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地府公务员值班日常   作者:来福xx   Tag列表:原创、纯爱、近代现代、奇幻、强强、灵异神怪、情有独钟、天之骄子、轻松、作品视角:主受、所属系列:无从属系列   简介:【戏精臭屁攻x毒舌暴躁受】   时谨礼给地府打了六年工,成功收获一位得全家供着的祖宗,不是,新员工。   为了同事关系和谐,他拿香案把祖宗供起来,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祖宗坏事他断后,祖宗睡觉他添被,祖宗吃饭他夹菜,祖宗如厕他递纸,祖宗挨打他……他不忍了,趁着没人看见上去就是一脚。   他们明明可以直接累死我,但还是给我找了一个新员工。时谨礼默默想到。   游执找了个新单位上班,哪里都好,就是老板嘴太毒,总把天聊死。   第一次聊天   他说:“老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老板:“不辛苦,命苦。”   第二次聊天   他说:“我知道我不好,你千万不要生气。”   老板:“哪里不好,展开说说。”   第三次聊天   他说:“聊聊呗,怎么一直不说话?”   游执看着沉默的老板,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一定是真爱无声!哈哈,你坠入爱河啦,你再也离不开——”   “再也离不开他”的老板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出门外:“拜拜了您嘞。”   拜拜后的某天,又有新员工报道,游执摘下墨镜,站在门口朝时谨礼邪魅一笑:“来的是我,你不满意?”   阅读指南:   双大佬,前世有,搞笑多   全文虚构,玄学内容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请勿模仿   游执x时谨礼,前面的是1 第1章 愁狸奴(一)   “我俩办事儿亏不着您。”   是夜,红檀市灯火通明,照得头顶天空亮如白昼,位于城东即将拆迁的老城区也跟着沾光,巷子里新修的路灯把小路照得通亮。   巷里静静的,只有一间店铺还亮着灯,说是店铺,其实就是在玻璃上贴了字、在院墙上装了几个灯牌的带院民居,灯光把随意摆在巷口的碎玻璃照得通红,映出“迪福心理事务所”几个大字。   院里传来交谈声,一青年站在院子中间,嘴里叼了根没点着的烟,盯着手里的老照片看,半天才露出个笑:“行啊。”   他身材高挑,头发很长,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垂下的几缕碎发挂在耳朵后边儿,此刻站在昏暗的光线下,给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坐在他对面的俩鬼头戴高帽,一个上头写着“一见生财”,另一个上头写着“天下太平”,他们的背后插着两面巨大的招魂幡,各自手中还拿着勾魂锁和哭丧棒。   黑无常坐在小马扎上一言不发,仿若入定。白无常顶着张笑脸积极沟通:“时大人,鬼门将开,恐人间有难,地府那边儿的意思,是要再给您配个副手。”   时谨礼笑得假,皮笑肉没笑,只瞅着他俩看,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逡巡,冷静又锋锐,还带了点儿审视的意味,看得两个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白无常忙摆手,想站起来,结果一个激动踩着了拖在地上的长裳,踉跄一下差点摔跤,“不是我俩,是个凡人,有只阴阳眼。”   时谨礼嗤笑:“怎么找个残废?”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千钉呢,好歹还有一只。”黑无常劝道。   时谨礼又看了他俩一眼,端详的目光让俩鬼后背发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说行吧。   于是俩鬼朝时谨礼作揖告辞,黑无常走到门口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道:“还有一件事。”   正弯腰去收小马扎的时谨礼闻言抬头。   “不是什么大事。”白无常完成了任务,心里正高兴,开口的时候就没注意,原本他卷起来放在嘴里的长舌头倏地掉了出来,粉红红赤条条地挂在身体前边儿晃荡,怎么看怎么诡异。   黑无常低声呵斥了他一句:“谢必安!”   白无常立马把舌头卷好塞进嘴里:“马上就到中元,地府事杂,阳间之事我们鞭长莫及,还需您相助。”   时谨礼把两个小马扎叠好拎在手里,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白无常正要开口,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猫叫,他循声望去,见小院角落里放着个生锈的破笼子,缝隙里还有两点幽幽绿光。他指着笼子问道:“这里面是?”   “哦,那个。”时谨礼随口道,“来的路上捡的。”   黑白无常看见笼子里那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的黑猫,不约而同地哎呀了一声:“大人,实不相瞒,我们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不久前,城隍来报,言红檀市内有猫鬼作祟,当时刚入鬼月,地府事务繁杂,我等想着阳间有鬼差,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麻烦。但昨夜本地城隍遣鬼差下到地府,请阎君协助。”   时谨礼露出一个职业假笑:“请阎君协助找我干什么?”   他表面看着好说话,但语气间总透着一种疏离之感。黑无常四下看了看,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说:“大人,您也知道,阎君和上面那位……他们之间的关系总归不算太好。”   “阎君的意思,是能不惊动那位,就不惊动了。”   时谨礼一听就明白了,嗤笑道:“事真多。”   黑白无常赔笑道:“地府的事情是要麻烦一些的。”   过了有一会儿时谨礼才点头:“这件事我来解决,算是阎君欠我的人情。”   黑白无常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忙道:“是是是,一个,不,一个哪够,两个,啊不,十个!算我们欠您十个人情!”   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俩鬼你一言我一语地拍马屁,觉得他俩就差跪下给磕一个了,顿时觉得没劲,指了指敞着的院门,示意他俩赶紧滚蛋。   黑白无常扶着帽子忙不迭地前后滚蛋,等那俩鬼在一片阴重的浓雾中消失不见后,时谨礼掏出打火机点了烟,朝身后道:“走了,出来。”   没两秒,一个脑袋从玻璃门里探出来,目光在院子里环顾一周后,躲在阳台里少年才出来。   他拎着个盖了红布的竹篮跳下楼梯,两步跑到时谨礼身边,狗腿一笑:“嘿嘿,师叔。”   时谨礼一把揽住他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举起手里的那张照片给他看:“认认。”   烟头的一点火星在照片上反出红光,少年眨了眨眼睛,借着微光把那照片上的人囫囵看了个全:“师叔,这人谁啊?”   “你的新同事,”时谨礼松了手,把那照片贴他额头上,弯腰捡起角落里装猫的笼子,兀自往外走,“东西拿上,干活了。”   少年应了一声,扯下照片塞进红布里,挎着竹篮追出去:“刚忘了问,您今儿那个相亲对象怎么样啊?”   “杨智,”时谨礼走在前面说,“你那嘴能闭上吗?”   叫做杨智的少年忙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跟着他穿过老城区横七竖八的小巷,往深处走去。   红檀市这几年在改建,很多地方都要拆,目前已经拆到了老城区的边缘,导致这里搬走了不少人家。   小巷两边的窗户里没灯光,只有亮一盏歇一盏的路灯照路,夏夜里的飞蛾围着灯泡转圈,一下一下往灯罩上撞,沉闷的啪啪声在幽深的巷子里回荡着。   走了有一段,杨智有点儿憋不住了,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箱子里除了他就他师叔一个活人,两步追上走在前头的时谨礼,没话找话道:“师叔,您今儿上班迟到了。”   时谨礼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旁边的水泥墙上,问:“如果你家里有矿,不愁吃穿,还会在乎上这个破班晚不晚、迟到不迟到、扣不扣工资吗?”   “那肯定不在乎,”杨智摇头,“可我家没矿啊。”   边上的时谨礼露出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把手里那破笼子塞进他怀里:“我家有啊。”   他没两步又走远了,杨智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诶一声追上去:“师叔,您等我会儿!”   这次的目的地在老城区深处的一个废弃十字路口边上,一直往里走就能到。时谨礼带着杨智左拐右绕,终于从一个路灯忽闪忽闪的口子里出来。   巷尾的垃圾桶边上插着几朵枯萎的玫瑰花,还有一盒吃完了的心型巧克力,时谨礼随手把熄灭了的烟头扔进垃圾堆里,突然停下脚步,跟在他身后的杨智哎哟一声撞了上去。   “师叔,干——”   时谨礼伸手捂了他的嘴,示意他别出声。   杨智今年大二,开学大三,正是比牛犟比驴倔的年纪,时谨礼不让看他偏要看。   见面前的师叔没动,杨智侧了侧身,见巷口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个人影,影子手里不知道拎了个什么东西,杵那儿一动不动,守株待兔似的,别提多吓人。   “师……”七夕刚过没两天,马上就中元了,这会儿正值半夜,杨智本来就怕鬼,吓得魂都要飞了,“师叔……”   时谨礼回头瞪他一眼,杨智立马就见巷口那影子动了,他扒开时谨礼的手,呜哇一声惨叫,两步上前挂在时谨礼身上,闭着眼睛就大喊:“师叔!他来了啊!”   这小子小时候营养好,长得老高,嘤嘤嘤的挂在时谨礼身上又滑稽又难堪,眼见那影子靠过来,时谨礼一手把背上的杨智掀了,右手一抖掣出把巴掌大的铜钱剑,不躲不闪,直接朝着巷口就去。   挂在巷口上随风飘零的破灯终于寿终正寝,巷子里刷的暗下来,杨智我操一声,听见那影子气势汹汹地问他师叔:“你就是迪福心理事务所的老板?”   会说话?杨智终于喘上气了,心想还好还好,是人,鬼来了哪还要问这乱七八糟的。   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看那影子:“哪位?”   “问我?我就是那个气宇轩昂、风度翩翩、仪表堂堂……”   那人隐在没光的地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抬了抬手,手掌贴着鬓角滑过去,做了一个自认很帅气的动作。他甫一抬手,那个被他拿在手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就晃出一道寒光,刺得时谨礼眼神一暗。   “来找事儿的是吧?”时谨礼打断他。   “貌若潘安……啊?你说什——”   没等那人说完时谨礼就动手了,他的速度快得要命,杨智都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儿,他师叔就已经闪到了那人面前。   靠得近了,时谨礼的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他右手金光一闪,铜钱剑消失,留下个沙包大的拳头,毫不客气地砸在那人气宇轩昂、貌若潘安的脸上。   那人没想到他这么不讲武德,压根不给人自我介绍的机会就直接动手,硬生生挨了他一拳,大喊一声呜呼哀哉,闭着眼睛倒了。   “这就晕了?”时谨礼刚才已经看出是个人了,无奈动作太快,一下没收住,但他没下重手,站在边上踹了地上那人两脚,“真晕了?”   杨智见真是个人,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跑过去拿电筒给时谨礼照明,伸长了脖子去看地上那倒霉蛋。   倒霉蛋看起来约莫二十来岁,和时谨礼差不多大,左脸挨了一拳,就这短短几十秒大半张脸已经红了个透,正大咧咧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嘶……”时谨礼瞅着他看,“眼熟啊。”   杨智也若有所思地点头:“是眼熟。”之后,他突然脸色一变,一把掀开盖在竹篮上的红布,从一沓冥币里翻出刚才塞进去的照片,“我,我操,师叔,是是是,是他!”   时谨礼凑过去看,虽然那张老照片被手电照得反光,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因为地上这位,简直和照片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杨智啊地张大嘴巴:“这,这这这,这是,新同事……”   时谨礼眨了眨眼睛企图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情绪:“呃,对。”   “师叔你把新同事给,你把他……”杨智咽了口口水,欲哭无泪,“怎么能揍他啊!他是地府来的人啊——”   哦豁,完蛋。   --------------------   开更啦,感谢阅读 第2章 愁狸奴(二)   “您怎么问都不问就打他了呢,”晚上十二点,杨智拖着被时谨礼一拳打晕了的青年走到十字路口边空旷的地方,蹲下来用手给他扇风,“师叔,他是地府的人呐,地府的人呐!”   时谨礼被念叨了一路,烦得要死,双手环胸站在一边,踢他屁股:“还不是你搁那儿狗叫。”   这话没错,刚才要不是杨智给这突然出现的倒霉蛋吓得大叫,时谨礼也不至于直接揍。杨智被他那一脚踹得差点儿栽下人行道,踉跄两下站稳了,道:“师叔!您不能这样!打我就算了,怎么能——”   时谨礼扬起右手:“那我打你?”   “别别别别——”杨智立马双手投降。   “赶紧烧。”这么一闹时谨礼更烦了,他给自己点了根烟,把打火机扔给杨智,靠在路口的电线杆上抽烟,侧着眼睛去看那些贴得到处都是的牛皮藓,发现目所能及之处一大半都是寻猫启示。   小广告屡见不鲜,五颜六色的广告纸一张盖着一张,有新有旧,有的经过了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已经破得千疮百孔,有的刚刚才贴上,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老城区大多是平房,有院子,养宠物的很多,丢宠物的也很多。但这些寻猫启示的新旧程度都差不多,像是集中在某一段时间一起贴上去的。   在满墙牛皮藓中,还有张用一张A4白纸印的简陋广告,广告上写着:   迪福心理事务所,为您解决一切心理问题,包括但不限于:焦虑、抑郁、狂躁等及由精神恍惚所导致的头晕眼花。   时谨礼眯眼看了一会儿,吐出一口烟,白色烟雾在空中膨胀变大,却不消散,缓缓飘向十字路口,将四个出口全都包裹起来,隔离出一个异元的世界。   然后他伸手指着广告最下方的一行字对杨智说:“把这行划了。谁想的广告词?”   “二师叔。”   这时候杨智已经把竹篮里的纸钱拿出来点着了,他从兜里掏出只没帽的笔,凑上去看,只见被时谨礼指着的地方用小号字体印着一句话:   主要业务:驱邪避凶,抓鬼治安。   他刷刷两下把那行字划了,继续蹲下烧纸,一边烧一边看手机,突然说:“师叔,有个离谱的帖子。”   他反手给时谨礼看,时谨礼瞄了一眼,帖子的主题是“希恶鬼游戏|挑战不可能,成为你自己”,现在已经有好几百楼了,他随意翻了翻,看了个大概。   这个所谓的希恶鬼游戏,其实就是个挑战游戏,但挑战的内容很离谱,各种千奇百怪,让做什么事的都有。   时谨礼嗤笑一声,拿着杨智的手机举报:“以后再看见直接举报,还有不删的联系网警。”   杨智诶了一声,抬头去看空荡荡的路口,咦了一声:“怎么没人,不是,没鬼来啊……”   时谨礼站在他身后抽烟,杨智悄悄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不会是给这活阎王吓住了不敢来吧……”   话音未落,时谨礼就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再让我听见就把你名字勾了。”   杨智我操一声掉下人行道。   十字路口上静了一会儿,不多时,弥漫在路口的烟雾中出现了几个身影,杨智一个激灵,想往时谨礼后边儿躲,结果被时谨礼屈膝抵住背,站不起来。   游荡在老城区附近的孤魂野鬼闻着钱味儿都来了,它们看起来和普通的人没有区别,只是脸颊消瘦一点、身材佝偻一点,它们无人供奉,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这会儿见了钱简直如狼似虎。   杨智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只听见面前你争我抢的嗞哇乱叫,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个满身酒气的鬼问他:“兄弟,还有吗?”   “有,有呢……”   另一个鬼又说:“劳您再烧些。”   “诶,好。”杨智看着那群鬼眨眼睛,觉得好像也不是很吓人,从竹篮里掏出剩下的冥币烧了。   拿了钱的鬼乐得都要开花了,但又碍于时谨礼在不敢放肆,一个两个朝着杨智挤眉弄眼的,又滑稽又吓人。   一直站在后头没说话的时谨礼终于开口了,他把烟摁灭了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朝着那群鬼说:“都拿了吧?”   众鬼接连点头。   “拿了钱就好好过节,中元晚上别出来瞎晃,知道吗?”   “好嘞。”“自然。”“知道了老板。”   交代完,时谨礼一摆手,示意滚吧,众鬼立马揣着钱一溜烟的跑了。   包裹住十字路口的烟雾逐渐散去,时谨礼单手拎起竹篮和猫笼,笼子里的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直朝着另一个方向喵喵直叫,像是在骂脏话。   时谨礼循着它骂脏话的方向去看,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放倒在路边的青年。   他这会儿还没醒,要不是还有气,时谨礼都要怀疑这倒霉蛋被他一拳打死了。他朝杨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背着人跟上,率先朝着小猫叫着的方向走去。   那人看着挺瘦,背起来死沉,不停地往下滑,杨智猛掂了他两下,喘气道:“怎么这么重,死人都没这么沉——”   走在前面的时谨礼头也不回:“你背过死人?”   杨智不说话了,咬牙背着那倒霉蛋往前走,结果越往前就越冷。   他一开始还没觉得有啥,但是周围的气温实在骤降得离谱,再加上刚才他们刚讨论过死人沉不沉的问题,杨智自个儿就把自个儿吓腿软了,哆哆嗦嗦叫师叔。   走在前面时谨礼停下来,说:“躲起来。”   杨智啊了一声:“不至于,我就是——”   话音未落,前方不远处的黑暗里陡然传来一声动物的嘶吼,杨智我操一声,背着那倒霉蛋就往回跑,被时谨礼一把拉住后领子拖回来。   他把杨智和倒霉蛋推到垃圾桶后边儿,独自一人站在小巷中间,望向吼声的来处,表情漠然。   杨智扒着垃圾桶观察他师叔,见时谨礼燃了几张符撑出一个结界,然后从休闲短裤的大口袋里拿出一根红绳,手里变出小铜钱往绳上穿。   黑暗中蛰伏着某种凶恶的兽,或者说鬼,它隐匿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窥视,观察着来往的行人伺机而动。   时谨礼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战术站在原地,沉默地把铜钱穿进红绳里,钱身上留有很多明显的痕迹,但边缘被磨得很光滑,看起来饱经风霜。   铜钱上用小篆刻着字,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时谨礼摩挲着手里的铜钱,垂下眼睛去看,上面刻着“悯华净世”四个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如同蔓延的海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他们靠近,阴气在巷里飘荡,甚至能闻见鬼怪身上独有的臭味。   时谨礼扯着铜钱的尾端一抖,不耐烦地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突然吼地发出一个单音,正在缓缓朝他们靠近的阴气一顿,旋即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他掣出红绳,纤绳如蛇,朝着黑暗中飞去,穿在绳上的一百零八枚铜钱一同亮起金光,瞬间就将昏暗的巷子照得通亮。   “破——”   红绳上的铜钱疯狂震动,仿佛一道悍然而起的屏障,当一声将扑面而来的黑雾震开。   原本咆哮而来的阴气又缩了回去,时谨礼的眼睛被金光照得明亮,他眯起眼睛,竟然扔下杨智,独自一人朝着前方阴冷的黑暗走去。   越靠近,那股冰冷森寒的触感就越重,四处弥漫的阴气聚成黑雾,像一团巨大的云,又像一个贪婪的黑洞,把未卜的前路和所有的光全都吸纳进去。   金光无法将黑雾驱散,时谨礼看不清躲藏在雾中的鬼怪,他与那团看不清面貌的雾对峙着,漆黑的雾气在空中翻腾,像是被射入水中的墨,嗖地进去一注,又迅速散开。   浓密的黑雾像是张密不透风的网,缓慢向他们靠近。时谨礼振臂一抖,原本穿在红绳上的铜钱迅速朝四周散开,如子弹般射入昏沉的雾里。   突然,黑暗中闪过一点亮光,时谨礼瞳孔骤缩,那一点光芒在他的眼底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一偏头,一枚铜钱贴着他的颊侧飞了过去。   “杨智,”他突然说,“躲好。”   杨智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时谨礼蹬着身侧的墙壁翻上屋檐,躲过一道跟着铜钱飞来、如箭般射出的阴气。   他沉着脸,两道剑眉压得很低,眼中浮现出点点金光,仿佛陡然生出的第二个瞳孔。时谨礼收回红绳,还没来得及将绳变剑,就被飞速追来的阴气逼得跃下屋顶,再次朝另一边逃去。   “师叔,左,左边!”   “右边!”   “小心——”   时谨礼被撵得满巷乱窜、自顾不暇,就这杨智还要提醒他注意,生怕自己不被发现似的。时谨礼看他那蠢样就上火,反手将最后一枚铜钱拍在瓦上,怒道:“你他妈少说一句话能折寿吗!”   他翻身跳下房顶,阴气仿佛有生命一般,见连击不中,愤怒得四处弥漫喷张,贴着结界的边缘翻滚,仿佛一个怒不可遏的人,气急败坏地手舞足蹈。   黑暗中传来一声可怖的怒吼,喷出一大团阴冷潮湿的黑雾,黑雾在空中迅速凝结成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时谨礼飞射而去。   时谨礼站在原地,一步也不退,他盯着那支射向自己的黑箭,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电光石火之间,他们所在的小巷中火光赫然大亮,数不清的符咒在四周轰然而起,金色的火焰将夜晚的天空照得亮如白昼。刚才被时谨礼贴在各处的铜钱映射火光,交相辉映的光芒交织成了一张足以将整条巷子包裹的大网!   两枚铜钱中的火光将那支即将没入时谨礼眉心的黑箭粉碎成渣,黑雾在火光中无所遁形,迅速消散,露出九条漆黑的尾巴。   残余的黑雾遮挡着鬼怪的身体,它不甘示弱地放声大吼,吼声成风,九条长尾在风中狂舞,几乎遮蔽天日。原本被符火照亮的巷子又暗下来,黑雾迅速收拢,又在瞬间朝四周散开,朝着时谨礼扑去。   光网的末端就在时谨礼手中,他将手掌一翻,铜钱受到召唤,如雨般飞进他的手中,变回铜钱剑。   他右手持剑,左手扶着剑柄而上,掌心所过之处,小铜钱剑赫然变成了一柄锋利无比的赤金长剑。狂风之中,时谨礼长身而立,还不忘对躲在垃圾桶后的杨智说:“躲远点。”   下一秒,一只通体漆黑、浑身血眼的巨兽从黑雾中现身,大张着利齿密布、腥臭无比的血盆大口,咬向时谨礼的头颅!   --------------------   感谢阅读 第3章 愁狸奴(三)   怪物的嘴里尖牙利齿,腥臭的口水连在上下齿间上,臭得令人作呕。   说时迟那时快,时谨礼横剑一挡,将长剑刺入巨兽上下犬齿之间,卡在兽口中。巨兽发出痛苦的嚎叫,奋力甩动巨大的头颅,想将插在口中的长剑甩出去。   时谨礼后退两步,左手捏诀,大声喝道:“伏诛!”   插在巨兽口中的长剑迸射出金光,再次化作一张巨大的光网,将不住挣扎的巨兽笼罩起来。时谨礼右手一收,光网立时收紧,死死捆在它身上。   他一脚将那巨兽放倒,横剑在它颈间,然后回头朝杨智道:“来。”   杨智忙不迭背着那倒霉蛋出来,三步并两步跑到时谨礼身后,从他的肩头探出个脑袋,好奇又畏惧地看那只倒在地上的巨大凶兽。   它通体漆黑,一首两耳四爪,有九条极长的尾巴,脑袋上的眼睛比蜈蚣精还多,几乎将整个脑袋都挤满,一起睁开时猩红一片,仿佛在黑暗中睁眼的恶魔。   “真丑。”时谨礼评价道。   “师叔。”杨智无视了他真实可靠的评价,问,“这是只猫吗?”   “是很多只猫。”   像是要印证时谨礼的话似的,他话音才落,巨猫就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身体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凄惨无比的猫叫声。被他们带来的猫缩在笼子里,听见同类的叫声,也凄厉地喵喵叫起来。   夏末秋初深夜中的瑟瑟秋风里,沙哑又悲戚的叫声让杨智不住发抖,他抓紧了时谨礼的肩膀,听见时谨礼说:“这些应该就是附近失踪的猫了。”   “它们难道……”杨智欲言又止,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时谨礼目光森寒,阴沉道:“被人虐杀。”   “马上就到中元了!”杨智一掂背上的倒霉蛋,惊呼道。   “中元闹事,”时谨礼冷笑,“不要命。”   杨智本来就怕他,这会儿被他笑得一抖,说话都有点儿磕巴:“师,师叔,这边,我记得老城区这边有个鬼,您记得吗?在地府登记过的,以前咱们出门散步,碰见过来,来着……”   “蓬头鬼?”时谨礼再次提醒。   杨智连连点头:“对,就是那个鬼,咱们去找找?”   蓬头鬼鬼如其名,顶着个爆炸头,看着有点儿像放荡不羁、我行我素的摇滚歌手。但他本鬼非常友善,脾气很好,特别喜欢小动物,经常在城市中出现,帮助流浪的猫猫狗狗,阻止人类伤害它们。   “刚才烧钱他来了吗?”时谨礼问。   “没。”杨智说。   时谨礼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那你——”   话还没说完,杨智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声,他抓着背上的青年一甩,想把他弄下来,但半天也没甩掉,反倒越甩越疼,只呜哇大喊师叔救命。   时谨礼目光向下,看见一只手从后头伸出来,抓在了杨智的……某个不可名状的部位上。   被他一拳揍晕过去的倒霉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背着,第一反应还以为要被他俩拉去荒郊野岭抛尸,回手就是一掏。   杨智脸都绿了,但被人攥着动作又不敢太大,只喊师叔救我。   时谨礼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嘶了一声,目光落在抓住杨智□□上的那只手上,迅速思考到底是他锤人的动作快还是那人爆蛋的动作快,然后说:“你要不忍忍?忍下来……一劳永逸。”   “啊?我操——疼疼疼——”   “好狠心啊,哥哥。”   时谨礼听见“哥哥”俩字儿,眉峰突地一跳。   就这短短几句话交流的时间,杨智已经被钳制着拖出去老远,那人站在他身后,看不清脸,但身高应该比杨智高一些,因为他既弯着腰又弯着腿。   时谨礼啧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符咒拿在手里细细地折:“你要是再用力,我就再给你一拳。”   那人闻言,动作果然就停了,杨智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重重地叹息,然后对方松开了掐着他□□的手,双手撑着他的肩膀,隔着他对他师叔说:“你下手太黑了。”   “还有更黑的。”时谨礼手中的符咒无火自燃,他抬起右手,蜷起无名指和小拇指,做出一个枪的手势。那张燃烧成团的符咒浮在他的指尖,瞄准了站在杨智身后的那倒霉蛋。   杨智一看,就差翻个白眼直接过去了,他吓得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只听他师叔说:“大侄贼,你忍忍,下去之后就不疼了。”   “我不要——”   符咒飞出的风声伴随着杨智的惨叫一起响彻云霄,纸弹在他们面前轰地炸开,挡住了二人视线。时谨礼掣出长剑,一剑斩开那张符咒,趁着那人还未回神,一把把杨智扯开。   被剑光照亮的青年脸上带笑,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直面时谨礼手下剑锋。   长剑急速而下,带起悍风,就在这时,周围迅速卷起一团白雾,铃铛声叮当响起,白无常从雾气中匆忙现身,急声大叫:“大人手下留情!”   时谨礼手中的剑在距离游执脑门三公分的位置停下,只要他收手的动作再慢一点,此刻的游执就已经被对半砍成了两个。   急切又紧迫的气氛在这个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不解,以及因白无常的到来而平添的几分搞笑。   说实话,如果不是此刻时谨礼迫切地想要把那人干掉的话,他在看见不远处挂着长舌头、扯着长裳踉踉跄跄跑过来的白无常时,应该会笑出声。   白无常的衣服实在太长,他以一步绊三下的倒霉劲儿冲到他们中间,又急又怕,忙小心翼翼地把时谨礼手中的剑挪开一点儿,挤进他们俩中间。   “大人,大人,误会,实在是误会!”白无常忙给他赔笑,“这位,这位是……”   时谨礼阴着脸,一声不吭。   “这位就是,就是先前我和范无救跟您说的,那个,那个……”   “那个来给您帮忙的!”被白无常一指,那人立马就接着他的话说。   时谨礼的脸色迅速变化起来,他看看那王八蛋,看看白无常,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点头,阴阳怪气地说:“我知道。气宇轩昂、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貌若潘安的那位嘛,对吧?”   白无常听见那么多形容词,滑稽地皱起眉,青年倒是风雨不动,冲时谨礼露出一个很标准的笑容,不要脸地说:“知道就好,哥哥。”   时谨礼压下心中想要提剑上前把他砍死的冲动,开始端详起面前的青年,他的目光从下往上仔细观察着,恍惚间似乎看见青年的左眼中似有一道红光闪动。   他嘶了一声,想起黑白无常跟他说过新来的员工有一只阴阳眼。   一只阴阳眼,还挺别致。时谨礼又这样想到。   白无常挡在两人中间,略有不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青年的脸色,然后才朝时谨礼介绍:“大人,容我向您介绍,这位是地府给您配的副手,游,游执。”   说到游执的名字时,白无常竟然鲜有的磕巴了一下,惹得时谨礼看他。   “这位无常。”游执笑着开口,“我叫游执,不叫游游执。”   白无常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时谨礼觉得他原本就惨白的脸似乎在这个瞬间变得更白了。但游执并未在意白无常的异样,他转向时谨礼,用很轻快的语气说:“这位哥哥,以后我就跟着你了。”   时谨礼换了张生无可恋脸,不知道是因为那声“哥哥”还是“我就跟着你”。但他的脸色很快就变得铁青,因为游执完全没把他当外人,自来熟到像个满电的哔哔机,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哥哥”响彻了整条被浓雾淹没的小巷。   “哥哥,我听无常说你会捉鬼,是真的吗?”   “这剑真漂亮,哥哥你会舞吗?”   “哥哥,你刚刚是在捉鬼吗?什么鬼我好久没见过鬼了。”   “哥哥,哥哥,哥哥……”   ……   显然游执是个自来熟,他在时谨礼面前翻了两下把自己煎熟后又去找缩在角落里的杨智。   他前脚刚走,时谨礼后脚就揪住白无常的衣领把他拖到面前,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问:“你们给我找了个什么玩意儿?”   白无常本来就有点儿怕他,看他这样冷汗都要下来了。虽然鬼不会出汗,但鬼会怕啊,他牙齿打颤,说:“大人,没办法了,实在,实在不好找啊……”   他说话的时候红舌头止不住晃荡,时谨礼看见就烦,揪着打了个结塞进他嘴里,又摆手道:“滚。”   白无常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滚了。   游执正拉着杨智说话,没两句就把那缺心眼儿的傻缺逗得和他一起嘿嘿傻笑,时谨礼被他俩的笑声烦得要死,心里骂了句傻逼,掠过他们去看那只被冷落了老半天的猫鬼。   那只由无数死去的小猫魂魄组成的鬼怪也在看他,它身上数不清的血眼不约而同地眨动,闪动的红光此起彼伏。   时谨礼张开五指收回了红绳和铜钱,猫鬼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跑不掉,站在原地抖了抖毛,一动也不动。   时谨礼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红绳和铜钱在他的手中变回小铜钱剑,他把剑插回腰后,看了还在说话的游执和杨智一眼,嘁了一声,转身去墙角抽烟等他们们。   突然,巨猫周身阴气暴涨,趁他转身时陡然发难,抬爪就要拍他。   那一爪子要真拍下来,不死也得半残,眼见猫爪悄无声息地飞速靠近,下一秒就要直接爆头,未有察觉的时谨礼冷不丁手一抖,一根烟从烟盒里掉了出来。   他蹲下身去捡烟,猫鬼的巨爪蹭着他盘在头顶的长发挥过去,抡了个囫囵圆,砸碎了巷子两边写着“拆”的水泥墙,其他啥也没打着。   巨猫怒吼一声,冲过来要咬他的脖子,吓得杨智一个蹦跶,大喊师叔小心。   时谨礼转身,眼中赫然亮起金光,猫鬼被晃住眼睛,硬生生停在了原地。他趁着对方愣神的瞬间,抽出腰后剑,直刺眉心。   巨兽发出一声痛吼,无数血眼痛苦地开合,其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目眦欲裂。时谨礼抽身而出,巨兽如小山般瘫倒在地上,漆黑浓郁的阴气从血眼中喷出,很快淹没了小巷。   剑中陡然迸射出刺眼的金光,空气中的阴气迅速蒸发、消散,发出嗞嗞的声音和不甘的尖叫。   下一秒,数不清的小猫从黑暗中蹿出来,沿墙上屋,飞檐走壁,仿佛夜色中灵动的精灵。   黑白无常所说的作祟猫灵,都在这里了。   --------------------   感谢阅读 第4章 愁狸奴(四)   深夜,偏僻的小巷中到处都是颜色各异的小猫,它们聚在一起,共同盯着站在猫群中间的时谨礼,发出喵喵的叫声。   时谨礼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句话:喵喵队,开大会。   游执和杨智被叫声吸引过来,看见那么多猫,杨智哇了一声,蹲下去想摸摸脚边的一只三花,被三花嗬了一声,忙缩回手。   时谨礼掏出张符,折成鱼的形状,扔给杨智,三花看见了,喵一声跳起来想抢,杨智眼疾手快地接住,蹭的站起来。   三花扒着他的裤腿喵喵叫,骂得很难听,其他的猫灵听见了也都跑过来,顿时将杨智包围。   “诶诶诶,别冲动!”杨智踮起脚,把手里的纸鱼举得老高,“摸一下给一个啊,来让我摸摸。”   猫灵们一走,时谨礼身边就空旷了许多,游执绕过猫猫教,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时谨礼正在想事情呢,被他一喊猛地回神,面无表情地问:“干什么?”   说起心理素质,游执是真好。时谨礼眉眼生得近,不笑的时候眉毛压低,看起来凶、不好惹。他的眼神在不经意间总透着股带着戾气的狠劲儿,就连黑白无常看久了都发虚,更别提人。   但游执显然没让这张冷脸吓住,反而笑得相当狗腿,没话找话:“哥哥,我听杨智说你很厉害,你都会什么呀?”   时谨礼让他笑得有点儿不自在:“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无常说了,我以后跟你混。你总得给我透个底,我好去吹牛。”   时谨礼盯着他那张已经肿起来了的左脸看,心念电转,突然冷笑一声,表情古怪地说:“我运气特别好。”   游执似懂非懂:“有多好?”   这时,被小猫包围的杨智我操一声大喊,三花扒着他的衣服,眼疾手快地叼走了他手里的纸鱼,翻上墙就跑。   三花猫如一颗子弹瞬间就般窜了出去,时谨礼的反应比那猫还快,转身拔腿就追,头也不回地对游执道:“跟上!”   游执起身急,踉跄了两步才站直,诶一声追上去的时候时谨礼已经跑得没影了。他暗叹一声糟糕,让杨智先回事务所,之后快步朝着时谨礼消失的方向追去。   三花飞檐走壁跑得极快,时谨礼在后头狂追,一人一猫就这么跑了十来分钟,三花突然停下不动,在墙上喵喵叫。   这是条连通马路的巷子,周围没灯,依旧是黑的,但从上了锁的院墙和挂在院内晾晒的衣物仍能看出周围住着人家。   三花坐在房檐上,一双猫眼直勾勾地盯着时谨礼,时谨礼喘匀了气,陡然发难,两步上墙把那猫逮下来,伸手去抢它叼在嘴里的东西。   三花猫被他揪住了命运的后颈皮,顿时挣扎起来,时谨礼只好又把那猫放下。小三花没跑,反倒绕着他的脚边转圈,但又实在害怕,不敢凑上去蹭,像个会动的圆圈一样给时谨礼画地为牢。   时谨礼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又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黄符随手叠了叠,折了两条简单的纸鱼,和刚才猫口夺食的那条一起用打火机点燃后放在猫灵的面前。   猫灵盯着那三条被点燃的纸鱼看,眼底映着火光。   很快,纸鱼被燃尽,灰尘中陡然出现三条鬼气森森的黑鱼,躺在水泥地板上扑腾。三花猫喵呜叫了一声,迅速叼起那三条黑鱼,两下跃上房檐,走了。   没过一会儿,游执匆忙追来,看见他,叫了声哥哥。   时谨礼有个表弟,照理说不是第一次当哥,但他总觉得这称呼怪怪的,不像是弟弟叫哥哥,倒像是小姑娘喊男朋友。他皱着眉头看了游执一眼,说:“你能不这么叫我吗?”   游执眨眼睛,问那我叫你什么?   “名字,老板,都行。”时谨礼咽了口口水,觉得嘴里有些发苦,当然也可能是之前的什么东西比较甜,比如游执喊他哥哥时的声音。   时谨礼一想到这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哥哥,呸,他都要给游执喊吐了。   “叫老板不行,显得咱俩生分。”游执笑道,“叫谨礼?不行,这个不好,这个听着像是锦鲤。虽然你说你运气很好,但你总不能做条鱼,对吧?”   时谨礼朝着他走了一步,很认真地看他,然后露出一个森冷的笑,说:“如果实在不知道叫什么,你可以叫我爹。”   “阿礼。”游执马上说道。之后他又问:“现在我们要干什么?”   终于不用再听游执叫哥哥的时谨礼心满意足,平静地说:“等。”   “啊?”游执有些不解。   时谨礼指了指一边的平房,游执这才注意到门外有一家人的院门外面放着一个装满了垃圾的大塑料袋,脏兮兮的塑料袋上隐约露出“猫粮”两个字。   看刚才三花的反应,它把时谨礼带到这家人门前应该不是偶然,十之八九意有所指,但无奈不会说话,只能带路。   游执立马就懂了,哦了一声走到他身边坐下,俩人一起等天亮。   时候还早,游执过来的时候时谨礼看了眼表,才三点,离天亮还有两个来小时。   俩人肩并着肩坐在墙角,谁也没说话,空气中弥漫着鬼月特有的阴冷和寒意,淡淡的腐臭气味随风而动,从世界尽头的地府三十六狱飘荡而来。   过了一会儿,游执有些忍不住,没话找话道:“我小时候两只眼睛都是阴阳眼,长大之后就剩一只了,白无常肯定和你说过。而且我听他跟黑无常聊天的时候偷偷说有人说我是残废,我猜那个人是你。”   “刚才你肯定看到了,我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红的那个能看见鬼,我还挺喜欢的,显得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特别酷。”   他不说话的时候时谨礼觉得气氛尴尬,他一开始说话时谨礼又觉得烦,时谨礼深深吸了口气,忍着烦躁问:“你困吗?”   游执转头看他,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你困了。”时谨礼说,“你现在想休息,不想说话。”   一旁的游执从善如流:“嗯,有点困。”说完,他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周围安静下来,时谨礼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出神,心中没由来地腾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熟稔、畏惧、期待、酸涩,相同又不同的复杂情绪组成了一股陌生的奇异感,他的脑海中猛地窜出一个令人惊讶又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和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当然不会把这句话问出口,因为这样的问句仿若搭讪,无趣又俗套,时谨礼仰头,去看更高的天,觉得脑袋和心脏很突然地乱成了一团。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游执似乎真的睡着了。   不知为何,时谨礼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靠着墙呼出一口气,正要放松,身边的游执就身形一歪,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此刻的时谨礼简直比他家楼下公园里的雕像还要僵硬。   他面无表情地把游执的脑袋推开,没过两秒,游执又靠了回来。   他反反复复地推了好几遍,游执比他还不依不饶,像是认准了似的,硬要凑上来,乐此不疲地往他肩膀上靠。   时谨礼想起刚才,觉得腰上被掐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的疼,顿时想揍他。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远方的山脉之间亮起太阳升起时的金光,时谨礼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把游执叫醒。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游执脑袋的时候,靠在他肩膀上的游执突然睁开了眼睛。   时谨礼的手僵在原地。   游执直起身,揉着眼睛问:“几点了?”   时谨礼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垂眼不去看他,说:“五点多。”   游执又抬头去看远方亮起来的天:“天亮了啊。”   时谨礼懒得理他,抻开双臂活动了两下后看向巷口空荡的马路,觉得有些饿。   他伸手拍了游执一把,让他跟上,然后独自一人快步朝着巷口走去。   时谨礼边走边扎他在墙上蹭了一晚上已经乱成稻草的头发,出了巷子找着煎饼摊,他掏钱买了两个饼,让师傅加了两个蛋和肠,之后又抓着热腾腾的煎饼往回走。游执照着手里加蛋加肠的煎饼咬了一口,说:“阿礼,你对我真好。”   时谨礼面无表情地帮他把煎饼塞进嘴里吃。   两人回到昨晚等待的地方,靠着墙吃早饭。吃着吃着,游执有些百无聊赖,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时谨礼正要说话,他们俩正对面的院门就在这时开了,穿着睡裙的女孩拎着袋垃圾出来,看见他们俩站在门口,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   “你们谁啊?大早上的在我家门口干嘛?!”   任谁一大早开门看见俩男人站在自家门口直勾勾往里看都得给吓个半死,女孩直接把他们俩当变态,扔下垃圾就要回房间拿手机报警,院门都没来得及关。   游执见状不妙,诶一声追上去叫住她:“不是,姑娘,你等等,我们是好人,好人啊——”   --------------------   感谢阅读 第5章 愁狸奴(五)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经过了游执近二十分钟的努力自证,那姑娘终于相信他们没有恶意。她让游执进了院子,但依然很警惕,手里抓着晾衣杆保持安全距离,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们。   时谨礼站在门外观察,目光落在游执挺拔的脊背上。   女孩叫邢锦,租住在这里,不久前也丢了只猫,叫大白馒头,是她读大学时就偷偷养在宿舍里的,养了很多年,丢了之后她一直在找。   时谨礼站在院门口盯着邢锦家与邻里彼此相连的院墙,目光随着最头上的院子一路往下移,看到邢锦家门口的时候顿了顿。   墙上空空如也,但在目光缓缓挪过邢锦家和邻居家小院的交汇处时,时谨礼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他皱起眉头去看游执。   总的来说,黑白无常为他找来游执还是利大于弊,一般人看不见鬼魂,时谨礼也是一般人,看不见。但游执能看见,因为他有一只阴阳眼。   并不是所有人死后魂魄都会被带到地府,阳间仍有很多孤魂野鬼,但它们大多不会轻易现身。倒不是怕吓着人,主要是怕被地府发现,将它们抓回三十六狱。   时谨礼耐心地等着游执和邢锦说话,过了三分钟,他有些等不住,正要开口让游执停一下,就听见邢锦拔高了声音:“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立马去看游执,见游执有些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被那句陡然而起的质问吓住了。不等他们再说话,邢锦又厉声喝问:“不对,你们怎么知道我家住在这里?”   “不是,我不——”   “我说呢!大早上的等在我家门口,原来是为了让我别把视频发出去!”邢锦登时秀眉倒竖,拿着晾衣杆就把他们俩往外赶,“出去!我告诉你们,那个视频我一定会发!出去!”   游执被那根实心晾衣杆恐吓着走到了院外,还想开口再补救一下,黑色的铁门就在他们面前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游执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睛,问:“什么视频……我说什么了?”   时谨礼面无表情,他把被关门时扬起的风吹散的碎发别到耳后,重复问:“对啊,你说什么了?”   游执想了两秒,想不出来,又可怜巴巴地说:“她好凶,还骂我,瞧瞧,那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时谨礼不为所动,抬头看着邢锦家的院墙出神。游执见他不理自己,又换了张狗腿的笑脸:“阿礼,现在怎么办?”   时谨礼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漠,唯有眼神锋利,像把刀。   “不知道。”他冷漠地说。   游执笑着耸了耸肩,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巷子里走,刚走了两步,又突然说:“你刚刚是想我看那个吗?”   他指着邢锦家的方向,时谨礼见他也注意到了刚才那个让自己后背生寒的地方,点头说是。   “那边没有东西,”游执盯着邢锦家的院墙,“只有一团没散尽的烟。”   “什么烟?”   “黑色的。”游执看得很认真,“很模糊……”   游执咂咂嘴,和时谨礼一起盯着墙头出神,肯定地说:“是阴气。”   时谨礼沉默地点点头,很快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朝着那方向一甩。   小铜钱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旋转着向外飞去,倏地掠过墙头,又绕了个圈,像回旋镖似的飞了回来。   而在游执的视野里,只见那团黑色的雾气随着铜钱的飞掠而消散,露出被团雾遮住的、残留在院墙上的一道痕迹。   “是什么?”时谨礼问。   “像是血。”游执眯着眼睛,“在这个位置受伤可能是猫,最近这片不是总丢猫吗?”   时谨礼点头:“总归不会是你的。”   游执听了这句话,先是一愣,旋即凑到他面前笑:“你觉得我像小动物吗?”   “不像。”时谨礼直觉他要发癫,但面上仍旧风轻云淡,“像猩猩。”   话音刚落,果然就见游执学着猩猩的样子锤了锤他健硕的胸肌,然后呜呼呼地叫着,装模作样地要爬电线杆。   巷子里有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去上补习班的小孩儿路过,看见要爬电线杆地游执,扯了扯妈妈的衣服:“妈妈,你看那个哥哥,他好像有病。”   时谨礼匆匆别过头,变成一只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一边忍笑一边希冀其他人注意不到自己。   就在他别过头这么一小小会儿,游执已经抱着电线杆爬上去了一大截子,见他憋笑憋得辛苦,还问你看我像吗?   时谨礼很快收敛笑意,说:“你赶紧下来。”   游执不听,抱着电线杆又往上挪了点儿,时谨礼抽出捆在腰上的红绳就要把他拽下来。   “你,你好!”   时谨礼的动作一顿,循声转头,见个小胖子站在身后,正挠着脑袋跟他打招呼。   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你好。”   “我,我见过你!”小胖子有些激动,“你是,迪福心理事务所的,老,老板!我叫岳,岳,岳攀攀!我去过你们那里!”   这个名叫岳攀攀的小胖子说话有些磕巴,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刻意加重最后一个字,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时谨礼对他没印象,但出于礼貌还是点了点头:“岳先生,你好。”   岳攀攀似乎对时谨礼的称呼很是满意,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问:“你们来这边,有,有什么事情?”   他一放松,说话的声音就会下意识地变小,岳攀攀立马就意识到了,又用很大的声音问:“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很大,近乎嘶吼,站在他对面的时谨礼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栽进身后的垃圾桶里。   岳攀攀话音未落,另一边的院子里就传来哐啷一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中年妇女的怒骂:“大早上的吵什么吵!”   岳攀攀猛地一抖,立马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站在原地不吭声了。   “没什么事。”时谨礼的脸上挂着相当职业化的笑容,连眼睛都没弯一下,“找个朋友。”   “找,找什么朋友?”岳攀攀顿了顿,又稍稍提高了音量,“找谁!”   他说话声音太大,或多或少都让人觉得不舒服,时谨礼的眉头皱了皱,语气也稍微带上了些不耐烦:“一个朋友。”   岳攀攀哦了一声,注意到扒着电线杆往上爬的游执,仰头冲他打招呼:“你,你好!”   游执居高临下地看他,目光中带着些许打量与审视,过了一会儿,他冲着岳攀攀笑了笑:“你好。”   岳攀攀又像刚来时一样挠了挠脑袋,嘿嘿地傻笑。   这时,换好衣服的邢锦拿着相机和迷你三脚架出来,看见时谨礼,先是一愣,旋即不悦道:“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你,你爬电线杆干什么?!”   她注意到了电线杆上的游执,脸色一变,发现游执扒着电线杆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她家的院子:“你这个变态——”   “不是!”游执立马反应过来,手一松,直接从几米高的电线杆上跳下来,手里不知何时抓了只受伤的小鸟,“我是上去救它啊。”   邢锦将信将疑地往他手里看了一眼,见的确有只受伤的小鸟才勉强相信,但眼神还是非常警惕。   一直站在旁边的岳攀攀在这时候凑上来,说:“邢,邢锦!你好!我们,好,好,好久没有见过了。”   邢锦不大愿意搭理他,敷衍地应了几句转头就走,把岳攀攀一个人留在原地。   直到邢锦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岳攀攀才转过身,他的嘴角残留着笑意。但在看见时谨礼和游执时,他又猛地拉下脸,像变了个人似地问:“你们怎么还在?”   “马上就走了。”   于是岳攀攀又笑着对他们说:“再见。”说完,他转身回家,关上了大门。   时谨礼给这胖子弄得莫名其妙,他转头看着岳攀攀离开的方向,眼中带上了些许探究。   游执凑过去,不等时谨礼开口就道:“电线杆上也有血迹。”   时谨礼的目光在邢锦家门前停留了很久很久,之后才说:“先回去。”他招招手,示意游执跟上。   游执慢吞吞跟上,突然问:“那人你认识?”   “不认识,没印象。”时谨礼头也不回。   “可他说去过事务所。”   “店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时谨礼说,“我二师兄,我师侄,都在。”   游执好奇道:“你二师兄?”   时谨礼更好奇:“谢必安没跟你说过?”   游执摇头。   走在前边的时谨礼只好停下来给他介绍:   时谨礼,男,二十四岁,副业是红檀市迪福心理事务所的老板,主业是地府在编公务员。   稍微懂点儿的听了,大多害一声,说什么在编不在编,不就是个走阴的吗?不过要是深入了解了,就知道这和走阴还真不大一样。   用现代话来说,走阴人就是临时工,被地府选去临时帮忙跑腿的,和在编人员不一样。   地府在编人员,也就是时谨礼这样的正式工,譬如平时常说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各地城隍等等。   人活着的时候在阳间,死了之后魂魄就会跑到阴间去,华国常说阴阳两隔,就是这么个隔法。   隔都隔了,那么阴间的人想跑来阳间办事多少都有阻力,于是阴间的阎君和鬼王一合计,干脆在阳间设个办事处,专门找阳间人给阴间办事,渐渐在各省市催生出了“迪福xxx”的这么一个地方。   时谨礼就是季北省红檀市地府设阳间办事处的负责人,而他师父张席玉,则是季北省全省的负责人。   张老爷子年过耄耋,收了三个徒弟,除了时谨礼之外还有老大老二。大徒弟叫杨昌骏,四十来岁,前些年收了几个小徒弟,那跟着时谨礼的少年杨智,就是他的徒弟之一。   二徒弟叫程漱,比时谨礼大四岁,是张席玉在医院门口捡回来的弃婴。程漱早慧,沉稳心细,时谨礼刚当上红檀市的负责人没多久,性格又差,事务所里不少事都是程漱替他解决的。   时谨礼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游执点头算作了解,两人说完后继续往前走,准备回事务所。   “阿礼,”游执走在后面,“他真去过你们事务所?我总觉得他在骗人。”   时谨礼对他一再的追问有些不耐烦,道:“说了不知道。”   说完他就不理人了,游执没话找话,凑到他背后说:“那你想想嘛。”   时谨礼反应很快,但有时候反应太快也不是什么好事,游执凑过去的时候他脑子还没转,手就先动了。他一把按住游执肿起来的半边脸把他往后退,游执嘶的倒吸一口凉气,一脚踩在岳攀攀家门口的垃圾袋上。   被扔在门前的垃圾袋终于难负重任,啪的一声爆了。   时谨礼脚步一顿。   “怎么了?”   时谨礼皱着眉头示意他让开,然后到院门口散了一地的垃圾前蹲下,用钥匙拨了两下后示意游执来看。   “干什么?”游执见他盯着那摊垃圾出神,有些不解,“垃圾有什么好看的?”   垃圾的确没什么好看的,但这一袋垃圾里却有值得去看的东西。游执凑过去,盯着几团沾着不明液体、皱巴巴的纸巾看了一会儿后,嫌弃地咦了一声。   “他不会想着那姑娘打飞机吧?啧,真变态。”   时谨礼恍若未闻,指着里地上一张被撕成碎片的名片对游执说:“这是我们事务所的名片。”   --------------------   感谢阅读 第6章 愁狸奴(六)   两人前后回了事务所,时间还早,杨智刚起床,正站在院子里刷牙,听见动静,装着一嘴泡沫跑去开门。   “师叔,”杨智边说话边吐泡泡,见他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咦了一声,“您昨晚没回家?”   时谨礼敷衍了几句,穿过院子进屋换衣服。   杨智刷完牙,拿湿毛巾随便擦了把脸,带着游执哼哧哼哧走进房间。   他俩从时谨礼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正好换完衣服,游执的目光在那白皙分明的腹肌上停留了两秒,很快就被时谨礼扯下来的衣服挡住。   时谨礼尚没注意到游执无处安放又蠢蠢欲动的眼神,转身出了门,倒是走在前面的杨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看什么呢?”   游执立马收回目光,朝天花板看了两眼:“熟悉一下环境。”   杨智对他还心有余悸,也不敢多说话,弯腰从橱柜里拿出三个碗,摁开电饭煲的盖子盛粥,之后又去开冰箱,装了一叠咸菜放在桌上。   游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忙活,杨智时不时看他两眼,眼神越来越古怪。   很快,时谨礼买油条回来,杨智立马凑到他面前咬耳朵:“这人不行啊,都不帮咱们干活。”   时谨礼闻言看了游执一眼,见他正盯着大厅里的一尊神像看,没注意这边,问:“前段时间有人来过?”   “有啊。”杨智点点头,“二师叔没跟您说?”   时谨礼莫名其妙:“说什么?”   “前段时间有个胖子来店里,说自己总是做噩梦,让咱们给他看看。当时您不在,二师叔解决的,走之前他还要了名片,二师叔顺手给了您的。他没跟您说?”   时谨礼想了一会儿,道:“没说,可能是忘了。”   杨智唔了一声,也去看游执,见他仍旧盯着那尊神像看,又小声朝时谨礼道:“师叔,说起来那个胖子,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时谨礼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他好像很怕人,但又喜欢盯着人看,直勾勾的,有点儿瘆人。而且他跟人说话很大声,跟个扩音喇叭似的。”   “叫什么?”时谨礼问。   “好像叫岳什么的……”杨智挠挠脑袋,转身要去门口的柜台里翻记录,“半个月前的事了,我找找。”   时谨礼叫住他:“岳攀攀?”   “欸对!”杨智点头,“您怎么知道的?”   时谨礼不答反问:“他做的什么梦,程漱跟你说过没?”   “二师叔没说呢,但是有记录,您等等。”杨智跑到柜台后面找出个黑色的皮质本子,捧在手里拿给他,“这上面记了。”   本子用了很多年,边缘有些磨损,封面用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制成的,染成了墨一样的黑色,触感很柔软,表面温热,就像真的摸在了某种动物的皮肤上。   时谨礼翻开厚重的皮质黑本,里页的纸张有些发黄,用黑色的烟墨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篆。游执好奇地凑过去看,问:“这是什么?”   时谨礼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重新移回黑本上:“回阴册。”   “什么?”游执没听明白。   “哎呀,这你都不知道?”事务所里杨智辈分最小,本事也最小,好不容易逮着个新来的,立马端出前辈的架子,说,“就是阳间办事处内用来记录在人间遇见各种事情的册子,因为每过一段时间要送回阴间查验一次,所以叫回阴册。”   游执哦了一声,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   他的表现让杨智很受用,杨智点了点头,像个小先生似的挺着腰,继续道:“地府设阳间的办事处每家业务都不一样,像我们这儿呢,对外宣传说的是解决心理问题,这本回阴册里记录的,就是来我们这儿解决心理问题的人的异常。”   “因为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所谓‘心理问题’,其实可能是因为鬼魂引起的?”游执面带笑意,配合地说,“所以我们要暗中观察是否有鬼怪作乱?”   “对!”杨智对游执的举一反三很是满意,“就是这样,你不错啊。”   “你教的好。”游执谦逊地冲着他笑,“要不是你我半天弄不明白呢。”   时谨礼站在边上查回阴册,偶尔撩起眼皮看看他们俩一唱一和,等杨智开心又满足地嘿嘿嘿笑完后,毫不留情地戳穿:“人家是地府派来的,你当是你?三年了,连张资格证都下不来。”   原本还意气风发像个气球似的杨智立马被这句话戳了个口,哀怨地啊了一声,拉拉个脸跑到一边漏气去了。   游执凑上去和时谨礼一起看回阴册,帮杨智说话:“他还小。”   “不小。”时谨礼看了杨智一眼,“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自己出任务。”   “你不一样。”游执笑,“你是天选之子。”   时谨礼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两道剑眉微微蹙着,眼睛里闪着几点晦暗的光,用一种全新的、带着考究与试探、防备和警惕的眼神看着游执:“谁跟你说的?”   “黑白无常啊。”游执仍旧笑着,他在时谨礼面前总是在笑,“鬼王、阎君、黑白无常、还有这儿的城隍。”他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话,“他们都说你厉害,说你一生下来就——”   “不是。”时谨礼放下手里的册子,做了个停的手势,“闭嘴。”   他低着头把回阴册收好,放回柜台后面的抽屉里,游执盯着他看,发现时谨礼似乎非常抗拒这样的夸赞,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对了,”时谨礼想起了什么,突然说,“刚刚那只鸟呢?”   游执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嗯?”   “受伤的鸟,你刚刚在电线杆上找到的。”   “飞走了。”游执笑着说。   时谨礼皱眉看他:“不是说受伤了吗?”   游执耸耸肩笑着表示自己不知道,转移话题问:“回阴册上写了什么?”   “语焉不详。”时谨礼毫不留情地评价,“杨智,以前怎么教你的?”   “不是我呀师叔,”正瘫在沙发上一边漏气一边玩手机的杨智气球立马抬头,“这是二师叔记的,没让我看。”   时谨礼沉着脸应了一声,想给程漱打个电话,又怕他不方便接。   一个礼拜前,程漱接到师父张席玉的电话,让他去外市一趟,给大师兄杨昌骏帮忙。杨昌骏很了得,如果一件事连他都无法解决,那么这件事情一定非常棘手。   时谨礼犹豫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放下,想了想后又拿起来,给程漱发了条消息,让他有空回电话。   发完消息后,他放下手机,见游执又站在供台前盯着案上的那尊神像出神,解释道:“这是我们事务所里供的。”   “嗯?”他冷不丁冒出句话,拉回了游执神游的神思,游执笑起来,伸手指着那尊神像,“我知道,悯华。”   悯华,是那尊神像所代表着的神灵的名字。   那是一个有着重瞳、四耳、六臂的神,最下面的两只手中,左手捏剑诀,右手挽拂尘,其他四臂分别拿着两柄阴阳剑、一枚玉如意和一面巴掌大的小鼓。   祂的长发随风飘摇,像是海水中浓密的藻类,脑后浮着映照闪烁群星与神界光辉的、如太阳一般辉煌的神轮。祂的脚下是聚集在一起俯首叩拜的恶鬼,祂垂眼看着那些数不清的鬼怪,神情悲悯,双唇微张,仿佛正在发出凄厉的哀鸣。   时谨礼盯着神像出了神,仿佛一闭眼,就能看见浮现出法相的悯华、听见万鬼的悲鸣。   “夜之神,星之神,鬼之神。”游执道,“当年大荒暗无天日,就连十只太阳的光辉都照不进去,是祂在夜里布星的时候,施舍了终日阴暗的大荒一抹星光,大荒鬼族由此得以存活世间。”   时谨礼的意识被拉扯回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悲天悯人,不会有好下场。”   “是,”游执笑起来,“祂既是神,也是鬼,见不得人杀鬼、鬼害人,祂想救世,所以自己跳了轮回。”   时谨礼的心中突然腾起一股酸涩的感觉,他盯着供台上的神像,不知道在对谁说:“勇敢又愚蠢。”   “愚蠢又勇敢。”游执纠正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祂不愚蠢,祂比任何人、任何神、任何鬼都要勇敢。”   时谨礼不知可否,他点点头,不再说话,见游执盯着那尊神像看了半天,突然问他:“这尊神像……是不是有一点怪怪的?”   “鬼气森森。”时谨礼评价道,“我一拿到就这样了。”   游执啊了一声,转头看他。   “我师父说这个神像是地府那边给的,可能在地府里放久了,总透着股阴气。”   游执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是,是有点儿。”   神像的摆放有些歪,时谨礼伸手摆正:“要不是他们不让我早扔了,这么重的阴气,一天到晚放店里怪晦气的。”   “这不兴扔,”游执以为他拿着神像要给扔了,立马过去想拦,“你不是说这是地府拿来的吗?扔了不好吧?”   时谨礼不置可否,打了个哈欠想回家睡觉,前脚刚出门就被抓着手机猛窜起来的杨智叫住:“师叔快来!有情况!”   “什么情况?”游执跟着时谨礼凑过去看。   “有人在论坛发帖,说早上出门上班的时候,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具猫尸。”   时谨礼走过去看,杨智把手机里的照片放大给他看,马赛克也遮不住的地面上红艳艳的一片,血迹被模糊之后显得更为诡异,映在时谨礼的眼底,像一根刚刚从血肉里拔|出来的刺。   --------------------   感谢阅读 第7章 愁狸奴(七)   红檀市处于华国内陆地区,贯通南北,经济高度发达,但又意外地保留下了一些古老的文化和习惯。   在国内众多城市已经开始建立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公众号、小程序的时候,红檀市还保留着多年前的网络交流方式——论坛。   事务所也有官方论坛账号,以前一直由程漱进行管理,但随着杨智的逐渐长大,他于两年前光荣退休,杨智小朋友也有了自己的任务:监控舆情。   一旦他发现网上有涉及灵异事件或鬼魂的传言,可能引发群众恐慌的,立马就要联系网警删帖。   “往下翻。”时谨礼命令道。   楼层叠得很快,不过一个刷新的功夫就多出了好几十楼,大多在提醒楼主保护好自己、同时咒骂虐待小动物的变态。   杨智的眼睛在每一条消息上迅速扫过,突然说:“师叔,这里有人说不久前他家院子里也是这样。”   “进他主页看看。”   杨智照着层主头像点进去,发现他几天前也发过一个论坛,但因为全程口述、没有图片,因而被当作口嗨故事,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老城区……”时谨礼皱起眉头,听见游执对杨智说:“返回一下。”   杨智返回帖子界面,游执伸手指着屏幕,对时谨礼说:“这里有人提了邢锦。”   时谨礼闻言,立马凑过去,见游执指着的那层楼的层主说:【邢锦今天刚发了城区丢猫的视频,立马就有猫尸,啊啊啊啊啊啊偷猫虐猫的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这下他们知道早上邢锦说的那个视频是什么意思了,邢锦是某段视频平台有名的网红宠物博主,偏偏猫丢了,可不得难过又气愤。   时谨礼想了想:“杨智,你搜一下邢锦。”   邢锦的账号叫做邢锦爱吃大白馒头,杨智在视频软件上一搜就出来了,她的主页里有一条置顶视频,发布时间是三十分钟前,正是那位层主提到的新视频。   视频封面言简意赅地写着“盗猫者不得好si”,游执疑惑地问:“她为什么要把‘死’字打成拼音?”   “怕被屏蔽啊。”杨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平时完全不用短视频软件吗?”   游执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很快又说没怎么用过。   他们点开了邢锦的视频,那条视频的时长只有十分钟,且其中有一大段的随机采访。时谨礼没耐心看这个,拖着进度条往后拉,想看邢锦都说了些什么。   邢锦显然义愤,爱猫大白馒头的失踪让她身心俱疲,她录制视频时化了很浓的妆,但如此也遮不住她提起大白馒头时的悲伤和疲倦。   时谨礼根据她视频中提供的信息推算,发现初次丢猫的时间大概在农历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   华国人把农历七月叫做鬼月,传说在进入农历七月的时候,地府中的鬼门关就会缓缓打开。   鬼门从农历七月一日开始,每过一天张开一点,直到农历七月十四时开到最大,民间也常把农历七月十四日叫做“鬼门开”。   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是地府里的鬼看望家人、接受祭祀的日子。通常来说,不到中元,地府里的鬼是不能去阳间的,但也不排除有的鬼怪趁此机会从三十六狱中逃出,在人间为祸。   时间太巧,时谨礼直觉小猫丢失的背后有蹊跷。   人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猫尸出现的地域跨度太大,在红檀这样的大都市,要避开无处不在的天眼摄像头、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作案,虐猫者绝对不是一个人,结合黑白无常所说的猫鬼一事,这件事的背后十之八九还有一只鬼在操纵。   但鬼和妖不同,妖可以通过吞噬其他的妖来增强法力,鬼不行。因为鬼本身已经不像人一样有身体,只剩下魂魄了,如果被吞噬,只会魂飞魄散,压根得不到力量。   民间有说法,认为猫不能靠近人的尸体,因为猫灵气重,可能与尸体中的残魂相作用、引起尸变。可是一只鬼,要那么多猫干什么?   总不会是想把自己的尸体刨出来,逮八百只猫上去跳,尸变一下好让自己活过来吧?   时谨礼嘴角抽了抽,心想什么鬼东西,都死那么久了,哪能活?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猜测,时谨礼猛地看向游执。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时谨礼莫名笃定——他的猜测,游执一定也猜到了。   他如此笃定游执也和他抱有一样的想法,仿佛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是这样,相信他。之后,他从游执的目光中看到了认同。   时谨礼用力眨了眨眼睛,他一晚上没休息,看东西有些模糊,他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清醒一点。   “猫灵,或者说猫鬼,”游执突然开口,“对于普通的鬼来说是没有用的。”   杨智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问你说什么?   “你回去玩手机。”时谨礼挥手把他赶到一边沙发上,“那不普通的鬼呢?”   “其实鬼魂的力量并非无法汲取。”游执解释道,“一百多年前,炼丹也曾在阴间盛极一时,这种炼丹和阳间道士的炼丹方法大差不差,但阴间炼丹的材料是阳间生灵死后的鬼魂。”   鬼魂和鬼族其实并不是一个概念,人们常说的鬼,是指人或动物死后脱离躯体的魂魄,即鬼魂;而鬼族,则是诞生于大荒之地,后又建立了地府、管辖鬼魂的一个族群,他们的魂力十分强大,可以随意离开□□,去往别处。   对,鬼族也是有身体的,而鬼魂只有魂魄。   “炼丹师可以把鬼魂精炼成一颗丹丸,一个人生前的所有功德都在这里,炼丹师们自己也会吃,但大多数都卖给阳间的人。”   时谨礼不解:“卖给阳间的人干什么?”   “有些半吊子用它来增强法力,还有些人作恶多端,干的亏心事数都数不清,临死前怕到了地府被打进地狱,也会买些来吃,把别人的功德转给自己。炼丹师大多是希恶鬼,因为只有希恶鬼可以转变人的功德。”   希恶鬼?又是希恶鬼?   希恶鬼,鬼如其名,是希望、蛊惑人作恶的鬼,擅长以各种方式放大人内心的邪念,从而作恶。   很多人可能觉得作恶算什么,人性本来就是恶的,不当回事。也有的人觉得作恶损人不利己,这种鬼和常见的小儿鬼、大头鬼一样,对人没什么威胁。   但实际上,希恶鬼是一种能够对人产生极大影响的鬼。   人们常管做好事叫积德,而一旦有人干了坏事,就会骂他损阴德。希恶鬼让人干的,就是损阴德的事儿。   人这一生,做了好事,判官的功德簿上就添一笔;干了坏事,判官的功德簿上就减一笔,等人死了到阴间,十殿阎罗审判的时候,用于评判的就是功德簿上的记录。   阴德要是缺了,运气好点的像天蓬元帅似的被丢进畜生道下辈子投胎成头猪;运气差点的,压根就没下辈子。   时谨礼想了想,觉得现在这情况大概相当于把人杀了、尸体烧了,最后把骨灰攒一攒团个球,骗人说这是包治百病的神仙大补救命丸,吃完了还能给家里子孙积德,一颗卖一百万,拿去骗傻子,缺了大德。   他越想越觉得离谱,嗤道:“宠物猫不是人,能有什么功德?”   游执耸肩表示不知道,随后话锋一转,冷不丁冒出一句:“今天早上那胖子,你离他远点。他看人的眼神又油腻又猥琐,不像我这么温柔多金又帅气的,阿礼啊,你要是——”   时谨礼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肯定没安好心。”游执说,“你看他说话结结巴巴,跟个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似的,明明不敢跟你说话还要凑上来,热脸贴冷屁股。”   时谨礼挑眉看他:“你怕他的热脸把你的冷屁股贴化了?”   游执这才想起来今早岳攀攀也跟他搭过话,立马说:“阿礼,不是我多想啊,你看他跟你非亲非故的,又不像我这么正经。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时谨礼又问:“那你是奸是盗?”   游执的脸色立马变了,似乎蒙受了天大的冤屈,急道:“我能是什么奸什么盗?我还不是为了你吗?你昨天晚上还跟我聊得开心,现在又翻脸不认人,这么说倒是我斤斤计较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委屈得要哭,硬是给时谨礼看愣了,给一边的杨智也看愣了。   “阿礼,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直把你当哥哥看待,我只是觉得那个什么攀来着?”   “岳攀攀。”一边的杨智越听越奇怪,见他卡壳,立马提醒他。   “对,岳攀攀。我只是觉得那个岳攀攀不安好心,我怕你吃亏,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游执随便抓了顶不识好歹的帽子就要往时谨礼脑门上扣,硬生生给时谨礼扣懵了。他指着自己张嘴要说话,一个我字还没说出口,就听游执道:“你要是这么想我,倒不如直接不理我,显得我无理取闹似的。”   时谨礼:?   不是,大哥,我真的只是随口问一句啊。   --------------------   感谢阅读 第8章 愁狸奴(八)   中午,十一点半,红檀市某快餐店。   太阳很大,耀眼的阳光像是烤炉里橘黄色的灯,把土壤里的水分烤出来,让整座城市都变得又闷又热。   岳攀攀擦了擦额头上溢出的汗水,背着双肩包从快餐店狭窄的门口挤进去。刚到午餐时间,店里有很多人,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看起来似乎有些害怕。   他贴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蹭进去,进店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只脚,周围有人闷哼了一声,他立马着急道:“对,对不起!”   他一路都急匆匆的,等到他跟着柜台前等待的队伍缓慢移动、走到点单的地方的时候,又突然忘记了自己想吃什么。柜台后的店员头也不抬,一手拿着手机看外卖订单,一手搭在点单用的电子屏上,问:“要什么?”   “要……”岳攀攀从下班前五分钟开始就在组织的语言因为忘记了套餐名字而堵在喉咙里,他不安地揪着自己的白短袖,紧咬着嘴唇发出细若蚊吟的声音,“我,我,我要,我要……”   一直低着头的店员终于把头抬起来,她看了看岳攀攀身后冗长的队伍,有些不耐烦:“你要什么啊?”   岳攀攀一个哆嗦。   “不点就到边上去!”店员皱着眉头,忙碌的工作让她心情很差,“别挡着别人!”   身后的队伍中也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岳攀攀尴尬又为难地咬紧了嘴唇,他窘迫地看着秀眉倒竖的女店员,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他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挖个洞钻进去,他在其他人好奇又不耐的目光中低头走到一边,揪着白短袖的手攥得更紧了,像是要把那件衣服撕碎。   岳攀攀慢吞吞地走到靠窗的座位坐下,负责收拾餐桌的店员看了他一眼,说这里不能坐。   于是他只好起身灰溜溜地跑到店外,隔着透明的玻璃愤恨又怨毒地盯着柜台后的女店员。   她这样对你,凭什么?岳攀攀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是顾客,是她的上帝,她凭什么?   对,我是上帝。岳攀攀忍不住恶毒地想,我来这里是给你脸,给脸不要脸……贱人,妈的,弄死她,操!   他重新找了一家快餐店吃饭,觉得委屈又难过,他狠狠地咬着嘴里的汉堡,用沾着油的手抓起手机,点进了红檀市的论坛。   他吃完午饭回到工作室,一直画设计图到很晚才下班。他们工作室为那些有钱的祖宗服务,总是加班,岳攀攀羡慕又嫉妒那些有钱人,他既希望自己成为他们,又不愿意为他们服务。   他从工作室出来,路过那家快餐店,店门已经关了,只有卷帘门外的玻璃倒映着岳攀攀肥胖的脸。   不远处的公交车站里,女店员上了回家的公交,挤在人群里回家,临下车时用力踹了一脚贴在她身后肥猪手,匆匆跑下车。   她快步往家走,口中不时发出难听的咒骂,骂奇葩的顾客、骂铁公鸡的老板、骂当小三的同事、骂公交车上的咸猪手、骂渣中之渣的前男友。   回到家里,她蹬掉脚上的回力鞋,随手把包一扔,瘫倒在沙发上。她今天遇到的奇葩客人数都数不过来,她实在是太累了,就连手机砸在脸上的剧痛都没能把她叫醒,她在沙发上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她被一阵哗啦的水声吵醒,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客厅的灯依然亮着,她发泄般的发出一阵低吼,掀开压在身上的抱枕爬起来,狠狠跺了两脚后走向卫生间。   她租住在这里,这个房子的卫生间经常漏水,她向房东说过很多次,但房东每次都含糊其词,来回好几次全都不了了之。   她当然不肯自己掏钱修水管——这是房东的房子,凭什么要她出钱?她快步走向卫生间,连灯都不想开,卫生间漏水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她现在甚至能摸黑把水管接好。   “妈的。”她吐出一串难听又恶毒的脏话,光脚进了卫生间,蹲下身去摸洗漱台下的水管。   水声还在,但已经小了很多,缓慢地往下滴,发出有节律的滴答声。她摸索了一阵,找到水管,刚想接上却发现水管是完好的。   她愣了愣,旋即又想到可能是马桶漏水,狠狠骂了一声脏话,心想明天就给房东打电话,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把卫生间修好。   她愤怒地站起身,啪一声按开卫生间的灯,白色的灯光瞬间照亮了卫生间,刺得她眯了眯眼。   很快,她觉得不对,心想运气真他妈的差,卫生间漏水,就连灯都要坏了。瓷砖墙上亮一块暗一块,黑白棋盘似的,她眯着眼睛抬头去看,当即尖叫一声摔倒在地上。   一只灰白色的小猫被吊死在卫生间的灯上,光滑柔顺的皮毛被血糊成一缕一缕,杂乱地贴着皮肤。小猫的脸上有很多伤口,一只眼眶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它的脖子被人用刀割断,露出白森森的颈骨,脑袋挂着一层薄薄的皮,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垂着,被挂在绳子上。血从小猫的伤口中滴下来,在地上聚成一大滩红色的血泊,她终于意识到刚才的水声是从哪里来的了。   女店员手脚并用,惊恐地往后退,吓得浑身冷汗。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咔哒一声,门锁似乎响了。   我晚上回来的时候没有锁门吗?她害怕地想到。   她想要转头去看,却觉得脖子僵硬极了,潜意识并不想让她转身,因为她害怕看见其他恐怖的东西。   但最后,她还是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拿了一把锋利的西瓜刀,然后小心翼翼地朝客厅靠近。   客厅里灯光大亮,没有人,大门也是锁着的,她松了一口气,把西瓜刀放在茶几上。可如果没有人,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呢?她有些后怕,这时,门外走廊里的灯突然亮了。   她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抓起那把西瓜刀,深吸了一口气。猫眼中泛起的光很快又熄灭,门外重归黑暗,她咽了两口口水,慢吞吞走向大门,微微弯下身,通过猫眼去看门外。   门外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她松了一口气,而正当她要离开的时候,门外的灯突然亮了。   声控灯的光从缝隙里挤进猫眼,视线内昏暗一片,突然,她尖叫一声,跑回客厅抓起手机就要报警——她看见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和她一样,正贴着猫眼,一眨不眨地往里看。   ……   “哟,小时,早啊。”   “张大爷早。”   天才蒙亮,时谨礼打着哈欠下楼扔垃圾,在电梯里碰见了拿着太极剑出门健身的邻居大爷。   “你上次教我们的剑法,嘿,真行,我们每天都练,现在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时谨礼家小区临山临湖,风景好、空气好、环境好,就是离市中心有点儿远,周围也没有什么商圈。里头住了不少大爷大妈,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少,他搬进来时这事儿还是个大新闻,立马就被楼上楼下的大爷大妈组团拜访。   他住这小区是有讲究的,这一片是红檀市内风水好的几个地方之一,风水这东西比较极端,好的地方容易催生出天灵地宝、花果山上的石猴子;差的地方也会有白毛黑毛僵尸、红毛黄毛野人。   时谨礼住这儿,就是防有鬼看这地方风水好,拖家带口地来做窝,祸祸人间的。   张大爷拎着他的太极剑,摇着蒲扇乐呵呵出了单元门,时谨礼扔了垃圾准备上楼,听见和张大爷一起练剑的大妈叫他。   “小时啊!诶诶诶!小时!等会儿!”   他站在单元门外等那大妈,大妈穿着练功服哼哧哼哧地跑来,问:“你那个店在老城区,你见过鬼没有?”   时谨礼登时睁大了眼睛,有些警惕地看着她:“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听说,老城区那片闹鬼啊!”大妈的脸色焦急,一看他那反应,更急了,“我外孙在那片上学,住校的,我担心啊。小时,你在老城区待的久,有没有听过什么传言?跟阿姨说说,阿姨好放心啊!”   老城区前段时间确实闹鬼,猫死了之后大半夜的开始闹,老平房的厕所大多在院子里,不少人家晚上起夜的时候撞见过,吓个半死,苦不堪言。   不过如今闹事的猫灵已被时谨礼收服,不会再起乱事,但他不好明说,只跟那大妈打哈哈:“没有的事,您别听人乱说。那几个半夜起床上厕所把落在树上的鸟当鬼了,都是自己吓自己。”   时谨礼家在小区广场边上,这时候不少来锻炼身体的大爷大妈都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儿,张大爷退休前是老师,刚听完大妈说话就绷不住了,时谨礼话一说完,他忙接道:“对啊,小时说得对啊。”   “这世上没有什么鬼神,我们要相信科学!别听风就是雨的,都二十一世纪了,哪来的牛鬼蛇神?”   时谨礼听了点头,说得对,建国后已经不允许成精了。   这时候有个大妈说:“那不一定,我听我孙子说,鬼也未必就是不科学的。他说什么,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什么四维空间,鬼就是那个什么四维空间里的。”   时谨礼站在单元门口听大爷大妈们叨叨,跟着他们一起笑,这时,有个姗姗来迟的大妈提着剑跑来,问聊什么呢?   “聊鬼。”张大爷面无表情地说。   “哎呀!这可不兴聊!”大妈压低了声音,“咱们小区里就有呢!”   时谨礼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听大爷大妈们聊天。   “王姐,你可别乱说!咱们小区建之前请大师看过风水,好着呢!”   “就是,哪有自己吓自己的?别胡说八道!”   “我看未必,王姐,你说说。”   ……   “我们家楼上住的那小子,你们知道吧?”   王大妈家楼上也住着个年轻人,和时谨礼一样,是小区里极度缺少的年轻血液,大家都点头,听她继续说。   “我前几天早上出门遛狗的时候,看见他去一楼物业那里查监控,说他家门口有只死猫!”   --------------------   感谢阅读 第9章 愁狸奴(九)   王大妈那句话跟一抛出来的炸|弹似的,顿时就引得人群中一阵惊呼。   “然后呢?”   “他和物业一起查了监控,找不着是谁放的!可不是闹鬼!”   时谨礼若有所思,目光先是落在王大妈的身上,之后又去看不远处的高楼,回忆她家住哪。   在一阵哎呦呦的担忧声过后,大爷大妈们很快又聊起了自家孙子女,结伴去广场练剑。震耳欲聋的音乐从音响里传来,时谨礼等了一会儿后,踩着拖鞋往王大妈家的单元走去。   坐在一楼的物业看见他,问找哪位。   “王阿姨在广场上跳舞,让我来帮她拿跳舞用的扇子。”物业认得他,见他也是小区住户,又和王阿姨认识,没多说什么,帮他刷了电梯,让他自己上去。   时谨礼站在电梯里,手里拿着打火机,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轿厢里的摄像头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从电梯里出去。   小区一梯一户,上楼得刷卡,时谨礼看了王大妈家的大门一眼,点了根烟走上前佯装敲门,背对着监控吐了个烟圈。   监控室里,王大妈家以上楼层和楼梯间的监控变成了一片雪花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值班的保安和物业端着茶杯聊天,谁也没注意监控屏幕的顶上黑了几格。   时谨礼沿着消防通道上楼,一层一层地找,到顶层的时候,突然感到一股森冷的寒意。   他立马推开消防通道的大门,门外玄关处静悄悄的,时谨礼第一次干这种事,还有些紧张。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从家居裤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符咒刚拿出来就猛地抖了两下,旋即轰一声烧起来。   奇异的绿光将玄关照亮,时谨礼一愣,感到耳后劲风已至,他迅速朝前一滚,还没滚完就被一股巨力掀飞,撞在电梯门上。   他暗骂一声,迅速起身躲开对方迎面一击,眼中陡然射出金光。在金光与绿色火光的照耀下,他看见一道残留的、即将消散的黑色阴气。   天花板上的照明灯闪烁起来,阴恻的气息迅速弥漫了整个玄关,时谨礼眯起眼睛,快速思考。   他没带法器,徒手抓这团阴气不大现实,就在这时,那团阴气似乎被火光威慑,悬在空中抖动了两下,竟然朝窗外飞去。   “站住!”时谨礼想都没想,立马翻出窗外,手脚并用,三两下爬上房顶天台,朝着那团即将消散的黑气追去。   他的浑身都包裹着金光,唯有眼中光芒越来越黯淡,随着眼中金光消散,时谨礼视线中的那团黑气也越发模糊,他骂了一声,周围金光大亮,一举从一栋楼上跃到另一栋楼上。   “杨智!”所幸他下楼时带了手机,时谨礼边追边打电话,“马上叫游执,一起来我家,有只鬼在这里!”   说完,他不等杨智应声就挂了电话,眼见阴气即将消散、前方无路可追,时谨礼双手结印,身后陡然现出一个模糊的白金色轮廓。   “给我站住!”时谨礼的左手上亮起纹路,巨大的法印从他的掌心中飞出,轰地撞在空中已经若有似无的阴气上。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淡薄的黑雾瞬间被打散,与此同时红檀市上方的天空被一道金光照亮,市区街道上赶车上班上学的人被那道金光一晃,此起彼伏地叫起来。   “你看天上!那是佛光吗?”   “怎么回事?大晴天的哪来的闪电?”   “妈妈你看,天上好亮。”   “菩萨显灵了?快拍快拍!”   ……   二十分钟后,红檀市论坛已然被“今晨市区天空出现异常亮光”刷屏,时谨礼站在小区门口的树荫底下,黑着脸让杨智想办法。   “师叔,”杨智为难地看着他,“您这有点儿过分了,怎么就弄得人尽皆知……”   时谨礼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管,你想办法删了。”   游执站在一边,迎着阳光往小区里看,也不参与他们之间的对话,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时谨礼终于在杨智苦口婆心地劝说下接受了视频删不了、大家都看见了的事实,叹着气带他进小区门口的超市买水。   他拿了两瓶水出来,见杨智正盯着门口的冰柜看,大方地说:“想吃就拿。”   杨智立马应了一声,拉开柜子乐呵呵地拿了根雪糕出来,跟他一起去结账。   收银员面无表情地扫码,然后说:“三十四。”   时谨礼眉峰一跳,问多少?   “三十四。”收银员见多了被雪糕刺客暗杀后露出惊讶表情的顾客,解释道:“两瓶水四块,雪糕三十。”   时谨礼看了杨智一眼,杨智顿觉不妙,下一秒,果然就见小师叔抽走了他手里的雪糕,扔进冰柜后重新拿出了一根三块的绿色心情。   收银员再次面无表情地扫码,然后说:“七块。”   时谨礼付完钱,领着杨智往回走,刚出超市就一脚踹在杨智屁股上:“败家玩意儿!”   杨智哭唧唧地拆开包装吃他的绿色心情,含混道:“我也没想到这么贵啊。”   时谨礼拿水给游执,问看出什么了,游执道:“小区里应该没有鬼,你刚刚遇见的,是鬼离开时留下的气息。”   时谨礼喝了口水:“去他家?”   游执点头,于是两人前后进了小区,时谨礼再次拿王大妈当幌子,带着游执混进去,等电梯时还听见值班的物业奇怪地嘟囔:“他什么时候出来的?我都没注意。”   两人乘电梯上楼,到王大妈家门口后,又一起走楼梯上到顶层。   “就是这里。”时谨礼道,“我上来的时候符咒自燃,那鬼就来了。”   “是一道鬼的气息。”游执纠正道。   时谨礼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突然,紧闭着的大门从里打开,一个年轻人穿着睡衣站在门口,疑惑又紧惕地问:“你们找谁?”   陡然被人撞见,正在寻找鬼怪痕迹的游执一时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时谨礼瞄见他放在家门外没来得及扔的垃圾,照着一个包装袋上的名字念道:“我们是啊菠萝设计室派来调查回访的,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年轻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问:“怎么?你们是来替那个胖子道歉的?”   时谨礼的大脑在那一刻飞速思考,他想了很多,最终说:“是。”   年轻人显然对自己口中的胖子抱有极大的敌意和厌恶,他冷笑一声,扒着门框说:“没用。回去告诉你们老板,我以后不会再去你们店里。”   “先生,您——”   时谨礼话音未落,年轻人就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他第一次被人这样摔门而去,原本顶着的笑脸立马就黑了,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游执站在一边,看见时谨礼的反应觉得他有趣又可爱:“没事。”他伸手拍拍时谨礼的肩,干燥温暖的掌心按在他的后颈上摩挲,又在时谨礼作出反应之前收回了手,上前轻轻敲门。   门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刚才那个怒气冲冲的年轻人只是他们的幻觉,屋里压根就没人。   但游执坚持不懈,他不紧不慢地敲门,一下、两下,就这么静静地、缓缓地敲了十分钟、连时谨礼都不由佩服他的毅力的时候,门内的年轻人显然不堪其扰,再次打开了大门。   “干什么?!”他不悦地吼道,却在瞬间感到一股冰凉的冷意,他一个哆嗦,睁大了眼睛望向门口的男人,“你……”   “不好意思,打扰了。”游执笑道,“但我们还需核实一下,您与……那位胖子的矛盾。”   年轻人的心中蓦然腾起一股浓重的恐惧,在短暂地一阵犹豫了后,他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请两人进门。   时谨礼跟着往里走,侧身进门的时候下意识去看游执,却见对方也在看他。见他看过来,游执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眨了眨眼睛。   “麻烦您向我们叙述一下,那天事情的经过。”   年轻人看起来不大乐意,他兀自坐在沙发上,不请坐、不倒茶,时谨礼和游执大咧咧坐在他左右,审犯人似的盯着他,“请”他把事情说一遍。   他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无可奈何地说:“那天,我去你们工作室定衣服……”   红檀市有不少服装设计室,虽比不上耕耘多年的国际大牌,但在国内也算颇有声名,比较小众,算是一种新兴潮流。   这个年轻人就是受众之一,他母亲的生日在即,他前往设计室,想要定制几件在母亲的生日宴上穿的衣服。   原来为他服务的设计师不久前辞职回了老家,前台按照他的要求找到了一个胖胖的设计师。   设计师第一次跟他见面时非常紧张,说话磕巴,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都要突然拔高声音,像个漏电的扩音喇叭。   胖设计师按照他的要求为他设计了三件衣服,前两件他都很满意,但在最重要的第三件上,他们起了争执。   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但有些有钱人总是不把人当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和胖设计师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胖设计师眼眶都红了,差点就哭。   听到这里,游执悄悄朝着时谨礼摊手,露出一个“真离谱”的眼神。   “之后?”时谨礼问。   “之后我就把你们老板叫来了,她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然后你们就来了。”   离开时的电梯里,游执看着若有所思的时谨礼,明知故问:“猜到是谁了?”   时谨礼嗤了一声:“心眼儿真小。”   游执不置可否,两人出小区门找着杨智,一起开车回事务所。等红灯的时候,时谨礼对杨智说:“你查一下岳攀攀在哪里工作。”   杨智觉得这名字耳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一边开手机一边问:“查他干什么呀?”   “了解了解偷猫的贼。”绿灯亮了,时谨礼打着方向盘转弯。   --------------------   感谢阅读 第10章 愁狸奴(十)   杨智小朋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师叔在说什么,打开了搜索引擎后突然啊的一下叫起来:“他?上次来咱们店里那个?!”   时谨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游执坐在副驾,笑着问:“如果真是他,你觉得他在别人家门口放‘那些’是为什么?”   “报复吧,这胖子真行。”车拐进巷子,路开始变得狭窄,时谨礼几乎贴着墙在开,“但那天在巷子里遇见他,我没觉得有问题,你看出什么了?”   “没有。”游执靠着椅背说,“我也没看出问题。”   时谨礼哦了一声,冷不丁话锋一转,问:“谁让你来的?阎君?还是鬼王。”   人在认真思考一个问题时,如果突然被问到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大概率会下意识地说出正确答案,这算是一种审讯方式,但时谨礼只学了皮毛,不足以威慑游执。   游执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旋即笑着反问他:“阿礼,你听的又是谁的吩咐呢?”   “阎君。”时谨礼风雨不动地说。   需要说明的是,在地府上班的不全都是鬼,还有神,甚至还有佛。神和鬼之间不同的地方多了去,还有不少恩怨,所以地府里神管神鬼管鬼,互不干涉。   阳间有一国两制,阴间也有一府两制,三清天诸神在阳间抄作业的时候常感叹劳动人民的智慧当真是无穷无尽。   地府存于阴间,阴间的前身是大荒,鬼族发源地,据说当年天光还没照亮大荒、阎君还没从天上下来的时候,一位手眼通天的大鬼王就已经存在了。   他活了几千年,是地府里资历最老的鬼,阎君负责管神,鬼王负责管鬼。   阎君是三清天外派的神,大多数时候不插手地府事务,主要起监察作用,有点儿像阳间的监察委员会会长。   故如今地府的工作链大致为:鬼王负责下令,黑白无常负责传话,时谨礼们负责干活。   车内的气氛变得有些筋绷,后座上的杨智努力把自己往座椅里缩了缩,见副驾上的游执盯着他师叔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笑。   八颗整齐的白牙差点把杨智闪瞎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听见游执说:“可惜了,我是鬼王派来的。”   时谨礼点点头,没再说话了。他沉默地把车开进公用停车场,杨智扒着车窗,随意往外看了一眼,说:“谁啊,把车停我们位置上!”   “没谁。”时谨礼把车停好,解开安全带,“那也不是我们的位置。你查到没有?”   “还没。”杨智抓着手机下车,“快了快了。”   他跟在最后往事务所走,听见走在前面的游执跟时谨礼说话:“阿礼,你说他偷那么多猫干什么?”   “我哪知道。”   这也是时谨礼最为疑惑的地方之一,一个普通人,身上没有鬼族痕迹,那他偷猫干什么,猫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还是说他真的以虐杀小动物为乐?   时谨礼啧了一声,心想这也太变态了,什么人渣。   这时,游执又突然凑到杨智身边,冷不丁说:“不是让你查岳攀攀吗?你怎么在逛论坛?”   杨智这小孩儿有的时候是真不靠谱,时谨礼一听就要骂人,突然,他敏锐地从游执的话中捕捉到了某些重要的关键词,立马朝着急忙慌想把手机关了的杨智道:“你在论坛里搜一下那个希恶鬼的帖子。”   游执的表情起了某些细微的变化,但没人注意到,他垂下眼睛看杨智的手机屏幕,听见身边的少年说:“师叔,我联系过网警请他们删——我操?怎么还有?”   杨智的手机屏幕上,是一个新开的、有关希恶鬼游戏的帖子。   “春风吹又生是吧?”杨智不住汗颜,正要再给网警打电话举报的时候,听见时谨礼说:“往下拉。”   他不明所以地往下拉,见楼主在楼里放了一张图片,边缘的道路和建筑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时谨礼眼神一暗,对游执说:“这里是邢锦家。”   ……   “我市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预计今晚至明晨将有特大暴雨……”   这一天的天气不算很好,下午的时候太阳隐进了乌云,天黑得比昨天早很多。邢锦刚刚参加完一个联合录制,和朋友们告别后疲惫地往家走。   她捂着酸痛的后脖颈进了院子,在包里翻找钥匙开门,家里静悄悄的,没有迎接她回家的猫叫声。   大白馒头已经丢了半个月,但她始终无法习惯没有爱猫陪伴的日子,邢锦蹬掉脚上的高跟鞋,扑倒在放着白猫抱枕的沙发上。   “馒头,”她把脸埋进抱枕里,闷闷地叫小猫的名字,“妈妈好想你,你到底去了哪里?”   回答她的只有安静的房间和孤零零的猫爬架。   邢锦在沙发上趴了一会儿,十分钟还是一小时,她也记不清,她拿着手机刷短视频,每隔几分钟就要点进她的置顶视频,看网友的评论。   红檀有很多小动物爱好者都关注她,义愤填膺地在评论区对无耻的偷猫贼口诛笔伐,点赞最多的评论说:【如果一个人对比自己弱小的、可怜的动物都没有同情心,无法想象他会怎样对待他的同胞。】   邢锦看着视频中的自己,觉得有些难过,她至今仍旧无法从失去大白馒头的悲伤中走出来,因为她始终将大白馒头当作家人。   她疲惫地躺在沙发上,浑身都没有力气,墙上的挂钟一圈一圈地走着,她盯着表面上的指针发呆,又忍不住想起大白馒头最喜欢在摆在挂钟下的猫爬架上上蹿下跳。   邢锦咬着嘴唇,伸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悲从中来,觉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突然,她耳尖一动,听见院子里有很细微的声音。   她猛地站起身,擦掉脸上的泪水,惊讶又忐忑地望向被窗帘遮挡住的窗户外面。   大白馒头还在的时候,会在每天傍晚出门与它的朋友一起玩,每晚回来时,总是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难道是……   邢锦顾不上穿鞋,抓了一把猫条赤脚跑出门外,准备款待离家多日的爱猫,而就在她跑进院子的时候,悉索声戛然而止。   她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她紧张又不安,在院墙上环视、确认大白馒头不在墙上后,又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往院门走。她不知道门外的小猫在不在,又生怕把它吓走,尽量放轻脚步。   就算不是馒头也没关系,她想,就算是只流浪猫,我也会开门让它进来。   靠近院门的瞬间,悉悉索索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门外的小猫似乎真的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邢锦心中狂喜,一轻再轻地打开了院门。   院门被拉开一条细缝,邢锦向外看去,却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蹲在门口。她被吓了一大跳,难以抑制地尖叫出声,门外的人影听见声音,先是一愣,旋即立刻朝她扑来。   猫条撒了一地,在最初的惊恐过后,邢锦迅速反应过来,她用力把铁门推上,将自己的体重也全部加注在门上,咬牙想关门。   然而门外那人的力气却出奇的大,竟硬生生把原本已经合上的院门重新推开一条缝。   邢锦惊呼出声,猝不及防被从门缝里伸进来的手掐住了脖子。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喉间发出嘶嗬嘶嗬的声音,邢锦拼命挣扎,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她两眼发黑,眼睁睁看着那个巨大的身躯推开大门,掐着她的脖子朝院内走来,邢锦顿时睁大了眼睛。   “你,是,是,是你……”她被掐得气若游丝,几乎要昏厥过去,“岳,岳……”   岳攀攀双目赤红,肥大的身躯压在地上纤瘦的女孩身上,伸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救,救——”   邢锦说不出话,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却什么都看不清。岳攀攀见状,松开了掐在她脖子上的手,邢锦已经连咳嗽都咳不出来。   岳攀攀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神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肥厚的嘴唇,像头寻食的猪般俯下身,拱在邢锦的颈间用力地嗅闻。   滚烫又潮湿的气息喷在脖子上,将邢锦已经远去的意识唤回了几分,她努力睁着眼睛,却觉得有一只肥腻的大手,正在朝着她的牛仔裤内抚摸而去。   她瞬间就明白了岳攀攀想干什么,当即剧烈地挣扎起来,即将被侵犯的恐惧席卷全身,她如回光返照般爆发出巨力,一把将岳攀攀推开,手脚并用,爬起来往家里跑。   躲进去,把大门反锁,手机就在沙发上,马上就报警——岳攀攀怒吼一声,冲上前将她扑倒在地。   “救命!”邢锦的疯狂地挣扎起来,“救命!救命啊!”   她声嘶力竭地大叫,不停挣扎,叫声泣血又绝望。   就在此时,屋顶上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吼叫,一个矮小的黑影蹿了下来,猛地将岳攀攀撞翻在地。   它挡在邢锦身前,被血染红的白毛倒竖,发出愤怒的嘶吼。邢锦匆忙爬起来,在看见黑影中瘦小的身影时,放声大哭起来。   ——那是一只浑身是伤、缺了半边耳朵、瘸着腿的白猫。   --------------------   对前面的章节进行了一些修改,发了一些红包,感谢阅读 第11章 愁狸奴(十一)   岳攀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擦掉刚才摔在地上时撞出的血。他的眼里闪动着红光,盯着地上用三条腿站着的小猫,或者说猫鬼,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你不甘心啊?”他笑着问挡在邢锦面前、已经死去却仍在保护主人的大白馒头,“死都死了!”   岳攀攀怒吼一声,扑身上前要去抓瘸腿的小猫,大白馒头回头看了邢锦一眼,旋即灵活地跳上岳攀攀扑上来的身体,两条后腿一蹬,用力将他蹬在坚硬干燥的水泥地上。   岳攀攀的脑袋砸在地上,满脸是血,他抬起头看着恐惧无比的邢锦,血从额头上往下流,流过他的眼睛,他眨了两下,身后陡然爆发出浓郁无比的阴气!   邢锦怕得要死,她尖叫一声,朝着已经窜上屋檐、冲着岳攀攀哑声嘶吼的大白馒头呼唤:“馒头!快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岳攀攀擦掉脸上的血,阴毒地瞪着面前的邢锦和房檐上的白猫,白猫亦瞪着眼睛,露出锋利的前爪和獠牙,嘶声怒吼。   “馒头!下来!”没有任何一只小猫在受到那样重的伤后还能如此灵活,邢锦已经意识到了某些可怕的事实,她害怕极了,却仍然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朝着那只已经不能再称作猫的生灵呼唤,“快来!”   大白馒头不顾主人颤抖的声音,它身上的伤口在刚才的剧烈动作中渗出血,瘦小的身体在房顶上晃了两下,又立刻被一瘸一拐的前腿撑住。   它俯下脑袋,冲着站在下方的邢锦喵喵叫,它的声音难过极了,虚弱、悲伤,邢锦似乎听懂了它的话,凄惨地尖叫:“不要!”   大白馒头摆出攻击的姿态,再次撞向已经失去了理智朝她扑来的岳攀攀!   “馒头!”   小院里回荡着女孩凄厉的叫喊,白猫化作一道阴冷的黑色气息,轰然扑向双目赤红如兽般的男人。   一人一兽一触即分,大白馒头被甩飞出去,撞在插着碎玻璃片的院墙上,碎玻璃片上泛着阴暗的黑色光芒,小猫惨叫一声,如同一只断了线的破风筝般扑簌簌滚落下来。   邢锦再也顾不上那个撕下伪装、疯狂的男人,她弯腰从扑来的岳攀攀腋下钻过去,冲到院墙下,想要抱起已经不能动弹的白猫。   “馒头,馒头!”她伸手去抱躺在地上的大白馒头,手却从那已经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中穿过,邢锦痛苦地大哭起来,“不要!不要!”   白猫喵喵叫了一声,抬起那只完好的前爪,想要抓住她伸过来的手,却再也没有力气了。   邢锦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愤恨地转身,看着缓慢向她走近的岳攀攀,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碎玻璃片,口中发出搏命的怒叫:“我跟你拼了——”   她如笼中的困兽般反扑向朝她走来的男人,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岳攀攀冷笑一声,身后阴气射出,如一只强有力的大手般裹住了邢锦。   “你不得好死!你这个猥琐的变态,你连厕所里的蛆都不如!你只敢在背地里做这些恶心的脏事,你——”   邢锦的声音骤然一停,悬空的双腿剧烈地挣扎起来,岳攀攀瞪着通红的血眼看着她,表情狰狞。   “贱人!不识好歹!”   岳攀攀双目大如牛眼,他用力握紧双手,空中的邢锦发出一声痛叫,拼命抠打缠在自己脖子上那团已经实体化的阴气。   “我,我做鬼,也不,不会,放过你……”   邢锦在空中四处乱抓的手缓缓垂了下来,她双目混沌,在濒死的边缘挣扎,断断续续地叫着小猫的名字:“馒头……妈妈,来……”   突然,巷内的灯光在院中投下一道阴影,邢锦感到一股巨力从身后传来,有人揪着她的后领用力一拽,竟然直接将她从岳攀攀的桎梏中扯了出来,反手把她扔进墙角。   眼前有寒光一闪而过,邢锦一个哆嗦,只见一身材挺拔的长发青年持剑从院墙上飞身而下,一柄赤红色的长剑在他的手中打了个转,随着他的动作朝岳攀攀的脑袋直劈而下!   时谨礼毫不留手,这一剑就是冲着要命去的,能直接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劈成两半。   邢锦被吓得猛缩了一下,下一秒,岳攀攀的七窍之中陡然喷出阴气,盘踞在周围的黑色雾气剧烈飘动膨胀,化成一只手臂,硬生生握住了那一剑。   时谨礼回身一脚把他踹飞出去,掏出口袋里的玉牌,喝道:“地府办事,闲人勿近。”说完,一把把邢锦拽起来,推向门口:“赶紧出去!”   岳攀攀肥胖的身体迅速如蜡烛般融化,被他七窍中喷出的气息染黑的脂肪流了一地,狞笑声从那滩黑色的脂肪中传来:“红檀市的负责人啊,我等你很久了……”   邢锦被吓得魂都要飞了,立马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朝院外跑去。   她手忙脚乱地开门锁,可是怎么也打不开,她急得要死,甫一回头,就见那救了她一命的青年右手一挥,一道剑光飞来,斩断了实心的铁门闩。   邢锦立马推门出去,见院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如罩子般将整个小院包裹住的透明屏障,一少年和一青年正站在那道透明的屏障前说着些什么。   听见动静,青年率先回头,邢锦立马认出他是谁。   “你!你是——”   “出来了啊?”游执笑道,不等邢锦询问,立马朝杨智道:“你守住她。”然后不等杨智回答,快步跑进了院子。   邢锦大半夜的撞了鬼,看谁都像脏东西,立马后退一步,指着杨智问:“你,你是谁?!”   “不是谁不是谁。”杨智说完,不再管邢锦,转身去对付那道透明的屏障。邢锦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鼓,鼓面上印着一圈自己看不懂的符文。   “你在干什么?”邢锦问道。   杨智头也不回:“破结界啊,刚刚那个鬼在你家门口拉了个结界,所以别人听不到你的求救。”   “他是鬼?那他一直住我家边上,他想干什么……”   “是人,”杨智朝她解释,“但是现在被鬼上身,在发癫。”   邢锦见这少年说着说着,他手中的小鼓竟然凌空漂浮起来,吓得连忙后退。杨智倒是见怪不怪,双手合十,朝那鼓道:“鼓啊鼓,小师叔让我带着你来破结界,看在我小师叔的面子上,你显个灵吧!”   话音刚落,那鼓的鼓面就倏地震动了一下,传出的音波撞在透明的结界上,结界顿时如玻璃般应声而碎。   与此同时,那滩漆黑的脂肪融化后又重新凝结,长出了一张陌生面孔。岳攀攀,或者说附身在岳攀攀身上的希恶鬼冷笑一声,脚下炸开一团阴气,腾空朝着院外的邢锦追去。   “站住!”时谨礼大喝,抖开手中剑,长剑顿时化作无数道金光,一百零八枚铜钱追着那鬼飞射而出,在空中连接成一张巨大光网,直罩而下。   希恶鬼迅速化作一团飘渺如烟的阴气,欲从光网的缝隙中钻过去,不料这时,乌云密布的天空中轰隆响起雷声,紧接着,一阵大风陡然狂卷而起,竟将那鬼吹回了院子里。   那鬼又往上飞,又被风吹回来,如此往复几次,自知走不了,于是怒喝一声,逆着大风翻了个身,又朝着游执扑去。   游执一愣,旋即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被仔细叠好的黑色手帕,振臂一抖,只见那张手帕在他的手中迅速变大,竟直接将那鬼包裹在内。   “这是?”   “招魂幡,我从——”游执话还没说完,被裹进招魂幡中的希恶鬼立马发难,带着他横冲直撞起来,游执诶地大叫,被那鬼带着在院子里四处乱飞,撞在墙上差点吐血。   时谨礼飞身而上,却终究慢了一步,那鬼从招魂幡的缝隙中蹿出来,浓密的阴气瞬间将他包裹!   “游执!你他妈——”时谨礼简直要被气死,那鬼见他张嘴,立马就要往他嘴里钻。时谨礼被那鬼遮住双眼,看不见外头,边骂骂咧咧边歪歪倒倒地四处乱走,手舞足蹈地想要把变成光网飞出去的剑收回来。   这时,又一阵大风呼啸而过,他被吹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那鬼本来就被风吹得晕头转向,这下又跟着这么一晃一摔,竟然往时谨礼掌心中用于收放光网的铜钱上撞。   时谨礼:......   希恶鬼:???   眨眼之间,那道缠在时谨礼身上的那团阴气瞬间被一道金光弹飞出去,时谨礼给那鬼的迷惑操作给整愣了,但也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在心中冷笑一声,嗤道:“岁星入命啊......”   然而没等他细想,一旁的游执就猛吸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睛,瞬间翻身将他扑倒,躲开从天而降的一颗又一颗黑火流星。   小院已被时谨礼的光网包裹,那鬼见跑不掉、打不过,索性与他们同归于尽。数不清的黑火从邢锦家上空接连坠落,时谨礼被游执抱着左躲右闪,憋屈得要死。   游执的怀抱就像他的掌心一样温热,时谨礼的脸贴在他胸口,觉得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快。   不是,他一晃脑袋,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俩男的这他妈算怎么回事儿?   “别动。”游执双臂如铁,紧紧箍着他。   时谨礼有点儿不自在,他挣开游执,拽着他翻身躲过黑火,道:“一只希恶鬼,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知道。”游执说着就扑上前来,抱着他就地一滚。   游执带着他滚到安全的地方,双手用力地抱着他,看着那遮天蔽日的黑火,哎呀一声笑着问怎么会这样?   “你他妈说怎么会这样!”时谨礼快要被他气死了,转头朝着院外大喊:“杨智!把枯荣鼓扔进来!”   院墙另一边的杨智诶一声,立马抓着那只小鼓,反手抛进来。   空中的希恶鬼见状,赶紧冲上前去抢那鼓,枯荣鼓在半空中被截住,时谨礼眼色一暗。希恶鬼发出一声大笑,旋即就因为冲得太快砰一声撞在院墙上,手中的鼓又在瞬间飞了出去!   希恶鬼:???   撞晕了的黑雾剧烈颤抖起来,发出不甘又愤怒的嘶嘶声,仿佛在怒喝:“我今天为什么这么倒霉?!”   时谨礼也觉得今天有点儿离谱,他的脸上浮现着不明显的怒意,都要给气笑了。他趁着那鬼迷糊的空档,一手把游执甩出院外,凭借着枯荣鼓的力量腾空而起。   他的身后浮现出铺天盖地的巨大虚影,天空中,被乌云遮住的群星一齐闪烁,无数繁星的光芒覆在他的身上,宛如一副星光铠甲。   金火在他的双目间闪动,时谨礼怒喝一声:“给我滚回三十六狱去!”   他的右手掌中浮现出星束汇聚而成的鼓槌,那鬼见状不妙,顾不得想为什么会突然倒霉,仓皇转身就要逃,奋力撞击着笼罩在空中的光网。   星光闪烁的空中响起隆隆雷声,原本被风吹散的乌云又在眨眼之间遮住天空,青紫色的电光将天际浓重的层云照亮,枯荣鼓的鼓身在隆隆的雷声中陡然增长数倍。   时谨礼扬起鼓槌,重重敲在鼓面上!   鼓声响彻天际,鼓面上的环状符文循声依次亮起,云层间隆隆闪烁的雷电如一道紫青色的神鞭,在刺眼的电光中轰然劈下!   希恶鬼的体内发出无数交杂凄惨的叫声,它被雷电击中,砰一声砸在地上,陷入一个巨大的深坑里。   游执从院墙下的阴影里起身,仰首望着空中的时谨礼和他背后那个泛着淡淡金光的虚影,若有所思。很快,时谨礼落在地上,踉跄两步,立时被游执扶住。   坑底的希恶鬼变回了岳攀攀的样子,双目紧闭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阿礼,你没事吧?”   游执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时谨礼就想起他刚才那副害人害己的混样,气得扬手就要扇他。游执立马装可怜嘤嘤嘤:“我是该教训,活该挨打,今天害了你,以后还说不准会害谁,可是你打了我,谁照顾你呢?你要打也没事,我肯定不还手。”   这么一说时谨礼反倒不好意思真打了,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游执,又觉得他的眼睛里分明得意地写着:你要是真敢打我,我马上就闹。   院外的邢锦被那道从天而降的雷吓得目瞪口呆,这会儿见里头没动静了,立马想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不料站在她身后的杨智突然发难,扑上前一个手刀劈在她的后脖颈上。   邢锦两眼一翻,晕了。   “师叔!小师叔!”杨智扛着邢锦进院子,“现在怎么办?”   时谨礼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说:“等黑白无常。”   没过多久,院外弥漫起黑雾,黑白无常扯着快拖地的裙子匆匆赶来,时谨礼伸长脖子去看,果真没看见黑无常的招魂幡。   一见时谨礼,俩鬼立马叫大人,先朝游执行礼,旋即朝着时谨礼拱手:“您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时谨礼指着坑里的岳攀攀,“他鬼上身,把那鬼带走。”   黑无常立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深坑,抓着锁链往岳攀攀身上一甩一抽,从坑底带出一道模糊的黑影。   白无常的哭丧棒顶端挂着一个铃铛,他拿着哭丧棒,让那铃铛在邢锦的左右耳和眉心处各自摇了三下,处在昏迷之中的邢锦呢喃了一声,呼吸逐渐平稳,偏头睡了。   然后,他又用法力将时谨礼和那鬼破坏的院落恢复原样,这才对着时谨礼拱手。   “还有。”时谨礼说。   白无常不明所以:“大人,不是只有她一个凡人看见了吗?”   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看了杨智一眼,说:“他在我把那鬼收服之前,提前把结界解了。”   白无常猛地看向杨智,杨智嘿嘿挠了挠脑袋,别过眼睛当没听见。   于是黑白无常只好用锁链扯着那鬼,在附近挨家挨户地找刚才没睡着、抑或被吵醒的人,一个一个地摇铃铛,让他们把今晚的事忘记。   时谨礼坐在地上,盯着头顶已经被光朦胧成灰黑色的天空,对杨智说:“报警。”   天终于大亮,一辆警车威武威武地闪着红蓝光,带着心有余悸的邢锦和昏迷不醒的岳攀攀,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小院。   -------------------- 第九章 发了红包!感谢阅读 第12章 愁狸奴(十二)   报警、善后、消除记忆,一个晚上忙得昏天黑地,时谨礼几乎是被游执和杨智抬着回了事务所,一觉从天亮睡到天黑。   他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游执和杨智左右坐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看,时谨礼醒来的时候撞见他俩的眼神,觉得他们说不定连把自己埋哪都商量好了。   前几天抓回来的猫灵蹲在床边,凑在他脸上嗅,时谨礼一睁眼,吓得那猫喵呜一声蹦起来。杨智看他醒了,立马跑到饮水机边上给他接水喝,伺候大爷似的把水杯送到他嘴边上。   等时谨礼喝完水,杨智小朋友又按照刚才在电话里他师父让他的话问:“小师叔,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院?身体感觉还好吗?”   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跟你师父说,我好得很。”   杨智立马点头,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抱着小猫去院子里给他师父打电话:“师父,我小师叔好得很!”   等杨智自个儿出去了,一直沉默地坐在边上的游执才说:“黑白无常来过了。”   时谨礼正在喝水,大杯子把他的小半张脸都遮住,只露出一双线条尖尖的眼睛,他朝游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说。   “那个胖子的事大概查清楚了,”游执说,“他一开始受论坛里的希恶鬼蛊惑,偷别人家的小猫干坏事。今晚上胖子被鬼上身,欺负那女孩儿,现在在派出所忏悔呢。”   “活该,”时谨礼嗤了一声,“能招鬼来上身,可见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根据岳攀攀在派出所录的口供、黑白无常回地府后的调查、以及那只消失了很久的蓬头鬼的叙述,游执大致地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在岳攀攀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离婚了。后妈后爸都不喜欢他,所以他跟着奶奶生活,一起住在老城区的一户平房里。   奶奶是个典型的红檀农村妇女,就算住进了城里也每天想着干活,城里没有地让她种、没有猪让她喂,她就整天整天地围着岳攀攀忙活。   家里的事没有什么是奶奶不会做的,岳攀攀的房间靠院子,他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写作业时,总能看见奶奶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   岳攀攀没见过爷爷,从他出生起就只有奶奶,奶奶靠微薄的生活费和辛苦的做工把他养大,同时,这样忙碌疲劳的生活也让她的脾气变得很差。   奶奶对岳攀攀好也不好,岳攀攀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班里同学带着水果罐头上学,每个孩子都羡慕他。   大方的同学分罐头给大家吃,岳攀攀很馋,躲在角落里咽口水,但没人会在意他。   谁让他从小到大都像个透明人,谁让他连跟人说话都磕巴。   那天下午放学,岳攀攀仍旧最后一个走。他低着脑袋背着书包,慢吞吞地走出校门,奶奶站在不远处等他,看见他来,骂了一句带着乡下口音的脏话,揪着他的胳膊往前拉:“狗东西!怎么这么晚出来?磨磨唧唧的干什么!”   为了来接岳攀攀,奶奶每天都要提前近半个小时离开做工的地方,老板像吸血鬼,提前半小时走就要扣一小时的工资,但岳攀攀每次都要奶奶在校门口等他半个小时。   奶奶气得揪他手臂上的肉,他从小就胖,厚实的肥肉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岳攀攀痛得嗷嗷叫。等奶奶解气了,他才跟在奶奶身后往回走,路过超市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说:“奶奶,我想吃水果罐头。”   奶奶回头瞪了他一眼,扇了他一巴掌,但岳攀攀还是仰头看着她。   这个小胖子的眼神可怜极了,奶奶像个充气的河豚似的瞪着他,但最终还是泄了气。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扔在他胸口上。   那是岳攀攀第一次吃水果罐头,他觉得泡在糖水里的水果好吃极了,甜丝丝的,像是整个人都浸在了蜜里。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罐头,奶奶又扇了他一巴掌,骂他没良心。   岳攀攀挨了一巴掌,立马用手捂住嘴,生怕嘴里没咽下去的橘子被那一巴掌扇出来。   他跟着奶奶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奶奶突然说:“狗东西,你把咱俩明天的伙食费吃了。”   岳攀攀似懂非懂,却还是愧疚地低下了头。   后来他长大了,奶奶变老了,躺在病床上的奶奶没力气再揍他,岳攀攀开心也不开心,面对奶奶时的心情异常复杂。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觉得奶奶得靠他才能活,却又仍会因为奶奶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而吓得直缩脖子。   不久之后奶奶去世,岳攀攀把她烧了埋进土里,自己一个人住着老城区的平房。没过多久,他爸终于回来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爸,他叫了一声爸,他爸看了他一眼,说要这栋房子。   岳攀攀费了一番力气才把房子弄回来,他不敢和人说话,找律师的时候磕磕巴巴说不全乎,人家找律师一小时交三千块,他得翻倍。   翻倍也没关系,总之房子弄回来了,岳攀攀赶走他爸之后还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有一天他下班回家,发现隔壁的院子里搬进了一个漂亮的女孩。   女孩看见他,匆忙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盒巧克力,送给他当见面礼。   岳攀攀自从邢锦搬来的那一天开始就爱上她了,他想和她交朋友,想和她处对象,想和她结婚,想和她做|爱生孩子。   邢锦很漂亮,她几乎满足岳攀攀对伴侣的所有期望——唯一不满足的是,她像岳攀攀已经死了的奶奶。   邢锦泼辣极了,岳攀攀曾经亲眼见过她跟隔壁熊孩子的妈吵架,她拎着晾衣杆跟不讲道理的邻居对骂,立马就让岳攀攀想起了奶奶。   他喜欢邢锦,又怕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在超市里看见的水果罐头,他想吃,又怕奶奶扇他巴掌。   这对他来说是种煎熬,直到不久前,一篇关于“希恶鬼游戏”的帖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红檀市的论坛里。   岳攀攀被那句“成为你自己”吸引了,他太渴望成为自己,于是他联系了楼主,加入了这个游戏。   他很快在楼主和其他玩家的“鼓励”下成为了自己,他成为自己后想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得到邢锦,而他为之做出了第一个行动——偷窥。   他像个心理扭曲的变态一样趴在院墙上偷看隔壁院子里的邢锦,趁她外出时拿走她的内衣裤、在她洗澡的时候跑到窗外偷看。   岳攀攀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胆子这么大,他在这些扭曲变态的行为里品尝出快感,他的耳边总是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没关系,放心去做,勇敢的人都是如此。他渐渐开始不满足,觉得自己的胆子还可以再大一点。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在邢锦家装一个摄像头。   机会来得很快,有一天邢锦出门扔垃圾,离开的时候忘记锁上院门,一直偷偷观察着她的岳攀攀如愿以偿地进入了邢锦家的小院。   他既满意又紧张,岳攀攀像只停在剩菜上的苍蝇一样不停地搓手,兴奋地伸长了脖子去闻邢锦晾在院子里的衣服。   在他刚推开房门的时候,一只白猫怪叫着从天而降,撞在他的头上。   岳攀攀骨子里就是胆小,他不再是“自己”,他被那只猫吓跑了。   仓皇逃回家之后,他恐惧地想,那只猫为什么会知道他要进来?是不是以前的事那只猫也知道?难道那只猫就像他暗中偷窥监视邢锦一样,也一直在偷窥监视着他吗?   他从那一天开始变得草木皆兵,长时间的精神压力击垮了他,岳攀攀始终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身后盯着他,觉得那只猫无处不在。   他每晚都做噩梦,梦见一只白猫怪叫着要吃掉他,梦见邢锦变成了他奶奶,下狠手揪他身上的肉。   岳攀攀快被吓疯了,他去医院检查,穿白大褂的医生给他开了药,他不敢吃,他看着那个白色的瓶子,觉得那是白猫变成的医生给他准备的毒药。   他怕死,他觉得自己要被报复,他害怕地跟参加希恶鬼游戏的其他玩家诉说自己的经历,这时,有人跟他说,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迪福心理事务所”,那里的人可以帮他。   岳攀攀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发私信,询问地址在哪里,然后用口罩遮住脸,掩耳盗铃地去了。   接待他的人是老板的师兄程漱,他按照程漱提供的方法在事务所睡了一觉,果然没有做噩梦,他开心极了,要了一张事务所的名片,欢天喜地地回了家。   但当晚,他又梦见了那只来吃他的白猫。   他仍旧在做噩梦,程漱教给他的方法没有任何作用,岳攀攀气急败坏地撕掉了事务所的名片,愤恨地扔在垃圾桶里。   渐渐的,他开始在玩家交流群里记录自己的噩梦,没过多久,他收到一条私信,对方自称治疗梦魇的专家,一句话就指出了他的症结所在。   岳攀攀欣喜若狂,他立刻求助,专家对他说:你的身边有非人之物作祟。   他觉得专家说得很有道理,如果不是鬼怪,怎么会守在门口等他进来后攻击他呢?   于是他按照专家的指导找到出那只作祟的猫鬼,他恨死了这只坏他好事、始终缠着他的猫,于是他趁邢锦出门时抓走了她家的白猫。   他解决了邢锦家的猫鬼,又被告知红檀市内还有更多更多的鬼怪,他自诩拯救红檀的大英雄,他抓走那些作乱的猫鬼,杀掉它们,又把它们放在讨厌的人家门前。   岳攀攀觉得自己好了不起,他救了那么多人,用这样轻柔的方式惩罚那些对他恶语相向的人,他觉得自己好伟大,觉得自己大度又慷慨。   但邢锦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   我已经这么了不起了,岳攀攀想到,我救了她的命,她怎么还对我爱搭不理?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   ……   时谨礼听完,嗤了一声:“有病。”   “是。”游执说,“我早就说了这人有问题,让你离他远点的,你当时还不信我。我能害你吗?我都是为你好的呀阿礼……你别这个表情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时谨礼立马抬手让他闭嘴:“我知道了,好了,别说了。”   游执挑了挑眉,说行,然后又道:“还有几个和他一起玩那什么希恶鬼游戏的,我已经报备城隍,派了鬼差跟着他们,一旦他们干了什么坏事儿,就报警。”   时谨礼这时候都没考虑鬼差怎么留证了,冷不丁问了句:“你好像对流程很清楚?”   这句话让他边上的游执有那么一瞬间的紧张,但他很快又笑起来:“可不嘛,我这么优秀,上岗培训都是满分。”   “守在这片的蓬头鬼呢?”时谨礼立马转移话题问,“之前一直找不到它。”   “它?”游执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时谨礼在说谁,“找到了,昨天晚上去邢锦家门口刨门的就是它。它在胖子第一次抓小猫的时候就出现过,想把那只猫救下来,但是胖子身上有大鬼怪留下的气息,它被重伤。”   “希恶鬼不能算是大鬼怪。”时谨礼说。   游执耸肩:“不清楚,但是那天在胖子家门口连我看不出异样,那只鬼的法力还算是高强。”说完,他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个所谓专家,也不知道是从哪跑出来的,挺有本事。”   时谨礼唔了一声,说我会让杨智想办法查的,然后又看向他手中的回阴册,问:“你在干什么?”   “哦,我下午让黑无常教了我怎么写,现在把这件事写上去。”他说完,把回阴册瘫在大腿上,回手从旁边的桌上拿起毛笔,左手食指拇指并在一起把分叉的笔尖毛捻起来。   这个动作沾了他一手墨,时谨礼指着他身后说:“砚台在那里。”   “没事,”游执笑了笑,“习惯了。”   时谨礼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这时,院里响起杨智的声音:“您好,找谁呀?”   外头有个小小的女声问:“您好,请问这里是迪福心理事务所吗?”   时谨礼皱着眉头起身,扔下游执往外走,嘟囔了句:“门口不写了吗?那么大个牌子看不见?”   抱着猫站在院子里的杨智道:“是,您有什么事吗?”   “哦,”女孩道,“我,我听说你们这边算命很准,我想……”   时谨礼一听,立马出去连杨智带猫拎回屋里,站在门口盯着她看,问:“谁跟你说的?”   女孩被他充满戾气的眼神吓了一跳,小声说:“我,我在网上看到的。”   “胡扯的。”时谨礼面无表情,“我们这儿只干心理咨询,不提供算命服务。”   “可是……”   时谨礼有点儿不耐烦,回手往屋子里一掏,把屋里正在写回阴册的游执拽出来:“你解决一下。”   --------------------   感谢阅读 第13章 祸中元(一)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七月十四,鬼门开的日子。   地府没有安排,时谨礼给游执放了假,自己带着杨智搁事务所里值班。   这天下午,时谨礼领着杨智进仓库,让他自个儿挑两件法器,带着防身。   杨智拉拉个脸,站在门口不肯进去,问:“师叔,能不能不去啊?”   时谨礼盯着他看,努了努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今天鬼门开,跑出点小鬼都是正常的,人家今天出来过完节明天就跟着回去了,咱们也没必要把人收了是不是?这多少有些残忍了……”   他话音未落,站在对面看他的时谨礼突然捂着眼睛哎呦一声惨叫,嘴里不停地发出倒吸凉气的嘶嘶声。   杨智一愣,问您怎么了?   时谨礼阴阳怪气道:“佛光可真刺眼啊。”   岳攀攀那事儿之后没多久,中元就到了,黑白无常短短几天来回跑了十几趟,火急火燎的,忙得脚都不沾地。   红檀离鬼门关近,又是大城市,人口基数大,七夕刚过就闹起来了,是最需要注意的几个地区之一。最近这几天什么鬼都有,杨智有天晚上在院子里晾衣服,碰见个好久没回来、半道上忘记家住哪来问路的鬼,差点被吓厥过去。   市里到处闹得鸡飞狗跳,城隍带着鬼差四处跑,时谨礼也带着杨智四处跑。今早上两人刚回,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隔壁楼阿姨就亲自登门拜访。   曾经的红檀鬼文化盛行,但随着科技的日渐发达、外地来务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熟悉、传承鬼文化的人逐渐减少,如今这些人大都上了年纪,独自或和老伴一起住在老城区,成了新一代的空巢老人。   这边知道迪福心理事务所到底是干什么的人不在少数,因为他们年幼时受当地鬼文化影响,对鬼神很有敬畏,经常会来举报听说的灵异事件,方便时谨礼平时办事。   阿姨今年六十多,女儿年前生了二胎,请父母帮忙带孩子。本来孩子乖乖巧巧的,不哭也不闹,没想到这几天中元近了,每晚大哭不睡觉,闹得两个老人家也休息不好。   阿姨来的时候带了两盒自家做的包子,说完前因后果后把保温盒往门口柜台上一放,说:“小时啊,你帮忙看看,不然没过两天发起烧来,我们大人也难过。”   现在,准备帮忙看看的时谨礼站在仓库门口催杨智快点,杨智一连咽了几口口水,挣扎说师叔,人家一年就回家这一次,咱总不能把人给赶出去啊。   时谨礼看他那磨磨唧唧的样就烦,一把把他推进仓库:“去庙里也就图一乐,拜菩萨还得找你啊。”   根据阿姨自己猜测,觉得自家宝贝孙子是被一只小鬼给盯上了。   小鬼在民间有很多种说法,阿姨口中的小鬼是指小儿鬼,即夭折的小孩死后变成的鬼。民间还有一种叫法把小儿鬼叫成夜啼鬼,因为这种小鬼没什么大本事,只能惹小孩哭。   这种鬼经常在夜晚出现,循着味儿找个小孩儿,看对眼了就在小孩儿的床上蹦蹦跳跳惹孩子哭。如果放任不管,被盯上的小孩就会发高烧,几天都退不下去。   据黑白无常在地府的问卷调查来看,这类小鬼只闹小孩的原因大概率是因为这些小鬼喜欢交朋友但又没朋友。   杨智还是有点儿不乐意,但又不敢顶嘴,一边哼唧一边磨蹭,时谨礼就说:“你可是吃了人吴阿姨包子的。”不仅吃了,还是吃最多的那个。   杨智这下彻底服了,认命地从仓库的角落里找出一个破烂的红灯笼,拎着转身问:“这个行吗?”   时谨礼耸肩:“看你咯。”   杨智那么怕是有原因的,主要是因为时谨礼这两天事太多,碰上这种小鬼干脆撂挑子不干,全扔给杨智忙活,自个儿就跟着凑个热闹,完全不帮忙。   到了晚上,师叔侄两个拎着东西去了阿姨家,阿姨夫妻俩早就等着了,一听门铃响就匆匆忙忙跑去开门。   杨智走在前面,跟阿姨打了招呼后由阿姨领着进了小外孙的房间。   时间还早,七点多钟外面的天空还没完全黑,阿姨搬了两个凳子给他俩,师叔侄二人抵着两堵墙,把小外孙的床夹在中间,面对面坐着。坐下之后时谨礼还不忘嘱咐阿姨夫妻也回房间,关好门不要出来。   小外孙的房间在阴面,屋里没开灯,这会儿暗得不行,时谨礼坐在阴影里,听见杨智问:“师叔,什么时候来啊?”   “我哪知道。”时谨礼坐在小凳子上,靠着墙闭目养神,“小孩子没长性,爱几点来几点来。”   杨智有些磕巴地哦了一声,掐着大腿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也学着时谨礼靠在墙上,闭着眼睛休息。   天彻底黑后,房间里暗极了,谁也没玩手机,只有朦胧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杨智的手表一圈一圈地转,快十二点的时候,另外房间里的阿姨没听见动静,惴惴不安地把房门拉开了一条缝,想看看怎么回事,立马就听见时谨礼的声音从小外孙的房间里传出来:“别出来,关好门。”   阿姨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安心了,立马把房门关上,躺回床上不吭声。   小外孙的房间里,时谨礼话音才落,坐在另一边的杨智就猛地哆嗦了一下,他立马抬头去看时谨礼,却见时谨礼半张脸都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房间里的温度骤然降低,杨智搓了搓胳膊,心中暗道:来了。   等了一会儿,他才蹑手蹑脚地起身,想去时谨礼身边,才从小外孙的床边经过,原本躺在床上熟睡的婴儿就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杨智吓得一抖,对面的时谨礼稍微动了动,喉间发出不悦的咳嗽声,心中暗道他不会刚说完话就睡着了吧?现在这种环境他怎么睡得着的啊!   杨智猛咽了两口口水,匆匆忙忙地在自己的小包里翻找,还没等他把东西翻出来,另一边的时谨礼手掌一翻,一张燃着绿光的符从他的手中掣出,掠过床边的杨智,带着绿色的火光径直飞向了婴儿床。   “师——”杨智嘴里刚蹦出一个字,立马就被他自个儿强行咽下去了。   就像普通人一般时候看不见鬼一样,普通鬼一般时候也是看不见人的,尤其是这种很常见的普通小鬼。只要稍使手段,比如说在符光亮起来的时候迅速吸入一口气含在嘴里别出声,就能避过这些鬼的眼睛。   朦胧诡异的绿光将整个婴儿房都照亮,时谨礼风雨不动地坐在门边上,靠着墙看热闹,杨智看看他,又看看床,忍不住哆嗦了两下,不敢再往前走。   时谨礼没吭声,用眼神示意他快点解决。   杨智面目狰狞地朝他做表情,示意自己有点怕,时谨礼当看不见,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看婴儿床。   小外孙的哭声还在继续,俨然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杨智又看了一眼婴儿床,在目光触及到床头那道小小黑影的时候缩了缩脖子,又转头哀求地看向时谨礼。   时谨礼面冷心也冷,竟然闭着眼睛装睡,看也不看他,赫然一副“你爱咋地咋地”的表情。   杨智只好屏住呼吸硬着头皮上前,一边缓缓靠近,一边在随身带的包里找下午放进去的红灯笼,夜风从没关拢的窗缝里吹进来,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沉重。   杨智摸到了灯笼把,心中稍安,觉得我应该不至于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谁知他刚靠近,那个蹲在床头的黑影就似有所觉地抬起了头,露出青紫色的脸。   它的眼睛很大,从眼眶里凸出来,包裹着眼球的上下眼睑不堪重负地肿胀着泛红,仿佛漆黑的眼珠随时都有可能掉出来似的。   小鬼头上光秃秃的,只有几根稀疏的胎毛,被剪断的脐带还残留着长长的一截,连着肚脐的一端在它的手腕上缠了两圈,另一端正绕在小外孙的脖子上。   它似乎感觉到了杨智的靠近,抬头时巨大的头颅在纤细的脖子上动了两下,猛地让杨智想起了三角脑袋巨大眼睛的外星人。   他冷不丁看见小鬼的脸,吓得一声大叫,被含在嘴里的气猛地泄出来,小鬼原本黑漆漆的眼珠中瞬间倒映出杨智惊恐的脸。   “我操——”   杨智的骂声与小鬼的尖叫声几乎同时响起,门边的时谨礼双手环胸,皱着眉头往门后挪了挪。   “师叔!师叔!”小鬼发现自己被人找到,怪叫一声,飞身就往杨智身上扑,杨智吓得狂叫救命,竟然把隔壁的阿姨吵醒了,“师叔救命!救命啊!”   门外立刻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时谨礼听见开门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脸着地摔在地上。阿姨急吼吼地进来,看见正扒在杨智身上的小鬼也吓了一跳,接力似的跟着叫了一声。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把对面楼的声控灯都叫亮了,时谨礼简直无语。他刚才坐在门后面,阿姨猛地一推差点给他送走,他拍拍灰从地上爬起来,刚站稳就见一道黑影从面前掠过,直扑刚进门的阿姨。   杨智小心翼翼地挪开护着脑袋的手,刚露出一只眼睛就听见门口的阿姨一声惨叫,吓得立马又把脑袋护住。   时谨礼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怒道:“你他妈救人啊!”   他一说话,含在嘴里的那口气也泄出来了,小鬼听见动静,一转头发现房间里又凭空冒出来个人,也吓了一跳。   小鬼和小孩一样,胆子也小,见状立马嘶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蹬开阿姨,半爬半跑地冲到窗边,化作一缕黑烟,从窗缝里逃了出去。   杨智和阿姨都快给吓傻了,时谨礼追着那只小鬼从他身边跑过去,没两步又回来抢过他手里的红灯笼,扯着他的衣领往外拖了一把:“跟上!”   说完,他不等杨智回神,打开窗户从四楼一跃而下,追着那道黑烟狂奔而去。   “师叔!等我!我来了!我来了!”杨智让他猛地扯了一下,也回过神,也跟那小鬼似的手脚并用翻出窗外,朝着已经没影了的时谨礼追去。   --------------------   感谢阅读 第14章 祸中元(二)   十二点将近,街上阴气森森,早些时候出来的鬼魂已经到了阳间,三两结伴同行,眯着浑浊的眼睛去看钉在院墙上的门牌号。   就快到一年中阴气最重的时候,鬼魂半隐半现,就连时谨礼都能看清楚一二。小鬼从一对头发花白的鬼夫妇中间溜过去后,时谨礼猛冲上前,扒开那对老夫妇:“失礼!”   正努力回忆着自家门牌号的鬼夫妇转动僵硬的脑袋去看,只见刚才从他们中间穿过的青年飞身上墙,三两下跨过院子翻上屋檐,朝着一只乱蹦乱跳的小鬼猛追。   鬼夫妇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小鬼和青年都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继续去看隐藏在黑夜中的门牌号。鬼老头看了半天才看清这不是自家门牌,正要带着鬼老太离去的时候,又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少年的叫声。   “师叔!师叔!别把我留下!等我!等我啊——”   杨智追着时谨礼玩命地跑,鬼夫妇不明所以地看他,杨智见有鬼看自己,吓得立马双手抱拳,边跑边向俩鬼弯腰低头:“对不起!惊扰了!”   他说完,不等那对鬼夫妇反应,闭着眼冲上前,一把扒开他们挽在一起的手,从他们中间窜了过去。   那动作、那身形、那英姿,简直和刚才的时谨礼……一模一样。   时谨礼早跑远了,听不见背后杨智的哭号,他跟着那小鬼左右乱转,踩得各家房顶咚咚响,竟然不知不觉跑到了事务所附近。   小鬼终究是小鬼,精力旺盛但体力不行,跑着跑着没力气了,想升天往上跑,结果升了半天升不上去,直愣愣地就往下掉,间或还发出小孩的尖叫声。   时谨礼简直要给那小鬼逗笑,他站在房顶上瞅着那团黑烟往街上砸,也不去接一下,眼睁睁看着那小鬼砰一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鬼嚎,没动静了。   他在房顶上歇了会儿才循着路下去,刚落地就见街上干干净净,压根没那丑不拉几的破小孩。   时谨礼一拍脑门,骂了句脏话。   他纵身一跃,像只猫似的从房顶上跳下去,站在胡同里四处看,一脸绝望。老城区的胡同四通八达的,那小鬼兜兜转转跑不掉,十有八九是迷路了,只好四处乱窜,说不准就窜出去了。   时谨礼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开始以这房子为中心,一圈一圈地找。转了两圈,他不耐烦了,路过一户把捡来的塑料瓶堆了在院子外面的人家,照着地上的塑料瓶子很踢了一脚。   “妈的。”他如此骂道,气势汹汹地继续往前走,一边骂自己真蠢,一边想着逮着了老子一定直接送它下地府,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我一定自个儿把它找着!谁也别帮我!”   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塑料被挤压的刺耳声,以及男人的骂声。时谨礼猛一转身,贴着墙警惕地往回走,刚过一个弯就看见个人影抓着个鬼影,躺在路边上的塑料瓶子堆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人经过的时候正好踩着了那个被时谨礼一脚踢飞后骨碌碌滚到了路中间空可乐瓶,摔了个底朝天。   时谨礼顿时就火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目眦欲裂的,对于岁星的帮助非常非常不情愿。   人影怀里的鬼影动了动,随着那小鬼的动作,那人的怀里露出一抹红光,照亮了时谨礼的臭脸。   那人影发出一声痛吟:“什么运气,怎么好好地走着突然冒出个塑料瓶子,哪个缺德——哎哟!小师弟啊,你可摔死我了!这岁星入命可真厉害啊......”   岁星,即民间常说的太岁,共六十位,对应六十甲子,每年都有一位当值,掌管当年的吉凶祸福。人们平时说的“犯太岁”,就是指触犯了这一年的岁星,从而引发灾祸,碰见一大堆的倒霉事。   岁星入命之人,不说一生大富大贵,但运气绝对是顶好的,时谨礼从小到大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倒霉,考试的时候选择题瞎蒙都能蒙对答案。   但时谨礼好像不大乐意听这话,他心里正窝着火,又被这话一刺,往前走了两步,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这不是我那捉鬼无数、帅气无比、天资聪颖、强壮可靠、行走的荷尔蒙——”   “打住!打住!”那人拎着小鬼和一盏红灯笼爬起来,擦掉蹭在脸上的灰,理了理胡子和头发,露出一张硬朗黝黑的脸,“我年轻时说的话,你这孩子怎么记那么多年呢?”   男人站直了,比时谨礼高出半个脑袋,黑背心绷在身上,勾勒出腹部清晰的肌肉线条,正是时谨礼的大师兄杨昌骏。   他身高体壮,拎那只小鬼跟拎棉花娃娃似的,时谨礼看他手里的小鬼一眼:“那可不是因为大师兄您法力高强——”   “行,行!怎么了你这是?谁惹你了,火气这么大。”杨昌骏捂他的嘴,另一手把刚捉的小鬼送到他面前,时谨礼唔唔说了句岁星,但杨昌骏没听见,“师兄抢了你的鬼是不是?还你,咱们师兄弟客气什么?师兄的就是你的。”   “我的还是我的。”时谨礼没接他手里张牙舞爪的小鬼,“我家家财万贯,不能给别人。”   杨昌骏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拍着他的背和他一起并肩往事务所里走。   他俩有快两年没见了,时谨礼大学毕业后杨昌骏就去了别的城市,虽然说都在一个省里,离百八公里的也不算远,但这几年地府事情多,两人一直没见面。   小儿鬼最怕红灯笼,杨昌骏拿着抓那小鬼时的红灯笼照路,领着时谨礼拐出巷子。   事务所的红灯牌把门口一片都给照亮了,有些鬼魂在事务所周围游荡,似乎不知道该往哪走,飘来飘去的,被红光一照,杨智要是在能给活活吓死。   “兔崽子,又没关灯。”时谨礼啧了一声,刚要进门,就见一鬼飘在院子门口,正和里头的人说着些什么。   程漱站在院里,手越过那鬼往外头指,那鬼回头看了一眼后朝他道谢,顺着他指的方向飘走了。   鬼一走,程漱就看见他们俩了,他冲着时谨礼笑了笑,问:“去哪儿了?”   时谨礼一指杨昌骏手里拎着的小儿鬼:“替隔壁阿姨教训孩子。”   程漱和杨昌骏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杨昌骏拎小鬼进门,拿了根涂朱砂的红绳在墙角圈了块地方,把那小鬼扔进去等黑白无常。之后他又转身去洗手,和程漱一起拜了拜放在供台上的悯华神像。   给神像供完香后,杨昌骏问:“刚才那鬼干嘛?”   “问路。”程漱说,“今年迷路的鬼挺多。”   时谨礼正用符纸叠小鱼干逗笼子里的猫,听见他们说话,回了句:“这两年改建,好多楼都推了,听我爸说市郊要建新楼盘,找人看风水呢。”   “你去呗。”杨昌骏探出个脑袋,“这不正好吗?”   时谨礼把纸鱼塞进猫笼里:“这个地府可不让,你别害我啊。”   阴间和阳间在极大程度上都是泾渭分明的,风水一说牵扯甚大,阴间与阳间不能相通,所以所谓大师神婆就算不是骗子,也绝对是没得到阴阳术真传的。   人怕鬼,觉得晦气,对此讳莫如深;鬼也不喜欢人,觉得人一辈子干的坏事儿太多,生死簿都不够写,太折寿。   所以看风水这事儿一般人都行,但在地府有编制的人,不行。   杨昌骏和程漱连夜赶回红檀,没说上两句就困得直打哈欠,时谨礼见状也没多留,等他们俩安顿好后自个儿打车回家。   要说这司机也是胆大,中元节大半夜的也敢出来接活,倒是让回郊区的时谨礼有点不好意思。他多付了一百块钱,顺便把只一直扒着车尾想干坏事儿的鬼给赶了。   到家的时候快一点半,时谨礼关上门,两下踢飞鞋,把手机一扔,穿着袜子往洗手间走。没走两步客厅的灯就直闪,忽明忽暗的,还发出电流的滋滋声。   伴随电流声而来的,还有一阵压抑、凄厉的哭号,原本空荡荡的房间立马就热闹起来了,不仅热闹,还他妈有点儿瘆人。   但时谨礼是谁啊?他能怕吗?他能觉得瘆人吗?他洗完手后皱着眉头走回客厅,从茶几上拿了个苹果啃,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活成了鬼王来时的背景音乐。   鬼王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气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时谨礼家客厅,他的穿着和阳间人对阴间人的印象大差不差——十分复古。时谨礼盯着他的袍子看,觉得自家的扫地机应该能休息一天。   鬼王一身皂黑长袍,袍角随着他周身的阴气缓缓飘散,袍面上绣了暗纹,看起来华贵又沉稳。他的脸被黑色的阴气遮住,只能看出头发很长,拢在一起扎了个高马尾,末端用支散发着淡淡光辉的发簪固定。   时谨礼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这位鬼王了,但他至今也没有见过鬼王的脸,以至于他一直认为这位鬼王肯定长得很丑。   不说青面獠牙五官狰狞,那至少也是胎记覆面嘴角歪斜吧?   对面的鬼王尚不知道时谨礼在想些什么,他朝时谨礼拱手:“时先生。”   时谨礼回了个礼:“您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鬼王周围的阴气很重,以至于时谨礼不论在哪个角度都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毫无温度的声音从飘散着的阴气里传出来,“鬼门已开,阳间或有动乱。”   “有我。”时谨礼打断他,说,“没有动乱。”   鬼王沉默下来,隔着那些遮住脸的、飘散的烟雾看他。   这样说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时谨礼看不见鬼王的眼睛,无法确定鬼王是否在看自己,但他却觉得,鬼王一定在看他。   或许是恼怒于时谨礼的打断,又或许是正沉默地思考时谨礼的话,总之鬼王不再开口了,客厅陡然陷入一阵诡异的静谧里,唯一能听见的只有时谨礼的咀嚼声。   过了一会儿,他吃完苹果,把果核扔进垃圾桶,兀自进了离大门最近的房间,拿了两瓶冒着冷气的可乐出来。   他把其中一瓶递给一言不发的鬼王:“要吗?”   “不用。”鬼王说,“也不介意。”   于是时谨礼自己开了罐可乐,坐在沙发上听他说话。   鬼王说最近地府不大安稳,有人偷偷把恶鬼从三十六狱里放出来。他说了事情始末,又告诉时谨礼中元时地府诸鬼的安排,半句没提阎君。   中元算是鬼族的年节,阴间往往非常热闹,鬼王连这时候都不提阎君,足见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微妙。   不过,大概是因为从小看着时谨礼长大,鬼王对他脾气倒是很好,说话不紧不慢,等时谨礼喝完了可乐,他才说:“猫鬼之事不是偶然,希恶鬼找上那个胖……”他说到一半,似乎觉得说胖子不大尊重人,立马改口,“岳攀攀,定有所图。”   时谨礼把空易拉罐扔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它通过岳攀攀收集猫灵,你觉得它有何图谋?”鬼王问。   时谨礼想了想,脑海中冷不丁冒出游执的话,重复道:“炼丹。”   鬼王一愣。   时谨礼见他不说话,也跟着闭嘴,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这次的气氛不像刚才诡异,反倒有些微妙。   过了一会儿,鬼王才说:“红檀老城区内有异样,我尚未查出,你多注意身边的人。”   时谨礼脑子还没转话就出来了,直愣愣问他:“你说游执?”   鬼王又一愣,半天没说出话。   时谨礼这才想起游执是鬼王让来的,自己这么问不是打人家的脸吗?刚想说些什么补救,就听见鬼王问:“他去找你也有几天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时谨礼想了好一会儿才啧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对鬼王说:“我觉得他这里缺根弦。”   --------------------   感谢阅读 第15章 祸中元(三)   中元这天是周六,不少人家趁着休息日上山祭祖,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就在自家院子里点上两根蜡烛,蜡烛中间放三个小碟,摆些贡品,再烧一把纸钱。   老城区内如此尤甚,住在这里的老人本来就多,再加上这片不禁燃不禁放,天才蒙亮巷子里就弥漫着一股香灰味。   “嗯?我在我在,好,您帮我多给我妈烧点纸钱,嗯,好,好。”时谨礼靠在巷口开裂的水泥墙底下打电话,游执站在他旁边,监视着路边来来往往回家看望亲人的鬼。   时谨礼盯着个在每家每户穿梭的鬼看,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来:“嗯,这会儿比较忙,您上山注意安全,我不和您说了。”   他还没来得及挂电话就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那鬼破烂的后衣领,冷漠道:“干嘛呢?”   中元节前后是时谨礼这种没有阴阳眼的地府公职人员一年中少有能看见鬼的时候,他拎着那鬼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不悦地啧了一声。   那鬼估计也是第一次,让他逮着了吓得要死,整个鬼哆哆嗦嗦的,被他拎在手里打颤。   游执指了指旁边院子里被风吹乱的纸钱灰,和另外一个站在纸钱灰边上一脸凌乱的鬼,笑道:“你好歹趁人不在的时候再抢吧?”   鬼抢钱这种事在以前的时候很常见,往往发生在中元和清明这些节日。   来抢钱的大多是客死异乡、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它们没人惦记也没人供奉,在阴间的日子不好过,鬼门开的时候就跟着其他鬼出来,看见没人拿的钱就拿走。而等到正主来了、找不到晚辈或亲人烧的钱时,就有可能出现家宅不宁一类的情况。   辨认自己烧给已故亲人祖先的钱是否被正主捡走也很容易,只要看纸钱烧成灰后是否像燃烧之前一样一沓一沓堆在一起。保持着烧时原样的,是被亲人朋友拿走了;要是莫名其妙来了一阵风把纸钱灰吹乱,就是抢钱的鬼来了。   “大人,行行好,我,我也是第一次,我实在没办法了。”抢钱鬼显然被时谨礼那张“敢动一下杀你全家”的脸吓住,看见游执笑脸,立马抱拳向他求饶,“阴间物价太高,实在过不下去,都快吃不起饭了……”   地府说白了就是阴间版的人间,所以大家逢年过节的都会给去世的亲人朋友烧纸钱,算是定期打生活费。烧得钱多,底下人就好过;烧得钱少,日子就拮据一点。   显然这鬼日子拮据,拮据得都得抢别人的生活费了,游执笑着问:“怎么?家里人不给你烧了?”   那鬼立马点头:“前段时间我爸妈也下来了,还在地府办手续,今年出不来。”   时谨礼啧了一声,那鬼立马一缩脖子,看着水泥地不敢说话。   “你,还有你。”他把那鬼扔地上,又指了指钱被抢了的那个倒霉鬼,“沿着这条路走,巷子尾巴里有个迪福心理事务所,进去找个叫杨智的,让他给你们烧点。”   “再抢别人的钱就得打回地府了!”游执朝着那俩结伴往回走的鬼道,“被打回去三次就出不来了!”   俩鬼一个哆嗦,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两人接着往前走,在老城区四通八达的巷子里穿梭巡视,有在这儿住了几十年死了之后又回来看了几十年的鬼认得时谨礼,拿着刚收到的钱朝他打招呼,场面看着诡异又好笑。   时谨礼带着游执转了两圈,教他认路,又把没人供奉的鬼都逮回事务所。   杨昌骏一大早接了个电话就走了,只剩程漱在院子里招呼,杨智埋头烧钱,看见个蓬头垢面的男鬼,怒道:“节前不是给你烧过一次了吗?!”   那鬼生前是个赌鬼,赌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死了之后还恶习不改,成天跟别的鬼赌博。没人给他烧纸就自己赢,但看它这样子,估计也是输多赢少,或者压根没赢过。   “最后一次了!”杨智愤愤地把身后一沓纸钱扔进不锈钢盆里,朝那些看着眼熟的鬼嚎,“再来没有了!”   院子里的鬼纷纷点头,时谨礼进厨房端了碗饭出来,听程漱和那些鬼聊天。这些鬼基本都在老城区周围活动,和人一样喜欢听八卦,而且它们无处不在,知道的东西更多更全,能探听到很多消息。   “你们说的那胖子,”有个鬼跟杨智说,“我想起来个事。”   杨智埋头烧纸,头也不抬:“你说。”   “我有天半夜散步见过他,”那鬼回忆道,“当时看见那胖子在翻墙,要进他隔壁的姑娘家。”   这说的大概就是岳攀攀在遇见那位“专家”后,偷偷翻进邢锦家带走大白馒头的那晚。   “我当时觉得好玩儿,你说咱们这儿都是多少年的房子了?那么重的胖子,翻过去还不得把墙压塌了?”其他鬼跟着笑起来,那鬼又说:“他从墙上翻过去的时候没扶稳,晃了两下就往下砸,我站在边上看热闹,结果也没听见声儿。”   时谨礼扒了口饭,问:“一点声音也没有?”   “没呢,”那鬼道,“砸地上的声音都没有,难道是因为脂肪太多减震效果好?”其他鬼又笑。   这些鬼死的时间不长,死后一直在老城区游荡,而老城区又有时谨礼,这么多年没出过乱子。这些鬼想当然的认为只有地府派来的人才有法力,鬼只是鬼,是死了的人而已。   但时谨礼从这话里听出了不一样:难道那只撺掇岳攀攀的鬼一直待在他身边,就连他跟自己和游执见面的时候也在旁边盯着吗?   可游执没看出来?为什么?还是说那只鬼知道游执有阴阳眼,所以刻意躲起来了?   时谨礼想得出神,手机响了都没听见,还是边上的游执叫他才回神。   打电话来的是他姑,他两口把剩下的饭扒进嘴里,含糊地喂了一声,就听电话那边说:“阿礼,阿礼啊,你,你来一下吧,出事了。”   还在跟那些鬼打太极的游执见他蹭一下站起来,端着碗神色匆匆地往房里走,忙朝几个鬼笑了声说下次聊,然后脚下一转,跟着时谨礼往里走。   他刚进门,又见时谨礼拿了张地铁卡出来,看见他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游执马上道:“要出门?我送你。”   以现在的标准来说,时谨礼是个富二代,很富很富的那种。但很富的富二代就像某些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很惨,有多惨呢?比如他刚出生的时候他妈就没了,比如他爸工作很忙从小就没时间照顾他。   一般这种时候男主角的家里都要出现一个和他关系很好、能影响他一生的长辈,比如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到了时谨礼这边就是他姑。他姑的职业是豪门贵妇,豪门姓李,所以他姑也被叫做李太太。   二十分钟后,一辆骚包的黄色跑车缓缓倒入私人医院的停车场,还没停稳,副驾驶门就被人推开,时谨礼下了车匆匆往里走。他按着他姑发来的地址上到顶楼,电梯门一开就见他姑站在墙角,捧宝似的捧着一手灰。   “姑。”   李太太听见声音,立马转过头来。大概是因为早上要上山祭拜,她穿了条简单大方的白旗袍,波浪卷发盘在脑后,没戴首饰也优雅华贵。但如今她画着精致妆容的眼睛红了一圈,嘴唇也在抖,看样子吓得不轻。   “怎么回事?”   “本来好好的,早上忙完没事了,大家就约在茶楼打牌喝茶。我当时坐门边啊,服务员进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冷,刚去关门就听见有人在叫。我一回头,看见周太太倒在地上,然后,然后你给我的护身符就烧起来了呀!”   “她是怎么倒在地上的?”时谨礼没说话,跟在后面上来的游执倒是率先开了口,李太太没见过他,一时不知该不该说,下意识看向侄子。   见时谨礼点头,她才继续:“我没看清啊,但是等救护车的时候,我看见了个重影。就是,我好像看见了两个周太太,一个躺在地上,一个站在边上……”   时谨礼刚出生他爸就撞了鬼,这事小时候闹得挺大,牵连了一众亲戚,长大之后他在地府上班的事家里人也多少知道点儿,都对鬼啊神啊的挺敏感的。   他姑本来以为这就是个突发急性病,但一看见有两个周太太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了,第一时间给时谨礼打了电话。   时谨礼听描述,心中隐有猜测,想了一会儿才道:“没事,我回头再给你拿个新的护身符,你先回家。”   他姑点点头,到病房前朝门口的人说了些什么才拎包离去。时谨礼一路把她送到医院门口,目送他姑上车才往回走。   一转身,就见游执站在他身后,目光也跟着开远了的轿车飘。   时谨礼不到一米八,而游执比他高了近一个脑袋,上半身的肌肉包在T恤衫里,鼓鼓囊囊的,挡在面前的时候简直像堵墙。   时谨礼后退两步,眯起眼睛看他:“干什么?”   “等你啊。”游执笑得一脸人畜无害,“那位是你姑姑?长得真漂亮,你像她。”   时谨礼性格冷,也不喜欢聊天,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看他。   但游执显然没让这张冷脸吓住,反而笑得相当狗腿,带着他往车里走。   等到时谨礼坐进副驾驶,他才轻轻地关上门,绕到另一边上车,一边发动车一边问:“现在干什么?去找那鬼?”   时谨礼原本只是单纯烦他,但现在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点儿探究的味道,他觉得游执没那么简单,这人看着大大咧咧屁话多,但其实什么都知道。   “去茶楼。”时谨礼开导航,示意他跟着走。   游执把车开出停车位,嘴里还不停:“你说这次咱俩还能一去就碰上吗?应该能吧,你不是说你运气好……”   “我能,你不一定能。”时谨礼说。   游执笑起来,问:“那怎么才能遇上?”   时谨礼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随口说:“看你命好不好。”   黄艳艳的跑车顶着日光开出医院,像一尾灵活的热带鱼般游进车流,游执把空调温度调低,笑说:“我这段时间认识了你,算不算命好?”   时谨礼睁开眼睛,盯着跑车软顶冷酷道:“算你命硬。”   --------------------   感谢阅读 第16章 窃灵魄(一)   李太太每周末都要和其他的什么周太太王太太猫太太狗太太一起喝早茶,十几年雷打不动,已经在茶楼喝成了有十几个V的VIP。   游执跟着导航把车开到茶楼,有门童过来帮忙停车,他下了车站在门口盯着那富丽堂皇的大厅看了好一会儿,脑袋里蹦出一堆小学生水平的成语,然后问时谨礼:“这儿能好吃吗?”   游执秉持着“好吃的东西都藏在门面平常的老字号里”的观念,觉得这茶楼就是骗有钱阔太太消费的假招牌。   路上的时候游执问这问那,一会儿问时谨礼什么看法,一会儿又问遇上鬼了怎么怎么办。时谨礼被烦了一路,后半段的时候他开始用手机查哔哔机充一次电能用多久,然后发现哔哔机他娘的用的是电池,换一次电池能撑大半年。   于是他开始主动屏蔽信号,现在初见成效,至少他已经可以对游执说的话装听不见了。   李太太是茶楼的常客,前台连带着看时谨礼也眼熟,有人跟他打招呼,问时先生您几位,时谨礼就说我请朋友吃饭,要我姑常用的那个包间。服务员就带着他们去包间。   游执像模像样地点菜,看到这里两个虾饺要一百九十九块的时候,他更确定这里味道不怎么样——一百九十九块,俩虾饺占二十九,剩下一百七全是冤大头给店里出的装修费。   时谨礼坐在位置上和服务员说话,他没提早上的事,服务员也当不知道,只和他说当季新品。时谨礼一边点头一边四下看,想看看这包间有什么异样。   等服务员把该说的话说完了,游执也没点几个菜,时谨礼拿了本菜单这个那个七七八八都要了一份,然后状似无意问:“我姑今天没来吗?”   服务员笑得假模假式,嘴里像是咬了根隐形的筷子,对他说:“我也不清楚,时先生。”   时谨礼摆手打发她出去。   门一关上,游执就挪到他旁边的椅子上,说:“你常来?”   时谨礼应了一声,于是游执又开始说话:“我说怎么服务员好像都认识你。阿礼,下次我带你去吃饭吧,我知道有家茶楼便宜又好吃,就在市区里。这家店也太贵了,虽然白无常跟我说你家……这儿的东西好吃吗?”   推门进来上菜的服务员以为他在问自己,笑着说好吃。   等服务员带上门出去,游执又继续唱他的独角戏:“你喜欢吃什么?下次我带你去别的店试试,你喜欢喝绿茶还是红茶?我的品味肯定是上上,你——”   时谨礼并着筷子在白瓷盘里戳了戳,把两只筷子对齐,然后问:“你中午吃了什么?”   游执不明所以:“和你一样啊。”   “你肯定饿了,”时谨礼把一百九十九的虾饺夹到他碗里,“吃饭。”   游执从善如流:“我饿了。”   包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时谨礼又倒了茶,目光在房间里逡巡。餐桌离门最近,再往里摆了一台自动麻将机。周太太晕倒的时候他姑坐在靠门口的位置,那周太太应该在更里面,她们在一起打麻将。   他起身往里走,估计是早上事出突然,桌上的麻将还没来得及收,维持着周太太晕倒时的模样,他看见有人要胡牌了。   坐在餐桌上吃东西的游执突然说:“有东西来过,就在那张桌子边上。”   他说得对,时谨礼在桌边闻到了一股臭味,那是三十六狱的味道。那鬼地方到处都是恶鬼身上的臭味,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你觉得是什么东西?”他问游执。   “不知道,”游执摆手,嘴里还没咽下去的肠粉把他的腮帮子撑得鼓起来一块,“三十六狱里的东西吧。”   虽然黑白无常一直没说过游执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时谨礼身份特殊,地府不可能真的随便给他找个人来帮忙。但凡人没死,魂魄进地府都是要折寿的,游执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时谨礼觉得他应该经常去地府。   游执见他不说话,又说:“你觉得是什么鬼?”   时谨礼拉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说:“不知道,等他自己来吧。”   游执啊了一声,说什么?   “等他自己来。”时谨礼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姑既然说她看见了两个周太太,要么那鬼没走,要么周太太跑了。不管怎样,它都得回来看。”   “那要是不来呢?”游执奇道,还想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   时谨礼咬了口叉烧,冷笑着说:“那就不来,吃完东西继续找。”   不多时,时谨礼吃完饭,坐在桌边喝茶,倒是游执坐在门边埋头苦吃,活像饿死鬼投胎。   他一边吃河粉一边往外看,目光飘到外面的大厅里时,他看见一片紫袍飘过去。   游执像是没看清楚似的眨了眨眼睛,下一秒,桌对面的时谨礼已然像只等待已久的豹般窜了出去。   他动作很快,快得让人看不清楚,游执只能看见一个黑影从桌对面闪出了包间,然后大厅里传来惊呼,等他追出去的时候时谨礼已经不见了。   他也想追,但前台小姐带着俩牛高马大的保安挡在门前,笑眯眯说先生请把账结一下,您是微信还是支付宝?   前台小姐笑得和气满满,跟他礼貌沟通,但游执觉得如果他说没钱,那么她后面那俩保安就要跟他礼貌动手了。   时谨礼循着臭味追进茶楼后的居民区里,他跟猫一样灵活,在窄小的巷子里穿梭,像是一尾入海的鱼,又像是一只捕猎的兽。   他在风里听见了金属链的声音,哗啦啦的响。   太阳挂在天空的正中间,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路上没什么人,只偶尔会有匆匆赶回家给孩子做饭的母亲。时谨礼抽出藏在腰后的小剑,最顶上的两枚铜钱在太阳底下泛着油润的红光。   空气里的臭味很明显,他振臂一甩,顶端的两枚铜钱就飞起来,高速旋转搅动周围的空气,发出呼呼的风声,像子弹一样飞出去。   铜钱在空中划过两道圆润的弧线,嗖一声碰在一起,像是绞断绳索的剪刀,在一片腥臭里剪下了什么东西。   时谨礼听见一声鬼叫,那鬼因为痛慌了神,露出了一片紫色的衣角。时谨礼压下眉毛,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闪着狩猎者的精光。   他两脚踏在墙上,正要借力闪进急转的巷口,就被其中突然冲出来的人撞倒在地上。   混乱之间那鬼早就跑得无影无踪,时谨礼在心中大骂岁星,心想你兄弟几个平时管的挺宽,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不帮忙?   他翻身站起来,见程漱被他撞得两眼冒星,靠在墙角像是瘫了,起都起不来。   “阿礼,你在哪儿呢?”后面传来游执的叫声,时谨礼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游执一手拎着条生了锈的破链子晃荡,一手放在嘴边做了个临时喇叭喊他的名字。   “阿礼啊,”游执不依不饶,“阿礼。”   时谨礼让他叫得烦,压根儿不想搭理,他把脚边上的程漱拽起来,问你怎么在这儿。   程漱让他迎头痛击了一下,脑瓜子嗡嗡,觉得自己被撞出了脑震荡,好半天才在游执的背景音里看清时谨礼的脸,哎呀了一声,说你怎么在这儿?   然后俩人身后的巷口里就传来游执应景的一声:“在这儿呢?”一时间三个“在这儿”此起彼伏,游执看见程漱,吹了个口哨,又问:“二师兄,你怎么也在?”   他这句“二师兄”拖长了调子,听着懒懒散散的,还带着点儿笑意,让人联想到电视里大耳朵的二师兄。   程漱揉着被撞青的脑袋,朝游执点了点头,又对时谨礼说:“你姑姑来了事务所一趟,来家里拿纸钱的鬼说在她身上看见了阴气,猜她刚才碰见过脏东西,我就来找你,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不用,有我就行。”游执笑道,之后又转头看向时谨礼,“怎么说?”   刚立秋没多久,天还很热,时谨礼已经出了一头汗,拢了拢散下来的碎发,重新把头发盘好,露出一截被晒红的后颈:“得想个办法抓了。”   游执甩着手里的破链子,把尾端也锈得不成样子的三角爪钩提溜到他们面前:“这什么玩意儿?”   时谨礼看了一眼:“那鬼身上剪下来的。”他说完,目光又从程漱挪向游执,问:“你跟来干什么?”   游执一甩手里的破链子,被抽动的空气发出呼呼声,他戴着墨镜,笑道:“帮你忙啊,我这么玉树临风、俊美无俦,那鬼来了我迷也把他迷死。”   时谨礼心想拉倒吧你,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抓希恶鬼的时候是谁害得我差点享年二十四岁。   程漱没有时谨礼那么敏锐的观察力,和游执的接触也仅停留在早上短暂的一会儿,只觉得他就是被地府挑中的倒霉蛋,不是,幸运儿,一个长了阴阳眼的普通人。   程漱和善道:“鬼怪危险,以后还是不要贸然跟出来了。”   游执自来熟得没谱,就凭早上一面已经能和程漱勾肩搭背。他一把揽住程漱,问:“这么危险啊?您额头上这大包不会是刚才那鬼撞的吧?我看怪严重的,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他这么来一下让原本就不知道怎么和他交流的程漱更不明白了,时谨礼站在阴影底下看了他们俩一会儿,问:“你们很熟?”   “不熟。”游执相当诚实。   “不熟也没关系,”时谨礼觉得热,伸手甩掉从额头上擦下来的汗,“多了解了解就熟了。”   中午的气温很高,就算站在阳光被遮挡住的阴影里也还是很热,时谨礼想回去,就听游执说:“那咱俩多了解了解也能熟?阿礼,我总觉得你不大待见我。”   那种奇怪感觉又来了,时谨礼微微眯起眼睛,自上而下地打量游执。他越来越感觉到面前的青年对他很感兴趣,甚至觉得游执不是地府找来给他的,而是他被地府找去给游执的。   这种认知让他觉得相当不舒服,妈的,他想,怎么就给我找来了个神经病。   但他的脸上还是维持着一贯冷淡的表情,他看着游执,问:“你为什么想了解我?”   “你是我老板,我得跟着你混啊。”游执说,“而且你和别人不一样,阿礼,我总觉得你像南极。”   他们俩的交流显然已经在往一个程漱听不懂的方向发展,时谨礼皱起眉,适时地问:“什么意思?”   游执看也不看他,只对时谨礼说:“纪录片里说南极美丽又神秘,你就和南极一样,让我忍不住想多了解……唔——”   时谨礼用满是汗的手捂住他整张脸,用力把他推到一边,然后头也不回,脚步带风地要回茶楼吹空调。   “不,我像北极,严寒又冷酷。”   --------------------   感谢阅读 第17章 窃灵魄(二)   下午的时候,时谨礼收到他姑打来的电话,问他能不能帮帮忙,给周太太把魂喊回来。   周太太的丈夫周先生生意做得很大,家里供了好几尊从山上道观里请下来的神像,赶到医院后笃定周太太就是中了邪,到处打电话找人帮忙。   在这事儿上时谨礼有点儿不大爱应付他姑,一是现在都二十一新世纪了,不能搞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影响不好;二是周太太这情况他自个儿都没弄清楚,哪能这么随便就答应,万一人家就是生病,不是砸自个儿招牌吗?   时谨礼不大乐意,但架不住他姑有本事,给他爸打电话还不算,竟然一个电话打到了在鬼门关前查证件的他师父手机上。   张席玉那边信号不好,说话断断续续的,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说您有事儿就找阿礼,让他给您帮忙。   时谨礼双拳难敌他爸他师父四只手,只好妥协,不料他姑在这之前竟然还要给他安排相亲。上回时谨礼好容易才逃了,这回又来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刚回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呢,又给拉走了。   说起来他姑这事儿安排的也怪,哪有人中元节相亲的?但现在的年轻人好像偏就不信这个邪,说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愣就是把时间定在了这一天。   “你快点!”李太太换了条绿色的旗袍,戴着快有人眼珠子大的珍珠耳环和项链吊坠,扯着裙子下车,招手让车边上的少年去前座把时谨礼扯下来,“你们一起吃个饭,然后再去医院。”   “去去去,”时谨礼摆手扒拉那少年,不让他来,“起开你。”   少年拉拉个脸:“哥!”   “李檀,”时谨礼不耐烦道,“你没完了是吧?”   李檀是时谨礼他姑的亲儿子,他的亲表弟。这小子从小跟时谨礼一起长大,路还走不利索的时候就知道挂着鼻涕追在他屁股后面喊哥。   “时谨礼,”他姑直瞪他,“我数三个数,三——”   最近李太太听多了其他阔太太们讨论儿女的婚姻大事,心里也着急起来。   虽然李檀刚高考完,虽然李檀才满十八,虽然李檀不符合要求,虽然李檀考虑这个太早,但她有时谨礼呀!有这个虽然二十四了但上一次牵女孩子的手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的侄子呀!   “二——”   时谨礼他姑的脸上还有早上残留的惧意,但已经好了很多很多,这会正颐指气使地站在马路边上指挥她儿子请她侄子下车。   李檀又怕他哥又怕他妈,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硬着头皮过去给他哥开门,听见他妈这么说,忍不住想替时谨礼说两句:“妈,是这样,你看我哥今天也挺忙的,又不是过了今天没明天,要不就……”   他露出一个讨饶的笑脸,下一秒就迎来了他妈斩钉截铁的一句不能,而后又道:“你懂什么?啊?你一天天的,就知道打游戏,打游戏!你那个头发,染得什么呀,跟野人似的!”   李檀偷鸡不成蚀把米,立马打着蔫儿闭嘴不说话了。   反观他妈,那叫一个中气十足,一手挎着几十万的铂金包,一手指着车里的时谨礼:“人家小薇就今天有空!你快点下来!”   站在车门口的李檀又去看他哥,时谨礼叹了口气,从车上下来,跟着他姑往餐厅里走。   说来也好笑,李太太一边操心自己宝贝大侄子的终身大事,一边又这家看不上那家要不了的,要么是她喜欢的时谨礼看不上,要么是喜欢时谨礼的她觉得不行。这回她自认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亲自看看。   但亲自看归亲自看,不能让人家发现,所以她带着李檀一起来,坐在离时谨礼不远的位置上,假借吃饭之名仔细观察对方。   那边李太太带着李檀找了个位置坐下,这边时谨礼一脸麻木地在侍者的带路下往自己的座位上走,还没到地方就看见对方短发利落的后脑勺,一股不妙的预感从心底腾然而起。   果然,还不等他入座,对方听见声音就直接站了起来,转头朝他笑,问:“您好,时先生吗?”   时谨礼看着对方还带着婴儿肥的白净小脸,僵硬地转过脑袋去看坐在不远的他姑和他弟。   李檀差点把嘴里的柠檬水喷出来,他看看他哥,又看看他妈,就差拍案而起,跳起来大叫。   “妈,怎,怎么是个男的啊?”李檀压低了声音咆哮,“这男的,怎么,跟我哥,我哥,不是,这男的……”   李太太面不改色地喝茶,悠然道:“上次他不是在电话里说喜欢男人吗?”   中元节前,时谨礼曾经被他姑骗着去相过一次亲,就带着李檀出去烧纸那天,他赶时间去上班,人家姑娘看他那样,大度地放他走了,转头就一脸痛苦地告状:你们这找的都是什么人啊?   时谨礼他姑听见这话,当然就不乐意了,一个电话紧追着就打了过去,时谨礼被逼急了,怒来一句:我就是喜欢男的,您也给我找?   本来就是气话,结果他姑当真了,还他妈真就找来个男的。   李太太哼了一声,学着时谨礼的语气阴阳怪气:“我要是喜欢男的,您也给我找?”   “我这不给他找来了吗?他还有什么不满意?”李太太嘬了口茶,还十分语重心长地开导一脸震惊的儿子,“你放心,我特意让人问过了,这个小薇啊,他是下面那个。”   “啊?”李檀觉得他受到的就这一会儿短短几分钟的冲击,比那天他哥说自己喜欢男人还要大,“什么上面,下面?”   李太太害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你哥什么样?能做下面那个吗?你也不看看你哥,长得又帅,那肌肉,那身材,你再看看你!弱鸡似的,让你多锻炼,你一天天就知道花钱!”   李檀早让他妈骂出免疫力了,面无表情地点头,盯着时谨礼那边看。   “我……是。”时谨礼上下打量面前的少年,觉得他一身学生气,竟然在想我姑这样不算犯法吧?   他很快又回过神,扯出一个尴尬得要死的笑容,问:“您是……小薇?”   小薇先生很温和地点了点头:“是,这是我的英文名,叫Vivian。”   说完,他坐回软椅上,双指捏着红茶杯优雅地喝茶,唯有眼神如狼似虎,看得时谨礼埋头盯着菜单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说:“下次您相亲还是用中文名吧。”   时谨礼盯着反光的菜单,心中无语,心想他但凡用中文名,我看见是个男人的名字我也不会来。   点完菜后,侍者拿着两份菜单离去,时谨礼深吸了一口气,佯装喝茶,偏过脑袋去看他姑。   “妈,我哥看过来了,诶你看他这个眼神,他会不会把我俩,不是,把我……”李檀说着说着伸手在脖子上做了个手势,嘴里发出噶的一声,“我哥就说着玩儿的,他,不是那个。”   “杀你就杀你,关我什么事。”李太太风雨不动安如山,也不知道对小薇先生满不满意,直往时谨礼那桌看。   “您的情况我都听介绍人说过了,时先生,您比照片上帅很多,”他说完时谨礼没搭腔,场面一度有些尴尬,他干笑了两声,又说,“服务员!再上一壶茶!”   时谨礼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少年再次翻开菜单,冷漠道:“上一壶最贵的。”   小薇笑着看向时谨礼,说:“时先生,你真大方。”   “不客气。”时谨礼瞪了他弟和他姑一眼。   “您一直在往那边那桌看,”少年说,“您对那个少年……”   时谨礼没吭声,正要喝茶又听见边上有人问:“二位,介意拼桌吗?”   那口茶刚滚进嘴里就被时谨礼吐出来了,他先是盯着手里的茶杯愣了两秒,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之后才难以置信地抬头,看见游执站在他们桌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时谨礼仰头看游执,有些晕乎,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之后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游执也眨眼睛,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半晌,时谨礼才听他说:“可以拼桌吗?”   小薇有点儿不大乐意,转头对他说:“餐厅还有别的空位,您……”   “没有了,”游执盯着他的眼睛,“一个也没有。”   游执目光沉沉,漆黑若深渊,就那么看上一眼都仿佛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小薇与他对视良久,缓缓地说:“没有位置了……”   这时,时谨礼屈起手指邦邦敲了两下桌子,游执别过眼睛看向他:“可以吗?”   “随你。”时谨礼本来就头疼,现在觉得自个儿的脑袋都要炸了,他一答应,游执立马拉开软椅坐到他身边,朝着从一开始就在观察他们这一桌的侍者说:“你好,我需要一份菜单。”   侍者拿来菜单,又为游执面前的玻璃杯倒柠檬水,小薇这才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看向时谨礼。   时谨礼这会儿谁都不想搭理,用一手扶额,另一手放在餐桌底下,朝着另一桌上的他姑和李檀竖中指。   不一会儿,侍者上完菜后离去,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游执来了之后小薇始终有些尴尬,对面的时谨礼一直不说话,身边的游执又一直盯着他看,看得他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猛咽一大口口水,小心翼翼问游执:“您,您好,我们以前见,见过吗?”   对面的时谨礼闻言,朝着他们投来复杂的目光,小薇能看出来,他俩是认识的。   “没有啊,”游执笑着给他倒果汁,“但我和你们啊,一见如故。”   --------------------   感谢阅读 第18章 窃灵魄(三)   游执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时谨礼看,时谨礼不自在地别过目光,抬腿在餐桌底下踹他一脚,示意他老实点儿。   游执端着装满果汁的玻璃杯递给小薇,小薇受宠若惊,正伸出双手要去接,就见游执手心一滑,连玻璃杯带果汁地一起砸在了他的腿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游执忙站起来,拿餐巾纸给他擦腿上的果汁,“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拿稳了,你,你不会怪我吧?”   小薇一脸震惊地抬头看他,对面的时谨礼则始终沉默,只看着游执,一脸“我看着你慢慢演”的表情。   “我,我没事,”小薇显然已经从游执的举动中看出了他和时谨礼的关系,他匆忙站起来,抱歉地朝时谨礼笑笑,“时先生,我想你们二位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你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吧,我先走了,我……”   说完,他不等其他人作出反应,穿着被果汁濡湿的裤子,匆匆离开了餐厅。   游执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街角才转过身,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时谨礼。   “演够了吗?”时谨礼问。   游执的眼睛已经笑成了两条缝,他笑眯眯地问:“什么呀?阿礼,你对我肯定有误会,我——”   “人都走了,别——”时谨礼一口灌下半杯果汁,突然看见了坐在旁边一直朝他使眼色的他姑,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又在桌下踢了游执一脚,立马变脸朝他眨眼睛。   游执心领神会,顿时拔高了声音:“你到底是嫌弃我,哥哥,我们这么多年,你,你总说我没意思、没花样,现在看见别人长得好、会说话,就跟人约出来吃饭,真让我伤透了心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哭起来,时谨礼瞪大了眼睛,心想不是吧,真哭了?不少注意到这边情况的食客顿时朝着坐在餐桌上的时谨礼投来鄙夷的目光。   “我没说过——”   “放屁!”游执断然喝道,一双眼睛红彤彤得跟兔子似的,“那个什么什么薇,他明明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他还约你出来吃饭!”   他这表演后劲儿太大,一时半会儿给时谨礼说懵了,他微张着嘴,茫然地看着游执:“你,你……”   游执见他你了个半天说不出话,又道:“你现在连句解释都没有了吗?你自己看看,我那天不过就是多说了几句,你有必要离家出走吗?行,我知道了,我现在管不了你了,我走,我走行了吧?你爱和谁吃饭和谁吃饭,我不管了!”   他说完,用力一跺脚,捂着脸就往外跑,时谨礼叫了一声,着急忙慌地看了他姑和他弟一眼,不等他姑说话,快步追了出去。   等他跑到餐厅门口,游执早没影了,时谨礼又气又好笑,出了门往外刚走两步,就见游执拿着两瓶冰水从便利店里出来。   他把没开的那瓶扔给时谨礼,眨了眨眼睛:“我演挺好吧?那什么小薇,能有我演得好吗?他看你那眼神活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时谨礼的目光冷漠如昔,深处却藏着不明显的笑意,他点了根烟,问:“你到底要干嘛?”   “找你啊。”游执刚才又叫又嚎的,这会儿渴的不行,一口气喝了半瓶水,“不是你说让我晚饭之后来这边找你,一起去医院吗?”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时谨礼就无语,他指着手表给游执看:“你看看现在几点。”   游执听了,先是一愣,旋即又哭哭啼啼起来:“我知道你是不信我的,你现在心里肯定恨我恨得要死,怪我毁了你的好姻缘。但是阿礼,你知道吗?我——”   “行了不想知道。”时谨礼一看他又要发癫,立马伸手捂他的嘴,把他推到一边,“不恨你,也没坏我的好姻缘。”   游执刚要流出来的眼泪立马就收回去了,他眨眨眼睛,问:“真的?”   时谨礼烦得直摇头:“真的真的,你开车没?先回店里吃个饭,再去医院。”   游执:“哦,好。那个小薇,要我说实在长得普通,你看我哪里比不上他?是吧,你跟他还不如……要不我请你吃饭吧?你们刚刚点什么菜了?你爱吃什么?我们换家店吃。”   时谨礼:“闭嘴,你再嚷嚷我真的会揍你。”   四个小时后,医院。   “你刚刚干什么去了?啊?一声不吭就走啊?”李太太站在医院停车场里叉腰怒骂,“你把我们俩扔在餐厅里,你怎么好意思啊?”   时谨礼和李檀站在一起,低着头、肩并肩,一声不吭地听他姑骂人。   “不是我说你啊!”李太太刚做了新指甲,红彤彤的长指甲指着时谨礼,活像要戳进他眼珠子,“你走之前好歹说一声啊,那个人又是谁?你要气死我啊!”   挨了半天骂一句也没还口的时谨礼终于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没空。”   “你还没空?!你还——”   “阿礼!”游执的到来显然救这兄弟二人于水火,时谨礼如释重负般抬起头,刚要应声,就见他姑身子一横挡在他面前,一脸笑眯眯地看游执:“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旁边的李檀被他妈这母爱泛滥的一声“小朋友”吓得一缩脖子,表情狰狞地看他哥,发现他妈对面的游执也在看他哥。   游执盯着李太太看,心想早上见我的时候也没这么热情啊,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只好拼命朝时谨礼使眼色,又听李太太斥道:“不许看他!”   游执一缩脖子:“阿姨,我,我叫游执。”   “游执啊,好听,蛮好听的。”李太太兀自哈哈笑起来,游执回了个笑,正要越过她往时谨礼身边走,就被她一把拉住,“你是不是早上和阿礼一起来医院找我的那个男孩子……”   眼见着亲姑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时谨礼连杀人的心都有了,瞪着游执咬牙切齿:“你能不能闭嘴!”   李太太一巴掌拍他背上:“你还凶人家!哎呀你要死啊!”   “妈,妈!”李檀从小跟在他哥屁股后面长大,这会儿要乌鸦反哺了,当即怒瞪游执一眼,挤进他妈和他哥中间,“妈,周阿姨还在医院里呢,时间不等人啊,你这样让我哥怎么给人家帮忙?”   “要你告诉我!”李太太气得一头卷发都要炸起来,她剜这两兄弟一眼,一拉裙子,走到最前面,气势汹汹地往医院里走,“回去再收拾你俩。”   周太太的病房位于一家私人医院住院部的最顶层,四人乘电梯上去,时谨礼他姑向周先生介绍了自家大侄子,但没说自己和时谨礼的关系,只说是以前家里碰见事儿来帮过忙的小师父。   她和周先生寒暄几句后按照时谨礼的要求带着李檀回车上等,两人乘着电梯下去后,时谨礼走上前,说:“家属留下,其他人都离开。”   他姑不在他连装都懒得装,顶着张死人脸和周先生说话,偏偏人家还就吃他这套,立马让照顾的阿姨和门口的保镖下楼,还殷勤地问:“大师,要把其他病房里的人也请出去吗?”   游执听了觉得好笑,随口说了句这怎么请,这医院是你家的啊?   周先生听了也没动怒,反倒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是,就是我们家的。   游执不说话了。   “不用。”时谨礼越过他们径直往病房里走,“其他人也不用下楼,在门外等着就行。”   两人前后进门,游执显然没来过这样的私人医院,好奇地四处乱看,时谨礼走在他后面,说:“喜欢?给你买一家。”   走在前面的游执啊了一声,转过头来看他:“你开玩笑吧?”   “对啊,”时谨礼越过他,走到周太太的病床边,“我开玩笑的。”   站在原地的游执先是一愣,旋即快步走到他身边,笑着说:“你居然跟我开玩笑!咱们认识也有几天了,你从来没跟我开过玩笑,阿礼,不瞒你说,我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前两天你放我假我就一直想,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我……”   “闭嘴。”时谨礼说。   游执从善如流。   病床上的周太太脸色苍白、眉头紧蹙,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体温很高,从中午开始一直高烧不退,不管用什么方法也不能让体温降下来。   时谨礼拉了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先是探了探周太太的脉搏,又伸手去扒她的眼皮。游执安静了一会儿又憋不住,学着时谨礼给自己把脉,说:“完了,这是要死。”   “你命硬着呢,”时谨礼说,“死不了。”   游执笑着看他,问:“你还会看病?”   “不会。”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看了站在门外不停朝里张望的周先生一眼,“装装样子,不然家属不信。”   他刚说完,门外的周先生果然就露出满意的神色,还在不停地对身边的人说着些什么。游执汗颜,冷不丁听见时谨礼问:“我和你什么关系?”   游执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时谨礼在说什么,立马凑上去,笑得一脸狗腿:“阿礼啊,要我说,你要真和那个,娘不拉几的什么什么薇相亲,你还不如跟我——”   可惜游执话还没说完时谨礼就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一个眼刀横得他立马闭了嘴,好半天之后游执才憋出一句:“不说别的,我长得至少比他好看吧……”   时谨礼简直无语,干脆屏蔽他,拿着带来的符纸和铜钱蹲在病床边上摆阵法。   游执倒好,不帮忙就算了,还蹲在一边碍事,贴着时谨礼慢慢挪,捻了张符纸折飞机,呼呼呼地绕着时谨礼的脑袋飞来飞去。时谨礼不堪其扰,强忍着怒火咬牙切齿道:“你他妈没完了是吧?”   “什么没完?”游执问,“对你爱爱爱不完?”   “我他妈——”   游执见好就收,在时谨礼的巴掌落下来之前闭了嘴。但他安静不过三秒,又开始絮絮叨叨个不停:“咱俩现在也算是同事了,以后干什么都有个照应,你说是吧?而且咱俩之间还不用藏着掖着,什么都知道,你觉得呢?”   “地府不让同事谈恋爱。”时谨礼只当他开玩笑,一口回绝。   “谁说不让的?!”游执拔高了声音,“谁跟你说的?”   时谨礼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工作手册上写的啊。”   游执啊了一声,腿一抖,差点在地上摔个屁股墩儿:“还有工作手册呢?”   时谨礼把最后一枚铜钱按在符纸上,撑着膝盖起身,敷衍道:“回去把我的拿给你看,起来。”   --------------------   感谢阅读 第19章 窃灵魄(四)   时谨礼布好阵法后,示意游执让开点,然后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白糯米,塞进昏迷着的周太太嘴里。   在中国古代,人们普遍认为糯米属性阴寒,将糯米含在嘴里,路过的鬼怪就会本能地把口中含有糯米的人当成同类排斥,一碰见就离得远远的,不会上来害人。   时谨礼往周太太嘴里塞糯米也是这么个意思,让鬼把周太太当成同类,避免在招魂过程中招来什么别的脏东西鸠占鹊巢。   做完所有的准备工作后,时谨礼朝门口招手:“家属进来一下。”   周先生立马推门进来,刚想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就见时谨礼一把拉过椅子,摆在周太太的病床旁边:“坐。”   “啊?这就开始了?不用等十二点什么的?我看小说电影里都说要等到半夜阴气重的时候……”   时谨礼早被游执弄得不耐烦了,已经开始后悔听他姑的话来帮忙,把周先生按在椅子上,烦躁地说:“半夜阴气重的时候你老婆早都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见周先生面露惧色与不解,游执解释道:“她是普通人,魂魄力量微弱,没有肉身做屏障保护很容易被恶鬼抓住。今天是中元,阴气本来就重,真要等到半夜,回不回得来都是问题。”   周先生一听,立马就被吓住了,连忙问时谨礼:“大师,我,我能做什么?”   时谨礼又不知从哪摸出个老旧的铜铃铛,让游执关灯:“十点整,时辰交替的时候我会摇铃,你开始叫她的名字,我的铃不停,你也别停,明白吗?”   周先生的脑袋点得跟啄米的小鸡仔似的,嘴里喊着配合,我一定配合。   十点来得很快,分针与秒针重合的瞬间,时谨礼摇动了手中的铃铛。空灵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病房内,周先生立马开始呼唤妻子的名字:“卓仪,快回家。卓仪,快回家……”   游执守在阵法外的阴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时谨礼的后背,在时谨礼看不见的地地方,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是一支蓄势待发的箭,仿佛只要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他就会立马脱弦而去。   时谨礼缓慢地摇动手中的铃铛,周先生不停地重复妻子的名字,叫妻子回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周先生叫得嗓子疼,开始怀疑这样不停地呼唤是否有用的时候,压在阵法边缘的第一张符纸轰然烧了起来!   站在阴影中的游执眼神一暗,唯有那只阴阳眼中红光闪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和病床间的空隙,似乎看见了某些时谨礼和周先生看不到的东西。   周先生被那阵突然燎起的火声吓得一抖,下意识去看,只见一团火光之中,压在阵法上的铜钱中心射出无数道若隐若现的红绳,延伸进黑暗之中,仿佛将整张病床都包裹住了。   门窗紧闭的病房中陡然卷起一阵狂风,几乎将周先生掀倒,但他仍然记得大师交代他的话,在风中和铃声里扯着嗓子喊妻子的名字。   紧闭着的门窗被大风吹得嘎吱作响,窗帘疯狂地舞动着,周先生的脸都被吹麻了。他艰难地抬头去看自己身边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青年,却见时谨礼的眼中迸射出金光,光点映在眼底,像是有两个并列的瞳孔。   他的长发被大风吹乱,只见他手作剑指,指向病床上的周太太,而她就在这时被飓风卷了起来,连着白色的被子一起飞向空中。   时谨礼的表情陡然一变,揪住周先生的衣领,带着他滚进病床底下,一把捂住他的嘴:“别出声!”   周先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像个拨浪鼓似的摇头,他怕极了,因为他和时谨礼一起缩在病床底下,却从床缝下的缝隙中看见了一条又一条纤细、笔直,像麻秆一样的腿。   火光逐渐熄灭,一片昏暗之中,只能看见那些腿们一条一条地并列在一起,像是有很多很多的人围在病床周围。可刚刚在病床边的人只有他和时谨礼,现在他们躲在病床底下,那么外面的人又是谁呢?   周先生快被吓疯了,他反握住时谨礼的手腕,拼命把他的手摁在自己脸上,似乎怕他一松手,自己就会吓得叫出来。他抖得尿都要出来了,吓了个半死,像只树袋熊似的挂在时谨礼这颗大树上。   突然,那些腿交替着动了起来,围着病床转圈,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周先生这才想起来老婆还在床上!   他下意识想起身,却忘了自己还在床底,脑袋撞在床板上的声音清晰极了,围绕着病床转圈的腿突然停了下来。   周先生的呼吸都要停了,他抱着时谨礼的手拼命往后缩,却看见面前的缝隙之中,先是垂下了一片浓密漆黑、像水草一样湿漉漉的头发,然后渐渐露出一个被水泡发的惨败人脸。   那张脸几乎不能被称作人脸,它的五官都被水泡得变形了,仿佛融化的蜡般随时都能流下来。那张嘴在重力的作用下往下滑,又被鼻子挡住,一张一合,吐出了一句话。   “哎呀,原来在这里呀?”   周先生的心脏哐哐直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他吓得魂都要飞了,躲在时谨礼身后,扒着他的手臂哆哆嗦嗦。   “大师,大师,怎,怎么办啊?”他说几个字就磕巴一下,囫囵话都说不全,“它它它它进来了!”   话音未落,两人就见那鬼俯下身,竟然想像他们一样钻进病床底下。病床外还竖着那些细细长长的腿,时谨礼不吭声,周先生也不敢贸然出去,两人像乌龟似的缩在壳里。   但显然壳也不安全了,那鬼探了脑袋就要进来,时谨礼一把摁住周先生,正要动手,就听见那鬼诶了一声:“卡住了?”   周先生:?   时谨礼:……   两人一起看去,就见那鬼的脑袋卡在病床下的床缝里,想进进不去,想退退不出,只好尝试转动脖子,看看能不能把脑袋拔出来。   它不知道自己多吓人,但床底下的周先生知道啊,只见那颗皮肤肿胀到几乎透明的脑袋卡在缝里三百六十度转来转去,看得周先生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又怕又觉得好笑。   那鬼卡在床底下转了半天也没能把脑袋拔出来,时谨礼表情复杂地看着那鬼,良久,才叹了口气,说:“别转了,拔不出来的。”   鬼冲着他眨了眨已经挪位的眼睛:“为什么?”   时谨礼的心中五味杂陈,又好笑又无奈,吐槽了几句岁星,然后将背在身后的右手一收。   恍惚之中,周先生似乎看见那其中有数不清的红色丝线,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再去看时,却又发现时谨礼的手里什么也没有。   他无奈地说:“因为我在这里啊——”   瞬息之间,整个病房中以时谨礼的右手为中心,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红绳。那些红绳奇特古怪,普通人碰到时就像丝线一样柔软,可只要恶鬼一碰,就会瞬间被切成两半。   床边的细腿顿时脚步慌乱起来,时谨礼一脚把那卡住头的鬼踹出去,又拽着周先生爬出床底下,扬手把他扔给阵法外的游执:“看住他!”   游执应声:“得嘞!”   时谨礼亮出一张玉牌,朝着那鬼道:“地府办事,赶紧束手就擒,饶你一命。”   周先生从沙发后面探出个脑袋:“不愧是大师!”   时谨礼在已经渐弱的风中振臂,数不清的红绳汇聚在他的手中,他抖出长剑,抬剑就砍。那鬼吓得嗷嗷叫,一边捧着歪了的脑袋想摆正,一边四处逃窜大喊饶命。   时谨礼抬起一脚把它踹到窗边,长剑一横,踩着那鬼的肩膀冷声问:“就是你把人魂勾走了?”   刚才他亮出来的玉牌坠在他的腰间,很像古代的令牌,但比令牌小上一些,只有半个巴掌大,上面用小篆刻着三个字,看着像是时谨礼的名字。   “不是我,不是我!”那鬼吓得直流眼泪,“我就是看这边热闹,而且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我就想来看看……”   周先生第一次跟鬼说话,还有点儿好奇,躲在后面问:“看什么?”   那鬼摆正了脑袋,这会儿倒是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看看您们干什么,能不能捞点儿油水,要是能把我复活就更好了。”   “捞油水?复活?”时谨礼都听笑了,剑锋又往前进了一点,“你上辈子莲藕托生啊?死了心眼还这么多?”   那鬼笑了两声想要缓解尴尬,刚出声又立马把嘴闭上了,它畏缩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游执,喉结一滚,咽了口口水。   “哪儿的鬼?”游执问。   那鬼看看时谨礼,又看看游执,似乎在判断他们俩到底哪个才是老大。   过了一会儿,它才说:“就医院里的。”   “你骗傻子呢?”游执明显不信,先是指了指它被水泡得肿胀的身体,又指了指它在脸上到处流动的融化五官:“你这死相能是在医院里死的?”   --------------------   感谢阅读 第20章 窃灵魄(五)   “是,是。”那鬼一点头,下巴就撞在时谨礼的剑上,又不敢动了,“去年这时候,我不懂事,跟朋友去水库游泳,然后就给水鬼拉了当替身。”   躲在两人后面的周先生冷不丁冒出一句:“中元节你还敢去游泳啊?”   “我不说了不懂事吗!”那鬼不悦道,“那时候快中元了,我奶请了大师来帮我超度,我就从水里出来了。但是我已经死了,活不过来,只好跟着他们去看我自己最后一眼。诶,怎么怪怪的?”   时谨礼握着剑柄一斜,剑锋立时就抵在那鬼脖子上,他不耐烦道:“继续说。”   “我睁眼之后就在医院了,确切的说是在我自己的尸体上醒来的,我好几次想试试能不能回身体里,都没回去。那大师说我死的日子不大吉利,不要等头七,早点烧了,进焚烧炉的时候我还在尸体上呢!”   那鬼说着说着难过起来,又想哭:“然后我就变成这样了。”   听那鬼说完后,游执啧了一声:“现在真是什么骗子都敢说自己是大师。”   “是啊!”那鬼一听,连忙点头,“他还收了我家好几万呢!”   时谨礼一听,啊了一声:“几万?他住ICU啊?”   周先生听他说话都快笑死了,又碍于大师的面子不敢笑出声,差点把自己憋死。他一连严肃地咳嗽了好几声才把笑意压下去,终于想起正事,问:“我家卓仪呢?你把她带哪去了?”   “啊?什么卓仪?”那鬼看他,“我跟着你们进来的,没看见别人啊?”   游执解释道:“他老婆的魂被人勾走了。”   “那我可不知道!”那鬼生怕自己被怀疑,立马辩解,“我们医院里的鬼都是好鬼,不干这种事儿的!”   时谨礼冷笑:“今天要是普通人在这儿都能被你吓死,你也算好鬼?”   那鬼尴尬地笑起来,说:“您不要生气,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您那个火能照见我啊。这段时间医院里的确是有一些不认识的阴间鬼来过,但是被勾魂的没听说过。”   “全是好鬼?”游执问。   “真的是好鬼!”那鬼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们医院有个鬼老大,生前听说是个保安,现在死了也在这边,不是好鬼肯定进不来的。”   这种情况在阴间的确有,像这种生前是守护一方,死后仍在守护的例子,最典型的就是如今常贴在门上的门神——秦琼和尉迟恭生前曾为唐太宗李世民镇守寝宫大门,死后功德圆满成了门神。   普通人虽然不能成神,但在地府谋个一官半职也还算常见。这种鬼一般具有较强的法力,这样才能保护所在地域中的其他鬼,甚至保护人。如果医院里有这样的一只鬼,周太太的魂叫不回来也的确能说通。   时谨礼有点儿烦,准备和那鬼去找医院的鬼老大,和它沟通一下,放周太太的魂进来。游执有点儿不乐意,看了那鬼一眼,说自己去,让时谨礼和周先生继续留在病房里喊魂。   时谨礼第一次见他这么认真,应了声让他去。游执跟着那鬼前后出了病房,去找医院里的鬼老大。   那鬼生前应该是个很会看眼色的人,比较油滑,看出时谨礼脾气不好难对付,但游执却很好说话,刚出门就狗腿起来,拍游执的马屁。   “这位大人,”那鬼一边搓手一边观察他的脸色,“您和那位是什么关系呀?我过了好久才注意到您坐在一边,那位是您的下属吗?还是——”   游执转过脑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打断它说:“不是,是老板。”   那鬼立马张大了嘴巴:“天哪!他是您的老板?那,那他岂不是很厉害?我一开始就感觉到了,您的身上……”   “我比他厉害一点儿,”游执再次打断它,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那鬼,“你觉得,我一直不出手是因为什么?”   “什——”剩下的话被卡在喉咙里,那只鬼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游执似笑非笑的脸,用力想要把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拉开。   “你,你!”面前游执的脸在朦胧之中变得很可怖,他冷漠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蚂蚁,那只鬼只觉得自己要死了,极度的恐惧布满它的全身,它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   “我一开始就觉得你不对劲,你怎么知道跟着我们进病房能复活?你该不会早就知道病房里有一个被勾了魂的人吧?”游执眯着眼睛看他,目光森寒,“之所以在里面的时候没动手……”   他的那只红色眼睛里闪起形容凶恶的血光,像是躲藏在黑暗中监视一切伺机而动的野兽。游执的指缝间飘渺出冰冷如刀的阴气,他轻轻笑了一声,像一个优雅的绅士:“当然是我不想在他面前弄死你啦。”   游执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像是月牙,那只鬼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在他的掌中如那些黑色的阴气一样飘渺而去,连灰都没剩下。   他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回走,又在最后一个拐角处停下了脚步,饶有兴味地看向紧闭着的病房门。   病房门内,时谨礼坐在刚才游执等待的沙发上,有些无聊地翻手机应用,等游执的消息。   周先生见他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玩手机,感叹大师不愧是大师,心态真好。他坐在沙发的另一端,仔细地观察着时谨礼,觉得面前的青年俊美又可靠,气质更是出尘。   坐了一会儿,见还没有动静,只好试探着问:“大师,还没好吗?”   “再等等。”时谨礼盯着手机出神。   “哦,好。”周先生点点头,又说,“您渴吗?我给您拿瓶水。”   时谨礼直到这时才抬起头,却没有看他。   他盯着病床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你渴就去拿,我不用,可以开灯。”   周先生让他那一笑笑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连连应下说您辛苦,逃命似的起身走到门边开灯。   就在大灯亮起的瞬间,原本漆黑的病房立刻被灯光照亮,他们俩都看见了一个紫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病床边,耷拉着脑袋,盯着病床上周太太的身体,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吭。   可怜周先生一晚上连被吓两次,PTSD都出来了,他猛地一缩脖子,掩耳盗铃地又把病房里的灯啪的关了,心想看不见就是不在。   然而就在他关灯的瞬间,时谨礼先前布好的法阵陡然发动,病床周围的符咒同时起火,团聚在一起的火光将整个病房都照得通亮。再次在火光里看见那鬼的周先生吓得立马弯腰缩回时谨礼身边,被时谨礼一把扯到沙发后面。   “别出来。”   小铜钱剑在他的手中转了两个圈,不等周先生看清,又迅速变成一柄剑格处刻着火纹的赤金长剑。他见时谨礼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正主终于来了。”   陡然腾起的火柱仿佛组成囚笼的栏杆,将紫衣鬼困在其中,唯有最边缘残留着一道缝隙,那是被游执带走的那只鬼先前触动的阵法。   紫衣鬼仓促转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因自己到来而被催动的阵法。火光明晦之间,它一扯即将被火燎着的长袍,躲开时谨礼刺来的剑,化作一缕黑紫色的浓烟朝唯一的缺口全力突围。   时谨礼哪能给它逃走的机会,眼见那鬼从阵法缝隙中挣脱而出,时谨礼翻手握剑,剑锋贴着周围的火柱直转向下,几乎挨着它的脑袋削下去。   “等你好久,怎么现在才来?”时谨礼冷笑一声,剑尖指着紫衣鬼的脑袋就将它往阵法里逼,“来就来了,也不带个礼物什么的,当这是自己家?”   他边说话边与那紫衣鬼对阵,速度却丝毫不减,凌厉的剑锋将那鬼逼得连连后退,好几次撞在燃烧着的火柱上,后背发出皮肉烤焦的嗞嗞声,痛得四处乱跳。   伴随着那鬼四处逃窜的动作,病房里想起哗啦啦的锁链碰撞声,时谨礼眯起眼睛,冷道:“果然是你。”   紫衣鬼逃得快,时谨礼追得更快,眼见那鬼忍痛贴着火柱往一旁滚,时谨礼横剑直刺,剑身贴着那鬼的头皮擦过去,穿过火柱,被滚烫的火焰烧得通红。   “真能躲啊——”时谨礼嗤笑,下一秒剑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劈,仿佛劈柴的斧头,要将那鬼劈成两半。   这紫衣鬼亲自来之前先派了别的鬼来,就是为了让它引动阵法,自己才好进来。可谁知那鬼不中用,竟只让一角的符咒燃起来,没能撼动阵法整体分毫。   它本来就不是好战能战的鬼,法力不算很高,面对时谨礼这剑剑要命的攻势,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眼见着自己就要被劈成两半,它咬着牙往一边滚,躲开那一剑。   所幸天无绝鬼之路,就在它滚开的那一刻,它猛然看见了正躲在沙发后不停朝外张望的周先生。   紫衣鬼冷笑一声,顶着被火柱灼烧的痛苦和煎熬,振臂甩出一截泛着紫黑光芒的锁链,直逼周先生面门。   这阵法困住了紫衣鬼,当然也困住了时谨礼,紫衣鬼逃不出去,时谨礼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出入,他想出去救周先生,要么从唯一的缺口离开,要么解除阵法。   但从唯一的缺口离开并不现实,缺口靠窗,周先生靠门,等时谨礼出去了,周先生大概也得跟他说“大师来世再见”了。   眼见沙发后的周先生像只被车灯照见的青蛙一样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时谨礼面露狠色,心想曲线救国吧,先把这鬼杀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眼睁睁看着那条锁链裹着呼呼的破风之声就往周先生脸上招呼,不管不顾地提剑就往那鬼身上砍。   那鬼也没想到还有这种放着大活人不救愣就是要死人再死一次的大师,自个儿也被吓得没了方寸,不知所措地挣扎起来。   它甩出去的锁链被时谨礼一剑斩断,但仍在惯性的作用下崩了周先生的脑门,周先生一声惨叫也没发出来,安静地倒在地上。   --------------------   感谢阅读 第21章 窃灵魄(六)   “大师?大师?”刚到下去没了声儿的周先生突然又开口说话,时谨礼一愣,回头去看,只见他站在沙发前面,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而他身后的沙发底下,还躺着一个周先生,“我,我这是怎么了?”   紫衣鬼的反应还算挺快,它趁着时谨礼看向周先生的空当,断尾求生,自己斩了几条被时谨礼踩在脚下的锁链,化作一阵阴风就往外逃。   时谨礼扬手收了阵法,回身把刚飘过来的周先生推回他的身体里,周先生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觉得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顿时整个人头晕目眩,身体仿佛被灌了铅般不停地下坠。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觉到身体不停地旋转漂浮,仿佛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一阵天旋地转的呕吐感中悠悠转醒,爬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脸,发现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诶?大师,我回——”他下意识地向时谨礼汇报自己的情况,谁知抬头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被推开的窗户四处漏着风,旁边的窗帘被夜风吹得轻轻飘动。   时谨礼追着那鬼在医院上蹿下跳,紫衣鬼起先觉得他法力再高也就是个普通人,平常叫叫魂捉捉鬼还行,总不能飞檐走壁吧?于是它就专门往屋顶房梁上跑,鬼都没想到时谨礼竟然真的能上梁,跟在它后面穷追不舍。   “我说,后,后面那个小子!”鬼虽然没有身体,但鬼也会累,它像只耗子似的被时谨礼这只猫撵着满医院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能不能别,别追了!”   那鬼累得快死,没听见身后的声音,以为那小子也像自己一样没力气了,刚想停下来休息会儿,就被一柄从肩后刺来的剑吓得再次拔腿狂奔。   时谨礼甩掉剑上沾着的几点血迹,循着那鬼尿遁的方向而去。   地面上,一片安静的医院停车场内,李檀打开天窗仰面发呆,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忙摇醒已经快睡着的李太太,指着头顶上问:“妈,那个是不是我哥?”   李太太恍惚之间听见“我哥”两个字,猛地回过神来,担忧地望向头顶,却只看见一道残影恍惚而过。   “小子,小子,别追了!”紫衣鬼已经跑不动,完全靠着自己坚定不移的逃命意志在慢吞吞往前,“你,你,你不就是想要那,那个女人的魂吗?我,我给你,给你!”   时谨礼压根不信它,见它停下脚步,提剑就上,那鬼看准时机,一甩长袖,竟然真的把周太太的魂抛了出来。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尚且没想起来自己已经是魂不会摔死的周太太在高空中吓得直哭,。时谨礼猝然收剑,被扔出来的周太太立马像只八爪鱼似的扑上来,扒在他身上死活不放手。   “你,你别动!会掉下去的!”周太太一动不敢动,连说话声音都小,“诶,对了?你是谁啊?”   时谨礼脸都黑了,他一把把八爪鱼转世的周太太从自个儿身上扯下来,左手结印,一把拍在她肩上。周太太的肩上浮现出一道金光法印,她诶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如一道飘渺的流星般直坠而下,落入了开着窗的病房。   等她再回头时,那个救她的青年已经没了踪影。   时谨礼到底去了哪儿,周太太不知道,紫衣鬼就有话说了,它一脸绝望地看着远远朝自己追来的青年,瘫在地上朝天怒吼:“你到底给不给鬼活路了?!”   “你的活路今天就到头!”时谨礼眼中金光乍现,长剑在瞬间变成小铜钱剑,又在瞬间射出如雨般的铜钱,密密麻麻地直往那鬼脸上砸。   每一枚铜钱的尾端都连接着一道又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绳,紫衣鬼大惊,拔腿就跑:“救命!救命!”   它的口中爆发出凄厉的惨叫,眼见那些铜钱到得近前,已经知道自己要么被数不清的铜钱穿体而死,要么被这些红绳圈起的牢笼关到魂飞魄散。   紫衣鬼发出不甘心的怒吼,仓皇向后逃窜,却已经赶到脑后劲风将至,第一枚铜钱就要穿过它的后脑。   “现在就给我伏——”   突然,紫衣鬼脚下的地面突然隆隆响动起来,下一秒,一道泥土卷起的土墙拔地而起,如一道天然的屏障般挡在那鬼面前!   时谨礼神色一凛,猛地收起五指,飞出去的铜钱瞬间调转方向,再次飞回他的手中,变回铜钱剑。   紫衣鬼趁此机会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逃跑,时谨礼想追,但那土墙仿佛有生命般,正在迅速地膨胀、长大。   他脸色一沉,土墙轰隆隆升起来,陡然发难,裹着浓郁的阴气轰一声撞向他。   时谨礼顿时睁大了眼睛,他和土墙离得太近,要躲已经来不及,立马双手交叉护在胸前,硬生生受了那力量惊人的一撞。   这时,他的身后倏地亮起金光,模糊的巨型光影出现在他身后,温暖的光包裹了他,在他被撞飞出去时驱散了紧追而来的阴气。   人土相撞,时谨礼飞出去老远,再追上去时那鬼已经逃走,他骂了一声,落回地上,光影浮在他的身后,把夜色下的医院草坪照得通亮。   “跑了。”时谨礼站在土块四溅的草坪上,目光阴沉,“谁救的他?”   他无声地骂了句问候家属的脏话,正要往回走,突然听见不远处的矮灌木丛中发出一道很细微的声音。时谨礼脚步一顿,他迅速回头,朝着那片灌木丛走去,目光凶狠。   他拨开密密麻麻的植物,猫着腰走进去,小树枝刮得他的手臂发疼,他搓着被刮出白痕的手臂靠近,看见里面的场景后先是一愣,旋即直起身,快步往前走。   那只紫衣鬼不认识路,围着医院乱跑,竟然带着他绕回了住院部旁边的花园。   花园和住院部之间没有围栏,只用了一道矮灌木丛隔开,时谨礼穿过灌木丛就到了住院部门前。   已是深夜,大多数人都睡了,只有楼里值班的护士站还开着灯,从玻璃窗内透出一点光。   那道光正好照亮了那个晕倒在住院部门前的女孩,时谨礼走到她身边,垂下眼睛看她。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头向前看,看看女孩,又看看紫衣鬼逃走的方向,若有所思。   二十分钟后,医院内。   “低血糖就不要出门了,这么晚了很危险的。”   “哦,好……谢谢您。”   “没事,打完就好了,让你男朋友陪你。”   护士打着哈欠渐行渐远,女孩有些尴尬地看了身边的时谨礼一眼,过了好久,才温吞地说:“不好意思啊。”   时谨礼坐在她边上不远,隔着张空椅子对她上下打量。他的眼神很隐蔽,但显然还是让面前的女孩感到紧张。   “没事。”时谨礼笑笑,“这么晚还在医院?”   女孩点头,她一直低着脑袋,仿佛很怕时谨礼。过了一会儿,她趁时谨礼看手机的空当迅速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皮,低声说:“我见过您。”   时谨礼挑眉。   “那天,我去你们事务所,您……跟我说,你们那是正经的心理咨询,不,不给人算命的。”   她这么一说时谨礼就有些印象了,那天这姑娘来的时候他刚醒,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有这么个事儿,压根没看清她长什么样。   他露出一个有些意外的表情,冲那女孩笑了笑:“您算命干什么?”   “前段时间感情有些不顺。”女孩也笑,但那笑容中蕴藏着很浅的尴尬和难过,“哦对,忘了向您自我介绍,我叫步雅,步伐的步,优雅的雅。谢谢您送我来这里。”   有风从没关拢的窗户里吹进来,时谨礼感受着那风,总觉得面前女孩的声音就像风一样,很轻、很温柔,但没有自己的形状。   步雅见他不吭声,又道:“我这个名字……当初我爸妈起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现在用了这么多年,也懒得改了。”她说着就尴尬地笑起来,边笑边去观察时谨礼的脸色。   “嗯?什么?”时谨礼问,“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叫时谨礼。”   步雅的肩膀一松,仿佛如蒙大赦,她很感激地看着时谨礼,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时谨礼坐在椅子上安静地与她对视,步雅觉得他的目光很冷漠,却又因为这样一个看起来很冷漠的人愿意留在这里陪自己说话而感到感激。她鼓足了勇气,正要说话,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在空荡安静的走廊里响了起来。   即将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里,步雅再次低下头,时谨礼注意到她的鼻翼翕和,像是要哭。   “喂,喂……”她接电话时又变得温吞起来,这让时谨礼想到了岳攀攀,他不舒服地皱起眉,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接电话的女孩。   “我在急诊这边,”步雅说话的时候缩着脖子,这是一个畏惧的姿势——她在怕电话那边的人,“我有点低血糖,在楼下晕倒了,被路过的人送过来打针。您放心,我打完针就回去。”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走廊里静悄悄的,就连值班护士都在控制不住地打瞌睡。步雅手机听筒里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时谨礼听见对面有一个女人厉声说:“不用回来了,碍手碍脚。”   “阿姨,我得回来,王皓他还得我来照顾,别人不行的,我——”   “我是他妈,我比不上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得回去,他离不开我——”   “我儿子那么……那么优秀,你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   感谢阅读 第22章 窃灵魄(七)   不多时,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嘟嘟嘟声,对方很不客气地挂了电话,步雅仍旧抓着手机放在耳边,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时谨礼看向她的目光中又带上了一些探究,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有些红,似乎很委屈。   过了一会儿,回头她朝护士站说:“你好,现在可以给我拔针吗?”   快要睡着的护士被叫醒,揉着眼睛过来问怎么回事。步雅低着头,小声对刚才那个关心她的护士说:“我有点急事,得马上走,我现在已经好了。”   护士拗不过她,她又把事情说得很严重,最后只好拔针,把她送到急诊门口,看着她离开。   等步雅走远了,转身往回走的护士才注意到坐在椅子上没动的时谨礼,诶了一声:“你女朋友都走了,你怎么不跟上?”   坐在走廊边的青年闻声抬头,护士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一抖。   “劳驾。”时谨礼站起身,“她去哪了?”   护士古怪地看着他,说:“住院部。不是我说,现在的男人真的是……”   不等她说完,时谨礼啧了一声麻烦,循着步雅离开的方向跟去。   天都快亮了,他倒好,一宿没睡,现在困得要死,只好点根烟提神。   时谨礼烦躁地扯掉皮筋,扎了个很紧绷的马尾让自己清醒,用力到眼角都被吊起来。尼古丁和薄荷的味道混在一起,从他的鼻腔里喷出来,他用力眨了眨通红的眼睛,觉得舒服了一点。   一支烟很快抽完,他把摁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快步走进住院部大楼。步雅走得很快,时谨礼跟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了,他啧了一声,换了个方向朝周太太的病房走。   周太太的魂刚被喊回来,人还很虚弱,他得过去看看,省得他姑再挑他的毛病。   而等他上楼后,虚弱的周太太正穿着病号服,和周先生、游执还有他姑一起叠叠乐似的扒着门框,一齐往另一间病房里望。   时谨礼啧了一声,心说早知道我就回去了。   他慢吞吞走过去,直到靠近了才明白他们聚在一起看什么——隔壁病房里热闹极了,到了后半夜都还在精神百倍地……吵架。   周围有几间病房亮了灯,估计是被吵醒的,时谨礼走过去,挡住他们四个人,问:“看什么呢?”   李太太把他扒拉开:“隔壁婆媳吵架呢,你赶紧让开。”   时谨礼不让,啧了一声:“婆媳吵架有什么好看的?”   脸色苍白的周太太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说:“小时啊,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姑姑现在看这个,当然也是为了你和李檀。哦对,你昨天是不是去相亲了?怎么样?”   “他看不上人家!”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时谨礼他姑就来气,她猛地站起来,揪着时谨礼往病房里走,“你说你,这么久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报平安,你要急死我啊!”   时谨礼和李檀一样,已经被他姑骂出了抗体,表面上是是是对对对的应得好,其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在听。   “还有啊!你说你去追那——”李太太突然想起周先生和周太太还在旁边,立马改口道:“你说你走了也不带人小游一起!你到底想干什么!”   时谨礼一缩脖子,扯着游执往他姑面前拽,把自个儿挡住,又压低了声音问他:“白无常来过了?”   游执偏头看他,笑了笑:“来过了,他们俩已经忘了,我和姑姑串通了一下,说咱们是来探病的。”   时谨礼吐槽:“谁探病探到后半夜的?”   游执笑着耸了耸肩:“反正他们信了。”   时谨礼简直要无语,看了眼他姑,他姑也看他,只不过一边是剑拔弩张,另一边是缩头乌龟。   周先生正要出来打圆场,就听见门外走廊传来一声怒骂:“大半夜的吵什么吵?有没有素质啊?!”   李太太听了一愣,指着自己问:“他骂我?我声音不大啊……”   “不是说你。”   站在时谨礼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门外,那间一直吵闹的病房开了门,一个女孩走出来,朝其他人道歉。   出乎时谨礼意料的是,那个人竟然是刚才见过的步雅,她走到门口,朝着门外走廊上的人鞠躬:“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游执好奇地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步雅,之后,又看向隔壁房间里躺在病床上的人。   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和时谨礼差不多年纪。他紧闭着眼睛,眉心微蹙,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颜色偏紫,有些发绀。他双肩和眉心上的魂火已经很微弱了,被不停翻涌着的的黑色阴气遮挡,若隐若现。   “看什么?”时谨礼问。   游执笑了笑,指着病房内的年轻人说:“这个面相,处处留情啊。”   ……   天终于亮了,步雅拖着疲惫的身体出了住院部,慢吞吞地往外走。   清晨微弱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仰头盯着刚升起的太阳发呆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揉了揉肿胀发红的眼睛,打了一辆车往家走。   她一晚上都没有睡觉,现在困极了,但她的神经还是绷得很紧,因为王皓的母亲很刁钻,她能看出来她不喜欢自己。   可她还是不愿意放弃王皓,毕竟他们在一起已经有七年了。   她靠在出租车后座上闭目养神,早高峰还没到,司机开车也很稳,她在一片静谧中昏昏欲睡。突然,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有消息进来。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见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有些好奇,趁着等红绿灯的空当,问她:“一宿没休息?家里有人生病?”   “嗯,”步雅点头,把包放在膝盖上方便自己找手机,“我先生,照顾了他一晚上。”   反正她和王皓已经谈婚论嫁,结婚只是迟早的事,说是先生也没关系吧?   红灯变绿,司机踩下油门,笑道:“看不出来啊,这么年轻就结婚了。”   步雅随意地笑笑,打开手机,被点亮的屏幕上显示有人给她的社交软件发送了一条私信。   【您先生怎么样了?】   步雅疲倦的眼睛顿时一亮,她双手抓着手机,迅速打字回复:【和您说的一样,他前天真的突然生病住院了】   发完这条消息,她咬着嘴唇想了想,又措辞道:【请问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快点好起来吗?】   对方没有再回复,步雅抓着手机焦急地等待着,直到司机把她送到家、她付完车费后,手机才再次响起消息提示。   【我再帮你算一卦吧,可以再发一下你们的生辰八字吗?】   没过两秒,对方又补充:【上次的消息你撤回了,我这里没有】   步雅短暂地犹豫了一番,再次把自己和男友的生辰八字发给对方,又卡着两分钟的时间内把消息撤回。   对方几乎在她撤回消息的同时说:【我尽快给您回复】   傍晚,阳光照在医院雪白的建筑上,把住院部的大楼照出一片浓郁的金色。   时谨礼顶着张死人脸跟他姑走进住院部探望已经醒来了的周太太,站在电梯里止不住地打哈欠。   李太太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站在旁边面带微笑、站姿挺拔的游执,朝她宝贝大侄子道:“你看看人家小游,人也一宿没睡,怎么就你困得要死?”   时谨礼打哈欠打得眼眶通红,他吸了吸鼻子,无所谓地转过脑袋把他姑说话当耳旁风,又听见他姑说:“你现在是长大了,姑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你说你回去之后衣服也不换一件,邋里邋遢的,我怎么就——”   “阿姨,阿姨。”游执找着机会说话,忙道,“阿礼白天回去也没休息,忙了一天,就下午的时候眯了几十分钟,没来得及换衣服。”   李太太不是川渝人,但这么多年已经修炼成了川剧变脸专家,她立马转身朝游执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说:“是吗?小游你昨天也辛苦了,是要多休息。”   莫名奇妙被他姑当成同性恋还莫名其妙让他姑帮忙看上了个对象的时谨礼简直无语,他盯着金属墙内的反光影像发呆,听他姑对游执说:“你这孩子长得面善,一看就会照顾人,我们阿礼以后——”   “姑,”时谨礼有点儿不耐烦,转身看他俩,憋了半天还是说不出难听话,只好指着他姑的衣领子,“你裙子皱了。”   李太太一听,连忙低下头去整理衣服,时谨礼如蒙大赦般从电梯里出去,翻着白眼像只马上要撅肚皮的死鱼。   游执跟在他身后出去,边追边笑:“你姑姑可真热情。”   “你长得好。”时谨礼学着他姑的语气说话,“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以后杨智的活儿就你干吧,他也快开学了。”   原本听见时谨礼夸自己,游执还挺开心的,这会儿冷不丁听见这么个事儿,立马拉拉个脸要哭。时谨礼回头看了还站在电梯前补口红的他姑一眼,烦道:“没人看你,别装了。”   游执一皱眉头:“我是真难过,怎么能说我装呢?”   时谨礼:“那你就小王八掉眼泪。”   游执:“什么?”   时谨礼:“鳖哭了。”   游执:……谐音梗扣钱!   --------------------   感谢阅读 第23章 窃灵魄(八)   通过这几天的相处,时谨礼已经基本把游执拿捏住了,不等他再开口说话就朝他姑招手:“这边。”   补好了妆的李太太扭着婀娜多姿的腰朝他们走过来:“好看吗?”   游执笑着说好看,时谨礼困得要死,敷衍地点头,被他姑一个毛栗爆头,顿时就清醒了。   “把你那头发给我扎好!歪歪扭扭、毛毛躁躁的一点也不精神。”   李太太带着自家大侄子和自认的大侄子媳妇进了病房,周先生加班还没回来,只有周太太和阿姨在,看见他们来,阿姨打了个招呼,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你们来了?”周太太恢复了不少,但脸色不好,看起来还是有些虚弱,“坐。”   时谨礼他姑随手把铂金包放在床头柜上,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时谨礼和游执跟俩保镖似的站在她身后,一动也不动。   周太太一时半会儿没看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冲时谨礼他姑使眼色,他姑一把抓住时谨礼的短袖,说:“这小子昨晚没睡好,站着提神。”   “那他……”周太太说着就去看游执,时谨礼生怕他姑当着别人的面说点什么虎狼之词,立马抓着游执说:“我是他老板,我站着他不敢坐。”   话刚到嘴边的他姑卡了一下,立马配合地一转话锋,说对,是这样。   “唉,你们是不知道,我这迷迷糊糊地昏了一天,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把家里人急坏了。我女儿刚才来看我,那么大个人了,还哭了个大花脸……”   周太太的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神色,时谨礼他姑握着人家的手,细声安慰道:“这哪能怪你呢?中元……”   站在她背后的时谨礼猛咳了一声,他姑一抖,立马改口道:“人吃五谷杂粮长大,哪有不生病的?”   “是这么说,但……要不给他倒杯水吧?”   周太太见时谨礼咳得气管子都要喷出来了,连忙指着不远处的小吧台让游执给他倒水。游执扶着时谨礼过去,低声道:“怎么回事?”   时谨礼脸红得跟颗西红柿似的,皱着眉头,道:“太,咳咳,太用力了,没,咳,没把握住,咳咳咳……”   游执差点给他逗笑了,他一边拿着杯子喂时谨礼喝水,一边留意着病床那边的聊天,以防时谨礼他姑再次说漏嘴。   “诶,我跟你说,我老公女儿说我昏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我感觉我跟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去了好多地方,就是不知道是哪。”   昨晚周太太的魂被时谨礼救回来后,虽然被赶来的白无常及时抹去了记忆,但潜意识里仍旧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她一个人在医院待得无聊,就把这些片段当作昏迷时做的梦说给时谨礼她姑听。   “跟做梦似的你知道吗?”周太太绘声绘色地讲故事,“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晕了呢,就记得咱们在打麻将,我都要胡牌了。”   “就迷迷糊糊的吧,有个穿紫色衣服的人,牵着我往外走。走着走着飞起来了,诶,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跟只鸟似的,哗一下就被风托着飞起来了。”   时谨礼他姑干笑了两声,心想我怎么知道,我又没飞过。   “之后的事记不太清了,好像去了老城区吧?我也懵懵懂懂的,好像还看见了座塔。那塔可高了,得有个好几百米,我站在底下向上看,看得脖子都酸了。”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听她们说话的游执突然问:“什么样的塔?”   周太太闻声看他,说:“就有点像古代的那种塔,木头做的,每一层的角上都挂了东西,但是塔很高,天也很黑,我看不大清。”   “您确定是在老城区吗?”游执问。   周太太原本还挺确定的,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有点儿犹豫。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什么什么迪福什么的灯牌,红色的,我记得以前好像在老城区见过。”   迪福心理事务所表面上看是一家藏在住宅区内、由居民住宅改成的事务所,但如果让有阴阳眼的人去看,就会发现其中另有玄机,住宅的内部还藏着一个建筑。   事务所作为红檀市的阳间办事处,实际上是由阳间的一处房间和阴间的一处房间相互重叠而成,是故人能看见,鬼也能看见。   所以中元节的时候会有不少迷路的鬼跑来问路,周太太被勾魂后也只能看见闪着红光的事务所灯牌。   游执听完后若有所思,却听见身边的时谨礼低声骂了一句:“败家玩意儿,又不关灯!”   这句话听得游执哭笑不得,只好在心中暗为即将挨骂的杨智小朋友默哀三秒,然后对时谨礼使了个眼色。   正在喝水的时谨礼皱起眉:“塔有问题?”   游执点点头,认真地说:“你还记得我去找你的那天晚上吗?”   那晚上的事时谨礼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唯一还记得并让他印象深刻的,竟然是当时二人打斗时,游执对他做出的某些不可描述的举动。   时谨礼的脸立马就黑了,游执一看顿觉不妙,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杀人,忙道:“地府安排我报道的时间是中元,我那天晚上去老城区不是找你,是找塔。”   “什么塔?”时谨礼皱眉问。   “我现在也不清楚,”游执摇头,“只知道不久前三十六狱动乱,是因为古代大荒平原上出现了一座高迂百尺的高塔。”   时谨礼晃了晃神:“大荒?”   说起来,大荒和时谨礼还算是颇有渊源。   大荒是古代鬼族的发源地,据说那里曾经终年黑暗不见天日,鬼族生活在这阴诡地狱里,自相残杀、生不如死。直到有一天,一位神为大荒送去了一束光,大荒才终于得见天日,大荒鬼族也因此进入阴间,建立地府。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救了大荒的神,正是如今放在事务所里供着的那尊神像的主人——悯华。   游执沉默了一小会儿,想了想后压低声音对时谨礼说:“咱们得回去一趟。”   ……   等到步雅吃完晚饭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红檀刚入秋不久,天气还像夏天,她吃完饭后热得满头大汗,稍稍掀开一点衣服,站在电风扇前吹风。   她一手固定着上卷的短袖,一手拿着手机,焦灼地等待回复。她有些期待,也有些害怕,她不停地按下指纹解锁、按下电源键熄屏,如此往复循环,直到病房里真的响起一声手机提示音。   步雅一愣,紧接着是如狂轰滥炸般接连不停响起的声音,她放下手机,朝着王皓的病床前走去。   响的不是她的手机,而是王皓的。王母称公司事情多,儿子的手机不能关机,常用王皓的手机发送消息。   他平时工作都在忙什么呢?步雅有些好奇地想,他好像从来没有跟我分享过他的工作和生活。   步雅如此紧张起来,她的内心告诉她不要这样做,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她拿起王皓的手机开锁,输入自己的生日,屏幕显示密码错误。   步雅一愣。   不对呀,他所有的银行卡密码都是我的生日,手机密码怎么不是呢?   步雅皱着眉头再输了一遍密码,屏幕上仍旧显示错误。她不解地看着王皓,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轻地抬起王皓的右手大拇指,按在指纹感应区上。   手机开锁时发出很清脆的咔擦声,步雅紧张极了,她坐在床边向外张望,王母下午有急事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她紧张地咽了几口口水,然后抓着王皓的手机跑进卫生间,反锁门后坐在马桶上看他新收到的消息。   王皓没有给这个人备注,但从聊天背景和对方的头像来看,这应该是个女孩。   【不就是不喜欢那首歌吗,你至于这样吗?】   【还不理我,有必要吗?】   【大哥你都二十六了】   【你长大点行不行?还玩冷战那套?】   【真不回我啊?】   【行,你厉害,我服了】   【我认输行吗?回个消息行不行?】   【不是我都这样了你还想干嘛?】   【我错了行吗?】   【我错了】   对方烦躁不安的消息几乎刷了屏,步雅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她记得王皓有一首很喜欢的歌,经常和她一起听。   她曾经觉得这首歌听了太多遍,问王皓能不能换一首的时候,王皓是什么反应?   他没有大发雷霆,但他还是生气了,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步雅家,三天没联系她。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步雅的心慌乱起来,砰砰直跳,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难以控制地剧烈跳动。   她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太快了,快到她觉得抽痛、痉挛。她控制不住地看王皓与这个女人的聊天记录,发现长得看不到头,她还看见这个女人在不久前发了一条朋友圈。   她在里面晒的,是王皓也买给过步雅的,一模一样的礼物。   步雅的眼神逐渐开始变化,她难过极了,她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退出聊天界面,点开王皓的分组。   分组界面弹出来的瞬间,步雅瞪大了眼睛,她不可思议地点开无名分组,看见里面满是备注了姓名和生日的账号。   而她的账号就在最上方,在此刻显得尤为刺眼。   --------------------   感谢阅读 第24章 窃灵魄(九)   “我其实有一点不明白,”灯光昏暗的老城区里,时谨礼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那只鬼既然提前放了一只小鬼出来,想来就是要利用它来破开我布下的阵法。”   走在前面的游执应了一声,适时地回头,笑道:“嗯,然后呢?”   “我没有想过会招来别的鬼,所以只布下了一个很简单、任何鬼都能触动的普通阵法。”   游执啊了一声,笑着看他:“这样啊?”   照在他们头顶的路灯被两只飞蛾砰砰两下撞得短路,闪了闪后寿终正寝,巷子里一下陷入黑暗,唯有明亮的月光照下来,时谨礼的脸在晦明光里显得有些阴森。   “所以……是谁保护了我的阵法?”他眯起眼睛看向面前的青年,目光中带上了一些打量和质疑的味道。   答案呼之欲出,时谨礼既然在此刻问了,就说明他心中已经有了结果。但游执还是不明所以地咧嘴笑起来,说:“我虽然长得帅,但其实是个绣花枕头,可不是我。”   时谨礼目光森寒:“那是谁?”   是谁都好,最好别是游执。   昨天晚上第一只鬼来的时候阵法已经启动了,但却在中途被人强行打断保护起来,这是时谨礼都无法做到的。如果游执有这样的法力,那么他每天待在时谨礼身边有什么目的?   游执看着时谨礼严肃的表情,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他上前拍了拍时谨礼的肩,安抚道:“阿礼啊,你不是岁星入命,运气好得很吗?”   他的语气中难得带上了些揶揄,时谨礼顿时露出厌恶的神色,表现得非常不喜欢别人提这件事。他眯眼看向游执,旋即又皱起眉,冷声问:“谁告诉你的?”   “黑白无常啊。”游执背对着他继续往前走,像是压根就没想过时谨礼会从后背揍他,或者说,像是压根就不怕时谨礼从背后揍他似的,“何况我是什么聪明人?他们不说我也能猜到,运气从小好到大,只可能是岁星入命。”   时谨礼的眼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你怎么知道我运气从小好到大?我说过吗?”   这回游执终于顿住了,但很快,他又笑着转身看向时谨礼,说:“你怎么这么会抓人短处呢?”   时谨礼不搭话,只站在原地扬下巴示意他解释。   “咱俩刚见面的时候,你就跟我说你运气特别好,这要不是从小好到大,你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吗?”   这样听起来好像还真的有几分道理,时谨礼啧了一声,暗自无语自己虽然厌恶岁星给的离奇好运,却仍旧把好运当成了习惯,忍不住挂在嘴边。他自嘲地笑了笑,换了个姿势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青年。   时谨礼八字带那啥,他妈刚生完他就一命呜呼。他出生后没两天就接连出事,高烧不退,病房里还闹鬼。他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有个女鬼穿着红裙子,每天半夜叫她起床给时谨礼喂奶,以至于她现在进医院都觉得邪乎。   但时谨礼特殊就特殊在他虽然八字不好,却有岁星入命,祸福相依。简单来说,就是尽管这人八字不行,但是运气贼好,遇到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   比如他那天带李檀挤公交,明明错过了时间,偏偏那天公交就来晚了;比如他那晚在岳攀攀家捉鬼,那鬼莫名其妙就倒了大霉,自个儿送上门让他抓。   但时谨礼不喜欢这样的祸福相依、逢凶化吉,他不喜欢别人把他的努力和成就轻易地与岁星入命挂钩,他从来没觉得幸运,只觉得“岁星入命”四个字是对他所拥有一切的全盘否定。   “阿礼啊,咱们现在办正事呢,”游执见他站在原地不走,上前想要招呼一下,“要不先走?这个事儿之后再说?”   时谨礼把手伸在面前,手背朝自己,手心朝游执——那是一个很明显的“别过来”的手势。   “阿礼啊……”   时谨礼道:“不能之后再说,现在就解决。万一咱俩一直找不到那塔,难道就一直不说?”   游执见他软硬不吃,当即哎呦一声,捂着胸口就往下倒。时谨礼嫌弃地看他一眼,刚要说这儿除了我没别人你省省别发癫了,就听游执凄凄惨惨戚戚:“我昨晚,昨晚帮你把那鬼支开,我,我多不容易……”   他说着就抽气猛咳两声,那动静大得都要把肺咳出来了:“我为了你,受这么重的伤,阿礼啊,我知道你一开始就不,不大喜欢我,但是我,但是我……”   时谨礼看着他那逼真样儿,就算知道他影帝上身也没好意思再骂了,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事情解决再说,你先起来。”   “真的?那我们就——”   游执话音未落,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二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只见一座巨大高耸的建筑在空中恍惚闪动了一下,又迅速消失,仿佛云层中的海市蜃楼,光影一转,就消失不见了。   时谨礼一把拎起躺在地上的游执,拽着他往刚才看见的地方跑,游执哎呦一声被扯起来,拉拉个脸跟在他后面。   “快点儿”时谨礼嫌带着他跑得慢,干脆扯着他的后领子带他翻墙,眨眼之间两人已经跨了好几条巷子,游执被拎在后面,两眼发黑,晕头转向得想吐。   “阿礼,不是,咱们——”   这是游执今晚第二次因为意外没能把话说完,他本来想说咱们既然已经知道塔在哪里,慢慢走过去就是了,结果既然俩字还没说出口呢,就被时谨礼毫不怜惜地从房顶上扔了下去。   “我——”   还没等他叫出声,头顶就闪起一道刺眼的亮光,游执慌忙去看,只见一团不知从何处轰然而来的阴气如山般撞向刚才他们俩停留的地方,时谨礼站在原地,面前立着一面一人高的巨鼓。   鼓面上的符文泛起亮光,如盾般挡在时谨礼身前,鼓身颤抖嗡鸣,震得那道锋利森寒的阴气也一并震颤起来。   时谨礼握着鼓槌,游执只见他悠哉游哉地将那柄鼓槌往上一抛,伸手接住后咚一声敲在了紧绷着的鼓面上。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慢很慢,游执待在原地,仰头看着屋顶上的时谨礼。鼓面在敲击下凹进去浅浅的一块,而另一端的阴气则仿若有生命般缓慢地四散而去。   紧接着,巨鼓中陡然发出如波涛怒卷的吼声,原本晴朗的夜空中瞬间团聚起漆黑无比的雷云。   雷电在云层中游荡着闪光,翻滚的乌云中响起轰隆隆的闷声。巨鼓在眨眼间变小,见那团被释放出来的一缕阴气疯狂逃窜,时谨礼眯起眼睛,轻声道:“伏诛吧。”   紫电从云间爆闪而下,循着那团四处逃窜的阴气追去!   电光石火之间,原本疯狂抖动、消散的阴气突然四溢而上,竟循着因雷云暴雨而来的风柱,朝那道紫电飞去。   时谨礼和游执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就在那道紫色的闪电即将劈在甩尾迎上的阴气时,那团漆黑的雾气一晃而过,竟然消失在了空无一物的半空中。   下一秒,青紫色的闪电直劈而下,忽略了高楼上的避雷针,直直朝着老城区绿化带中的一颗大树劈下,噼里啪啦的电流声瞬间炸起,原本一片漆黑的绿化带中立刻闪起一道刺眼的火光。   而就在那道惊雷落下的瞬间,乌云下昏暗的老城区被照亮,一座百尺高塔伫立于闪烁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之中,在电光下一闪而过。   ……   半夜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乌云很厚,路面上黑黢黢的一片,唯有在云间不停闪动的雷电偶尔将黑暗照亮,映出密密麻麻的雨丝。   步雅起身关拢窗户,被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还亮着,屏幕上显示着她和一个女孩的聊天窗口。   【他好些了吗?】这是女孩问的。   步雅很快回复,她说的是:【不知道,他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   【姐姐,我可以去看看他吗?】女孩这样问到,【我保证不惹麻烦,就看看他】   这下步雅没有很快回复了,她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思考别的什么,过了十来分钟,她才说:【我尽量帮你安排,但是妈妈不大喜欢陌生人进病房】   女孩几乎秒回:【姐姐说的什么话,我不是外人啦,我是他女朋友呀】   步雅关上窗后走回病床边坐下,手机屏已经暗了下去,她俯身熄掉屏幕,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病床上的王皓。   “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办呢?”步雅的眼珠很黑,当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些恐怖片中躲在暗处四下窥探的眼睛,“本来都说好要结婚的,你偏偏生病了。”   “生病就算了,你还让我发现那些人。”   “王皓……老公……你要我怎么办呢?”   她的目光恐怖极了,像是水中瞪得溜圆、不会眨动的鱼的眼睛,她直勾勾地看着双目紧闭、嘴唇泛白的王皓,缓慢地说:“你这么离不开我,什么都要靠我照顾,怎么能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呢?”   病床上的王皓一动不动,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她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为此作出回应。   步雅突然笑起来,一滴眼泪顺着她被牵动的面部肌肉一路流到嘴角,濡进去一点儿,尝起来又哭又涩。   她端过放在床头的玻璃杯,用小勺搅了搅其中澄澈的矿泉水,舀起一点,送到王皓干裂的嘴唇前。   步雅一勺一勺地喂着,直到王皓干裂起皮的嘴唇湿润了,她才把小勺扔回水杯里,一口饮尽了杯里剩下的水。   “你看,也只有我愿意这样照顾你,也只有我会这样对你。”步雅笑起来,目光炽热而疯狂,“老公,老公,我爱你,我好爱你。等你好了,我们就结婚。请所有的人,让她们、那些女人,让她们都看看!”   床头柜上的手机再次亮了起来,步雅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般猛地转过头,目光凶狠。她瞪着眼睛拿起手机,看见又有人给她发了一条私信。   【很抱歉现在才回复您,但我为您卜算了三遍,都是同样的结果】   步雅眼睛通红:【什么?】   【您的男朋友可能出轨了】对方这样说,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消息:【很抱歉告诉您这个消息,但是这是我为您卜算三次的结果,我不得不相信】   步雅盯着那两条消息看了很久很久,手机屏幕几次明明暗暗,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回道:【我已经知道了】   【请问您有什么办法解决她们吗?】   --------------------   感谢阅读 第25章 窃灵魄(十)   “小师叔?您怎么突然回来了?”程漱已经睡了,事务所里漆黑一片,唯有杨智半夜玩手机不睡觉,被时谨礼逮了个正着,把他吓得忙把手机塞进被子,“您,您有什么事儿啊?”   时谨礼能理解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半夜看点动作片纾解一下生理欲望,唔了一声没多说话,进厨房拿了罐冰可乐,坐在客厅抽烟:“你看你的,完事儿了来找我。”   杨智愣两秒反应过来他啥意思了,大声道:“我,我没看片!我——”   “哦,”时谨礼看他,“没看啊。”   这个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信的语气显然让涉世未深的杨智小朋友急了,他一掀被子,拿出亮着屏的手机给时谨礼看:“我真没有!”   时谨礼定睛一看,发现这小子大半夜不睡觉不打游戏不看片,竟然在逛论坛看情感帖,顿时更加无语:“你每天闲着没事干不多看看书把证考了,天天看什么东西?”   杨智这孩子哪都好,长得乖巧,人也懂事,就是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年普遍都有的通病:稍稍有点过人之处就不住炫耀自己。偏偏他还长了张合不上的嘴,每回说着说着就满嘴跑火车,压根停不下来。   显然他不满小师叔的无奈和嘲讽,不悦道:“我这是在监控网络舆情。”   “别人的情感状况也算网络舆情?”   “师叔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杨智不大乐意,穿着睡衣裤往他旁边一坐,“这楼主遇上的事儿真的有点儿邪门,你看这楼。”   已经过了十二点,那一楼的内容是楼主昨天即农历七月十六日的凌晨更新:【今天去医院照顾他了,总觉得他妈的态度不是很好,交流起来有些辛苦】   底下清一色的全是劝楼主快跑远离恶毒坏婆婆的评论,时谨礼看这日期和时间觉得眼熟,让杨智继续往下翻。   “这楼主谈了个男朋友,同居有几年了,准备结婚,见了家长之后发现人家妈妈不喜欢她,发了帖子来求助。”杨智把手机拿给他看,“但是我觉得吧,也没她说的那么惨。”   时谨礼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恋爱脑呗,”杨智一耸肩,“那男的别还cpu她了吧?她每天发的都是什么照顾她男朋友、做饭做家务,就没点儿她自己的事儿,全是男朋友。”   “那叫pua。”时谨礼凑过去看手机。   下面几条是昨天的更新内容:【昨天晚上中邪似的,突然晕倒了,昏昏沉沉做了个梦,梦见男朋友出轨,醒来之后被一个好心的帅哥送去急诊,回去之后还是被她骂了。】   这一楼下面的网友也都在劝楼主快跑,没必要为了这样的妈宝男搭上一辈子;还有说这世上没有鬼,让她别多想,注意身体;以及起哄让她去要昨天那个好心帅哥的微信,干脆甩了妈宝男和帅哥在一起。   时谨礼看着“和帅哥在一起”就脑门青筋突突跳,好死不死的杨智还冷不丁冒出句:“这帅哥心挺好啊,她怎么不要个微信呢,没准真能成。”   时谨礼默不作声地给了他个毛栗,杨智捂着脑袋哎呦一声,委屈大喊师叔你干嘛呀。   “认真看,别说话。”他冷漠地说。   杨智敢怒不敢言,撅嘴偷偷抱怨:“师叔,这楼主是不是真的撞——”   “是。”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点头,“中元晚上那只鬼跑的时候,应该和她打过照面。”   杨智啊了一声,说中元那天晚上?他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了,如果那天晚上小师叔抓鬼时见过这个楼主,那么送她去急诊的那个帅哥会不会就是……   天啊,杨智小朋友在心中默默仰天长啸,悔不当初,我竟然当着我师叔的面说他和这楼主能成。   气氛顿时有些紧绷,这让杨智很是尴尬,他犹豫了一番后,没话找话道:“师叔,什么鬼啊?”   “拘魂鬼吧。”   拘魂鬼喜欢穿紫色的衣服,可以在白天出现,是一种很特殊的鬼。   它们有一本类似生死簿的小册子,上面写着要勾魂的人的名字,找到了人,叫一声,只要那人回头,它们就会甩出衣服底下的钩锁,手再那么一拉,就能把魂勾走。   鬼和人一样,也有户口。就像人出生后要带着出生证明去民政局上户口一样,鬼死后也要上户口,而上户口的方式,就是被黑白无常带去地府,在功曹那里留一笔。   如果魂魄没有被无常带走,那么在阴间就不会有记录,也就成了阴间的“黑户”。这些“黑户”进不了地府,没法投胎,时间一长就会变成孤魂野鬼。   而被拘魂鬼勾走的魂魄,都是突然横死,在生死簿上没有阳寿将尽的记录,不会引来黑白无常,也就进不了地府。   在它们被抓进三十六狱之前,黑白无常经常带着鬼差去揍这些鬼,因为这些鬼不仅给地府找麻烦,还抢他们的活,害他俩完不成业绩,总在地府门口的鬼来鬼往之中被骂得抬不起头。   拘魂鬼完全不按规矩办事,想勾谁走勾谁走,有点儿像阴间的人贩子。只不过人贩子拐人,拘魂鬼卖鬼。   杨智觉得师叔的语气冰冷无比,心慌地抖了两下,而另一边的时谨礼完全不顾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该怎么办的杨智小朋友,指着黑掉的手机屏幕说:“打开,看她最新的更新。”   杨智把楼拉到最新更新的那一层,更新的时间是昨晚九点多,内容是:【他竟然真的出轨了】   时谨礼眼皮突突的跳,刚要让杨智仔细去看楼主的所有更新内容,就猛地听见屋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   游执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时谨礼支走,他的警惕性很高,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提防、掌握分寸,而且,游执能看出来他并不完全相信自己。   雨下得很大,但这座高塔却像是被一把无形透明的大伞遮住,一滴雨也落不进来。   游执蹲在老城区成排平房的屋顶上,嘴里叼了根没点燃的烟——这是时谨礼走的时候给他的。   淡淡的薄荷烟草味若有若无,闻起来清爽提神,他把包裹在外的烟卷撕开,将剥出来的烟草倒进嘴里,反复嚼了几口后呸一声吐到地上。   飞出去的烟草渣掉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浓烟里,将黑烟分成两片,划出一道清晰的弧线,又很快消失。   游执站起来,随意伸了个懒腰,纵身一跃落在地上,将双手覆背,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浓密阴冷的森寒阴气中。   “麻烦。”周围黑极了,红绿灯的光也无法从雾气中照射出来,游执啧了一声,又呸呸几下把残留在牙缝里的烟草渣吐出去,“我说了不让找时谨礼的麻烦,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听我说话呢?”   他慢吞吞地走着,在浓稠的黑暗中闲庭信步,冰冷的阴气抚过他的身体,有些凉,还有些臭:“不肯进三十六狱的是你们,不肯住酆都城的也是你们,阴间千好万好总归没有阳间好……”   黑暗中似有一缕风游过,周围变得更冷了,游执笑起来,那只异色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闪烁着点点红光。   好安静,太安静了,他在这片死一般的安静中慢慢地走着,那只阴阳眼一眨不眨地观察着暗处鬼魅的移动。突然,悍风迎面而来,他冷笑一声,扬手轻轻一甩,如乌云般厚重的黑雾轰然散开,被锋利的大风席卷而起。   “但也要看自己有没有命来啊!”   话音未落,游执悍然迎上,他的动作快极了,周围的阴气不受控制地汇聚在他的手中,凝成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眨眼之间,他已经闪身上前,一刀剁向拘魂鬼的咽喉。   拘魂鬼被砍下了一片衣角,它惊惧交加地滚到一边,见那青年手持一柄阴气凝成的悍刀,不紧不慢地朝它走来。   “你,你不是人……”拘魂鬼虽然是鬼,但也被吓得腿软,它手脚并用地往后缩,瞪着慢吞吞走近的游执,“你,你不是——”   “这话也太难听了,”游执咧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你怎么骂人呢?”   拘魂鬼怕得要死,小命都给他刚刚那一刀吓掉半条,哪像他悠哉游哉好整以暇。它的大脑飞速运转,却想不出办法,只想到了自己的第一百零一种死法。   “你既不是人,为什么要帮那——啊——”   游执突然大步向前,吓得拘魂鬼惨叫两声爬起来就要跑。   “我说了你别骂人啊。”   拘魂鬼在前面跑,游执跟在后面追,只是一个拼尽全力用命在跑,另一个却没什么所谓像在散步。   “你到底为什么要帮人!”拘魂鬼仰天长啸,“你明明就不是人啊!”   游执停下脚步,像只把猎物玩弄到筋疲力尽的豹,笑道:“谁告诉你我不是人的?阎君?还是银勾吕夷?呵,你活着的时候不是人吗?”   “我是鬼!我生来就是鬼!”那鬼怒道,“我家先祖出生大荒,我——”   “那你就得死了,”游执的语气陡然冰冷起来,“大荒的鬼可不能来这里。”   可不能三个字刚刚出口,他就如一支飞射而出的箭般持刀而去,拘魂鬼尚且没看清他的动作,就已经被刀风逼得连连狼狈逃窜。   游执的眼中闪动着嗜血的红光,他面上带笑,声音却是冷的:“两千年前的鬼王令就说过,大荒鬼族不得擅入阳间——”   拘魂鬼仓皇狂奔,然而终究不及游执速度快。耳后劲风呼啸,悍刀已至,下一秒就能斩下它的头颅,只这一刀就是万劫不复。   “违令者,可是要死的啊。”   刀光在这个瞬间照亮了漆黑一片的迷雾,拘魂鬼的口中爆发出一声惊恐大吼:“不要!不要!救命——”   电光石火之间,一支由阴气凝结而成的黑色羽箭破风而来,铛一声打偏了游执手中的刀。   悍刀横劈而下,将从那拘魂鬼袍中伸出、散落在外的纤细锁链一齐斩断。   拘魂鬼惨叫一声,一个漆黑的小本从他的怀中掉出来,它慌张地想要去捡,然而下一秒,一股更阴冷、更诡秘的阴气陡然翻涌,将那只拘魂鬼卷上天。   游执眯眼笑了一声,扬手挥出一道刀风。   悍风朝着半空中那只倒了大霉遇上他的鬼直劈而去,又在瞬间被那股横插而入的阴气挡住,两股力量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恐怖的巨响。   与此同时,那座横架在十字路口中央的诡异高塔开始剧烈晃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不到片刻便轰然倒塌,引得周围如灰尘般的阴气四溅。   游执站在原地,仰头往上看,那些落下的横梁墙垣从天而降,穿过他的身体落在地上,仿佛不在同一个次元。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个灰扑扑的小本子,轻轻地笑了一声,语气颇为可惜:“啊……假的啊?”   百米巨塔顷刻间便塌为灰烬,游执啧了一声,收了刀往回走,才转身,就看见了举着伞站在不远处巷口中的、正盯着他看的时谨礼。他叼着根抽了一半多的烟,站在原地等游执过去。   游执松了肩膀,将那本黑色的小本子揣进口袋里,然后呼出几口浑浊的气息,调整出一个笑脸,冒雨快步朝他走去。   “你怎么来了?”他钻进伞里,笑着问。   伞很小,挤进两个成年男性略有勉强,两人贴在一起,游执被雨淋湿的手紧紧地贴在时谨礼的腰侧,把那里一片都濡湿。   时谨礼侧身避开他的手,斜眼睛看他,眼神颇带探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含糊地说:“杨智在市论坛里发现了一篇帖子,是步雅发的。”   游执冲他眨眼睛:“步雅是谁?”   这下轮到时谨礼眨眼睛了,他唔了一声,说:“隔壁病房里挨骂的那个女孩。”   他这么说游执就想起来是谁了,他点点头,问然后呢?   “可能又有一个倒霉蛋丢魂了。”时谨礼如是说。   --------------------   感谢阅读 第26章 窃灵魄(十一)   游执笑着看他,问:“何以见得?”   “刚刚杨智在市里的论坛上找到了步雅发的帖子,还查到她的账号曾经在很多星座塔罗算命帖底下发过求助。”时谨礼如此说。   站在对面的游执想了想,两只异色的眼睛一转:“然后?”   “然后杨智找到了一个有偿算命但只回复了步雅一个人的高星帐号……刚刚那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时谨礼显然是被刚才高塔坍塌时的巨大声音吸引来的,否则以他那“游执死在外头老子等天亮再去收尸”的态度,游执打道回府的时候他还在家里睡得香。   这下轮到游执被问了,他含糊地唔了一声,慢吞吞道:“没什么,是假的,我们看见的只是幻象。”   见时谨礼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他又连忙补充道:“我学艺不精,让那家伙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时谨礼的表情略有松动松动,他上下打量了游执一番,检查他是否受伤,然后才嗤了一声:“要你有什么用。”   这在游执的眼里就是“他真的好关心我”的意思,他嘿嘿笑起来,凑上去说:“阿礼~你对我真好~就算我受伤也——”在被时谨礼横了一眼后,游执又马上道:“你怎么就肯定步雅和拘魂鬼有关系?”   时谨礼这才重新正视他,似乎很满意游执这个临时工对华国百鬼图鉴的熟稔,说:“我没肯定啊,我只是推测,因为中元那天晚上,那只鬼跑的时候,和她有过接触。”   都说到这里了,时谨礼索性把中元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一个字不落地说给游执听,游执听完,皱眉道:“看起来这只鬼的背后还有一个幕后主使。”   如今时谨礼坦诚相待,游执便也把刚才发生的事儿一个字不落地说给时谨礼听——但只说了跟拘魂鬼有关的事。   游执绘声绘色地把故事说完,在他第八次把时谨礼当成那只拘魂鬼、想要动手动脚摸上去的时候,忍无可忍的时谨礼终于一巴掌甩在他那只不安分的手上。   小心思没能得逞的游临时工讪讪收回手,装模作样地问:“那现在怎么说?”   时谨礼:“得去看看她男朋友。”   游执:“那个面泛桃花处处留情的渣男?”   时谨礼:“面相而已。”   “什么时候去?”游执一直观察着时谨礼的表情,没过两秒就在他的表情里看见了一个危险的想法,“你想现在去?!”   时谨礼看傻子似的他:“没有,”他的目光在游执身上逡巡,有几分不怀好意,“我在想让谁去。”   此刻他看向游执的目光已经堪称赤|裸,游执一愣:“我……我?”   时谨礼满意地点头:“你长得和善,又会说话,合适。”   这是高情商的说法,低情商的说法是:你长得还行,而且逼话多、会扯淡、还能演,忽悠人你是首选。   还没转正的临时工对老板的理由不置可否,只问:“那现在干什么?”   “回家。”时谨礼说,“你不困?”   游执迅速地眨了几十下眼睛:“困了。”   他说完,不等时谨礼开口又立马补充道:“可是我家住得很远。”   时谨礼:?   “阿礼,从这里回我家得一个来小时,我没开车,现在地铁公交也停了,这么晚肯定打不到车,我要是走回去……”   “喂,师傅。”时谨礼接了个电话,右手手背向外摆了摆——那是一个示意他赶紧滚蛋的动作,“对,老城区路东巷,快到了?行,我现在过去。”   游执:……   “就一个司机啊!”他抓狂道,“一个怎么够用!”   “我可以先让他送你回去。”时谨礼收了手机,拔腿就往路口走,“放心,你给我打工,老板给你一条安全回家的路。”   游执匆匆跟在他身后,着急忙慌道:“这不行啊阿礼,去我家怎么也得一个来小时,现在已经两点多了,送我到家再回你家天都要亮了,你怎么休息——”   时谨礼是那种说一不二的糟糕性格,就连他师父张席玉都得听他的,何况游执。两人前后走到巷口,停在路边的网约车闪了闪远光,时谨礼被烦得不行,揪着他的领子拉开车门,一手把他塞进去。   “闭嘴。”时谨礼收了伞坐进后座,瞪了他一眼。   司机抬起眼睛,通过后视镜好奇地看了他们俩一眼,然后才问:“二位去哪?”   时谨礼看游执,示意他报地址,游执坐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游执才小声说:“你不是让我闭嘴吗?”   就时谨礼来说,他这一晚上已经忍游执很久了,眼见他扯了扯裤腿就要踹,游执猛地往车门边一缩,报了时谨礼家的地址。   “就去你家嘛,哥哥。”   司机说了句得嘞,发动车往时谨礼家去,游执贴着门可怜巴巴:“咱们在一起这么久,我都没去过你家,上次到了门口你也没让进。”   正通过后视镜观察他们俩的司机闻言眨了眨眼睛,目光中透露出原来如此。   游执此人,一旦戏精上身开始演就习惯吊着嗓子嘤嘤嘤,那双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在这种时候变得泪眼汪汪、我见犹怜。司机已经像时谨礼他姑一样,靠着脑补想了一出渣攻喜新厌旧、抛弃可怜小受的戏码。   但时谨礼软硬不吃,他冷笑着转过脑袋看了游执一眼,然后撩起眼皮与后视镜里司机的目光对视:“行啊,就怕你今天进得去,明天出不来。”   游执听见这句,再配上时谨礼那“近我者死”的目光,冷不丁抖了两下,有些尴尬地干笑起来。   可司机不知道啊,他显然已经靠着几句模棱两可的对话脑补出了某些不可名状的画面,立马收回目光专心看路,心里却想着也不知道今晚到底该让谁开车。   过了五十来分钟,司机把他俩送到地儿,时谨礼付了车费,拎着游执命运的后颈皮下车,皮笑肉不笑地跟已经偷偷看了他们俩一路、还自认伪装得很好的司机说谢谢师傅,再见师傅。   人过中年的司机师傅打方向盘掉头,坐在车里小声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玩得真花。   先前说过,时谨礼家住在红檀市郊的偏远小区,已经偏到鸟飞过来都不拉屎、配送费二百都没人送外卖、碰上早高峰等吃午饭了都赶不到公司的程度。   这回是真的打不着车了,这么晚这么偏也没司机敢来,时谨礼就是再冷酷再无情也不能真扔下游执不管,他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把游执扯进伞里,带着他往家走。   游执跟着他上楼回家,时谨礼开门让他先进,边换鞋边说:“冰箱里有水和饮料,自己拿。”   正站在客厅里四下打量的游执应了一声,兀自进了走廊靠外的小房间,拿了两瓶苏打水出来。   时谨礼的眼皮猛地一跳。   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游执拿着水过来,拧开瓶盖后递到他面前,时谨礼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接。   他把自己换下来的运动鞋放进鞋柜里,状似无意问:“你怎么去那里拿水?”   游执啊了一声,问什么?   时谨礼穿上拖鞋往里走,径直走到厨房前,指着里头的智能冰箱说:“厨房在这边。”   游执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就笑道:“不是每个男人的电竞房里都有小冰箱吗?”   时谨礼也笑,他的目光中所透露出的仿佛是找到同好的惊喜,可说话时却语调平平,甚至还有些冰冷:“你们家的电竞房也是离门最近的小房间?”   游执不说话了。   他们站在晦暗的房间里对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门口是亮着的,玄关灯安静地贴着天花板,所射出的光线只及客厅一角,却也让远处都毛茸茸的亮起一小点。   游执那双异色的眼睛在这样毛茸茸的明晦光里显得异常惹眼,倒映着晦暗、却又在此刻显得明亮的红黑色光芒。   时谨礼站在完全黑暗的厨房里,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黑亮的长发盘在头顶,唯有纤细雪白的脖颈和手臂露在外面。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紧张和焦灼,游执有一千个理由可以用来搪塞、应付时谨礼,但他却在这一刻沉默了。他看向时谨礼的目光中带上了些期待,仿佛已经预知了接下来的对话。   黑暗中传来时谨礼细微的呼吸声,游执循声,猛眨了几下眼睛。   他的眼睛很快适应光线,他看向时谨礼,觉得他被微弱光线朦胧的、掩去了锋利的脸此时此刻俊美极了。   过了很久,见时谨礼仍旧沉默,游执才生硬地解释:“杨智说你家有很多绝版游戏。”   “他跟我说过,本来不想让你知道我们俩关系好的。”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过了很久,沉默的时谨礼终于点头,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客房:“去冲个澡,我给你拿衣服。”   游执拿着时谨礼的旧T恤进客房浴室冲澡,如释重负般拧开开关,热水哗的冲在他紧绷着的肌肉上,舒服极了。   他缓慢地按压推揉着酸痛的后颈,一直紧张的肩颈肌肉终于放松下来,游执松了一口气。热水顺着他漆黑的头发向下流,贴着骨骼分明的颊侧汇聚至下颚,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他的眼睛被热气蒸得很红,热水顺着眼角濡湿眼睛,有些刺痛。朦胧之间,被热水雾气模糊的淋浴间外浮现出两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游执用力眨了眨眼睛,随手把下巴上的水抹掉,关了水龙头问:“干什么?”   站在外头的黑白无常没想到来的时候能撞上他洗澡,尴尬地别过眼睛往窗外看,道:“奉,奉阎君之命,前来看看二位是,是否,需,需要帮助。”   --------------------   感谢阅读 第27章 窃灵魄(十二)   凌晨三点,时谨礼家。   游执扯了条干毛巾擦身上的水,穿上条老头短裤,拉开淋浴间的玻璃门,凉气呼地扑上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时谨礼家所有浴室里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是一样的,游执闻着自己身上的香味,觉得很满意。毛巾上也残留着沐浴露的香味,游执捂在脸上深深吸了几口气,说:“不需要。”   黑白无常拉拉个脸,显然是带着命令来的,白无常见他回绝得如此彻底,还想抢救一下,下一秒就被身边的黑无常一巴掌拍在背上,猛咳两声:“您……咳咳!时,时大人他,他的品味还挺……”   白无常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着说着冷不丁咽了口口水,先是看了那老头短裤一眼,然后盯着游执上下打量,看了几眼又马上别过脑袋,不去看他上身线条分明的肌肉:“还挺独特。”   游执置若未闻,他随手把半干不干的毛巾扔在床上,穿上时谨礼的旧T恤,坐在床边翻从拘魂鬼身上掉出来的黑本子,道:“有事快说。”   “是这样,前段时间鬼门开时,您和时大人一直在红檀这边,我们……”   游执的目光陡然阴冷起来,白无常被他看得一抖,哎呀一声跳到黑无常背后,长舌头从嘴里掉出来四下晃荡:“范无救,救救救命——”   “中元都过去几天了,这点事你们办不好?”游执全然没了以往在时谨礼面前的随和幽默,他目光冷、声音也冷,“我看再过两年,你们也不用干了。”   “大人,这件事实在是……”黑无常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和谢必安的确遇到了麻烦的事情。”   这时,原本形容冷漠严厉的游执突然一顿,他迅速合上手里的黑本子,塞进床垫底下,然后在黑白无常震惊无比的眼神下露出一个僵硬又滑稽的笑容:“有事你们去找酆都大帝呀,找我们有什么用?”   黑白无常:……   白无常扒着黑无常的肩膀,两鬼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他是不是在阳间待久了被那个姓杨的傻小子传染了”。   他俩整齐划一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同时咽了一口唾沫,频率相同地眨眨眼睛,然后,黑无常才说:“我们的确是遇到了一些麻烦,此事不好上禀大帝,故来向您求助。”   游执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示意他们俩继续说。   “这段时日我与谢必安按生死簿上的名录前来阳间勾魂,却找不到将死之人的魂魄。”   游执眯起眼睛,神色严肃,语气却轻快随意:“有几个要死的啊?”   白无常的嘴角猛抽了两下,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二,二十有三。”   “你们带去阎罗殿的有几个?”   黑无常也觉出游执的不对来了,心想这难道是阳间的某些新型交流方式?皱眉道:“仅十九。”他说完,又补充:“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有未见名录者被勾魂。”   “问了本地的牛头马面吗?”游执问。   黑无常道:“牛头马面这段时日皆在城隍庙,本地城隍可以作证。”   游执啊了一声,黑白无常立马抖三抖,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巴巴地看他。   “拘魂鬼是吧?”游执站起来,他每往前走一步,黑白无常就不约而同地往后挪一步,“有些眉目,已经在查了。”   黑白无常好朋友手拉手一起抖,白无常哭丧个脸道:“还,还要多久啊?我俩被阎君骂好几次了,酆都城鬼来鬼往的,脸面掉了一地,丢死鬼了。”   游执露出个假模假式的笑脸:“二位无常,与其怕丢脸,不如现在就回地府禀明阎君,告诉她三十六狱里有只拘魂鬼跑出去了。”   白无常的长舌头在白袍前随着空调风晃来晃去:“不急嘛,这么晚了时大人肯定睡了,我们——”   话音未落,卧室门就被咔哒一声推开,时谨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拿个洗漱套装、怀里抱床空调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仨。   “你们什么?”他问。   窗外淅沥的雨中冷不丁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劈下的雷照亮了白无常本来就惨白的脸。   “不会被发现的……”白无常整个鬼都因为突然出现的时谨礼僵硬了,就连那根长舌头都不晃了,简直如遭雷击,“大大大大大大大人,您怎么来了?”   “我睡到一半做梦,梦见两只鬼半夜进我家,”时谨礼走进房间,把空调被和洗漱套装全扔在床上,然后看向因为他的到来手牵手缩到了角落里的黑白无常,“我来把这两只鬼抓了,”   黑白无常又惊又怕,想他们当鬼差这么多年,哪受过这种惊吓,忙不迭鞠躬:“大人好,大人晚上好,好久没见了,您身体可好?我们待会儿就要去拜访您,您怎么先来了?贸然来访实在是——”   时谨礼冷冰冰地说:“闭嘴。”   黑白无常立马像个没电了的收音机似的咔一下没声儿了。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时谨礼现在已经能完全免疫游执那张叭叭叭像机关枪似的嘴,但显然还没能对黑白无常产生抗体。   他不客气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对游执说:“明天早上去医院。”   游执笑着应了一声,这回是真心实意、皮笑肉也笑了。   时谨礼点点头,扭头看了黑白无常一眼,然后带上门出去。   黑白无常让他临走时那一眼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俩鬼拉拉个脸,像他们手里的哭丧棒一样惨兮兮哭丧:“您都看见了?您可得为我们做主,您——”   突然,游执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指着没关紧的门,低声说:“没走呢。”   黑白无常四眼一翻,兄弟双双把跤摔,惨呼一声,倒了。   游执大笑起来,上前把卧室门关紧,时谨礼早就回了房间,门口别说人了,连个鬼都没有。   黑白无常躺在地上,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地府最近过节怎么怎么样啦,阎君对他俩怎么怎么严厉啦,白无常抱着哭丧棒躺在地上感叹,说阎君看着是个小丫头片子,其实收拾起鬼来可凶了。   说了好一会儿游执才把他们俩送走,他俩走的时候时谨礼房间的灯已经熄了,游执走到玄关前查看大门,指纹锁感应到有人来,屏幕闪了一下,显示已上锁。   游执把门口的鞋摆整齐,又收拾了茶几上的空奶瓶和塑料袋,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时谨礼房间门口,轻轻推开了卧室门。   时谨礼家的主卧里只有两张沙发和一张工作台,三面墙上都打了玻璃柜,每个格子里都放着各式各样的法器,俨然被他改造成了一个小型博物馆。他自个儿睡临山的次卧,和客房差不多大,就在游执隔壁没多远。   次卧的窗帘拉得很紧,把随风飘扬的雨丝遮挡在窗外,床头插座上插了个小幽灵形状的夜灯,橘黄色的暖光照亮了小小的一片。   床头柜上摆着正在充电的手机、没喝完的水、几瓶外国牌子的保健品,还有一个形状怪异的法器。   法器上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在游执靠近时猛地闪了两下,将遮在时谨礼脸上的真丝眼罩照得反光。   游执站在床边,一扬手,法器上的金光一抖,很快归于熄灭。他笑了一声,微弱的气流从他的鼻腔中喷出,发出很短促的声音。   他就这么站在床边,垂眼看着床上熟睡的时谨礼,似乎想要从这张被遮住的脸上,看出曾经存在过的另一个身影。   过了很久,他缓缓俯下身,替时谨礼掖好被角,然后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一触即分的吻。   ……   晚十点,红檀市人民医院。   雨下的很大,砸在伞面上发出噗噗的闷声,将伞下的步雅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里。她举着伞,不停地踮脚朝不远处的道路张望,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   几分钟之后,道路尽头闪起两盏橘黄色的车灯,车灯将交错下落的雨丝照亮。   步雅眼睛一亮,脸上浮现出一种等待许久、沉寂已久后终于得以实现某种目的的满意笑容。   出租车缓慢停至医院门前,步雅举着伞快步上前,在车门打开前用伞遮住不停落下来的雨滴。   穿着黑色紧身皮裙的女孩推开车门出来,看见她,露出一个及其妩媚的笑容:“王雅姐姐?真是麻烦你了。”   步雅也笑,但她笑得很冰冷:“怎么现在才来?”   “今天晚上突然下暴雨,店里的客人都在躲雨,关门就晚了点。”黑裙女孩抱歉地笑着,“姐姐,王皓怎么样了?”   “还没醒。”步雅带着她往医院里走,她温柔又细心,放任自己的左肩被雨水打湿,也要将黑裙女孩保护好,“你待会儿上去看见妈妈,一定要礼貌尊重,她最讨厌不讲礼貌的女孩。”   黑裙女孩笑着点头:“我会的。姐姐,你真漂亮。”   步雅笑了笑,没接话,又听她道:“对了,姐姐,你知道王皓的前女友吗?”   步雅额间的青筋突突跳起来:“前女友?”   “他没跟姐姐说过吗?”女孩有些惊讶,“不过也是,男孩大了是不大爱和姐姐说这些,我弟弟也这样。”   步雅完全没心思跟她讨论男孩大了对姐姐怎么样,她的声音已然带上了些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紧盯着身边的女孩,问:“他前女友怎么了?”   女孩笑着说:“具体我也不清楚,就听他提过几次,说他们明明都分手了,她还纠缠不清。唉,不过这个前女友也是,事太多,要我我也烦。”   “什么事……太多?”   “挺多事吧,王皓说她可烦人了,什么事都要管。在家里还要抢阿姨的事情做,不需要她帮忙她还硬要来插手,王皓有好几件衣服都被她洗坏了。”女孩忍不住嘲笑,捂着嘴嘻嘻笑起来,“姐姐你说说,王皓的衣服哪能水洗呀?”   步雅的后槽牙咬得死紧,她脸上的笑容随着女孩的话语逐渐消失,最后变得脸色苍白,她慌乱地走着,冷不丁在台阶上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女孩吓了一大跳,惊叫道:“姐姐!王雅姐姐,你,你怎么样?”   步雅狼狈极了,她摔在潮湿的雨伞上,短袖被濡湿一大片,头发也被瓢泼大雨浇湿,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她倒在地上,眼泪和雨水融为一体,女孩着急忙慌地把她扶起来,匆忙跑进住院部大楼找护士。   “不,不用。”步雅叫住她,“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快上去看王皓,不能让妈妈久等。”   女孩啊了一声,表情为难:“这样不好吧?你摔伤了,我还是……”   “你上去!”步雅陡然拔高了声音,又很快偃旗息鼓,她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指着住院部走廊尽头最里面的电梯门道:“零九零一病房,坐那个电梯上去,一出来就是。”   “姐姐,那你……”   “我自己去找护士就好,你快上去。”步雅一瘸一拐进了住院部,笑着目送女孩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电梯口。   等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她狼狈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疯狂恶毒的神色:“不要脸的贱|货,去死吧!”   黑裙女孩挎着包进了电梯,轿厢内的装潢有些老旧,四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她屈起食指,用关节按下九楼的按钮,按键上的红光闪了闪才完全亮起,她又用力地按下关门键,电梯的大门旋即缓缓合上。   显示楼层的电子屏上蒙了一层灰,屏幕里的数字也缺胳膊少腿,四楼变一楼,压根看不清到了哪里。   她站在轿厢里玩手机,突然,头顶的灯光闪了闪,女孩的动作一顿。   她慌张地抬起头,顶上装满了蚊虫尸体的顶灯忽明忽暗地闪动着,女孩感觉不到电梯的运行,立马跑到按键区去按动紧急呼叫的按钮,可按钮下的灯光却怎样也无法亮起。   “有人吗?”她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吗?!救命啊!”   电梯内的灯光随着她的高声求救闪动得越来越频繁,黑暗的时间越来越长,女孩惊恐地抓着手机,想要给步雅发消息。   【姐姐,我被困在电梯里了】   【救救我,麻烦你找人来救我】   消息前的灰色小圈不停转动,之后,变成了一个鲜红色的感叹号,仿佛一滴滴在手机屏幕上的血。   女孩害怕极了,她又拨电话报警,可手机没有信号,她用力地按着开门的按钮,可电梯始终没有反应。   顶灯猛地闪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女孩猛一哆嗦,抓着手机缩到角落里。黑暗中只能听见她狂跳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她反复朝步雅发送求救信息,但手机仍旧没有信号。   轿厢中又开始出现滋滋的电流声,已经寿终正寝的顶灯还在挣扎着想要亮起来,女孩紧靠着冰凉的金属墙壁,神经紧绷,不停地吞咽口水。   终于,电梯顶灯如回光返照般爆发出一道刺眼的亮光,女孩在这个瞬间看清了轿厢内的全貌,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个穿着紫色长袍、脸隐藏在黑暗里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电梯里,正站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   感谢阅读 第28章 窃灵魄(十三)   “您好,我们是隔壁病房的家属,”游执端着盆水淋淋的新鲜水果,站在王皓的病房门口敲门,“我妈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让我们来给周围病房都分一点。”   周太太原定于今天出院,但在时谨礼他姑的明说暗示下,决定多住一天,好给闺蜜的大侄子找个借口,去对面病房刺探消息。   然而被白无常摇铃铛消除了记忆的周太太全然已经忘了中元节那天晚上经历了什么,如今正和时谨礼他姑一样坐在病房里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想看看时谨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同时还不时拉着闺蜜聊对方大侄子的八卦。   “你侄子是警察?”周太太眨眨眼睛,表情奇怪又疑惑,“我记得以前好像不是干这个的?”   李太太在时谨礼有着八十八次相亲失败的情况下仍旧坚强地在红檀各家贵太太面前努力维持着自家大侄子钻石王老五、黄金单身汉的优秀人设——哪怕时谨礼跟她瞎扯自己是同性恋,想尽了办法希望别人家好姑娘不要注意到他。   “不是不是,那孩子是我们家公司新来的,”李太太顶着张笑脸绞尽脑汁想借口,心里已经把自己那不管不顾把她往病房里一扔、啥也不管她的大侄子捅了个百八十刀,“刚来上班没几天冒犯顾客,我们阿礼带着他来道歉。”   周太太一听,哎呀了一声,忙给闺蜜出主意:“那光拿我这里的水果有什么用啊?张嫂,你快打车去市区那边,买几箱荔枝还有——”   “不用不用!”李太太立马如饿虎扑食般冲到门前拽住周太太家阿姨,“让他自己解决!”   周太太见闺蜜坚持,点了点头没再多说,立马又换了个话题,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诶,对了。你刚刚上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最里面那个电梯用不了了?”   “好像是看见个牌子,电梯维修嘛,不是挺正常的吗?”   周太太害了一声:“哪是维修啊?昨晚上好好的,突然就停了。那会儿时间晚,没人在意,毕竟都那么多年了,也没人去坐。结果早上去修的时候,发现一姑娘被困在里头,跟死了似的!我们家阿姨还去看了,张嫂,你来说。”   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他姑那儿被编排成啥样了的时谨礼在病房门前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看正笑脸盈盈地跟人家说话的游执,心想自己果然没选错人。   私立医院里住的病人非富即贵,不同病房之间走动也是常事,王母看见他们俩来也没多惊讶,越过游执与时谨礼往外看,正坐在病房里的周太太看见她,立马就露出一个友善的笑脸。   “客气了。”王母接过游执手里的果篮,目光在顶上那串个头饱满巨大的青提上流连一番,“坐吧,坐。”   游执与时谨礼对视一眼,也不跟人家客气,走到在沙发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王母聊天。   时谨礼注意到,这间病房里已经没有了步雅的痕迹。   他微微眯起眼睛,突兀地问:“那天晚上出来道歉的女孩是您女儿吗?怎么没看见她?”   那晚王母骂步雅的声音已经大到把整层楼都惊动了,最后还是步雅出来道的歉,王母含混地发出一个单音,犹豫着道:“我让她回家休息了,太辛苦。”   时谨礼看向游执,那个眼神的意思是:她在撒谎。   游执跟他简直是通心粉的两头,一个眼神就知道他什么意思,没过多久,话题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往步雅身上引。   时谨礼看他们已经聊上了,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病房,远远就见他姑和周太太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个病房内无声地朝他疯狂招手。   周太太看向他的目光混杂着惊讶、满意、喜爱——时谨礼猜他姑肯定又和人家说他什么好话了。   他放着他姑和周太太不管,转过脑袋当没看见,兀自往外走,想再去那晚拘魂鬼逃走的地方看看。   电梯门边上的电子屏显示着向上的箭头,上面的数字一下一下地蹦,到了九楼,金属门缓缓拉开,时谨礼刚要进去,就被从里头冲出来的少年撞了个结结实实。   他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地上,那少年撞了人也不道歉,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找护士,一路上惹恼了不少病人家属。   时谨礼有些恼,他站直了身体,刚要骂人,就被一对两鬓斑白的夫妇扶住,面前的中年女人目光疲惫,轻声向他道歉。   “不好意思啊,我儿子太急,撞到你了,对不起啊。”   她身边的男人也朝时谨礼投来歉意的目光,这对夫妻和时谨礼他姑差不多大,人家都道歉了,时谨礼也不好多说,只笑笑示意没事,紧接着就听见旁边不远处的病房内传来一声大哭:“姐!”   那对中年夫妇听见少年的哭声,立马互相搀扶着匆忙赶去,时谨礼咂咂嘴,本来要乘电梯下去,听见叫声又饶了回去,循着少年和女人的哭声走到病房门口,做贼似的往里张望。   一个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绀的女孩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大限将至的死气,像是一具了无生息的尸体。但连通着她的身体的医疗机器上却显示着她仍有生命迹象。   时谨礼皱起眉头,突然,一只雪白的、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猛地拍在他的肩上,他凌空抖出那柄小铜钱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谁?!”   李太太让他这么一下吓得半死,本能惊呼一声,一巴掌就拍在他胸口,差点拍得时谨礼吐血:“逆子啊!你干什么!”   时谨礼命都给他姑那一巴掌拍掉半条,一张脸涨得通红,过了老半天才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吓得来往护士一齐往这儿看,那眼神惊恐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来给他心肺复苏。   所幸病房内悲伤浓重,没人注意到病房外的情况,时谨礼把他姑拉到一边,皱着眉头问:“咳咳,您干什么?”   李太太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四下张望一番后,立马缩着脖子压低声音道:“我刚刚听说,昨晚医院电梯里闹鬼了!”   “哪来这么多鬼?您——”   “人家都亲眼看到了!”李太太不由分说地打断他,“说那女孩被救出来的时候趴在地上,扭着呢,姿势诡异得很!像日本电影里那个贞子!”   时谨礼简直要被这些阿姨太太们的想象力折服:“姑,相信科学,那都是乱传,忽悠人的。”   “这世上就没有空穴来风的事儿。”他姑白眼一翻,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立马抓住他往刚才那病房走,“就是那姑娘,你不信是吧?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看呀,他俩跟人家压根就不认识,时谨礼都要让他姑整无语了,抽手就想走。谁知他姑那手跟铁钳似的,硬生生把他拖到病房门口,跟人家打招呼。   “哎哟,这是怎么了呀?”他姑一进病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笑得和善又慈祥,全然不像刚才那个要吃小孩的大妖怪。   他姑演得实在太好,像极了路过发现有热闹看于是特意凑过来八卦的中年妇女:“孩子怎么了呀?”   时谨礼不知道他爸他姑这个年纪的人以前都是怎么跟陌生人相处的,但看他姑这样,估计是人人都热情,和陌生人见面也能聊起来,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满肚子心眼。   果然,对方母亲见他姑面善,又戴了串翡翠项链、挎个二十来万的包,不像骗子,像个来看热闹的富婆,抽抽嗒嗒道:“不知道,早上突然给我们打电话,问我们是不是家属,说女儿住院了。”   “什么病呀?”李太太问,“查出来了吗?”   对方母亲早就哭成了泪人,摇着头道:“医生还没来,我们也不清楚。”   时谨礼他姑也不知道是想要帮大侄子拖延时间好让他多看看,还是真觉得人家母亲孩子可怜,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带着时谨礼走。她把时谨礼拉回周太太的病房边,小声问:“看出什么了?”   “您挡我前面跟一护犊子的豹子似的,那家人往前一步你都要上去跟人拼命了,我能看什么呀?”   他姑哎呀一声锤他肩膀:“我还不是怕真有什么冲撞你啊!”   “咳咳……真要有什么也是您躲我后面,”时谨礼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咳嗽的欲|望,看看已经在病床上躺下了的周太太,说,“我送您回去?”   “我晚点回去,”他姑道,“我再陪她会儿,你和小游办完事了就回去吧,还需要帮忙给姑打电话。”   正好这会儿游执也完事要出来了,时谨礼点点头说行吧,朝游执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带着他乘电梯下楼。   “问出什么了?”   游执双手背在腰后,吊儿郎当一大爷似的,盯着电梯顶上的日光灯道:“没问出什么,警惕得很。不过她十有八九是不喜欢步雅,每次我一提,她那眼神跟要吃了我似的,估计就是她把人赶走的。”   说到这儿,时谨礼也想起那天晚上曾在步雅的电话里听见王母怒气冲冲的声音,认同地点了点头,道:“我刚刚去看了一个今早入院的女孩。”   游执听出他话中深意:“也丢魂了?”   时谨礼点头:“十有八九。我听他们家里人说,那个女孩之所以在医院,是因为和人约好了来看住院的朋友。”   “住院的朋友?”游执若有所思,旋即眼神一亮,似乎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你是说,她是来看王皓的?”   时谨礼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觉得,是谁让她来的?”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时谨礼和游执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之中看见了答案。   他们异口同声道:“步雅!”   --------------------   感谢阅读 第29章 窃灵魄(十四)   “师叔,你们抓那鬼为什么要我来啊……”   是夜,杨智蹲在小区绿化带里,浑身上下全副武装,唯有一双眼睛露在防蚊帽朦胧的纱布底下,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路。时谨礼和游执蹲在他身边,一左一右活像俩护法。   然而这俩护法压根没用,蚊子该咬他还得咬,更可恨的是,蚊子竟然只咬他,压根看不见他身边那两个大活人。   杨智拉拉个脸,一边伸手拍蚊子,一边挠腿上被咬出来的一串包:“怎么不咬你们俩,哎呀,这也太不公平了。”   他边说边把飞过来的蚊子往他们俩身边赶,没过两秒那群被赶走的蚊子又嗡嗡嗡飞回来,杨智简直想死,从包里掏出一瓶驱蚊水四处乱喷。   “你再忍忍,马上就能出去了。”游执看他那样就想笑,但顾忌着孩子要面子,只好强忍住,“这么大小伙子,被咬两下又不会掉块肉。”   “你说得容易!”杨智低声咆哮,“被咬的又不是你!”   游执闻言张开双臂,笑道:“我也想它们来咬我,可是它们自己不来,怪谁啊?”   杨智闻言,抡起驱蚊水瓶子就要揍他:“我大晚上陪你们出来!你竟然还笑我!”   一边的时谨礼正拿手机看杨智下午找着的帖子,步雅就是在这篇帖子里找到了算命大师——或者说拘魂鬼。   王皓以及那个半夜被困在电梯里的女孩的症状和被勾了魂的周太太一模一样,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可王皓和女孩都跟步雅有联系,但周太太压根就不认识他们,为什么也会被盯上?   时谨礼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翻来覆去地阅读步雅在那一楼的回复,仿佛能从那短短几行单薄的文字中,看出她冲天的委屈和心酸。   他安静得仿佛入定,杨智那嘴歇不下来,只好找游执说话。   “中元都过完了,怎么还这么多事啊,”杨智小朋友抓着驱蚊水喷喷喷,一口气用掉半瓶,还很照顾人地往游执和时谨礼身上也喷了点儿,“马上就开学了,学校事也多,愁死我了。”   游执轻声笑了两下:“大学还这么辛苦啊?”   “就是大学才辛苦!”要说这个,杨智可就不困了,“比高三还累,每天那么忙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唉……”   这时,一直沉默的时谨礼冷不丁冒出一句:“待会儿我们上去,你去解决那只鬼吧。”   杨智当即瞳孔地震,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小师叔刚才说了什么:“啥啥啥啥?我,我,我去?不是师叔,为为为为什么是我啊!”   时谨礼收了手机,从绿化带里站起来,点了根烟抽了一口,说:“我看你身上的怨气一点也不比厉鬼少,怎么,打不过?”   杨智立马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了,也跟着他钻出来,低着脑袋嘟囔:“我错了。”   时谨礼懒得搭理他,带着薄荷味儿的烟从他的鼻腔里飘出来,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烟雾四散,渐渐弥漫了整栋楼房,形成了一个简单的结界,防止其他人闯进来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进了这个结界就像进了鬼打墙,跑出八公里都到不了地方,足够他们办事。   他向后一挥手示意游执跟上:“少说话,多做事。”   “知,知道了!”杨智立马把游执拽出来,匆忙跟上去,“师叔,那我待会儿做什么啊?”   步雅租住在一片老式小区内,这片小区最高六楼,没电梯,单元门的密码锁早就老化退休不能用了,大风一吹就哗啦响的铁门虚虚关着,一推就开。   这会儿时谨礼已经进了单元门,杨智跟在后面撑着即将回弹的铁门,见他小师叔指了指昏暗的单元口:“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杨智一边庆幸自己不用上去面对那鬼,一边又有点害怕这个阴森森的单元口,犹豫了一番后,说:“要不我到楼下等吧。”   时谨礼嗯了一声算是同意,杨智立马屁颠屁颠跑出单元,找了个路灯底下的空地蹲着。   这下就只剩下游执跟着时谨礼上去了,这种老式住宅楼的楼梯间都比较窄,无法容纳两个成年男人并肩同行,他俩只好前后往上走。   步雅家住四楼,算是很好的楼层,既能在鳞次栉比的幢幢楼房之间晒到太阳,也不算很高,爬楼不累。   他们俩上到四楼,这小区好几十年了,不少设施都已经老化得不成样子,隔音效果差,对门下班回家,关门的时候整层楼的门都要哗啦啦抖上两抖。   这时,旁边的游执伸手轻轻拍了拍时谨礼的肩膀,旋即立马接住时谨礼迅猛劈下来的手刀,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嘘,里面有声音。”   游执握着时谨礼的手腕,反手摁在他身后,用这样的方式制止时谨礼。这个姿势使他们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时谨礼甚至能感受到游执胸膛下跳动的心脏。   他们的心脏几乎贴在一起,游执湿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上,让时谨礼觉得又闷又热。   他隐约感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滋味,游执贴着他的耳侧呼吸,轻声说话,但时谨礼没心思去听,这样暧昧的氛围让他想入非非。   他用力想要挣开游执的桎梏,但游执却在他挣脱之前松了手。   他的暧昧把握得恰到好处,朦胧之间甚至让人生出诸如“是不是我误会他了”“我好龌龊我竟然会这样想他”云云的奇妙想法。   但时谨礼不会这么想,他迅速抽回手,在游执准备说话的时候用自己修长的食指指着他那只红色的眼睛,冷酷无情道:“你把脑浆摇匀了再来和我说话。”   于是两人之间迅速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紧接着,游执突然双手抱头,用力晃了几下脑袋,然后说:“摇匀了,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在这一刻,时谨礼看向游执的眼神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带着三分讶异、三分无语、三分不解、以及一分看傻子的目光看了游执一眼,然后点点头,说可以。   很快,俩人重归于好,做贼似的贴上防盗门,仔细地听着屋内的动静。   然而游执扑通扑通的心跳却让时谨礼心猿意马,他始终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只隐约听见步雅在疯狂地嘶吼和尖叫,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时谨礼想把游执推开,身边的游执却比他更快,游执在他伸手推开自己前长臂一捞,把时谨礼捞到了自己这边:“这里听得更清楚。”   放屁!时谨礼心中怒道,都他妈是同一扇门,哪有这里清楚那里不清楚的道理!   他简直要揍游执,然而这一刻,他终于听出了步雅在嘶吼些什么。   她说:去死!你们都给我去死!   扒着门偷听的二人对视一眼,游执当机立断,想抬脚踹门,但收手的动作慢了一拍,冷不丁打在了想要后退的时谨礼身上。   时谨礼被游执抡圆了胳膊一肘撞在胸口,一个没站稳就瞪大了眼睛往后倒,下意识地伸手往前抓东西,正好抓住了面前的门把。   下一秒,门锁内的锁舌弹出来,防盗门在时谨礼的体重下缓缓打开,露出门后昏暗的玄关。   原来,步雅家的门锁略有老化,锁里卡了东西,开门关门都有些费劲,她这天回家的时候没把门关好,锁舌没完全卡进槽里。虽然这样表面上看门是关着的,但只要稍微用力,哪怕是刮阵大风,都能把这门打开。   时谨礼一脸懵逼地挂在门上,没等他反应过来,游执就当机立断冲进屋内,一声大喝:“地府办案,别动!”   涕泪纵横的步雅双手持一把菜刀,在客厅中央撕心裂肺地咆哮,她的面前跪着身体半透明的王皓和一个女孩,穿着紫袍的拘魂鬼坐在沙发上看热闹。   原本吵闹的声音在游执冲进来的瞬间戛然而止,一人一鬼两魂齐刷刷看向门口,还以为是游执一脚把门踹开了,都震惊地看着他。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门外的时谨礼瞪大了眼睛看着冲进门的游执一手一个把王皓和那个女孩的魂从步雅即将落下的菜刀底下拽出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给门外的自己。   他一把把那俩魂推到门外,振臂抖出长剑,在拘魂鬼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冲上前提剑就砍。   拘魂鬼一看见他们俩就想起自己被揍得有多惨,当即惨叫一声,没头苍蝇似的撞破了玻璃就往外逃。   时谨礼持剑冲到窗边,大喝一声:“杨智!”   楼下正在玩手机的杨智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暴喝,刚抬头就见个紫色的东西从天而降,当即叫得比那鬼还惨。   时谨礼撑着窗沿纵身一跃,竟然要从四楼跳下来,拘魂鬼摔在地上,看见杨智,怒吼一声甩出最后一条锁链。   所幸杨智平时虽然弱鸡,但到底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眼见着那鬼的锁链迎面而来,下一秒就要爆他的头,杨智小朋友迅速弯腰一滚,同时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一个防狼□□,往那鬼大腿上一捅。   这把□□可不是普通的□□,是送去地府加工过后再送来阳间的□□,通俗点说就是开过光的□□,平时用不上,但是防身时所发挥出的威力奇大无比。   那鬼被他一枪崩上大腿,尚且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整只鬼就剧烈抽搐起来。杨智一边大喊师叔救我一边拿着□□往那鬼身上捅,闭着眼睛视死如归。   拘魂鬼不算法力高强的鬼,先前已经被突然冲进来的时谨礼和游执吓飞了半条命,这会儿让杨智的□□打中,整个鬼都不好了。它浑身抽搐,艰难地伸出手扒拉开坐在地上的杨智,跌跌撞撞地想跑。   它身上的锁链既是拘魂的工具也是武器,先前在老城区高楼的幻景里被游执斩断,如今这鬼身无长物,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   “杨智!”时谨礼像只猫般轻盈地落在地上,一看那鬼在天上忽上忽下地想跑,气得怒喝一声,一把把杨智拽起来,“待会儿再收拾你!”   他三步并两步追着那鬼往前跑,身后隐约浮现出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身影,这鬼虽然法力不高,但对人间危害极大,且与它有关的秘密还涉及大荒,这一次绝对不能让它逃走。   然而那鬼跑得实在太快,眼见着一人一鬼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时谨礼的心中渐渐冒出一股无计可施的恐惧。他只得另想办法,边跑边伸手掏兜,掏了老半天,终于摸到口袋最深处的玉牌。   他立马把那枚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拽出来,举过头顶扯着嗓子高声道:“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祇灵——”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玉牌赫然泛起金色光芒,以小篆刻就的“时谨礼”三个大字在一片金光中脱离玉牌,相互接连成环旋转腾空,眨眼之间就在空中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   拘魂鬼已经接近结界边缘,时谨礼目光沉沉,身后的光影瞬间明亮,与空中光照如昼的法阵遥相呼应。紧接着狂风骤起,大地轰然震动,以灵力构筑而成的巨梯拔地而起,时谨礼眼中金光乍现,断然喝道:“城隍土地接此令!”   空无一人的地面上眨眼之间显现出无数虚影,这些虚影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随着空中的金光法阵现形,站在众人最前方的,是个手拄拐杖的小老头儿,他的身后,则是两个长着牛头和马脸的怪物。   “伏诛!”   时谨礼身后陡然显出转瞬即逝的六臂法相,远在窗前的游执顿时瞪大了眼睛。   受召而来的城隍与土地齐声大喝,纷纷高举手中法器,五彩神光宛如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汇向小老头身后的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眨眼之间增长数倍,如顶天立地的巨人般高大,它们两步奔上前方、越过时谨礼,左右拦住那鬼去路,手中兵器裹着悍风直劈而下。   那鬼瞪大了眼睛,在空中挣扎着狂叫,却已经无路可逃、无处可躲,只见那柄巨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而后狠狠地劈在了自己的身上!   烟气与阴气砰一声炸开,淹没了那鬼,也淹没了化身巨人的牛头马面,时谨礼呸呸两声把飞进嘴里的灰吐出来,拼命摆手去扇那烟。   另一边,本地的城隍带着一众土地公土地婆围住杨智,和善地看着他。   杨智尚还闭着眼睛,刚才被时谨礼一拽,还以为是那鬼要杀他,吓得一声鬼嚎:“师叔救我!救我啊!”   一群小老头小老太聚在一起保护这孩子,几十双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走过来的时谨礼,目光慈祥无比。时谨礼被看得不自在,又见杨智那样跟被魇着了似的,心想这小子也太给我丢脸了。   “没事了,”他伸手去拉杨智,想把这小子拽起来,杨智吓得一抖,还喊:“师叔!救命!那鬼——”   时谨礼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巴掌抽他脸上:“师叔来救你了!”   杨智呼噜一甩脸,睁开泪汪汪的大眼睛,聚焦了好一阵才看清时谨礼的脸:“师叔,你来救我了,呜呜呜师叔……”他说着就往时谨礼身上蹭,哭得稀里哗啦,“那鬼还扇我巴掌,呜呜呜呜……”   真正扇了他一巴掌的师叔:……   时谨礼嫌弃地把这傻小子推开,杨智这才看见围在他们周围的城隍和土地,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没上来,差点就把自己憋死。   浓烟缓缓散去,牛头马面拎着那只拘魂鬼于烟雾中现身,缓缓朝他们走过来,他们哥俩鬼如其名,一个两个牛高马大的,拎着那半死不活的鬼活像拎着个破麻袋。他们俩走到时谨礼面前,把那鬼往地上一扔,朝着他一拱手。   拘魂鬼为了放勾来的魂魄,常穿一身宽带广袖的紫袍,被扔在地上时紫袍摊开,更像个麻袋了。   时谨礼朝着他俩回了个礼,就听马面指着地上那鬼说:“大人,多多拜托您,务必请黑白无常往阎君处带话,好好惩处它。”   牛头马面最早的时候不是本土鬼,在地府时待遇和城隍土地都不一样,且牛头马面不像黑白无常一样整个阴间只此一对,而是一个官职,全国各地城隍手下都有一个牛头和一个马面。   最开始阳间频繁丢魂,鬼卒报上地府后,鬼王和阎君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本地的牛头马面,以至于他俩那些天哪哪都不对劲,受了不少委屈,现在抓着了这鬼,简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时谨礼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知道了,一脚把那鬼翻了个面,看向杨智,用眼神询问他现在能不能把这鬼处理了。   杨智就怕会动会说话的鬼,这会儿肯定是不怕了,拍拍胸脯:“放心吧师叔。”说完,拎着那鬼上楼找游执去了。   “多谢,”时谨礼朝着城隍一礼,又向跟随他来的一众土地点头示意感谢,“今夜麻烦诸位了。”   按照地府的官制来说,时谨礼和城隍都是护佑一方水土的人和鬼,算是平级,但城隍小老头总归比他大个几百岁,是故时谨礼见他还是会行礼以表恭敬。   城隍一捋自己花白的胡子,乐呵呵笑道:“小友客气。”   双方一阵寒暄后,城隍带着牛头马面和一众土地化作一阵浓烟平地消失在时谨礼面前。他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才转身准备上楼,却发现游执一直站在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眯着眼睛,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怀疑,时谨礼仰头看他,问:“看什么?”   “没,”游执闻言,轻松地笑起来,收起了异样的目光,“快上来。”   客厅内,步雅跪坐在冰冷的瓷砖上,长发凌乱、眼眶通红,游执蹲在她的对面,沉默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她才苦笑着开口,说:“我刚才问他,那个女孩比我好吗?比我对你好?比我对你顺从?比我能照顾你?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游执安静地看着她,听见她说:“他说,我从来没要求你这样。”   步雅苦笑良久,最后,终于呜咽着大哭起来。   --------------------   感谢阅读 第30章 窃灵魄(十五)   没有哪个为他人付出了无数多的人能承担起一句“我从来没要求你这样”,步雅也不例外。   她出生在红檀市底下一个小县城的农村里,家庭情况不算很好,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父母不算重男轻女,但疼爱弟弟的确比疼她多。   奶奶嫌弃她,觉得她不是儿子、不能干活,还要读书花钱,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孙女,从小到大没给过她几次好脸。   步雅不像电视里那些出生农村、家境贫寒、家人重男轻女,但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好大学、从此改变命运的女孩,她的成绩不算好,干一年活锄不了二里地,只有一张脸长得还算漂亮。   高考那年,她考上了红檀市里的一个大学,说是大学,其实就是个收费昂贵的三本学院,寄生在某些好大学的名头下,每年拿出一部分学费孝敬老大。   她读大学一年的学费要好几万,奶奶知道后气得脱了鞋揍她,追得她满村乱跑,但步雅仍旧执拗地要去上学。   父母也不大愿意,劝她复读一年,但她不愿意。步雅别的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倒是一把好手,她搁家里闹绝食、脱了鞋要跳井,他妈又气又怒,一边揍她一边哭,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家里人拗不过她,暑假之后,步雅踏上了带着她前往她所向往的都市生活的大巴车。路上她抱着自己的行李靠着车窗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车把她带到了红檀,但她的钱没到。   确切地说,应该是她的钱没了。   她在车上四处寻找,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她放钱的那个包,步雅急得大哭——如今公交车上已经很少有小偷了,因为现在人出门只带手机,但很不巧,步雅带的是现金。   小偷亲眼看见她上车掏五十块钱买票时,钱包里装满了红彤彤的钞票。   步雅哭得像暑假时对她毫无办法的她妈,司机帮她报了警、调了监控,但小偷把自己遮得很严实,派出所也没法很快找到人,让她先回学校等几天,有线索给她打电话。   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女警请她吃了饭,然后送她去学校,步雅住进宿舍后才意识到,她来到大城市的第一天就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原来,等待她的不是灯红酒绿的潇洒生活;而是拮据紧凑的三餐馒头。   学校里也有小团体,宿舍里家庭条件优渥的孩子不大和她这样的农村孩子一起玩,但仍旧保持着紧密又疏离的微妙关系。开学第一天,步雅就知道她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也知道从今往后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融入这些女孩的生活。   起初她不以为意,因为她仍旧抱有高三时的纯粹,觉得自己这样也能活得很好。但渐渐地,她发现那些有家室、有背景的女孩办起事来很方便,她找导员请假要软磨硬泡,而她们似乎只要一个简单的电话就能解决。   她的社交单调而乏味,她们却精彩无比,步雅经常能刷到她们和校内或校外的男生一起去酒吧、去蹦迪的照片,这让她又惊讶又羡慕。   有一天,同宿舍的女孩要过生日,请她去酒吧玩,那是步雅人生的十八年中第一次去到那种高档地方,也是在这里,她遇见了王皓。   女孩请了很多人,刚刚脱离高中老师和家长束缚的少男少女聚在一起喝酒、跳舞,军训时被晒成古铜色的肌肉和纤细火辣的腰肢碰撞在一起,步雅几乎要眩晕在酒吧的灯红酒绿里。   她长得漂亮,被很多男生敬酒,一圈下来喝得天昏地暗,捂着嘴跑到卫生间里吐,出来的时候,王皓递了一包纸巾给她。   纸巾是桃子味儿的,很香很香。   说起来很庸俗,步雅是因为这一包纸巾动心的,又或者说她早就对这个长得帅气、家境优渥、待人礼貌的男孩有了朦胧的悸动,而那一包纸巾确定了她的感情。   王皓在大学本部,是正儿八经的优等生,步雅的学校虽然挂着这所大学的名头,但压根和本部不在一个校区——本部在红檀市中心最繁华的大学城,步雅的学校在市郊荒无人烟的半山腰。   她每次想和王皓见面都得先坐近二十分钟的公交到最近的地铁站,然后再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耗费近两个小时才能抵达市中心。   王皓对她很好,每个周末都陪她在红檀各地玩、请她吃她从没吃过的东西、送她很贵的礼物。   步雅几乎沦陷在这样的大方和体贴里,跨年那天晚上,她和王皓在酒店过了一夜,新年第一天,他们确定了关系。   但奇怪的是,步雅的生活没有因此而变得如她向往那般多姿多彩,反倒比她在家时还要单调乏味。   她不再专注于自己的生活,王皓仿佛成了她的全部,她的假期不再回家,而是与王皓一起租住在市区的房子里,步雅照顾着王皓的饮食起居,同时还在快餐店当服务员,赚自己的生活费。   王皓的生活由她一手安排,她觉得自己好满足、觉得自己好伟大、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男友无法离开的、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她开始在睡前策划自己的婚礼,幻想自己和王皓婚后的生活,为他们的孩子起名字,但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王皓坐在餐桌前时厌恶的眼神,也从来听不进王皓的不满和请求。   她把自己活成了王皓,也把王皓活成了自己,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王皓得听她的,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皓好。   在步雅小时候,她的母亲对她很好,她安排步雅的生活,告诉步雅明天该穿什么,在学校该怎么和老师说话,又该怎么和同学说话。她妈是一个很强势的妇女,强势到步雅想逃,强势到步雅对她又怕又厌恶。   王皓对待步雅的感情大概如同少年步雅对母亲的感情——又无奈又厌恶。   毕业后他们还住在一起,但王皓已经厌烦了这样的生活,在步雅数不清第几次做他做讨厌的菜、洗坏他新买的真丝衬衫后,王皓终于彻底厌弃她了。   他开始和其他女孩聊天、陪其他女孩逛街、带其他女孩吃饭、送其他女孩昂贵的礼物,这些女孩也像步雅一样崇拜他、爱慕他,但她们从不束缚他。   步雅对王皓的爱就像水草,迷恋地缠住他,然后把他拖进海里活活淹死。   在一个暴雨交加的晚上,王皓提出了分手,那一刻步雅惊讶极了,她睁大了眼睛,心想:他怎么会跟我分手呢?   她难过得跪倒在地上,抓着王皓的手苦苦哀求。可王皓已经忍无可忍,他甩开步雅的手,夺门而出,再也没回家。   没有王皓的生活让步雅不知所措,曾经那个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死要活要上大学的女孩已然变成了如此一个认为王皓离不开自己,而实际上是自己离不开王皓的女人。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从步雅以绝食威胁父母要上大学开始,从步雅她妈嫁给她爸开始,从她妈开始管她第二天该穿什么衣服开始。   奶奶从小到大都骂她,说她妈不争气,生了个女儿,什么用都没有,步雅是如此的想要证明自己有用,她觉得她的妈妈很有用,所以她变得和她的妈妈一样。   她和妈妈一样通过那样扭曲的控制和依赖来证明自己有本领,真的有用吗?   谁也不知道。   王皓离开他们的家后的某一天,步雅偶然间听见同事提到星座,还听见她们说自己和王皓的星座不合。曾经大学室友之间也常聊星座,步雅那时不信,但如今不得不信了。   她花大价钱报了一个星座知识培训班,每天下班后都在补习班里努力学习,希望能够学习到让她和王皓变得合适的方法。   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周、两周过去了,王皓仍旧没有回家,也没有接她的电话。   步雅难过得想哭,她在红檀市的论坛里哭诉自己的遭遇,底下有很多人来安慰她,其中不乏有自称塔罗师、道士、得道高僧等的人前来评论。   他们的评论为步雅带来了一条全新的道路——星座那玩意儿是西方鬼子搞的东西,中国人就得用中国人的方法。   于是她在浏览了众多评论后,挑选了一个自己觉得最可靠的:迪福心理事务所。这是唯一一个有地址、可以当面交流的地方。   她下班后乘车前去,一开始接待她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这让她有些恍惚,因为她和王皓相遇时也是这个年纪。   少年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明来意后,一个长发青年突然从玻璃门里出来,睡眼惺忪地对她说:我们这里不提供算命服务。   没过多久,她就被请走了。   步雅再次陷入无助的焦灼之中,突然,有一天晚上,她在论坛里看见了一篇所谓“感谢大师”的帖子,楼主说得真情实意,还引来了大师的评论。   这一看就是钓鱼帖,没人信,发出来几个小时也评论寥寥,可此刻的步雅显然已经无法再正确判断,王皓的离开几乎逼疯她。   她联系了那个大师,按照大师的要求删了自己的帖子,然后给大师发送她和王皓的生辰八字,过了半个来小时,大师回复,说王皓最近会生病,让她去医院照顾,这会是他们和好的契机。   没过两天,步雅从他们共同的朋友口中得知,王皓真的生病了。   她匆忙赶去医院照顾,那天是她第一次见到王皓的母亲,王母显然对这个女孩不满意,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刀子。   步雅因为那个眼神害怕了,她知道王母不会同意,中元节那天晚上,她忧心忡忡地出门,却突然晕倒,昏迷时看见王皓和别的女人亲昵。她醒来后害怕极了,所以她再次联系大师,问是否有别的方法。   很快,步雅在大师之前得知了王皓出轨的消息,她恨极了,她要报复,于是她冒充王皓的姐姐,将那个无辜的女孩骗来了医院。   之后的事时谨礼和游执都知道了,他们沉默地听完女孩声嘶力竭的哭诉,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对面的步雅早就哭成了泪人儿,瘫坐在地上抹眼泪,自揭伤疤后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   王皓和女孩被救后不敢离得太远,又害怕步雅,始终抱团躲在门边的角落里。突然,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杨智小朋友拖着那只被□□电晕后又被红绳五花大绑的拘魂鬼上来,王皓回头一看,吓得猛跳起来,正好跳进步雅的视线里。   步雅的眼神从悲伤变成茫然,而后又从茫然转变为极致的愤怒,她瞪着通红的眼睛嘶吼:“王皓!我要你死!”   她说完,没等时谨礼和游执回神,就尖叫一声猛地扑了上去。   --------------------   感谢阅读 第31章 窃灵魄(十六)   步雅大概真的疯了。   王皓的背叛已经让她彻底失去理智,她疯狂扑上前去,在时谨礼和游执无法追及的时候重新捡起了那把被踢到一边的菜刀。   “救命!”王皓爆发出一声惊天大叫,然而步雅的动作快极了,快到时谨礼和游执尚且没能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冲到了王皓的面前,“救我!救我!”   时谨礼踉跄两步爬起来,但步雅已经举起了手中泛着寒光的刀。普通的刀刃是无法伤害鬼魂的,但那把刀的刀刃上反射着紫黑色的光,显然是拘魂鬼给的利器。   她现在恨死了王皓,她真的要杀他!   眼见步雅手起刀落,王皓只觉得眼前的菜刀越来越大、离自己越来越近,吓得瘫软在原地,完全忘记了挣扎。   电光石火之间,刚到门口的杨智扔掉拖在身后的拘魂鬼,大喝了一声壮胆,然后硬着头皮扑上去把步雅撞开!   菜刀落在瓷砖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紧接着被杨智一脚踢飞,他把自身的重量全压在步雅身上,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但这小孩儿帅不过三秒,刚一倒地就哎呦一声大叫。   “师叔!”杨智喊得撕心裂肺,步雅被坏了好事,气得直掐他。她的指甲又尖又长,一下下揪着他腰上的肉,“哎哟,救命,好痛!哎哟!”   他这一下愣是给时谨礼看愣了,刚才那会儿情况紧急,时谨礼压根没对杨智抱希望,连喊都没喊他,结果没想到这个平时怕鬼又怕死的小子在这种时候竟然能豁出命去救人。   杨智被步雅掐得嗷嗷叫,游执最先回过神,一个手刀敲晕步雅,然后上前把杨智扶起来,再把晕过去的步雅拖到沙发上。   这小子扑过去的时候动作太大,扯着筋了,又被步雅揪了几十下,疼得直呲牙。他站起来之后把短袖一撩,腰上全是被掐出来的红印子,稍微碰一下就疼得直掉眼泪。   但杨智不敢哭,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时谨礼的脸色,结果他小师叔半天没赏给他一个眼神。杨智小朋友有些沮丧地低下头,这时,站他身边的游执突然说:“做的好。”   杨智冷不丁听见这句话,顿时又惊又喜,他看向游执,泪汪汪的眼睛里亮起欣喜的光:“真,真的?”   “真的。”一直沉默地看着步雅和王皓的时谨礼如是说。   杨智高兴坏了,时谨礼的认可对他来分量很重,他从小到大都很希望能够得到这位小师叔的肯定。   他小时候在火车站走丢,是杨昌骏把他捡回来的。时谨礼没比他大几岁,那会儿年纪也不大,师徒几个出门怕危险都不带他,被留下来的时谨礼只好替他大师兄教杨智。   与其说杨智是杨昌骏的徒弟,倒不如说是时谨礼的徒弟。   这句话让杨智乐得差点跳起来,他看看游执,看看时谨礼,又看看晕过去的步雅,挠着后脑勺嘿嘿笑。   然时谨礼没工夫跟他笑,他先是亲自走到门口把那只被杨智落下的拘魂鬼拖进来,然后在电视柜边上找到个饼干桶拖过来当板凳,坐在王皓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王皓被他看得一哆嗦,紧张地问:“您,您有什么事吗?”   坐在他对面的时谨礼没吭声,他自打听完步雅的哭诉后就没怎么说过话,而王皓刚才见识过他的厉害,这会儿见他不说话,被吓得不轻:“您,您好?”   时谨礼的目光在这句您好里转向仍旧躲在门边的女孩,突然问道:“他和你谈恋爱的时候,说过自己有女朋友吗?”   女孩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四下看了看,发现时谨礼在和自己说话后,连忙解释:“我不知道啊,他没跟我说过。”   王皓明显感觉到时谨礼看向自己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他顿时更加紧张,缩着脖子想往后退,但却又在时谨礼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他害怕极了,想说些什么解释,却听见面前的青年话锋一转:“知道你为什么变成这样吗?”   王皓猛地点头,之后又猛地摇头,坐在不远处正看他的杨智忍不住了,说:“你就没点儿做渣男的觉悟啊?”   坐他旁边的游执猛一巴掌往他腰上一拍,杨智嗷一声惨叫,瘫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我,我,我不是……”   时谨礼的脸上露出些许不悦的神色,他啧了一声:“没说这个。”   王皓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这会儿时谨礼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太跳脱了,问得人有些摸不着北,于是说:“你的魂魄被一只鬼勾走了,这个知道吧?”   坐在他对面地板上的王皓立马点头:“知道知道,大师,您,您有什么办法把我送回去吗?”   时谨礼仔细地端详了他一番,才点点头:“有。”   “太好了,太好了。”王皓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气还没呼完,又听见时谨礼问:“你这几天有没有听见或者看见什么?”   “没听见看见什么,大多数时候都迷迷瞪瞪的,就偶尔清醒一下。”王皓十分努力地回忆着,“我是在电梯里碰见那个鬼的,当时是半夜,它跟我一起坐电梯,在我后面叫我名字,我以为是熟人,一回头就两眼一黑,晕了。”   时谨礼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我再醒来就不是在地库里了,具体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就记得周围很黑,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能听见风声,呼呼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家能听见的那种风。”   不远处的游执不明白了,问:“什么?”   王皓面露难色,似乎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就是那种大风吹玻璃的声音,住的楼层高就能听见。哦对,我还听见了铃铛的声音,离得很近,感觉就在身边,但是看不见。”   听到这里,游执脸色微变,但时谨礼坐在他的前方,看不见他的表情。   “哦对了!”王皓突然举手,说,“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还听见过那个鬼和别人说话!”   “它说什么?”   “我当时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只听见什么猫啊人啊的,好像是说什么人不想要什么猫,把猫丢了?”   猫!   这个字让时谨礼猛地想起了正在看守所里等开庭的岳攀攀,他立马回头去看游执,发现游执也在看他,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见了三个字:有关系。   “具体我也没听清,我这几天的感觉就好像是一直在睡觉,又累又困,意识很模糊,就醒过两次。”   如此看来,从王皓身上也再问不出别的什么了,那女孩更是,她昨天晚上被拘魂鬼勾走,今天晚上到步雅家的时候才醒,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时谨礼他们已经从王皓的口中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或许不久前那只蛊惑岳攀攀作恶的希恶鬼与如今这只拘魂鬼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又或许,它们的背后,还存在着一个共同的幕后主使。   这个猜想很快就将时谨礼的神思带到了某些深远的地方,对面的王皓见他半天不说话,硬着头皮把手伸到他面前舞了舞,小心翼翼道:“大师?我,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时谨礼不耐地抬起头,只一个眼神就把王皓吓得双手抱胸,猛地一抖。   “待会儿有人来送你们。”   王皓和女孩不约而同地眨了眨眼睛,问谁?话音才落,门外的楼道内陡然卷起一阵白色浓雾,瞬间将楼梯和扶手淹没。   不多时,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出现在大雾之中,伴随着叮铃当啷的锁链声和铃铛声缓缓靠近,带着高帽的黑白无常逐渐在浓雾中显现出来,大步朝他们走来。   黑无常一身漆黑,一只手里拿着黑色招魂幡,一只手里拎着条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黑色锁链;白无常上下全白,一手也拿着招魂幡,而另一手上拿着根哭丧棒,活像要打人。   王皓看见黑白无常差点被吓厥过去,他连滚带爬地冲到时谨礼身边,大哭道:“大师救我!大师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被他扯着衣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谨礼脸都要黑了,他身后的游执立马瞪圆了眼睛,上前一把把他那俩爪子扒拉开:“别在这里发癫!”   王皓被他掀翻在地上,正好摔在黑白无常脚边,吓得哭都哭不出来,那两张脸倒映在他的眼底,他猛吸了一口气,然后两眼一翻,晕了。   白无常眨眨眼睛,诶嘿一声,蹲下来戳了他两下,然后朝着时谨礼咧嘴,长舌头立马就从嘴里滚出来挂在胸前:“大人,真晕了。”   站在一边的黑无常面无表情地把他拽起来,朝时谨礼一拱手:“大人。”   “这两位,还有那个。”时谨礼指指王皓和那准备从大门偷跑的女孩,以及被电晕了现在还没醒的拘魂鬼,“你们带走吧。”   黑无常再一拱手:“是。”他说完,振臂一甩,那条黑色的锁链如一条灵活的蛇般从他的手中飞出,先是穿过昏迷不醒的王皓和拘魂鬼,然后又迅速追上想要逃走的女孩,把她从门外拽了回来。   女孩摔倒在地上,看见白无常拿着那只铃铛对她嘿嘿笑:“忘了吧。”   “什——”   白无常断然高喝:“魂兮归来!”   他握着那铃铛轻轻一摇,清脆的铃声立刻在女孩耳边回荡,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白无常,原本瞪得像铜铃的眼睛逐渐放松下来,然后眼皮一耷拉,睡着了。   白无常把女孩拎过来,又粗暴地在王皓两只耳朵边上摇了几下铃铛,之后指着沙发上的步雅问:“她呢?”   步雅是活人,照理说也应该消除她对于鬼怪的记忆,但她的情况比较复杂,和岳攀攀还不一样。岳攀攀对邢锦做了坏事自有法律来惩罚他,但步雅干的这事儿还是头一遭,即没法报警,且说出去也没人信。   白无常面露难色,黑无常安静地看着时谨礼,过了一会儿,游执突然说:“摇铃。”   站在他们面前的白无常条件反射地直起身,两步冲到步雅面前,抬手就摇铃铛。   愣在原地的黑无常反应过来后重重咳了两声,游执笑眯眯地问:“这位无常,嗓子不舒服?”   黑无常冷着脸说没有。   “她做的坏事,将来死后到了地府自有阎罗王审判,至于现在……”游执想了一会儿,看向黑无常,说,“这事儿损阴德,你们回去告诉判官,他自有定数。”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了——干损阴德的事儿,可是会折寿的。   他们俩心照不宣,只朝着时谨礼和游执拱手一礼,然后又看了缩在沙发里的杨智小朋友一眼,这才拽着王皓和女孩的魂魄以及那只与他们素有仇怨的拘魂鬼告辞,在一片浓重的雾气中离开了。   直到黑白无常引来的雾气消散,游执才敛下眼神,沉默了一会儿后又笑着去看时谨礼:“怎么样,这个处理结果你满意吗?”   时谨礼冷不丁在这个漆黑的晚上被游执那张阳光明媚的笑脸刺了一下,别过眼睛不自然道:“有什么满不满意。”   游执依旧笑着:“老板,我作为员工,当然得让你满意了。”   时谨礼皱着眉,终于重新看他,两方沉默了一会儿后,时谨礼才冷笑着说:“你知道小王八背着理发店是什么意思吗?”   游执眨眨眼睛,笑着问:“什么意思?”   “你刚才说过的。”时谨礼说。   沙发上的杨智小朋友立马道:“鳖载着理发店!”   游执啊了一声,显然还没明白。   时谨礼冲着他假笑:“别在这里发癫。”   --------------------   感谢阅读 第32章 红白喜(一)   等到事情彻底解决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时谨礼开车送杨智回事务所,客厅里的灯还开着,程漱正坐在里头整理回阴册,右手里拿着支纤细的毛笔。   时谨礼想起岳攀攀那次的记录,程漱写的内容语焉不详,于是说:“上次那个岳攀攀,你写的有点儿乱。”   程漱唔了一声,翻过黑皮本子给他看:“在改呢。”他说完,看见跟进来的游执,冲他笑了笑,“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游执站在门口,眯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时谨礼跟着杨智进里面房间拿东西的时候似笑非笑说:“应该的。”   刚拿了药出来准备让程漱给他往背上抹点的杨智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问你们聊什么呢?   “没聊什么。”程漱笑着把他拉到面前,正好挡住了游执看过来的视线,“哪儿伤着了?”   杨智也是个缺心眼儿的,程漱一开口,立马就把刚才问的话抛脑袋后面去了,背对着程漱掀开身上沾了灰的白短袖。   “惹谁家姑娘了?”程漱往手心里倒红花油,“啧啧,这手可真狠。”   “别提了,哎哟哟——”程漱手劲儿大,按得杨智哭爹喊娘嗷嗷叫唤,“轻点轻点!哎哟!”   就他这声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有人家暴孩子,时谨礼拿了自己的包从房间里出来,啧了一声,翻出两颗薄荷糖塞进杨智手里:“别叫唤了。”   杨智凄凄地哦了一声,剥了糖塞嘴里。   七月事情多,大家伙这段时间都累得快死,时谨礼揉了揉自己通红的眼睛,拿着车钥匙问游执:“送你回去?”   游执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倒挪了两步,目光越过杨智的肩膀去看他身后的程漱:“二师兄住哪?”   程漱头也不抬,垂着眼睛说:“我就住这里。”   被他按得直呲牙的杨智小朋友嘴里含块糖,含糊地说:“二师兄平时都和我住这里,咱们没钱,不像小师叔。”   地府打工人的待遇和阳间的公务员一样好,但是每天累死累活,工资也不算很高。除了时谨礼这种家里本身有矿的例外,其他人大多还会在阳间再找一份职业养家糊口。   杨智这会儿还在读书,毕业后可能也会找个轻松点儿的工作,不过张席玉是季北省这片的总负责人,他们师徒一家子的待遇相比于其他人来说还是很好的。   “你去过我小师叔家没?他家的车库比我们事务所还大,里面停的全是豪车!”杨智有着和绝大多数男人相同的爱好——爱车,“不像我师父,唉,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花二十来万买辆二手车,要是让我选,二十万都够……”   这话杨智常在私底下偷偷说,时谨礼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叹了口气,无奈道:“要选去4s店选,咱们这儿选不了。”   杨智小朋友立马闭嘴,在他背后给他抹药的程漱扑哧笑出了声,杨智立马哀怨地喊他:“二师叔!”   程漱笑了两声,又平静下来仔细地给他上药,唯有游执没把时谨礼那句话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大概在杨智说完“我师叔家怎样怎样”后就停下不动了。   “是吗?我还没看过。”游执突然笑起来,看向程漱,“二师兄去过吗?”   程漱大概是没想到聊这个话题也能绕到自己身上,按在杨智背上的手一下没了轻重,疼得杨智嗷一声叫。   他立马收回手,垂眼又往掌心里倒了几滴红花油:“没去过,阿礼现在不住那边。”   “哦,对,那边是小师叔他爸住的房子,他就过年的时候带我去过几次。”   任谁也不爱当众听别人说自己的家事,时谨礼蜷起手指敲了敲柜台,说:“行了,没完了是吧?”   话音未落,杨智立马伸手在自己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程漱也轻轻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时谨礼道。   游执笑着说行啊,他站在门口柜台边,看向一边的回阴册,伸手随意翻了两下,问程漱:“二师兄,这个现在是让我来写的。”   程漱抬眼看他,一手按住他翻动书页的手,问:“你已经学会了?”   “刚入门,但也可以写了。”游执挣开程漱的手,似笑非笑地看他。   杨智感觉程漱的动作停了,回头看他,发现这俩人之间竟然莫名多了股火药味儿。他紧张地去看时谨礼,叫了声小师叔。   抓着车钥匙准备离开的时谨礼站在边上看他俩,烦躁地问游执:“你还想继续学?”   “是。”游执点点头。   时谨礼反手一指程漱:“你教他。”   “不是,我——”   时谨礼说完,拿着车钥匙往院子外面走,黑色的车钥匙在他指尖转圈,发出很细微的声音。游执笑着说了句谢谢二师兄,也不继续翻那本回阴册了,收回手就快步跟上,追着时谨礼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杨智松了口气,背对着程漱弯腰,程漱单手按在他腰上,把那一块的皮肤搓得很热。等到门外传来发动机的嗡鸣、时谨礼开车走后,程漱才不经意问:“这个游执,到底是什么来头?”   杨智这会儿正犯困呢,听见他问,艰难地答道:“不知道,是黑白无常带来的……”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程漱哦了一声,事务所里陷入一片安静之中,这个短暂的话题很快就没了下文。   时谨礼开车送游执回家,这一天是工作日,但商业街边的酒吧门口仍有很多刚刚散场的男女互相搀扶、歪七扭八地站在路边。他常开的是辆越野,通体漆黑,车型方正,要三百来万,从街上开过去的时候,路边不少人都抬起了头。   游执坐在副驾上,半开车窗,目光随着迅速后掠的酒吧招牌游移:“步雅喜欢上王皓就是在这种地方吧。”   正在开车的时谨礼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挺好的。”游执说。   时谨礼难得对他说的话来了兴趣,问:“什么挺好?”   “都挺好的。不过,”游执重新把视线放回车前,“喝多了说的话,到底算是酒后胡言,还是酒后吐真言?”   “不知道。”时谨礼直截了当地把天聊死。   秋夜燥热的晚风从半开着的窗外吹进来,过了一会儿,游执才评价道:“她在那种情况下说喜欢,太草率了。”   这时正好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谨礼停下车等红灯,偏过头看他,似乎觉得游执的说法有些好笑:“那应该在什么情况下说?”   “任何我清醒着的情况。”游执看着他的眼睛,“我在任何时候都喜欢他,但在我清醒着的、完全理智的时候告诉他,是对他,也是对我最大的尊重。”   此刻,游执的眼神复杂极了,时谨礼能看出他的眼底正蕴藏着一场疯狂的情绪风暴,但游执却在努力地压制它。他不希望时谨礼看出来,也不愿意表露出来。   时谨礼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某种坚定的、真诚的、热烈的情感,他的瞳孔放大,呼吸急促,心脏在那个瞬间狂跳起来。   一股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这让时谨礼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刹车踏板在他的脚下缓慢回弹,黑色越野在摄像头和醒目的红灯下滑过了白色实线。   时谨礼迅速回过神来,原本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响起一个声音:支付宝到账二百元。   他破罐子破摔,黑着脸继续往前开,听见游执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阿礼,咱们闯红灯了。”   “我他妈知道!”   接下来一路时谨礼没给游执好脸,到游执家楼下的时候,游执站在楼下请他上去坐坐,他解了安全带,撑着中控台越到副驾驶,一把拉上了车门,砰一声把话还没说完的游执关在门外,方向盘一打,头也不回地走了。   游执被留在秋夜的风中凌乱,刚举起来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目送着时谨礼扬长而去,只留个车屁股对着他。   时谨礼快三点才到家,他停好车,从中控台下拿出自己的驾驶证,盯着看了半天后又塞回去,准备拿杨智的驾照去扣分。他下车上楼,站在轿厢里闭目养神,却满脑都是刚才游执看向他的眼神。   疯了,时谨礼想,真他妈疯了。   他重重地关上防盗门,任由楼道里回荡着砰的一声巨响。   时谨礼面朝门外,用额头抵着冰凉的防盗门,企图用这样的方式给大脑降温。突然,他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回来了?”   这道陡然乍起的声音让他原本就紧张的神经再次紧绷,他抖出长剑,迅速转身,赤色的剑锋在黑暗中冒着火光,发出铮的一声。   “谁?!”   他摸黑开灯,却见身穿印花T恤的鬼王站在客厅内,疑惑地问他:“你怎么了?”   他的短袖上印着某个不大文明的英语词汇,看得时谨礼嘴角一抽:“这衣服谁给你买的?”   “我自己在阳间买的,”鬼王说着,站在原地转了一圈朝时谨礼展示,“怎么样,好看吗?”   时谨礼往他身上看了二十多遍,确认他穿的那件T恤上的英文单词翻译过来后的确是“我是大‘那啥’”之后,尴尬地咳了两声:“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如果抛开衣服上的我是大那啥,总体来说鬼王的现代衣品还算不错,而且他的身材很好,胸肌腹肌包在黑色的短袖里,就算只能看见轮廓,也大概能猜到短袖底下是怎样一副光景。   鬼王从自己的运动短裤口袋里掏出一本乌漆嘛黑的小本子递给他:“看看。”   时谨礼认得那本子,那是游执把他支走那晚从逃走的拘魂鬼身上掉出来的——游执以为他没看见,但实际上他看见了。   他从鬼王的手里接过本子,随意翻了几页后,看见了周卓仪这三个字。   这是他姑的闺蜜,即周太太的名字,名字的后面,还附有她的生辰八字。而紧跟在周太太后面的,是王皓,以及他的生辰八字。   时谨礼又翻看了几页,发现被记录在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均为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   所谓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在很多鬼怪僵尸电影里常会出现,听起来挺高大上,但日常生活中并不算十分罕见。   中国传统的干支纪年法用十天干和十二地支共二十二个字纪年,以每一年年尾的字来判断这一年属阴属阳。   天干地支中,单数为阳,奇数为阴,如壬辰年、癸巳年等,辰在地支中排第五位,巳在地支中排第六位,则壬辰年为阳年,而癸巳年为阴年。月日时也以此推算。   属阴的日期一来实际上并不少见,二来华国人口基数大,八字纯阴的人也并不难找。不过就算如此,民间还是有传言,即八字纯阴的人易招鬼。   这种说法在阳间是传言,但在阴间是被认可的,不过一个人即使八字纯阴,身上也有阳气在,没那么容易被鬼欺负,再者现在有本事的鬼也少了,掀不起大浪。   但八字纯阴的人对于地府来说仍旧很重要,他们属于特殊的一类人群,就像有熊猫血的人出生后要登记一样,他们甫一出生,也会被单独拎出来登记,。   不为其他,就是为了防止这类人被图谋不轨的恶鬼带走干坏事。   “没人发现?”时谨礼抬头看向鬼王,“这么多人,地府没一个人发现?”   鬼王摇头:“没有,直到你的员工把这本册子交给我我才知道。那只拘魂鬼现在还没醒,黑白无常把那些生魂送回阳间,问他们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不知怎么的,时谨礼听见员工这两个字时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   “不过问题不是出在这里,”鬼王说,“拘魂鬼抓人,只会写被勾魂的人的名字,但这一只的册子上有生辰八字。有王皓的可以理解,步雅曾经给它发过,但不应该有别人的。”   时谨礼一愣:“你怎么知道步雅给拘魂鬼发过王皓的八字?”   鬼王也是一愣,旋即道:“游执告诉我的。”   时谨礼闻言点头,也没多想:“你的意思是,有人告诉过那只拘魂鬼这些人的八字?”   “是,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信息,你们阳间的身份证上是不会写出生时间的。”   非本人想要查询出生时间,基本只有看出生证明这一个渠道。但这里面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他们那个年代压根没有出生证明,而且查到出生时间还得花时间算八字,红檀有几千家医院,每天那么多人出生,这么大的工作量压根不现实。   “生死簿上是不是有阳间所有人的生辰八字?”时谨礼问。   鬼王想都没想就摇头否认:“除了十殿阎罗,能看判官生死簿的只有我和阎君,除了我以外没人会来阳间。”   “也不一定要来阳间吧。”时谨礼道。   “说到阳间,”鬼王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张席玉手里是不是有整个季北省常住人口的生辰八字?”   时谨礼顿时拔高了声音:“你怀疑我师父?!”   “也有可能是他身边的人,”鬼王示意他稍安勿躁,“除了他还有谁能接触这些东西?”   时谨礼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说:“我。”   “你再想想。”   “想不出来。”时谨礼有点儿烦,“能接触这些东西的人绝对是我师父最信任的人,不可能会告诉别人。”   时谨礼的眼神坚定极了,鬼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泄气,扬手收回那本黑色的册子,旋即低声说:“你师父信任他们,他们未必信任你师父,如今出了这种事,无论阴间阳间,都逃不了责任。红檀是季北的省会,你年纪轻,却守护着这么大一个城市,责任巨大,身边的人未必都是善类,还望多加注意。”   --------------------   感谢阅读 第33章 红白喜(二)   大概是因为内鬼这个词牵扯太多,鬼王离开当晚,地府内就开始了长达一月有余的清查行动,搞得阴间草木皆兵,鬼心惶惶。   但阳间恰恰相反,因为鬼王的雷厉风行导致这一年的鬼月在中元后几乎没有任何突发事件,时谨礼这么多年第一次在鬼月过上了按时下班周末双休、胆子大点儿还能一周七天假的日子。   游执每天按时报到,跟着程漱和杨智学回阴册的写法,但他自己也有其他事情忙,每天带不了几小时就得走。   眨眼就到九月底,已经算是彻彻底底的秋天了,但红檀市的气温仍旧居高不下,时谨礼一觉醒来满头大汗,抓着短袖进浴室冲澡。   杨智八月底开学,拉拉个脸拖着行李走了,他的大学就在红檀,但离老城区足有七八十公里,也就周末的时候能回来住两天,平时见不着人影。   事务所如今就时谨礼和程漱师兄弟俩在,鬼月一过,事情少了,时谨礼给游执放了假,渐渐的自己也不去守着,每天早上打个卡上班,到点了再打个卡下班,如是混了好多天。   早上七点多,正好是早高峰,时谨礼家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哗哗的水声。他闭着眼睛往身上冲水,手机响了两次也没管——十有八九是游执。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他明显能感觉到他和游执之间隔着的那块朦胧屏障被游执的眼神打碎了,没人比他更清楚游执的殷勤从何而来——游执对他绝对有意思。   那个眼神出卖了他,时谨礼从游执的眼神里看见了藏不住的倾慕和喜欢。   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他觉得自己一定不喜欢游执,倒也不是说歧视同性恋,主要还是他们俩不大合适。   好吧,时谨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考虑自己和一男的到底合不合适。   游执要是个女的,时谨礼想,我应该会喜欢这种虽然事儿逼有点茶但率真幽默而且很靠谱的女孩,但如果是个男的……不行,时谨礼甩了甩湿透的头发,睁开眼睛,男的应该不行。   这段时间里他和游执的见面次数其实很少,但他姑已经把他和游执当成真的了,再没催他去相亲。他和他爸平时也不大联系,也就逢年过节回去看看,这段时间时谨礼几乎都是一个人,独自在家想了很多事。   首先是关于前段时间市区内连续发生的两起案件,他猜测希恶鬼和拘魂鬼之间存在着某些联系。   猫能通灵,希恶鬼通过岳攀攀收集小猫的魂魄,一定有所图谋。而在岳攀攀和希恶鬼被制服后,很快又出现了八字纯阴的人被拘魂鬼勾魂一事,难道是因为希恶鬼栽在他们手里了,所以对方又想了别的办法?   不对,步雅来事务所的那天,也是岳攀攀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天。凌晨的时候岳攀攀被带走,傍晚步雅就来了,时间差太短,拘魂鬼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那么多人的生辰八字。   这两件事的发生可能存在先后顺序,但进行的过程应该是同步的,都是收集魂魄,都是利用普通人,这么多巧合,很难不让人往幕后主使的方面想。   其次是游执,游执……   算了,时谨礼想。他冲完澡从浴室出来,吃了两片面包,拿着车钥匙出了家门,开车去城郊的玄清山。   玄清山上怪石嶙峋,悬崖峭壁,山路陡峭凶险,但多有风景名胜,古寺宝刹,是红檀市文旅局大力扶持的对象。   山上有个玄清观,里头住了一群老道士小道士,时谨礼他师父就守在那里。   玄清山和时谨礼家一样,都在郊区,但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开车得要近三个小时。   时谨礼在路上堵了老半天才开上直通玄清山的高速,半路上游执锲而不舍地给他打了第八个电话,问他今天有空没空。   时谨礼当然说没空,这会儿也的确没空。   上回鬼王来过之后,时谨礼面上不显,但心里终归存了个疑影,他也知道生死簿不是什么鬼都能随便看的,能看生死簿的都是阴间的大神大鬼,这些大神大鬼里但凡有一个想造反干坏事,阴阳两界都得抖三抖。   他和鬼王想的一样,十有八九是人间出了问题。但他不能当着鬼王的面打自己脸,又怕阴间在清查的节骨眼上再出什么事,一直拖到今天才去找他师父。   张席玉已经年过耄耋,杨昌骏那个年纪喊他师父还行,时谨礼程漱这个年纪都得喊他爷。但这老头儿人老心不老,常驻某短视频软件,还有自己的账号,粉丝都有好几万。   时谨礼曾经看他师父开直播念了俩小时《道德经》,他把自己刷成榜一后退了直播间,留下他师父一个人乐呵大笑说谢谢榜一大哥,至今也想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以及为什么还有人在他师父的评论区问道士能不能吃鸡蛋。   到玄清山已经是中午,山下的停车场门口还挂着印有“国家5A级景区玄清山欢迎您”的牌子。时谨礼开进停车场找车位,转了快三圈才碰见个准备走的。   马上就到国庆节,节前正好碰上周末,景区已经涌进了不少人,时谨礼停好车,到售票处买了张缆车票,跟一群带小孩儿的爸妈一起挤进了上山的缆车。   本来他是可以自个儿走上去的,但今天人太多,到处都堵,他自个儿走估计天黑了都爬不到顶,干脆花六十块坐车,方便又快捷。   过了半个来小时,缆车把他们带到山顶,时谨礼最后出来,走了跟人群相反的方向,抄近道往玄清观走。   玄清观建在玄清山山顶深处的密林里,没有索道经过,也不允许游览车进入,想来得自己爬。   正午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就连山上的温度都高了不少,时谨礼被穿过叶缝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在一阵汪汪的狗叫声里一路小跑到玄清观后门。   后门边上有个狗洞,时谨礼看见,嘿了一声:“还没修呢?”   正在后院扫地的小道士听见声音,立马把门打开,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张道长的三徒弟!你来了!”   张席玉在这边挂了个名,被称做道长,但他的徒弟和徒孙不在这儿,观里小道士一合计,就给起了几个名字,包括但不限于:张道长的大徒弟、张道长的二徒弟、张道长的徒孙贼。   时谨礼朝那小道士行了个礼,自个儿穿过后院,到三清殿里拜了拜,看见放贡品的祭桌上少了盘苹果,清水也被喝了两杯,哟喝了一声,说真行。   小道士正好抓着扫帚过来,听见他说话,接道:“可不是,这月都仨回了!”   拜完,时谨礼穿过院子,老远就看见他师父光脚坐在厅堂里喝茶。   张席玉虽年过耄耋,但声如洪钟,九十岁的老头儿看着比十九岁的杨智还健康。看见他过来,老头儿脚趾搓了搓,抬手给他倒了杯茶。   时谨礼也不喝,直接问:“我给你打电话说那事儿你查了没?”   老头儿一听,立马坐直了身体:“查了,没查着。”   时谨礼啧了一声,走到他身边坐下,师徒俩整齐划一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唉一声叹气。   “对了,”张席玉突然说,“那个游什么的,我听老二说了,相处得怎么样?”   “就那样。”时谨礼说,“本事还行,话有点儿多。”   老头嘿嘿笑了一声:“看你这样还挺待见他。”   时谨礼转头看他一眼,又唉一声叹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问他:“后院那狗洞你准备什么时候修?”   后院的狗洞开在那儿不是一天两天了,时谨礼回回来都见,回回来都说,张席玉是回回都不听。   “不急不急,鬼月刚过,经费紧张,咱现在没钱——”   “晚点儿修,”时谨礼点点头,“后院那小孩儿这个月起夜三回,回回看见山里野狗从洞里钻进三清殿偷贡品吃。您说到时候要是上头祖师爷怪罪,那天雷是劈狗啊,还是劈您啊?”   张席玉原本架在椅子上晃荡的光脚丫子不动了。   “行了,我也不是为这事儿来的,”时谨礼言尽于此,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完,“我去后院那房间看看,有事儿叫我。”   话音才落,立马就有事儿了。张席玉忙踩着他的草鞋站起来:“等等等等!市区里有家人,前段时间家里老人去世了。”   原本都准备走了的时谨礼转头看他。   “头七已经过了,前两天从殡仪馆抬去墓地下葬,说家里几个小孩儿都在墓地里看见了穿红衣服的女人,笑着问他们今年上几年级,成绩怎么样。”   时谨礼啧了一声:“现在还有这种鬼呢?”   张席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不是!”   他们口中的“这种鬼”,在地府的百鬼图鉴上被称为喜气鬼,顾名思义,这类鬼浑身的打扮看上去都很喜气,但真看见它们可一点不喜气。   喜气鬼是由在他人的丧事中猝死的人变的,一般独自出现在别人的丧礼上,穿大红色的衣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看见它们,没有喜气只有晦气,而且还会死人。   张席玉点头,又道:“听那几个孩子的描述,每个人看见的女人长得都不一样,家里上了年纪的长辈觉得事情蹊跷,天才蒙亮就带着一家人来了。”   天才蒙亮的时候时谨礼还没醒,他打了个哈欠,问:“这家年轻人信不信啊。”   “信。”干他们这行的,通常只接地府的命令,都不大乐意去给别人家帮忙,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说大多数人不信,很多时候去了也没得个好脸,“都是本地人,信得很。”   “行吧。真行。”时谨礼刚上来就得下山,有点儿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了,“电话给我,我自己联系。”   张席玉满意地点点头:“对了,顺便把我大孙贼也带上吧。”   如果把张席玉和他的徒子徒孙比喻成一个大家庭的话,杨智小朋友绝对是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只不过他小师叔不是捧着,而是攥着,并且攥得有点儿紧,以至于杨智小时候老挨打。   “带他?”时谨礼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行,但我可提前说,这小子怕得很,到时候要是来告状,你千万别给我打电话。”   张席玉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忙摆手道:“不打不打,他再哭再闹我也不找你!”   --------------------   感谢阅读 第34章 红白喜(三)   时谨礼在山顶吃完午饭,又坐缆车下山,开车去杨智他们学校接这小屁孩。   本来昨晚上杨智小朋友就该回来的,但是这小孩儿临时发消息说学校有点事,第二天再回来。   时谨礼把车开出景区,给他打电话。   电话没响几声就被接起来,杨智抓着手机喂了一声,紧接着时谨礼就听见了混乱嘈杂的背景音,汽车电动车喇叭哔哔叭叭齐响,顿时整个车内都回荡着街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噪音。   “师叔?怎么啦?”杨智也知道自己这边吵,特意拔高了声音说话,“我马上回去了,现在已经准备上车了。”   时谨礼显然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不寻常的信息,问:“上车?上谁的车?”   杨智他们学校大门右拐两百米就是地铁站,他能一路坐地铁不换乘直接到家,比出租车快多了。   “啊?游执啊。”杨智站在那辆骚包的跑车前,指了指手机对游执做口型,告诉他打电话的是谁,“他正好路过我学校门口,听说我还没回去,就顺路过来捎我一程。”   事务所常驻四人组建了个小群,杨智昨天在群里发消息告诉所有人晚上不回家。今天游执路过他学校,突然想起这事儿,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听说他还在学校,于是过来找他。   “他去你学校那边干什么?”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车载音响内传来一阵悉索,紧接着,游执的声音传出来:“他们学校附近新开了个超市,我过来买点东西。”   时谨礼嗯了一声,没多说,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你带他回店里,有事。”   那头的游执应了一声,把手机还给杨智,拉上安全带示意他赶快上车。没过多久,那辆停在校门口、吸引了无数学生目光的黄色超跑缓缓驶入车流,很快就消失在了其他人的视野之中。   时谨礼比他们俩先到,进门的时候程漱正在院子里晒衣服,上次抓的那只猫灵缩在屋檐下的阴暗处,看见时谨礼进来,喵呜叫了一声。   岳攀攀被警察带走之后,时谨礼拎着它命运的后颈皮,把它带到了猫灵闹得最欢的地方,让它把其他的猫灵都找过来,统一由黑白无常带去地府,看看下辈子能不能投个人胎。   这只猫灵不愿意走,赖在时谨礼脚边转圈,时谨礼一时心软,又揪着它的后颈皮把它带回来,养在事务所里当只看门的小猫保安,每天给它烧罐头和鱼干。   程漱拿着根纤细的实心晾衣杆,那晾衣杆还是时谨礼小时候张席玉亲手做的,用了快二十年依然坚|挺。   看见他来,程漱匆忙挂好最后一件衣服,问:“什么风把我们小师弟吹来了?”   时谨礼啧了一声:“妖风。”   程漱哈哈大笑,弯腰捡起地上的塑料盆,示意时谨礼跟他进屋。   “我这两天在网上买到了很好的茶叶,”程漱放好塑料盆和晾衣杆,蹲下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罐崭新未开封的茶叶,“带一罐回去喝?”   时谨礼摆手:“不要,喝了睡不着。”   “你喝咖啡就能睡着了?”程漱失笑,见他真不要,又把茶叶放回去,“出什么事了?”   “几只喜气鬼,不是什么大事。”时谨礼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放在一边没喝,“等游执他们回来再联系。”   正在喝茶的程漱闻言,抬起眼睛看他:“等……游执来?”   时谨礼放下茶杯,不置可否。   “怎么现在什么都带他了?”程漱状似无意地问道,“以前你不是最烦别人跟着吗?我想去都不让。”   “说不上来,”时谨礼靠在沙发上,打开手机看推送消息,“他爱跟就跟着吧。”   听见这句话,程漱的眼神明显暗了暗,但很快,他又笑着说:“杨智挺喜欢他吧?”   院子外面传来杨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正玩手机的时谨礼瞥了眼院子,收了手机接道:“是,都话多,能聊到一块儿。”   正说着,杨智就背着个包跟在游执后面进来了,游执脸色不大好,他身后的杨智更是顶着个大红脸,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   程漱见状,立马起身迎上去,越过游执去看杨智,直接把游执当透明人。   游执臭着张脸,看见时谨礼后顿时变得更臭——早上时谨礼可是一言不合就挂了他电话的。   不等时谨礼开口问,游执立马变脸,唔的一声哀泣,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对杨智说:“你现在也不用在这儿跟我好一阵坏一阵的,你要真生气你走就是了,还对我说那些难听的话干什么?”   时谨礼一看他那样就知道他要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院墙外晴朗的天空开始神游。   杨智没想到他恶人先告状,生怕时谨礼信了他的鬼话,转手就来揍自己,诶一声想解释,结果又被游执抢先:“平时我想着,咱俩聊得来,放在古代那也是个知己,没想到我把你当好朋友,你竟然不止我一个好朋友。”   时谨礼终于找着机会打断他,忙问:“怎么了?”   游执看向他,咬了咬嘴唇,垂着眼睛说:“我知道是我做的不好,阿礼,我……”   时谨礼又烦他又觉得好笑,哧了一声气,道:“哪里不好说出来听听。”   游执立马卡壳,然后,他果断啧了一声,不演了。他伸手指着杨智朝时谨礼道:“你自己问他,他昨天晚上没回来是因为什么。”   听见这句话,原本看向时谨礼想告状的杨智立马低下头,时谨礼眯起眼睛,略带威胁地嗯了一声。   杨智听见这个语气,本能就是一抖,抬头狠狠瞪了游执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大概是:你这个叛徒竟然背叛我。   游执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示意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杨智一连咽了好几口口水,才慢吞吞说:“我昨天和我同学去他爷爷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后半句时谨礼没听清,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当即拔高了声音:“大点声儿!”   “我昨天和我同学一起去他爷爷坟上了!”   “你他妈说什么?!”时谨礼差点破音,“你再说一遍!”   杨智看他那马上就能提刀来见的狠样哪敢再说一遍,立马看向程漱想求救,不料旁边的游执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了一句:“他去公墓看他同学的爷爷埋哪儿了。”   时谨礼听到这儿真的都想进厨房拿把菜刀出来砍他了,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他们这些给地府打工的人常要接触鬼魂,而长此以往,体内的阴阳二气就会变得和普通人不大一样。   普通人体内大多阳气旺盛,而他们体内则阴气充足。   先前说过,普通鬼平时和普通人一样,是看不见活人的,但如果他们去到如墓地、太平间这一类本就人烟稀少、鬼气森森的地方,事前没有做好准备的话,就极容易被鬼看见。   普通鬼还好,要是遇上怨气深重的厉鬼,杨智肯定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而这臭小子浑身骨头没四两重、功夫底子没三脚猫稳,竟然敢大半夜跑到墓地去!   “你他妈——”时谨礼气得抬手就要扇他,旁边看热闹的游执没想到他会真动手,立马上前把他拦住:“别别别!孩子还小!”   时谨礼怒道:“他小个屁!”   杨智早给吓掉了半条命,躲在程漱后面发抖。   大概是二师叔给了他勇气,又或者是看出游执快拉不住时谨礼,杨智小朋友在自己临“死”之前如回光返照一般大喊一句:“他爷爷死了之后他们家里人看见了喜气鬼!”   时谨礼的动作倏地停了:“你说什么?”   杨智一看时谨礼这反应就知道有戏,知道自己今天幸存下来了,忙道:“他爷爷前天埋了,埋的时候他们家里几个小孩都说看见了穿红衣服的女人。”   这描述几乎和中午张席玉跟时谨礼说的一模一样,时谨礼皱起眉头看他,问:“你那同学爷爷过世了,奶奶是不是还在?”   杨智一愣,旋即点点头。   “他们家姓曲?”   “对对对!姓曲!”杨智听他这么问,都要跳起来了,“师叔,您认识?”   程漱也朝时谨礼投来疑惑的目光,时谨礼把今天早上张席玉写给他的联系方式扔给躲在后面的杨智。杨智一看,立马道:“对对对,就是他们家!”   “现在怎么说?”一旁的游执问。   时谨礼耸耸肩,对杨智说:“给你那同学打电话,叫他来。”   眼见着自己逃过一劫的杨智小朋友中气十足的诶了一声,立马抓起手机给他同学打电话,生怕自己表现不好师叔来揍他。   程漱怕时谨礼杀个回马枪,等杨智打完电话再回来揍他,于是守在杨智身边,等时谨礼看着真不会动手了,再留这小孩儿一个人。   时谨礼看了他俩一眼,伸手指着程漱点了两下,然后进屋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喝了,刚转身就见游执站他后面,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时谨礼皱着眉头斥道。   游执很高,和时谨礼贴着的时候几乎将门外渗进来的所有光都遮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时谨礼,语气委屈,但眼神却又带着几分别样的戏谑:“你早上干嘛挂我电话?”   “忙,”时谨礼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膝弯正好撞在沙发边缘,晃了两下摔在沙发上,他立马扶住沙发扶手,“在开车。”   游执哦了一声,笑着问:“真的?可你下午给杨智打电话的时候明明也在开车。”   临时编出来的借口很快就被戳穿,时谨礼让游执看得有些不自在,欲盖弥彰地别过眼睛,伸手去给自己倒茶。   游执也伸手,在半道上截下他拿茶壶的手,有些强硬地拿过他手里的瓷壶,往他的杯子里到了小半杯茶水:“干嘛躲我?”   这句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暧昧的味道,时谨礼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睛,猝不及防撞进了游执异色的双目里。   游执平静地看着他,但他的目光却让时谨礼无法平静,短暂的慌乱让时谨礼失手打翻了放在茶几上的杯子,趴在窗台的猫灵听见动静,叫了一声。   时谨礼像只被堵在角落里的兽,无路可逃,他只能选择回答,或者继续沉默。   而继续沉默只会让游执无限制地延长这份质问,他完全相信游执能一直跟他耗到他开口说话。   时谨礼不想撒谎,他很快恢复镇定,平静地说:“你知道。”   这下换作游执慌乱了,他没想到时谨礼会如此坦诚,听见这句话后,游执别过了眼睛,直起身看向门外。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然后,他再次看向时谨礼,也坦诚道:“啊,你说得对。”   “我是喜欢你,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   --------------------   感谢阅读 第35章 红白喜(四)   临近五点,事务所外院的门终于被人叩响,坐在房间里玩手机的杨智立马大喊一声来了,匆忙跑去给人开门。   来人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年,和杨智同学俩好的在门口叽叽喳喳说话,半天也没进来,惹得正在忙活的程漱忍不住往外瞄了一眼,旋即立马瞪大眼睛——这小孩儿得有两米多吧?   但这少年很瘦,胳膊腿儿都细细长长的,像根风一吹就四面倒的麻杆儿。杨智身高有一米八多,但跟这少年比还是矮了小半个头。游执已经算很高了,但是和这少年比起来……对了,游执呢?   他刚才跟着时谨礼进了屋,两人在客厅里坐着说了些什么后又进了更里面的房间。杨智已经把那麻杆儿带进了院子,程漱从门口柜台后面的椅子上起身示意杨智带那麻杆儿坐下稍等,自己去找时谨礼。   他快步走到紧闭着的房门前,刚想敲门,就听见里头传来时谨礼气恼的声音:“你给我滚远点儿,别过来!”   紧接着就是游执哈哈哈的狞笑声:“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还不快束手就擒。”   “你他妈没完了是吧——”时谨礼怒道,“我操——”   程漱的表情随着他们俩的声音变幻莫测,紧接着,在时谨礼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大喝中,一把拧开门锁,砰一声推开门。   事务所占地用的房子是张席玉年轻时候住的地方,建起来到现在好几十年了,装修老旧,房间门的把手还是十来年前流行的款式,一个银色的圆球形握把,漆都掉了好几块。   程漱在此刻变得力大无比,竟然硬生生把锁拧断了,正面对面坐在房间里的游执和时谨礼被那声巨大的开门声骇得齐齐一抖,双双捧着手机震惊地看向拧爆门锁冲进来的程漱。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游执率先反应过来,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问:“二师兄?怎么了?”   程漱在外头时还以为他们俩打起来了,而且听那语气时谨礼明显落了下风,如今见他俩和平地坐在一起,一人手里捧着个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结算界面,不由得尴尬咳了一声,也干巴巴地笑着说:“杨智的同学来了。”   时谨礼应了一声,抓起手机起身跟他往外走,程漱走在前面带路,没注意到游执另一边侧脸上的那个血红的巴掌印。   那麻杆儿叫曲冲,是杨智的同班同学,住他隔壁宿舍。这小子自称身高有一米九六,四舍五入就是两米,站他们仨面前跟一巨人似的,事务所四个人里也就游执能跟他比比。   男人嘛,第一次见面时攀比的十有八九都是身高,时谨礼跟程漱都属于四舍五入一米八的那种,说高不是很高,但说矮也的确不能算矮,结果站那小孩儿面前竟然显得异常小鸟依人。   杨智诶了一声,问时谨礼游执去哪儿了。   时谨礼面无表情地说:“家里进蚊子了,他在想办法。”   时谨礼晚上不在这儿住,家里进蚊子了只会咬杨智和程漱,杨智小朋友感动极了,抓住时谨礼的手臂晃了晃,眨巴眨巴大眼睛说:“小师叔,你对我可真好。”   本来晚辈向长辈撒娇是件很正常的事儿,但偏偏杨智比时谨礼高出一截子,身形还比他壮一点儿,看着活像一童颜猛男朝着一冷面阎王撒娇,越看越瘆人。   程漱嘶的一声,感觉有阵冷风吹过来,不自觉地抖了三抖。然后,他又把目光转移到站在一边沉默着的曲冲身上:“那个麻……不是,那个小曲啊,具体什么情况,你说一下吧。”   曲冲的左臂上挂了个黑纱,纱上印着个“孝”字,他指了指示意大家看,说:“十天前,我爷爷去世了,我们家按照本地习俗,把他的尸体在灵堂里停了七天后,一起送去了殡仪馆。”   “去殡仪馆是前天,我们去的时候天还没亮,全家人都去了。爷爷火化后,我们按照风水先生给的时间把他的骨灰带去公墓下葬。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的一个堂弟突然问我二婶,说‘妈妈,为什么那个穿红色衣服的阿姨一直跟着我们’。”   听到这里,杨智立马朝时谨礼使了个眼神,意在询问他曲冲口中的风水先生是否有问题。   时谨礼没理他,又听曲冲继续说:“我二叔二婶听他这么说,马上去看,结果什么也没看见,也就没当回事儿。但是中午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三叔也说我堂妹看见了穿红衣服的女人,他这么一提,其他孩子也都说看见了。”   “我听我师父说,你们家里人很信这个,”时谨礼道,“既然前天就知道,为什么今天才来找我们帮忙?”   曲冲忙道:“我奶奶当时就很重视,但是问了这些弟弟妹妹,每一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我们家有个孩子王,平时很熊,喜欢吓唬人,家里人觉得是这孩子撺掇其他人一起扯谎,都没放心上。”   时谨礼假笑两声:“你们家人心可真大。”   “我奶奶当时很害怕,觉得在我爷爷下葬的时候看见这种东西很不吉利,所以晚上的时候让我几个看见了女鬼的弟弟妹妹都含着糯米睡觉。”   “晚上没事?”杨智问。   曲冲点头又摇头:“大多数孩子没事,但是我二叔和小姑没把这当回事,偷偷把我奶奶给的糯米给扔了,结果他们家孩子都从后半夜开始高烧不退,我奶奶知道这件事后,立马就带我们全家人去玄清观求助了。”   这么说曲冲奶奶和他们就算不是同行,至少也是从小接触鬼文化的,如此一来他们办事会方便不少。   没等时谨礼发问,曲冲又说:“明天我们家就要摆宴席,要是在宴席上又有那个红衣女鬼怎么办?叔叔,我听杨智说过你,你得帮帮我们家。”   那句叔叔听得时谨礼直抽嘴角,他皱着眉头看向曲冲,目光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似乎下一秒就要出言嘲讽。这时候,杨智立马出来圆场:“师叔,他奶奶就是今早去玄清观找师祖的那个老太太。”   “我知道。”时谨礼说,又朝曲冲道,“我们今天晚上就去你家,和你家里人说,明天我们会跟着你们一起去摆宴席的地方。”   曲冲从昨天开始就被已经杨智那铺天盖地的吹时谨礼牛逼给洗脑了,俨然已经把时谨礼当成了救命稻草,把他想得神乎其神。时谨礼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不对,扯着杨智进了内间,一巴掌拍他背上,差点把他血拍出来。   “你跟人家说我什么了?”   “没什么啊……”杨智那表情一看就是心虚,他干笑了两声,说,“就是说师叔你可厉害了,就连黑白无常——”   时谨礼一把捏住他上下嘴唇,杨智顿时变成一只扁嘴鸭,时谨礼看着他,冷冰冰地说:“地府工作手册第一条说的什么?”   扁嘴鸭杨智一听,立马垂下眼睛,心虚地四处乱看,时谨礼收回手,他立马低声说:“不得跟凡人提及地府之事。”   站在他旁边的时谨礼当即略带威胁地嗯了一声,杨智一缩脖子:“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到时候你自己找白无常说,让他帮忙把外面那小子的记忆也消了。”时谨礼不顾杨智哭丧着的脸,又朝另一边的房间叫了一声,“走了!”   房间里立即响起一阵脚步声,游执从房间里出来,笑着问杨智:“你又闯祸了?”   杨智没吭声,只盯着他看,看了好一会儿后冷不丁冒出句:“你脸怎么了?”   原本还笑眯眯的游执立马啊了一声,伸手捂住脸,问怎么了?   这俩活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齐把目光投向时谨礼,只不过一个是真的疑惑不解,而另一个却带着十分的促狭。   “我刚说了,”时谨礼自岿然不动,说,“有蚊子进屋。”   说完,他突然反手啪一声重重拍在正笑着往他这边靠的游执的胸口上,游执哎呦一声,猝不及防被那一巴掌拍得后退了两步。时谨礼耸肩,也促狭地笑笑:“有只蚊子。”   杨智还有点儿没明白,但还是乖乖地点头,说那我得跟二师叔说一声,让他去买点蚊香。游执则憋笑憋得辛苦,等杨智去找程漱了,才凑到时谨礼跟前:“干什么呀?下手这么狠?”   时谨礼忍他也忍得辛苦,要不是顾及还有人在,早在他刚才促狭地看向自己时就忍不住要揍他:“我劝你少说话。”   游执显然自在惯了,从来不听时谨礼苦口婆心的劝,他贱兮兮地笑了笑:“阿礼,别生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时谨礼没接他的话,他就自顾自继续道:“有一天,一颗香菇走在路上,迎面走来的一只橙子把它给撞了,香菇生气地说:‘你没长眼睛啊,撞我?你去死吧!’然后橙子就死了,你猜为什么?”   不等时谨礼说话,游执就大笑着说:“因为菌要橙死,橙不得不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面容冷峻的时谨礼突然在这一刻露出一个瘆人的笑脸:“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游执点点头,凑过去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有一个人听说买保险也算是投资,所以给自己买了很多保险,但是他买的保险始终不能盈利,于是他奇怪地问:你知道我投资的保险什么时候能盈利吗?”   游执又摇头,这时,时谨礼冷酷地说:“在你被我打死的时候。”   “可是,”游执笑着说,“我买的保险,受益人是你。”   时谨礼一点儿也不给他机会:“这样啊?那我烧给你?”   --------------------   感谢阅读 第36章 红白喜(五)   按照计划,曲冲先回家,与家人说明事情进展,再把那天自称见过红衣女鬼的孩子都接到曲冲奶奶家。   天彻底黑后,时谨礼才带着游执和杨智出发去曲冲奶奶家,本来他们想把程漱也带上,但程漱推说事务所里不能没人,婉拒了时谨礼的邀请。   “阿礼,”大概是游执白天的直球打得时谨礼猝不及防,上车的时候他直接被时谨礼被赶到了后座,可怜的游执只能从后座探脑袋出来跟他们说话,“你这个二师兄……怎么好像不大乐意和咱们一起啊?”   时谨礼懒得搭理他,正好这时候车过红绿灯,坐在副驾的杨智立马诶一声:“师叔师叔!红灯!红灯!”   自从那天时谨礼送游执回家时脚下一松,顶着红灯滑过了实线之后,被师叔威逼利诱最后只能拿着驾照去扣分的杨智小朋友一过红绿灯就紧张,生怕时谨礼再脚下一滑,交管局直接把他的驾照扣走。   这俩人一起说话堪比哔哔机同时响,时谨礼烦躁地拉起手刹,不耐道:“看到了,我又不是瞎子!”   杨智立马缩到车门边,不敢说话了。   “阿礼啊,你还没——”   时谨礼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也给我闭嘴。”   游执乖乖闭嘴,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游执和杨智性格很像,都话多,嘴上没个把门的,俩人在一起绝对能发挥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时谨礼下午那会儿被游执一句话弄得心烦意乱,偏偏杨智也不省心,这会儿简直要被这俩活宝烦死。   绿灯亮了,车里静悄悄一片,时谨礼左打方向盘,黑色越野以一个极致丝滑的弧度拐进十字路口左侧,副驾上的杨智和后座上的游执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曲冲奶奶家在近城郊的一片城中村内,年前市里搞了重新规划,这片没两年就要拆,但她仍旧住在这里,因为她和老伴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一辈子中绝大多数的重要时刻。   曲冲给杨智发了定位,时谨礼在导航接连不断的“左转”“右转”声中开着体型巨大的越野车在城中村狭窄的道路中来回穿梭,看得杨智心疼无比。   “师叔,车车车!自行车!要蹭到了!”   城中村的路比老城区还要弯弯绕绕四通八达,骑自行车、电瓶车的大人小孩人来人往,卡在半道上的违章建筑层出不穷,机动车停在路边上,为本来就拥挤的道路添砖加瓦。   经过了近四十分钟的磨蹭,时谨礼终于把车开到了曲冲奶奶家边上的胡同里,马路中央停着辆轿车,正好把路给挡着。   这一路的艰难险阻都快把时谨礼点着了,他猛按了两下方向盘,大越野发出两声洪亮的喇叭声,立马就把不远处四层小楼房楼道里的声控灯喊亮了。   没过多久,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从旁边的平房里出来,双手合十并在胸前,朝着时谨礼摇了摇示意抱歉,旋即立刻跑进了轿车的驾驶座里。   轿车尾灯亮起红光,紧接着缓缓发动,慢吞吞地挪走了。   时谨礼挨着平房边儿停车,杨智开车门的时候战战兢兢,生怕把车门给磕了。   一路八十一难总算到了曲冲奶奶家,杨智上前敲门,没过两秒,宽阔的院子里就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谁呀?”   “奶奶您好!我是曲冲的同学!”   门内的曲冲奶奶一听,诶了一声,立马上前来开门。三人前后进院子,还没进屋,就听见里头传来咋咋呼呼的叫声,五六个五岁到九岁不等的小孩儿在房间里相互追逐打闹,男女都有,口中不时发出兴奋的尖叫。   窗户玻璃上映出个高瘦的人影,曲冲拿着个尖叫鸡,无奈地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看见杨智来了,眼睛都在发光。   “你们来了!”他艰难地绕过四处奔跑尖叫的孩子,冲到门口抓住杨智的手,“帮我大忙了!”   紧接着,他朝着那些偷偷看他们的小孩儿说:“这是杨智哥哥,他来陪我们一起玩。”   于是杨智和曲冲一起被尖叫着的小孩子们淹没。   曲冲奶奶给时谨礼和游执泡了茶,请他们到厨房里坐:“我都听小冲说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时谨礼一听就明白这老太太肯定知道不少事,年轻时候没准还学过些本事,于是他也不客气,道:“您能再说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吗?”   曲冲奶奶点点头,关上厨房门,慢悠悠地讲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但她和曲冲说得大差不差,没什么新线索,估计这小子去找他们时的说法就是奶奶教的。   “我已经猜到它是什么了,”曲冲奶奶的语速比较慢,语气抑扬顿挫,说话从容好听,“早上我去请大师帮忙,就是怕明天宴席上出事,如果它再来……”   老人家说到这儿欲言又止,时谨礼点点头,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如果那只鬼再来,那么谁都跑不了。只不过老人家忌讳多,不愿意把这种话说出来,就像曲冲奶奶也不说喜气鬼的名字,只以“它”代替。   “明天我们会跟着一起去。”时谨礼说。   曲冲奶奶点点头:“那再好不过了。”   一眨眼就到半夜,杨智和曲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群叽叽喳喳仿若春鸟的小孩儿哄睡着,已然累得站都站不稳。杨智更是哭丧个脸,痛诉时谨礼对自己太过狠心。   时谨礼面无表情,完全不为所动,只说:“继续嚎,声音再大点儿,直接把那群小鬼嚎醒。”   杨智立马不说话了。   曲冲也累得不行,和杨智一起在客厅沙发上瘫了一会儿,然后撑着茶几爬起来,戳戳杨智:“你吃不吃东西?”   “我要饿死了!”杨智虚弱地嚎道。   “我去弄点儿吃的。”曲冲蹭一下站起来,又问时谨礼和游执,“两位叔——哥,你们吃什么?”   游执没吭声,只笑着看时谨礼,时谨礼摆摆手,示意他随便。   曲冲奶奶显然保留着老一辈的良好习惯,即丰衣足食靠自己,自己做的才是最营养健康的,冰箱里完全不放任何方便快速的即食食品,甚至连半成品都没有。   最后,曲冲在冷冻室的最底下翻出两包元宵节吃剩的汤圆,那两包汤圆已经在冰箱里安然度过了半年,被数不清的冷冻咸鱼和板鸭压在冰箱最底下,表面的包装袋上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死鱼味儿。   他连保质期也没看,直接把两包汤圆都煮了,装了四个碗端出来,每一碗的汤比汤圆还多。任谁看都知道这两包汤圆绝对不够四个成年男人吃,时谨礼大手一挥,把自己的那碗推到杨智面前:“你自己吃。”   杨智感动得都快哭了,一边吃汤圆一边说:“师叔你对我真好。”   吃完汤圆,曲冲给他们找地方睡觉。杨智原本要跟着曲冲睡一起,时谨礼却以俩孩子需要保护为由,把抱着枕头来找他的游执赶到了曲冲的房间里。   凌晨一点,小院里熄了灯,只有微弱的月光把院子照得朦胧,时谨礼躺在大床上,面对门窗的方向,微光从没关拢的窗帘缝里进来,照亮了窗边一小块地方。   身后传来杨智平稳的呼吸声,时谨礼知道他已经睡熟了,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突然,放在旁边充电的手机亮了起来,游执发来一条消息:【阿礼,今晚的汤圆馅真好吃,你会包汤圆吗?】   时谨礼不知道他大半夜的又要发什么癫,只回了个问号给他。   没过多久,游执又说:【阿礼,你会的话可以教我吗?我饺子包不好,汤圆也包不好,做什么都露馅,喜欢你也是】   时谨礼先是发了串省略号,旋即回复道:【元宵过了,明年再说吧】   这下轮到游执发省略号了,他抓着手机愣了两秒,然后切屏回某短视频软件,评论道:没用,他跟我说元宵节已经过了。   几分钟之后,他的评论下就回复了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哈。   时谨礼没再回游执,放下手机翻了个身,面朝杨智闭上了眼睛,但过了老半天还是睡不着。   他烦躁地起身,抓着手机开门出去,已经入秋,红檀夜晚的风有些凉,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月光在地上投下一个淡色的影子,时谨礼走到小孩儿们睡觉的房间,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后,从口袋里掏出张符拍在窗户上。   符箓上的朱砂笔迹在黑暗中浮现出红光,很快又转瞬即逝,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时谨礼又绕着院子走了几圈,经过游执和曲冲睡觉的房间的时候,下意识地站在窗外向内看了一眼。   黑暗中亮着手机屏幕的光,时谨礼微微眯起眼睛,躺在床上的游执似乎感觉到了窗外有人,亮光晃了一下,时谨礼立马转身回房间。   他快步回去躺下,慌张得像个偷东西被当场抓包的贼,他开关门的声音把杨智吓醒,杨智瞪着眼睛问怎么了,时谨礼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伸手捂他眼睛说睡觉。   这次他很快就睡着了,朦胧间,他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仿佛通向洗手间的方向,又仿佛通向他们的房间。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四肢无力,眼皮沉重,只在一片黑暗中感到面前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再靠近。   那个瞬间,时谨礼的第一反应是:我也会被鬼压床?   他奋力挣扎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热气喷在他的鼻尖上,时谨礼一愣,手在瞬间握住了某个毫无温度的东西。那冰冷的触感瞬间把他的意识抽回,时谨礼的喉间发出一道剧烈的喘息声,旋即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不过短短挣扎瞬息,恍惚间却已经过了几个小时,此刻窗外的天还没亮,只有山间闪烁着朦胧的白光。   时谨礼出了一身冷汗,他扶着额头坐起身,重重喘了几口气,然后粗喘着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里。   月亮还在天上,院里的一小块地方被山间漏出的阳光照亮,周围盖着朦胧的暗边,晦暗又明亮。院子里的人影在他推门出来的时候动了动,时谨礼轻轻关上门,听见游执问:“睡不着?”   “醒了。”时谨礼说。   他在角落里找到个小板凳,于是搬到游执身边坐下,他们俩肩并肩挨在一起,互相传递着彼此的体温。时谨礼冰冷的手掌慢慢恢复了温度,他和游执不约而同地仰头,去看缓慢升起的太阳,谁也没说话。   天大亮后,曲冲的父母、姑姑姑父、叔叔婶婶都来了,孩子们被父母牵进车里,大家各自开车,黑色的轿车立刻就连接成了一支小型的车队。   时谨礼没开车,和游执一起坐在曲冲奶奶坐的那辆车里,司机是曲冲的堂哥,和时谨礼差不多年纪。   堂哥还在读博,完全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也不愿违背奶奶的意愿,主动要求为奶奶开车,一是想看看这群人到底搞什么花样,二也是防止突发意外时奶奶遇到危险。   车队驶出城中村,汇聚成一条黑色的钢铁长龙,整齐划一地驶向举办宴席的酒店。时谨礼坐在后座观察周围,眼神变了又变,游执很快觉察到,问:“怎么了?”   正在开车的堂哥立即通过后视镜看他们。   时谨礼唔了一声,问曲冲奶奶:“是去哪个酒店?”   曲冲奶奶还没开口,曲冲堂哥就平静地报出了酒店的名字,他的语气没有起伏,听起来有些冷漠。   时谨礼啧了一声,游执刚要问怎么了,就感到正在开车的堂哥不自然地踩住了的油门,轿车车身一抖,旋即猛地向前拱去,险些撞上前车车尾。   后车立马响起喇叭,提示曲冲堂哥开车小心,但车上四人谁也没工夫理会。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看见车窗外立着一个双腿奇长五比的红色身影,现在,那个红色身影正在以一个与车队完全相同的速度,与他们一起前往酒店。人行走时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曲冲堂哥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它似有所感,缓慢地转过了身,露出一张毫无起伏的、看不见五官的通红巨脸。   --------------------   感谢阅读 第37章 红白喜(六)   车水马龙的城市公路上,红色身影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楚,但车里的四个人还是撞见了。   曲冲堂兄的脸上已然露出认知受到冲击的表情,曲冲奶奶皱着眉头,等那鬼消失后没过两秒,时谨礼的手机响了。   杨智小朋友急吼吼打了个电话来,嚎道:“师叔!师叔!师叔!”   他声音大得整辆车上的人都听见了,时谨礼把手机拿远,等那傻孩子嚎完了才放回耳边:“看见了。”   电话那头的杨智听见这句话,想了想才说:“是不是冲你们笑了?它是不是也冲你们笑了?”   没有,没笑,那红衣鬼的脸跟一被擀面杖滚平的面饼子似的,五官都没有,还冲人笑呢,谁笑谁啊。   杨智说到这个,倒让时谨礼想起了曲冲跟他们描述过的情况:因为每个孩子对那红衣鬼的描述都不尽相同,所以家里人才会以为是几个孩子串通好了吓唬人。   喜气鬼大多时候都独来独往,不爱和别的鬼交朋友,生前大概率都是社恐,死后显然也延续了这一美德,这回倒是碰到成群结队出门捣乱的了。   时谨礼没正面回答杨智,只敷衍了两句,又嘱咐他自己注意,保护好那一车人,而后挂断了电话。   这时,一直竖着只耳朵听后座动静的曲冲堂哥立马道:“你们也……也看见了?”   时谨礼嗯了一声,转头去看旁边的游执,却见游执正盯着窗外出神,压根没往车里赏个眼神。   车队如入海游龙,一路浩荡到了酒店,时谨礼下车时仰头盯着大门上金碧辉煌的招牌看了老半天,才在杨智着急的催促、曲冲哀求的目光下进了门。   游执跟在他后头,两人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待和其他人离得远了,游执才低声问:“怎么?这酒店有问题?”   “没有。”时谨礼咳了一声,竟是意外地有些紧张。   游执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反常,刚要问到底怎么回事,就见个穿着得体的男人笑着朝他们走来。那人约莫三十来岁,长相帅气,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   游执顿时如临大敌,虽然这位的年纪看起来比他们大了个八九岁,处于一个叫哥太大叫叔又太小的尴尬情况,但这气势、这长相,怎么看都出类拔萃。   这人干什么?他们认识?难道他喜欢比他大的?妈的,早知道不叫他哥哥了。游执如是想到。   就在他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挡住时谨礼、目光迅速地上下打量那个朝他们走来的男人时,时谨礼有些不自在地啧了一声,紧接着,他就听对方道:“少爷!”   游执:?   下一秒,原本在周围忙碌的侍者立马转身站直,一个个西装笔挺、站姿端正,整齐地朝着时谨礼喊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问候:“少、爷、好!”   时谨礼:……   那震天动地的气势响遏行云,甚至让这栋位于市中心的繁华大楼都抖了三抖,几十个侍者纷纷鞠躬,时谨礼的脸色变了又变,过了老半天,才磕巴出一句:“好,好……”   周围的宾客和曲冲的家人都朝他们投来震惊的目光,时谨礼身边的游执狐假虎威也跟着风光了一把,当然,具体是谁觉得风光也说不准。   反正时谨礼这会儿只恨不得自己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扯着游执往举办酒宴的餐厅去,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在周围人惊讶的、考究的、打量的目光中涨红了脸,一路低着头,红晕染上了耳朵尖儿。   游执这会儿终于知道刚才在车上时谨礼的眼神为什么变了又变了。   没过多久,宾客到齐,而等主持人、家人、友人轮番上台发言抒完自己的悲痛后,吃席才算真正开始。   他们三个跟着主持人、会场布置承办人等工作人员坐在一桌,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杨智抱着碗一顿狼吞虎咽,活像八百年没吃饭的饿死鬼投胎。时谨礼细嚼慢咽地喝着一碗粥,目光锋利而敏锐,目不转睛地盯着主桌及周围桌上的家属,尤其是那几个声称看见了穿红色衣服的阿姨的几个小孩。   主持人是个长相端正的女孩,坐在时谨礼对面,一路下来看了他百八十眼,这会儿两人面对面坐着,她时不时瞄上一眼,眼睛都快长他身上了。   游执就坐在时谨礼边上,托着下巴像主持人看时谨礼一样看她,看得人家十分不好意思,别过目光娇羞地想着这俩人真的都好帅,挨得那么近,还用那个眼神看我,难道是那个?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都要放光,立马又抬头去看对面的时谨礼和游执,却看见他们的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女人很高,穿着一条及膝的长裙,露出裙下纤细无比的双腿,这场是白事,来的宾客都穿着或黑或百的纯色衣服,唯有那女人穿着正红,站在人群里有惹眼又怪异。   那个女人停留在他们旁边的一桌前,俯下身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看谁。突然,红衣女人动了动,仿佛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立马直起了身,缓慢地转了过来。   主持人怔怔地看着它转身,它高极了,比在座的所有人都高,身材比例却又极其怪异,上半身短短一截,下半身却长得夸张,如同一个才到成人胯高的侏儒踩着高跷。   等到它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的时候,主持人发现它脸色苍白发青,嘴唇却是红的,那双眼睛漆黑,眼眶里没有眼白,望向自己的时候,仿佛两个黑洞。   喜气鬼朝着主持人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嘴角如小丑一样锋利,尖尖的像把刀,仿佛被什么东西割开似的,一路咧到了耳后根。   主持人浑身一颤,脸上笑意全无,目光顿时变得涣散,身体不自然地发着抖。   坐在她对面的时谨礼眼神一暗,立马回头去看,却见身后空空如也,唯有旁边桌的桌布被风吹得晃了晃,眼角仿佛有一抹红色闪过。   他皱起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筷子,甫一转头,就见一双漆黑无比的大眼睛直冲冲地贴着脸瞪他,他的鼻尖与对方的碰在一起,冰凉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喜气鬼凑得太近了,近到它的红衣包裹住了时谨礼、夸张的五官在面前青年的视线中变形扭曲,它从不呼吸,唯有时谨礼呼出的热气充斥着一人一鬼中间狭窄的缝隙。   它浑身散发出的只有冰冷的寒气和淡淡的土腥味,但时谨礼几乎忘记了呼吸,因为他在它的眼中看见了自己。   这一刻,他身体的反应比大脑还要快,喜气鬼出现的瞬间,他的瞳孔之中就下意识地亮起金光,法器瞬间在手,而时谨礼却停下了动作——恍惚之间,他竟觉得这鬼眼底的那张脸似曾相识。   可那明明是他的脸!   时间在这一瞬间变得很慢很慢,一旁的游执和杨智眼中都充满了讶异和紧张,可他们却停留在原地,无声,也无任何动作。   这一秒钟被切割成无数份数不清的、比毫秒更加短暂的单位,时谨礼和喜气鬼在这缓慢度过的一秒钟的时间里彼此僵持、相互博弈。   据说一些怨气深重的喜气鬼出现在葬礼上时,发现它的人会在它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死法,而后的数天里,如果无法杀死它,就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时谨礼在它漆黑如深渊的双目中看见自己逐步发生某些无法言明的细微变化的脸时,陡然睁大了眼睛。   他倒映在黑暗中的身体迅速分崩离析,如被火焚烧的蜡般融化,平滑的脊背皮肤猝然变得坑洼,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燎落的皮肤游动到背上,逐渐拼凑成四只手臂,时谨礼身上六臂在扭曲的时空中挣扎,他眼中的金光忽明忽暗,只残留一个小小的光点,仿佛跻身眼眶之间的,第二个瞳孔。   耳边回荡起若有若无的呼喊和责问,时谨礼头疼欲裂,眼底渐渐翻涌起挣扎和怒意。   “不可!不可!你这是倒行逆施!”   “放肆!你要违逆天道吗?!”   “住手罢!快住手罢!”   “快跳!跳下去!”   ……   黑暗中陡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喊:“不要!”   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暴喝如乍然而起的惊雷,令意识朦胧的时谨礼瞬间清醒,他涣散的眼睛顿时恢复清明,缓慢如同停止的时间在这一刻重新流动,他的耳边传来游执和杨智的惊呼:   “师叔——”   “阿礼!”   时谨礼目光森寒,手中长剑赫然而出,三人同时祭出法器,朝那鬼劈砍而去!   喜气鬼尖叫一声,周身的阴气如同炸弹般爆开,立马淹没了围坐在餐桌旁的九人,它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宴会厅内的人们顿时慌乱起来,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鬼,主桌上的男孩扯住父亲的衣袖,喊道:“就是它!我没骗人!我看见了!就是它!”   被黑色阴气弥漫的餐桌中不时传来男人的怒喝和女人的尖叫,突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火光一闪,时谨礼抽剑而出,翻身落在一旁,旋即一跃而起,火金色的长剑直朝那喜气鬼面门而去!   滚烫的剑气如疯狂卷起的火舌,直劈而来,摔在地上的喜气鬼如回光返照般陡然暴起,回身猛跃,浑身红衣如一道凌空燃起的火,扑向主桌上尖叫着的男孩。   时谨礼瞳孔紧缩,却和那鬼有一段距离,终究晚了几秒,男孩身边的父亲一把抱住儿子,背对着朝自己扑来的恶鬼,视死如归般紧紧闭上了眼睛。   电光石火之间,一阵阴风从主桌旁吹过,男孩躲在父亲的怀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位身体呈半透明状的年迈老者挡在桌前,双臂紧紧锁在那只红衣鬼身上,阻止它再次向前。   男孩惊呼一声:“爷爷!”   被曲冲护在身后的奶奶捂着嘴,颤抖道:“老头子?”   眨眼之间,时谨礼迅速赶到,已化作鬼魂的曲冲爷爷怒吼一声,浑身爆发出千斤之力,竟硬生生将那鬼掀飞出去,咆哮道:“别碰我家人!”   时谨礼一把拽住那鬼衣领,蹦着火苗的长剑横在喜气鬼颈侧,他冷冷道:“别动。”   宴会厅中一时间静极了,随后,爆发出雷霆般的惊呼:   “爷爷!”   “爸——”   “外公!”   ……   曲家人难以置信地跪倒在地,朝着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的曲冲爷爷磕头,曲冲爷爷微微一笑,想伸手去摸摸孙子的头,手掌却从小孙子的头顶穿过。   他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不知何时已浓雾弥漫的大门。   黑白无常在混合着的锁链声和铃铛声中出现在宴会厅外,先是朝游执与时谨礼一礼,旋即在厅内众人震惊无比的目光中,一齐朗声喝道:“魂兮归来——”   白色哭丧棒顶端的铃铛凌空而起,飞至宴会厅上空,在黑白无常的高喝声中骤然长大数倍,仿若寺庙中巨大的晨钟。   悬在空中的铜铃当一声响,黑白无常再次高喝:“魂兮归来!”   铜铃当当当三声巨响,曲冲爷爷的魂魄及被时谨礼控制住的喜气鬼同时腾空而起,飞向立于门前的黑白无常。而宴会厅内众人则在铃声中昏昏欲睡,彼此搀扶着纷纷倒在桌边的椅子上。   游执望向时谨礼,刚要开口和他说些什么,却骤然睁大了眼睛。   “阿礼——”   伴随着游执一声怒喝,不知何时聚集在时谨礼身后的阴气陡然膨胀成团,一只身形奇高无比、顶着没有五官的通红巨脸的喜气鬼自黑色的阴气中现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时谨礼背后。   时谨礼迅速回头,那鬼却比他更快,在他尚未作出反应前就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   感谢阅读 第38章 红白喜(七)   黑,好黑。   时谨礼睁开眼睛,目所能及之处却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周围静极了,他被那只鬼带离酒宴,来了这里。   面前广袤无垠的黑暗中,唯有他手中泛着点点火光的剑在闪烁,时谨礼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不过是那鬼的障眼法。   游执、杨智、黑白无常都在宴会厅,凭这鬼抓他都得靠偷袭的本事不可能打过这么些人把他带出来,否则一开始就不会把那女鬼抛出去做诱饵混淆视听。   黑暗中传来一阵悉索声,时谨礼将剑一横,沉声道:“谁?”   长剑挽起的火花瞬间照亮了面前的黑暗,却又在瞬间熄灭,时谨礼的视线重归于一片漆黑,躲在黑暗中的东西没有说话。   他深深地皱起眉,正准备直接引雷把这鬼地方轰个稀巴烂的时候,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您要走了吗?”   时谨礼一愣,觉得这声音像游执,但又十分稚嫩,不会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   话音才落,周围又陷入一片死寂中,过了很久,那个小小的稚嫩声音又小心、试探地问:“您怎么不说话?”   这之后,另一个清冷而成熟的声音才说:“我三日后就会回来。”   小声音咯咯笑起来,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这次您又要在人间过三年啦!”   天上?人间?   时谨礼顿时警觉起来,他虽然在地府打工,但除了阎君并未见过任何神仙,更遑论这二人口中的“天上”。   与被称作“地下”的地府对应的,是被称作“天上”的三清天,据说神仙都在这里面,年年保佑时谨礼的岁星们也住那里。   他们这些给地府打工的,每家都有自己供奉的神仙,张席玉曾神秘兮兮地说他老人家见过神仙,时谨礼是不信。毕竟他从小到大压根没见过那位悯华,连梦都没梦过,人家也从来不给他显灵。   时谨礼能全手全脚长这么大,一半因为他自个儿用功,一半因为他运气好。   说到运气好,时谨礼咂咂嘴,岁星好像很久没显灵了,怎么回事?神仙上班也摸鱼?   没等他想明白,那个清冷声音就道:“大荒初定,我下去看看,到时央着神尊找位神仙,下去替你看家。”   地府还没建成时才叫大荒,如今已经不用这叫法了,唯一还保留着大荒俩字儿的,唯有最初的鬼族发源地,现在那里叫做古大荒平原,是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地。   时谨礼打小就看典籍,都能倒着背,记得书上说过,大荒鬼族归降三清天后,族内事务仍一度自行决断,名义上归于三清天,但实际上是编外人员,老大有好处也不怎么想着这小弟。   过了好些年,几百年还是几千年,时谨礼也忘了,反正在女娲造人之后,大荒领头鬼在某次祭祀上当着神像的面抽刀大喊一声老子反了,然后就带着一众子子孙孙倾巢而出,先是把人间痛扁一顿,又打上三清天喊神尊把位子让出来。   神尊肯定不让,于是大荒鬼族被三清天一众神仙咵咵一顿痛扁,逆子挨完打之后哭着嚎着喊爸爸我错了,一场闹剧般的动乱便如此平息了。   正是在这场动乱之后,阎君才下到阴间掌事,与大荒鬼王共司地府事宜,但名为帮衬,实为监视。   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虽然字数寥寥,但包含的信息量却巨大,时谨礼很快就将内容一一列举出来:   一,那清冷声音应该是个神,能下到人间去,地位肯定不低;二,那小孩儿是从大荒来的,十有八九是个鬼;三,这神这时候就说找个神仙去替这小孩儿看家,要么那会儿就知道大荒内部有问题,要么就是这小孩儿身份不凡。   神说这些话,说明祂是知道这小孩儿是个鬼的,那怎么还把他带上三清天?   鬼……能上三清天吗?   时谨礼认真想着,一时间竟忽略了那小孩儿和神仙说的话,再回过神来时,周围又安静下来,他暗骂一声,突然觉得有风刮过。   风中飘散着浅淡的血腥味,时谨礼当即警觉,横剑在前,又听见隆隆的雷声,立马抬头。   一道惊雷从远处劈下,瞬间照亮了周围,雨水混杂着血腥味落下来,细密的雨丝打在时谨礼脸上。   他怕那雨里有东西,下意识抬手去挡,一手护住脸,一手紧握着剑,警惕突然会有敌袭。就在这时,他的耳畔再次回荡起刚才面对那只女喜气鬼时听见的声音:   “不可!不可!你这是倒行逆施!”   “放肆!你要违逆天道吗?!”   “住手罢!快住手罢!”   “快跳!跳下去!”   ……   比起刚才,这些声音大了不少,混在轰隆的雷声里,仿佛就是从不远处传来的。   时谨礼四下去看,竟见尸横遍野,数不清的破碎尸体堆积成山,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路的两边,他睁大了眼睛,再次听见怒声。   时谨礼在雨中做了个决定,他一抹脸上的水,循声追去,顶着雨一路狂奔。耳畔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跑啊跑,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了一截飘摇的衣袂。   头顶传来一声巨响,时谨礼立马跑去,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绝涧顺着远方的高山之巅滑落,与密密麻麻的雨丝融为一体,四周都是峭壁,高耸入云的山将他所在之处包裹成一个密闭的圈,而圈的正中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悬崖上空立着不少身影,有的胡须飘飘、须发尽白,有的持剑而立、面露狠色,有的貌美绝世、衣袂翩跹……数不清的尸体堆在他们的下方,仿若堆砌而成、通向天上的王座。   这些神仙同周围的群山一样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仿佛要将什么包裹起来,唯有悬崖上放留下了一个缺口。而绝涧之下、悬崖边缘,还有一件破烂、沾满血迹的衣服。   “罪神悯华,还不伏诛!”   如鲸鱼长鸣时浑厚而悠远、充满威压的神音在山谷间回荡,悬崖边缘的那件“衣服”动了动,时谨礼顿时瞪大了眼睛。   被称作悯华的神虚弱极了,祂脊骨凸出、消瘦如柴,完全不像人们心中所想象的高洁的神的样子。祂的身躯已被伤口中流出来的鲜血染红,倒伏在地时,竟像一件沾了血的破衣。   悯华身上衣衫褴褛,祂已经不能动弹,唯有身后六臂无助地撑在粗糙的地面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时谨礼的心中没由来地腾起一股无名火。   他仿佛与悬崖边的悯华产生了共鸣,在这个瞬间,他想要冲过去,扶起这位从小到大没一次保佑过他的神,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   怎么回事?   时谨礼眼神一暗,旋即发现不仅自己不能动作,而且那些神都看不见他。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这时,好不容易支撑起上半身的悯华说:“我无罪……”   祂原本是趴着的,在说完这句话后费劲地翻了个身,用那六只手臂撑在背后,仰头看着自己头顶的诸天仙神。   “罪神悯华,你救恶鬼、助妖邪,割肉饲鬼、以身犯禁,如今落得这般地步,竟还不知错吗?!”   主神的责问有着看不见的威亚,待那一声怒喝结束,悯华的身躯已颓然倒下几分。   但听见这句话,祂又奋力支起上半身,用如破风箱般沙哑的声音泣血而诉:“此事尚未盖棺定论,大荒鬼族何辜遭此大难?尔等不问缘由便大肆屠杀所见鬼族,这便是你们的功德吗?!”   一道惊雷劈下,将悯华苍白如纸的面容照亮,祂们头顶上的乌云正在不停地聚集,雷电在云层中游荡,仿若一尾灵活的游龙,天黑得像墨,正在迅速地酝酿出一场恐怖的风暴。   “够了!”主神终于忍无可忍,祂重重一扬手,绣满了金线的袖袍因挥手时过于用力而在空中发出一声响,“当初你年少无知,为大荒鬼族送去一抹星光,已是罪无可赦!我只恨没有教好你,竟让你变得如此——”   悯华的眼中已然滑出血泪:“大荒终年不见天日,是谁要舍弃他们?!如今仅一人犯下滔天大祸,便要全族陪葬,你们又如何残忍,又与那些屠杀凡人之恶鬼,有何分别?!”   “尔等言,我罪无可赦,不该施舍慈悲之心,难道,冷面冷心,便是我的道吗——”   主神面带怒容,近乎嘶吼:“你如此慈悲,何人善待过你!”祂的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很久,直到祂平息怒气,才继续说:“怪就怪我当初,叫你悯华,竟让你这一生,囿于此等枷锁。我如今,真恨不得你一点也无悲悯之心。”   主神的声音渐渐变小,脸上露出失落、无奈、愧疚的神色:“悯华,我不是你爹,却仍叫你一声儿。儿啊,回头罢。”   悯华看着祂,祂们既是主从,也是父子,主神垂首俯视着地上这个如乞丐般破落的神,在逐渐轰隆而起的雷声中说:“你渡人渡世也渡鬼,如今,渡自己罢。”   厚重的云层没有主神的耐心,黑暗中暴起一道刺眼的光,第一道轰然而起的天雷劈在诸神身后的群山上,山石崩塌、天地震动,悬崖边的尸体摇摇欲坠,而紫青色的电光照亮了悯华憔悴、苍白的脸。   祂静静地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上方抬手为自己挡去第二道天雷的主神,轻声说:“父,谁也渡不了我。我诞生于世,便有此诅咒了。”   祂用六臂撑身而起,摇晃着站起来,重瞳中再无光彩,祂只是平静地、漠然地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我,悯华,”祂毫无感情、冰冷地说,“以此身生于世,便是错——”   就在悯华说出“我”这个字的时候,时谨礼敏锐地捕捉到身后传来匆忙慌乱的脚步声,没等他回头去看,一个穿着黑袍的少年就从他身边疾奔而过,努力地伸着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而此刻,悬崖边的悯华望着深渊淡然一笑,不顾主神的劝诫与呼唤,纵身一跃,如一道在空中融化了一半的白雪,跳进了面前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不——”   少年的大喊响彻云霄,他奋力扑上前去,最终却只抓住了悯华沾着血的、残破的衣角。   第四道天雷劈落,却又在悯华跳下悬崖的瞬间偃旗息鼓,时谨礼身上的禁制解除,他冲上前,难以置信地去看那恐怖的深渊。   诸天仙神眨眼之间消失殆尽,时谨礼凝视着那因悯华的跳入而骤然沸腾起来的深渊,想要去看身侧的少年。   那个背影,好眼熟……   他蹲下身,想要去看少年的脸,周围却又在此刻归于黑暗,不多时,身边中再次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那道声音难以置信道:“你竟然能看见——”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黑暗中倏地闪起一道玄青寒光,下一秒,时谨礼听见杨智的喊声,四周猛然亮起白光。   他在刺眼的光中眯眼,只见游执持一柄玄青色的长剑,一手抱住自己,一手直朝那鬼劈去!   --------------------   感谢阅读 第39章 红白喜(八)   游执的动作快极了,在时谨礼都没有看清时,他已经挥剑劈下,那喜气鬼甚至没来得及像其他鬼一样发出一声惨叫,就已然被剑劈成了两半。   空中的铜铃嗡嗡作响,白无常双手结印,与黑无常一起再次高喝:“魂兮归来!”   被砍成两半的喜气鬼奄奄一息地飞向站在门前的黑白无常,白无常满头冷汗,收了铃铛匆匆跑去:“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他先是看看面带怒容的游执,然后一把把他臂弯里的时谨礼抽出来,三百六十度转圈查看他有没有受伤,转得时谨礼晕头转向。   “没事,没事……你他妈——”时谨礼都要吐了,伸手一把薅住白无常一尘不染的衣领,把他拖到面前,恶狠狠道,“有完没完?!”   白无常哎哟一声,声泪俱下:“您要是出事我们家——”旁边的游执看他一眼,他立马改口,“我们怎么活啊!”   游执沉着脸站在时谨礼身后,过了几分钟,白无常终于注意到了他充那满威胁、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口大喝给老子滚的眼神,立马双手抱拳伸到头顶拜了两下,抓着黑无常一溜烟跑了。   宴会厅内的主人宾客都晕倒在餐桌上,等到他们醒来时,就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有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们的生活照样精彩,鬼也依旧只是神话传说故事中才会存在的生物。   时谨礼尚未从刚才的幻境中回过神来,他难以置信自己竟然看见了所谓神的影像,紧接着,更为困惑的问题涌上了他的心头——这个神都死了,为什么我现在还要供奉祂?   大荒作乱是在抟土造人后、女娲补天前,在历史上算是上古时期,距今大概有六千多年。   一个神,死了六千多年还被人间供奉,为什么?   还是说祂压根就没死?可祂没死又去了哪儿呢?   时谨礼如今有满腔疑问却问不出口,顿时烦躁不安起来,脑袋里一团乱,恍惚间听见游执不停地在叫他。   “阿礼?阿礼?”   那一声声的呼唤大有起床闹铃“你不理我我就不停”的架势,时谨礼回过神,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剑上。   只那一眼,时谨礼的眉头就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盯着那把剑,觉得颇为似曾相识。   游执手中剑剑身玄青,单看上去就有一阵冷冽之感,靠得近了还能感受到剑中传来的寒意。连接剑柄与剑身的护手处刻着镂空的水纹,剑身和剑刃上隐约有碧蓝色光芒闪过,像是藏在剑中的、流动的潮水。   这柄剑,时谨礼眨了眨眼睛,默默想,和我的剑好像……   “没事吧?”游执见他愣神,有些着急,“去医院看看?”   他急得口不择言,一旁的杨智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说:“给鬼魇着又不是生病,去医院有什么用?”   剑随着游执急切的动作在时谨礼面前晃了一下,他唔一声,说:“没事,想起些事情。”   这时,宴会厅里的人们悠悠转醒,曲冲脑袋剧痛,捂着太阳穴爬起来,嘶了一声:“我好像梦见我爷爷了,咦?我为什么要说梦?”   桌边的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一阵头昏脑胀后继续吃菜,谁也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三人从后门离开,打车去曲冲奶奶家,路上时谨礼敷衍了几句,打哈哈糊弄了游执和杨智,没说自己看见了什么。   到了曲冲奶奶家,时谨礼付了钱,又带着俩员工绕进歪七扭八的城中村,花了好大功夫才找着自己的车,开回事务所。   杨智傻乎乎的,没看出时谨礼哪儿不对,只坐在后座玩手机,不时抬头看看窗外有没有红绿灯、摄像头,防止时谨礼再次违章。   时谨礼被他那动不动抬眼的动作弄得火大,不耐道:“看他妈什么看。”   猝不及防挨了声骂的杨智小朋友一缩脖子,把脑袋埋到后视镜看不见的地方,不再说话了。   倒是游执一路上没吭一声,只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上,时不时偷看时谨礼一眼,没被发现过。   原来刚才时谨礼虽然被那只喜气鬼拉进幻境、旁观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故事,但对于游执杨智等人来说,他只不过被那鬼的阴气笼罩了短短几秒而已。   是故只要他不说,游执就不会知道他看见过这些情景,游执见他心不在焉、神色怏怏,只会以为他中了那鬼的法术。   事务所,程漱正坐在门口柜台后整理那本回阴册,他手中的毛笔快速地在纸面上移动,听见院外传来动静,他猛抬起头,旋即迅速放下笔,把摊在回阴册面上的纸收起来,起身出门查看。   猫灵躺在窗沿下的阴影里打哈欠,黑色的长尾巴一晃一晃,窗沿已经变成了它的专属小窝,角落里堆着一座冒阴气的小鱼干山,是时谨礼昨天临走前给它留的。   等程漱出来,猫灵喵呜叫了一声,两下从窗缝内挤进去,跑回房间里,似乎有些害怕程漱,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程漱回头看了那小猫一眼,随意笑了两声,没过多久,院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游执和杨智进了院门。   “阿礼呢?”程漱笑着问杨智。   “师叔说他有事,要去师祖那儿一趟。”   话音才落,院外的轰鸣声渐行渐远,时谨礼独自开车走了。   杨智走到门口,侧身从程漱身边进屋喝水,留下两个大男人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游执似笑非笑地看着站在门口的程漱,说:“二师兄,怎么站在这儿?”   程漱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挂着很职业的笑容:“我以为阿礼回来了。”   游执耸耸肩,摊开手示意时谨礼不在:“可惜。”   程漱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笑了一声:“不可惜。”   与此同时,时谨礼已经开上了老城区旁的主干道,手机导航播报着实时路况,为他指明前往玄清山最快的路。   时谨礼拐弯上了高速,明天就是国庆,一路上堵得要命,放眼望去全都是车。市内的、市外的,本省的、外省的,不远万里来的车前后挤在高速上,堵得时谨礼烦躁地骂脏话。   其他路不是已经堵死了就是出了事故被封住,唯有这条路还能慢吞吞地挪,时谨礼单手搭着方向盘,百无聊赖地跟着前面一辆奥迪开,刚滑出二十米,奥迪的尾灯就亮了。   他一脚踩下刹车,大越野比普通轿车高出不少,视线跟小公交车上的司机似的。时谨礼一眼望过去,红的绿的蓝的黄的黑的白的,首尾相衔的车流汇聚成一条钢铁长龙,但这龙有点儿瘸,半天走不动道。   玄清山上下有不少民宿,离玄清观最近的一家只需要过一条枝叶繁茂的羊肠小道就能到,大多数前往玄清山的游客都会选择住在山上。   时谨礼被慢吞吞挪动的车流憋出一肚子火,想起待会儿上山还得跟下饺子似的挤来挤去就烦得要命,他停在奥迪后面,降下车窗点了根烟,心烦意乱地吐出一口飘渺的烟气。   玄清观里放了不少古籍,还有很多各地出土的文物拓本,时谨礼觉得那个幻境一定有蹊跷,想回去翻翻看能否找到有关悯华的蛛丝马迹。   关于悯华的两种可能实际上都是悖论,如果祂死了,那么六千年过去不应该还会有这个神的存在;如果祂没死,那么时谨礼供奉了祂将近二十年,祂不可能完全不显灵。   没有永远不死的人,也没有亘古不变的神,神和人一样,也会死,在犯了某一种罪后,也会像人一样被囚禁起来。如此,有关这个神的传说、神庙、神像,甚至有关祂的记忆,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   但悯华的神像仍被供奉在事务所和玄清观的偏殿里,祂不可能死在六千年前。   可如果悯华没死,那又怎么解释祂从来不对时谨礼显灵呢?   先前说过,地府在人间不同地区都派有守护者,这些守护者都有自己所代表、供奉的神。对于神来说,这些人就相当于祂们在阳间的使者,如果使者有难,必然得出手相救。   可时谨礼活了这二十来年,救他的只有岁星,从来没有悯华。   难道师父弄错了?时谨礼想到,难不成岁星才是我的老大?   一路上堵了四十来分钟,时谨礼才终于把车开到玄清山下,夕阳悬在主峰的最高处,映射出一片火红的晚霞。   景区已然爆满,收费停车场也停满了私家车,时谨礼好说歹说老半天才要到玄清观的专用停车位,和观里平常下山买菜用的面包车挤在一起。   他又买了缆车票上山,接近饭点,这时候上山的人反倒少了,他自个儿一人占了趟缆车,慢悠悠上山去。   下了缆车后,平台上的人又是爆满,不同地方来的人们挤在民宿门口,排队等待入住。时谨礼在一阵混杂着前台高喊、游客抱怨、幼儿啼哭的嘈杂声中,费了老大劲挤出人群,沿着小路上到玄清观。   观里明天要升国旗、看阅兵,还要举办祈福法会,门口小院里摆满了明天要用的道具,几个小道童抱着东西忙前忙后,看见他来,立马回头朝着殿里说:“张道长的三徒弟来了!”   旋即大殿里又响起小道童“张道长的三徒弟来了”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传遍了山顶宫观,张席玉拿着个白浮尘出来,嘿一声:“谁让你们这么大声的!”   之后他又转头去看站在院子里的时谨礼,把这小徒弟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说:“你来干嘛呀?”   “看书。”时谨礼说。   于是张席玉就带着他去放书的偏殿,那偏殿依山而建,屋顶上有块凸出的山岩,正好把底下的建筑遮住,任风霜雨雪都伤不到其分毫。   待到把时谨礼送到偏殿,张席玉又转身离去忙活明天过节的事儿了,时谨礼独自进殿,手里举着个烛台状的便携小灯,拖着红木做的移动梯满殿找书。   殿中的神龛内放着一尊文昌帝君像,时谨礼路过时拜了拜,又继续往前走。   然而他绕了好几圈也没找着一本要用的书,啧了一声坐在移动梯上。   他歇了会儿正要起身,然而殿内昏暗,他一脚踩在梯子上,一脚踩在地面上,两脚同时一滑,他我操一声,贴着移动梯往后栽。   移动梯受力往后滑去,一人一梯滑了好远一段路才停下,时谨礼心有余悸地直起身,用脚尖在地上连点好几下才站起来,正好看见本书的书脊上写着:大荒鬼族实录。   时谨礼抽出那本书,嘴角抽搐,心想这什么运气。   --------------------   感谢阅读 第40章 描红妆(一)   “昔年共工引龙怒触不周山,致使天柱折,地维绝,西北天倾,江河东引。女娲炼五彩石以补天,斩鳖四足以为四柱……”   业已入夜,殿内一角闪着手提灯的光,将周围的书架照得雾蒙蒙。时谨礼靠在移动梯边上,举着个小灯翻书,眉头随着翻书页的动作越来越紧。   玄清观古籍上写的全是大篆、鸟虫篆之类的先秦文字,一个个弯弯曲曲的蚯蚓字聚在一起,看得他眼睛疼。这本《大荒鬼族实录》更是直接使用了某种甲骨文,再配以由古时流行的某种绘画风格绘出来的图画,看得眼睛又痛又累。   时谨礼用力猛眨了两下眼睛,翻过几页用简略线条勾勒出来的抽象画,继续往下看。   “妖君九爻,性邪戾,自负甚矣,于乱中惑鬼界万众妖灵杀洪荒大神,欲代之……”殿内念书的声音愈小,时谨礼啧了一声,有点儿郁闷,“妖怪?妖怪不归我们管啊?”   好好的一本《大荒鬼族实录》,写一妖怪算怎么回事儿啊?   他接着往下念:“凤凰战九爻于南溟,神身为媒,封九爻,再无踪迹……没,没了?”   再往后翻一页,已然是许多年后另外的一个故事,时谨礼皱着眉头又翻回去,借着昏暗的光,终于看清两张书页之间的缝隙里,有着一条由不规则的纸张边缘汇聚成的线。   “我操——”时谨礼没忍住,骂完之后又麻溜的跑到文昌帝君神像前拜了拜,“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这个故事显然还有下文,但下文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连页全部撕掉了。   是还没收录进玄清观的时候就被人撕了,还是在收录之后才被人撕掉的?   但凡是在收录之后被人撕掉,这事儿的性质就变了,时谨礼想起一个多月前鬼王说的推测——他说有人偷看过录入玄清观中的市民八字。   难道真有内鬼?   时谨礼紧蹙着眉头,来回翻看这个本来就短,被人撕了几页之后变得更加短的故事。   这本《大荒鬼族实录》,说是书,其实更像本画册,因为书中有很多用于解释文字的图画。这些图画描述了共工与颛顼大战、战败的共工引巨龙触断不周山、不周山倒塌后从天空破洞中涌出的洪水……   下一页描绘的,是一幅人间炼狱。书里的画没有颜色,却看得时谨礼遍体生寒,创作者在作画时,运用了大量扭曲的线条来勾勒崎岖的山岩、不规整的大荒平原、滔天的洪水、席卷天地的烈火,以及那些啃食人神、面目狰狞可怖的恶鬼。   从现在的地府机构设置也能看出以三清天为首的诸神与出身古大荒平原的鬼族从古至今都不睦,否则不会特派阎君去地府监视鬼王。   在“于乱中惑鬼界万众妖灵杀洪荒大神”这句话中,鬼界万众和妖灵之间应该有一个顿号,即鬼界万众、妖灵,是指两个不同的种族。所以当时除了鬼族外,还有妖族作乱,但妖怪不归地府管。   上古四大神话传说的顺序大概是:共工触山、女娲补天、羿射九日、嫦娥奔月,悯华为大荒送去星光的时代比共工触山还要早,根据书中所写,大荒鬼族在共工触山后作乱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这场动乱是如何平息的呢?   书里只写了凤凰封九爻,没说九爻被封印后,受他鼓动作乱的鬼族怎么样了,又或许说了,但已经被撕掉了。   时谨礼盯着那张线条扭曲的图出神,突然,一只苍老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吓得他反手就要把人擒住。   张席玉单手挡住时谨礼的攻势,以一式太极推手带着他凌厉的掌风来回推送,迅速化解了时谨礼反手而来的擒拿。   老爷子一转手腕,将时谨礼袭来的手推回他胸前,笑道:“看什么呢,这么出神?为师叫你半天了。”   张席玉身体硬朗,喊一嗓子声如洪钟,声音比杨智拿喇叭喊麦还大。时谨礼唔了一声,没答,只问:“您来干什么?”   “嘿!”张席玉手作剑指,敲在时谨礼脑门上,“这么晚了,不吃饭呐!臭小子。”   时谨礼也不躲,挨了他那一下,捂着脑袋把书放回架子上,跟着他师父往外走。   去饭堂的路上,时谨礼状似无意地问:“这段时间除了我还有别人去过藏书殿?”   “观里的书大家都能看,”张席玉走在前面,双手负在腰后,白花花的长胡子随着晚风飘动,“怎么了?”   时谨礼只问:“有谁?”   “你大师兄、二师兄,还有几个小道童。”两人到了饭堂,张席玉在门口台阶下边儿停下脚步,把时谨礼挡在外面,“出事了?”   内鬼这事儿时谨礼也说不准,一是没有证据,鬼王也只是猜测;二是那书页究竟是书被收藏进玄清观之前还是之后被撕掉的,他也不清楚。   师徒二人站在门外,饭堂里的小道童和几个大道士听见动静,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外头看,想看看这师徒俩出了什么事儿。   时谨礼摇头,只说没事。   他跟观里人一起吃了晚饭,而后又帮观主考教几个小道童的功课,到了十点,全观熄灯,唯有主殿和偏殿中供奉神仙的长明灯还亮着。   时间太早,要是在市区那就是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时谨礼这个点儿压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躺在床上玩手机。   锁屏刚开,就见游执发了条消息来:【阿礼,在吗?】   时谨礼沉默了,但游执没再发消息来,他冷笑一声,十分钟之后才回:【先说你有什么事,我再看看我在不在】   游执立马说:【聊聊天】   时谨礼:【不在】   游执:【……】   游执:【你一个人在山上无不无聊?要不要我过来?】   紧接着,游执又发了一大串网上搜来的玄清山旅游攻略,并配以发问:【你想去哪?我陪你】   时谨礼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乐得,他翻了个身,回:【你在哪】   【山脚下】游执秒回,紧接着又说:【我没开车,最后一趟公交也走了】   【怎么办】   【我回不去了】   【只能上来找你了】   过了几分钟,就在游执以为时谨礼会回复“等着”或者“上来”的时候,他的手机抖了抖,消息提示上显示时谨礼说:【给你转五块,自己扫个共享单车回去】   说完,他还十分贴心地发了一张玄清山周围的共享单车停靠点地图。   这一晚,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游执没再等到时谨礼的回复,只好开车回家。   快七点的时候,时谨礼被山里传来的人声吵醒,顶着头乱糟糟毛刺刺的长发起床洗漱,费劲巴拉地用梳子把打结的头发梳顺。   玄清观每天早上八点开门,下午五点半关门,参观的时间有近十个小时,一天能接待不少人。住在山里民宿的游客一大早就跑去看日出,这会儿刚吃完早饭,成群结队溜达到大门口,等着开观门。   今天是国庆,观里要升国旗、唱国歌,之后还要准备祈福法会,祝愿祖国母亲繁荣昌盛,到了晚上还有文艺晚会,一天下来各种项目排得满满当当。   时谨礼洗漱完毕,管小道童要了根木簪把长发盘起来,啃了俩白面馒头,然后跟着他师父和观主一起开观门。   游客们鱼贯而入,待到了吉时,观内人员和游客一起前往观前广场看升旗仪式、齐唱国歌。   祈福法会在主殿前举行,前来的游客中有不少是为了这场法会来的,时谨礼不是观内人员,于是就跟着游客一起站在外围看热闹。   有个被牵着的小女孩儿看见站在人群中的时谨礼,指着他说:“奶奶!有一个道长姐姐!”   强行被改性别的时谨礼听了也不恼,只朝着她笑,而后不知从哪变了把糖出来,喏了一声,递到她面前。   小女孩欢天喜地地接了,对他的称呼立马就从道长姐姐变成了神仙姐姐。   中午,观内饭堂开了斋饭,留善信用饭,时谨礼跟他师父一起蹲在饭堂门口的台阶上,捧着个碗吃午饭。   后山的野狗闻到饭香味儿,从后院的狗洞里钻进来,循着味儿一路跑到饭堂前,抬起前爪朝着门口俩人作揖讨饭吃。   时谨礼拣了几片水煮白菜喂那狗,又从碗里扒出点儿没沾油的饭放在地上,随口问他师父:“游客能进藏书殿吗?”   张席玉也给那狗喂了两根白菜,而后扒拉两口饭,说:“开放的时候能。”   “最近开过吗?”时谨礼把嘴里的饭咽下去。   “暑假开过。”张席玉说,“旅游季嘛。”   他把碗里剩下的几口饭吃了,随手抹了抹嘴:“今天也开,黄金周人多。”   玄清观既是道观也是景点,每天人来人往,藏书殿又开放,应该是找不出什么了。   吃完午饭,时谨礼趁着藏书殿开放时间还没到,又进去找了一通,但除了那本《大荒鬼族实录》外,再没有与鬼族有关的书。   鬼族有自己的文字和记录方式,阳间与鬼族有关的书籍很少,而且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百鬼图鉴和神话传说,想看历史文献一类的书只能去阴间找。   下午五点,时谨礼听见殿外传来密集的人声,藏书殿终于开放了。但因为殿内珍贵的古籍拓本有很多,所以每次只开放半个小时,而且限制参观区域,很多地方游客并不能进入。   时谨礼一个人坐在后殿反复翻看那本《大荒鬼族实录》,毫不在意前殿的导游讲解和人声鼎沸,过了二十来分钟,游客见少,藏书殿和玄清观都要关门了。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时谨礼转头去看,见李檀正在小道童的引路下跑来找他。   一见他,李檀眼睛都亮了,匆忙叫了声哥。   这小子九月初去了隔壁省读大学,放假前打电话说要趁着国庆假期出去玩,他姑还为此抱怨了一番,说什么孩子大了不着家,男孩就是养不熟。   “你怎么来了?”时谨礼坐在地上,仰起头上下打量他,李檀军训完没两天,晒得比原来还黑,“不是去旅游吗?”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家。”李檀挠挠头,嘿嘿笑起来,“今儿国庆,舅舅让我来找你,咱家一起吃个饭。”   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时谨礼不一样,他爸工作忙得要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唯一休息的一天是自己的生日。   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属实难得,时谨礼应了,把书放回书架里,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准备下山。   张席玉正好来找他,看见李檀,点点头算作打招呼,问:“走了?晚上还有文艺晚会,不看看?”   时谨礼摆手:“不了,先走了。”   “你等等!”   等到时谨礼都走出老远了,张席玉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诶一声叫住他,叫了俩小道童跑进后殿,不多时,两个道童从后殿内搬出一尊半人高的神像。   “你爸前段时间又给咱们观里打了神像,”张席玉说,“这个悯华,啊不是,这尊悯华真君的神像,你带回事务所供着。”   事务所里的悯华神像只比时谨礼的巴掌大一点儿,小小的看着还不觉得,待这个半人高的神像拿出来,这神仙背后六臂向外伸展,再加上神像的头部被红布盖住,看起来有些诡异瘆人,像只大蜘蛛。   悯华的神像看着不像神,反倒有些像鬼,李檀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有些抗拒地上前帮忙抬神像,歪着脑袋不敢看一眼。   “怎么没个罩子什么的,”时谨礼说,“这多容易坏。”   “罩子前两天给打了,”旁边的一个小道童闻言立马低下头,张席玉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说,“小心点儿就行了。”   兄弟俩只好搬着这神像坐缆车下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塞进后座。时谨礼拿着车钥匙正要进驾驶位,一边的李檀就一脸狗腿地笑着问:“哥,能给我开开吗?”   李檀在开学前的最后一星期拿到了驾照,刚摸车过了两把瘾就让他妈打包送去了学校。这会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立马巴巴地盯着时谨礼看,希望他哥能做回人。   兄弟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时谨礼默默关上驾驶位的门,朝他摆摆手,然后自己绕到副驾驶边上,开门上车。   李檀欢呼一声,拉开门蹿上驾驶座,咔一声扣上安全带,在时谨礼的指示下找到点火按钮,发动车后挂挡踩油门,发动机发出一串嗡鸣,然后……没有然后了。   时谨礼嘴角一抽,面带怀疑地扭头看着正在驾驶座上到处检查的表弟,问:“你在干什么?”   “哥你车坏了?我加油了怎么不动?”   时谨礼深吸了一口气,问:“你不拉手刹是准备让我和你一起推着车走吗?”   李檀立马哦了一声拉下手刹,越野车缓缓启动,驶出了停车位前的白色实线。李檀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想用力又不敢,打方向盘的力量全都聚集在脸上。   “方向盘打死。”时谨礼坐在副驾驶指导他,“向右,打死。”   过了老半天,李檀终于在表哥颇有“耐心”的指导下成功把车开出停车场,时谨礼降下车窗,呼呼的风瞬间扑在他脸上,活像扇了他一大嘴巴子。   “景区这么多人你开那么快干什么?”   李檀显然第一次开车上人流量爆满的路,听见时谨礼说话,立马一脚踩刹车,时谨礼顿时身体前倾,而后又被安全带拉回座椅上。李檀紧张得满头大汗,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问:“哥,前面拐弯要,要打转向灯吗?”   “不用,”时谨礼的发型已然在经历了被风扇耳刮子、被安全带暴力拖拉后变得凌乱不堪,他将额前的碎发撩到脑后,咬牙切齿说,“我下去拿打火机帮你把转向灯点起来。”   李檀立马把转向灯打开,有惊无险地拐出景区广场,往高速路口开去。   兄弟俩一左一右坐在车前座,李檀又紧张又兴奋,他紧握着方向盘,问时谨礼:“哥,咱能把音乐打开吗?”   他哥没吭声,李檀又问了一遍,之后,时谨礼才说话:“前面路口那个人,看见了吗?”   “看见了。”   “踩油门,冲过去,撞死他。”   李檀拔高了声音:“哥,我我我,我不敢——”   时谨礼怒吼:“那你他妈的还不踩刹车!”   “我踩了!他在往我们这边跑!”   李檀的瞳孔骤然紧缩,只见挡风玻璃外的那个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猛地踩下刹车,正在行驶的越野车顿时在路面上停住,四只轮胎和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那人周身骤然爆出浓郁森冷的阴气,时谨礼手中金光闪现,眨眼之间长剑在手,他解开安全带,伸手去拉车门,门却从内部锁上了。他立马朝李檀吼道:“开门!”   李檀这时才反应过来,把手伸到车窗下方摸索,想去把内门锁的插销拔出来。但他越紧张身体就越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也没法把锁住的插销拔开。   眼见那人,不,那鬼已经到得车前,阴气消散,露出一个浑身猩红的鬼影。   “李檀,我操|你大爷!”   时谨礼迅速越过中控台,按开李檀的安全带,单手拽住他的衣领,用力把他甩出副驾驶座边大开的车窗。李檀从车窗内飞出去,一个屁股墩儿摔在路边的草地上,脑门儿和尾椎骨剧痛。   但他顾不得疼痛,立马手脚并用地从草地上爬起来,还没等他冲过去救他哥,那团浓烈凶猛的阴气就轰然撞上了停在路口的越野车。   近三吨重的越野被掀翻出去,在空中翻滚了一圈,而后重重砸向地面。在即将落地的瞬间,又被一辆从后来的、来不及刹车的大型货车撞得迅速向前飞去!   --------------------   感谢阅读 第41章 描红妆(二)   “不好意思,劳驾,劳驾!”   “麻烦让一让——”   玄清山景区隔着一条条车水马龙的公路与繁华都市遥遥相对,景区医院难得热闹,周围村镇的诊所医生、药店老板、来旅游的护士都来帮忙,匆忙焦急的呼喊声连景区内都能听见。   而对面的马路边,一辆迈巴赫吸引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游客的目光,如果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车内唯有驾驶座上坐着司机。   此刻,迈巴赫的主人、时谨礼他爸,正带着自己的妹妹妹夫在只有三层的小医院内狂奔。   近一小时前,红檀市电视台紧急插播一条新闻:玄清山景区高速路口处发生连环车祸,现场情况不明。而在这之前的二十分钟,时谨礼他爸就接到了李檀打来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大喊:“舅!我哥撞车了,不是,我带着我哥撞车了!”   景区医院内乱糟糟一片,时近入夜,高速上有不少饭后开车去玄清观看文艺晚会的市民,拥挤的高速路段在近市区的位置也出了事故。   一条高速路,首尾都堵得水泄不通,紧急停车带上每隔几百米就停了一辆车,救护车响着警笛干着急,压根过不来。   时谨礼他爸急得要死,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更是焦头烂额,病人太多了,受伤的、骨折的、脑震荡的,挂水房的容纳人数已经到了极限,不少伤员都坐在墙边,让面积本就不大的小医院雪上加霜。   三人一路上看得心惊胆战,找完一层找二层,找完二层找三层,终于在三层走廊末尾看见了蹲在地上打电话的李檀。   李檀被时谨礼扔出去的时候在车窗上撞了一下,这会儿脑门上盖着块白纱布,护士拿绷带在他头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缠了一圈后,又带着夹板去照顾骨折的病人。   他蹲在两扇门中间,背靠着墙,仰头望天花板,一脸倒霉相。   李太太都要气死了,眼见他妈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过来,李檀活像只受了惊的猫,吓得一蹦就蹿起来,当即双手抱头护住要害。   “兔崽子,你——”   一边的病房门嘎吱一声开了,李太太立马改口:“医生,我们家孩子怎么样了?”   推门出来的是个女医生,四十岁上下,和李檀他妈差不多大。见她面露焦急、神色憔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叹了口气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李檀贴着墙想说话,站在他妈身后的李先生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这傻儿子闭嘴,别再惹他妈生气。   时谨礼他爸都要急疯了,他的眼神十分茫然,望着女医生颤声问:“什么心理准备?”   “那个,舅舅……”   李太太气得七窍生烟,瞪他一眼:“你闭嘴!”   女医生抿了抿嘴唇,才说:“前车上落下的钢筋戳破了孩子的肺叶,我们医院的条件没法做手术,我已经联系过市医院了,但是高速路上也出了事故,救护车过不来。”   说完,女医生点点头算作告辞,然后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往其他的病房。   时谨礼他爸一听这话,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肺叶?”李太太的眼框瞬间就红了,“那我们阿礼以后……”   眼看着外人走了,被挤到角落里的李檀终于举起了手,拔高了声音朝着他爸他妈还有他舅说:“那个!你们听我说啊!”   李太太已然因为医生的话受到了重创,这会儿站都站不稳,更没力气去骂这个闯了大祸的傻儿子了,虚弱地问:“什么?”   李檀深吸一口气,指了指另一边那个自始至终就没开过门的病房,终于把老半天都没说出来的话说给他们听:“我哥……在这里面。”   他说着就拧开了病房门,正坐在临时用被褥搭成的病床上和游执说话的时谨礼闻声转头,看见门口四个人直愣愣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爸……姑,姑夫?”   时谨礼他爸胸口堵着的那口气呼地吐了出来,他连忙跑进病房,蹲下身查看自己的好大儿到底伤着哪儿了。   时谨礼能伤着哪儿啊,他连皮都没破,就是身上青了几块,李檀受的伤都比他重。   那鬼出现的时候,时谨礼解了安全带去救李檀,刚把他扔出去,车就被那鬼喷出的阴气掀飞了。   车内一阵天旋地转,就在时谨礼以为自己要完蛋的时候,后座上的悯华神像在重力作用下卡进了前座两个座椅中间的缝隙里,正好堵住了前坐通向后座的缺口。   紧接着驾驶座、副驾驶座以及侧边的安全气囊砰一声弹出来,而神像上凸起的部分又都被张席玉用海绵包住,越野车的内部十分宽阔,时谨礼扒住座椅侧边固定住身形,竟是在四壁都算柔软的前座内和车一起在空中滚了几圈。   车落下来时,那辆来不及刹车的大货车不偏不倚地撞上车尾,越野车直挺挺地贴着地面漂移出去,掉下来的时候还是四轮着地。   越野车的车身十分坚固,前座的位置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受到重创,时谨礼仅在中控台上磕了两下,背上有几块淤青,除此之外毫发无伤。   时谨礼他爸一颗心终于落地,嘴里一边念叨神仙保佑,一边念叨还好今天开了这辆车。   这时,门外又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张席玉带着观主匆匆赶来,两人身上都穿着文艺晚会上表演用的太极服,手里还拎了把太极剑。   看见时谨礼全须全尾的,观主呼地松了口气,一边的张席玉道:“看吧,我说了他有岁星保佑,能出什么事儿啊?”   其实吧,要不是李檀看那大越野又是飞天又是落地的,惊心动魄一场吓得命都去了半条,要死要活求医生在地上给他哥弄个床位观察一下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时谨礼这会儿都在外头帮忙搬运伤员了。   他爸惊出了一声冷汗,也不管自己身上的高定西装值多少钱,心有余悸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说:“早说啊,吓得我连直升机都叫来了。”   时谨礼他爸出发的时候高速路上还算畅通无阻,结果越往玄清山越堵,他爸生怕自己的宝贝大儿子和宝贝大外甥受什么重伤救护车过不来,果断把自家直升机给叫来了,随时待命,要把他俩拉回市医院。   “舅你开什么玩笑,直升机——”   李檀话音未落,窗外就传来直升机的嗡嗡声,他哎呦一声,说真买了呀,连忙跑到窗户边上看。   时谨礼他爸叫来的直升机降落在医院门口的大广场上,不少病人都循着声音从窗内探出脑袋,受伤不严重的还想下楼去近距离看直升机。   这时,李太太一拍手,忙道:“赶快把隔壁那孩子送市医院去呀!”   大多数女人到了四五十岁的年纪都见不得孩子吃苦受罪,她连忙让老公去找医生,自己跑到隔壁病房门口敲门。   女医生被李先生叫回来,时谨礼他爸一看,忙问道:“一架够不够?还有多少人要送去市医院?我把剩下的直升机都叫来。”   李檀啊了一声,问您买了多少啊?   “一组!”时谨礼他爸说着就抓起手机往外走,给他的一组直升机打电话。   不多时,天上又嗡嗡飞来四架直升机,载着需要紧急送医的病人飞往市医院,有不少人跟着出去帮忙看热闹,病房里顿时一片冷清。   李檀也想去看看他舅买的直升机,冷不丁被时谨礼一手拽倒,又摔了个屁股墩儿,只觉得自己的尾椎骨都要断了。   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看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果然,李檀一听就心虚地别过了眼睛,干笑两声说没有啊。   趁病房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直升机上,时谨礼一把抓住李檀的衣领,把他拖到自己面前,低声喝道:“那鬼是冲着你来的!这么多人都因为那鬼受伤,你还不跟我说实话!”   时谨礼的声音又冰又冷,他蓦地把李檀推开,从地上站起来,眉眼之间充斥着一股浓郁的寒气。   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游执连忙跟着站起来,又低头看了李檀一眼,朝他使眼色,示意他有话就快说。   从那鬼出现时时谨礼就觉出异常了,玄清山是风水宝地,山上亦有玄清观保佑一方水土,照理说不可能出现恶鬼。再者说,时谨礼独来独往上玄清山已成习惯,怎么之前那么多次没出事,李檀一来就出事了?   而且,他爸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穿高定西装,以往的家庭聚餐穿着都以舒适为主,不管时间再紧迫都会先回家换衣服,怎么来的时候还穿着西装?   还不是李檀在放屁!   什么他们家家庭聚餐,时谨礼还奇怪呢,他爸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对他也是关心有加陪伴不足,否则他就不会跟李檀一起在他姑姑家长大。   李檀分明是有事相求,找了个借口骗他下山,结果没想到在山脚下出了事。这会儿被时谨礼说破,他整个人都蔫蔫儿的,像个被针戳破了的气球。   他伸手抓住时谨礼垂下来的手,低声道:“我谈恋爱了。”   时谨礼点头:“然后呢?”   “我女朋友最近碰到了点儿事。”李檀继续说。   时谨礼没吭声,转过头看他,示意他一口气把话说完。   “她最近这段时间工作的时候总有怪事,有几次我去看她,不是天花板上的吊灯砸下来,就是刚刚检查完的道具塌了,我——”   “等等。”时谨礼显然从李檀的话中听出了某些未尽之言,他危险地眯起眼睛,问,“工作了?道具?什么意思?你女朋友不是你们学校的?”   眼见李檀的表情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时谨礼眼神一暗:“大你多少?”   李檀一缩脖子:“她……”他含糊地冒出句话,时谨礼一把把他扯起来:“你给我站直了!好好说话!”   “她二十六!”李檀一声嚎,快速地把四个字说完,时谨礼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顿时拔高了声音:“大你八岁?!”   李檀都快要被他哥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哭了,忙看向游执求救,谁知道游执也皱着眉头不说话,估计也不大看好他。   他只好硬着头皮跟他哥说:“我们,我们是真爱。”   “我真你妈个皮蛋冻豆腐!”时谨礼气得一嚎,病房里不少人都被他骂人的话逗笑,往他们这边看。   时谨礼朝其他人抱歉地笑笑,然后面目狰狞地一把把李檀扯到门外,咬牙切齿道:“你他妈跟我说说,人姑娘能看上你什么?”   把时谨礼这句话翻译一下,意思就是:你有什么能让人看上的?   被这么一说,李檀不乐意了,说:“她事业有成,我没什么好让她企图的。”   一边的游执生怕李檀在医院里被他哥暴揍一顿,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忙出来打圆场:“她是做什么工作的?人怎么样?有照片吗?”   李檀看向游执的眼神立马充满了感激和欣赏,仿佛下一秒就要说还是你识趣。接着,他掏出手机,点开浏览器搜索了一个名字,把百科页面拿给时谨礼看。   “喏,我女朋友。”   百科里上到出生年月日出道日期、下到身高体重三围数字,无不一一呈在时谨礼的面前,他差点把李檀的手机捏爆,而后气极反笑,说:“你牛|逼啊,你第一。”   “你他妈怎么不去海里开飞机?!”   --------------------   感谢阅读 第42章 描红妆(三)   十月一日,国庆,晚八点半,迪福心理事务所。   杨智和程漱一起坐在客厅里看国庆晚会,茶几上的瓜子壳堆得如山高,杨智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指着电视说:“这个魔术道具是特制的,里面其实有两层。”   靠着沙发咔咔嗑瓜子的程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和杨智坐在一起,注意力却完全不在电视上。突然,他耳尖微动,敏锐地捕捉到了院外传来的声音。   那是时谨礼的声音,程漱听出他有些愤怒,正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其中间或传来游执的声音,程漱噌的站起来。   杨智给吓了一跳,缩在边上跟一乌眼鸡似的瞪着眼睛看他,程漱说:“你小师叔回来了。”杨智这才松了口气。   “您闹那么大动静干嘛,吓我一跳。”杨智干笑两声,伸长脖子往灯光朦胧的院子里看,没过多久,吵声渐近,时谨礼回来了,却不进门。   他似乎怒极,愤怒的声音听得杨智猛缩脖子:“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说什么门当户对,我们家不在乎这个,但这性质能一样吗?”   游执平静地为李檀辩解:“他也说了,是他追的人家——”   “放屁!”时谨礼倏地打断他,“他什么心眼儿我不知道?他吃完头孢还敢拿瓶茅台直接吹,他知道什么呀?”   时谨礼万万没想到自己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弟弟的女朋友竟然是在百度百科上,当李檀把代若妍的百科拿给他看的时候,游执差点就要伸手掐他人中。   这件事对他的冲击程度丝毫不亚于李檀跟他说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的,时谨礼表情微妙地拿着李檀的手机看了半天,才低声对游执说:“好眼熟。”   游执很配合地凑到他耳朵边上低声说:“杨智暑假在看她演的电视剧。”   这么一说时谨礼就想起来是谁了,他盯着李檀看了好一会儿,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李檀支支吾吾不肯说,时谨礼从小到大最烦他这敢做不敢当的样子,当即笑了一声,说行啊,你现在长本事了。   “哥,算我求你了。”李檀如饿虎扑食般飞身上前抓住他的手不放,“你就帮帮我嘛,我是真喜欢她。”   “我他妈还喜欢你呢,你能不能帮帮我啊?”时谨礼抽手甩了两下,结果没甩掉,“你他妈给我撒开!”   李檀一听,立马抓得更紧,很诚挚地说:“哥,不是,我,我我知道你很优秀,但是我真的,我……”   “什么真的假的,”游执一把把他薅着时谨礼的手扒拉下去,站在这兄弟俩中间,“你要真想你哥帮忙,就把事情说清楚。”   “不用说了,我还不知道他?”时谨礼没好气道,“妈的,当初就该给你报军校,省得你不老实!”   时谨礼他姑就李檀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娇生惯养,打不得骂不了,再加上有时谨礼这个哥哥在,李太太早就习惯了让时谨礼这个侄子去管着李檀。   所幸李檀虽然不爱看书,但在他哥多年的淫|威下,高考时还是考出了一个很不错的分数,去了隔壁省某双一流大学,预备等到雅思过后再出国深造。   但孩子就像弹簧,压得越用力,反弹的时候就越吓人,在终于逃出他哥的魔爪之后,李檀成功在十八岁高龄出现了叛逆期。虽然他还是很怕他哥,但天高皇帝远,他哥也不可能真闲着没事跑隔壁省去揍他。   于是李檀开始了自己的一系列骚操作,等时谨礼这会儿反应过来时,这小弹簧已经蹦出了百八十米远。   时谨礼太了解他姑,他姑要是知道李檀这波逃学、撩妹、泡夜店,没准还当过海王的作死操作,估计得气得血压飙过一百八,直接进医院。   年轻人或许觉得这没什么,但他姑这个年纪的父母就是接受不了,就是觉得不行。在教育李檀这件事上,时谨礼必须按照他姑的要求来。   这事儿要是让他姑知道,李檀的初恋大概率无疾而终,时谨礼深深吸了口气,在他姑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时,没再多说,摆手让李檀滚蛋。   现在,已经回到事务所的时谨礼越想越后悔,问游执:“我刚刚是不是该直接揍他一顿?”   游执听出他说的是气话,笑道:“他都这么大人了,既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就应该负责。”   “这件事不可能有好结果。”时谨礼如是说。   李太太虽然对时谨礼扯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意外地包容,但时谨礼心里清楚得很,他姑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都相当保守。   比如他姑其实不大看得起离过婚的人,比如他姑给他找的所有相亲对象都有一个特质——除去家世不看外,从外貌到性格,从工作到能力,哪怕是星座和八字都与时谨礼都是绝对地般配。   都说婚姻是坟墓,那豪门和娱乐圈就是碑最多也最杂乱的两个坟场,好死不死李檀这波全占。   他姑绝对不可能同意自己儿子和一个女明星结婚生子,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始终认为这样的关系并不会长久,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那也是他自找的。”游执说。   时谨礼想了一会儿,问:“如果是你呢?”   游执几乎是立刻就对这句话做出了反应,他的表情少有的严肃起来,说:“假设不成立,我说了,我喜欢你,只会喜欢你。”   时谨礼被这句话噎住了,他看见了游执眼中的决绝和执着,以及原本藏在他眼底的、如今随着告白出现的、毫不遮掩的、狂热的爱慕。   他被这一波直球给打蒙了,当即尴尬地别过头,很不自在地撇开话题:“你说她碰到什么事了呢?”   游执看着他:“你耳朵怎么红了。”   时谨礼:“没有。”   游执:“红了,我看见了。”   这时,程漱从院子里出来为时谨礼解了围,他站在院门口,笑着问:“怎么不进来?”   “来了。”时谨礼立马转身往里走,进了院子,蹲在院墙上百无聊赖的猫灵纵身一跃跳进他怀里,时谨礼逮着猫用力撸了两下,抱着小猫狂吸,以此平复自己心中不正常的反应,吓得猫灵喵呜一声,挣扎着蹿回墙上。   程漱给他们俩倒了茶,问:“师父和我说了车祸的事情,你怎么样?还好吗?”   时谨礼点头说没事。   他有岁星保佑,当然没事,但程漱显然还是不放心,多问了几句,确认他真的没事后,又问:“你们刚才在外面说什么呢?”   “李檀的事。”   时谨礼喝了茶,把具体情况给程漱和杨智说了,在听到代若妍身边最近总是出怪事时,杨智举手说:“会不会是什么妖怪,或者小鬼?”   整间屋子里除了杨智热爱追剧、看明星八卦外,其他三个人都对此完全一窍不通,问为什么。   “我听说,有人为了转运走红什么的,会请一些狐妖啊、古曼童之类的大仙和小鬼,如果养不好的话就会反噬,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个?”   游执显然第一次听说,嘶了一声:“人养鬼?这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程漱思考的方向则和他不一样:“狐妖?妖怪不归我们管,怎么办?”   时谨礼更是另辟蹊径:“古曼童?外国鬼?外国鬼进不了地府吧?”   杨智卡壳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师叔们,现在咱该想的是这个吗?”于是四人又就游执提出的新话题继续开始讨论。   以上杨智提出的各种可能,统称为养小鬼,即通过喂养鬼魂来伤害他人或增益自身的行为。   制作小鬼时,要把早产的婴儿或非正常死亡的小孩尸体做成骨灰或标本,而后,供养人以自己的精血供养、满足小鬼的要求,如此,小鬼才能满足供养人愿望。   养小鬼是阴间阳间都不齿的行为,养鬼人通过这样的方法使本该归入地府重新投胎的魂魄不得安息,缺了大德,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时谨礼的眼神暗了暗,他本来就不大赞成李檀和那女孩儿处对象,如果对方真的养了小鬼的话,时谨礼就得动手把那不省心的弟弟揍一顿了。   这时,杨智又说:“八月份的时候代若妍出了一场车祸,当时她主演的电视剧在播,很多人都关注了这件事。据说事故很严重,司机和她的助理都在那场车祸中丧生,但她竟然伤得很轻,没过几天就又活跃起来了。”   “阿礼,于公于私,你都必须去看看。”一边的程漱突然说,“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和你弟弟是男女朋友,就算为了李檀,你也得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时谨礼又看向旁边的游执,游执正垂着眼睛盯着茶几出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时谨礼说:“看你自己。”   时谨礼很是犹豫,程漱看出他的纠结,又说:“阿礼,那可是你弟弟。”游执闻言,眼神暗了暗,却没有说话。   客厅里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只有电视中传来主持人的声音,时谨礼在心中仔细地分析利弊,然后点点头:“游执跟我,杨智留在家里。师兄,你呢?”   “我也留下来看家吧。”程漱笑着说。   杨智小朋友也乐意非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心想自己这次终于能舒舒服服地过完国庆假期。   商量完,时谨礼接了个电话,连忙跑去院外,游执跟着他出去,不多时,两人抱着个半人高的神像进来。   傍晚时,那鬼的出现引发了连环车祸,最终交警判定为一辆逆行车辆与时谨礼的车相撞,逆行车辆全责。但奇怪的是车上并没有人,车辆信息也显示这是一辆本该销毁的报废车,谁也不知道车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连环车祸发生后,黑白无常及时赶到现场,将死于车祸中的人的魂魄带回来,那鬼的出现是意外,他们本就不该死在这里。然后,白无常又摇铃消除了所有看见那鬼的人的记忆。   之后保险公司把车拖走,又把神像给时谨礼送了回来,悯华的神像经历了一场车祸竟然毫发无伤,就连盖在头上的红布都没被揭开。   时谨礼给旧神像焚了香,待香烧完后将旧神像放进箱子里仔细收好,明天再挑个好时辰,送回玄清观供着。   到了的吉时,两人把新神像抬上供台摆正,时谨礼揭了盖在神像上的红布,又点了三根香。   他独自在神像前待了一会儿,正出神,在客厅看电视的杨智就跑过来叫他:“师叔,快来,有代若妍!”   时谨礼跟着他过去,电视屏幕内站着一个曼妙的身影,代若妍穿着剪裁得体的修身晚礼服,正在和国内某著名歌星一起合唱一首经典歌曲。   国庆晚会所有的表演都是现场收音,不存在假唱,时谨礼过去时刚到副歌部分,歌星正中气十足的飙高音,而代若妍的声音则听起来有气无力,完全被盖住。   杨智奇怪地说:“不应该啊,她唱歌很好听的,而且她平时很活泼,怎么现在看着好像有点儿中气不足……”   代若妍女团出身,凭借着出色的能力和元气少女的人设迅速爆红,与此同时,非科班出身的她演技也很好,单飞后没多久就迅速完成了转型。   但电视中的她体态不好,完全不像先前时谨礼在照片里看见的那样挺拔有活力,反倒显得有些畏缩。她略微弓背,双肩含着,脖子稍稍前倾,尽管身材很好,但看久了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时谨礼微微眯起眼睛,就在这时,电视中站在舞台边缘的代若妍陡然身形一歪,直直地朝着台下摔了下去!   --------------------   感谢阅读 第43章 描红妆(四)   “在昨天的国庆晚会上啊,不少明星都上了热搜,尤其是当红小花代若妍,然而她却在表演的时候摔下了舞台,幸亏没有什么大碍。事发后,主办方第一时间道歉,但导致代若妍摔下舞台的原因还在调查……”   十月二号,清晨。   “代若妍最近又是车祸又是摔下舞台的,运势实在不好,她的星座前段时间已经进入了水逆期……”   路边的黄色跑车里,驾驶座上的游执正在吃早餐。他一手拿着块三明治,一手拿着手机,短视频软件一打开就刷到了昨天国庆晚会上代若妍坠下舞台的视频。   “不是,你能不能别看了?你看这个干什么呀?”李檀拉拉个脸坐在后座,他长得高,跑车后座位置又小,憋屈得要死。他扒着驾驶座椅背,从中间探了个脑袋出去跟游执说话。   游执两口吃掉剩下的三明治,又端起中控台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红茶,没搭理他。   李檀顿时就不乐意了,他把手伸过去拍游执,拔高了声音道:“诶,不是,你能不能说句话?喂!你——”   时谨礼拎着个纸袋从街边咖啡店里出来,游执看见,立马捂着脑袋,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真没听见你说话。”   车门被拉开,时谨礼站在外面居高临下看他俩,见游执正捂着半边脑袋道歉,而好巧不巧,李檀的手正好就搭在驾驶座的椅背上。   时谨礼坐进车里,反手一个毛栗爆他的头,沉声道:“你他妈什么态度?”   李檀捂着头痛叫一声,从小到大,他哥虽然揍他,但从来不向着外人,看见游执悄咪咪看过来的得意眼神,他简直要哭:“哥!我,我——”   “我他妈什么我。”时谨礼砰一声关上车门,车内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响,李檀倏地就闭上了嘴,因为他哥揍他的时候声音也这么响。   车内安静了一瞬,时谨礼扣好安全带,偏头对游执说:“走。”   秋老虎还在,红檀的秋天依旧炎热,太阳挂在天上,照得车前座滚烫。时谨礼脱掉外套,露出被长袖遮住的手臂肌肉,李檀看见,又往后座里缩了缩。   经过昨晚程漱苦口婆心的劝慰和李檀可怜巴巴的拜托后,时谨礼勉强答应跟着弟弟一起去找代若妍,帮忙看看她现在的情况。如果必要,会和游执一起保护她一段时间。   要说当保镖保护普通人不受鬼祟侵扰,时谨礼也不是没干过,但每当他想到代若妍和李檀的关系时,就非常不乐意,好几次都想拍屁股走人。   但是,如果有人问李檀,这世上除了他爸妈以外对他最好的人是谁,那他一定会说:我哥。   他倒霉的哥昨天一晚上没睡,抓着平板到处搜代若妍,看她以往的综艺节目和电视剧,以期在短暂的时间里尽量多了解了解她。   他昨天看到了一个视频,内容是对代若妍邻居朋友的采访。代若妍出道很早,而在当时这种侧面采访方式非常流行,时谨礼看完才知道这姑娘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   行吧,时谨礼想,如果那女孩儿真没问题,人也不错,我可以试着帮李檀说说。   再怎么说他到底只是李檀的表哥,要是这小子铁了心就要和人处,他除了尊重祝福别死我家门口,啊不是,尊重祝福百年好合外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如果被他发现代若妍真的做了养小鬼之类的缺大德事儿的话,那他就不会再顾忌李檀的面子,直接要跟这姑娘好好清算了。   不过清算之前,他得休息一会儿。时谨礼缩在座椅里眯着眼睛打瞌睡,游执不时侧过脑袋去看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李檀当然记得一个多月前相亲酒店和医院里的事儿,坐在后座上瞪着俩溜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游执看。   这小子到底年轻,连稍微掩饰一下都不懂,游执被他看了一路,如芒在背,趁着等红灯的时候回头问:“你看什么?”   李檀本来想问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哥,但是一想起刚才游执看向时谨礼的眼神就觉得自己这是废话,他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说:“游哥,你和我哥怎么样了?”   绿灯亮了,游执没说话,他把车开出去,在路边停下,解了安全带把身体转过来,盯着李檀笑。   李檀让他笑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磕巴着问你干嘛?   游执还是不吭声,只笑,盯着他一直笑。这会儿换成李檀如芒在背了,他觉得自己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游执就是那条蛇。   这小屁孩儿到底是在时谨礼的庇护下长大的,一害怕就下意识地叫哥,前座的游执立马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别把他吵醒了。”   把时谨礼吵醒是什么后果李檀明白得很,他哥起床气上来了六亲不认,见人就突突,他连忙闭上嘴,小声说:“游哥,和你商量个事儿呗?”   游执一扬下巴,示意他说。   “你看,是这样,你既然喜欢我哥,那我这个做弟弟的肯定是要帮忙的……”   游执失笑:“你到底是谁的弟弟?”   李檀:“我当然是我哥的弟弟,但你要是愿意,我也是你弟弟。”   游执:“哦?为什么?”   李檀:“我哥不好追,他读高中的时候一堆女孩子追他,他一个都不理,直接把人当空气。那时候她们都来找我,给我买零食,让我帮忙在我哥面前替她们说好话。”   时谨礼高三的时候李檀正好初一,两人在一个学校上学。高考完后很多女生追时谨礼是真的,到学校找李檀也是真的,买零食请帮忙说好话更是真的。但是吧,每次时谨礼知道之后回家都会揍他,这个李檀没说。   不过他哥揍他从来不下重手,李檀又皮实,小黑屋里嚎两句就完了,下次还敢。   他说一半留一半,朝游执露出一个骄傲的眼神,心想这总能说动他吧?   谁知游执十分平静地哦了一声,转过身去重新系上安全带,发动车上路,继续往目的地开。   这下李檀急了,忙道:“喂,游哥,你不要我帮忙说两句好话吗?”   李檀这小子的心眼儿多得都快长到游执身上了,他无奈地笑笑,说不用。   “啊?可是我哥……”李檀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游执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你放心吧,如果那个女孩儿没问题,你哥不会怎么样的。”   李檀显然不信:“你就知道?”   驾驶座上的游执头也不回,问:“你这么不了解你哥?”   李檀没吭声。   其实仔细想想,他小时候虽然老是被他哥揍,常常在他哥的淫|威下屈服,但他哥从不下黑手,反倒是从小到大几乎没揍过他的爸妈在他十五岁初升高时给他留下了记忆深刻的一顿打。   那时候是暑假,时谨礼刚从学校回来,行李都没放,立马就跑过来替他求情,说了一堆好话。这样说来,其实他哥也是很怕他受伤的吧?   李檀眨了眨眼睛,看看副驾驶上拿外套帽子盖住眼睛的他哥,小声对游执说:“其实我知道我妈不会同意我和若妍,所以我放假回家第一时间就来找我哥了……”   “你哥会帮你的,”游执说,“你和她也没到你哥想的那程度。”   李檀的眼睛都亮了,问:“真的?!”   游执不置可否:“我会在你哥面前帮你说好话的,以后有话直说,不用试探我。”   他这么说,反倒让李檀有些不好意思,他嘿嘿傻笑,挠挠脑袋,又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要不我还是帮你说说吧?你这样我心里不大舒服,大不了……大不了就被揍一顿!”   “原来你帮追求者说话会被你哥揍啊。”游执说。   李檀说漏嘴,立马伸手把嘴捂住,游执哈哈大笑:“不用,我和他之间的事,别人说话不算数。”   “怎么就不算了?”李檀不大服气,“我哥对我最好,我也对我哥最好,我们兄弟俩一体同心,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车缓缓驶入市中心高楼下的停车场,游执放慢速度,说:“谁也不能帮他做决定。并且,”车牌被识别后,停车场门口的栏杆缓缓升起来,他把车开进去,说:“我尊重他所有的决定,也会陪他一起处理他的决定带来的所有后果。”   停好车,游执轻轻地把时谨礼叫醒,三人下了车,由李檀带路,乘电梯上楼。   这是全红檀最高的几座大楼之一,上下总共一百零一层,代若妍在楼上拍杂志照片。进了电梯,李檀开始给她打电话,说自己和哥哥已经到了,电话里代若妍的声音有些温吞,她慢慢地说:“哦,好,我让助理去接你们。”   一提助理,时谨礼就想起来昨晚上杨智说的车祸,代若妍的司机和助理都在那场车祸中丧生,她反倒没有什么大碍,也不知道该说她倒霉还是幸运。   代若妍的新助理小卢在电梯口等他们,看见杨智,她笑了笑,又朝着时谨礼和游执作自我介绍,然后说:“三位请跟我来。”   “若妍姐还在拍封面,我先带你们去休息室,有问题随时可以找我。三位要喝水还是果汁?冰的还是温的?”   小卢给人的感觉并不像和明星形影不离的助理,反倒有点儿像时谨礼他爸的秘书,他忍不住多看了小卢几眼,小卢立马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以前在酒店工作,习惯了。”   时谨礼不大了解这一行,说:“我还以为明星助理都是专门干这个的。”   “是这样,”小卢把他们带进贵宾室,笑着说,“但是若妍姐人好,我当时被辞退,也没收入,若妍姐听说了,就问我愿不愿意当她的助理。”   小卢原是隔壁省省会河春市某四星酒店的大堂经理,接待过很多贵宾,也为代若妍服务过。   她被辞退后,代若妍因为行程前往河春,下榻的酒店是她原来工作的地方,一天晚上,小卢接到代若妍的电话,两人寒暄一阵后,代若妍突然问你在哪儿。   小卢说明了自己被辞退的事,当时代若妍的助理已经去世,她正好在找新助理,于是几天后,小卢就成功入职。   李檀像个坠入爱河无法自拔的男人一样坐不住,走到半路又跑去看代若妍拍摄,把他哥和游执落在休息室里大眼瞪小眼。小卢给他们送上水后也转身离去,休息室门一关,游执马上就说:“你这弟弟……”   他欲言又止,装作很神秘的样子,时谨礼正在喝水,闻言撩起眼皮看他,示意他有屁就放。   “心眼真多。”游执笑道。   时谨礼不置可否,反问:“你看出什么了?”   “那女孩儿,”游执朝着门外努努嘴,示意自己说的是小卢,“眉心有一点阴气,最近应该会倒霉。”   倒霉是会传染的,小卢天天和代若妍待在一起,那股阴气很有可能是从她身上沾染到的。但他们还没见过代若妍,不好直接下定论,于是游执站起身,问:“去看看?”   时谨礼不大乐意:“让她自己来找我。”   游执失笑,又重新坐回沙发上。就在这时,虚掩着的休息室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就是李檀的大喊和迅速靠近的脚步声。   他惊慌地推开门,说:“哥!哥!出事了!”   --------------------   感谢阅读 第44章 描红妆(五)   人一旦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拍摄过程中,代若妍的裙尾勾到了放在摄影棚边缘的摄影灯支架,摄影灯的表面因为长时间工作变得滚烫无比,倒下来的瞬间就点燃了代若妍的裙子。   那条裙子难穿难脱,而且穿上后行动不便,代若妍当即惊慌失措起来,整个拍摄现场也是一团乱麻。   她的助理小卢的第一反应是去拿灭火器,而她的男友李檀的第一反应是……找他哥。   时谨礼过去的时候,代若妍正心有余悸地坐在一边给自己顺气,助理小卢陪在她的身边,低声地安慰她。   那条被烧坏了的裙子和一团干粉一起躺在摔得四分五裂的摄影灯下,随着来往工作人员的脚步轻轻飞起,又轻轻落下。   看见李檀,代若妍红着眼眶站起来,两步上前,伸出手想要李檀抱抱自己求安慰。李檀一看她那梨花带雨的样就走不动道,加快了脚步要过去,被身后的他哥用力拉了一把,差点摔地上。   时谨礼面若冰霜,目光冷淡,他的五官形状都偏锋利,沉着脸看人的时候很有攻击性,像是黑夜丛林中随时都会暴起的猛兽。   李檀不满地回头看他哥,哀怨道:“哥!”   时谨礼更用力地把他往后扯了一步,李檀不愿意在女朋友面前丢脸,刚要跳起来跟他哥说道说道,就听代若妍头顶上的烟雾报警器嘀嘀嘀一阵响,然后哗啦啦嗞出一圈猛烈的水柱,跟一喷泉似的,浇了她一头。   站在她身后没跟过来的小卢助理,以及被他哥拉住没往前去的李檀都幸免于难。   代若妍被浇了一头水,原本做好造型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起先还是懵的,先是抬头看了看头顶上不停闪着红光的烟雾报警器,然后又看了看面前的李檀,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时谨礼最怕人哭,当即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拉着游执回休息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游执被他关门的巨响吓了一大跳,凑过去讨好地笑,问怎么了。   “当初就该送他去军校。”时谨礼又一次重复这句话,“真晦气。”   “是,”游执点点头,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同,“她身上的阴气都快把她的脸遮起来了。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她的运气还算不错。”   时谨礼斜过眼睛看他,游执笑得人畜无害,可那只红色的眼睛弯弯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妖冶诡异的美感,如此又让游执的笑容变得亦正亦邪,像只让人捉摸不透的猫。   但时谨礼知道他其实是某种看上去很帅实际上热衷于拆家的傻狗,他笑了一声,但还是伸手拍了拍游执的脑袋——就像他在他姑家逗猫时一样。   游执被他那一巴掌就能把杨智扇飞出去的力道拍得直往下点脑袋,但还是配合地汪了两声。时谨礼顿时又觉得他们俩不在一个频道,收回手翻了个白眼,然后从半掩着的门缝里听见他弟的声音:“哥,那个……”   李檀看向他们俩的眼神已经从最初“应该不是”的怀疑变成了如今“竟然如此”的震惊,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哥和游执看了老半天,直到身后传来代若妍的询问声才推门而入。   代若妍刚到李檀肩膀,看不见休息室里的情况,惴惴不安地叫了李檀好几声才得到回应,和他一起进门找他哥。   她换了一条绿色的天鹅绒半袖连衣裙,刚才被浇湿的长发已经吹干,做了个简单的造型。她似乎被刚才时谨礼的表情吓到了,一直站在李檀身后,隔着他看向时谨礼和游执。   时谨礼不以为意,摆摆手示意她随便坐。   代若妍面露尴尬神色,对时谨礼的反客为主不大适应,然后就听李檀说:“这栋楼是他家的。”   “哥哥好。”代若妍拉着李檀坐到了离时谨礼最近的位置上。   “说说吧。”   时谨礼努力朝代若妍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脸,但是无论什么笑脸配上他那张做任何表情都带着股狠劲儿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揍人的脸、和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眼神,都只会让人觉得“核善”。   代若妍猛地打了个哆嗦,一脸懵逼地看向时谨礼:“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话音才落的下一秒,时谨礼的表情就完成了一个从“我十分核善”的笑脸到“李檀完蛋了”的冷脸的迅速转换,李檀心下一惊,冷汗都要出来了,忙说:“哥,哥,我来说我来说。”   两个多月前,一部代若妍主演的电视剧在暑假档播出,播出当天不过短短几集就赢得了好声一片,代若妍的社交平台帐号一周涨粉三百多万,让她再次声名大噪。   但在这之后不久,她的麻烦事接连不断,起先是谣言和黑料,热搜上天天挂她的名字,连出门买菜都能被说成幽会情郎,一个比一个离谱,网友看多了也觉得审美疲劳。   但这些东西真真假假,再加上她的粉丝力量强大,网友大多都当个乐看,谁也没深究。   本来以为这就结束了,可之后的事情越来越离谱,以至于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范围,让她身边许多人都觉得发生了超自然事件,其中以李檀最为坚持。   一开始是在电视剧播出后的直播营业上,她在玩游戏时被道具炸伤,之后离开演播厅时天花板上的吊灯又突然断裂坠落,而就在前一天,这盏吊灯刚刚经过检修。   代若妍心有余悸,但更离谱的还在后头,她录节目时道具突然坍塌下落,正好砸中她、她和助理一起吃饭时接连在自己的饭盒里吃出铁丝、夜跑时莫名其妙掉下人行道摔跤、就连只是路过流浪狗都会突然回头跑来咬她……   时谨礼的表情从最开始的离谱变成了最后的懵逼,毕竟他从小到大运气最差的一次也就是小时候被只鬼带着跑出二十里地忘记自己家在哪儿,最后还正好被下班回家的杨昌骏碰上了,以至于他完全想象不出代若妍是怎样的倒霉。   “这也太不正常了,”他说,“怎么能这么离谱?”   李檀挺了小声嘟囔:“再离谱也没你那运气离谱啊……”   其实这些也都还好,毕竟运气是守恒的,大喜之后必有大悲——当然时谨礼这种离离原上谱的除外。   代若妍起初觉得是因为电视剧爆火反弹,倒霉一段时间忍忍也就过去了,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她们家小区周围的流浪狗追着她汪汪叫了一路之后,没过两天,她的车就在高速路上被撞个稀巴烂。   那场车祸的伤亡情况比杨智描述的更为惨烈,当时车上除了代若妍外还有她的司机、助理、保镖、以及一位工作人员。   车祸发生后,坐在前排的司机和保镖当场丧命,助理在送去医院后不久也去世了,唯有工作人员保住了一条命,但至今也没有醒来。   难以置信的是,坐在司机和保镖后排、工作人员前排、助理旁边的代若妍竟然只受了些皮外伤。   这场车祸让她心有余悸,代若妍在家里待了很多天,一度有些抗拒坐车,但之后又因为各种合约而不得不重新开始工作。在家中的这段时间,那股萦绕在她周围的紧张感消失了,她不再那么倒霉,以至于她以为所有事情都回到了正轨。   本以为不会再遇见那些晦气的倒霉事,可她没想到,只要她一出门,一堆坏事又接踵而至,甚至连常和她在一起的李檀也碰上了不少意外。   听到这儿,时谨礼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眯起眼睛,先是用责备的眼神狠狠瞪了这个不省心的弟弟一眼,而后目光又掠过李檀,看向他身后的代若妍。   她真的倒霉吗?其实也不见得,时谨礼想,虽然听起来的确点儿背,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受到很严重的伤害,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保佑她一样。   换个角度来看,代若妍其实和时谨礼很像,只不过时谨礼只要自己不作死就不会被狗追着咬。表面上看,她的确很倒霉,可实际上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好运了。   难道真的有小鬼在帮她?   时谨礼盯着代若妍出神,思考该从哪里入手,完全没注意到另一边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如芒在背的女孩儿。   李檀也注意到了他哥的目光,有点儿不自在地叫了几声哥,时谨礼这才如梦初醒,眨眨眼睛问怎么了。   “怎么办啊?”李檀不悦地问他。   时谨礼就是他弟肚子里的蛔虫,单看这小子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嗤了一声骂他神经病,然后说:“不怎么办,继续工作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跟着看看。说起来,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明星是怎么工作的。”   游执很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笑着点头附和。   然李檀不是他哥肚子里的蛔虫,压根没懂他哥是什么意思,急道:“不是,哥,那个——”   时谨礼横眼看他,李檀一个哆嗦,不吭声了。   杂志拍摄结束之后,代若妍要前往红檀市郊录制综艺节目,这是她参与录制的第二期。录制第一期时,她险些在隔壁河春市的山里看日出时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碎石爆头。   时谨礼和游执并肩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认真地充当保镖。   上车之前,时谨礼拿着随手借来的计算器明明白白地给代若妍算账,游执拿着纸笔在旁边记录他俩的工作经过,方便回去后录入回阴册。   时谨礼正盯着窗外出神,边上突然伸来瓶水,他偏过脑袋去看,游执两眼弯弯,坐在旁边笑着看他:“喝口水。”   他抬手接了,拨开瓶盖喝了一口,游执很贴心,拿水给他的时候还不忘把盖子拧开。   时谨礼忍不住多看他几眼,看见游执左手食指和拇指上残留着刚才记录他和代若妍说话时捏毛笔尖儿沾上的墨水。他把水瓶放在座椅底下,指着他的手指说:“你这习惯不好。”   游执受宠若惊,一把握住他伸出来的手,诚挚又欠揍地说:“阿礼,你竟然开始关心我的习惯了,你真的好爱我。”   --------------------   感谢阅读 第45章 描红妆(六)   早十点,红檀市郊,度假山庄。   保姆车穿过一条长长的林荫大道,在一片凉爽的阴影中驶进庄园。等在门口的工作人员穿着节目组的T恤,脖子上挂着个工牌,看见车来,招手示意司机跟着他们的摆渡车走。   代若妍参加的是一个以挑战和探索为主题的综艺节目,这一期的选址在红檀市郊。拍摄开始时间暂定在晚上八点,但在这之前,主持人和嘉宾们需要提前去熟悉流程和剧本。   山庄面积极大,几乎占据了整座山头,坐落其中的多为欧式建筑,游执乍一看还以为到了什么景点,他伸手扒拉了两下时谨礼,小声问:“阿礼,你来过吗?”   时谨礼正戴着耳机在看他姑给他发的文档,根本懒得理游执,敷衍地应了一声,在把靠过来的游执推开后,又往窗边缩了缩。   游执见他爱答不理,只好悻悻收回手,将沾了墨水的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搓了两下,扭头去看旁边的李檀和代若妍。   代若妍的座位靠里,就在游执边上不远,游执看着她,红色的阴阳眼中似有红光闪动。代若妍背对着他,伸长了脖子往窗户外面看,而后又压低了声音问李檀:“这山庄不会也是你们家的吧?”   李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代若妍的眼神一变再变,刚要问真的假的就听见他扑哧一声笑:“不是。”   游执完全不懂小情侣的把戏,顿时觉得无聊,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往前看,见道路周围的建筑逐渐多了起来,心想应该快到了。   他正想和旁边盯着手机出神的时谨礼说,就听见另一边的李檀惴惴不安地问:“哥……游哥,怎,怎么了?”   靠着窗的时谨礼斜过来一个眼神,后边儿的小卢助理闻言也看过来,游执立马就变成了车内的焦点,顿时汗如雨下。   为他们带路的摆渡车车漆是荧光色的,在太阳底下很惹眼,游执余光瞥见那个荧光粉的小点停在了不远处。   山庄主建筑群前的空地上已经聚满了人,场务张罗着安排道具,导演拿着对讲机这样那样的喊,早到的几个明星已经换好了节目组给的休闲服,正站在人群边缘聊天。   代若妍的车刚来就吸引了不少目光,注意到的工作人员匆匆过来开门,车门甫一拉开,就见车内几人齐刷刷地朝自己看过来,吓得他立马又把车门关上,过了一会儿后他再拉开,发现这群人还在看自己,忙不迭露出个尴尬的笑容。   众人下车,代若妍和李檀心有余悸,不时回头去看跟在后面的游执,那表情活像是快给吓死了。游执啧了一声,说:“真没事。”   李檀显然不信,他觉得游执和他哥不一样,他哥比较暴躁,通常有话直说,完全不在意是否会伤害到他幼小的心灵。但游执要更顾及他的感受一点——主要是指有事儿也不跟他说,省得他没办法还又惊又怕。   一想到这儿李檀更怕了,他冷不丁一个哆嗦,忙去看他哥。   时谨礼戴着耳机没听见他们说话,这会儿见这倒霉弟弟看过来,皱着眉头问:“干嘛?”   “那,那个……”李檀边说边去看游执,游执挑起眉毛看他,“哥,刚刚……”   “若妍,你来了?”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个稳重的男声,李檀没说出口的话在这时候被适时地打断,他转过头去看,见导演正拿着对讲机和小喇叭,快步朝他们走来,“这几位是?”   代若妍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被李檀牵住的手,笑着介绍:“是公司新安排的保镖,您也知道,我前段时间出了些意外。”   冷不丁被划作了保镖的李檀瞪大了眼睛,趁着导演回头去看其他嘉宾时朝代若妍投去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代若妍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抚,又在导演回头时立马收回了手。   游执看向她的眼神中很快就带上了些考究,他若有所思地挪了两步凑到时谨礼身边咬耳朵:“李檀这回惨咯。”   时谨礼摘下了一边耳机,示意他继续说。   “看她这样是没想公开的,”游执指着代若妍说,“你弟不会是备胎吧?”   “你看她那衰样像是能凑齐四个轮子的样子吗?”时谨礼连头都没抬,他上车时找他姑要了八卦看,他姑收到消息后秒回,发了十几个文档,并附言:还想知道什么跟我说。   红檀市的阔太太们每天除了喝茶买包打麻将就是聊八卦,那些个明星的阴私早让她们挖了个底朝天,什么地下恋情出轨小三都是入门级,他姑甚至连哪个明星喜欢穿什么颜色的内衣裤都给他发了,时谨礼简直要晕,问您给我发这干嘛?   李太太哼一声发来一条语音:你看看就得了,以后的老婆不能找这样儿的。   在车上听到这条语音的时候,时谨礼忍不住看了旁边正和女朋友你侬我侬的李檀一眼,觉得要不还是劝劝他,分了得了。   当然这些都是前言,主要是要说他姑给时谨礼发了个养小鬼系列的文档,这玩意儿活有四百来页,他看了一路,发现这几年大红大紫的明星都被囊括在内,什么出马仙啊、古曼童啊、请佛牌啊云云,看得时谨礼一路上都在想这事儿到底归不归我管。   文档里的养小鬼是个统称,时谨礼看了五十来页,按照自己的标准把里头提到的东西大致分成了妖怪、鬼魂、鬼族、外国鬼四类。   先前说过,鬼是鬼族和鬼魂的统称,但二者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人死后变成鬼魂,而鬼生来就是鬼,法力比鬼魂高得多,像先前的什么希恶鬼、拘魂鬼就是鬼一类的,而猫灵、喜气鬼一类的就是鬼魂。   鬼魂和鬼在时谨礼的职责范围内,外国鬼也勉强能管管,但妖怪却是万万不能碰的,只因三清天早有规定,鬼一类归地府,而妖怪一类是由阳间的组织管的,双方互不干涉,最忌讳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时谨礼看那文档已经看得迷糊了,他深吸一口气,有点儿拿不准现在的状况,考虑是不是该让他师父联系一下抓妖怪那边。   这时候路那头又慢悠悠开来一辆荧光绿色的摆渡车,车后边儿也跟了辆黑保姆车,一见他们车还停在边上,那车就疯狂哔哔哔的打喇叭,吵得时谨礼扭头去看,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李檀伸长了脖子去看来人是谁,等那人下来了,才略带不屑的嚯了一声:“影帝啊。”   时谨礼一不追剧二不刷短视频,社交软件活跃度几乎为零,完全处在手机是5G人是2G的状态,李檀常碰上朋友圈发出去三天了他哥突然冒出来点个赞的情况。   如此以至于时谨礼完全认不出什么影帝不影帝,他一开始甚至都认不出代若妍。   这边时谨礼淡如白水,那边游执倒像是被人摇了八百下的可乐,他人来疯似的芜湖一声,薅住李檀眯着眼睛问:“那人谁啊?”   “影帝咯。”李檀的表情有点儿不自然,等那影帝朝他们走过来,他啧了一声,撇嘴去看已经在和导演对剧本的代若妍。   见游执和时谨礼还是一脸“到底谁啊”的茫然,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小卢适时插了句嘴:“他和若妍姐合作过的。”   她这么一说,时谨礼大概明白这小子在吃什么飞醋了,反手拎着李檀就往代若妍那边走。游执小跑两步追上去,听见时谨礼低声问李檀:“你这女朋友,没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李檀眨眨眼睛,答非所问:“养了只猫,但好像不怎么亲她。”   时谨礼一个爆栗:“猫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泪眼汪汪的李檀捂着脑袋,说哥,我要是知道我能找你吗?   代若妍和影帝这几天都在红檀有活动,所以拍摄当天才匆忙赶来,其他明星都是昨天到的,住在山庄里,一大早就来了。这会儿他们俩到位,人就算齐了,几个身价不菲的明星团团围住导演,沟通这一期的剧本。   在事务所里,杨智是冲浪第一人,闲着没事儿就喜欢追剧看综艺,时谨礼偶尔瞄两眼,觉得有些明星说话还挺有意思,这会儿才知道综艺竟然都是有剧本的。   他第一次见拍综艺,凑过去四处看其他人都在干什么,代若妍的助理小卢见他似乎颇为好奇,当即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十分耐心地替他介绍各种道具。   “这次的嘉宾里有一位我很喜欢的歌手。”不知不觉间,时谨礼已经带着小卢溜达出了老远,原本密集聚在一起的工作人员像入了冬的树叶似的稀疏,眼见着就快要走出拍摄范围,“也不知道能不能找他签个名。”   小卢跟着走,不时回头去看她喜欢的歌手,自顾自地跟时谨礼说话:“这要是一个多月前,我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近距离看到这么多明星,还能看见自己喜欢的歌手,真是——”   她频频回头,没注意到走在前面的时谨礼已经停下了脚步,直挺挺的哎呦一声撞了上去。   “你——哇!这儿竟然有个这么大的湖!”   时谨礼停在山庄边缘的人工湖旁,蹲下身伸手在水里搅了两下,而后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半天才问:“代若妍有什么爱好或者习惯吗?”   走到他边上正要和他一起蹲下来的小卢欲言又止,站在岸边盯着他的眼睛,判断时谨礼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毕竟她只知道时谨礼和游执是来当保镖的,但不清楚代若妍身上的邪门事儿,而现在代若妍也算是顶流女明星,再加上又有好演技这个标签加持,随便一个新闻都能登顶热搜。   时谨礼一看她那怀疑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啧了一声,心想这些人心思也太重了。再怎么说代若妍现在也算他老板,他收了钱,自然就得帮忙办事儿。   犹豫老半天,小卢才小心翼翼地说:“若妍姐非常喜欢画画,不管去哪儿都要带颜料和画笔。而且她除了拍电视剧,都是自己化妆……这个算吗?”   她说话的时候时谨礼一直盯着湖面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敷衍着说勉强算吧,小卢就道:“自从车祸后若妍姐瘦了好多,每天都不怎么吃东西,唉……”   小卢对时谨礼是很有好感的,毕竟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到这种水平的帅哥,见时谨礼一直盯着脚下的湖水出神,小卢没话找话道:“那个,时先生,你会游泳吗?”   “嗯?”时谨礼偏过头看了她一眼,“不会,怎么?”   小卢被他无意的冷漠眼神看得一抖,沉默了一会儿才努力挤出一个笑,问:“李先生他,他人怎么样啊?”   时谨礼眨眨眼睛,仰头看天,笑着重复:“他啊?”   小卢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时谨礼说了两个字又没声儿了,小卢急得要死,又不好多问,只得站在边上看他。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时谨礼才说:“就那样吧。”   这是什么废话文学!小卢直接傻眼,还能这么敷衍我的吗?!   但时谨礼从小到大糊弄人惯了,已经把自己变成了糊弄大师,这会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冲着小卢点头,示意可以往回走了:“走吧。”   于是稀里糊涂跟着出来又稀里糊涂被带回去了的小卢懵懂地转身往回走,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时谨礼回头看了一眼平静的湖水,目光沉沉;也没有注意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成厚三角的符咒,扬手扔进了身后的湖里。   --------------------   感谢阅读 第46章 描红妆(七)   回到拍摄地点,李檀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代若妍坐在遮阳棚底下休息,趁喝水的间隙伸长了脖子四处看。   时谨礼和游执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保镖的角色,一人戴一副墨镜,墨镜后的眼睛紧盯着代若妍,他们共同撑着一把伞,站在离休息处不远的地方。   刚才时谨礼和小卢助理一回来就听见代若妍嗞哇乱叫的喊人,小卢连忙过去帮忙,唯留时谨礼一个人站在人群边缘观察。没过多久游执打着把伞过来,俩人就压低了声音咬耳朵。   “这山庄的风水很好,藏风聚气,明堂前有静水,主富贵,能发大财。”游执举着遮阳伞,站在时谨礼身后半步的位置,“你们刚刚去湖边了吗?”   风水中的明堂指门前宽阔的空地,刚才时谨礼和小卢去的人造湖虽然在山庄边缘,但湖后不远就是广场,而广场的身后,就是山庄的主建筑群。   时谨礼唔了一声,答非所问:“大门口的雕塑还摆了个阵。”   “所以这里是不会有鬼的,”游执道,“如果有,那只能是人带进来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时谨礼远远就见李檀端着两杯冰饮料回来,先是拿了瓶给代若妍,然后自个儿起开盖子,刚要喝,就见他哥站在边上盯着他看,后边儿还跟着游执,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李檀被那两双眼睛看得发怵,立马端着饮料双手奉上,送到他哥面前:“哥,您请。”   时谨礼别过脑袋说你自己喝吧。   李檀含泪喝下三大口。   午饭是在剧组吃的,全员盒饭,李檀有点儿不乐意,抱怨说不都在山庄里了吗,怎么还吃盒饭呐?小卢悄咪咪凑过去跟这大少爷说山庄吃饭多贵啊,剧组那么多人请不起。时谨礼和游执倒是不挑,蹲在遮阳棚里捧着塑料饭盒吃得嘎嘎香。   游执把饭上的红烧肉夹到时谨礼的盒里,自个儿嗦了根青菜:“你说她要是没出事儿,咱们钱照收吗?”   时谨礼埋头扒饭,咬着沾满油的筷子理所当然道:“收啊。”   自从李檀说明了他和代若妍之间的关系后,游执明显感到自己和时谨礼间的关系近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具体表现是,现在他俩是一边儿的了。   游执当然是无条件站在时谨礼这一边的,但是时谨礼能和他站一边可以说是异常难得,结果他还没乐两秒,就见时谨礼把刚才他夹的肉连带着自己盒里的一起夹给了李檀。   游执:……   行吧,游执看着一口猛吞大块肉的李檀想到,我要是有这么个哥哥,我也无法无天。   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时间就瞬间紧张起来了,导演组拿着对讲机紧锣密布地安排各组人员,大喊着问是否就位,搞得时谨礼也紧张,拽着游执紧跟代若妍,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晚八点,拍摄正式开始,代若妍和其他几个明星一起从山庄门口乘车前往拍摄地点,佯装他们是从别的地方赶来的。   游执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扯着李檀问:“不是都在这里吗?怎么还要再坐车过来?”   李檀害了一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就是艺术,拍摄的艺术。   白天的时候,时谨礼虽然给李檀夹肉吃,但这也不代表他就认可了李檀和代若妍,这时候李檀本来就惹他哥不高兴,现在还跑到跟时谨礼一边的游执面前舞,纯纯自个儿找骂。   果然,旁边的时谨礼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问:“你懂?你说说?”   原本还像只小公鸡似的斗志昂扬的李檀立马蔫儿了,他一抿嘴唇,往边上挪了挪,努力离他哥远点儿。   游执看向时谨礼,心想他现在这么为我说话,他真的好爱我。   明星们的车依次到场,作为主持人的常驻嘉宾挨个儿把他们接下来,站在山庄前面的广场空地上聊天,略有生硬地宣布今天的主题。   时谨礼站在摄影师后边儿眯着眼睛看,代若妍换上了节目组准备的T恤衫,手臂上戴着黑色冰袖,看起来纤细又柔弱,站在几个人高马大的男明星中间更显楚楚可怜。   这一期的嘉宾只有她一个女生,她的左边站的是节目的主持人,右边第一个是早上见过的影帝,第二个是小卢喜欢的那个歌星。   主持人在摄影机宣布他们即将开始三天两夜的山庄探险,时谨礼心想就一个旅游山庄有啥好探险的,结果下一秒就见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山庄建筑群亮起了颜色各异的灯。   灯光亮起的瞬间,那些古老欧式建筑的神秘感当即扑面而来,灯光只照亮了它的上方,而更多辉煌壮丽的部分则隐藏在如深渊般的黑暗里,看久了让人本能地生出畏惧之感。   在节目中,他们将要扮演误入古堡的游客,在规定的时间内寻找离开的方法,如果没有在限制的时间内破解古堡的秘密,则全员失败,要接受惩罚。   时谨礼站在边上听导演和主持人一唱一和,心想不就是超大型沉浸式的密室逃脱吗?   这时,旁边的游执凑到他耳边说:“这山庄现在看还挺吓人的。”   “你怕?”时谨礼转过头,他们顿时贴的极近,时谨礼的嘴唇擦过游执的侧脸,他甚至都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流。   游执的呼吸慢了两拍,他唔了一声,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要说什么。他沉浸在想象里,感到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随着时谨礼的呼吸上下飘摇……   “游执?”时谨礼没得到回应。   “游执?”   “诶诶!”游执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连诶了几声,“怎么了?怎么了?”   时谨礼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嘟囔了句没什么。就在他们俩说话的空档,那一边的明星们已经抽签分好了各自的任务,代若妍和歌星抽到了同样的卡——城堡主人希望游客能够为她找到遗失的钻戒,那是她接受求婚时,丈夫送给她的礼物。   而这句介绍语的下方,就是戒指丢失的地点。   李檀一听,一把薅住他哥:“哥,她这也太倒霉了,怎么连抽卡都能抽到这么个任务啊?”   节目组准备的五个任务中,除了让人恐惧翻倍的单人任务外,就属这个最难,代若妍还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李檀重重叹了口气,但还是认命地追上代若妍,跟在摄影师身后往任务地点走。   代若妍的任务难就难在城堡主人的钻戒不是掉在别的地方,正好就掉在了人工湖的附近,如果运气不好钻戒还掉进了湖里的话,他们就得下水捞,但在晚上潜水非常危险。   代若妍和那歌星一走,立马就有大把大把的工作人员跟上,时谨礼和游执也在其中。他们的步伐快但不急,保持着中间的置,隔着几颗脑袋去观察走在最前面的代若妍。   她的身材一直很好,长期的唱跳练习让她的肌肉线条非常好看,但她走路的姿势略有怪异,像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来时显得有些跛。   时谨礼盯着她发呆,他对代若妍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毕竟不是他女朋友,但他一路上都在思考他姑对代若妍会是怎么个态度,结果半天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头疼。   到了人工湖边,代若妍和那歌星开始在湖水周围的沙滩上寻找戒指,摄影师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俩,用摄影机记录他们的一举一动。   人工湖说是湖,其实像个水库,大得没边儿,一个成年男性围着走一圈都要几十分钟。这任务是真难,在这么大个地方找个那么小的戒指,运气差点儿的天亮了也不一定能找着,偏偏代若妍还就是运气差。   为了防止靠得太近打扰拍摄,出摄影师外的工作人员都离得很远,时谨礼这回站在了人群前方,游执蹲在他身边,单手撑着下巴,目光随着缓慢朝远方走去的代若妍移动。   不多时,歌星那边有了发现,引得一群工作人员凑上去,摄影师把灯打到最大,去拍他找到了什么。   时谨礼也好奇,凑过去想看看,心想这人运气也不赖,都快赶上我了。希望女朋友早点儿回去休息的李檀更是比谁都激动,费劲巴拉地从人群中挤进去,跑到最前面,问:“是什么?是什么?”   三个人里,只有游执还蹲在原地,目光投向已经没入黑暗中的代若妍。   代若妍自知运气不好,干脆直接到最远的地方去找,和那歌星一头一尾,这样能大大减少寻找的时间。这会儿她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就一摄影师跟着她,小卢助理则跟在离他们较远的位置,手里拿着个电筒。   突然,远方只有零星光点的沙滩上传来扑通一声,这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就传来摄影师的大叫:“来人!快来人!若妍落水了!”   那一点光急促地晃动起来,摄影师迅速脱下设备,跳入水中救人,一时间哗啦啦的水声充斥湖岸,李檀一把推开身后的人,拔腿就往代若妍那边跑。   时谨礼也跟过去,看见游执还在原地,朝他使了个眼色:“跟上!”   “不急嘛,”所有的工作人员这时都乱成一锅粥了,湖边的沙滩就像热锅,上面来回跑过数不清的蚂蚁,唯有游执悠哉游哉,说,“反正你也不会游泳。”   正快步往那边走的时谨礼一顿:“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游泳的?”   游执害了一声,一改刚才悠闲的样子,着急忙慌地推着时谨礼往那边走:“这不是二师兄告诉我的吗?快走快走,完了就赶不上了。”   另一边,摄影师已经跳下去救了,但天业已漆黑,而且灯光组为了节目效果没有在湖边安排强力的灯光,导致摄影师下了水看不清代若妍在哪里,只能循着声音游过去找她。   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摸黑下水是非常危险的,遑论还是完全陌生的水域。摄影师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朝着代若妍的方向快速游去,却觉得她越来越远。   我刚才下水的时候,她有到这么深的地方吗?   代若妍落水处的地势比周围高上一些,是为了让水流通、防止湖水发臭而特意修的小堤,处于人工湖较中心的位置,下方的湖水不像其他地方一样是逐渐变深的,而是本来就是深水,代若妍一掉下去就瞬间被水淹没了头顶。   但她是在岸边落的水,就算在水中挣扎,也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漂到湖中心去啊。   摄影师的水性很好,他听见代若妍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当即奋力朝着湖心游去,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他突然呛了一口水,肺里顿时火辣辣的疼,迫使他慢了下来。   摄影师又向前游了一小段后才停在原地,他犹豫了很久,才扭动僵硬的脖子,战战兢兢回过头,去看他刚才游过来的那个地方。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他刚才在昏暗的湖水中,看到了一张脸……   “不,不会吧……”   他看向身后,湖水黑黢黢一片,什么也没有。   摄影师的心脏咚咚狂跳,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吁出一口气,自我安慰说肯定是幻觉。哪来的什么脸,十有八九是湖底的石头,而且这天那么黑,怎么能看到湖底呢?一定是他为了救人体力消耗得太快,眼花看错了。   代若妍的求救声就在不远处,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摄影师深吸一口气,正要游过去时,突然感觉右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拖着他不让走。   摄影师当即警觉起来,在深湖中,如果被水草缠住,可是会致命的!   水下一片漆黑,他用双手划水保持平衡,抬起左脚去蹭缠住右腿的水草,想要把腿抽出来。他用力蹭了几下,他的左脚也冷不丁被缠住,摄影师顿时遍体生寒,疯狂地挣扎起来。   ——因为他能感觉到,抓住他左脚的不是水草,而是一只手。   --------------------   感谢阅读 第47章 描红妆(八)   代若妍抽到寻找钻戒的任务时,心情是非常崩溃的。   她知道自己倒霉,本来想着应该会抽个单人任务,这样的话她克服恐惧自己解决就是了,万万没想到抽到的竟然是比单人任务还要麻烦的双人任务。   总的来说,代若妍是一个很大胆的人,不然她也不能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把她弟弟拉扯大,还活得这样多姿多彩。所以她在抽卡前暗暗许愿,单人任务尽管来,老娘没在怕的。   但她倒霉就倒霉在愿望全都没实现,不仅单人任务没抽着,还和隔壁歌星组了个队。   既然抽到了双人任务,代若妍也只好认命,并且迅速为自己制定了一套解决方案——她为了自己不会倒霉到天亮也找不到戒指,所以和同组的歌星商量,两人从人工湖的两边开始找,一起往中间去。   这样既能缩短找戒指的时间,也能让歌星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戒指,是的,让歌星找到戒指。虽然代若妍很不想承认,但按她现在的运气,应该是找不到戒指的。   但就算如此,她也不能自暴自弃,因为有个摄影师一直追着她拍,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划水,否则节目播出后一定会被骂得很惨。   所以她装作认真实在摸鱼地走在人工湖边,尽量远离人群,走到最后只有摄影师和她的助理小卢跟着她。   代若妍一路走出去老远,没过几分钟,后方不远处、他们这组人所聚集的地方突然喧闹起来,代若妍心想不是吧,真的我一走远就能找着啊?   她转身往回走,想去看看,在经过一个湖边矮堤的时候,黑暗的湖水中突然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   代若妍脸色一变,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被扯进了湖水中,小堤下的湖水很深,那只手用力抓着她的脚踝,强行把她往水下拖。代若妍奋力挣扎,拼命扑腾着湖水,很快,一直跟着她的摄影师放下了设备,纵身跃进湖里救她。   代若妍看到了一抹曙光,拉着她的那只手也因为摄影师的入水而稍稍松了力道,她趁机用力一蹬,觉得自己好像踹到了什么东西,但她此刻也顾不得想这些,当即借着这股力量浮出水面,用尽全力大喊。   “救命!我在这里!救……救命……”   水下那只手起先因为摄影师的入水迟疑了两秒,之后,在看见他空会游泳、完全没有法力后,那只手再次抓紧了代若妍的脚踝,使劲把她往水里扯。   “放……救我——”   代若妍努力用脚去蹬水下的那只手,同时咬着牙朝着摄影师声音的方向伸出自己的手,眼见摄影师越靠越近,抓住她的那只手借着她挣扎时划动水面的力量,径直把她往湖中心拉去。   摄影师游动的声音渐远,代若妍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手脚并用地疯狂挣扎,湖水被拍得哗哗作响。   但那手死活不肯松,代若妍渐渐没了力气,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完蛋的时候,那股向下的力量一松,突然消失了。   她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神经却不敢放松,轻轻地划动着湖水,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响动。远方岸上传来人们此起彼伏地呼喊,救生员身上的橙色救生衣泛着光,一个接一个地往湖里跳。   摄影师逐渐靠近,代若妍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靠去,然而,即将靠近的摄影师突然在湖心一停,代若妍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要停了。   不过两秒,摄影师拍打水面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但这次却不像刚才那样有条不紊,而是慌乱无比、惊恐失措——就和她刚才一模一样。   代若妍紧张得快要窒息,她会水,但只会一点,既不能游远,也不能救人,这会儿自己能不能安全游上去都是问题,更遑论还搭上个人。   “不是,”代若妍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乱了妆也花了,她又气又恼,用力一拍水面,怒道,“要干嘛就冲着我来,别祸害别人!”   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冷淡的男声:“你觉悟挺高啊。”   代若妍惊恐地回头,看见李檀的表哥蹲在她身后,脚下踩着柄正在呲火的剑。   “哥,表哥——”   时谨礼抓住她的后领,像拔萝卜似的把她从水里扯出来:“别乱叫,谁是你哥。”   代若妍被他单手拎起来,吓得嗷一声嚎,时谨礼抓住她的右手上萦绕着金光,代若妍还没看清那是什么,时谨礼就一个扬手把她扔到身后跟着游执飞过来的李檀身上。   “啊啊啊啊啊——”   李檀一看他哥把人扔过来,立马拉开架势,跟接球似的接住飞过来的代若妍,然后他、游执、代若妍就一起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往后飞。   “哥哥哥哥哥——”李檀呜哇大叫,“我的哥啊!”   “咯什么咯,别跟那儿学鸡叫。”时谨礼握住脚下的剑柄,仰面翻身,在空中灵活地一转,“怪好笑的。”   在时谨礼右手光芒的照耀下,湖水底部也泛起一点光亮,拽住了李檀和代若妍的游执定睛一看,见湖心底的泥沙中,有一枚折成厚厚三角形的符咒正与湖面之上的时谨礼遥相呼应。   湖面上下的光柱相互连接,呈现出一个倒三角体,以水中符咒为顶端,将刚才代若妍所处的那片水域包裹起来。紧接着,空中划过一抹自下而上的赤色流星,而后那飞至顶端的赤星猝然而落,直冲湖面。   时谨礼话音未落,人工湖中心的湖水就在那柄赤剑剑风之下如固体般凹下一个巨大的深坑,湖水被排向两侧,那在水中挣扎的摄影师被冲天巨浪卷至高处,清楚地看见了湖底那个扯住他脚踝的“人”。   或许那根本不能称作人,它的身体极为瘦小,却通体描金,像极了佛寺里用纯金打的送子观音像怀里抱着的那个“子”。   但它与“子”又不甚一样,那小金人眼睛半眯,咧嘴大笑,两片嘴唇下露出一排金牙。   任何情况下,神像都是不能露出牙齿的,一是因为不美观,二是因为有损神佛威仪,是非常不尊重的行为,是故那小金人露出的一口牙就显得诡异异常。   它穿着古朴的僧袍,一条手臂和小半边胸膛从僧袍中露出来,坐在湖水腾飞的湖底时,它的金色僧袍随水而动,波光粼粼。   摄影师瞪大了眼睛,吓得近乎失声,而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刚才那个一飞冲天、如陨石般下落、撞开了湖水的青年在空中做了个手势,他手中剑的颜色竟然眨眼就是一变。   赤剑瞬间变作青剑,原本不停从剑中呲出的火星也在瞬间变成了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时谨礼手中挽剑,身后浮现出轮廓清晰的光影。   游执一手稳住抱着代若妍的李檀,另一手遮在双目前做远眺状,笑道:“也不知道是什么鬼。”   从他们的角度并不能看见那小金人,时谨礼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默念法诀,手中赫然浮现出一个形状模糊的印记。下一秒,他凌空一挥手,刚才被他一剑破开、升向小金人两侧的湖水登时全部冻住!   透明的寒冰倒映着小金人诡异妖邪的脸,它用肩膀去撞冰,发出砰砰的声音,却怎么也撞不开。   眼见时谨礼持剑而下,它发出一声近乎嘶吼的叫声,拔腿就跑。   时谨礼一眯眼,手中青剑化作铜钱,带着一百零八根红线,追着那小金人就去。   “诶,跑,诶,接着跑。”时谨礼站在湖底看它,嘴里还不停发出嘬嘬嘬的声音,逗狗似的,“快跑,快快快。”   那小人浑身镀金,看着那叫一个高极,好像法力挺高强的,其实比李檀还弱鸡。一开始是它跑红线追,到了后来直接变成它被一百零八根红线撵着抱头鼠窜。   直到游执带着李檀和代若妍过来,时谨礼才收手,红线捆住那小金人,被他穿过两指拎在手里。   “是不是少了个人啊?”代若妍突然问。   说起来,那跳下水去救她的摄影师也是倒霉,不知道是被传染了还是怎么样,下水救人吧没救上,还碰上这么个怪事儿,好不容易脱困了,又碰上时谨礼这健忘的,直到他把那湖水冻起来,也没想起水里还有个摄影师。   这会儿那倒霉蛋已经冻得昏过去了,睫毛眉毛上都结着层厚厚的霜,嘴唇也给冻得发绀,再待上一会儿都得小命不保。   时谨礼赶忙把他弄下来,那叫一个悔恨啊,亲自扛着他,边走边说:“兄弟,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过个几十年下了地府,千万别跟阎王告我。”   跟在后边儿的代若妍闻言,扑哧笑了一声。   走在最前头拎个小金人扛个摄影师的时谨礼闻声回头,看见她,也是一笑:“很有意思吧?”   代若妍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吧,李檀他哥正冲自己笑,而且还笑得好看得很,但她偏偏就觉得时谨礼的笑脸瘆人,好像待会儿就要把她怎么着似的。   她也笑,笑完之后赶忙躲到李檀身后,不去看时谨礼的眼睛。   时谨礼和游执过来救人时临时拉了个结界,但这结界十分脆弱,这会儿已经被时谨礼那几下震得摇摇欲坠,再吹口气就能倒。   几人赶在结界坍塌前上岸,时谨礼放下摄影师,站在结界边缘打了个响指,原本冻成固体的湖水瞬间恢复液态,从高空坠落湖底,发出轰一声响。   游执解除结界,一路上被叮嘱了无数遍的李檀立马背着摄影师、扶着代若妍往岸上走,帮他哥把闹哄哄的人群引走。   所幸人们的注意力也全都在代若妍身上,一见她上岸,立马如见了蜂后的工蜂般一涌而上,七嘴八舌地问她是否受伤,压根没人注意湖边上还有俩人。   那边闹哄哄的一团乱,这边的两个人倒是安静如鸡,时谨礼盯着空荡荡的左手心,刚才出现的那个模糊印记已经消失了,但他还是盯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那金人拎到面前,借着不远处的灯光仔细端详它。   “刚才那招,”游执突然说,“很帅。”   时谨礼闻言看他,左手又下意识地握了握。他一开始其实没想把周围的水冻住,一是因为没必要,二是因为他自觉没有这样的法力,所以才一直盯着刚才冒了个印子出来的左手看。   不过,说到那招,他倒是想起了别的事:他们在国庆前遇到那两只喜气鬼时,游执的剑。想到这里,时谨礼看向他的目光变化起来。   他当时被喜气鬼魇住进入幻境,是游执将他救出来的,救时谨礼的时候,他的手中也有一柄泛着寒气的青色长剑。   “那个,”时谨礼道,“你的剑……”   游执啊了一声,问什么。   不远处吵闹声渐弱,在确认代若妍没事后,节目组又再次忙碌起来,时谨礼见李檀正领着代若妍往他们这边走,顿了顿才道:“没什么。”   游执垂眼看向他的左手,而后又撩起眼皮,若有所思地看他。   李檀牵着代若妍过来,一看见时谨礼拎在手里的小金人,哇哦了一声。   “这,”他从没见过这玩意儿,好奇得很,“哥,这是什么啊?”   正盯着时谨礼出神的游执咦了一声,道:“看打扮不像本地的。”   他话音才落,李檀身后的代若妍就变了脸色,她心虚地别过眼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扭头看向远处。   “代小姐,”时谨礼把那金人拎到她面前,看向她的目光很冷,“跟李檀说说吧,这是什么?”   --------------------   感谢阅读 第48章 描红妆(九)   等到所有的工作都结束时,已经是近凌晨一点了。   时谨礼拎着那自从上岸后就仿佛入定、再没了动静的小金人推门进入代若妍的房间,倚在客厅门框上看她。   “说说吧。”时谨礼把那小金人扔在地上,努努嘴,“哪儿来的啊?”   坐在沙发上的代若妍面如土色,金人扔到地上时发出一声响,吓得她整个人一抖,不动声色地往沙发里面挪。   她边上的李檀都快急死了,代若妍不知道他哥啥样,他是知道的,他哥脾气上来了谁劝也不好使,而且这事儿算是碰他哥逆鳞上了,别说代若妍,就算是他,他哥都能大义灭亲直接把他送走。   但李檀还是想要抢救一下,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初恋莫名其妙就在自己表哥的淫|威下无疾而终。他连咽好几口口水,这才小心翼翼地朝着站在对面的他哥说:“哥,那个……”   “闭嘴。”时谨礼斜过眼睛瞪他,“还没轮到你呢。”   李檀让他哥那一眼瞪得心尖儿都在颤,心想不是吧,还有我的事儿啊?   节目组给代若妍安排的是一间套房,大门进去就是客厅,客厅左右是两个房间,这会儿李檀和代若妍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谨礼站在门口,瞅他们俩那眼神跟审犯人似的。   时谨礼也不含糊,见代若妍始终不说话,点点头说行,然后道:“你不说,我替你说吧。”   李檀猛地看向他哥。   “这玩意儿叫古曼童,”时谨礼朝着地上的小金人努努嘴,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坐在地上的小金人有了反应,回头去看时谨礼,“又叫金童子或者佛童子,是东南亚那边儿的。”   他看了地上的古曼童一眼,又看向李檀,嘴角挂着充满嘲讽和恶意的笑容:“诶,你知道这种古曼童怎么做吗?”   李檀一看他哥这表情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被他哥笑得直哆嗦,道:“不,不知道……”   “你看啊,”时谨礼走上前,一手按住地上的小金人,一手抓住它的肩膀,“它里边儿是这样的。”   他说着就捏碎了那小金人的肩膀,李檀眯起眼睛嘶了一声,他边上的代若妍也不忍地别过头去,但被时谨礼捏着的古曼童倒跟一没事鬼似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看看。”   时谨礼做了个手势示意李檀过来看,李檀怕得要死,压根不敢看。   虽然家里人多少都知道时谨礼这工作,但李檀活了十八年到底是第一次见真鬼,腿都软了又怕他哥揍人,只好撑着沙发挪到地上,伸长了脖子去看。   时谨礼的手原本遮着古曼童被捏碎的肩膀,等到李檀凑过来,他移开手,露出黄金壳底下枯褐色的皮肤。   黄金壳子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在灯光下很像枯树皮,又有点儿像风干的牛肉干,李檀暑假就是去西北那边旅游的,吃了不少牛肉干,一想到这儿,他肚子里一阵反胃,差点就吐出来。   “这金色的是个壳子,”时谨礼慢悠悠地跟这小情侣俩讲故事,“这孩子看着年纪挺大,应该养了好多年了,”他说着就看向代若妍,“你怎么惹它了?”   正缩在沙发里祈祷时谨礼注意不到自己的代若妍闻言看向他,跟刚才的李檀一样猛咽了两口口水后说:“我,我也不知道啊……”   “真不知道?”时谨礼笑着看她。   代若妍揪着衣服摇头。   “行吧,”时谨礼按着古曼童的肩膀不让它动,又对李檀说,“这种小鬼是用刚出生就夭折的死婴做的,曝在太阳底下暴晒九九八十一天,风干之后再打一个金罩子,给他包起来,防止魂魄逃走。”   李檀越听越不好了,这时候,一直沉默地坐在边上的游执终于开口说:“挂在太阳底下的时候就跟风干牛肉干似的,你吃过没啊?”   “我操|你大爷!”李檀看着地上那古曼童露出来的皮肤,到底没忍住,一手扒拉开挡在前面的时谨礼,捂着嘴冲进洗手间,扒着马桶就开始吐。   等到李檀被支开,时谨礼才看向代若妍,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面无表情地低声问她:“你想干什么?”   “您,您说什么……”代若妍干笑了两声,“我听不明白。”   “这只小鬼是冲着你来的,”时谨礼的表情和语气都淡淡的,“车祸是它救了你一命吧?怎么,你没谢谢它?让它这么恨你。”   代若妍的脸色随着时谨礼说的话开始变得越来越苍白,她警惕地观察着蹲在地上的时谨礼,双手叠在胸前,做出一个防备的动作:“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时谨礼眨眨眼睛:“是吗?”话音未落,他突然松开了按着古曼童的那只手,古曼童立马站起来怪叫一声,如狼似虎地扑向坐在沙发上的代若妍。   一边的游执架着二郎腿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小孩儿扯着代若妍的裤腿就要往她身上爬:“这种小鬼法力不算高强,不至于把人弄死,别怕。”   代若妍嗷一声叫,立马放弃抵抗:“是我四年前去东南亚旅行的时候求的!”   边上的游执一把揪住她身上的古曼童,提溜起来拎在手里,被吊在空中的小鬼还不甘心,张牙舞爪地要去抓代若妍的脸。   “你到底怎么惹它了。”游执逗那小鬼,“这么恨你啊?”   经过这来回一番操作,被拎在手里的古曼童已经明白了他们不会真的伤害自己,顿时鬼仗人势地凶狠起来,在时谨礼把手伸过去指它的时候伸长了脖子要咬人,上下牙齿撞在一起的时候发出咔咔的声音。   “哎呦,”时谨礼来劲了,可劲儿地逗它,“还挺凶的。”   代若妍知道时谨礼这是什么意思,深吸了一口气,防备地说:“你们也知道,现在这个时代,明星迭代太快了……”   “不知道。”时谨礼道,“为什么快?”   “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代若妍抓狂道,“总之就是竞争压力很大,有些谈好了的商务,一觉醒来就被人替了,我弟弟还在上学,所以我求了这个,想多赚点钱养家。”   “至于它,它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代若妍小心翼翼地说,“上次车祸,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它,反正我醒来之后,就在医院里了。”   她的情况时谨礼知道但游执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代若妍点头:“是,他最近在准备毕业论文,我怕他太紧张,让他明天来这边休息几天,你们可以见见。”   李檀刚出洗手间就听见她说话,忙问:“你弟弟明天要来?”   “是,”代若妍点头,她把头伏得很低,缩着脖子,这是一个害怕的姿势,“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你也不早说,我还没——”   “谁让你出来的?”时谨礼的目光阴森,“滚回去。”   于是刚出来的李檀又灰溜溜地滚回去了。   “我知道我弟弟很喜欢你,”时谨礼说,“但这件事情没完。”   代若妍的眼框刷地红了:“那个……”   “哥!你怎么能这样——”   “让你说话了吗?”时谨礼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憋着气,现在对这蠢弟弟已经忍无可忍,“你小王八拜年在我这儿就不能他妈的规龟矩鞠的吗?非要我打电话跟你妈说是不是?”   “几百万的车让你糟蹋了,你还有脸跟我在这儿吼吼?昨天一直憋着不骂你你还来劲了是吧?天天跟我这不行那不行,让你哥干这干那,真是小王八换金壳,你也配!”   看见刚从洗手间探了个头出来的李檀被他哥骂得直往里缩脑袋,代若妍原本紧张的脸上浮现出点点幸灾乐祸,她一边心疼李檀一边松口气心想还好不是骂我。   时谨礼怒气上脑:“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还在这儿跟我怎么能这样不能那样的,你丝瓜瓤子投胎啊没心没肺的!”   他两步走到沙发边上,一把拎过游执手里的古曼童:“你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他妈的是要命的东西!你还问我怎么能这样?庙里菩萨见了你都得跪下来邦邦磕俩头!”   李檀已经被他哥一顿输出骂蒙了,时谨礼深吸一口气,走到洗手间门口问他:“懂了吗?”   李檀点点头。   “滚回去睡你的觉去。”时谨礼一把把他推出大门,转头看向沙发上的代若妍,“这件事没完,你和我弟弟的事也没完。”   代若妍看着他手里的古曼童,犹豫了一会儿后小声问:“那这个你们能拿走吗?这些天就是它一直在……所以我才那么倒霉。今晚落水,也是它把我拽下去的。”   站在她身后的游执微微眯起了眼睛,盯着她的后脑若有所思。   古曼童好像听懂了她说的话,当即朝她龇牙,手脚并用地在时谨礼的手里晃荡,希望能把自己荡到她的脸上去揍她。   “你确定是它吗?”游执突然问,“要真是它,我们的工作也算完成了,你今晚把钱结一下,我们明天就走。”   站在门口的时谨礼皱着眉头看游执,游执朝他一笑,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   这句话算是为代若妍解了围,原本紧绷着的空气也缓和了一些,坐在沙发上的代若妍感激地回头看他:“好,好,我现在就结。”她说着就拿出手机,准备往事务所的账户里汇钱。   “你的联系方式我们会找李檀要,”游执绕过沙发,搭住时谨礼的肩膀把他往外带,“到时候会有人联系你,麻烦你配合一下,代小姐。”   游执背对着代若妍挥挥手,打开房门,朝着蹲在门口偷听的李檀吹了声口哨,然后略强硬地带着时谨礼回了他们的房间。   等到游执关上门,时谨礼才问:“干什么?”   “不着急嘛,”游执笑着摊手,“反正这捣乱的小家伙已经被咱们逮着了,国庆放假,玩几天呗。”   时谨礼把手里的古曼童扔到沙发上,跟着飞出去的还有八枚铜钱,那些铜钱悬浮在古曼童身边的八个方位,钱孔中射出红线,像茧一样把它包起来。   “没什么好玩儿的。”时谨礼进房间拿睡衣,准备冲澡睡觉,游执跟在他后边儿进屋,“跟着我干什么?”   “我长这么大都没来过这种地方,”游执笑着挡住门,大有时谨礼不答应他就不让开的架势,“陪我玩几天嘛。”   时谨礼正纠结该怎么跟他姑说这事,看见游执这样就烦,伸手把他推开:“你能不能别烦我?”   游执一路跟他到浴室门口,时谨礼无情地把他关在外面,他盯着面前的玻璃门想:他对我真好,说话做事还要询问我的意见,他真的好爱我。   “阿礼,”游执扒着透光的浴室门,“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明天带你去钓鱼行不行?”   门那边的水声停了,时谨礼的声音从浴室里传出来:“游执,你能别说话了吗?”   “好!”游执道,“你说话做事都要询问我的意见,还怕我话说多了嗓子疼,阿礼,你果然是最爱我的。”   --------------------   感谢阅读 第49章 描红妆(十)   第二天天一亮,时谨礼和游执就跟着度假山庄临时派去市里采买物品的车回了市区。   临走的时候,李檀苦口婆心、撒泼耍混地劝他哥,希望能留下来,直到在他哥面前闹了个大花脸、引得不少人循声都要来看,时谨礼才被逼得点了头,同意他留下来陪代若妍。   李檀和代若妍一路把他俩送到门口,李檀是巴不得他哥走的,但真要时谨礼和游执都走了,他又有点儿怕,压低了声音问他哥能不能给个护身符。   时谨礼瞅着他俩笑,笑了半天,说行啊,五百块钱一个。   李檀含泪被他哥敲走五千块。   说实在的,他们事务所干这类的活儿属于义务劳动,是不收钱的,时谨礼一开始说的也是气话,代若妍要是真给他钱,他也不会收。   但昨晚上他们找着了古曼童,性质就变了,直接从“代若妍莫名其妙倒了大霉撞鬼”,变成了“代若妍自己作死干什么都活该”,这样,他们收点儿劳务费替她把这事儿解决了,也就理所当然。   回去的车上,时谨礼和游执挤在后座,一个拿着手机编辑信息,在输入框里写了又删删了又写,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姑说;一个拿着毛笔在小册子上记录案情始末,但心有旁骛,神游去了爪哇国,满脑子都在想他真的好爱我。   现在时谨礼成功练出了金钟罩,已经能够完全免疫游执,不管游执说什么,他都能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这会儿他正犹豫,边上的游执突然凑过来:“阿礼!”   时谨礼被他吓了一跳,游执瞄了他暗下去的屏幕一眼,问:“写什么呢?”   “我该跟我姑说吗?”每一个得知弟妹秘密的兄姐大概都会有这样犹豫的时候,时谨礼纠结得要死,“李檀会不会被打死?”   “他来找你说这事儿,不就是想让你在阿姨面前帮他说话吗?”   “我可不是帮他说话,”时谨礼鄙夷地看他一眼,摁亮屏幕给他看,“我等着收拾他呢。”   聊天输入框里,时谨礼只输了一句话:姑,有个事和你说。   “犹豫的话,不就是不想说吗?”游执笑着说,“李檀第一时间来找你,肯定是希望你帮他的。阿礼,你可就这一个弟弟。”   这话算是说到时谨礼心上了,但他一直在纠结的也是这个,他就李檀这一个弟弟,到底是该帮他瞒着家里长辈,还是该直接告诉他姑让这小子长痛不如短痛?   时谨礼到底是第一次当人哥,从小到大,不管是他自个儿还是李檀,就压根没上碰过这样的事儿。他垂眼想了一会儿,跳脱地问:“你哪边儿的?到底向着谁说话?”   游执收了纸笔,又往他身边凑了凑:“当然是你这边,我对你的爱无际无边。”   时谨礼眯起眼睛看他:“游执,你神经病又犯了是吧?”   “不,不是,”游执握住他的手,诚挚地说,“阿礼,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现在已经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疑惑,你肯定在好奇,我为什么喜欢你,对不对?我只能说这个答案太长了,长到需要我用一生来……”   时谨礼一把抽回手:“你想死直说,我现在就可以结束你的一生看看答案是什么。”   游执哈哈尬笑两声,不说话了。时谨礼瞥了他一眼,突然说:“你这件衣服……”   “嗯?”游执抓着衣摆一扯,把衣服扯平了给他看。   十月的红檀还没降温,中午非常热,游执今天穿着件印花白T,胸口用花体英文单词写着“我是大‘那啥’”。   时谨礼嘶了一声,觉得这件衣服眼熟,但半天没想起来,只好说没事。   司机把他们放在市区边缘的一个菜市场边上,他俩跟车上的工作人员道了谢,离开菜市场去路边上打车。   他们七点从山庄出发,到市区已经快九点了,正是早高峰的末高潮阶段,路上堵得跟什么似的,时谨礼站在路边观察一番,说:“坐地铁吧。”   游执点头,两人又往地铁站走,准备直接回事务所,下次再去拿车。   快到地铁站的时候,时谨礼在人潮拥挤的路口边上看见了个卖油条麻糍的小贩,游执见他往路边上看了一眼,问:“饿了?”   “还行吧。”时谨礼又往人头攒动的站口看了一眼,“赶紧走。”   “诶,别啊。”游执说着就把他往路口上拉,“想吃我给你买。”   他牵着时谨礼的手就走,两个大男人在街上十指相扣实在诡异,所幸周围人来人往匆匆,没人注意到这边还有这样的两个人。时谨礼有些恼,但还是被游执一路拉着往前走,快到路边摊时才挣脱了他的手。   这个举动显然让游执误会了什么,他猛地转身,看向身后跟着来的时谨礼,时谨礼刹车不及,撞在他身上:“又干什么?”   “阿礼,你真的——”   时谨礼一手扒拉开他,朝着站在小三轮后边儿的摊主说:“要两个。”   “得嘞!”   卖油条麻糍的是个做事麻利的大姐,她从面堆里拿出两根缠好的面粉条,扔进滚烫的油锅里,两根面粉条在沸腾的金油里嗞哇一通滚,迅速膨胀变大,又被大姐拿着长筷子夹出来,放在一边的金属框里滤油。   时谨礼买东西吃的时候习惯问问人家卖的都是些什么,他扫码付了钱,刚要问这个麻糍撒的是什么粉,就听见马路那一边传来一声大喊:“城管来了!”   时谨礼:?   游执:?   大姐:!   “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大姐话音未落,迅速就把三轮车斗三面放下来的活动金属墙拉起来,飞身上车,朝着还愣在车边上的游执和时谨礼道:“愣着干什么?上来呀!”   眼看另一边的城管已经到了路口对面,几步就要跑过来了,时谨礼扯着游执跳上车斗:“来了来了!”   一队城管已到近前,时谨礼心道不妙,跑不掉了,这大姐是要被抓。结果下一秒,为首的城管跑得太急自己绊了腿,撞在人行道突起的地方,大骂一声就摔了个狗啃泥。   这时候大姐已经蹬着三轮车跑了,她的力气比一般女性大了不少,三轮车就算载着一车锅碗瓢盆、几袋面粉、还有两个大男人也被她蹬得飞快,眨眼之间就跑出去老远。   远方的城管一个接着一个地摔在地上,跟堆堆乐似的,看得游执直乐。   大姐带着他俩一路蹬,前往下一个贩卖地点,车斗里那锅热油随着她蹬车的动作左右晃,看得旁边的游执紧张得不行,生怕那油浇在自己身上。   一路到了大学城附近,大姐才停下来,一路提心吊胆的游执终于松了口气,独自跳下车伸手要去扶还没下来的时谨礼,时谨礼盯着他那只被墨染黑了双指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自己下了车。   游执也没多尴尬,收回手搓了搓,低声问:“咱们跟着她过来干什么?”   时谨礼走向那大姐:“付了钱的你说干什么。”   大姐还在边上感叹今天还算运气好,见他们俩过来,忙重新把小摊支起来,给他俩弄了油条麻糍,觉得今天他们也算是共患难了,又给他俩每人包了个咸蛋黄。   两人抓着油条边走边吃,准备去大学城的地铁站,这时候正是上课时间,大学城内也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只有开在街边上的店铺门口有三两人在一起聊天吃饭。   还没往前走多少呢,时谨礼就一口叫住游执:“代若妍的弟弟好像在这里上学。”   正越过他要去路边扔垃圾的游执闻言,回头看他:“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你想去找他?”   时谨礼点头。   “去吧。”游执扔了自己的纸袋子,又接过时谨礼手里的扔了,“我陪你。”   游执这人有点儿奇怪,成熟稳重和毫无章法在他身上并存,时谨礼能看出来,他本质上其实是个很正经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突然不着四六地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说几句土得掉渣的情话。   也不知道他哪学来的,时谨礼想到。   实际上,游执在别人面前是不会说这些话的,但他似乎知道时谨礼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觉得他这样好玩儿,所以在时谨礼面前更加卖力。   有趣是有趣,但……   时谨礼眨眨眼睛,重新看向走在他前边儿的游执,问:“把杨智叫过来?”   游执听出他是在征求意见,笑道:“不用,有我就行。是这个学校吗?”   两人走到宽阔的学校大门前,大门之后就是金碧辉煌的大学图书馆,建造成书页型的图书馆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时谨礼的目光随风飘向广阔无边的校园,不知怎么的又改了主意,有点儿自暴自弃道:“算了,这么大哪能找着,还不一定在呢。”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边上的游执一把拉住他:“能找到的。”   “什么?”时谨礼问。   “我说,能找到的。”游执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些似曾相识的坚定,时谨礼迎着光,眯起眼睛看他,“你要找他是吗?我替你找,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半天,时谨礼才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有点儿不自在道:“我又不是残废,不需要别人替我做事。”   “我不是要替你做事,”游执看向时谨礼的目光变得让他看不懂,面前的青年像一只着急的小狗,迫切地想要向他传递什么,却又无从出口,“我只是希望你一切都好,不是,不是希望,我会让你一切都好。”   时谨礼皱起眉头看向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心中翻腾覆涌,酸涩的潮水涌上心头,他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心脏抽痛。   仿佛他们之间也曾有过这样的对话,但谁也没能信守承诺,一点遗憾刻在灵魂上,每一世都要拿出来回味难过。   他没有回应游执的话,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抹掉了游执嘴角残留的黄豆粉。   游执有一瞬间的愣神,这时,时谨礼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们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这场暗潮汹涌的交谈,时谨礼清了清嗓子走到一边,接通了李檀的电话。   “你他妈的又干什么?”   “哥!哥!”电话那头李檀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急切地呼唤着时谨礼,“出事了!出事了!又出事了!”   --------------------   感谢阅读 第50章 描红妆(十一)   李檀他哥上一次“出事”,还是在昨天。   时谨礼被他一句话晦气得不行,骂道:“我出什么事?出事出事,你他妈才出事。”   “我真出事了,我操,我操,”李檀一通叫骂,“若妍她弟刚来就出事了,那个灯,昨晚新装的那些灯,他妈的砸下来了!”   电话那边传来救护车嘀嘟嘀嘟的声音,李檀诶一声大叫,又说:“快送他们上去!”   他说着就跳上车,不一会儿,时谨礼又听见了关车门的声音。   “不是,”救护车上还有医生和护士,李檀不敢嚷嚷,压低了声音说话,“那个小鬼,你们不是带走了吗?怎么还会出事?”   时谨礼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等他的游执,投去一个“出事了”的眼神。   “是啊,是带走了。”时谨礼懒散道,“说不准就是意外呢,她多倒霉呀。”   李檀都快给急死了:“不是意外!真不是!”他倏地拔高了声音,旋即又低声说,“你给我的护身符烧起来了!哥,上次我妈打麻将的时候她的护身符不是也烧了吗?”   那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那天时谨礼他姑和阔太太们喝早茶打麻将,周太太正好在这个时候被拘魂鬼勾了魂,时谨礼他姑跟人家离得近,护身符当场就烧起来了。   “真的?”游执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垂头贴着时谨礼,俩耳朵中间就隔着个手机,“她到底得罪谁了呀?”   “我哪知道!”李檀急吼吼的,“我们现在往省医院赶了,你快过来啊哥!”   时谨礼已经忍了李檀好几天,昨晚上刚骂了他,这会儿听他这口气,气得又要骂人,忙被游执捂住嘴。   “知道了,”游执道,“马上去。”   他贴心地帮时谨礼挂断了电话,然后问:“既然抓了那小鬼还会出事,那咱们这钱是不是得退回去?”   “退个屁!”时谨礼怒道,“自个儿作妖怪得了谁?!”   刚准备坐地铁回去的两人只好走到路边打车,游执用手给他遮阳,说:“别生气,你要是再生气,我就得许愿下辈子做个灭火器了。”   “没生气。”时谨礼拦下出租车,一手把游执塞进去,“师傅,去省医院。”   司机应了一声,打着方向盘掉了个头,往省医院开去。   到了医院,俩人找到急诊,还没进没呢,老远就见一群人围在门边上,代若妍的身上一片淤青,李檀正陪在边上说着些什么,余光瞥见他哥来,立马把女朋友交给小卢助理,快步去找他哥。   “哥,怎么办?”李檀绘声绘色地给他复盘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弟,那叫个倒霉啊,刚一下车,灯就砸下来了,吁——砰!那么高啊,当场就晕了!”   “晕了又不是死了。”时谨礼一把扒拉开他,要去找代若妍。   李檀忙追上去拦他:“哥,别,别,都这样了你就别刺激她了,我知道我知道,昨天那小……那事儿是她不对,但是……”   李檀一脸的苦相:“你看她现在眼睛里都没光了,哥你怎么忍心——”   “眼睛里有光的那是奥特曼,让开!”   代若妍正在听小卢助理说话,看见时谨礼来,目光中有一瞬间的错愕,但转瞬即逝。她匆忙站起来,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时谨礼瞅了她身后几个齐刷刷看过来的人一眼:“借一步说话。”   代若妍点点头,三人就前后往楼梯间走,一边的李檀匆匆追上:“哥!别扔下我!哥!”   正是假期第三天,医院里的人比平常多了好几倍,全是省内各地趁着假期跑来看病的,所幸电梯运行正常,没什么人到楼梯间来。   他们四人隐进楼梯间里,没等代若妍转头,游执就似笑非笑地说:“你身上这阴气重的……你这是要死啊。”   “呸!”李檀忙朝地上连呸三声,“你胡说八道什么!”   代若妍闻言,不像李檀一样觉得晦气,竟用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是,是我害他呀……”   “你别这样说!”李檀有点儿着急,狠狠瞪了游执一眼,忙上去安慰代若妍,“不是你。”   “不管是不是你,现在不说清楚,谁也救不了你弟弟。”时谨礼不动声色地往游执身前挪了一步,挡住李檀凶狠的目光,“你……该不会养了不止一只吧?”   小鬼和小孩一样,怕主人喜欢别的小鬼不再供养、疼爱自己,所以也会嫉妒争宠、轻易吃醋。   这样一来,法力不高的人养多只小鬼就变得很容易出事,只因几个小鬼为了争夺主人的宠爱,就容易互相算计,由此影响主人,一不小心就会反噬。   但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人铤而走险,养上两只小鬼甚至更多。毕竟风险与收益并存,养很多只小鬼容易出事,但也能得到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好处。   时谨礼微微眯着眼睛,这样显得他的目光阴森可怖,代若妍被吓得一抖,伸出手拼命地摇:“没有没有,真没有,我就,就求了那一只啊!真没别的!”   这时候,被李檀瞪着没再说话的游执凑到时谨礼边上低声跟他咬耳朵:“我看不大可能,你看她这胆子跟兔子似的,这会儿都要给你吓个半死了。”   时谨礼侧过脸看他,心下有些烦躁,只因他们已经抓到了一只小鬼,但代若妍还是厄运缠身,如果一时半会儿的找不出解决办法,就只能……再给她当上几天的保镖了。   妈的,他在心里骂道,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这个傻逼弟弟。   眼见他哥原本看向代若妍的森寒眼神转向自己,李檀一个哆嗦:“哥,你,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时谨礼咬牙切齿,恨恨垂下眼睛去看手机,不看他了。   但李檀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等这事儿解决了有你好果子吃。   时谨礼和游执用眼神交流了一番后,还是决定留下来帮忙,李檀那叫一个谢谢他哥啊,差点就给时谨礼跪下了,之后成功收获眼刀两把。   李檀陪着代若妍出去后,代若妍的弟弟代玉祥正好被推出来,游执也被打发过去看他的身上有无异常,只剩时谨礼一个人落在最后,他慢吞吞走着,翻出手机给程漱打电话。   程漱过了老久才接,时谨礼都要挂了,才听见他在那边说:“喂。小师弟?怎么样,还顺利吗?”   时谨礼听出他的气息有些重,问:“你怎么了?”   “哦,打扫卫生呢。”程漱笑着说,“刚刚把供台搬开了,那台子和神像都重。”   他话音才落,听筒里又传来杨智的声音:“二师叔,供香怎么少了那么多啊?”   “没少吧,”程漱笑着说,“就剩这么多呀。”   杨智疑惑的声音渐行渐远,时谨礼沉默半晌没说话,听程漱道:“那姑娘又出什么事了?”   时谨礼敏锐地捕捉到了“又”这个字,不动声色地问:“师兄怎么知道她‘又’出事了?”   他刻意加重了“又”这个字的音,程漱那边又响起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刚网上看的,又要上热搜了吧?那么大一个灯,说掉就掉了。”   这边的时谨礼沉默许久,才说:“嗯,还好吧。”   师兄弟俩在这略有诡异的气氛中又说了几句才挂电话,时谨礼抓着手机出神,这时才想起刚才忘记跟程漱说,自己还要待几天。   他再次拨过去电话,但这一次没有人接,时谨礼只好打给杨智,告诉他听程漱的话,打理好事务所。   “放心吧小师叔,”杨智说,“我会把事务所打理好的。”   “有空跟你二师叔多学学。” 时谨礼笑了一声,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状似无意地问,“对了,代若妍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啊?代若妍?”杨智奇怪地问,“没有啊,您不是和她在一起吗?怎么问我?”   “没事,”时谨礼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好好干卫生,挂了。”   他垂眼盯着漆黑的手机屏幕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动身往代玉祥的病房走。   这时候的医院算是一床难求,代若妍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床位,和另两个病人住在一起。   一阵慌乱下来,眼瞅到了中午,代玉祥这时候还没醒,代若妍难过得两眼通红,坐在病床边上目不转睛地看他,看得李檀那叫一个心疼。   李大少爷自知无法安慰她,只好给所有人点了饭,让小卢去医院门口取,求着代若妍多少吃一点。   时谨礼不久前才吃了油条麻糍,那玩意儿不好消化,他这会儿正饱着,趁其他人吃饭的时候带着游执四处看。   小卢说过代若妍月底要进新剧组,这段时间正在减肥,于是李檀就给她点了谷物饭团、拌沙拉,饭到后捧着两个纸碗坐在她边上,说好歹吃一点。   “他对他妈有这么好吗?”时谨礼站在门外面,“狗东西。”   游执难得没接话,时谨礼偏头看他,见他正在看已经接过餐盒准备吃饭的代若妍。   她抓起一个海苔卷,塞进嘴里,突然脸色一变,还没嚼就整个吐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李檀吓得忙站起来给她顺气,“怎么了?”   代若妍皱着眉头把自己刚才吐出来的紫菜包饭扒拉开,露出散开的饭里间或混杂着的几颗煮烂了的黑豆。   想起刚才李檀的反应,代若妍自知太过突兀,不大礼貌,尴尬地说:“我,我不吃豆子的。”   “我记得你很喜欢喝豆浆。”李檀道,“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很久没喝了。”代若妍说,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她重新坐下,捧起沙拉碗,把一整盒寿司都扔得远远的,“我现在不大喜欢吃这些。”   这时,一直和时谨礼站在门口的游执才开口说话:“阿礼,你说她咬都没咬一口,怎么知道那里面有豆子的?难不成是闻出来的?这鼻子可真灵啊。”   --------------------   感谢阅读 第51章 描红妆(十二)   傍晚,天都擦黑了代玉祥也没醒过来,陪在病床边的代若妍焦头烂额,陪在代若妍边的李檀也焦头烂额。   下午的时候时谨礼觉得闷,要带着游执一起出去转转,原本守在代若妍旁边几乎入定的李檀立马动如脱兔,冲出来一把薅住他:“哥,你去哪?你可不能走,我不能没有你啊——”   李檀不能没有的他哥瞪他一眼,让他滚蛋,李檀说她就是我的命啊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   被他薅住的时谨礼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他,一笑:“我去你妈的,狗操的玩意儿。”   挨了骂的李檀嗷一声:“你骂我妈!我给她打电话!”   “打打打,赶紧打。”时谨礼怒道,“你给她打,完事了她再给我打,你看我怎么跟她说!”   李檀立马像个漏气的皮球:“哥!”   “叫叫叫,接着叫!”时谨礼简直不胜其烦,“看看谁先把谁叫死!”   挨了他哥一通骂后李檀终于闭上了嘴,可怜巴巴道:“哥……”   “哥。”“哥啊——”   为了耳根子清静,被哥了一下午的时谨礼终于妥协,和游执左右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活像俩门神。   病房里头的李檀为了哄代若妍高兴,偷偷去宠物店把她寄养的猫给抱来了,做贼似的揣在怀里,摸着墙根儿鬼鬼祟祟进了病房。   时谨礼一眼就看见了他揣外套里的小猫,想起什么似的诶了一声,问游执:“你家的小猫叫什么名字?”   游执刚来报到的时候,他们正好碰上了猫鬼作乱的事儿,当时游执薅着那猫的后颈皮,说真闹腾,一点儿不像我们家那么乖。   “啊?”游执看他,看了一会儿之后就笑,“叫咪咪。”   全国的流浪猫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咪咪,就像全国的流浪狗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嘬嘬嘬嘬嘬一样。   时谨礼鄙夷地看向他:“也不给起个好听点儿的名字。”   “咪咪不好听吗?”游执问,刚要再说些什么来跟时谨礼辩“咪咪”到底好不好听,就听见病房里传来哎呀一声,忙站起来去看。   代玉祥住的是多人小病房,一共四个床位,每个床位之间用帘子遮起来,代若妍怕被认出来,从转到这个病房开始就一直拉着帘子。   包括昏迷不醒的代玉祥,病房里现在一共住了三个人,其他两床的家属都热心,听见这边传来叫声,忙问:“怎么了呀?”   “没事!”李檀忙道,一边用眼神示意小卢助理赶紧过去把人拦住,一边低声问代若妍,“还好吧?这猫怎么回事?”   原来是李檀带了猫进去,刚开始那小猫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别的地方,还乖乖巧巧地缩在他怀里不哭也不闹,谁知刚被李檀从怀里抱出来看见了代若妍,当即全身炸毛,竟然一脚蹬开李檀,一个飞身就给了代若妍一爪子。   李檀小心翼翼地拨开代若妍捂在颊侧的手,看她侧脸上的伤口,心疼得直叫,哎哟哎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抓的是他。   “那猫怎么突然抓她?”游执侧过身,看向时谨礼,“不是她养的吗?”   “李檀不是说那猫不亲她吗?”时谨礼没所谓道,说着说着自个儿突然一顿,抬头看向游执,“猫……是不是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   游执一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甚清楚:“可以是可以,但是连我都看不见的东西,猫应该也看不见,大概是凭感觉吧,或者嗅闻之类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地有了怀疑,又都十分默契地没开口,最后还是李檀慌忙出来时,时谨礼才装模作样地说了句:“她这是真倒霉啊,猫都不肯跟她待在一起。”   李檀现在也没功夫管他哥说什么了,交代了小卢照顾代玉祥,自个儿火急火燎地带着代若妍去打狂犬疫苗,临出门前连他哥都没看上一眼。   时谨礼坐在走廊上目送自个儿那“不能没有他”的表弟急匆匆往电梯跑,还好心地告知了一句:“传染科在另外一栋楼,最矮的那个。”   李檀头也没回,应了句知道了,就带着代若妍进了电梯。   代若妍还有点儿蒙圈,等回过神来,李檀已经带着她在楼下缴费了,她十分不自在地低下头,怕被周围排队的人认出来。   一楼交完费,他们又去隔壁楼打针,护士推着针管嗞水,说你这伤口还挺新鲜。   代若妍尴尬地笑笑,别过脑袋不敢看扎针的地方,正好就见那小猫从李檀的衣领里钻出来,朝着她龇牙。   李檀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也瞅着她笑,半天才反应过来代若妍在看那猫,又伸手把小猫往里推了推,怕被发现。   “单子拿好,后天再来打一针。”   护士把机打的单子递给他们,李檀接过,道了声谢,扶着代若妍往回走。   只可惜李檀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在回到病房的时候提了起来,当他看见门口空空如也、病房内唯余的小卢助理仿佛全家仅剩的独苗的时候,差点就把他哥的电话打爆了。   时谨礼过了老久才接,懒懒散散地喂了一声,说:“明儿个再来,医院不让多人陪护。”   “可,可可可……”   “咳什么咳,嗓子有病就去治,别耽误。”时谨礼道,“你也别陪着了,晚上早点回去睡觉吧,挂了。”   话音未落,时谨礼就挂了电话,留下李檀一个人面对听筒里的嘟嘟嘟竟无语凝噎,一个不留神把手机给摔了。   地下停车场里,游执拉开驾驶座的门却迟迟未进,他一手搭在车门上,一手扶着车顶,笑道:“万一她不是怎么办?”   “不是收了他们五千块钱吗?”时谨礼咔嚓一声扣上安全带,“十个护身符,又不是拿来吃的,一晚上用不得?”   门外的游执笑笑没多说,上车载着时谨礼往事务所去。   “要我说,”游执加油上坡,“死就死了,养小鬼损阴德,本来也活不长。”   “那你得和李檀说,”时谨礼低头玩手机,“恋爱脑,丧尸来了都不吃。”   驾驶座上的游执哈哈大笑。   很快入夜,医院规定只能一人陪护,李檀本来想劝着代若妍回家,让小卢助理在这守着,防止她一个人出什么事情,但代若妍的态度很坚决,搞得李檀也不好再多说,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综艺拍摄因为白天照明灯坠落事件停了一天,山庄出动了所有工作人员陪着维修人员四处检查,工程大到闹得沸沸扬扬,还上了当天晚上的城市新闻。   代若妍现在看见新闻就头疼,她给自己支了个小床,疲惫地躺在弟弟边上。   到了十一点多,代若妍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拿出手机看今天的热搜,又看见李檀给她发了很多消息,但她根本懒得看,一条也没回。   很快,病房里响起了交错的呼吸声,其他病人和陪护家属全都睡着了,代若妍又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只好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站在病床边看代玉祥。   “你……”她叹了一口气,伸出手盖在代玉祥的额头上,刚要说什么,原本紧闭着的病房门突然被拉开了一条缝,走廊上的灯光漏进来,照亮了代若妍抚摸在代玉祥头上的手。   她转过身,看见慢慢打开的门口站着一个半大小孩,那小孩穿着病号服,逆在光里看她。   代若妍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长裤口袋里,捏紧了放在口袋里的护身符,见那符没动静,她原本高高提起的心才落下了一点。   她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那小孩带出病房:“小朋友,你怎么在这里呀?”   “我走错了。”小孩儿看上去屁点大,也不认生,听见她问就答,“我不记得我住哪里了。”   代若妍四下看了看,看着遥遥无尽头的住院部走廊叹了口气,带着那孩子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陪他一起等父母。   “姐姐,姐姐。”小孩咯咯笑,叫她姐姐,“我想吃冰激凌。”   “你现在生病,”代若妍说,“不可以吃。”   那小孩儿跟一小大人似的点头:“可以的,可以的,妈妈让的。”   代若妍笑着看他,觉得这小孩儿可爱极了:“不可以哦,生病的小朋友都不可以吃。”   但小孩儿颇为坚持,代若妍拗不过他,最终妥协,去给这孩子买雪糕。   住院部一楼大厅摆了几个自动贩卖机,其中一个的顶层放了一排雪糕,代若妍挑了个最小的甜筒,拿回去给那孩子。   有了雪糕,小孩就不闹腾了,坐在排椅上舔甜筒上面的冰激凌,两条白藕似的小腿从宽松的病号裤管里露出来,慢悠悠地晃荡。   代若妍看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岁月静好起来,一边注意孩子,一边吐槽家长是怎么回事,孩子丢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吗?   她侧过头看那小孩儿,目光从他毛茸茸的头顶一路移到露出来的小腿上,突然瞳孔一缩。   --------------------   感谢阅读 第52章 描红妆(十三)   代若妍后背上的冷汗马上就冒出来了,她僵硬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孩子腿上的一块黑色印记。   那枚印记形状妖异,用粗直的线条勾勒,看久了让人很不舒服。   这个印记代若妍太眼熟了,她瞪着眼睛缓缓抬起头,这时,身边传来那孩子的声音:“姐姐,你在看什么呀?”   “没,没看什么。”代若妍干笑了两声,见那小孩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后背生出一股恶寒。   不……不会吧……她紧张地想,这也能找到我?   他脸上原本的天真和可爱瞬间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圆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又紧缩着,露出大片大片的眼白,凶恶又瘆人,完全不像个半大小孩儿,反倒处处透着邪气。   “你……”   “姐姐,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完全不等我呀……”   那孩子舔着冰激凌的舌头顶端尖锐、红得发紫,迅速在代若妍惊恐的目光下一分为二,与毒蛇的舌头一般无二。之后,那根分叉的舌头被他吐出来,如蛇吐信子般慢慢伸出、变长,直至拍在脸上。   他的舌头上还残留着融化的冰激凌,在脸上留下了一道可可巧克力的痕迹,紧接着,那根分叉的舌头仿佛有生命般越长越长、越长越长,然后竖起分叉的两端,戳在了自己的鼻梁上。   代若妍吓得腿软,撑着座椅扶手站起来就要跑,   “你……”代若妍想跑,结果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肌无力,没出两步就摔在地上,“不是,我,我和你真的无冤无仇啊……”   话音才落,她兜里的符咒终于轰一声烧了起来。   孩子,或者说怪物,看见那团灵火后冷笑一声,那两根分叉的舌头像是片肉的小刀,慢慢地从鼻梁划上眉心,所过之处皆留下一条血红色的痕迹。   然后,两只舌尖像拉窗帘似的拉开那小孩的脸皮,露出人皮底下皮肤光滑却无脸的怪物。   看到这里,代若妍终于绷不住了,放弃明星的自我修养,简单而极致地骂了一句:“我操——”   那个无脸的怪物脱下小孩的皮,巨大的身体如同源源不断的海水般涌出来,它身形巨大,四肢末端呈尖锐状,没有手掌脚掌,更没有五指。怪物的双臂弯折方向向外,此时蜷起端在身前,像是一只准备攻击的巨大螳螂。   它越变越大,巨大的半透明脊背挡住了走廊上的顶灯,代若妍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趴,看见它空白巨脸上唯一的口器正在缓慢地张开。   “我操,我操!”代若妍尖叫起来,“我没惹你啊!你一直盯着我不放干什么呀!有完没完了?!”   那怪物的身形足比三个成年男性,它巨大的身体占据了整条走廊,末端锋利的右臂上插着男孩的皮,饼脸上形状错乱的眼睛看着地上的代若妍,咧嘴笑起来:“姐姐,姐姐,冰激凌好好吃啊,好好吃,我还想吃,我还想吃——”   话音未落,刚刚还在飘着的那鬼一个俯冲就要来抓她,代若妍吓得要死,纤弱的身体中顿时爆发巨力,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往前跑,但刚跑出两步又踉跄着摔在地上。   “不是!”她迅速地往后缩,“我真没惹你啊!”   她是没惹它,但那怪物完全不讲理,挥臂直劈就要来抓她。它的双臂跟切肉刀似的,挨上那么一下就得头点地,代若妍咬牙骂了句脏话,从那怪物腋下钻过去,拔腿就跑。   “妈的,妈的!”她边跑边找手机,要给李檀他哥打电话,“快接,快接呀!哎哟——”   怪物迅速追上她,如刀的手臂擦着她的头顶掠过去,代若妍被劲风扫飞,摔在墙角,再也无路可逃。   “不是,”她缩在墙角,“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怪物飘在她面前,双腿蜷曲,膝盖朝下,双手前屈,像只充满了攻击欲|望的螳螂。   闻言,它低下头,这只怪物的头足有她的三倍大,空白的巨脸紧贴着代若妍,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它透明皮肤下正在密密麻麻活动的肌肉。   “操……”代若妍咽下一口口水,突然,她听见一阵手机铃声,她面前的怪物一顿,显然也听见了。   不是吧,代若妍想,刚才一直没人出来,怎么现在突然……   很快,她的思考被打断,代若妍看向怪物身后,瞳孔一缩,瞪大了眼睛。   无形的空气中被撕开一个漆黑的裂口,李檀的表哥拎着一把火红的剑,从大裂口中一跃而出!   时谨礼面无表情地出现,身后跟着滚滚浓烟,霎时间就将整个走廊包裹起来,与医院隔绝。   他挥剑直斩那怪物的脑袋,但怪物反应极快,在剑落下之前就抽身闪开,时谨礼迅速收剑,手腕一转,一剑挑走了它挂在臂上的人皮,那像张面膜似的小孩当即放声尖叫起来。   “好痛!好痛!”   紧跟着时谨礼出来的是李檀,这小孩儿不像杨智,他哥是怎么上班的他拢共也没见过几回,还停留在“鬼到底是怎么抓的我好奇死了”的阶段。   如此以至于他比时谨礼还要生猛,直接从那裂口里一跃而出,将代若妍扑倒在地,抱着她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怪物和那张人皮异体同心,时谨礼将那皮拎在手里,怪物就站得远远的,不敢轻举妄动。他颠了那皮两下,小孩儿立马就叫:“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   “画皮鬼。”时谨礼盯着手里的那张人皮看,冷笑一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来这儿撒野——”   他没把话说完就飞身而上,那张人皮被他揪在手里,嗞哇乱叫的喊痛。   画皮鬼躲开他的剑招,闪身到了更远的地方去,时谨礼把那皮拎到面前,笑着说:“我第一次见把魂魄寄生在皮上的……不怕我给你撕了?”   画皮鬼,原来叫人皮鬼,是一种喜食人心的鬼怪。它们经常披上人皮,将自己打扮成貌美的女子,以此来欺骗男性,在夜里将他们的心挖出来吃掉。这种鬼原长得青面獠牙、凶恶狰狞,可一旦披上人皮,就会变得肤若凝脂、顾盼生姿。   随着人类世界的逐渐发展,人皮鬼也渐渐地进化出了新的本领——画画,它们只要见过某个人,就可以将自己的皮画成这个人的样子,以减少杀人取皮的频率,躲避当地地府负责人的追杀,故而现在又被叫做画皮鬼。   不过人皮使用次数有限,画皮鬼虽然可以用法力维持人皮的寿命,但此举费力费神,不如找一张新皮来的快速。   画皮鬼经常要在皮上画像,换一个模样就要洗了重新画,久而久之人皮就会破损,等人皮的寿命完全用尽,才会换皮。如此,随着人皮能用的地方越来越少,它们用这张皮打扮出的凡人年龄也就越来越小。   这鬼现在打扮成小孩儿,显然已经无皮可用了。   时谨礼拎着那皮往剑上一凑,他那是什么剑啊,拎在手里就嗞哇往外蹦着火星,烫得那张皮惨叫。   “不,不不不,不——”   时谨礼手起剑落,那张人皮顿时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不远处走廊上的怪物顿时如失去了生命一般,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哥!”李檀抱着代若妍躲在安全的地方,探出个脑袋来看他哥,“是,是什么鬼啊?”   “画皮鬼。电影看过没?就那画皮,小唯,知道吧?”游执站在墙边,手里拿着时谨礼的玉牌往上抛。   时谨礼走过去,抢在他之前接住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看向躺在地上没动了的那鬼,示意游执去解决了他们俩好送地府。   “好,轮到我了。”游执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然后拍了拍时谨礼的肩膀,朝着地上那怪物走过去善后。   李檀见状,转过头低声安慰代若妍,刚要说你看,那鬼已经捉住了,就见刚才那被时谨礼烧成灰烬的人皮粉末如有生命般动了起来,迅速变成了一团翻涌的阴气,吓得大叫:“哥!”   正要跟他说话的时谨礼不明所以地回头,只见已经走到那怪物身边的游执也睁大了眼睛望向他,而游执的身边,已经空空如也。   本该伏诛的画皮鬼不知为何死灰复燃,它的身体和人皮化作一团阴气,疾速朝着时谨礼撞来,下一秒就要取他的性命。   霎时间地面震动,狂风席卷而来,走廊上的顶灯左右摇晃,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忽明忽暗。   时谨礼被阴风吹得直眯眼睛,右手食中二指间亮起一点光,一枚铜钱出现在他的指尖。   但还没等他出手,他的面前就凭空出现了一道裂口,将那鬼完全吸了进去!   裂口边缘的空气高速震动着,卷起的大风吹乱了时谨礼的长发,他伸手挡住脸,指尖铜钱闪烁,留下一道光影印在那条逐渐闭合的裂纹上。   险情在瞬间平息,狂风斜着刮过躲在他身后的李檀和代若妍,李檀疑惑地诶了一声,伸手去摸自己被吹乱的头发。   震动停止了,时谨礼盯着面前的虚空若有所思,而后朝不远处看去,见游执站在原地,右手中拿着一枚翠色的玉如意,样式有些眼熟。   这时候,刚刚嚎完的李檀突然又嚎了一声,时谨礼皱着眉头转身,听见他急切地问:“若妍?若妍!你怎么了若妍!你——”   李檀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堵住,刚才还被他抱在怀里、惊惧交加的代若妍突然伸出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她死死钳住李檀咽喉的右手上青筋暴起,那完全不像一个女孩儿的手。   时谨礼骂了句脏话,只见“代若妍”冷笑着看向他,用低哑的男声说:“是放我走?还是我现在就杀了你弟弟?”   --------------------   感谢阅读 第53章 描红妆(十四)   李檀这几天算是经历了此前十八年都没经历过的刺激,原本以为只要听他哥的话找个地方藏好这事儿就能解决了,愣是没想到前线上的他哥啥事儿没有,他倒给人绑了当肉票。   不过肉票归肉票,李檀到底是跟着时谨礼学过点儿功夫的,见他哥站得老远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自己挣脱了跑就是,李檀当即瞪圆了眼睛,那意思像是在说:你挣一个试试。   他哥一皱眉头,那意思是说:你这废物批。   李檀啊呜地做了个鬼脸,旁边那鬼终于忍不住了,怒道:“你们眉来眼去的干什么呢!”   李檀被它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吓得一抖:“别别别别别!你别冲动!”之后,他又朝他哥嚎:“哥,哥哥哥哥——救救救救救我啊哥!”   远方他哥的脸上露出了烦躁的表情,李檀心想哈哈,这鬼完了,然后就见一直站在边上看热闹的游执凑到他哥耳朵边上说了句什么。   之后他哥的脸色顿时一变再变,而后正过眼睛看他俩,看得李檀浑身一抖,比被那鬼抓着了还害怕。   不是,李檀心想,他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操,他该不会想扔下我不管了吧,他该不会想把我给刀了吧?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李檀看着他哥,心想完了,我哥不会真的不管我吧?   “哥……我——”   “你闭嘴!”时谨礼怒道,吓得李檀和那鬼都是一抖。   诶,不对啊,李檀转头去看那鬼,我怕我哥就算了,它怕什么啊?   但这时候李檀已经没功夫细想这些了,因为游执又凑到他哥耳朵边上说了句什么,李檀我操一声,哀求地看向他,心想你别害我了。   游执说完,转头和时谨礼一起看他,那动作同步的,看的李檀还以为他们才是亲兄弟。   “诶,你。”时谨礼看那鬼,“哪儿的鬼啊?”   附在代若妍身上的那鬼一愣:“什么?”   “哪里的鬼?”时谨礼问,“本地的还是外地的?”   不知怎么的,那鬼闻言还真的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呲牙道:“关你屁事!”   李檀一吓,忙看他哥,生怕他哥被这鬼惹恼了直接不管他冲上来把这鬼噶了。   “哥,你,你别冲动啊……”   他哥倒是没多冲动,反倒那鬼激动起来:“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它怒道,“放我走!”   这时候,站在时谨礼边上的游执慢悠悠道:“别着急嘛,你大老远的找来也是辛苦,急匆匆走了有什么意思,聊聊呗?”   那鬼一听,当场就急了:“聊他妈什么聊!”   “聊聊嘛,”游执道,“你来一趟也不容易,跟我们一起待了这么多天,还习惯吗?”   “代若妍”脸色一变,它眯起眼睛,掐住李檀脖子的手又用力了几分,痛得李檀惨叫:“别别别!断了!要断了!哥,哥,救我啊哥!”   时谨礼站在原地看他俩,那是理也没理动也没动,无聊地用脚碾地上干瘪的烟头,老半天才想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般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杀他尽管杀,我烦他好久了,杀了也好……”   李檀眼睛都直了:“哥你说什么呢哥,你就我这一个弟弟啊,我是你弟弟啊!”   “表的。”时谨礼面无表情地说。   “表的也是弟弟啊!”李檀急得两眼发黑,“哥——”   时谨礼变脸太快,那鬼也给他突然变化的态度给整懵了,说:“不是,他,他可是你亲弟弟啊。”   “关你屁事,”时谨礼烦躁得很,随手一摆,“要杀赶紧杀了。”   李檀见他哥已经开始自暴自弃,吓得直哭,那鬼看见他哭,也不知道是不忍心还是怎么的,竟然朝时谨礼劝道:“你都帮他这么些天了,这最后时刻,没必要吧?”   远处的时谨礼话锋一转:“你怎么知道我帮他这么些天了?”   那鬼一愣,旋即道:“我一直跟着你们啊!不然我怎么找着机会的?”   时谨礼嘶了一声,说:“也对,你说的有道理。你一直跟着我们,可怎么会惹上那只古曼童呢?”   “我没惹它!”那鬼一听就急了,语气里还带了点委屈,“它自己跑来找我麻烦!我也是受害者啊!”   这鬼说着说着自己觉出不对了,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自己进套了,它猛一抬头,就见时谨礼身边的游执一个饿虎扑食飞身上前,眨眼之间就到它和李檀面前。   画皮鬼惊叫一声,就见游执学着它的样子一把掐住它脖子,把它摁在地上,那鬼惨叫一声,后脑勺撞碎瓷砖,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时谨礼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把这鬼给诈出来了,自个儿都有点儿咋舌:“你反应挺快的,脑子怎么就转不过来呢?”   反应快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那鬼瞪大了眼睛,它旁边的李檀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游执一脚踹开,嗷了一声连滚带爬地爬到他哥后边儿,还不忘回头大叫:“别伤它!那是若妍的身体——”   “我去你妈的。”   时谨礼又给他一脚,李檀在地上一滚,又嗷了一声:“哥!”   “我怎么有你这么蠢的弟弟,”时谨礼对这蠢弟弟忍无可忍,一把薅住他领子,把他从地上扯起来,指着那边的游执和画皮鬼,“你自己看!”   李檀本就惊魂未定,结果他哥那一脚又迎面而来,直接把他吓懵了。他闻言去看,就见游执一手盖在“代若妍”的脸上,然后揪住她的头皮,用力一扯,竟然直接将一整张人皮撕了下来!   “我操!”李檀吓得一跳,两步蹦到他哥身后,闭着眼睛不敢看。   时谨礼翻了个白眼,用力把他拽到前边儿:“睁大眼睛看看你那女朋友是个什么东西。”   画皮鬼被游执撕了人皮、露出真身之后,李檀兜里刚被他哥塞进去的护身符终于轰地烧了起来。   李檀看看自己兜里那团灵火,又看看被游执抓在手里、胸口挂着张人皮的画皮鬼,张着嘴啊了半天也发不出声来,最后两眼一翻,晕了。   李檀这样晕过去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终于意识到画皮鬼身披人皮的时候是不会被人或者法器发现的,因为它们身上的那层人皮可以隔绝阴气。   这也就是为什么时谨礼给代若妍的护身符在她和那伪装成小孩的鬼坐在一起时没有反应,因为那鬼披着人皮,符咒感应不到。   而这也就反向说明了:如果那只伪装成小孩的鬼要附身代若妍的话,那么在被时谨礼烧掉了人皮的情况下,它要去找代若妍就必须迎面冲向抱着她的李檀,而早在那个时候,李檀身上的护身符就应该在感受到阴气时燃烧起来。   可是直到这个时候,李檀的护身符才有了反应,这说明什么?   说明刚才的那只画皮鬼根本没有上代若妍的身,代若妍的身体里、或者说“代若妍”本身,就是一只画皮鬼!   “我早就想问了。”游执笑着说,“今天中午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那个饭团里包了黑豆的?”   豆类大多驱邪,鬼是万万不能碰的。   “代若妍”闻言一愣,别过了眼睛。   它长得不算青面獠牙,但也没多好看,四肢和刚才那鬼差不多,但体型要小一些,肤色近人,五官小小的,完全不搭,挤在空旷的脸上。   两厢沉默了半晌,它才尴尬地咳了一声:“失算,失算。”   它说话的声音还是男人的声音,时谨礼脸色一变:“你是男的?”   时谨礼这时候的眼神堪称凶恶,比李檀被挟持的时候还要吓人,把“代若妍”吓了一个大跳。   见他朝自己走过来,它忙道:“您,您听我说,这个,这个鬼啊,就是,我们画皮鬼,我们本身是不分男女的,您……”   虽然这鬼好言相劝,但时谨礼不买它的帐,他盯着那鬼,重复问:“你是男的?”   “这位大人,您听我说嘛……”   时谨礼一脚把它踹翻了,指着它怒道:“你是男的你和我弟弟——”   他这一脚把边上的游执也给吓了一跳,游执见他收不住手还要再打,忙拎起那鬼,站起来就跑,时谨礼奋起直追:“你给我说清楚,你他妈的——”   画皮鬼被游执拎在手里,随着他跑路的动作飘:“我真不是男的,啊不对,我们真的没性别的……哎哟!”   深夜的医院走廊里上演着如此诡异的一幕:一个短发青年拎着张边缘不规则的人像画拔腿狂奔,身后跟着个长发怒容、一脸“老子杀你全家”的愤怒青年,而他手中的那张画里人,竟然还在开口说话。   “代若妍”被游执拎在手里,跟一没飞起来的风筝似的:“我变成女人是为了报恩呐!我真不是坏鬼啊!”   “报恩?报恩你找我弟弟干什么?!”游执跑得老快,时谨礼追了半天没追上,抖出那嗞火星的长剑就要砍人,“说清楚!”   那鬼是见识过这把剑到底多厉害的,吓得立马蜷成个球,往游执手掌心里缩,对他说:“您,您您您救救救,救小人,啊不是,救救小鬼!”   游执见时谨礼不再追了,也停下来,朝那鬼笑:“救你?凭什么?”   “代若妍”见游执听进了它的话,但有讨价还价之嫌,于是牙一咬、心一横,道:“您,您也不想您的身份,被,被小鬼我捅出来吧……”   听见这句话,游执原本的笑脸没有了,他眯起眼睛,低头看那鬼,冷笑道:“威胁我?”   “不敢不敢不敢!”那鬼一缩脖子,“我,我替您保守秘密,但,但但但,但您,您行行好,我就一普通鬼,从没害过人……”   远处的时谨礼听见它嚎,一指晕在地上的李檀,怒道:“那这算怎么回事?”   “代若妍是自己死的!”那鬼球从游执手里滚出来,掉在地上,又砰地变成人形,“就,就,就那天出车祸,她,她她她,她那啥了,我我我,我才,这啥的。”   游执啧了一声:“那你找他弟弟干什么?”   “代若妍”一脸委屈:“不是我找这位大人的弟弟,是,是您弟弟找的我,他俩,就他和代若妍,他俩之前就好了。”   闻言,时谨礼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扭头去看被落在后边儿的李檀,呸了一声:“狗崽子。”   坐在地上的“代若妍”见状,终于松了口气,但一口气还没出来,就见浓雾瞬间席卷医院走廊,黑白无常自黑暗深处现身,一个拎着锁链、一个拿着哭丧棒,站在一起看它。   它让那俩鬼看得一个激灵,忙挪到游执身后,抱着它的大腿,低声说:“大……大人,您,您救我一下……”   时谨礼和游执分别站在走廊两端,黑白无常站在时谨礼左右,那鬼躲在游执身后,两方对峙,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僵持了好一会儿,游执才笑着说:“阿礼,听它说说?”   另一边的白无常听见他开口,立马附和道:“是啊大人,您听听呗?”   时谨礼回头看他一眼,白无常立马噤声,但借着袍子的遮掩,伸手用力扯了黑无常一把。   黑无常一个激灵:“大人,代若妍的魂魄尚未过鬼门关,您不如听这鬼将前因后果说上一番,看看能否救她一命。”   “救个屁。养小鬼,死了活该。”时谨礼目光冷,语调也冷,他看向那鬼,“说!”   抱着游执大腿的画皮鬼立马诶一声,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那你长话短说。”时谨礼咬牙切齿。   “诶!好!好!”那鬼忙道,“我第一次见代若妍,距今也快有二十年了……”   --------------------   感谢阅读 第54章 描红妆(十五)   代若妍小学刚毕业,爸妈就没了。   父母是意外死的,半夜的时候收摊回家,在路口被人撞了,一车的火腿肠满天飞,撒了一地,司机给吓了一跳,一脚油门就跑了,啥也没顾上。   那时候监控还不发达,不像现在一样有天眼,天色又黑,司机一溜烟跑了,到现在也没找着。   他们在舅舅一家的帮助下给父母办了葬礼,第二年祭日,年少的代若妍带着尚且懵懂的弟弟去公墓祭拜父母,代玉祥无意间救了一只被烂皮囊困住的画皮鬼。   代若妍看见弟弟一脚踢飞了公墓里破烂的人像画,吓了一大跳,跪在父母坟头邦邦磕了三个响头,背起他就跑,代玉祥趴在姐姐背上咯咯笑,姐弟俩一路狂奔回家。   那些年他们姐弟俩住在舅舅家里,舅妈很泼辣,和舅舅有一个儿子,觉得两个孩子累赘,常当着一家子人的面说自己每天累死累活地打工也供不起他们吃饭。   代若妍和代玉祥常因为她的话感到羞愧,舅妈对他们不好,每次只给盛一点饭,姐弟俩常常在半夜饿醒,又在白天饿着肚子去上学。   有一天早上,代若妍牵着弟弟去上学时,在路边的垃圾桶下看到了一张绿色纸,像是钱,街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注意,她迅速跑过去捡起来,发现那是一张被叠起来的五十块钱钞票。   代若妍四下张望,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于是牵着弟弟跑到离校门口不远的早餐摊前买了两碗五块钱的炒粉,姐弟俩吃到撑后才去上学。   她的生活中常有小幸运,仿佛父母在天之灵一直在保佑她和弟弟,但其实父母早就去了地府投胎,一直在保佑她和弟弟的,是那只被代玉祥一脚踢飞人像画后救下的画皮鬼。   舅妈非常疼爱表弟,但表弟的成长过程有些不尽人意,他是被母亲溺爱长大的孩子,不会自己上厕所、不会自己洗碗,上小学的时候常常被同学嘲笑,以至于他回家后只能把气撒在代玉祥这个便宜哥哥身上。   代玉祥懂事得很早,乖乖巧巧的,脾气也好,被欺负也不告状,小胖子就得寸进尺。他把自己闯的祸都盖在代玉祥的头上,每当这个时候,舅妈的偏心就显现出来了,她抓起拖鞋去抽代玉祥的屁股,嘴里不停地发出咒骂。   “小畜生,白眼狼,我供你吃供你穿,你竟然欺负我儿子!”   他们的舅舅在舅妈面前异常窝囊,常常舅妈骂他十句,他才敢说一句。   代玉祥能忍受表弟的欺侮和舅妈的咒骂,画皮鬼却忍不了,它常跟在代若妍或代玉祥身边,小胖子怎么欺负代玉祥的它都看在眼里。每每代玉祥被骂,它就变成曾在市郊见过的小流氓模样,在小胖子放学回家的路上揍他。   代若妍在如此恶劣又幸运的环境里长到十六岁,某一天跟着舅妈逛商场的时候,被娱乐公司的星探一眼相中。   人被命运眷顾的时候,不管生命的轨迹被怎样打乱,都最终会回到正轨。   那一天要跟着舅妈去商场抢购的本来是表弟,但表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画皮鬼变成的小流氓堵在学校后巷里敲零花钱,迟迟没有回家,拎购物袋的重任就落在了代若妍的身上。   彼时的代若妍尚且不知道娱乐圈水深浪重,她只看见了表面的光鲜、各样的众星捧月,却从来没有看见背后隐藏的规则、疯狂扭曲的粉丝、始终盯着她的无数双眼睛。   舅妈知道后,一改往日恶毒的嘴脸,给她包了一个红包,嘴里说着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可千万要记得我,玉祥住在我们家,我会好好照顾他的,然后欢欢喜喜地送她去了公司。   代若妍从此开始了她的练习生生涯,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年一期的选秀节目,也没有什么打投出道、粉丝砸钱,只不过是国内的一些娱乐公司开始效仿国外,逐步开始打造本土的爱豆团体。   当时的产业链并不成熟,能出道的幸运儿寥寥,但幸好代若妍也在其中。   十八岁的时候,她和另外四个队友一起出道了,凭借一首旋律简单却洗脑的口水歌红遍全国。在iPhone4的价格还卖四千多块、品牌奶茶店还没有占据各个街角的时候,路边的各种小精品店、服装店、鞋店,都在播放着她们的歌曲。   画皮鬼常跟着代玉祥,上下学时听见有商铺放代若妍的歌,就变成人去买这一家的东西——花的都是从他们小表弟那里敲来的钱。   国内的造星产业不像国外那样发达,赚的钱却很多,物以稀为贵,代若妍和她的队友们接到了各种各样的商业代言、杂志拍摄,她赚了很多钱,给舅舅舅妈包了一个大红包,然后把弟弟接出来,送去了寄宿学校。   她的事业风生水起,辛苦,却很满足,代若妍风光地过了几年,然而这个时候,裂痕出现了。   人非常贪婪,得到了一个就想要第二个,得到了第二个还想要更多,两个队友因某些不可明说的经济关系在访谈节目的后台大吵一架双双罢录,公司赔了一笔钱,经纪人怒骂她们,她们又在公司大吵一架,彻底闹掰。   不久后,五人团体一哄而散,留下的女孩继续按照合同按部就班,离开的女孩找到了新的公司,见面的时候专跟彼此过不去。   单飞后大家都混得风生水起,唯代若妍的事业少见起色,她在舅妈的淫|威下养出了不爱说话的性格,还在队伍里的时候,队友会照顾她,现在分开了,队友会来事,她却不会。   后来经纪人好不容易给她接了部戏,演出场两集的女十八号,代若妍去了剧组,在这个时候接触到了“小鬼”。   当时是同剧组的女演员养了这么个东西,她和这位女演员在节目上有过合作,女演员有点儿缺心眼,但跟她相谈甚欢。   当天晚上,她们在酒店里说话的时候,卫生间中不时传来异响和说话声,代若妍吓了一大跳,却见女演员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走进卫生间,然后从卫生间里拿出一个半掌大的挂坠,当着她的面戴在脖子上。   那枚挂坠金不像金玉不像玉,上面雕刻的花纹扭曲又诡异,代若妍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女演员最初的表情非常惊讶,问:“你不知道?”   代若妍摇头,女演员就神秘兮兮地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靠过来一点,然后低声说:“这是小鬼啊,古曼童,你没听说过吗?”   这句话让代若妍吓了一跳,她惊呼一声,女演员立马捂住了她的嘴巴,让她小点声,别惊动了小神仙。   “圈子里很多人都养的,你竟然不知道?”   女演员如是说,又悄悄告诉她自己知道有哪些养小鬼的人,如数家珍。代若妍将信将疑,却又无法解释卫生间里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拍摄周期非常短,只两天就离开了剧组,临走的时候女演员送她到影视城门口,小声说:“我看咱俩聊得来,能做朋友,悄悄和你说。这种小鬼法力不算很高,一般不伤人,想要得去东南亚那边求。到时候,苟富贵,勿相忘。”   说完,她朝代若妍使了个“好姐妹你懂的”的眼神,代若妍点点头,上了保姆车匆匆离去,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原以为争取到了这个女十八号后事业能稍有起色——因为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向圈内宣告:我们要转型,有戏拍就成,不挑。但公司门前仍旧门可罗雀,她投出去的试镜函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因为画皮鬼虽然常在身边给他们姐弟俩帮忙,但却也让代若妍和弟弟都染上了浓重的阴气,而人身上的阴气一旦重了,就会倒霉。   不巧的是,这时候代玉祥以市前十的名次考上了红檀最好的高中,一年学费要十几万,除此之外,代若妍还给他报了很多补习班,这些加起来足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他们没了父母,代若妍就像父母,她和弟弟相依为命,从小受苦,长大了后就总是想把最好的给他。   然这么多年过去,她就算是一张白纸,也被那样的一个大染缸染成了乱七八糟的颜色,代若妍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幻想遇上和小时候一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比如说某个导演突然眼瞎让她这个已经糊了的爱豆去演大制作的女一号。   她想啊想啊,某天在电视上看到了女演员,想起了那个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的故事,代若妍纠结了一小小会儿,然后翻出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   女演员很快回复,畅聊一晚后,代若妍买了去东南亚的机票,连夜出国去找。   东南亚的鬼和华国的鬼不大一样,对鬼的态度也不一样,华国对鬼始终是敬畏的,而在东南亚,炼制、饲养小鬼已经成为了当地一种别样的文化。   代若妍在女演员的指导下找到了当地寺庙中的高僧,花大价钱请了一个和女演员一样的挂坠,她小心收好,朝高僧道谢后准备离开,高僧突然用蹩脚的中文说:“你的身边一直有鬼跟随,它对你抱有善意,但你却会死在它的手里。”   代若妍将信将疑,半带玩笑地询问高僧如何能解,高僧沉默了一会儿后闭上眼睛,叹气说无法可解。   于是代若妍没把高僧的话当一回事,也不知道有一只画皮鬼一直悄悄在暗中观察守护他们姐弟,她带着挂坠欢欢喜喜地回了国,没过几天,就有瞎了眼的导演给她发邮件,问她是否有意试镜。   从那一刻起,代若妍如获重生,她虔诚地供养着跟随挂坠而来的小鬼,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运气迅速地完成了从爱豆到演员的转型,接各种大制作接到手软,翻了倍的赚钱。   她一跃而成一线女星,活跃在荧幕上的影视中,也活跃在线下富豪们的晚宴中。她在红檀市的一个珠宝展上认识了替母前来李檀,这个稚嫩的青年对她一见钟情,交换微信后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攻势。   代若妍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没人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画皮鬼也不知道,但她最后总归是答应了,画皮鬼飘在一边看着李檀坠入爱河,真心为代若妍高兴。   可没过多久,代若妍就在一场事故中去世,那场车祸并非是意外,而是人为,或者说鬼为。司机在正常行驶的过程中突然被一只作乱的恶鬼上身,驾驶着保姆车撞向了另一辆车。   画皮鬼匆匆赶到时,代若妍已经彻底没气了,而她养的那只古曼童正在和另外一只鬼撕斗,它的大脑在那一刻飞速地运转了起来,然后,它决定藏进代若妍的皮囊里,伪装成她来照顾代玉祥。   它变成“代若妍”后,第一时间前往东南亚,想把小鬼请走,但高僧对它避而不见,它只好在庙里找个隐蔽地方把那挂坠扔了,不想那只古曼童还是跟上来了。   代若妍养的古曼童发现了主人的身体里藏着另外一只鬼,于是它用尽各种办法想要“代若妍”死,以此抢回主人的身体。   古曼童单方面挑衅,但“代若妍”不想伤它,所以凡事避着那小鬼走,没想到它鬼长得不大,脾气倒大,意志坚定得不行,认准了就是要弄死它。   如此以至于伪装成代若妍的画皮鬼自代若妍死后就倒了大霉,还因此牵连了身边一众好友同事,直到李檀也被牵连后,跑去找来了他哥……   --------------------   感谢阅读 第55章 描红妆(十六)   “然后。”时谨礼踢了那鬼一脚,示意它继续说。   黑白无常左右站在时谨礼和游执身边,像是俩保安,垂眼睛看地上那只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的画皮鬼。这鬼已经重新穿上了代若妍的皮,面露难色时显得楚楚可怜,然面前的两人两鬼都不吃这套。   “我真不知道那鬼找我干什么!”蹲在地上的“代若妍”说,“我一直以为倒霉是因为那个古曼童,我真没想到还有画皮鬼会来找我麻烦。”   游执没时谨礼那么暴躁,但依旧不给它好脸,掂了掂手里那个巴掌大的玉如意,说:“你看你是自己想,还是我帮你想?”他说着就把那玉如意一抛,惹得旁边的时谨礼忍不住看他。   “代若妍”一听,吓了一大跳,忙说:“我想想我想想……啊!有一个!”   正盯着游执手里看的时谨礼一扬下巴示意它说。   “我怀疑,我只是怀疑啊,”那鬼道,“是这样的,您几位觉得,就是,什么鬼能眨眨眼就上一个身体健康、阳气充足的人的身呢?”   白无常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它:“你这种鬼呗。”   “代若妍”一拍手:“对!假设除了我以外有另一只画皮鬼,它上了司机的身,制造了代若妍的车祸,然后在我‘复活’代若妍之后,还要一直找‘代若妍’的麻烦,是为什么呢?”   “要么,是跟代若妍有仇。”游执说。   黑无常若有所思地说:“要么,是跟你有仇。”   坐在椅子上的时谨礼眯起眼睛,说:“要么,想变成代若妍的,是那只鬼。”   不多时,天光大亮,云层厚重,整座城市都雾蒙蒙的。   出租车在空旷的马路上一掠而过,扬起一圈金黄色的落叶,司机把着方向盘,打了个哈欠,趁着眯眼的空档偷偷去瞄后视镜里的时谨礼。   “兄弟,这大清早的,你们去城郊干什么?”   时谨礼坐在座位上,面无表情地说:“上坟。”   司机看着他那张死妈脸,表情变化精彩,被两人夹在中间的“代若妍”没忍住,笑了一声,那司机又转眼睛看它。   它立马咳了一声,转过脑袋去看窗外,扶了扶戴在脸上的墨镜,然后就听那司机问:“你是代若妍是吧?”   画皮鬼尴尬地笑了一声,说不是,认错了。   但司机对自己的眼神非常自信:“是吧?我老婆前段时间一直在看你的电视剧,每晚八点等在电视前面。”   “代若妍”尬笑道:“那你这‘前段时间’是蛮长的哦。”   这鬼虽然常年陪在代若妍姐弟俩身边,但到底没当过几天人,一说话就露馅,旁边的时谨礼踩了它一脚,“代若妍”顿时魂飞魄散,惊恐地看向他,生怕他一言不合就把自己送走。   时谨礼没吭声,司机在一路沉默里把他们三个送到了市郊的城乡结合部。   游执付了钱下车,单手撑在车门上对着还坐在后座上一动不动的“代若妍”说:“别坐着了,请吧。”   “代若妍”立马就下车,跑到路边给他们俩指路。   身份被戳破之后,这鬼慌得一批,生怕惹了游执他一个不乐意直接把自己送进三十六狱永世不得超生,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别人说什么它都点头,时谨礼终于也能借着游执的光狐假虎威一把。   当时他们说到那只间接害死代若妍本人的画皮鬼,时谨礼觉得事有蹊跷,和游执一合计,准备跟着这鬼来看看。如果它真能帮忙,也算是给了它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毕竟这鬼跟李檀……   毕竟李檀大晚上的被这鬼吓晕过去了,现在也没醒来。   一说到李檀,时谨礼就上火,这鬼差点被不是李檀亲哥胜似李檀亲哥的时谨礼邦邦两拳给送走。   十年前,红檀市内展开过一次鬼口普查,定居市内的鬼在城隍庙和玄清观两方都有登记,虽然没有发身份证,但每个鬼的户口都可以在后台查到,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鬼的品种、年龄、性别、居住地址等。   除去这些鬼之外,其他出现在红檀的鬼就像来华国的外国人,需要办签证,也就是到当地的城隍或地府机构报道。如果没来,就会被城隍默认为黑户,发通知请工作人员去“登门拜访”,或补□□明,或遣返地府,或就地诛杀。   不过最近红檀事多,老城隍也快退休,城隍庙办事效率百年奇低,让事务所几个人一通好忙。   红檀市内有不少画皮鬼,前后构成一个家族,“代若妍”就是其中之一。但因为这鬼太怂又没啥本事,不常有鬼跟它来往,也没朋友。   “那鬼我在我们家没见过,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而且我们这儿的鬼都心好,干不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游执跟在时谨礼身后两步远的位置,露出“有待商榷”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说了不算。”   那鬼被他的眼神骇得一抖,忙快步往前带路,不敢再回头了。时谨礼不明所以,回头看了游执一眼,游执冲他一笑,时谨礼就跟那鬼一样不自在地快步往前走。   红檀市郊早些年开了块地,准备做个水上乐园,但做到一半老总出事了,就成了烂尾,时谨礼好小的时候这块地就空那儿了,十多年也没动静,一直在打官司。直到这几年才被划出来,政|府出面做主,拨了款在这儿建安置房。   市里近几年到处都在搞规划搞开发,老城区大部分和几个城中村都要拆。这么一来,其他开发商得到了默许,也纷纷买地,打着幽静环境、高端首选的噱头建小区。   “我们来在红檀落户之后,就是在这片安家的,您要是不信可以去查我的户口。”那鬼缩着脖子跟他们说话,“但是前些年搞开发,把我们家给掏了。”   马路两边稀稀拉拉的立着颜色各异的自建房,时候还早,不少人家刚刚起床,站在门口洗漱。画皮鬼沿着马路边上走,指着老远的一片蓝顶棚道:“就那边,现在在做房子。”   时谨礼循着它指的方向望去,远远看见几栋建了一半的房子,脚手架搭在周围,零星的工人正乘着简易的电梯上去,地上还停了个挖掘机。   往那边去的路给拦了一大半,只给留了一条单人走的泥泞小路,“代若妍”带着他们一路小跑穿过尘土纷飞的马路,跑到工地旁阴凉的地方去。   这时候还没开始干活,工地里静悄悄的,它指了指面前的工地,说:“从这片林子穿过去,里头有个废弃的小公园,我们原先就住那周围。”   “那怎么搬走了呢?”时谨礼问。   “您看那个,就那挖掘机,”它伸手一指,“一铲子下去,咔嚓,直接把灵脉给挖断了。”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游执笑了一声:“这地方哪来的灵脉?”   市郊这片开发区的风水不算差,但也绝对说不上好,灵脉这东西得是风水宝地才能有的,这地方一看就没有能长出天灵地宝水土。   但“代若妍”表情严肃,它用力点了两下头,说:“真的,没骗您,我们在市郊安家就是为着这条灵脉!”   时谨礼冷淡地说:“没这条灵脉你也别想在市区安家。”   “代若妍”本来就不大会说话,在时谨礼面前更是没有还嘴之力,它尴尬地笑了两声,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誓要让他们知道这地方真的有灵脉,不过被开发商的挖掘机一铲子给断送了。   “那公园有好几十年了。”那鬼走在最前面,指着前面的一块空地,说,“好像九几年就有了。”   九几年时谨礼也才刚出生,甚至都没出生,他探了个脑袋过去,目光越过“代若妍”,去看它面前的公园。   说是公园,其实那就是群占地面积稍微大点儿的健身器材,除了现在常见的几种,还有类似旋转木马的简易设施,小孩儿坐在上面需要家长手动来推。   这片空地藏在山脚的林子里,不认识路很难找着,如画皮鬼说的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健身器材表面的油漆都掉光了,棕锈密密麻麻爬满得到处都是,手一碰就能撸下来一大坨。   画皮鬼们就是在这里安的家,游执跟着时谨礼一起往里看,见空地上用黑色的巨石搭建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石头村落,中间空出了一块广场,中间摆放着一尊等身女性雕像。   村中建筑样式仿古,有钩檐船角,檐牙相错高啄,乍一看很像人居的村落。但各处檐角上雕琢的不是瑞兽,而是各式各样的小鬼,两扇内开的门板上贴着的也不是门神,而是黑白无常或牛头马面。   有一家的门边以白纸黑字写了对联,上联是七爷到一见生财,下联是八爷现天下太平,横批:我是好鬼。   游执看得好笑,指着那副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联问:“这家鬼做什么亏心事了?”   “代若妍”一看,哦了一声:“这兄弟喜欢披凶神恶煞的皮,一身腱子肉满脸疤,一看就背了人命的那种,七爷八爷老把它当恶鬼。”   七爷八爷是民间对黑白无常的一种敬称,白无常谢必安被叫做七爷,黑无常范无救被叫做八爷,阴间的鬼怪们有时为了讨个好,也会这么叫。   游执听了嗤笑一声:“他们俩本事倒大。”   一人一鬼聊得倒是开心,完全忘了时谨礼是个睁眼瞎,游执有阴阳眼、“代若妍”本身就是鬼,当然都能看见那个建在林间空地上的鬼村,但时谨礼看不着,他眨眨眼睛,一拉游执的袖子:“看见什么了?”   游执这才反应过来时谨礼看不见,他很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后闭上自己的那只阴阳眼,指着广场上的雕像说:“那里有一个很高很帅和我一样的——”   时谨礼手起刀落,一百多枚铜钱刷地从他手里飞出来,循着游执指的方向一绞。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几块被绞成粉的碎石洒在地上,“代若妍”我操一声,目瞪口呆。   “——阎君雕像。”游执努力把后半句说完。   “阎君是女的。”时谨礼说,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瞪着眼睛,问,“我刚刚把她神像砸了?”   --------------------   感谢阅读 第56章 描红妆(十七)   无人居住的破落村落里,阎君被爆了头的神像安静地躺在地上,用自己仅剩的那半只眼睛看向游执,怎么看怎么诡异。   画皮鬼吓了一大跳:“这这这,这怎么办……”   “赔她。”时谨礼有点儿不高兴,只因砸鬼神的神像、人家庙里的牌匾等都是很不尊重的行为,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到时候亲自去给她道歉。”   时谨礼斜过眼睛瞪了游执一眼,游执哎呀一声,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两步,然后听见时谨礼说:“滚。”   画皮鬼给时谨礼的眼睛上抹了点儿阴气,让他能短暂地看见眼前的景象,他径直掠过他走向房屋倒塌后的满布灰尘里。   游执和画皮鬼站在原地没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然后就听见时谨礼说:“来。”   一人一鬼忙追进去,无奈到处都是厚重的灰,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简直伸手不见五指。那鬼啊了一声,说看什么?   话音才落,漂浮在周围的灰尘就被大风吹散,一座通体漆黑的高塔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塔高有百尺,顶端入云,从下往上看只能看见天顶白云飘渺,白茫茫一片,层顶八方檐角上挂着已经腐蚀破碎了铜铃,有风的时候就会发出细微的声音。   游执的眼底难得出现震惊,他仰头去看那塔,一把薅住画皮鬼,问:“这塔也是你们家建的?”   画皮鬼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塔,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不知道啊……”   游执一反刚才吊儿郎当的样子,瞬间变了脸色,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摆手示意时谨礼后退,然后抬起一脚,直接把那门踹飞了,看得时谨礼都愣了两下。   画皮鬼就更不用说了,它本来就胆小,愣是让游执这一脚吓得连门都不敢进,生怕里头有什么神神鬼鬼,因为踹门这事儿迁怒于它。   但它越怕落在时谨礼和游执眼里就越可疑,本来时谨礼对这男鬼扮女人忽悠他弟偏身又骗心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很恼火了,这下见它狗狗祟祟地扒着门框往里看,直接上前一把薅住它的领子把它往里拖。   “进来!”   画皮鬼一直是代若妍的样子,被时谨礼揪着领子拖在手里就像人贩子当街强抢民女还朝着其他人说“我老婆脑子有点儿问题”。   塔里一片漆黑,说话时能听见回声,应该非常空旷,时谨礼借着门外的光往里看,只能看见墙上有几个模糊的影子。这塔内外都是通体漆黑,塔檐上檐角如钩,每一钩上都挂着一枚青铜铃,没有窗户,却仍能清楚地听见风吹动铃铛的声音。   他们打开手机电筒,分成三路四处查看,但时谨礼不放心“代若妍”,怕它出事或者偷偷跑了,所以跟它离得很近,保证它一直待在自己的视线里。   塔高入云,一层八方,对应着伏羲八卦图中的八个方位,四方正位上摆着四象之神的神像,其上都遍布灰尘,多有破损,其中朱雀神像的损坏最为严重。   游执已经走远了,只剩下一星半点的白光,时谨礼走到朱雀神像前,见那大鸟头都掉了,颈部断面光滑,像是被什么削铁如泥的利器砍掉的。   神像的展翼上落了灰,但积得不厚,时谨礼伸手摸了一把,捻了捻手指,听见身旁不远处的“代若妍”咦了一声。   “怎么?”时谨礼转头看它。   画皮鬼忙朝他招手:“这里有个石像。”   它正好站在朱雀神像和玄武神像之间,时谨礼抓着手机过去,见“代若妍”拿手机照着脚下的小石像:“这是什么像?”   时谨礼蹲下去看,两束光源打在那个小小的石像上,白色雾气和灰尘一起从石像表面飞出来,在光束下飘渺散开。   “这是……”那石像面容慈祥,头戴十二冕旒雕凤帝冠,身披锦绣华袍,时谨礼的心中顿时腾起一个不详的预感。   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游执探了个脑袋,说:“后土娘娘。”   后土娘娘是最早的神明之一,即大地之母,创造了阴间并为其统治者,掌六道轮回。后来阴间繁衍出了大荒,大荒又变成了地府,阎君下界鬼王奉天,二者共司地府事宜,后土娘娘就遁入了虚空之门寻道。   全国各地都有后土庙,但庙里供奉的神像个个都打得老高,时谨礼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小的。游执把那石头做的神像拿在手里,时谨礼看着只觉得那像比农村路边的小土地庙里供的像还小。   “代若妍”鬼族之身,对神灵天生有敬畏,它往时谨礼边上挪了挪,远离游执,然后问:“这神像是拿什么做的啊?我看着好像不是普通的石头。”   时谨礼垂眼去看,这才发现游执拿着神像的手已经迅速变得苍白泛紫、结满薄霜,他立马拽了游执一把,让他赶紧放下,游执却皱着眉头,说:“这是活大地狱里的石头。”   “你怎么知道?”时谨礼突然问。   正在思考的游执被他问得顿了一下,旁边的画皮鬼立马说:“活大地狱是什么?”   时谨礼探究地看了游执一眼,然后对画皮鬼说:“活大地狱就是第二殿阎罗楚江王辖下的大地狱,常年冰封,你要是想看看,我过两天送你去。”   那鬼听了吓得一抖,忙陪笑道:“不必不必。”   这时,游执的手中突然溢出一股很淡很淡的阴气,那些阴气飘散而出,又迅速汇聚在他的掌中,被他吸入体内。   游执瞳孔骤缩,也顾不得什么尊重不尊重,直接扬手把那神像朝远处一扔,然后抱着时谨礼卧倒在地,滚出去老远。   画皮鬼给他这一系列扔手榴弹、迅速回避、捂住耳朵的操作玩懵了,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被游执扔出去的神像就跟一手榴弹似的砰一声炸开,遮天蔽日的阴气轰然涌出,冲开了四方神像,霎时间整座黑塔都地动山摇。   一条巨蛇从阴气中现身,长尾一甩,将连接在蛇尾上的后土像甩掉,他们这才看清这蛇是从后土像中跑出来的。   “怎么了啊?我操!”画皮鬼被神像里涌出的阴气给掀得飞出去,它仓皇爬起来,都要给吓死了,拔腿就往时谨礼和游执那边儿跑,“救我——”   游执右手巨颤,他紧紧捂着右手手掌,嘴唇发抖,狼狈地望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眼神中少有的带上了几分恐惧,却不是因为那蛇,而是因为……   时谨礼顾不得想那些阴气为什么会飞向游执,他掣出赤剑,一把将朝他跑过来的画皮鬼推到后头,正要横剑挡住那从阴气中咆哮飞出的巨蛇,就见刚才被它甩飞出去的后土像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直挺挺地落下来,砸在蛇头上。   后土像中的阴气已然全部释放,如今又有回收之势,竟要将那蛇吸回去,看得两人一鬼都愣了。   画皮鬼都要吓死了,惨叫道:“这,这是什么啊?我操,我操——”   “跑啊!”时谨礼怒道。   之后,巨蛇疯狂挣扎起来,不停地张嘴咆哮,扭动身躯挣脱了桎梏,又朝他们游来。   时谨礼一剑卡在那蛇两颗獠牙之间,眼底映光,赤剑剑身火光明暗交杂,剑锋处呲出火星,而后轰地喷出一条火龙,一个扭身将那蛇掀飞。   黑塔被后土像一炸,又被时谨礼的火龙一轰,这会儿已经摇摇欲坠,时谨礼生怕再来一剑这塔就要塌了,趁着那蛇被掀翻出去的空档两步跑回游执身边,将他背在背上,另一只手拎起那鬼,拔腿就往外跑。   巨蛇被掀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泛着肚皮立起来,它藏身阴气,只露出两颗泛着绿光的眼睛,嘶吼一声,又朝着跑出塔门的时谨礼追去。   跑出塔门,时谨礼随手把那鬼一扔,连把游执放下都没来得及就甩出枯荣鼓,右手捏诀,大喝一声:“破!”   枯荣鼓面上的咒文应声亮起金光,鼓身骤然增大数倍,如盾般挡在时谨礼和游执面前。紧接着,鼓面自动,发出咚的一声贯耳雷霆,汹涌的阴气还未来得及撞上鼓身,就被猛烈的声浪震开。   蛇扭曲着掉在地上,很快就随着黑色的阴气消散,变作碎成了两块的后土神像,啪的掉在地上。   时谨礼被刚才毫无征兆的阴气爆炸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外头,风一吹有些冷。他这才回过神,要放下游执,没想到游执扒着他的背不肯下去,双手双脚都缠在他身上,活像只考拉找到了心仪的树。   “放开,”时谨礼立马黑脸,“赶紧放开。”   “我不,”游执双手双脚死死地箍着他,脸颊也贴在他后脑勺上,“抱一下嘛,就一下。”   “抱你姥姥个腿!”时谨礼翻手钳住他双臂,躬身一甩,一整个儿的把游执从背上甩了下来。   游执后背着地,仰面躺在地上看他,说:“阿礼,你现在都已经开始关心我姥姥了……”   时谨礼忍无可忍,伸手捂他的嘴,游执呜呜两声,又使苦肉计,给他看自己冻伤的手。   游执的整只右手都被冻得发紫,掌心最严重,已经在低温下变得干裂渗血,露出一道狰狞无比的伤口。   时谨礼没话了,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踢了还维持着被他扔在地上的姿势的画皮鬼:“起来了。”   两人一鬼凑上去看那断成两半的神像,过了老半天,还是游执最先开口:“像是压阵的宝物,那蛇应该是封在里面的,不过法力不高。”   画皮鬼啊了一声,又回头去看黑塔:“这里有什么阵啊?”   “别管他什么阵,”时谨礼抓着游执的手腕,他掌心的伤口已经结痂了,血被冻在伤口的表面,和皮肤连在一起,一扯就疼,“先去医院。”   他说着就拉着游执原路返回,画皮鬼用衣服包住那碎成两半的像,追上去问:“这地方你们不管了?”   游执跟在时谨礼后边儿,回头看了那鬼一眼:“这不你家吗?”   画皮鬼没明白,时谨礼烦躁道:“你看着啊!还要我给你看门吗?要不要我再叫几声?汪汪汪?”   “不敢不敢不敢!您叫一声我可折寿十年呐——”   --------------------   感谢阅读 第57章 阴阳游(一)   等他们从林子里出来,工地已经开始干活了,挖掘机哐哐的响。他们叫了车回市区,还没进医院就见白无常扛着他的招魂幡站在大厅阴凉的地方躲太阳,见他们来,忙招手:“大人大人!这儿!”   他说话其他人听不见,但时谨礼和游执总不能对着空气说话,时谨礼使了个眼色示意白无常继续说,白无常边说边引他们进电梯:“您弟弟刚醒了,闹着要找他女朋友,范无救在里头看着呢。”   时谨礼原本心情还算平静,听了这话又有点儿上火,不耐道:“要找让他找!”   站在边上的大爷看见他对空气说话,难以置信地扶了扶老花镜。时谨礼眯眼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瞪得大爷直耸肩,电梯门一开就拄着拐杖哒哒哒往外走。   两人一鬼乘电梯到了楼层,才到病房门口,就见李檀扒着变成人形、伪装成探视照顾他的黑无常,哽咽着问:“若妍呢?她人呢?她是不是死了?她到底去哪儿了?!”   正是医院早上最忙碌的时候,来换班的陪护家属来来往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病房角落里的李檀身上。   代玉祥还没醒,小卢助理被支走打热水,留在病床边上的黑无常面露难色,万万没想到人刚走完李檀就醒了。   李檀起先还有点儿懵,睁开眼睛看天花板说这哪儿啊,然后看见了站在病床边的黑无常,愣了两秒,目光掠过他往外看,立马就想起了昨晚上的事儿。   代若妍……好像死了?   李檀顿时如遭雷击,一把薅住黑无常,问:“若妍呢?她人呢?她哪去了?”   黑无常哪知道啊,李檀那爪子跟猫似的,薅住他手,那叫一个疼啊,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就见时谨礼站在病房门口,立马使眼色向他求救。   但李檀背对着大门,不知道他哥已经来了,见黑无常不说话,心想完了,当场就哭:“呜哇哇哇,我的宝贝啊,我的命啊!”   病房里来往的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探了个脑袋出来,好奇地看着他,有个热心的大妈见了,还以为这孩子得了啥不治之症,走过来问怎么了呀?   黑无常脸比名字黑,他用力想把李檀的手薅下去,无奈李檀抓得实在太紧,他只好将目光投向时谨礼求救。   刚才乘电梯上来后,白无常到没人的地方变了人形,屁颠屁颠地陪着游执去找医生,时谨礼找了个护士给他们带路,俩快一米九的大男人一左一右走在小护士身边,引来了不少目光。   办完这些事后,时谨礼才进了李檀的病房,刚进门就见这一幕,上前拎着他薅住黑无常的爪子,说:“先放开。”   李檀这会儿正伤心,没注意来人到底是谁,只听见一男的说了这么句话,当场把那手甩了,一边呜呜一边怒道:“你他妈谁啊?!”   黑无常吓得一抖,扭头去看时谨礼的脸色,时谨礼瞅着那小子看了半天,啧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哥。”   正呜呜的李檀一听,哭也不哭了、喊也不喊了,就连眼泪都不流了,他吸了两下鼻涕,缩起脖子,然后缓缓地抬头,见他哥站在黑无常旁边,正眯着眼睛看他。   李檀咽了口口水,磕磕巴巴地叫了声哥。   他坐在病床上,抬头巴巴地看他哥,他哥也看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拍在他肩上,说:“弟弟,你放心,多少钱咱们都治,一定把你治好。”   李檀的大脑被他哥一句弟弟攻击得宕机,倒是其他病床上的家属听见了,低声说真是好哥哥啊、兄弟情深、孩子真可怜云云。   时谨礼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赶紧起来,李檀立马爬起来,欲盖弥彰地说:“哥,出去走走吧。”然后跟着时谨礼出了病房,咔哒一声关了门。   两人一鬼走到楼梯间,见周围没人,李檀的肩膀瞬间卸了力道。他松了口气,结果一转头就见他哥靠着墙看他,吓得立马站直了:“哥,哥……”   黑无常站在这兄弟俩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李檀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时谨礼叹了口气,伸手在他眼睛底下抹了一把:“代若妍……”   另一边白无常陪着游执在烧伤科看医生,他们来的时间非常巧,刚到门口就见医生拎着包来上班,医生看他伤得严重,让他坐下先看,叫白无常去挂号。   游执的右手仍旧失温,冷得像冰,医生从医快三十年第一次见这样的,忙拿厚纱布沾了热水,捂在他手上,捧着他的手给他揉,帮助他恢复体温。   过了一会儿,白无常挂完号回来了,见他那样,呜了一声,说医生,我哥这手还有救吗?   “虽然比较严重,但还没到截肢的程度,”医生不停地给游执搓手,搓得他右手一片红,但温度已经渐渐升上来了,“不用担心。”   白无常哦了一声,小声说那太可惜了。   游执敏锐地捕捉到他说小话,斜过眼睛看他,笑着问:“谢必安,你说什么?”   白无常立马摆手说没有没有,三步并两步地跑出去了。   等处理完伤口、开了药,游执拿着卡和身份证出来,拍了门口的白无常一把,白无常跟在他后边儿,笑着说:“您这□□还挺逼真,在机器上都能刷出来。”   “什么□□,”游执把问诊卡和身份证插进胸前的小口袋里,“我这是真的。”   “真是真的?”白无常睁大了眼睛,“哪来的啊?”   游执啧了一声,嫌他话多,但还是说:“我自己弄的,和阳间部门沟通了一下。”   一人一鬼前后走着,白无常跟在游执身后半步远的位置,略带揶揄地问问:“您和时大人刚干什么去了?怎么弄的一手伤啊?他打的?”   走在前面的游执突然停下来,白无常哎哟一声撞他身上:“大人?”   游执问:“大荒平原上的那座往生塔,你们进去过吗?”   白无常耸肩:“没,阎君怕里头封了东西,不让,怎么?”   游执转身看向他:“你回去告诉她,即刻派人去看。”   他的语气非常严肃,白无常原还以为他要打哈哈忽悠自己,没想到直接就发任务了,立马站直,一反刚才咋咋呼呼的模样,点头说:“我现在去,范无救呢?”   游执摆手:“别管他了。”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好搭档抛弃了的黑无常刚和时谨礼一唱一和地跟李檀说完代若妍的事儿,李檀起先还没反应,过了半天后劲儿上来了,看着他哥就哇一声哭了。   时谨礼被他一把抱住,李檀的鼻涕眼泪一股脑儿地都蹭在他哥外套上,时谨礼的脸色白了红红了紫紫了黑,想把这赔钱弟弟推开,无奈李檀力气太大,死活不肯撒手。   “我的若妍啊!我的初恋啊——”   时谨礼推不开他,顶着张生无可恋脸自暴自弃道:“你要实在难过让谢必安给你摇个铃,忘了就是。”   黑无常忙说:“大人,咱这铃不是这么用的。”   “他想用就给他用嘛。”楼梯间的门让人给推开,游执倚着门框,笑着瞅李檀,“你也别太难过,反正代若妍没死你俩也成不了。”   李檀原本再抽抽两下就不哭了,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结果一听他这么说,又抱着他哥哇一声大哭起来,又把鼻涕眼泪蹭在时谨礼另一边肩膀上。   时谨礼回头瞪了游执一眼,听见李檀哽咽着说:“我不要忘,我,我,这是我的初恋啊……呜呜呜呜,我要,我要用我一辈子来,怀,怀念她。”   游执朝着时谨礼耸肩,时谨礼烦躁地握了握拳,然后在李檀的后脑勺上揉了一把,叹了口气说:“好好好,一辈子怀念她。”   “哥——”李檀得了便宜还卖乖,得了一寸还进尺,见他哥态度好,又要凑上去哭哭求安慰,被游执一个箭步上前拉开。   “你别太过分啊。”他指着李檀说。   一直到李檀平复完情绪、时谨礼准备带这俩人回事务所了,黑无常才想起来问白无常的去处,游执啊了一声,挠挠后脑勺,说:“哎呀,我忘了,他先回去了,让我跟你说。”   黑无常没敢有脾气,只瞪着他嘿呀一声,变回鬼形,扛着招魂幡穿过墙,哼哧哼哧跑了。   医院门口,李檀站在树下抽抽,红着眼睛问他哥:“哥,以后我还能见着若妍吗?”   时谨礼有点儿不耐烦,但还是说:“能吧。”   “什么时候啊?”李檀巴巴地问。   “死了呗,”时谨礼一耸肩,“你俩地下相见,再续前缘。”   李檀一听,没绷住,又要哭了,时谨礼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他两下,李檀呜哇一声又蹭进他怀里:“哥,哥啊——”   “在,在在在,”时谨礼被他蹭得直翻白眼,眼疾手快地拦了辆出租,一把把李檀从身上扒拉下来,“上车。”   他开门把李檀塞进去,李檀从后座探出个脑袋,说哥你不跟我回家啊?   “没空。”时谨礼把他按回去,让师傅开车,觉得耳边终于清静了。   --------------------   感谢阅读 第58章 阴阳游(二)   送走了李檀,时谨礼和游执站在医院门口的树荫下继续等车,这会儿早高峰已经开始了,医院门口车辆来往频繁,他俩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车,这时,一直在边上观察的黑车司机发动车缓缓停在他们面前,打了两下喇叭。   他降下车窗,问:“去哪儿?”   “老城区去吗?”时谨礼问。   “行啊,”司机一招手,“上车。”   游执又问:“城南去不去?”   他家就住城南,时谨礼偏头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询问他要干什么,游执朝他晃了晃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这算工伤吧?”   画皮鬼的事儿算是告一段落了,剩下的事情时谨礼自己一个人也能解决,他伸手摸了一下游执被包成粽子的右手,然后才点点头说:“行吧。”   游执被他摸摸手,眼睛都快成心形的了:“阿礼你——”   “上车。”时谨礼塞他进后座。   司机先把时谨礼送回老城区,然后再送游执回家,时谨礼在巷口下车,朝车里的游执挥了挥手算作告别,就听游执扒着车窗道:“等我啊!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等我——”   事务所贴在电线杆上的广告上边儿缺了个角,下边儿被别人新贴的寻猫启示遮了另一个角。时谨礼顺手把边上没弄干净的租房广告撕了,点了根烟往回走,站在事务所门口把烟抽完了才进去。   院子里没人,只有猫灵蹲在墙上看他,时谨礼招招手,那猫就跳下来,钻进他怀里。   他撸了那猫两下,猫灵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轻轻去咬他的手指。时谨礼抱着猫进门,还是没见人,嗯了一声,内间里突然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   他走过去,见线香散了一地,程漱站在供台前,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干嘛?”时谨礼觉得好笑,“我啊,怎么吓成这样?”   程漱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额角连冷汗都渗出来了,他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弯腰把掉在地上的香捡起来,心有余悸地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时谨礼抱着那猫,说:“事情解决就回来了啊,杨智呢?”   “跟他同学出去玩了。”程漱把杂乱的供台收拾好,给神像上了三柱香,然后转身进厨房,问他,“留下来吃午饭吗?”   “行。”时谨礼从放线香的袋子里抽出三根线香,在蜡烛上点着了,也朝着悯华的神像拜了拜,插进香炉里,“吃什么?”   程漱站在台子边上切菜,腰间围了条围裙,听见他问,晃了晃手里的菜刀:“烫碗粉?”   时谨礼点头:“别放葱和香菜。”   厨房里的程漱应了声好,时谨礼就抱着猫回客厅,游执受了工伤回家休养,回阴册就得他来写。他拉着椅子坐到柜台后边儿,拉开放回阴册的抽屉,却没看见那个黑本子。   他伸手翻了两下,抬头朝着厨房问程漱:“回阴册呢?”   “右边柜子里,”程漱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顺手给塞进去了。”   猫灵像是听懂了他说话似的,两下蹦到柜台右边,用爪子扒拉第一个抽屉,时谨礼把抽屉拉开,拿出回阴册,一张画了图案的白纸从页缝里掉了出来。   时谨礼弯腰去捡,见那纸上用细毛笔画了座八方宝塔,塔通体漆黑、高耸入云,每一只檐角上都挂着一个小铃铛。   “在看什么呢?”时谨礼皱眉正看,程漱的声音就突然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猫灵吓了一大跳,喵呜一声大叫,浑身炸毛,时谨礼回头去看,只见程漱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把菜刀,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菜刀的锋刃在日光泛着寒光,猫灵嘶叫一声,吓得翻下柜台跑出门外。   程漱似笑非笑地看着时谨礼,眼神却十分冷厉,时谨礼面不改色,斜眼看他手中刀,问:“粉好了?”   程漱啊了一声,收起凶恶的目光,将刀贴在腿侧,笑着伸手,掠过时谨礼去拿放在柜台角落里的酱油。   刀上散发着浓郁的香菜味儿,时谨礼皱着眉头,听见他说:“酱油用完了,早上买完菜回来顺手放在门口没拿进去。”   他说着就把手中的酱油瓶往时谨礼面前递了递,示意他看,时谨礼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滑出袖口的小剑收回去,指着那张薄纸说:“你画的?”   程漱探过脑袋看了一眼:“是,你不在的时候师父给的,省南一个地方炸山的时候炸出来的,当地组织看着奇怪,就上报给师父了。”   时谨礼唔了一声,目光追着他进了厨房,问:“有照片吗?”   “那你可得问师父。”程漱说。   没多久程漱端着两碗汤粉出来,时谨礼一边嗦粉一边坐在柜台前拿电脑玩连连看,程漱端碗坐到沙发上,拿遥控器开电视。   粉吃了一半外面有人敲门,时谨礼噌的站起来,摆手示意程漱继续吃粉,自己两步走进院子,问是谁。   刚刚跑出去的猫灵蹲在院墙上往外看,听见时谨礼问,门外那人就道:“是迪福心理事务所的时先生吗?”   时谨礼好像有一点儿失望,他应了一声,上前开门,见一打扮清爽的少年站在门外。他背上背个漆黑的乐器包,肩上还挎了个单肩包,见他开门出来,露出一个笑脸:“我是省南猴头市来的,上头领导说要来您这儿盖个章。”   少年说着就从包里翻出个黑色本子,又拿出张折了几下的白纸,并在一起给时谨礼看:“我来玄清观拜访学习,要留几天。”   小本巴掌大,材质和回阴册很像,封面上覆了张证明,时谨礼伸手接了,翻开本子看这少年的个人信息。   姓名性别都无奇可看,倒是种族那一栏写着三个大字——琵琶鬼。   他看向少年的目光带上了些考究,少年风雨不动,只冲他笑。   琵琶鬼不爱害人,只喜欢弹琵琶。它们的琵琶上共有四弦,每一弦代表着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琵琶鬼能通过弹奏琵琶来预知未来之事。   这种鬼的预知能力极强,古时候常有琵琶鬼变作算命先生挣钱,被人捧成半仙,但也常因说出未来之事使得凡人惊慌郁郁而死。后来琵琶鬼们觉得这事儿损阴德,怕将来回了地府被打进三十六狱,渐渐地就退出了算命一行。   现在的琵琶鬼大多避世而居,偶尔能在乐器店里见到,但它们多扮作凡人,不易被认出。   时谨礼看向那少年,少年还是在笑,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慈祥感:“有什么问题吗?”   “没,”时谨礼疑惑地看了它一眼,“进来坐吧。”   程漱听见外面的动静,端着碗出来看,见时谨礼和少年过来,忙放下碗给倒了杯茶。少年看向程漱的目光似有深意,却没有多说,只柔声说叨扰了。   不过它看时谨礼的目光就不一样了,那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你好久没回家,你妈想你想得要死,不管你干什么她都盯着你看。   时谨礼拉开柜台左手边的抽屉,伸手在里头掏了两下才掏出个章子来,他拨了盖子,往少年的小黑本上一盖,用力摁了两下才拿给它。   阳间各地都有城隍及其他地府工作人员守护,阴兵和牛头马面每天巡逻,看见鬼就要查身份证,没有身份证的就要查暂居凭据,这小黑本就是鬼族在阳间的通关文牒。   “多谢。”这少年天生笑脸,干什么都是笑眯眯的,他从挎包里抓出一把糖果,塞进时谨礼手里,“这是我在高铁站买的,很好吃。”   现在的鬼不像以前能常在人间晃荡,虽然全国各地的地府组织中不乏鬼族工作人员,但这毕竟是在人间,鬼族行动不便,且大多数鬼族的主要工作是联通办事处和地府,很少能出远门。   琵琶鬼一看就是好久没出门,看什么都新鲜,大包里装满了各种零碎的小玩意儿,时谨礼收了它给的糖,然后剥了一颗塞进嘴里。   “要吗?”他问程漱。   程漱捧着碗笑了笑,示意自己吃粉不吃糖。突然,他的手机响了,张席玉在那边紧急通知,让他赶紧去省南猴头市一趟。   时谨礼诶一声回头:“你刚刚说你是——”   他的身后空空如也,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无息地消失了。   吃完午饭,时谨礼洗了碗,准备打车去玄清山,找他师父问问那座黑塔。程漱还得收拾行李,不跟他一起,他独自一人走到巷口打车。   时谨礼点了根烟,扯掉皮筋重新扎头发。   他的车上次给李檀撞坏了,保险公司拉走之后打电话说这车彻底修不了了,他姑那叫一个生气啊,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怒扣了李檀的零花钱和生活费,抢了他从小攒压岁钱的存折,跑去4s店给她大侄子买了辆新车。   车还没到,时谨礼只能开别的车,好巧不巧这段时间又都是游执开车,没给他开车的机会,说到游执……   他两下扎好头发,拿出手机,叼着烟犹豫了一会儿后拨了游执的号码,想问问看他现在怎么样了,伤口还疼不疼。电话那边嘟嘟响了两下,没人接,时谨礼又如梦初醒般连忙挂了电话,把手机屏幕按得啪啪响。   关我屁事,时谨礼想到,他自己受的伤,又不是我打的。   他退出拨号界面,刚准备叫网约车,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时谨礼回头,见黑白无常扛着招魂幡从事务所的方向跑来,两鬼都扯着自己的长裙摆,生怕踩着了摔跤。到了他面前,白无常气都没喘匀,道:“大人,劳您驾,跟我们去一趟地府吧。”   这句话让时谨礼想起他早上砸阎君神像的事儿,他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不自在地问:“谁找?”   “帝君,”黑无常率先喘匀气,直起身说,“帝君有请。   --------------------   感谢阅读 第59章 阴阳游(三)   黑白无常口中的帝君,即是酆都大帝。   酆都大帝,又叫北阴天子,是阴间的帝王。祂是天下鬼神之宗、地狱之神,阳间闻名的五方鬼帝、十殿阎罗都在祂治下,就连阎君和鬼王,都得听从祂的吩咐。   但对于现在的时谨礼来说,只要不是阎君找,那谁找都不要紧,一切好说。他点点头说行,拦住一辆开过来的出租,拉门上车:“去城隍庙。”   司机刚吃完午饭,嘴都没擦,应了一声就一脚油门,把他送到城隍庙去。   到了之后,时谨礼付钱下车,孤身进了城隍庙——身后还跟着刚追来的黑白无常,但门卫看不见。   凡人想去阴间,必得有亡魂引路,且需脱离肉身,以灵魂的形态下到地府。城隍庙是红檀市地脉汇聚的地方,从这里下去,顺着地脉的流向走,走到尽头就是鬼门关。   庙里有专门供他们这些工作人员下地府时存放身体的地方,时谨礼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进了后门边上的一个小房间,门一开就被冻得一抖。   工作人员是牛头假扮的,它朝着时谨礼做了个鬼脸,把自己的牛角露出来给他看,然后退了出去,从外头关上门。   时谨礼被这鬼逗得哭笑不得,旋即转身定睛一看——好家伙,这哪是城隍庙,活脱脱就是一太平间。   魂魄离体后,身体大部分机能都会停止,像周太太、王皓那样昏迷不醒,短时间内□□可以以昏迷的形态保存,但时间一长,就和死人无异。   时谨礼下阴间办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保险起见,还是先进冰柜里躺着比较好。   白无常拉开一个大抽屉,里头躺着个女孩,眉毛睫毛上都结了霜,黑无常一把给她推进去,又拉开几个,找了个空位给时谨礼,笑道:“大人,得罪了。”   时谨礼倒没那么多忌讳,抬腿就要往里迈,进了一只脚,突然说:“那只画皮鬼还在城郊,为防意外,得有人去保护它。”   “大人放心。”白无常道,他平时看着大大咧咧,关键时刻却非常靠谱,“已让日夜游巡去了。”   时谨礼点头,进去了另一只脚,又说:“游执……”   原本想让他快点进去的白无常立马拉住他,表情竟然有些紧张:“游……他,他怎么了?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时谨礼看向白无常的眼神顿时变得古怪,他摆摆手,躺进大抽屉里,外头黑无常替他推上门,周围顿时一片昏暗,唯有微弱的光从缝隙中渗出来。   这种感觉极其不好受,抽屉内部空间极其狭窄,顶部很低,几乎贴着时谨礼的额头。有风吹进来,吹得他额间碎发乱飞,他不舒服地动了两下,立马就撞在了周围的金属壁上,觉得这活像个漏了风的破棺材。   外头黑无常听见动静,忙问:“大人,没事吧?”   “没事。”时谨礼道。   白无常一甩他的哭丧棒,棒上的铃铛发出叮铃一声:“那就上路了。”   时谨礼睁着眼睛,周围一片黑暗,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被放大无数倍,他听见哭丧棒甩动时带起的风声,然后铃铛一摇,白无常朗声道:“魂兮归来!”   紧接着响起的是哗啦啦的锁链声,时谨礼睁大眼睛,只觉得四肢麻木僵硬,眼睛虽还能转动,可看见的却是一片黑暗。   突然,他感到咽喉被紧紧地攥住,全身气息逆流,身体变得犹如千斤重,被人上下左右四处拉扯。时谨礼的喉间溢出一声呓语,被禁锢的四肢略有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仿佛被钉在了金属壁上。   他闭上眼睛,听见白无常再次高喝:“魂兮归来!”   眼前乍然闪起一道亮光,体内泛起一阵暖意,温暖了僵硬的四肢,时谨礼睁眼,发现他们此刻正置身于一条大船之上。他坐在甲板上的软椅里,黑白无常左右站在他身后,前来时带起的浓雾都还没有散去。   黑白无常弯着腰,手中招魂幡左右飘摇,他们双手抱拳行礼,和身后不知何时出现在甲板上的一众小鬼齐声道:“许久未见,冥界众生奉鬼王令,迎大人前来。”   地脉汇聚成广阔的河流,在天地万物之灵的力量下缓缓流淌,大船横于河上,船舷一步一火光,漂浮在空中的鬼灯笼随大船缓缓向前,风一吹,为首的几个就呼地变成幽萤的绿色,火光大盛。   阴间常年不见天日,少有星月,广阔的大江隐匿在黑夜中,看不见江岸和尽头,唯能听见船行时的水声。   岸边偶尔能看见扎根生长的彼岸花,纤细的花蕊上泛着红光,将暗无天日的冥岸照亮,这时才勉强能看清江水有多宽广。时谨礼推了船舷上的鬼灯笼一把,灯笼又变成绿色,慢悠悠地飘过去,在岸边照了一通后又飞回来。   “这里离阳间太近,阴阳二气不甚平稳,不住人,也不住鬼。”黑无常如此介绍到。   时谨礼上一次来阴间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张席玉带着他来的,只到了鬼门关就回去了。之后不知为什么,师父再也没有跟他提过这事儿,去地府也只带杨昌骏或者程漱。   大船缓缓前行,白无常见他不说话,从边上拎了个鬼灯笼来给他看:“这些都是近几年抓的,以前在阳间泛滥成灾,一到晚上火红的一片,可吓人了。”   鬼灯笼又叫灯笼鬼,在夜间出现,挂在树上,看见有人来就嘻嘻哈哈的追过去,吸尽人的血液和骨髓做灯油,而如果有故去的亲人出现,就能将这种鬼赶走。   时谨礼低头去看,这时才发现那灯笼竟然有鼻子有眼的,被白无常拎在手里的灯笼努力地抬起眼睛看他,嘴里还时不时吸气呼气,把自己的火烧得更旺。   甲板下则是数不清的矮人小鬼,个个红眼睛长耳朵,皮肤黑里透红,正三鬼一组地坐在一起,手持船桨,在鼓声里嘿咻嘿咻地划船。   大船虽是手划的,但行进速度极快,眨眼之间便能去好几十里。时谨礼站在船舷边上看了一会儿就听见船头传来咚咚两声鼓点,紧接着,甲板下的小鬼就像是得到了某种命令似的,改变了行船方向,同时加快了速度。   时谨礼转头问:“怎么了?”   白无常扒上船舷一看,指着远方道:“大人,鱼鳃来了。”   此鱼鳃非彼鱼鳃,乃是掌管水生亡灵的阴帅之一,时谨礼循着白无常所指去看,见船后远方的江水上浮起了点点蓝彩荧光,五彩斑斓的光点将水下照亮,一道人形鱼尾的身影出现在光下,身后跟随着大片的鱼群。   鱼鳃人身鱼尾,人身是女性模样,穿着防水鲛绡做成的绣衣,鱼尾通体腥红,尾端大而透明,随着她的动作在水中飞舞。   她看见冥河上有大船,一个纵身潜入水中,眨眼间便从船下冒头,镶嵌在她发冠上的珍珠和夜明珠在火光下交相辉映。鱼鳃仰头看着甲板上的黑白无常,问:“船上何人?”   “红檀市负责人。”白无常说。   鱼鳃又看了时谨礼一眼,长尾一甩,几颗黑色珍珠从水里飞出来,穿过一群鬼灯笼,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里。   “赠你。”鱼鳃迷人一笑,口中发出如鲸般的长鸣,旋即潜入水中。数不清的游鱼跟在她身后,黑压压一片,如同乌云,游荡着超过大船,朝远方的地府游去。   等到鱼鳃走远了,白无常立马凑上去看:“我看我看,我还没见过鱼鳃送人珍珠呢。”   鱼鳃给的珍珠圆润饱满,个个都有指甲盖那么大,在火光下映射出五彩的光芒。时谨礼被白无常拉着手,就问:“你要?”   白无常忙摆手:“不敢不敢。”   大船继续向前行驶,原本在江边盛开的零星彼岸花越来越多,成群成群地盛开着,红色的幽光在黑暗中闪烁,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火。   周围渐亮,火红色的彼岸花如灯,照亮了冥河两岸,船舷上的鬼灯笼则黯淡了腹中火焰,只留星点火光飘在船边。   远处人声鼎沸,这时,船头又传来鼓声,甲板下的小鬼们放缓了划船的速度,大船顺着河流飘进鬼魂船只拥挤的港口,贴着水岸嘎吱一声停下。   黑白无常各拎了个鬼灯笼,走在前面引时谨礼下船。岸上这一处黑石如山,遍布嶙峋,狭窄的缝隙中长满了艳丽的彼岸花,红光将黑石映亮,极尽妖异之感。   灯笼把时谨礼的脸照得通红,他眯着眼睛,听见码头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未初,灵船到——”   挂在各角上的红灯笼瞬间燃烧起来,时谨礼仰头去看岸边不远处的巨大建筑。   披坚执锐的阴兵立于黑山各处,面覆刚甲,手持剑戟长矛,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山前用黑石雕刻巨门,巨门中间立二柱,又分三门,顶端各角上挂着红灯笼,又分别雕刻豹、鹰、鱼、蜂四大阴帅,正中以血红书写“鬼门关”三字。   鬼门关,到了。   --------------------   感谢阅读 第60章 阴阳游(四)   “鬼门关,鬼门关,”时谨礼道,“十人去,九不还。”   阴兵之下、鬼门关左右偏门处各立有一只三丈高的长鬼,长鬼脚下则是名为阿傍和罗刹的牛头马面总帅,阳间各处的鬼魂按照报到时间由各地牛头马面牵引而来,自侧门入,中间正门不入鬼魂。   牛头马面拿着黑色毛笔,在左右偏门前审核证件,确认无误后在名字上画个圈,还了证件送上黄泉路。   这时,一只鬼交了证件上前,马面看它一眼,顿时如临大敌。左右阴兵一拥而上将那鬼按在鬼门关下。马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朱笔,在那鬼的证件上一圈,站在他身后的长鬼就高声唱道:   “鬼门关前罗刹爷送鬼,移鬼判殿秦广王治下——”   时谨礼听见,嘶了一声,问身边的白无常:“不对吧?人魂入地府,应该先进判官司,再送鬼判殿吧?”   白无常摇头:“阿傍罗刹能看魂魄善恶,此鬼生前定是大奸大恶之人,不必入判官司,连孽镜台都不用上,送进鬼判殿让功曹司记一笔,直接下地狱就是。”   交谈间,那鬼已经被阴兵押解前往鬼判殿,时谨礼仰头看了头顶的鬼门关一眼,跟着牛头马面引渡来的魂魄走到两边排队,被白无常一把拉住:“您干什么?”   “不是要进去吗?”时谨礼一头雾水。   “哪能让您走偏门?”白无常笑道,拉着他就往中间的门走,“您是帝君请来的,这边走这边走。”   时谨礼被这俩鬼连拖带架地送进了正门,眨眨眼睛,还有点儿懵。毕竟酆都大帝的“请”也就是说着好听的,人家堂堂阴间天子,找人哪有请的道理?   过了鬼门关,就是黄泉路,长路漫漫,两旁是如毯般的彼岸花海,四方辽阔,唯见远方群山和通天前路。黑白无常左右走在时谨礼两侧,身后偶尔传来鬼门关前长鬼的唱声。   长鬼嗓音嘹亮,喜爱唱歌,也只有它们的声音能从鬼门关一直传到黄泉路尽头的城池,这一人两鬼反倒是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地方。   大城依罗酆山山势而建,城门奇高,以黑石铸就,左右各贴对联。上联是:人与鬼 鬼与人人鬼殊途;下联是:阴与阳阳与阴阴阳永隔。横批处则以金漆写就“酆都城”。   城下大河环绕,河水呈血黄色,如江般波涛汹涌,腥风扑面,其中满是无法投胎、日日受苦的孤魂野鬼。黑白无常到得河前停下,高声唱:“贵客到——”   话音才落,城墙上就落下吊桥,城门大开,数不清地小儿鬼站在城墙上蹦跳,唱道:“贵客到,贵客到——”   时谨礼跟着黑白无常进城,原在城墙上的小儿鬼都叽叽喳喳地跑下来,嘴里重复着“贵客到”“贵客到”,团聚在他的身边。   这些小儿鬼有大有小,大的六七岁,小的尚未足月,它们围着时谨礼转圈,时谨礼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糖,往小鬼堆里一撒,小鬼们又争抢着去抓糖。   “您这是哪儿来的?”黑无常奇道。   时谨礼自己剥了一个塞嘴里,又拿出一把分给他们俩:“隔壁市的鬼送的。”   白无常闻言,顿时如临大敌:“哪里的鬼?什么鬼?”   “琵琶鬼。”时谨礼道。   酆都城内外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城外黄泉路上孤寂寥寥,城内却无比热闹。城中主街两侧满是大大小小的地摊商铺,见黑白无常亲自带了人来,都朝着时谨礼投去打量的目光。   一只打扮妖娆的女鬼站在大蒸锅前,朝着时谨礼甩手帕:“小帅哥,吃不吃人眼珠子?”   时谨礼自己就是人,哪会吃什么眼珠子,他笑了一声,却说:“上次都叫我郎君,这次就叫帅哥了?”   女鬼掀开锅盖拿了个滚烫的眼珠子出来:“哎呀,人类要进步,我们也得进步嘛,拿着拿着,不要钱,给你尝一个。”   “他一人吃什么人眼珠子。”白无常害了一声,把女鬼伸过来的手推回去,“谢谢姐姐啊,他不要。大人,走吧?”   时谨礼却站在原地,像是中邪了似的一动不动。   黑白无常给吓了一跳,那女鬼也给惊着了,它伸手在时谨礼面前晃了晃,喂了一声:“帅哥?”   帅哥?上一次来是叫我小郎君的,可不是叫帅哥,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时谨礼皱起眉头,努力地在大脑中搜寻有关酆都城的记忆,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不对,他根本没来过,小时候和张席玉一起来也就停在鬼门关前了,没进来过,可他怎么就好像很熟悉这里似的,还跟街边卖东西的女鬼搭了一句?   “你——”   突然,周围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时谨礼的话被打断,全副武装的阴兵持械而来,惊走了街上不少鬼。   到得时谨礼身边,阴兵又整齐划一地停下,为首的将领朝他抱拳一礼:“时大人,请上地府,帝君已候您多时。”   “哦,好,好……”时谨礼脸上带笑,心里吐槽,说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来抄我家。   地府虽然叫地府,但地是“天地”的地,不是“地上”的地,实际上地府并不在地上,而是建在酆都城的高处、罗酆山之上。   血黄河水穿城而过,从罗酆山中急湍飞溅而下,落在十阎王殿中的第九殿和第十殿之间,汇聚成忘川,又流入城外。   黑白无常带着他乘船上到地府,忘川水下流,船却在往上走,两只鬼灯笼飘在船头,不多时,时谨礼就看见了河水边的路。   他下了船,回头去看,只见鬼火莹莹的酆都城生于山下,街头巷尾中的小鬼争相追逐,街边商铺生意兴隆,俨然是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   “大人,”黑无常一伸手,“请。”   地府大门高而阔,时谨礼仰头,望着匾上的大字看了一会儿才迈步进去,秦琼和尉迟恭两位门神立于左右,手持利器,金刚怒目,见他来,冲着黑白无常一点头,中间的大门缓缓而开。   与其说地府是府,倒不如说是一座宫殿,入大门后是灯火通明的长街,左右都飘着鬼灯笼。街角停了辆车,几只小鬼坐在地上打扑克,见有人来,忙爬起来,地上的扑克噗地变成阴气,随风飘走了。   “帝君吩咐我等在此恭候贵客。”小鬼叽叽喳喳地说话,时谨礼点点头,也不客气,上了那车就坐,看向一边的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朝着他一拱手:“我等就送大人至此处,大人先行,我等在此守候。”   时谨礼唔了一声,黑无常一摇招魂幡,拉车小鬼得了令,当即飞跑起来。它们脚程极快,健步如飞,时谨礼坐在车上,心想要是黄泉路上也有这么一辆鬼拉车就好了。   不多时,拉车小鬼就将他送到酆都大帝的宫殿外,时谨礼刚一下车,它们就飞一样地跑了,似乎对这地方很是畏惧。   时谨礼回头看了它们一眼才往里走,到了殿前,见一须发皆白的老鬼站在门口,见他来,行了一礼:“贵客请。”   大殿高有百尺,如通天巨塔,衬得时谨礼和那老鬼像蚂蚁似的,时谨礼还了一礼,推门进去,只见殿内漆黑,唯有供台上亮着两盏长明灯,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虽然酆都大帝的确不是一般人能见的,但没人还是稍微有点不应该,殿里又黑,静得要命,竟然连时谨礼都有些紧张。   他咽了口口水,看向殿中的供台,见上头神像贡品什么都没有,硬着头皮走到台前蒲团上跪下,说:“小辈时谨礼,请见酆都大帝。”   这时,头顶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起。”   时谨礼一惊,抬头去看,只见与这殿一样高有百尺的酆都大帝正经危坐于供台之后,见他看来,也垂眼与他对视。祂剑眉入鬓,形容威严,低头时帝冠上的十二注冕旒晃动,珠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压迫之感扑面而来,几乎令时谨礼窒息。   他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见帝君是小辈之幸,敢问帝君,有何吩咐?”   “有使来报,”酆都大帝雄浑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时谨礼垂着头,恭敬地沉默着,“言往生塔现于阳间?”   时谨礼心想你消息够灵通,我啥也没说呢你就知道了,转念一想又不对,这事儿就他和游执还有画皮鬼知道,画皮鬼现在还守在小公园里,没法儿告诉别人,他也没跟其他人说,那告诉阴间这边的人就只能是游执了。   供台上的长明灯被微风吹得火苗颤抖,明暗的光影晃得时谨礼眼睛疼,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   隐在黑暗中的酆都大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良久都无人说话,时谨礼犹豫一番后才敢开口:“请问帝君。”   “讲。”那道宽厚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   “往生塔塔通体漆黑,筑塔材料似乎与鬼门关前的山石一样,而且我,呃……小辈听说,群山之间的古大荒平原上,也有一座往生塔。”   在这地府里但凡有个一官半职的鬼,说起话来都文邹邹的,也就黑白无常经常跟阳间人沟通,说话还正常点。这会儿到了酆都大帝面前,时谨礼说话磕磕绊绊,生怕说错什么被打出去。   酆都大帝听出了他话里的尴尬,只说:“不必拘束,坐。”   时谨礼一听,心想那我可就不客气了,直接往蒲团上一坐,把酆都大帝都看得一愣。   祂哈哈大笑起来,时谨礼不明所以,仰头往上看,见高处的黑暗中露出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因为笑容而微微眯了起来。   “如鬼王言,”酆都大帝冷不丁冒出一句,“风趣依旧。”   --------------------   感谢阅读 第61章 阴阳游(五)   “什么?”时谨礼没明白,“什么依旧?”   酆都大帝收敛了笑容,大手一挥,带起一阵风,答非所问:“往生塔汝可看过?”   游执没跟祂说吗?时谨礼奇怪到,说话怎么说一半呢?   想了一会儿他才说:“是,进去看过。”   一人一神活像俩锯嘴葫芦,问一句答一句,再没有多的话,酆都大帝见他没话了,伸手摸了摸胡子,说:“塔初为鬼王所建,因一位神。”   鬼为神建造往生塔,简直是闻所未闻,时谨礼蹙起眉头,问:“哪一位神?”   “灵应精星,”时谨礼闻言,瞳孔一缩,殿内安静了一瞬,之后,酆都大帝才缓缓说出了一个名字,“悯华真君。”   时谨礼猛然想起他们在抓那只喜气鬼时,自己在幻境中听到的对话,如果其中一个声音是悯华的话,那另一个声音,就应该是年少时的鬼王了!   他仰起头,难以置信地仰望酆都大帝:“那为的是……”   “超度亡魂。”酆都大帝颔首,说,“悯华饲鬼,有违天道,当年众神共诛,祂跳轮回熄天怒。小友,汝当知,神无来世,不入轮回。”   神死后,魂魄归于创世之初的混沌中,的确如酆都大帝所说,是无□□回的。就算当年悯华跳了轮回台,身死后祂的魂魄依旧会被天脉吸走,不再存于世间。   “祂于鬼有恩,”酆都大帝慢慢地说,“然其身负大罪,存于世,未知好坏,难分善恶。”   时谨礼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蒲团上,问:“那,悯华最后,入轮回了吗?”   黑暗中酆都大帝的眼睛微微眯起,祂俯视着坐在地上的时谨礼,目光沉沉,略带冷厉,却又藏着笑意。   良久,祂才颔首,说:“今日寻汝为另一事,只因悯华入轮回后,往生塔已为鬼王尽数销毁,却其至今仍在。汝既入阳间往生塔,可愿再往阴间一观?”   时谨礼心想要我去就直说,讲这些神神叨叨的。他点点头,从蒲团上爬起来,这时,酆都大帝突然伸手,时谨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警惕地问:“干嘛?”   “汝为魂魄,岁星不佑,吾以法力为汝加持,保汝平安。”   时谨礼闻言,更是接连后退了两步,两道剑眉紧紧地蹙在一起,他说:“我不需要。”   酆都大帝的声音中带上了些许讶异:“此为护命庇佑之法,拒之为何?”   “没有为何,不要就是不要。”时谨礼斩钉截铁地说。   谁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哪里触及了他的逆鳞,能惹出这么大的反应,酆都大帝的眉毛也拧了起来,仍旧劝道:“往生塔中皆是未至之境,若遇险,为之奈何?”   时谨礼执拗地仰头看着祂,说:“我自己会解决。”   “若无可解之法,又当如何?”酆都大帝也开始变得不依不饶,一人一神你瞪我我瞪你,活像下一秒就要爆发你瞅啥瞅你咋地的骂战。   时谨礼被问得烦了,稍稍拔高了音量,气急败坏地说:“那就死!”   “此地非是阳间!”酆都大帝断然喝道,祂看向时谨礼的目光锐利无比,仿佛能割开他的皮囊,看清他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死于此处,汝将魂飞魄散!”   “就是魂飞魄散,”时谨礼不假思索地反唇相讥,说,“你们不是也有办法吗?”   黑暗中的那只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酆都大帝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时谨礼仍旧站在原地,两相对峙后,酆都大帝一扬手,宽大的袖袍在空中一甩,发出巨大的声音,示意时谨礼可以离开了。   时谨礼盯着黑暗中的神明看了许久,然后一礼,转身往外走。   他走到门口时,酆都大帝突然开口,问:“小友,汝以为,神入轮回,是福是祸?”   时谨礼的手贴在殿门上,维持着一个推门的姿势,他站在原地思考许久,才缓缓说:“于爱慕祂之鬼神,是福。”   “于祂?”酆都大帝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时谨礼的神思突然有些恍惚,好像在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他站在一扇门前,门外是铺天盖地的风雪和悲鸣,身后是苦口婆心的劝诫和忧怒。   大殿内静极了,只能听见时谨礼轻微的呼吸声,他犹豫良久,才说:“祸福,相依……”   身后的酆都大帝哈哈大笑:“然,然,吾非鱼,安知鱼之乐?”   殿门自动张开,时谨礼收回手,抬腿跨过门槛,刚一出去,那门就在他身后轰地关上。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嘟囔了句莫名其妙,拔腿就往外走。   门口的那白发老鬼已经不见了,倒是刚才一溜烟跑了的拉车小鬼又跑了回来,站在门口朝里张望,见他出来,忙蹦蹦跳跳朝他招手,时谨礼上了车,又被它们带往入口。   大殿里,如巨人般高大的酆都大帝坐于王座之上,一手托着下巴,斜眼看向从殿后的黑暗里现身的鬼王。   鬼王如雾般的长袍飞扬,站在供台前,问:“问他这些干什么?”   酆都大帝垂着眼睛,笑道:“惧汝悔。”   “我从不后悔。”鬼王沉声说。   “此子命中仍有一劫未解,”酆都大帝提醒道,“汝当勉励之。”   拉车小鬼脚程飞快,不过打个哈欠的功夫就跑出去老远,时谨礼坐在上头一颠一颠,不多时就回到了地府门口。   黑白无常在长街口上等着,远远见了他,一左一右摇起了他们的招魂幡,活像演唱会上给歌星打气的粉丝。   时谨礼朝那几个拉车小鬼道了谢,甫一下车,小鬼们就跑了,黑无常站在一边冲着他笑,说:“大人,您且在地府住上一晚,明日再去大荒平原吧。”   “那现在干什么?”时谨礼脸色不大好,话音之间也满是戾气。   “我们带您在地府里……逛逛……”白无常看他那样直觉没好事,声音越来越小,“带您参观一下,您未来的,办公地点。”   时谨礼一听就乐,跟着他笑了两声之后突然冷下脸,问:“你咒我死呢?”   白无常嘴快,往往话都说出去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个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啊?”时谨礼问。   白无常又答不出来,呃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说,时谨礼烦躁地一摆手:“行了行了。”   他拔腿就往外走,黑白无常连忙跟上,走到一半又发现不是这条路,忙说:“大人,走错了。”   “没错。”时谨礼说,“去大荒平原就是这条路。”   “不是,”白无常一听就急了,“不是让……请您先休息一晚吗?”   长路没有尽头,一眼望不到边际,时谨礼侧目,说:“没什么好休息的,早解决早回去。”   白无常还想再劝,被身后的黑无常一把拉住,他嘶了一声问干嘛,黑无常小声说:“你说他这么着急回去是为了谁呢?”   前方的时谨礼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原本忧心忡忡的白无常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疑惑地问:“你们说什么呢?”   “没,没有!”白无常忙道,“您,您请,我给您带路,您请。”   时谨礼莫名其妙地看他俩一眼:“不需要。”   赶走了黑白无常,时谨礼自己乘一艘船逐流而下,前往罗酆山后的古大荒平原。   川上摆渡的老鬼认得他的玉牌,撑竿行至岸边,请他上船。   老鬼带着个缺角斗笠,披了一件破蓑衣,待得时谨礼登船,它将细竹竿扛在肩上,单手把缺角斗笠挑起一点看他,露出阴影下浑浊的老眼。   它盯着背对自己、站在船头时谨礼看了一会儿,才用沙哑的声音问:“客此去,何时归?”   坐在船头的时谨礼蓦地回头看它,这时,老鬼又松了手,斗笠一歪,遮住了它的眼睛。它对时谨礼的目光置若未见,只单手持竿一扫,竿尾带起两点忘川水,在空中抡出一个水弧,然后重重地敲在了岸上。   小舟离岸汇入忘川,时谨礼盘腿坐在船头,迎着略带腥臭的风出神,轻声呓语:“苦未尽,不得归,九世困顿……不见悔。”   罗酆山前建有酆都城,自是一片繁荣景象,过了山腰,鬼迹就少了,因为阴间数大地狱的入口就在那里。   江上不见其他船只,唯有忘川两岸挂着数不清的鬼灯笼,用妖异的光将江畔照亮,而那些数不清的灯笼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鬼魂。   它们在地狱里日日受刑,魂魄之力化作灯油,不分昼夜地燃烧着,熬干了心血就去下一个地狱,一轮一轮地换,过了几年又要回来,无休止地供奉着头顶的那只鬼灯笼。   忘川在罗酆山顶汇聚,又蔓延出无数支流,四通八达,连贯了整个阴间,哪里都能抵达。但想要快速下山,那一条水路并非首选,待到小船行至山腰,摆渡老鬼挥竿一甩,船头打了个转,沿着旁边的窄道过去,贴着山腰的缝隙前行。   时谨礼坐在船头,望着浑浊河水中倒映出的脸发呆,他觉得这张脸和他像也不像,是他也不是。   他上一次看见这张脸是在喜气鬼的眼睛里,这张脸在一片光影中痛苦地挣扎,他伸手抚上自己的眉眼,湖中倒影也伸手抚过自己的眉眼。   一个诡异的想法蓦然而生,时谨礼伸出手,想要去捞水里的那张脸、那个人,老鬼突然甩竿,啪的打开了他的手。   河水中的“时谨礼”露出了一个瘆人的微笑,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看着它,抖出赤剑,一剑落下,打散了水中的倒影。   “客,莫要留恋水中月。”老鬼转竿,点点时谨礼的肩膀,“低头。”   时谨礼抱着剑低下头,感到头皮贴着冰冷的山石滑过,而老鬼的竹竿始终搭在他的肩上,意在告诉他不要抬头。   这条在缝隙中开出的水道极窄,只能容纳一条细细的小舟,此刻岩缝里只有他们一人一鬼,老鬼仰面躺在船尾,时谨礼躬身伏在船头,谁也没再说话。   突然,船下翻出另一阵波浪声,时谨礼不动声色地握住剑柄,下一秒,他面前浑浊的河水中悄无声息地浮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   感谢阅读 第62章 阴阳游(六)   赤剑锵的一声出鞘,时谨礼面露狠色,火光顿时将船头一片照亮。   老鬼用竹竿点了点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时谨礼侧过眼睛看它,只见仰面躺在船尾的老鬼一甩竹竿,刺入水中,挑起船头那只被水泡发的鬼看,向后一甩。   竹竿贴着山岩一路蹭过去,留下一片水痕,那鬼不知死活,被竹竿一甩,落到船尾砸入水中,发出哗啦一阵响。   时谨礼回头瞅着那根竹竿,忍不住想:它刚刚是不是他妈的用这玩意儿拍我肩膀了?   他嘶了一声,伸手摸摸自己的肩膀,又摸到了早上李檀留在他外套上的眼泪鼻涕,顿时面目狰狞起来,心想还不如被那竹竿拍一下呢。   “客,”老鬼突然说,“河中尽是将死之鬼,最爱拉人替身,客要当心。”   人死后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如此才能进入轮回。有的人心有执念,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愿忘记前尘往事,这样的人死后就会被投入忘川河,日复一日受剥皮削骨、万虫噬心之苦,只为再看所爱之人最后一眼。   但有人来就有人悔,时间长了,或许是看透爱恨,又或许是再也无法忍受无休止的痛苦,总之那些鬼魂们悔不当初,不愿再受万般穿心痛苦,想去要胎。   如此,它们便会在忘川之中游荡,找人替身,本质上就是一种水鬼。   时谨礼含糊地唔了一声,看着船下的河水出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过了最窄的那段路,船尾的老鬼又站了起来,单手持竿,一下一下点着坚硬的山壁,小船逆流而上,不多时就到了山腰最高处。   时谨礼也坐了起来,他手中的剑将船前断崖照亮,老鬼点壁的动作一顿,挥杆拍他,示意他往下看。   时谨礼循着指示望去,这才发现崖下三尺冰冻,横插而出的冰棱架构出城市,数不清的建筑挨在一起,都是同样的颜色。   建筑群的上方,倒挂着一排又一排的冰溜子,冰溜子上都勾着破烂的脏衣服,随着呼呼寒风左右飘动。   巨大的透明寒冰中映着一个又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城市的中央以一块巨冰雕出与断崖齐高的神像,神像短脸阔口,剑眉倒竖,怒目圆瞪地看着脚下在风雪中赤|裸全身、负冰缓行的人影。   冰封的街道上、房檐上,伫立着身穿黑袄、抱剑而立的鬼差,它们一动不动,仿若雕像,碎冰碴随着风吹在它们身上,被袄子边缘的一圈短绒毛挂住,不过须臾便将黑色的袄毛染成白色。   负冰而行的鬼们偶有停歇,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无处不在的鬼差,甫一转身就听见铮铮剑响,无数长剑出鞘,泛着寒光,吓得那鬼一抖,忙掂了掂背上的巨冰,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活大地狱,”老鬼朝时谨礼介绍道,“在二殿楚江王辖下。”   时谨礼原先只是被眼前千里冰封的场景震撼,如今听它这么说,突然想起早上他和游执在画皮鬼家门口的那座往生塔中,曾找到过一尊由活大地狱的冰石雕刻而成的后土娘娘像。   “那些魂魄,”时谨礼指着崖下密密麻麻如蚁的魂魄,“背上背的是什么?”   “冰石,”老鬼横竿将船停在忘川中央,“入此地狱,需得日日受刑,剥光衣物后负冰而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地狱门开,方得入下一地狱。”   “那些冰石会送去哪里?”时谨礼又问。   “不去哪里,”老鬼伸手指着那尊巨大的神像,说,“只铸像。”   楚江王巨大的神像伫立天地,时谨礼坐在船上,与那只巨大的眼睛对视,问:“只铸像?没有别的用途?也带不出去吗?”   老鬼想了一会儿才说:“可,但只去三十六狱。”   阴间地狱众多,但职责分明,譬如十殿阎罗的地狱只放人魂,而由北方鬼帝亲自治下的三十六狱则只关恶鬼。   三十六狱建于罗酆山地下三十六层,每一层都关有数不清的恶鬼,越往下越阴森可怖,传说第三十六层中关押的只有一只鬼,而那只鬼,就是当年率领鬼族作乱的首领。   但三十六狱中仅有一个狱守,名曰银勾吕夷,是两面一体的怪物。   小船在忘川中随波而动,老鬼见他不说话,唤了一声:“客?”   破斗笠遮住了它的脸,唯有沙哑的声音从阴影下传来,时谨礼收回目光,说:“下山吧。”   话音刚落,老鬼就松了卡在山壁之间的竹竿,大浪哗的打来,将小船推下高崖,直坠山底。   狂风吹乱了时谨礼的长发,他扒着船头,尽力望去,罗酆山后是广阔无垠的古大荒平原,零星的古建筑残骸散落在原上,周围萦绕着千年万年也不曾散去的浓重怨气。   小船急速下坠,即将触底时,老鬼挥竿一打,竹竿砸在湍急的瀑布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小船又在这股巨力下朝前飞出去,落在平流的川上。   被大风后吹的长发啪的打在时谨礼的脖颈上,他抱着剑站起来,目所能及之处只有波涛怒卷的大河、星垂平野的荒原,忘川河在这里变得宽阔无匹,老鬼扛着竿,任由小船逐流而去,缓缓前行着。   不多时,一个小小的渡口从阴气浓重的河岸旁浮现出来,老鬼甩竿打在河面上,小船猛地一个前冲,不过几下就到了地方。   它伸竿勾住渡口下的缝隙,把船拉过去,时谨礼上了岸,把破落的黑色木板踩得嘎吱直响。   他朝摆渡的老鬼道了谢,突然在兜里摸到了琵琶鬼给的糖,他嗯了一声,抓出一把给那老鬼。   老鬼如获至宝般伸出双手接过那糖,朝他颔首一礼,破斗笠随着它的动作被压得更下,连脖子都遮住了。   之后,它一甩长竿,小船逆流而行,很快消失在了浓重的黑雾里。   阴风裹挟着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时谨礼单手抱剑,另一手掌向外一翻,点点金光聚在手心,凝出了巴掌大的枯荣鼓。   小鼓腾地从他的手里飞出来,围着他转圈,两张鼓面泛着莹莹的幽光,驱散了张牙舞爪扑来的黑雾。   他独自一人朝平原深处走去,苍茫的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渺小的身躯踽踽独行,蛰伏在暗处的恶鬼隔着浓雾观察他,目光追着那一点移动的光源远去,彼此相视,谁也不敢上前。   酆都大帝所说的往生塔立于平原腹地,在群山汇聚之地的深处,时谨礼远远就能望见,却要走上许久才能抵达。   阳间负责人千千万,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有了,一代轮着一代,到了时谨礼他们这一代,大多数人都已经不学御剑飞行了,一是阳间摄像头遍布,科技太过发达,容易被抓;二是火车飞机都已经不再是奢侈品,大多数人都坐得起。   如此以至于时谨礼要往往生塔去只能徒步,所幸他走得快,又有法宝加持,一路追着星星到了塔前,也没费多少时间。   这塔和红檀市郊的那一座大差不差,都是通体漆黑、高有百尺,八方檐角悬挂铜铃,只不过这一座连破铜铃都没有了,只剩个锈死了的环,随风晃荡。   时谨礼仰头往上看,阴间的天上没有云,能勉强看到高耸的塔顶。他眯眼后退了几步,想看看塔顶上都有什么,无奈星光黯淡,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枯荣鼓围着他转,发出嗡嗡的声音,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周围安静极了,连个鬼影都没有,轻易一点响声都能让人如临大敌。   时谨礼看了那鼓一眼,抽出剑,走向紧闭着的塔门,正思考是否要像游执一样一脚把那门踹开,就见门缝中有光闪过。   他立马后退一步,横剑在前,枯荣鼓在他身侧嗡嗡作响,时谨礼警惕地观察着塔下石门,只见一点光从门缝里亮起,而后紧闭着的两扇石门上,浮现出了一个异形图案。   这时,枯荣鼓自响三声,金光图案应声而碎,化作光尘,随风散去了。   两扇石门缓缓打开,原上黯淡的群星在一层中投下一片光影,枯荣鼓嗡嗡作响,径自往前飞去探路,时谨礼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无人,这才迈步追了进去。   他才进塔,身后的两扇石门就轰地关了起来,时谨礼猛地回头,额前的碎发被门关时扬起的大风吹起来,又迅速垂下。   不等他反应,墙上的长明灯轰地燃烧起来,火光接连闪起,一点一点将将深处的黑暗照亮。形状扭曲的巨影随着火烛的荧光落在地上,那六只肆意向外伸展的手臂与时谨礼的影子融合在一起,仿佛一只伏趴在地的巨大的蜘蛛。   时谨礼缓缓转身,看见一尊巨大无匹的悯华神像立于殿中,绿色的烛光将祂包裹,将那双重瞳照得妖异无比,仿佛下一秒祂就能转动瞳孔,从神台上扶案而起。   时谨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突然,他听见一个声音说:“你来了?”   “吾之身,吾之子。”   --------------------   感谢阅读 第63章 阴阳游(七)   天穹昏暗,海浪翻涌。   黑衣女子拾级而上,缓慢前往山顶。   这是一座伫立于狂海之上的高山,通体漆黑,山石嶙峋,如刀刃般锋利,映射着层云中微弱的星光,锋锐而森寒。   女子发盘高髻,没有珠饰装点,唯耳上戴一对镂空精致的亭台金耳环,她身穿暗黑长裙,裙上绣有上古巨兽暗纹,栩栩如生,在偶尔闪烁的电光下随风而动。   她走过连通山岸的长桥,到得山脚后,沿石阶上山,许久才到山顶。   “找到了。”她说。   一道惊雷劈落,照亮了光秃枯朽的山顶,朽木的枝桠交错,如将人囿困于此的牢笼。一个身影,盘腿静坐在这牢笼中。   他长发铺地,遮住了劲瘦高挑的身形,女子望着他,他们之间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又一道惊雷劈下,女子再次说:“鬼王,找到了。”   坐在山顶的鬼王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头来,露出长发下半张清肃的面容,问:“他现在在哪里?”   女子没有回答,只轻声说:“很快。”   “阎君。”鬼王拔高了声音,又一道惊雷应声而落,照亮了他清瘦的侧脸,“我问你他现在在哪里?”   被称作阎君的女子沉默下来,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面前这个青年、这个男人的烦躁,山下的大海波涛汹涌,大浪接连打来,仿佛连高山都能震颤。   群浪在山下呼啸,如席卷团云的狂风,黑山上的枯枝细细地发着抖,阎君只看着他,说:“你不能去找他。”   鬼王站起来,背对着她拢起自己垂地的长发,天地间的阴气在他的右手中汇聚成一把锋利的短刀。   阎君不动神色地后退了一步,却见他侧着头,横刀一斩,割断了那头拖地的长发。   落地的断发化作黑烟,随狂风消散,鬼王拢了拢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发,以五指梳顺,盘于头顶,然后珍视地从胸前拿出一支倒映着群星光芒的发簪,珍重地插进头顶的盘发里。   “不会对你出手,”鬼王说,“犯不着。”   阎君不置可否,又说:“还有一件事。”   不等鬼王开口,阎君继续道:“三十六狱下的那只鬼,想见你。”   “不见。”鬼王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互相搓了搓,他低头看着手上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无所谓地说,“没话跟他说。”   “我会告知他。”阎君道,“至于你……”   鬼王发出一道鼻音,那意思是在说:怎么?   “我已派黑无常往南海寻找鬼母,悯华于她有恩,想来她不会拒绝。”阎君转身下山,头也不回地说,“阳间张席玉那边,我会联系,你,不要再去找悯华了。”   “你当知道,在他的魂魄真正稳定前,无论是谁,都只会害了他。”   “不久前,六十岁星问我,”鬼王说,“他什么时候会出生。”   “尚且未知,生死簿上没有他的名字。”阎君如此回答。   “那他下一世,叫什么名字?”   “鬼王,”阎君冷冷道,“你越界了。”   语毕,阎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山顶,唯有风中残留着那冰冷而漠然的警告。   她下了山,循着桥回到岸上,又独自一人前往北方的罗酆山。   三十六狱专司十方恶鬼,在北方鬼帝治下,直属酆都大帝,阎君到得山底,由狱卒带路,前后往地下而去。   那狱卒名唤银勾吕夷,乃是男女同体、两面一身的怪物,女体唤银勾,男体唤吕夷。   吕夷手托两枚鬼火,所过之处,鬼火飞入熄灭的鬼灯笼中,将灯油重新点燃。   先前鬼王与阎君所会之处唤沃焦山,传说,沃焦山为金乌殒命之处,是故以沃焦山为中心,四方皆黑暗,金乌的尸体吞噬一切光亮,将整个大荒都包裹在一片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暗无天日中。   如此,三十六狱中常年无光,叫关于此处的恶鬼重回当年的噩梦,于精神上算是一种折磨。   鬼灯笼照亮了第一层,阎君看向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幽魂,又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睛。   吕夷面朝前方,后脑勺处非是长发,而是银勾的脸,她看着阎君,笑问:“阎君有事,让范无救和谢必安知会一声就是,何必亲自前来?”   阎君言简意赅:“鬼王。”   银勾先是一愣,旋即咯咯笑道:“是外面那位?还是里面这位呀?”   “皆有之。”阎君如是说道。   她在银勾吕夷的带路下,沿着走廊到得三十六狱第一层的尽头,尽头处安放着一座酆都大帝像,神像左右烧有高香,面前则是一个隐约飘荡着阴气的法阵。   阴间诸多道法皆以鬼族之力所控,是以处处阴气森森,阎君虽身在地府,但到底身为神族,力量多少会受到压制,若想要下到三十六狱之底,还是需要银勾吕夷的帮助。   “有我们在,”银勾嘻嘻笑着说,“不会有问题的。”   银勾吕夷共用一对手臂,唯有腕间长着两双手,从阎君的角度看去,面朝她的银勾正将双臂以一个扭曲而怪异的姿势伸向背后,而双臂的尽头,是捧着鬼火的、吕夷的手。   她收起目光不再去看,却听见银勾说:“吓人,是不是?”   不等阎君开口说话,银勾又笑着说:“大荒鬼族嘛,正常,和你们尊贵的天神当然不一样。”   她朝着阎君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锋利獠牙,阎君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说:“自轻自贱,不像鬼族。”   银勾当即瞪圆了眼睛,龇牙怒道:“你说什么——”   吕夷顿时觉得双腿不受控制,被她带的朝后一步,整个身体顿时摇摇欲坠。   阎君走到阵法中央,表情漠然地看着他们,吕夷强硬地转过身,将银勾转到背后,朝着阎君抱歉一笑,手作剑指,顿时阴气暴涨,阵法启动。   直到阎君的身影消失在了酆都大帝像前,吕夷才收敛了笑容,将手伸到背后,狠狠地给了银勾一巴掌。   手臂以一个恐怖的角度向后弯折,吕夷说:“你以后要是再敢在祂们面前多话,挨得就不止这一巴掌。”   与此同时,三十六狱之底,第三十六层。   黯淡的星光在黑暗中闪动一瞬,将周围的黑暗照亮须臾,很快又被再次吞噬。   阎君的脑后浮现出光彩流转的神轮,她身穿苍翠华彩的衣裙,手持一支翠嫩的柳枝,眉心落一点神印,俨然一副庄严宝相。   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笼顿时被五彩光芒照得大亮,唯中央那唯一的牢笼仍被黑暗所包裹,囿困其中的恶鬼似有所感,发出一声嘶哑可怖的低吼:“东岳女帝——”   伴随而来的是哗啦啦的锁链声,恶鬼在笼中挣扎,仿佛濒死的困兽,掀起阵阵阴风,呼啸着充斥着整个三十六层。   阎君头上的宝冠被狂风吹得四处摇晃,珠玉相撞,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   “鬼王。”她说。   “他呢?”黑暗中的声音愈发嘶哑,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在哪里?让他来见我!让他来!”   狂风随着恶鬼的嘶吼变得更加强烈,风中裹着一股强烈难闻的腥臭,朝着阎君直扑而来。   “让他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悯华轮回在即,”阎君说,“他不会来了。”   沙哑的声音一顿,旋即疯狂大笑起来:“悯华,祂要成人了吗?哈哈哈哈哈哈,祂竟成了人!”   “你们的主神该何等羞愧啊!祂最疼爱的孩子、最强大的新神、三清天未来的主人,竟成了一个凡人!”   阎君安静地聆听着他的嘲讽,然后说:“是,你的‘恩人’,这下彻底变作‘人’了。”   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三十六狱中安静了一瞬,紧接着,牢笼中传来哐一声巨响,鬼王撞在笼壁上,怒吼道:“何来恩人?不过为虎作伥!”   “我已戳中你内心痛处,”阎君懒得跟他吵架,“不必再骂。”   笼中传来困兽般的咆哮声,阎君一甩手中柳枝,几滴露水从柳叶上飞出,落在地上,变作水柱拔地而起,如蛇般灵活地游向囚笼,将那漆黑的牢笼包裹起来。   “此次前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他不会再见你,至于悯华,”阎君法相消散,又变回那身穿黑裙的女子,“有只鬼说,你们缘分未尽。”   “荒唐!”鬼王怒吼道,“东岳女帝!你把话说清楚!”   “站住!别走!”   他话音未落,阎君的身形便一闪,消失在了笼外的光明中。   “什么缘分?你说话!东岳女帝!说话!”   三十六狱之底重归黑暗,唯余鬼王愤怒的咆哮。   ……   时谨礼只觉震耳欲聋,他猛地睁眼,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悯华神像,那神像的瞳孔在光中简直与常人无异,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方向,直勾勾地看着下方的时谨礼。   祂双目重瞳,如此直白地盯着人看时便显得异常诡异,时谨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望着祂。   “吾儿,为何恐惧?”   如鲸长鸣般庄严的声音响彻往生塔,时谨礼被那声音带起的狂风吹得后退半步,脑中飞速地思考着。   他已经在那一段不知何人的回忆中窥见了某个对于他来说无比惊慌、惶恐的秘密,时谨礼一顿,问:“你是何人?”   “吾儿,何出此言?”   “我不是你儿,”时谨礼横刀在前,警惕地与那双泛着金光的重瞳对视,“你也不是悯华。”   悯华的神像左右转动僵硬的脖颈,祂的身体坐在原地不动,六臂伸展而出,如一只正在观察的巨大蜘蛛:“吾儿——”   时谨礼听着那一声声的呼唤,脑海中浮现出喜气鬼幻境中那个无助又狼狈的神。   “苦海无涯,吾儿,回头罢!”   时谨礼不由自主地低声喃喃:“回……头……”   话音未落,枯荣鼓鼓面颤动,骤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时谨礼原已涣散的目光在这声醍醐灌顶的狂响中瞬间清明,他抖开赤剑,火红的剑锋中喷出一条火龙,直朝那诡异可怖的神像劈去!   --------------------   感谢阅读 第64章 阴阳游(八)   神像爆发出一声怒吼,强烈的音波将喷涌而出的火龙吼偏几分,撞在漆黑的墙壁上。   而火龙之后,时谨礼的身影闪现而出,他双手持剑,长剑剑锋带着熊熊燃烧的蓝青色火焰,狠狠斩向神像头颅。   不管天下什么生灵,头和心脏都是最脆弱的地方,哪怕是浑身上下无比坚硬的玄武,脑袋也是没有任何保护的。时谨礼不知道神像有没有心脏,但头就在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砍下再说。   剑锋迅速逼近,炽烈的火光照亮了“悯华”那张雕琢精致的脸,刹那间,重瞳中金光消散,一股漆黑的阴气自神像口鼻中喷涌而出。   时谨礼猝不及防被撞飞出去,暗骂一声,迅速在空中翻转身形,凌空劈出一剑。   剑风裹着高温,嗖一声飞向那团尚未从神像中完全脱离的阴气,两股力量相撞,发出轰一声巨响,竟让整座往生塔都颤抖。   “你的魂魄之力比我想象得还要强悍一些。”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阴气中传出来,紧接着,那团漆黑阴冷的气息在神像前聚集,逐渐变成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现代装扮的高大男人。   他的脸被飘渺的阴气遮住,时谨礼挽了个剑花,提剑一指:“你又是哪来的脏东西?”   “脏东西?”男人冷哼一声,张开五指,往生塔内的阴气迅速在他掌中聚集,不过须臾,便凝结成了一把足有半人高的横刀。   眨眼间刀剑相撞,长剑中火光大盛,却也无法照亮蒙在他脸上的阴气,那团阴气仿佛一个能够吸纳所有光芒的黑洞,将男人的脸完全遮蔽。   利|刃一触即分,时谨礼眯眼道:“你是大荒鬼族。”   “哦?”那鬼好整以暇道,“何以见得?”   时谨礼以剑指着他脸上的那团阴气:“那是沃焦山上的东西。”   那鬼笑起来:“真是小看你了,你还知道沃焦山呢?”   这话语中带着十足十的嘲讽,时谨礼也不恼,嘿嘿笑道:“可不,你不也知道悯华吗?”   那鬼顿时大怒,一句话也不说,提着刀就冲上来,时谨礼迅速抽身,凌空一翻,从他头顶上翻过去,横剑卡住刀柄,带着他双双摔倒在地。   “干嘛呀?”两人砸在地上的瞬间,时谨礼抽身后退,轻盈地落在地上,冲着他笑,“这就破防?我也没说什么。”   那鬼怒吼:“休要在我面前提祂!”   两人顿时又缠斗在一起,那鬼速度极快,但时谨礼比他更快,剑剑直戳他要害,只攻不守,那打法简直不要命。   “假扮悯华的是你,不让提的又是你,便宜都让你占了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他一边攻那鬼防守薄弱之处,一边躲避刀锋,一边还能说话激他,简直是一人三用,好不悠哉。   直到被时谨礼一剑斩上横刀刀格处,那鬼才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不是他的对手,只要那剑锋再向前一寸,他的四只手指就将被一齐斩下。   两人以刀剑一撞,而后迅速分开,时谨礼叹了口气,说:“哎呀,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儿?”   那鬼不吭声,时谨礼又说:“我猜猜,或者是,你本来就在这儿,碰巧被我撞上了?”   “要打就打!”那鬼怒道,“哪那么多话?!”   “聊聊嘛。”时谨礼背朝往生塔大门,挡住那鬼去向,用无名指和小指勾着剑,两手一摊,做了个没所谓的姿势,“应该是后者吧?毕竟酆都大帝说,让我明天再来。”   那鬼警惕地看着他,闻言,啐了一声:“我管祂让你什么时候来。”   “听起来你俩挺熟。”时谨礼笑道。   “放屁!”那鬼顿时一怒,“谁跟祂熟!”   时谨礼点头:“不仅熟,还有仇。”   那鬼顿时意识到不能再说下去,面前这小子正套他的话呢!他双手执刀,趁着时谨礼话音未落之时,如风般席卷而上。   时谨礼回剑一挡,危险地眯起眼,面上却仍笑着:“什么仇啊?”   “哼,”那鬼双手用力一转,横刀顿时转了个方向,铛一声将时谨礼打飞出去,“大荒鬼族,谁与祂们无仇?!”   这下两人掉了个个儿,那鬼背朝往生塔大门,时谨礼则站在悯华神像前。   “也不一定,”时谨礼说,“总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啊不是,一船鬼。”   那鬼冷笑一声,飞身而上:“懒得与你废话!”   那鬼的语气间隐有怒意,挥刀动作越来越快,时谨礼一反刚才只攻不守、不要命的样子,照着那鬼的刀锋左右躲闪,愣是一下都不肯出手。   那鬼见他躲得轻松,怒吼一声,速度越来越快,时谨礼右手捏诀,嘴角嗫着一抹笑意。   电光石火之间,消失许久的枯荣鼓突然嗡一声出现这一人一鬼中间,横刀怒斩而下,直挺挺地劈在鼓面上!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枯荣鼓受击,当即爆发出猛烈的电光,沿着横刀噼里啪啦地蔓延至那鬼全身,他抽身欲走,猝不及防被时谨礼抓住右手手腕,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   “去哪儿?”时谨礼冷眼看他。   紫青色的电光顿时布满那鬼半身,他痛呼一声,却挣脱不得:“你!你!”   时谨礼与这鬼旗鼓相当,能压他一头纯属占了法宝便宜,真要将他斩于剑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总体来说就是——那鬼不一定打得过他,但一定能跑掉。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时谨礼转变战略,以激将法对付他,当那鬼怒不可遏斩向他时,正好为枯荣鼓创造了机会。   法力功夫到了他们这个水平,出刀极狠极快,一旦全力斩出,便无论如何也收不回去,时谨礼就是瞅准了这一点,在他最后一刀时祭出枯荣鼓,让他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时谨礼冷笑,擒住他的手腕,将他一拖,狠狠甩向身后。   那鬼撞在悯华的神像上,惨叫一声,滚落在地。   他被雷电劈得焦黑的身体在悯华的神像上留下一抹乌黑的痕迹,时谨礼转身拜了拜,道了声罪过,转身朝那鬼走去。   “你到底哪位啊?”时谨礼蹲下身,伸手去摘他脸上那团由阴气聚成的面具。   突然,往生塔大门洞开,星光照进塔内,时谨礼蓦然回首。   鬼王飞一阵地冲进来,大喊一声阿礼,时谨礼一愣,那鬼仿佛就在等这一刻,迅速化成一缕黑烟,冲向往生塔顶!   “站住!”时谨礼起身欲追,无奈那鬼使出全力要跑,塔顶陡然炸开一阵如波涛般汹涌的法力,将时谨礼冲撞在地——那鬼发动了阵法逃离,彻底追不上了。   鬼王飞身而来,广袖一甩,在时谨礼面前张开一道半透明的结界,问:“你没事吧?”   时谨礼坐在地上,看看塔顶,看看他,半天才表情扭曲地说:“你他妈跟他一伙儿的吧?”   “我不是!”鬼王连忙摆手,长袖垂地,一阵乱晃,“不是我我没有你别乱说!”   时谨礼看着那鬼王,心里蓦地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这鬼王……是不是有什么精神分裂之类的疾病?   “呃……”时谨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想这鬼王不会也是假的吧?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鬼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儿不大对劲,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然后说:“时大人,你没事吧?”   时谨礼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古怪起来,他看了鬼王一眼,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没事。”   说罢,他提着剑,绕着悯华的神像在第一层审视一圈,见没什么问题后,欲上第二层。   鬼王立马拦住他:“要去何处?”   “上去看看。”时谨礼道。   “不必。”鬼王说,“塔顶阵法已被破坏,不会再有鬼来。”   时谨礼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回去的路上,鬼王施法,赤剑顿时增长数倍,载着他和时谨礼往地府飞去。   “酆都大帝不是让你明天早上再来吗?怎么这时候急吼吼地就来了?”   时谨礼正坐在剑尖上思考,闻言,答非所问道:“你怎么知道?”   鬼王唔了一声:“听说你来阴间,问了一嘴。”   时谨礼点点头,哦了一声,开始回味刚才那鬼让他看的回忆。   你妈的真怪,时谨礼想到,怎么都喜欢让我看这些东西。   上次的喜气鬼是,这鬼也是,他嘶了一声,挠挠脑袋,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画面。   一个画面中,张席玉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沿着陡窄的山路慢吞吞走上玄清山。他的精神仍旧很好,头发却不像现在这样花白,怀中那小婴儿睁着眼睛,看向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   那人隐在阴影里,跟随张席玉上山,老头也不知道注意没注意,只慢慢地走着……   另一画面中,十岁出头的时谨礼抱着条野狗穿过夜色中的老城区,那狗扒着他的肩膀向后看,汪汪地叫。   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立着一个漆黑的身影,躲在暗中观察那个奔跑着的半大孩子,悄然跟在他身后的阴气一抖,消失在了巷中。小狗仍不住往回看,却不再叫了……   画面又是一转,二十岁的时谨礼被堵在湖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的女孩红着脸朝他告白。   他礼貌地拒绝,转身就走,女孩想追却追不上,不知为何两腿一绊,哎呦一声摔在地上,站在远处的人笑了一声,转身消失在树下……   从小到大,似乎都有那么一个人,不着痕迹地守在他的身边。   “时大人,”鬼王叫道,“时大人?”   时谨礼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见二人已到地府门口,左右两位门神见他们来,抱拳一礼,打开了大门。   “请进吧。”鬼王朝他一点头,走在前面为他引路。   时谨礼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在长街上碰见了正聚在一起说小话的黑白无常,见他们来,白无常诶一声:“大……大人!”   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时谨礼听他那发音,觉得他一开始分明想说:大王。   鬼王驻足原地,脸上阴气飘渺,看不清五官,时谨礼又觉得鬼王和刚才那鬼真像,不会真是一伙儿的吧?   这时,鬼王突然说:“你们俩。”   黑白无常顿时一个激灵,猛地站直了。   “混得挺不错,阳间的鬼都上赶着拍你们马屁呢。”   不知怎么的,听见这句话,时谨礼的脑海中立马蹦出他们在画皮鬼“代若妍”家的鬼村中,看见的那副写有“七爷到一见生财”、“八爷现天下太平”、“我是好鬼”的对联。   这个细节,鬼王……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向鬼王的目光变了变,又突然想起一件事,脑瓜子嗡一声就乱了。   鬼王尚且不知,打发了黑白无常带着他继续往前走,两人穿过长巷到得鬼王宫殿,鬼王大手一挥:“随便坐。”   大殿中央摆着一张黑色的檀木桌,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悯华画像,时谨礼盯着那画看了一会儿,又去看那桌上堆成小山的各种阴间文件,抓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随便花了几道,又迅速把那张纸揉成团,塞进口袋里。   紧接着,他煞有介事地对鬼王说:“你这笔是不是坏了?”   鬼王正站在门口朝鬼差吩咐着什么,闻言嗯了一声,走过来问:“怎么?”   “毛好像断了,”时谨礼指了指,试探着问,“你写写看?”   “不会呀。”鬼王嘟囔一句,拿起笔,伸出左手二指,捏着软毛分叉的笔尖随意捋了捋,动作猛地一顿。   他整个鬼一抖,猛地转头看向时谨礼,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浮现出震惊,紧接着,咬牙切齿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游——执——”   --------------------   感谢阅读 第65章 阴阳游(九)   游执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败在了细节上,当真应了那句“细节决定成败”。   其实最早的时候,时谨礼对于游执与鬼王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就有怀疑:游执第一次去他家时,怎么就知道哪个房间里有小冰箱,而且小冰箱里正好还有饮料?   “杨智说的”这个理由显然太牵强,杨智没事说这些干什么?但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个可能足以解释:他见过。   时谨礼想起他们制服岳攀攀后鬼王前来那晚,自己进了那个房间拿出两瓶可乐,问鬼王要还是不要。   还有那件胸前有着以英文写就“我是大那啥”印花的T恤,鬼王曾有一次以现代装扮前来,穿的就是这一件短袖。而不久之后,在他们以为“代若妍”的事情解决了、离开山庄时,游执穿的,也是那件短袖。   以及游执那徒手顺笔尖的习惯,每次都弄得一手墨,除了他还有谁?   时谨礼一把抹掉他脸上的那团阴气,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都要给气笑了。   两人直勾勾相视半天,时谨礼嚯一声,朝他竖起大拇指:“牛。”   游执诶一声绕道他面前:“不是,阿礼你听我解释。”   “行,”时谨礼双手环胸,气极反笑,朝着他一扬下巴,“说吧。”   游执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呃了一声又不知道说什么,尴尬地笑了笑:“好吧,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时谨礼瞪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游执忙追他:“我就是不想给你太大压力!”   “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你。”时谨礼阴阳怪气地说。   他现在脑瓜子嗡嗡乱,看见面具下的那张脸时,不断闪现的回忆片段几乎要让他的头炸开。   枯树下,伸手扶起小小少年的白衣天神;蛮荒中,眼神无望、割肉饲鬼的三清天叛徒;罗酆山间,惊雷霹雳,那道破落的身影一跃而下;还有沃焦山上,那个独坐千万年、几乎与山川融为一体的身影……   噩梦肆虐的午夜,幼子床头伫立着的守护者;悯华神像前目光疑惑的半大少年、他身后悄然出现的身影;还有那一晚,骤雨狂风,安静的卧室里,落在眉心的一点轻吻……   时谨礼头晕目眩,轰地撞在一具柔软的身躯上。   耳边响起一个温柔又疑惑的声音:“时大人?你怎么了?”   这道声音简直让时谨礼如听仙乐耳暂明,他混沌的神思迅速清醒,站直了身体看向面前那个被他结结实实撞了一脑袋的人。   跟在他身后的游执沉声说:“阎君。”   阎君身量纤纤,头戴盘龙宝冠,以黑白两色的宝石镶嵌龙眼,为阴阳之意。她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豹头环眼、高大威猛,她甚至都不是男人,却有比任何男人都要威严的气度。   她着一身劲装短打,干净利落,外袍以暗黑为主,胸口有恶鬼图样的暗纹,领口袖口则用红线绣以彼岸花,栩栩如生。腰间挂了一枚通体纯白的双鱼玉佩,及其他几个颜色各异的小小香囊。   她朝着游执一点头,算是问好,旋即道:“我奉大帝之命,前来寻找阳间使者。”   “作甚?”游执皱眉问。   阎君一看他那张露出来的脸就知道纸包不住火,到底是被拆穿了,说:“无甚,只带他在阴间四处看看。”   游执一听,立马露出一个不乐意的表情,还想再说些什么,时谨礼猛一回头:“你闭嘴!”   于是游执委委屈屈地闭上嘴,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时谨礼迅速思衬一番,然后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跟着阎君走了,留下游执一个人踮着脚往殿外望,心说造孽啊,这都能被他看出来。   离开鬼王殿,就见黑白无常尴尬地站在大门外的长廊边,紧张又不安,见他们出来,忙道:“大人!大人!”   阎君看了他俩一眼,和时谨礼一起走过去。   黑白无常见了她,忙作一礼:“阎君。”   白无常见游执没出来,松了口气,凑上去对阎君笑着说:“您今日这身衣裳真好看。”   听了白无常的话,阎君笑着摘下了腰上的一枚香囊:“想要?”   “您自己给的啊,”白无常道,“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欢欢喜喜地接了那香囊,揣进怀里,就听阎君对时谨礼说:“今日本君亲自携你游观地府。”   时谨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那我可是真是好大的面子。”   其实时谨礼的本意是想表达自己的受宠若惊,但不管什么话配上他那张脸说出来,都给人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听着叫人不大舒服。   阎君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真笑还是被时谨礼尬到了,只呼出一口气,说:“那就,事不宜迟,出发。”   忘川在地府中有一条支流,正好可以容纳两条小船往来,阎君来时的船还停在岸边,她灵活地跳上去,朝时谨礼一招手:“来。”   时谨礼上了船,回头看黑白无常,黑白无常站在岸上风雨不动安如山,只朝他摇自己手里的招魂幡,黑白招魂幡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怎么看怎么诡异:“大人,您注意安全——”   黑白无常的声音在阎君小船的一个加速下迅速飘远,时谨礼差点让这突如其来的加速给推到水里去,阎君一把扶住他,问:“安否?”   时谨礼心说你小子,你看我这样像是没事吗?然后笑着摆摆手,示意还好。   城外的忘川波涛怒卷,如藏匿水中的巨兽,颇有吞天饮地之势,适才乘船往往生塔去的时候,撑船老鬼虽然手下极稳,但小船还是晃晃悠悠的,让人坐着不舒服。   地府中的河水倒是十分平静,没有波澜,也看不见那些不停在水中挣扎的恶鬼。   阎君双手负背,站在船头,船尾双桨在她的法术下自动划水,带着他们逆流而上,朝着上方更多的宫观宝殿去。   “十殿阎罗虽以一至十排序,然各殿并非首尾相衔。十殿中,二至九殿治下皆有地狱,存于罗酆山内。”阎君伸手指向他们面前高耸入云的高山,“山腰有一环形凹陷,深入山腹,除另有枉死城管辖的六殿外,余下七殿皆在此处。”   阎君回头望了一眼远方黑暗中的鬼门关,继续道:“一殿辖下鬼判殿建于山前,六殿辖下枉死城、十殿辖下轮回司则建于山巅,在酆都城中便能远远望见。”   “听说枉死城是阴间最高之处,上到其中的望乡台,就能看见还在阳间的家人,而下了望乡台,就要过奈何桥了?”时谨礼问。   阎君点头:“然。”   时谨礼和阎君乘船而上,不多时就到了第一殿,鬼判殿前铸有一殿秦广王的黑石雕像,那像狮鼻豹眼,络腮长须,略带卷曲的长发上戴有方冠,右手中持有一枚长而薄的象笏。   秦广王像不怒自威,连带着从那像下经过的鬼差都挺直了腰杆儿精神百倍地工作,他们脚步快、力气大,捧着摞成半人高的公文在殿前来来往往,健步如飞。   阎君朝着鬼判殿前穿蓝袍来往的鬼差一指:“此为功曹司鬼差,呈递公文、下发号令、联系九殿。红袍者为判官司鬼差,四大判官赏善罚恶,皆在此处。”   正说着,一名穿着蓝袍的功曹司鬼差捧着比他还高的公文快步往外走,见阴兵压着个鬼来,匆忙绕道,但没躲过,被阴兵一撞,白花花的公文跟雪似的飘,飞得到处都是。   那鬼差先是愣了一会儿,之后才生无可恋地站起来,朝殿中还有几个闲鬼的判官司大喊:“速来相助!”   殿内那几个鬼差听了,先是探出几个脑袋往外看了一眼,旋即瞪大了眼睛,前后一股脑儿地冲出了鬼判殿,留下句“我等前去鬼门关协助”后就没了踪影。   时谨礼估计文件乱飞这事儿指定每天都有好几回,才闹得这些鬼差个个如临大敌,拔腿就跑。   蓝袍鬼差叹了口气,认命地弯腰去捡文件,站在船头的阎君见了,轻笑一声,手指捏诀,鬼判殿前顿时刮起大风,散落一地的公文被卷上天,骡在一起后掉在那鬼差面前。   鬼差一愣,旋即抬头往外看,这时小船正好穿过一片怪石嶙峋,划入鬼判殿前,站在殿外鬼差判官们见了,纷纷放下手中公文,朝着阎君一礼。   阎君一摆手,小船又是一个加速,径直冲上了鬼判殿后飞溅的瀑布。   忘川水飞流直下,落向小船,阎君伸手在船前张开了一道透明水幕,河水下落,溶于水幕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小船很快抵达瀑布顶端,阎君收回手,转头对时谨礼说:“大人可欲往轮回台一观?昔年大荒鬼族叛乱平息,诸神审判后,悯华真君即从那处,一跃而下。”   时谨礼的嘴角抽了抽,心想悯华跳下去跟我有屁关系,但又突然想起在喜气鬼的幻境中看见的那一幕,心中略有触动。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呼唤他,对他说:去看看吧。   他刚要说行就被打断,岸边响起了一个疑惑的声音:“悯华?”   --------------------   感谢阅读 第66章 阴阳游(十)   地府人对今天时谨礼到来所表现出的惊讶、观望、好奇等一系列感情,全都汇聚在了这一声感情复杂的“悯华”里。   时谨礼在罗酆山顶诸鬼差的注视下,茫然地看向立在船头的阎君。   阎君两道细细的剑眉皱了起来,她先是朝着时谨礼伸出手,手心向外,做出一个不要过来、禁止靠近的姿势,然后转头去看岸上的少女。   少女长眉细目,鼻梁灵巧,一头雪发梳成垂云髻,配黑玉大笄,双耳无饰,身穿红白曲裾,双手手腕上还各戴了一个颜色温润的白玉镯。   她原本正左手拿碗右手拿勺,要从面前的大碗里舀汤出来,这会儿手中的长勺噗通一声掉进了缸里,她面前的鬼差哎呀一声,说您快点儿吧!   “泰媪,”阎君叫了她一声,“盛你的汤。”   被她唤作泰媪的少女过了老半天才应了一声,伸手进缸里把掉进去的勺掏出来,咵了一大勺汤,倒进碗里,给面前那个胸牌上写着“轮回司”仨字的鬼。   时谨礼跟着阎君下船,不停回头去看那银发少女,不大确定地问:“孟婆?”   “是。”阎君点头,在城门前找了个茶摊,“坐。”   枉死城在六殿卞城王辖下,城如其名,里头的鬼都不是寿终正寝下来的,死亡方式各种各样,包括但不限于自杀、冤杀、谋杀、意外。   茶摊老板是个吊死鬼,一见是阎君带人来,忙扯过两个干净的板凳,扯着自己长长的舌头来回把凳面上的灰擦干净后搬到桌子前,抢在时谨礼和阎君坐下之前换了凳子。   阎君坐下去,诶了一声:“这凳子怎是湿的……”   吊死鬼老板摸着脑袋嘿嘿笑,问:“您二位喝些什么?”   时谨礼没工夫想喝什么,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孟婆刚刚那句“悯华”,他觉得无比心慌,心中不安翻涌,几次看向阎君欲言又止,阎君要了茶,只说:“稍待。”   茶摊的另一边就是孟婆的地盘,她的小摊支在一座大殿门前,身后立着块刻了字的青石,石上的字鲜艳如血,看着都像是要滴下来,最上面还刻了“早登极乐”四个大字,便是三生石。   传说人过奈何桥之前,能够在奈何桥头的三生石上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孟婆的小摊再往前一点儿,就是个用黄土堆成的台子,那台子半高不高,底下立了个碑,碑上也用红字写着“望乡台”。台下石前,孟婆稳稳当当地从大缸中勺出一碗碗孟婆汤,交由轮回司的鬼差,再由它们交予来到这里的鬼魂。   不多时,鬼都走光了,孟婆扯着裙子小跑过来,跳到阎君身边,嘿一声拍了她一下:“阿青!”   阎君抓着她的手一扯,孟婆哎呀一声,转了个圈坐在旁边的木凳上,又看向时谨礼:“不是啊?啧啧,但还是像,真像。”   时谨礼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猛地落地,他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简直如释重负。   旁边的阎君咳了一声,略带威胁地说:“泰媪——”   孟婆不受她威胁,我自岿然不动:“这也太像悯华呀!哎呀,几千年没见祂了,啧啧,脸虽然差点儿,但是这气质,啧啧,绝,太像了。”   原本松了口气的时谨礼又变了脸色,这时,吊死鬼老板来上了茶,孟婆远远看见有人乘船上来,眼疾手快地抓起个海碗一口闷了,两步跑回缸前,冲着那鬼笑:“来了啊?”   要不是必须来,谁想来啊?那鬼一听这话,差点就要哭了,孟婆看它那可怜样,大发慈悲地摆摆手,那鬼就在周围鬼差的指引下登上了望乡台,看见了远在阳间的妻女父母。   那鬼本来都忍住了的,结果又在这里看见了守在墓前的家人,终于忍不住,呜一声哭了出来。   上了望乡台之后,那鬼心里更难过了,那叫一个悔呀,那叫一个不甘心呀,它四下看了看,见鬼差皆在台下,一咬牙,一跺脚,竟然仗着自己是鬼魂不会摔死,纵身一跃想跳进酆都城,跑回鬼门关。   阎君噌的站起来,但还没等她动作,空中就倏地划过一道残影,一个长着鹰翼、鸟嘴的怪物从空中俯冲而下,一把抓住那鬼的后领子,把它拎回罗酆山上。   孟婆诶嘿一声,朝那名唤鸟嘴的阴帅一招手:“谢了啊阴帅!”鸟嘴点点头,扇着翅膀朝鬼门关的方向去了。   待到鸟嘴走后,孟婆才转过身,她身后一重接一重的鬼差拖着那妄图逃回阳间的鬼跟在她身后。到得缸前,她舀出满满的一碗孟婆汤,亲自端在手里,走上前掐住了那鬼的脸颊。   “喝吧,”她狞笑说,“喝了!”   鬼挣扎起来,但孟婆手如铁钳,挤开了它的嘴就拿着碗往里灌,淡褐色的汤药从那鬼的嘴角溢出来,流了一地。   灌完了汤,她摆摆手示意拖走,随手把那碗扔了,然后朗声唱道:“一碗孟婆汤——下肚轮回走四方——”   泣不成声的鬼在她的高声唱和下被重重鬼差拖拽着前往远方的奈何桥,这时,孟婆又回头,朝着身后乌泱泱站满了鬼差的忘川两岸唱道:“望乡台下——”   站满了江边、如同一道屏障般横亘在忘川与三生石之间的鬼差们也跟着齐声唱道:“上奈何!”   忘川两岸在这一声声的高唱下剧烈震动起来,时谨礼忙跑出茶摊去看,只见河对岸的城门下,数不清的鬼差在一阵刺眼的白光中融为一体,变作了一只巨大的鬼怪。   它伸手拉起枉死城墙上垂下的巨大锁链,扛在肩头,用力一拉。   巨链在它的拖动下发出刺耳的声音,鬼差扛着锁链大步前行,深不见底的忘川河中发出哗啦啦的异响,不多时,一道钢索连结的木板吊桥从大河中被吊起,在波涛汹涌的忘川水挣扎。   忘川中的恶鬼争相恐后地爬到桥上,随着吊桥缓缓上升,妄图离开每日啃噬它们的河水。   几分钟后,吊桥归位,桥头的鬼差一拥而上,它们手持棍杖,将趴在奈何桥两边的恶鬼通通打落河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   之后,孟婆才朝着那鬼一笑:“上桥吧。”   喝下孟婆汤的鬼已经忘却前世之事,却仍旧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想看看女儿是否跟在身后。然后,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循着孟婆的指引上桥,去往对岸的枉死城。   孟婆目送它上桥,转头喊:“下一位!”   阎君看出时谨礼有话要问,起身道:“随我来,我带你去一处宝地。”   那鬼走后,奈何桥前突然忙了起来,新死鬼一个接一个,孟婆手都酸了,趁着喝水的空档逮了个鬼差问:“怎么突然来这么多人?”   “功曹司的刚来说,”鬼差指着一艘小船上的蓝衣鬼差,说,“交通事故,一车人全死光了。”   “哦,诶诶诶——阿青,你们去哪儿?”孟婆两步跳上身后的台阶,拦住并肩而上的阎君和时谨礼。   阎君看她一眼,沉声道:“进殿。”   时谨礼仰头,只见面前大殿匾额上以金漆书“轮回司”三个大字,而殿内摆件样式不类中原,颇有异域之感。   “地藏王菩萨就在此处。”阎君打发了孟婆,示意他跟上,“即西方那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高人。”   地府里除了酆都大帝、阎君、鬼王等诸鬼神之外,还有一位由西方净地派驻地府的外籍人士,即地藏王菩萨。祂如今在轮回司供职,渡化亡魂,送经过了一殿审判、该去轮回的魂魄投胎。   时谨礼唔了一声,跟着她进殿,阎君带着他停在一扇金鸟屏风前,朝内道:“地藏菩萨。”   黑暗中传来一声佛号,殿内的阴气随风吹向屏风,卷起一个小小的黑色旋风。顷刻间,一道人影自漆黑的阴气中浮现,屏风后旋即映出一个头戴佛帽、身披袈裟、手持禅杖的身影。   地藏王自屏风后缓缓走出,祂的脑后浮有神轮,但那光芒已经非常暗淡,隐约透出一股阴冷潮湿的黑气。   时谨礼看出这不是本尊,本尊仍旧藏在屏风后的阴影之中,但这个替身人偶的面容仍旧俊美且慈悲,它身材高大,左手持杖,右手端立于胸前,朝着时谨礼微微颔首。   “泰媪,”人偶看向阎君,声音却从屏风后传来,“是汝恩人否?”   “是。”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的孟婆应了一声,她略略低头,双目轻阖,这是一个很恭敬的姿势。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屏风外的人偶缓缓抬起手,指向时谨礼,时谨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干嘛?”   人偶四指一回,朝他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时谨礼看看阎君、又看看孟婆,见她二人脸上不知为何浮现出严肃的神色,都看着面前的人偶。   僵持许久后,殿外传来一声呼喊:“泰媪,有人来了!”   鬼差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孟婆看了时谨礼一眼:“你……”   “泰媪!”门外那鬼差又叫,孟婆直直瞪着时谨礼,在鬼差第三次叫她的时候才喊了句来了来了,朝着阎君使了个眼色才去门外。   “地藏菩萨,这是要做什么?”阎君轻描淡写地说,但时谨礼却注意到她的目光正以一种不易觉察地方式转向了屏风之后,似乎在偷偷观察地藏王的反应,“您……”   “东岳女帝。”屏风后传来沉沉的呼唤,阎君下意识把时谨礼拉至自己身后,直勾勾地看着他们面前的那尊人偶。   人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时谨礼正不明所以,屏风后忽然卷起一阵剧烈冰冷的阴风,他们面前的人偶如蜡般融化,流在地上,形成一滩肉色的泥水。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之后,一头四臂,高大如山。地藏王拄着禅杖缓缓走出内殿,光|裸的双脚踩在冰冷的瓷砖上,引得整殿微微震动。   很快,那如小山般的身躯出现在二人面前,巨佛的皮肤通体青紫,祂五目四臂、面覆黑纹;上身赤|裸、腰围白绸;双足的足腕上,还戴着每一颗都足有成年人拳头大的莲花菩提珠串。   地藏王双臂合十,另外两臂各持禅杖及青色莲花,祂居高临下地看着护住时谨礼的阎君,手中禅杖拄地,发出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时谨礼的眉心在二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陡然亮起一道光芒。   “汝言,此子究竟是何人?”   --------------------   感谢阅读 第67章 阴阳游(十一)   禅杖捶地,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带起狂风,吹飞了时谨礼和阎君垂在额前的碎发。   地藏王菩萨的真身虽然没有酆都大帝那样高大得仿佛入云,可在这两个正常大小的人神面前,也算是巨人,时谨礼和阎君加起来才到祂的膝盖。   “东岳女帝,”祂双臂合十,五目闭有四目,唯眉心的那一只眼睛转动,看向地面上的阎君,如同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无比恐怖,“汝需言明。”   “我受人所托,此子之身,不敢妄言。”阎君说,她仰头仰得费力,却威严不改,身姿挺拔,“地藏菩萨,不要逼我。”   时谨礼面无表情地看着挡在他身前的阎君,闻言时眉峰不自然地跳了一下。   地藏王菩萨闻言,再睁开两目,三目微垂,祂的目光从阎君移向时谨礼,两相对视后,祂突然伸出手,要去抚时谨礼的发顶。   阎君手中闪起光影,她手握一支纤细的黑玉朱笔,抵住地藏王菩萨抚下来的大手,面露不悦的神色,说:“此子发顶,碰不得。”   摸顶是佛教中的一项重要礼仪,有长辈对晚辈的慈悲、呵护之意,也有给弟子加持的含义在。时谨礼是地府中人,不算地藏王菩萨座下弟子,但也是晚辈,尚且没到不能抚顶的程度。   他皱眉看向阎君,却听见地藏王菩萨如洪钟般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其非凡子。”   黑玉笔在阎君的五指间一转,啪的打开地藏王菩萨的手,她一点头,头顶龙观的阴阳双目一闪,带出两道异色光芒:“然。”   时谨礼被他们说得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止不住冒火。他双眉愈紧,仰头看向面前的地藏王菩萨,却见祂已经睁开了剩下的两目。   五目生莲,巨大的瞳孔如莲花般裂成十二瓣,每一瓣中都倒映出时谨礼相同的、不耐烦的、却也略带惧意的脸。   “你……”时谨礼眉心那一点金光猝然闪烁,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仿佛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般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直到地藏王菩萨的声音再一次从头顶传来。   他猛地回神,双肩因突然响起的声音抖了一下,地藏王菩萨五目已闭四目,双手合十,道一了声佛号,随后手作剑指,掠过阎君,在时谨礼尚未彻底回过神时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   时谨礼睁大了眼睛,顿时觉得头昏脑胀,魂魄都飞出去了,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太阳穴疼、眼眶疼、眉骨疼,血管涨得直跳。他用力睁了睁眼睛,发出两声粗喘,勉强站稳了身体。   地藏王菩萨巨如小山的本体伴随着一阵猛烈的阴风而来,又在呼啸的阴风之中消散,黑风迅速卷入金鸟屏风之后,地藏王菩萨巨大的身躯隐匿进身后的黑暗之中,化作阴气,随风离去了。   “万物之精,上为列星,”祂的声音飘渺远去,时谨礼剑眉微蹙,看向屏风,“东岳女帝,汝需携他上轮回台。”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时谨礼双腿发软,踉跄两步才追上径直往后殿走去的阎君,“我到底是——”   阎君步伐极快,他们此时已经过了正殿,到了轮回司的办事处。   轮回司的工作量是地府十殿中唯一能与鬼判殿一较高下的,身穿普通黑袍、胸前悬挂“轮回司”名牌的鬼差们抱着各路投胎魂魄的户籍和轮回六道的开放时间,在殿中疯跑。   “到了到了!”内殿里有个后门,门外传来哔哔的哨声,殿里的鬼差一听,忙跑去开门,“来了来了!”   后门嘎吱一声打开,露出门外一字排陈的魂魄队列,由一根长锁链将它们拴在一起。为首的阴兵身披红甲,铁盔遮面,一手扛着根拷鬼棒,一手拎着锁链头,头盔之下的缝隙中伸出来根烟似的竹哨子。   见鬼差开门出来,它一松口,竹哨子掉下来,挂在脖子上。它晃晃拷鬼棒,示意那鬼差快点儿。   “麻溜儿的——阎君!”   等鬼差出来了,它才看见内殿里的阎君和时谨礼,阎君略一颔首,朝时谨礼道:“大人,莫要问,只随我走。帝君邀你来阴间,有祂之用意,我带你来此处,亦是如此。”   时谨礼粗重地喘息着,他很讨厌这种被人蒙在鼓里任人宰割的感觉,却不得不依照阎君的话,不说不问,只跟她走。   “将军,”鬼差捧着一沓户籍本和朱批公文出来,朝着那阴兵一礼,“小官随您去。”   红甲阴兵略略颔首,而后朝着台阶上的阎君抱拳一礼,扯了扯手中锁链,喝道:“跟上!”   它身后的魂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面露惧色,有的表情淡然,在红甲阴兵的拖动下,缓缓走上了略有崎岖的山路。   阎君回头看时谨礼一眼:“大人,你我跟上。”   时谨礼的眼前浮现出几道虚影,他难受地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只觉得那里火辣辣的疼。阎君带着他往前走,跟上那一队即将前往轮回台投胎的魂魄。   “东岳女帝。”时谨礼紧皱着眉头,走在他身前的阎君顿时站直了身体。   她面有不安,扭头看他:“大人,你说甚?”   “好熟悉,”时谨礼轻声说,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回复阎君的疑问,“东岳女帝……”   大荒鬼族叛乱后,阎君才下至地府,她原是三清天上的女帝之一,为东岳泰山的山神,守护最早的东方大地。   但她下至阴间后,就不常用“东岳女帝”来称呼她了,刚才要不是地藏王菩萨提及,时谨礼都完全忘了这个称呼。可是听见之后,他又却觉得这个称呼很熟悉,就好像曾经他也是这样称呼阎君的。   曾经又是多远之前的曾经呢?时谨礼侧目看向身边的阎君,这会儿他眼前的虚影已经快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地藏菩萨的那一指让他无比痛苦,他伸出手,恍惚看见一个青绿色的身影现身东方大地,东岳女帝手持木剑,一人战万军。   后脑上的筋突然抽了一下,疼得时谨礼直吸凉气,他一把握住阎君纤薄的肩膀,重重地说:“祂,祂刚才……”   疼痛很快蔓延至全身,时谨礼疼得两眼发黑,眉心剧痛,仿佛要把他的脑袋劈成两半,太阳穴也胀痛、发烫,青筋绷在额角上突突地跳。   “地藏……地藏……祂,祂对我……”   喉间随着心跳震动,时谨礼感到窒息,胸口闷得像是堵了一团湿润的棉花,他艰难地发出气声,又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阎君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时谨礼满头冷汗,散在发际周围的碎发都贴在脸上,他的嘴唇肉眼可见地发白,紫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缓缓浮现,如枯叶的经脉,布满了他的双手、颈脖、侧脸,无比妖异。   而时谨礼眉心被地藏王菩萨点触过的地方,正微微浮现、扩散出星点白金色的花纹。   阎君暗骂一声,回头看向地藏王菩萨所在的轮回司,心道不妙,这老外太心急了,忙单手扛起时谨礼,快步往轮回台跑去。   于是当值的鬼差的和阴兵及投胎诸鬼就看见了身高刚过一米六的阎君单手扛着个一米八的时谨礼一路狂奔超过一众鬼魂,冲到轮回台大门口,朝看门的鬼差大喊:“开门!”   阴间日夜颠倒,刚换班上来的鬼差正打瞌睡,被她一嗓子吓清醒了,抓着自己胸前的“轮回司”工作牌往结界上一刷,半透明的结界如门般应声而开。   时谨礼双目紧闭,浑身冒冷汗,浮现的血管如某种恐怖的瘟疫病毒般迅速弥漫了他的全身,阎君一个箭步冲进结界内,一手拍在他脸上:“别睡了,速醒!”   一神一人冲到轮回台前,驻守在台边的阴兵见了,忙让开一片空地,为首的将军上前一礼:“阎君,何如?”   “未醒,”阎君把时谨礼放在路边的大石头边上,蹲下来伸手拍他的脸,“时大人,速醒!”   时谨礼的突然昏厥在意料之外,阎君没做过人,不知道人的身体竟然这么脆弱,她抓着时谨礼的肩膀使劲儿摇,又不敢用力,怕直接把他的肩膀给捏爆了:“时大人!”   阴兵们一涌而上,围在他俩身边叽叽喳喳的讨论,不多时,鬼差和红甲阴兵带着要投胎的鬼来了,其中一个女鬼看见,说:“是不是低血糖啊?”   “低血糖?”阎君回过头,皱眉看她,“何为低血糖?如何处理?”   那女鬼在队列里是表情淡然一类的,待会儿应该能投个好胎,所以这会儿心情挺轻松。她一边跟着队伍往前走,一边歪头对阎君说:“就是身体问题,吃点儿东西就好了,糖啊蜂蜜什么的。”   阎君闻言,立马问身边的阴兵:“黄蜂?”   捧着公文的鬼差绷不住了,尴尬道:“阎君,阴帅不产蜜的。”   阎君嘶一声,转头看向女鬼:“你?”   女鬼耸肩:“我都死好几年了,有也吃完了。”   “非也,”红甲阴兵突然说,“他已非人,无人之身,何故受人之罪?”   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阎君恍然大悟,摆手示意周围的鬼差让开,然后向上卷了卷自己的衣袖。一层充盈的紫光覆在阎君的手掌上,她扬起手,啪的一巴掌扇在时谨礼脸上:“悯华!速醒!”   --------------------   感谢阅读 第68章 阴阳游(十二)   阎君的声音和巴掌声同时响起,四周的阴兵听见那个名字,仿佛被狗撵般哗地退出几十米远,恐惧地望着他们。   其中一个阴兵低声对身旁的战友说:“这凡人是悯华真君?那女帝此举,算是挟私报复?”   战友立马摆手:“慎言。”   时谨礼挨了一巴掌,竟然真的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睛,只觉得左脸火辣辣的疼,阎君见他醒了,忙问:“如何?”   时谨礼还有点儿懵,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我听见……刚刚是不是你打我?”   “不曾。”阎君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随我来。”   “肯定有人——”   时谨礼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向不远处环抱在群山之间的轮回台,双目之中似有光芒闪动。在他的目光触及远方被天雷劈落、灼烧后呈黑色的山峰时,心中悄然生出的恐惧感达到了顶峰。   这个地方,他曾在喜气鬼的幻境中见过,那时悯华身披血衣,重瞳光芒暗淡,显出六臂原型,如一只身体残缺的蜘蛛般伏趴在悬崖上。   而就在刚刚,他听见阎君叫他“悯华”。   “你刚刚,你叫我……”   阎君不答,沉默地扶着他站起来,指着远方绵延的群山,道:“且看。”   关于鬼族最早的起源,三清天和地府一致认为是在古大荒平原一带。   阴间城池稀少,大城高墙之外皆是无尽绵延的贫瘠土地、崎岖群山,以及令人闻风丧胆的地狱。   阴间的东土之上,五座山脉如星般汇聚,向外发散。人死后,魂魄在鬼差的指引下登上冥河船,过了冥河就至桃止山下、鬼门关前,那是东方鬼帝所辖之境。   过了鬼门关,沿着黄泉路一路向北便至北方鬼帝所辖罗酆山下,酆都、地府、轮回皆在此处。   另有西方嶓冢山、南方罗浮山、中央抱犊山三山之地。   五条山脉亘古万年,伫立于无数地脉相连接汇聚之处,那里是阴间的中心,由五山环抱,鹤飞不得过、猿猱不得攀,八方无路,唯连通罗酆山上有一处凹陷,直通轮回。   深谷之上,山岩中延伸出一条狭窄的小路,尽头唯有只够一人站立的平台,即为轮回台。   此刻,轮回台上安静极了,唯能听见五方群山上的飞流鹤鸣,时谨礼仰面朝上,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相似,延伸而出的轮回台如鸟喙,细长无比,悬在轮回上方。   他急促地呼吸着,听见跟来的鬼差朗声道:“吉时已至——”   一道落雷毫无预兆地劈在轮回台上,被牵引而来的鬼魂吓得尖叫,时谨礼望去,见轮回台正对着的南山被电光照亮,山腰广阔的平台上,有着一座破败的茅草屋。   站在轮回台四周的皆是阎君亲兵,她凌空一挥手,又一道雷落,伴随着阎君高厉的疾音一同响起:“十殿转轮王薛礼何在?”   电光闪起又落下,深不见底的轮回上飘起细雨,雨丝落入深渊,仿佛被巨兽吞噬。黑暗之中,茅草屋的缝隙里亮起一道昏暗的烛光,转轮王薛礼手持弱灯而出,朝阎君一礼。   鬼差见他出来,当即隔着轮回唱道:“生死相续,不求解脱。万物轮转,不复前事——”   五山之间的轮回深渊下光芒闪动,红甲阴兵解开第一只魂魄手上的枷锁,将它推至无法转身的轮回台上。那鬼浑身颤抖,惊恐地想要回头,却在一股力量的推动下缓缓向前。   “猪羊犬马,偿万方罪!” 鬼差翻开第一页名册,目光凛然,它望向轮回台那一侧的转轮王,厉声高喝,“畜生道开——”   悬崖下深渊中的团雾迅速膨胀翻涌,转轮王手中的一点油灯亮起暗蓝色的火光,一滴灯油自盏中滑落,坠入深渊之底,轮回中猝然亮起蓝色电光,大风乍然而起,竟直接将台上那鬼吹落而去。   那鬼的身体在坠落轮回台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它的双耳猝然变大,挂于头部两侧;五指渐渐闭合,化为两体,它的口中发出哼哼两声怪叫,迅速被诡异的暗蓝色团雾吞噬。   第一只鬼如枯叶零落,无法抗拒地掉下了轮回台,这些鬼魂的力量是那样的渺小,渺小到面临此等力量时甚至无法做出任何挣扎。   余下的鬼魂都害怕极了,它们抱在一起,呜呜地哭了起来,鬼差却不为所动,它如一架毫无感情地机器一般翻开名册第二页,高声唱道:“生老病死,红尘来去。孟婆汤饮,三世缘尽——”   转轮王手中油灯的火焰又变回了正常的橙黄色,一点灯油滴落,刚才和阎君搭话的女孩两步走上轮回台,朝着剩下的几个鬼一笑:“走啦!”   “凡人道开——”   女孩面朝黑空,大张双臂,她后仰下落,大声喊道:“祝我这一次旅途愉快!”   她的话音还未落,轮回中的黄色团雾就淹没了她的身体,后头的鬼见她如此乐观,也定了定精神,低声说:“不就是阿修罗道吗,总,总比畜,畜生好吧……”   红甲鬼差冷笑一声,解了锁链,把那还在自我安慰的鬼拎上前,直接单手扔上了轮回台。   山间的风忽疾忽徐,将时谨礼的长发吹乱,他静静地看着高声唱诵的鬼差、一个一个掉下轮回的身影,过了很久很久,才粗喘着、慢吞吞地问阎君:“当年悯华跳下去的时候,轮回谷里……是什么颜色?”   阎君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意外,她伸手抚了抚自己随风而飞的碎发,轻声说:“红色。”   六道之中,红色最为血腥,象征着与天相抗衡的恶鬼,时谨礼眨了眨眼睛,他感到疑惑、感到不安,却又意外地松了口气。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悯华入饿鬼道,祂是祂,我是我。   但这个小小的希冀很快就被打破了,阎君垂眼向下看,纤长的睫羽在她的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已经活了千百年了,见惯了这世间的生老病死,生命是那样脆弱,她早已麻木不仁,却又在此刻觉得自己无比残忍。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轮回下的红雾,轻声说:“但有一只鬼,舍命送祂入了凡人轮回。”   时谨礼的心脏猛地抽痛起来,眉心的那一点印记光芒闪烁,他的头又开始疼了,他躬下身,咬紧了后槽牙,用手捂住胀痛的眉心,竭尽全力,想要把那本不属于他的眉心金光遮住。   金光闪耀,从他的指缝间射出,照亮了轮回周围黯淡的群山,时谨礼的脑海中又闪现出许多画面,他痛苦地紧闭着眼睛,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场景却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一世又一世的折磨,魂魄不全的悯华变成人后是那样的痴傻,他短命早夭,一次次亡故,受尽人间生老病死。   这是诅咒,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吾儿,这是天道对你的诅咒。   惩罚你同情恶鬼,悖逆天道。   离开阴间的阎君去往南方,在飘渺的南海上找到那座孤山,面容姣好的鬼母与她并肩而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分明就是他的母亲。   深夜的医院中,阴风骤起,他的父亲不顾一切冲进产房,唯见已经没了气息的母亲。   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道阴魂脱离了那句已经断气的身体,身穿黑裙的魂魄飞向窗外,与那六十位汇集云端的天神、无数阴风中窥伺的群鬼共同注视着那个被抱起的婴儿。   他猜到了,本该如此,合该如此。   他出生时为什么万鬼来朝、六十岁星为什么从小护佑他、张席玉为什么贸然找到他家,还有任他驱策的枯荣鼓、阴阳剑,以及从小到大供在家里,却从来没有庇护过他的神仙。   悯华啊悯华,时谨礼双目含泪,不知道那到底是疼的,还是恨的。   他抹掉泪水,咬牙切齿,心想那我算什么呢?   一个该入恶鬼道的罪人?一个天道惩处下的幸存儿?还是一个潜藏于世的犯罪者、一个被寄予重任的替代品?   我不被认可的努力、我所得到的一切、我所痛恨的那些,难道,都只因为我是悯华吗?   他仰面望着漆黑孤寂的天空,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难道我的母亲,也不是人吗?”   阎君沉默良久才轻声说:“你于鬼母有恩。”   “我于她有恩,还是与她有怨?”时谨礼轻声问道,“我是不是还得对她感恩戴德,感谢她在生下我之后,没有将我吞入腹中?”   “悯华——”   “别再叫我悯华!”时谨礼打开阎君伸来想要安抚他的手,他长发散乱,垂于胸前,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急促地喘息着,“我不是悯华,悯华早就死了,死了!”   他眉心的那一点神印猝然爆发出金光,时谨礼痛苦地跪倒在地,身后浮现出一个无比清晰的、慈悲而又庄严的六臂法相。   轮回台周围的群鬼看见那六臂法相,不住后退,却见那金光法相猝然一闪,竟随风散去。   时谨礼近乎崩溃,轮回台在他的影响下疯狂颤动起来。一道道天雷劈下,伴随着悯华法相的消失,时谨礼的魂魄剧烈颤动,身体逐渐透明,竟有消失之势!   阎君的瞳孔骤然一缩,她一手拽住摇摇欲坠的时谨礼,冲着轮回两边的阴兵厉声大喝:“去找黑白无常,不,去找鬼王,去找他来!愣着干嘛,去啊!”   --------------------   感谢阅读 第69章 阴阳游(十三)   “真君,你见过东岳女帝吗?”   滚出去,从我的脑袋里滚出去!   “悯华,此子绝非善类,汝当慎待之。”   “好个悯华,来此处找我麻烦吗?!”   什么悯华,我不是,不是,滚,都滚!   “罪神悯华,汝可知罪?”   “放肆,你要违逆天道吗!”   “儿啊,回头吧!”   我不是悯华,我是时谨礼,我是人,我只是个凡人——   “我不是!”   时谨礼猛地睁开眼睛,正在边上换水的护士被他一嗓子吓了一大跳,哐当一声打翻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托盘。   “哎哟……”护士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她心有余悸地看了时谨礼一眼,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托盘和药品,“醒啦?”   时谨礼坐在病床上剧烈地喘息着,他胸膛起伏,眼前阵阵发黑,额上的青筋还没下去,突突直跳。   护士收好撒了一地的棉签,心疼地嘶了一声,转身要拿出去丢掉,时谨礼一把拉住她,喘息着问:“这是哪儿?”   “医院。”护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从他的身上挪到挂在病床边的药瓶上,示意他看。   时谨礼仰头看了一眼正慢慢往下流的点滴,不确定地问她:“阳间?”   护士看向他的眼神起了些变化,似乎在判断这人是不是低血糖太严重把脑子给弄坏了。   几秒钟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端正了自己的专业素养,微笑着说:“是,您的家人送您过来的,您只是有些低血糖,不严重。”言外之意就是没到要死的程度。   地府一游恍若南柯一梦,最后是怎么回来的时谨礼已经记不清了,他垂下头,目光迷茫,护士见他那样没敢走,站在病床边上守着他。   我都干什么了?时谨礼茫然地想,他们好像说我是悯华……   我是悯华?那我自己供了自己二十年?   他猛地一甩脑袋,护士忙伸手,时谨礼如遭电击般猛地抬头瞪着她,护士被他吓了一大跳,手悬在半空没动,僵硬地停在他面前。   “谁送我来的?”他问。   护士努力平稳情绪,说:“他自称是您的侄子。”   杨智啊,时谨礼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摆手请护士出去。   “对了,”护士走到病房门口突然回头,说,“刚才董事长夫人打电话来,说您的姑姑要来看您,应该快到了。”   “知道了。”时谨礼说。   等护士关上门出去,他立马张开双臂倒进病床里,吊针管子被他扯得来回晃,带着针头扎得他嗷嗷疼。时谨礼嘶了一声,又动作轻微地爬起来,伸手去按铃。   没过两秒,刚出去的护士又推门进来,假笑问您怎么了?   时谨礼一抬手:“麻烦你把针拔了。”   “您这瓶葡萄糖还没打完呢。”护士笑着说。   时谨礼稍稍提高了音量:“拔了。”   “拔什么拔!”李太太的声音突然在走廊里响起来,时谨礼啧了一声,见他姑挎了个喜马拉雅进来,身后还跟着面色红润的周太太,“你给我好好打完了!”   她身后的周太太低声交代了几句,护士点点头,带上门出去了,留下时谨礼和他姑及他姑闺蜜三个人张飞穿针。   “时谨礼,急死我你就好了是吧?”   地府里还有事情,游执指挥杨智把时谨礼送到了周太太家的医院,然后预判了时谨礼的预判,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姑,成功把准备跑的时谨礼强留在了医院。   “要不是人小游打电话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我大侄子已经被送医院了!你要干什么呀?造反是吧?想气死我是吧?”   时谨礼坐在病床上沉默地看着他姑,眼神复杂,李太太一着急就控制不住,叭叭一通骂,周太太风雨不动安如山地站在旁边,不时附和两句,表情都没变一下。   骂完了,他姑一拉软椅坐到病床边上,周太太很有眼色地笑道:“我出去看看。”说完,她也出去了。   “你说话啊!”李太太看见时谨礼那两巴掌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就上火,又不敢真的扇他,愤怒地伸手在床头柜上猛敲,“说话呀!”   时谨礼直勾勾地盯着他姑看,他姑起初还气势汹汹,被看久了之后浑身发毛,后颈子都凉透了。她略带恐惧地咽了一口口水,心说脑子不会真坏了吧?   过了老半天,时谨礼才轻声说:“你……是我姑姑吧?”   “狗东西!”李太太一听就怒了,“老娘不是你姑姑是什么?仇人啊?真是上辈子欠你们兄弟俩的,气死我你们就高兴了!”   是我姑姑,时谨礼想,他攥紧了盖在腿上的羽绒被,反复地在心里说,是我姑姑,我是时谨礼,她是我姑姑。   李太太看他表情不对,神色又凝重起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担忧地说:“阿礼,你是不是……”   “不是,”时谨礼立马回过神来,猛一摆手,“我是时谨礼,对吧?是时谨礼,没错。”   完了,李太太想,真傻了。   我大侄子都傻了我怎么还能跟他发脾气呢?李太太顿时懊恼起来,伸手摸摸时谨礼的脑袋,温柔地说:“是是是,是时谨礼,姑姑的宝贝侄子。”   时谨礼紧绷的神经在他姑如摇篮曲般轻柔的声音里放松下来,他一把握住他姑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叫时谨礼,我爸叫时谦,姑姑叫时语,表弟叫李檀,从小我妈就死了,对吧?我就是时谨礼。”   “是呀,”他姑抽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今天是怎么了?”   时谨礼一把抱住他姑,双臂勒得死紧,他姑哎呦一声,怒道:“兔崽子,你要勒死我啊?!”   她骂了两句,怒声戛然而止,李太太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她感到颈侧湿润,有液体蹭过,时谨礼的肩膀正在细微地抽动——她的大侄子在哭。   “哎哟,怎么了你?”她忙去拍时谨礼的背,像小时候安抚他一样摩挲他的后脑勺,“怎么就哭了?”   李太太很难在这种时候和时谨礼共情,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大侄贼到底怎么了,只能轻声安慰他:“张席玉那老头儿给你气受了是不是?我找他去好不好?我骂死他!当年送你去他那儿又不是为了给他打白工的!”   “不是,”时谨礼的声音略有哽咽,他颤抖地说,“没有,没事。”   “没事你哭什么呀。”李太太的声音温柔又无奈,她拍拍时谨礼,伸手擦他的眼泪,“不哭不哭,哎哟乖乖,哭成啥样了都。”   她从包里翻出包纸巾给他擦眼泪,时谨礼红着眼眶看她,像要确认什么似的再一次问她:“我就是时谨礼,对吧?”   “不然你谁啊?”时谨礼他姑跟他一样暴躁,来回就这一句都把她问烦了,“你爸垃圾桶里捡的啊?垃圾桶里捡的我疼你二十四年我有病啊!你烦死了你,磨磨唧唧的。”   李太太对着时谨礼一通输出,这下终于对味了,时谨礼倏地吸了一口气,说:“没……”   “那就行。”他姑又噌的站起来,从包里翻出个保温桶,“让阿姨给你煲的,喝吧。”   时谨礼旋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露出一个不大好的表情:“我不吃鱼。”   “大补的!”李太太怒倒一大碗,“你想不吃就能不吃?我还不想管你呢,我能不管吗?”   时谨礼表情复杂地看看他姑,又看看他姑的汤,终于在他姑的坚持不懈下含泪喝了两大碗。   他姑下午跟人约了打麻将,中午陪他吃了午饭就走了,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护士看住他千万别让他走,留院观察几天看看脑子有没有事儿。   “我总觉得他今天不大对劲,”李太太站在单人病房门口小声对周太太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可能是这儿坏了,得查!”   周太太配合地诶了一声:“是要查,苦谁不能苦孩子。”   压迫了李檀十来年后终于也被李檀他妈压迫了一回的时谨礼在几个壮汉护工的“协助”下留在了医院,坐在病床上看窗外艳阳高照的红檀日景——这病房有快二十层高。   检查完后时谨礼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翘个二郎腿玩手机,给他师父和两个师兄报了平安。   之后,时谨礼往上滑,手指悬在置顶聊天上顿了顿,他盯着屏幕里那俩字看,看了老半天后左滑把聊天框直接给删了,然后给杨智发了条消息,让他准备一下过来挨打。   消息还没发出去杨智就来了,他捧着个果篮屁颠儿屁颠儿地开门进来,看见时谨礼,大喊了一声师叔,然后呜呜哭了起来。   杨智不掉眼泪地大哭:“师叔啊,呜呜呜呜,您没事吧。”   时谨礼面无表情:“没事。”   杨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呜呜呜呜。”   时谨礼:“我死了你才开心吧?”   杨智:“是……才怪呢!”   呜呜呜,大虐!   表面功夫做完了,杨智拆开果篮拿出根香蕉吃,坐在病床边上瞅着时谨礼欲言又止。时谨礼拿着手机玩小游戏,看也没看他一眼:“有屁就放。”   杨智两口啃了香蕉,含混不清地问:“师叔,您说鬼怎么样啊?”   “就那样。”时谨礼敷衍了两句,没仔细听他说话。   “那也有好的吧,”杨智凑近了说,“咱们附近那些鬼,还有那个爆炸头,都挺好的嘛,是吧?”   小鸟撞在墙上死了,时谨礼抬起眼看他,杨智立马往椅子里缩,听见他师叔说:“那是有我在。”   杨智把香蕉皮扔进垃圾桶里,说:“我是觉得,鬼,鬼就鬼吧,是吧?那鬼和人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对吧?毕竟咱们死了也就成鬼了。”   “是。”时谨礼点头。   “对嘛,反正咱这工作——”   话音未落,时谨礼就接着说:“你谈恋爱了?什么时候的事儿?那女孩什么病?还能活几年?”   杨智:?   “我没有啊……”   “师叔给你出钱,”时谨礼继续玩游戏,“委屈谁不能委屈你。”   杨智抓狂地说:“不是我!”   “那你就把嘴闭上。”时谨礼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阴狠,“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小时候我没教过你吗?”   说完,他看向紧闭着的病房门,仿佛目光能穿过这扇门,看见站在门另一边的游执。   --------------------   感谢阅读 第70章 阴阳游(十四)   等时谨礼做完所有的检查出院,已经是第二天了。   这一天天气很好,太阳大得刺人眼睛,时谨礼眯眼出了医院,站在车前没动,用手遮着阳光往上看。   真是奇怪,他出神地想,我不过就在地府待了不到一天而已,怎么再回到阳间,就跟恍如隔世似的?   李檀跟着他妈一起坐在后座里看他哥站在路边上盯着太阳发呆,老半天才拍拍车窗:“哥,走啦。”   时谨礼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他,李檀心里藏着事儿,让他哥那复杂的目光看得一愣一愣的,时谨礼趁着他愣神,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   司机发动车,开向另一个医院——昨天杨智来,说程漱受伤了,张席玉亲自给送去医院的,可了不得。   程漱这二师兄的本事虽然不如老大老三,但到底也是正儿八经有地府认证的,收服个把寻常妖妖鬼鬼不在话下。这回受了伤,要么就是那鬼不寻常,要么就是那鬼的数量不止个把。   但具体啥情况杨智也没弄明白,他那会儿正跟同学外头玩儿呢,回家没见程漱才想起来打电话问。   别人靠不住,时谨礼只好自己去看看,司机把他送到地方,他开门下车,闻着大差不差的消毒水味儿乘电梯上楼。   他到的时候已经过了陪同家属换班的高峰期,电梯里就些个来探望的亲戚,走廊里的人也稀稀拉拉的,没见几个。   短短几天,时谨礼上医院都跟他妈的回家似的,他啧了一声,推门进去。程漱的床位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外头几张床都热热闹闹的,就他那儿冷清得跟什么似的,连个陪护的人都没有。   见小师弟来,程漱费力地直起身体,时谨礼忙把他按回床上:“你躺着,你躺着。”   程漱伤得很重,右半边身体都伤了,躺在床上跟中风了似的,瘫了半边。时谨礼拉上隔开病床的帘子,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被子往里看。   那不看不要紧,一看时谨礼浑身都疼起来了,他嘶的倒吸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地我操一声,问:“什么鬼啊?能打成这样?”   那天时谨礼前脚刚走,程漱后脚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找杨昌骏,结果刚出老城区,连出租车都没打着就给人,不是,给鬼偷袭了。   偷袭他那鬼出现得悄无声息,程漱上一秒还在评论杨智的朋友圈,下一秒就被一只手穿胸而过。他惊恐地回头,只见那鬼狞笑两声,穿过他胸口的鬼手就轰地给他炸了个半身不遂。   所幸程漱有随身携带护身符的习惯,张席玉的护身符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但他还是伤得不轻,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院。   “哪个啊?”时谨礼皱着眉头,小声问他,“红檀还有这样的鬼呢?”   程漱疼得直呲牙:“哪能啊,不是咱这儿的,就那新来的,你走之前来店里的那个。”   时谨礼啊了一声,然后立马压下声音,难以置信地问:“它?琵琶鬼?”   “我回头的时候没看清他的脸,但衣服是一样的,现在红檀就,嘶——”程漱动作太大,扯着伤口了,他嘶的倒吸一口凉气,表情狰狞地说,“就它一个外来鬼,还有它上次给你那糖……”   时谨礼身上这衣服好几天没换了,他伸手在兜里摸了两下,掏出空口袋给程漱看:“吃完了。”   程漱露出一个混杂着“我操”“完蛋”“咋办”等多种情绪的表情,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瘫回床上:“咱俩就自求多福吧。”   时谨礼要不要自求多福不知道,但程漱的确得给自己求一求。他身上的伤可不是等自己愈合就行,既然是鬼伤的,就得看是否有阴气残留在伤口内,如果有,还得剔除,又是一次吃苦受罪,而且一个不留神,就得一命呜呼。   看他现在这小脸刷白的惨样,伤口里十有八九都给阴气填满了,时谨礼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脸上拍拍:“可怜啊,我的二师兄。”   “去!”程漱努力挥舞自己的右手把时谨礼打开,“少来你。”   时谨礼冲他一笑:“那现在谁在猴头市那边儿呢?”   先前那少年来他们事务所盖章的时候提过一嘴,说自己是省南猴头市来的,时谨礼都听到这份上了,不去把那小子找着打一通都对不起他二师兄。   眼见他的眼神变了又变,程漱忙道:“大师兄已经去了,你就别掺和了。”   “那不行。”时谨礼瞟他一眼,“管谁去呢,我掺和定了。”   “不是,阿礼!”   时谨礼站起来,给程漱掖了掖被角,知道他现在站不起来、不能拦自己,贱贱地冲他嘿嘿一笑:“走了,到时候给你打视频,看着我揍它。”   程漱努力想抬起头目送他,结果半天也没抬起来,躺在床上自暴自弃地说:“你刚刚那笑真他妈像游执。”   已经走到门边上的时谨礼立马转身回了病床边上,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说:“别提他,懂吗?”   程漱不知道他又吃错了什么药,啧了一声,摆手让他别烦,赶紧滚蛋。   时谨礼依言滚蛋,但心情已经没刚才那么好了,或者说已经烂透了,他出了医院,站在路边打车,一脚踹飞树下的石头,骂了句脏话。   他在出租车上买了最快的一班车,回家翻了个小行李箱出来,随便塞了几件衣服内裤就往外出,在路上给他姑打电话。   “怎么又出差?你铁人啊?”他姑烦得要死,一把扯过李檀撒气,电话那边不时传来嘶嘶的倒气声,“请个假又不会死,呸呸呸,你请个假他们还能把你开了?开了也好,不干了就回来继承家业!”   “您这说的哪跟哪儿,”时谨礼单手把行李塞进后备箱里,拉开门进后座,“我就是去旁观一下,顺便玩几天。”   他姑一听要去玩几天,立马又来劲了:“和谁啊?小游?还是?”   “没谁!没谁!”到哪哪就说游执,这俩字阴魂不散的,听得时谨礼直觉得晦气,“就我自己!”   “就你自己你就说嘛!发什么火呀?”他姑翻了个白眼,“要不要我联系当地的接待?”   “不要不要。”时谨礼说,“我就汇报一下,别没人的时候上我家去,挂了。”   时谨礼挂了电话,靠在出租车后座上盯着车顶出神。   他昨晚上一夜没睡,满脑子都是什么悯华啦、三清天啦,以及我到底是谁,我还算是人吗云云。   临近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想明白了,呸了一声,心想管他妈的呢,那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啊?我现在就是时谨礼,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时谨礼。   我叫时谨礼,我爸叫时谦,姑姑叫时语,还有个傻逼弟弟叫李檀。就这样,没他妈的那么多屁话。时谨礼想到。   到了高铁站,他拖着箱子往里走,行李箱四个轮过盲道的时候咔咔一通响,时谨礼本来就烦,现在被这四个破轮子吵得都想骂街。他愤愤地拎起箱子,快步往前走,凭借一张臭脸成功将所有想来要微信的女孩屏蔽在外。   他刷了身份证进安检,拎着箱子在候车室里挑了张靠墙的自闭座位,独自坐在沙发上看过期报纸。   他那节车厢坐不了几个人,这时候又正是饭点,候车室里除了他没别人,工作人员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站在沙发边上问他需不需要吃些东西。   时谨礼正靠着沙发翻过期小两年的旅游报纸,闻言随口道:“一杯冰水,谢谢。”   “您稍等。”   工作人员笑着去一边给他拿水,这时候候车室里又进来一个人,时谨礼听见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潦草地看过一页之后又去翻下一页。   隐约之间,他听见候车室里的几个工作人员小声说:“好帅,这两个都好帅。”   “每次都是秃顶总裁,这次终于……”   一只黑色的行李箱缓缓滚动至沙发边上,和两条大长腿一起停在时谨礼面前,他放下报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刚抬头就愣了。   游执撑着行李箱站在边上冲他笑,外头的日光打进来,把青年那深刻挺拔的五官照得五比显眼。他十分俊朗,短发乌黑,暗黑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上,下方是肌肉结实的小臂,下身穿一条阔腿西装裤,露出了一截纤细有力的脚腕。   他摘下墨镜,似笑非笑地看着时谨礼,问:“这位帅哥——”   时谨礼一把推开他:“滚。”然后拖着小箱子换了个更自闭的地方坐。   聚在一起观察他们的工作人员窃窃私语起来,游执转头朝着她们爽朗一笑:“刚吵完架,见谅。”   几个工作人员的脸上立马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等她们都散了,游执一反刚才成熟大帅哥的模样,两步凑上去朝着时谨礼扑闪他的两只大眼睛:“阿~礼~来的是我,你不满意?”   时谨礼反手抵着他的额头把那毛茸茸的脑袋推开:“怎么?这会儿眼睛又不变色了?”   游执眨了眨那两只漆黑的眼睛,拖过时谨礼的小行李箱,坐在上面说:“其实我两只眼睛都能看见。”   “可不是吗,”时谨礼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堂堂鬼王,哪里还要我帮忙啊?”   行李箱轮子一滚,游执俯身凑到时谨礼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呐……”   然后,他不容拒绝地拽着时谨礼的手,笑了笑,低声说:“这两个月我装得好辛苦,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也要诚实一点,你说是不是,悯华?”   --------------------   感谢阅读 第71章 阴阳游(十五)   “那个……”   时谨礼靠在座椅里,斜眼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女孩被他的冷眼看得一顿,之后鼓起勇气说:“帅哥,能和你换个座位吗?”   她说着就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位置,时谨礼偏头瞄了一眼,见游执正顶着半张红肿的脸,坐在靠外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往这边看。   这节车厢里只有女孩和游执的位置是连着的双人座,国庆假末,女孩拖着行李准备返校,愣没想到刚一落座就上来个全身乌漆嘛黑,脸更黑一男的。   这就算了吧,勉强能忍,毕竟这男的长得是真帅啊,女孩偷偷观察,结果这男的一侧脸,露出的左脸上残留着几个不明显的指印,她当场就觉得不好了。   就在游执落座后隔着过道瞅了时谨礼几眼的这么一小会儿内,女孩已经脑补出了一场“□□老大强取豪夺后老婆跑了,临走前还给了他一巴掌,于是老大怒而买了最快的一班车千里追妻”的戏码。   但这是美化过的,美化之前的版本是:老大被人揍了,要去报仇。   游执看起来非常非常的不好惹,女孩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缩在座位里装睡,希望身边这个看上去非常不好惹仿佛多看他一眼就会收获“你看我?你敢看我?”的男人注意不到自己。   车启动二十分钟后,她装不下去了,她一连看了对方好几眼,紧张地从包里拿出纸巾,然后鼓起勇气小声说:“您好,能不能……”   对方没等她说完,一侧腿示意她赶紧出去,女孩如蒙大赦地跑走进卫生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太紧张了,太紧张了,她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回去,然后凑到游执一直盯着的那个座位旁,问能不能换个位置。   时谨礼看看这女孩,看看臭脸的游执,又看看这女孩,面无表情地说行。   女孩差点就喜极而泣了。   两人换了座位,女孩从包里翻出小零食分给时谨礼,被他婉言谢绝。   游执大马金刀地坐在座位上,时谨礼站在边上,用眼神示意他让开。游执不为所动,冲着时谨礼一挑眉,意思是说:你有本事自己进去。   时谨礼一手掐住他红肿的左脸,游执嘶一声捂脸,时谨礼趁着这个空档眼疾手快地挤了进去,还不忘给他一脚。   游执低声笑起来,凑到时谨礼身边,指着自己的脸说:“宝贝儿,你下手怎么这么狠。”   “去你妈的。”时谨礼一手把他推开,“你他妈活该。”   这一巴掌还要从发车之前说起,当时时谨礼心里本来就烦,去猴头市就是为了躲游执,结果这王八蛋倒好,直接就追来了。   时谨礼心里头那叫一个暴躁啊,他独自走出候车室,想洗把脸冷静一下,结果游执二话不说追出来,一边追他还一边说我这都是为了你,阿礼,我是为了你啊~   本来还没什么,时谨礼忍忍也就过去了,偏偏游执多说了句“我当初为了给你投个好胎,天天在找好人家,我容易吗?”。   时谨礼本来就对“悯华”这俩字儿颇为敏感,游执这么一说,更是坐实了他心中恐惧——时谨礼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悯华,而不是因为时谨礼本身。   游执这话算是触着逆鳞了,时谨礼都没过脑子,反手一巴掌就上去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游执半边脸已经肿了。   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这一巴掌下去时谨礼是解气了,但没过多久他又愧疚起来:再怎么说游执也是统领地府的鬼王,自己说打就打,一点面子也没给人留,好像是有点儿过分了。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蹦出个“恃宠而骄”来,一想到这儿,时谨礼又黑了脸,裹着毯子一转身,学着那姑娘一样面朝窗外装睡,眼不见心不烦。   装了会儿他还真睡着了,朦胧之间觉得游执好像给他扯了扯掉下去的毯子。   高铁飞速驶出城市,穿梭于山间,时谨礼睁开眼睛,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车厢内,望着玻璃窗外绵延起伏的山峦。   “你终于来了。”身后突然有人这样对他说。   时谨礼猝然转身,看见悯华坐在过道另一边的单人座位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时谨礼的心情顿时变得无比复杂,他用力抓住双人座之间的扶手,指尖泛白,悯华却十分泰然。祂穿着一件简单的素袍,长发盘头,只饰以一枚泛着五彩星光的短簪。   这让时谨礼想起了鬼王发上的那一根星簪,想起游执每次化身鬼王来见他时,都配有这样的一枚发饰。   “是你。”时谨礼无法像祂一样平静,只能竭力压制心中的不满和无处宣泄的愤怒,面无表情地说。   悯华微微一笑:“是我,也是你。”   “我不是你。”时谨礼猝然喝道。   “你是。”悯华仍旧笑着,语气中却隐隐带上了几分威严,“若不是,何以如此愤怒?”   时谨礼的心中顿时腾起一股秘密被戳破的窘迫,他无奈地笑了一声,看向悯华,悲伤地说:“我是你的替身,不是你。”   过道另一边的悯华露出一个十分意外的表情,祂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疑惑地问:“何以如此说?时谨礼,悯华,本就是同一魂灵所生,先是我,再是你,往后还会有他人。”   “是啊,”时谨礼说,“先是你,才是我。”   悯华的本意是想说:我们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在不同的阶段所表现的不一样,大致可以理解为一个成长的过程;但到了深受前世困顿的时谨礼这里,意思就完全被曲解成了:悯华先来,时谨礼后来,所以时谨礼在其他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眼里变成了一个悯华的替代品。   “非也,”悯华抬手制止时谨礼的胡思乱想,身后浮现出六臂法相,“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孰前孰后并不重要。”   时谨礼摇头:“对我来说很重要。”   悯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他妈的,我还以为是个和我一样的小子,没想到跟个小姑娘似的心思这么多。”   时谨礼:?   悯华如精神分裂般的突然转变让时谨礼无比凌乱,他茫然地看着从座椅上站起来的悯华,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悯华开口:“去他妈的,你到底是谁,你管他呢?你要做时谨礼,就做时谨礼,要做悯华,那我也没话说。”   “呃……”时谨礼还没反应过来,伸手比划了两下,还没组织好语言,“不是,我的意思是……”   “害呀,什么这个那个的。”悯华一把抓住他伸出的手,俯下身看他,金色的重瞳中倒映着时谨礼茫然的脸,“你要不信,且记住你就是你,我也是你,这法相亦是你。”   祂身后的六臂法相猝然金光大盛,左手捏诀,右手一甩拂尘,其余四臂各有姿态,皆不相同。   “同一法相尚且六臂各有不同,何况人乎?”悯华咧嘴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生于天地,而后历经劫难,转生成你?”   听到这里,时谨礼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为何你不可认为,是我存于天地混沌,懵懂无知,而后数遭成长,最终变成了你?”   时谨礼已经快被悯华这绕口令般的说辞打蒙了,他皱起眉头,听见悯华说:“阿礼,不是你变成了我,而是我,成长为了你。”   悯华此言简直让时谨礼醍醐灌顶,他抬起眼,目光中终于恢复了些许坚定的神色,数日的心结在这一瞬间被解开,他笑起来,说:“是。”   “我经历过的,你不曾经历过,”时谨礼看着那副重瞳中的四个自己,说,“你所经历的,却仍存于我的生命之中。”   悯华一把把他从座椅上拉起来,勾着他的肩膀带着他走到车门前,单手拉开了厚重的厢门。   绵延的群山从他们的面前飞掠而过,悯华指着广袤无垠、仿佛亘古不变的天空,说:“当年老子就是从那里被祂们赶下来的。”   “我不会回去。”时谨礼猜到了祂的未尽之言,说。   悯华的口中爆发出剧烈的大笑,祂笑得弯下腰去,勾着时谨礼的肩膀勉强站直:“是,回去有个屁的意思。既然赶老子下来,就别想我回去!”   时谨礼的内心有那么一瞬间像远方的群山那样宽阔,但很快他又不安起来,仿佛受到了身旁悯华的影响。   果然,悯华说完,正了正神色,对他说:“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完。”   时谨礼一扬下巴,示意祂说。   “三十六狱动乱,人间大劫,就在今朝了。”   “没人告诉我。”时谨礼说。   悯华一肘子捅他:“我这不是来告诉你了吗?真当我是来玩儿的?”   “你想玩儿也没地方给你玩儿。”时谨礼面无表情地说。   悯华啧了一声,一把薅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怀里带:“我且与你说,大荒鬼族始终是麻烦,但无论如何,必须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如此,哪怕三清天上有争夺,亦可保全自身。”   时谨礼的目光又变得迷茫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问:“游执呢?”   悯华无所谓的表情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但转瞬即逝,祂轻轻地笑了两声,说:“你即是我,你知我的。”   “且放他一马。”时谨礼点点头,如是说。   悯华哈哈大笑,祂取下发上的星簪,塞进时谨礼的手中,伸手拍了拍他,说:“行了,我该也走了。你且好好过日子去吧,你活得可比我精彩多了。”   “另外,那个什么猴头市,确有鬼怪作祟,但与你无关。你要做的,是揪出幕后之人。”   祂说完,不等时谨礼反应,纵身跃下飞速行驶的列车,瞬间乘风而去,消失在了广阔的天际。   时谨礼淡然一笑,闭上了眼睛,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阿礼,醒醒,”游执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快到了。”   时谨礼睁开眼睛,窗外的景色已然变化,与此同时,高铁广播中响起冰冷的女声:“女士们先生们,列车已经到达猴头北站。”   --------------------   感谢阅读 第72章 通天塔(一)   猴头市位于季北省南部,占地较省会红檀市更为广阔,是全省最大的地级市。   季北省东西跨度远不及南北跨度大,十月,省北已经开始穿长袖,省南却仍旧艳阳高照,三十度高温雄踞不下。   刚出高铁站游执就后悔了,他那一身黑吸热,整个人直往下淌汗,就连时谨礼也不自觉地往边上挪了两步,嫌他边上热。   游执一手并着两个行李箱往出租车停靠点走,眼见着时谨礼和自己渐行渐远,游执两步上前,一把拦住他的肩膀往怀里带,两人贴在一起:“干什么?嗯?离我这么远?”   时谨礼挣扎无果后消极抵抗,面无表情地说:“热,滚蛋。”   “我不滚。”游执戴着墨镜,只露出半张俊脸,凑在时谨礼耳朵边上,“就贴贴,就贴贴。”   时谨礼被勾着肩膀,重心不稳,半拖半走地往前。   游执一手抓着两个行李箱,一手揽着时谨礼,大摇大摆地走到出租车停靠点边上排队,看着停在路边排队往里进的出租车队,成功收获一众好奇探究的目光。   时谨礼彻底开摆,旁若无人地站在边上玩手机,偶尔闻到游执身上的香味,那是一种略带辛辣的檀香味,是常能在寺庙里闻到的味道,时谨礼在心中简单直接地形容——香火味,因为玄清观里也是这个味道。   不多时,两人上了车,司机一打方向盘开上高速,问他俩去哪。   游执大马金刀地坐在后座上,跟一大爷似的,侧过脸看时谨礼,示意他报地址。   时谨礼在司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给了他一脚,照着手机里杨昌骏给的地址说了,然后靠在座椅里和后视镜里的司机大眼瞪小眼。   时谨礼这次走得急,身上还穿着出院时李檀给他准备的卫衣,看着就像一学生,边上的游执倒是穿得人模狗样,司机忍不住多看两眼,总觉得这俩人的组合怎么看怎么奇怪。   过了半个来小时,司机把他俩送到了地方,时谨礼拿着行李下车,游执匆忙跟上,两人前后进了景区边上快捷酒店的大堂。   时谨礼略有嫌弃地掏出身份证在前台办入住,却被告知已经没有单间。   猴头市是季北全省景区覆盖面最广的城市,就算到了国庆尾巴,各处宾馆民宿快捷酒店还是爆满,时谨礼迅速地看了身边的游执一眼,然后说:“902房,杨昌骏,他是我同事。”   前台查了房号,又问了几句,确定没问题后,为时谨礼办理了入住,伸手给他递了张房卡。   时谨礼拖着行李就往电梯口走,游执的目光追着他进去,然后冲着前台一笑:“给我开一间902房周围的房间。”   杨昌骏对于时谨礼的突然到来显然略显慌乱,标间内无比凌乱,到处都是他的老头衫臭袜子,还有他带来的法器,零零散散铺了一地,一脚下去能踩爆八个。   时谨礼单手扛箱,踮着脚进去,避障能力堪比小猫,到了床边,他把行李咚的一放,用力把躺在床上睡觉的杨昌骏推搡醒。   杨昌骏来这儿查了有小两天,始终没啥头绪,于是贯彻了“遇事不决睡大觉”的宝贵原则,吃完午饭裹着被子就把呼噜打得震天响。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起来,迷茫地看着坐在另一张床上的时谨礼:“你怎么进来的?”   “没房间了。”时谨礼脱掉外套,弯腰输密码开箱子,“你出差就住这种地方?”   “大少爷,你当这是你家啊,”杨昌骏在床上躺了会儿才穿着老头衫大裤衩掀开被子下床,从时谨礼身边经过的时候揉了他把后脑勺,“哥出差经费有限,只能住这地儿了。”   时谨礼从他那一堆已经团巴团巴了成梅干菜的衣服里翻出件衣服裤子不成套的真丝睡衣,随手扔在床上:“你要是愿意,现在收拾收拾,咱俩退房上丽思卡尔顿去。”   “去开|房呐?”杨昌骏正站在马桶前放水,闻言从卫生间里探了个脑袋出来,“跟你?我可不去。”   “去你妈的。”时谨礼埋头苦找要换的薄衣服,没过多久,卫生间里传来水声,杨昌骏甩着手出来,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时谨礼才适应了房间里昏暗的环境,这下被阳光刺得猛一挡眼睛,嘶了一声:“你他妈有病啊?”   “哟,”杨昌骏转过身看他,“谁惹你了?今天脾气这么爆?”   “没惹。”时谨礼猝然把手里的衣服甩到床上。   “来,”杨昌骏朝他招手,“你来看看。”   “看什么?”时谨礼东西还没收拾完,抓着刚翻出来的电动牙刷就过去了,“村子有什么好看的?”   快捷酒店地处景区外缘,是这里为数不多的高楼,天气好的时候轻易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景区村落。下午两三点,正是游览的高峰期,景区里密密麻麻全是人,跟下饺子似的,一个两个挨在一起,人头攒动。   时谨礼迎着阳光眯眼去看,没两下就给晃得满眼黑影:“就这儿?”   杨昌骏点点头:“我在这儿守两天多了,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回时谨礼没吭声,他单手撑着窗沿,极目远眺,望着景区中人群聚集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这几天哪儿去了?怎么突然来这儿?”   没等时谨礼回话,房间门就给人敲响了,杨昌骏嘿了一声,没想到这地方还会有人找他,边往门前走边问:“谁啊?”   门外那人不说话,只敲门,杨昌骏穿着老头背心,露出一身腱子肉,倒也不怕,伸手打开了门。   站在窗边的时谨礼隐约听见门口传来游执戛然而止的声音,耸了耸肩,露出一个“关我屁事”的表情。   “我亲爱的——”   站在玄关内的杨昌骏抓着门把手,和门口的游执大眼瞪小眼。   “阿……礼……”   中元节的时候杨昌骏回过一次红檀,但也就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走了,没见过游执,不认得他。   他眨眨眼睛,侧身挡住正往房间里看的游执,问:“朋友,走错了?”   “没,”游执比杨昌骏高点儿,他一侧身,看见了窗边的时谨礼,“阿礼!”   杨昌骏闻言回头,以询问的目光看向时谨礼,时谨礼点点头,示意他放游执进来。   游执换了身衣服,真像是来旅游的,一进门就朝他俩招呼:“准备准备,换身衣服,走吧?”   “去哪儿?”杨昌骏不明所以。   游执从口袋里抽出刚才在酒店大堂里拿的旅游宣传册:“去景点啊。”   他这反应明显不对,像是真跑来旅游的,杨昌骏挪了两步挪到时谨礼身边,低声问:“小师弟,你没跟他说?”   “说了。”时谨礼不耐烦道,然后仰头对游执说,“你,闭嘴。”   游执闭上嘴不说话了,只笑着看他,没多久时谨礼就忍不住了,两下把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全部扔到床上,翻出条白短袖,转头对杨昌骏说:“换衣服,出门。”   在得知游执的真实身份后,原本就拿他没有什么太多办法的时谨礼显然已经彻底放弃对付他了,他尽可能的满足游执的一切要求,但又像他们刚认识时一样带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等杨昌骏换好衣服,三人扔下凌乱的房间,共同乘电梯下楼,扫了三辆共享单车嘟嘟往景区去,抄小路竟然比打车还快。   到景区门口已经快四点,时谨礼匆忙买了三张票,赶在截至进入的时间前带着两人进去。   猴头市和红檀市虽然都属于季北省,但一南一北,深受周边不同文化的影响,风俗景色皆大相径庭,处处迥异。   时谨礼长这么大还没来过猴头,初进景区时还有点儿新鲜,好奇地四处看,脑袋转得跟拨浪鼓似的。   游执站在旁边观察他,目光精确地追寻着时谨礼的目光,锁定了他看过且表现出想要的所有东西。   “等我会儿。”游执说完,转身进了人群。   两人找了个没人坐的长椅坐下等他,时谨礼一边用随身带的湿巾擦椅子上的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杨昌骏说话:“这地方每天来那么多人,能查出什么?你守在这儿纯就是浪费时间。”   “不算。”杨昌骏说,“人多才有掩护,才好办事。”   时谨礼显然不大认同,但却没有多说什么,师兄弟俩左右坐在长椅上,不约而同地开始观察周围络绎不绝的游客。   没过多久,游执提着一大袋小玩意儿回来了,别说杨昌骏,时谨礼都吃了一惊,问:“你买这些干什么?”   “你不是想要吗?”游执从购物袋里拎出个用塑料袋兜着的纸饭盒,“先吃吧,中午吃饭的时候你在睡觉,没吃东西呢。”   时谨礼唔了一声,接过塑料袋放在腿上,慢吞吞地解开上头的结,用袋子里的竹签挑起一个包着肉和咸菜的半透明馃子,塞进嘴里。   “这个景区主要就是山和里头的猴头村,村子有唱傩戏的,每天都有表演,还有建筑之类的,很有特色。”   “他们前几天唱傩的时候我在外围看过,”杨昌骏说,“没看出什么来。”   “不好说,”游执一摊手,“大师兄,你看着就正气凛然,是个鬼都能注意到你。”   这倒是,杨昌骏身材高大,又长得浓眉大眼,往人群里一站算是鹤立鸡群,任凭谁第一眼都能看见他。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骂还是夸,杨昌骏没接话,只和游执一起瞅着时谨礼。   时谨礼吃完最后一个糯米馃,把竹签插进纸碗里,随手绑好塑料袋,走到垃圾桶边上扔了:“去看看呗。”   --------------------   感谢阅读 第73章 通天塔(二)   景区门票一人两百,不包表演,要看唱傩还得再掏八十买观影券。   时谨礼拿着手机扫码买票,听见杨昌骏在后头跟游执嘀咕:“这也太坑了。”   “一瓶水十块。”游执指了指售票处的冰柜,“可乐十五。”   杨昌骏听完忍不住啧啧,时谨礼手里拿着票,又买了三瓶冰镇苏打水,用白塑料袋兜着,招手示意他俩跟着往里走。   进了唱傩的表演区,三人挑了个最高的位置坐,时谨礼摊开塑料袋,给他们俩分水喝。杨昌骏一边嫌贵一边喝的比谁都快,两口喝掉大半瓶,呼地吁出一口气,撑着膝盖往中央舞台上看。   表演区的建造类似古罗马斗兽场,周围环抱用砖石堆砌起来的观看台,中央留出一片大广场空地,空地上用坚实粗壮的木梁搭建起舞台,之后则是一座看起来十分复古的独栋建筑。   时谨礼拧开水喝了一口,扬扬下巴示意他们去看那建筑:“那是什么地方?”   “他们村祖坟。”杨昌骏没所谓地说。   一边的游执听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概知道时谨礼这么有趣是跟着谁学的了。   时谨礼略有一点近视,日常生活倒是没什么影响,他眯起眼睛往那祖坟里看,好容易才在门上看见了印着“宗祠”字样的匾额。   不多时,有工作人员合力扛着个巨大的木柱上台,咚的把那柱子直立放在舞台中央,引得挂在上头的面具饰品哗啦啦一通摇。   紧接着表演的演员就戴着夸张的大面具上来了,时谨礼的目光掠过站在台上的几个演员,略略垂头,去看不远处环境昏暗的祠堂。   “诶,大王。”时谨礼拍拍游执的膝盖,“这个祠堂是不是……”   游执的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这个表情混杂着喜悦不安和古怪:“你叫我什么?”   “大王啊,”时谨礼看他,“鬼王嘛。”   “别这么叫。”游执伸手按住他的后颈摩挲,“问什么?祠堂怎么了?”   时谨礼被他按得脑袋一点一点的,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打开:“这祠堂的环境是不是太暗了——”   话音未落,昏暗的祠堂内就浮现出一个缓慢行走的人影,时谨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猛眨了两下眼睛,发现还有,然后一手拉游执一手拍杨昌骏:“看那个。”   杨昌骏闻言看去,害了一声:“守祠堂的。”   游执看了一会儿后也点点头,确认那的确是个人。   时谨礼的表情显然还有点儿心不在焉,心思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后,才敷衍地哦了一声,然后就听杨昌骏说:“上次来就见过了,说是老婆带着孩子去城里治病了,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就到祠堂来住。”   这句话是有明显漏洞的,景区中的小村落虽然在山里,但实际上往外走几公里就是城区,完全够不上“进城”的程度。   时谨礼唔了一声:“进哪个城啊?这儿不就在猴头市区里吗?”   杨昌骏一耸肩膀:“那我哪儿知道,关咱们屁事。”   也对,关他们屁事,时谨礼点点头,不说话了。   很快,表演正式开始,带着面具的表演者们陆续上台,围绕着巨木转圈,即将开始表演。   傩戏,又被称为鬼戏,是汉族最古老的一种祭神跳鬼、驱瘟避疫、表示安庆的娱神舞蹈。   傩戏以面具为其艺术造型的重要手段,内容多与宗教鬼神有关,台上的表演者们带着巨大而夸张的面具,以缠绕着各种绸缎、悬挂着面具、饰品的立柱为中心,交连成一个圆,在锣钹鼓等一系列器乐声里吟唱。   周围看台上一片安静,刷视频的刷视频,聊微信的聊微信,毕竟大多数人花钱买票就是来看个热闹,在短视频高度发达的年代,人们早就对这样的表演失去了兴趣。   时谨礼也有点儿百无聊赖,坐在台上看电子书,杨昌骏倒是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的。一边的游执偷偷伸手戳了戳时谨礼,凑到他耳边说:“你小时候……”   “什么?”时谨礼挑眉看他。   “还是悯华的时候。”游执笑着说,“我带你来看过。”   时谨礼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他瞥了游执一眼,一把把他推开,似乎还有点儿不大乐意。   但这份不乐意很快就被慌乱取代了,随着舞台中央发出的一声巨响,原本搭建在广场上的坚固木台轰然倒塌,台中央的巨柱咚的砸在地上,发出恐怖的响声。   那台子不算高,内部的结构却十分复杂,一经塌陷,演员们猝不及防地掉进了舞台的内部,撞的撞扭的扭,霎时间全被困在了木梁纵横交错的舞台内部。   坐在前几排的观众也遭了殃,巨木落地时将舞台撞出一个大窟窿,木台顿时如水中的涟漪般向外扩散,将坐在前排靠得近的观众们也牵连进去。   表演区域内顿时乱成一团,时谨礼蹭的站起来,一把推开面前想要往外逃的人,逆流而上冲向舞台。   游执紧随其后,人群中传来杨昌骏洪亮的声音:“不要拥挤!有序撤离!不要挤!小心脚下!”   原本摆在舞台周围烘托氛围的火盆点燃了木台上的绒布,时谨礼冲向不远处放置灭火器的角落,单手拎起灭火器,冲到舞台边灭火。   慌乱的游客已经在杨昌骏的指挥下跑出去大半,景区周围的工作人员也都纷纷拎着灭火器来,游执眼疾手快地拽出一个被困在木梁堆里的小男孩,抱着他往外跑。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坍塌的舞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呼救声,时谨礼顾忌周围人多,不敢用法术,扔了用完的灭火器就往缝隙里钻,预备把人拉出来。   “你做什么?!”游执把那男孩还给他妈后又跑回来找时谨礼,才过来就看见他扒着被烧焦的木头要往里钻,一把捞住他的腰把他往回带,“疯了?”   “还有人!”时谨礼叫道。   赶来帮忙的工作人员、景区消防员已经陆续进来,在周围施救,他们所处的地方正是舞台背后,游执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这边,右手作剑指,凌空一划,一道紫光飞射而出,轰地炸开了困住演员们的废墟。   时谨礼一手一个把演员拖出来,那俩演员还是懵的,这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看看时谨礼,看看身后的废墟,然后四眼一翻,不约而同地晕了。   “诶?”这下时谨礼也懵了,“喂,醒醒,喂!”   游执扯掉他们脸上的面具,翻了翻俩演员的眼皮,时谨礼诧异道:“你还会看病?”   “装一装嘛。”游执冲他直笑,时谨礼这才想起来上一次他们去帮忙解决周太太丢魂那事儿时,自己也是这么跟游执说的。   他翻了个白眼,说:“你真没劲。”   游执一挑眉,见人没事儿,就扔下那俩演员不管了,上前一手揽住时谨礼把他往面前带,垂着眼睛低声说:“谁没劲?”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用力在时谨礼的腰上搂了一把,时谨礼怒瞪他一眼。   “小师弟?小师弟?”舞台前边儿传来杨昌骏的声音,“诶我小师弟呢?”   时谨礼一手把游执推开,指着他让他滚蛋:“这儿呢!”他朝着杨昌骏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   杨昌骏循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众景区消防员。   这时候他们就站在祠堂外,三人一合计,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进去,结果刚进大门就听见昏暗里传来吼的一声,烛火微弱供台前寒光一闪,露出一张瘦削狰狞的面容。   时谨礼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拦住身后的游执,把他护在背后,杨昌骏也给吓了一大跳,一个箭步上前把时谨礼护住,三人你拦着我我护着你,活像套娃——还是最菜的那个站在最前面。   游执拍拍时谨礼的肩膀,示意两人换个位置,时谨礼向后挪了一步,游执站在他面前,回手握着他的手捏了捏,示意他放心。   这时三人才看清祠堂里的男人,他身材高挑,却瘦削,两颊向内凹着,嘴角下垂,眼下一片乌青,神情憔悴。   他怒目而视,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紧紧地握着手中削水果的折叠刀,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外头出事故了,”杨昌骏指了指光亮的门外,“我们进来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没有!”男人激动地叫道,“出去!快出去!”   杨昌骏嘿嘿笑着给人道了歉,三人又溜出去,从另一个出口离开。不多时,身后就传来喇叭声,问刚才见义勇为的几个游客去哪里了。   时谨礼一连两次去景区都出事,都有点儿怀疑自我了,心说不是岁星保佑么?怎么每次出门都这么倒霉?   三人跟着人流走出一段路后停下,杨昌骏走在最前头,游执和时谨礼并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礼。”   走在前面的杨昌骏闻言,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他俩:“那个祠堂里也太暗了,谁家供祖宗连个灯都不点?”   时谨礼显然也觉得刚才男人的反应实在是太大了点儿,转头看游执,游执就说:“台子塌了不是偶然。”   说罢,游执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补充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笑着看时谨礼,说:“晚些时候再来看看吧。”   --------------------   感谢阅读 第74章 通天塔(三)   三人原本准备在景区民宿住下,晚上再出去看看,但身份证都在酒店里,景区这会儿已经停止进入了,回去来不及,只好先打道回府,等第二天再行前往。   离开景区已近六点,游执抬手看看腕上的钻表,朝其他人说:“请你们吃饭吧。”   钻表在阳光下粼粼反光,时谨礼被闪得直眯眼睛,忍不住凑到边上说:“谁给你买的?”   “自己买的。”游执笑着看他,“总得在阳间挣点钱给你攒聘礼不是?”   时谨礼白眼一翻:“去你妈的。”   杨昌骏走到共享单车停靠点,站在边上看他俩,用目光示意是骑小电驴回去还是打车,游执大手一挥拦了辆出租:“上车吧大师兄。”   他拉开车门等时谨礼上去,杨昌骏一把拉住自家小师弟跟他咬耳朵:“你这帮工……”   “他听得到。”时谨礼冷漠地说。   杨昌骏立马不说话了,放时谨礼上车,自己也想跟着坐进去,被游执摆手一赶:“大师兄,你坐前面。”   三人前往餐厅吃饭,杨昌骏表示景区周边随便找个土菜馆对付得了,但游执坚持要带他俩去市区吃法餐,被后座的时谨礼低声嘲讽:“你还知道法餐呢?”   “我是鬼,”游执凑到他耳边笑着说,“但不是傻子。”   时谨礼觉得他靠得太近了,伸手推了推,让他离远点。   出租车司机把他们送到地儿,时谨礼付钱下车,听见杨昌骏低声嘟囔:“第一次啊。”   杨昌骏的身上有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成熟和沧桑,以及勤俭节约的美德,出差经费发五百块他还能剩三百的那种。   站在门口的侍者请他们入内,游执径直走向空旷大厅中唯一的大理石台:“我姓游。”   时谨礼看向游执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侍者核实了预定信息后请他们上楼入座,时谨礼走在最后,问:“你还提前定了位置?”   游执不置可否,只说:“可惜了,多带了个大师兄。”   入座后时谨礼才知道可惜在哪里,在看见桌上的红烛台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无语,紧接着扑面而来的感觉只有好笑。   杨昌骏尚且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只听时谨礼对游执说:“你干脆再让他们在桌上贴个喜字,吃完饭直接入洞房吧。”   游执笑着上前替他拉开软椅:“行啊。”   不久后主厨带着食材进来为他们介绍,时谨礼兴趣缺缺,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游执身上扫过,游执佯装认真听人说话,伸腿在桌子底下碰了碰时谨礼。整张桌上只有杨昌骏一个人在聚精会神地和主厨交流。   不多时,前菜陆续上桌,被杨昌骏一口吃掉:“这也太少了。”   时谨礼耸耸肩:“法餐嘛。”   “对了,今天忘记问你,”时谨礼看向杨昌骏,“那个塔……”   侍者在这时候进来,时谨礼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只朝杨昌骏一扬下巴,让他自己意会。   “没找见。”杨昌骏说,“老头子给的信息不大对。”   关于塔的事儿要追溯到时谨礼去往地府之前,那天他在回阴册里找着了程漱画的塔,程漱告诉他原图是张席玉给的,说是省南猴头市里的一个村子炸山炸出来一座黑塔。   看杨昌骏这行动路线,猴头市的村子估摸着就是他们白天去的那景区里的猴头村了。   “怎么会‘炸’出一座塔来?”   他说话时刻意加重了那个“炸”字,杨昌骏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没找见,但猴头村的确是个风水宝地。”   “那塔不就是建在风水宝地上的吗?”游执突然说。   时谨礼一看杨昌骏的眼神,心想坏了。   游执的身份他谁也没说,现在除了他也就杨智知道,杨智虽然大嘴巴,但事关重大,不会往外乱说。   这事儿他本来就不想让人知道,这下好了,游执一句话直接把杨昌骏疑惑拉满,时谨礼果然听他问:“你们知道?”   时谨礼唔了一声,说:“红檀也有。”   杨昌骏的表情立马变了,把刚推门进来的侍者吓了一大跳,他看向游执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些探究和危险,虽然隐藏得很深,但仍旧被时谨礼看在眼里。   一顿饭上,两人一鬼各怀鬼胎,杨昌骏来到这里显然还有别的任务,游执跟着时谨礼来也肯定不止是为了找他,到头来目的最简单的人竟然是时谨礼。   吃完饭出来,杨昌骏没饱,拉着时谨礼往楼下麦当当去,时谨礼用眼神制止了跟上来的游执,让他站在原地等。   两人进了快餐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面包的焦香,时谨礼慢吞吞地跟在杨昌骏后面,听见他边点单边问:“那个游执,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你又是来干什么的?”时谨礼反问道。   杨昌骏没有说话,拿着小票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招手示意他过去。   时谨礼走到他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师兄弟俩大眼瞪小眼,最后是杨昌骏先投降,但回答依旧模棱两可:“师父让我来的,现在还不能说,到时候告诉你。”   这句话就是明示了,说这事儿事关重大,可能涉及敏感事件和人物,在调查完成之前不能和别人说,但绝对不会对时谨礼造成威胁,让他放心。   时谨礼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我也不知道。”   这是在说游执的目的,杨昌骏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时谨礼接着说:“你放心就是。”   对面的男人这才稍稍放松了表情,这时,店内的电子屏上打出了杨昌骏的号码,他拿着小票起身取餐。时谨礼独自坐在座位上,往外瞥了一眼,见游执站在路边,面朝商业大楼,看着他笑。   他的心中顿时因为那个笑容腾起一股酸涩又温暖的感觉,时谨礼别过眼睛不去看游执,杨昌骏端着餐盘过来,上面放着两杯可乐和三个汉堡。   时谨礼知道他要挫一挫游执的威风,没多说话,只偶尔向外瞄上一眼,始终能和游执目光相对。   “小师弟,”杨昌骏突然说,“你看什么呢?”   “没有。”时谨礼迅速收回目光。   杨昌骏直起身向外看了一眼,见游执还站在路边上等他们,这才不知道是恍然大悟还是装模作样地哎呀了一声:“还有个人呐!我给忘了!”   到底是真忘还是假忘时谨礼也不敢说,只见杨昌骏两口吃掉手里的汉堡,抓着可乐猛吸一大口,朝着还在细细嘬可乐的时谨礼一招手:“走了。”   快十一点才回到酒店,杨昌骏的生活作息无比健康,冲了个澡就准备上床睡觉,时谨礼坐在床上看电子书,听见他给自己打预防针:“小师弟,师兄很久没和人住一间屋了,要是吵到你……”   时谨礼本来以为他要说不好意思,结果杨昌骏说:“你就去隔壁。”   时谨礼在心里嘁了一声,心想能吵到哪儿去,结果杨昌骏刚躺下两秒就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堪比哐哐撞大墙。   “我操……”时谨礼嘴角抽搐,“不是,师兄。”   杨昌骏翻了个身,没反应。   “喂!”时谨礼穿上拖鞋下床,“杨昌骏!”   还是没反应。   时谨礼暗骂一声,果断地抓着充电器和手机冲向隔壁游执的房间。   他去的时候游执刚洗完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来开门,见他来,新奇地哟了一声:“宝贝儿,你怎么来了?”   时谨礼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游执身上的檀香味,静下心后说:“太吵。”   正抓着毛巾擦头发的游执伫立原地听了一会儿,旋即爆发出大笑:“太,哈哈哈,这也太,哈哈哈哈,太吵了——”   时谨礼简直无可奈何,他走到空床边坐下,一脸的生无可恋。   卫生间里响起吹风机的声音,时谨礼靠在床头叹气,没过多久游执吹干头发出来,朝他一招手:“走一趟吧。”   “去哪儿?”时谨礼刚坐下,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又被他拉起来。   游执从行李箱里拽出两件卫衣,扔在床上:“去白天那祠堂里看看。”   时谨礼拎起卫衣的一角,怀疑地问:“你本来想说什么?”   游执知道他是在问自己早上在杨昌骏面前欲言又止是要说什么,回道:“台子塌了不是偶然,有非人之力作祟,但并非是什么恶鬼,具体还得再看看。”   时谨礼立马想起在高铁上时,悯华在梦里对他说,猴头市的确有鬼怪作乱。他点点头,拿着卫衣进卫生间,游执紧随其后,不出所料地被拦在门外。   时谨礼劲瘦的身材轮廓从半透明的玻璃门内投射出来,游执站在门外,笑着说:“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   时谨礼刷地拉开门,半眯着眼睛看他,游执今天数次在他的雷区疯狂试探,显然是想看看他对以前的事情是否还记得、记得多少,以及还会不会因此大发雷霆。   但现在的时谨礼显然还没完全接受事实,不过已经不像刚刚知道时那样抵触了,他一扯卫衣衣摆,答非所问地说:“走吧。”   话音未落,站在门口盯着他看的游执突然弯腰打横抱起他,两步跃出了九楼大开着的窗户。   --------------------   感谢阅读 第75章 通天塔(四)   漆黑的夜色下,一个模糊的人影掠过低矮的楼房,两下跳过景区内的凉亭,落在满是落叶的树林里。   紧接着,两人狗狗祟祟地溜出凉亭,摸着黑往猴头村里走。   傍晚的时候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阴天,才是晚上就已经乌云密布,时谨礼艰难地眯着眼睛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走三步崴两下。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摸了上来,时谨礼翻出铜钱剑,反手就要揍人,被游执一把制住,用力把他拉到面前:“你干嘛呢?”   时谨礼抬眼看他,见他双目中泛着星点红光,像是夜色中隐秘而行的猫科动物。他握住时谨礼的手,占便宜似的摩挲一阵后说:“跟在我身后。”   人和鬼的视力到底不能比,凉亭那儿还有景区外部投射进来的灯光,这时候往里走了一阵,时谨礼完全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乖乖跟在游执身后。   游执的体温比时谨礼高一些,握得两人手心都是汗,时谨礼闷头往前,说:“你手好热。”   “这是人的身体。”游执笑着说,“握久了当然热。”   “心脏也跳?”时谨礼又问。   走在前面的游执闻声回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听过吗?”   时谨礼不说话了,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游执突然转过身,时谨礼一个没刹住,撞在他身上。   “你干什么?”   “阿礼,你先向我保证,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听我的。”   这话一出,时谨礼有点儿不乐意了,道:“你是老板我是老板?”   停在原地的游执不说话,只盯着他看。时谨礼白眼一翻,阴阳怪气道:“那当然呀,鬼王大人多有本事,有您在能出什么事?”   游执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搭他的肩膀,被时谨礼不动声色地躲开。   “我是认真的,宝贝儿。”游执稍稍正色,说,“这村子里的事儿我也有点把握不住。”   时谨礼不吭声,只斜眼看他。   见他不说话,游执也没声儿了,两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看了老半天,时谨礼才勉强一点头:“行吧。”   游执立马乐得揽着他继续往前走,时谨礼边走边说:“我是为了解决这事儿,没别的意思。”   这就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游执哈哈一笑:“是是是,没别的意思。”   两人出了山上的小树林,站在坡上俯视山下静谧的猴头村,时近午夜,唯有民宿和几个小酒馆还零星亮着灯。   坡上视野空旷,时谨礼总算能看清,他眯着眼睛努力往远处看,去寻找早上观看表演的广场,以及广场之后的祠堂。   这时候,游执拍拍他,指了指山村中央那一幢灯火通明的建筑:“那儿呢。”   时谨礼循着他的指向看去,皱眉道:“白天黑洞洞一片,怎么到了半夜这么亮?”   事出反常必有妖,两人对视一眼,游执单手一捞,带着时谨礼就往山下灯火通明的祠堂去。   刚才来的时候时谨礼是被抱着的,体验还好,这下像个包袱似的被一捞一卷,飞出去一阵只觉得想吐。   游执带着他落在屋顶上,像只轻盈的猫儿,悄无声息地踩着水泥瓦把他放下。   时谨礼两眼冒星天旋地转,直觉游执故意整他,又不好发作,只好憋着火瞪他一眼,在心里狠狠记上一笔恶帐。   这祠堂立这儿少说也有百八十年了,期间加固过几次,但总体结构没变,还维持着修建时的古样式,上横木梁,顶铺泥瓦。   此时,祠堂内传来嘈杂而混乱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争吵。   游执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小片瓦,借助横梁挡住屋顶漏出的洞,和时谨礼一起凑近了听祠堂里的对话。   “这件事必须瞒住了!”   “怎么瞒?白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故,现场多少人都看见了!”   “他们只是看见台子塌了,没看见这些!”   “他们俩是被游客救出来的!”   ……   时谨礼一眨眼睛,想起早上看傩戏时,舞台坍塌,他在那一堆木头里刨出了两个埋在底下的演员。   那两个演员出事了?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游执,游执也看他,两人的呼吸顿时交错在一起,鼻间相抵,时谨礼顿时如临大敌。   他侧过脸就要躲,被游执一把按住后脖子:“别动。”   这一声“别动”又低又哑,像是正强压着什么,时谨礼整个人都不好了,扒着他的手让他放开。游执又凑上来,低声说:“都听我的?”   这句话仿佛某种神秘的咒语,时谨礼听见之后真不动了,游执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成功收获时谨礼照着他胸口送去的爱的暴击。   在两人你来我往无声的交流时,祠堂内的人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就如何处置那两位演员达成了一致。   而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提及那两位演员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谨礼暗叹来晚了,换了个角度想往祠堂里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游执贴心地为他多掀了几块砖,时谨礼眯眼往里看,只见白天他从废墟里刨出来的那两位演员被彩色的尼龙绳五花大绑、堵着嘴肩并肩靠在祠堂的柱子上,不停地发出愤怒的呜呜声。   他们的身边站着几个和他们一样在呜呜哭的妇女,活像富豪老头的小媳妇买凶杀人,于心不忍又经受不住诱惑,准备撕票继承巨额财产。   “这是在干什么?”游执突然伏到时谨礼耳边,压低了声音问他。   时谨礼让他吓了一跳,整个人一抖,怒道:“我他妈怎么知道!”   游执立马将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让他声音小点儿。   但为时已晚,时谨礼被他吓得一个激灵,脚底一滑,一片瓦沿着倾斜的屋顶迅速下滑,眼见就要落地。   游执想去接住却已经来不及,只见那片瓦落下屋檐,发出一声闷响,碎成两半。   祠堂内的交谈声和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出一声怒吼:“谁?!”   两人屏息静气,对视一眼,正准备直接下去把他们全部敲晕,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凄惨的狗叫。   时谨礼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往外看了一眼,见村里一只路过的野狗被那枚落下去的瓦片砸了个正着,所幸那瓦片薄,没给砸出个好歹,只是疼。   狗疼得汪汪直叫,祠堂众人松了口气,说是狗。   时谨礼和游执也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想岁星到底是靠谱,之后又往祠堂内看去。   这时祠堂内的情形怎么看怎么奇怪,围在那俩被五花大绑的演员身边的应该是母亲妻子等家属,她们那样儿怎么看也不像是想撕票,倒是哭得十分伤心。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到柱旁,用拐杖拄了拄地,意在让家属不要再哭,免得吸引人来。   几位妇女无声地流着泪,肩膀抽动,那老者又看向演员,许久才叹了口气,说:“难办哟。”   家属们的脸上顿时显现出惊恐的神色,她们慌张地看向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不行啊,一定得救啊!”   时谨礼又去看那俩被绑得跟螃蟹似的演员,见他们憋得额角青筋暴起,满脸通红,愤怒地想要说些什么。   他拍拍游执,指指那俩螃蟹,游执会意,手作剑指,轻轻一转,两块堵嘴的布悄然落地,祠堂中顿时爆发出巨大的骂声。   “尔等做甚!做甚!”   “无法无天,何等不肖子孙!”   “放——唔唔唔!”   几个站在老者身后的年轻人眼疾手快地重新将两人的嘴堵上,祠堂里顿时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唔唔唔声。   时谨礼若有所思地看向游执,用眼神询问,游执点点头,凑过来说:“的确古怪。”   “画皮鬼?”时谨礼问。   尽管只有刚才短短几句话,但在场这些人中任谁也能看出那俩演员的反应有些异常,难怪家属哭得那么厉害,恐怕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就是家里的亲人了。   这种异常立马就让时谨礼想起了伪装成代若妍的画皮鬼,但舞台坍塌时他和游执都在场,演员被救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生命危险,要真是画皮鬼,是怎么骗过他们的?   时谨礼嘶了一声,再往下看时老者已经指挥那几个年轻人把人扛走,送到其他地方去,家属跟在他们之后,时谨礼和游执等了一会儿,也悄悄地跟在后面。   现在还处在国庆假期期间,不少游客都住在村里,老者怕声张,领着一路人狗狗祟祟,七拐八绕,时谨礼心中暗道这路简直是比老城区还要难走。   前后走了几刻中,周围的建筑逐渐稀少,土地空旷,只有零星几幢无人住的空房子,时谨礼和游执怕被发现,翻上房顶躲在远处观察,看他们要去哪里。   走在前方的老者频频回头,确认他们身后的确无人跟随,这才招招手示意扛着演员的年轻人快跟上,一群人稀稀拉拉地进了山下的小房子。   时谨礼这才看清那儿有个土地庙,扭头想和游执说句什么,突然看见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落在他们身后,无声地观察着他们。   见时谨礼回头,那黑影登时发难,游执一手将时谨礼拉到身后,掌中阴气聚集,横刀之上,劈向那道呼啸而来的虚影!   --------------------   感谢阅读 第76章 通天塔(五)   游执出刀极快,刀锋上裹着阴气,与那黑影撞在一起,发出铛的一声。   黑影被这一击撞飞出去,游执周身阴气暴涨,他挽了个刀花,闪身而上,眨眼之间就到那黑影身前,左手负背,右臂随意一挥,又是一刀落下。   他实在太过游刃有余,那两刀招式却又极富力量,看得时谨礼忍不住拍手叫好,又怕被人听见,只能在心里默默鼓掌。   先前的第一刀已将那黑影甩飞出去老远,黑影自觉不敌,正有离去之意,万万没想到一个眨眼的功夫游执已到面前,霎时间手忙脚乱,又勉强挡了他一刀,顿时坠向地去。   游执还要追,那黑影突然暴喝一声,甩出符咒,泛着金光的符咒瞬间如子弹般飞出,环聚成圆,迅速旋转、缩小,轰地打在游执的右手上。   他眼神一暗,从腕间如袖般的飘渺阴气中掣出一柄玄青色的长剑,左手一扬,将那剑调了个头,倏地飞向那个下落的黑影。   黑影迅速结印,双手间泛起的金光将周围照得大亮,时谨礼心想糟了,要被人发现了!   然意外远远不止于此,那柄玄青剑自游执手中飞射而出后,竟自行在那黑影面前停下,任凭怎样驱使都不肯再往前。   游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右手一转,挣脱了桎梏,正要落地去看,就听见那人朝着趴在不远处房顶上观察他们的时谨礼大喊:“小师弟!快跑!”   游执:???   时谨礼:!!!   “大师兄?!”时谨礼甩出枯荣鼓,用那法宝压阵做了个临时结界,一路跳了几个房顶,麻溜跑过去。   地上那穿着黑衣黑裤,面流鼻血、上悬长剑的人可不就是时谨礼那英俊潇洒的大师兄杨昌骏。   “你怎么——”   游执走到时谨礼身边,强势地把他拉到身后,挡在他和杨昌骏中间,阴着脸问:“你到底是谁?”   一看时谨礼被拉走,原本还在嗷嗷心疼自己的杨昌骏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丝毫不退,指着游执问:“你又是谁?!”   “你们俩——”   游执冷哼一声,玄青剑飞回他的手中,他提剑一指,锋利的剑锋横在杨昌骏喉间:“送你去鬼门关的人。”   然帅不过两秒就被时谨礼按下脑袋,怒道:“你他妈要送谁去?再不让我说话我先把你送回去!”   杨昌骏见此情此景,忙拉开架势,誓要和游执死磕到底:“小师弟莫怕,师兄一定——”   “你也别说话!”时谨礼怒道,一指杨昌骏,“不是,大晚上的你干什么?鬼上身啊?”   “你们又干什么?”杨昌骏不解地反问道。   游执挣扎着抬起头,单手一搂,把踮着脚勉强制服他的时谨礼一整个儿背在背上:“你管我们干什么,再多嘴杀了你!早看你不爽了!”   原本指着杨昌骏鼻子大怒的时谨礼又立刻把矛头转向游执:“你看谁不爽!”   一来二去,两人明白了,这儿没他俩说话的份,于是纷纷闭上嘴,听时谨礼把前因后果朝杨昌骏完整地叙述了一遍。而后杨昌骏露出茫然的眼神,看向游执:“你是鬼王?”   游执不住冷哼,把背上的时谨礼一掂,冲着他扬眉,意思是你觉得不像?   杨昌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挠挠后脑勺,指甲在硬碴的短发间摩擦发出沙沙声,过了有一会儿他才点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说法。   “你呢?”时谨礼扒开游执的手,又横插进他们俩之间,把游执和杨昌骏隔开,“说说呗?”   “害,”杨昌骏嘿嘿笑起来,“没啥事儿,就是出来看看。”   游执甩出半张被阴气腐蚀的符咒,冷笑说:“出来看看带这个?”   杨昌骏不说话了,只瞅着时谨礼笑,晚上在麦当当的时候杨昌骏是跟他交待过自己此行目的不便透露的,但游执不知道啊,他看看杨昌骏,看看时谨礼,不悦道:“你俩搁这儿眉目传什么情呢?”   “传社|会主义兄弟情,你不满意?”时谨礼半回过头,眉毛一扬,挑衅地看着他。   游执本来只想揶揄一下,没想到时谨礼自己铺了个台阶下,一路走出门了都,他急道:“不满意!”   时谨礼回头朝杨昌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神经病别理他,杨昌骏会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游执一看他俩这样就觉得不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时谨礼对杨昌骏的态度和他对程漱、杨智,甚至李檀都不一样,以至于游执的心中蓦然腾起一股危机感。   他现在对杨昌骏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又把时谨礼拉到自己身后,横在这对师兄弟之间:“大师兄,你不会是跟着我们出来的吧?”   “你这是什么话!”杨昌骏连忙摆手否认,“我循声而来,在这里看见你们,法器异动,我还以为是两只鬼。”   他说着就从腰间的包里翻出个隐隐泛光的八卦镜,游执凑上去照了照,那镜子立马金光大炽,晃得这两人一鬼齐呼我操,当场瞎了眼睛伸手胡乱摸索。   游执逮着个肩膀,一摸发现不对,是杨昌骏,立马收回手去找时谨礼,抓着他怕他自个儿摔了。   时谨礼两眼一抹黑,视线里一片漆黑,到处都是瞎晃的虚影,他一手被游执抓住,一手薅住杨昌骏腰间的包,三人就以这么个三个葫芦一根藤的姿势站在一起,老半天才缓过来。   “你这镜子——”时谨礼好不容易才看清东西,仍心有余悸地眨眨眼睛,生怕自己真瞎了。   “你这帮工——”杨昌骏捂着眼睛,忙把腰包的搭扣盖上,省得三人再被那镜子晃一次。   游执双手一摊,耸肩道:“不怪我,说了我不是人的。”   “那你还凑上去!”时谨礼和杨昌骏同时怒道。   之后,三人交换信息,一合计准备往刚才村民们去的土地庙里看看,时谨礼收了枯荣鼓的结界,三人贴着墙,狗狗祟祟地前后往土地庙去。   先前被游执和杨昌骏的打斗吸引出门查看的村民们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纷纷回家睡觉,这会儿路上空荡荡的一片,别说人了,连个鬼都看不到。   夜黑风高,三人借着山下阴影的遮挡靠近土地庙,杨昌骏走在最前,游执跟在最后,时谨礼被两人夹在中间,有意落后一点,低声和游执说话。   “你那剑……”他指指游执的左手,欲言又止。   游执点点头,嗯了一声:“你的。”   事务所里的悯华神像上,悯华的六臂之中有两臂持剑,据说那是一对水火阴阳剑,但到了时谨礼手里就只剩下一柄。   以前时谨礼也尝试找过,但始终没有发现踪迹,随着长大之后事情越来越多,也就渐渐淡忘了,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找着了。   时谨礼手里的那柄是阳剑,属火,游执的那柄是阴剑,属水,双剑合并方能发挥出最为巨大的威力。   想到这里,时谨礼朝游执使眼色,游执拍拍他的背,眨了眨眼睛小声说:“借我用用,回去再还你。”   时谨礼不置可否,这时,走在最前面的杨昌骏突然说:“你俩搁这儿眉目传什么情呢?”   这一句反唇相讥足足晚了好些时候,以至于时谨礼和游执最初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杨昌骏转过身,叉着腰回头看他俩,游执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也是这么对杨昌骏说的。   他恍然大悟,露出一个略显狗腿的笑容,朝着杨昌骏嘿嘿笑。   本来没什么,但杨昌骏已经知道了他的鬼王身份,越看越觉得他那笑阴森森的,转过身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摆手示意他俩跟上。   把两名演员五花大绑抬进土地庙的那群人已经离开了,现在庙中安静一片,只能听见细微交错的呼吸声。   土地庙内破旧不堪,一看就知道已经荒废很久了,土地公的脑袋都没了半个,屋顶上漏了个大洞,呼呼刮着风,把挂在梁上的蛛网吹得来回晃动。   破门掉了半扇,剩下那一扇少了几块木板,在风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杨昌骏从没门的那边进去,一脚下去踩起一片灰尘。   时谨礼站在门口,不大乐意往里走,但眼瞅杨昌骏已经往里去了,他在一番心理斗争后还是硬着头皮捂嘴跟上。   最后仍是游执,这时候非人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他的身体虽是人,但皮下到底还是鬼,一旦屏住呼吸就和死人无异,却还能四下走动。   时谨礼和杨昌骏边捂鼻子边朝他投去羡慕的目光,游执无声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低调低调。   现在已经很少见这么大的土地庙了,虽然民间仍有土地公土地婆一类的信仰,但基本都是在田埂旁边、菜地角落里用土堆搭个矮台,上置一个遮风挡雨的罩子,中间放一尊神像,左右插蜡烛,中间摆香炉,连贡品都少见。   这几年全国各地禁燃禁放,就连蜡烛和香炉都没了,只有尊神像立在地头里,守护一方水土平安。   猴头市不说寸土寸金,但景区环境肯定是要保护,不能随便建房建庙,这土地庙估计和村里那个祠堂一样,也是个老建筑。   三人绕到神像后,见两名演员呈螃蟹卧礼盒式靠在一起休息,闭着眼睛呼吸绵长,已经睡熟了。时谨礼推了游执一把,示意他上前去看看这俩演员到底怎么回事、被什么上了身,游执还没动呢,庙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来者何人啊?”   庙里静悄悄的,十里八里的都没个醒着的人,这声音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就连游执都给吓得立马护住了时谨礼。   那声音见没人回答,又问:“何人?”   三人还是没说话,于是土地庙中响起紧绷的咔咔声,时谨礼一惊,只见那少了半边脑袋的土地像转过头来,面朝他们问:“来者何人?”   --------------------   感谢阅读 第77章 通天塔(六)   要不是那土地像少了半个脑袋,时谨礼还真要以为是土地公显灵了。   供台上的神像仍维持着坐在木椅上的端庄姿势,双膝并拢,手持法器紧贴身侧,肩背横平竖直,十分挺拔,唯有脑袋转了个个儿,顿时显得诡异无比。   这土地像少说也有个百八十年了,当初建的时候就没给土地爷留转脑袋的机会,以至于那神像转过来时磕磕绊绊的,咔咔一通响,活像把脖子给扭断了。   那阵咔咔声跟半夜突然响起来的敲门声似的,能把人内心的恐惧拉到顶峰,时谨礼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显然刚刚也被吓了一跳。   神像从左脸颧骨至颅顶处的小半个脑袋都没了,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瞅着自己背后的三个人。   那只眼睛又细又长,眼珠却十分圆,横看竖看都不协调,处处透着古怪。见那三人不说话,土地像还以为他们被吓住了,又拔高了声音问:“来者何人?”   土地像的两边唇角都有裂纹,说话时嘴唇微微翕动,十分艰难地运动着。   时谨礼一边盯着那土地像防止它突然暴起,一边斜眼去看游执,准备深入贯彻“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游执上”的策略。   土地像见他们还是不说话,顿时有些气急,高声喝问:“来者何人?!”   这时,游执不负时谨礼重望,他被那复读机似的声音吵得不耐烦,猝然间暴起,右手甩出那柄玄青长剑,两步踏上供台,一剑就要取土地像的脑袋:“你爹!”   原本还盛气凌人的土地像顿时花容失色,啊一声大叫,吐出一口阴冷的黑气,转身就逃。   游执一剑把那神像已经和脖子断开的脑袋斜切在地上,时谨礼后退一步避开被砸起的灰尘,心说罪过罪过。   黑气从土地庙破烂的屋顶上仓皇而逃,游执收了剑,踏着立柱和房梁翻出洞去,也化作一缕黑气,朝着那鬼追去。   杨昌骏第一次见这架势,当即惊讶地长大了嘴巴,时谨礼比他能接受点儿,毕竟已经被告知连自己都不是人了。   他拽了杨昌骏一把,示意赶紧跟上,两人冲出土地庙,循着游执留下的几缕飘渺阴气朝山里追去。   猴头山脉怪石嶙峋,各种天然山岩如鬼斧神工,因主峰长得像猴子脑袋而得名。猴头市最早只是山里和周边一些大小村落,后来国家大力发展旅游业,在这儿建了风景区,慢慢地才发展出现在的大城市。   不过猴头市虽然占地面积全省最大,但实际上城区面积比红檀还小,市辖区内多是山区,少有平地,且猴头山景区占了其中极大一部分。   而猴头山景区的开发也只限于猴头村周边,以及另一峰供爬山用的山道缆车观景台,大多数地方仍保持着最原本的景色,峻美,但也危险。   尤其是在大半夜的摸黑进山,最危险。   杨昌骏跟着时谨礼跑了一半已经开始犹豫了,毕竟知难而退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且游执说到底也是个鬼王,肯定比他们这些凡人有本事,他进了山,一脚踩空摔下去,顶多是外头那层皮刮了蹭了,又死不了。   可杨昌骏和时谨礼不一样啊,他俩就是正儿八经的普通人,虽然比寻常人多了点儿法力,但要是真从山上摔下去,也是会死的。   “那个,小师弟啊……”两人有惊无险地进了条山谷,眼见着前边儿的路越来越难走,杨昌骏准备打退堂鼓, “这前边儿咱就不去了吧?”   “不行,”时谨礼头也没回,休闲裤擦着地上密集的草叶发出沙沙声,“还在前面!”   杨昌骏一听,心想完了,他这小师弟是下了决心得跟着去了。可他犯不着啊,他来这儿本来就不是和时谨礼一起的,还有自个儿的事儿要办呢。   他妈的,杨昌骏在心中暗骂,什么破鬼王,都是些什么事儿。   杨昌骏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又追着前方的时谨礼去了。   山里温度普遍偏低,一到晚上就更冷了,时谨礼出门前换了件卫衣,这会儿还好,但杨昌骏仗着身体好就穿了件破短袖,已经冷得直打哆嗦,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游执留下的阴气若有似无,时谨礼甩出三枚铜钱,循着残存的阴气为他们引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里走。   山谷里的大风呼呼地吹,杨昌骏人都要给吹傻了,他面无表情地跟在时谨礼身后,面冷心冷浑身冷,那叫一个后悔。   时谨礼也被那风吹得难受,眼睛都睁不开,头发全糊在脸上。   师兄弟俩坚持了一小会儿,最终以时谨礼也实在受不了了告终,两人一起找了个背风的口子,蹲那儿等风停。   游执已经不知去向,时谨礼扒拉掉贴在脸上的头发,和杨昌骏一起蹲在山脚的一棵歪脖子树底下抱团取暖。   杨昌骏的胳膊都快跟地上的石头一样凉了,他用力搓着胳膊,想着搓热暖和点儿,手臂上红条条的,一条挨着一条。   谁知道那风又换了个方向吹,时谨礼默默地挪了个位置替他大师兄挡风,无奈和杨昌骏一比实在身材娇小,风呼呼地吹在他身上,之后又以一个更快的速度呼呼吹在杨昌骏身上,吹得他更冷了。   “诶,别,别搁那儿,蹲,蹲着了。”杨昌骏花了老大的勇气才说服自己伸手扒拉两下时谨礼,他刚松开抱着胳膊的手就哗一阵大风刮来,把他好不容易捂暖了的胳膊再次吹凉,“哎哟我操。”   一阵大风把杨昌骏吹得涕泪横流,时谨礼也撑不住了,差点给那风掀在地上摔个屁股墩儿,眼泪都给吹出来了,一边吸鼻子一边挪位置,默默地躲到杨昌骏背后去。   这下风一股脑儿地全吹杨昌骏身上了,时谨礼猛地一吸鼻子,缓过来点儿,呼出一口白雾:“这温度也降得太厉害了……”   杨昌骏打着哆嗦,已经说不全一句囫囵话了,他靠着那棵歪脖子树,从腰包里抓出一把符咒,大风呼啸而至,哗的把黄灿灿的符纸吹了漫天。   时谨礼一把薅住他:“你干嘛?”   一般来说,能被火符引燃的火焰都是灵火,没有温度,只灼烧魂魄,不会伤及普通人,自然也不能取暖。当然,想要取暖也很简单,只要掏出个打火机把这一沓符咒全点了就行。   “这么大风,有山火怎么办?”   的确,猴头山中植被茂盛,一个不小心就能把整个山头都烧光,杨昌骏人给冻傻了,没想到这层,被提醒后叹了口气,又把身边的符纸捡起来收回腰包里。   这下倒是提醒了时谨礼,他张开右手,顿时掌间金光闪烁,赤剑出现在他的手中,剑刃上冒出几点火星。   虽然不能点火取暖,但他们有阴阳剑啊,阳剑属火,非常的……   非常暖和的阴阳剑楞是被风吹得火星都没了,时谨礼面露惨色,抓着剑想注入些许法力,无果,只好放弃。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叹气,而后盯着头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歪脖子树发呆。   “我且说了吧。”杨昌骏突然小声说道,“我这次来,一是为了找师父说的那塔,二是为了来帮忙看风水,给这村子迁祖坟。”   地府驻阳间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是不能随便给人看风水的,时谨礼哦了一声,心说难怪不让我知道。   “师父让来的,”杨昌骏蜷缩在树底下,双手抱着膝盖,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臂里,闷声说话,“景区管理局的局长和老头儿是朋友,前段时间村里为了迁坟的事闹得不可开交,两边打架争破了头,还误伤了几个游客。”   时谨礼嚯了一声:“这有什么好吵的?”   像时谨礼这种打小就生活在城里的年轻人大都不了解农村地区的风俗文化,知道埋死人要看风水,但不知道几个祖宗的坟具体该怎么排号、祖宗埋得该离谁家最近云云。   杨昌骏没吭声,示意自己也不知道,时谨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不说话了。   大风呼呼吹了半宿,好容易小了些,时谨礼正埋头靠在膝盖上打瞌睡,脑袋一点,立马醒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迷迷糊糊间看见不远处亮起几点火光,啧了一声,一拍身边的杨昌骏:“不是跟你说了不能点火吗?”   杨昌骏冷得都快过去了,睡得沉,时谨礼一巴掌下去也没把他叫醒,时谨礼又喂了一声,突然一个激灵,意识到了什么。   杨昌骏就在他身边,怎么可能在别的地方点火?   他揉了揉眼睛,蹑手蹑脚地站起来,远远望见山谷间一片火光,数不清的绿色磷火随风飘摇,幽绿色的光芒将整个山谷都照亮。   时谨礼又揉了把眼睛,简直难以置信,山间大风渐小,那些火苗仿佛有生命般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寻找自己的伙伴。   杨昌骏还在熟睡,时谨礼抖出赤剑,直插入泥土中,以剑为圆心,在歪脖子树周围形成一个圆形的结界,之后,他才猫着腰,放轻了脚步往外走。   时近凌晨两点,山谷间遍布鬼火,时谨礼沿着火光的边缘前行,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发现。   他沿着山脚绕行,走出去老远才发现这山谷中还有一个隘口,但离谷口很远,再加上当时风太大,他们眼睛睁不开,所以都没有发现。   枯荣鼓不动声色地漂浮在他的身后,时谨礼回头观察,确认没被发现后,朝着那隘口快步前去。   到得近前,时谨礼睁大了眼睛——只见那隘口内部是一片极广阔的空地,隘口处搭有木架作门,上挂光芒黯淡的红色灯笼,几个已经腐烂不堪、唯剩白骨的骷髅拿着刀和弓箭,站在隘口上方巡逻。   从隘口往里走,则是数不清的高楼建筑,仿若一座城池。街道两边到处都是戴着面具的各色小贩,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与隘口处形制相同的红色灯笼高挂各处,妖异的红光将山间照亮,与隘口外绿光遍布的山谷仿若两个世界。   隘口连通主街,大街尽头,则是一座拔地而起、高有百尺的黑色巨塔。   --------------------   感谢阅读 第78章 通天塔(七)   “你好,请问。”   山谷间红光照耀下的诡异城池中,戴着面具的人独自来往,他们没有同伴、目不斜视,一点儿也不为街道两旁高声吆喝的小贩所动。   时谨礼的脸上贴满了符咒,只露出一双线条尖锐的眼睛,说话时垂在嘴边的黄纸被呼出的气流吹飞,哗哗直响。   街边茶摊上的小二戴着个纯白的朴素面具,听见有人叫,拎着个黑色茶壶麻溜儿跑过去,朝他点点头:“诶!在呢,您有什么事儿啊?”   是鬼。   被揣在口袋里的枯荣鼓嗡嗡震动起来,时谨礼一把按住腹前抖动的口袋,面不改色地指了指长街尽头的黑塔:“劳驾,那是什么地方?”   小二循着他的指示看去,哦了一声,说:“我们也不知道呢,那塔我们来之前就在这儿了。”   时谨礼原还想问你们难道不是一直待在这儿的?又怕说多错多,被人察觉异样,朝那小二道了谢,转身继续往前走。   等离开了那小二身边,口袋里的枯荣鼓才逐渐停止了震动,时谨礼一手揣在兜里,压着那鼓不让它飞出来,一手按着脸上的符咒,生怕掉了。   他进来之前在那隘口外头观察了好一会儿,见在城里活动的人各个都戴面具,估计是不想被认出来,于是也做了个简易的面具,想了个办法混进来。   无奈守在隘口上的那几个破烂骷髅跟长门口了似的,怎么着也不肯走。时谨礼一开始觉得它们没眼睛,说不准就混进去了,随便在地上捡了颗小石子投石问路,结果那石头还没落地就被一箭射穿。   还好扔出去的是石头,不然现在插着箭的就该是时谨礼的脑袋。   他又试着拿符咒折了几个纸人,吹了口气,纸人两步跑出草丛,吸引了那几个鬼的注意,结果没跑出去两步直接万箭穿心。   时谨礼简直头大,但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怎么能无功而返,难道现在就要打道回府?   他扒着野草回头看了两眼,杨昌骏还没醒,赤剑插在树底下泛着淡淡的红光,远远的只剩下一个点。   就在这时,隘口中的空气突然波动起来,卷成透明的波纹,将背后的山岩衬得来回晃动,紧接着,静谧的山谷里响起啵的一声,几个戴着面具的人凭空落地,掉在那几个骷髅面前。   时谨礼心想完蛋,正要去救,却见他们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径直往里走,一拨人、一拨骷髅,谁也没看见谁似的。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几拨人,都带着面具,简直畅通无阻。时谨礼心想难道面具是什么暗号?于是折了个戴面具的纸人放出去,还真没被注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进去算是解决了,可怎么弄面具呢?时谨礼又是一通绞尽脑汁,扭头看见了那跟着风被吹飞出去老远的纸人,灵光一现,忙往自己脸上贴符咒。   此时此刻,时谨礼顶着满脸符咒走在街上,左看看右看看,见街上到处都是开门大吉的店铺,卖什么的都有。   他原本以为这是什么类似幻境的地方,但和那戴虎头面具的鬼说完话后又觉得不像,这里的人都太鲜活了,就算是鬼,那也是会过日子的鬼。   他循着大街往前走,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街边商铺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乱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语,争的抢的打破头的,还有被一脚从店里踹出来的,正好就摔在时谨礼脚边。   那人戴个半脸面具,哎呦一声扑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时谨礼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面具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朝着那踹他出来的商铺啐了口口水。   呸完,他转身要走,撞见了站在原地没动的时谨礼,愣了一下,旋即警惕地问:“干什么?”   时谨礼斜过眼睛看了那店一眼,见门口悬着的旗上写着“典当”两个大字,答非所问:“你没事吧?”   那人摇摇头,侧过身要走,时谨礼又一把拉住他:“哥。”   枯荣鼓安静地被揣在口袋里,这是个人。   面具人停下脚步,两个被挖空的眼孔里透出仍旧警惕的眼神:“做什么?”   “这儿……”时谨礼指指那当铺,问,“做什么的呀?”   面具人闻言,顿时打量起他来,把他上下左右来回看了一遍后,才说:“第一次来?”   时谨礼忙点头:“诶,是,朋友让来的,说有好东西。”   他说着,神秘兮兮地拍了拍口袋,枯荣鼓被他拍了两下,还以为他遇到了危险,立马就要飞出来,又被时谨礼狠狠压住。   看他这举动,面具人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先是鬼鬼祟祟地四处看了看,然后两只眼睛滴溜一转,凑到时谨礼面前说:“兄弟,想必你也是冲着那玩意儿来的吧?”   时谨礼心想啥玩意儿啊,我哪知道,但脸上还是表现得十分赞同,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对,就是为了那个。”   眼孔后头的两只眼睛又狡诈地转了两圈,那人拍拍他,笑道:“那你可问对人了。”   符咒后时谨礼的表情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无奈被遮得实在严实,没被看见。只听那面具人道:“这样吧,哥哥带你去,你兜里那个……”   他伸手拍了拍时谨礼的卫衣兜,还真在里头摸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分哥哥点儿?”   时谨礼听了就笑,心说你搁这儿等你老子呢,然后点点头说行啊。   那面具人一听,两手一拍,带着他就往前走。   见他这么爽快,时谨礼倒奇怪起来了,心想他不会是专门在这种地方蹲守,逮新来的小崽子去没人的地方剌腰子的吧?   他双手插兜,按在枯荣鼓上,捏着几张符咒慢慢地折,跟着那面具人七拐八绕,这时候才发现那些店铺后头竟然有这么多路。   一路弯弯绕绕,时谨礼在横七竖八的胡同里看见了牵着小孩儿的妇女、卖糖人的老翁、喝多了躺一边呼呼大睡的、还能勉强走两步但走得歪七扭八的……眼前的场景越来越像个真实独立的城池了,时谨礼跟着往前走,默默想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红灯笼的光将整座城市照得通红,待久了看得人眼睛生疼,时谨礼不自觉地流眼泪,难受地直揉眼睛,没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那面具人已经带着他拐进了一条死胡同。   突然,身后响起脚步声,几道长长的影子从胡同口前落进来,时谨礼立马回头,见另几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手持棍棒刀剑,将唯一的出口堵死。   枯荣鼓嗡嗡震颤,来的是鬼。   他又转头去看那带他来的面具人,只见那人站在巷尾,转过身面对着他,冷笑道:“□□崽子,毛长齐了吗?敢来这儿骗你老子?”   巷口那几个应该是这面具人的手下,拎着武器把时谨礼往里逼,面具下传来难听的狞笑:“就是你来闹事?”   时谨礼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听那面具人怒道:“你他妈摇什么头?看不起谁呢?!”   “啧,”时谨礼站在原地,从兜里摸出烟盒打火机,好整以暇地给自己点了根烟,说,“看不起你啊。”   那一口烟还没被吐出来,时谨礼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巷内,拎着武器的那几个小弟还没回过神,就觉得背上一重,被他一脚踩在地上,脑门砸地,发出砰一声巨响。   紧接着,不等其他人作出反应,他翻身一跃,又将另一个小弟踩在脚下,直到这时,一口烟才从他的嘴角飘出来。   枯荣鼓动静太大,现在还不是时候,引来其他人只会更麻烦,于是时谨礼抖出鼓槌,在那几个小弟背上借力,跃上墙头,赶在那面具人翻墙逃跑之前,敲锣似的铛一槌砸在他脸上。   面具人仰面倒地,顿时鼻血狂涌,从面具底下汩汩流出,顺着他的脖子滴在地上。   “画皮鬼啊?红檀来的吧,那我们还算是老乡呢。”时谨礼叼着烟蹲下身,掀开那鬼的面具,掀开他被打破的脸皮直乐,然后从兜里拿出几个用符纸折成的金元宝,“喏,哥哥,分你的。”   那鬼没想到他这么不好惹,哆哆嗦嗦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时谨礼唉地一声叹了口气,替它把那几个元宝塞进衣领里,然后撑着膝盖起身,拍拍手,正要走,突然抬起头,看向上方的屋顶。   红灯笼挂在高处,随风轻轻地晃动,晃得时谨礼眼花缭乱,屋顶上的人影伴随着眨眼的频率分裂成无数个,都静静地站在原地,低头看他。   时谨礼握着鼓槌打了个转,右手夹着抽了一半的烟,遮在眼前往上看,问:“您又哪位?”   人影半晌才动了动,从屋顶上纵身一跃,落在时谨礼面前,朝他一点头:“时大人。”   时谨礼挑眉。   “我家主人有请。”   那人身穿红色劲装,很是干练,头戴雕花面具,将整张脸都遮住,就连眼睛处都没有挖孔,也不知道是怎么看路的。   不过很快时谨礼就有了答案,因为被他藏在口袋里的枯荣鼓在此刻再次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只看那鬼,对方见他始终没有反应,微微低头,似乎在看他手中的鼓槌:“主告诉奴,只消对时大人说一个人的名字,大人便会随奴而去。”   时谨礼一扬下巴:“说。”   雕花面具鬼恭敬地低头,说:“灵应精星悯华真君。”   --------------------   感谢阅读 第79章 通天塔(八)   城池各处都被红光照耀,却仍旧让人看不清全貌,时谨礼走在主街之上,极目远眺,红光所照之处如群山般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头。   带着雕花面具的鬼走在前方,他默默地跟在那鬼身后,落下一段不远不近、能够迅速追上那鬼,又不至于它突然发难暴起的距离。   听见那个名字的时候,时谨礼是意外的,因为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除时谨礼外还有另一个名字,就连在阎君授意下找来认他当徒弟的张席玉都不知道。   知道这个名字的只有神鬼,可大荒鬼族万千,知者也是寥寥,又怎么会随便在这里,听见那个名字呢?   他双手揣在腹前的口袋里,一手按着小小的枯荣鼓,一手握着那鼓槌,望着前方那鬼目光沉沉。   对方感受到他的目光,如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如芒在背,不由得挺直了身板,有些僵硬地继续为他带路。   走了许久,建筑仍在远方,时谨礼眯着眼睛,目光穿过层层符咒往远处看去,问:“怎么还没到?”   雕花面具鬼不敢停下脚步,只恭敬地说:“鬼市连通不同空间,目之所止并非行之所至。”   鬼市这个名字时谨礼是听过的,传说创世后,一只妖蛟曾在东海之滨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浊气经年不散,直至大荒鬼族叛乱后,其中的一支分支迁往东海,在这一口浑浊的气息里建立了一座鬼市。   鬼市并非幽冥之地,而是在阳间各地游荡的一座集市,有人把它当成海市蜃楼,也有人把它当成用来吓人的神鬼故事。鬼市神出鬼没,随风飘向各地,没有人知道它的踪迹,寻找的唯一方式只有一句话:别去刻意寻找,它总会到来。   时谨礼点点头,哦了一声,又仰起头往远处的那一座通天高塔看去,茶摊上的小二说这塔是在他们来之前就有的,那是否是张席玉口中所说的那座,被“炸”出来的塔呢?   雕花面具鬼似乎猜到了他想问什么,只道:“您若有疑问,可待奴寻来主人。”   从刚才开始,这鬼就一直以“奴”自称,口中的主人更不知所谓何人,时谨礼挑起眉,啧了一声,说:“在我前边儿别这么说话,怪别扭的。”   那鬼转过头来,似乎有些惊讶,时谨礼感受到面具下传来的目光,说:“别那样看我,我是人,不是悯华。”   雕花面具鬼闻言,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无声地点点头,继续带着他往前走去。   鬼市不像酆都城,没有纸钱烧完后的专用货币,相反,来鬼市做交易的大多数都是人,人的钱鬼的钱混在一起没法用,只能以物换物。   这些“物”也很是特别,不是金银器具之类的俗物,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鬼拿着也没用,难不成变成人拿去阳间给自个儿换个墓地?真要这样,连城都没进就得给抓走。   在鬼市做交易的货币,乃是人。   想要在鬼市里买东西,就必须拿出对于鬼来说有用的东西,寿命、功德、天灵地宝、身体部位……只要能够满足交易对象的需要,什么都可以用来交换。   鬼市的生意处于灰色地带,并不被地府禁止,只是仍旧走在钢索上,一旦行差踏错,整座城池都要归于覆灭。   随着几千多年的发展,各地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都进入了这座城市,在当初建立鬼市的那支大荒鬼族手下开个小店做生意讨生活。当然更多的鬼都只是作为居民生活在这里,跟随鬼市四处飘荡,这座不可追踪的城市以极大的包容性接纳了所有无家可归的同胞。   街道两边到处都是争先恐后前来做交易的人,时谨礼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在隘口上的那几个骷髅要逮着没戴面具的人射箭了——这地方的交易不干净,隐秘性很高,鬼市致力于保护交易双方的所有信息。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时谨礼循声望去,见又是一个面具人被几个打手拖着踹出来,哎哟一声痛呼,摔在地上。   时谨礼觉得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默默地挪了几步,离那人远点,接着转移视线,去观察雕花面具鬼的反应。   街上静了一会儿,紧接着地上那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他的口鼻中喷出鲜血,蜷缩在店铺前的台阶下疯狂咳嗽。   血沿着地上的砖缝汩汩往外流,时谨礼又挪了两步,见那雕花面具鬼脚步一停,心想来了来了。   不料那鬼只是站在原地,微微转头,朝着那刚刚把人赶出来的店铺道:“主有贵客,收敛些。”   不多时,一个纤细丰满的身影从昏暗的店铺内走出来,门口几个打手纷纷散开站在两旁,低下头不去看步伐婀娜的老板娘。   她没戴面具,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狐狸眼,身穿一件红黑相间的修身旗袍,衬得身材丰满异常,肩上还裹着条厚厚的白狐狸皮子,纤白的双手上戴有蕾丝手套,右手拎着个玉色的旱烟杆,扶着个只到她腰间的小人出来,看见雕花面具鬼,哎呀了一声,吐出一口烟。   “大人,您怎么来了?”   老板娘到得门口,一阵香风顿时扑面而来,将时谨礼脸上的符咒吹得乱飞。老板娘注意到他,伸手一指:“这位就是贵客?”   时谨礼不吭声,只等那鬼解决,那鬼点点头:“三清天上下来的贵客,不得无礼。”   老板娘一听,害呀一声,顾不得身边那扶着她的小人,一手扯着裙子两步跑下去,凑到时谨礼面前:“真是三清天下来的?不像啊。”   她眨着眼睛端详时谨礼,似乎想要看看那一堆符咒之下长了一张怎样的脸。   “眼熟啊,”她说着就伸出手,想要摘下时谨礼贴在脑门上的那张符,“好像在哪里见过……”   “夫人!”雕花面具一个箭步上前,握住那只白皙的手腕,“他随鬼王前来,是城主的贵客!”   时谨礼眉峰一跳,鬼王?   老板娘听了,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松了手转身往回走:“好好好,贵客,我这等贱妾怎能一睹尊容?”她路过地上那快把肺咳都出来的人边上,提腿踹了他一脚,“你当老娘这儿是什么地方?”   时谨礼动了动,想上前说些什么。地上那明显是个人,他不能见死不救,但雕花面具第一时间侧身挡住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管闲事。   两人继续往前,时谨礼不住回头,见几个打手上街将地上那人架起来往回带,那人已经咳得不行,血混着内脏碎片,大口大口地从嘴里喷出来。   老板娘站在街上,等几个打手都进去了,才提着裙子上楼梯。这时,她似有所感地回过头,看见时谨礼,朝他抛了个媚眼。   “那是来做生意的商客,”雕花面具如此介绍道,“鬼市有鬼市的规矩,谁敢违背,就得付出代价。大人不必忧心,此些不守规矩之人在阳间也做不出好事,迟早都是要下地狱的。”   话是怎么说,但那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时谨礼的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忍,他唉地叹了口气,没多说,只沉默地跟着那鬼。   一人一鬼又走了许久,时谨礼这才发现除了刚才见过的那倒霉蛋外,所有来到鬼市的人都是极守规矩的,甚至表现出了极大的尊敬,这是在阳间都不常见的。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物抱有敬畏和恐惧,这样的敬畏和恐惧在鬼市中被无限放大,变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   因为货品稀少,有的店铺实行拍卖制,价高者得,内外人头攒动,叫价加码声此起彼伏。   “我出二十功德!”   “三十!我出三十!”   “我出五十!”   ……   时谨礼被那几十功德的声音吸引,循声望去,见四个戴兔女郎面具的女孩站在高处,共同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箱。   “那是什么?”他问。   雕花面具闻言去看,唔了一声:“奴……我也不大清楚。”   于是时谨礼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在他们终于抵达长街尽头、将要拐进另一条街道时,时谨礼回过头去,见刚才那家店的老板娘带着那个扶她的小人走过来,烟杆在那小人脑门上磕了两下,把斗里的烟灰倒出去,这才拨开拥挤的人群往另一家店铺里进。   雕花面具带他拐进去的,与其说是街道,倒不如说是条小巷,一人一鬼穿插在鬼市各种檐牙高啄的建筑中间,许久才豁然开朗。   那鬼带着时谨礼从巷子里钻出来,时谨礼仰头去看,面前是一栋四层小楼,顶有四角,皆悬红灯笼,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无字匾,左右各挂了两个颜色各异的灯笼,上书“春夏秋冬”四个字。   “大人,请。”   楼门前没人,雕花面具率先上前打开门,朝着时谨礼做了个手势,请他进去。   一阵阴冷的风随着门开从楼内吹出来,与此同时,时谨礼口袋中的枯荣鼓突然剧烈颤动起来!   他立马抬头去看,门过之后就是大厅,只见那厅中空无一人,唯有一道黑色的身影立于坐榻之前,双手负背,仰头去看挂在墙上的画像。   他身披墨黑暗纹绣龙袍,长发束于头顶,以一支洋溢着璀璨星光的长簪挽起,听见声音,他转过身来,看向站在门口的时谨礼。   “阿礼?”他疑惑地说到。   那人正是游执。   --------------------   感谢阅读 第80章 通天塔(九)   游执对于时谨礼的到来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但从表情来看,他显然并不知情。他朝着站在门边的雕花面具鬼做了个下去的手势,那鬼朝他一礼,带上门出去了。   “你怎么来了?”他快步朝时谨礼走去,长袍垂在脚边,随着他行走的动作飘摇,很是好看。   时谨礼站在门口没动,自上而下地打量他,老半天才说:“误入此境。”   他当然不能说老子追了你一个晚上,在山谷里差点冻死然后绝处逢生拼死一搏闯进这鬼地方就为了找你,否则以游执那脾性,尾巴都得翘上天。   游执没说信还是不信,但时谨礼看他的表情,觉得应该是信了。   这不是时谨礼第一次见游执没戴面具的鬼王装束,但他的心境已然和那天在地府时不一样了。他不再感到震惊,也没有当时得知双方身份后的百感交集,这一次他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面前的青年。   这位鬼王身材高大,比人形时还要高出许多,双肩平直而宽厚,让人觉得十分可靠,宽大的长袍遮住了他的轮廓,却仍旧能想象出那件黑袍下面是怎样一具线条流畅、劲瘦有力的身躯。   游执的五官轮廓与时谨礼一样略显锋利,一双眼睛却含情带笑,不像时谨礼,总是冷静而漠然。他的眉眼距离很近,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被观察、审视、随时都会面临灾难和恐惧的错觉;笑起来时却又弯成一条,清澈而真诚。   “我带你四处看看吧。”游执小跑到他身边,一双眼睛笑成两条缝,睫毛遮在眼前,挡住了眼里明亮的光彩,“你应该是第一次来。”   这样的游执顿时没有了鬼王那副游刃有余、凡事自在掌控的阴郁气质,横看竖看都像只看见了主人汪汪跑过来的乖小狗。   小狗咬着主人的裤脚,游执就拉着时谨礼的手,把他往厅内的坐榻边带。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我追着那鬼到了山里,好不容易才把它抓住,结果迷路了。我想给你打电话,但是手机没信号,我就拿着我那破手机满山乱转找信号,然后就找到这里了。”他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手机,手机屏幕一亮,露出一张半大少年的照片。   那少年一头长发扎在头顶,手持木剑,正拉开架势要刺,时谨礼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谁,顿时有点儿不自在:“你这照片哪来的?”   “我拍的啊,”游执的脸上露出一个骄傲的表情,“前几天在旧手机里翻出来的,你小时候多可爱啊,啧啧,我都想亲死你。”   这张照片大概是在时谨礼十一二岁岁的时候拍的,距今也有十多年了,没想到游执还留着,他的心里又泛起股怪异的感觉,跟着游执往大厅内走去。   时谨礼半走半拖地到了榻前,瞄了眼挂在墙上的画,先前他进来时,游执正看着这幅画出神。   那是一副人像画,但只有一个背影,判断不出男女,唯见其手中的四弦雕花琵琶,像是琵琶成了精,变成了人。   “坐坐坐,”游执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右手一打响指,凭空变出一套茶壶茶盏,给他倒了杯茶,“想吃什么?要不要来点水果?”   不多时,颜色各异的水果就摆满了面前桌案,时谨礼心想你还真是一点也不遮掩,一身法力被我戳破身份之后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不吃不吃,”时谨礼可没忘他大半夜的进山是为了干什么,站起来扯着游执就要往外走,“回去了。”   游执不说话不挣扎,只笑,心甘情愿地被他拖得往前走,那表情、那眼神,估计就算时谨礼现在要拔剑把他捅死他也能说出诸如“不让你辛苦,我自己死”的话,然后噗地给自己来一剑。   一说到这儿时谨礼就来气,愤愤地嘟囔:“妈的,老子找你一晚上,你他妈坐在这里喝茶吃点心,操。”   “你找了我一晚上?”游执一个箭步上前,挡住时谨礼,反握住他的手,“阿礼,你真的,你真的……”   “哟,二位干什么呢?”   一个轻快的声音突然冒出来,时谨礼瞬间转身,看向声音来处。定睛一看,只见一戴半脸雕花面具的少年从二楼的台阶上下来,停在原地瞅着他俩笑。   “哪来的鬼?”时谨礼问。   那鬼不说话,只看游执,示意他解释。   “他姓皮,是鬼市的主人,这里的人都叫他皮总。”   皮总咧嘴一笑,朝时谨礼点头:“真君可以叫我小皮。”   时谨礼觉得这个皮总的身形音色都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微微蹙起眉,和那鬼隔着张面具对视。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皮总笑着摘下了面具,露出面具后白皙俊美的脸。   “是你?!”时谨礼顿时如临大敌,他手腕一横,枯荣鼓的鼓槌闪现在他手里,指向那鬼。   皮总少年形态,天生笑脸,说话做事都是笑眯眯的,那笑容总能传递给人以慈祥友善的感觉,如果是在人际交往关系中,这样长相的人一定非常吃香。   但在时谨礼这里可就不一定了,因为这鬼正是时谨礼前往地府那日,来到事务所给通行证盖章的琵琶鬼,也是程漱口中,在时谨礼走后偷袭他的那只鬼!   见他如此反应,皮总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他看向游执,问:“这……怎么回事儿啊?”   游执显然和那鬼一样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问:“阿礼,怎么了?”   时谨礼斜看他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刀,竟然骇得游执一抖。   “为何伤我师兄?”   皮总啊了一声,难以置信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时谨礼一扬下巴,那意思不言而喻:不是你难道是我?   “我为何伤你师兄?”皮总困惑道,“我不过受人之托,前去看你一看。”   至于究竟是受谁之托,这倒显而易见。   皮总来红檀时手持地府驻阳间办事处签发的证件,且有官方开具的证明,能够让他这样一个编外人员混进来的,除了权力凌驾于阳间办事处之上的地府统治者,几乎不会有别人。   果然,皮总话音未落,一旁的游执就猛地咳了一声,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斥责他乱说话。   受人之托,前来看上一看,理由成立,但这并不代表受人之托前来就不会偷袭程漱,时谨礼不为所动,又问:“鬼市飘无定所,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皮总去事务所的时候,说自己是从省南猴头市来的,说明鬼市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在猴头山脉中出现了,但这并不符合平时的习惯。   先前说过,鬼市随风飘荡,飘到哪里就在哪里做生意,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从时谨礼去地府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一周的时间,鬼市早就该走了。   皮总无奈地摊开手,叹气说:“我真没有。”   “阿礼,”游执举起手,要回答问题,“这个我来说。”   时谨礼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说。   “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这鬼市的长街尽头有一座往生塔。”   果然是往生塔。   “现在的鬼市脚下是一片坟地,猴头村祖祖辈辈都埋在这里,小皮利用坟地周围的阴气维鬼市运转,在坟地周围放出磷火将靠近的人吓跑。”   “那鬼市里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时谨礼皱眉问,仍握着鼓槌不放手,显然还有戒备。   皮总立马回答:“都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我们有专门的通道!”   这倒是,时谨礼在大门前的确见过,那些人凭空出现,眨眼就到了隘口。   时谨礼:“你守在这里干什么?”   游执:“为了守住那座往生塔。”   时谨礼:“守那塔干什么?”   一直说到这里,时谨礼才想起酆都大帝曾对他说过,那些通体漆黑的往生塔,是大荒鬼王为了超度悯华的亡魂、送祂入轮回而建造的。   游执看他那反应,知道他终于想起这个关键信息了,说:“送你入轮回后,那塔就已经无用了,我本想拆除,却发现它们已在收集超度你魂魄的千年里与地脉融为一体,互生互死。   “所幸那塔以我的力量建成,虽无法拆除,却能随地脉流动,去往不同的去处。恰逢当年我离开地府太久,三十六狱生乱,季北省也不安全,我就将几座往生塔迁移至此,镇压季北省的几处地脉交汇点,希望能够守护你的平安。   “但不知为何,几个月前,一座往生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大荒。并且那座塔,已有重新启动的迹象,在我完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正在继续它的工作,超度着不知身在何处的亡灵。”   时谨礼有点儿不大明白:“我都二十四了,哪还有亡灵可超度?”   “不,有。”站在远处台阶上的皮总突然说,“大荒鬼族千万,负力受刑下狱者盛,总有那么一两个想要出来的。”   这话提醒了时谨礼,刚才游执说过,他将悯华的魂魄送入轮回后,三十六狱生乱,而正是在那座监狱里,有的是随便放一个出来就能毁天灭地的恶鬼。   “如果只是他们倒好办。”游执的目光顿时凶狠起来,牵着时谨礼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就怕是他。”   皮总的脸上瞬间露出不安的神色,说:“不会吧?”   “难说,”游执冷冷道,“他已在三十六狱里沉睡五千年了。”   皮总急促地说:“五千年又如何?有银勾吕夷镇守,他逃不出去。”   “谁?”时谨礼茫然地问道。   游执闻言看向他,目光又变得柔和,不再顾及皮总焦虑的神色,对时谨礼轻声说:“我哥。”   --------------------   感谢阅读 第81章 通天塔(十)   一直到从鬼市出来,时谨礼还是懵的。   他不知道究竟是“游执还有个哥哥”给他带来的冲击更大,还是“游执他哥竟然被关在三十六狱里”更让他难以置信,以至于皮总把他俩送到鬼市门口时,他还沉浸在“不是吧”、“真的假的”、“我该不该信”等一系列震惊的情绪里。   “天也快亮了,如此,便送二位到这里。”皮总看着少年老成,站在那几个骷髅卫兵下朝着游执和时谨礼一礼,“此处有我镇守,不必忧心。”   游执略一颔首,牵着时谨礼转身要走,皮总又道:“真君!”   时谨礼过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唔了一声:“怎么?”   “上次送您的糖果,”皮总从兜里掏出一把五彩斑斓的糖,“吃完了吗?”   “啊?”时谨礼猛地回过神来,“什么?”   游执回头看向皮总,眼神幽深,皮总只当看不见,穿过了隘口处的结界,抓着那把糖塞进时谨礼手里:“多吃,对身体好。”   于是时谨礼被塞了满手满兜的糖,迷迷瞪瞪地被游执牵着走,直到快出山了才回过神,一脸震惊地问:“你哥在三十六狱里?”   游执失笑,看他那样觉得好玩儿,伸手捋了把他额前的碎发,嗯了一声:“是,当年他受妖人蛊惑,率族人叛乱,你……三清天的神尊将他镇压后,封印在三十六狱之底。”   “那你……”时谨礼欲言又止,毕竟那是游执的兄长,如此直白地问无异于揭人伤疤。   “与我无关。”游执握着他的手,无所谓地说,“说是兄弟,不过是,同生于一口煞气中罢了。”   据古籍记载,最初的大荒鬼族非像人一样生殖繁育,而是由天地之间的煞气孕育,滋养出肉身,生于亘古黑夜的大荒。这也是为什么三清天看不起大荒鬼族,连一点照耀黑暗的光都不肯施舍。   至邪至恶之气所孕育而出的生灵,怎么能叫做生灵呢?   时谨礼的表情略微变得复杂起来,游执笑了笑,只说:“不过……的确同源就是了。”   “嗯?”   “当年你……悯华将那一束星光投入大荒时,三清天的神尊注意到了我们,我与他同源而生,性命有所关联,为防止大荒鬼族作乱,神尊将我接入三清天。”   之后的故事不言而喻,大荒仍旧叛乱,而身在三清天的游执或许趁乱逃出,又或许在某个神的帮助下躲藏——大概率是后者,因为当年诸神清算悯华罪状时,说祂割肉饲鬼。   游执的目光黯淡下来,似乎陷入了某段深远的回忆之中,时谨礼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过了良久,他才一笑:“走吧。”   天已经快亮了,这天是个阴天,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几点,把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林照亮。   村里人都起得早,他们俩要是就这么贸贸然下去反倒有些说不清,只好狗狗祟祟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掠过村子时投下的影子引得蹲在家门口刷牙的小孩直往上看。   游执背着时谨礼溜出景区,两人扫了共享单车往快捷酒店去,路上游执说:“昨天就该打车去,没准就赶上了。”   时谨礼点点头,正要说是,突然想起个事儿。   他立马看向游执,游执的表情也在这一刻起了变化,两人面面相觑,终于想起了那个被他俩忘掉的人。   “大师兄!”   “杨昌骏!”   时谨礼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他那可怜的大师兄还和他的剑一起还在山里等他呢,两人急吼吼地靠边停车,时谨礼翻出手机给杨昌骏打电话,老半天才听见那边传来喂的一声。   杨昌骏鼻音很重,一听就是重感冒,时谨礼嘶了一声,组织了会儿语言,然后问:“师兄,你在哪儿呢?”   电话另一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喷嚏声,之后,杨昌骏揉着鼻子,声音沙哑地说:“酒店。”   一听他在酒店,时谨礼心里头的负罪感总算是少了那么一点点,俩人踩着踏板一通狂蹬,风风火火地往回赶,还贴心地在酒店餐厅里给杨昌骏打包了一份热腾腾的早饭。   回到房间里,杨昌骏裹着被子来给时谨礼开门,没等他开口又是一个喷嚏,跟在后面的游执默默把时谨礼拉到身后,示意他的喷嚏我来承受就好。   好在杨昌骏有出差带药的习惯,时谨礼烧水给他泡感冒冲剂,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奉上:“师兄,请喝。”   杨昌骏吃完早饭喝完药,身上总算暖和点儿了,他吸吸鼻子,看看时谨礼,看看游执,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咱要找那塔就在山里。”时谨礼率先开口,“不过位置不大好。”   看他欲言又止,杨昌骏一挑眉:“有多不好?”   “那塔在你的那个祖坟边上。”   “呸!”杨昌骏瞪他,“什么我的祖坟。”   “就是那村子里的祖坟,”时谨礼把往生塔的由来以及昨天晚上的事儿粗略地说了,然后道,“不过现在那塔还没启动。”   游执点点头,补充道:“猴头山脉算是南方龙脉的一部分,这里风水很好。”言下之意就是往生塔出现在这里,显然早有预谋。   杨昌骏问:“你当年把那些塔都送到哪去了?”   “季北省里只有两座,都在红檀市里。”游执掰着手指算,“一座在城隍庙,一座在玄清山。”   “那猴头市的是哪来的?”杨昌骏问。   游执显然也很困惑,双手一摊:“我不知道。”   “总之现在你的一个任务算是完成了,”时谨礼朝杨昌骏道,“还剩另一个。”   昨晚上在山谷里的时候,杨昌骏蹲在歪脖子树底下和时谨礼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此行目的有二,一是为了寻找那座语焉不详的往生塔;二是为了帮张席玉还人情,替猴头村的村民看风水迁祖坟。   塔有皮总看着,算是有了着落,至于迁坟……   杨昌骏前几天忙着找那塔,还没和景区管理局的局长联系,三人一合计,准备早解决早好,当场就拿出手机要给那局长办公室打电话。   但彼时时间太早,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三人只好先收拾东西准备退房,先搬去景区里住。   三人冲了个澡退房,拖着行李箱坐在快捷酒店大堂里大眼瞪小眼,等司机到店来接他们过去。   游执在人前穿得人模狗样,惹得前台小姑娘老看他。   和他相比,时谨礼和杨昌骏就显得异常朴素,组成了一个大老板带助理和保镖来猴头市景区考察的出差三人组。   “慢用。”前台值班的小姑娘拿了三个纸杯来给他们倒热水,游执笑着接了,问:“妹妹,你们这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他这一声妹妹把人女孩脸都叫红了,前台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眼睛,说:“猴头村你们去过了吗?我们家就是那边的,挺好玩。”   杨昌骏一听,哦了一声:“有什么推荐吗?”   “傩戏你们看了吗?”姑娘见他们点头,又说,“村里还有上山打猎之类的项目,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带着去,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可以去试一下,但是得提前说,不往西边山里去。”   “为什么?”游执问,“你们那个景区宣传手册上不是说西边山里最好玩吗?”   这话当然是胡咧咧,用来套话的,但前台色令智昏,想着能和帅哥多说会儿话,于是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西边儿最近不大太平,听我奶说,山里闹起来了,正张罗着迁坟呢。”   一直在边上沉默着玩手机的时谨礼终于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这……具体什么我也不好说。”女孩心中还是有忌讳,说,“反正你们外地人还是不要去了,碰见了迁坟的人也不好,会冲撞。”   华国对死者都是十分尊敬的,对于墓地陵园之类的地方也有诸多忌讳,几人听完,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时间还早,酒店里没什么人,姑娘也不大忙,就站在沙发边上和游执聊天。   游执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时谨礼那儿瞟上两眼,见时谨礼抓着手机完全没反应,顿时心里不爽起来。   “嘿,”杨昌骏坐在时谨礼边上不远,抓着手机直乐,“老头子更新了。”   他说着就把手机拿给时谨礼看,游执也凑过去,贴在时谨礼边上:“我看看我看看。”   时谨礼被他挤得一歪,瞪他一眼。   视频是玄清观里的小道童帮忙拍的,张席玉先是站在观门前跟大家打了个招呼,然后在视频里教大家怎么扎太极髻。   前台姑娘见三个大男人围在一起看老道士扎小辫,心想这是什么癖好,连带着看游执的眼神都变了,咦地打了个机灵,转身想走。   这时,时谨礼突然说:“那个……”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人家,学游执叫妹妹又实在是叫不出口,于是生硬地说:“美女。”   姑娘转过头看他,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怎么了呀先生?”   “我想问问你们村祠堂里那个人,”时谨礼瞎说的本事从小练的,啥乱七八糟的话都信手拈来,“昨天看傩戏的时候他给我们帮了忙,我这大哥……”   时谨礼一指杨昌骏:“昨儿个病得厉害,多亏他。”   杨昌骏一听,立马捂着胸口配合地咳咳起来,姑娘一看,面有疑色地问:“他帮你们?”   眼看姑娘的眼神中透露出震惊,时谨礼心想完了,走错方向了。   果然,女孩皱起眉头,疑惑地说:“不能吧?老马性格孤僻得很,都不跟人说话的。我小时候还奇怪呢,就他那样,怎么找着老婆的……”   眼见时谨礼睁眼说瞎话就要被戳穿,游执立马转移话题,借着她的话说:“他哪样啊?”   女孩欲言又止,一双大眼睛溜圆,左看右看,显然不知道该不该说。   游执也不说话,只看着她笑,他的笑意并未直达眼底,女孩只觉得他目光沉沉,黑若深渊,仿佛能够摄取魂魄。   她看着游执的眼睛,呆滞地说:“村里老人都说,他命里带煞,谁离他近了,就会被克死。”   --------------------   感谢阅读 第82章 通天塔(十一)   “您好,几位?”   时谨礼朝着柜台后的老板娘做了一个“三”的手势,然后拍拍游执和杨昌骏,示意他俩赶紧拿身份证。   正是国庆假期最后一天,民宿里的客人陆续离店,楼道里频繁响起行李箱骨碌碌的声音,杨昌骏随手帮两个女孩搬箱子上车,收获了两道感激的目光以及一包水蜜桃味的糖。   他随手把那糖给时谨礼,听见老板娘说:“要几个房间?我们这儿有……”   没等一边的游执开口,时谨礼斩钉截铁地说:“三间。”   老板娘诧异地抬起头看他,又见这小伙实在长得好看,笑道:“不用,房间大着呢,你们仨开个套房也行,阿姨看你们几个年纪不大,出来玩省着点儿花,爸妈都不容易。”   “不用,我是富二代。”时谨礼有点儿不耐烦,伸手去掏手机,“就要三间。”   听见那句“富二代”,老板娘卡了一下,古怪地看了时谨礼一眼,嘟囔说什么毛病,把他们仨身份证放在读卡的机子上,抓着鼠标点了两下,哟了一声:“帅哥,不巧,咱们这儿就剩两个小房间了。”   时谨礼啧了一声,随口道:“那就开两个小房间,一个大房间。”   边上的杨昌骏实在听不下去了,一巴掌拍他背上:“太浪费了!就开一个套房,你们这儿套房有几个房间?”   “两个,”老板娘抓着鼠标飞快地点击,“一间是单人床,一间是双人床。”   “不行,开——”   时谨礼后半句话还没说完,老板娘的手就从柜台后边儿伸出来:“送你们几张优惠券,出门左拐那餐馆,满一百减二十,多点多减。302号房,密码300082,一共七百八。”   杨昌骏拍拍呆愣愣站在原地咬牙切齿一言不发的时谨礼:“小师弟,付钱了。”   “我来我来。”站在他俩后边儿的游执拿着手机上来扫了码,“七百八是吗?”   老板娘点点头,在一阵“微信收款七百八十元”的喇叭声里指了指柜台后不远处的楼梯:“从这儿上去。”   杨昌骏拎起行李箱往上走,一口气爬上三楼气都不喘,时谨礼跟在他后边儿,趁着游执还没上来,一把抢回自己的箱子:“你他妈干什么?!”   “唉,你不懂,”杨昌骏压根没想到时谨礼和游执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一层,只当他败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花的又不是你的钱!”时谨礼怒道。   “你是我小师弟,”杨昌骏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师兄得教你,钱得省着花。”   时谨礼还想骂,但游执已经提着箱子上来了,只好闭嘴,咬牙切齿地说:“那你跟他睡去!”   “行啊。”杨昌骏一耸肩,觉得他莫名其妙,嘀嘀嘀按密码开锁,拖着行李箱进去。   三人进了房间,游执关上门,刚转身就见时谨礼拖着箱子往卫生间边上的小单间跑,他倚着门框瞅着杨昌骏直笑,愣是笑得杨昌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杨昌骏像是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游执的真实身份到底是啥,短短几秒脸色简直千变万化,在内心短暂的挣扎过后,他一路小跑穿过客厅冲向小单间,眼疾手快地把右脚卡进门缝里。   “痛痛痛!”杨昌骏一连喊几声痛,趁时谨礼卸力的空档挤进门内,“小师弟,我忘了,我感冒这么严重,别传染你们俩了,我还是一个人睡。”   他说着就把时谨礼往外推,时谨礼死命扣住门框,把自己撑在门口:“他又不是人,传染什么——”   站在大门口好整以暇看着他的游执闻言,耸肩笑道:“怎么不算人呢?”   “杨昌骏——”时谨礼怒骂出最后三个字,被杨昌骏以倒拔垂杨柳的气势扛去客厅,拒之门外。   游执走上前揽住时谨礼,拍拍他的肩膀:“宝贝儿,放心,我不会怎么样的。”   时谨礼抹了把脸,把刚才挣扎时乱飞的头发捋到脑后,冷笑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只能做王二了。”游执说着就弯腰扛起时谨礼,一颠一颠地带着他往大房间里跑,时谨礼这才想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下一句是“隔壁王二不曾偷”。   “要我说,”游执把他扔在床上,还没等他直起身就俯首凑过去把他按住,“你老不爱搭理我,搞得我火大。”   “拉倒吧你。”时谨礼瘫在床上发呆,直到看见游执真的开始解领带,才恍然大悟他说的是真的,“你干嘛?!”   游执按着他的肩膀,凑过去亲他:“趁大师兄还没好,咱俩先……”   “你跟谁俩呢!”时谨礼伸手要推他,游执眼中红光闪动,下一秒,浓郁的黑色阴气在他背后悍然而出,凝聚成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按住时谨礼,“游执!”   “嘘,嘘嘘嘘——”游执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别说话,然后凑到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今天晚上咱们还得出去一趟,不能让杨昌骏知道。”   时谨礼瞪他一眼,示意知道了,让他赶紧放开,游执正经不过两秒,见他点头,又立马道:“还早还早。”   “不早了,你俩干嘛呢?”杨昌骏换了身正式点儿的衣服过来,奇怪地看着他们。   杨昌骏作为一个中年男性,对于什么通讯录电话本,不能说是知之甚少,只能说是一概不通,毕竟男生之间打打闹闹很是正常,谁会往那方面想?   时谨礼瞅准时机一手把游执从身上掀下去:“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老早就过来了啊。”杨昌骏站在门口扣扣子,“叫半天了你们俩也没理我,行了,准备准备吧,要走了。”   时谨礼换了双鞋,坐在床边上系鞋带:“你联系了?”   杨昌骏嗯了一声,露出个“不然呢”的表情,朝他俩一招手:“走了。”   于是三人放好东西后又前后下楼,杨昌骏换了件很商务的衬衫,再配上他那朴素又隐隐透着威严的气质,搁那儿一站活像是山里为人民服务了几十年的村干部——跟在他身后的游执和时谨礼是刚来报道的小白脸。   这下三人组就从“霸道总裁和他的两个保镖”,变成了“勤勤恳恳村支书和两个关系户”。   这组合一路上又吸引了不少目光,尤其是在退房返程的高峰期,每过两个人就有一个要往他们这边看,还有村里小孩跑来和他们说话,问你是新领导不?   杨昌骏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表情,端着架子要把应付人的活叫给时谨礼干,时谨礼也没给个好脸,扯着游执说快走,离他远点。   太阳出来了,但是被云层遮住,到处灰蒙蒙的一片,三人走了一会儿到了景区管理局,远远就见真领导站在电动门口等他们。   等他们走近,门口几个人动了动,也朝他们走过来,为首的那个瘦瘦高高,忙上前和杨昌骏握手:“老张的徒弟,辛苦你们跑一趟了。”   “不辛苦不辛苦。”杨昌骏忙双手回握他,尊敬地说。   和杨昌骏握手那位就是局长,姓姚,姚局长人长得清秀,身材也苗条,就是脑袋上秃了点儿,大有地中海的趋势。   姚局长和杨昌骏握完手,又看向跟在他身后的时谨礼和游执:“这两位是?”   “我师弟。”杨昌骏指着时谨礼给他介绍,又指指游执,“这位是我师弟的朋友,趁着放假一起过来玩。”   姚局长原来如此地哦了一声,朝他们点点头:“欢迎啊,欢迎,要不要我安排人带你们到景区四处逛逛?”   时谨礼摆手示意不用,姚局长就请他们进去,说村长一会儿就来。   不多时,村长拄着根拐杖紧赶慢赶地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年纪不一的年轻男人,有二十出头的,还有四十多岁的。   老村长穿一件黑布衫,头发花白,胡须也留得老长,时谨礼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他是谁——昨天晚上在猴头村的祠堂里,主事的就是这老头儿。   他又仔细去看跟来的几个男人,其中有两个人和昨晚在村长命令下来回忙活的村民身形很像,说话声音也像,应该和昨晚上是同一拨人。   看来他们就是这村子里主要话事的人了。   但跟来的几个人里也有没见过的,等他们进了管理局大厅,姚局长忙上前和村长握手,语气姿势都很尊敬。老村长也给他回礼,两个年纪加起来过一百五的老头就这么你拍拍我我拍拍你。   时谨礼敏锐地注意到,村长一行人虽是一起来的,但在此刻已明显地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村长为首,正和姚局长站在一起互相寒暄;另一派则以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为首,正站在人群的边缘,警惕又不悦地看向这边。   等老村长和姚局长寒暄完毕,他才背对着那中年男人招招手,用沙哑的声音说:“马鸣,来和姚局长打个招呼。”   叫做马鸣的男人拉长着张臭脸,看看村长、看看姚局长,露出一个不屑的眼神,只生硬地说:“你以为找个外人就能把这事儿解决了?我告诉你,不可能!”   这一边,老村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剃着寸头的青年就跟个弹簧似的蹦了出来,指着他怒道:“你怎么跟我爷爷说话的?!”   “你他妈又想干嘛?!”   马鸣那一边也蹦出几个人来,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   感谢阅读 第83章 通天塔(十二)   管理局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姚局长向着哪边说话都不合适,尴尬地站在中间进退两难,求助般看向一边的杨昌骏。   杨昌骏两只眼睛滴溜一转,笑着上前挡住老村长,朝那叫马鸣的中年男人伸出手:“别冲动兄弟。”   马鸣瞥他一眼,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看向别的地方,站在原地不动。   杨昌骏的右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他干笑了两声,收回手摸摸鼻头,略显尴尬。   两人年纪差不多,但杨昌骏常年锻炼,全省上山下乡到处跑,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很多,乍一看只有三十出头。   和杨昌骏相比,马鸣就显得苍老多了,他头顶的头发略有稀疏,虽然没有姚局长的地中海那么明显,但正以一个可以预见的速度发展。且他身材臃肿,小肚腩明显,在汗衫上勾勒出一个圆润的轮廓,嘴里一口黑缝黄牙,一看就是老烟鬼。   时谨礼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上下左右来回逡巡,目光在他手上一串叠一串的桃木枣木雷击木手串上停留了一会儿,也不屑地哼了一声。   一群人窝在景区管理局的大厅里,朝着“你瞅啥”“瞅你咋地”的方向发展,被夹在中间的姚局长显然十分难堪。   最后,老村长抓着拐杖拄地,邦邦敲了两下,大有“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意思,说:“不管怎么样,迁坟的事不能拖,你们有什么意见,那也先让大师去祖坟看看……”   “大师?”马鸣又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盯着杨昌骏看了一会儿后,目光又落在姚局长身边的时谨礼和游执身上。   他这反应显然不信,时谨礼装模作样地哎呀了一声,在所有人都没回过神的时候说:“这位兄弟,我看你印堂发黑、血丝贯瞳,怕是要有血光之灾啊。”   杨昌骏猛地回头看他,眉头一皱,用口型让他别捣乱。   时谨礼只当没看见,左手在游执背后拍了两下,游执立马心领神会,点头说:“恐怕就在今朝。”   “放你妈的屁!”刚才冲出来骂村长孙子的几个年轻人一听,顿时大怒,“你说的什么晦气话?!”   姚局长忙出来打圆场,有意无意地向着时谨礼和游执说话:“是这样的,杨大师呢,是这个,我们从省会请来的人,对吧。省会那边呢,对于我们村里这个,这个事啊,的确是高度重视的,所以才会让杨大师来。杨大师呢……”   姚局长深谙要用魔法打败魔法、用封建迷信打败封建迷信的道理,官场废话一套一套,说来说去就那么一句话,正着说反着说,来回扯皮,极其糊弄人。   果然,没一会儿两边的年轻人都被说懵说烦了,姚局长中气十足地哈哈一笑:“就是这样,迁祖坟不仅是村里的事,也是市里、省里的事,你们不要闹小脾气,要为大家考虑。”   说完,他拍拍杨昌骏,然后带着秘书率先走出门,要往猴头村的祖坟去。老村长跺跺拐杖,他身边的几个人立马七手八脚地拥护着他跟上,时谨礼和游执也追着杨昌骏出去。   这样一来被马鸣一伙人剩在管理局里,几人面面相觑一番,然后脸色愤愤地追了出去。   没跑两步,下楼梯时马鸣突然哎哟一声,前脚搭右脚,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杨昌骏先是一愣,旋即立马转头去看时谨礼和游执,只见游执右手作剑指,背在身后,时谨礼则站在人群里说:“看吧,说了你有血光之灾,还不信。”   马鸣翻了个身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跟着他来的几个年轻人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问他怎么样,他一甩脑袋,看向时谨礼和游执,目光中带着明显的震惊和怀疑。   时谨礼只当没看见,拉着游执继续往前走,杨昌骏跟着姚局长和村长的大部队,虚假又敷衍地问候完流年不利刚出门就摔了个大马趴的马鸣后也跟上来,在他们身后落下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游执一手勾着时谨礼的脖子,把他往身边带,问:“待会儿想让他怎么个血光之灾?”   “随你。”时谨礼道,“别弄太大动静。”   他们的姿势在外人看来就是好兄弟之间正常的勾肩搭背,游执回头看了一眼杨昌骏,手臂又一紧,勾着时谨礼往身边靠了靠,凑到他耳朵边上:“要我说,咱们就别趟这趟浑水了,留给你大师兄冲业绩。”   他这哪是想留给杨昌骏冲业绩,分明就是嫌麻烦,想找机会和时谨礼独处,时谨礼瞥他一眼,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确:滚蛋,别烦。   在来猴头村的高铁上,睡梦中悯华说的那些话就注定这趟浑水他是趟定了,至于猴头村内到底有什么鬼怪作乱……   时谨礼想了一会儿,问:“你和那个琵琶鬼……”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游执立马说。   本来都没什么,游执这么一说,倒说出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来,时谨礼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是说你们俩认识很久……”   “不认识,”游执的脑袋摇得跟一拨浪鼓似的,“你在说谁?”   “行吧。”时谨礼无奈点头,知道他这个反应的意思是:的确,我们认识好长时间了,可能比我和你认识的时间还要长。   那就先把琵琶鬼初步排除,那除此之外,还会是什么鬼?   杨昌骏来到猴头村这几天,除了那场傩戏,没出现过什么怪事,可游执也说了,傩戏的意外虽是非人之力作祟,但又不是鬼怪……   时谨礼正想得出神,身后的杨昌骏诶一声叫他:“小师弟,这边走!”   此时众人已经到得祠堂门口,傩戏的意外就是在这里发生的,时谨礼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只见那孤零零的守祠人坐在门口,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冷不丁被那眼神看得一个激灵,刚把拖拉机开出来的年轻人注意到这边,对他说:“别管他,他就那样。”   说话那年轻人就是先前蹦出来骂马鸣的村长孙子,二十出头,显然因为马鸣等人的剑拔弩张而变相地对杨昌骏一行抱有善意,他指指拖拉机后头空旷的货斗,道:“上来,我带你们过去。”   老村长在其他人的搀扶下坐上驾驶座旁边唯一的位置,杨昌骏从车斗里探出个脑袋嘿了一声,朝他俩伸手,时谨礼和游执三下五除二翻了进去。   马鸣一伙略富裕一些,开了辆皮卡,超过他们率先往山里去,从拖拉机边上经过的时候,恶狠狠瞪了时谨礼一眼。   时谨礼也不恼,耍流氓似的冲着他吹口哨,差点把他气死。   拖拉机突突突往山里开,轮子滚两圈颠一下,飞起来似的,三人坐在角落里随着拖拉机颠簸,和其他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杨昌骏低声说:“嘿,真行,坐拖拉机。”   “没让你走着去不错了。”时谨礼道。   另一边除了姚局长和秘书外都是村长带来的人,一直往他们这边看,估计那老头对他们还不是很信任,上车之前偷偷交代了人看着他们。   果然,一见他们三个说小话,几个年轻人立马紧张起来。   “大师,”一个年轻人冲杨昌骏说,“你们说什么呢?”   时谨礼迅速接话道:“说刚才祠堂门口看见那人。”   刚才大家都看到了村长孙子和时谨礼说话,几个年轻人没怀疑,脸上露出八卦和嘲讽的神色,说:“他啊,害,你们别管他,他这儿缺根弦。”   那年轻人说着就指了指脑袋:“说是老婆带着儿子进城去治病了,我看根本就是老婆带着儿子跑了!”   话音才落,周围几个人都哄笑起来,姚局长坐在一边闭目养神当没听见,但他的秘书来了点儿兴趣,显然经常能听见八卦,但始终不知前因后果,此刻的好奇已经到达了顶峰:“为什么这么说?”   姚局长闻言睁开眼睛,不悦地看了秘书一眼。   “你们不知道,马志那个人啊,”另一个年轻人凑上来说,“哦,他叫马志,志向的志,我们村都姓马,以前叫马家村来着,后来这片改景区,就叫猴头村了。”   “我们小时候他就在村里出名了,听我爸说他家里人死得早,村长又不能不管他,就托关系把他安排到外头厂子里打工。”   “为什么去外头?”游执奇怪地问,“你们村不是搞旅游的吗?”   “大哥,那是多少年之前啊,我都没出生呢!”年轻人道,“结果他去了没两天,就给人赶回来了,听我妈说,他在厂子里偷人东西、跟人打架,啧啧,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其他几个听八卦的人心想我哪知道,都纷纷点头附和,以鼓励他继续说。   “之后吧,他就待在村子里,没事儿就去跟人打牌,整天晃荡,还欺负小孩儿,可讨厌了。”   “你也被他欺负过?”时谨礼突然问。   年轻人的表情瞬间如高山流水遇知音,当即疯狂点头:“可不是!害呀,那时候我们在村头上小学,山里冬天天亮得晚,早上上学给他吓过好几回,那么大一人杵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你看,哪个小孩儿看见不给吓疯!”   “后来村子里搞旅游,他跟着别人做生意赚了笔钱,娶了个媳妇儿,没两年又生了个儿子,结果儿子没两年又生病了,我妈说……”说到这里,年轻人四下看了看,旋即压低了声音,“说他活该!让他以前欺负小孩儿。”   听到这儿,杨昌骏咂摸咂摸嘴,问:“他小孩儿什么病啊?”   “这不知道。”几个年轻人一起摆手,“反正挺严重吧,这边儿治不好,说要去省会治,你们不就是省会来的嘛!”   “他怎么不去?”游执问。   “这我哪知道,”年轻人害了一声,“没准儿生他媳妇的气呢。”   八卦越说越多,附加项也越来越多,游执皱着眉头,问:“他媳妇又怎么了?”   “偷人呗,”又一个年轻人道,“但也没个准儿,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他媳妇儿也就是和邻居走得近了点儿。”   像猴山村这种姓同一个姓、拜同一个祖宗的村庄,邻里都是亲戚,说不准往上几倍还是一家人,一有八卦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晚上整个村子都知道了,几个年轻人说这些倒也不奇怪。   杨昌骏听了就当个乐儿,靠着拖拉机的大车斗往外看,突然听见时谨礼问:“那他没找他邻居的麻烦?”   --------------------   感谢阅读 第84章 通天塔(十三)   “没,”年轻人跟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他就是欺软怕硬,只敢欺负欺负小孩儿,谁家要是把家长叫过来,他夹起尾巴跑的比我们村头的野狗还快。”   拖拉机车斗后爆发出一阵哄笑,时谨礼没吭声,换了个表情示意自己明白了,然后就听杨昌骏问:“那他和你们村要迁坟有什么关系?我看他一直守在祠堂里。”   这事儿杨昌骏肯定知道,以张席玉那老油条的习惯,给别人帮忙肯定得把事情打听清楚,但至于打听来的前因后果到底是真的还是别人编来忽悠人的,一概不论,毕竟谁都有苦衷。   杨昌骏这么问,就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秘辛。   那些年轻人跟他们聊得正酣,话匣子都打开了,杨昌骏这时候问,最容易问出东西来。   果然,有个嘴快的年轻人一听,道:“嘿,您真神了,这都给您说着了。还真和他有关系!”   周围其他人并不清楚前因后果,闻言也都看向他,就连旁边的姚局长都坐直了。   拖拉机进了山里,风倏地大了起来,车斗敞着蓬,山里的风呜呜的刮,把围坐在斗里的几个人吹得睁不开眼睛,只听那年轻人小声说:“我听我爸说,是祖宗显灵!”   “这不扯淡呢吗?”姚局长的秘书一个激灵,瞪着眼睛看他。   坐在边缘的时谨礼和游执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没说话。   杨昌骏一看有戏,又怕这年轻人被秘书这句话弄得不肯说,不动声色地激他:“瞧你说的,真的假的啊?我是不信。”   “你不是大师吗?”年轻人见连杨昌骏都不信,有点儿急了,“你们不就是搞这个的吗?”   “我们是看风水的。”杨昌骏道,“跟那些神神鬼鬼的有啥关系?风水你懂吗?清华还有这个专业!”   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坐他旁边的另一个有点儿坐不住,问:“什么祖宗显灵?”   拖拉机一颠一颠地开进山里,年轻人扒着车斗往前看,见还没那么快到地方,又往他们围坐的圈子里凑了凑,低声说:“我也就是听说,那天晚上我爸和我几个叔打牌,说马志找村长,说什么,他半夜在祠堂撞鬼了,那鬼说是咱们祖宗。”   时谨礼听了觉得好笑,那年轻人又说:“本来都当他发神经,你们也知道,他这儿,”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点问题,但当时有不少人都听说了这个事儿,村长没办法,就带着去了祠堂。”   “然后呢?碰见鬼了?”杨昌骏问。   “没,哪能啊。”年轻人撇撇嘴,“那青天白日的,能有啥事儿?都说他一天天窝在祠堂里不见人,阴气重,眼花了。”   “那之后怎么又说要迁坟呢?”   “好像是说一起去的那些人,当天晚上回家都做了噩梦,还有自家死去的亲人托梦啥的,但是你们也说,都二十一世纪了......”年轻人话说一半,留白让他们自行体会。   时谨礼觉得不对,但又思及这些人的确年轻,在村里论资排辈估计都说不上话,很多事情他们不知道也是正常,于是作罢。   车又开了一会儿,进了条山谷,还是一颠一颠的,车斗里几个人上上下下,难受得很。   时谨礼四下环顾,认出了这是昨天晚上他和杨昌骏追着没影的游执来的山谷,没好气地瞪了游执一眼,游执莫名其妙地看他,用眼神问怎么了。   两辆车在山谷平地上停下来,时谨礼和游执率先下了车,紧接着是几个年轻人,杨昌骏翻身跳下去,伸手去扶都快给颠吐了的姚局长。   姚局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坐在驾驶室里的老村长也下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过来:“姚局长啊,委屈你们咯,条件简陋,不要见怪啊。”   村长年纪比姚局长还大,姚局长铁青个脸,说没事没事,为人民服务。   另一边马鸣等人的皮卡车上也陆陆续续往外下人,游执看了一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马鸣等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叼着根烟下车,突然觉得后背一紧,被人猛推了一下,哎哟一声从车上摔下来。   他愤怒地爬起来,转身往里看,却见车内空空如也,人早就走光了。   “谁?!”他气得跳脚,“谁推我?!”   其他人面面相觑,奇怪地看着他。   这时时谨礼正跟着村长和村长孙子往山谷里走,从他身边经过时,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血光之灾哟。”   他身边的游执哈哈大笑,正侧身要说什么,突然一顿,向后看去。然他们俩走在人群最后,游执回头望去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看见。   时谨礼也回过头:“怎么?”   “没,”游执皱着眉转过头,又冲他笑,“眼花。”   众人在老村长的带路下深入山谷,马鸣一行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和他们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等过了那狭窄的隘口,就到了昨晚鬼市所在的地方了,现在天光大亮,时谨礼才看情这儿的真实情况——和昨晚富丽堂皇的鬼市不同,谷内四处堆着一个又一个小坟包,以及直愣愣立在地上的碑。   这天天气不大好,更显得山谷内阴森可怖,一阵穿堂风呼地刮过,吹得众人都是一抖。   老村长从孙子手里拿过香,点燃之后颤颤巍巍走到最前方供香的土堆前,弯腰想插进去,谁知手一抖,三柱香一齐断了,啪嗒掉在地上,飞出飘渺的烟雾。   村长顿时大惊失色,忙叫孙子过来,再点了三支香,还是断了。   站在不远处的时谨礼看了几眼,低声朝游执道:“受潮了吧。”   游执笑笑,显然也没看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不停回头看,玩123木头人似的。时谨礼也跟着他回头,嘶了一声:“不是,你看什么呢?”   “总觉得有人。”游执说。   这边两人在窃窃私语,那边老村长已经快吓死了,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祖宗怪罪。杨昌骏见状上前查看,结果横看竖看没看出个所以然,在心中得出和时谨礼一样的结论——这香放太久,受潮了。   然而变故发生在瞬间,杨昌骏刚张嘴想说,脸色陡然一变,一手抓住村长,同时朝身边的村长孙子大喝:“快让开!”   村长孙子没回过神来,躲闪不及,被山谷中突如其来的大风掀飞,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明明眼前什么也没有,可他分明感觉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在他的腹部重重捣了一拳,他是被打飞出去的!   老村长本来就被屡屡断掉的香吓得魂不守舍,又这么突然来一下,杨昌骏生怕他一个不注意直接过去了,忙问怎么样。没想到那老头儿身子骨还算硬朗,在起初的怔愣过后,抓着拐杖跺地,指着站在另一边的马鸣等人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村长的孙子就摔在他们身边,马鸣冷笑了一声,没有动作。   山谷中顿时狂风大作,飞速流动的空气穿过狭窄的隘口,发出恐怖的呜呜声,时谨礼的长发被吹得四散飞舞,他眯起眼睛,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难以察觉的腥臭味。   站在人群前方的杨昌骏单手掀开腰包,右手一抖,放在包里的符咒纷纷金光闪动,随着他的动作飞出来,一张连着一张,悬在空中。   一边的姚局长和秘书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这,这这这——”   “退后!”杨昌骏沉下脸,两道漆黑浓密的剑眉压着目光锐利的眼睛,姚局长立马诶了一声,拉着还在发愣的秘书往后跑。   时谨礼和游执不动声色,站在山谷角落里。   山谷上方的天空顿时阴沉下来,乌云密闭,将白昼闭如黑夜,狂风愈甚,其中裹挟着凄厉的哭号和难闻的臭味,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睛。   从时谨礼的视角看去,那座凌驾于猴头村祖坟处的往生塔已经在虚空中若隐若现,挂在八角檐上的青铜铃在狂风中叮当作响,发出铃铃的声音。   杨昌骏独自站在山谷正中,八张符咒上分别用朱砂画着乾、坤、震、巽等八卦符号,张张相连,聚成一个不停旋转着的圆环。   他立于原地,抱元守一,他闭上眼睛,面前的八张符咒转得越来越快,逐渐变幻出一道泛着金光的八卦阵型,嗡一声变大,将整个隘口内部的平地全都笼罩住。   霎时间,山谷内部的灵力几乎化为实质,迅速流转碰撞,先是向那阵中一收,旋即轰一声炸开,铺天盖地地涌向四面八方,震荡出一道汹涌的灵力波涛。   猴头村祖坟的上空霍然显出通体漆黑的往生塔,冲向四面八方的金色灵力在爆炸后如江河入海般涌入塔内,时谨礼的瞳孔骤然紧缩。   “停!”他厉声喝道,但已经晚了。   杨昌骏睁开了眼睛,金光覆盖着他的身体,目所能及之处唯有在黑暗的狂风中呼啸而至的恶鬼。   “杨昌骏!”时谨礼的眼中倒映着不停吸纳天地灵力的往生塔,“停下!”   杨昌骏对时谨礼的叫喊置若罔闻,口中发出一声暴喝:“邪魔伏诛!”   八卦阵中浮现出一点涟漪,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数不清的灵力从四面八方射来,穿过黑云笼罩的上空,打散尖叫着的恶鬼魂魄,驱散无数阴霾。   狂风渐歇,往生塔一闪,消失在时谨礼的眼底。   他在原地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走上前,要问杨昌骏到底有没有看见那座往生塔,刚走出去没多远就听见身后又传来叽里呱啦的嘈杂声。   “谁啊?”   “他妈的是谁捣鬼?”   “我操?是你!”   ......   时谨礼回头望去,只见游执站在人群中,半垂着眼睛向下看,而他看向的地方,正蹲着一个双手抱头、不敢其他人对视的男人。   ——那是不知何时跟随他们来到了这里的马志。   --------------------   感谢阅读 第85章 通天塔(十四)   “怎么回事?”时谨礼和杨昌骏拨开人群往里进,看见马志蹲在游执旁边,双手抱着头,看那模样像是被游执抓回来的。   游执冲着时谨礼露出个笑:“先前不是跟你说,总觉得有人跟在我们后面吗。”   这话后半句没说出口,但时谨礼懂了:那人就是马志。   他皱眉去看,蹲在地上的男人干瘦干瘦的,佝偻着背,像只营养不良的猴精,村长带来的几个年轻人一看,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被老村长拄着拐杖跺跺两下叫停。他拄拐走上前,眯起浑浊的眼睛,看向蹲在地上的马志:“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志仍旧缩着,双手抱头,沙哑的声音从手臂下传来:“我在祠堂里听见声音,看见你们往这里来。”   时谨礼挑眉,不对。   这句话说不通,他们两伙人都是坐车进来的,马志如果是在他们回村后拿车、经过祠堂时才跟出来的话,怎么可能跑这么快?   这一路上除了看着像人实则非人的游执觉察到了异样,他和杨昌骏对后头跟了个人没有丝毫察觉,其他人更不必说,这说明马志跟来时是没有交通工具的。   时谨礼蹙起眉,看向游执,游执显然也有怀疑,但两人还是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谁都没有说,怕打草惊蛇。   其他人被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吓,这会儿都心有余悸,谁也没功夫去揪马志的破绽,都默认了这个说法,唯有觉得不大对劲的杨昌骏想说些什么,但被时谨礼拉住了。   他疑惑地转头,这时很多人都觉察到时谨礼的动作,也看向他,时谨礼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然后敷衍地朝其他人笑了笑,说没事。   他原本还想问杨昌骏刚才到底有没有看见那座往生塔,但把想说的话都一并咽下去了,将目光落在马志的身上。   马志似有所感,原本埋在双臂中的头抬了起来,看向时谨礼。   他的眉眼之间弥漫着一股阴郁的气息,眉毛、眼睛、嘴角都略微向下垂,显得整个人的面相都苦哈哈的,还有点儿凶。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马志的长相的确是陌生人很难亲近的那种类型。   山里的风还在刮,总透着点儿阴冷的凉意,村长和马鸣两方老大会面后难得地达成了协议,让杨昌骏赶快看看,看完之后立马动身往回走,须发尽白走路都要拄拐杖的老头健步如飞地爬上了车,指挥孙子赶紧回村。   回去的车斗上一片安静,丝毫没有去时浓重的八卦氛围,年轻人们挤在一起,惊疑不定地看着对面的杨昌骏,一行人的座位颇有点儿泾渭分明的意思。   见那几个年轻人不吭声,时谨礼一行三人也不说话,皮卡和拖拉机一起颠颠往回开,才出山谷,周围突然大雾弥漫,吓得几个原本就如惊弓之鸟的年轻人更加害怕:“怎,怎怎怎,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鬼追来了?啊?”   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照理说不该有这么大的雾气,时谨礼警惕地环顾四周,想要起身,被游执拉住。   “黑白无常。”游执凑在他耳边小声道,热气喷在时谨礼被山间穿堂风吹得冰凉的耳尖上,喷得他一抖。   不多时,山间响起清脆的叮铃声,草木丛生的山路上出现两个并肩而行的人影,村长孙子猛一脚踩下刹车,从车窗内探出个脑袋往外看,见白无常挂着垂至小腹的长舌头朝他走过来,见他盯着自己看,还打了个招呼。   沉默须臾,两车人终于爆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叫声:“鬼啊!”   “本来就是鬼啊,”车上的人晕的晕躺的躺,白无常嘻嘻笑,跑到车斗边,先是朝着游执一礼,再拜时谨礼,“大人,我二人来的不算迟吧?”   游执哼了一声,朝他扬下巴:“勉勉强强。”   白无常忙一缩脖子,赔笑说那就行那就行。   不多时,仰面朝天躺在车斗里的杨昌骏猝然惊醒,他胡乱地抹了把脸,睁开眼睛,忙转头去找时谨礼。   时谨礼就坐在他旁边,伸手拍拍他的大腿,示意不要多说。   车在山间缓缓开着,几个年轻人忘记了刚才白日撞鬼的稀奇经历,聚在一起低声聊天,姚局长则坐在一边闭目养神,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浑身酸痛。   时谨礼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微微偏过头对杨昌骏说:“马志有问题,我和游执去祠堂,你和姚局长走,找个机会脱身,去昨天晚上那个荒废了的土地庙,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杨昌骏就是这点好,虽然他自己心眼也多,但一般不会当面质疑其他人做出的决定,他点点头,又听时谨礼说:“见机行事,师兄,注意安全。”   很快,拖拉机和皮卡一起开回村里,杨昌骏率先下了车,说有事要和姚局长说,问方不方便去景区管理局,村长等人见他要走,还以为祖坟真的有大问题,都大惊失色,拉着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昌骏只好安抚,说是个人私事,需要尽快解决,会把自己的小师弟留下,和村长沟通。   村长对此有些不满,但毕竟是姚局长请来的人,纵使心里再不舒服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拉拉个脸点头,要笑不笑地对时谨礼和游执说麻烦你们了。   其实老村长对时谨礼还是有点儿好感的,主要表现为他说马鸣有血光之灾,而马鸣今天早上又的确有点倒霉。小老头很快调整好心情,问时谨礼:“现在要干什么?”   “能去祠堂看看吗?”时谨礼问,目光却在看和其他人一起站在村长身后马志。   村长孙子不明所以:“祖坟的风水和祠堂也有关系吗?嘶……”   “有的,”时谨礼点点头,“什么都讲究一个呼应。你没事吧?”   村长孙子刚才被只鬼揍了一拳,但自己已经忘了,皱眉捂着肚子,说:“可能是早上吃坏东西了。”   于是两个年轻人匆匆陪他回家,剩下的人和老村长一起带时谨礼和游执去祠堂。   马鸣等人对此有些不满,语气不善地对村长说:“外人不能进祠堂。”   国内一些地方的确有诸如死在外头的小孩和年轻人不能进祠堂、女人不能进祠堂、外人不能进祠堂等说法,但特殊时期特殊办法,祖宗都要闹了,还卡着不让风水先生进,这不扯淡呢吗?   老村长懒得搭理他,马鸣吃了瘪,脸色阴沉地跟在他们身后,死死盯着时谨礼和游执。   祠堂建立在村子中央,和周围房屋呈众星拱月之势,老村长解释说原本祠堂是建在村庄西边的,但是随着时代发展、景区扩建,逐渐在周围都建了房子。   进了祠堂,村长突然说:“对了,你们还没说祖坟的风水怎么样?”   “好着呢。”游执害的一摆手,示意他放心。   猴头山脉本来就是风水宝地,祖坟建在山脉中间,四面环山,藏风聚气,就算过了百八十年,只要地貌不发生大变化、没有自然灾害,差不到哪里去。   游执跟老村长解释了一番,老村长似懂非懂地点头,但看表情是接受了。   这边游执在和老村长说话,另一边时谨礼很沉默,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祠堂内的布局、摆设,以及旁边堆杂物的小房子。   那里应该就是马志住的地方,他皱着眉过去,站在门口的马鸣诶一声叫住他:“你往哪走呢?”   时谨礼回头看他一眼,两道剑眉皱着,眼神看得人发虚,马鸣先是被他看得一愣,旋即更加恶狠狠道:“你看什么呢?!”   他说着就要往里走,不知怎么的又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哎哟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时谨礼看了游执一眼,后者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他无奈地摇摇头,指了指祠堂旁的杂物房,问村长:“能进吗?”   征得村长和马志两人的同意后时谨礼才进去,杂物间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时谨礼意外地在床头堆着被褥和枕头的角落里看见了个已经生了锈的银酒壶。屋子里很暗,那小酒壶又不显眼,看着破破烂烂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时谨礼眯眼看了一会儿,又转身去看其他地方。   那不像是现在人用的东西,倒像是……   屋内唯一的小桌子上摆着个缺了角的果盘,上头放着些应季的新鲜水果,时谨礼伸手想去拿起来看看,又被马鸣制止:“你怎么乱动别人东西呢?”   他深吸了口气,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又环顾四周,最后看向站在人群最末尾的马志。   马志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发现后,不明显地松了口气。   时谨礼皱着眉出来,和游执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道:“没看出什么异常。”   有个年轻人一听,啊了一声,然后用双手捂住嘴,低声说:“难道真是有鬼……”   时谨礼没回应,思考了一会儿后对村长说:“知道那件事的人还有谁?”   他没明说是哪件事,但村长显然清楚他意有所指,显示露出一个“这你都知道了”的表情,然后神色凝重地说:“当时不少人都在,记不清了。”   “那今晚让村里人都过来吧。”时谨礼笑笑,“没办法了。”   ……   红檀,玄清观。   已是深秋,天黑得比夏天要早些,张席玉独自一人坐在三清殿前,手里拿着个烂了边的蒲扇,脚边还卧着只毛色乌黑的狗。   山间刮过一阵穿堂风,昏暗中的三清神像周身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双目如同画龙点睛般一闪。   张席玉倚着殿门,拿着蒲扇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突然,他脚边的小狗惊醒了,一下蹦起来,面朝殿内摆出攻击的姿态,汪汪的叫着。   在阵阵作响的犬吠中,殿内传来一道女声:“你倒悠闲。”   张席玉手中的蒲扇一停,他仰头望天,随风飘动着的雪白胡须也是一停:“找我呀?”   阎君从殿内信步而出,门口的小狗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变成恐惧的呜咽,缩在张席玉脚边瑟瑟发抖。她看了那小狗一眼,往旁边靠了点,道:“悯华已经知道了。”   “哦?”张席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已经猜到了,“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是,”阎君说,“但你似乎并没有把三十六狱内的事情告诉他。”   张席玉转过头看她,眨了眨眼睛:“你们地府的事儿自己都弄不明白,还来管我老头子呢?”   阎君没有看他,只盯着他脚边的那只小狗:“我只是来问你,悯华身边的那个人,你找到没有?”   --------------------   感谢阅读 第86章 通天塔(十五)   “阿礼啊,你现在在猴头还好吧?”   天色已晚,时谨礼和游执前后骑着从民宿老板娘那儿租来的踏板摩托车,一颠一颠地往山离开。   时谨礼抓着手机坐在后座,听见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明显愣了愣,然后把手机屏幕拿到面前看了好几眼:“姑?不是,您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本来要睡了嘛,”李太太穿着睡裙坐在床头,看了另一侧已经睡熟了的先生一眼,颇有些忧心忡忡,“但是我刚才接到你师父的电话……”   “那老头说什么了?”时谨礼倏地皱起眉。   “也,也没说什么……”李先生发出一声梦呓,李太太忙捂着手机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就是说什么,问问我们家在外省有没有什么投资,说起话来语焉不详的,我听着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儿,就打电话问问你,你没事吧?”   时谨礼说没事,她就说:“那就好那就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得过两天,在这边有点儿工作,我订票了给您打电话,行吗?”   之后李太太又仔细地叮嘱了一番,时谨礼连连应下,这才挂了电话。他把手机踹回兜里,问游执:“老头子怎么了,你知道吗?”   坐在前边儿起小电驴的游执笑了笑:“我哪知道。”   他说着,小电驴过了个土坡,猛地一颠,时谨礼被弹起来,又落下,撞在游执背上,立马就听游执说:“你怎么趁机占我便宜?”   “滚,”时谨礼怒道,“你有什么便宜让我占!”   小电驴在坑洼的山路里穿梭,车灯跟没电了似的一闪一闪的,到了深处,植被明显茂密了,两人不好再往里进,一是怕待会儿没电骑不回去,二是怕晚上骑个没灯的电瓶车进山危险,万一一个眼花摔下去,这荒山野岭的,十年八年的都不一定照得找。   游执还呵呵傻乐,说真要摔下去,咱俩也算是生同衾死同穴了。   时谨礼下了车,瞪他一眼:“这大半夜的你能说点吉利的吗?”   游执听了就笑:“我一个鬼,能吉利到哪去?”说完,他好像觉得这句话好像的确是太晦气了,又补充道:“得了,鬼王边上就是天底下最吉利的地方。”   时谨礼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总觉得游执说出那句“我一个鬼”的时候语气中满是自嘲,带了点儿自轻自贱的意味。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等游执把车停好后,说:“你有鬼王像吗?”   游执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没有。   “回头让人给你做一个,”时谨礼从口袋里掏出张符,还是先前他们和杨昌骏碰面时从他兜里顺来的,“做好之后和我的神像摆在一起。”   “不合规矩,”游执摇头,再次重复,“不行。”   时谨礼不搭理他,两指一搓,符咒燃火:“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话音未落,他的脚下瞬间卷起罡风,将周围的植被吹得哗哗作响,时谨礼被那道风送进山里,但游执比他还快。   他落地的时候游执已经站在猴头村祖坟地的隘口上等着他了,时谨礼稳当地落地,问:“你早上是在哪儿抓的马志?”   “就在外头,”游执双手背在腰后,四下环顾了一番,“他一直躲在隘口外听墙根儿,这附近的草长得太高了,没什么人注意。”   时谨礼点点头,右手一扬,又是几张符咒从口袋中飞出,但他的口袋小,放的东西还多,有两张符咒卡住了,被游执伸手拨了一道才飞出来。   “你这兜里都放了什么呀?”游执笑着问。   “没有。”时谨礼冷漠地说,“你有这功夫关心我口袋里放了什么,不如看看这风水宝地。”   早上的时候游执和老村长说猴头村祖坟埋的地方那叫一风水宝地啊,时谨礼听了就在心里头笑,说你这不扯淡吗,风水宝地能出这事儿?   符咒四散飞出,漂浮在空中泛着金光为他们照明,两人分头查看。   时谨礼尽量走得小心,怕打扰人家,毕竟人都死了,死之后要是还不能安眠,那也太惨了。   人死后魂魄进了地府,阳间放骨灰的坟啊碑啊什么的就算是老家,还是得常回家看看的,万一就碰上了回家看看的,吵着人家也实在不礼貌。   游执那边儿的动静就大多了,他一副吊儿郎当像,天不怕地不怕,再加上能看见鬼,逮着个不知哪儿来的孤魂野鬼就是一通唠。   那鬼也给他吓着了,心想我就是路过在别人家借宿一晚,怎么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尊大佛了?   它战战兢兢地陪游执说话,但一问三不知,游执说了两句觉得没劲,摆摆手示意走吧,那鬼忙点头,找了个自己满意的坟头准备休息。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的符咒猛地一闪,晃得那鬼哎哟一声惨叫,还以为有人来抓它,又冲回游执身边说大人救我啊。它这不叫还好,一叫时谨礼也注意到这边了,还以为有什么变故,当即横手一剑,朝着那鬼就要刺。   “我是好鬼!”那鬼一惊,抱着块碑就要躲,时谨礼迅速收剑,就在这时,他手中的阴阳剑也跟着一闪,旋即被那鬼抱住的碑上也泛起盈盈光亮。   游执两指拎着那鬼把它扔开,凑上去看了看,道:“这地方有个阵法,估计是为了聚气,压阵的东西应该都埋在地底下。”   “十有八九是陪葬品。”时谨礼说。   游执嗯了一声,右手作剑指,凌空一划,那柄玄青色的阴阳剑顿时掣出,浮在半空,与时谨礼手中的赤剑相呼应,发出嗡嗡的声音。   “先看看这阵法是怎么布的。”游执提着剑朝边上走,“之后再决定怎么办。”   说起来也瘆人,两个男人大半夜的不睡觉,月黑风高时提剑围着别人家祖坟打转,口中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两人挨个坟头找过去,突然,时谨礼诶了一声,叫游执:“你来。”等游执过来,他指着身边的那个小坟包,问:“这土是不是不对?”   猴头村的祖坟布局和公墓不一样,现在城市的公墓里只有个碑了,骨灰盒都埋在碑前面,土压得很实,远远望去平平整整一片。但猴头村的祖坟因为占地面积大,所以碑的后方还用水泥围了墙夯土,之后再堆出个小坟包。   这个坟包上头的土看着比周围的几个新鲜不少,杂草也没怎么长,显然被人清理过。   游执俯下身去看碑上的刻文,发现这墓主人几十年前就死了。   这是不合常理的,现在人和以前人的社交观念、家族观念都不一样,绝对不存在不给家里已去世的亲近长辈扫墓拔草,反倒殷勤伺候祖宗的。   之后他俩转了一圈,发现这样的坟包拢共有四个。   “会不会和他们说的什么祖宗显灵有关?”时谨礼问。   游执点点头,肯定了这个说法:“那三个被上身的演员,应该就是,但我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窥视我们,很多事情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他说着就伸手要去抚坟包上的新土,却仿佛触动了什么阵法,手掌刚刚靠近,那萦绕在他左手周围的飘渺阴气就一股脑儿地被吸了进去。   不知怎么的,游执一愣,率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他手中的那柄阴阳剑。   青剑嗡一声出鞘,斩开他掌中不停涌出的阴气,游执这才回过神,当即握住剑柄,挥剑横扫。   青锋在黑暗中闪过一抹寒光,劈向那团从他体内涌出的阴气,阴阳剑裹挟着呼啸的劲风,带着煞气扑面而来,若是劈在坟包上,只一剑就能让地下那位已入土为安一百年的前辈重见天日。   但游执的剑被挡住了。   翻腾着的阴气中探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捏住了阴阳剑的剑锋。   游执脸色一变,只见那手紧握剑锋用力一拧,原已离体的阴气又顺着剑身窜动而上,反扑向游执。   “你是——”   游执瞳孔紧缩,在符咒金光的照耀下,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从阴气内悄然现身的怪物。   ——那怪物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   李太太这一晚右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她站在主卧的卫生间里,抓着刚刚挂断的电话,有些紧张地呼出一口气,心想没事没事,都是迷信,都是迷信。   手机屏幕显示时间已过零点,她抿了抿唇,走到洗脸台前,随手将手机放在一旁,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她紧闭着眼睛,温水被她捧起来,扑到脸上,仿佛能洗去一天的疲惫,让她放松不少。   洗完脸,李太太呼出一口气,抹了把脸,半眯着眼睛去拿放在镜柜里的洗脸巾。   突然,她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李太太站在洗脸台前,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镜子。她僵硬在原地,被水糊住、半眯着的眼睛彻底睁开了,其中倒映着深深的恐惧。   她从镜子里看见,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   感谢阅读 第87章 通天塔(十六)   午夜,刚过十二点。   老村长强打着精神,拄着他标志性的拐杖,站在祠堂供台边。他的身边站着神情严肃的杨昌骏,以及那三位被杨昌骏强行带来的演员。   “爷,到点了。”村长孙子的额头在早上摔出去的时候擦伤,现在裹着厚厚的白纱布。   老村长点点头,转过佝偻的身躯,去看杨昌骏。   杨昌骏也看他,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被绑在椅子上的三位演员。   他们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能上身的鬼必得法力高强,如果不是怨气极重,上了人的身,最后也只能讨个两败俱伤。   其中一个演员幽幽转醒,他睁开迷茫的眼睛,在看清周围的环境后当即挣扎起来:“你们干什么?要干什么?!”   杨昌骏看着手机屏幕上时谨礼发过来的信息,有点儿拿不准,于是直接把屏幕给他看,问:“你是哪个?”   村长孙子闻言凑上去,时谨礼不久前刚发来的消息里只有四个名字,而这四个名字,分明和他背后祠堂排位上刻的名字一模一样。   他起了身鸡皮疙瘩,朝后猛退了两步,只见那演员皱着眉头,费劲地辨认了一番,然后指着第三个说:“这个。”说完,他又看杨昌骏,“你怎么知道的?”   杨昌骏伏到他的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祠堂众人看见他的表情明显变了。   “我会帮他们喊魂,”杨昌骏对村长说,“但我之前和您说的,您考虑好了吗?”   老村长撩起厚重的眼皮与他对视,慢吞吞地说:“你们要是能拿出证据,就随你们去吧。”   杨昌骏点头,让人帮忙把三个演员连人带椅子搬到祠堂中央,地上用白色粉笔描绘了个简易的阵法,三个演员依次被放在三个连着的圈里。   其余人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往前看,杨昌骏走下供台前的台阶,听见身后传来老村长跺拐杖的声音。   他双手扶着拐杖,背佝偻着,低声对杨昌骏说:“你说过,会让他们忘记。”   杨昌骏点头:“放心。”   他独自一人走到粉笔画就的法阵中央,挠了挠短茬似的头发,呼出一口气。   地上的法阵是画给别人看的,其实根本没用,他垂着眼睛盯着脚底下的粉笔灰看了一会儿,然后右手一摆,祠堂的大门砰地合上了。   祠堂众人发出一声惊呼,杨昌骏回头看了村长一眼:“看到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村长点点头,站在原地没动,只盯着他。   杨昌骏又磨磨蹭蹭地看了眼时间,十二点过,已经到后半夜了,他先前给时谨礼去了消息,但时谨礼没回。   不知怎么的,杨昌骏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他掀开腰包的口袋,那八张镀了金似的八卦符咒飞出来,随着他的动作汇聚成圆,在空中嗡地张开一道满是金光的阵法。   村长孙子诶了一声,说怎么这么眼熟啊?   杨昌骏和三个演员沐浴在金光里,他走到粉笔画就的阵法边缘,问:“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那个被叫醒的演员瞪着眼睛,有些凶狠地看向村长:“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   村长不明所以地指指自己:“我?”   “你们挖我的坟、偷我的墓,还敢问我怎么回事!”   还留在祠堂内的几人一听,双双变脸,村长拄着拐杖重重跺了两下,白花花的胡子也颤抖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倒是一直站在边上不动声色的马鸣立马指着他道:“你放屁!你少胡说八道!”   杨昌骏沉默着不吭声,只让那上了演员身的老鬼继续说。   “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大半夜跑来挖我的坟,连拜也不拜一下!我是造了什么孽!投胎都排不上我!我真是——”   突然,祠堂大门叩叩响了两声,祠堂内的声音均是一顿。   杨昌骏盯着那门,不知怎么的,半天也没反应,最后还是门外的人先说:“大师兄,开门。”   杨昌骏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不确定地问:“游执?”   游执嗯了一声,杨昌骏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他还想说话,但站在门边的马鸣已经上前打开了门。   祠堂几乎在瞬间就被一阵炸开的阴气填满,三个演员被撞飞出去,连人带椅摔在地上,杨昌骏下意识要去救人,还没靠近就被黑暗中闪出的短匕逼退,一连退了好几步。   他捂着手腕上流出的血,阴着眼睛看人。   那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那个长着和游执一样的脸的鬼,面部表情扭曲,手持一把阴气凝成的匕首,捂着脖子转得咔咔作响。   杨昌骏当即手作剑指,向前一刺,被黑暗吞噬的八卦符咒爆发出金光,发出锵锵的声音,朝着那鬼飞去。   他冲上前救人,把昏迷在门边的人都拖到安全的地方,那鬼速度极快,但吃亏在武器太短,忙着抵挡那八张毫无章法的符咒,没空来管杨昌骏。   杨昌骏在人堆里找了半天,没找到马鸣。   他的心中顿时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但他没功夫细想,眼见那鬼大喝一声震开乱飞的符咒,冲上前来要抢那三名演员,杨昌骏迅速回手,被打飞出去的符咒在空中绕了个圈,又朝着那鬼追去。   那鬼冷笑一声:“雕虫小——”   技字还没出口,祠堂顶部的砖瓦轰地被炸开,时谨礼长发散乱、双目赤红,从天而落,他双手握剑,直直朝下捅去:“小你妈!”   那鬼大惊,横身一避,转身时带起阴风,打偏了时谨礼的剑。赤剑直插入地面,沉寂两秒后,爆发出猛烈的火光。   “你们怎么这么快——”   时谨礼懒得跟他废话,拔出赤剑挽了个花,怒道:“受死!”   先前他和游执在山谷里碰见这鬼,原本想着很快就能制服,没想到这鬼对他和游执的攻击习惯了如指掌,双方打了半天竟然没分出胜负。   论实力,他和游执一起肯定没人挡得住,但难就难在这鬼只守不攻,躲得比谁都快,他们俩想走,又被它放出的更多小鬼缠住。   小鬼没法力,但极能缠人,打又打不死,最后两人没办法,留下游执断后,时谨礼先追着这鬼过来帮忙。   杨昌骏的本领他们还是放心的,但这鬼顶着张和游执一模一样的脸,骗不了时谨礼,但难说能不能骗过游执。   结果时谨礼刚来就见这鬼已经被放进来了,他本来就被那些缠人的小鬼烦得要死,这会儿见了正主,当场就要将它斩于剑下。   这鬼起先还能躲过,顺便找机会去骚扰那仨演员,但随着杨昌骏的八卦符摸清了它的门道,紧追不舍地扑上来时,它实在没办法,只得弃人而逃。   时谨礼提着剑就追了出去,只留下村长望着头顶破了个大洞的屋顶无能狂怒:“我的祠堂啊!”   夜风呼呼吹在脸上,裹着难闻的臭味,时谨礼御风而行,手中的赤剑在黑暗中泛着星点红光。   不多时,那鬼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谨礼右手凌空一抓,枯荣鼓在手,咚咚三响,吓得那鬼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时谨礼飞身而上,一脚将它踹倒在地,用剑指着他,问:“神通鬼?”   神通鬼乃是一种善于蛊惑人心的鬼,它们和希恶鬼很像,但又比希恶鬼稍微高级一点,虽然不是一种鬼,但可以看作是高阶版的希恶鬼,因为本质都一样,即蛊惑人做坏事。   但眼前这鬼的法力似乎挺高,不像是寻常神通鬼,以至于时谨礼不大能够确定。那鬼倒在地上打滚,口中发出低低的怒吼,似乎很痛苦。   时谨礼皱着眉,手作剑指,点在他眉心,那鬼蹬着的腿才逐渐平缓下来,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紧接着,那鬼忙爬起来,跪在地上朝磕头,说:“大人救我!大人救我!小鬼不过混入阳间讨个生活,实在迫不得已……”   时谨礼用剑将那鬼的脑袋挑起来,问:“你是三十六狱里逃出来的吧?”   神通鬼一听,陡然色变道:“不是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小鬼本就生活在这猴头山中,虽未登记在册,但绝对不是逃犯!”   “是不是你说了不算,”时谨礼看着它,继续问话,“猴头村祖坟地里的那些缠人小鬼,是你放出来的吧?”   “嘶……是是是!”神通鬼先是面目狰狞地嘶了一声,似乎仍旧很痛苦,之后才连连点头。   “那别人家祖坟也是你挖的?”   神通鬼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   “那你是让人挖的?”   神通鬼又点头:“这的确是。”   时谨礼一脚把它踹翻在地:“那他妈就是你挖的。你他妈怎么这么缺德,挖人家祖坟?”   “小鬼也是迫不得已,”神通鬼喘着气,似乎现在才缓过来,它嘿嘿笑了两声,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小鬼受制于人,实在无法,而且我只挖了一个。”   “四个。”时谨礼面无表情地说。   “一,一个!”神通鬼伸出手指比一,“真的只有一个,剩下的都是那蠢蛋自己要挖的!不然也不会被发现呐!”   这倒是,但时谨礼听着觉得这话有点儿不对劲,啧了一声,道:“你刨人家祖坟你还有理了是吧?”   神通鬼:“没有没有!”   时谨礼:“你挖人家祖坟干什么?”   神通鬼:“这地方不是风水好吗?我就想搞个风水宝地修炼,但是他们有阵法,我进不去,就忽悠那小子把压阵的法宝拿走了。”   时谨礼:“你是说马志?”   神通鬼:“对啊,就是——”   它剩下半句话还没说完,顿时睁大了眼睛,时谨礼迅速抽身,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它。只见神通鬼的眼神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手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时谨礼一惊,忙出手要救,却只听见咔擦一声,神通鬼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拧断了脖子,瞪着眼睛不动了。   --------------------   感谢阅读 第88章 通天塔(十七)   “阿礼,怎么样?”   时谨礼站在神通鬼的尸体前,面色阴冷,看见游执来,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示意不大好。   “神通鬼?”游执看了那鬼一眼,蹲下身,掰着它的嘴看了看,像是菜市场里买牲口时看牙口似的,“原来是这样。”   时谨礼剑眉一挑:“什么?”   “有人在它的魂魄里留下了印记,这只鬼是受人操控的,幕后主使见它被你发现,所以动手杀了它。”   “的确。”时谨礼点了点头,“它是自己把自己掐死的。”   程漱撑着膝盖直起身,无声地叹了口气,说:“难办了。”   “没什么难办,”时谨礼无所谓地说,“总会找到其他线索,你回猴头村看过了吗?”   游执摇头,两人便一起往回走。   还没到祠堂,两人远远就见几辆警车停在路边,红蓝相间的警笛威武威武地闪着灯,黑白无常站在没人注意到的阴影里,见他们来,忙招手。   “这边儿!”白无常穿着一身白衣服,在夜里格外显眼,时谨礼一眼就看见他了,忙拉着游执过去。   “这是做什么?”时谨礼好奇地问。   黑白无常原先是被杨昌骏喊来帮忙的,要将那三个上了后代身的猴头村的祖宗们带回地府,顺便给在场的村民们消除记忆,以免产生不良影响。   做完这些,黑白无常正要走,又突然被杨昌骏叫住,说再等等,可能还有两个漏掉的魂魄。   时谨礼看了一眼站在俩鬼身后的三个魂魄,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刚才去三位家中看过了,修补得还算不错,跟着这两位回地府,让他们帮你们说说情。”   那仨鬼不知道时谨礼是谁,但黑白无常却是认得的,他们见黑白无常对时谨礼都恭恭敬敬的,也不好多说什么,点点头应下了,其中一个颇有些欲言又止,但被他旁边的游执看了一眼,整个鬼一哆嗦,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候,不说话了。   黑白无常站得远,离祠堂还有些距离,时谨礼站了一会儿,发现在这儿听不出什么消息来,于是拉着游执过去,想看看到底怎么了。   半夜几辆警车进了景区,很快就吸引来周围一大群村民,都好奇地向内观望。   时谨礼带着游执混进去,朝内看了一眼,正好与杨昌骏对视,忙朝他使眼色。   “怎么了?”   “马志,守祠堂那个,”杨昌骏往里指了指,时谨礼循着他的指向看去,看见了被警|察押解着的马志,“他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崩溃,说他老婆孩子其实没有进城看病,是被他杀了。”   时谨礼和游执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不是吧”。   但是仔细想想,刚才突然崩溃,不就和那神通鬼当着时谨礼的面突然自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吗?时谨礼皱起眉朝马志看去,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马志低着头,上了警车要去指认,杨昌骏作为证人,要被叫去问话,没待多久就走了。   村民们也很快被疏散,时谨礼和游执一起回了民宿,说:“你让皮总带着鬼市来到猴头山,是为了守住往生塔,对吧?”   游执点点头,无奈地笑了笑:“但显然有人比我更快。”   “早在你之前,他就已经把神通鬼安插在这里,神通鬼利用马志,挖开了猴头村的祖坟,盗取了其中压阵的法器,以此破坏了阵法,从而让往生塔汲取此处的灵气。”   “我们不妨把时间线拉得更长一点,从古大荒平原上突然出现一座往生塔开始。”   时谨礼做了个手势,示意游执说。   “最早最早,第一座往生塔出现在古大荒平原上,从而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为什么会知道往生塔能够吸引你的注意?”时谨礼皱眉问,“也有可能是因为古大荒平原是地脉交汇之地啊。”   游执摇头:“也有可能,但在那座往生塔出现后不久,我就得到消息,红檀市老城区内,也有一座往生塔——我不觉得这是偶然,我总觉得往生塔的出现就是为了引我前往阳间。所以我随意给自己编了个身份,借鬼王之名,到你身边调查,顺便保护你。”   “保护我?”时谨礼挑眉。   “往生塔是为了你建的,”游执说,“如果那人知道往生塔能够引起我的注意,那么他大概率知道往生塔曾经的作用,牵扯到你,我不敢大意。”   时谨礼顿时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他嗯了一声,接话道:“与此同时,差不多的时间里,希恶鬼找上了岳攀攀。”   “幕后之人通过希恶鬼和岳攀攀收集猫的魂魄,据我的了解,收集这些,应该是为了解开或者设下某一个阵法。”   “具体是什么呢?”时谨礼问,“能说出来吗?”   游执摇摇头:“大荒阵法中有不少都需要以魂魄、鲜血之类比较……暴力的方式来作为支撑,太多了,数不过来。”   时谨礼撇了撇嘴,又说:“那至少可以把范围锁定在大荒。”   “也不一定,”游执抓了把头发,似乎有些焦躁,“其实三清天也有一些法术需要用到这些。”   “好吧。”时谨礼说,“总之岳攀攀这事儿暴露之后,他们又开始收集人的魂魄,或者说这两种魂魄的收集是同时进行的,只不过因为起初有猫的魂魄进账——好吧我知道这么说不合适,但我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好的词语。”   游执示意没事:“我懂你的意思。”   “总之在他们无法获得猫的魂魄之后,加大了勾魂的力度,拘魂鬼因此进入到了我们的视线里。”   “还有阳间的内鬼,”游执提醒道,“拘魂鬼手册上的生辰八字十有八九是从玄清观里偷出来的。”   时谨礼嗯了一声,点头算是肯定。   “同时发生的事情还有市郊改建,画皮鬼进入城区,我们因此发现了市郊的往生塔。往生塔、收集魂魄,大概率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情服务的,幕后之人想要破除某一个阵法、复生某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彼此,很快就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相同的答案。   ——游执的兄长,那个被封印在三十六狱之底的大鬼王!   时谨礼皱着眉,问:“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出乎意料地,游执摇了摇头,对时谨礼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其实我出生的比较晚,那时大荒里已经没有光亮了,在你……在悯华将那一束星光投入大荒之前,我从未见过任何人,视力是没有用的东西。”   “后来大荒被照亮,我也没有和他在一起待太久,没过几天就被接上三清天去了,之后再回到大荒,他就已经被封印在三十六狱之底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游执的童年似乎非常缺乏亲情,但他本人并不以为意,耸了耸肩,继续道:“我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似乎没有相貌,是一团看不清摸不透的煞气,我不知道我小时候是不是这样的,可能也是,然后在看见悯华真君之后变出了人形?也有可能。”   听到这里,时谨礼没忍住,问:“悯华,是个怎样的人?”刚说完,他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说法不对,改口道:“神。”   “祂是一个勇敢的神。”游执说,“其实,说起来很奇怪,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之间,”他说着就伸手在自己和时谨礼中间比划了一下,表示他在说的是自己和时谨礼,“不对,好像反了。”   时谨礼对于游执在情绪上的照顾很受用,显然游执一直记得他对于自己和悯华身份之间的芥蒂。   “什么?”   “我总觉得你才像大荒鬼族。”游执笑着说,“我倒像个人,或者像个神。”   时谨礼不由好奇:“这怎么说?”   “你和悯华……”游执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都很叛逆。不像我,总是听别人说话。”   “真的假的?”时谨礼不信。   “真的。”游执说,同时伸手搭上他的后脖颈,按着他与自己砰额头,“不信你自己看。”   时谨礼顿时睁大了眼睛。   ……   五千年前,寅夜,大荒之巅。   “真君,”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走在前方的悯华回过头,应了一声,“今日辛苦。”   祂的身后跟随着数不清的诸天星官,悯华随意地摆摆手,示意无妨。   这时,身后的星官中有人诶了一声:“今日值守得晚,这时候才到大荒。”   走在最前面的悯华闻言,停下了脚步。   祂一停下来,身后的星官也都停下来,默默站在原地,等待祂说话。   悯华没有开口,只站在云端向下望去,祂漆黑的双目中亮起金光,很快,金光分裂成重瞳,将云下无尽的黑暗倒映在祂的眼底。   星官们站在原地等待良久,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真君?”   这两个字说完后,又过了良久,立于云端的悯华才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那叫祂的星官继续道:“咱们回去罢?”   悯华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好,转身欲走,就在这时,盘在祂头顶的星簪自发间滑落,砸在云端,而后坠落下界,掉进了一片漆黑的大荒之中。   诸天星官愣了一瞬,紧接着,悯华做出了一件令他们所有人都震惊的事。   ——祂为了捡回那根星簪,飞身下界,右手一挥,往大荒之中送去了一束星光。   --------------------   感谢阅读 第89章 问神佛(一)   “真君真君,听说您前两日布星时去了大荒,是真的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三清天立于云端,不见浮云蔽日,风景总是别样的好。   小道童抱着半人高的案牍追在悯华身后,那案牍高得将他整个人都遮住,只露出左右两个双髻,末端用红色的丝线绑着。   悯华抱着拂尘慢慢往前走,听见身后传来声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小道童跑到祂身边和祂并肩往前走,问:“大荒长什么样呀?我听仙人们说,那地方没有光的。”   “现在有了。”悯华说,白色拂尘从祂的臂弯里垂下来,扫在小道童抱着的案牍上。   小道童见祂似乎不大想搭理人,于是绞尽脑汁想说点儿祂爱听的:“我还听说,大荒里的鬼,都是要吃人的!”   悯华瞥他一眼,说话还是很散漫:“你又不是人。”   这么说也是,小道童自顾自地点点头,又问:“真君,您现在要去哪里啊?”   “大荒。”悯华说道。   小道童倏地停在原地,见祂几步就走远,又追上去:“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哪种地方?”悯华偏头看他。   祂不现法相时,眼睛是很美的,一双凤眼微微向上挑着,眉眼极黑,看人时就像潭平静而深美的湖水。   小道童伸着脖子,呆呆地与祂对视,半晌才说:“我听几个星君说,大荒存于金乌坠落之地,所以终年不见天日,鬼族生于煞气、茹毛饮血,见人就杀呢!”   他看见悯华的眼底闪过一抹冷笑,收回目光说:“那也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真君的本领我自是不担心,”道童乐呵呵地笑,“但那鬼族阴险狡诈,真君还是得当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知道了。”悯华在那道童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把他的双髻揉乱,然后一甩拂尘,独自走了。   小道童站在原地目送祂,还在嘟囔:“不是说接鬼王有天兵吗?悯华真君怎么亲自就去了?”   彼时距女娲抟土造人也不过数百年,悯华循天柱下界,先到不周山,与那山神打了招呼后,才信步要往大荒去。   那山神也是个爱凑热闹的,早先听说三清天要下人来,一见悯华,忙陪笑:“真君?此次下界,所为何事啊?”   悯华看他一眼,没回答,只点头算作问好,抱着拂尘离去了。   祂御风而行,不过须臾便到大荒,人间与神界以天柱不周山相连,与大荒则没有直接的联系,想要去往大荒,先得到禺谷——传说那是世界的尽头、十个太阳落下的地方,当年夸父就逐日到这里。   到了禺谷后,再往下千里,抵达黄泉之底,那里才是大荒。   但今天不用这么麻烦,因为天兵已提前下界,且祂们只需要在禺谷前等待,大荒鬼族自己会上来。   三清天与大荒不算有深仇大恨,但那地方太不吉利,汇集了天地间所有的煞气,滋生出无数可怕的妖魔,一旦与其他两界反目,无论于谁,都是灭顶之灾。   当年羿射九日,第九只金乌逃回禺谷,想要像母亲求救,但还没等到救援就坠落禺谷之底,死在了黄泉边上。   日母羲和痛恨这个地方,祂将禺谷底下的深渊封印,要这里的无数妖魔为祂的儿子陪葬。   金乌的尸体吸走了大荒所有的光亮,这里终年沉寂于黑暗中,看不见时间的流逝、感受不到生命的凋零,直到那一日悯华走过。   祂带着诸天二十八星君、六十太岁来到这里,先是掉落了一枚星簪,然后还为此搭进了一束星光。   谁也说不清祂在大荒上空掉落那枚星簪究竟是无心还是故意,毕竟谁都曾听过祂与主神为了大荒而争吵。   天兵看见祂来,用没拿兵器的那只手向祂行礼,悯华抱着浮尘,微微颔首,以示礼貌。   “它们什么时辰上来?”悯华立于谷上,垂眸向下望去,禺谷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渊,浓重的阴气像是化不开的墨,唯有边缘依稀映射着细碎的星光。   为首的天兵手持戈矛,闻言也与祂一样向下看去,半晌后,说:“不知。”   “不知?”悯华看他,“意思是要我等?”   那首领不吭声,他没见过悯华几次,却总听同僚说祂性格乖戾孤僻,喜怒无常。   等了一会儿,悯华大概是觉得无聊,盯着他问:“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跟你说话呢。”   “是,”首领微微低着头,握紧了手中的戈矛,“大抵是要等上一会儿的。”   悯华点点头,嘴角弯着,但眼睛里没有笑意,首领有点拿不准祂的意思,但很快又听祂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说那就等吧。   日暮西斜,唯一的太阳东升西落,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绵延群山的山巅,金乌扇动着巨大的翅膀,翱翔云端,朝禺谷飞来。   大半天过去,天兵已经等烦了,那首领被不停靠近的金乌烤得冒汗,伸手擦掉挂在下巴上的汗珠,有些不耐烦地问:“怎么还不来?”   悯华站在边上,闻言看他。祂的心情似乎还不错,在这儿站了大半天也不恼,除了刚来的那一会儿外没怎么说过话,安静又耐心。   金乌越来越近,展翼从祂们头顶掠过,在禺谷上空盘旋一圈后落在谷中那棵高可参天的巨树上。   身后的天幕已经垂暗,悯华换了只手拿拂尘,白色的毛须一甩,在空中划出一抹闪烁的星光。星光照映着禺谷,也照映禺谷下的大荒。   待到天彻底暗下来,终于有人来了。   先上来的是一只双眼退化的魔物,它又黑又矮,五官也看不清,原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有小小的两个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它手脚并用地从禺谷深渊中爬上来,跳到众天兵前转了一圈,最后在悯华面前停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朝祂一礼,然后又跑回谷边,用众人听不懂的话呼喊。   不多时,禺谷下怨气翻涌,浓黑如墨的阴气仿佛海浪,拍打着周围岩壁,发出狂风般的怒号。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味道,逼得众天兵捂着鼻子退了几步,唯有悯华站在原地。   祂的眼瞳本来就黑,其中又映满了谷底的阴气,如光华无瑕的黑宝石般耀眼,祂的眼中倒映着深谷、阴气,以及几道聚在一起的身影。   两个须发尽白的老者撞破浓厚的阴气,跃上山谷,落在众人面前。   它们穿着褴褛的破袍子,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和小腿,血也是黑色的,脏污一块,被毫不在意地抹开在皮肤上。悯华斜过眼睛看它们,这才注意到它们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祂一扬下巴,问:“谁?”   那两位老者的眼睛也退化了,瞳仁缩成小小一点,唯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眼白,它们对视一眼,然后说:“这是吾王。”   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意外的表情。   首领皱起眉来,对那老者说:“我以为你们会送另一个。”   这一次的大荒鬼王是一对兄弟,悯华很早就知道了。   那抹星光落入大荒后,祂曾和主神有过一次交谈,祂们各退一步,主神答应悯华留它们一席之地,但代价是鬼族世居大荒永不得出,以及送出一位鬼王——三清天需要一名来自大荒的质子。   那孩子生的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惨白,悯华抱着拂尘看他,他也看悯华,一大一小你瞧着我我瞅着你。   老者们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它们的瞳仁很小,总给人一种茫然的感觉,好像永远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小鬼王抓着一位老者的衣领,缩在它的怀里,用自己漆黑的眼睛观察着大荒以外的世界。   三清天显然并不满意,祂们要的不是这个年少不谙世事的幼子,而是另一个已经有能力统御大荒的鬼王。双方对峙着,首领带着主神的命令前来,无法轻易离去。   最后,悯华有些不耐烦,祂一甩拂尘,朝那首领说:“随便吧。来谁都一样。”   祂那安静等待一日的耐心在突然间就消失了,两位老者的脸上流露出感激,想和祂说话,但悯华已经背过身去,示意其他人快一点。   抱着小鬼王的老者将他放下,蹲下|身用其他人都听不懂的话低声向他交代着什么。小鬼王乖巧极了,他认真听着,眼神却总是忍不住往另一边瞟,去看那个穿着拿着拂尘的神仙。   老者掰过他的脑袋,语气严厉了一些,小鬼王忙点头,嘟囔了几句,意思大概是我知道了。   蹲在地上的老者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后脑勺,又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悯华,示意他过去。小鬼王扭头看向悯华,朝祂走出几步又停下,转身冲向那两位还没来得及起身的老者,用力地抱了抱它们。   “行了。”悯华居高临下地看他,“没完了是吧?”   小鬼王原本笑着的脸倏地垮了,小心翼翼地看着祂,似乎很怕祂生气。   天兵首领上前要去牵他,小鬼王躲开他的手,往悯华身边跑了两步,仰起脸期待地看着祂。   悯华也垂下眼睛,看见那小孩儿睁着双鹿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祂看,于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有人听见悯华真君的鼻腔中发出哼的一声,仿佛是觉得这很有意思。   周围的天兵忍不住往祂那边看,只见悯华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朝祂伸出的、脏兮兮的小手。   祂的手劲很大,握得小鬼王呲牙咧嘴,但大概是先前被叮嘱过不能惹祂生气,所以尽管很疼,小鬼王还是忍住了。   悯华看着他努力忍痛的样子,笑了一声,问:“叫什么?”   “游执。”小鬼王看着祂的眼睛说。   --------------------   感谢阅读 第90章 问神佛(二)   三清天的人都说悯华不像个神仙。   祂脾气不大好,性格也坏,乖戾难测。这样的性格让祂显得不大端庄,诸神偶尔汇聚在一起悄悄说小话,说悯华那恶劣的坏性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带出来的。   悯华自出生起就独自住在凌霄的宫殿里,身边陪伴着几个人小鬼大的小童子,个个还没祂腿长,办事却十分利索。   现在的凌霄宫殿比起以前热闹了一些,因为除了悯华和几个童子外,还多了个从大荒来的少年。   那少年也像悯华一样不讨人喜欢,或者说悯华只是受人敬畏,而从大荒而来的鬼王是遭人厌恶。   大荒不被三清天喜欢,游执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那时他被悯华带上三清天,走在天京祥云飘渺的广阔街道上,悯华牵着他的手,他们的身后跟着步伐统一的天兵。   游执没见过大荒以外的地方,大荒也总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直到那一束星光照进来时,他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   悯华带着他过了天门,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天兵说:“回吧,我带他走。”   那先前在禺谷旁与老者对峙的首领有些为难,叫了一声悯华真君,悯华不耐烦地说:“我会带他去见君父。”天兵们这才作罢。   那时游执偷偷去看身旁的悯华,见祂望向长街的远方,漆黑的双目中闪起两道金光,逐渐映出可怖的重瞳,他觉得有些害怕,被悯华握住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   悯华垂下眼睛看他,四个瞳孔中倒映着他畏惧的脸,他听见悯华说:“你怕什么?”   游执也不知道。他摇摇头,有些紧张,没被牵住的那只手放在背后,攥紧了自己略显老旧的衣摆。   悯华牵着他的手举到面前,拇指在他脏污的手背上抹了抹,一块干透了的黑血被抹掉,祂又说:“待会儿见了君父,才该要怕。”   祂说完,松了手,拂尘一甩,长长的白毛须扫在游执的额头上,又柔又痒,游执伸手想抓,但悯华已经往前走了:“跟上。”   他只好快步追上前去。   很快游执就知道“见了君父才该要怕”是什么意思了,他跪在天京最高的那栋楼里,四面八方站满了穿着各异的神,祂们离得近也不近,立于层云上,无数双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   悯华静静地站在一旁,灰色的衣摆随着云间的风飘动,在游执的视线里占据了小小的一个角。   “悯华,”被称作君父的主神开口了,祂的身躯异常巨大,如山般魁梧,冕旒冠下的眼睛垂着,带着怜悯与威严,看着独在殿中的他们,“你不该带他来。”   灰色的衣角动了动,游执听见悯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君父说要鬼王,我已带来了。”   “不是这个。”他们周围的神仙里传来一道声音,“悯华,你知道我们要的是谁。”   四面八方传来诸神不悦的斥责,悯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明枪暗箭都朝祂飞来。祂面无表情地看着主神,说:“君父只说鬼王。”   那道声音再次说:“你知道我们说的是哪个鬼王。”   悯华斜过眼睛看祂,目光冷漠,问:“我带他来,你又待如何?”   悯华听不懂君父的未尽之言吗?祂当然听得懂,可祂还是将游执带来了。   话音未落,周围的斥责声顿时大了起来,夹杂着喷涌的怒火,大殿像是被点燃了,诸神愤怒地指责祂自作主张,游执听见有神说:“你以为你对大荒如此,它们就会感恩吗?”   天京里静悄悄的,唯有这里热闹,神仙们的申斥与同责响遏云霄,君父沉默地坐着,与站在下首的悯华对视。   “你难道不知,大荒中皆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孽障!”   “你当日母为何封住禺谷?你不知是谁想要吞吃金乌的尸身吗?”   “九泉之底生无边煞气、万般邪魔,来日叛乱无人可控,你当如何?”   突然,大殿里响起一道小小的声音。   游执抬起头,对主神说:“我会感恩。”   悯华有些意外地回过头看他,见他直起伏下的身体,坚定地说:“悯华真君是大荒的恩人,吾以鬼王之名起誓,天地万物为证,哪怕天地倾倒、不周山崩塌、时间走到尽头,大荒鬼族也绝对不会违背誓言,做出恩将仇报之事。”   大殿内突然安静了。   萧萧的风吹动祥云,诸神都沉默下来,祂们望着殿内的那个小小身影,目光带着质疑、嘲弄、不屑,最后,是主神结束了这场沉默。   “知道了。”祂没有看游执,威严的目光落在悯华身上,内容有些复杂,“那便看你如何做了。”   周围诸神一片哗然,争相叫着君父,叫着不可,叫着不能如此,悯华沉默地站在原地,游执觉得祂看向主神的目光也同样复杂。   祂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似乎又无话可说,最终,悯华垂下眼睛,转身离去了。   游执追着祂出去,听见身后诸神不解又恼怒的诘问,第一次知道主神和悯华之间的矛盾。   他那时尚且年幼,只隐约觉得悯华不喜欢其他神仙,但对主神是很尊敬的,只是那份尊敬中带着叛逆和不满,就像已经长大的孩子,对父亲的决策提出反对,却始终无能为力。   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游执靠在天京金柱白瓦的廊前,手中转着把阴气凝成的匕首,小道童抱着案牍匆匆而过,看也不看他,堆在一起的简书随着小跑发出哗哗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有神仙从主街上过,看见他,有些生硬地别过脸去,甚至都不愿意赏他一个眼神。   他已经在三清天度过很多年了,他一天天长大,悯华却还是当年牵着他的手带他上来时的模样,游执转着那柄匕首笑,阴冷的黑气绕在匕首周边,随着云间的风飘动,流出去一点儿,就被天京中的灵力所净化,再也找不回来了。   天门两侧的天兵都警惕地望着他,游执坐在廊下,一条腿支着,一条腿悬在半空中晃荡,朝他们笑:“一直盯着我看,什么事儿啊?”   天兵不吭声,收回了目光,但很快又看过来。游执啊了一声,问:“你们是怕我偷偷下界去吗?”   那一众天兵仍旧沉默着,游执知道他已经猜对了答案,于是继续说:“放宽心,我还没那个胆子。”   他边说边笑,已趋于成熟的五官在日光下显得俊美无俦,笑容带着鬼族特有的妖异,仿佛能够轻易蛊惑人心。   他从廊上跳下来,落在地上,五指一握,黑色的匕首化作阴气,呼地消散了。游执伸了个懒腰往天门前走,说:“我就是来看看,我们家真君什么时候回来。”   有几个天兵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对他的称呼嗤之以鼻。   悯华长存夜中,除了布星之外,还要在夜色的掩护下为主神效忠,要为主神镇压掀起祸端的暴乱、剪除乱党的羽翼、处死不肯回头的叛徒。祂的剑上沾满了血,游执还记得小时候,听其他的鬼说,三清天的悯华有两把剑,其中那把赤色的,是用血染红的。   谁的血呢?游执也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大荒鬼族,因为大荒鬼族的血是黑色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好玩,哈哈大笑起来,天兵顿时如临大敌,戈矛齐倒,纷纷指向他。   “你笑什么?”乌压压的天兵中有人问道。   “哦,没什么。”游执挑挑眉,笑容还挂在他的脸上,他用两根手指推开直愣愣戳到他面前的锋锐,说,“想起了些以前的事。”   天兵中又传出冷哼:“大荒鬼族。”   游执早就过了与人争论的年纪,在三清天数不清的白昼和黑夜里,他被磨去棱角和冲动,学会了遮掩和逆来顺受,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跪在天京中,当着诸神的面发誓的小孩儿了。   他笑了笑,没接话,天兵中又有人嘲讽地说:“听说你们生下来都没爹娘,是不是?”   游执的目光穿过面前的天兵看向他,说话那人一顿,不安道:“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游执笑着说,“我听说神仙也是没有爹娘的。”   “你是什么东西!”天兵中有人怒道,“大荒里来的鬼怪,也配提神仙!”   游执懒得和他争论配不配,还是笑,但不说话了。   几个天兵见他没反应,像是没赶上精彩表演的观众般收了武器悻悻离去,游执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儿,天门前层云卷动,聚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不多时,悯华提着剑出现在天门下的白玉阶前。   祂的剑上还滴着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无瑕的玉阶上,留下一连串血花。有天兵上前叫了一声悯华真君,祂抬起头,双目中映着染血的重瞳,看得那天兵一愣,惊惧交加地向后退了几步。   看见站在天门前等待的游执,悯华收了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游执顶着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等你。”   悯华走过台阶,在众天兵的瞠目结舌中点点头,对他说:“走吧。”   --------------------   感谢阅读 第91章 问神佛(三)   人间,东岳。   狂风呼啸,从折断了的不周山来,带着血腥和臭味,将群山上枯萎的叶片吹得沙沙作响。   这是不周山被共工引龙撞断后的第一百天,人间已成炼狱,波涛汹涌的洪荒之水倒灌天地,带着无数妖魔鬼怪的怒吼,吞噬了整个人间。   泰山脚下已洪水滔天,奔涌的江河没尽高山,山顶的青帝神殿如海中的孤岛,在日光晦暗下伫立。   青帝携东岳诸神于山间往返,她已杀得浑身脱力,手中的黑玉朱笔已耗尽笔墨,再无可战之力。无尽的黑雨腐蚀着天地间苍翠的生灵,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   青帝永远也忘不了不周山拦腰折断的那一天。   从深渊中爬出的恶鬼浩瀚如海,它们连夜渡河,穿过弱水,趁着夜色袭击了不周山下的小国,闻讯赶来的人皇率军来救,却被早有准备的恶鬼团团围住。   人类的军队在大荒恶鬼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被堵在河的对岸,亲眼看见天柱在巨响中断成两截,刹那间天地崩裂、银河倒流,大地在眼前翻转,四海之水倒灌而来,神州转眼变作洪荒。   黑雨腐蚀着山间的生气,东岳诸神携救下来的人类往山顶逃窜,大荒鬼族已至东岳山下。   青帝紧握黑玉朱笔,神色疲倦而坚韧,她的脸上沾着恶鬼的血,有的已经结块,有的尚是新鲜。她已耗尽法力为人类创造逃走的机会,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大荒鬼族骁勇善战、残暴凶恶,它们比任何人、任何神都悍不畏死,这支由死者铸成的军队如一柄利刃,可以轻易剖开所有的防线。   留存人间的洪荒大神被接连杀死,伏羲和神农带着残留的人族逃亡昆仑墟,三清天诸神被困于天京难以奔赴下界,而女娲炼不化五彩石。   神州大地已成一片汪洋,东岳山脉如神龙般横亘于广阔的天地之间,其上是数不清的人族。   不能再往后,青帝想,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回首望去,最后一位神已经抱着抢救下来的幼子冲上山腰,青帝收起黑玉笔,那支朱笔在她的掌心化作一道青色的光,一闪而过。   天地开始震动,东方大地上所有的生灵开始怒吼。   她的身后现出女帝法相,冠冕衮服、剑眉如鬓、不怒自威,灵力的震荡在山下洪荒中扬起波涛,她怒吼一声,法相持剑横扫,撞开冲上来的恶鬼。   青帝望着西方,折断的天柱孤零零伫立在那里,再往西,是世界的尽头、禺谷的方向,大荒鬼族就出生在那里。   她咳出一口血,锐利的剑眉紧紧地拧起来,又挥出一剑。   女帝法相中爆发出青金色的雄浑灵力,在东岳群山上产生爆炸,尚未逃至山顶的诸神被狂风掀飞出去,先是茫然地望着山下那道纤细而挺拔的身影,紧接着握紧了双拳,喉间发出悲痛的呜咽。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所有人想到。   他们也望向远方的不周山,黑压压的鬼怪汇聚成人头攒动的海,从四面八方涌向东岳、涌向这守护在神州大地之巅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们看见黑暗、看见怪物、看见远方耸入云端的昆仑,此距相隔万里,谁都孤立无援。   东岳诸神共同发出绝望的悲鸣。   突然,晦暗的空中亮起光、厚重的乌云被闪烁的群星取代,黑暗中有一点光闪动,紧接着是两点、三点……两柄旋转而来的阴阳剑掠过他们的头顶、掣向东岳山下,将第一只扑上来的恶鬼钉在地上。   悯华的身影出现在空中,祂垂着眼睛,四只瞳孔中倒映着东岳诸神,静静地看着洪荒翻涌下的人间炼狱。   有神看见祂,觉得迎来了一点希望,但更多的神都对此感到厌恶,他们看向悯华的目光中带着愤恨和暴怒,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来救他们的天神,而是和大荒共同进退的恶鬼。   “悯华。”有人叫出祂的名字,“你还来东岳干什么?”   悯华置若罔闻,祂落在地上,张开右手,阴阳剑聚成一把,飞回祂的手里。祂一手拎着阴阳剑,一手扶起战得脱力的青帝。   青帝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你不该来。”   悯华面无表情:“我来赎罪。”   祂向前走了几步,身后没有显出法相,却也足够压制山下的恶鬼,悯华没有说话,就这么站着,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第一只鬼跪下了。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山下数不清的恶鬼在祂面前俯首,额头叩地,细细地颤抖着。   悯华闭上眼睛,松开手,阴阳剑再次飞出,分裂成赤青两柄,紧接着两柄剑后又生出更多剑影。成千上万的剑锋汇聚成雨,最后于空中汇聚成一柄可开天辟地的重剑。   “安息。”悯华在重剑落地的时候说。   东岳山上的诸神瞪大了眼睛,看着冷漠无情的悯华、看着如献祭般甘愿赴死的大荒恶鬼,他们的眼中浮现出憎恶、怨毒,以及被藏起来的、深深的恐惧。   阴阳剑上淅淅沥沥滴着血,从天穹上飞来,悯华没有伸手接,两柄剑就悬在一旁,发出嗡嗡的声音。   青帝抬起眼睛看祂,祂的双眼被睫毛遮住,看不出情绪,像是在默哀。   过了许久,悯华才开口:“东岳女帝。”   青帝看着祂。   “我做错了,对吗?”   青帝没有说对或不对,她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悯华,说:“如果是我,我也会选他。”   大小鬼王的选择早在当年就已成定局,如果带走大鬼王,那在重见光明后好不容易统一于鬼王的大荒就将再度陷入混乱,魔要杀魔、鬼要害鬼,死的人又要不计其数。   但三清天不关心这些,因为大荒鬼族翻不了天,它们出不了禺谷,它们始终生活在天神看不见的地方。   可看不见就代表不存在吗?看不见就代表不会发生吗?   不是这样,从来就不是这样。   天神们高高在上,没有见过大荒暗无天日的生活,祂们甚至不知人间疾苦,没有见过在灾难中流离失所的孩子,没有见过在战争中热血还未凉透就被割下鼻子带走邀功请赏的战士。   神州大地的未来是惨烈的,而大荒就是缩影。   所以祂选择带走了小鬼王,以此换取和平,悯华自认在权衡利弊后做了一个更好的决定,但没想到惨烈的未来还是发生了。   祂扶着青帝上山,身后是无数鬼族的尸体,洪荒之水拍打着那些粉碎的断肢,将它们冲上岸,又很快再次卷走。   诸神上到山顶,获救的人们被安置在神殿内外,到处都是嘶哑的哭声。   悯华独自坐在神殿后的山林里,祂的拂尘潮得打绺,末端染着黑色的血——都是从被祂亲手杀死的鬼族身上沾染的。   大荒鬼族是悯华见过最单纯的种族。   它们强悍、骁勇、悍不畏死、以直报怨,却又以近乎病态的方式感恩。   祂在来的路上杀了很多只鬼,没有一只反抗。   有时候祂会想,三清天的神真的是正确的吗?   祂们高高在上地审视一切、评判一切,用自己认同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征服、平衡、教化其他种族,可祂们真的明白这片大地需要什么吗?   悯华和主神的第一个矛盾生于不周山巅,因为一只妖。   当时天兵抓住了一只顺着天柱偷溜上三清天偷食灵物的小妖,主神闻讯而来,轻描淡写地说:“杀了吧。”   悯华从那时起就知道了,三清天的神从来不是慈悲的,祂们只有在人类面前时才需伪善。   让悯华与三清天诸神越走越远的原因有很多,但那份如诅咒般的慈悲一定是最后的答案。   “悯华。”树下传来一道声音,悯华没有低头,祂知道来的是谁。   游执半天没有听到祂的回应,又说:“我回大荒,好吗?”   回大荒有什么用呢?从被送上三清天的那一刻起,游执就已经是弃子了。   这么多年过去,或许只有他自己还不明白,才会认为自己回到大荒可以阻止这场争端。但悯华知道,这不是争端,这是战争。   是大荒鬼族向三清天发起的、要取而代之的战争。   祂坐在树上,说:“你留在这里。”   “那你去哪里?”游执抬头看祂。   “我会去大荒。”悯华说。   山林静谧下来,唯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又响起另一道声音,不知何时出现的青帝对悯华说:“你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他在这里。”   游执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眉眼间充满了戾气,紧接着,一柄漆黑的横刀架在了青帝的脖子上。   “我没有恶意。”青帝讨饶似的说。   她的神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声音中透着虚弱,悯华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对游执说:“你走远一点。”   游执还想说话,但悯华已经从树上跳了下来,祂站在草木之间,眼神让游执说不出拒绝的话。   等到游执走远、山林间只剩下悯华和青帝时,祂才开口说:“我明天就走。”   青帝点点头,没问祂要去哪里,只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悯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祂望向不远处的深林,游执站在那里,被树影遮着,看不清脸,但悯华知道他在看这边。   祂与游执隔着深夜下漆黑的树林对视许久,才缓缓地说:“若我死了……”   这四个字说完,祂停顿了一会儿,垂着眼睛似乎在做某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但最后还是说出了另一个答案:“罢了,你能帮就帮吧。”   --------------------   感谢阅读 第92章 问神佛(四)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站在禺谷高处,一挥衣袖,就洒下一道星光。”   三清天的牢狱总是空旷的,悯华闭眼盘腿坐在云上,斜冠散发、法宝尽失。   人间祸乱已然平息,三清天诸神截杀大荒鬼族于昆仑山下,擒鬼王而来,后又在大荒中建立地府,由东岳女帝下界统治。   唯一的不足,大抵就是天柱已经折断,三清天诸神无法再轻易下到凡间了。   “说句话吧,”那道声音说,“我们今后也没什么机会能像今日这样面对面说话了。”   云上的悯华睁开眼睛,看着前方那团被无数锁链困住的雾,鬼王始终隐在那里,无形无相,难以捉摸。   悯华看着他,缓缓开口:“事到如今,我早已无话可说。”   “我那兄弟,”黑雾震动着,“你对他倒是挺好。”   “你若坚持要说这些废话,便不要与我说话。”悯华说完,再次闭上了眼睛。   鬼王笑了笑,平静地说:“哎呀,当初要是我与你上三清天就好了,至少不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过你的下场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我也是想将你抓起来的。”   “你说这话时若没有与我关在一起,我便信了。”   鬼王哈哈大笑。   笑完,他又继续说:“其实我有些恨你,不,我恨你。”   悯华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冷漠地说:“随你。”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伟大,悯华真君?觉得你为不见天日、荒芜万年的大荒带来光亮,觉得大荒鬼族就该对你感恩戴德?   “你的年纪还是太小了,不像你们的君父,祂足够老谋深算,若祂是你,定不会那样做。你要知这世间人神鬼皆是有私心的,贪心不足,得到了一就会要二,你给了我们光亮,让我们见过了天大地大,怎么叫我们甘心继续待在那蛮荒之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鬼王是一只很礼貌、有修养的鬼,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歇斯底里,他将失败看得很平常,也表现得很冷静。   “我那兄弟,其实我与他未曾见过几面,当初那些老鬼说要送他走,我便偷偷看了一眼,见他化了人形,当是为了你。”   悯华闭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祂的手腕上也环着锁链,稍微动一下,就会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待到鬼王说完,祂才道:“我的罪过。”   原本还算热闹的牢狱里安静下来,悯华盘腿坐着,重复念着清心咒:“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忘我守一,六根大定……”   “你心中已有感情,六根不净,”鬼王不屑地说,“如何忘我守一?”   牢狱门嘎吱一声开了,悯华睁开眼睛,重瞳望向站在门前的天兵,听见他们说:“悯华真君,请吧。”   有天兵上前为祂解开锁链,祂站起身,跟在后方往外走,听见鬼王在祂身后说:“悯华,你们三清天诸神说要戒点养气,无私无为,那你心中有私吗?”   牢狱之门缓缓关上,鬼王的最后一句话被挡在门后:“你有,你早已不配做神了。”   天京的路还是像记忆中一样宽阔,悯华拾级而上,远远望去,主街仿佛看不见尽头,唯能见天际末端那座高耸的建筑。   诸神就在那里,祂们会像悯华第一次带着游执上到天京时那样,如天上的云般一层一层站着,怒目圆瞪,居高临下地看着祂、审判祂。   风从遥远的人间吹来,将悯华的长发吹乱,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臭味,祂抬起头,朝风来的方向望去,隐约看见西极边陲,那倾倒的不周山、如深渊的禺谷,还有在短暂的热闹后重归寂寥的大荒。   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鬼王说得对,祂早已不配做神了。祂像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会怜悯、会愤怒、会悲伤,但却无法感到快乐。   快乐。悯华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尘世间的快乐很简单,对于三清天的神灵来说却很难,祂们没有需要满足的欲望,祂们始终高高在上,洪荒大地的资源天平朝祂们倾斜,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能在三清天中找到。   祂慢慢地走着,曾走过无数遍、于祂来说只是很短很短的一段路突然变得很长很长,悯华垂着眼睛,目光向下,看着脚下自己那沾着泥和血的靴子。   “我且问一句,”祂突然说,“大荒现今如何了?”   走在长街上的几个身影突然停住了,前后四个天兵一齐看向祂,悯华只直直地站着,望向禺谷的方向,不多时,祂听见一个天兵说:“大荒已有新王,现由东岳女帝辅佐。”   “知道了,”悯华收回目光,“走罢。”   于是那四个天兵又带着祂往天京中央最高那处走去。   待到了大殿,悯华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主位上的主神,祂穿着白金色的衮服,头戴十二注冠冕,威严极了。其余诸神也都穿着民间神像上的华服,沉默地立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大殿门甫一开,所有的神都望向了祂。   “罪神悯华。”主神说。   天兵在殿门外朝主神下跪行礼,而后才牵着锁链带悯华进去,悯华跨过白玉做的门槛,仰头望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脑海中想起的,却是满目疮痍的人间和荒芜贫瘠的大荒。   祂迈开脚步,越过天兵,走在最前头,到得大殿中央,说:“我在。”   两侧顿时传来诸神的斥责:“狂妄!君父尚为传你,你胆敢上前来!”   “你一个罪神之身,见到吾等,竟敢不跪?!”   “且看你做下的好事!看看如今人间是怎样情形!”   悯华安静地站在殿中,待诸神骂声渐小,道:“人间诸般苦痛,在座诸位以为,自己就没有责任吗?”   “放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悯华说,“诸君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   铛——   主神上首的巨钟骤然被敲响,诸神噤了声,都朝那不怒自威的庄严宝相望去。   “罪神悯华,”主神说,“你且说,吾等有何责任?”   “大荒初生时,天地煞气自九泉之底涌出,那时天地尚未有过劫难,十只金乌还盘旋于天上,大荒亦是有光的。后来羿射九日,第九只金乌坠死禺谷,日母羲和设下封印,自此大荒再无光亮,是这样吧?”   众神中传来一声冷哼:“那又如何?卑贱之族,生来就是惹祸的。”   “卑贱之族。”悯华重复,“诸君接下来大抵要与我说,三清天神族是怎样高尚、如何伟大吧?”   那神又哼一声:“自然。”   “是,高尚而伟大。”悯华的重瞳已经暗淡了,祂盯着虚空中的一点,面无表情,“人间生灵涂炭时,不见尔等伟大;人族举族逃亡昆仑墟时,不见尔等伟大;女娲以身躯修补天地时,不见尔等伟大;大荒生灵祈求封印九泉之底时,不见尔等伟大;金乌携火坠入禺谷之底时,不见尔等伟大……”   悯华细数着三清天的冷漠和虚伪,这一桩桩一件件,祂曾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却明白了。   “三清天诸神如何高尚啊,置身事外便是高尚、麻木不仁便是高尚,可知在尔等看不见的地方,有多少生灵涂炭因三清天而起?”   “悯华!你放肆!”   那神灵性格冲动,遭祂顶撞后竟怒得飞身而来,持剑要刺。   悯华立于原地,两指擒住祂剑锋,无光的重瞳中终于闪出几点火光:“你胆敢放肆——”   烈火自祂指尖掣出,烧上长剑,逼得那神灵弃剑而逃,悯华砍断身上锁链,长发皆化为金火,在大殿中熊熊燃烧着。   祂的身后显出六臂法相,三清天诸神当即怒斥,纷纷凝聚法力,一个接一个法相升起,慌乱之中竟撞塌了天京高楼。   悯华的法相已无武器在手,见状当即一手将祂抓起,飞身要逃,主神怒喝一声,起身追去。   云间泛起隆隆的雷声,乌云密布,就连万里无云的天京之上,也被阴云笼罩。   天色骤然转黑,游执仰头望去,心跳猛地一停。   东岳女帝已是阎君,正在地府之中与他商议,见他脸色惨白,担忧地问:“怎么了?”   “天……”雨落下来,滴进游执的眼睛里,他眯着眼睛,喃喃说,“天要变了。”   阎君没听懂,皱眉问:“你说什么?”   “天劫。”游执低声说。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天劫?除非三清天——”   阎君的话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乌云间五色光芒阵阵,绝不止有电光。   三清天,天劫,如今能引来天劫的只有一个人……   “你守在此处!”游执怒吼一声,转身拔腿狂奔而去。   他穿过鬼门关前的黑山,冲上黄泉路,朝着远方的罗酆山追去。黄泉路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让他一眼也望不到头,仿佛要一直延伸到世界的重点。   突然,一道金光从层云中坠落,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游执发出一声嘶吼,冲进扔在修建的酆都城,拔腿狂奔。   是祂,一定是祂。   第一道惊雷落下,照亮了青年鬼王跋涉于忘川之中的身影,雨越来越大了,游执到得轮回司,匆忙往里进,只见那道破落的白色身影站在轮回台上,祂的头顶,是数不清的三清天诸神。   “悯华——”他大吼着扑上去,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我,悯华,以此身生于世,便是错——   这是游执听见的,悯华说的最后一句话。   --------------------   感谢阅读 第93章 缚鬼阵(一)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自时谨礼从游执的回忆中醒来,眨眼便已到了腊月。红檀市中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迎接新年,唯有城南别墅区的李家别墅里冷冷清清,连出入的佣人都见不到。   距离时谨礼的姑姑时语女士重病昏迷,已过了三个半月。   时谨礼站在病房外,隔着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他的脸色惨白,和李太太一样昏迷了近三个半月,但他醒了,他姑姑没有。   李檀站在旁边帮他拿着挂水,憔悴地说:“哥,至少你醒了。”   时谨礼的身上还穿着病号服,他没应声,没扎针的那只手抠在门上,指尖泛着白。   他还没醒来时就迷迷糊糊听见游执在他耳边说话,等到睁眼,游执已经不知所踪,只有几个护士围在病床边,看见他醒过来,差点喜极而泣。   时谨礼猜是张席玉这老头压根没给人交代清楚自己是怎么个情况,正要打电话,病房门就砰地让人推开,李檀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看见他,先是一愣,然后呜哇大喊一声哥,和他抱头痛哭。   后来时谨礼才知道他姑也入院了,就住在隔壁,几千万的仪器也查不出有什么问题,最后只说可能是大脑出了些问题,但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是故时谨礼刚醒过来,还没来得及缓个神就跌跌撞撞地往他姑病房跑,站在门口看医生护士围着他姑做检查。   “张老头说,我妈被勾魂了……”李檀其实是有点儿不大相信这个说法的,那要放在以前,他都不等张席玉把话说完就要破口大骂骗子快滚了,不过亲身经历了画皮鬼那事儿之后,李檀有些改观,但总觉得张席玉说了不算,一定得让他哥亲自看看。   谁知时谨礼看都没看,就点点头,说是。   “不是,哥!你都没看呢!”   “听他的,”时谨礼道,“他说的没错。什么时候的事?”   “十月,”李檀说,“你还在猴头市的时候,后来你被游执带回来,也是昏迷,我舅都要崩溃了。”   猴头市?难道是半夜突然给我打电话那晚?   时谨礼皱起眉,仔细地回忆着那晚他姑都和他说了些什么,结果老半天都只回忆起张席玉这三个字。   “我师父没说别的什么?”他问。   李檀一个劲儿摇头:“说什么呀,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找不见人,打电话也不接,有时候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你给他打电话都没用,只能等他联系你。好不容易打个电话来,他就问我妈怎么样,我一说完他就挂电话,完全不给我问我妈到底怎么样的机会!”   时谨礼刚醒没多久,大量的新消息一股脑儿地涌上来,让他接收得有些困难,他揉揉太阳穴,说:“你说慢点。”   于是李檀又把刚刚绕口令似的抱怨再说了一遍,时谨礼又问:“程漱和杨智呢?还有我大师兄,他没回来?”   “老杨不知道,小杨跟我一样在学校呢,下半年没什么假,也就周末能回来。程漱哥我倒没怎么见过,好像是出差了,我也不大清楚。”   看得出来李檀已经在很努力地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了,但一来他心里太急想不起来,二来他一直在外省学校,知道的事情其实不比才醒的时谨礼多多少。时谨礼叹了口气,带着他回病房,让护士来拔针,让拔了李檀的羽绒服就要走。   “诶不是,哥,你这药还没打完呢!”   “来不及了。”长羽绒服一直遮住膝盖,只露出截穿着病号服的小腿,时谨礼看了脚上的病号拖鞋一眼,又使唤李檀,“你赶紧把你那球鞋脱了给我,快点。”   “啊?哦哦哦,”李檀立马两脚一蹭把鞋脱了,时谨礼一边穿鞋一边问:“我手机呢?在不在?”   “不在……”   “你的给我,快点!”   李檀在他哥面前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傻不愣登地就把外套球鞋手机全交出去了,时谨礼裹着羽绒服就往外跑,在走廊上碰见收到消息赶来的他爸,他爸诶一声,时谨礼边走边说回来再给您解释,进电梯跑了。   躺了三个多月,他腿还有点儿软,一瘸一拐地出了医院打车,那司机看他这样还以为他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一个劲儿叫他下车。   “不是,我不是精神病,”时谨礼坐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医院里没衣服,去玄清山,赶紧。”   司机一听,啊了一声,说兄弟,玄清山那么远,这都四点过了,你是不是……   红檀一到年关就成了空城,来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都回了老家,出租车生意也没那么好做,时谨礼诶了一声说行,多少钱都行,赶紧走。   司机一听,乐了,手刹一拉,油门一踩,带着他就走。   等到了玄清山,景区都要关门了,时谨礼付钱下了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左顾右盼,竟然还让他看见了个熟人。   他心想还好还好,岁星给的好运还在,一路朝着给玄清观送生活用品的工作人员小跑过去。   今天市区高架上正好堵车,那工作人员就来晚了,看见时谨礼,笑着打了个招呼,又看向他的病号裤,问这是怎么回事?   时谨礼随便扯了个谎,坐他的面包车上了山,风风火火地进了玄清观:“张席玉!”   正和狗蹲在门槛边上准备吃饭的张席玉让他一嗓子嚎得碗都差点打了,怒道:“臭小子,干嘛呐?!”   “我姑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可不知道,”张席玉埋头吃饭,也不看他,“我又没下山。”   时谨礼不信:“你那天晚上给我姑打完电话她魂就丢了,你不知道?”   “她魂丢了和我给她打电话有什么关系嘛!”张席玉说。   “她魂真是那天丢的?你打电话给她说什么了?!”时谨礼瞪着眼睛问。   其实时谨礼压根不知道他姑突然昏迷入院是哪一天,只是因为在猴头山的那天晚上是他最后一次接到他姑姑的电话,所以才说成那一天,没想到张席玉真的被诈出来了。   “我没说呀,”张席玉饭吃了一半,连连叹气,“你这孩子怎么连师父都不信呢?从小到大,师父能害你吗?师父……”   “她魂丢了三个月你不给她喊回来,为什么?”时谨礼眯着眼睛,“你不给我喊魂是因为你知道我根本没有丢魂,那你明知我姑丢了魂魄,为什么不管她?”   张席玉一看他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就头疼,一连哎哟了几声,李檀的手机就响了。时谨礼看都没看就把电话挂了,刚挂那边又打过来,他不耐烦地接起来,问谁啊。   “哥,哥,我!”李檀借了司机的手机,躲在医院男厕所里给他哥打电话,“你在哪儿呢?你快回来吧,快回来!”   他的语气有些着急,听得时谨礼也着急起来,忙问:“怎么回事?”   李檀急得都要哭了:“我妈的生命体征出了点儿问题,舅舅让你快来!”   时谨礼听着,眼睛却在看张席玉,张席玉观察着他的脸色变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呀这是?”   时谨礼看他那样都要给气笑了,伸出手指点了他两下,转身就走。   正好那工作人员刚卸完货,看见他来,招呼了一声,时谨礼就说劳您驾,再带我下去吧,于是两人又往山下走。   到得山下,时谨礼朝那工作人员道了谢,走出景区想打车,突然觉得耳后劲风忽至,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两眼一黑,倒了。   等到时谨礼再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他睁开眼睛,听见有人说:“你醒了?”   时谨礼一个激灵坐起来,看见程漱坐在他旁边,看见他醒来,满是胡渣的憔悴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这是哪里?”时谨礼支着手臂爬起来,觉得后脑剧痛,支撑了没多久又回地上,“你怎么在这儿?”   程漱苦笑一声:“地府。”   “什么?嘶——”时谨礼捂着后脑勺,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头晕目眩,“地府?咱俩死了?”   “不算,”程漱说,“阳寿还未尽,但魂魄被带来了。”   时谨礼努力了几次,还是疼得起不来,他连睁开眼睛都有些困难,只能躺在地上闭眼问:“黑白无常带你来的?”   “不是,”程漱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是银勾吕夷。”   “谁?!”时谨礼猛地睁开眼睛。   程漱用疲惫的眼神看着他,无奈又虚弱地说:“三十六狱狱守,银勾吕夷。”   话音未落,周围响起嘎吱一声,时谨礼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不是天黑了,而是他和程漱被关在三十六狱中的牢房里,只有走廊的尽头才点有一盏油灯。   “哎呀呀,没想到,今日出门一趟,竟让我找到了悯华真君转世。”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进来,那怪物极高,两臂两腿,却生有四手四脚,两张脸长在同一颗头颅上,身体背靠背连成一体,仿佛两张被挂在墙两面的人体画。   银勾率先进来,面朝他们,尖舌头从嘴中探出,舔了舔她猩红的唇,笑着说:“还真是不虚此行。”   --------------------   感谢阅读 第94章 缚鬼阵(二)   “你……”时谨礼挣扎着坐起来,脑瓜子嗡嗡的,疼得他眼前一块黑一块白,满是重影。   银勾哼了一声,用手叉着腰,扬起下巴倨傲地看着他。   时谨礼捂着后脑勺,一边猜测自个儿会不会给这怪物打出脑震荡,一边问:“你哪位?”   “你!”银勾一听,顿时大怒,两道绣眉拧了起来,两步上前就要拎着他起来,“你竟不认得我?!”   这时,一边的程漱突然猛咳一声,时谨礼忙去看他,结果转头太快,又是一阵眩晕。   银勾脚下一顿,紧接着,她尖叫一声,被背上的吕夷强行转了个面。   这下换成吕夷面对他们了,他沉着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着时谨礼,但话是对银勾说的:“这是悯华真君,你不得冒犯。”   “是啊,”银勾幽幽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三清天尊神嘛,我等卑贱之族,怎可随意冒犯?”   时谨礼听着她阴阳怪气,忍不住反唇相讥:“你知道就好。”   “你!”银勾嘶叫一声,挣扎着想给自己翻个面,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但被吕夷牢牢制住。吕夷看着时谨礼,沉声说:“悯华真君,不要为难我等。”   “大哥,”时谨礼看着他笑,指指程漱又指指周遭,问,“谁为难谁啊?”   吕夷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这让时谨礼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有某种面部肌肉方面的疾病,紧接着,吕夷向前一步,一旁的程漱下意识直起身,单手拦在时谨礼身前。   他们师兄弟俩狼狈不堪,程漱满面憔悴,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估摸着有几天几夜没休息了,拦在时谨礼身前的手都在抖。时谨礼也没多好过,他稍微一动就两眼发黑,后脑传来的阵痛又时不时将他从失去意识的边缘拽回来,痛苦无比。   吕夷站在原地,没再上前,只朝他们抛出一条阴气凝结而成的黑色锁链:“随我来罢。”   那锁链被扔到二人面前,还没落地就如有生命一般游上他们的手腕,将时谨礼和程漱串了起来,绑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程漱率先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站定,又伸手去扶时谨礼。时谨礼稍微一动就一阵头晕,胃里翻江倒海只想呕吐,他扒着程漱站起来,唔了一声,忙伸手捂住嘴巴。   吕夷问:“真君不舒服吗?”   时谨礼冷笑:“老子往你脑袋上开个瓢,你能舒服?”   不等吕夷开口说话,他背后的银勾就尖叫起来:“你要往谁脑袋上开瓢?!”   “你们俩啊……”   俩字还没说完,时谨礼猝然抖出阴阳剑,赤剑和青剑一齐飞出,直逼吕夷而去。但下一秒,牢房中回荡起铛的一声,吕夷站在原地风雨不动,依旧没有表情,阴阳剑停在他面前不停地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有一道时谨礼看不见的坚硬屏障挡在他面前,坚硬到就连阴阳剑也无法穿透。   吕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右手一挥,两柄阴阳剑刷的飞回,直插入时谨礼脚边:“真君,此处是三十六狱,为我二人道场,不要再做无用之功。”   时谨礼又开始阵阵发晕,连眼前的景象都快看不清了,他强打着精神,说:“那你们挺厉害嘛……”   “谬赞。”吕夷一点头,面朝他们,率先走了出去。   时谨礼和程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走,跟在他后面。   “临行前我王吩咐,待真君下界,需得先请真君前往地府一观。”他们面前,银勾控制身体向前走着,吕夷则面朝他们,“请真君来三十六狱非我等本意,真君见谅。”   “不行,”时谨礼摇头,强忍着吐意,说,“见谅不了。”   吕夷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王说真君性情多变,想来不会配合我等。”   “那他知道挺多,”时谨礼笑笑,“身在三十六狱之底,还知道我脾气怎么样?你们说的?也不对,你们要是知道,他也就不用特意跟你们说了,所以你们是不知道的。那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认识我?”   吕夷没想到他都被打成这样了思路还这么清楚,能从一句话里听出这么多信息,当即闭上嘴,不再多说。   时谨礼现在亟需打起精神,不让自己晕过去,他一开口话就止不住,继续道:“大荒鬼族叛乱被镇压后他就一直被封印在三十六狱之底,他是怎么认识我的?你可不要说因为他认得悯华,悯华是悯华,我是我,我脾气可比祂好多了。”   “那他应该从三十六狱出去过,对吧?怎么出去的呢?你们放他出去的?可你们要是能放他出去,他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才出来吧?”   见吕夷一直不说话,时谨礼皱着眉头,继续问:“你们俩,应该不是最近才当的地府叛徒吧?”   终于,走在前面的银勾呸了一声:“谁要当地府走狗?那小鬼王、那东岳女帝,他们也配!”   “所以你们是一直效忠鬼王的,”时谨礼闭着眼睛,冷汗从他的鬓角淌下来,濡湿了他的脸,“既然一直效忠他,三十六狱又是你们的道场,照理说不该等四千年……”   “真君,”吕夷提醒道,“您还是省些体力比较好。”   “所以这四千年里,你们是在想办法吧?”时谨礼不理他,自顾自说,“往生塔是留给他的,前段时间,在红檀,摄取魂魄也是给他的,你们要用那些魂魄开启缚鬼阵,放他出来,对吧?”   出乎时谨礼意料的,吕夷破天荒地点了点头,说:“是。”   “那……”   “缚鬼阵已经打开,我王业已破封而出。”吕夷轻描淡写地说道,“所以真君猜猜,现下被困在那阵中的,又该是谁?”   时谨礼的脸色陡然起了变化,他猛地停下脚步,身后的程漱一把拉住他,紧张道:“阿礼?”   “小鬼王与我王是兄弟,”吕夷凉凉地说,“缚鬼阵能封印我王,自然也能封印小鬼王。”   “你——”   话还未出口,吕夷便大手一挥,三十六狱下的阴风呼呼吹来,带着大荒鬼族特有的腥臭味,将时谨礼吹得差点翻倒在地。   “真君是客,需以礼相待,但真君身后这位,不过凡人。”   时谨礼剑眉紧蹙,痛苦地闭着眼睛,程漱拉着他的手臂,防止他摔在地上,时谨礼感受着那道扶持他的力量,突然想:他们把程漱抓来干什么?   威胁我?不对,先前银勾说过,时谨礼是他们去阳间时碰见的意外之喜,那么说明他们本身就不是冲着时谨礼来的。抓住时谨礼是意料之外,那他们去阳间原本是想干什么?   他们遇见时谨礼是在玄清山下,难道原本要去找的是张席玉?   张席玉知道什么吗?应该不知道,至少从表面看是不知道的。   他们一路走来,三十六狱中空空荡荡,原本关押在这里的恶鬼都被放出去了,游执被缚鬼阵封印,那酆都大帝呢?阎君呢?黑白无常呢?十殿阎罗和鬼差们呢?   都被封印了?还是不知所踪?   时谨礼睁开眼看着程漱,程漱也在看他,见他睁眼,忙问:“阿礼,你没事吧?”   “你的伤好些吗?”时谨礼皱眉问道。   “伤?”程漱先是一愣,旋即才道,“没什么事了。”   时谨礼轻轻点头:“那就好。”他说完,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吕夷站在前方,双手环胸,耐心地等待着,程漱看向他,问:“能不能休息一会儿?”   吕夷做了个手势,示意请便。   程漱连忙扶着时谨礼坐下,他的冷汗都快将衣服浸透了,时谨礼哆嗦着嘴唇,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喃喃念着静心咒:“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忘我守一,六根大定。戒点养气,无私无为……”   他念得缓慢,嘴唇一个劲儿的抖,一旁的程漱听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阿礼,别念了,休息会儿吧。”   时谨礼的嘴唇嗫嚅了一下,还要继续再念,又听程漱说:“你心有杂念,静不下来。六根不净,如何忘我守一?”   回荡在三十六狱中的静心咒戛然而止。   “戒点养气,无私无为。”程漱叹了一口气,“你心中有牵挂,怎么会无私呢?”   时谨礼睁开了眼睛,他缓缓扭头看向程漱,过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程漱担忧地看着他,伸手去擦他额角渗出来的冷汗:“你真的没事吧?”   “没。”时谨礼摇头,反手握住他伸来要为自己擦汗的手,用力抓着他想要起身。   程漱一边说慢点一边托住他,坐在地上的时谨礼一顿,旋即猛地站起身,不顾脑海中的天旋地转,冲到一旁的角落里干呕。   银勾吕夷站在原地,侧着身体,两双眼睛都盯着他看。时谨礼缩在角落里,背部的肌肉绷得很紧,双肩细细地颤抖着。   程漱站在原地犹豫一番,还是快步上前,伸手要去拍他的背。   下一个瞬间,阴阳剑从时谨礼的腰侧疾射而出,首先穿过程漱的手掌,紧接着贯穿了他的身体。   锵——   --------------------   感谢阅读 第95章 缚鬼阵(三)   四千年来,三十六狱中没有任何一刻会比现在还要安静。   时谨礼剧烈地喘息着,那令程漱猝不及防的一剑已经耗尽了他本就不剩下多少的残余法力,他沉着脸,双眼眯着,眼中迸射出堪称恐怖的杀意。   程漱和银勾吕夷都愣住了,最后是吕夷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时谨礼的后领,被程漱一手拦了下来。   黑血从他腹部的贯口中汩汩流出,程漱单手将银勾吕夷甩开,握住阴阳剑,笑道:“阿礼,你干什么?”   时谨礼耗尽了所有力气,眼前阵阵发黑,然而仍旧凭着本能紧紧握着手中的阴阳剑,用力一拧。阴阳剑在程漱的腹部扭动,铰出一个恐怖的血洞,程漱咧着嘴,抓住阴阳剑,制止了他的动作。   “你这样,师兄很伤心啊……”   “滚开。”时谨礼咬牙切齿。   瓢泼的黑血溅在地上,程漱脸色惨白,他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嗯?”   “刚才你说,‘六根不净,如何忘我守一’的时候,”时谨礼看着他,觉得此刻程漱的脸是那样的陌生,“四千年前,你对悯华,说过一样的话。”   程漱眨了眨眼睛,似在思考,但显然没想起来。他说,好吧,然后握着剑身强行抽出了捅入腹部的阴阳剑,单手将时谨礼拎了起来。   三十六狱中陡然刮起一阵阴风,黑色的阴气迅速朝他们身边汇集,涌入程漱被贯穿的腹部。他腹部的血洞在阴气的滋养下飞速愈合,很快就变得光滑,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色痕迹。   “早知你这么容易就猜出来,我先前也不装了。”程漱的脚下卷起阴气,他拎着时谨礼的手,慢慢悬在空中,垂眼看着手中这个面无人色的小师弟,“可你出剑那么快,就没想过,万一程漱真的是个凡人,该怎么办?”   时谨礼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就在程漱以为他已经晕过去、要将他带走时,时谨礼突然说:“我想过,但我觉得你不可能是个凡人。”   程漱哦了一声,略带趣味地看向他,问:“怎么说?”   “我刚刚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时谨礼虚弱地说,他的声音很低,细若蚊吟,程漱得凑近才能听见他说话,“中元节前,岳攀攀,他来事务所,是你接待的他。你一开始没想过利用他,但后来发现,他是一个很容易受蛊惑的人,对吧?”   程漱的目光变化起来,他笑着点点头:“然后?”   “那只希恶鬼我见过,法力不高,但我和游执第一次见岳攀攀的时候都没看出他身上的异样,再结合那只被你重伤的蓬头鬼的证词,你应该在岳攀攀的身上设下了某种保护的禁制。”   程漱不置可否,时谨礼继续说:“还有红檀市论坛里的希恶鬼游戏,一开始负责网上舆论监控的人,不是杨智,是你。”   “嗯,”程漱仍旧笑着,那笑容中带着赞许和满意,像是在说我的小师弟果然聪明,“还有呢?”   “拘魂鬼……它手里的生辰八字是你给的,我第一次抓它的时候,也是你突然出现将我引开,放它走了。论坛里的私信也是你发给步雅的,对吧?”   程漱点头。   “最主要是,你那天在医院和我说,要杀你的是琵琶鬼。”时谨礼睁开眼睛看着他,“那只鬼是奉游执的命令来的,不可能杀你。”   程漱的脸色稍稍有了些许变化,他仍旧笑着,目光却沉了下来:“为什么不可能?我这个兄弟,可是恨我入骨。”   “他跟你不一样,他从不滥杀无辜。”   银勾吕夷看见黑暗中的程漱猝然变了脸,颤抖着说:“我王……”   程漱拎着时谨礼的右手将他拉近,凑在他面前寒声说:“不要在我面前提他,悯华。”   “你这么怕他?”时谨礼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与他对视。   他们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见了赤|裸的愤怒和杀意,程漱危险地眯着眼睛,过了很久,突然扯了扯嘴角,问:“你知道我的法力为什么能恢复得这么快吗?你猜,国庆假的时候,你和他去保护那只画皮鬼时,我在家里做什么?”   时谨礼猛然想起他回事务所那天,站在悯华神像前、慌乱地将线香洒了一地的程漱。   “你——”   “是啊,供在那里的,早就不是悯华的神像了,我只需要动动手脚,你们参拜时贡献的灵力就会全部流进我的身体里,你知道游执有多虔诚吗?”   时谨礼死死瞪着他。   “他来报到第一天,我就知道他是谁了,他真是一点没变,那张脸、那个名字。”程漱悬在空中,拎着时谨礼缓缓向前去,银勾吕夷跟在他的身后,很快就出了三十六狱,“本想赶他走,后来却发现我这个傻弟弟比谁都好用。本来还想慢慢与你们周旋,但你不在红檀时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加快脚步。”   “那只神通鬼果然是你杀的。”   “是。”程漱笑着说。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离开三十六狱,到得罗酆山的山体内部,程漱在一处法阵前停下,银勾吕夷上前,双双结印,法阵紫光一闪,将他们送至山顶。   “如今大荒重归我手,多年梦想就在今朝,阿礼,师弟,悯华,你好好看看吧。”   他扬手将时谨礼扔在地上,时谨礼蜷起身体,背部着地,震得后脑勺愈发疼痛,他咬牙直起身,勉强向下看去,只见远处鬼门关黑洞洞一片,黄泉路两侧皆是恶鬼,忘川河水浑黑,其中是数不清的魂魄。   酆都城中门窗紧闭,黑甲阴兵持剑巡逻,两鬼一组,一旦看见探头的鬼,就地诛杀。地府已成废墟,阎君不知所踪,十殿门前阎罗雕像尊尊断首,头颅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酆都城中……”时谨礼眯着眼,努力想要看清山下景象,只见酆都城正中,所有建筑夷为平地,恶鬼们围在一起蹦蹦跳跳,像是在庆贺,亦像是在做法。   程漱弯腰抓住时谨礼的后领,将他拎起来,扬手扔给银勾吕夷:“你二人带悯华真君休养去罢,别叫他死了,我还要他看着我实现我们的千年景愿。”   吕夷颔首,抱着时谨礼乘阴风离去了,时谨礼半睁着眼睛,只见他带着自己沿忘川而下,到达古大荒平原时,聚集在那里的恶鬼纷纷抬头望着他们。   吕夷落在地上,说:“跪拜。”   众鬼面面相觑,而后问:“他是何人?”   “悯华真君。”银勾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鬼当即下跪膜拜,时谨礼别过脸,吕夷便继续带他行走。   到了平原尽头、往生塔下,吕夷抱着他转身,银勾施法,塔前众鬼又是俯首一拜。待得塔门大开,银勾吕夷带着时谨礼入内,原本的往生塔已被改造成了鬼王的临时宫殿,法阵将他们送到顶层,吕夷随手将他一放,微微颔首,退出门离开了。   时谨礼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力气,他闭着眼睛,舔舐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呼吸粗重,胸前像是压了块大石头,让他无法呼吸。   大脑有些缺氧,一阵阵抽痛着,时谨礼粗粗喘了两声,撑着冰冷的地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向外望了一眼。   这一层没有阴兵守卫,门外也没有灯,时谨礼扶着墙,向外走了两步,耳后忽然卷起一阵阴风,等他回头,便见程漱站在他身后。   程漱将他贴着墙往下滑的身躯扶起来,半拖半拉地往回走:“别乱走。”   时谨礼知道自己挣扎不过,干脆省下力气,让他拖着自己走。   程漱带着他回了房间,堪称温柔地扶着他在中央的桌旁坐下,然后接着自己的上一句话说:“我知道你去哪里。”   说完,他给时谨礼倒了杯清茶,转身走了。   房门砰地关上,时谨礼立马撸起袖子去看自己的手腕,果然适才被程漱握住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痕迹,正随着程漱的到来而泛着幽幽的紫光。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印记上的紫光逐渐变得微弱,不多时,彻底消失了。   这应该是程漱已经走远的标志,时谨礼两口喝了茶,撑着桌子起身,四下环顾。   房间的装潢贯彻着大荒鬼族的阴暗审美,床、柜、桌、椅通体漆黑,泛着阵阵冷意。屋内点了很多烛火,但大部分光都被那些黑色的家具吸收,只剩下昏暗一片,时谨礼喘了口气,找到窗户,伸手去推。   从塔顶可以看见远方的罗酆山及广阔的古大荒平原,被封印的恶鬼们在鬼王的力量下纷纷破封而出,围绕着古大荒平原上的遗迹修建新的城池、神庙,要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建造新的家园。   时谨礼颤抖地吐出一口气,想:为什么他们有现成的酆都城不住,要重新在这里建一座新城?   虽然酆都城中满是百姓,可以程漱,好吧,现在已经是鬼王了,以鬼王的心狠手辣,将那些鬼除去就是,何必多此一举?   他皱着眉头思索,但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疲惫让他有些难以集中精神,时谨礼关上窗,靠在墙角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再次被推开。   他猛地惊醒,见两个戴着面具的鬼族女性捧着食物和美酒进来,他重新闭上眼睛,随手一指,示意她们放下就行。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闷哼,时谨礼睁开眼睛,只见其中一个鬼族女性紧闭着眼睛往下倒,又被另一位眼疾手快地扶住,轻轻将她放在了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时谨礼扶着墙面站起来:“你……”   那鬼女看向他,迅速摘掉面具,露出一张时谨礼无比熟悉的脸。   “大侄贼!姑可想死你了!”   --------------------   感谢阅读 第96章 缚鬼阵(四)   “姑……”时谨礼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捂着手腕难以置信道,“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   剩下半句话没说出口,时谨礼回忆起张席玉对于他姑丢魂的态度,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您跟那老头……”   “是的呀,”他姑随手把面具放在一边,还觉得有些新奇,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然后才说:“他那天打电话给我说,怀疑你身边有内鬼,要我配合他一下,把那内鬼钓出来。”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答应他了呀,他说到时候会有两个鬼来找我,就是我给你打电话那天晚上。哎哟那个鬼啊,长得是吓人嘞,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还是给我吓了一跳。”   时谨礼不想听他姑的地府体验,两道剑眉紧紧拧着,道:“太危险了,您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我为什么不答应他?”时谨礼他姑一听,眉头也皱起来,“你身边有人要害你,我怎么放心?”   “您来这儿家里谁放心?”时谨礼看他姑一副下来旅游的样子就头大,“您万一出事,我死了算了!”   时谨礼他姑一听,诶的一声拔高了声音,连呸三声:“你说什么晦气话?啊?哎哟,你这孩子讲话真是不吉利,什么死不死的嘛?你师父给了我防身的法宝的,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时谨礼都要给他姑气笑了,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还有法宝呢?您干脆直接说,您现在还有法力,下一秒就带我冲出去,把下面那些妖魔鬼怪全给杀了!”   他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试试。”   “您试什么试呀!”时谨礼一把把她拉回来,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地府情况不明朗,送他姑回阳间肯定行不通,时谨礼唉一声,问:“我师父要您在地府里干什么?”   “本来我是不到这边来的,”李太太摆摆手,自个儿走到椅子边上坐下,“那两个鬼带我过了鬼门关,说送我去酆都城住几天,结果你那个二师兄倒好,带着一群妖魔鬼怪打进来了,唉,真是……”   “您已经知道了?那我师父呢?他知道吗?”时谨礼忙问。   李太太点点头:“知道的呀,我一直和他联系呢。”   时谨礼一听,忙走过去:“你们怎么联系?”   “那个山上不是有个房子吗?”李太太伸手指向窗外,让时谨礼去看远方罗酆山上的轮回殿,“那里面有朵莲花,跟个手机似的,电话能打到你师父那里。”   时谨礼心想这是什么高级产品,之后又想,程漱控制大荒和地府之后,孟婆和地藏王菩萨又去了哪里?   “您在那里见过什么人吗?和尚?或者一个白头发的女孩?”   “那没见过,”李太太直摇头,“现在酆都都要成死城了,这个王那个王的我也不知道,都没见过。”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时谨礼猛一回头,听见他姑小声说:“你不要担心我,我到这里来是要给你带话,小游被困在那个什么什么狱的地下室里,暂时还安全,你得搞清楚你二师兄想干什么。”   说完,她啊的尖叫一声,一手把桌上的东西全扫了,食物和美酒稀里哗啦摔了一地,李太太忙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时谨礼还没反应过来,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几个阴兵冲进来,看见一片狼藉,当即冲上前,刀枪剑戟各种武器齐刷刷地指着时谨礼,将他包围起来。然后,包围圈外跑出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那被砸晕的鬼女和时谨礼他姑拖走了。   “悯华真君,”为首的那阴兵道,“请真君莫要为难我等。”   李太太被几个阴兵扶出去,临出门时,朝着时谨礼抛了个媚眼,看得时谨礼嘴角直抽抽,知道他姑的意思是:你看吧,有我在,没问题。   好吧,的确没问题。   时谨礼干咳了一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怎么样,那些阴兵这才缓缓向外退去,只是一个个都不敢转身,面朝着他,好几次都踩到了身后战友的脚。   等他们退到门前,时谨礼突然诶了一声:“能不能把程漱叫来?”   众阴兵听见他竟然敢直称鬼王的名讳,纷纷毛骨悚然起来,时谨礼冲着他们挑眉,那意思是:可以吗?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道小小的声音:“这可是悯华真君。”   众鬼这才反应过来,对了,这可是悯华真君,别说直接叫鬼王的名字,他就是逮着鬼王一通揍,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于是为首那鬼点点头,朝着时谨礼抱拳一礼,推出了房门。   时谨礼绕到窗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远方的罗酆山,就着他姑说的话捋思路。   去年十月份,时谨礼还在猴头市的时候,张席玉打电话找到他姑姑,说明时谨礼身边可能存在内鬼,要让他姑姑帮忙。结合那天晚上他在猴头山里接到了他姑的电话,那么李太太和张席玉约定的前往地府的日期就是那一天,所以李太太因为放心不下还在外地的大侄子,特意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那么李檀十有八九也接到了他姑的电话。   不过现在李檀不在,不好问他——还好不在,不然家里人接连下来,时谨礼才真要发疯。   从那天电话里他姑零星透露的几点信息及在医院里李檀对他说的那些话来看,张席玉当时应该是想让内鬼或内鬼的同伙误以为他们当中有人出手,导致了李太太的丢魂甚至死亡,以此引对方前去查看,从而找出内鬼到底是谁。   时谨礼有些头疼,觉得他师父和他姑简直在胡闹,魂魄离体可不是小事,万一出了差池,他姑可就真死了。   如此,以至于程漱才进门就看见时谨礼唉声叹气地坐在窗边,他站在门前眯眼看了时谨礼一会儿,然后才绅士的伸出手敲了敲门。   “找我?”   时谨礼站起来看向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确认程漱留在他身上的印记的确只能感应到他所在的位置后,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程漱冲他笑了笑,说:“等你冷静下来之后,随时可以。”   时谨礼起身要走,程漱伸手拦他:“但得和我一起。”   于是时谨礼客气地点点头,示意他带路。   程漱没多说,独自带着他下去,守卫在塔下的阴兵看见时谨礼下楼,都变得有些紧张,时谨礼没吭声,只跟在程漱后面,程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用在意。   一人一鬼走上大荒平原,程漱还穿着离开红檀市时的那身衣服,他的衣服很脏,上面沾满了泥土和鲜血,时谨礼盯着他看,程漱就问:“看什么?”   时谨礼收回目光,说:“你穿着这身衣服,总让我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大真实。”   “是觉得你的二师兄不真实,还是鬼王程漱不真实?”   “都有吧。”时谨礼说。   其实他对程漱是很有感情的,杨昌骏虽然对他很好,但年龄的差距始终让时谨礼难以与他坐下来平等地沟通和谈心;杨智和时谨礼差不多大,但这孩子小时候似乎知道自己被父母抛弃,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很怕时谨礼。   李檀也是一样,从小就怕他哥,到头来最后能和时谨礼平等地坐下来聊天、分享彼此观点的朋友只有程漱。   程漱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对某些往事的怀念,笑了笑说:“你去投胎那一天,东岳女帝下到三十六狱来找我,与我说,你我缘分未尽。我当时尚不知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缘分,直到那日我的一缕魂魄从三十六狱中脱出前往人间,附身于一个被冻死在医院门口的弃婴身上。”   “我是被张席玉捡回去的,这你知道。之后没过多久,鬼母结识了你的父亲,两年后生下你,万鬼来朝,张席玉又将你也带了回来。阿礼,悯华,师兄是真喜欢你啊。”   时谨礼没应声,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见自己的话得不到回应,程漱也不恼,笑着说:“你小时候最喜欢找我玩,还教我不会的法术。其实我早会了,只是不想用,因为那些法术都是用来杀鬼的。就像你当年用这些法术杀死我的族人一样。”   “你不该率领全族叛乱,”这一次时谨礼接了他的话,说,“你本来就知道大荒依附三清天存活,惹怒三清天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是啊,依附三清天存活,”程漱冷笑了一声,“昔年盘古创世时,大荒鬼族镇守九泉之底,如今又有谁记得我们的功德?日母封印禺谷的时候,想过祂十个儿子生存的地方,是由谁建造的吗?”   时谨礼沉默下来,看着走在前方的程漱。程漱非常放松,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时谨礼,他们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就像少年时每一个吃完晚饭后一起散步的夜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是祂之过。”时谨礼回想起记忆中悯华在天京大殿说的话,点头肯定地说,“我理解你。”   “你不理解。”程漱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伤感地笑了笑,“不管是时谨礼,还是悯华,你们都不了解,因为你们从来不是大荒鬼族。你以为游执就懂吗?他也不懂,他的牙早就被三清天磨平了,血性和骨气也都没有了,他比一个神还要像神,他那么慈悲,他甚至忘了我们在黑暗中遭受的苦楚。”   二人说话间,程漱已经带着时谨礼到了罗酆山下,他走路很快、步伐迈得很远,看起来只走了一步,其实向前挪了很长一段距离,应该是用了某些法术。   站在忘川边,程漱一扬手,奔腾的河流上便出现一艘黑色的小船,他带着时谨礼跳了进去,那船便在法力的加持下逆流而上,一直前往罗酆山顶。   时谨礼想起上一次来地府时,阎君也像这样带着他上了罗酆山,忍不住问:“阎君呢?”   “谁?东岳女帝?”程漱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下来时就没再见过,大抵回三清天报信去了吧。”   “你还挺冷静。”时谨礼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她不去,三清天迟早也要知道,这一战无可避免。下船吧。”   黑船载着他们到了罗酆山顶,时谨礼跳下船,再次望向山下的酆都城,见城池的中央被凿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他们刚才来时这里还是一片平地,转眼就挖出了这么大一个坑,时谨礼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了一句基建狂魔,然后装似无意道:“那坑里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程漱无所谓地说,“只有一具尸体。”   “尸体?”时谨礼一听,愣住了,“谁的尸体?”   程漱耸耸肩,那意思是:你猜。   时谨礼眯起眼睛,再看向那深坑时,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   感谢阅读 第97章 缚鬼阵(五)   酆都城下埋有成千上万的大荒鬼族尸体,当初选择在那里建立城池,就是为了让群鬼镇压怨气,可如果真要说尸体,那么其中最特殊的一具,当属第九颗太阳——金乌。   程漱带他在酆都城转了一圈,时谨礼颇有些心神不宁,最后忧心忡忡地回了往生塔。   “悯华,”程漱把他送到顶层的房间,自己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你当初路过大荒时,为什么要扔下那一支星簪?”   为什么呢?时谨礼也不知道,他转过身,与程漱对视,程漱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像是在透过他,与他体内埋藏着的另一个人对话。   过了很久,时谨礼说:“不知道。悯华也不知道。”   程漱看着他:“你就是悯华。”   时谨礼耸耸肩,示意随便,程漱便向前一步,轻轻带上了门。   “我第一次见你时,还是一团无名无姓无相的煞气,诞生于九泉之底,庸庸碌碌兜兜转转。后来有一天,一颗星星带着火焰从黑暗中落下,砸在大荒平原上,之后万千星光破云而出,你带着六十岁星、诸天二十八星官出现在天上,那时我就想,我要成为与你一样的人。”   程漱喜欢悯华吗?没人知道,但时谨礼觉得,他是真心对自己好的。   “但你我终究是不同的,不管你是悯华还是时谨礼,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悯华会为了我们反抗三清天,但祂最终仍旧还要回归三清天,诸神会惩罚祂、审判祂,却不会杀死祂。”   “至于你,”程漱露出一个伤感的微笑,“你仍旧会帮助大荒鬼族,但那个鬼王不会是我了。”   时谨礼安静地看着他,程漱说完那句话后,房间内安静了一瞬,之后才响起时谨礼的声音:“二师兄,一定要这样吗?”   程漱的目光和声音变得坚定,他沉下脸,说:“一定要。无人知晓大荒鬼族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那块玉璧还是三清天诸神强塞给我们的。”   程漱这样说,时谨礼不好再劝了,他了然地点点头,轻声说:“好吧。”   “你也可以尝试一下,”程漱做了个手势,“反抗我。悯华,你从来都是这样,像个异类,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像神,倒像只法力高强的鬼,只有鬼才会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反抗。”   “人也会。”时谨礼提醒道。   “人不会,”程漱摇头,“人有奴性,自从女娲将他们创造出来就注定他们要在诸神脚下匍匐,只有大荒鬼族生于天地煞气之中,我们不信天命,我们的命自己说了算。”   时谨礼叹了口气:“好吧。”   “你可以去救游执,”程漱冲他一笑,转过身向外走,“试试看吧,悯华,看看你会不会后悔当年做出的决定,看看我与他之间究竟选谁才是对的。”   说完,程漱关上了门,不多时,脚步声远去了。   时谨礼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的脑海中重复地播放着悯华的回忆,想起那天祂带着诸天仙神到得禺谷外,站在腥臭难闻的风里看着那群恶鬼手脚并用地从悬崖下爬上来。它们一步一步,双手被山石磨得血肉模糊,在高耸陡峭的岩壁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手印。   这是大荒鬼族,没有依靠、不信天命,用自己的双手和身体反抗,只为了它们世世代代都不曾见过的、只存在于口耳相传的故事里的光芒。   究竟是谁错了呢?   时谨礼也不知道,或许谁都没错,又或许谁都错了,或许三清天不该将其他的生命当作蝼蚁般踩在脚下,或许大荒鬼族可以选择更缓和、更平静的方式来追求它们想要的平等。   但现在再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时谨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听见房门传来咔哒一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李太太蹑手蹑脚地进来,轻轻关上了门,然后快步走到他身边。   “阿礼,你知不知道小游在哪里?”   时谨礼直觉有问题,警惕地看着他姑,摇了摇头。   “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呀!”他姑一听就急了,忙拉着他要走,“你跟我来,快点。”   “干嘛?”   “去救小游啊!”他姑一把薅住他,带着他出门,时谨礼生怕被人撞见,结果发现一路上竟然半个鬼影都没看到。   他不禁皱眉,问:“您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你师父告诉我的啊,说有个姓皮的,待会儿会来帮我们。哎哟你说这个程漱,他怎么连小游都抓过来了?小游不是你们店里新员工吗?看人家新来的他就欺负人家啊?”   时谨礼嘴角抽搐,心想还好你不知道游执也不是人,否则估计该直接带着我跑路了。   李太太拿出当家时那副说一不二的气势,也不管时谨礼什么态度、挣不挣扎,硬生生将他拖出了房间,一路上竟然都没看见什么人。   时谨礼知道这应该就是张席玉给他姑的法宝的功劳,问:“老头给你什么了?”   李太太回头嘿嘿一笑,说:“秘密。诶你说,我刚才演得还像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想往演艺圈发展发展的,但是你爷爷不同意,说辛苦没钱赚,让我和你爸一起继承家业。”   时谨礼现在已经不对他姑抱有什么容许自己挣扎的幻想了,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是。   “我就说你爷爷不懂吧,你看看,现在这些明星,那多赚钱啊,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就好比上次那个来咱们家的代若妍吧……”   “什么?!”时谨礼顿时拔高了声音,把他姑吓了一跳,他姑忙捂他嘴巴,一个劲儿嘘嘘嘘,差点把他尿都嘘下来了,“代若妍来咱们家?!”   “对啊,”他姑还以为咋了,一听这个,只当是时谨礼觉得稀奇,继续道,“那个法宝就是她拿来给我的,诶你上次不是还问我要过狐仙古曼童的八卦吗?看起来的确是真的,她连这个都知道,你该不会瞒着我……”   瞒着你的是你亲儿子啊我的姑!   时谨礼麻木地摇头,说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讲。   “代若妍”找他姑干什么?竟然还送来法器?时谨礼最后一次见那画皮鬼是在去地府的那天,可游执就不一定了,难道是游执?   就在时谨礼正想着的时候,他姑已经带着他到了先前银勾吕夷带着他上来时的传送阵法旁,时谨礼剑眉一挑,心说不是吧。   “这你都会用?”   “哦,这个不会,但是以后空了可以学学看,”他姑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个玉如意来,时谨礼定睛一看发现那正是他和游执带着李檀去医院抓画皮鬼时,游执手里拿着的法器,“你站远点儿,看我的啊。”   时谨礼听话地站远了点儿,只见他姑捧着那枚玉如意,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念什么咒语,紧接着,玉如意上泛起紫金色的光,竟缓缓漂浮起来。   等那玉如意飘起来,他姑忙朝他招手:“那个什么三十六狱你去过没?你师父给我说你去过,你赶紧过来。”   时谨礼又听话地过去,他姑指着那玉如意,说:“你赶紧在脑子里想,这个法宝会带我们过去。”   时谨礼张了张嘴,呃了一声,然后伸手握住那玉如意,凌空一划,空间顿时扭曲出一道裂痕,他姑睁大眼睛诶了一声,时谨礼就道:“看来老头没教会你精髓。”   李太太用这法器一共也没多少次,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本领,立马好奇地拖着他往里走:“是往这边走吧?你快点儿!”   时谨礼再次听话地跟进去。   裂口在嗡的一声里瞬间消失,李太太原本还想好奇地四处看看,结果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眼睛一闭再一睁,竟然就到了她只闻其名不见其身的三十六狱。   “唔,”李太太捂着鼻子,有些嫌弃地伸手挥了挥,“这阴间阳间的监狱都一个样嘛,阴暗湿冷的,是人是鬼待久了都得憋出病来。地下室是往这边走吧?你快点,我们去救小游。”   “不是,姑,”时谨礼跟在她身后走,顿时有些无奈,“您当观光呢?这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你怎么还这么来劲?”   “哎呀,你不懂。”李太太害了一声,皱着眉头看他,“我这是作为家长看看自家孩子的工作环境,啧啧,这地方太差劲了,哎呀……”   李太太接连几声叹气,时谨礼没忍住,也跟着她叹起气来:“姑,我不在这儿上班呢。”   “都一样,好不到哪儿去。”   时谨礼摇摇头,又听见她问:“往哪儿走啊?”   这下终于轮到时谨礼说话了,忙伸手拽住乱走的他姑,指了个方向:“那边。”   “你怎么知道?”李太太突然发现了盲点,“你不是不知道小游关在这里吗?”   时谨礼卡了一下,之后才说:“我跟他心理感应,脑电波交流,可以吧?”   他姑立马两眼放光:“你们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   “没有没有,我随便说着……”   时谨礼的话戛然而止,李太太也是一顿,他们一齐转头看去,只听见三十六狱深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隐隐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哗啦哗啦的锁链声。   --------------------   感谢阅读 第98章 缚鬼阵(六)   “阿礼,那里头是不是——诶!阿礼!”   李太太正要问那发出声音的是不是游执,时谨礼就已经阔步而出,冲进了黑暗里。   他手腕上的印记隐隐泛着微光,此刻的时谨礼已经顾不得什么程漱发现不发现了,他抖出枯荣鼓,鼓声三响,迸发出浑厚的灵力,四面八方的灯盏上闪起灵火,刷的照亮了整座三十六狱之底。   时谨礼先是一愣,觉得自己醒来后灵力似乎比原来深厚了很多,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他看见前方不远处、与他数十米相隔的地方,跪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游执——”   “别过去!”身后猝然传来另一道高喝,时谨礼回头去看,只见在猴头山鬼市里见过的皮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三十六狱里,把站在他身边的李太太吓了一大跳。   “你!你你你!你是什么鬼东西!”   “哎呀阿姨您别怕,我姓皮,是来帮忙的,您叫我小皮就行!”皮总乐呵一笑,然后朝时谨礼道:“真君,此阵你不可解,得交给我来。”   时谨礼站在原地没动,警惕地看着他:“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一个琵琶鬼,你说我怎么来的?天机不可泄露,只是不能泄露给你们嘛,我好不容易跟地府搞好关系,这要是突然换个老大,我鬼市还开不开了?我老早就回大荒了,嘿,我们家祖宅都……”   “行了行了,”李太太显然极度双标,她自己在时谨礼面前唠叨可以,但别人不行,她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我们能帮上什么忙?你直接说。”   “您二位就等着——”他最后一个看字还没说完,三十六狱的法阵中就发出嗡的一声,银勾吕夷出现在他们面前,笑着问:“等着干什么?”   “您二位就拖住他们!”   皮总朝着李太太飞身一扑,带着她滚到安全的地方,躲开了吕夷一剑。时谨礼掣出阴阳剑,从他们身边掠过,横剑在前,挡住吕夷第二剑。   “姑,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李太太吓了一大跳,被时谨礼一喊回过神来了,忙诶了一声,手脚并用地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蹲在角落里往外看。   “阿礼,砍他!砍他!”   “左边!左边!”   “右手右手!小心右手!”   ……   银勾吕夷对李太太和皮总下了杀手,在时谨礼面前却不敢怎么样,深埋在灵魂深处的敬畏及程漱的威严让他们不敢在时谨礼面前放肆,只能把怒火撒在时谨礼他姑身上:“吵死啦!我先杀了你!”   话音未落,吕夷将剑一抛,身形一转,换了银勾接剑,朝着李太太就冲去。   这俩鬼还挺有风度,知道打女人算什么男人的道理,竟然还绅士地换了个女孩来打架。   银勾脾气火爆,谁也不服,连在阎君面前都敢阴阳怪气几句,这会儿憋了这么久,早就想杀人,发泄似的叫了一声,立马就要杀人。   李太太忙爬起来想跑,但时谨礼比她更快,只见她大侄贼一个闪现就冲上前,铛一声挡住银勾一剑,反身一脚将她踹出去。   “打得好!好啊阿礼!”   “悯华真君怎么还打女孩呀,也不害臊。”时谨礼那一脚很重,硬生生将银勾吕夷踹出去老远,银勾被他踹中腹部,整个鬼佝偻着,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打架都知道换个女孩来……”   时谨礼冷笑:“你也算女孩?”   银勾一听,顿时大怒,她猛地直起身,口中爆发出一声怒吼,红着眼就要扑上前跟他拼命。   一人一鬼仓皇之间已过数招,李太太看得眼睛都花了,也不好再插嘴,怕自己说话让时谨礼分心,只好站在一边,紧张地看着他们。   不多时,两道人影分开,时谨礼左手一收,枯荣鼓嗖一声飞来,如一只从天而降的鹰,伴随着响亮的鼓声飞向银勾吕夷。   银勾吕夷和程漱游执都不是一个时代的鬼,他们出现的时候正值大荒与三清天大战,遍野哀鸿生灵涂炭养成了银勾暴躁、吕夷阴沉的性格,他们也自然而然地没怎么见过悯华。   银勾不认得枯荣鼓,但明显能看出那是件了不得的法器,匆忙一闪,没想到那鼓刚从头顶飞过去又飞回来,咚咚响着冲来,追着银勾到处跑。   眼见银勾被枯荣鼓吓得风声鹤唳,躲在角落里看热闹的李太太忍不住笑了一声,银勾听见她笑,这才反应过来那鼓虽然看着吓人,但的确从始至终都没展现出什么本事,她明白自己被时谨礼戏耍,怒火更盛。   “悯华!悯华!我要杀了你——”   银勾气红了眼,周身爆发出浓烈的阴气,张牙舞爪地要来杀他,又被背后的吕夷拦住。她挂在吕夷背上,无能狂怒,不停地尖叫着悯华,我要杀了你,可恶。   吕夷最了解她的脾气,知道这时候劝她没用,但是又死活拉不住,干脆回手按住银勾的后脑勺,用力将她往前推。   这时,时谨礼感受到周遭的阴气流动出现了一丝异样。   银勾被吕夷按着后脑勺,脑袋一个劲儿地往下低,后颈的骨节凸着,一节一节,显得十分可怖,像是要从皮肤里伸出来。   “你干什么?!吕夷!你干什——”   三十六狱中静了一瞬,旋即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漆黑的阴气从四面八方喷涌而来,全部汇聚于银勾吕夷体内,尚在不远处的皮总被这动静吸引,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这是要干嘛?!”   惊呼之间,银勾吕夷的身体在卷动的阴气中发生了可怖的变化,银勾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着,背部的脊骨发出咔咔的声音,一节一节地分离,最后与她的头颅一起垂在地上,连带着皮囊一起从吕夷的背上被撕了下来。   紧接着,那被撕开的皮囊迅速生长出双手,背部的皮肉也迅速将脊柱包裹,银勾抬起头,向前爬了两步,腿便也生出来,随她一起向前,直到最终彻底与吕夷分开。   银勾直起身,先是看了看自己满是脏污的手,旋即爆发出一声尖利的笑声,她凶狠地看向站在角落中的李太太,说:“我先杀你!”   话音未落,银勾便直扑而去,时谨礼要去救,却被吕夷拖住。   眼见银勾到得面前,李太太在短暂的惊慌后很快恢复了镇定,她拿出了曾经揍李檀时的气势,外加十二分的力道,抓着手中的玉如意,砰一声砸在银勾的脑门上。   银勾那一剑还没挨着她的衣服就被打飞出去,狼狈地跌在地上,顶着额头上那巨大恐怖的伤口站起来,怨毒地望着她。   李太太原本没把握,这下一击得手,大概知道轻重了,满意地颠了颠手中的玉如意,朝银勾挑衅道:“来啊!小丫头片子!”   银勾大怒,眼底都要燃起熊熊怒火:“你、骂、谁?!”   正埋头想办法破除阵法的皮总不停地往他们这边看,见时谨礼被吕夷拖住、李太太正与银勾对峙,又转过头去,顺着阵法的走势寻找阵眼。   终于,他在阵法边缘处看见了一滴不起眼的血。   所有的灵力流向都从这一滴血而出,最后又汇聚进这一滴血中,皮总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吕夷朝他扑来,又被时谨礼挡住,忙在手中凝聚起法力,要破开这阵法。   突然,跪在三十六狱深处、被无尽铁索困住的游执睁开了眼睛。   “别动……”游执低声说。   “醒着?”皮总眼前一亮,“太好了,你坚持一下,我现在就救你出来。”   “别……”游执的眉头紧紧皱着,他动了动,双手牵动锁链,带起哗哗的声音,“不行……”   皮总不明所以,奇怪地问:“什么不行啊?这又是谁的血?你的?鬼族的血是黑的呀?”   “神血。”游执体内的灵力似乎消耗得很厉害,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微弱,“这个阵法是,聚灵用的,这一滴神血在阵眼上,如果阵法破除,天地灵气就要……”   “就要聚在你的身上,然后你就爆体而亡?”   “问他妈什么问?!”时谨礼大怒,“你他妈不是能预知未来吗?你自己看不到吗”   皮总连连喊冤:“天机不可泄露啊!”   李太太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们,问:“什么天机?”   这时,蛰伏在暗处的银勾瞅准机会,闪身前来,提剑就要杀她。李太太大惊,忙低头从她肋下钻过去,朝着时谨礼狂奔而去。   银勾在她身后紧追不舍,时谨礼见状,手作剑指,枯荣鼓顿时飞来,将吕夷撞开,时谨礼反手与银勾换了一剑,右手灵力巨震,竟硬生生将她震飞出去。   “悯华——”   银勾在空中划过一道不算优美的弧线,撞开了蹲在地上的皮总,擦着他脚边的阵法滚过去,竟就这么将那一滴神血擦干净了。   刹那间天地震动,吕夷动作一顿,不待时谨礼再上前,他便右手一收,银勾飞至他掌中,被他拎住后颈,转身就跑了。   空气中的灵力流动变得明显起来,三十六狱之底逐步被点亮,灵光一点一点闪烁起来,汹涌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瞬间就将整个三十六狱震塌。   时谨礼忙捞起他姑,两步上前,另一手捞起地上的游执,口中念咒,他姑手里的玉如意顿时暴涨数倍,载着他们向上飞去。   “游执,”时谨礼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低声叫他,“你没事吧?我来晚了,你……”   “完了,”游执紧闭着眼睛,虚弱地说,“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这时,玉如意载着他们冲出了三十六狱,时谨礼望向远方的酆都城,只见城中央的巨坑中闪烁起零星火光。   “那是——”   紧接着,火光大盛,天地灵力在阵法的作用下汇聚至大荒,无数灵力精纯得化作实体,一齐涌入那巨坑中。酆都城开始坍塌,高楼纷纷崩坏,大地龟裂,裂缝中也闪起红光。   天地之间响起一声嘹亮的鸟鸣,一双巨大的羽翼破土而出,于城池中展翅,烈火烧尽了周围废墟,巨鸟抟扶摇而上,冲向天穹。   在那无穷无尽的灵力中,第九只金乌,复活了。   --------------------   感谢阅读 第99章 缚鬼阵(七)   刹那间天地流火,金乌的尸体萦绕着喷涌而出的阴气和熊熊燃烧的火焰,于眨眼之间照亮了整座大荒。   古大荒平原上的鬼族们纷纷抬头,在那如流星般坠落的巨大火焰中朝站立在金乌头顶上的程漱俯首跪拜。   第九颗太阳重生,千万年来被其尸身吞噬的光亮照彻大荒全境,时间仿佛在这个瞬间停滞了,所有人只能看见熊熊燃烧的烈火、高悬天穹的太阳,以及太阳上那一抹孤独的身影。   时谨礼终于意识到程漱为什么说“你可以去救游执,试试看”。   他是真的希望时谨礼能将游执救出来,因为只要他们下到三十六狱之底,破坏阵法,所有被汇聚于此的灵力就会猝然爆发,滋养金乌的尸身,完成最后一刻的涅槃。   在第九只金乌展翅而飞的瞬间,时谨礼突然想,那些不停在红檀市内、沿着地脉流动的往生塔究竟是为谁准备的呢?   他们都以为是为了程漱,都以为他为了在短时间内恢复灵力,因而借助了当年游执为悯华建造、帮助祂修补魂魄、积攒功德的往生塔。   所以在得知程漱的确破封而出、三十六狱之底再无鬼王之后,地府撤回了在往生塔周围的布置,前来营救游执的皮总就是最好的佐证。   可如果那些往生塔根本不是为了程漱准备的,如果就连程漱本人也只是他诸多计划中的一枚棋子呢?   时谨礼想通了,程漱想要的不是什么一统大荒,不是什么反叛三清天,不是什么取而代之。   他只是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大荒鬼族的故乡。   大荒曾依附三清天而存活,跟在诸神身后,像一条狗般乞食,程漱的确该恨悯华,因为悯华施舍的那一束星光是对原本于黑暗中苦苦挣扎、努力求生的大荒鬼族的最大侮辱。   大荒鬼族从来就不是会向任何人、任何神低头的种族。   时谨礼感到游执握着自己的手用了些力气,他看向游执,低声问:“你恨我吗?恨悯华吗?”   游执没有说话,他仰头望着正在空中展翅盘旋的巨鸟,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火鸟周身的火焰。   这时,刚才在三十六狱中与他们走散的皮总也坐着个琵琶飞了上来,道:“我操,他想干嘛啊?”   时谨礼皱眉看他:“你不知道?你不是能看见吗?”   “哪能随便看!”皮总摆摆手,又从时谨礼那一侧飞到游执那一侧,“窥破天机可是要折寿的,不到迫不得已不会看这些的,也就是平时预判一下你们的预判,打架什么的占点小便宜。”   时谨礼听了就摇头,这时,游执才突然对皮总说:“你现在看。”   正要说话的皮总一愣,坐在他边上的时谨礼也是一愣。   “不是,大王啊……”   “看,”游执沉着脸,说,“我必不叫你死了,天劫敢来,我替你挡住。”   坐在角落里的李太太半天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最后这句倒是听懂了,忙道:“你胡说什么呢!”   玉如意带着他们飞到罗酆山顶,时谨礼把他姑推进轮回司,又把玉如意交给她:“姑,您待在这里,哪也别去。”   李太太一路上来看得心惊肉跳,忙一把拉住他:“不行!姑得跟你一起!你要是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办?!”   “您要是出事了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办!”时谨礼用力把她推进去,用力握着她的手,把玉如意塞进她的手里,“您在这里等我,想办法联系我师父,跟他说清楚现在大荒的情况,再让他想办法。”   “可是……”   已经走到门外的时谨礼回头看她:“姑,保重。”说完,他就和游执一起上了皮总的琵琶,刷的飞走了。   程漱坐在金乌的头上垂眼看着这一幕,火焰在他的周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不多时,本该被埋在三十六狱之底的银勾吕夷出现在他的身后,肩并肩一起跪下:“我王。”   程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左手两指轻轻一挥,一道灵力破空而至,撞在银勾胸前,将她打飞出去。银勾摔在金乌背上,呕出一口血,惊恐地望着他。   “谁让你对时语出手了?”程漱看着远方罗酆山上的轮回司,“我记得她还在往生塔中时,我就与你们说过,不要伤她。”   银勾与吕夷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双眸中看见了一丝深埋的惶恐,她匆匆爬起来,跪在地上俯首,颤抖着说:“我有罪,请王责罚。”   “算了。”程漱摆摆手,说,“责罚你也无济于事,既然很快就要分别,还是让你们记得我些好。”   跪在他身后的银勾和吕夷一听,双双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俯首,脑门磕在金乌背上发出闷响:“我王饶命!”   程漱笑了一声:“想什么呢?不会杀你们的。阳间怎么样了?”   吕夷抬起头,看向程漱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在程漱又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后,他才说:“今日是除夕,我王千年愿景,成功就在今朝。”   “千年愿景……”程漱低声重复道,“三清天呢?”   银勾沉声说:“尚未可知。”   “那就是要来了。”程漱微微一笑,“你们都下去吧,与诸王守好十二处法阵,剩下的交给我。”   银勾吕夷齐声说是,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金乌背上,程漱稍一挥手,金乌便扬颈长啼一声,在大荒上空盘旋,预备往更高的地方飞去。   与此同时,一把小小的琵琶出现在了金乌尾后,皮总将他们带到这里,被金乌浑身的火焰烫得直抽气。   游执自那琵琶上一跃而下,落在金乌身上,回头看了时谨礼一眼。时谨礼直起身,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保重。”   游执虚弱地笑着,说:“等我回来,你记得教我包汤圆。”   时谨礼突然想起三个多月前他们去抓喜气鬼的前一天晚上,游执对他说的土味情话,他说:“我也不会。”   “那我教你。”游执说,然后又快步走回来,用力地和时谨礼拥抱了一下,“不管如何,我们一定会再见,忘了也没关系,我会等你,会找你,总能找到你。”   时谨礼觉得他说的话有些不吉利,但游执已经松开了手,跳回金乌身上:“下次再见,不管是谁,我都会认出你。”   “游执——”   “说完了吗?”金乌脊背的另一头突然传来程漱的声音,他独自站在那里,看向他们,“我等很久了,该说完了吧,弟弟?”   游执看向他,嘴角弯着,说:“兄长。”大荒中精纯的阴气在他的掌中聚集,眨眼间凝聚成长刀,时谨礼还未看清他们的动作,就和皮总一起被短兵相接的悍风掀飞出去。   皮总勉强控制住琵琶,说:“真君,我带你去找十殿阎罗吧。”   他本以为时谨礼会问十殿阎罗怎么了,却听时谨礼说:“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皮总顿了顿,旋即摇头:“没有。”   “没有?”时谨礼皱眉问,“没有,未来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   琵琶载着他们掠过被点亮的天空,飞往鬼门关,皮总拿着张古旧的羊皮,不时向下看看,以免走错路。   “你拿着什么?”时谨礼问。   “大荒十二阵。”皮总边说边将手里的羊皮拿给他看,“当初小鬼王就是在这个阵法的基础上为你……啊不是,为悯华真君建了十二座往生塔,之后又在这十二座主塔的基础上建了些辅助用的陪塔,虽然不知道大鬼王想做什么,但说来说去总逃不脱这个。”   “你们很早就开始布置了?”   皮总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也没有很久吧,毕竟大鬼王藏得太好,如果不是那座平白无故出现在古大荒平原上的往生塔,我们估计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了。”   时谨礼沉默下来,皮总又继续说:“本来不想将凡人牵扯进来,但大鬼王这次做的的确有些出格,利用谁不好,偏偏利用凡人。”   时谨礼不置可否,皮总又道:“说来也奇怪,他明明知道现在的大荒时刻处于三清天的监视之中,竟然还敢在祂们眼皮子底下把那塔弄出来。诶,到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得鬼门关前,耸立的黑山被金火照得反光,皮总正操纵琵琶要下去,突然,下方轰然炸开一道灵力,竟然硬生生将他们掀飞出去!   慌乱之际,时谨礼一手揪住皮总的后领,一手掣出阴阳剑,挡了一击,然后带着他从空中翻下,与掉下去的琵琶一同落在地上。   琵琶砸在地上发出砰一声巨响,摔了个粉碎,皮总甚至来不及心疼,就被时谨礼带着再次就地一滚,躲开第二击。   他在慌乱中向那攻击的来源处看去,只见一豹眼狮鼻、络腮长胡、头戴方冠、手持象笏的威严男子立于鬼门关前。   他的双眼已被阴气污染,黑洞洞一片,却仍旧不怒自威。   皮总吞咽了两口口水,低声朝时谨礼说:“是一殿秦广王。”   时谨礼点点头,不甚在意地说:“本来就要找他,来得正好。”   话音未落,阴阳剑掣出,在空中分裂成赤青两柄,锵一声朝站在原地的秦广王悍然斩去!   --------------------   感谢阅读 第100章 缚鬼阵(八)   “我们上一次相见,还是在五千年前。”   程漱拎着游执,站在金乌头顶,冷漠地俯视着天空下明亮的大荒。游执满脸黑血,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唯有口中发出微弱的呼吸声。   “你对兄长也是狠心,”程漱笑道,“离开了大荒,便再也不回来看我。”   游执的眼睛被血糊住,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他看见了与少时记忆完全不相同的大荒,看见金乌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他曾经暗无天日的故乡,直到这时才恍然惊觉,大荒原来这样美丽。   “我其实有点后悔。”程漱也不要他回答,似乎只要游执听见就行,自顾自地说,“当初不该听那几个老鬼的话将你送上三清天,我就该让你留在这里,让你也看看我那一千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看看你的同胞、你的族人是如何被三清天诸神压迫欺凌。”   游执张了张口,似乎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程漱没有听见,却明白他的意思。这样的默契让程漱感到无奈,他耸耸肩,随手将游执扔在地上,说:“我知道,就算当年你留在这里,大荒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是要说,无论如何,我们的处境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对吧?”   摔在地上的游执笑了一声,黑色的血沫从他的鼻腔里喷出来。   “不要把你的兄长想得太坏。”程漱说道,“当然,也不要想得太好就是了。东岳女帝上三清天去了吧?没事,让她去吧,反正无论如何,大荒都是要被照亮的。”   此时,鬼门关前传来一声巨响,金乌身上的游执和程漱一同望去。   时谨礼与秦广王过了两招,右手被震得发抖,几乎握不住剑。   皮总躲在他身后,不停地翻着手中的羊皮:“悯华啊,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找着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短兵相接,锋利的剑风啸出一声尖锐的巨响,竟然削平了鬼门关两旁的黑山。坚硬的山岩从天而落,轰隆砸在地上,一殿秦广王立于鬼门前,用漆黑空洞的双目望着他们。   如果从皮总手中的地图来看,大荒十二法阵的走势即从鬼门关始,自轮回台上终,受程漱法力影响的十殿阎罗各守一阵,剩下两阵则交于银勾吕夷。而十殿阎罗中,各王纷纷独立于其他人,只有一殿秦广王与十殿转轮王有联系,灵力能在这二王之间流转。   而正好这二王又分别守护大荒十二阵中的第一和第十二阵,时谨礼当机立断,让皮总想办法控制十二阵中的灵力走向,自己则用法力打通这二王之间的联系。   但秦广王法力高强,时谨礼又不敢下重手,几十回合战下来竟然没讨到一点便宜,反倒还有被压一头的趋势。   “你好了没有?”时谨礼一边战一边头也不回地朝皮总喊道,猝不及防被秦广王一掌击中胸腹,阴阳剑横在他身前发出恐怖的咔咔声,之后时谨礼连人带剑被打飞出去。   他撞在鬼门关上,咳出一口血,又迅速爬起,躲开那凌厉的掌风。   皮总啊了一声:“找到了!我找到了!你快掩护我!”他说着就阔步上前,时谨礼见状,眼中燃起金火,身后舒展出六臂法相,一击便将朝着皮总扑去的秦广王撞开。   秦广王怒喝一声,浑身灵力暴涨,也现出身后巨大的阎罗法相,在巨大的轰鸣声里与悯华六臂撞在一起。   眼见法阵暴露在外,皮总飞身上前,在阵中滚了两圈,到得阵眼处,双手作剑指竖在身前,飞速念出口诀。   他的身后隐约显现出琵琶的形状,法阵中流转的灵力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在嗡然的琵琶声中里停滞数秒,而后开始向同一个方向汇聚。   自鬼门关开始,精纯的灵力光芒闪过黄泉路上,而后是已化作废墟的酆都城、三十六狱、各大地狱、忘川河、枉死城等等足足十二重地。   琵琶声响彻大荒,秦广王大怒,释出浑身乏力,一掌将悯华六臂撞开,时谨礼手中的法器只有两柄阴阳剑和枯荣鼓,根本奈何不得他。   眼见时谨礼被撞开、秦广王愤怒扑来,皮总念完最后一句法诀,忙用两手抱住膝盖,将脑袋埋进去,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球,然后被秦广王一脚踹飞出去。   他滚过鬼门关前,撞在黑山脚下,哇地呕出一大口血。   就在这时,鬼门关前法阵中不停朝着远方流去的灵力流停滞了,原本闪烁成河的金光猝然消散,下一秒,十二座高塔在一阵地动山摇中纷纷拔地而起,八角屋檐上的铃铛在灵力的作用下被修复,一起发出响彻云霄的叮当声!   跟随金乌的尸体盘旋在空中的程漱垂首望着他们,对游执说:“这琵琶精倒有些本事。”   游执笑了一声:“班门弄斧了。”   “这倒是。”程漱点点头,将双指放在嘴边,吹了声口哨,载着他们在天空中盘旋的金乌就在这哨声中收敛了羽翼,如一支箭般俯冲而下。   火箭划过天穹直朝被忘川包围的罗酆山而去,罗酆山的山体早在金乌自酆都城中展翼腾飞时便已经坍塌,再被金乌一撞,直接彻底移作平地。   鬼门关前的时谨礼瞳孔骤然紧缩,那一声姑姑还没叫出声,就见金乌钻进了地底,似乎贯穿了三十六狱之底,要往更深的地方去。   这时秦广王也不再与时谨礼争斗,金乌的举动似乎是某种不成文的命令,他收了掌,再也不顾前来捣乱的时谨礼和皮总,阔步走到法阵中,双手结印,按在地上。   法阵在他的灵力加持下一点一点地扩大、腾空,与其余十一阵相互碰撞、交融,最后在往生塔的塔顶处形成了一个若有似无的保护罩。   皮总踉跄两步,艰难地爬起来,难以置信道:“他们想做什么……”   话音未落,大地巨颤,皮总再次摔倒在地,这一次,他感到地底传来了一阵让人恐惧的高温。   鬼门关前就是冥河,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岸边,只见冥河之底闪烁起金光,黑暗的河水被照亮,倒映着波光粼粼的光芒。金乌火羽舒展,自冥河之底伸出,翼若垂天之云。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鸟鸣,紧接着传来的是基石炸裂、崩坏的声音,冥河之水倒灌入地底,卷起波涛,拍在鬼门关前,下一秒,金乌扶摇直上,竟以脊背托住整个大荒,载着他们腾空而去!   天与地蓦然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群山开始崩塌,崩碎的山石从天而落,在大荒平原上砸出恐怖的深坑。万千鬼族聚集在往生塔下,担忧又畏惧地望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天穹。   大荒十二阵汇聚而成的保护罩在天与地之间撑开一片安全的区域,灵力激荡卷起狂风,将他们头顶的乌云和群星吹散。   “他疯了!”皮总惊慌道,“若天穹被撞破,闯入阳间,三界崩毁,谁也别想好过!”   地底,金乌之上。   鬼王兄弟二人被金乌双翼扬起的大风吹散,游执摔倒在柔软的羽翼里,被风吹得不停下落,从鸟首摔至鸟尾,很快就将从金乌的身体上坠落而下,摔入大荒下深不见底的九泉之中。   突然,一只染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抓住了他,游执费劲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只见时谨礼他姑一手狠狠揪着金乌身上的羽毛,一手用力拉着他,染烫精致的卷发被狂风吹得乱飞,一点不复往日的优雅。   李太太在绝境之中爆发出巨力,她咬牙将金乌的羽毛在腰上紧紧缠了几圈,打了个死结,而后又抓着那羽毛去缠住游执的手,防止他摔下去。   “姑姑……”游执叫她,那声音很小,但不知怎么的,李太太就是听见了。   “小游啊,我突然想起来,”李太太抓着他,咬牙说,“我以前说过没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好眼熟。”   游执摇头,她继续说:“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了呀,我们阿礼出生的时候,病房里闹鬼,我有一天半夜醒来,看见一个人站在婴儿床边上抱着他,那个人好像和你长得一样……”   游执没有否认,她就点点头,说:“果然是你。”   这时,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的程漱艰难追来,看见游执,掣出黑剑就要取他性命。   李太太哎呀一声尖叫,手中的玉如意变大,邦的砸在那剑上。   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但玉如意却像是能看见似的,一次次为他们挡下程漱的剑气。   “啊……”程漱发出一声了然的叹息,“来了啊。”   了还没说出口,时谨礼就顺着金乌撞出的大洞从天而降,李太太一见他,大喊一声阿礼,扬手把玉如意扔给他。   时谨礼身后金光席卷,六臂法相显出,一手抓住李太太扔过来的玉如意,举至头顶。   程漱认同地点点头,身后也舒展出法相,只是那虽说是法相,却没有真正的形状,就像悯华记忆中一样,是一团无形的阴气。   “你我之间,的确要有一战。”   话音落地,两人同时大喝一声,悯华六臂张开,四件法器在手,直朝面前的鬼王冲去。   刹那间天地色变,展翅的金乌都在那两股力量的撞击下陡然一沉,载着整个大荒向下坠落了些许。   时谨礼的口鼻中喷出金血,目眦欲裂,他横剑卡在程漱面前,咬牙切齿,赤剑一点一点贴近程漱的咽喉,呲出来的火星都在他的咽喉处烫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疤。   程漱亦调转剑锋,黑剑擦着时谨礼的脸颊过去,只要再往里一点,就能削掉他半个头颅。   “我诞生时就没有形状,就像这样。”程漱突然说。   时谨礼沉默着,双臂青筋暴起,与他对峙。   “这是很奇怪的,你不觉得吗?”程漱笑了笑,露出被黑血染透了的牙齿,“你见过的所有鬼族都是有有形有相,大多像人,有的也像动物,却没有像我这样的。就连我的弟弟,也有人形。”   “我少时就很疑惑,我到底是什么?我和其他的族人不一样吗?好像也不是,我们都是大荒鬼族,没有什么不一样。”   “后来我尝试变换成其他人的样子,变成我弟弟的模样、变成悯华的模样、变成三清天诸神的模样,还有女娲、伏羲、神农,以及那个蛊惑我率全族反抗的妖的模样。”   “可不管怎么变,我都成为不了他们,我好像始终是没有形状的,就像我这一生,也不知道在为什么而活。我那个兄弟,游执,他这一辈子都在追逐悯华,追逐你,可我却没有值得我追逐的东西,就连这张脸,也是那个已经死在医院门口的婴儿的。”   “阿礼,你觉得我是什么?”   时谨礼沉默良久,说:“你是我二师兄。”   程漱没有什么情绪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茫然,但他很快就笑起来,说:“你说得对。”   他卸了力道,抽身而去,落在不远处。时谨礼皱眉望向他,挡在游执和他姑身前,以防程漱又要做出什么令人猝不及防的恶事。   但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错了,万千金光刺破天穹,群鸟仙兽在天空中盘旋,啼叫出嘹亮的歌声。狂风骤然停歇,将天与地撑开的保护罩也在瞬间消散,神光照耀大荒之地,那一瞬间,就连金乌周身散发出的万丈光芒都显得无比黯淡。   群鸟展翅而来,托住了半空中的大荒,程漱转过身,引着金乌向上飞去,看着天际间那些身披铠甲、穿着各异的三清天诸神。   站在最前方的,是身披道袍、手持拂尘的张席玉,然后是身披苍翠衮服,头戴十二注冠冕的东岳女帝,之后则是如巨人般高大庄重的酆都大帝……诸神并肩站在一起,如墙如山,几乎将天穹遮住。   主神一身银白铠甲立于正中,祂头戴宝冠,无比威严,他手持一杆银枪,枪尾拄地,发出如撞钟般威严的巨响。   “鬼王,”祂说,“万般罪孽因你而起,如今,你又待如何?”   程漱仰头看着他,金光照亮了他沾满鲜血的衣袍,也照亮了他平凡而渺小的身躯。在三清天诸神面前,他几乎微不可见,就像是空中的一粒尘埃,只要祂们随意挥挥手,扬起的风就能将他扫开。   但程漱仍旧站得笔直,他望着诸神,说:“我要大荒不再有三清天的掣肘,要我的同胞不再受奴役之苦。”   诸神中传来一声冷笑:“卑贱之族!”   紧接着,诸神齐喝,发出震天动地的斥责,金乌身下的大荒鬼族纷纷俯首贴地,剧烈地颤抖着。   程漱看向站在诸神前方的张席玉和阎君,突然低下头,笑了一声,说:“我就知道。”   “你知甚?”诸神中响起一声不屑的疑问。   阴气在他的掌中凝聚,程漱抬起头,同时飞身上前,带着金乌身上的荒火、大荒之中的无尽煞气直扑诸神而去:“是你们要我亲族反目罢——”   黑剑破开云层与金光,逼至主神面前,张席玉拂尘一扫,在程漱脸上留下一道血印,却没能将他打开。   电光石火之间,游执闪身而出,单手握住了那削铁如泥的剑锋。黑剑滴着血,在主神面前二指处停下,主神面不改色,看向游执。   下一秒,游执捏碎了程漱手中的黑剑,振臂一甩,竟硬生生将他甩飞出去。   程漱顿时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下落,他望着头顶无尽的金光,觉得那光可真亮啊,亮到仿佛能照耀无尽黑暗。   可他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银枪破风而来,于空中贯穿了他的胸膛,程漱看向主神身旁满脸震惊的游执,露出了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   果然是这样,他想到,被我猜中了。   真不愧是三清天啊……   银枪贯穿了程漱破碎的胸膛,带着瓢泼黑血锵一声钉入大荒,枪杆不停地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程漱摔在地上,听见时谨礼叫了他一声。   他说:师兄。   程漱又看向游执,发现游执也在看他,游执的嘴唇嗫嚅了两下,不知道是在说哥哥,还是程漱。   天光变化起来,程漱抓着那杆银枪起身,枪杆上的神力灼烧着他的双手,皮肉如水般融下来,他却不觉得痛。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跪倒在大荒平原上的鬼族同胞,所有人都仰头看着他,迎着金色的神光,程漱想起当年那一抹星光落入无尽黑暗中,那是自己第一次看清他们的脸。   九泉之底的煞气突然如波涛怒卷,翻涌而来,时谨礼横剑在前,却被主神伸手拦下,看着那些带着腥臭、尖叫、嘶吼的煞气一齐涌进了程漱的身体里。   下一秒,程漱的身体在那些无穷无尽的天地煞气中轰然炸开,那被银枪贯穿的胸膛中燃烧起一点微弱的魂火,紧接着,那一点火苗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炽烈,发出刺目的光芒。   游执睁大了眼睛,旋即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他猛扑上前,却被那一团滚烫的魂火烫得缩回手。   时谨礼听见诸神中有人发出惊呼,以及武器出鞘的声音,他手作剑指,两柄阴阳剑环绕于游执身侧,说:“诸位最好不要妄动。”   火光照亮了天与地,比金乌的白昼之光、三清天诸神的万丈神光还要明亮,大荒中的所有黑暗被驱散,魂火熔断了捆绑在大荒身上的、众人与众神都看不见的枷锁,伴随着一声巨响,那一团火焰炸开,变作无数光点,四散大荒各处。   程漱在那阵阵金光中说:“卑贱之族,今又有自由之身。”   ……   “您姑姑回去了?”   “是。”时谨礼独自从鬼门关回来,随意地伸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看着面前的阎君笑了笑,“终究是个凡人,还是不要待在这里比较好。我让黑白无常送她,消除她的记忆。”   阎君点点头,说:“是好的。”   时谨礼不置可否,他们一起往已经化作废墟的地府走。   诸鬼差阴兵在十殿阎罗的指挥下在罗酆山脚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办公场所,但都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程漱引爆魂火点燃大荒,如今的大荒已经不再需要折服于三清天下,大荒鬼族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示,但的确有不少鬼在暗处蠢蠢欲动,只不过碍于时谨礼和游执在,不敢造次罢了。   看见他们来,鬼差们匆忙迎上,七嘴八舌地问阎君现在该怎么办,阎君就说大家先将遗失的材料文书找回来,不管如何,这些东西最终都是一定要用的。   于是诸鬼差阴兵又四散而去,阎君要带时谨礼去看游执,两人到得门前,时谨礼却没动,阎君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你先前去哪儿了?”时谨礼笑着问她。   “啊,我啊?”阎君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她看向时谨礼身后,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回三清天搬救兵了。”   时谨礼嗯了一声,认同地点点头:“说得对。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阎君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说。   时谨礼看着她笑,半晌,才向前倾了倾身,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说,古大荒平原上突然冒出来的那座往生塔,是谁放过去的呢?”   阎君面如冰雪,没有回答,时谨礼却像料到了一般,笑着耸了耸肩,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问问。总觉得我二师兄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啊不,不谨慎的鬼。”   他说着就伸手敲了敲门,不等里面的游执说话,径直推门进去,听见阎君在身后说:“悯华,你很聪明,但有的时候聪明并不是好事,就像程漱。”   “你说得对,”时谨礼点头,“毕竟他的下场不大好。”   “你以后最好也别再叫他二师兄了。”阎君的眼神变得十分冰冷,“你是人也是神,不要再和大荒鬼族勾结。”   时谨礼没吭声,倒是房间里的游执听见,诶了一声:“我还在这儿呢。”   阎君往里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等她走后,时谨礼才将门关上,快步走到床边坐下,看着面前的游执。   游执唉的叹气,说:“她也太欺人太甚,当着我的面呢,就敢这样说。”   “随他们怎么说。”时谨礼不屑道,“你自己高兴就好。”   游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原来觉得你不像悯华,现在又觉得你们真像。”   时谨礼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展开说说。   “你看起来脾气不好,其实事儿都放在心里,冷漠得很。”游执笑着说,“一直没有变,都是这样。”   时谨礼没反驳:“然后呢?”   游执煞有介事地凑上前,像刚才时谨礼与阎君说话时一样,凑到他耳边,说:“其实你们心里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死吧?不然你当初为什么把我托付给阎君?”   时谨礼唔了一声,看向窗外:“你说是就是吧。”   “想去哪儿?”游执问。   “还去哪儿?都成这样了,先把你的族人们安顿好吧,大王。”   游执哈哈大笑:“我们命硬得很,没事。等此间事了了,我就随你回阳间,好不好?去哪里都行。”   “好,听你的。”时谨礼道,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先前我问你你还没回答我。”   游执过了老半天才想起时谨礼说的是他们乘着皮总的琵琶从罗酆山飞向金乌时,时谨礼问他的话。   游执摇摇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问:“我怎么会恨你啊?”   “那可说不准。”时谨礼说,“因爱生恨也是有的。”   “你拉倒吧。”游执听了就笑,“我对你的爱只会变多,不会变成恨。”   “那最好。”时谨礼朝他一摆手,“起来吧,出去看看,我看你身体健康,不像是有什么大碍。”   游执闻言,突然捂住手,哎呀一声大叫:“不行!好痛!”   时谨礼一手把他拎起来,朝门外走去:“别装。”   满目疮痍的大荒沐浴在晨光熹微中,暗无天日的阴间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太阳,时谨礼和游执信步走出,周围的鬼族看见都要朝他们下跪,被游执抬手制止。   “真看不惯这种礼数,”他撇撇嘴,说,“也就三清天事多,都是族人,哪用得着行这么大礼?”   两人结伴往鬼门关去,走在黄泉路上,时谨礼眺望远方,看见光芒自群山之间现身,熊熊燃烧着的太阳自天边升起,泛着火红的光芒。   他们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手拉着手,肩并着肩。   “当年要是你没有将那支星簪扔下来,或许到现在我们也不会见面。”   “会的吧。”   “也对,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下次还是我来找你吧。”   “哦,也行啊。”   -正文完-   --------------------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