不就行了?有什么家丑不家丑的。】   老大亲自吃里扒外,挖自家脊梁骨。   这下连刚刚说各凭本事富贵在天的浑人也不说话了,弹幕一面倒地开始骂司徒清渊。   画面之外,“司徒清渊”并没有反驳,像是云淡风轻地应下了庄尤的指责,却忽然话锋一转。   “庄督学说得大义凛然,你又可敢告诉他们,这底下埋的是什么?”   “是百年之前,魔族地宫中还未消尽的灵气!”   又是一浪,将人们刚刚尘埃落定的心又拍了起来。   自从魔宫暴露在众人视野后,地上至纯灵气是由地下魔族产出,又借助地下水系传送去大陆各处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   学府本意是想告诉大家,魔族为世间生灵牺牲太多,往后应好生对待,多有补偿。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自私自利之人觉得魔族的牺牲是天经地义。   庄尤神色淡漠,也学刚才“司徒清渊”的态度,不认同也不反驳,只问道:“那司徒院长想做什么呢?”   “司徒清渊”像是忘了自己方才的唾弃,同样大义凛然回道:“自然是还灵于天地,众生共享。”   “众生?哪个‘众’?”   庄尤目露讥讽:“只有今日闯入书院的‘众’算众生,其余的外面万万人都不算是吗?司徒院长口中的‘众生平等’可真是有够偏颇的。”   两人的对话被原原本本地直播了出去。   弹幕的气氛也跟着微妙起来,明显有有心之人从中浑水摸鱼。   【原来是清明书院地下有宝呀,好东西应该分享,想要独吞,不合适吧?】   【就是说,而且那可是魔宫的灵气,当年也要往地上送的,每个人都能吸几口,凭什么白给你们清明了?】   有人迅速反驳。   【呸,我还说各大世家人手几条灵脉,凭什么让他们占着呢!你兜里的钱凭什么也不能给我?】   【有的人打的什么算盘还不明显吗?厉害的我抢不来,软柿子还不能捏一捏吗?】   【哎呦说不定捏软柿子也不敢,不过就是躲在灵璧后面狗叫两声罢了。】   【那是魔宫的遗留产物,能和其他东西一样吗?魔宫里的灵气本来就是所有人的!这么舔清明,清明会把灵气让你们吸两口吗?】   大抵是因为有利可图,弹幕不再一边倒。   而是维护书院,和声援“司徒清渊”让灵湖众生共享的人掐得不可开交。   在利益面前,吃里扒外的清明院长好像一瞬间不再面目可憎了。   问就是弱肉强食,就是能者得之。   更有甚者,还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煽动大家来清明抢灵气。   留在观影会场的小药宗弟子说,确实已经有不少人已经暗暗离场了。   不用他细说门派,容秋便能猜到,那是颜方毓曾给他看过的名单上的人。   他们受邀前来,本来就是打算分一杯羹的。   待在各自寝舍里的学子们自然也气得上去就跟人吵,把灵璧都搓出火星子了。   但在利益面前,这些人微言轻的话语就像是无根的浮萍,被贪婪的风一吹就散了。   言语没有用、哭闹没有用、愤怒自然也没有用。   之前的鲜血和生命好像是野兽露出的獠牙,让他们一下子懂得了和平下暗涌的残酷。   他们被师长保护在羽翼下。   若不能成为展翅高飞的雄鹰,搏击天上的敌人,那终究会死在羽翼之下。   【现在的年轻修士真是越来越天真了,我们那个年代可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东西谁抢到是谁的,哪像现在还讲究起尊重弱者了。】   【怪不得一代不如一代了。】   【畜生都知道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跑不快的猎物就得被吃掉。】   一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起码能看出来前朝余孽还没死干净。   觉得与凡人平起平坐的日子太憋屈了,无时无刻不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回到仙门手握灵山,凡人连口汤都喝不到的年代。   这样的发言太多了,说着说着,有些人迷迷糊糊地也被带跑了思维。   就算是再平凡的人也会有点优越感在身上。   是啊,其实我挺行的,要是真的能各凭本事,我会不会不止现在的修为?   【平时不敢说怕被骂,但今天这个氛围我又有点想说两句。】   【其实我觉得,以前魔族在地底的时候挺好的呀,灵气充足,你们不觉得现在清浊混杂修炼变慢了许多吗?】   【猪狗牛羊养了杀来吃没人说不好,怎么圈点儿魔族就有人叽叽歪歪的?】   【他们除了会说话,又跟人长得像了点,跟猪狗牛羊有什么区别吗?】   图穷见匕。   灵湖是铺垫,弱肉强食修仙界是铺垫,他们的目的只有魔族。   魔族,仙盟一门心思地要将魔族赶回地底,继续做在那暗无天日里拉磨的驴。   一时之间,容秋的身上冷极了。   好像有一根冰凌落进他的后脖领,从颈骨一直凉到尾巴根。   在井喷似的弹幕中,容秋看到一些疑似魔族人发的,愤怒的弹幕。   他们埋在其他或恶毒或冷漠的字眼中,渺茫得只需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魔族才刚刚繁衍生息了一百年,至今人口还没突破十万,与偌大修真界的人口相比实在是太稀少了,与没有发声也无甚区别。   而在那之前,没有灵璧,除了人修之外的修仙者也是没有话语权的。   一些没法说话的人,就这样被能自由说话的人轻易决定了命运。   但他们没办法反驳。   就在这一瞬间,容秋忽然懂了他的兔族祖辈们对于抱个厉害大腿的执念。   那是在面对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时,发自骨缝与心渊的恐惧。   他是一只小兔子,但被滚滚而来的洪流卷走的时候,又渺小得与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吵闹间,一段与众不同的弹幕划了过去。   发言的最前端竟是缀着带有姓名和身份的铭牌。   【才过了几代好日子,你们就把以前仰人鼻息的日子全都给忘了吗?】   【今日他们成功借势打压了魔族,明日便是异修,后日便是无根基的凡俗修士,再往后便是异己,一层层灰自阶上扫下来,你们扪心自问,自己是第几层被扫下的灰?!】   灵璧中的发言可以匿名也可以实名,但能匿名到何种程度,能不能被别人发现,就得看自己的修为几何了。   迄今为止,这是第一,也是唯一一条亮明身份说话的人,直播间也给了这种实诚人特别的优待。   他的弹幕像夜幕中的星星一样微微发亮,在其余如洪水一般汹涌,却异常灰暗的弹幕中十分耀眼。   这赫然是学府一位资历颇深的老者,学府的许多稿子都是由他执笔,弟子无数,真正的桃李满天下。   他说的话太“正”了,对于那些心都长歪斜的人来说不见得有什么用。   但这样的莹光却像一道雪亮剑光,划过一颗颗沉寂晦暗的心;又像一团真正的火,将藏头露尾的鼠辈们的弹幕都烧薄了一层。   “这位‘司徒院长’,可真像自己说的漂亮话一样没有私心吗?”   忽然,有第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庄尤行礼示意:“颜仙君。”   颜方毓:“抱歉,扫尾的事麻烦了点,来迟了。”   他悠然展开折扇,似想借着扇面遮掩用长睫下的眼波,给在隐蔽处观战的容秋半身打个招呼。   但目光在四面八方几十个留影珠上一扫,又把扇子收了起来。   一道细细传音送到容秋耳边:“……你跟这缺德玩意儿又在一起搞什么东西。”   容秋一看见老婆就止不住地兴奋,给他发灵璧回:【小羽哥哥在直播!颜哥哥你出场的样子特别帅!!!】   高空之上的颜方毓嘴角好像隐隐抽搐了一下,不说话了。   “司徒清渊”垂着眼睫:“颜仙君这话何意?老夫不太明白。”   颜方毓语气森冷地说:“我说你夺权谋私。真正的司徒清渊已死,你只是借他躯壳利己的卑鄙鼠辈!”   “师弟!”   他喝道。   “来辣!”   薛羽驮着容秋越了出来,一拍乾坤袋,把司徒清渊的尸身放了出来。   两个司徒清渊面对面的瞬间,维系神识的术法被颜方毓挥手抹除。   “司徒清渊”顷刻间像缩水一般矮下几寸,又瘦削一些,脸也恢复了本来面目。   “啊?怎么还是这人?”   薛羽纳闷。   假的“司徒清渊”皮下并不是什么高境界的修士,还是江潜鳞。   是薛羽笃定的“神识绝对不够”的江潜鳞。   “这气息不对。”   岑殊清冷的声音忽然在两人耳边响起:“之前覆在尸身身上的气息,并不是此人。” 第160章   搅动风云的清明书院“院长”原来并不是真正的院长, 是批了他皮囊的旁人。   而司徒清渊本人甚至早已经死了。   这消息有点太炸裂了,连容秋最开始知道的时候都被炸得找不着北。   而修仙界的其他人更是比容秋还要知道“司徒清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分量。   ——司徒清渊死了?   天下七宗之首的鸿武宫前宫主,司徒清渊竟然死了?!   薛羽看着忽然安静如鸡的弹幕, 有些意兴阑珊地跟容秋磕牙:“吵架嘛, 就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 挑着别人的错处互相攻坚, 谁错的多谁就输了。”   之前遍地都是软柿子, 那些人满可以暗戳戳拱火。   可是现在涉及到司徒清渊, 涉及到司徒清渊背后的鸿武宫,便如一座大山笼在头顶, 魑魅魍魉再不敢说话了。   毕竟修为高深的大能能够透过遮罩,看到匿名背后的人。   他们也怕自己再为这位杀人凶手说一句话,在鸿武宫的眼中就会变成杀害前宫主的帮凶。   【这人他娘的谁啊?竟敢假扮司徒清渊?!】   【我知道!他是九门世家排名第九的松江府江家!这一代家主的长子, 江潜鳞!】   【九门世家?这是什么不入流的排行榜?不是只有天下七宗吗?】   当世贤才虽如过江之鲫,仙门世家林立, 但与头顶的天下七宗相比,还是黯然失色。   许多人连有这个排行榜都不知道, 自然更不知道排行榜最末的那家有什么儿子孙子。   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此时竟有杀害鸿武宫前宫主的嫌疑,不禁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也不为别的, 主要是两人的修为境界之悬殊, 除非是司徒清渊攥着这个小金丹的手,主动往对方的剑刃上撞, 不然实在难以想象一方巨擘能死于其手。   江潜鳞似乎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在看到司徒清渊的尸身时神情凝滞了一下。   紧接着, 他向来无波无澜的目光中竟带上点讥讽的了然。   这样的反应在他人眼中,已经和默认没有区别。   与薛羽他们的疑惑相比, 颜方毓看起来好像并不意外马甲之下是这一张脸。   “你江家手握地下水脉图,魔宫消失的这百年,点过多少个灵眼?”   颜方毓一连吐出十几个仙门名字,目光飘到江潜鳞身后那些为他掠阵,但此时此刻已是强壮镇定的修士们身上。   “贵派们驻扎其上,私吞地底灵气的时候,你的‘还灵于天地,众生共享’又被私心挤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颜、颜仙君……”   被点名的仙门子弟冷汗如瀑。   颜方毓清喝道:“还是说别人的就要还,你们自己的就不用吗?!”   他舌绽春雷,立刻便见了效果。   除了江潜鳞,对面的其余人灵力尽失,如下饺子般哗啦啦地从天上掉下来,被早就守在一旁的修士绑了起来。   江潜鳞还立在半空中,肆虐的灵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布料裹在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躯,像一根永不摧折的瘦竹。   “那仙君待如何呢?”   角色倒转,此时此刻,他在风中说出庄尤曾吐出过的句子。   但不等颜方毓说什么,江潜鳞便又自语般答道:“……来不及了。”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层层叠叠的法阵下又是一阵神光翻涌。   叠加在一起几乎看不出阵纹的法阵高高鼓起一块,好像里面正有什么东西想破阵而出,连最高处的法阵都被撑薄了一层。   【等等,那里面是不是有个人?!】   容秋定睛一看,法阵最高、最薄弱处,在那浓郁灵气凝出的,液体一样的神光流转间,好像确实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那人好像正被灵液绑缚着,做出向上挣扎的姿势,想要从阵法里出来。   整个药庐都被笼罩在防御阵法里,就像个大蒸笼。   而里面爆发的灵气,就像在蒸笼中不断翻腾的水蒸气。   上汽的蒸笼里不会有活虾,阵法里也必定留不了活人!   那人影就像是被按进油锅里的鱼,正发了疯地蹦跶着,想从倒扣在地的防御阵法里逃出来。   忽然,蒸汽在他的挣扎间被挥到旁侧,从层叠的阵纹间露出对方的半张脸。   容秋:“!!!”   薛羽:“哎?!这人什么时候跑阵法里面了,之前不还在——等下,这不是他那个kappa弟弟……?”   容秋:“是的啊!”   没错,那不断挣扎的人影赫然就是江游!   他身上还有之前被容秋和颜方毓一起揍出的血污,脸还肿着,边拖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嗷嗷大哭,边狗刨似的向上扒拉。   ——不愧是老婆都夸过的天生感气之体。   不仅在噬灵法阵里能不被吸死,连身处浓郁灵气之中也不会爆体而亡!   但这是干嘛?他为什么在防御阵里?   难道江游是我方打入敌人内部的内鬼,之前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扰乱自己大哥的视听?   “真是兄友弟恭的家庭关系。”薛羽感叹。   “大哥——大哥呜呜呜,放我出去——!”   江游闷闷的惨叫声从阵法里传出来。   江潜鳞的眼珠些微朝脚下的弟弟转动了一下,最终却还是看向了颜方毓。   “颜仙君无法判我。”他笃定地说。   颜方毓缓缓道:“你把自己与胞弟的因果钉在了一起。”   薛羽:“竟然如此……!”   容秋:“这是什么意思?”   薛羽扬声问岑殊:“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容秋:“……”   雪豹的脑袋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了一把。   江潜鳞微摇了摇头:“不是胞弟,只是同父异母。”   “但好在父亲血脉强盛,我与阿游的血脉也相亲。”   “咱俩当然亲近啊——!大哥!大哥!你说过我是你唯一的弟弟——!”江游忙不迭说道。   他们正踏空悬于一直不断震颤着的阵法之上,隔着厚厚的法阵,脚底下的江游涕泗横流,像是正溺在水中的人,不断想向水面上的江潜鳞靠近。   但那些凝实的灵流却像一团团海草,缠在他身上,将他往水底拽去。   灵风将江游的衣衫吹得凌乱。   松散的衣襟掀开一点,容秋看见有金色的光点钉在他的胸口大穴上。   再仔细看,露出的手腕、小臂上也有。   他指给薛羽看,又惊呼:“江泥鳅身上也有!”   说话间,那金点好像长长了半寸,隐约从两人衣衫下露了出来。   像一根根钉穿肢体的金色长钉,看起来有种无端的悚然。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把他们两个的因果钉在一起”?   容秋知道老婆的“审判”。   就是将人生前身后业障功德相叠加,业障太多便难逃一死。   难道说江潜鳞做此邪法,就是让两人的业障功德混杂在一起,因此审判不清到底是谁该死?   天道从不错判,所以两个钉在一起的因果让颜方毓投鼠忌器,无从下手。   颜方毓瞥了一眼在两人之间穿过的灵流。   那些半透明的金线甚至能视防御阵法于无物,在半空中隐隐构成了某种奇异的阵纹。   “血脉相容的亲弟……呵。你想要他的什么?根骨?天生感气之体?”   虽是问句,但颜方毓的语气几乎笃定。   “……我有预感咱们需要外援了。”薛羽喃喃。   他拿出灵璧call转播台的澹台珏:“澹台兄快摇点你们的人过来!……我也不知道要几个,那边留够能运转的人,其他都过来!”   听见颜方毓的话,法阵里的江游愣了一下,顿时被灵流往下拖了数尺,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又挣扎向上。   “这……这是什么意思……?大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江游不敢置信地颤声问:“什么我的根骨……我的…天生之体?”   江潜鳞没有答话。   这回甚至连眼珠也不曾往他那边转去一下。   此时此刻在江潜鳞眼中,江游似乎也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对于这些无关紧要之人,江潜鳞无所谓什么爱憎,好似人与一个不会说话的石头也没什么区别。   “仙君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图费口舌?”他对颜方毓说。   “我只是说给你除之外的其他人听,”如果不看颜方毓冰冷的眼神,他解释的语气可以说是温柔的,“那些被你耍得团团转的人,是否知道你舌灿莲花允诺了他们那么多好处,到头来也只是给你与亲弟换命的邪术做嫁衣罢了。”   颜方毓字字清晰地说:“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就是为了借助灵湖的澎湃灵力冲击,将你弟弟的一身根骨换到你身上。”   “余下的灵力呢?还能有两成吗?”   “……什么?什么?”   法阵里的江游简直是懵了,连挣扎都忘了,呆愣愣地被拖入了灵露神光里。   战场边被绑成一团的入侵修士自然也听见了,顿时对着天上的江潜鳞破口大骂起来。   几句话的功夫,江家的祖坟在他们嘴里俨然已经被掘地三百尺。   这样的前因后果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谬。   那么大阵仗,死了那么多人,结果只是为了这么一个有点可笑的原因。   反倒衬得之前那阵轰轰烈烈的,要将魔族重新打入地下的势头有些愚蠢可笑了。   澹台珏终于安排好转播台的工作姗姗来迟,正好听了个尾巴。   天枢宗不借助外物,没有本命法器,只凭风而立。   她站在高处将阵纹走向收入眼底,然后顶着灵风落到容秋他们身边:“确是邪法。”   “观其纹路走向,有吞并、置换的意思。”   所以说,江游竟是被江潜鳞这个亲兄长亲手关进法阵里挨蒸的?   容秋也忍不住发出薛羽的感慨:真是兄友弟恭啊!   容秋本来以为凭江潜鳞的性格,纵使屎盆子扣得满头都是,但只要不耽误他正事,他依旧是懒得辩解一句的。   却没想到他开口了。   “我换得先天之体,剩下的灵气足以让你们受益,又不至因灵力太盛而爆体而亡,何乐而不为呢?”   江潜鳞用一种“你们是该谢我”的傲慢语气说道。   这一瞬间,他的神情与之前在大事史课上大放厥词的江游有种微妙的相似。   这两兄弟一个张扬一个内敛,教过两人的清明先生,以及从前在江家给子女们开蒙的师父都叹过气。   为什么明明是亲兄弟,但两人的性格能这样天差地别?   原来其实并没有天差地别。   他们骨子里那种“不明白世界为什么都不为我奉献”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   “但真是为我做嫁衣吗?我与你们又有和不同?”江潜鳞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末尾时还带点轻颤,“不过也是……他人嫁衣上的一根绣线而已……”   此时江潜鳞身上的金色长钉已透出身体三寸有余,将他穿得像个没脱外皮的金色大栗子。   金光之下,愈发衬得那人面如纸白。   换骨到底是怎样的容秋不清楚,但看起来江潜鳞并不太好受。   脚下的阵法鼓阵,好像整片灵湖都从地底深处转移到了地面药庐,又被无数层防御阵法扣住,形成一个大水泡。   这水泡好像就快要被浓郁的灵气胀破了,从边缘缝隙里露出的那一丝丝灵气也足以卷起呼啸的飓风。   除了颜方毓和江潜鳞,其他修为也并不算低的修士也不得不飞远一些,避开风头。   风声太吵了。   容秋不确定有没有江游的惨叫声被卷在里面,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这副对江游来说生而无用、甚至可以说反而是个坏事的先天根骨,此时不知是否能庇护他最后一刻。   颜方毓引着他的话:“那你又是为谁做嫁衣?你杀不死司徒清渊,江家也做不到,是谁杀了他?”   江潜鳞刚要说话,忽然神情一凛,倏地低头向脚下阵法看去。   半透明的金线无风自动,像是另一头有什么东西在牵引。   阵纹下的神光波动了一下,从里面探出江游挣扎求生的手。   “大哥……大哥……!”   一个圆墩墩的人影从灵海中咕噜咕噜地浮了起来。   容秋震惊地发现此时的江游比刚才胖了不少,本来匀称的四肢就像个发酵地面团一样吹了起来。   经络被闪着五彩神光的灵气盛满,像一条条小蚯蚓蜿蜒在他身上,撑得他的皮肤好像变成了透明的,就要被一根根钉在他周身大穴的金色长刺刺穿了似的。   容秋有点缺德地想,他现在看起来比他哥还像个金色大毛栗子。   得知了江潜鳞的用意,江游好像一下子不太敢继续求救,只好六神无主地唤着“大哥”。   他圆睁的双眼里溢满了恐惧,好像还不太甘心就此沉入湖底。   江潜鳞终于纡尊降贵地垂下眼睛,看向自己脚下不断挣扎的亲弟。   “你如此敬重、爱戴大哥,自该愿意……为大哥增进修为进一份力。”他轻声说着,目光无悲无喜。   “愿意!我当然愿意!”江游急忙说道,“但、但不该是这样的……!”   江游惶然地想着,他之前听从江潜鳞的吩咐,做了那些损人利己的事,都是为了让自己大哥吸上这一口灵气。   他愿意,是因为损的是别人,并不是愿意自己给江潜鳞做垫脚石!   “为何不是?”江潜鳞仿佛是真情实感在不解。   就如同数月前在大事史课上,江游也是真实不解为什么他那些愚蠢的同窗们,会觉得魔族被解救上地是一件好事一样。   江潜鳞说:“你天资极佳,却兀自荒废。不若将一身根骨剥给大哥,大哥承你一份情,来日破界飞升,修仙界诵传我名姓时,自也会有你的一方名姓。”   修炼一途上,努力纵然重要,可越上爬,努力所起的作用就最小。   能挤上那条通天之路的人,无一不是需要天资与勤奋并驾齐驱的。   江潜鳞就算把自己卷死,凭他的资质根骨,便也注定了不会成为站在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因此他早就明白,想要站在那个不胜孤寒的最高处,便只能先换得一鳯份好资质。   恰巧,老天给了他一个资质绝佳的弟弟。   血脉相亲,仿佛一个天生就该被他吞并的素材。   江潜鳞要吃了它,与吃一粒丹药、吞一粒灵石里的灵气没有区别。   战地记者薛羽翻了个白眼:“梦做得够大的,还破界飞升。”   容秋也跟着愤怒:“就是,我老婆都还没飞升,他算个屁!”   “我师父都还没飞升,你老婆算个……什么小饼干!”薛羽在容秋的怒视中改口。   但相比起观众们,江游自己此时却是如坠冰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为刀俎人为鱼肉的时候,江游只觉得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可当他成为刀下之鱼,被他人操控命运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忽然懂得了那些弱小口中的有心无力之感。   就算江游阵法学学得稀烂,也能看出自己是被扣在底下那座大阵的阵眼上。   此时此刻,千万石重的灵气神光缠在他身上,无时无刻不将他往下拽去。   求生的本能令江游不断向上游,终于挣扎到阵法附近时,却更像是匍匐在江潜鳞的脚下。   他大哥高不可攀,他就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一直仰望着他,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念头。   “我、我……”他嗫嚅。   也许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人总会有些顿悟。   此时的江游便在想,他的先天感气之体真是好事吗?   就是因为他生而引气,才会从一众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受到父亲的青睐。   他才能凭借着根骨从十三少爷一跃而成江家的二少爷,从小受长辈夸赞,同龄人羡艳。   他想,如果他是个根骨普通的孩子会怎样呢?   他的亲生母亲也许会像其他几个侧室一样还好好活着,而不是因为曾生出过一个天生感气的孩子,而还没出月子就再度怀胎,结果一尸两命。   他也不会被养去江夫人膝下,不会得到父亲的溺爱。   他会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普普通通地长大、被逼着刻苦修炼。   这样的话,也许此时他也会像他们一样筑基了,而不是吃着乱七八糟的补药也勉强只是个练气后期。   而他的大哥……他最爱重、尊敬的大哥,也不会想要他的根骨。   这么多年来,江游以为与其他众多兄弟姐妹相比,自己在大哥眼中是最特殊的一个。   可此时才发现,大哥待自己“不同”,也许只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换来他身上的根骨……   江游累极了,他已经筋疲力尽。   他脱不出身下浓郁灵气的纠缠,也突不破头顶层叠施加的防御法阵。   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这是江游以前自己说过的。   过去的刀打着旋向现在的他挥了过来,将要以此结束他的生命。   就这样吧……心底有股无名的火在烧,但他已经挣扎不动了。   天经地义。   他弹动了一下躯体,就像溺水的人吐尽胸肺中最后一口气,然后僵住四肢,被灵流绑缚着向下沉去。   “——江游!”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劈入他的耳孔。   江游下意识瞪开眼睛。   他转过颈子,与一双清亮的眼睛撞在一起。   那双眼睛漂亮极了,而眼睛的主人身上好像永远带着未被驯服的野气。   ——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江游的第一反应是: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正经叫我的名字。   容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江游。   他把这归咎于不想看到江潜鳞那个讨厌的玩意儿得逞,也许还有一点点,是不想看到任何人——哪怕是跟他不对付的敌人,在任何不公面前就此顺服。   “告诉他你不愿意!”容秋冷静地对他说,“你以前的口气比江泥鳅还难闻,我们少骂你了吗?”   江游几乎整个人都陷入了泥沼一般粘稠的灵力中。   本来他还剩个脑袋在外面,可刚刚那么一沉,便就剩一双眼珠子了。   此时那双眼珠子看着阵外的容秋,本来几近空洞的眼神倏地攀上些他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半空中本来正冷眼旁观的江潜鳞忽然猛地颤了一下,一双不含感情的眸子也利剑一般朝容秋扫了过来。   “有用嘿!”薛羽激动地拍着容秋大腿,“我就说咱们这个世界观是唯心的,快上,再给他一点来自于宿敌的心灵诘问!”   “颜仙君。”   江潜鳞又转首看向颜方毓,仿佛认定了直接跟容秋说话没一点用处。   “换骨的阵法与…与此处其余阵法嵌套相接,阿游震于阵眼,阿游在,则阵在……若此术不成,此地灵气便也封之不住。”   他面色苍白,声音略显虚弱,可那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却昭然若揭。   薛羽:“什么玩意儿,又玩电车难题是吧?!我和你说这题材真的已经过气——”   “我……我不愿意!”   法阵中传来江游虽细弱却清晰的声音。   江游脸色通红,不是因为法阵困得他太痛,也不是即将被亲兄长生吞活剥的恐惧。   话脱出口的瞬间,好像一巴掌抽在过去的自己脸上,那感觉竟比在大事史课上尿裤子、被一群兽修耍着铲屎擦甲还令他难堪。   在这种生死之间的千钧一发时刻,他好像福至心灵地明白了,那些以前被他瞧不起的泥腿子、下等人、畜生,他们穷极一生都在拼命去争的是什么。   当他从“上等”里被更“上等”的人踢下去,也会不由自主地挣扎。   那样子同样狼狈,不会因为他曾是“上等”而比别人好看几分。   他伤仲永了十几岁的年华好像忽然震荡了一下,闲置许久的天生引气之体在吸收转化这些暴虐的灵气。   两人身上的金钉蓦然大亮。   半空中的江潜鳞忽然闷哼一声,好像被身上的长钉拉着往下坠了半丈。   僵持了片刻后,又像折了翅的鸟儿一样摔落在防御阵法上,只与亲弟弟隔着无数层半透明的阵法壁。   都修仙了,心魔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既然确实存在,顿悟自然也真的会发生在一瞬间。   兄弟俩形势完全倒转。   江游虽然还被锁在阵中,但陡然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   “我不愿——大哥,我不愿啊——!”   江游凄厉嘶吼。   他身上的血管一根根爆裂,眼珠暴突,从眼眶里流出血泪,竭尽全力向着水面上的兄长游去。   凭什么——凭什么弱小就要认命!   他不愿,他也不要认!   魔族能逃出地底,异修能随意出行,他怎么能输给他们!   江游看不懂阵法,只是拼命撕扯着头顶的阵纹,身上的金色长钉一根根褪色脱落。   长钉每掉落一根,江潜鳞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但他被像是被紧紧吸在阵法外壁上,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   而阵法中的灵力也循着江游撕出的缺口想要喷涌出来。   “我的妈呀!快快快、快想想办法!真的要炸了啊!!”   “天枢弟子,列阵!”   “…………”   “……”   江游能听见外面乱哄哄的喧闹声,但这都和他没有关系。   一道、一道……又一道。   为什么有这么多层法阵?为什么他还是冲不出去?!   他已经没力气了,心中那团火也渐渐熄灭。   ……结果到头来还是不行。   残酷的事实总不是有了觉悟就能战胜的。   “轰隆!”   一团火球在他耳边炸响。   没了需要对峙的人,半空中的颜方毓落到容秋身边,护体灵力张开,将两个小动物都拢了进去。   还没等喘口气,只听又有人叫道:“里面怎么还有东西?!”   第二团火球轰隆一声砸在阵法最薄弱的地方。   混乱的灵气再次被搅得纷乱,神光中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怎么好像是只狗……是小白——不对!那只祸斗!”   “小白怎么变得那么大?!”   “啊啊啊啊你们这个药庐是群居房吗!里面到底有多少个钉子户啊!”   “轰隆轰隆轰隆!”   一阵狂轰乱炸的巨响,代替了江游撕裂阵法时的裂帛声,继续向扣在药庐上的防御阵发起攻势。   “……等等!小白别喷火了!防御阵要被你喷炸了啊!”   然而阵法中笼着的祸斗充耳不闻,他当狗时从未见过的火球像糖葫芦串一样一颗接一颗砸在防御阵上。   法阵碎裂的响动就跟大楼承重墙开裂的声音一样清脆动听。   “嚓”   最后一道法阵还是寿终正寝。   一只犬爪砸破裂口,紧接着一条两人多高的黑色细犬撞了出来,背上驮着一个虚弱的吴用。   在灵潮爆发时,吴用本来是可以逃出去的。   但千钧一发之际,他想起那只传说很是厉害、实际却连一个火团也没喷出来过的祸斗,还是咬牙冲回了屋子。   祸斗掉马以后其实吴用就不怎么见过他了,但可能是因为今天的灵气格外暴躁,祸斗没有藏着,而是威风凛凛站在药田边。   “快走!”吴用想去抱他。   但祸斗灵巧地躲过去了。   “咱们走吧!几位先生都说这次灵湖爆发非同小可,你肯定会死的!”吴用焦急地说。   祸斗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还是不为所动。   吴用还想再说,却突然地动山摇,地底灵气涌上来了。   他下意识扑倒在地,将祸斗护在了身下。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死了,生命消逝之迅速,他连疼痛都没感觉到。   但也可能是下个瞬间,吴用又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野中,有只巨大的黑犬仿佛遮天蔽日。   药庐里的一切都被灵风吹成了碎片,他看见甄凡那尊笨重的炼丹炉在天上飞着飞着就碎成了齑粉。   笼罩在他身上的祸斗散发出从未有过的强横气息,一边吞食着灵气,一边像刚刚他扑过去压住小黑狗的姿态一样压在他身上。   一时间吴用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原来人家上古神兽确实是很有分寸的,在这种危险境遇中一根毛也不会掉。   ……结果还是只有他一个人是废物吗,呜呜。   吴用被祸斗护着,但肆虐的灵风好像还是吹坏了他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浑噩间,只觉得身上的祸斗越来越沉,是灵潮将它越压越低,后者似乎也已经到了极限。   “小白……咱们出去吧……”   吴用虚弱地说着。   祸斗将他埋入厚实的绒毛里,腾空而起,向上飞去。   吴用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艘小船上,在暴风雨的海上颠簸航行,浮浮沉沉。   时而露出海面,时而又被浪头卷入海底,轰隆隆的惊雷好像在他耳边炸开似的。   “小白…小白……加油啊……”   吴用神志不清地呢喃。   不能再这么无用下去了……   吴用藏在祸斗身上,在某一瞬间好像与它神魂相和。   他身姿矫健地向上奔去,是那么强大、那么自信,一切阻挡他的东西都会在烈火之下化为灰烬。   晦暗的前路被火光一点一点照亮,他猛地一扑,似是某种琉璃玉石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身上的桎梏遽然一松——   “小白、小白我们出来了……!我们——哇啊啊啊啊!!!”   那种视角要由下到上地仰望,阳光像融化的金子一样从头顶洒下来,衬得人庄严、神圣,宛如神祇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一道巨力把他打飞了出去。   …………   ……   后来据薛羽回忆,他们三个——对,还加上已经溺灵气晕了的江游,和被术法倒吸同样晕死过去的江潜鳞。   除了他们这几个或有奇遇的人之外,阵法内再没有一个活物。   两人一狗,就像便秘忽然通畅一样,被那条砸出来的破口给喷了出来。   稠的被颜方毓一巴掌拍了出来,稀的——哦对不起,是奔涌而出的灵流。   灵流噗噗噗涌出,溅在天枢宗弟子仓皇间新结起的一层防御阵法上。   薛羽:“啊啊啊啊——!”   容秋:“啊啊啊啊——!”   在场其他人:“啊啊啊啊啊啊——!!!”   地底灵湖。   它被一只狗给打炸了啊!!! 第161章   疯狂涌出的灵气已经被天枢弟子挡住了, 但依然有抑制不住的部分,从仓促架起的防御阵中丝丝缕缕地漫溢而出。   就仿佛一只沸腾的热锅,锅盖盖得越严实, 锅里煮的汤粥便滚得越厉害。   一时间狂风大作, 草木乱摇, 飞沙走石, 俨然一副这地方要完蛋了的热闹景象。   林子里还藏着不少溜过来偷看的小学子。   没有颜方毓的灵力庇护, 他们被遽然腾起的邪风掀飞十几丈, 下饺子一样哗啦哗啦摔进树冠里。   两只小动物被笼在护体灵力内,迷眼的砂石吹不进来, 却挡不住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怎么办怎么办!”   薛羽在大风中扯着嗓子喊。   “怎么就炸了!!”   “我觉得我们上次打boss的时候不这样啊!你们这是正经的终局之战吗?是俄罗斯套娃吧?!”   防御阵破了一层就套一层,再破再套。   那这boss战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啊?往后余生都在这里打补丁吗!   薛羽崩溃地抓住容秋的肩膀一阵狂摇:“主角!主角快点上啊!”   “真正的主角就该像我一样在终局之战的时候自我抉择、挖掘潜力、自我牺牲,最后取得胜利啊!”   然而被寄予厚望的主角容秋表示, 他的职责已经在刚刚叫醒江游上有所体现了,接下来就只能——   “老婆!老婆!”   容秋慌张大叫。   薛羽捂着脑袋跟他一起尖叫:“老婆!老婆——!”   颜方毓被这俩货喊得脑瓜子嗡嗡, 只好更大声地去喊别人。   “……天枢宗道友!”他扭头叫人,“烦请列阵抵挡一会儿——!”   澹台珏百忙之中回:“早就在做了——!”   忽然, 一团团乌黑浓云压顶而来, 在众人头顶天空缓缓聚集。   薛羽似有所感,猛地抬头向上望去。   然而下一刻, 还未凝实的铅云“咻”地散了。   其消散的速度之快, 容秋慢了一拍抬头,瞳仁里甚至都没来得及倒映哪怕一缕墨色云影。   两只小动物肩并着肩, 保持着抬头上望的姿势。   薛羽:“……”   容秋:“?”   容秋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耳边又响起岑殊的声音。   “此处因果脆弱, ”仙人一向淡漠的语气中隐含着一丝丝微妙的心虚,“只怕我一现身, 整片空间便会顷刻破碎……”   ——那就是来不了呗!   薛羽继续尖叫:“啊啊啊那你这跟上回躺家里当睡美人有什么区别!!”   岑殊:“呵呵。”   薛羽:“你刚刚是不是冷笑了!”   薛羽拉过容秋的肩膀,又是一通狂摇:“小秋弟你听见没!我师父刚刚是不是冷笑了!”   容秋被他摇得歪七扭八:“啊啊啊小羽哥,但、但但我觉得现在不是师父冷笑不冷笑的问题……”   颜方毓的头更痛了:“三个祖宗行行好都安生会儿吧!”   “列位——!”结阵中的澹台珏顶着灵压艰难插话,“此处灵力暴虐,我等勉力压制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堵不如疏,总得找个安全的泄灵之法——”   薛羽当然知道这点:“但哪儿再找个容器去?!我现在没那功能了,而且百年内也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啊!”   容秋出声:“我——”   薛羽:“哎我的好弟弟哎!不是我吹,你真比不上当年老子那体质,遥想当年老子的终局之战——”   “我是说我想到了!”容秋打断他。   薛羽:“啊?”   “噬灵阵法!”容秋兴奋地说,“阵营战里面有噬灵法阵!”   ——对啊,噬灵阵法!   被容秋这么一点,众人俱是一阵恍然。   幻境中的噬灵法阵有多厉害,大家可是都亲身经历过的。   几个时辰前,同窗被法阵吸干灵力、殒命其中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   既然现在暴虐的灵气缺乏一个去处,那这凶残的噬灵法阵是否可以反过来利用一下?   连颜方毓也眼前一亮:“此法可行!”   被老婆出言肯定,容秋一下子荡漾了。   周围如何凶险顿时俱看不见,他一颗心像是泡在温泉水里,暖融融甜蜜蜜的。   容秋下意识抬起头,与正巧向他看来的颜方毓对上视线。   颜方毓似乎也没想到容秋会在这时候看向他,好看的眉眼间闪过一丝错愕。   不过就是看了一两眼,人长着眼珠子本来就是要看东西的,不该有什么。   可这份异色却让这个好像不太合时宜的对视,莫名带上点不可言说的意味。   半步之外是震耳欲聋的狂风。   容秋却冷不丁听见自己胸膛中心脏搏跳的“咚咚”声。   他呆愣愣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可能是心跳太快了,衬得周围的一切好像就此慢了下来,而只有面前的人是鲜活又生动的。   一时之间,容秋觉得自己好像只能看得到他。   下一瞬,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又弯了起来,盛着湖光月色般的笑意。   “嗯,干得不错。”颜方毓轻轻笑着说。   “澹台……呕!”   薛羽正张嘴叫着人,耳朵听见身旁两人的动静,丝滑地翻了个白眼。   又因为太使劲,差点翻晕过去。   颜方毓抬袖护着容秋,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好像真怕薛羽呕他身上。   “你刚刚的语气好恶心!”   缓过来的薛羽控诉道:“简直像那种我们家子涵吃了口饭都要夸一句‘宝宝真厉害!’的溺爱宝妈!”   不远处的羽族男妈妈:“?,啊这……”   颜方毓焦躁的情绪被刚刚那个对视抚慰了,整个人恍然松快了不少,听见师弟的嘲讽下意识就呛了回去。   “你跟师尊打情骂俏的时候怕也没强到哪里去吧?”   薛羽完全没想到一向对岑殊敬重有加的颜方毓竟然会回嘴,一下子没接住他的话,愣了一愣才吱哇乱叫起来。   “师父你看八戒!背到媳妇果然不一样了,他竟然都敢阴阳怪气你了!”   “少扯师尊的大旗,我说的是你!”   “说我跟说师父有什么区别!天杀的你是不是想拆我跟我师父的cp!”   看他俩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吵不完,容秋乖乖扭头问远处的澹台珏道:“澹台哥哥,可以这么做吗?用噬灵法阵?”   “……咳,”澹台珏收回无处安放的眼珠子,清清嗓子正色道,“方法应该可行,但……”   容秋一听“但”字就知道不好。   果然,只见澹台珏面露难色,又说道:“但我宗在此处的弟子太少,仅凭我等恐怕——师弟!”   话还没说完,澹台珏陡然色变。   厉呼声中,只见一名天枢宗弟子肌肤上阵纹突然一乱,人似只折羽的鸟儿一般从半空联阵中失控坠落。   其余人还没来得及惊叫,颜方毓便闪电般抬手。   袖风一振,跌落的天枢弟子已被卷进他的灵力庇护之中。   薛羽也顾不得同颜方毓拌嘴了,跟容秋一起凑着脑袋朝人围了过去。   此时离得近了,这人身上异动便看得格外分明。   天枢宗功法奇诡,是以血管经脉画天符,此时他虽从阵中跌落,身上依旧残留未退的阵纹。   透着莹光的脉络蜿蜒在这名天枢弟子的肌肤上,盈盈神光泛着流水一般的涟漪,就仿佛什么少数民族的图腾纹身。   但此时此刻,他全身的经脉都像江游那般鼓胀起来,庞大的灵力已然填满了他的每一条细末经络。   本来青蓝的血管都被撑得失了本来颜色,灵光流动的经脉像一条条蜿蜒在肌肤上白胖蛆虫,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容秋看着都觉得疼:“……你没事吧!”   “放着我来放着我来!”   掏出一把糖莲子,直接塞进对方嘴里。   “……哕!”   一把糖莲子差点把这人噎死,但效果显然不错。   他硬咽下去,终于有力气抬头对澹台珏说:“大师兄对不起!我、我坚持不住了……!”   然而此时的澹台珏并没有功夫回答他。   仓促搭建的联阵缺了一人,立刻变得摇摇欲坠。   阵眼处的澹台珏肌肤上迅速亮起一片经络,将缺失的那部分阵法勉强补齐。   一人承担尚且扛不住,何况是承担了两人的压力。   她额角霎时间绷起青筋,饶是气运加身、天赋异禀如澹台珏,此时也飞快认怂。   “顾不了那么多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小桃,开阳,”她点出两人,“你们带上一半弟子去幻境入口处结阵。”   “其余人留守此地,待那边结阵完成,第一时间变阵!”   澹台珏顷刻间便制定出了计划。   她说的简洁,可天枢弟子仿佛已然知晓澹台珏的意图,应了一声迅速领命而去。   但容秋不解:“什么意思?不能把噬灵阵直接搬过来放在这儿吗?”   本就难以为继的联阵一下又撤去十几人,好在是有所准备,不至于瞬间崩毁。   但身为阵眼的澹台珏自然压力更大了。   亮光的经络遽然爬满她全身的肌肤,迪迦看了都得赞一声“你才是真正的光之战士”。   她五官都被掩在光里了,只能听见光中费力地挤出几个字:“做……不到……!”   她们无法把噬灵法阵搬过来!   颜方毓忽然开口:“噬灵法阵是依托幻境本身的阵法架构的,基础阵法数量庞大,又盘根错节互相勾连,一时之间难以撼动……”   容秋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不明觉厉地认真捧场:“……哦哦!”   薛羽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直接说那玩意儿是固定在地皮上的就行了呗!整这死出干嘛!真受不了光天化日打情骂俏的臭情侣了!”   才刚想干正事的颜方毓果然又没忍住,反唇相讥道:“唯有你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眼见两人又要开始没完没了了,遥觑镜对面的岑殊不知怎么也不出来制止。   容秋只好开口,声音软软地说道:“颜哥哥,小羽哥哥,你们不要再为了我吵架了啦——”   颜方毓:“……”   薛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不是??   这台词从前只有他给别人说的份吧!   容秋继续软软地说:“你们看澹台哥哥好像就要碎了——”   澹台珏其实没说话。   不知凡几的阵纹自她皮肤上亮起,就好像无数道细线分割了她的肉身。   沐浴在莹莹朦朦的灵流光亮中,她隐约可见的五官好似散发着一种下一刻就要剃度出家的祥和,与平静。   又好像土烧的菩萨,全身都陷在泥里,只有只手露在外面,比了个“OK”。   忽然,许久未说话的岑殊出声了。   “方才去坐了锅子。”   他的声音还是冷冷淡淡的,透着那人一贯的高不可攀,仿佛刚出口的话是什么高深术法,亦或是什么翻覆云雨一言万人性命的句子。   但其内容却与之相距十万八千里。   “等你回来就能吃了。”岑殊道。   雪豹的耳朵都立了起来:“牛油的吗?”   岑殊:“嗯。”   薛羽:“好耶!!!”   他欢呼一声,扭头端庄道:“别闹了二师兄,正事要紧!”   忙完了他还要回家吃火锅呢!   颜方毓吸了口气:“……刚才说到哪里了?”   容秋小声提示:“法阵,法阵!”   颜方毓:“哦对……总而言之法阵搬不过来,那就唯剩一法。”   “——将此处的灵力引去噬灵法阵!”   “对……!”   澹台珏附和。   离开的天枢宗弟子还未传来音讯,澹台珏身上压力却好似已堆积到了极限。   她声音绷紧,语速飞快道:“天枢弟子会在两处结阵,类似开渠引流使之联通,将此处的灵力都引去噬灵法阵。”   “但窄渠引洪水,就算联阵不崩溃,也必会有‘洪水’飞溅出来……!”   “我早前便传讯天枢让弟子前来增员,可……”澹台珏吞回了后半句,语气急促却坚定道,“总之我等勉力一试,你们其余人先退至十里外,以免被波及!”   “等等等等!”   薛羽也语速飞快地问道:“澹台兄你说的退十里是离那边十里还是离这边十里还是离两边都要十里?!”   “十里又十里……半个清明都禁不住这么造啊!”   澹台珏说得含糊,但时间也已经没有给她解释清楚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所有天枢弟子身上倏地爆发出一团刺目的光。   澹台珏大喝:“退——!!!”   话音未落,磅礴灵风便轰然而起,将在场所有人都掀飞出去。   刹那间飞石乱走,树木摧折,天地倒转。   连颜方毓的护体灵气都骤然失去作用。   容秋眼前一黑,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被高高抛了起来。   眨眼的功夫,人已在半空中滚了好几圈。   有那么几个瞬间,容秋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意识,连什么时候落下地的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动荡好像停了下来。   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在轻轻拍着他的脸颊。   “容秋,容秋……”   容秋从颜方毓的臂弯中挣扎着清醒过来,对上老婆略带焦急的眼睛。   “还好吗?”   “……里没事叭!”   两人同时开口。   见怀里人还挺精神,颜方毓眉头松了半分。   他抬手向容秋小腹伸去,想探探小兔子刚刚“流产”的丹田。   才伸到一半,中途就跟另一只手撞在一起。   “?”   颜方毓狐疑地低下头,只见怀里的小兔子被摔得七荤八素没缓过来,眼睛还眯缝着,两只手却像是自己长了脑子一般朝他的腹部摸了过来。   意图十分清晰,目的十分明确。   此时此刻,两个迥乎不同的脑袋默契地想到了一处,不约而同地担心起对方根本不存在的腹内器官来。   但显然容秋进行得更顺利。   他的左手正巧与颜方毓探过去的手撞上,右手却没被挡着,顺利地按在了颜方毓腰腹上。   容秋作乱的爪子像条滑溜的小鱼,一下子钻进了颜方毓的衣衫下面,一通乱糟糟的摸。   这回颜方毓才是真的毫无准备。   热血上涌,他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   而始作俑者口中还含混嘟囔着:“没事叭没事叭……兔唔……没事叭?”   他老婆才刚怀了他们的兔崽,正脆弱着呢!   万一这一下子摔坏了怎么办!   容秋不太熟练的分出一缕灵力探进颜方毓小腹,学着之前老婆检查他有孕的丹田一样企图也检查一下老婆腹中的“兔崽”。   两人修为境界之悬殊,大能内府向来不容蝼蚁窥探。   容秋的灵力本该在探入颜方毓经脉的一瞬间被鲸吞,随即受到反噬重伤、甚至立刻毙命才是。   但两人早已因果相连,由天道谱写。   那是比江潜鳞做恶阵强求来的共享因果要灵验万倍的命理。   如此,容秋当然不会反噬受伤。   他甚至根本没意识到,能这样就轻易拨弄起大能的重要之处有什么不对,愣头青一样莽莽撞撞就撞进了掌下的丹田里。   “嗡”地一声轻响,架在四周的护体灵力倏地散了。   容秋的灵力毕竟太过弱小,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一下子就遍寻不见了。   他没探出个所以然来。   小兔子不太满意地咂了咂嘴,刚想试试再来一次,却冷不丁被颜方毓的扇骨打在手背上,将容秋伸在衣衫下的手拍了开去。   “干嘛……!啊,老婆你的头怎么这么红啊?”容秋纳闷。   “……你说呢?!”   颜方毓咬着牙说道,从脖颈根烧到耳朵尖,脑袋像个开水壶一样呜呜冒气。   好在突然爆发的灵风将大家都吹开几里地,四散八方,周围不见多少人影,就连颜方毓顺手护下的那个天枢宗弟子也晕了过去了。   至于薛羽……薛羽不算个人。   如此,颜方毓还能保持着基本的理智,但憋了半天,还是只憋出一句:“小色兔子!”   容秋:“啊?!”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容秋又委屈又不忿——怎么他就色了!   好吧!虽然容秋承认自己确实是小色兔子,向来觊觎老婆的姿色,但是他现在明明什么都没做,老婆凭什么说他色!   难道只是因为他探了探对方的丹田吗?   这么想就更让容秋生气了。   凭什么老婆之前就能随便探他的丹田,一探就是盏茶时间,而他刚刚只不过才碰了一下,还什么都没摸出来呢,就被老婆打了!   容秋觉得自己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了,明明现在是这么重要的场合,这么焦急的时刻——但这个架他必须得跟老婆吵明白!   容秋恶从胆边生,突然伸出手,飞快地摸了一把颜方毓的小腹。   “□□!”他气势汹汹地说。   不同于刚才单纯纯洁的探看丹田,这回容秋才是真的存了要非礼老婆的心思的。   化成人形的小兔子的手骨肉停匀,体温依旧比寻常人要更热些,虽然只是飞快一摸,从指尖到掌心却都结结实实在颜方毓腹部贴了个遍。   容秋本就是在赌气而已,随便划拉一下也没觉得摸到什么。   可受害者的感受却天差地别。   小兔子的微末灵力对于颜方毓来说虽然只是一滴小水滴,连漾起的涟漪都是微不可查的。   然而对于后者寂静了数百年的灵海来说,那种陌生的异样却仿佛已经是泼天的大浪,一下子将颜方毓惹乱了。   以至于就算此时的触碰并没有附着灵力,颜方毓也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微热的力道。   隔着内衫,更似某种令人悸动的撩拨。   然而始作俑者撩拨了就走,颜方毓连再敲人手背的机会都逮到。   下意识睁大双眼,正对上面前人亮晶晶的瞳子。   小兔子正扬着下巴,自以为很得意地挑衅地看着他,瞧起来傻乎乎的,但那灼热的目光不知怎么就烧得颜方毓面颊滚烫。   他不太自在地转开了视线,结果冷不丁又跟薛羽对上了眼。   另一个小兔崽子显然也已经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得热闹。   颜方毓本来已经做好了被他揶揄几句的准备,可一扭过头却看见自己的倒霉师弟正张大嘴巴,脸上混杂着一种怜悯、震惊、还隐隐约约有一丝丝兴奋的复杂表情。   薛羽是知道小兔子那些荒诞的念头的。   之前他一直以为是修仙界的性启蒙教育还没跟上。   但看他好师兄的反应,怎么好像也不太对劲呢?   “我的青天大老爷!你不会真的能生了吧?!”薛羽一下就支棱了。   他有个危险的想法。   不是,被OOOO的老婆炒真的很劲啊兄弟!   颜方毓:“……什么乱七八糟的!”   容秋在一旁发出蹲粑粑一样的扭捏声音:“嗯……嗯……”   颜方毓脸上热度依旧没下来:“你也给我住嘴!”   容秋:“……呜呜。” 第162章   再没什么时间给他们说垃圾话了。   药庐之上, 联通阵已经成功架了起来。   就如同澹台珏所说,窄渠引洪水,必然有水花飞溅。   刚才将所有人都掀飞的灵力, 便是那磅礴灵流穿过阵法时逸散出的余波。   也仅仅只是余波。方圆几里的草木植被便被夷为平地。   唯剩一大片扎着零星根系的光秃秃土坑, 触目荒凉, 宛若某种末日景象。   容秋他们远远站着, 依旧能感觉到一阵阵灵风扑面而来, 化无形为有行, 吹得人衣袍猎猎,头发糊脸。   凝实的灵力如发疯的推土机, 可怜的药庐被它一通乱犁,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建筑形貌。   清明书院里的灵气本就纯净浓郁,此时地底蕴藏的灵气再一溃散, 药庐方圆数里内的灵气俨然已经浓郁到已经有些令人窒息的程度了。   而拦挡不住的余波,依旧从阵法连接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又如风漾起了波纹一般, 浑厚压抑的灵流缓缓向四野更远处蔓延,说话间已经逼近众人的暂时落脚地。   颜方毓捞着小讨债鬼们又往远处退了退, 大家这才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我觉得我就跟只鸭子似的。”薛羽给自己的嗓子顺了顺气, 吐槽道。   容秋好奇问:“为什么是鸭子?”   “饭店里的鸭子。”薛羽说,“大水管子从嗓子眼塞进去, 嗷嗷往里灌饲料。填鸭就这么填的。”   如此浓厚的清灵之气强横往人经脉里钻, 不是填鸭是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容秋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开始难受了。   他点点头:“那咱们是两只鸭子。”   颜方毓插口:“鸭子可没法待在这儿。”   他面容整肃地望向法阵方向。   一片狼藉的土地上, 有零星血肉与皮毛的碎片,稀稀落落地散在被黄沙掩埋的血泊里。   那是林中未来得及逃跑的小动物, 被涌进经脉的灵气撑爆了身体后留下的残骸。   风一卷,到处都是腥臭。   草木连根拔起, 其中的生灵也都因过浓的灵气亡殁殆尽。   这已经是座完完全全的死林了。   颜方毓幽幽地说:“我们再在这儿站一盏茶,下场便会与他们一样了。”   说话间,一只甲虫从他们脚边经过,疯了一般飞快向远处爬去,黑细的腿几乎甩出了残影。   然而下一刻,只听“啵”地一声脆响。   那只甲虫像久滚破皮的饺子一样炸了开来。   只可惜这样的小虫子,身体里没有什么“馅”。   碎裂的壳不知飞去了哪儿,留在地上的只有一片深色微黏的汁水。   ……这就是那些人想要的东西吗?   哪怕会粉身碎骨?   容秋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受。   他脚尖拨了些土盖住那片小小的狼藉,问:“那要退到哪里才行呢?十里……?”   鳯 颜方毓没说话,只是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神情似有些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吧。”   容秋也看着他。   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仿佛蕴着欲语还休的千言万语。   容秋恍然间有种感觉:颜方毓是不是……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其实见过颜方毓这种眼神的。   在不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对方给他讲述的那个意有所指的睡前故事的时候,就是用这种矛盾又苦痛的眼神望着他的。   他说,在故事的结尾,翻山越岭来到终点的主角以身挡洪水,又被大洪水吞没。   他说,这是天道给主角定下的宿命。   天下生灵固有一死的。   只是,与其余人“不知此生将身殒何处”的茫然相比,主角能够在了然中死去,似乎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容秋忽然好像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灵气之下,众生平等。   除了魔族以浊气生存,其余飞禽走兽、草木虫豸都与人族一样,仰仗天地间的清灵之气。   因而逸散的灵力不仅钻入在场众人的经脉,也同样填进了这座森林中的动物、甚至是每一株草木植物之中。   只是它们远没有书院师生的肉身强横。   后者尚且觉得难捱,更别提林中那些普通的小动物了。   它们在浓郁的灵气中爆体而亡,以己身减缓了其向外漫溢的速度,给众人喘息的时间。   这片地底灵湖是魔宫的残留物,就像灰尘堆积的卫生死角。   魔宫都消失了几百年,这个“死角”失了后继的灵流流入,所积蓄的灵气即使再磅礴,也总归是有尽头的。   因此,只要所有灵气都经由联通阵传入噬灵法阵中,余波的逸散必定也会停止。   而且天枢弟子们已经将最麻烦的部分解决了,主角只需要处理这些不断漫溢的余波就行。   然而“所有灵气”有多少?   ——不知道。   他们需要退多远,十里真的够了吗?   ——也不知道。   退一万步讲,就算天枢弟子们的肉身真的强横如斯,能一直承受住灵气灌冲。   但这漏溅的余波又什么时候能有个头呢?   以现下灵气逸散的速度,顶多再有两刻钟,偌大的清明书院就要被灵流给整个儿淹了!   原来这就是“结局的大洪水”……!   早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颜方毓就已然告诉了他谶言的答案。   “我知道了……我要去!”容秋说。   颜方毓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   刚想说什么,却被容秋抬手捂住了唇。   少年人没有收回手,反而忽然踮起脚尖,凑近了他。   容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来已经长得那么高了,踮踮脚就将将能与他平视。   小兔子从未做过这样几乎有些侵略性的动作,颜方毓下意识退了半步。   容秋却仰起脸更向他贴了过来。   离得这样近时,颜方毓满眼只能看见对方手掌上方露出的眸子。   像一汪清浅的溪水,一眼就能望见眸底纯粹又赤诚的真心。   “我没有想去送死,哥哥。”   因为离得很近,容秋说话的声音很轻,飘去颜方毓耳畔时仿佛情话似的。   “这是我的秘宝半身呀!”容秋轻快地说。   ——没错,从始至终,来药庐涉险的都不是容秋的本体!   就算他真的在这里栽了,那扬进灵流中的也不是容秋的骨灰,只是秘宝碎片罢了。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如果不是江潜鳞觊觎塔灵的分神期秘宝,容秋也不会知道有这件东西;   如果他不为了应对江家兄弟的阴谋而去借这件秘宝,便也不会有如此从容的退路。   世间事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只是……如果、如果这个秘宝被我弄坏了……”容秋忸怩了片刻,又一下子强硬起来,“那也不许用我的嫁妆赔……!”   “那是我的,我的知道吗!”   颜方毓弯了弯眼睛。   灵风又吹过来了。   凝实的灵力带着些微的重量,先从地面匍匐而来,拨弄着众人的袍角,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那、我去了。”容秋说。   明明知道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可还是越告别越不舍。   说着要走,脚却像扎在地上一样,连离地的脚跟都没有落下来。   就那样定定地、贪婪地看着眼前人。   “等等!吻别多不吉利啊!”   薛羽捂着眼睛的手指张开条缝,露出两只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等回来再亲啊!”   容秋被他提醒了。   ……哦!是要亲一下的。   虽然容秋也不明白怎么就不吉利了,但偶像说得总是对的。   容秋的手还捂着颜方毓的唇,掌心紧紧覆着他的下半张脸。   无论是叮嘱、埋怨,还是告别的句子,此时此刻容秋都不想听。   手背上方露出颜方毓的眼睛。   莹蓝的宝石缀在额心,在他漂亮的虹膜上映出令人沉迷的深邃光泽。   当初容秋就是被这样一双眼睛迷倒了,时至今日他依旧会沉醉在这样春水般温柔的眼波中。   小兔子鬼使神差地又向前凑了凑。   刹那间,他们离得更近了。   如若不是容秋的手掌还覆着颜方毓的下半张脸,此刻两人必定已经鼻息交缠、连唇锋都蠢蠢欲动地厮磨在一处了。   面前的人并没有动。   只是轻轻颤动了一下睫毛,敛起眉眼,目光被薄薄的眼皮遮到低垂,平白显出一副予取予求的姿态。   容秋也没有撤开手,而是微微仰着头,唇瓣在自己手背上蜻蜓点水地印了一下。   下一刻,那只手离开了。   随之一起远离的是少年人压近的身躯。   他盯着颜方毓轻撤半步,点在地上的脚尖巧劲一垫,人已向后跃出几丈。   紧接着又是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乱林深处。   微凉的空气随即飘飘悠悠拢上了颜方毓的唇侧。   明明是隔着指骨的轻贴,却好像染上了那小冤家比寻常人微高的体温,余热尚温。   颜方毓立在原处,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薛羽在旁边吱哇乱叫:“不至于吧!二师兄你这么纯情的?”   颜方毓满了半拍才冷哼一声,打开折扇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扇了扇,将耳尖的热度扇去一些。   忽又想起什么,他把扇子一合,斜眼看向薛羽:“容秋都去了,你不去吗?”   薛羽把自己瘫成一张豹饼,懒洋洋道:“人家孩子还有追求,不像我,我是真心实意地在吃软饭。”   颜方毓:“嗤。”   “哦哦哦你提醒我了!”薛羽又一下子跳起来,“虽然正面战场不参加,但后勤工作还是可以做一下的嘛!”   他话音落,一只青花大瓷碗不知从何处飘飞而起,悬停在高空。   雪豹昂首一啸:“收!”   被刚才灵爆掀飞、散落各处的留影珠都被吸了过来,悉数落进薛羽的青花大瓷碗里,叮叮当当堆出个尖尖。   他又令:“去!”   大瓷碗一扬,刚收在碗中的留影珠又齐刷刷散出。   只不过,这回不再是乱无秩序地四散。   无数颗留影珠如伞骨开合般以大瓷碗为中心向飞出,在半空中密密织出一张鸟瞰的大网,将方圆十里都笼罩在内。   灵力一拂,百珠齐亮!   急急蹲守在灵璧前的吃瓜群众们突然发觉,黑了好大一会儿的直播间里重新出现了画面。   密密麻麻的弹幕又刷了起来。   【来了来了!】   【我的妈呀终于有动静了,刚刚是咋了?轰隆一下子就没了!】   【灵爆把留影珠冲散了吧】   【所以现在什么情况?谁打赢了?】   【这是哪儿?换地方了?】   最先一批弹幕发得又乱又急。   无意义的情绪抒发后,渐渐才飘来基于现状的讨论弹幕。   灵流爆发时薛羽连自己都顾不住,那些个留影珠自然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向外传影像了。   画面再一次亮起,前一刻还郁郁葱葱的清明药庐不见了。   视角拉高俯视,只见灵璧画面中,整片土地是个向下凹陷的巨坑。   没什么重量的东西都被吹飞了,入目可及处只有黄土、和一个个被风摧折后留扎在泥土深处的断裂木桩。   【这、这还是清明?怎么炸成这样了?!】   【谢邀,一觉起来学校爆炸了,这不是我每天上早课前许的愿望吗?——可是天杀的我已经毕业二十年了!】   【前面的知足吧,总比你毕业了学校翻新了强点吧?】   【天……那些灵光!那些都是灵力吗?】   【灵气凝实如露如液,正是灵气极度浓郁的表现!】   【……竟然真的是灵气!我都不敢想象在里面游水,我的修为涨得能有多快!】   【清明书院你开门啊我有毕业证让我进去修炼!】   不论有心还是无意,事实就是弹幕又开始暗流涌动起来。   几乎大半个修真界,只要是灵璧普及的地方,修士们都在关注着清明地底灵湖爆发的事情。   从高处俯瞰,天枢弟子架起的联阵就如同一个冒水的泉眼。   凝聚的灵气流动着五光十色的神光,便如漫溢的泉水一般缓缓向四面八方流淌。   如此“作壁上观”,视野倒比身处其中的清明师生们更加清楚。   便也能更加直观地看出,地底灵泉有多么……   值得遭人觊觎。   ……如此神光。   恐怕连数百年前经历过地面上俱是清灵之气的人,也都从未得见过的震撼景象。   眼见为实的利益在前,之前尚且站在魔族一边、对那千年暗无天日的地底圈禁不甚赞同的人之中,也有些变得沉默了。   ——如果能回到过去呢?   如果魔族能继续为人族、为地上万万吸灵气而活的生灵所用,是不是他们也能日日享用如此这般精纯无匹的灵气了?   这利益太诱人了。   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当即哄闹着让清明书院敞开大门,放大家进去肆意吸收灵气修炼。   借口都是先前现成的——   因为那是百年前魔宫的淤积,该是众生都能分一杯羹的财产。   不愿意?   那就是与天下所有修士为敌!   一时间好像所有人都疯魔了。   灵璧中的弹幕好像城墙上的土皮一样哗啦啦往下掉,堆积成厚厚的一层,将画面都遮得看不见了。   有一条算一条,全是极尽恶毒、不堪入目的语句。   有人别有用心、煽风点火;   也有人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又有的,或许只是想趁乱附和几句。   说几句话而已,也不会少块肉,说不定就真的能捞到好处了呢?   也有良知尚存的人看得齿冷。   但那又有什么用?   于这洪水般的恶言面前,他不敢说话,于是就好像全世界就只有当前那一种声音。   忽然,被弹幕簇拥着的画面一变。   视线落了下来,落入流动的神光边缘,变成约莫人高的视角。   从高处俯视时,虽然看得全面直观,但因为飘得够远,对于地上种种看得不够震撼。   可当留影珠坠下地面,近距离看着灵爆过后的一片狼藉时,方才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影像怎么突然变了?】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清明书院是想独占地宫灵气吗?】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什么东西那是?】   只见一片折木残枝中,一团血糊糊圆墩墩的东西正跌跌撞撞朝留影珠的方向跑来。   【好像是……鹿?】   没错,那是一只鹿。   大抵在清明的森林中生活修行许久,它已经半只脚踏入玄门,恐怕不日就能引气入体。   因此,比起其他没有灵性的飞禽走兽,它在这浓郁到有些窒息的灵气中能坚持更久。   留影珠也向它飘近。   于是灵璧前的众人便清楚地看见,这只鹿像个吹起的水囊一样鼓胀成一个圆球。   本来紧致的鹿皮被灵气撑得纸薄,甚至能看见其下粗张的血管。   “嘭!”   下一刻,它整个炸开来。   皮肉稀碎,血像三月江南的濛濛细雨一样团起又散去,落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又因为留影珠离得太近了,爆开的血肉皮屑糊了整颗珠子。   留影珠的操纵者像是毫无所察一般继续向前推进着。   有大块一些的碎肉从珠子上滑下来,却又有更多还残留在上面,把灵璧中的画面糊得血肉模糊。   那么近,像是挂在睫毛梢一样。   撕裂的皮肉,连一条条肌理都纤毫毕现。   【我草!】   【呕,不行我要吐了……谁管事的,快擦擦不行吗?】   作为留影珠的操纵者,薛羽自然是不理他们的。   他继续推进那颗留影珠,恶趣味地从地上那一片片血污碎肉上扫过。   不仅是爆炸的鹿尸,混杂着血污的尘土之中还有各式各样小动物的尸体。   留影珠上还挂着未凉的鹿血,将每一幕影像都蒙上一层残酷血腥的赤色。   就好像正无声地告诉灵璧外的众人:   你们想来吗?   那一地爆体而亡的尸体就是后果。   灵爆之地从来不适合修炼。   就像氧气只占空气成分的21%,多了只会氧气中毒一样,灵气同样过犹不及。   薛羽不相信这种修真界常识大家都不知道,只是别有用心的聪明人撺掇着一群贪心的傻子。   这群人过来就只能当个气球,装起来又炸一下。   除了污染环境以外没有别的作用。   留影珠继续往前推。   越靠近联通阵的方向,灵气便越如液露般粘稠。   留影珠的运转同样依靠灵力,灵露渗进珠子中,只听“嘭”地一声脆响。   留影珠也炸了。   灵璧再次暗了下来。   只不过这次只过了片刻,影像便重新出现。   依旧是熟悉的俯瞰视角。   比之刚才,流动的神光肉眼可见地又向外蔓延了一圈。   飞禽走兽们倒是逃得差不多了,但草木可没长腿。   神光所到之处,郁郁葱葱的树木一瞬繁茂,又一瞬枯死,只留满地爆裂开的枝木。   不过经过了刚才的敲打,再一次看到这满地的灵流神光时,那些由于煽动而蠢蠢欲动的小人之心倒是偃旗息鼓了稍许。   都是修了几十几百年仙的人了,谁也不是真傻。   稍理智点的都能看出此地灵气过盛,也并非吉地,也就一群乌合之众能被当傻子一样溜着跑了。   ……所以,要怎么办?   只能眼睁睁看着灵流浸满整个清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吗?   忽然,有一朵小小的漩涡,在灵光边沿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逆流而上的人影。   他缓缓向里走着,不是让经脉丹田被动地接受空气中的灵气,而是运转心法,将四面八方的灵气都朝自己吸来——!   与源头处那个泛滥的巨大“泉眼”相比,他带起的漩涡显得毫不起眼。   却真的卷动起所在边缘的灵流,让本来顺滑的边缘向内微微凹陷!   “——兔球!”   有捧着灵璧的清明学子忍不住叫出声来。   那个人影当然是容秋!   即使留影珠离得再高远,守在灵璧前的朋友们也一眼将小兔子认了出来。   急速流动的灵气在容秋周身卷起狂风。   他站在狂风中心张开双臂,全身筋骨有的胀大、有的扭曲,几乎不成人形,却因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因果课教所的真身一下子翻倒在床上,容秋全身心都扑在灵流飓风中的秘宝半身上。   ……痛!   好像十万只填鸭的东西都塞进了容秋的喉管里。   耳边是轰隆隆的风声,或许还有自己抑制不住的尖叫、以及全身筋骨皮肉噼里啪啦的炸响。   就像自己无法掐死自己,自己也无法憋死自己一样。   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对于死的恐惧以及本能地求生意识会控制躯体不断挣扎。   但……挣不脱!   灵气并不是与小兔子玩闹的父母,也不是撒一声娇就不会再欺负他的颜方毓。   它们不由分说地挤进容秋的经脉,只是眨了下眼睛的功夫,小兔子那个浅浅的丹田便被填满。   下一刻,溢满丹田的灵气再反扎进每一条经脉!   …好痛。   ——好痛啊!!   得益于分神期的秘宝,让容秋的半身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受力。   但其内里却还是那只脆弱的小兔子。   不知凡几的灵气钻进他的经脉丹田,即使再痛,也不能像吴用当时那样在刹那间就失去意识。   反而被拉得很长。   痛苦到极致的一瞬间,容秋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远处的真身?   好像感觉不到了。   疼痛?   好像也感觉不到了哦。   ……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有什么不安生的小东西在他皮肤、血肉下蛄蛹。   是钻他经脉的灵气吗?   还是他死在了这里,腐烂的尸身已经生了蛆呢?   他没为自己收尸吗?   ……那是谁?   ……哥哥。   对了,哥哥……颜哥哥,自己的漂亮老婆。   老婆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兔崽,之前还说为自己留下给他的嫁妆。   自己死之后,他的嫁妆赠给了谁呢?   话本里都说后爹常会苛待继子,他的兔崽有没有受欺负?   又或者……   自己死后,老婆根本就没把他们爱的兔崽生下来呢?   ……啊啊不可以啊!   想到以后会有另一个人抢他的嫁妆睡他的老婆打他的兔崽,容秋就连死都不安生!   ——振作起来啊!为了兔崽!!!   漩涡本来已经几近消散,突然又一个激灵绽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灵流的边缘已经被他蚕食出一个明显的缺口,向外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容秋朦朦胧胧地眯缝着眼皮。   凝实的灵力托着他,仰面漂浮在离地一尺高的半空。   迷蒙的神光在他眼角余光处流淌,忽而天光一暗,一道巨大的影子投在他眼底。   一声清越好听的啼鸣。   “兔球——!”   ……那是,岁崇山峻岭。   重明鸟翼一展,仿佛能遮蔽天地。   “兔球!我们也来了!”   “我们来帮你!”   数道人影从重明鸟后背上向下落,乳燕归巢一般投入灵流里,泛起一朵朵水花。   蔓延的灵气立刻被逼退三丈。   容秋只觉得全身猛然一轻,涌进他半身中的灵力减少了稍许。   容秋浑噩的头脑清明一些,周围五色的神光中,他看到朋友们若隐若现的人影。   ……不,或许称之为“人影”,并不太合适。   异修们的道体并未维持太长时刻。   在这样高压的灵爆中,大家陆陆续续化为原形。   有如山峦般巍峨的,又有能卧在掌心中的渺小。   重明鸟降落在地,巨大的翅膀朝自己一拢,灵流剧烈震荡,被他羽翼拂过的地方,连本来凝实的神光都虚幻了一层。   留影珠高高悬挂在半空中,成千上万的修士透过它们,俯视着被灵爆吞没的清明土地。   他们看到,边缘那个漩涡卷起灵流的速度缓缓减慢,似乎之中的人已临近极限。   然而下一刻,一个又一个漩涡在灵流边缘旋起,以最初那个漩涡起始,像大小不一的珍珠串起的珠链,将逸散的灵流圈了起来。   仿佛激流拍击在堤坝上,本来还算平静的灵流漾起剧烈的水花,向外逸散的势头却立时被遏止住了。   但对于绵延数里的灵流来说,不过两手之数的异修还是有些少了。   更别提他们没有秘宝分神期的境界,肉身不甚强横的几个异修在一个照面间就败下阵来,被冲向外侧边沿,直接失去了意识。   停滞了片刻的灵流,又从漩涡与漩涡之间的缝隙重新缓缓逸散。   “草草草草草!到底是谁想进来游水的!”   “怎么没人告诉老子这玩意儿这么疼的啊——!?”   灵流中响起异修们的痛嚎和谩骂。   又有异修支撑不住,被灵流弹飞出去。   摔落在地的疼痛并没有来,那人只觉得身子一轻,被一陌生面孔接了下来。   “没事吧?”   异修下意识应了一声,睁开眼睛才发现,接住自己的竟是个人修。   也许是前者的目光太直白,那个人修挠了挠脸,有些不自在地说:“没别的意思。只是……大家都是清明学子,没道理只有你们异修上。”   异修愣了一下朝旁边看去,只见有清明学子三三两两结伴而来,踏入这片尘沙血沫的赤土。   有的陌生、有的眼熟,都是昔日的人修同窗。   “那、那你们小心点。”异修有点呆愣愣地说,“其实里面很凶险,没有弹幕那群人说得那种好事儿。”   “我们也没那么傻。”   越来越多的清明学子从寝舍赶了过来,其中大半光是远远感受那阵灵风就觉得身体不适,难以近前。   清明学子群里也迅速有人警告,筑基五层以下不要过来,恐有性命之危。   清明书院的毕业生标准只虚要筑基的修为,因此还留在书院中的学子大都是练气期。   他们只得继续坐在寝舍中,看着灵璧里一朵朵代表同窗的漩涡在神光辉辉的灵爆中出现。   境界高些的漩涡便留存得久。   而低些的,大都几个眨眼间就消失殆尽,如石子投湖,平静后只剩下浅浅的涟漪。   不知不觉间,抱着灵璧的小学子们已经泪流满面。   不断有一枚枚漩涡显现,又一枚枚消失。   联阵处的那个最大的漩涡还在飞溅着灵液,灵流蔓延的趋势却已然暂停。   忽然,一串嚣张的笑声从远处飞速靠近。   一个黑塔般健硕的影子排神光而出。   离他比较近的清明学子们只觉得一股锋锐的霸者之气扑来,将他们向远处拍开。   “天施霹雳劫,吾辈当迎之!”那人声如洪钟地说道,“众士且退!吾生八千年便是为了此刻!——俺来也!”   话音落,来人往灵光中一扎,霎时化成一把黑黢黢的巨剑,楔入赤土中。   “他奶奶的给老子定——!”   一朵前无来人的巨大浪花在灵流中炸起。   神光猛然往回一缩,只他一人,竟生生吞了几近两成的灵气!   好厉害!   附近学子霎时畅快不少,刚想和本体是巨剑的异修搭两句话,却发现剑身上的灵光呲溜一下子灭了。   旋起的灵气漩涡自然也跟着一同消失。   只是这一现一灭的速度太快了,看着灵璧的修士们但凡走了一下神都没有看清楚。   【什么玩意儿闪了一下?】   黝黑阔剑像毫无灵光地插在地上,只露出上半截儿剑身。   如果不是附近的灵气真真切切少了,简直像是谁扔了块废铁进来一样。   “……他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被灵气冲昏了。”   ……维持着原型,就这样昏过去了呢。   众人也是一阵无语。   被他拍开的清明学子又回到了原位,接着巨剑异修留下的缺口,继续吸收着灵气。   没有师长、没有领袖,硬要说起来的话只有一个先行者。   清明学子们就这样自发站了出来,默契地担负起守护母校的责任。   颜方毓负手而立,远远望着如火如荼进行中的校园保卫行动,语气唏嘘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危险向来与机遇并存……经此一役,这群小崽子的修为都应该大有进益了。”   “你真的不……嗯?”   颜方毓一转身,愣住了。   他的好师弟自然没听见他说话,或者说,没功夫搭理他。   还是兽型的薛羽正扑着一根树枝子玩。   那截树枝明显是被遥觑镜另一头的仙人控着的,逗得雪豹在不大点的空地上蹦来跳去,毛茸茸的长尾巴很开心地一甩一甩。   两人还在聊天。   薛羽说:“师父,今天的肉都切了什么呀?”   那边仙人说:“六份羊肉两份牛肉,都片成薄片镇在冰盆了。”   薛羽说:“土豆片也要薄薄的嗷!”   那边仙人说:“不怕像上次一样化在锅里了么?”   薛羽说:“师糊糊帮我捞嘛~”   那边仙人说:“嗯。”   薛羽满意了,追逐着半空中的小树枝,像一只咬着自己尾巴转圈圈的傻狗。   颜方毓:“………………”   算了。   他往旁边挪了挪。   总觉得离那玩意儿那么近,自己都变蠢了。   再次站定,颜方毓似有所感,抬起头向空中某个方向看去。   在朵朵云层遮蔽的后面,悬停着一支十数人的小队,旁边数十丈处便是清明的护山大阵。   如果容秋在这里便能认出,这一行人中为首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在幻境中也算出生入死过几回的学长——王元驹!   而他身边的几人也是熟面孔,是王元驹几个相随在身边的师弟妹。   他们透过云层看向下首,五光十色的灵流泄了满地,镶嵌在群山环抱之中,像一片粼粼波光的湖泊。   “——巡卫队,听令!”王元驹清喝道。   众人陡然一凛。   王元驹又说:“着绦!”   众人神情严肃地将一条红色绦带配在自己左胸前。   身配绦带之人,清明学子们都不陌生。   可他们只见过站在门口接引新生的靛青色绦带,日日在校内巡逻的琥珀色绦带,此时此刻,亦有不少身配草青色绦带的学子穿梭在受伤的人群中,为他们治疗。   赤色绦带却鲜少有人见过,它们设置之初,便是为了此刻。   ——于危难之时护得清明周全!   “一旦踏出护山大阵,我等剑指之处便不再是书院内的师长、同窗。敌人不会有所保留,所以我等也不必留手。”同样肩垂赤色绦带的王元驹对巡卫队成员们说道。   众人齐声应是,神情凛然。   王元驹的目光缓缓每个人脸上划过,声音沉沉:“此一去未知前路几何,所能仪仗的,只有手中利刃与身后袍泽。”   “望……各自珍重,来时清明相见!”   身配赤绦的清明学子们神容坚毅,齐声回道:“清明相见!”   王元驹深吸一口气,收敛所有情绪扬声道:“前辈,烦请打开护山大阵……!”   他不知在向谁说话,却从不知哪里响起一道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   数道灵光从清明山脉中腾空而起,升入云中。   那形貌与气息,竟与阵营战拟态环境中阵法的样子十分相似。   巡卫队左近的护山大阵上立时出现了个一人多高的口子。   众人并不多话,依次飞出阵外。   王元驹行在最后,离开时向远方虚空中行了一礼。   阵纹在他身后合拢,护山大阵恢复如初。   忽然,那道不知何从的声音又自言自语般响了起来。   “麻烦的小鬼们……收拾完一个还有一个……”   那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酸溜溜地咕哝道:“……真是的,早知道就不借给那小兔子了。”   “亏死了亏死了……”   声音渐渐消失,云气也恢复平静,就好像那里从未有过不速之客一样。   早有预谋的人已从隔壁几十里外的会场赶来,被护山大阵阻挡在外。   还好当时庄尤不惜弄塌了经辩学教所,临到头变卦将会场安排在了清明之外,打了这群人一个措手不及。   否则他们一旦真的在校内起势,那就还真是有些棘手了。   这边身配红绦的巡卫队成员挨个劝阻在大阵外盘绕不散的修士,若他们执意不走,巡卫队就只好“以理服人”。   另有其余人则不打算触这个王八壳子,选择走正门。   清明山门是护山大阵唯一薄弱之处,又或者说,是专门留来给师生进出的口子。   虽然远没到我家大门常打开的程度,但突破起来总比其余地方要容易许多。   而这些人却统统被一柄长剑拦了下来。   “铮!”   如虹剑气一划,在门前土地上留下一道十丈长的剑痕。   剑光撤,沟壑中却依然散着森然剑意。   剑宗长老执剑立在剑痕前,虽然须发蓬乱,衣袍破抹布似的挂在身上,其人却气势强劲,宛若一把出鞘利剑,锋锐无匹。   “吾剑守此门,过线者——”他徐徐说道,“死!”   其身后还有无数剑宗弟子,以及搭配的小药宗弟子。   之前清明封闭,将他们挡在外面。   此时由仙府布下的封阵已被破除,作为清明友好宗派,小药宗和剑宗弟子自然可以进门了。   但他们并没有进去,而是留下为清明守门。   被他们拦下的仙府修士又气又急。   近些年虽然也隐隐有了七宗两府的说法,但谁不知道那是两府人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学府且不提,仙府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一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仙门宗派拉了个组,其弟子质量是远远比不上真正的天下七宗的。   而在场人中难保没有想拜入剑药两宗而无门的小派弟子。   怎么,拜不进天下七宗是因为不喜欢吗?   何况剑宗本就实力强横,因此那些被挡在外的仙府弟子一时之间不敢硬来,只好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嘴炮。   也不过就是先前在弹幕上出现过的那些。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再适时道德绑架一番,仿佛不让这群人进去抢劫就是件天大的错事一样。   普通人确实有被这些屁话说动的,但此时他们面对的可是剑宗和小药宗!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听不懂,只想打架!   ——那就打架!   清明内冲天的灵气已让外面那些人红了眼睛。   利益当前,他们还是被自己的贪念驱使着,向门前攻去。   有心人便也将清明外的战场刻录下来,虽然不能像清明一样财大气粗弄了个全修仙界直播的直播间,但还是能以个人的名义发到灵璧上。   于是处处是战场。   清明内灵流如海,清明外血流成河。   “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啊。”薛羽抱着灵璧啧啧。   “哎!你看,那道光柱是不是变小了?!”   颜方毓下意识看向联通阵的方向,果然看见那道冲天的神光开始变得黯淡,势头也缓和下来。   阵外拼杀的学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抹去嘴角的血迹回身望去:“……结束了?”   清明门前已经不见那道沟壑,被留进去的鲜血填满,又溢出。   只能从其中散发的剑意,寻到那条剑痕的位置。   直播间里,画面正中央那个最大最汹涌的漩涡一点一点地平息着,盏茶的功夫便彻底消失无踪。   闪烁神光的灵流湖面像被蚕食的桑叶,被无数清明学子一口一口吞去,缓缓向中心缩减。   忽然,灵璧一黑。   【哎!怎么没画儿了?!】   【尘埃落定了呗,还用得着让你继续看吗】   不再有新的灵气溢出,残留在地面的灵气威胁也没有先前那么大了。   该如何处理,便是清明书院自己的私事了。   吃瓜群众意犹未尽地离去,还赶在路上准备来清明捞一波好处的有心人也不得不滚蛋。   几乎是在光柱消失殆尽的瞬间,颜方毓便飞身而起,长袖一展,将还在灵流中晕晕乎乎的容秋给卷进了怀里。   容秋还勉强维持着人形,仿佛一个被手艺人上色到一半的面人儿,另外一半的肉身已然露出秘宝原身的样子。   还好整个脑袋还在,还有个漂亮的小脸蛋,不然场景多少就有点惊悚了。   感受到自己已经脱离了灵流,容秋下意识挣动了一下。   颜方毓将他往怀里紧了紧,另一只手捞起小兔子已经变成面坨的胳膊,细细为他塑出手指,再与他十指相扣。   “别动。那边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事情,没有你这个主角也能干。”   容秋感觉到老婆怀中安心的气息,绷紧的神经恍然放松下来。   仿佛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一只小兔球蜷缩在妈妈肚子里,早已经睁不太开的眼睛终于安稳闭上。   “我们,成功了吗……?”容秋梦游般问道。   “嗯,成功了。”颜方毓轻声说。   “故事的结尾啊……同在一棵树下躲雨的书生和狐妖,以后也会永远在一起。”   颜方毓垂首贴在他唇上,吻去一滴微咸的泪珠。 第163章   危机解除, 主使者也早早落网。   接下来要做的不过也就是打扫打扫战场,做做善后工作,以及把罪状理清楚。   容秋呼呼大睡了三天, 醒来之后发现大家的效率奇高,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啊?!幕后主使不是江潜鳞, 是清明的另一个督学宋玄沂?   啊?!宋玄沂死了?   啊?!江潜鳞修为全非, 但江游被天枢收入门中了?   容秋翻着灵璧里五花八门的消息, 恍然间觉得自己不是睡了三天, 是睡了三年。   忽然,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探入视野, 拎起容秋手中的灵璧丢到一旁。   “你才刚醒,不许费神玩灵璧。”   “啊我还没看完!”   容秋像只玩寻回的小狗一样下意识追着灵璧过去,又被颜方毓提着后襟丢回枕头上。   “到底怎么回事嘛!”   他就在朋友们的聊天里看到几句只言片语, 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事情的来龙去脉,灵璧就被颜方毓抢走了。   颜方毓装模作样地坐在床边, 劲儿劲儿地说:“哪件事怎么回事啊?问我不就行了?做什么还要去看别人说的?”   他把容秋扶起来,一边给他喂蜂蜜水润唇, 一边轻描淡写地讲了讲容秋醒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最树大招风的江潜鳞说起吧。   作为明面上的搞事人, 江潜鳞自然是被江游从化f……啊不,是阵法爆炸炸飞之后, 刚一落地就被书院的人控制了起来, 快马加鞭开始审问。   什么?当时江潜鳞是晕着的?   ——当然是直接弄醒啊。   难道还要像容秋一样舒舒服服睡三天嘛?   江潜鳞也并未有什么抵抗,审讯进行得还算顺利。   两边同时进行, 因此这边容秋他们校园保卫战结束之后没多久,江潜鳞知道的事情便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   “说一些和咱们相关的吧。”   颜方毓说道:“你还记不记得, 前几个月江潜鳞曾经来因果课教所找过我。”   容秋猛点头:“嗯嗯嗯!”   他当时就觉得这人来得很莫名其妙。   江潜鳞来找他们的时候,仙府的这一计划就已经在进行中了。   在江潜鳞的视角看来, 这个计划虽磕磕绊绊,不过还算稳中向好。   江游人虽蠢了点,但胜在十分听自己的话,因此江潜鳞偶尔也会让他办点杂事,并不担心他向外泄露什么,自觉各方面都十分隐秘。   然而颜方毓就是冷不丁来了,没有一点点预兆,像是突然从天上掉进自己正在筹谋的局里。   这让江潜鳞一下子警惕起来。   容秋一脸茫然:“啊……?可哥哥来清明,不就只是因为我揣着崽吗……?”   不说那时自己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傻蛋,就连颜方毓也对他们毫无所察。   阿拉来清明只是为了体验一下师生恋(划掉)——来谈个恋爱的啦,跟他们的计划有什么关系?   “人做亏心事,多多少少是会心虚的。”颜方毓说,“哦对,你在他看来也很有疑点。”   容秋更茫然了:“诶……我吗?真的假的?”   颜方毓笑着点了点头。   因果道天下第二突然进清明,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屡次坏自己好事的兽修。   其中头等大事,就是容秋阻了他拿那个通塔的分神期秘宝。   江潜鳞也知道,虽然以塔灵的秉性,八成就算没有那兽修,也会有其他的精怪、魔族或是随便什么理由,让自己拿不到秘宝。   但那兽修与颜方毓在一处,又三番五次出现在他的计划中,都让江潜鳞不得不对他有所怀疑。   容秋简直要惊呆了:“我真的没有!那都是巧合!”   薛羽也惊呆了:“他有被害妄想症吧?!”   “有时过多的巧合一起出现,那就是某种必然了……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说完,颜方毓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瞪向忽然出现的薛羽:“……等等,你怎么会在这儿?”   人形的薛羽正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双手扒拉着床沿,十分理直气壮地说:“听说小秋弟醒了,那我肯定要来看看啊,瞧瞧你那小气吧啦的样子。”   颜方毓纠正道:“我不是小气,我是嫌弃。”   容秋倒是挺高兴的。   “小羽哥哥!”他掀开被子往里挪了挪,啪嗒啪嗒拍床榻,“小羽哥哥来呀!”   “不许!这张床上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颜方毓发出小学鸡的叫声。   薛羽摆摆手:“没事没事,我坐这儿就挺好。这几天躺太久了,都有点晕床了呢,嘿嘿。”   颜方毓:“…………”   你脸红个头啊!   容秋懵懵懂懂点了个头,分给薛羽一个枕头让他靠着,催颜方毓继续往下讲。   颜方毓:“……方才讲到哪了?”   薛羽抓出一把零嘴分给容秋,当做靠枕的回礼,一边顺口说道:“说江三字怀疑你俩!”   “总之他有所怀疑,便决定来找我试探一二。”颜方毓说。   江潜鳞来因果课教所,自是有多方目的。   其一,便是为了试探颜方毓来清明到底想干什么。   毕竟会否真的有可能,是因为清明山清水秀,大能也来疗养疗养,顺便过一过当老师的瘾呢?   但这个试探并无太大成效——当然这本质是因为,颜方毓来清明的缘由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接着江潜鳞又询问自己以后是否还能来请教,便是旁敲侧击地探查颜方毓是否会长久待在清明。   而后者只含混地应了一句随缘,便更让江潜鳞戒备了。   连颜方毓自己都弄不明白之后该何去何从,阴差阳错地就被江潜鳞看做是一种高深莫测的表现。   这真是……上哪儿找人说理去?   说到这里,两个小动物一致认为江潜鳞实在是有点倒霉了。   而且整件事虽然是个完美的误会,但江潜鳞这莫名其妙的试探也反倒让颜方毓起了疑心。   当然,江潜鳞自知自己只要来,无论说什么都是一种打草惊蛇,因此就又有了第二个目的。   他既然先入为主地笃定了颜方毓就是来掺和一脚的,那么就要确定后者在整个计划中的定位,以及——   能不能被自己所拉拢了。   就像其余那些被江潜鳞以精纯灵力吸引来的修士一样,助他实现推魔族重入地底的伟业。   毕竟人族总是贪婪的。   尝过这样的甜头,便再不会满足此世间只能称之为“稀薄”的灵力。   “等下!”容秋打断他。   “之前在药庐的时候不是说,他的目的是把江游的根骨换到自己身上吗?”   “这两件事本来也不冲突……”颜方毓从容秋手心里把自己的衣袖抠出来,“你别急,就要说到了。”   然而江潜鳞虽有心拉拢,但见颜方毓与那个兽修亲密无间,恐非灵力所能打动,便完全绝了这个念头。   ——毕竟兽修与精怪之类的异修,其在修仙界的地位与魔族也没两样。   江潜鳞如果打压魔族,便等同于将除人修之外的所有修士一网打尽。   其中自然也包括与颜方毓交好的容秋。   江潜鳞放弃了。   天衍入局,如果不是同道中人,那便只能是敌人,没有第三种可能。   既然有颜方毓插手,他的谋算就需得更小心谨慎才是。   于是便有了第三个目的。   江潜鳞转瞬间思忖好了后续计划。   他醉心因果道是真,有问题请教颜方毓也是真,就算后者请卜于天,也揪不出自己的破绽。   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干脆将计就计,用蹩脚的方法将天衍的关注吸引到自己身上,暗地里却将诸方因果都落于自己的好用弟弟身上。   如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因此他最终的两个目的也可以齐头并进。   引地底淤积的灵气助自己与继弟换根骨,同时逸散的残余灵力也能让入清明捣乱的修士尝到甜头,从而在他们心中埋下贪婪的种子,为以后二次囚魔做准备,是一石二鸟的买卖。   颜方毓说完,容秋下意识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刚才听的时候,自己竟连呼吸都忘了。   那天江潜鳞来因果课教所,不过也就呆了一会儿,说了不过几句话而已,竟有那么多弯弯绕。   其中暗潮汹涌,一环套一环,就算此时颜方毓拆开揉碎了讲解,容秋还是有些懵。   他小心翼翼地问:“江泥……江潜鳞,真的有这么厉害么?”   打架的时候好像也没觉得啊?   颜方毓说:“此子心思确然深沉,但如此复杂的谋划,背后牵扯这样多的人,当然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   “仙府,也在江潜鳞背后默默给他打配合。”   仙府,自然是仙府。   仙盟的盟主宋玄沂,刚才容秋已经在灵璧里看到,他死了。   “我服了,怎么真是那个老登。”薛羽狂翻白眼,“那么大一个仙盟就真的让盟主亲自干活啊!”   “你也说了,那么大一个仙盟,”颜方毓说,“他身为盟主,若连自己手下那么大的动作还察觉不到,那才真是傻子了。”   “谁都知道是他,但谁都揪不住他。”   江潜鳞的背后主使,确实就是清明的另一个督学,仙盟盟主,宋玄沂。   当本来放在密室中的司徒清渊尸身,竟在自己弟弟床下被容秋他们寻到的时候,江潜鳞已经知道,自己被宋玄沂推出来做了挡箭牌。   或者说是……弃子。   那些一哄而上来清明打秋风的仙府修士给江潜鳞、宋玄沂做嫁衣。   而江潜鳞也知,自己不过是宋玄沂嫁衣上的一条绣线而已。   不过他也无所谓做对方手里的工具。   应该说,除了能有朝一日成功飞升之外,亲友疏远、身上脏水一类的都是小事,江潜鳞不在乎。   无论是换骨,还是二次囚魔,其最终目的都是如此。   当然,江潜鳞还是失败了。   若是成功,他身后的仙盟便会瞬间叛出“七宗两府”共同营建的生灵平等体系。   并以江潜鳞为造神代表,重拾元年以前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修仙界。   但江潜鳞败了、仙盟败了,这一切自然成了空谈。   “哎呀,其实现在看来,他们本来根本不需要偷偷潜进幻境中捣乱的。”薛羽语气有点唏嘘。   “如果没人捣乱,这两边的学生就能自己人和自己人斗个天昏地暗,十天半个月出不来。结果这群搅屎棍一来,反而把两边人整联合了。”   又或者别那么急,晚一些发难。   等幻境里的人都精疲力竭、幻境外的人也不会将全部注意力聚集在直播上的时候,那才是真的神不知鬼不觉。   可惜这群人本就是因利而聚,互相不信任,生怕别人比自己多得一份好处,恨不得阵营战还没开打就来清明占位置。   一盘散沙,也无怪乎不能成事。   仙府明明占据天时地利,却败给了人和。   而容秋他们诸事不顺,却偏偏就只占了人和。   “所以说江潜鳞其实没有败给自己,是败在了同伴身上。”容秋下结论。   薛羽去捂他的嘴:“哎呦你可别说了,别让他觉醒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唔唔唔,那后来呢?”   颜方毓拍开薛羽的手,替容秋掖好被子:“某人不插嘴的话,我早就继续说了。”   在联通阵输送完所有灵力,容秋昏过去之后,身为盟主的宋玄沂终于姗姗来迟。   他代表仙府冠冕堂皇地谴责了一番,好似之前仙府从未对其青眼有加一般,于是暗地里默许、相助之事自然也权当不存在了。   你说那些搅混水的人?   不过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罢了。   况且也不止仙府修士在这么说,后续那些态度松动的修士中,难道真的没有一个,是毫无根基的普通人吗?   这些人难以追究,而真正参与阵营战残杀的修士,脑中已被人打了烙印,根本无法指征宋玄沂。   至于江潜鳞的说法,这人不屑得留证据,空口无凭的太容易被辩解。   因此,明明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但碍于种种原因无法定罪,实在是一件极其憋屈的事情。   听到这里,容秋还是忍不住插话。   “可是可是,他们不是说宋玄沂死了吗?”   “哦,确实是死了。”   颜方毓云淡风轻地说:“虽然没有证据,但鸿武宫知道前任宫主惨遭不测,真凶还逍遥法外,一气之下过来把宋玄沂砍死了。”   容秋:????   容秋:“啊??!!!”   这么草率的吗?!   据说,罩在清明上空的禁阵能抵挡大乘期一击。   却没想到真的有大乘期连关都不闭了,从洞府爬出来,轰开防御阵,把宋督学打死了。   颜方毓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有这么惊讶吗?”   “哦……你确实该惊讶一下,但他们应该已经习惯了。”   颜方毓说:“不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吗?鸿武宫前辈比他强,杀他,天经地义。”   他声音淡淡,却无端有一种凛然天威之感。   这是那些人追求的世道。   死于其下,似乎也只能说是一种“得偿所愿”。   “嗯、嗯……好吧,其实也不是这种惊讶。”容秋说。   也是一代人物,轰轰烈烈搅动风雨,却死得如此儿戏。   这让容秋有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   颜方毓继续说:“宋玄沂一死,那才真是万事皆休。”   “仙府群龙无首,估计要乱上一阵子。不过这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说说江家兄弟吧。”   江游嘛,纯粹是个被哥坑了的倒霉货。   不过好在他是先天引气之体,没被这样体量的灵气冲得爆体而亡,而是因祸得福,被大量灵气洗经伐髓,直接连蹦两个大境界,距离结丹已是临门一脚。   然而有得有失,他的经脉极其脆弱,人像是玻璃吹成的,随便一碰就会晕倒吐血,少说得温养百年才能恢复正常。   而且往后体修的路子也决计无法再走了。   听说江游改回了原本的齿序十三,人也稳重了不少。   反观江潜鳞,他被换骨阵法反噬时便丹田尽碎,成了废人。   这年头全民修仙,入门心法比街头巷尾的儿歌流传得还广。   除了还没开蒙的稚童,就难寻到一个真正的凡人。   没了灵力,天枢自然不会要他,而如此品行低劣之人,清明难也容得下。   江潜鳞被清明书院除名,成了建院百年来第一个被开除的学生。   倒是江游的体质被天枢看中,提前收入门中。   等从清明毕了业就能入门了。   回想江游上山时,在亭子里那么自豪地吹嘘自己大哥被天枢收入门下。   如今时移世易,江潜鳞无缘天枢,江游自己却被收了进去,不得不说是天意如此,令人唏嘘。   清明把江潜鳞放了出来。   毕竟丹田碎裂,没有灵力,连灵璧都用不了,江潜鳞在修仙界可以说是寸步难行,脆弱如婴儿,把他抓去关起来还得多管顿饭,怪麻烦的,且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不再是清明学子,书院江潜鳞自然是不能再呆了。   临走那天,没有人去送他。   只有江游裹着满身的绷带,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山门。   昔日前呼后拥、天之骄子,如今只能落得一个冷冷清清的下场。   但江潜鳞其实也不太在意。   他的表情看起来比江游还要平淡,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万万石阶之下,兄弟俩也没有说一句话。   江潜鳞回忆当年,宋玄沂说想让他留校担任教书先生的时候。   他问宋玄沂:“盟主何意?”   宋玄沂说:“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江潜鳞明白宋玄沂的意思。   万一阵营战无法如计划提前,自己身为毕业生无法进入清明,至少还能以先生的名义留在这儿。   他心底浮起淡淡的嘲弄。   这人向来做多手准备,而他,从未考虑过失败。   “哎,这才真是本文唯一一个奋斗逼,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薛羽语气不知是赞赏还是批判地说。   “只可惜落后版本了,要还是李修然那本书,说不定还真能找二百章的事。”   “不过要我说啊,后面的剧情可能就要跳频往某鲜花市场发展了!”   薛羽忽然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什么邪道大佬强取豪夺,问然后江三字‘你愿意为了重新筑基做到什么程度?’江三字说‘所有!’”   “然后他就开始忍辱负重啊!”   “被大佬玩弄,被大佬的部下玩弄,被大佬和部下一起玩弄,完全恶堕.avi!变成大佬的[哔——],每天只知道[哔——],[哔——]和[哔——]……”   容秋:“……啊?”   颜方毓捂住容秋的耳朵,忍无可忍:“你太邪恶了!小兔子不能听!”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就在这种颇有些荒唐无厘头的气氛下落幕了。   这次的事情虽然对于修仙界来说,影响远没有百年前地宫之行来得震动,但多少还是逼着当代人做出些改革的。   首先便是清明书院自己。   清明本就是个入门级别的书院,毕业标准是筑基,优秀毕业生更是只到金丹。   放在现代社会就是个幼儿园水平,顶多小学,不能再高了。   更多的只是让无根基的凡人了解修行,对于些仙门二代来说,则是与同时代年轻人交流的途径。   真要学什么精深的功法,肯定还是要毕业后各自再拜师仙门的。   因此一些仙盟弟子,或者些自命不凡的散修都瞧不上清明——比如因为轻敌,在幻境里栽了个大的的仙盟入侵者们。   他们从没有去清明学习的打算。   然而清明幻境一朝吸收了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片地底灵湖,成为了举世福地,便再难保他们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看来以后筛选新生的计划也要提上日程了。   ——当然,这些跟两只小动物也没什么关系。   薛羽勾搭上容秋,趴在床边正兴致勃勃地讨论要一起去哪儿玩,颜方毓忽然收到一条消息。   是安察监安察使给他发来的消息。   有人请颜方毓举办一场法会。   安察监有安定天下的名头,在修仙界很有威信,接到这种请求并不奇怪。   也同样是颜方毓四处开法会的其中一个信息来源。   通常情况下,安察使会先调查一番,确定请求确有其事,也严重到了需要开法会威慑天下的程度,才会报给颜方毓。   但这次的请求却很奇怪,当事人不欲与安察使说明情况,只说要当面和颜方毓谈。   这却是第一次见。   颜方毓倒是不怕对方报假警(?)消遣他,毕竟连现代社会都没几个正常清醒的人敢去警察局跟警察碰两个。   修仙界人民还比较质朴,再加上约束力是武力不是法律,就更加没人敢跟颜方毓闹着玩。   在大家眼里颜方毓虽然确实是正义化身,但就是莫名有一种会随便打杀人的糟糕印象呢……   颜方毓扫了眼来人的信息。   是个名叫容浅忆的人族女修,修为……等等,姓容……?   颜方毓下意识就多想了。   不对,这是个女修,怎么也不该是容秋的爹……   他虽然这么想着,但手已经很熟练地搓了搓扇骨,卜了一卦。   颜方毓:?!!!   察觉到老婆的视线,容秋从跟偶像的讨论中抬起头,好奇地问:“嗯?怎么了哥哥?”   “没、没事。”   颜方毓勉强笑了一下,冷汗却不受控制地打湿了他的后背。   ——这确实不是容秋的爹,而是容秋的娘!   啊啊是丈母娘找上门兴师问罪了吗?!   该怎么解释他把人家宝贝鹅子弄怀孕了又弄流产了?! 第164章   “……哥哥?”   “哥哥!颜哥哥!”   颜方毓猛地回过神来, 发现面前的两个小动物正看着他,两双眼睛都睁得圆溜溜的。   ……墙头的野猫站了一排似的。   “怎么了……?”颜方毓问。   “老大组织大家开庆功宴,”容秋有点扭捏地说, “嗯……嗯, 但老大的意思, 是只有异修能参加, 连庄先生都不能去呢!所以我……那个……”   大抵是因为自己先心虚, 容秋并没有看出颜方毓的异样。   还以为后者神情紧绷是因为不能跟自己一起参加异修的庆功会。   容秋哪里知道, 颜方毓现在比他还心虚。   怕是巴不得小兔子被朋友拉走玩个三天三夜,他自己还能悄悄去探探容浅忆的口风。   况且薛羽也在, 岑殊肯定会在他身上投下一分关注,怎么也出不了事。   于是两个小动物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颜方毓立马告知安察监,自己有意接下这个法会请求, 希望和容浅忆见面详谈。   对面的安察使很快回信:“事主现下已在安察监内,随时恭候, 敢问颜君何时空闲?”   颜方毓告诉他自己现在就去,还吩咐道:“你们先好生招待她, 别冷落了……算了, 也不要过分殷勤,自然, 自然一点, 懂了吗?”   对面的安察使一头雾水。   心眼多的人才更容易走上邪道,能被颜方毓挑选出的安察使, 人品上绝对是几近无暇的,但心思难免没那么活络, 完全琢磨不出颜大小姐龟毛又细腻的想法。   茶水早早就上了,糕点果盘也是满的。   安察使想不出到底什么是不冷落又不殷勤的自然招待……只好给容浅忆刚饮了两口的茶撤了下来, 重新换上一杯热的。   后者略微迷茫,但又不失礼貌地向他点头致意:“多谢。”   安察监遍布修真界各地,容浅忆来报案……不是,是去上门寻求帮助的安察监,就在临近清明山系的一座城里。   这谁能不信是上门兴师问罪的!   颜方毓即刻启程,半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他走向安察监专门设置的待客偏厅,刚同手同脚地踏上门口台阶,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我知颜仙君日理万机、行踪不定,没有闲暇应付我也是常理。”   “劳烦安察使大人知会我一声便是,我可以改日再约,用不着这么……委婉。”   正端着一杯崭新热茶的安察使愣了:“啊?什么委婉……?”   女声说道:“半炷香里你已经给我换了五次茶水了,不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听到这话,颜方毓差点一头碰死在门槛上。   他赶忙踏进屋内:“抱歉,来迟了!”   屋里的两人都扭头看向他。   坐在椅子上的女修双眸一亮:“颜仙君!”   颜方毓背上的汗下来了。   只一眼,他便没再怀疑过对方与小兔子的关系。   容浅忆是凡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生着一张与容秋有六七分相像的姣好面容。   鼻梁挺直,双唇红且润,却比容秋的要薄一些,嘴角微沉,下巴尖尖,眉眼形状更与容秋的有八分像,却没有容秋那么圆润柔美,隐隐透着些锐意的英气,便显得人有些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淡感。   她的长相与容秋简直是背道而驰的两个类型。   也不知容秋的爹爹是该如何温柔可人,才能跟容浅忆生下那样一个小甜瓜。   她起身相迎,一身烟水色长衫随行动舒展开来,腰身和袖口用绑带束紧,只在衣上不起眼之处点缀些宝石饰品,显得腰纤腿长,干脆利落。   ……咦?   怎么这么友好,看着倒不太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颜方毓的心微微放下一点。   “颜君!”   旁边的安察使叫得比容浅忆还大声。   语气简直像是打架打输了,终于等到亲爹过来撑腰的熊孩子。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安察使委屈,“只是颜君让我好好招待道友,我见道友的茶冷了,后面新到了一批茶叶,于是每种都沏了一碗让你尝尝!”   “……原来如此!抱歉,原来是我小人之心误会道友了!”容浅忆赶忙说道,“只是在下不善此道,牛嚼牡丹地喝了一通,只觉得茶水滋味各有千秋,说不上哪盏更好,倒是误了道友的一番热心了!”   一番话也算进退有度,倒是把安察使说得脸色微红。   颜方毓清楚自己麾下这群小傻蛋的脾性,赶忙三言两语各自安抚,然后让安察使下去了。   他敢发天道誓,自己刚刚绝对看见容浅忆嘴角抽搐了!   安察使一走,容浅忆便又长揖一礼:“颜仙君!”   “多谢仙君拨冗一见!”   颜方毓哪敢受她的礼,赶忙一道袖风托住了她的胳膊。   况且自己哪有什么“冗”在拨?   总不能告诉丈母娘,刚才他主要是在跟你儿子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吧?   汗又下来了。   毕竟颜方毓位高至此,放在现代也算是个电视上才能见到的人物,容浅忆冷淡的面容上浮起一层微微激动的神色。   有点熟悉。   仔细想想,有点像是容秋见到薛羽时的神情……   颜方毓正思忖着,只见容浅忆双眸发亮道:“我以前就很仰慕颜仙君的才行!您创安察监设安察使安定天下,剪恶除奸,实在让人钦佩!”   “我一直对安察监心向往之,只是苦于先前没有时间——”   颜方毓:……等等!   果然,只听容浅忆继续说道:“——现在终于有了闲暇,不知仙君可否允我入安察监?”   颜方毓:“………………”   我的天道大老爷,别再折磨人了!   家里的辈分到底要乱成什么样您才能满意啊?!   “容道友先别急……”颜方毓赶忙安抚着容浅忆坐下,“道友前来便是为了此事吗?”   “当不得仙君一声‘道友’,您唤我名字就行。”   容浅忆惊得差点又站起来,被颜方毓按了下去。   “倒也不是为了这事,”容浅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乍然得见颜仙君气度,一时心潮澎湃,情难自持。”   “但我刚才的话句句属实,还望仙君能给我一个机会!”   颜方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安察使有一套收人标准,其中有一条便是修为达到出窍期。   他能看出面前的容浅忆约莫还不到三百岁,已是元婴后期的境界,但离出窍期还有一定距离。   现在闯荡江湖的修士大多是这个岁数,对于修仙者来说还算是个小辈,她的修为在同辈人中也算是中上。   若非此等情景相见,颜方毓看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他的思维忍不住开始跑偏……   不出意外的话,容秋的爹也不会比容浅忆大出几百岁。   这样算来,容秋一家三口的岁数加起来都还抵不过颜方毓一人。   颜方毓真是如坐针毡。   跟人儿子谈恋爱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此刻看着面前的年轻小辈,他才生出一种荒谬的错位感来。   颜方毓稳了稳心神,暗暗给自己打气。   没事,他师尊跟师弟的年龄差更大。   他们这一门的老牛吃嫩草是一脉相承的。   见颜方毓一直不说话,表情深沉,容浅忆连道自己唐突,站起来又要给他赔礼。   颜方毓将人扶住,没应她的话,只柔和地问她此番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见前辈并无怪罪,容浅忆暗自松了口气。   她心想自己的偶像果然是个好人,方才她多次失礼,简直像撒娇要糖的秋秋一样,而对面颜仙君却还如此包容她的任性。   简直是……唉,没法形容。   她以后一定要当上安察使,成为偶像那样的人!   容浅忆坐回椅子上,平静了半息,才正色道:“仙君容秉。”   并不太出乎意料的,容浅忆果然先提了清明阵营战直播的事情。   她也全程看了直播,自然看到了在灵璧画面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容秋。   容浅忆顿了一下,试探问道:“不知仙君是否还记得,灵爆时,仙君曾庇护过一只兔修半妖……?”   来了!   颜方毓一凛,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留影珠是薛羽控制的,直播出去的画面并没有暴漏他们的私人信息。   顶多如容浅忆这样,仅知道颜方毓庇护过几个人。   他不知道容浅忆已经对他们的关系了解多少,但从刚才的交谈中来看,这位娘亲大抵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跟他在一起了。   多说多措。   但好听话肯定是都愿意听的。   “怎么会不记得?”   颜方毓郑重开夸:“凡亲眼见过他在危难中表现的人,定然都不会忽视。”   “小兔妖聪敏机智,又常怀一颗公正的是非之心,若非他提点献祭的阵眼,恐怕要多费一番功夫才能破阵。”   “之后的灵爆漫溢,凶险无匹,或许在场人中,他并不是第一个意识到该以修士去填的那个,也不是修为最高的那个,却是第一个敢踏入其中,为清明争一分朝夕的人。”   “无惧无畏,敢想敢做、敢为天下先。”颜方毓几乎是叹息着喃喃,“他走向林中的时候……彼时彼景,我恐怕一生都难以忘怀……”   颜方毓沉默了半息,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情难自抑,有些失态了。   他内心忐忑地抬起头,看见容浅忆表情动容,双眼瞪圆、眸光莹亮。   本来便与容秋有七八分像的眉眼,此时更有九成九了,是那种有点骄傲,又隐隐期待他继续往下说的模样。   嗯……矜持一点,不能在这时候露馅了。   自己是先生,容秋是学子。   先生看学子,一般都要怎么夸来着?   颜方毓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咳,其实这个小学子,我之前便对他有些印象……”   毕竟他们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师生关系,颜方毓最开始说得有些勉强,结果越说越顺畅,到最后竟也说了盏茶的时间。   他的爱侣贪吃又贪睡,然细数下来,原来是这么优秀的一只小兔子嘛。   “仙君真是太客气了!”容浅忆笑靥如花,脸上发着光似的,“其实颜仙君口中的这个半妖正是犬子。”   颜方毓还没来得及装模作样地摆一个惊讶的表情,却听容浅忆又问:“但他自律自制……仙君是怎么看出来的?”   “秋秋才化成人的那天连吃了三大份冰碗,还没走回家就闹肚子了,一点也不像是能自制的样子呀!”   颜方毓:“…………”   坏了,刚才讲得太激动,把平日里他们相处的事一起说出来了。   他说的自律,是夸小兔子能日日按照定下的计划练大字、习阵法。   那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毕竟自己当年修炼的时候还会偷懒呢!   但这理由怎么能往外说?   “普通”的师生关系,到底也没法知道学生在下课时间、关起门来、在自己屋里是怎么用功的吧?   于是颜方毓只能硬着头皮一通瞎圆:“令郎天人之姿,必是此等自律之人方能成才。”   说完,没忍住又帮容秋辩解道:“小兔子初化人形,肯定是看什么都新奇,尝什么都喜欢的时候,一时贪嘴也算不得什么。”   想到容秋现在的德行,颜方毓又嘴硬地更正道:“就算贪嘴也算不得什么。”   孩子爱吃,给他多吃几口怎么了。   自己又不是养不起。   容浅忆都快听迷糊了,随口感叹道:“颜仙君如此对他纵容有加,倒是连我跟他爹都不及仙君呢。”   颜方毓:“……”   颜方毓真的有点绝望了。   不然还是让容浅忆进安察监算了。   薛羽的爹从前也是他师尊的下属呢,一句“主人”大过天,岑殊就从来没什么公婆方面的烦恼。   ——算了,颜方毓自觉是个有人性的。   “哪里,不过肺腑之言罢了。”他假笑。   容浅忆面上的开心却淡了些。   “不瞒颜仙君说,我此次叨扰,也是为了这件事……”   她说:“大概半年前,我与秋秋他爹有了矛盾,一气之下离开了家,冷静了几天才觉得不太好,但再回家去寻时,才发现秋秋已经不见了……”   “那时秋秋才化形没几天……”   容浅忆一哽,有些说不下去了。   颜方毓所认识的容秋一向是个健康快乐的小兔子,看得出来被养得很好,他便一直忘了问小兔子离家的具体情况。   此时突然听见容浅忆如此说,顿时又生气又心疼。   “你也知道他才化形没几天,怎么还敢将他自己一个人放家里,几天后才想起回转?”颜方毓厉声问道。   容浅忆慌乱地说:“那是因为柏白一直在后面追我!我疲于甩掉他,这才——!”   不待她说完,颜方毓又咄咄逼人道:“况且他多次说自己来清明是因为母亲意愿,你既然知道他可能回来清明,且他真的不远万里千辛万苦地来了,你说你担心,这半年时间又为什么不来清明寻他?!”   颜方毓常年一双笑眼,忽然冷下脸时气势很盛。   容浅忆被他的气势吓到,竟没发现颜方毓的语气实在有些过于亲昵了。   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秋秋一向自立,没化形时就能自己在林子里玩上好几日,至于后来——”   容浅忆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一咬牙道:“后来……后来我确实是故意不想寻他!”   “直到这次偶然从灵璧上看到……只是才半年,秋秋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容浅忆低声道,“看到他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他……”   她倏然抬头:“如若不然,我也不会来寻颜仙君。”   颜方毓的心情很糟。   不知是还在心疼昔日被父母抛下的小兔子,还是敏锐的灵感已经从容浅忆遮掩的言辞中,察觉出什么不妙的信息。   他冷声道:“母寻子天经地义。你想见他,又与来寻我有什么关系?”   “仙君误会了,我并不是想请仙君牵线搭桥,而是真的想请仙君开法会!”容浅忆说道。   “我想向天下人揭露他们兔妖一族的恶行!”   颜方毓愣住了:“兔族的……恶行?”   恍然间,他莫名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心底有个声音让他阻止容浅忆,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没错!”   容浅忆义愤填膺道:“他们兔族的男修,自古以来就有一种神通,能够借人一缕气息假做有孕,赖上人之后再‘流产’博取同情。”   “……只恨我当时瞎了眼蒙了心,觉得他失了腹中孩子的模样分外可怜,才被他趁虚而入,自此我就有了秋秋。”   颜方毓:“…………什么……?”   “仙君不是质问我为何狠心抛下秋秋吗?”   “我当日离家,就是因为听见那人在教导秋秋,如何这般用假孕之法哄骗一个无辜女修为他生崽!”   “他们兔妖孱弱,自古以来就是用这种方法延续血脉的!”   容浅忆怒目圆睁,几乎是喝骂道:“他从不是真心与我在一起的!只是贪图我的容貌与身子!”   “因此我决定要将这件事公布于众,以免有更多与我有同样遭遇的女修一时心软,落入他们的陷阱。”   容浅忆目光灼灼看向颜方毓:“颜仙君嫉恶如仇,定是支持我的吧?”   颜方毓没有答话。   他已经木住了。   容浅忆的话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怪不得,怪不得,果然是这样。   小兔子腹中的崽果然是假的,是他在骗他,他们从未真正拥有过一个孩子。   那其他的呢……?   那些痴迷、那些沉溺,拥抱、吐息、亲吻……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不对,不对!”   颜方毓慌乱地摇头:“但我是男子——我是男子!他如何从我这里骗孩子?”   这回换容浅忆呆住了:“……什么?”   她斗胆看向颜方毓的脸。   之前从未敢直视其颜,此时容浅忆才发现这位众人眼中恶名与美名齐传的“阎王”……其实长得非常好看。   他眉眼温柔,额上银饰簇拥着一枚莹蓝宝石,缀在眉心衬得五官精致,灵秀逼人。   因为此时面上隐着薄怒,微微失神的忧郁更显得其气质脱俗。   简而言之,就是兔族也会肖想的那种类型。   普通兔子可能碍于颜方毓的威名退避三舍,但初生兔崽不怕虎的容秋可能还真的……   想着,容浅忆下意识又往颜方毓腹部看了一眼。   不对,一定不是自己想的这样,也太夸张了!   容浅忆咽了咽唾沫:“……仙君的话是何意?”   颜方毓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翻开手掌。   一只小巧精致的毛绒小兔子出现在他掌心。   赫然就是当时容秋用自己的毛制成的毛绒小兔,被颜方毓当成两人的定情信物好好保管着。   容浅忆低头看了眼毛绒小兔。   感受到上面熟悉的气息,她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颜方毓。   比起愤怒,容浅忆更多的还是懵逼。   她的脑子比骤然得知真实情况的颜方毓还要乱。   硬要比喻的话,就好像是自己的童年偶像刘德华有一天忽然上门,说他已经跟你刚考上大学的儿子在一起了的感觉。   容浅忆宁愿相信颜方毓真的能生,都不愿意相信自己才几个月大的乖儿能骗来一个这么大个儿的仙君!   两人都心乱如麻,一时间,这屋里连个开腔的人都没有。   若从结果倒退过程,那一切就都能对上了。   容秋偶尔蹦出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语,先前对他腹部莫名其妙地注视和重视,如果是容秋这种常识都不请的小傻蛋身上……   ——天杀的小兔崽子!   竟然真的是在希望自己给他生个孩子!   颜方毓又好笑又生气,隐隐竟还有些患得患失:   凭容秋对兔崽的重视,自己若生不出,那他会不会去找别人?   不,他怎么能是“若”生不出?   他本来就生不出!   ……他怎么就生不出呢?   这个念头才在脑子里过了一瞬,颜方毓全身上下一阵恶寒。   离谱!   荒唐!   岂有此理啊啊啊!!   他怎么能生出这种想法!!!   大抵是颜方毓的表情实在太过精彩,令容浅忆看出了几分端倪。   同是被兔妖蛊惑过的人,乍然听见真相时是怎样的心情,容浅忆自己再了解不过了。   “……仙君的意思是,我家秋秋也……”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他……他骗到哪个阶段了?”   容浅忆一时之间不知是该心虚还是该愤怒。   总觉得如果是携崽骗色,那能骗来一个刘德……啊不,是骗来一个颜方毓,那似乎还能有一点点道理。   毕竟是个有人性的人类都没法哭哭啼啼地说自己肚子里怀了你的崽的可爱兔兔。   颜方毓没有直说:“……之前清明阵营战,第一个幻境崩毁时,容秋在里面。”   那是天崩地裂般的动静。   容秋能逃出来,必定历经千辛万苦,如果他那时“有孕”,必定是保不住的。   容浅忆明白过来,他一定是在那时顺便“流产”了。   容浅忆曾亲眼所见容秋他爹“流产”。   纵使是假孕,为了骗取对方的信任与怜惜,那痛苦绝对是极其逼真的。   她还记得彼时那只兔子一身汗水浸透了三层衣服,本来娇嫩美丽的面庞容色尽失,像干瘪的花瓣一样。   他躺在自己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容浅忆手心里淌,哭着说他们的孩子没有了。   唉,那真是,哭得容浅忆心都碎了。   她下意识埋怨颜方毓:“秋秋都有孕了,你还不拦着他进幻境!”   “我如何没拦?”颜方毓没好气道,“他脑瓜子一转,背着我弄了个法宝,分|身在外面,本体进去了!”   容浅忆听着也气:“对对对!小兔崽子就鬼点子多,当年在家的时候——”   她话说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不对。   抬起头,看见对面颜方毓也眼神莫名地看着她。   气氛到此微微有些尴尬。   容浅忆一向以理服人,如果不是当年被一只天降的兔子精绊住了脚,那么她闯荡江湖,必定一生惩恶扬善,将“仙侠”二字中“侠”的一部分淋漓尽致地体现。   因而此时此刻,她也弄不准这事到底是谁吃亏,谁又是不占理的那个了。   事已至此,还是骂他爹吧!   “他们兔妖一族向来就是这样的!”   “狡诈!自私!功利!无耻!那家伙是这样,秋秋……怪只怪他!私底下也不知道教坏了秋秋多少!”   “秋秋赖上你,不过也是因为你生得好看,实力又强,其余,其余皆是……”   容浅忆说着说着,眼圈竟开始红了。   颜方毓下意识想反驳她。   双唇蠕动了一下,却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回想起两人刚相识的种种。   他知道的啊,他从始至终都是知道的。   容秋是只肤浅的颜控小兔子,颜方毓是清醒着被骗的。   只是后面的蜜意柔情太甜,让他像昏了头一样,将之前的顾虑全都忘了。   “我以前从来知道他骗我,但若能骗一辈子,不管他想从我身上图些什么,声望、修为?亦或是法宝、秘籍?那些不过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物,我从未放在心上。他若真的想要,那我给他就是了。”   颜方毓的目光落在掌心中的毛绒小兔上,声音是淡淡的空茫。   “却从没想过一切只是一场阴差阳错。他想要的东西……我竟连给都给不起。”   曾经恣意行为,杀伐果决的仙君,此时看起来真是有些太可怜了。   容浅忆狠狠抹了把脸,眼中的红意像是转移到了脸上,真心实意地替颜方毓生起气来。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因为我是女子,能给他生个秋秋来!可秋秋对仙君……他见弄错了,就必定是要始乱终弃了!”   容浅忆说得一点也不客气,一时间也分不清容秋和颜方毓到底哪个是她亲儿子。   颜方毓心里本来就乱,被她这么笃定地一说,顿时更不知该如何作想了。   容浅忆狐疑:“按那家伙的说法,假作落胎后,照理该反客为主真正行事了……你俩不会……?这怎么行?!秋秋还是个孩子啊!”   “当然没有!”   颜方毓急道:“他连男子不能有孕都不知道,在情事上更是懵懵懂懂,我是真心待他,怎可能趁人之危!”   谁知容浅忆听罢振振有词道:“我儿这么可爱!日日相处你竟连心思都不会动一下吗?!”   颜方毓:“………………”   颜方毓气结。   他算是知道小兔崽子平时胡搅蛮缠的功夫到底是像谁了!   *   天道遮掩,是为了柔弱兔妖的阖族兴亡。   可就跟杜鹃鸟的延续,是建立在一个个被无辜推出自己家巢穴的雏鸟性命上。   兔妖的种族延续亦是倚助了一个个被无知欺骗的女人。   呃,现在还多了一个男人……   颜方毓现在终于知道了,要怎么做呢?   如果放在两人初识之时,颜方毓恐怕会二话不说开法会昭告天下。   但他此刻心中已有了人,真的能忍心下手吗?   颜方毓想起最早以前,自己与小兔子初见时的那场法会。   加害者身上功德护佑,免于一死,却被愤怒的受害者亲长生生咬断了喉咙。   彼时颜方毓只是冷眼旁观,为后者杀了不该杀之人,担了不该担之因果而感到惋惜。   但此时此刻,此时他却已然能够尝到情之一字的滋味。   原来一切的一切,从故事的开头就有所铺垫了。   天若有情,天若有情……   *   颜方毓的新法会预告!   竟然就要在他们附近的城里举办!   毕竟曾经任过客的先生,清明学子们自然也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蠢蠢欲动着商量要不要一起去捧个场。   这么热闹的事情,正庆功的异修们自然也在传。   “不对,不是颜先生要开法会啊,是个女修,只说自己得了颜先生的支持,我看看……”   容秋被灌着喝了一点点,好在都知道他身上有伤,没太过分。   此时听见老婆的名字,他猛地一个激灵摸出灵璧。   “哦,原来是个人修,控告兔修……用可耻的手段欺骗她的感情?”   薛羽:“咦?”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歪头看了容秋一眼。   容秋……容秋的酒已经被吓清醒了。   他仔仔细细地把那篇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虽然没说两个当事人的名字,也没说具体是什么可耻的手段。   但其细节描写得颇为具体,跟把“假孕骗崽”四个字明晃晃打出来没什么区别了!   整篇文章里唯一清晰明确的信息,就是颜方毓知晓、并支持这次的法会。   ——所以老婆已经知道了吗?!   知道容秋是假孕骗他,只为了让他给自己生兔崽吗? 第165章   异修们的欢庆会还在继续。   容秋趁大家不备, 偷偷溜了出去,一路奔回了因果课教所。   绕去后院,容秋看到两人的屋门紧紧关着。   他俩在家的时候, 为了方便, 房门向来是敞开的。   但容秋能感觉到, 颜方毓现在在家。   他咽了咽口水, 悄悄蹭到大门口, 忐忑地将房门推开一条缝。   “吱呀”一声轻响。   一颗小脑袋兔兔祟祟探进来, 向里偷看。   颜方毓果然在家。   他坐在那张正对大门口的太师椅上,就什么也不做地干坐着。   手边的案几上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温着茶和点心, 也没有放着棋盘或书卷。   山中夜早,此刻室内已经微微有些暗了。   颜方毓也没有点灯,半边身子浸在窗外投来的暮色里, 有种,嗯……   容秋人话学得不好, 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准形容老婆身上的气息,是该用“阴沉沉”, 还是“阴森森”。   正想着, 殿中人蓦然抬眼,与容秋的视线对上。   那双常年春水含波的眼睛此刻却目光幽微, 看的容秋心头莫名一颤。   “那个, 颜、颜哥哥……?”   容秋做贼一样挤进门缝,反手悄悄把门带上。   上首的颜方毓冷眼睥睨着他, 凉凉问道:“……看到了?”   “嗯……?嗯、嗯嗯!”   容秋双手背后乖乖在门边罚站,低着头也从睫毛梢偷瞄他。   颜方毓瞧小兔子那怂怂的样子, 更气得牙根直痒痒。   “现在知道心虚了,诓骗我这么久, 怎么就想不到会有今日呢?”   “怎么会?”容秋怂但嘴硬,“我每天都害怕被哥哥发现,日日都提心吊胆的呢……”   结果到头来,还是被颜方毓提前发现了。   容秋抠着衣角,可怜巴巴地看向颜方毓:“对不起嘛,哥哥原谅我好不好?”   小兔子缓缓眨着眼睛,眼圈说话间便红了,浓密的眼睫上笼着潮气,十足可怜可爱的姿态。   “颜哥哥是高高天上的仙人,而我只是地上一只普普通通的小兔子。我和哥哥云泥之别,如果不这样的话,哥哥怎么才能跟我在一起?”   颜方毓的心像被猛地攥了一下,渗出点微微的酸涩来。   他说的没错,如若不是……   等等,不对。   颜方毓冷笑一声:“这又是谁教你说的话?”   “我自己从书上学的。”容秋有点赌气地小声说道,“……我也没有那么不学无术吧?”   颜方毓再一次怔愣,几乎又要开始自责了。   忽又觉得不对,他腾地站起来,快速走下堂,几步跨到容秋面前:“你骗我在先,现在反倒又要怪我多想吗?”   容秋被他的气势逼退了几步,后背“砰”地撞在门板上。   “没有、没有!”他疯狂摇头,缩着脖子道,“怪我怪我,不怪哥哥……”   颜方毓气得脑瓜嗡嗡响。   这小讨债鬼,打吧,自己心疼;骂吧,又跟块滚刀肉一样怎么都过不了瘾。   最重要的是,颜方毓心里有块疙瘩。   他知道这小兔崽子此时此刻还能老老实实站在这儿挨自己的骂,纯粹是因为他对自己还有所图谋。   虽然颜方毓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为什么,但容秋就是莫名其妙地以为,自己能为他生个孩子。   容秋又低着头,从睫毛梢偷偷看他:“都怪我,怪我……怪完我,那就不能怪兔崽了哦。”   颜方毓:看吧!这个人就这样!   ……再等等?   颜方毓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什么兔崽?谁的兔崽?”他狐疑地问。   “哥哥肚子里的呀……”容秋小小声说。   他伸出手掰着指头数:“从怀上那日开始算,应该有一、二三四……应该有五天了!”   颜方毓匪夷所思:“……你再说一遍,我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就、就是那天呀。”容秋有点羞赧地说,“就那天我流产……哦,假装流产的时候,哥哥心疼地抱着我,我就趁机狠狠地!用力地!亲亲过去!”   “然后哥哥就应该有了嘛……”   他这部分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呢!   颜方毓:“……”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容秋那回那么主动热情,颜方毓一直以为是小兔子心理健康,状态调节得快,还颇感欣慰呢。   原来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装的……而且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当爹了!   颜方毓回想起这些时日来,容秋对他胯骨以上肋骨以下的关注,原来并不是这小色鬼色心作祟,想暗示自己什么。   而是这家伙觊觎着自己肚子里的“崽”呢!   这太荒谬了。   荒谬得无以复加,简直比容浅忆告诉他这件事时更让他觉得荒谬。   “……哈。”颜方毓看着面前懵懵懂懂的小兔子,真的笑出声了,“如果亲一下就能有孕,从前我亲了你那么多次,你怎么从没怀疑过自己会有孕呢?”   容秋振振有词道:“我是个雄兔,我怎么会生崽呢?”   颜方毓重复他的话:“我是个男人,我怎么会生崽呢?”   容秋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颜方毓心中的怒火,混杂着其他什么情绪一同爆发了。   “我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你知道自己不能生,为什么不知道我也不能生?!”   容秋都被他骂蒙了,手足无措道:“可、可哥哥跟我不一样……哥哥很厉害的啊!”   被对方报以这样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信任,颜方毓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无所不能的人吗?”   “嗯!”   容秋重重点头。   “‘嗯!’,你还‘嗯!’”   颜方毓气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也只是个和你一样的普通人!(容秋在旁边小小嘟囔了一句“可我不是人啊……”)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我无能为力!”   他停下来怒气冲冲道:“其中一个,就包括!生!孩!子!”   “不对,怎么会呢……?”容秋瞪圆了双眼,“哥哥怎么可能不会生孩子呢?”   ——这可是颜方毓啊!   望着对面人失落的目光,颜方毓恍惚间简直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   不过只一瞬,他又硬起心肠。   “没错!我确实不能生!”颜方毓说,“现在你知道了,就别再赖在我身上,想找谁生就找谁生去吧!”   他话音刚落,容秋身后的房门就开了。   一道袖风扑面而来,将容秋推了出去。   随即“啪”地一声,屋门又紧紧合上了。   容秋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已经站在了廊下的地面上。   他心中乱糟糟一片。   怎么会这样呢?原来事情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仔细想来,好像自己那些玩伴的家长们,也都是有一个男爸爸,一个女妈妈。   只是容秋一开始见到颜方毓时就实在太过喜欢,于是一厢情愿地想与对方在一起罢了。   他们一个站在层层阶梯的高台之上;   一个混在茫茫人海之中,与芸芸众生一起,昂首仰望那个万众瞩目之人。   云泥之别。   若他什么都不做,此后一别,大概永远也不会再相见了。   一向弱小的兔族,总会用假孕的手段绑住心许之人。   慌乱间,容秋便只想到要与他有个孩子。   容秋的心上人是飞在天际的鸟儿,他卑劣地用兔崽为引线,将那人变为系在他手中的风筝。   小兔子秋对于情事一途太过稀里糊涂。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要喜欢的人为自己生一只兔崽,还是想用一只兔崽绑住喜欢的人的心。   但这些纠结此刻都不重要。   颜方毓把他赶出门,容秋一下慌了。   他再次跃上台阶,房门没锁,他直接就推开了。   颜方毓还站在刚才的位置,容秋扑进他怀里,死死保住他的腰。   “不要!我不要!”容秋把脑袋埋在他衣襟里大喊,“哥哥别不要我!”   颜方毓依旧没有动。   没有像以往那样搂住容秋的腰,但也没有推开他。   “我不该骗你的,哥哥原谅我吧?”   容秋抬起头,贴在颜方毓胸前怯生生地问他:“不然、不然我把尾巴让你捏好不好?你不是一直很想捏我的尾巴吗?”   两人此刻挨得这么近,容秋看见对方瞳仁中那股冰凉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颜方毓又气笑道:“不是生孩子就是捏尾巴,原来咱们两个就是这么肤浅的关系吗?”   “不、不是的!”容秋惶恐道,“是我说错话了!我重新说!”   容秋看着面前人晦暗不明的表情,试探问:“那我……我追妻火葬场?”   颜方毓满脑袋黑线:“别跟他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啊,老婆果然猜出来是谁给他出的主意了。   “可我觉得小羽哥哥说的很有道理啊……”容秋小声嘟囔。   比如说自己这句话一说出来,老婆一下子就不再保持刚才让他捉摸不透、提心吊胆的态度了。   颜方毓冷笑:“他说的有道理,他胡说八道被我师尊罚得三天下不了床的样子你还没见到呢。”   容秋:“……啊?什么样子,详细说说?”   颜方毓:“……”   颜方毓:“你少来!”   一道袖风呼啸,容秋又被扔出了屋子。   再推门……呜,进不去了。   *   颜方毓来到岑殊两人临时落脚的小院时,他们正在吃晚饭。   有些人叫野在外面的老婆“可缓缓归矣”,是用“陌上花开”。   有些人则是用热好的石锅和镇好的冰饮。   岑殊说今天晚上吃烤肉。   薛羽看到他时还挺诧异。   “你怎么过来了?小秋弟没去找你?”   颜方毓抬起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薛羽:“……”   薛羽心虚地打哈哈:“吃、一起吃嘛,有什么的,多一副碗筷而已嘛,哈哈……”   不过颜方毓也没抢他的烤肉,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   薛羽看了他一会儿,偷偷让岑殊把果酒换成了有劲的。   颜方毓果然没喝出来,几杯后就有些上头了。   他微醺后不再故意端着,和平时有些不大一样。   那双永远笑眯眯的精明眼睛微微湿红,呆愣愣地望着石锅上升起的袅娜烟气。   薛羽一边觉得自己师兄有点惨,一边又有点忍不住。   一面之缘的老婆揣崽上门,但其实是为了让颜方毓给他生猴子……啊不,是兔子。   实在是有点……噗呲。   “唉,别难过了二师兄,”薛羽勾上颜方毓的肩膀,那手里的酒杯跟他的碰了碰,“不是有那句话吗,就算你七老八十了,在父母眼里还是个孩子。”   “天衍宗是你永远的家,我师父是你永远的妈!”   “不过儿大还是要懂避嫌,怀里就算了,你就趴他肩膀上哭一哭吧!”   岑殊端酒杯的手顿了顿,凉凉觑了薛羽一眼。   颜方毓反驳:“我没哭!”   “好好好没有没有……”   颜方毓把酒杯砸在桌面上,控诉道:“我就是……我待他掏心掏肺,到头来他却只是看上我这张脸!”   薛羽的贴心只能维持一秒,还是没忍住缺德道:“还馋你身子。”   颜方毓瞪他:“薛小豹别以为你现在仗着有师尊撑腰我就不敢削你!”   薛羽松开他的肩膀,嘤咛一声倒在岑殊怀里,泫然欲泣道:“师尊尊,你看师兄他凶我。”   颜方毓怒:“演的吧!”   薛羽:“演的怎么了?人生如戏不能演吗后面忘了……总而言之退网!”   岑殊把酒杯放在桌面上。   “嗒”地一声轻响,打断了两人没营养的小学生吵架。   他淡然的目光看向颜方毓:“还有其他事吗?”   颜方毓不说话了。   就红着眼睛在坐垫上赖着。   薛羽悄悄抠抠岑殊手心:“哎呀别这么凶呀,师兄失恋嘛……”   岑殊:“优柔寡断。”   他说话时没避着颜方毓,后者好像是听见了,但也没有反应。   薛羽连忙拽了拽岑殊垂下的鬓发,让他把头低下来。   “是是……您老人家多干脆,向来是我不听话直接炒一顿就好了。”薛羽低声咬着他的耳朵。   岑殊折着颈子,长长的墨发缎子似的垂在两人身侧,围拢出一片小小的空间。   他配合地也贴在薛羽耳侧,轻轻说道:“先吃饭。”   薛羽还没应答,余光却看到,本来坐在旁边呆呆放空自己的颜方毓忽然一甩袖摆,召出一面遥觑镜。   薛羽一下精神了。   “你看啥呢?”他凑过来瞧热闹,“——啥也没有啊?”   遥觑镜内,赫然是因果课教所后院的画面。   两人的寝殿门口空无一人。   “他怎么不在……”   颜方毓的语气茫然中透着点委屈。   他是从教所屋内直接遁身走的。   容秋不知道,还在外面叫了好久的门,都被颜方毓用遥觑镜看着呢。   怎么自己才喝了这一会儿酒,那边人就不见了?   不是向他认错吗?   这才说了几句就不耐烦了?   真是负心……负心薄幸的小兔子!   颜方毓一搓扇骨,扬手一道流光打在遥觑镜上。   镜面一闪,容秋的身影出现在上面。   那边是个开阔地,场景有些陌生。   小兔子身边还站了个生面孔,两人看起来十分熟稔。   薛羽比颜方毓还激动:“这小白脸是谁!”   那张脸……   颜方毓几乎在看见的第一眼就猜出了是谁。   颜方毓:“……是容秋的父亲,柏白。”   “柏白?”薛羽忍不住用那种语气说道,“仔细看是有点像……不是,他儿子都能满地跑了,怎么还卖萌啊?”   颜方毓没搭理他。   薛羽:“哎,他们兔妖是随母姓诶。”   他看向颜方毓,又没忍住缺德道:“你要是真的给小秋弟生了只兔子,就能随你姓颜了呢!”   颜方毓被他一句话说破防了:“——师尊你看他!”   遥觑镜里,父子俩正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说话。   【柏白:“……世上美人千千万,不行咱就换。”】   【容秋:“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追我娘呢?”】   【柏白:“我与忆娘都有你了,那当然同你现在不一样!”】   【容秋:“可是其他美人都没他好看啊。”】   【柏白:“那是你见识少!”】   【柏白:“走,爹爹带你看看什么是外面的花花世界!”】   薛羽凑在遥觑镜前,边夹肉片边吐槽道:“就他长得跟刻板印象的np文总受似的,还带咱小秋弟看啥花花世——哎师兄你去哪儿?”   颜方毓人已经飞了出去。   还能去哪儿!?   ——这是什么活爹啊,怎么好意思带着自己儿子去逛青楼?! 第166章   ***卧槽什么玩意儿这么纯爱。   虽然说起来很玄乎, 但颜方毓从寝殿里离开没多久,容秋就感觉到对方已经不在那了。   无关乎修为境界……让容秋去探查其他人也做不到。   就只是独属于颜方毓的特殊待遇。   既然老婆不见他,容秋打算去看看娘亲。   灵璧中那篇文章一看就是他娘的手笔, 也不知道他娘是怎么跟自己老婆搭上线的。   他娘半年多前离家出走, 容秋与她许久没见, 其实还是十分想的。   只是他娘, 他爹……颜哥哥……   ——唉!   容秋脑子里乱哄哄的, 干脆把所有事情往脑后一抛, 拍拍裤子站起来,朝山下行去。   文中没有附录法会的日期, 倒是有个地址。   容秋循着地址找去,发现那竟是坐落在隔壁城的一座安察监。   安察监是颜方毓的地盘,难道说老婆也在……?   他娘亲和老婆在一起……   容秋想了想那个画面, 忽然就有些怂了。   他没敢进去,而是做贼一样绕着安察监转了一圈。   这地方跟颜方毓本人一样, 大名如雷贯耳。   不管房子是不是修得宽敞明亮,在旁人眼里都是煞气太重。   因此这座安察监被安置在城池偏僻处, 临宅零落, 经过这里的行人也不多。   虽在城中,但简直像是郊外野地似的。   不用跟别人挤, 安察监的宅子倒是修得很气派。   王道高悬, 端正严明,宵小之辈单是站在大门前就觉得一阵心悸。   容秋找到了它的侧门, 正想走过去,忽地若有所感, 又鬼使神差向后倒了几步,偏头朝身侧看了过去。   不远处的大树下, 有两个人影正在拉扯纠缠。   确切来说,是一个流里流气的地痞,正在纠缠一个美人。   那人杏眼琼鼻樱桃口,五官柔美,脸生得雌雄莫辨,只能从身型看出是个男人。   却也纤腰窄跨,弱柳扶风,娇柔得紧。   大抵是被欺负得狠了,他细细的眉毛微颦着,眼底湿红,两团霞云似的红晕染在双腮。   端得是一副泫然欲泣,柔弱可欺的模样。   “爹爹!”   容秋兴奋地叫他:“你又在钓娘亲吗?”   美人愣了愣,抬头看见是容秋,也惊喜道:“是秋秋呀!”   没错,这人正是容秋的亲爹——兔妖柏白!   听见动静,地痞也转过身来,看到容秋时眼睛亮了:“哪里又来一个小美——嗷!”   不等他说完台词,容秋直接飞起一脚,将人踹飞三丈。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骨裂声,地痞喷着血摔在地上。   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被踹的地方俨然跟被大铁锤砸了似的,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   都是行走江湖的人,会站起来边吐血边说“你竟敢打老子——”的反派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他半点没敢耽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向远处跑。   这边柏白一扫面上瑟缩的神情,理了理被蹭乱的鬓角,嗔怪道:“谁说不是?你娘铁石做的心肠,见我被这样欺负,都不曾有半点动静。”   “枉我在这儿废了半天的劲,要寻几个敢在安察监旁边对我动手动脚的蠢货可难着呢……”   容秋与有荣焉地昂首:“那是!”   没人敢在老婆的地盘撒野!   柏白拧眉道:“哼,那家伙竟敢拿他的脏手碰我,秋秋快!快帮我废了那支手!”   容秋“哦”了一声,问:“左手还是右手?”   柏白卷着发尾,无所谓道:“好像右手吧。”   容秋挑起一颗小石子,脚尖颠了颠,接着甩腿一踢。   “嗷——!”   小石子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射而出,正正打在地痞的右手上。   洞穿过手背,留下一个透气的窟窿。   地痞还是不敢停,踉跄了一下跑得更快了。   柏白:“哎呀我记错了,是左手!”   容秋:“哦哦。”   他低头找了找,附近只剩颗鸡蛋大的石子。   脚尖一挑,再次朝地痞踢了过去。   “啊嗷!嗷——!”   石头有些沉,直接砸断了地痞的三根手指,他顿时叫得更惨了。   容秋手围在嘴边做喇叭状,冲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喊:“不好意思嗷,但下次不要再——做——坏——事——啦——”   “我们秋秋真是人美心善呀。”柏白鼓着掌夸他。   容秋嘿嘿笑着。   落日西斜,缀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像一只熟透的大柿子,将周遭的云都染得一片霞色。   反正两人都不敢进去寻人,柏白索性将一根突出地面的大树根茎擦干净,拍拍身侧,让容秋坐过来一起看落日。   容秋长得同样很像爹。   都是圆眼、翘鼻,肉嘟嘟的嘴唇,只不过中和了容浅忆的五官,线条没有那么柔和温吞,眼角一挑,带上点掩藏得很好的精明气。   毕竟都修仙了,满地跑的哪有老头子?   柏白容貌年轻,两人并排坐着并不像父子,反而像兄弟。   他们坐在树下,聊了聊各自离家后的日子。   柏白是追着容浅忆走的。   兔妖一族别的没有,脚力是够够的。   两人上演了一场“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戏码,然后容浅忆佩剑一拍,“刷”地飞天走了。   柏白不会飞,已经找了容浅忆几个月了,看到灵璧上炒的火热的帖子,这才追到了这里。   “既然找来了,爹爹为什么不进去找娘亲?”容秋问。   柏白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不进去?”   容秋:“。”   容秋:“唉。”   容秋给柏白讲的故事就跌宕起伏多了。   柏白表情复杂地听完,合掌一拍道:“哎呀,怪我怪我,当初走得急,忘记跟你讲一定要找女修了。”   “臭男人哪能生孩子呀!”   同样的话再从自己亲爹口中听到,容秋终于是死心了。   老婆没有骗人,他是真的不会生孩子。   “唉,”容秋叹了口气,“可是……可是他好看嘛。”   柏白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表示理解:“小兔子嘛!好色一点有什么关系?”   “可是老婆不要我了,怎么办呀……”   容秋抽了抽鼻子,难过地扑进柏白怀里。   亲爹的胸口肌肉薄薄的,没有颜方毓埋起来舒服。   容秋蹭了两下,又默默直起身子。   “那位仙君嘛,倒是听说很厉害,想来能庇护得住你。但不能下崽儿,也是白搭呀。”柏白不以为意地说,“世上美人千千万,不行咱就换。”   容秋蔫搭搭地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追我娘呢?”   柏白好像被他问住了,顿了片刻才嘴硬道:“……我与忆娘都有你了,那当然同你现在不一样!”   容秋说:“可是其他美人都没他好看啊。”   “那是你见识少!”柏白一下子来劲了,“走,爹爹带你看看什么是外面的花!花!世!界!”   “啊?可是……”   柏白一把把儿子拽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城中走去。   *   修士们缺觉少眠,华灯初上的夜里,某些地方要比白日时还要热闹。   ——比如城里的歌楼一条街。   红红粉粉的灯笼用术法漂浮在空中,一边四处游动,一边持续不断地向下撒着香片与金粉,空气中都是甜腻腻的香味。   男男女女穿行其中,灯笼映出的暖光将面目照得斑驳暧昧。   似一片轻纱,将整条街笼在轻柔快活的氛围里。   “阿嚏!”   容秋被空气里的金粉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爹,一定要来这儿吗?气味好难闻。”   柏白对着一块巴掌大的铜镜摆弄着自己的脸,闻言随口道:“闻不惯就闭会儿气,或者灵力把它们镇开。”   他从铜镜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容秋:“这可是金贵的玩意儿,一晚上就要耗去千金呢。”   “真的吗?干什么的呀?”   一听很值钱,容秋立马又吸了吸鼻子。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闻起来是有些适应了,口鼻中都是甜丝丝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柏白含糊地说。   容秋:“噢。”   无风无雨的,两人忽然觉得后脊背一阵恶寒,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一般,同时打了个寒战。   容秋:“爹爹,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柏白也摸摸胳膊:“大抵是这巷子里偏,阴气重呢。”   他收起铜镜。   “走吧,咱们去街上,外面热闹。”   容秋扭过头,看着柏白的脸惊疑道:“爹,你干嘛要在嘴上弄一圈胡子?”   他们兽修化形,长相虽不能大概,但毛发这些本就随意幻化。   柏白摸了摸唇上的短须,理所应当道:“你爹我这么天香国色,不遮一遮,被人认错掳走了怎么办?”   “再说,哪能叫忆娘知道我来这种地方呢。”他小声自言自语道。   容秋:“那我要不要也遮遮?”   “你哪用得着?”柏白掩唇笑着,伸手捏了捏容秋的小脸蛋,“我儿傻不愣登的,一看就是来见见世面,才不会错认呢!”   容秋:“噢……”   柏白凑近他看了眼,又捏捏容秋的鼻尖,调笑道:“做什么又这副表情?还在想你那情郎呢?”   “我没想。”容秋赌气说,“我都来这里了,他都不想我,那我也不想他。”   “知道这是哪儿了?”柏白诧异。   “有什么难猜的。你们都当我傻。”容秋闷闷地说。   柏白愣了一下,继而笑出声来:“哈哈,我家秋秋最机灵了!”   走出去前,容秋还是将身上水葱似的清明校服换掉了。   想了想,化出一身宝蓝色的长袍,形制与颜方毓常穿那身有些相像。   人靠衣装,这样穿着,看起来确实比着嫩绿嫩黄长了几岁。   出了小巷,空气中的甜香气味更浓了。   暖黄的光晕中金粉浮动,香甜阵阵,这样温吞地气氛,总觉得人行在其中看条路过的狗都显深情。   一只月兔花灯飞到容秋头顶,他伸长胳膊去够,那灯往上一飘躲过容秋的手,一捧干花碎从它身下的小篮子里漏出来,洒了容秋一身。   若有似无的乐声不知从何处而起,不论走到哪里音量都不增不减,为整条街巷添上一抹靡靡音色。   每从一家门庭前面走过,便有飞乐声从楼里传出,随着街上的乐声与之相和。   或弦或管,或婉转或轻快,楼与楼的曲子和音皆不相同,却都能和外面的乐声浑然一体,丝毫不突兀。   偶尔有神光,或人影从楼阁中飞出,在自家屋顶旋舞几圈再落回楼内。   各式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看得两只兔子目不暇接。   “还是书院旁边的才子佳人们玩得花呀。”柏白感叹。   “你想去哪家逛一逛?”他看向容秋,轻笑着揶揄道,“还是……想都逛一逛?”   容秋还没回答,身侧忽有一道清冽香风吹了过来。   两人齐齐侧首看去。   只见阁楼之上,一名青衫女子空踩金粉轻盈飞出。   鼓乐声骤然从楼里响起,刹那间星光流转、瑞气千条,萦绕在她身侧,伴她向上翩飞。   这声势未免有些太浩大了。   光亮映在容秋微微睁大的瞳仁中,他几乎看呆了。   女子在大大小小的灯笼中胡璇几圈,那些灯笼被她的动作扰动,像受惊的鱼群一般四散逃逸。   薄纱制的长衫水波一般漂浮游动,在流溢的神光更增几分空无的神性。   仿佛是察觉到了容秋的目光,她长睫微垂,也向他看去。   两人的视线蓦然撞上,容秋看见对方弯眸笑了,灯光与星光都映在她瞳仁中,像一泊柔软的水,又似另一双春水含情的眼睛。   柏白看着儿子那副魂儿都要被人家勾走的样子,好笑地问容秋:“她是美人吗?”   容秋下意识点点头:“是、是是……”   柏白:“那走吧,我们今晚就去这家。”   美人出行只为揽客,在外飘飞一圈便落回了屋里。   柏白拉着容秋走进楼,还有许多其他行人也被一同吸引进来。   这歌楼从外面看也就三四层的高度,里面却大得很。   中间一座气派的舞台,顶上整个都是挑空的,一圈圈雅座绕着栏杆而建,几个半层处还有外挑的台子,都铺着厚实的地毯。   伴随着悠扬的乐声,一个个美人在台子上翩然起舞。   容秋仔细看了看,竟是男女都有。   这里的小厮都是长相清秀的少年少女。   若是女客进门,便由少年来带,若是男客进门,便是由少女来带,若真有特殊要求,直接出声要求就是。   柏白是要给容秋找能下崽的,自然没有拒绝引他们上楼的少女。   他们上了三楼,竹门一关,外面的嘈杂声便完全听不到了,但那飘在空中的乐声却并不受影响。   若不是凭栏而望时还能看见外面热闹的景象,就仿佛整座歌楼中只招待他们一间客人一样。   少女领他们进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跪坐在一旁软垫上给他们介绍楼中服务。   酒食、歌舞、琴乐之类都是能点单的。   人当然也能,所有雅间都是套间,觉得厅里不好办事还可以去隔壁。   只不过美人们都只服务夜场,会一个接一个在楼下台子上跳舞,凭栏的客人们投下打赏,若得美人心意,便会上来服侍。   所以在此之前,有什么需要只能由她来代劳。   少女这样说着,一边拿眼睛偷瞄容秋。   他本就是个漂亮的小郎君,偷偷穿上老婆的衣服,就更显得丰神俊逸。   “那倒不用了,我儿子喜欢年纪大的。”柏白慢声细语地笑道,“不过菜单和名册可以留下。”   柏白点了酒和几道爽口的小菜便叫她下去了,歪在容秋身侧的栏杆上,指尖一点花名册。   “我儿子喜欢的这个是头牌呢,要最后一个才出场。”   容秋的目光有些微的失神,他下意识扯松自己的领口,问柏白:“爹爹,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热?”   柏白笑起来,给他递去一杯酒:“喝点吧,喝了酒凉快了。”   他话音一落,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恶寒。   奇怪,是这里的阵法漏风吗?   柏白也没多想。   容秋乖乖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又吐回去半口。   “好难喝!”   “多少喝点吧。”柏白哄他,“那街上的金粉里掺了东西,被这里的酒香勾起来,你不喝会难受的。”   容秋:“噢。”   柏白为他换了杯新酒,容秋背靠着栏杆,抱着杯子小口小口抿。   竟是一副其余人都不愿看,只等那一人的意思。   柏白理了理儿子的额发,瞧他眼睛发直,乖乖喝酒的样子,无奈自语道:“怎么量这么浅呢?也不知道一会儿便宜了谁去……”   夜场不多时便开始了。   歌楼中顿时鼓乐齐鸣,神光游|走。   暗香浮动间,花册上的美人依次走上舞台,顺着屋顶垂下的缎带上下翻飞,从一个个雅间旁掠过,翩然而舞。   舞蹈间不断有各色灵石法宝从雅间里飞出,落入舞台旁边一片新鲜荷叶上。   美人若心动,便会在游舞间越过栏杆进入雅间,与雅间主人共赏风月。   随着一间间雅间不容外人窥视,之前那位青衫美人终于登台。   柏白推了推容秋:“她来了——你、你怎的喝了这么多?”   两人身侧,酒瓶整整齐齐摆了一排。   除了柏白手边那个以外,竟都是空的了。   容秋抱着最后一杯酒,委委屈屈地说:“爹爹叫我喝的嘛……”   柏白凑近看他的眼睛:“你这是醒着呢,还是已然醉了?”   容秋大声说:“醉了!”   柏白哭笑不得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别喝了,你的美人出场了。”   容秋“哦”了一声,转身趴在栏杆上,直勾勾地朝下望去。   柏白给他介绍:“看到下面那片荷叶了吗?你若喜欢她,就把灵石法宝丢进去……”   说着说着,柏白忽然觉得自己袖口动了一下。   容秋闪电般伸出手,从他袖子中掏出钱袋,一声不吭地直接扔了下去。   其余人打赏都是用灵力托着的。   容秋不知道,单纯靠手劲往下扔。   柏白的钱袋在半空中就散开了口。   大兔子的财产倒是不少,乱七八糟的灵石、宝玉、金叶子纷纷扬扬掉下来,滴滴答答打在荷叶上。   落雨一样,好不热闹。   “哎呀你这个败家崽!”柏白直接急得跳了起来,“什么东西你就扔?里面还有忆娘给我买的首饰呢!”   雅间里都施了术法,向外望的栏杆处只能进不能出。   柏白没法从凭栏处直接跳下去,只好急急忙忙跑出正门,下楼抢他的首饰去了。   这样阔绰的动静自然引得台上美人向上望来。   那双弯弯的眼睛再次与容秋对视,她曼声笑道:“那就多谢贵人赏赐了。”   荷叶微垂,再载不动许多金银。   便代表着对于美人的角逐已经结束。   她飞身而起,挽着屋顶垂下的丝绦攀援而上,轻盈落在容秋面前。   她进来的一瞬间,雅间内幻阵启动。   栏杆外的歌楼瞬间变成一片浩瀚夜空,朗月疏星悬挂天际。   “今夜月明,无边风雅……”   她落座在栏杆上,笑嘻嘻地看着容秋,问:“贵人是想赏风,赏月……还是想赏我?”   容秋抱着空了的酒瓶子,呆愣愣地仰首看她。   没有术法生出的神光修饰,容秋发现她的姿容并没有在外面看到时那样惊艳。   鼻梁没有老婆的挺,睫毛没有老婆的翘。   唯有那双眼睛,含笑时有一两分像他。   “小贵人怎么自己一个人喝酒,不寂寞吗?”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屈身坐在容秋面前。   长长的衣摆堆了满地,却不耽误她露出两条光|裸的小腿。   “我不是一个人。”容秋闷闷地说。   “嘻嘻,对呀,奴家可在这儿呢。”   她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酒瓶,就要凑过去与容秋对饮。   “……够了!”   屋中陡然响起第三人的一声低喝。   美人只觉得自己伸过去的手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人被猛地弹开。   颜方毓一把攥住容秋的胳膊,恶狠狠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拽。   比起美人眼中的惊疑,容秋好像并不奇怪颜方毓为什么在这里似的。   只挣动着想从后者的桎梏中抽出胳膊:“你弄痛我了!”   颜方毓下意识将手松了松,但还是拉着他:“走!”   “我不!”容秋扭动着想从他掌下出来,“不走,我不走!”   颜方毓咬着牙,愤怒的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容秋,你别太过分了……!”   “还真的想在这儿与那邪修共度春宵,被她吸干净元阳吗?”   美人撅着嘴嗔道:“贵人怎的如此污蔑奴家?咱们风雅街向来只做你情我愿的买卖。”   “不如你问问怀里的小贵人,却是他一眼就瞧中的奴家,掷出的金银还在楼下的荷叶里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颜方毓更气了。   “还为别人一掷千金……!怎么你养我的时候连多一屉的包子都舍不得买呢?!”   他愤愤推了一下容秋的肩膀,没防备看到一颗滚圆的泪珠子从容秋眼眶里掉了出来。   随后一发不可收拾,一滴接着一滴落进敞开的酒瓶口里。   颜方毓见过太多次小兔子的眼泪了。   真的、假的,令他发笑的、惹他心疼的……   他本觉得自己的心合该已经刀枪不入才对,可一连串鳯的泪珠却似缠覆的锁链,又将他的心生生绞紧。   完蛋了。   颜方毓想着,也许往后余生,自己都要囿于这种气得牙痒痒,又难过得心抽抽的境地中,无法逃脱了。   颜方毓抬起手,正忍不住要去拂容秋湿漉漉的面颊,却听到后者哽咽着开口:“你说得对,其实我们也不太熟……”   颜方毓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   血气上涌,天旋地转,抬起的手又重新落下,力竭一般撑在身边的案几上。   “你说……什么?”   他不敢置信地问。   容秋却没有再说了。   他的躯壳仿佛只裂开一瞬,朝颜方毓露出脆弱的内里。   ……那些云泥之别的高攀、忐忑不安的隐瞒、被揭穿时的惶恐,仿佛都随着一瓶瓶喝空的酒液落入他腹中,在看见正主时终于忍不住细细发酵起来。   容秋的爹娘确实给他做了个坏榜样。   他还是个小兔子时的快乐时光,在酒醉后的脑袋里不断闪回,与容浅忆离开家时决绝的背影交相呼应。   一百多年的相处、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也依旧熬不过一个谎言。   更何况是颜方毓与自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呢?   或者,连几个月也没有吧……?   最初的最初,不就只是他凭着肚子里的崽,硬要缠着对方吗?   没有这个“崽”的话,他们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许直到容秋死去,他们都不会再见第二面。   现在两人连这最后一个羁绊都没有了,是不是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不如就在这里结束吧。   他宁愿再也不跟颜方毓见面,也不想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见冷淡与失望。   于是只一瞬,容秋又合拢起来,只剩一层带刺的铠甲。   “……你喝醉了,现在脑袋不——”   “你不愿意给我生小兔子,还有其他人愿意给我生呢。”容秋忽然抬起头,打断颜方毓的话。   颜方毓霎时冻结在原地,本就不甚清明的眸子一瞬赤红。   容秋却根本没察觉自己已经触了对方的禁忌。   他看向被晾在一旁的美人,故意问她:“漂亮姐姐你愿意给我生兔子吗?”   她忙顺着容秋的话,千娇百媚地答道:“奴家自然愿意~”   容秋转回头:“你……啊!”   “轰隆”一声巨响。   整间屋舍的家具都被炸飞开来,连同那个美人一起被暴起的灵力炸到了廊外。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见一个比原先更加精妙的阵法将整个房间笼罩进去,旁人等闲不能向内探看。   她把前来询问的人打发走,叉着腰冲里面大道:“两个死兔子,耽误老娘的好事!”   容秋也被颜方毓突如其来的灵压爆发给震懵了,酒都被吓清醒几分。   再回过神来时,自己正躺在地上,颜方毓撑着双臂笼在他上方,棺材盖似的极有压迫感。   周围一片残木碎盏,只有两人所在的一小片范围干干净净。   颜方毓眼底一片通红,目光攥紧着他。   那眼神陌生极了,仿佛他身上属于人性的部分不翼而飞,变成了毫无灵智的兽。   真奇怪,容秋甚至在那冷冰冰的目光中,看到了沸腾着的,最原始的欲想。   饥饿、温寒、安稳……以及繁衍。   容秋后背的毫毛一瞬炸开,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就好像自己正被某种野兽盯上。   但颜方毓的动作却堪称柔和。   他掌心轻轻抚上容秋的颊侧,那幽微的触碰比小兽初生的幼绒还要细软,却激得容秋半侧身子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娘说的没错……”颜方毓盯着他的眼睛,气声说道,“日日相处,连心思都不动一下,确实是我太不应该了……”   ……好、好可怕!   容秋惊恐地抽泣一声,终于忍不住用膝盖顶开压在他身上的人,手脚并用地朝外爬去。   只爬了几步,容秋忽然觉得脚踝一紧。   接着被攥住他脚踝的力道往后一扯,整个人又被拖了回去。   什么柔软又微凉的东西……像条蛇一样顺着容秋的小腿缠了上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小蛇”便捆住了他的双腿,又掠过他的腰腹,将他的双臂拉至头顶,紧紧捆了起来。   怪不得有点凉,容秋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化去了,耳朵和尾巴都蹦了出来。   毛茸茸的兔耳搔着他的手臂,有点痒。   颜方毓的外衣是散开的,玄色绣金线的衣带正绑在容秋身上,是缠覆住他双手双脚的“蛇”。   他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衫,铺垫在容秋身下。   ——他甚至不愿让容秋躺在侧间那张尚且还算完好的床榻上。   容秋枕着宝蓝色的衣袍,陷在柔软的布料里,清冽的香气将他包裹起来。   明明是熟悉的味道与触感,却并没有让他有往常那种满足又安心的感觉。   皮毛化作的法衣被消去了,简直与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毫无区别。   被其他的织物缠紧,恍然间,容秋莫名想起村里的杀猪匠。   一块块红白相间的肉放在案板上,而他被搁置在颜方毓的外衣,也像他刀下待宰的猪羊。   ……他看起来好饿。   周身那种有些癫狂的气息,让容秋想起他小时候遇到的那头饿了三个月肚子的老虎。   他要……吃了自己吗?   之前的时候,他也确实说过要凉拌自己的耳朵……   “颜……唔!”   一条窄绸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缠住了容秋的嘴巴。   又因为那条绸布实在太窄了,又绑得太紧,直接从他唇缝间勒了进去,卡在容秋齿间。   让他的双唇闭合不上,无法口齿清晰地说出话,只能发出些含混的字句。   “唔唔唔、唔唔……!”   容秋徒劳地挣扎几下,瞪大眼睛看向上首的人,瞳孔因恐惧而微微缩小,方才未流干净的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   容秋在对方掌心中做一只无礼撒欢的小兔子太久了,久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人笑眼下藏着的向来是杀伐果决,独断专横。   只是从来纵容他罢了。   像是被对方惧怕的目光刺痛,颜方毓沉默了片刻,将容秋面朝下翻了过去。   一团毛茸可爱的尾巴团缀在容秋的尾椎骨上,再往下,是一双分外修长的腿。   小兔子一身神通都在腿上。   他的双腿笔直,流畅的线条中透着一股隐隐的力量感。   因此腿跟延去的臀又格外挺翘结实,滚圆的两团像成熟的桃子,饱满的桃肉几乎要撑破了皮,雪白上透着雾盈盈的粉。   颜方毓手心一阵轻痒,忍不住一掌掴在他屁股上。   容秋:“唔?!”   容秋:“唔唔唔??!”   他还被按趴在颜方毓的外衣上,只能尽力转头朝后看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容秋知道有些坏动物吃之前就喜欢玩|弄食物,老婆也要像那些恶劣的大猫猫小猫猫一样,玩一玩再把他吃掉吗?   容秋十来岁后就有别于普通凡兔,爹娘就很少打他屁股了!   此时被颜方毓这样打,与其说是疼,不若说是羞耻更多。   此时容秋的羞怒大于恐惧。   ——他已经是只大兔子了,不该被像只小崽一样教育!还不如直接吃掉他算了!   见容秋整个人都绷了起来,颜方毓又一掌拍在他屁股上。   不知是羞的还是拍的,小兔子全身上下都红了起来。   他扭动着正要抗议,忽然尾椎骨一酸,整个人呜咽着栽回铺垫的衣衫里。   是颜方毓的手指,指尖轻轻挑起容秋的尾根,将卷曲在一起的兔尾巴捋起,让它缠在自己手腕上。   容秋的尾巴半长不短,刚巧能圈住颜方毓的手腕。   像只毛茸茸的手环挂在腕上,衬得他的手腕别致又秀气。   颜方毓就着尾巴缠绕的姿势,捏着容秋的尾根,将他的人微微提起一点。   “呜!……呜!”容秋挣扎得更剧烈了。   大抵是因为要用尾巴遮住那里,与后颈相反,这些小动物的尾巴是不容人提溜着玩耍的部位。   但他的四肢被颜方毓施了术法的衣带缠得死紧,尾根的酸涩感让他整个人都使不上什么力,自以为猛烈的挣扎,在颜方毓掌下也不过是些微的晃动而已。   容秋屈起手肘抵在散乱的布料上,正想撑起自己,兔耳耳尖突然传来一阵难以言说的钝痛。   容秋:“呜!”   熟悉的气息,卷携着炽热的温度贴上他的背脊。   颜方毓手臂环住他的腰,犬齿恨恨地研磨着容秋的耳尖。   ……那些血与泪,甜蜜与苦涩交织的种种,在本该迎来圆满的大结局时,他却只得到一个……   他们不太熟?   不太熟……?   颜方毓齿间咬着兔耳,在他耳边吐气说道:“我幼时鲜少受父母教导,可能没有你懂得多……不如你来教教我,你爹说,两个人如何才算‘相熟’?”   “……这样…算吗?”   容秋的瞳孔猛烈收缩两下,不自觉松开咬紧的绸布。   “哈……”   “……哈…………!”   轰然之间,原先那些或是意味不明,或被墨迹污染的字眼冲进容秋的脑海。   原来是这样……!   不是抱抱、不是亲亲,不是其他什么容秋很喜欢但依然有所保留的行为。   要睡到老婆,要生兔崽,是要做到这种亲密无间到简直要将他撕开的程度。   颜方毓亲亲容秋汗湿的鬓角:“不是要给我生个兔崽吗?我也得有所表示才是。”   “呜……不,不呜……”   容秋想要使劲摇头,力道却软绵绵的,仿佛在蹭着他撒娇似的:“唔不……不楞……僧!”   颜方毓听出了他的意思,轻柔安慰道:“怎么会不能生呢?是我从前不够努力……”   ………………   ………………   不知何时,绑住容秋手腕脚踝的衣带,被颜方毓恶趣味地化成了大红色的绸布。   赤绸横陈在雪白的皮肤上,是一种艳色的情旎。   被容秋咬在齿间的红绸被打湿,深红从嘴角溢出来。   还没开始多久,容秋的眼神却都不太清明了。   一派昏沉间,柔软的唇瓣贴上他的双唇,渡来凉丝丝的液体。   容秋真的渴极了,迫不及待地吞咽着。   颜方毓给他渡了几口,一些被绸布截下,更多的还是被容秋吞进肚子。   容秋:“唔、莫……?”   “是酒。”颜方毓亲亲他,“没听你爹的话吗?这里的金粉掺了东西,能被酒催动起来……”   “没关系,只是会让你轻省一点……”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容秋觉得自己似乎飘了起来。   头脑好像一瞬清明,又好像落入了更深的靡障里。   容秋将绑起双手挂在颜方毓颈后,把他的脖子压下来。   “辣里、也或……”   他贴上颜方毓的双唇,舌尖抵着浸满酒液的绸布向对方口中推去。   绸布在两人唇舌间撕扯,气息缠乱间,更深的红意沿着绸布向干燥处蔓延。   不知什么时候,颜方毓把绑在他身上的绸布都化去了。   舌尖与唇瓣再无阻隔地贴在一起,颜方毓抬起手,将他残留绑痕的手腕捏在掌心。   ………………   ………………   容秋:“唔!”   “……咱们的兔崽在这里,就在你上次怀它的地方。”颜方毓说,“看,‘它’在跟你打招呼呢。”   颜方毓故意捉弄他:“嗯?怎么不见了?”   “哇呜!……”   容秋把地上的外衫踩得乱七八糟,胡乱摇着头:“哥哥怎么唔、怎么这样!好过分……!呜呜……”   “哈哈哈,”颜方毓托着他腋下,把容秋转向面对自己,“这是谁家的小兔宝宝这么可爱,怎么连人也不会骂呀?你爹爹没教你吗?”   容秋泪眼朦胧地环住他的颈项,低下头,鼻尖蹭蹭他的鼻尖:“……那哥哥教教我,不要光欺负我嘛……”   颜方毓被这种小动物示好般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   心口鼓动间,他紧紧搂住搂住的腰:“……现在教你。”   “我爱你。”他说。   容秋的目光落进颜方毓的眼眸,清澈见底。   他牙牙学语般重复道:“我爱你。”   “学会了,哥哥。”容秋抱着他,有点委屈地说,“所以能不能别不要我……?”   “恶人先告状。”颜方毓很轻地笑起来,眼眶中有什么在闪,“是谁先到这种地方来,还背着我找别人的?”   容秋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你在。”   他强调道:“我一直一直,都知道哥哥在的。”   颜方毓愣了一下,随即弯起眼睛笑了:“……小骗子。”   “小骗子爱你。”   容秋捧着颜方毓的脸,垂首虔诚地舔去他颊侧流下的清泪。 第167章   “所以说——”   “之前整那么多没用的, 结果最后你俩还是滚了个床单就和好了?”   颜方毓鄙夷地看着薛羽:“你说话好下流!”   薛羽:“你就说是不是吧!”   颜方毓沉默了一下才说道:“他还小,人没个定性……如果有一天,他还是想要个孩子, 我……”   “很好, 保持住。”薛羽打断他。   颜方毓:“?”   薛羽震声:“自卑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嫁妆!”   颜方毓翻了个白眼, 站起来甩袖离去。   走出没几步, 又默默退回来, 端起一张笑眯眯的脸看着他:“师弟呀, 愿不愿意帮师兄一个忙?”   薛羽:“……?”   *   颜方毓跟薛羽来到安察监的时候,容浅忆已经在厅中等了。   颜方毓客气笑道:“正好路过, 便想上门给道友打个招呼。”   薛羽:“?”   薛羽假笑:“啊对对对,路过,我跟师兄正好路过。”   这回容浅忆并没有推脱颜方毓“道友”这个字眼, 不卑不亢道:“颜仙君言重了,安察监本就是仙君的地盘, 仙君自然随时能来。”   “倒是昨夜事出紧急,还没来得及向仙君道谢。”说着说着她又气起来, 恶狠狠道, “那家伙,竟敢带秋秋去那种地方, 还——!”   或许是顾忌着外人在场, 容浅忆没把话说完。   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薛羽就忍不住小心翼翼道:“那个……尊前夫还活着呢吧?”   容浅忆云淡风轻道:“哦, 他昨夜累着了,还没醒。”   颜方毓&薛羽:“……”   等等, 刚刚是不是有辆车开过去了?   是觉醒文大女主也拒绝不了的超绝带感angry sex吗?!   容浅忆挑眉:“怎么,你们今日是来找他的?”   “自然不是!”颜方毓连忙否认, “在下前来,其实是想向道友确认一下。”   “先前说的法会……道友还执意要办吗?”   比之初见时的决绝,此时的容浅忆明显迟疑了。   但她并不搭颜方毓的腔,只回顶道:“颜仙君是来劝我放弃的吗?”   颜方毓摇摇头:“我并没有丝毫干预道友决策的意图。”   容浅忆狐疑:“那仙君是……”   “……我只想说,我与容秋,同道友与他父亲的情况不同。”颜方毓缓缓说道,“我说我从不怪他,道友信吗?”   容浅忆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所以仙君方才说不会干预我的决定,是为了让我此时也不要置喙仙君吗?”   颜方毓没有答话,似是默认。   “但仙君也说了,你我情况不同。”容浅忆话锋一转,道,“身为秋秋的母亲,我想我还是有对此加以置喙的权利的。”   颜方毓面上的淡笑毫无破绽,示意容浅忆但说无妨。   “我不知你们相识的契机是什么,但左不过也就是写英雄救美、容色误人之类的。”容浅忆郑重说道。   “但建立在容色之上的感情皆是明月芦花,红颜枯骨转瞬,迟早也会因容色而崩塌。”   一旁薛羽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跟颜方毓传音:“你看她瞧你的眼神,简直就跟看失足少女似的!你跟小秋弟到底谁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颜方毓暗暗横了他一眼。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颜方毓此刻心乱如麻,自己那缺德师弟在旁边蹦几句俏皮话,反倒让他好受些许。   容浅忆还在苦口婆心地继续:“两人结合最重要的就是坦诚相待,如果一开始的感情是以隐瞒为前提,那么再郑重的海誓山盟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秋秋假孕怀崽,不过就是想向你骗婚!”   “这点我与道友有不同见解。”颜方毓礼貌打断她,“若是一方有意欺骗,而另一方茫然不知,这才叫做骗婚;而一方有意隐瞒,另一方顺水推舟的话——”   薛羽插嘴说:“……这叫相亲?”   容浅忆:“……”   颜方毓:“虽然起源于算计,但你们百年感情是真的,容秋也是真的,若当初你心中无他们,纵然真能生怀,于你来说又有任何影响吗?”   “若你现在心中无他们,又为何于此刻,在此地呢?”   容浅忆开始露出些不自然的神色,却还是嘴硬道:“秋秋是我生的,我只是来看看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和旁的人有什么关系?”   “哦,是吗?从比赛结束到现在也有好几日光景了,道友可去找过容秋一次?”   容浅忆嘴巴开合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颜方毓道:“道友的帖子发了那么久,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真的是想要揭露所谓兔族千万年的恶行?”   容浅忆终于能开口:“怎么不是?!”   颜方毓咄咄逼人:“那你为何不直接在帖子中详细说明来龙去脉,若只是想广而告知,现在时机已到——除非你这样藏着掖着,只是为了让你想见的人闻风而至?”   容浅忆猛地站了起来,带倒了身下的椅子。   椅背砸在地上,“啪”地一声,十分响亮。   薛羽哆嗦了一下,给颜方毓传音:“一般在小说里,这一声应该是甩在你脸上的巴掌。”   颜方毓传音回他:“谢谢你啊,提醒得真及时。”   不知是不是薛羽的错觉,他觉得颜方毓的声音也颤巍巍的。   “颜仙君不用怀疑我的决心。”容浅忆声音发冷,起伏的胸口昭示着她的心情也不太平静,“五日……不!三日后,我定让仙君看到一场别开生面的法会!”   薛羽:“。”   颜方毓:“……”   ……等等!   他们今天来好像不是要干这个的吧!!   *   “……这颗南海黑珍珠怎么样?”颜方毓拿着一颗珍珠问容秋。   “在日光下转动时,能变换出数种不同的色泽,难能可贵。”   容秋看了一眼,吐槽:“跟咱们头顶用来照明的夜明珠好像哦。”   “好吧,”颜方毓把黑珍珠收了起来,“那这个极品东陵玉扳指呢?”   “其上还有巧匠嵌刻八八六十四个阵法,攻守兼备,实用又漂亮。”   容秋接过扳指,默默往十根手指头上轮流套了一遍。   最后两根大拇指同时往里一塞,终于不会滑掉了。   颜方毓:“。”   颜方毓又把扳指拿了回去。   薛羽没回天衍宗,还把岑殊也拉了过来。   两人在附近租了个小院,这天,邀请容秋他们去做客。   容秋激动地同意了,放下灵璧就开始焦虑地挑上门礼物。   颜方毓帮他找了许多个,容秋都不满意。   看着小兔子急得团团转的模样,颜方毓心里愈发酸溜溜的。   “瞧你上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和他俩过日子去了呢。”   容秋振振有词:“当然要上心呀,爹爹说过,见家长很重要的,我第一次见哥哥的家长,肯定要郑重一点呀!”   见颜方毓还是那副哼哼唧唧的不满,容秋腾出空来,探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安慰道:“哥哥乖呀,不要闹脾气了,快帮我想想要带什么嘛。”   颜方毓被他亲得一僵,肚子里那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干脆揪着人家的衣带把人拎来腿上坐着。   “有什么可带的,我去见你娘亲的时候不也是两手空空?哦,倒是还有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   一提到容浅忆,两人都不说话了。   容浅忆的法会最终还是办了起来,据说场面还不小,容秋没有关注。   她最终还是顾忌到一家子的颜面,并没有提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除了天衍宗的师徒俩以外,就连跟容秋颇为亲近的岁崇山他们都不知道法会的主角是容秋的父母。   这个话题好像也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根刺。   就算夜晚无人知晓的时刻,容秋已经被颜方毓迫着说了许多遍他从不在乎兔崽,说到容秋觉得自己将心肝都剖了出来。   可当两具紧贴的躯体缓缓降温,患得患失的感觉便和空虚一同将颜方毓包围。   年长的恋人历经漫长岁月,在面对自己少年鲜活的爱侣时,似乎都有这种多愁善感的毛病。   而那只从未存在,而又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兔崽”,则更加重了颜方毓的这种心情。   唯有每次填满怀抱、狠狠索取的时刻,才会让他有片刻的满足。   薛羽无论如何也劝不好。   “我都不明白他到底在拧巴啥,”薛羽辣评,“等老婆真跑了就老实了。”   最终容秋还是没寻到合适的宝贝,能匹配上天衍宗那两人的身份地位。   干脆从林子里挖了一大兜还带着露水的各类新鲜菇子,破罐子破摔给人带了过去。   天气转凉,前些日子山上还落了雪。   他们盘下的小院没有施什么回春的术法,院中草木都是光秃秃的,带着几分萧索的气息。   薛羽说他们不懂欣赏,这是他专门留做的枯山水。   本是无比熟稔的师门,颜方毓却被容秋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带得也有些紧张。   见到榻上煮茶下棋的人,也郑重行了个标准的礼:“师尊。”   不再隔着一层遥觑镜,这是容秋第一次见岑殊的真人。   其实若是单看起来,他的衣着打扮比颜方毓还随意许多。   墨发松松挽着,落在没什么花纹的白色纱衣上,零星几颗宝石珠玉稍作点缀,衬得人格外清俊出尘,真应了“仙风道骨”四个字。   岑殊侧首聊做示意,漆黑眼珠微微转动,目光淡而又淡地落在容秋身上。   容秋全身过电般狠狠一凛,啪地弯腰给他鞠了个大躬,结果因为发力太猛,一头栽在地上,直接双手撑地给他磕了一个。   “师、师尊——哎呦!”   其栽倒的速度之快,屋里两个当世大能并一个凑数的都愣是没反应过来。   颜方毓愣了一下,连忙把人拎了起来。   “没事吧?摔疼了没有?”   容秋一骨碌爬起来,赧然摇摇头,偷眼去瞧上首的人。   薛羽已经笑得满床打滚了。   就连一向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岑殊也是一副不忍猝视的神色。   呜……   他完美的见家长,才刚一开头就结束了吗……   却听身旁颜方毓笑道:“师尊,看来这回真得给改口费了。”   棋子的莹润微光在岑殊指间一闪,他略一颔首:“可。”   说罢,岑殊抬手打出一道流光。   光团没入容秋眉心,他只觉得自己刹那间耳目聪明,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应。   好似一道目光从头顶至高至远处落在他身上,只一瞬间又消失无踪。   容秋下意识抬头看去,却只看到房梁屋顶。   “天衍入门,方毓均可教你。若得闲暇,回山取应盘便可。”岑殊说道。   容秋迷瞪了半天才听明白岑殊的意思——他竟真的将自己收作弟子了!   薛羽目瞪口呆地给颜方毓传音:“你又在玩什么play呢?!”   颜方毓面不改色传音道:“我说这是天意如此,你信吗?”   其实薛羽还是有点相信的。   就比如说他当年就是直接被分配给了岑殊,说不定在天道祂老人家眼里,吃了最多天道红利的天衍宗就是祂的直属下属机关,还得负责给走后门的气运之子安排工作之类的。   但该犯的贱还是不能少。   薛羽继续传音:“是想天降爆改伪骨科吗?就算以后小秋弟,啊不,是小师弟把你甩了,过年还得回家一起吃饭?”   颜方毓传音:“…你——!”   薛羽传音:“哎哎!我奉劝你iphone手机,师父可听得到咱俩传音哦!”   颜方毓:“呵。”   薛羽:“哼~”   他天下床榻,啪嗒啪嗒跑过去扒拉容秋带来的篮子。   “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哦哦哦蘑菇!好!师父,为庆祝今天这个令人激动的时刻,咱们吃火锅吧!”   于是岑殊架起铜锅,用容秋带来的菇子煮菌菇汤底。   “不喝酒了吧……?”   容秋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还有点惴惴。   “那喝这个!”薛羽抱起一只大坛子,给每个人杯中斟上当中饮品,“我最近刚弄出来的饮料,叫百口可乐,尝尝!”   颜方毓嫌弃地转了转杯子   里面的液体黑乎乎的,像是稀释的泥浆,随着动作还有细小的气泡从杯底冒上来,发出簌簌的声音。   “你不会给我们下毒吧?”   “这可是二十一世纪的肥宅快乐水!你真不懂得欣赏,”薛羽唾弃他,“来,小秋弟尝尝!”   容秋对薛羽向来有一种盲目的崇拜。   他喝了一口:“好喝!甜的!”   颜方毓:“真的假的啊……喂!”   薛羽拍开颜方毓伸向杯子的手,把他杯里的可乐填进容秋的杯子里。   “弟,别理他,好东西就咱俩喝!”   容秋捧着自己的杯子,犹犹豫豫地在他俩之间看了看:“啊……”   薛羽把他的脸掰过来:“不要、心疼、男人!”   岑殊不置可否,只把煮好的新茶递给颜方毓一杯。   肉过三盆,大家下筷的速度都慢了。   容秋可乐喝多了,抱着肚子一直打嗝。   薛羽揽过容秋的肩膀,挂在他身上痞痞地问:“弟啊,以后有什么打算呀?”   “以后……?”容秋被他问得迷茫了一下。   即使他这几个月的生活已经比一些人的一生还要精彩了,可容秋恍惚间却还认为自己是那个初初离家、前途未卜的小兔子。   “以后”。   多么遥不可及的字眼啊。   “上学”两个字已经在舌尖了,容秋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颜方毓。   后者端着茶碗,眼睛却也在杯沿上偷偷看着他。   蓦地,那些幻境中见过的瑰丽场景闯进他的脑海。   “我想……我想四处走走看看。”容秋冷不丁说。   “那很好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薛羽夸他。   他不觉得容秋这个理想有什么,颜方毓却一下子听出区别来。   小兔子确然是长大了的。   不再满口是“爹爹说”“娘亲说”,而是真正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颜方毓只觉得心口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填满了。   有的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亦有随之而来的淡淡怅然。   小崽羽翼丰满,就是要脱开庇护离巢的。   他端起茶碗:“来,为我们容秋的理想干一杯!”   薛羽不明所以但凑热闹:“干杯干杯!”   岑殊也配合着略略抬杯。   四只茶碗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动。   矮几正中的锅子还在咕噜咕噜。   腾起的白烟在屋顶撞散,整间屋子里都是鲜香醇郁的火锅味。   在窗外冬日寒风的吹拂中,更填几分暖融融的幸福味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薛羽开心到本性暴露,即使没喝酒,人已经歪到岑殊怀里了,眯缝着眼睛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   “咱们家好久没有这么热闹啦!”   他有些惋惜地说:“只可惜大师兄不在,也不知道他的小人儿养的怎么样了……”   颜方毓心有余悸地开口:“回头一定要提醒大师兄,咱们师门上下就三个人,两个都栽在小骗子手里,就剩他一根独苗,可别再被哪个小兔崽子给骗了。”   “你这是歧视!”薛羽一骨碌爬起来,义愤填膺道,“时代在进步思想在发展,人的xp是自由的!”   “就像我弟的爹娘,先前一直以为会闹得血雨腥风、身败名裂。但法会开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容秋忍不住问:“……真的吗?”   “真的呀!”薛羽随口说道,“有的人就喜欢孕夫这一口呢。”   说完,他悄咪咪往白衣仙尊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接受到对方意味深长的视线后,又一个激灵直起腰板,正气凛然道:“人的xp可以接地气,但不能接地府!”   “不过性向也是自由的嘛,说不定就发展发展gb了……”   薛羽打开灵璧,给容秋读帖子:“比方说这条:‘本人女,容貌修为尚可,欲求一男性兔妖喜结善缘。特注,要会假孕的。’”   “看这标签,她还是合体八层呢!”   容秋轻轻“啊”了一声。   它们兔妖一族假孕本也是因为自身实力不足,想借此寻一个强大的庇护。   他娘的法会一开,兔妖们便难再用假孕一法骗人。   但与此同时,也会有意属此道的人主动来寻。   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呢……?   “对了,你爹娘他俩呢?”薛羽问。   “娘开完法会就走了。”容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最终也没见容浅忆一面。   就连柏白,追着容浅忆走之前也没来与容秋道个别。   他们是血脉相牵的亲人,一切尽在不言中罢了。   只是……   “小羽哥哥,你说爹爹能把娘亲追回来吗?”容秋有些担忧地问。   薛羽打了个可乐嗝:“这火葬场怎么说也得烧个几百年吧,不然烧短了读者会骂。”   容秋:“唉。”   “啊,下雪了!”薛羽忽然惊呼。   果然,只见敞开的大窗外,有稀稀落落的雪絮从天上飘下来,落在院中“枯山水”的破树枝子上。   院中事物已经被冬日的凉意冻透了,落雪很快就积起薄薄一层。   “下雪天和火锅更配哦!”薛羽快乐起来,“来吃肉吃肉!”   火锅好吃,诸事顺遂。   这是很好很好的人生。   *   因为一直没有复课,学子们都对这学年何去何从在议论纷纷。   其中有一条众所周知的小道消息,是由庄尤透漏出来的。   因为阵营战的震荡,书院的高层都直接少了两个,虽然离这学期结束还有几个月,但大概会提前放大假了。   这可是几近一整年的长假,大家纷纷规划起假期行程来。   容秋参考了许多人的意见,做了长长的一份旅行计划。   “咱们可以走西面先去天衍宗,小羽哥哥说过年要回家吃年夜饭,然后再从东方一路南下。”   “猪仔哥哥说海里很好玩,而且北方的海和南方的海不一样,咱们可以都去看一看!”   容秋已经兴奋地念叨了好几天。   最初时颜方毓还能勉强附和一下,但越到后面时,他便越沉默。   等容秋说完,颜方毓终于缓慢地说道:“你想不想……自己一个人去?”   容秋沉默了一会儿,平心静气地问:“为什么呀?”   “你已经长大了——”   “如果长大就要分别,那我宁愿不要长大。”容秋打断他。   颜方毓问:“你离开家来清明上学不也是一个人吗?”   “那不一样,”容秋说,“我家一直在那儿,我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下。”   颜方毓耐心地说:“那我们也只是短暂地分别了一下,就像我在家里等你下课一样,你玩累了回来,我会在家里等你。”   “哦,”容秋理直气壮地双标,“我可只是不想和哥哥分开。”   颜方毓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些自嘲与苦涩说:“我不过是你将将启程的旅途中遇到的第一个过路人,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   “比我更厉害的,更好看的,还有——”   还有真的能给你生一个漂亮小兔崽的。   “不会有人比哥哥更好看了!”容秋有点烦躁地打断他。   颜方毓逗他:“怎么会没有,我师尊不好看吗?”   “没有哥哥好看。”   “诶诶,你这话可千万别让我师弟听到了……”   容秋扁了扁嘴唇,眼泪委屈地流了下来。   “可是我就只喜欢哥哥,想要和哥哥在一起,”他不能理解地问道,“为什么还要去找以后有可能遇到,又可能遇不到的其他人呢?”   颜方毓翕合了一下唇瓣,最终还是别开眼,不看容秋朝他射来的炽热眼神。   容秋淌着泪倔强地看着他。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忽然似有一道惊雷劈进容秋的脑袋,令他脑袋轰乱,耳畔都是血脉鼓动的轰隆响声。   “——你害怕了对不对!”   容秋尖锐地说道:“你害怕我遇到别人,又喜欢上别人!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   颜方毓从未用轻浮的字眼来看待容秋,但这确实是他的骄傲所不允许承认的部分。   他怕有一日,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兔子遇见更好的人,也一句话不说地追着人家跑了。   颜方毓的领口忽地一紧。   容秋蛮横地揪住他的前襟,让颜方毓躬身看着自己,然后一字一句说道:“所以你才要跟我一起去。”   “我喜欢漂亮的,好亲的,嗯,还有O大O好的。”容秋说,“你要看着我,不能让我喜欢上他们。”   颜方毓无奈:“不要跟我师弟学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容秋湿润的双眸顾盼流转,向颜方毓凑得更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一看到就走不动路,要跟着他、缠着他,要给他揣一肚子的小兔崽。”   颜方毓果然最容忍不了这样。   之前说的都是屁话。   扇骨在他掌中发出一声不堪重压的“嘎吱”声,他倏地抬手,攥住容秋的后颈。   “……你还想给谁揣兔崽?”   山下小院子里,薛羽的灵璧响了一声。   是容秋百忙之中发来的消息。   容秋:【oj8k.jpg】   薛羽:【呵,男人.jpg】   一旁的岑殊问:“怎么了?”   薛羽滚到床榻另一头,把灵璧递给岑殊看。   他跟容秋的聊天记录一下子翻不到头,乱七八糟的。   一眼扫过去,尽是什么“男人不能说不行”“一定不能说要绿他”“特别是我二师兄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最吃激将法”……之类云云。   从结果看来,薛羽给支的招似乎还挺管用。   岑殊眯起眼睛:“小骗子。”   薛羽一把丢开灵璧,跨坐在岑殊身上,温热的吐息舔着他冷玉一般的耳垂:“哎呀,那怎么办呢,师尊罚我?”   最优秀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那么他们两人到底谁是猎手,谁又是猎物呢?   *   清明书院的放假通知正式下达的那天,大家都很平静。   许多学子早已离开了,也有些本来在外历练的学子因幻境中灵力而回来。   但因为无需再上课,整座清明显得冷清下来。   有一天,因果课教所的院门也挂上了锁。   那棵大桂树花开了又谢,千载如一日地摇落满地桂黄,只是曾在树下接吻的那对恋人已远在千万里之外。   那是许许多多比桂树摇影更丰富多彩的景色,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长大的小兔子总要有自己的旅途。   或许有哪一天他也会想体验一下独自在路上是什么感觉,但分离是暂时的,如落叶总会飘归故里,颜方毓是他的归处,亦是他的遥远乡。   不论多远,伯劳鸟都会穿越千山万水,为他遥遥送去彼地的一抹春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