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被怪物捕获   作者:山衔好月   文案:   因为被偏爱,所以肆无忌惮。   因为被珍视,所以漫不经心。   所以他将他轻视。   所以他将他背叛。   你以为他会原谅你吗,一如既往?   要小心。   否则,他会被祂抢走。   有怪物躲藏于深渊中,早已觊觎那坠入黑暗的星辉。   ******   “没有抓好他,你后悔了吗?”祂非人的眼闪着幽光,忽而,笑了,“你……后悔了啊。”   小甜饼,希望喜欢。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惊悚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蒋未白,苏衡阳 ┃ 配角:秦楼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怪物更有眼光,更懂珍稀。   立意:爱要珍稀。 第1章   本镶嵌着夜明珠的白色穹顶,蒙上了一层怪异的、油腻的污垢;本是金碧辉煌的正殿,坍圮着的墙壁,却像是生了病的皮肤,布满了黑色的霉斑。   这本该是一个极为空阔的地下建筑,此刻,黑色的肉块充斥了每一寸角落。   那是肉快吗?黑色的、肌肉的纹理,痉挛一般,多像是黏腻的毛虫正在蠕动。那是触手吗?多条的形状,像是正在融化的蜘蛛腿。再看呢?晕眩的、恶心的、欲呕的,看不清它的形状,只觉得皮肤上沾满了爬虫,留下一道道滑腻的黏液,它充斥了你的眼,你的鼻,你的嘴,腐烂的味道如蛆虫向着你的喉咙钻去。   多恶心啊。无法阻止,无法停止,那滑腻的触感,一点一点的,正沿着你的舌头向下流淌。   下一瞬间,那说不清形状的肉块一阵剧烈抖动,像是海浪,又像是被翻起的土堆,一只只球形的东西自内凸起,是一个个可怖的肉瘤,霎时间自底部布满了肉块的全身。那肉瘤抖动着,上下震颤。忽然,一个肉瘤像是被刀割破了皮,自那缝隙之间,一个眼球突然顶了出来。   那眼球布满了血丝,其间的眼珠先是左右晃动,接下去,疯癫了一样,上下左右抖动起来。紧接着,一个个肉瘤破开了,一个个眼球睁开了眼,它们迫不及待地,兴奋且扭曲地转动。   这还是肉块吗?不,这是数不胜数的眼球,被拥挤着的眼球,大睁着的、微闭着的、紧盯着的,混乱地开合。   如果看到这些密密麻麻的眼球,还有人,能不陷入癫狂吗?   它们是如此的兴奋,几乎让人担心它们就要从肉瘤里挤出来。开合,旋转,左右移动,像是一场任热闹的疯子的晚会。不知过了多久,在空气都因这份狂乱而变得窒息之时,那无数的、杂乱无章的眼,在同一瞬间静止了。所有眼球的瞳孔动作一致地移向下方,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了它们的注意。   ******   他自黑暗中醒来,每一次睁眼,都能看到一个孩子。漆黑如墨的头发,一双丹凤眼,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神情却是严肃。   刚开始时,男孩一直眉头紧促,双手不停,也不知在做什么。男孩似乎看不到他,他无法开口,无法动弹,连意识也是昏沉的。他陷入沉睡时,男孩在忙,他再次醒来时,男孩还在忙。如此反复,似乎永无止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孩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他看到他笑了,嘴角弯起,双手撑着脸颊。男孩一个人笑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不够严谨,努力拉平嘴角,但是视线投过来,又忍不住偷乐起来。看着对方愉悦的模样,他似乎都被感染了这种快乐。但是再睁眼,又是过了多久呢?他看到,男孩又不笑了。   担忧的目光,绷紧的唇线,男孩似乎再次忙碌起来。他的眼睛逐渐带上血丝,一次比一次憔悴,连唇角也是干裂的,忙碌的模样,让他下意识地觉得,对方还是无忧无虑地欢笑更合适些。   男孩忙碌着,生气着,担忧着,一幕一幕,他沉默着目睹。有时候他想和对方说,休息一会儿,明明是个孩子,不要这般辛劳。但是,他说不了话,对方显然也感受不到。   有一天,他忽然看到,男孩的一只眼蒙上了白翳。那本是极好看的一对眼睛,清澈明亮,炯炯有神,如今一只泛着白,让他从心底觉得难受。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想问,却无法开口——他被困于这种无知无觉的境地太久太久。   男孩一只眼睛明明有碍,他的神情却再次变得轻松。他看到男孩抬起一只手,那手斑斑驳驳,像是被去了鳞的鱼、剁碎了的肉。面对这样一只手,男孩眼神却是带着期待,靠近脸颊摩挲着。   意识再次昏沉起来,他似乎看到男孩又笑了。但是这一次,他内心烦闷。   带着一股莫名的郁闷,他睁开了眼,真正的、有知觉地睁开了眼睛。入目所见,是一片纯白的帷幔,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他坐起身来——还好身体倒并不沉重,撩开帷幔,发现是一间卧室,床几椅案,一应俱全。四扇雕花木窗,上面似乎贴的是……白色的囍字?   他挪向窗口,透过纯白的囍字窗花,依稀可见荒芜的大地,稀疏的杂草趴伏在地,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零星分布,远方的河流像是刀疤一样,横陈在大地上,惨白蜿蜒。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这一切显得那么凄凉和破败。   他站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并不明白这里是何处。他又抬起手,露出的手腕有着一些或深或淡的红痕,像极了鱼鳞的形状。他看着那些红痕好一会儿,逐渐清醒的神志,带来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是谁?   他努力回想,但大脑是空白的,多么诡异的感觉。他想不起有关自己的一切,姓甚名谁,多大年岁,更不用说至亲与好友,懵懂得一如初生的婴孩。唯有的记忆,就是那个孩子。   室内没有铜镜,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只知道自己身处一个古怪的地方,只知道自己全身都布满了这些古怪的、令人烦闷的红痕,至于身后这布满了白色绸缎白色锦布,连地毯都是白色的房间,他总觉得陌生。   但是这身伤痕,是的,伤痕。我受过伤吗?似乎还是重伤?那个孩子呢?或许——我应该出去看看?他这样想着,抬步走向门口。   但还未走近,那门却是“吱呀”一声,自外被打开了。但不是那个梦中的男孩,而是一名青衣小帽的半大少年,端着一些吃食,正是准备进入的模样。只见他小心翼翼一只脚刚踏入,眨眼便看到了近处的黑色人影。   男子讶异地打量,十四五岁的少年,像是仆从,但是这脸,青白得像是涂了一层面粉。又或者说,这少年身上的死气,让人惊讶——不过,死气?那似乎是……   那少年显然也是惊讶非常,或者说,惊讶之后立马变得极为惊恐。   “夫夫夫……夫人醒啦!”那少年大吼一声,转身便要逃跑的模样。但显然,他忘记自己一只脚已经跨入室内。于是在男子面前,那少年猛虎扑地一般,“咚”的一声被门槛绊倒在地,然后——在砸到地面的瞬间,崩裂成了好几块。   这景象太过诡异,让男子一瞬间头脑空白。他看到一只脚断在了门槛内,剥皮青蛙一般颤动,连着手的手腕高高飞起,几乎到了自己视线的高度,然后缓慢坠落。头颅连着脖颈,滚到走廊边又被弹了回来,正好落在胸膛部分,而那胸膛,恰恰好扎到了破碎的玻璃盏,鲜血淋漓。他看着那胡乱攀爬的、各自为政的四肢,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它们是在努力把头安回去。   “好痛好痛好痛!”那头颅哭泣起来,“好痛好痛好痛……”说话间,右手正好摸到了那一地残渣,于是头颅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断脚依旧在男子脚边,他看着它一拱一拱的,像是努力要越过门槛的模样,忍不住道:“我帮你把脚抬出去?”   “要的要的,谢谢,痛死我了。”那头颅哭泣着,正好被自己的胸膛拱了个圈,于是他看到了正要蹲下身体的男子。   头颅先是一愣,继而发出了更为凄厉的惨叫:“不不不不不!住手啊——!”   这一次,连那四散的四肢都停滞了一瞬间。男子只听那头颅哭痛哭出声,两行血泪自眼眶涌出。   “不要碰我,千万别碰到我,要不然这次真的要死绝了。”   “夫人怎么醒了?夫人第一眼看到的竟然不是城主而是我……”   “我还碎了……碎了,吓到夫人了,我完蛋了完蛋了,我不想被下油锅啊……”   看着门口四散的四肢和蜿蜒的鲜血,男子静默片刻,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半蹲下身道:“你先冷静一下?”   男子眼神太过平静,一人一头对视片刻,那头颅终是停了血泪,吸了吸鼻子道:“是,夫人。”   重回到房内,男子看着少年将四分五裂的身体重聚到一起,再将头颅安上去并扭了扭拧紧的模样,脑海中有许多念头闪过,但最后,他问的是:“你叫什么名字?”至于这少年是人是鬼,其实已不需要问了。   “回夫人,我叫清明。”   是个让身份一目了然的名字。   “……”静默一瞬,男子道,“你叫我……夫人?”   “是。”   “但我是男子。”   清明似乎想挠头,但半途又把手放下了:“有什么问题吗?”   男子指向自己:“夫人?”   清明点头,理所当然道:“您是我们的城主夫人啊。”   这是男女都不分了?又或者……“你们城主是女子?”   看着对方骤然变色,白了几乎一个度的脸,男子愣了一下——自己竟是与男子成婚?   “我昏迷多久了?”   “那个……我是新派到夫人身边的。”   男子听得皱眉:“别叫我夫人。”   清明从善如流:“是,夫人。”   “……”男子看着对方,眼见对方双眼澄澈,一副无辜的模样,只能换了话题,“你见我之时,我便已昏迷了?”   “是。”   那便是什么都不甚了解的意思了。   “那之前是谁……”   “是城主在照顾您哦,”清明笑得灿烂,惨白的脸,狰狞与热情诡异地结合,“一直都是城主在照顾您。”他似乎终于等到了合适的话题,接下来,便是一大段滔滔不绝的赞美,什么夫人与城主天造地设,城主多么用情至深,城主为夫人摘星星采月亮……   看着口若悬河的少年,莫名的,男子觉得,这人是被那所谓的城主故意安排过来的。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倒是一个劲儿鼓吹那城主的深情。但在记忆全无的他听来,却只剩荒诞可笑。   “……为了您,我们城主那真的是上刀山下火海,无所不辞。”   “那你们城主呢?”   “我还没看城主对谁……啊?”   “他在哪里?”   清明支支吾吾起来:“城主,城主他有些事儿……”   一面说是那城主照顾自己,一面却又顾左右而言他。那城主有什么问题不成?而且……男子按上自己的手腕,救了自己的,难道不该是一个孩子吗?   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张带笑的小脸,男子道:“我要见此间主人,可否代为通传?”   “见城主?”   “是。”   “那个,夫人……”   “怎么?”   清明憨笑道:“我称城主为城主是理所当然,您……”   男子眉目轻蹙,便听清明继续道:“您与城主都成婚了,您应该称城主为相公呀。”   称城主为相公呀。   城主为相公呀。   相公呀。   呀。   那一刻,男子只觉得有什么崩裂了:“相公?”   清明点头。   看着清明,男子面无表情,心里却觉得,巴不得将那鬼话连连的脖子拧断。深吸一口气,男子道:“我要见你们城主。”   “可是……”   “没有可是,他不来见我,难道是心虚不成?”   “什么?”   “将新婚之人扔在一边,还是身受重伤的伴侣,你不是说他用情至深吗?”   “那个,城主他不是故意的……”清明慌乱起来,“您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啊,不是……那个,您新婚当天出了点意外,对,就是新婚那天。”少年看着沉默的男子,弱弱加了句:“真的,您新婚那天突然就晕倒了……”   男子要被气笑了:“你以为我会信。”   清明委屈了:“可是,您真的是夫人呀。”   “所以,是你那城主让你什么话都不要说?”   看着清明陡然瞪大双目,男子便知道自己说中了。只是下一刻,他便眼睁睁看着清明一只眼球从眼眶里瞪了出来,在桌面滴溜溜地,滚到了男子手边。   “……”男子看着那颗血红眼球,再抬头,看着欲哭无泪的清明,恍然明白了那城主的用意,面对这样一个随时能断腿断手的少年,再大的怒火,都被这冷水浇灭了。   看着少年手忙脚乱地塞眼珠子,男子叹了口气,捂着额头道:“他命令你,不让我见他?”   “……是。”   男子再次沉默,过了片刻,却是忽然笑了。他不笑的时候只让人觉得冷漠,此刻笑起来却是锋芒毕露。   “那么,就和离吧。”   清明闻言傻了:“啊?”   男子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你去转告你们城主,我,要和离。”   这显然超出了清明的预估,也和城主一开始嘱咐的不一样。“不不不不不是,夫人您冷静啊!”清明死命摇头。   “我足够冷静了。”   “不不不……”清明两手接住摇断了的头,血泪又哭出来了。   男子视若无睹:“除非他来见我,否则,就和离吧。”   眼看自己血泪沾湿了袖子,极有可能滴到地毯上,少年几乎是飞一般退到门外:“我我我现在就去找城主,夫人您冷静,您一定要冷静啊!”   清明飞奔而去,男子也是即刻站起身来——他要离开此处。一个谎话连篇的鬼怪,一个莫名其妙的城主,留在此处,必然是得不到任何真相的。   只是临到门口,他再一次被意外拦住了。   门前,一个熟悉的,一身白衣的孩子背着手站着,圆嘟嘟的脸还十分稚嫩,发冠却已束起。那双眼本应十分好看,但一只眼却生了白翳,另一只则是完好,深邃非常。   是你。还不待男子开口,他便听男孩道:“你要和离?”男孩鼓着脸,努力装作严肃的模样。   男子上下打量着男孩,脸色不似先前憔悴,脸也圆润了些,只是这眼睛,依旧让他莫名烦躁。   见男子不回答,男孩又问了一遍:“你要与城主和离吗?”   男子闻言并未多想:“是,我要和离。”   话音刚落,男孩的脸便逐渐涨得通红,他张开嘴,又闭上,张开嘴,再闭上,然后下一刻,眼泪便自眼眶滚落:“我……我对你那么好……”   男子愣住了:“什么?”   “我,我对你那么好……你,你竟然要和我和离……”男孩说着,眼泪不止,他努力吸着鼻子,似乎是想让自己停止哭泣,奈何,眼泪是越滚越多,“骗……骗子,说什么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一心一意,骗子,呜,都是骗子!”   --------------------   新人作者,请多指教。 第2章   自己竟是个负心人。这是男子的第一反应,接着,他觉得自己更可能是一个谎话连篇、诱拐无知孩童的骗子。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人。   “……城主?”男子不确定道。   小孩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看着这个七八岁的小孩,端着小大人的样子说自己负心,男子一时间没顾得上生气,只剩下心虚了。   男孩发现自己眼泪是止不住了,于是脸更红,声音却是因为哭泣变得越发哽咽:“我……我才没哭。呜……你是坏蛋!”   “对,你没哭。”男子蹲下身,见男孩没有拒绝,便将他抱了起来。温暖的、柔软的身体,抱着这个孩子,暖融融的,焦躁的心便安静了下来。忽然,他感到胸口一阵火热,男子一只手仍抱着孩子,一只手,则是自胸口衣襟内取出了一块玉佩来。这玉佩通体黑色,质地通透,是一个小球的模样。   一双小手搭上玉佩,男子低头,是男孩偷偷擦了眼泪,再次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这个很重要的,你要戴好。”他说着,努力想将玉佩重塞回去。   看着男孩白色的一只眼,男子福至心灵:“这是你的眼睛?”   男孩的动作一顿,然后露出了嫌弃的模样:“你在瞎想什么?眼睛怎么可能会变成玉佩?”   “可是你的眼睛……”   “出了意外才这样的,”小孩道,然后想起了什么一般立马叮嘱道,“出了意外你也不能嫌弃我的。”   男子并未回话,不知是不是信了。他将男孩抱回房内,本想将男孩放下,但看对方那水汪汪的一双眼,便选择放弃。两人刚坐定,还不等男子套话,男孩倒是问起话来。   男孩问:“你还记得多少?”   “什么?”   男孩却是一副了然的表情:“你当初受伤那么厉害,现在肯定忘记很多事了吧?”   防备的话酝酿许久,但是看着那双眼,男子选择放弃:“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记得你的照顾,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不想此话一出,男孩反倒慌乱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子点头。   “你叫苏衡阳,这个记得吗?”   苏衡阳?并不反感,听着甚至还有些亲切。男子,或者说苏衡阳点头道:“现在记得了。”   “你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受的伤,都不记得了?”   “嗯,都不记得了。”   男孩摸了摸苏衡阳的脸,又去摸他的心口,然后露出了沮丧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我花了那么大力气……”说着,眼眶又含了泪。   见此,苏衡阳面上不显,内心只觉酸软得厉害:“嗯,你花了那么大力气,辛苦了。”   男孩闻言却是立马将眼泪收了,警惕道:“什么力气?谁花力气了?”   “方才你自己说的,你花了很大力气。”   男孩涨红了脸:“才,才没有呢。我才没花大力气,城主我那么厉害,我怎么会花大力气。”   看来还是个口是心非的小家伙,苏衡阳附和道:“嗯,你没花大力气。”明明极为敷衍的语气,男孩闻言却是满意了:“我就说嘛,而且我都和清明说了,让他绝对不要告诉你。”   “为什么呢?”苏衡阳逗道。   “为了救你,我自己都受伤了,这么丢脸的事,我才不要你知道呢。”   苏衡阳愣住了,男孩却是得意洋洋:“清明没说过,对不对?”   苏衡阳缓了一瞬才点头,他摸摸对方的头,避开了那一只白翳的眼:“对,他没说过。”   男孩满意了,但随即,他又反应过来,盯着苏衡阳的眼睛道:“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吗?”一副你敢忘记我就生气的样子。   苏衡阳道:“我连自己都忘了。”   男孩先是失落,但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又变得有神起来:“我是蒋未白。”   苏衡阳还未回话,便听对方宣示领地一般道:“我是你的夫君,你记住了吗?”   想继续摸头的手收了回来,苏衡阳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但某个熊孩子显然并未知足:“媳妇,你是我媳妇儿,记住了吗?”   将一脸得意的蒋未白放下,苏衡阳道:“可是,我不记得了。”   蒋未白不敢置信道:“我们成婚了的。”   “我不记得了。而且,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呢?”   “这里就是我们的婚房!”   “婚房?这里布置尽是白色,哪里像是……”苏衡阳熄声,冥婚,可不就是全白吗……   “我们早就定了婚约的!”蒋未白道。   婚约?和一个孩子订婚?苏衡阳一愣,继而还是坚定道:“我不记得了。”   蒋未白显然又要气哭了,他拽过苏衡阳的手,将自己的手掌也露了出来,苏衡阳这才发现,两人手心竟有相同的两个字纹,只是蒋未白的鲜明些,他自己的,几乎淡得快看不清了。   蒋未直视苏衡阳的眼睛:“婚约!”   眼看着蒋未白小脸由红变白,双眼又开始湿润,苏衡阳叹了口气:“我想,先等我恢复记忆,如何?”   蒋未白低垂了头,显然很是伤心。   苏衡阳记忆还未恢复,良心却觉得有些刺痛。记忆中这孩子那么努力救自己,也许真的是因为两人是夫妻?但是,和一个孩子成婚?太过离奇了。但若是真的,他……说是色中饿鬼都是抬举了自己。   不想蒋未白抬了头,委委屈屈道:“那不叫媳妇儿,叫相公,总可以了吧?”   “什么?”   蒋未白拉住苏衡阳的手:“相公,我们是夫妻呀。夫妻便要患难与共,风雨同舟。我倒下了,你会拉我一把;你倒下了,我会护你安全。这,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呀。”   男孩的神色过于认真,哪怕面庞稚嫩,苏衡阳竟也觉得这并非玩笑:“那,我有没有说过,夫妻间,也当坦诚相待?”   蒋未白听苏衡阳说“夫妻”先是一喜,听到“坦诚相待”则是低了头。   “说过的。”蒋未白轻声道,他绞紧了手指。   “那我问,你答,不能隐瞒。”苏衡阳道。   蒋未白不甘不愿地点头。   “这是你原本的模样吗?”   摇头。   “是因为我吗?”   蒋未白停顿片刻,点头。   看着对方红透的耳廓,苏衡阳叹了口气:“这里是哪里,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你总要告诉我吧,小夫君。”   蒋未白猛地抬头,虽然眼眶是红的,眼睛却是有神:“夫君?”   苏衡阳只怪自己心软太快,但是想到这孩子付出太多,想到先前昏沉时所见,心软也是应当:“不许叫我夫人,也不许叫我娘子。”   “相公?”蒋未白试探道。   苏衡阳本想拒绝,但是看着男孩期待的眼神,终是闭了嘴。   蒋未白笑了,半含着泪,眉眼却舒展了:“相公相公……”他扑在了苏衡阳腿上,“相公!”   苏衡阳只能再次将他抱起:“先把我的疑惑解决了吧,小夫君。否则,我们只能和离了。”   “好!”   蒋未白答应得痛快,苏衡阳也终于印证了,他果然并未在人间。此处是厉鬼的聚集地,名曰枉死城,本是地府一角,不知何缘由,又或许是厉鬼的怨气所致,竟慢慢隔绝于地府与人界之间。不愿投胎、满是怨恨的厉鬼在此处徘徊,有的经年累月终于忘却前尘,便消解了身体前往地府;有的恨意滔天,终至理智全消,便由枉死城就地剿灭。   而苏衡阳身处这枉死城,自然是——“我死了?”   蒋未白虽然不太甘愿,但终是点头。   苏衡阳见状,头脑霎时一片空白。千算万算,自己竟已经死了,不过虽为鬼魂,在这枉死城和实体无异,和在人间没什么差别,也难怪他觉得自己不过一个正常人。   “我是怎么死的?”苏衡阳问道。   蒋未白瘪嘴道:“为了救一只白眼狼。”   “白眼狼?”   蒋未白瞅一眼苏衡阳,却是不愿说了。   跳开这白眼狼,蒋未白还算知无不言,一如苏衡阳的身份——他生前竟是一名修士,虽然年轻,但小有名气。也或许是生前除魔卫道,庇佑了一方人民,苏衡阳死后魂魄干净纯粹,难以成为厉鬼。   “那为何我没有转世投胎呢?”苏衡阳脱口而出,继而,却是恍然大悟,“我这一身伤,是魂飞魄散所致?”都魂飞魄散了,怎么还有机会前往地府投胎。   “是你……”想到当初男孩忙碌的模样,苏衡阳哪里不明白对方在忙什么,“很辛苦吧。”   是什么样的毅力,什么样的勇气,才能将散开的碎片重新聚拢,又重新拼凑。失去的记忆,在这个耗费了无穷心血的孩子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当初,差点就找不到你了。”蒋未白委屈道,他摸了摸苏衡阳的手臂,“就为了一只白眼狼,你真是个傻蛋。”   这是蒋未白第二次提到白眼狼。为了保护一人而死,苏衡阳知道,那人与自己关系应当不简单。只是蒋未白不愿多说,他也不会去问。   “我不想说谎骗你,但是我就是不想告诉你。”小城主气鼓鼓地这样说。   苏衡阳还问了蒋未白的身份,身为枉死城的城主,他原形必然非凡。只是……   “我……我很厉害的,相公你知道我很厉害就好了。”他瞄一眼苏衡阳,“相公你是不会想看我原形的,对不对?”   此地无银三百两。苏衡阳没问,蒋未白自己倒是暴露了个彻底。也许原形可怖,也许身份特殊,甚至是常人不能接受之恶——但他救了自己,拼尽全力。   “嗯,你很厉害。”   苏衡阳还想问一些,蒋未白却是忽然看向窗外:“时间不早了,相公你该休息了。”   可天色并未变得昏暗。苏衡阳这样想着,却听蒋未白道:“你尚未痊愈,魂魄易碎,需要沉睡温养灵魂。”他说着,脸上神情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伸出手,点了点苏衡阳的眉心,“睡吧。”   意识在一瞬间消散,在黑暗重新降临前,苏衡阳似乎觉得,蒋未白的身形,莫名拉长了。   苏衡阳往下滑落的身躯,被有力的手抱起,此刻的蒋未白,哪还有小孩的模样,飞眉入鬓,身形挺拔,只那双唇,看着有些苍白。   蒋未白招了招手,一只纸鹤自门楣落下:“城主。”   “去把清明叫回来。”   “是。”   纸鹤振翅而去,蒋未白看着沉睡的苏衡阳,忍不住点了点对方的额头:“冤家,迷得人找不着北。害得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被我自己说了。”   -------------------- 第3章   休养的日子继续着,每日醒来,苏衡阳第一眼看到的,都是蒋未白一张小脸。有时蒋未白醒着,等自己睁眼便是一句“相公你醒啦”,一边在左右脸颊各亲一口,一边笑得满足;有时蒋未白未醒,便可见他牢牢抱着自己的胳膊,睡得香甜;若是蒋未白迷迷糊糊将醒未醒,他便会撒娇,让苏衡阳亲自己一口,虽然偶有失败,但成功的概率之高,让蒋未白从不放弃。   和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孩子相处,苏衡阳不得不每次提醒自己的良心,这是个孩子,这还只是个孩子。就算真的成婚,也应当等对方成年。   也许是雏鸟效应,也许是蒋未白付出之多让人感动,苏衡阳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蒋未白的接受之高,甚至已愿意将对方看作未来的伴侣。   枉死城没有太阳月亮,但有日夜。   虽然每次醒来都觉得神清气爽,但是每次一睡便是四五天,苏衡阳不得不承认蒋未白说得对——他的灵魂还未恢复。   黑色玉佩为苏衡阳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机,睡着时温养灵魂,醒来时,更是行动自如,力能扛鼎。这样一个宝物,苏衡阳几次旁敲侧击这玉佩来处,蒋未白都是守口如瓶。   若是问得过了,蒋未白还会耍小脾气,什么“你又要诱惑我了”,什么“丈夫的就是妻子的”——自然,在苏衡阳平静的视线下,他立马改口“我的就是相公的”,总之,蒋未白并不愿意透露玉佩来源。   睡睡醒醒的日子虽然单调,眼看着手臂上的红痕淡去许多,苏衡阳哪怕并未出过门,看着蒋未白一张小脸偷乐的模样,内心竟也感受到了些许的愉悦。   两人住在一处,但蒋未白公务在身,白日只能时不时过来照看苏衡阳,大部分时间,则是由清明代为照顾。   想着蒋未白一个奶白团子,端着一张脸,仰着脖子努力坐在公堂上的模样,苏衡阳便眼角含笑。再想到清明第一次看到奶团子模样的蒋未白,吓得茶盘又扔了的模样,他终是笑出了声。只是随着清明捧着茶水进来,那浅笑,便霎时间消散了——任谁被问上一句“夫人,您笑是因为想城主了吗”的话,都是不愿再重蹈覆辙的。   清明没发现他尊敬的夫人已在暗中“提防”他,咋咋呼呼得一如既往。也许是怕苏衡阳无聊,天南地北地闲聊。   “后天枉死城有一场夜行鬼市,夫人您若是无聊了,不如提议和城主去上一次?”   “鬼市?”   “是的,是一个这——么大的集市。”清明双手画了个大圈,“可热闹了。”   苏衡阳点头:“我知道了。”   话虽如此,这夜行鬼市虽然听着有趣,他却是不去的。枉死城戾气太重,他魂魄易碎,若是弄得不好,不仅给蒋未白再添麻烦,于自己而言,也是性命之忧。故而,但凡他清醒,也只是在这房内休养,最多也只是在门外的花园散步——那花园算不得小,泥土却是翻新的,小桥流水,春桃夏荷,许多不该在同一时节出现的东西遍布,看得出来,蒋未白在这园子里花了不少心思。   第一次在花园散步,苏衡阳便看到了将他的小院笼罩的白色半圆光幕,而光幕外,他看到一丝丝的黑气或聚获散,从不停歇。这些怨气于厉鬼有益,于苏衡阳这样的无罪之魂却是毒药,轻易碰不得。也因此,光幕将苏衡阳牢牢保护的同时,也将他困在了这方寸之间。   苏衡阳本想省了麻烦,蒋未白却是准备齐全。夜行鬼市当天,蒋未白献宝一般,在苏衡阳腰间挂了个玉坠,更是拿出了一个一样的,示意苏衡阳为自己系上。   苏衡阳腰间的,通体温热,蒋未白的,款式虽然一样,摸着,却是冰凉的。   苏衡阳不明所以,蒋未白则是笑道:“戴上这个,相公你就能出去啦。一直待在房里,你肯定无聊了,对吧?”   “这玉坠,你做的?”苏衡阳问道。   “那当然。”蒋未白只差把骄傲写在脸上了。   “很厉害”苏衡阳想摸摸对方的头。   蒋未白越发心满意足:“那是必然。我可是伟大的城主大人,这种东西,信手拈来。”   那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这样问的话,这孩子必然会窘迫地红着脸低头,然后承认自己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吧。虽然记忆全无,但苏衡阳有种直觉,他的吃穿用度,所用皆是珍贵无比,尤其是那玉佩和玉坠,更是重若千钧。   苏衡阳将玉坠系好,顺势将蒋未白抱起。这一段时日相处,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个动作。苏衡阳喜欢抱着这个小火炉,蒋未白更乐得和自家爱人亲近,乖乖被抱好,有时还会故意蹭一蹭对方的脖子和脸——于成人而言,这样做是色欲熏心;于孩童而言,这样做只剩下可怜可爱了。   果然,蹭蹭换回了苏衡阳的摸头。   “你想带我出去?”苏衡阳问道。   蒋未白点头。   苏衡阳见蒋未白很是期待的模样,兴趣其实寥寥的他,便不舍得伤了对方的好意。“那就出去看看吧。”他这样说。   这是苏衡阳第一次走出这个院子。院外,黑色的丝线飘然而来,在接触他的身体后,却是像接触了冰面,滑了开去。   蒋未白见状很是满意,拍着苏衡阳的手臂,为他引路。   城主府很大,白墙灰瓦,雕梁画栋,在这昏暗的天色下,显得威严,也显得阴冷。唯有那城主的卧房,亦是如今苏衡阳的房间,白得那样突兀。   一路上,苏衡阳看到了一众鬼仆,每一个都是由惊讶再到惊恐万状的表情,接着,便是慌慌张张地鞠躬失意:“城主,夫人。”——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和那日的清明多么相似。   一个两个三个,两人一路走来都要面对那些战战兢兢的问候,尤其是某些鬼怪把四肢贡献给了地面。若是再流血,必然是一路血河。看着一路七零八落的四肢甚至头颅,苏衡阳不由得看向怀中的孩子。   “怎么了?”蒋未白不明所以。   “他们为何如此惊慌?”苏衡阳问道。   蒋未白想了想:“怕在相公你面前丢脸?”   苏衡阳还未说什么,便听蒋未白自己掀了老底:“我可是吩咐过的,如果他们不能第一时间认出你,尊敬你,我就把他们下油锅。你可是城主夫人,看到你,他们必须要像看到我一样。”   “……”苏衡阳道,“难为你想得那么周到。”   蒋未白拍拍胸口:“那是自然。”   接下去的路,苏衡阳一度以为自己就是灾祸,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兵荒马乱。虽说并未造成直接的伤害,但是……他低头看向毫不自知的蒋未白:“这么影响他们也不好,不如我放你下来,你自己走?”   蒋未白一听,抓着苏衡阳衣领的手并不肯放:“怎么会影响他们呢?相公你看,他们多喜欢……”   话音未落,一个鬼仆拿着扫帚的手臂直接滚落在地——他抖得太厉害了。   蒋未白:“……”   “吧嗒……”这是另一个鬼仆一条腿倒了地。   蒋未白:“……”   苏衡阳内心好笑,面上只是问道:“我放你下去?”   蒋未白哪里愿意,眉头一皱,看向那几个拿着扫帚的鬼仆。   无声的对视之后,那几个鬼仆终于一边松了口气一边落荒而逃——难为他们逃得那样快,还能将自己断了的手脚一并捡起。   在苏衡阳看不到的地方,“城主让我们滚远一点”的话便传遍了城主府,鬼仆们深感逃过一劫而热泪盈眶,于是接下来,再无鬼仆出现在二人眼前。   某人对此也深感满意:“相公,你再抱我一会儿?”   出了大门,苏衡阳便看见清明已等在门外,他的身边,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瘦长男子。清明一脸抑制不住的喜悦,那名为寒食的瘦长男子,则是将两幅老虎面具双手捧上:“城主,夫人。”   蒋未白小手接过,一个给自己戴上,一个则给了苏衡阳:“鬼市的规矩。”   苏衡阳自然从善如流。这面具他戴着还能露出嘴唇下巴,蒋未白几乎是将整个脸都包住了,只在额头,勉强露出点空隙来。   虎头虎脑的,苏衡阳想着。   那边清明也戴上了面具,和那寒食是一对。苏衡阳看了,也并未多说什么。   蒋未白道:“到了鬼市,你们自干自己的事去,别来妨碍我们。”   清明与寒食具是点头称是。   城主府离那鬼市不远,四人出发,立马淹没在了人流——或者说是鬼流之中。   枉死城不愧其“城”之名,城中心与人间的县城,也没什么区别。青色石板铺就的街道,街两旁竟还有各类店铺,茶楼、酒家、小吃铺应有尽有。如果不看那招呼往来的断头小二,不看那砧板上的人头,不看各色糖果边的人耳与眼珠,苏衡阳会以为,此处便是人间。   “枉死城可以贩卖人肉?”苏衡阳轻声问蒋未白。   蒋未白回道:“那是假的,是道具。”   “道具?”   “一开始是流落此处的小鬼恐吓厉鬼用的,后来那些蠢货觉得假装卖人肉显得自己厉害,这习惯就风靡开了。”蒋未白说着,煞有介事道,“相公,人肉不好吃,不会有哪个傻鬼真的卖人肉的。”   正说着,一阵凄厉的惨叫传来,两人寻声看去,不远处,名为“狗不理肉铺”的店面下,一个长相秀气的红衣女子,却是在剁人骨。砧板上鲜血淋漓,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男子厉声惨叫。那女子或许是嫌弃男人聒噪,一刀砍在了那人头上,半个脑袋随着脑浆摔在砧板上,而那剩着的一张嘴,嘶叫得更厉害了。   苏衡阳低头,看着傻了的蒋未白:“不卖人肉?”   蒋未白哪里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立马咳嗽了几声解释道:“大部分不卖。像这种正儿八斤有仇的,我们也允许的。”   “狗不理肉铺”的老板娘与那砧板上的男子,生前本是一对夫妻,老套的男子因钱财害死了妻子,谁想到妻子死后化成厉鬼,等男子风光死后,被她抓来枉死城,在砧板上剁了几十年。看这架势,恐怕还要继续剁下去。   蒋未白可不想爱人被这景象坏了心情:“我们去鬼市喝桃花妖酿的酒,那个好喝。”他挣扎着想下地,好拉着苏衡阳走。但苏衡阳看着人流,却是将他抱得更紧了:“别下去,小心走散了。”   越靠近鬼市,鬼怪越多,苏衡阳甚至看到了各类妖怪夹杂在鬼魂之间。尾巴大咧咧露在外边的狐女,手臂露着鳞片的鱼妖,虽然戴着面具,身份却是一看便知。   身后,清明二人已在城主的示意下离开了——城主要过二人世界,瞎凑活便是嫌自己之前死得不够痛快。   鬼市两旁,都是戴着面具的客人与卖家,他们轻声交谈,交换彼此想要的东西。他们有的仅戴了面具,有的却是浑身裹在黑袍里,连个指尖都不露出来——那样的买家与卖家,买卖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正行走间,一道苍老的声音招呼道:“小哥,这位小哥。”   苏衡阳转头,发现是一个老妇人,整个人皱缩成一团,露出的手,黑得几乎看不清皮肤。   “这位小哥,”面具下,那老妇人道,“不如带着我的东西走?”她手上拿着一块尚带着血丝的骨头:“爱而不得的骨女的骨头,能保证不爱你的人爱上你哦。”   苏衡阳还未说话,蒋未白先炸了毛:“不买,不需要!”   老妇人呵呵笑了,透过面具,声音沙哑得像是枯树叶被揉搓:“小家伙,你懂什么?我一看就知道,这个小哥需要它。”她看向苏衡阳,“买下这个,把它放在那人枕下,你就能心想事成。”   如果蒋未白是一只猫,恐怕他浑身的毛都已经炸开,至少,苏衡阳发现蒋未白已经快气坏了。   “不需要,老东西,”蒋未白抓紧了苏衡阳的衣襟,声调却是变得冷硬,“你仔细看看我们……”他看着老妇人,指着苏衡阳和自己,继续道,“你还觉得,他需要买吗?”   老妇人明显愣了:“你们……”   “而且,”蒋未白补充道,“你未经允许贩卖这种害人性命的阴私东西,巡查队知道吗?”   此话一出,那老妇人立马将东西塞回衣袖,“你这死小鬼瞎说什么,我卖什么了?我什么东西不合规矩了?”她以一种和体型决然不符的速度站起身,拔腿就走,东拐西扭,眨眼不见人影。   苏衡阳还没来得及安慰,却听远方那老妇人骂道:“死小鬼,你死几年?他死几年?那么大个童养婿,人早变心了!”   鬼市本就安静,这一声自然震耳欲聋,涌动的鬼群霎时间停了下来,但下一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买卖,只除了墙上闪过的几道鬼影,朝着老妇人声音的方向而去——那是鬼市的巡查队。   显然,老妇人不太懂鬼市的规矩。   显然,蒋未白气得不清。   看到抓着自己衣襟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苏衡阳便已对那老妇心生不满,而等到几滴水渍沾染了蒋未白的衣袖,苏衡阳便只剩下了心疼。他几步拐进一个无人的巷道,下一刻,脖子便被蒋未白抱紧了。   “不哭了。”苏衡阳拍着对方的背。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对这个全身心只想对自己好的孩子,他自然心疼。   苏衡阳想摘下蒋未白的面具,为他擦擦眼泪,但想到在鬼市这样做也许不合适,便只能叹息一声,转而,看着默不作声只抱着他的孩子,低头,在他额头露出来的部分,轻轻亲了一口。   脖子上双手的力度骤然松了。   苏衡阳看着傻愣愣的蒋未白,在这个孩子面前露出微笑:“不哭了?”哪怕蒋未白表现得太过古怪在意,他也不准备问所谓的爱而不得之事。   对于过去,他并没有那般在意。   蒋未白嘴巴张了张,再张了张,终于破涕为笑:“相公相公!”他重搂上苏衡阳的脖颈,这次是欢喜的味道,“相公,再亲一口。再亲一口,好不好?”   “不好,”苏衡阳笑道,“不要得寸进尺。”   “就一口。”蒋未白道。   “已经一口了,小夫君。”说着,苏衡阳重又出了巷子。   重回鬼流,蒋未白只能安分,但先前的沉郁气氛早已消失殆尽,甚至还能听到这孩子偶尔傻笑一声。   两人继续往前,忽然一个挑着糖葫芦的鬼影自身前经过。   “等一下,来串糖葫芦,不对,你的糖葫芦我要了!”蒋未白立马喊住对方。   鬼市竟然还能卖糖葫芦,这是苏衡阳始料未及的;这糖葫芦竟然真的是糖葫芦,不是什么古怪东西,这也是苏衡阳没有料到的。裹着通明糖浆的糖葫芦,圆润润、红彤彤的,难为它们在这阴天下,还能闪闪发亮。   卖糖葫芦的第一笔生意便是蒋未白,这满满当当的小灯笼便都是苏衡阳的。蒋未白显得很开心,苏衡阳则是无奈:“那么多,我们要拿着走吗?”   蒋未白愣住了,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的他才发现,苏衡阳为了拿住这些糖葫芦的草棍,已经把他放在了地上。看看自己着地的双脚,再看自家爱人拿着的糖葫芦,蒋未白沉默了。   好像……有点亏?   蒋未白低头思考片刻,然后抬头,伸出手,一个很轻的响指。没过多久,戴着面具的寒食出现,乖乖接过草棍。   清明站在一边,语露期盼:“城主,夫人,我能给寒食尝一串吗?”   蒋未白看着他:“是你想吃吧?”   清明嘿嘿笑道:“寒食也想吃的。”   蒋未白自袖口拿出了一个荷包,扔给清明:“去买捆新的。这捆是夫人的,敢吃一颗,小心你脑袋。”   苏衡阳本想说这么多分着吃更好些,但看蒋未白与清明都无异议,甚至都含着期待,便没有开口。   清明与寒食的身影再次消失。这一边,蒋未白一手拿着剩下的一串糖葫芦,这次却不让苏衡阳抱着了,他示意对方弯腰,下一刻,便把糖葫芦往苏衡阳嘴边送:“相公,你吃。”   苏衡阳一愣:“你不吃吗?”   “这是买给相公的。”蒋未白道,看出苏衡阳的疑惑,便解释道,“虽然你自己忘了,但是你小时候很羡慕别人能吃糖葫芦,而且,你其实很爱吃甜的东西。”蒋未白拉起苏衡阳的手:“吃一口试试?”   苏衡阳只觉得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同样阴云密布的天气,破败的墙壁,在泥地中被踩烂了的鲜红果子……下一瞬,这破碎的画面又消失不见。   “相公?”蒋未白唤道。   苏衡阳回过神来,将糖葫芦咬了一口,酸软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绽开。   “很甜。”他这样回道。   虽然看不到蒋未白的表情,但他觉得,对方应当是在笑——熟悉的、眉眼弯弯的、满意的笑。   不过是一串简简单单的糖葫芦,苏衡阳心想,味道,倒真是不错。   -------------------- 第4章   灰暗的天色,瑟瑟的冷风,嶙峋古怪的山壁与石块之间,有数道黑影一晃而过。待风拂过,只留一地寂静。   在一块裂了缝的石块间,那黑色的缝隙却忽然间抖动起来,缩一阵凸一阵地往外窜。那看似缝隙的玩意儿逐渐长出了人的四肢,如纸片一般的干瘪黑影,终于脱离了石头,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   “该死的狗东西,杀千刀下油锅的,以为能抓到我?我呸!”老妇人一阵咒骂,“还有那个不识货的死小子,多少人求着买我的东西,哼……”   老妇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准备逃跑,毕竟巡查队随时会回来。“我的宝贝们都还在吧。”她去翻自己的袖子,心满意足地将那块带血的骨头放在手心端详,“可惜了,这次没收集到新的贡品,下次我……”   老妇人带笑的脸僵硬了,那白色的骨头正中,一个球形的鼓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鼓起,然后,一只带着血丝的眼,便在她手心睁开了。   漆黑的瞳孔,满是血色的眼白,那眼睁开的瞬间,却是笑了。明明仅有这颗眼球,明明没有其他器官,但老妇人明确自己看到了笑意,森冷的笑意。   老妇人漆黑的手化为利爪,直直地刺向那眼球,但在触碰到那眼球的瞬间,一股更为冰冷的寒意捕获了她。眼球还好好地看着她,而指尖,为什么开始瘙痒起来?她看到一个个圆形的鼓包,如疱疹一样顺着指甲蜿蜒而上,由小变大,越来越大。   仅仅一个呼吸的瞬间,干瘪的老妇人膨胀了,像是一个发面馒头,更像是被感染了的肉瘤的集合。在拥挤的肉块之间,老妇人惊恐的眼已被挤得变形,她颤抖着,恐惧着,尖啸出声,伴随着无数只眼睁开了它们的眼睑,撑开了老妇人的□□。   ********   桃花妖的酒肆在枉死城颇为出名。虽是酒肆,却是建在一株百年桃木上,周围辅以其他桃树,常年花开不败,落英遍地,好似一处桃花源。这酒肆恰好开在鬼市附近,为了招揽生意,店主桃花妖每到鬼市,便会贩卖一些精酿的桃花酒,颇受欢迎。   等到了这酒肆,苏衡阳便知晓,哪怕没有鬼市,酒肆生意也不会差。满地的花瓣之外,桃木上烟雾弥漫,等登上阶梯,视线却是一亮,恍惚笼罩在阳光下,连身边的桃花都变得更为娇艳。   “相公,快来。”阶梯前方,蒋未白正挥着小手。那孩子一身白衣,笼罩在一片不该在枉死城存在的光芒中,身形像是被裹了一层金色的边线。   等苏衡阳走上前,蒋未白便迫不及待牵了他的手。   “这里,很特别。”苏衡阳说。   蒋未白自然明白苏衡阳想问什么:“这是幻术,并非真的阳光。”他们都知道,厉鬼,或者说一切魂魄都惧怕阳光——这也是人间多半夜间闹鬼的原因。   “鬼魂虽然惧怕阳光,但看惯了枉死城的阴沉,这幻术便尤为受欢迎。”蒋未白小大人道,“我懂,做鬼做久了,总会怀念做人的日子嘛。”   “那这桃树?”   “桃树是真的。”蒋未白道,“我本来不答应的,但是她说想试试,我也好奇,后来,就这样啦。”他跳上阶梯最高层,声音显得雀跃,“后来发现挺不错,还让她扩建了一番。如何,相公,你喜欢吗?”   苏衡阳眼见着一片花瓣晃晃悠悠飘落在蒋未白头顶,顺手便将身边树枝上的一朵桃花摘下,插在蒋未白鬓边,点头道:“还不错。”   风和日丽的桃花林,就着桃花饮酒,仿佛回到人间一般,极为畅意。故而有的鬼怪哪怕不爱酒,也会来这酒肆小坐。   买酒的鬼怪不算少,两人排了一会儿队才轮到。   卖酒的桃花妖并未戴面具,一张粉面如花,好似一个二八少女:“两位客官,买什么酒?”声音听来也是十分娇俏。   蒋未白已被苏衡阳重新抱起,好超过柜台的高度,闻言答道:“自然是桃花酒。”他看向苏衡阳,“相公,我们就喝那个,那个味道好。”   还不等苏衡阳点头,那桃花妖却是看着一大一小,笑了:“相公?”   蒋未白觉得对方意有所指:“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说着,努力挺起小胸膛。   桃花妖道:“这位小公子,喝了桃花酒,可是会招惹桃花的哦。”   蒋未白与苏衡阳都是一愣,然后蒋未白立马反应过来了,像是怕苏衡阳后悔一般,急急忙忙道:“那我不要桃花酒了,我要成双成对酒,不对,百年好合的酒,你这里有吗?”   自然没有成双成对酒,但符合蒋未白心意的酒却还真有——由并蒂莲酿造而成的清酒。   并蒂莲酿造的酒,价格自然昂贵,但蒋未白满意了,拍拍酒瓶:“相公,这个肯定好喝。”   苏衡阳看了对方一眼:“你喜欢就好。”   眼见着两人买好酒,桃花妖不经意问道:“两位客官是新婚吗?”   苏衡阳并未回答,蒋未白则是点头:“自然。”   桃花妖拍了拍手:“那真的是恭喜两位。这么多年,除了城主,枉死城是好久没喜事啦。”说话间,她自柜台下掏出了一片玉来,“这暖玉便送给客官吧,当是二位的新婚之礼,温酒刚刚好。”   “新婚”二字显然取悦了蒋未白,苏衡阳见他并未拒绝,便接过桃花妖的礼物:“多谢姑娘。”这暖玉到手的瞬间却是有些灼热,过了片刻才变得和缓。苏衡阳并未在意,将暖玉交给了蒋未白:“收好。”   离开桃花妖的酒肆,苏衡阳与蒋未白又闲逛了一会儿,在鬼市其他摊位买了几件零碎小玩意,便回了府。   谁想到,还未喝上清酒,苏衡阳没过多久竟是发起了低烧。低烧不算严重,只是苏衡阳意识变得尤为困倦,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一度让他有种回到了一开始昏昏沉沉的日子时的错觉。他感受着自己被抱到了床上,然后额头上覆上了一只手。   “蒋……未白?”苏衡阳声音轻如梦呓。   “是夫君。”低沉的嗓音,接着右手被握住,一股凉意自右手传向全身,驱散了一部分热意。   不过片刻的功夫,苏衡阳便觉得舒服了许多,但困意却越发汹涌,眨眼陷入沉眠。   梦境是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脚下一片泥泞的湿土,走起来跌跌撞撞。苏衡阳并未告诉蒋未白,魂魄明明在恢复的他,梦境却变得越来越沉郁黑暗。梦中的他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只觉得后方似有惧怕之物,逼迫他不停往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东西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一时不察,苏衡阳脚上忽然被黑色的藤蔓缠绕,下一刻,他骤然被拖入了黑泥之中。腥臭的泥土味充斥鼻间,伴随着呼吸的剥夺,手上脚上的藤蔓好似化作铁链,极为沉重,脖颈也被重重的藤蔓缠绕,逐渐勒紧。   “为……什么?为什……”   “不要……不要,救命……”   “痛啊……痛啊……痛啊——!”   男声、女声,痛苦的、尖锐的,交汇在一起,几乎刺破耳膜。那些藤蔓是真的吗?还是人手所幻化呢?   四肢百骸的疼痛到了难以忍受之时,漆黑的沼泽却落下一束光。那光并不强烈,柔柔的,飘忽的,却照亮了苏衡阳的身体。缠绕的藤蔓慢慢退却,消失在身后。眼前,苏衡阳双手合拢,似乎是将那束光捧在了手心。   “相公……相公……”苏衡阳听到有人在喊。再睁眼之时,他眼前所见,便又是纯白的床幔了。   “夫人!”一张惨白的脸突然冲出,将苏衡阳的视线整个儿占据了,“夫人,你终于醒了!”   苏衡阳眨了眨眼,意识慢慢回笼,示意清明将脑袋移开,便自己慢慢坐起了身。   “我这次睡了多久?”苏衡阳问。   “好几天了,夫人。您身体觉得如何?”   “还好。”苏衡阳握了握拳,“城主呢?”私下里,他偶尔会喊蒋未白“小夫君”,有人的时候,便有些唤不出口,故而以“城主”相代。   不想清明一副害怕的模样:“城主这几天,都在大发雷霆呢。”   “大发雷霆?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夫人您受伤的事。”   苏衡阳愣住:“受伤?我不过是低烧……”但是身为魂魄,他是不该像人一样发烧的。他略一停顿:“也可能是第一次出门,还不适应的关系。”   清明点头:“城主也在查呢,就怕万一。谁想到趁着城主给您疗伤的时候,那些不安分的……”   清明话未说完,却被一道稚嫩但严厉的声音打断:“清明,闭嘴。”门口站着的,正是刚从议事厅回来的蒋未白。   清明活像是被蛇给咬了,身体立马站得笔直。苏衡阳有些好笑,但看蒋未白盛怒的一张小脸,自然地伸出手,将迎面走来的小孩抱在了膝上。   蒋未白和往常一样,撩开了苏衡阳的衣袖,然后看着好不容易淡化的红痕,似乎略有加深的模样,一张小脸更是不悦。   苏衡阳见状,伸出指头戳了戳对方紧皱不散的眉心,按压几下:“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相公的要求,蒋未白自然是无不从的。苏衡阳低烧一事,可能是人祸,也可能是阴差阳错。桃花妖送的暖玉与小贩卖的糖葫芦,蒋未白细细查验一番,没有找到不妥之处。至于那个卖骨头的老妇人,蒋未白表示她也被抓了回来,但对方不过一个小小骨妖,见到自己便吓得两股战战,问询下来,目前似乎也是毫无关联。至于一路上碰到的各类妖鬼,那排查起来,便麻烦许多了。   “或许只是一时不适应。”苏衡阳安慰道,“你没有为难他们吧。”   蒋未白摇头:“没有。”   “也不许自己生闷气。”苏衡阳道。   “我没生闷气。”蒋未白道,如果他不是绷紧了脸色,如果他能像往常一样笑着说这句话,也许更有说服力。   看小孩自己绞皱了衣服,苏衡阳便伸手帮他拉平,只是在对方的衣袖下,却是沾染了一点红出来。   苏衡阳将手抬至面前,看着指尖沾染的血,再看向怀中人:“这是怎么回事?”   蒋未白显然也是惊讶,但是下一刻,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袖子拢紧了:“没……没什么事啊。”原本紧绷的神色泄了气,一种心虚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你受伤了。”肯定的语气。   “没有,我那么厉害。”蒋未白否定。   “伸手。”苏衡阳道。   某小孩鹌鹑一样低了头,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就是不想伸手。   “伸手。”苏衡阳又道。   蒋未白委屈地看向自家相公:“你别生气。”   “那就伸手。”   “不生气?”蒋未白小心翼翼道。   “再不让我看个明白,今晚你就睡去耳房。”苏衡阳面无表情道。   蒋未白扁着嘴:“就,就一点点伤口。”   苏衡阳撩开他的袖子,眼神却是冷了——这哪里是一点点伤口。蒋未白原本莲藕般的手臂上,此刻缠满了白布,但里面伤口显然不浅,大部分白布已往外渗血,沾染了蒋未白的袖子,剩下一小部分,也已晕染成了粉色。   蒋未白小心地解释:“就,就看着有点严重,相公你知道的,小孩子皮嫩……你不要生气。”   苏衡阳对自己受伤没多大反应,见此,胸口却好似拱了一团火。他闭了眼,努力压下那种烦闷:“身上呢,有吗?”他盯着蒋未白,“说实话。”   蒋未白只能道:“一点点……”   苏衡阳并不言语,他转而将蒋未白安置在床上,然后下一刻,就着领口衣襟处,只听得“沙拉”一声,他把蒋未白的外袍和中衣一起扒了。   满身绑带的小孩就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傻坐在床上,他眨眨眼,再眨眨眼:“相公,你是在对我耍流氓吗?”   苏衡阳并不理他,转而看向呆愣在旁的清明:“去拿白布和伤药来。”   清明傻愣愣地点头,缓慢走了几步,然后终于反应过来一般,逃也似的去了。   清明去了,苏衡阳则是将已经渗血失效的白布拆卸下来。蒋未白瞅着对方脸色,终于再不敢说“一点点”了。   蒋未白身上还行,浅浅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是两只手却是惨不忍睹,尤其是右手手腕处,几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咬住撕裂的。   “疼吗?”苏衡阳问道。   “不疼。”蒋未白道,然后在苏衡阳的眼神中,缩了缩脖子,“真的不疼,和以前比起来,这不算什么。相公,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吧,就是伤口有点痛,就是流血那种痛,不痛不痒那种……”   蒋未白看苏衡阳还是不信,只能继续安慰:“相公,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是真没那么疼。如果真的伤得重了,我才不让你看到呢。”   苏衡阳看了蒋未白一眼。   “真的,”蒋未白道,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竟看着有些开心,“我就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担心我。所以你看,说不定是我故意受的伤。”   “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受伤?”   眼见着苏衡阳神色更冷,蒋未白只能立马低头认错:“不是,不是故意的。”他瞥一眼苏衡阳,“但真的没那么疼,这个是真话,绝不是撒谎。”   此时,清明已拿着新的白布与伤药回来了。   “是有鬼怪叛乱?”苏衡阳将染血的白布扔至一边,问道。   只怪清明这家伙嘴碎,但事到如今,再瞒是瞒不住的,只能想着如何让相公少生气了,于是蒋未白乖顺地点头:“是。”他立马补充,“但是他们根本算不得什么,已经被我打扁了。”说着,还在那边比画,好似就怕苏衡阳不信。   “是啊是啊,城主可厉害了。”清明并不知晓二人先前谈话,点头附和,“他们敢这么做,不是上赶着进油锅嘛。”   苏衡阳不知想到什么,不经意道:“以前他们不敢的吧?”他将绿色的药液倒在蒋未白右手上,疼得对方抽了口气。   清明在一边点头:“是啊是啊,他们以前肯定不敢的。”   苏衡阳没有说话,开始安静地为蒋未白包扎。   见苏衡阳如此模样,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清明咽了咽口水:“城主,夫人,我退下了?”   蒋未白脸色也有点白,但还是点头:“去吧。”   于是室内只剩下白布的“沙沙”声。   蒋未白忽然有些后悔了,看着沉默不语的苏衡阳,他一边欣喜于对方对自己的在意,一边也后悔不该让对方担心。   “其实,真的不严重。”蒋未白说,“而且我本来就为抓这些家伙发愁呢,这是个好机会。”   “但是,为救我,你受了伤。”苏衡阳终于开口,“他们敢反叛,是因为知道你变得虚弱的关系吧?”他看向蒋未白,眼神中却是带着失落和自责。自醒来开始,他除了养伤,什么都做不了,而如今,他再次成为了蒋未白的拖累。   一个大男人却躲在一个孩子身后,糟糕透顶的感觉。   -------------------- 第5章   一番包扎,蒋未白看着好多了。但苏衡阳却更觉难受,他不想生闷气,因为这于事无补。但想到自己的无力,想到他带给蒋未白已知的、未知的种种麻烦,苏衡阳便不由得心焦。   “我还有多久才能恢复?”不等蒋未白回答,苏衡阳却是将脖子上一直挂着的玉佩取了出来,“如果我现在将它还给你,你……”   话未说完,蒋未白却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力度之大,让苏衡阳一时竟动弹不得。   “我不许。”蒋未白道,明明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陡然有了气势。   “你只要告诉我,这个于你而言是否重要。”苏衡阳道。   蒋未白眼睛都未眨:“不重要。”   苏衡阳冷言道:“我不信。”   蒋未白反问:“我做了那么多,事到如今,对我而言什么更为重要,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衡阳握着那玉佩,指尖发白:“那你是觉得,看你受伤,我便开心了吗?”   两人无声对视,寸步不让。   右手被握住,还有左手,但紧接着,左手也被紧握。难为蒋未白身形矮小,几乎是要扑在苏衡阳身上了。   直视蒋未白的眼眸,再看对方袖口露出的白布,苏衡阳终是败下阵来。   感受着对方力度的减弱,蒋未白心中也松了口气,他小心地将玉佩塞回去,还顺势拉着苏衡阳坐到身边,将自己送至对方怀中。   “小心伤口。”苏衡阳说。   蒋未白则是拉着对方的手,将自己环抱:“如果这点小伤就动摇了我的根本,我还做什么城主呢?相公,你低估了我的能力和手段。”   “我……”   “我知道,你是关心则乱。”蒋未白道,说着,他摸上对方的脸,“相公,不要着急,你是在养伤,等你好了,这里什么事能难住你呢?等你养好伤,嗯?”   枉死城的日子飞速流逝,但是,痊愈之时仍是未知数。   蒋未白曾与苏衡阳说过,他活着时修行有成,砍杀妖魔鬼怪不在话下,但在苏衡阳听来,还是颇不真实。   “那些反叛者……”   “该死的都死了。”蒋未白道,他看苏衡阳神色,福至心灵,“以后碰到这些事,我把他们留着,留下来给相公你处理,好不好?”   苏衡阳终于微微笑了:“说什么傻话。”   “让相公开心就不是傻话。现在我保护你,以后,我就等着相公保护我啦。”   “你啊……”   若不是苏衡阳不许,蒋未白此时此刻甚至想在对方怀中打滚。苏衡阳不会知道,如今他全身心放在蒋未白身上,带给了对方多大的愉悦——为此,他心甘情愿做一个孩子。   眼见着苏衡阳慢慢冷静下来,蒋未白才三令五申,不许苏衡阳将玉佩摘下。而苏衡阳,也让蒋未白保证,保护好自己,不能再受伤,否则……   “否则?”   苏衡阳想了想道:“否则,我们就和离吧。”   蒋未白闻言有如五雷轰顶:“和离?又来?”   苏衡阳咳嗽了一声:“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他看了蒋未白一眼,“不许哭。”   蒋未白准备掉的眼泪立马收了,他吸了吸鼻子,极为委屈的模样:“为什么又是和离?我不喜欢你提‘和离’的事。”   苏衡阳道:“目前,我只有这个能威胁你。”   蒋未白拉着苏衡阳的袖子:“相公,不要和离。”   “你不受伤便可,怕什么?”   可是这枉死城,厉鬼众多,时不时有鬼发个疯,若是不巧来个百鬼夜行,蒋未白处理起来,难免会见血。以前的他便肆无忌惮,受点轻伤也是无可厚非。蒋未白垂死挣扎:“相公,我不怕受伤,怕受伤不是男子汉。”   “和离?”   “不要!”   苏衡阳摸摸对方的头:“那就先喝药吧。”   于是蒋未白委委屈屈地在桌案前坐定,委委屈屈地接过药碗,委委屈屈地喝下,委委屈屈地瞅一眼苏衡阳,再瞅一眼苏衡阳。至于蒋未白委委屈屈地说,这药带给他的痛苦比受伤还多,苏衡阳权当没听见。   那一晚,苏衡阳又一次做梦了。这次的梦境与以往不同,他好似站在阴阳两界的中间,后方,黑色的云雾翻滚着,其中有人形的影子想要冲破桎梏,朝他涌来;前方则是一片光明,空中射下一束光,照亮了一片桃花林。   苏衡阳看了那些翻涌的黑影好一会儿,然后,举步往桃林而去。光芒和煦地照耀着,只见落英缤纷,桃花似海。再一眨眼,他却看到一棵桃树下安放着一桌一椅,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正在饮酒。   那人身形挺拔,面容俊美,只左眼戴着眼罩,看着便莫名有些邪魅。   那人笑着,朝苏衡阳举起杯子,是邀请的模样,而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张座椅。   苏衡阳没有犹豫,便在那椅上坐了。男子也不说话,笑着为苏衡阳斟上酒,两人便无声对饮起来。   花瓣飘飘扬扬地落下,一片恰好落在杯中,泛起淡淡的涟漪。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但是抬头去看,那人正在赏景。   他们便这样喝着酒,赏着景,直到光芒变得昏黄,将桃林也晕染得模糊起来。   “相公,”苏衡阳听到有人问他,“你开心吗?”   苏衡阳看向对面那人,却发现自己正在一处阶梯上,阶梯的顶端,蒋未白站在一片光芒中,露出大大的笑脸:“相公,你开心吗?”   就着蒋未白的询问,苏衡阳睁开了眼,想到方才梦中的笑容,他的嘴角,便也带上了一丝笑意。   蒋未白不在房内,清明正靠着窗户,见苏衡阳醒来,便迎了上来:“夫人,您醒了。”   苏衡阳点点头:“他呢,在议事厅?”   “是,”清明道,“城主说事情了结了便回来陪您。”   “情况如何,还严重吗?”   “不严重,这种小事,还不够城主塞牙缝的。”清明不以为然道。   “这次我睡了多久?”苏衡阳又问道。   清明笑道:“才二日。”   虽说较先前的日子缩短了一倍不止,但时间还是慢了些。   还不待苏衡阳说什么,只听得“碰”的一声,却是有重物摔落在地,发出好大一身闷响。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清晰传来。   苏衡阳与清明连忙起身,便听到外面有人嘶哑着低声道:“速度快,趁着还没被发现!”   “人呢?在哪里?”有人急切地询问。   “快去找,我们时间不多!”   不等房内的苏衡阳与清明反应,木质的房门便被推动。门外的人影似乎发现房门自内被关上,后退几步,但不是要离开的模样。   “老天,秦楼你要干嘛?”有人低呼。   下一刻,那人影飞身而起,一脚踹开了木门。木屑飞溅,露出门口与院中的景象:门口站着一人,手中握剑,衣衫虽然整齐,头发却是凌乱;院中二男一女,其中高大男子面容硬朗,一个显纤瘦男子,五官阴柔,那女子则一身男装,看来颇为飒爽。只是这三人,也是极为匆忙狼狈的模样。   自来到这枉死城,除了那些故意将死因凸显在身躯上的,苏衡阳不能分清此处人与鬼的区别。但此时此刻,看着这四人的身体,苏衡阳莫明知道——对方是人。   清明一步跨前,挡在苏衡阳身前。   而那秦楼,在看到苏衡阳的瞬间,眼睛陡然睁大,惊喜爬上了对方的脸颊:“衡阳!”   苏衡阳一愣,竟是认识的人。   屋外三人听到这声呼唤,具是往里看,在看到苏衡阳的瞬间,每人却露出了不同的表情来。   秦楼想要跑过来,清明却是目露凶相:“滚出去,闯入者!”   秦楼听了,上下打量清明,不屑道:“一个小鬼,也敢拦我?”   “秦楼,速度快!通道撑不了多久!”院中,女子提醒。   秦楼闻言,也顾不得为何苏衡阳一脸防备的模样,想拉上他便走。阴气自清明身上倾泻而出,下一刻,苏衡阳却按上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   “夫……”   “你是谁,为何闯入这里?”苏衡阳对着秦楼道。   “衡阳?”秦楼一脸惊讶。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认识我?”苏衡阳又道。   “你……你不记得了?”秦楼脸上惊讶更甚,伸出的手被苏衡阳推拒,他更为受伤,但   随即却是咬牙,“肯定是蒋未白那个小人!”   苏衡阳眸光一闪,这秦楼,竟还认识蒋未白。   “既然认识我和……咳咳,不如,我们坐下谈谈?”苏衡阳道。   秦楼显然不愿意坐下:“来不及和你说了,不管如何,快跟我们走!”他伸出手,再次去拉苏衡阳的手臂。然后,他便看到苏衡阳对他露出了一个笑来。那笑容很是灿烂,也很是陌生——苏衡阳从不曾对他露出这样陌生的、虚假的表情。   握剑的手一疼,那剑不知怎么便到了苏衡阳手中,秦楼再一眨眼,脖子上,便横上了剑刃。   “……衡阳?”   “该死的,苏衡阳你在干什么!”院中的人冲了过来。   “退出去!”苏衡阳厉声道。   “你!”   “退出去,否则别怪我刀剑无眼。”   秦楼被苏衡阳反过身,束住手,又被剑抵着脖子,此刻神情一片空白,好似陷入一场混乱的噩梦。   苏衡阳对着秦楼,也是对着其余三人道:“抱歉了,各位。如今我记忆全无,不能冒然和你们走。一切,等此地主人来了再谈为好。”   秦楼闻言却是傻了,记忆全无?但随即,他心中松了口气,难怪衡阳这般对他。其余三人并不说话,对视一眼,下一刻,却是身形暴起,直扑苏衡阳。   清明发出一声厉吼,身形分散开来,眨眼间化作一团血色烟雾,将三人席卷其中。血雾直扑门外,其中三人自然奋力反抗,血液飞散开来,落了一路。等三人破开清明的束缚,已然到了光幕之外。   “是厉鬼。”女子寒声道。   “厉鬼为什么能呆在守阵中?”一名男子道。   守阵是蒋未白为保护苏衡阳而设,厉鬼靠近不得,一旦进入,戾气便会被吞噬,直至消散。但若是干净的鬼怪,则不受影响。也因此,闯入的几人一开始根本不把清明当回事。但谁想到,这看似干干净净的小鬼,露出厉鬼相后,竟如此可怖。   他们哪里知道,清明生前为救一城人,慷慨赴死,本应功德无量;但他死得极为凄惨,被人报复,五马分尸不说,其血肉竟还被喂了野狗,也因此怨气非比寻常。为了保护好苏衡阳,也为了不影响苏衡阳,蒋未白将这鬼找来,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血雾中涌现了清明已经扭曲至可怖的脸,他一边继续攻击三人,一边仰头发出了刺耳的鬼啸。   “不好,他在通知其他人!”三人忍着刺透耳膜的疼痛,向着院中叫道,“秦楼!”   恍惚了好久的秦楼终于回了神,但下一瞬,他便觉得脖子一疼,那是剑刃入肉的感觉。那一刻,秦楼的表情用天崩地裂形容都不为过,但,苏衡阳在他身后,看不到。   “别动。”苏衡阳说道。   “衡阳……”秦楼的声音听来仍像是在梦中,但伤心的意味清晰可闻。   苏衡阳本不想和这“故人”到此地步,但先不说这几人闯入的模样,光是这秦楼带来的三人,他回想方才那些人的表情,不耐烦的、意味深长的,以及,隐隐的敌意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模样。   秦楼实在不明白为何事情会这样:“衡阳,蒋未白和你说了什么,你那么信他?”   “没说很多。”苏衡阳并不隐瞒,“有些说了,有些没有,等我自己恢复。”   “他骗了你。”秦楼道,“他明知道,我不会对你动手。他在骗你……”   苏衡阳道:“是真是假,等你们见了面,我自有分晓。”   下一刻,苏衡阳手中的剑却是一阵振颤。剑光闪过,苏衡阳想退已是来不及,整个人倒飞出去。   “衡阳!”   撞倒在桌旁,苏衡阳第一反应,是竟忘了灵剑有灵,第二反应,是好在身体不算痛。他看向因绳索断裂而坠落在地的玉佩,再看向白了脸色想来扶他的秦楼,心中只剩下了烦躁。   果然会这样,果然还是这样。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苏衡阳并未理会,只想着,如何继续拖延时间。   于是下一刻,苏衡阳便捂着胸口,装作受伤的模样,蜷缩起身体喘息起来。   秦楼见状果然惊慌失措:“衡阳,你没事吧,都怪我!”   “秦楼——!”   院外,是同伴的呼喊。   眼前,则是脸色苍白,疼到说不出话来的苏衡阳。   秦楼一咬牙,想将苏衡阳抱起来,但是当他刚挪动苏衡阳,便见对方越发痛苦的模样,甚至嘴角都有了一抹红色——但其实是苏衡阳自己咬的,他一边将自己嘴唇咬出了血,一边感谢枉死城的鬼魂也能受伤这一事实。   秦楼彻底慌了神。院外同伴的呼叫越来越急促,秦楼明白已不能再耽搁,他能趁着蒋未白不备闯进来一次,但绝没有第二次。同伴们为了自己才来的枉死城,他不能看着他们去送死。而且,他必须带着苏衡阳离开!   苏衡阳听着秦楼的呼吸声由短促变得平缓,便知道自己恐怕不能再以这种方式拖延时间。他用了十成的力气,以手为刃,趁着秦楼不备,骤然砍向对方的脖子。谁想到秦楼下意识防备,剑鞘便横在了两人之间。   剑鞘震动,秦楼看着苏衡阳,是伤心也是了然,但接着,他却笑了:“衡阳你忘了,我还记着呢,你可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你……”   剑鞘反向击打在了苏衡阳后颈处。秦楼目的是将苏衡阳打晕,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击打有如惊雷,又如海上的巨浪,在苏衡阳脑海中带来一片毁天灭地般的轰响,有什么,纸片一般,破布一般,要被撕碎了。   在秦楼看来,苏衡阳一击之下竟还睁着眼,不由得狠下心肠,再次举起剑鞘。   在苏衡阳逐渐消失的意识里,此刻的秦楼才是真正的恶鬼——高大、凶恶,看不到脸。他只看到扭曲的黑色人形举起同样黝黑的、歪曲的长剑,将给予自己最后的痛击。   蒋未白……   --------------------   请问,有人在看吗_(:з」∠)_ 第6章   “痛啊……我好痛啊……”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又是那些漆黑的鬼影,扭曲在一起,缠绕在一起,凄厉地嘶吼。他们的手臂好似铁链,又似利刃,刺入苏衡阳的皮、他的肉,带来刺骨的痛楚。   “为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恨啊……我好恨啊……”   所有的吼叫,慢慢地重合,最后重叠在一起,变成泣血的质问:“为什么不是你!苏衡阳——!”   有鲜血滴落,自眼睛,自嘴唇,也自心口,水流一般,带来密密麻麻的锥心之痛。   是啊,为什么不是我?如果是我,该多好?   如果是我,便不用心怀愧疚;如果是我,便不用活得那么辛苦;如果是我……是不是就可以干干净净地进入轮回?   黑色的雾气越发厚重,将苏衡阳整个人卷入其中。胸口一阵刺痛,却是一个鬼影双手捧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你看,你的心。多黑啊,多脏,恶心!恶心!”他尖啸着,将那心脏撕得粉碎。   苏衡阳低头咳出了一大口血,几乎昏厥。在他感觉四肢也将被扯断的时候,忽然,鬼啸声停了。他看到柔柔的光芒撒落下来,绸缎一样,落在他露出白骨的四肢上。   鬼影消失不见了,在这深重的黑暗中,这束光是那样明亮,又是那样柔和。   “相公……相公……”   苏衡阳听到熟悉的声音,自上方飘来,弥散在黑暗中。   “相公……”那人不断唤着。   “蒋未白。”苏衡阳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相公……”声音飘飘荡荡的,似乎是回应,“我在呢,相公。”   这一刻,苏衡阳蓦然觉得眼眶发热,空荡荡的胸口,也逐渐变得温暖。   “蒋未白。”苏衡阳再一次唤道。回应他的,是一双由光芒组成的手,自上空降落,轻轻地、慢慢地将他拢在手中。   苏衡阳贴上那双手,蜷缩起身体,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安心,昏昏沉沉地睡去。   接下去的梦境,终于远离了黑暗,终于变得平静祥和。   以至于从睡梦中醒来,苏衡阳难得感到了不舍。只是这样的不舍,在看清身边的情形后,立马消散了。   上方,瀑布一般的长发,小河一般长的衣襟,前方,高耸如山的黑色巨物,看形状,却是笔架,近在眼前的绿色地毯,细看,却只是盆栽。   苏衡阳惊讶地发现自己就坐在一颗透明小球中,而周边的一切,变得巨大无比。   “相公你醒了!”惊喜的嗓音,下一刻光球就被托举着,贴在某张小脸上来回磨蹭,“相公相公相公!”   是蒋未白。   磨蹭几下之后,蒋未白便不动了,将苏衡阳贴在脸颊旁静默片刻,等恢复了心情,他才又将苏衡阳重捧到身前:“你觉得如何?”   但苏衡阳并不回答,他看着那一双亮晶晶的、全须全尾的眼睛,愣怔之后,不由得笑了。   蒋未白叹气:“相公你还有心情笑。”   “你的眼睛恢复了,我不该高兴吗?”苏衡阳道。   “可是……”   “那果然是你的眼睛。”   蒋未白明白对方所指,并不反驳。他又听苏衡阳道:“让我看看。”   蒋未白依言行动,将苏衡阳所在的光球靠近了自己的左眼,以苏衡阳的视角,蒋未白的左眼球此刻大得恐怖,他甚至看到了对方瞳孔中映照出来的自己的模样。但是见这眼球滴溜溜地灵活滚动,他便觉得开心。   蒋未白特意眨了眨眼:“你看,它好着呢。”   苏衡阳贴在光球壁上,也是贴在蒋未白的眼睛旁:“嗯。”   “很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   “相公你开心了,我可不开心了。”蒋未白嘟着嘴道。   “怎么?”   “因为我宁愿它晚点回来,这样,你本来也能好得快些。”   “我却希望它早些回去。”苏衡阳道。   蒋未白闻言,假装生气道:“你就那么不喜欢我送你的玉佩吗?”   其实,看到那玉佩的第一眼,苏衡阳便心中有感。他不是没想过还回去,但若蒋未白因此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呢?有了这层疑虑,他自然束手束脚。   苏衡阳直视对方的眼睛,小小的他,语气坚定:“但我更喜欢你双眼俱全的模样。”话音刚落,苏衡阳便看到了蒋未白瞬间空白的脸。该怎么形容呢?先是小小的惊讶,接着便换做了大大的喜悦和满足,但紧跟着,懊恼和自责又袭上了对方的脸庞。翻来覆去,一张小脸犹如变脸一般,看得人发笑。   苏衡阳并不知道,此刻的蒋未白一方面欣喜于他口中的“喜欢”二字——这两个字,他等了太久,另一方面,则是懊恼一切前功尽弃,要不是苏衡阳魂魄还在,他必得再疯一次。   蒋未白正兀自纠结,便听苏衡阳又道:“只要你安然无恙,无祸无灾。你的样子,我都能接受。”   蒋未白神色为之一顿。   苏衡阳虽然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但看着蒋未白,心口便觉温热:“你说的,我们是夫妻,难道如今还要遮遮掩掩吗?”   “谁遮掩了,我……”   “蒋未白,”苏衡阳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我想了解全部的你,身为丈夫,这不为过吧?”   两人看着对方,一大一小,然后,慢慢嘴角都带上了笑意。   “你还是这么直接,不给我时间准备。”蒋未白的笑容变得不太一样,不再是过去故作幼稚的模样。   “你不喜欢吗?”苏衡阳反问。   “自然是喜欢的。”蒋未白道,“一直都喜欢。”他的身体被一层黑色的雾气笼罩,再散开,端坐着的,便是一名英俊的成年男子了。   一双深邃的凤眼,带着浅笑的嘴唇,蒋未白的英俊中带着凌人的气势,但一旦笑起来,强势便会被削弱,颇有一些潇洒儒雅的味道——只是这儒雅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什么时候发现的?”蒋未白问道。   “很早的时候。”每每将自己拖离噩梦时,蒋未白都是一会儿孩子的模样,一会儿成人的模样。那相似的脸庞本就让人怀疑,在一次醒来时,苏衡阳发现抱着自己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成年男子之后,这事,便得到了印证。   那时不是不感到懊恼,也想揍某人一顿,哪里是“小夫君”,明明是一个爱吃豆腐的心机鬼,亏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德行有失。但看着蒋未白以孩子模样撒娇,这心,便不由自主地软了。   “看来是我色令智昏的时候。”蒋未白调笑道,“果然夫人……咳咳,相公魅力惊人,让我甘拜下风啊。”   苏衡阳瞥了对方一眼,并不说话。   蒋未白继续道:“如此,我们便是真的夫妻了,不可反悔。”   苏衡阳道:“为何说反悔?以前难道不是真的夫妻吗?”   “自然是真的!”蒋未白咳嗽几声打断道,“只是,你终于愿意承认,让我太过欢喜。”说着,他点着那颗小光球,就好像点着苏衡阳的额头:“毕竟在你没点头之前强迫你,这样没品的事,可不是我一贯作风。”   但其实,扮小孩讨人欢心,也不见得多有品味。只不过苏衡阳此人的确对孩子更易心软,蒋未白也算是好刀用在了刀刃上。   蒋未白并不去问苏衡阳这次醒来,为何突然便接受了与自己做伴侣。他只知道,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哪怕是挟恩图报,当他说出那声“喜欢”之时,便已让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   接下来两人好一阵厮磨,也算是让苏衡阳明白了目前情况——他差一点再次被打得魂飞魄散。   事情的起因,竟还是因为那桃花妖的暖玉。这暖玉是秦楼靠着苏衡阳生前气息,为寻苏衡阳所做,得秦楼一富可敌国的友人相助,便大肆蔓延开来。好巧不巧,其中一块便由修真界转到人间,最后落到了那桃花妖手上。   在感知到苏衡阳的讯息后,秦楼便带着几位挚友潜入了枉死城。之后,便是苏衡阳遇到的:由于失了玉佩的保护,险些被秦楼那一下给打散了。   蒋未白虽然拦住了秦楼的第二击,但发现玉佩已无作用,只能暂时将苏衡阳魂魄护住。后来能找到这聚魂的灵珠,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至于苏衡阳的恢复之路变得愈发漫长,和没有失去苏衡阳比较起来,也算不得什么了。   “很辛苦吧?”苏衡阳道。第一次是,这一次,也是。   蒋未白笑了:“的确辛苦,但若能换相公唤我一声夫君,也是值得。”他意有所指,“如何,相公?”   “……”这人,比起小孩子模样时,无赖太多。   “难不成相公真的要唤我娘子?”蒋未白惊讶道,“这私下里我倒是不介意,也算是我们夫妻间的情趣。但若是平日里他人听了去,恐怕有损我城主颜面。”   苏衡阳实在是听不下去,转换话题道:“秦楼与我,是什么关系?”   但蒋未白并不回答。   “怎么?”   “伤心人说的话,就是鬼话了。相公,我可舍不得你听些胡乱鬼话。”   “……”苏衡阳虽然是灵体模样,也想扶额了,“蒋未白。”   “怎么了,相公?”   苏衡阳无奈地看着对方,但见对方笑容满面,嘴角便也浮上了笑意:“那么,我和秦楼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夫君?”   光球被亲了一扣:“再唤一声?”   “不要得寸进尺。”苏衡阳道,“快说正事。”   但蒋未白还是将光球又亲又摸,好一会儿才尽兴,也终于能将事情娓娓道来。   “你和秦楼之间,是以家人名义,将你束缚,更将你利用的恶劣关系。”蒋未白显然不会给出什么好话,但撇开一些厌恶之辞,还算颇为中肯。   如苏衡阳所料,秦楼便是蒋未白口中的“白眼狼”。他们二人一同出自养济院,虽无血缘,胜似兄弟。只是到七八岁时,两人因受妖魔袭击而分开。等再重逢,两人机缘巧合都成了修士,只是一人出自名门,一人则是散修。   秦楼被一世家大族收为义子,自此一飞冲天,所交好友,都是人中龙凤。重逢后的秦楼仍将苏衡阳当兄长一般看待,但他身边的人,却并不待见苏衡阳这个散修,哪怕他能力出众。   “后来呢?”苏衡阳问。   后来,自是苏衡阳为了这个“弟弟”掏心掏肺,鞠躬尽瘁了。明知被排挤,还是将秦楼放在第一位。哪怕因秦楼受伤流血,也是明面上安抚,暗中独自承受——活像这世间,只有秦楼是他生命的重心。   如今,那将是我了。   蒋未白笑了:“后来啊,你就遇到了我。”   第一次相见,苏衡阳浑身是血,一条腿已经断了,但还是用剑支撑身体,不让自己倒下。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充血,但眼神坚定:“鬼王,我虽不知你姓名,但我,愿以我一半性命献祭。”   他似恶鬼,但胜过恶鬼。第一次有正道修士愿与自己契约,他出于好奇,便答应了。接下去一段时间,他看了很长时间的乐子。   “怎么,你那蠢货弟弟又在为你没驱除我而闹脾气?好,不是蠢货,是赤子之心。”   “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值得你开心那么久?呵,看来倒是我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了。”   “又因为我吵架了?这蓝颜祸水的味道,体会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你不如告诉他,你之所以与我签订契约,是为了救他和他那群毫无自知之明的无能之辈。你说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以此为耻?”   “如此圣人行径,真是令我甘拜下风。也难怪世人常说,这世间最能打动自己的,便是自我感动。没人说过?难不成我不算人?哦,是了,我的确算不得人。但我这话……好好好,到此为止。”   “呵,我真想看看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知道真相之时的模样。不过要像你一样令我刮目相看,恐怕是难了。”   “你为你那所谓的弟弟,连命都不要了?”   “够了!都到这般境地,你还要偏袒他吗?苏衡阳,怎不见得他心疼心疼你!”   一开始,接受了苏衡阳一半魂魄的鬼王,会嘲笑苏衡阳苦心孤诣但得不偿失。到后来,他却开始嫉妒,那是苏衡阳都不曾知晓的,深埋在黑暗中的情感。   蒋未白道,“我的好相公,第一次相见,你对我可是十分嫌弃。”   “嫌弃?”   “我本质是鬼,如今,你是否还会介意我一身恶气呢?”蒋未白问道。   苏衡阳反问:“你觉得呢?我会在意吗?”   “自然是不在意。”蒋未白笑道,这人当初身为正道,却愿意与自己订立契约,之后除了不让自己为恶,也没有冷眼相待,本身便比那些所谓君子更为通透豁达,“你说了,我什么模样你都喜欢,对吧,相公?”   “蒋未白……”   “是夫君,相公。”   “适可而止。”   蒋未白只是笑。   “秦楼他们呢?”苏衡阳转而问道。   “关起来,饿了几顿,没死。”蒋未白道,“我可不是刻意刁难,没让他们体味这里的酷刑,已是我的仁慈。这里毕竟是枉死城,难不成我还要为他们特意找寻修士的食物?”   苏衡阳想了想:“身为修士,应当也不会那么容易饿死。”   “那是必然,”蒋未白看着苏衡阳:“你想去见他们?”   苏衡阳道:“有些事,说清为好。”   也是两人便去了枉死城的地牢。与人间一样,枉死城的地牢也显得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味——那是血与肉、灵与孽经久堆积而成的味道。哪怕墙壁上燃烧着成排的鬼火,整个地牢还是十分昏暗。   秦楼几人被关在地牢尽头,由寒食主动请命看管。也因此,苏衡阳在特制的铁栏外,看到的便是更为狼狈的一行人。衣衫褴褛,脸上道道血痕——新鲜的。尤其是那名清瘦男子,在看到蒋未白之时,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秦楼呆坐在地牢一角,似是被什么刺激狠了。剩下两人将秦楼护在身后,眼神也不太好看。   此情此景,被蒋未白揣在衣领内的苏衡阳,不由得看向自家伴侣,静默。   这显然与说好的不太一样。   蒋未白咳嗽一声,转向寒食:“我只是让你看着他们,没让你动刑吧。”   寒食道:“枉死城戾气遍布,尤其是这里,被戾气所伤,只怪他们才疏学浅。”   “你!”女子冷声道,“明明是你以戾气伤人。”   “我只是没拦着戾气进来。”寒食道,“若不是你们自己无能,怎会受伤?”   若不是被封了修为,谁会介意这些戾气。而且,明明是这鬼倒水一般往牢内灌入戾气。几人咬牙切齿。   就在此时,自寒食的衣领处,忽然爬出了一个拇指大的小人来,朝着苏衡阳努力挥手:“夫人夫人,你没事啦?”   是清明,依旧活泼的语气,但一张小脸,一半却缠满了纱布。在那纱布的缝隙处,黑色的烟雾时隐时现,仿佛纱布下没有实体,仅是一团烟气。   “你受伤了?”苏衡阳问道。   他出声的瞬间,牢内众人都是一愣:“苏衡阳?”   “衡阳?”秦楼则像是重被上了发条的人偶,由死寂变得鲜活,一眨眼便扑在了栏杆上。他上下好一番寻找,才在蒋未白领口那看到了那颗光球:“衡阳?你没事吧?”   苏衡阳略一示意,便被蒋未白托在了掌心:“你觉得我这番模样,是没事吗?”   秦楼激动的神情便骤然僵在了脸上。   另一边,寒食托着小小的清明,这段时日的一主一仆,便在两个手掌间见了面。   要不是碍于蒋未白的存在,清明显然是极想摸一摸苏衡阳所在的那颗球的:“夫人,你变得好小啊。”   “……你也不遑多让。”苏衡阳道,“伤得重吗?”   “没什么大事,之后就能恢复啦。都怪寒食,大惊小怪的。”清明道,“别看我平时那个样子,关键时刻可是很厉害的。是吧,夫人?”   苏衡阳眼中带笑:“是,多亏了你。”   清明还想拉着苏衡阳聊天,寒食看了蒋未白一眼,便将手收了回去。小小的清明被塞回了衣领处,好一番挣扎才探出头:“寒食?”   “城主和夫人有要事处理。”寒食解释一句,便对着蒋未白和苏衡阳躬身道:“属下先行告退。”   “去吧。”   “是。”   黑雾散去,这地牢,便只剩下了两拨人。   -------------------- 第7章   无言的沉默在地牢弥漫,率先打破平静的,竟是蒋未白。   “小舅子,不要这么激动,”蒋未白道,“我和相公来看你了……别这样毫无风度地瞪人。虽说你们并无血缘关系,但我,还是极乐意喊你一声小舅子的。”   此言一出,秦楼果然怒火中烧:“蒋未白!你在胡说什么!”   苏衡阳也是颇为头疼,这人成人的模样太过跳脱,和小时候的可爱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蒋未白,嘴下留人。”   蒋未白挑眉:“你唤我什么?”   “夫君,”苏衡阳一字一句道,“请你先闭嘴。”   蒋未白从善如流:“我听相公的。”   “衡阳,你被他骗了!”秦楼紧握着铁栏,恨不得将满脸得意的蒋未白揍趴下。此时,瘦长的男子也走了上来,他一手拉住秦楼肩膀:“秦楼,何必生气?”接着转向苏衡阳道,“苏衡阳,你果然还是和这鬼物同流合污了。”   这人的敌意对自己是最大的。苏衡阳心想。   “和这畜生不如的东西成亲,也难为你下得去口。”   这话说得极为难听,苏衡阳闻言却是笑了:“如今你生杀大权皆在我们手中,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他转向蒋未白,“此人生前必然对我多有折辱,不如就地格杀,也成全我与他一段情谊。”   秦楼慌忙道:“衡阳,不要。”他看向自己的友人,“这个时候,你就不要添乱了!”   见秦楼生了气,那人才不甘地住了嘴。   “衡阳,我们谈谈。”秦楼道,“就我们两个人。”   苏衡阳想也不想便拒绝:“你那一击,让我几乎魂飞魄散,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单独相处为好。”   提到魂飞魄散,秦楼白了脸,气势显然弱了下去:“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是不知道我身体虚弱,还是不知道我已死过一次?”苏衡阳观察着对方的脸色,“看来,你知道我死过一次。”   那一次,蒋未白恰好不在,历练的几人偶然进入了一座被魔修控制的城池。秦楼几人境界差魔修太多,苏衡阳修为最高,只能垫后。奈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也只有被杀的份。于是,苏衡阳便在秦楼眼前被那魔修吸入了法宝,当场身亡。   看不得秦楼如此失魂落魄,那女子上前道:“苏衡阳,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那一日,我们谁都没想到敌人强劲如斯。更何况,秦楼为救凡人离开魔修封印,同样受了重伤。他不是不想救你。而且,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死在眼前,难道就好过了吗?”   苏衡阳道:“但是,我死了。”   女子一时哑然。   “我死了,魂飞魄散。若不是夫君,我连轮回都无。”苏衡阳看着脸色煞白的秦楼,在对方看来,是从不曾见过的冷漠无情:“秦楼,我也算是为护你们而亡,如今,你们反将我逼入绝境,这,便是所谓的家人吗?”   “我不是,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做事如此莽撞,想必我活着的时候,没少为你善后吧。”   “是,我犯了很多错,每次都是衡阳你帮忙。”秦楼急于解释,“但是,我已经在改了。我真的已经在改了。”   面前的男子,面容已经成熟,但性格,却仍像一个被宠坏的半大少年——这便是“弟弟”吗?   “我们是家人?”   “是,一直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不分彼此。”秦楼眼眶发红,“衡阳你只是忘了,若是你想起来,你就会知道,蒋未白他是在骗你,他不安好心……”   “但是,他救了我。”苏衡阳道,“而你,哪怕无心,却也害我至此。”   “我……”   “我不知我先前如何待你,但,秦楼,我已为你死过一次。”   “衡阳?”   “我已死过一次,哪怕生前于你所有亏欠,自此,也应当两清。”   秦楼已被一连串的打击弄傻了:“衡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已护你一生,如今,你也该尊重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什么选择?蒋未白吗?衡阳,你不要开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   眼前的青年,既幼稚,又固执。以前的自己会如何对待这青年呢?用心教导,亦或妥协迁就?恐怕后者居多。   “我与蒋未白已成夫妻,这是事实。若你不能接受,我不会强求。”苏衡阳道,“我会让夫君放你们离开,但,不会有下一次了。”   “衡阳,他真的图谋不轨。”   “我知道。”   “他……什么?你知道?”   苏衡阳道:“若我先前对他无意,他的确算得上图谋不轨;但如今我同样心悦他,这只能算是两情相悦。”   一直静默的蒋未白,忽而畅快地笑了,当着秦楼的面,他亲了亲那颗光球:“相公,你说得真好。”面向秦楼,那笑容便淡了:“秦楼,真要说起来,我也救过你们几次。怎么,你们要否认不成?”   “阁下的确多次施救,我们自然感激。”那纤瘦男子还想说什么,但被身边人拉住了。   一边感激一边嗤之以鼻?不过蒋未白今天心情好,便也不多说什么:“既然相公说放了你们,我自然听他的,不过……”他略一挥手,四道疾风吹过,秦楼四人额头刹那间出现四个黑色字纹,闪现一瞬便消失不见,“不过我实在不能信任你们,还是订立契约为好。”   蒋未白将苏衡阳塞回衣领:“别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只是让你们安分些。不过你们实在想为我找乐子,再次私闯此地,到时候炸成烟花,也不是不行。”话到此处,他露出了一个胜者的挑衅笑容,“如今,你们为鱼肉,我为刀俎,出去前,安心待着吧。”   其余三人怒火中烧,秦楼则是神情复杂,沮丧、懊恼、失落、后悔,在他脸上混合成难以言说的痛苦。   蒋未白不置可否,转身离去。他巴不得秦楼再痛苦些。图谋不轨又如何?趁人之危又如何?难求的珍宝在手却不知珍稀,他抢过来小心呵护,难道还有错吗?不过这样一想,自己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啊。   “我那几不可见的善心,可都用在相公你身上了。”蒋未白轻声道。   苏衡阳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相公,为夫甚是钟情于你。”   “……油嘴滑舌。”   蒋未白只是笑。   “放了他们,于你无碍吧?”苏衡阳问道。   “自然,更何况,我还要他们帮我做些事。”   “帮你做事?”   蒋未白道:“你与我救了他们那么多次,也该是清算利息的时候了。”   打在秦楼几人额头的印记,不止是不允许他们私自闯入枉死城,更有让他们去修真界找寻天材地宝的特殊要求。不是说蒋未白拼尽全力找不到,但有些东西,一时半刻真的音讯全无。反倒是秦楼先前的气运,蒋未白可是看在眼中。若是借助秦楼的气运,能加快寻找的步伐,这样一想,只要能让苏衡阳更快恢复,让秦楼献宝也不是不行。   “而且,你生前助他良多,如果他真的在乎你,做这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但刚一说完,蒋未白立马给苏衡阳上眼药,“但若他像先前那样,又听了他身边所谓好友的蛊惑而变得犹犹豫豫,这兄弟,不要也罢。”   “嗯,你帮我决定就好。”苏衡阳道,“不过话说回来……”   “什么?”   “我观你与秦楼他们的契约……”   “有什么问题吗?”   苏衡阳举出自己的透明小手,但此刻,掌心空空荡荡:“我记性不差,那契约,似乎和你我之间的,是一样的?”   蒋未白欢快的脚步停了一瞬,接着便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哦,那个啊……”   “我还没生气。”苏衡阳道,“所以,说实话。”   到嘴的谎言咽了回去,蒋未白讨饶:“相公,这婚约虽然是假的,但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   “因此,你我之间根本没有婚约?”   蒋未白只能解释:“毕竟我们是日久生情。第一次相见你我都是那般防备,能订立同伴契约已是不易。”   蒋未白本以为苏衡阳会为骗婚而气恼,不想对方语出惊人:“那我们,岂不是无媒苟合?”   一阵惊人的咳嗽后,蒋未白汗颜道:“胡说什么,明明是明媒正娶。这枉死城,谁人不知你是我爱侣?”   那时,枉死城灯笼高挂,遍地雪白,锦缎将每一寸土地装点。蒋未白便抱着昏迷不醒的苏衡阳,在众鬼面前宣誓礼成。   但我不记得,那个时候我也并不清醒。苏衡阳有些无奈,但他也不是那么在乎仪式,他更在乎的:“那我们的伴侣契约呢?”   “伴侣契约?”   “是,既成夫妻,便也该得这天地认同。”   蒋未白此时才明白苏衡阳内心所求,那俊美无比的脸庞,终于露出了和先前小孩时相似的模样:“相公,你是想要伴侣契约?”   “否则呢?我更喜欢名正言顺些。”   “咳咳,那是自然。只是你如今体弱,承受不得。”蒋未白道,“不如等你恢复那天,我们在人间,不,在修真界再成一次亲?小舅子虽然讨人嫌了些,我也不会舍不得那些酒水。”   “不必如此麻烦,我只要成契。”   “那可不行,如今想来,我的确思虑不周,怎么就没顾上相公你的感受?”   “成契便可。”   “相公你生前是修士,那不如到时礼俗一半修真界一半鬼界?”   “……”   “门派地址的话,不如就小舅子那个吧。怎么说,你也算得上半个客卿了。”   “……蒋未白。”   “怎么?”   “适可而止。”苏衡阳面无表情道。   -------------------- 第8章   枉死城的地牢,仍旧阴风阵阵。因蒋未白下了命令,这一次,寒食只是看守,再没有其他动作。反倒是清明,他趴在寒食的肩膀上,看着或坐或站的秦楼一行人,充满好奇。   然后,在某鬼不自知的情况下,问了许多直刺人心但会让蒋未白大感快活的话:   “喂,你真的是夫人的弟弟?”   “既然是夫人的弟弟?你为什么要害夫人?”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可以这么做了吗?”   “喂,你怎么不说话?”   “你这人真是奇怪,难道你不希望夫人好?他和城主那么般配。”   “就是般配就是般配!城主对夫人好着呢!我看你对夫人才不好!”   “你就是羡慕!你就是嫉妒!哼!那你说呀,你哪里对夫人好了?”   “哼,你看,你说不出来了吧。就这,你还说是夫人的弟弟,哼。”   “怎么了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我看你们也不安好心,你们肯定是嫉妒夫人!夫人比你们棒一千倍一万倍,棒那——么多。”   “我可听城主说了,夫人斩妖除魔,可厉害了。你们,哼,连我都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有本事你们一挑一,三打一,你们才无耻!”   “我看你们这么小心眼,以前肯定没少构陷夫人吧。肯定说夫人坏话了,小人!坏蛋!心机鬼!白眼狼!”   于是等蒋未白怀揣着睡着的苏衡阳返回地牢时,看到的,便是脸色乍红乍白的一群人。   蒋未白看向寒食。   寒食将喊累了的清明抓在手心:“清明替夫人说了些话。”   蒋未白看了秦楼几人一眼:“看来说得不错。如此,等相公恢复了,让你重新服侍也不是不行。”   “真的?谢谢城主。”清明露出了大大的笑脸,“夫人是好人,我可喜欢夫人了。”   蒋未白笑了:“你说,你喜欢谁?”   寒食也是沉着脸,看向掌中小人。   清明抱着寒食的拇指,缩紧了脖子:“我……我喜欢寒食。夫人是好人,所以,我特别敬重夫人。”   “呵,”蒋未白听了还算满意:“下去吧。”   “是。”   两人离得远了,只能依稀听到清明在告饶:“你不是那么好的好人我也喜欢的。”其余的,便听不清了。但显然,此刻剩下的人,并不在意远去之人的谈话。   秦楼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来干什么,衡阳呢?”   “睡了。”蒋未白道,至于将苏衡阳自心口处掏出来给秦楼看,呵,那是不可能的。   “那你来做什么,看我们有多凄惨吗?”   蒋未白嗤笑一声:“我没那么空闲。秦楼,我是不是从没和你说过,”他的笑容带上了不怀好意的恶毒,“若不是因为相公,你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   “你有什么呢?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理所应当地接受他的付出?还是和你那一群所谓的朋友,一起嘲笑他?”   “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没算记过我相公吧?那次地宫,真的有毒吗?那次秘境,真的……”   “蒋未白!”有人在怒吼。   明明蒋未白脸上的恶意如此直白,明知他不怀好意,但秦楼看向自己身后的伙伴,神色恍惚:为什么他看到了心虚?   “秦楼,你别听他挑拨离间……”   “的确,别把自己想得那般值钱,”蒋未白道,“秦楼,我只是来通知你,这是最后一次。看在相公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你这次差点再次害死他,但你得明白,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我……”   “我希望你记住,你这次,再次差点害死他。如果你能心安理得地认为你这样对他,他还能心无芥蒂地对你……”   “我没有!”秦楼大声反驳。   “那你就安分点。”蒋未白眼中带上了鄙夷,“乖乖地离开枉死城,一切,以相公身体恢复为重。哦,是了,若不是你那自以为是的好意,相公本来恢复了八成了。所以你若是带不回我要的东西,下次见面,我很乐意送你入黄泉。”   “所以,滚吧,秦楼。别再借着‘家人’的名义贪婪无度,和条狗一样。”   苏衡阳随时有可能清醒,蒋未白撂下狠话,并不久留。   至于在秦楼这失败者面前耀武扬威?呵,以后有的是机会。   秦楼是第一次被人形容为狗,且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难以反驳。方才清明的话,蒋未白的话,以及苏衡阳的话,终于将这个“孩子”自小的志得意满敲开了一个角。   秦楼出生虽然凄苦,但是自小被宠着长大。养济院时有苏衡阳和一众哥哥姐姐,长大后有养父母兄弟,也认识了其他好友,等后来好不容易与苏衡阳重逢,他更加觉得人生圆满。较同龄人而言,他的确聪明,也有能力,但他过于固执,过于理所当然地对待一切事。   他口口声声将苏衡阳视为家人,觉得自己真心相待,他的身边人也会真心相待。他遇了事,犯了错,觉得苏衡阳的帮助和原谅是理所当然。更何况他是真的关心苏衡阳,他也不希望苏衡阳受伤,但历练之时受伤是在所难免,他奉上了顶级的伤药,便是怕苏衡阳痛得难受。   但他忘了,苏衡阳于他的亲人朋友而言,只是一个外人。他看过去是真心相待,嘘寒问暖,苏衡阳所得只是表面客套,背后冷漠。他还忘了,若不是自己次次带着众好友出去历练,苏衡阳,是不必遭遇那么多意外的。   “你哪里对夫人好了?”   是啊,有哪些呢?为什么想不出来,能回想的,为什么都是他鲜血淋漓的模样?   “我已护你一生,如今,你也该尊重我的选择。”   什么选择?你为什么会做出选择?明明,我们在一起,天经地义,明明,我们才是家人啊……   “秦楼?你怎么……哭了?”同伴担忧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他一边留着不自觉的泪,一边,却是笑了:“你和我说实话,你是真心与我来救衡阳的,对吗?”   “当然了,若不是真心,谁会来这鬼地方。”   啊……他在撒谎,他每次撒谎,都会将眼睛看向左边。   秦楼依旧笑着,任凭内心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无处缝补。   秦楼的内心历程,苏衡阳自是不知道的。或许是怕两者见面,秦楼没完没了地骚扰,当天,秦楼一行人便被蒋未白逐出了枉死城。   至于与苏衡阳道别?蒋未白嗤笑,白日做梦。   在枉死城的日子,本该平静下来,但于一件事,苏衡阳与蒋未白意见不能达成一致。   因怕苏衡阳再出意外,蒋未白便将爱人贴身携带,寸步不离。这,便苦了议事厅一众妖鬼。   蒋未白是谁?是枉死城城主。但他原身是什么,是否真的是恶鬼,没人清楚。众鬼只知城主冷酷暴戾,杀伐果断。而城主一旦开始笑,其带来的,往往是血流成河——城主不笑则已,一笑,便是有鬼惹恼了他。   惹恼城主的下场是什么?下油锅算不得什么,刀山石磨算不得什么,被种在树中,慢慢感受被开膛破肚与树木同化却无能为力的恐惧也算不得什么。曾经的蒋未白,总能将敌人最害怕面对的事,摆在对方面前。那“狗不理肉铺”的砧板肉,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样看,我果然是恶人。”一次,蒋未白便端坐在刑台前,就着恶鬼的哭嚎饮酒。   他笑着问恶鬼,是否还要冠冕堂皇地为自己所作所为找遮羞布。得到恶鬼承认为恶的答复后,便心满意足地让身边鬼卒继续行刑:“既是恶人,便应得恶报,是不是?”谁敢回答说不是呢?   城主什么时候心情好?城主府得出一致结论:听恶鬼惨叫的时候。   而如今,城主天天在笑。   鬼界沦亡了?人间消失了?修真界死透了?天界爆炸了?   听着蒋未白唤一声“相公”,众鬼便是脸色齐变,吃了绝命毒药一般;再见蒋未白温柔笑意,那一边书册掉地上了的,这一边桌椅被带歪了的,坐着的将茶水直接喷了的,看着好一幕众生相。   “看来,你积威深重。”这是苏衡阳的评价,“或许,你不该带我去议事厅。”   “这只能说他们历练不够,”蒋未白笑道,“他们疑神疑鬼的毛病,也该治治了。”   但第二天,情况继续。   苏衡阳无言地看着鬼仆们下身抖如筛糠,沉默着看向蒋未白。   蒋未白微微一笑:“他们只是太敬重你了”。   第三天,情况并未减轻。   然后在当晚,趁着苏衡阳在球中睡着,蒋未白将一干人等叫到了面前。   “自明天开始,若谁还在夫人面前拆我台,”他嘴角上扬,笑得众鬼瑟瑟发抖,“我便亲手送他上路,可明白了?”   众鬼点头如捣蒜。   “我身为枉死城主,虽然看着凶恶,但为人心善,待人宽和,明白吗?”   不明白也得明白。   至于苏衡阳其实已经醒了,听得自家爱人如此幼稚的话,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另一种体贴了。   -------------------- 第9章   蒋未白派出众多人手去找寻各类灵物,但正如他提前就有预感的,果然是秦楼先找到了一味灵药。   “让人嫉妒的好运气。”蒋未白这样评价,“你这弟弟,也就这泼天的运气还有些用了。同样的地方,差不离的时间,别人只会错过,你这弟弟却总能发现。虽说本来就做好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让人沮丧啊。”   苏衡阳推着光球靠近蒋未白的手臂:“不要懊恼。”   “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嫉妒他。明明我才是你如今最亲近之人,为什么要借他的手?”随即,深觉此话丢脸的蒋未白,立马转了话题,“我的好相公,你可别因此心软,他是罪魁祸首,补偿你是理所当然。”   “你看小舅子的气运如此强盛,所以哪怕你不助他,他也能化险为夷。”蒋未白轻戳着小光球,就当是戳着苏衡阳的脸颊,“相公啊,以后万不能再为他操心了,说不定你这番模样,就是为了替小舅子挡灾呢?”   在诋毁秦楼上,蒋未白从未放弃过任何机会。   面对时而精明时而幼稚的蒋未白,苏衡阳还能说什么?自然是顺着蒋未白的话,只是,对方有时候也不会因此变得开心起来。   蒋未白这矛盾的状态已持续了很久。他在害怕什么?苏衡阳不明白。   秦楼找到灵药的消息到了不久,秦楼本人便出现在了枉死城门口,只是这一次,他是孤身一人来的。   灵药乃是一株通体红色的仙草,玉石一般的精干,三片如火的叶子。这仙草于他人而言恐怕药性暴烈,但于苏衡阳而言却是未必。   蒋未白将仙草拿近,问苏衡阳:“感觉如何?”   “很温暖。”苏衡阳答道。   “那便是有用。”蒋未白点点头,看向秦楼的眼色终于好了些,“小舅子,你总算是有了些作用。如今药已经到了手,相公也见过了,慢走,不送。”   若不是秦楼非要亲自将药交给苏衡阳,这人早被蒋未白赶出去了。   “我……衡阳……”秦楼身上,那些意气风发如今几乎消失殆尽,乍一眼看去,仿佛是一个天性阴沉之人。   这人终是自己的“弟弟”,苏衡阳先安抚了蒋未白,才对着秦楼道:“多谢你送药过来,辛苦了。”   “不辛苦的。”秦楼呐呐道,“你是我的家人,说什么谢呢。”   “该谢则谢,”苏衡阳道,“这次为何是一人前来,你的好友们呢?”   秦楼张开嘴,愣怔片刻,苦笑道:“算是吵架了吧。”   “吵架?”   “嗯……为了一些事。”秦楼不欲多说,“衡阳,你把药吃了吧。”   蒋未白也道:“是啊,相公,现在便用了它吧。”   苏衡阳这个模样,并不知晓如何将仙草服下,但是,一切有蒋未白。   红色的草叶脱落,融化在光球的外壁上,点点的红色微粒便出现在苏衡阳小小的身体边,继而融汇进他的身体。接着,玉石的茎秆化作一块暖石,正好为忽感困倦的苏衡阳搭了一张小床。   光球内,苏衡阳面色平静,陷入了一场深眠。   秦楼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下意识想将苏衡阳接过来。但下一刻,一只手拦在身前。   “小舅子,你可以走了。”蒋未白再次下逐客令。   看着这个曾经逗留在苏衡阳身边怎么赶都赶不走的恶鬼,秦楼因羡慕而眼红:“这不过是一时的。”他忽然道。   蒋未白依旧笑着:“哦?你想说什么?”   “他总有恢复记忆的时候,”秦楼道,“到时候,他就会想起来,我才是他真正的家人。而你,不过是一个外人。”   蒋未白道:“小舅子,话说得太满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   “谁是内人谁是外人,可不是你说了算。”蒋未白将苏衡阳捂住,连对方一点点衣袖都没留给秦楼,不过,他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小舅子,你该断奶了。天天追着我相公跑,你不害臊?”   “我当初就该看出你狼子野心。”秦楼道。   “现在看出来也没关系,反正相公知道便好。”蒋未白道。   将气到内伤的秦楼赶走,蒋未白一开始还颇有兴味,但后来,看着掌中沉睡的苏衡阳,他的笑容便浅了。   “恢复记忆啊……”蒋未白隔着光球,似乎在轻点苏衡阳的额头,“若是真的恢复记忆,你还向着那只小白眼狼,看我如何罚你。”   无知无觉的苏衡阳翻了个身,继续睡得香甜。   继第一株灵药之后,像约好了似的,其余灵药的消息逐一浮出水面。第二株被蒋未白寻得,自是在苏衡阳面前好一番邀功,顺便继续诋毁秦楼。但第三株灵药,在蒋未白派人好不容易清扫了障碍后,却被突然冒出的秦楼捷足先登。   此次历练,秦楼不再孤身一人,是与上次闯入枉死城的女子一同出巡。这女子有一法宝,在一定时空内可跨越空间壁垒,于是,在脸色难看的蒋未白面前,秦楼颇为解气地将灵花捧在手心——他甚至不忘对着蒋未白挑衅一笑。   苏衡阳所在的小球滴溜溜地在蒋未白肩膀滚动,贴近了他的脖颈:“何必生气,若非夫君,我们这一路回去,必然凶险非常。”   蒋未白低头,故作低沉道:“相公说的是,你也不必安慰我,这般为小舅子做嫁衣,也不是第一次了。”   闻言,秦楼的得意的表情便犹如吞了苍蝇一般,只恨恨地瞪着蒋未白。而在见到苏衡阳更为小心的劝慰模样,并不像曾经那样理会自己后,他的脸上便只剩下了沮丧。   女子上前一步:“许久未见了,苏衡阳。”   苏衡阳看向这名女子,豆蔻年华,面若芙蓉,本该是艳丽的脸庞,但她全身显现的,却是极为沉静的气息。   “多谢二位出手相助。”苏衡阳点头致意,“还不曾请教姑娘名讳。”   “李素商,”那女子道,“不必言谢,真说起来,这也是我应做的。”   苏衡阳已不记得,李素商却没有忘却对方几次相救——无论如何,她欠了苏衡阳人情。   后续的找药之路,仅剩李素商陪伴在秦楼左右,苏衡阳没有见到先前那一高一瘦两名男子。四人能一起闯枉死城,必然是过命的交情,为何那二人不见了?但苏衡阳并没多问,这毕竟是秦楼的私事。   灵药的消息不断传来,第四株、第五株……很快,便是最后一株了灵药。只是这最后一株所在地似乎极为凶险,寸步不离苏衡阳的蒋未白,这次罕见地准备将苏衡阳留在枉死城。   苏衡阳自然是不乐意的,圆滚滚的小球压着蒋未白的袖子:“你该带我一起去。”如今,他的身体已凝实了许多。不过乍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偶压住了主人的衣袖。   蒋未白被压着袖子,乖乖坐好没有动弹,但主意却是不愿改的:“我知道相公你舍不得我,但是此行凶险,你去了反倒叫我分心。更何况,若是相公你因此受了伤,难道你便舍得我疯第三次?”   苏衡阳没有说话,表情也未变,但光球肉眼可见得黯淡了下去。   蒋未白好笑又怜惜地将苏衡阳捧在手心:“不必这般沮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待你恢复,恐怕还嫌弃我粘你太紧了。”   “我不会。”苏衡阳道。   “那就留在这里,等我好消息。”蒋未白哄劝。   “至少告诉我,你要前往什么地方。”   “然后相公你便千方百计地跟了来?”   苏衡阳认真道:“我不会,也做不到。”   蒋未白笑了:“这个,我却是不信的。好了,相公,我还是非常希望相公能送我出发,迎我凯旋的。你也不想被我施加昏睡的咒印吧?”   苏衡阳面无表情地看向对方。   “那便听话。”蒋未白道。   “不要受伤。”苏衡阳终究妥协,“我要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蒋未白笑了:“那是自然,‘狼狈’二字,与我蒋未白可是绝不般配的。”   再不甘,苏衡阳只能送蒋未白到门口。只是……   “这次你一个人去?”门外没有其他人,连两名看守,都被蒋未白暂时撤了开去。苏衡阳惊讶过后,担忧更甚。   蒋未白解释道:“你都帮不上忙,他们去了,也只会拖我后腿。”   “可是……”   “相公,夫君我要出发了。临别在即,与其杞人忧天,不如吻别一番?”蒋未白道。好在此刻他们身边无人,否则蒋未白这样一副登徒子的模样,必然要吓掉更多鬼仆的脑袋。   但苏衡阳此刻忧心忡忡,便也顾不得什么了。   “若是相公愿意提前奖励我,说不定我……”蒋未白的话停了,他看着光球晃晃悠悠飘起来,飘至他唇边,然后,带来了一丝冰凉的触感——隔着光球,苏衡阳亲吻了蒋未白的唇角。   “万事小心。”苏衡阳道。   蒋未白神色温柔,几乎能滴出水来:“那是自然。”他反过来亲吻了苏衡阳——隔着光球,“等我回来。”   “好。”苏衡阳道。   蒋未白看了苏衡阳片刻,忽然,又笑了。   “怎么了?”   “看着相公你如此蠢蠢欲动等着私下行动的模样,为夫我真是放心不下啊。”蒋未白道。   “什……”   下一刻,苏衡阳便觉眼前一黑,他所在的光球也往下坠落,被蒋未白接在手中。   “看在你是担心我的份上,我也不追究你骗我了。”蒋未白说着,心情爽利,将光球中的苏衡阳放在嘴边又亲了一口,“乖乖等为夫回来吧,我的好相公。”   -------------------- 第10章   但蒋未白此行,显然出了意外。   将苏衡阳从睡梦中唤醒的,是自体内蓬勃而出的灼热。经纬一般,自胸口构建出他的躯体。胸膛、手臂、双腿、双脚……随着灼热散去,久违的实体感,让苏衡阳睁开了眼睛。   蒋未白没有笑着站在他身前,眼前所见,也并非枉死城那熟悉的卧房,却是另一处陌生但熟悉的地方:光滑如镜的地面,高达九层的台基,盘龙的梁柱。近处,为首一满头白发但容貌清隽的男子,以及他身后,神色激动的秦楼。   苏衡阳环顾四周,确认这不是幻觉,眉头便已蹙起:“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道。   “衡阳,你没事了!”秦楼声音中带着喜悦。   “我再问一次,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面对苏衡阳显而易见的怒气,秦楼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看向身旁男子:“师尊,衡阳他怎么……”   那男子开了口:“这便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这便是你们掳人的态度?”苏衡阳反问。   “此处才是你真正的归所。”男子道。   苏衡阳笑了,锋芒毕露:“不过是暂居的客卿,我从不知道,衍天宗竟还成了我的宗门。修真界第一大宗门这样坑蒙拐骗,未经允许便将人劫掠而至,难道不怕笑掉人的大牙吗?”   男子眉毛都没动,此人乃是衍天宗座下长老,名为符焕,亦是秦楼的师傅。当初秦楼想求他师尊将苏衡阳纳入门下,他虽然以两人无缘为由拒绝了,但还是将苏衡阳以客卿身份招揽进来,让他在衍天宗自如行动。   “你既然认识这里,认得我,记忆想来已经恢复了。”符焕道。   秦楼闻言,眼神重新带上了神采。只是他视线所及,只见苏衡阳面色难看,并无喜悦。   “衡阳?”   苏衡阳闭了眼,努力将心中怒意按下——他不是符焕的对手:“还请玄明尊者放我离开。”   “你既为衍天宗客卿,便不该与邪魔歪道继续相处。”   “我意已决,贵派这次给予我的帮助……以及客卿身份,我回头再报。我身处此地,相信我的伴侣并不知情。等我寻到他,再一同前来衍天宗致谢。请玄明尊者放我离开。”   天衍宗地处修真界,与人间都隔了许多距离,更何况枉死城。最后一株药显然是被捷足先登了,秦楼?还是符焕?如今他在衍天宗,枉死城守着他的人如何了?蒋未白,他怎么样了?苏衡阳看向秦楼的眼神极为复杂,复杂到对方心惊肉跳。   “衡阳,你既然恢复了记忆,就应该知道,蒋未白他在骗你,”秦楼上前一步,神色带上了惶然,“他终究是鬼物,还说什么夫妻,他是骗你的。修士之间同性道侣都是少数,让你与他在一起,他……”   “他心甘,我情愿,何来欺骗?”   秦楼傻了:“……衡阳,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情愿,你和他,你和他……”   “秦楼,”这是苏衡阳第一次以这种语气唤他,从前,他是舍不得对方说一句重话,受一点委屈的,“我已为你死过一次,我活着的时候,自认对你不薄。如今,我想与爱人长相厮守,你却要打破我得而不易的生活吗?”   秦楼眼神巨恸,但苏衡阳接下去的话,却将他的心击得更为粉碎。   “我早已恢复记忆,只怪我当时不知如何与你开口,才拖延至今。”   当初秦楼将他的魂魄差点击碎,但阴差阳错的,他却恢复了生前记忆。如果是以前的他,定会好言相劝,然后拼尽全力回报了蒋未白,跟着秦楼回归衍天宗。在他眼中,秦楼是他唯一还活着的家人,他虽然偶尔冲动,但生性善良,与人为善。这样莽莽撞撞的秦楼,他身为兄长,便该护他周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那些至交好友的出现,随着秦楼每次将他人放在首位而将他放在末位,他终是累了。   苏衡阳并非没透露过秦楼好友对他的不喜,但秦楼对此只说是自己多心。苏衡阳也感动于秦楼在他受伤时的担忧,但每次他都不会久留——他总有其他的事必须去处理。一次、两次,无数次,一年、两年,太多年。失望就像每日必到的夜晚,再也挥之不去。   蒋未白曾经问过他,他便这样心甘情愿?   怎么会甘愿?如何能甘愿!明明是家人,明明少时彼此约定,此后相依为命,将对方看做生命的唯一。但在他之前,为何要有那么多人?   蒋未白曾说,秦楼不过是仗着他不会离开对方,他知道自己真心为他,所以有恃无恐。   因为明知被爱,所以无意伤害。   “那一次,我并非避不开。”只是在那刹那,不知怎的被脑中魔障所缚——这样罪孽的一生,若是为护秦楼而死,是否就能赎罪了呢?也因此,错过了避开的时机。   他死得痛苦,但在再一次醒来时,却得到了极为小心的呵护。百般忍让,百般迁就,好像他便是对方的全部。这样奉献式的生活,他有过一次,所以,他不愿,也不舍得让蒋未白失望。   失忆的时期,已让苏衡阳对蒋未白心生愧疚。也因此,恢复记忆之后,他看着先前谎话连篇——但所有谎言都是为了他的蒋未白,没有一点的气恼,仅有全心的熨帖——我已经死了,和他在一起,也没关系了吧。这样全心全意的爱,错过一次,必然没有第二次了。   “与蒋未白结为伴侣,我当初不后悔,现在也不会后悔。”苏衡阳斩钉截铁道,又像是在对秦楼宣誓,宣誓他自此将开启新的生活,而秦楼,再不会是先前的重心。   “有些事,我会和你说清楚,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要去找蒋未白。”   秦楼眼神茫然,他此刻脑子一片混乱,一度甚至以为苏衡阳在开玩笑。   符焕道:“这便是你的决定?”   “是,”苏衡阳拱手道,“请尊者成全。”   “如此看来,我倒是成了那个恶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符焕忽然暴发出了一阵听来极为凄厉的大笑。他笑得太过癫狂,以致苏衡阳都忍不住抬头去看。   然后下一刻,毫无防备的,天衍宗的玄明尊者如一尊断线人偶,倏然倒在了地上。明明是睁着眼的模样,身体却是僵硬得像失去了魂魄。   “尊者?”   明亮的厅堂,静默无声,连风似乎都在此刻停滞。   苏衡阳慢慢看向本站在符焕身后的秦楼:“你?”   本来情绪陷入低谷的秦楼,默然站在那处的秦楼,再抬头,神态竟是那样的让苏衡阳陌生。   那不该是全然信任他人的秦楼该有的模样,明明还是那张脸,但对方的神色,已然失去了开朗,多了锋芒与狠厉。明明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但那份气质,却像是历经沧桑。   “你不问我是怎么回事吗?”秦楼的语气变了,那是长处上位之人才有的语调,“又或者说,你不问问我是谁?”   “你不是秦楼吗?”苏衡阳反问道。   秦楼笑了:“是,我是秦楼。我就知道,你认得出我来的,哪怕我破碎虚空……”他上前一步,但看着苏衡阳提防的模样,笑容又浅了。   “衡阳,我是秦楼啊。”他这样说道,似乎很是委屈。   “你破碎虚空而来?那么,此世间的秦楼呢?”   “为什么要问他?他对你可不好,”秦楼先是嗤笑,但随即想到了什么,像是在保证,“但是,我会对你好的。”   苏衡阳并不理会,接着问道:“你对你师傅做了什么?”   秦楼张摊手:“你该问我,我对这天衍宗做了什么。”   苏衡阳并不说话,玄明尊者已是天衍宗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如今这番被秦楼控制的模样……若是玄明尊者一人还好,总不会整个天衍宗……   秦楼再次笑了:“是啊,就是整个天衍宗。”他再次往前,态度强势,“从今往后,天衍宗就是我们的家了,衡阳。”   “这里从不是我的家。”   “以后会是的!”秦楼大声道,但随即,他咳嗽了一声,接着,便是故作坦然的镇定。他张开手,是想要拥抱的模样:“衡阳,我把那些对你不好的人都控制起来了。他们以后再不会对你苛刻,他们以后再不会是你我之间的阻碍。这样,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显然,眼前这个人实力强横,且,蛮不讲理。最为重要的是,这个“秦楼”神态举止太过怪异。哪怕他破碎虚空而来,且一副为着自己的模样,苏衡阳并不觉得感动,内心早已警铃大震。   于是面对这咄咄逼人、神情异样的秦楼,苏衡阳终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于是他便看到秦楼诡异的笑容消失了。对方低头盯着苏衡阳后退的脚,视线停良久,像是那处萌发了什么奇珍异宝一般。再抬头,他却是咬牙切齿地倏然伸出手,下一瞬便住扼了苏衡阳的脖子。   秦楼用的力气很大,苏衡阳立刻便感到了窒息。他控制自己不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当他这看似漠然的神色显现在秦楼眼中,那人心中的冷静终于被焚烧殆尽。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对你不好吗?我不是改了吗?为什么不接受我?”苏衡阳耳边,是秦楼癫狂的质问。   苏衡阳顾不得去想这秦楼所谓的“好”,一双手使尽全力,却还是不能撼动秦楼分毫。   该死,虽然知道彼此实力不在一个等阶,但为何有蚍蜉撼树之感?正当苏衡阳眼前阵阵发黑,已有点点白星浮现之时,脖子上却是忽然一松。   他忍不住地咳嗽,难受得几乎要弯下腰去,回过神来,是秦楼一脸凄怆地想要靠近,但又恐惧后退的模样:“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你的。”   “你……”   秦楼眼眶泛红,看着似要流泪:“但是衡阳,我爱你啊。”   -------------------- 第11章   于秦楼而言,爱,是曾经以为拥有的鲜花,是错过之后追悔莫及的深夜,是离开之后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他是多么的后悔啊,后悔明白得太迟,后悔追赶得太晚,到后来,他撕扯着那颗不再甘愿做回弟弟的心,在两难间煎熬着——只因那人说,若是不做回兄弟,那还是自从永不相见,各自安好为好。   可是,好不甘心啊……   好不甘心啊!   为什么只有我?   凭什么他就配!   “衡阳,我爱你啊。”秦楼语气里带着怨愤,“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但我不是。我已经知道了,我从来就不想将你当做兄长,我从来就对你……”他顿了顿,“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你既然一直将我当做最重要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继续呢?”   看着这人几近疯狂的模样,苏衡阳终是心软了:“我们还是家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他依然警惕,但多年的付出,让他想以真心换得对方的清醒。   但,装睡的人都唤不醒,又如何唤醒一个癫狂之人呢?   “是,弟弟,哈哈,你的弟弟……呵呵,你这个表情,是又要说了吧,你把我当成家人,你永远爱我,以家人的爱。”秦楼看着苏衡阳,“或者,等我杀了蒋未白,你就能接受我了?是了,杀了他,只要杀了他。”   即使苏衡阳做好了心理准备,都没想到这个秦楼竟做出了如此决定。   必须阻止他。但怎么阻止?说服已然不可能,那么,武力呢?即使蚍蜉撼树,但若是自己假装……   那边秦楼本是笑着的——即使看着不是自然的笑容,但那笑容,倏然消失了。下一刻,面部一阵痉挛的他,却是怒吼着喊出了他嫉恨太久的姓名:“蒋未白——!”   苏衡阳的背部被轻柔地支撑,接着,是肩膀感受到了一点温度。   秦楼叫嚣得更为愤怒了,但是又像被隔绝在一堵墙壁之外,声音模模糊糊的。而眼前,是熟悉的白色衣襟,抬头,是熟悉的、让人心安的面庞。   “这般惊讶的表情,可是会让我受伤的。”   苏衡阳笑了:“别贫嘴。”他感受额头被亲亲一吻,脖颈处,也被蒋未白轻柔摩挲着——那里,紫色的印记清晰无比。   于是蒋未白笑了,看向隔绝在空间外,那半张脸被黑色花纹覆盖了的秦楼:“你倒是温柔,我亲爱的小舅子。”   一瞬间便让皮肤变得青紫,那得是多大的力气呢?   “我的相公,我可是一丝一毫都不舍得他磕碰的,你倒好,是怕你亲爱的哥哥死得不够快吗?”   “蒋——未——白!”像是看到了不死不休的仇敌,秦楼那半张脸上的黑色花纹如火焰一般越燃越多,他的眼睛,眼白也渐渐变成了黑色。   “你这样子,若是让相公误会我是你的心上人,可怎么好。”   苏衡阳拉住蒋未白的手:“小心,他并非此世的秦楼。”   蒋未白道:“我知道,但他比原本的小舅子更让人恶心。”   “蒋未白!”全黑的眼球,飘散而出的黑色雾气,这已是入魔的模样了。   苏衡阳道:“能抓住他吗?”   蒋未白道:“杀了他会更简单些。”他看向苏衡阳,“但我知道你舍不得。”   “我……”   眼睛再次被轻吻。   “我开玩笑的,相公。对付这种人,要杀要剐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会受伤?”   “对正道修士也许会,对他,呵……”   本在轰击气墙的秦楼冷笑道:“就凭你?蒋未白,你以为,我还是当初的我吗?”说话间他又是一掌打出,透明的空气中,竟真的出现了白色的裂纹。   看着对方露出得意的模样,蒋未白挑眉:“就算你比现在的小舅子厉害,不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秦楼转向苏衡阳,“衡阳,他一直在骗你,他的眼睛……”   “好了,小舅子,放过你劳心劳力的好哥哥吧,”蒋未白笑容微敛,“让我们先好好聊聊。”   黑色的裂缝在秦楼身后出现,但被他机敏地避开,一掌再次轰向气墙。   清脆的碎裂声传来。但还不待秦楼露出笑容,黑色的藤蔓自他脚下喷涌而出,手脚被捆缚还不够,整个身体都被藤蔓淹没。下一瞬间,那些藤蔓便将他拉入了下方的一个黑色空洞。   “相公,我们一起下去?”蒋未白指着那黑雾弥漫的裂缝。   苏衡阳静默片刻,终是摇头:“不了。”   “不后悔?”   “去了,也许反倒会后悔。”苏衡阳道。   “既然如此,那我不如趁此把他魂魄剥离出来送回去,到时候还顺带着帮他去除心魔,还要带他来与你做最后的告别。”蒋未白将面庞贴近苏衡阳,“如何,相公,我这样违背心意只为了让你开心,感动吗?”   想当然的,苏衡阳“冷血无情”地拨开了他的头:“快去快回。”   那黑色裂缝中,一只手努力挣扎着伸了出来。但蒋未白视而不见,只是看着苏衡阳,微微笑着。   苏衡阳还能如何?只能略微抬头,在对方唇角落下一吻:“小心些。”   于是蒋未白满意了,脚后跟狠狠踩在了那只手的手背上:“我很快回来。”他露出了一个真实的、颇为灿烂的笑容,语毕,带着秦楼不甘的怒吼声消失在了缝隙中。   苏衡阳看着那状似合拢的裂缝,叹了口气,转身几步来到了符焕身边。一番查探,发现玄冥尊者除了意识像是被蛛网笼罩,其余倒是没有异常。只是这“蛛网”,恐怕要它的主人才能抹去。   苏衡阳等待的时间不算漫长,但空旷的正殿里仅有自己一人,便不由得他胡思乱想起来。   蒋未白是否能将对方擒住,是否会受伤,彼世的秦楼为何会变成这样,他说爱自己……苏衡阳摇摇头,不,不会的。只要除了心魔,将对方送回去……又或者,这就是彼世的秦楼的心魔?   但是,他的执念……   苏衡阳再次摇头,不,也许只是误会,也……只能是误会。   光滑如镜的地面,映照着苏衡阳眉头紧锁的模样,然后,身形晃动。   苏衡阳警觉地看向那道裂缝,只见它极为不稳定地忽闪忽现,下一刻,像是被撕裂了一样,一股肉质的胶状物体,泉水一样自内喷涌而出。不过眨眼的时间,空间极大的主殿,竟是被这铺天盖地的胶质瞬间填满。   更多的黑色肉块如浪一般涌出窗户,涌出殿门,涌向天衍宗内一个个峰头。一直四季如春的天衍宗,吹起了阴寒的冷风。天空中阴云开始聚拢,亦或者说,天衍宗正被逐渐变浓的黑色幕布笼罩。那黑雾有如实质,似水流涌动,似云卷云舒。全然的黑暗,浓稠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而它的下方,那可怖的黑色肉质海洋,正以极快的速度扩展着。   苏衡阳当时只觉得是被强大的水流席卷,不能自主地被推出了主殿,当他咳嗽着站起身来,已然在离正殿极为遥远的一个山头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咳咳……为什么会出现海?”   更为剧烈的咳嗽声,却是自苏衡阳不远处响起。一个身形狼狈的人挣扎着站起身来,不是秦楼是谁?此刻的他,脸上布着数道血痕,头发已经散乱,至于那身衣服,已是不能看了:“咳咳,还不明白吗,衡阳,这就是蒋未白啊。”他笑着,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空气已然是黑色的幕布,而那天穹顶端,忽然裂开了好几道口子,黑雾像是锋利的刀刃,又像一双巨手,终于撕开了天幕,露出一只难以名状的、无比巨大的黑色眼球。   那眼球苍白、冰冷,活像是一个死物。它缓慢地眨了下眼,下一刻,眼球之下,黑雾如被掀开了的帘幕,露出了后面被遮掩的密密麻麻的眼球。无数的眼球撑满了黑雾,肉瘤一样,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无数的瞳孔在其中乱晃。若是天衍宗还有意识清醒之人,被那眼球看到,头脑便失去了感知,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尖叫——那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毛骨悚然的无底深渊。而那肉质的海洋呢?究竟是真的海水?还是霉菌一样遍布的眼球组成的肉山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秦楼畅快地大笑起来,他正视着那最为庞大的眼球,嘴角不可控制地抽搐,笑意却是越发明显,“对,这就是你,这就是你!蒋未白!你就是个怪物!你凭什么?你根本不配!”   无数的瞳孔看向了秦楼,盯着它们的仇人,能想象吗?数以万计的眼球,几乎要将秦楼淹没。鲜血,自秦楼的嘴角涌出,但他浑然不觉。他的骨头发出惨烈的声响,他的身体以一种不能言语的模样软塌下去,但他的笑容,没有改变。尤其是当苏衡阳挡在了秦楼身前后,那人得意的笑容,已带上了高高在上的恶意。   大地像是被这肉质的眼球堆满了,有的被挤压下去,有的暴突而出,层层叠叠,它们剧烈地摇晃,像是嘶吼,像是喊叫。是在保护那个人吗?是在阻止自己吗?是在抗拒吗?   “别伤害他,至少,秦楼本人与此毫不相干。”苏衡阳原本是张开手阻拦的模样,但随即,他将手往前伸。秦楼脸上的表情变了,四面八方混乱旋转的瞳孔也都看向了那双手——那双想要获得一个拥抱的手。   “蒋未白,”苏衡阳笑了,那是原先不爱笑的他,每次被蒋未白闹得没有办法时的笑容,“别害怕,我在这儿,哪里都不会去。”   眼睛们欢欣地鼓舞,想要聚集到苏衡阳的身前。拥挤得不留一丝缝隙的无数双眼,被它们簇拥着,紧盯着,该是多么可怖的场景啊。那胶质的筋肉将苏衡阳包裹起来,缠住了他的手脚,覆盖了他的身体。当一个极英俊的青年心甘情愿地被恶鬼捕获,这充斥了恶与美的画面,是多么的不和谐,又是多么的直击人心啊。   秦楼已是无法行动了,他想要嘶吼,想要哭喊,想要苏衡阳停下,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步步走向那怪物,然后,被黑暗吞没了。   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的?   “不——!”   -------------------- 第12章   唧唧的虫鸣声,窸窣的树叶声,伴着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沿,涌入了室内。干净整洁的卧室,桌上照明的火精已熄灭,床榻上,一名男子双手交织在胸前,正在安睡。若是不看地上尚堆积着一些染血的纱布,谁能想到,这是一个游历归来,伤势未愈之人呢?   苏衡阳便站在窗外,他看了一眼室内之人,又将目光移向了窗沿,在那里,一个漆黑的肉团一动不动地趴着,望眼欲穿。   那应当是个肉团,没有毛发,表面光滑,质地却是柔软中带着弹性,若是捏在手中,必定是极为舒缓的触感。它的背后滚圆,但它的正面,却是一只巨大的眼球,撑满了整个躯体,亦或者说,它就是一个被挖下来的眼球。   看着这样一个诡异的东西,苏衡阳表情极为平静,甚至颇为温和:“在看什么?”   那肉团一动未动,只是滚圆的形状,莫名软塌了那么几分。明明不是灵宠,却有几分可爱——在苏衡阳看来。   苏衡阳将肉团拢入掌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虽说我记忆回来了一些,但终究不能全然恢复。当初,你与我寸步不离,我这一人独处的模样,啊……是我们吵架那一次啊。”   那肉块凹陷了下去,分明是委屈了。   “蒋未白。”苏衡阳唤着他的名字,想将对方的脸转过来,但肉块以缓慢但诡异的速度移动,精准地依旧以屁股相对。   苏衡阳将手左转,他右转,苏衡阳右转,他左转。   “像个小孩子。”苏衡阳无奈道。   的确像个小孩子,因为不过片刻,苏衡阳的手心便感到了一阵湿润。   竟是哭了。   苏衡阳不知是该心疼好,还是该心忧蒋未白恢复意识后羞愤欲死好。   “别盯着他看了,不如多看看我。”   肉球仍是不愿转过身来,像是前面有什么奇珍异宝,像是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苏衡阳看向室内的自己,那一次为什么吵架呢?不过他与蒋未白吵架的原因,不外乎那么几个——帮助秦楼而受伤,不懂得爱护自己而受伤,诸如此类。只是看着这小眼球趴在窗沿上的模样,“那次你那么生气,原来还是留下了一道分身看护于我啊。”苏衡阳叹道。   眼球岿然不动,于苏衡阳所言无动于衷。   眼见软的不行,苏衡阳只能来硬的:“夫君,再不转过来,我要生气了。”   肉球打死不动。   苏衡阳静默片刻:“再不转过来,我可要与你和离了。”这“和离”二字,说得尤为清楚明白。   肉球全身都颤抖起来,像是煮沸的水翻起的水泡。   “转过来?还是,”苏衡阳一字一句道,“和离?”   肉球颤抖得和痉挛已无任何区别。   还不待苏衡阳继续说什么,手心的重量一轻,胳膊上却是一重。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倏然出现在他怀中。   “不……不要和离,呜呜,我讨……讨厌和离呜呜呜。”蒋未白一边抱紧了苏衡阳的脖子,一边将脸整个儿埋在他胸前。   苏衡阳本来还有闲心劝慰蒋未白,但看到对方满身血痕,白玉的手臂几可见骨,他不由得紧张:“快和我回去……不许闹!你伤得这么重!”   “不要看我的脸!”小孩模样的蒋未白发出一声尖叫,苏衡阳越想查看他的伤势,他越是激动,“不许看我的脸!我不和离!我不要——!”   苏衡阳万分后悔拿这个激他:“我说笑的,不和离,怎么会和你和离呢?”此刻的蒋未白,多像是当初他们在枉死城重逢那一日的模样,性格全然退变成了一个孩子,不,比起当时更为严重。   “我不和离……”怀中的小孩,委屈地哭泣。   “嗯,我们不和离。”苏衡阳将蒋未白一只带血的手贴在了自己脸上,“我喜欢夫君都来不及,怎么会和离呢?”   若是清醒的蒋未白听到这句话,必然是会脸上得意,内心窃喜的吧?但此时的他,只是抱紧了苏衡阳的脖颈,低声啜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愧疚几乎要将苏衡阳淹没,久到冷汗都开始浮现,蒋未白紧抱的手才稍微松了些,他吸了吸鼻子,终于冷静了一些。   “夫君,我们回去,嗯?”苏衡阳只怕蒋未白说不愿。   蒋未白委委屈屈地,只是重复那一句:“我不和离。”声音都沙哑了。   “嗯,什么都不能让我们分开。”苏衡阳心疼道。   蒋未白似乎终于被安慰到了,他一只手擦了擦脸颊,忽然一个停顿,像是蛰伏的冬虫被春雷惊醒,意识终于回笼:“相公,你方才说什么?”他努力在脸上一阵搓揉,在苏衡阳看不见的角度,将多余的眼睛揉入皮下,再抬头,眼中满是期待,“你方才说,你喜欢我?”   “若是你再不和我回去治疗伤势,只是在乎这个,蒋未白,你是要我愧疚死吗?”苏衡阳苦笑道。至于蒋未白脸上那刀割的细纹,下面隐藏着多少东西,他并不去细究。   但显然,蒋未白并不配合,他瞪大了眼,带着不敢置信,带着惊喜,双手捧住了苏衡阳的脸。   苏衡阳不明所以,蒋未白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明白了什么,他笑了,先是微笑,后是大笑,克制不住:“相公,让我看看,把你的眼睛借给我,让我看看,嗯?”   “把眼睛借给你?”这如何做得到?   “给我看看,快答应我,你快答应我!”   苏衡阳从未见过蒋未白如此激动的模样,但他只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那一瞬间,苏衡阳只觉得有什么一闪而过,再看蒋未白,竟是痊愈了。不,他不止痊愈了,小小的身躯竟还发着光,像是个小太阳,明亮、璀璨,但这光线偏又是柔和的,并不刺眼。   “你痊愈了?还是又是我的幻觉?”苏衡阳问道,他将蒋未白半托起来,又撩开了他的衣袖,那些伤痕,竟都不见了踪影。   蒋未白只是盯着他,像是要一寸一寸将他尽数描摹了,然后,推了苏衡阳肩膀一下,飘然落地。再看,成年的蒋未白出现在了苏衡阳的面前。他笑着贴近了苏衡阳,伸手,将对方整个儿抱了起来:“我好了,我自然是好了,我从未这样好过!”蒋未白大笑起来。   “相公,”蒋未白抱着苏衡阳转了个圈儿,“这就是你眼中的我?”不等苏衡阳回答,他自己接了话:“是了,这就是你眼中的我。”   透过苏衡阳的眼睛,他看到了什么?一颗温暖的、闪闪发光的小太阳。那是他蒋未白,苏衡阳眼中最真实的蒋未白!   蒋未白到底是什么?   他是天地形成时的第一缕恶意,也是之后千千万万的恶意。   他是恶鬼,又不是恶鬼,他镇守枉死城,但又非全然的正义。他生而为恶,但不爱行恶,或者说,行善行恶在他看来没什么区别。善恶是非本就难断,在蒋未白看来也并非绝对。他不爱神界的死板,仙界的枯燥,对冥界有些兴趣,但呆久了也是无趣。于是,他便来到了枉死城。成为枉死城的城主,不会被人过度侵扰,也能享受一定权力,何乐而不为。   蒋未白与此界界主订立契约,不会为祸苍生。奈何,恶意这东西,这些年只增不减,只多不少,时不时地满溢。曾经的蒋未白并不在乎,就算看到他原形的人神魂俱裂,又与他蒋未白何干?但自从与苏衡阳有了牵扯,他却变得在意了。   自己是什么模样,蒋未白自己清楚。恶鬼看到他的真身都要被吓得溃散,更何况其他存在。若是苏衡阳哪一天看到了自己的真身,会是什么反应?他预想过,抗拒,厌恶,怜悯,或者因为重诺而逼迫自己接受的悲哀。   但现在呢?是他曾经做过的最美的梦。身边将他包裹的,是那样清晰的温暖,软绒绒的,热乎乎的,像是极寒雪地里坐在暖炉边烤火,像是一身冰雪消融后的舒展。   蒋未白看着自己——透过苏衡阳的眼睛——他从不知道,他自己这样一个全黑的生物,竟还有发光的一天!这样光耀,光芒四射!   “相公,你终于全心全意地爱上我了。”蒋未白大笑着,一挥手,那过往的回忆便如风消散,透明的空气荡漾起银色的波纹,一如月光散入其中。再挥手,那些或睁或瞪的眼逐一闭合,徒留一片黑幕,紧接着,肉质的浑浊海洋时光倒流一般后退,撕裂的天空不过片刻便合拢,仅流下一片碧蓝天空——他们已回到了天衍宗。   苏衡阳下意识地拉起蒋未白的手,痕迹全无,他转而看着对方的眼:“你没事了?”   蒋未白笑道:“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模样?”   呵,哪怕十个小舅子出现在他面前,都再不能影响他的心情。何必痛打落水狗呢?他蒋未白从不稀罕做这种没品的事儿。   苏衡阳眯起眼:“那你方才,是在……骗我?”   -------------------- 第13章   蒋未白嘴边得意的笑僵硬了一瞬,接着,便是若无其事地解释:“咳咳,怎么会。秦楼还是伤我不少,若不是相公你及时赶到,我就算再想网开一面,这天衍宗,恐怕也要毁了。”   “伤呢?”   “自然是好了。”   苏衡阳脸上写满了不信。   蒋未白道:“若是相公你来得不及时,那我便是意识全无,受伤惨重;但相公你来了,清醒的我,治愈我自己也不过信手拈来。”   “实话?”   蒋未白微笑以对:“相公,你我也是坦诚相见过的了。于普通人而言的致命伤口,于我的身躯而言……你说呢?”   此刻的蒋未白,衣服虽然有些不整,但精神的确看着不错,或者说,因为喜悦,脸色比平时还要红润三分。   “我只怕你逞强。”苏衡阳道。眼前这人,太习惯于伪装,他总爱把云淡风轻的事夸张百倍,但若是真到了紧要关头,他从来假装若无其事。在该示弱的时候从不示弱,在不该示弱的时候变着法儿地胡搅蛮缠,让人笑也不是,骂也不是。   蒋未白低头,贴着苏衡阳的额头:“为了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蠢货才会继续逞强。”   两人气氛正好,蒋未白只觉得还能再做些什么,苏衡阳却是猛然惊醒:“秦楼!”   蒋未白愣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只恨不得将某人摁死在泥里,但显然,秦楼最好是完完整整的。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指微动,面上却是装得无辜:“既然相公在乎他,去看看他情况也不是不可。罢了,还是让他过来吧。”   于是下一刻,脸色苍白如纸的秦楼便出现在了二人眼前。他的衣服,已被冷汗浸湿了——任谁在一瞬间被重新撮合了断骨,被强行连接了筋脉,都是难以在这剧痛下保持神志的。。   眼见着秦楼昏迷不醒,苏衡阳本想上前,但下一刻,他终是站在了原地:“能将他们二人分离吗?”   蒋未白言简意赅:“自是手到擒来。”说话间,一团黑白参半的光球自秦楼头顶浮现,晃晃悠悠飞至了蒋未白手中。他看了一眼苏衡阳:“是一魂一魄,还是被割裂的。”他又瞥了光球一眼,眼神便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怎么?”苏衡阳道,“是他自己做的?”   蒋未白笑道:“相公,我们果然心有灵犀。”只一个眼神,便能明白自己所想,这样好的伴侣,夫复何求?   至于彼世的秦楼这样做的原因,两人并没有继续探究下去的欲望。   蒋未白一手极为嫌弃地抚过光球,那黑色便如被抽丝的茧,一缕一缕剥离了光球。黑色的烟气化作了一团绒球,被蒋未白随手扔入了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裂缝中。   但下一刻,蒋未白又后悔了,他一手将恢复了纯净的光球扔给苏衡阳,一边,却是将那团绒球重新拽了回来。   “怎么了?”苏衡阳道。   蒋未白看了绒球片刻,忽而笑了:“只是觉得,这玩意儿还是别存在的为好。”他打了个响指,黑色的焰火便将绒球包裹了。那看似微小的东西,先是静止不动,后来却挣扎起来,不停地旋转、缠绕,它们在火焰中挣扎了许久,直到蒋未白神色都冷了,才终于化作了灰烬。   蒋未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直觉。若是将这玩意儿扔到了深渊内,这样顽强的执念,恐怕不仅不会被深渊吞噬,反倒会茁壮成长吧?他又将视线转向苏衡阳,便见自己的爱人小心地捧着那团纯白的魂魄,他略一挑眉,拉过苏衡阳的手,将一个黑色团子也放在了对方手心。   于是苏衡阳手心,便是一白一黑两个团子了。   “这样看着更有趣些,是吧,相公?”蒋未白道。   苏衡阳拨了拨那个黑色的肉团,那团子滴溜溜翻了个滚儿,下一刻,睁开了一个占据全身的眼睛来。不能摸睁开的眼球,苏衡阳便摸了摸肉团的后面,引得它半眯了眼,舒服地蹭着苏衡阳的指尖。   “喜欢哪一个?”蒋未白故作淡然道。   “你说呢?”苏衡阳反问。   这恐怕就是情趣吧?蒋未白想,倒也不错:“这彼世的小舅子……”   苏衡阳看着那团纯白,又看向地上人事不省的秦楼:“送他回去吧。”   “不再多看几眼?”蒋未白故作大方道。   苏衡阳摇头。   眼见着苏衡阳沉默不语,蒋未白哪能不知苏衡阳是有些难过了。这突如其来的所谓彼世的秦楼,打乱了他一切预想。从小宠爱到大的弟弟,忽然说爱自己,任哪个兄长都是不能接受的。于是看着此世的秦楼,苏衡阳也变得内心复杂起来:“这一世的秦楼……”   蒋未白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想问,他们会不会变得一样?”   苏衡阳看向蒋未白,看着这个终将相伴一生的伴侣:“我不知道。”   此刻的苏衡阳是茫然的,曾经,他以为他与秦楼会是一辈子的家人,任谁都不能伤害秦楼分毫,后来,这梦碎了。只是这梦境再碎,他也从不曾想过,亲情,会有变质的一天。   对于彼世秦楼所谓的“爱”,于苏衡阳而言,只有惊吓,毫无惊喜——无论他有没有和蒋未白在一起。在彼世的秦楼说出“爱”的瞬间,苏衡阳只觉得自己珍视的东西被玷污了,是的,玷污。别说接受秦楼所谓的爱意,他若是能够,将对方打一顿都是轻的。   自己珍视的亲情,那么在乎的亲情,你怎么能……   蒋未白却是更为满意了,他巴不得苏衡阳离秦楼越远越好,如今有这一出,若是衡阳远离了秦楼,就更好了。   只不过,自家爱人生气过后,是会伤心的吧?   蒋未白将魂魄化作的光球接了过去:“那不如,给这个去除心魔的秦楼一次机会?”他重新将魂魄扔回了地上躺着的躯体,“你弄了这么大麻烦,不如,当面解释一下?”   秦楼身体一阵轻颤,然后,缓慢地睁开了眼,那一刻,他的表情是茫然的,似乎并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在这里。他试着抬起身,手臂却是酸软无力,重又摔了回去。   这一次,苏衡阳上前了,他面色复杂,但还是冲着平躺的秦楼伸出手:“起得来吗?”   秦楼看着他,惊讶、悲伤、无奈,一张脸,竟然能同时浮现出这样多的神情来。他的眼神看起来历经沧桑,最终,却露出了曾经苏衡阳熟悉的笑容:“有点困难啊。”说着,他伸出手,借着苏衡阳的力,半坐了起来,“就这样吧,腿软着呢。”   蒋未白见不得两人对视哪怕片刻,他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但在苏衡阳后退一步,主动牵上他的手后,这吃醋的猫儿便被顺了毛,那得意的神情,让秦楼看了颇为碍眼。   沉默,伴随着静止的空气在三人中间环绕。   眼见着苏衡阳欲言又止,在大方与小气间来回横跳的蒋未白开了口:“你都要走了,不说几句?”   “我……”   “不过你不说也无妨,”蒋未白打断了对方的话,“如今你手脚俱全,健健康康,相公见了你,也的确是有了交待。不如,你现在就走吧。”他伸出手,似乎真的立刻就要为彼世的秦楼开出一个虚空通道来。   “等一下!”秦楼咬牙切齿:“你够了,蒋未白!”   他视蒋未白遗憾的表情而不见,转向一直沉默的苏衡阳,那愤怒的眼神,便熄灭了。他几度张口,欲言又止,最后,是一声道歉。   “衡阳……”秦楼这样唤道,“抱歉。”   苏衡阳却道:“你这声抱歉,是想对我说的,还是对那个‘我’说的?”   秦楼一愣,继而苦笑:“自然是都该道歉的。”   苏衡阳道:“对我,你不必道歉。如果是我脖子上的这些,连伤口都算不上。更何况你当时心魔深重,控制不了自身也属正常。”   秦楼闻言却是失落,像是早就被浸泡在苦水中:“是啊,心魔。”他抬头看着苏衡阳,“我先前胡言乱语,你不必放在心上。”   蒋未白接话道:“这是自然。”   秦楼不去看他,依旧直视着苏衡阳:“放心吧,衡阳,我对你从来不是爱情,只是,一时的占有欲罢了。”明明执念被蒋未白消除了,心中,为何还是这么痛呢?   “我们是家人,是吧,衡阳?”秦楼问道。   苏衡阳点头:“一直是。”   秦楼笑了,深情温和:“那就好。”他摸了摸心口,“虽说不应该,但我还是希望,你对这里的秦楼上心些。”   “我啊,被你宠坏了,脾气大,爱钻牛角尖。只觉得你对我好是理所当然,一点儿都不能接受你把别人放在我之上。”   蒋未白还不待说什么,秦楼已先表达了他的不满:“还是这样一个……”他叹了口气,“衡阳,你看到他真实的模样了吧?”   “如你所见。”苏衡阳点头道。   苏衡阳神情那样平静,秦楼哪里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呢。胸口沉甸甸的,像是窒息:“你不会害怕,不会担心吗?”   “为何要害怕,又为何要担心呢?”苏衡阳反问。   秦楼沉默半晌:“我只担心,你未来会受伤……”   蒋未白笑道:“小舅子,你当我是死的吗?”   秦楼道:“你敢说,你不会失控?”   “若不是你这次手段卑劣,我如何能失控?而且,就算我失控了,”说到这里,蒋未白的神情又带上了些许的炫耀之意,“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家相公是特别的吗?”   “谁又能保证次次如此?”   蒋未白只觉眼前这家伙真是一如既往的碍眼。还不等他接话,苏衡阳道:“那也是我的选择,不是吗?人,终归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无论是好是坏。”   于是秦楼又沉默了。最后,他说的是:“虽然很抱歉,那么,就对这里的我好一些吧。要不然,他忽然不再是你关注的重心,心态失衡,为了抢回你,可能,就要走上我的老路了。”   “你的意思是……”   秦楼苦笑,说到底,也不过是他自己过于贪婪了。但这一次被消除了执念,此时的秦楼,终于能清醒地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了——一个没长大的、被抢了糖果的、乱发脾气的幼稚鬼。   一直看重自己的家人,忽然要离开自己,去与别人形成最亲密的关系,心态年幼的他,自然心态失衡。   要打,打不过;想抢,抢不回来。   什么“伴侣”,明明家人更重要啊。你那么在乎我,如果我也爱你呢?你能不能,重新把我当做第一位呢?   听了这些话,苏衡阳脸色古怪。   秦楼无奈解释道:“彼时,我正好受了点伤,又要突破,便被心魔钻了空子。那时一开始只是意气用事,但等发现之时,想要驱除心魔,已来不及了。”   “为何?”   “出了些意外,”秦楼有些难以启齿,“后来,我只能将心魔束缚在一魂一魄上,将他们一齐斩了。”他看着苏衡阳:“衡阳,我们是家人,我从来不想让你真的伤心的。”   苏衡阳一直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一些:“我知道。”   “我总是闯祸,到后来,一方面怕又让你操心,让你厌了我;一方面,却又觉得,如果你真的不管我了,又该怎么办。”   蒋未白点评道:“倒是你一如既往的风格。”   秦楼听而不闻:“我没想到,明明离了本体,执念竟还能不断加剧。后来这分魂被我扔入了深渊,但不知道为何,竟然来到了这里。我……很抱歉。”   “我啊,一直想让你引以为傲,但是,总是弄巧成拙啊。”他朝着苏衡阳伸出手,对方会意,同样伸出手,两手相握。   秦楼站了起来,面色依旧有些苍白:“虽说,‘我’当时为生出了这莫名其妙的执念向‘你’道过歉,但我觉得,也许我再道一次歉,会更好?”   苏衡阳道:“按你的心意就好。”   秦楼叹息一声,接着,却是将视线看向了蒋未白:“那么,我们单独说几句?”   蒋未白翘起唇角:“当然可以。”   苏衡阳不明所以,但是他并不阻拦。   蒋未白与秦楼去了别处,确定苏衡阳听不到二人的交谈,两人才停下了脚步。一时间,他们只是对视着,并不说话。此刻,天朗气清,树影在阳光下婆娑着,但树荫下秦楼的脸色,却是在愤怒与凝重之间不断变换,最终,化为了深重的不甘:“你,会对他好吧?”   蒋未白笑道:“你是在质疑我?”   “谎话连篇的怪物,难道我该交付你信任吗?”秦楼嘲讽道,“要不是衡阳选择了你,你以为……”   “就算我是怪物,他也会选择我。”蒋未白语气颇为得意,“我亲爱的小舅子,我的模样,相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你!”   “而且,在我家相公看来,我可不是怪物。”回想方才情景,蒋未白竟觉得,没让这家伙看到真是可惜。想到自己在苏衡阳眼中的模样,一时,他便没忍住,在秦楼面前露出了颇为真心实意的幸福笑容来。   秦楼呢?不甘,愤恨,嫉妒,一时只觉得天下苦楚再次被他尝了个遍——当初向苏衡阳表明心迹被拒,是第一次。   “呵,你也别太得意,你这样诡计多端,小心暴露的那一天。”   “到时候你也没机会,弟——弟。”蒋未白摆摆手:“嫉妒的话,也不必说了。我急着回去,长话短说?”   秦楼沉默不语。   蒋未白难得的对他好脾气:“那,回去了?”   秦楼真恨不得将他的笑脸撕下来:“你……”   蒋未白好整以待。   “你……对他好一点。”最终,几乎是用牙齿咬出来的字句。   蒋未白要被逗笑了:“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而且我们之间,轮不到你来说这个。”   “我与他之间,若不是你阴谋诡计……”秦楼话到此处,愤恨地自己住了嘴,“你必须与我订立契约,否则,我就将你隐瞒他的一切,全都告诉他。”   蒋未白摆明了不相信:“哦,我隐瞒了他什么?我……”   随着秦楼指向自己额头,又指向蒋未白的眼睛后,蒋未白,笑意淡了。   “我啊,就是太对相公上心,才给了你威胁我的机会。否则,你以为你还有命站在我身前?”空气在这一刻变得浑浊,像是被加入了铁水一样,竟有一种腥味。面无表情的蒋未白,脸上是一种非人的冷漠:“你以为,你是谁?”   秦楼身体一颤,脸上表情却是不变:“订立契约?”   蒋未白再次笑了,带着鄙夷的意味:“你没那个资格。”   “你!”   “不过,我向来是不舍得相公伤心的,所以,我会让你安全离开。”蒋未白道。   “呵,你以为你威胁我,我就怕了?蒋未白,别小看了我。”他会为了苏衡阳选择谎言,但也能为了苏衡阳拼尽全力。   眼见着秦楼不依不饶起来,蒋未白只感慨,这人到如今还是不懂得看人脸色,也不懂得见好就收——要不是看在相公面子上,他哪里来的机会活到现在?   蒋未白极为不耐地在心口的位置一按,接着,便见他手心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光团,那关团有如一个不团旋转的旋涡,但旋涡的纹理,却是极为规律地形成了一种别样的图案。   “这是……”   还不待秦楼看个分明,那光团已被蒋未白重新收了回去:“这是我与相公的伴侣契约,秦楼,”他嗤笑道,“你能做到吗?”   虽然看不清那契约的纹样,但是那复杂的纹路……秦楼咬紧了嘴唇。   “不必不甘心,”蒋未白道,“我对他的真心,一直,比你多得多。”   “所以,滚回去吧,趁我现在心情尚好。否则,我不介意背着相公,让你的魂魄在深渊里被撕裂。”   -------------------- 第14章   最后的告别,比苏衡阳想象中好了许多。秦楼虽然不舍,终是在蒋未白不满的眼光中,与苏衡阳握手道别。   眼见着一道纯白的光团飞入裂缝,苏衡阳想要接住倒下的秦楼,却被蒋未白先一步把人架在了肩上。   “他没事吧?”苏衡阳问道。   蒋未白探了探秦楼额头:“没事,你就当他是做了场梦。”   “身体呢?他先前伤得那么重,恢复了?”   “有你夫君在,自然是一点隐患都没有的。”蒋未白道,他看了看远方天衍宗的正殿,“如今,那家伙留下的影响就要消失了,送他回去后,我们便也回枉死城吧。”   苏衡阳看了看蒋未白,微微地笑了:“嗯,回去吧。”   于是蒋未白笑了,如今,枉死城是苏衡阳要回去的“家”了。   “不过……”   “不过?”   “还是给秦楼留书一封为好,又或者,我们等他醒来,解释清楚再走?”   “……”果然,小舅子依旧是这世上最讨厌的玩意儿。   “还是别了,他们不过是做了场梦,记不得什么的。”此刻,蒋未白巴不得就将苏衡阳整个儿如珠似宝地团回枉死城,哪里能忍受在别人的地盘上多待一刻呢?   “可是……”   “有些事,解释起来反倒会产生误会。”蒋未白认真道。   苏衡阳其实也明白,一个足以将天衍宗破坏殆尽的未来的“秦楼”,一个足以将天衍宗吞没的此刻的蒋未白,无论哪个角度,都是将一切当做没发生过为好。   蒋未白又道:“其他人本就与你我无关。至于这家伙,若是他也弄错了心意,以为喜欢你怎么办?”   “怎么会,他也说了,那只是意气用事。”苏衡阳道。   “但他一直傻乎乎的,不是吗?”蒋未白道。   苏衡阳有些好笑:“你啊……罢了,就告诉秦楼我已恢复吧,其余的,便让他来枉死城,我们再好好谈谈。”   蒋未白一边架着秦楼,一边亲了亲苏衡阳:“还是相公贴心。”   于是在天衍宗的人清醒过来之时,他们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连自己陷入沉睡的记忆,都消散不见了,全然不知这天衍宗,曾被人掌控了一段时间。   另一边的枉死城,苏衡阳却是开始头疼——蒋未白竟真的开始思考着再办一次两人的结契大典。   “相公,你是喜欢这一身白的?还是红的?”蒋未白取过清明手中的两件喜服,一边将它们各披在了苏衡阳的左右肩膀。   苏衡阳面无表情,他没将它们扔在一旁,已是给了蒋未白极大的面子。   “城主,夫人穿白色好看,多英俊呀。”清明不由得道。   蒋未白难以抉择:“相公穿红的也不错,与我相称。不过这花色,”他想了想,“罢了,去将先前定制的喜服都取来。”   清明回了声“是”,便退下了。   苏衡阳愣了愣:“先前的?”   蒋未白拿着衣服在他身上比划:“早就定好的,这两件是最新的。现在看来,倒是各有千秋。不过单有红白二色,还是落了俗套,不如再做些黑色的……”   蒋未白正说着,手上被苏衡阳塞了那两件喜服。   “你做了多少?”苏衡阳问道。   “不多。”蒋未白笑道。   还不待苏衡阳松口气,便听向来爱排场的某人道:“不过一库房罢了。”   “……”苏衡阳看着蒋未白,“你是……认真的?”   “我们的人生大事,我何曾开过玩笑?”   于是,某人被客气地请出了门。   “相公?”   相公开门,伸手讨要:“把团子给我。”   团子,便是蒋未白的分身,一个眼球形状的肉块,捏起来颇有弹性。明明是极为诡异的东西,在苏衡阳看来却有些趣味。   蒋未白装可怜:“只要团子?”   “嗯,等你什么时候决定好,再回来。”苏衡阳道。蒋未白这一试,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答应再办一次结契大典已是对二人的重视,但若是傻子一样只是来回试这些衣服,还是放过他吧。   苏衡阳接过睡眼惺忪的团子,那肉块一碰到他的手,陡然一个激灵,像是触电般清醒过来,讨好地开始蹭苏衡阳额掌心。   苏衡阳点了点肉块的头顶:“我和团子便在此处等你,快些回来。”   蒋未白无奈道:“这是你对我的考验?”试喜服,哪里有陪着自家爱人来得重要?   “那么,”苏衡阳笑道,“快去快回。”   蒋未白能如何?自然是抓紧了时间,把挑选衣服的时间大大缩短了。至于后面的流程,苏衡阳是怎样头疼,他又是怎样妥协,其中甜蜜与烦恼,也是两人才知道的事了。   只是苏衡阳并不知道的是,蒋未白紧锣密鼓地安排两人的大典,这期间,他又去了一次天衍宗——在秦楼刚苏醒的时候。   他并不知晓,秦楼怎样仇恨地看着蒋未白,也不知晓,秦楼怎样咒骂着蒋未白的卑鄙,他更不会知晓,蒋未白删除了秦楼的记忆——再一次,或者说,已是不知道第多少次。   秦楼脸色苍白地倒了下去,脆弱可怜。他好不容易明白了对苏衡阳的心意,是的,这一次的附身,秦楼并没有全然失去记忆,他记得彼世秦楼的怨恨,更记得彼世秦楼的不甘,以及,再难说出口的爱意。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对于苏衡阳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为什么在乎的“家人”只有苏衡阳一个,为什么回过头来都希望这人在自己身后,为什么希望他们能一辈子在一起,原来这不是亲情,却是爱啊。   但是还来不及欣喜,蒋未白已一脸冷漠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还是这么会给我们惹麻烦。”   多么熟悉的话啊,伴随着他明明陌生的,但又极为熟悉的刺痛感。   好不容易明白的爱意模糊了,像是纯净的水被墨染黑,一点一点的,连续不断的,将整潭清水染成了黑色。那曾经的爱意呢?被遮掩在了墨色之后,再看不到了。   再一次确认秦楼已失去了相关的记忆,蒋未白才转身离开。若不是多施几次咒术会影响秦楼而露出破绽,他不介意再加强一些。奈何,秦楼虽为气运之子,但依旧算不得仙人之躯。   至于卑鄙?蒋未白笑了,那是一种苏衡阳都没见到过的,极为阴冷的笑容。   他的确卑鄙,的确不择手段,但和秦楼有什么关系?   哦,不,自是有关系的。若是他不卑鄙,又如何换得相公的真心呢?   秦楼爱苏衡阳吗?当初三人初见,蒋未白便明白了秦楼心意。只可惜,这人自私自利惯了,他懵懂无知,伤人伤己,但,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总不能,他为了相公的心意,便要撮合他们吧?更何况,自家相公当时,可是不准备将亲情转变为爱情的。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蒋未白更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自明白了心中的爱意,蒋未白便将苏衡阳放在了心上,他对苏衡阳坦诚相待,在大事上,他何曾骗过苏衡阳?   蒋未白顿了顿,他摸了摸鼻子。似乎,还是有一些的?   当初,他当然为救相公受了伤,是轻伤,但为了让相公心软,轻伤说成重伤也不算什么——反正,他的确受了伤。   他为什么要变成孩子模样?自然不是力竭。因为少时养济院的那一场惨死,相公对孩子尤为宽容偏爱,他以此以退为进,有何不可?   挖出眼睛对他影响大吗?呵,他可以立马长出另一只来。   反叛者能伤到他吗?当初相公看到的伤口,其实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一切,不过是为了诱导着,诱惑着,然后将觊觎之人拖入怀抱,自此,再不放手。   不过这些事……“真是烦恼啊,到时若是相公问起来,我是说,还是不说呢?”蒋未白摇着头,将秦楼孤零零地扔在了那一室黑暗中,直到,完全看不见了。   “唉,自从有了相公,我都要成为一个好人了。”蒋未白笑着,“罢了,只要他喜欢,做个好人,也不是不行。”   他踏上了回枉死城的路——在离开不过片刻之后。   相公,还等着他回去呢。   --------------------   惨淡的点击,更不用说收藏了哈哈哈哈。   希望能获得肯定,希望能越来越好,加油吧。   专栏还有连载文,欢迎关注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