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作者:狐狸宝贝   简介:   成熟禁欲权臣攻x天真烂漫小皇子受   张鄜(攻)x钟淳(受)   *鄜(fu第一声)   年上,攻受存在年龄差。   钟淳白日里是大宛不受宠的十三皇子,夜里却成了丞相家的爱宠小熊猫。   *   朝中传言,十三殿下钟淳自从落马昏迷后醒来就性情大变。   不仅一改往日怠惰习性,变得勤奋刻苦起来,甚至还向性情冷淡的丞相频频示好。   张鄜在朝数十年,平日最厌党派之争,对奉承之人的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钟淳送他字画,他婉拒。   钟淳邀他赏花,他谢辞。   然而就在张鄜第三次拒绝十三皇子的示好后,发现他家里那只新来的胖猫儿不知怎的竟气得绝食了。   张鄜用指尖挠了挠它的下巴,却见胖猫儿将十三皇子的拜帖叼到自己跟前,既委屈又伤心地拍爪:   “嗷嗷嗷嗷(这是我的)……嗷嗷嗷(快接)!”   避雷:攻有个无血缘关系的儿子,且年轻时有白月光,但是是单恋。   年上   【第一卷·思华年】 第1章 黄粱(一)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蒋捷   甫入初暑,天气仍是微凉,只日头升至中天时,大地才重新起了一点烫意。   庄院的荷花未开,池面上萍萍点点地浮起一片翠色,微风过处,屏叶轻摇,过眼处一顷清凉。   此刻张府后院的槐树荫下,正聚着一堆年纪不大的小孩。   一个头戴枣巾、身着翠衫的小公子扬起眉眼,神情倨傲地握着树枝,“啪”地一声甩在地上,试图教训他的新宠:   “奴儿三三,把手举起来——”   只见他面前那只通体棕红的猫儿真识得人话一般,竟哆哆嗦嗦地举起一只胖爪来。   “两只,两只都举起来。”小公子见状不悦地眯起了眼睛:“不然我就要抽你啦!”   被换作“奴儿三三的胖猫儿听罢,又颤巍巍地举起了另一只爪子,以艰难的姿势两腿并立着,好似风中抖动的胖芦苇。   “暄儿哥哥,它真听你的话。”一个头束贝母珠花的小孩羡慕道。   他与那位小公子身上所着衣衫皆为京中最为贵重的金蚕云缎所制,上边用银丝精致地绣着各种珍禽异兽。   “我也想让我爹给我抓只像三三这般乖巧的狸奴。”   另一旁衣样鲜丽的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猫儿耷拉下来的耳朵,心痒地伸手去探那袒露在外的圆肚子。   “啪——!”   小公子眼疾手快地打掉了他的手,怒道:“谁让你动它的!!”   “奴儿三三是我的,你们只许看不许摸!听见了没!”   围在一起的士族小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纷纷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谁教奴儿三三长得这般讨喜呢?   圆滚滚的耳朵,黑溜溜的大眼睛,还有那毛茸茸的大尾巴——   他们见过的所有猫儿都没有奴儿三三半分惹人爱。   唉,怎么就只能眼巴巴地瞧着,不许上手摸一摸呢?   可他们也知晓,面前这位绿袍赤巾的小公子姓张,乃是当朝丞相张鄜张大人的独子,身份甚至比宫中那些不受宠的皇子们更金贵,又岂是他们能轻易得罪的。   一个明事理的士族小孩讨好地拉住了小公子的手:“好啦暄儿,我们以后都不随便摸奴儿三三了,你也别生气了……”   “你看,你一生气,奴儿三三都……嗯?奴儿三三呢!?”   张暄猛地一抬眼,只见就在他们方才闹不快的一会功夫,那奴儿三三便夹着胖尾巴,一拐一拐地偷偷溜到了假山旁,见他望过来,便立马福至心灵地扭过头去,爪底抹了油般火速逃窜了。   “奴、儿、三、三————!!!”   钟淳用刚熟悉不久的四肢生疏地四处爬窜着,内心欲哭无泪,只祈求离那混世小魔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犹记得清晨还陪着三哥与四哥一道去宫闱狩猎,趁着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两位龙章凤姿的皇子身上,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十三殿下便正好忙里偷闲,骑着小马四处溜达。   行至一处林中,草丛中蓦然蹦出一只浑身棕红的胖猫儿来,钟淳赶忙扯缰闪避,结果却一不留神踩着了地上的棘刺,整个人被发狂的马儿甩出了几里远——   再次醒来,自己的魂魄竟上了那只胖猫儿的身,还被人当作猎物赠与了丞相家的小公子……   相府的小公子张暄年方九岁,正是好玩的年纪,一见到那被仆人抱在怀里的胖猫儿,便心生稀罕之意,此后的日日夜夜都要缠着钟淳陪他玩。   别看张暄长得一副粉雕玉琢的模样,虐起猫来那可是十成十的心狠手辣。   白日里钟淳陪他玩时,稍有不顺心就会挨上一顿抽,那用竹藤制成的枝条打人劲道很足,张暄阴着脸一挥,钟淳即使皮毛再厚,也不禁被抽得“嗷嗷”痛呼,只得费尽心思把那人逗得尽兴才能免受其苦。   到了入睡时候,张暄也不肯将他放开,两只小手紧紧地将爱宠搂进怀里,钟淳好几次差点儿没被他的“锁喉手”给折腾得闭过气去。   今日是他变成“奴儿三三”的第三天,好不容易从那小魔头的手中挣脱出去,这回说什么他都得寻个法子从这丞相府逃出去!   “都给我搜——!那笨猫不会上树,你们就在下边仔细找,每一处藏东西的缝隙都别放过!”   带着怒意的童声与下人们纷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钟淳心急之下胡乱窜进了一间屋子,蜷在离门最近的座榻之下,惊魂未定地抚着自己的心口。   他小时候曾因为贪玩去爬宫里的银杏树,没爬稳从树杈上摔了下来,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将身子养好,但从此右腿便落下了病根,平日里走路时会不明显的跛脚。   变成猫之后畏惧爬树的毛病也没改,故而每每没逃几步便被张暄那个小毛孩给拎着后颈捉住了。   过了一炷香时间,外边的喧嚣声渐渐散了。   钟淳沉着气默数三声,这才壮着胆把脑袋从座榻底下探了出去,掸了掸耳朵上的灰。   只见门外阒无人迹,庭中松柏树影斑驳,将锻得细碎的日光铺在石子砌成的径上。   咦,人呢?   钟淳竖着尾巴到门口一看,张府内大小厢房都有下人在阶前候着,不知为何这间竟是没有。   他仰首一望,只见屋子门口挂了块匾,匾上行云流水地提了三字:蝉饮斋。   笔锋遒劲有力,字迹狂放洒脱,牵丝游刃有余,字形酣畅大气。   钟淳在宫中曾见过他四哥摹字,写得就是这种潇潇洒洒的“落凤体”。   但现下看来,无论是笔力还是气势都似乎不及眼前匾额的十分之一——   看来这间屋子便是当朝丞相、前太子太傅张鄜的书斋了,难怪方才那小魔头快把外边的地儿都翻面了也不敢上这来。   钟淳在心里偷笑一声,挺直了腰板,大摇大摆地迈了进去。   房中无人,望上去十分幽静,扁青的帘子用布条束起,露出云板岔角的一方棂窗,正好可以从花格中窥见屋外的一庭绿荫。   帘子后立了张六曲金漆屏风,上边绘着水月、杨柳、莲卧、鱼篮、琉璃、洒水的六副观音法相,两侧有微明的宫灯悬在左右,映着明黄的光。   书桌上摆着山石盆景,旁边搁着一方古砚,砚上架了只墨迹未干的紫竹兔毫,左右各积了好几卷案牍,甚至累得要比那烛台还要高。   钟淳跳下凳,围着屋子中央的银涂博山莲盘香炉转了几圈,闻见一股淡而清苦的药香。   他吸了吸鼻子,刚想跳上去拨开那香炉盖子,看看里头盛了些什么香料,便听见门前又传来一阵突兀的动静:   “公子、公子……!那儿是大人的书斋,你不能进!你现下若闯进去,等他回来………”   外边传来张暄怒气冲冲的声音:“阿父同圣上一道去郊祭,哪有这么快回来!整个府内都快找遍了,还没找到奴儿三三,它定是藏在这附近了!”   “你们几个都给我仔细找,一定要在阿父回来前把那猫儿给我抓回去!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们今儿偷偷进来了?快!给我找——!”   遭了。   钟淳暗道不妙,忙将香炉鼎匆忙盖上。   眼见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急匆匆地环扫了一周,夹着尾巴奔向了最靠后的书桌,一溜烟地挤进了桌底的凹槽里。   “嘎吱———”   钟淳抱紧了桌底的木椽,透过地面的缝隙往外看,只见一双银丝抹红皂靴分外惹眼,旁边还跟着几双下人穿的灰布靴。   “奴儿三三,我知道你藏在里边。”   张暄稚嫩又阴狠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响起:“你若是自己乖乖出来,这一次我便饶了你,不然——”   脚步又近了些。   “不然,别怪我把你身上的毛都拔光了,把你的眼睛抠出来当琉璃球玩!”   钟淳紧紧地抱着那根椽,看着桌旁的屏风上一点点映出了那小魔头的侧影,整颗心被高高吊起,一丝气儿都不敢出。   “你是出来还是不出来——”   那人慢悠悠地冷笑了一声,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哼,我已经看见你躲在哪了。”   没半晌,他便听见张暄蹲下时衣料摩擦的动静,一只小手正要从桌底探进来。   钟淳全身的毛都炸了,正要悲愤地张开獠牙,与那小鬼展开一番殊死搏斗。   就在这危急关头,却听见门外兀地传来一声:   “——暄儿。”   那声音冷气侵人,仿佛玉石击冰般令人遍体生寒,有种不言而喻的威重感。   钟淳见张暄的小手一僵,一颗心也跟着颤了颤,竖起耳朵透过桌底的缝隙往外看。   只听室内寂静了一瞬,紧接着便是下人们七手八脚下跪的声音。 第2章 黄粱(二)   “阿、阿父……”   张暄似乎是慌了,声音都带着颤儿,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小魔头瞬间跟被拔了毛的公鸡似的,整个人蔫了下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钟淳闻声往外窥,因着视野狭隘的缘故,只看见匍匐着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四周只余一双乌色宝蹬皂靴突兀地伫立着。   “孩儿……孩儿有东西落在这了,不过……不过现下已经找着了,不牢父亲挂心——”   小魔头似乎对眼前之人又敬又畏,生怕他爹得知他翘学贪玩之事,讲话竟紧张得结巴了:   “阿父您行了这么远的路,定是累了吧,我、我现在就回去,不打扰您休息了……”   “慢着。”   那道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钟淳瞅见张暄的小短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顿时心生了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你今日未去书院?”   “……”   何止是今日,小魔头这几日都忙着折磨他呢,哪还有空去书院里念书?   果不其然,张暄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心虚:   “孩儿今日身体不适,未来得及跟书院里的掌教先生告假,只自己在房中温习了一些书文……”   “哦?温习了哪些书文?”   “温、温……温习了,《策论》、还有《礼教》、《陈公书》。”   “《策论》温习到哪一章?”   “温习至‘机辩’……!不对,是温习到‘言表’…………”   钟淳听着小魔头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竟渐不可闻了。   “陈勖,暄儿这几日在府中可有念书?”   张暄的贴身侍从陈勖磕磕绊绊地回道:“回大人……小公子这几日,确实一直待在府中,从未出府玩乐过……”   主人不言,下人们只得继续煎熬地跪着,室内寂静得落针可闻,暑气炎热的天里,只闻得屋外一潮接着一潮的聒聒蝉鸣。   良久,才听见那人开了口,确是唤陈勖的表字:“子盛。”   “下官在。”   “看住公子,在他背完《策论》第十章 之前别让他出厢房。”   话音一落,只闻见张暄一声气势极弱的哀嚎:“……阿父——”   “嗯?”   “无、无事,孩儿先去歇息了……”小魔头虽心有不忿,但却根本不敢辩解,只得灰溜溜地道。   下人们悉数退下,室中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钟淳已经逐渐抱不动桌底那根椽了,尾巴也脱力地垂到了地上,但一见那双逐渐靠近的乌色宝蹬皂靴,便又紧张地夹紧了屁股,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看见那人端坐在太师禅椅上,深绛的衣袍覆住了靴顶,腰间配着一柄沉静的素色宝剑。   大宛的社会风气文武并重,无论文官武官皆身携佩剑,但每当上朝亦或祭祀时,诸臣须得解剑于三重门外,以循周礼。   而被特许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这世上大抵不会有第二人了。   司徒王焉曾言:“帝王铁蹄踏遍处,一双长弓射天下。”   “一双长弓”指得便是张家父子,张衍与张鄜。   据记载,当年钟淳他爹征战宛南时,随行的便是威赫有名的神威上将军张衍,以及将军十七岁的幼子张鄜。   张鄜十七岁随父参军,十九岁便独自率领一万宛军于首丘大破五万叛军,封征西将军。后来叛乱平息,为表忠心,那人便将手中兵权尽数交付左将军蔺烨,以文臣身份尽心辅佐皇帝左右,很快便成为那三台八座之上的重臣之一。   受封丞相之后,他的权势更是极一时之盛,当朝百官之中无人能企及,人称“王之股肱”。   钟淳敛声屏气地趴在桌底,等了许久,都不见那威名远振的丞相大人有离开的意思,不禁焦躁地甩了甩尾巴。   他听着头顶下人们端来汤药的声音,听着案上烛花燃烧的哔剥声,听着竹简被人挑拣翻动的哗哗声,愈发觉得心中苦闷。   往日这时候,他应该被宫女伺候着用膳洗漱,穿着寝衣一头栽在床上歇息了。   不知道十三皇子的那具身体怎么样了,是活着还是死了?   秦姑姑和小良子还不知道自己变成了只胖猫儿,他们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吗?   唉……这世上唯一关心他的人大概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如果自己以这副胖猫儿的模样跑回宫去,他们还会认得自己吗……   又过了许久,门外传来侍女叩门的声音:   “——大人,芳斋已经收拾妥当,请大人移步沐浴。”   “嗯,你退下吧。”那道声音依旧淡淡,辨不出情绪。   终于走了——   钟淳竖起耳朵,终于听见了头顶收拾桌案的动静,一颗紧揪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整个人脱力地伏在桌底,尾巴也放松地垂了下来。   就在他庆幸又逃过一劫时,那渐行渐远的脚步似乎突然转了方向,紧接着,眼前竟蓦地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还未等钟淳从懵然中反应过来,后颈便已被那只手给掐握着拎了起来——   “嗷……!”   钟淳刚想下意识地挣扎,可当一对上面前之人漆黑的双眼时,整个人像被一股无形之力扼住喉咙般,背上霎时根根寒毛倒竖。   昏黄灯火下,张鄜头戴黑帻冕冠,身着钧玄祭服,两含眉目深邃,一道薄唇似剑,说不出的庄严威重。   他的瞳仁极黑,像刚剥开还渗着冷气的龙眼核一般,又生又硬,凝成一团化不开的深墨。   钟淳呆愣地微张着嘴,只觉自己连魂魄都要被那双眼给冻住了,却见他面色冷肃地凝视了自己半晌,眉间微蹙,朝门外侯着的管事唤道:“陈仪。”   “这是谁送来的?”   陈仪闻声进屋,将吓得不得动弹的钟淳上下左右端详了一番,摸着胡子道:“前几日四皇子与三皇子一同去岐山狩猎,听说猎了只似猫非猫,似罴非罴的东西,兴许就是他遣了吴可嘉送来的。”   “我不在的时候,谁作主收下的?”   “回大人,是小公子看这东西模样可爱,讨人喜欢,便作主收下了。”   钟淳被张鄜身上散发的那股气势惊着了,瞳孔害怕得缩成一条竖线,耳朵瑟瑟发抖地耷拉着,手脚亦是一片冰凉。   “吴可嘉还挺会挑人送礼。”   张鄜声色淡淡,语气不辨喜怒,但熟知自家大人脾性的陈仪深知:这是丞相心情欠佳的表现。   “这几日暄儿未去书院,就是因为它?”   陈仪咳了咳:“小公子正是贪玩的年纪……”   “把它处理了。”   “啊?这……”   钟淳原本正装着死,听到张鄜口中的“处理”二字,不由心中大骇——   他几天前才死过一次,好端端的人就变成了猫,今个儿若是再死一回,指不定要变成什么鬼东西!   钟淳看出那张府的管事似乎对他有些恻隐之心,于是便眼巴巴地朝那人望去,又是鞠躬又是行礼,企求他在丞相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猫,更何况是这种脸圆眼圆耳朵圆的极品胖猫儿。   陈仪见钟淳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不禁心痒得想在那毛茸茸的大脑门上摸一把,但面上还是矜持道:“大人且再思量几番,我看这猫儿似乎有些灵性,能通人言,不如再将它在府中多留些时日。”   钟淳闻言,立马疯狂含泪颔首以表同意。   见张鄜垂首不言,陈仪趁热打铁道:“这胖猫儿原先在公子那是极不听话的,经常要竹鞭教训才能安稳一些,今日这刺头无缘无故跑来大人您的书斋,想必也是与您投缘的。”   钟淳继续含泪颔首。   陈仪摸了摸胡子,又道:“我听闻寻常猫儿的性格大都孤僻喜独,不爱同人待在一处。可今日这奴儿三三竟一下午都安安静静地赖在房中,现下被人制住命门也丝毫不反抗——”   “大人,这胖猫儿似乎对您有种异于常人的信赖与亲昵啊——”   钟淳含泪颔首……   ……嗯?   张鄜转眼看向手中那只呆愣的猫儿,缓声道:“亲昵?”   陈翊笑道:“您看他在您手中乖巧得跟什么似的,一动也不动,耳朵垂着,连肚皮都露出来了,这不是在向您讨宠撒娇吗。”   钟淳:“……”   他那是被吓得动弹不得,怎么就成了乖巧撒娇了!   眼看着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又望了过来,钟淳背脊一僵,强忍着内心的畏惧,终于鼓起勇气伸出爪子抱住那人的手腕,战战兢兢地蹭了几下:   “嗷……”   陈仪见状很是欣慰:“大人您看,这小东西果然天生便与您亲厚。”   张鄜并未言语,只是又静静地看了手中那胖猫儿一会,才将其放了下来。   待那袭玄色身影逐渐行至门口,惊魂未定的钟淳听见一声:   “在暄儿把心收回来之前看住它,以后别让它出现在文渊院。”   作者有话说:   张鄜(fu第一声) 第3章 黄粱(三)   自那晚之后,钟淳有好几日没再见过那片玄色的衣角。   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见不到人影也是寻常。   但那作天作地的小魔头竟也似白日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真的被关禁闭了?   既想不到回到原身的法子,他便只能暂时以这只胖猫儿的身体在张府中闲逛,逛累了就去下房的后厨中蹭吃蹭喝,听听府中的大小八卦,看看有没有原身十三皇子的消息,一时日子过得也算逍遥。   后厨有个叫李婶的,平日里很疼爱这只胖猫儿,一听见钟淳来串门,便经常把冰镇的西瓜梨子偷偷从井里取出来,把伙房中的一屋子全叫来,一窝人一齐分着吃。   钟淳也觉得李婶给人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总让他想起从小服侍他的嬷嬷秦姑姑。   他的亲娘去得早,据说生前也只是先皇后身边的一个婢女,一夜恩宠后稀里糊涂地生下了他,得了个位分不高的贵人。所以在皇帝的十几个皇子中,唯独他十三皇子住的殿宇最偏,享得待遇最差。   夏天时候,其他皇子都有的冰簟小食,偏他没有。冬天时候,其他殿宇里都有的炭火锦裘,偏他没有。   但好在他还有秦姑姑,尽管条件再差,秦姑姑也会想方设法让小殿下用上好东西。   每年到了酷热难耐的时候,宫中没有降暑用的冰盆,秦姑姑就会偷偷从内务府捡些其他皇子不要的烂瓜果回来,把虫子啃坏的地方挖掉,留着好的地方给他炖汤解暑喝。   而到了睡觉的时候,那人便用藤条给他编了个竹床,小良子则像个老君旁边伺候的小童一般,负责给他扇蒲扇,在阵阵凉风下,钟淳也能睡得很安稳。   “胖猫儿!胖猫儿!胖胖——”   成荫的葡萄藤下,李婶两周岁的小孙女丫丫眼尖地瞅见了不远处那抹棕红色的身影,激动地晃起了白生生的两条小腿。口齿不清地嚷道。   钟淳闻声四肢并用地跑来,故意往小姑娘粉团子似的面颊上舔了舔,逗得小丫头“咯咯咯”地一阵乐。   李婶见胖猫儿来了,慈爱地揉了揉他那圆鼓鼓的腮帮子,从屋里取出一碟冒着冰丝的紫杨梅来。   钟淳都能闻见空气中那股又酸又甜的香气了,忙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两只胖爪捧住那颗颗饱满的杨梅,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丫丫赤着手脚爬过来,一把搂住了那毛蓬蓬的肚子,幸福地把脑袋倚在胖猫儿的背上。   石桌上放了一碟煮熟的咸花生米,一小盘青黄的橘子,还有一小壶清酒,后厨的仆役伙夫闲下来之后便会坐在石阶上聊些闲话,譬如谁家的丫鬟又与谁家的侍卫有了私情,谁家的小姐即将出嫁,家里准备的嫁妆却十分寒酸,甚至还不如她的庶妹……   钟淳吃饱喝足后,就会懒懒地趴在清凉的石阶上,任由丫丫用那双小手给他梳毛按摩。   左耳是夏木间的窸窣虫鸣,右耳是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这让他觉得很热闹又安心。   斑驳的日光交错在这一方绿荫荫的小天地,凝成一块块明透发亮的光斑,匆匆的日子好像忽然过得十分缓长。   “听我在宫里当差的侄子说,皇上最近终于打算立新后了,丞相似乎不是很赞同,这几日一直在宫中劝圣上三思。”   孙姑折着篮子中的菜,见四下无人,才神神秘秘道:   “听闻要立宫中那位乔贵妃做皇后呢——”   “这消息当真?”众人纷纷问道。   “自然当真。”孙姑有些得意道:“我侄子可是在西直门当差的,宫中什么风声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我今日说的这事啊,据说在宫中朝中早就不是秘密了。”   人人皆晓当今圣上与先皇后乃结发妻子,两人伉俪情深,恩爱有加,如同世间寻常夫妻一般令人艳羡,以至于先皇后故去后十多年,皇帝都不曾立过后。   可如今怎的如此突兀地要立乔贵妃为后?   丫丫奋力地用蒲扇给奴儿三三扇风,只见伏在石阶上休憩的胖猫儿抖了抖耳朵,似乎也正听着这八卦。   “嗐,立谁作皇后和咱们这帮粗人有关系吗?”李婶是从乡下被卖到上京来的,没读过几日书,看不透这朝中宫中的是是非非,故而疑道。   “虽然同咱们没关系,但是同咱们丞相关系可大着哩。”   老吕读过几年书,是后厨中唯一的“文化人”,见此不由摸着胡子侃侃道:“你们可知在咱们丞相坐上这台辅之位之前,朝中势力最广的都是哪些人。”   孙姑笑道:“不就是乔贵妃的乔家么!”   “不止。”老吕跟讲书一般摇头晃脑道:   “金墉乔氏,灞水姜氏,雨陵公孙——这就是自周朝以来绵延了上百年的中原三大士族,也被称为‘上三家’。前朝的绝大多数重臣都是出自这三大世家,更有‘三公九卿不出乔姜,北门南牙不出公孙’一说,意思便是能当上宰相与公卿之人,他的姓氏定然便在那三家之中。”   李婶又问:“可这和咱们丞相有甚关系?”   老吕不徐不疾地卖了个关子:“你可知咱们丞相当初是如何从一个小小的将军摇身一变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的?”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   “上三家的老臣在朝中累积了几代人脉,权势更是根深蒂固。当年圣上刚登基时年岁尚轻,为避免被这些老臣牵着鼻子走,他便开始扶持咱们丞相,意图借张家的力量去打压上三家的旧臣。”   老吕继续故作高深道:“皇上这次要立乔贵妃为后,做的便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的事情。只不过当年是扶张打乔,现在啊,反过来了——”   岂料众人听完之后的反应却甚是平淡,似乎对朝上此类勾心斗角之事并不感兴趣,折菜的折菜,焯水的焯水,聊天的聊天,就连丫丫也听得有些犯困了,白白嫩嫩的小胳膊抱住了胖猫儿,不嫌热地往那大脑袋上蹭了蹭,钟淳迷迷糊糊地回应了一下,把丫丫激动得直叫,又对着那肉乎乎得脸蛋上香了一口。   事实可证,比起朝廷上的风起云涌,大伙们还是对乔贵妃本人更感兴趣些:   “听闻那乔贵妃今年才满二十,生得那是含苞欲放,我见犹怜,正是桃花一般青春的年纪,也怪不得皇上起了立后的心思。”   “是床上功夫好吧,你看那淑妃进宫前也是艳冠群芳的美人,倒也不见得皇上宠她,那乔贵妃定是学了些缠人的本事,才哄得皇上夜夜留宿她那……”   “……别说了!还有孩子在呢!”   “……”   孙姑忍不住插嘴道:“我侄子当职时见过乔贵妃出门的架势,听闻她乘的尚辇足足有十二随行侍女呢,车上挂满了珠玉黄金,像腾云驾雾的仙人一般,甚至比皇后娘娘还要奢华。”   “那她一定是个极美的女子了。”一个小女娃有些艳羡道:“ 不知道她和皇后娘娘哪一位生得更好看。”   “自然是皇后娘娘好看。”众人反应倒是很齐。   方才一直插不上话的老吕终于忍不住道:“莫非你们见过她的面貌?”   “没见过。”一人笑道:“不过,能让皇上和咱们丞……咳,这等风姿神秀的男子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的人,定然并非寻常女子,那些徒有其表的美人怎可与之相比?”   话语刚落,七嘴八舌的人群竟渐渐安静了下来,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丫丫见怀中的胖猫儿忽然又精神了起来,乌漆漆的眼睛张得溜圆,还竖起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模样甚是可爱,不由咧着嘴上手揉了又揉。   半晌,李婶忽然轻声道:“府中人多眼杂,以后这种事儿就别再说了。虽说说者无心,但指不定让什么有心之人听去,到时麻烦可就大了。”   那人似乎也意识道方才自己的口无遮拦,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是、是,李婶教训得是,我以后一定管住自己的嘴。”   片刻后,有人去井中捞了西瓜上来给大家切来吃,众人又三三两两地开始闲聊,气氛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然而钟淳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简直心痒得抓耳挠腮,恨不得能口吐人言,抓住刚才那个吊他胃口的家伙的领子,让他把刚才那些未尽之言跟倒豆子似的倒出来。   他先前在宫中便有听过太傅张鄜对已故的先太子疼爱有加,几乎视若亲子,但不知其中竟有此等因会缘由。   这些日子他在张府内四处溜达,见府中大小厢房院落错落有致,但有许多院中林木繁芜,石阶上青苔丛生,不似有人居住。   而张府近十间厢房中,竟无一处是女眷的住所——   这莫非也与丞相单恋先皇后的传言有关?   钟淳近日天天赖在后厨,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朝中大臣们家中的大小八卦,知道这朝中但凡官位高于五品的,府中定然是妻妾美眷如云,虽也有几个洁身自好的,但总归是娶了正妻,有了不少子嗣。   而丞相除了张暄这一个儿子外便再无其他子嗣,这么多年既未见他娶妻纳妾,也未见他宠幸过别的什么人,在当今世上倒真算得上奇事一桩。 第4章 黄粱(四)   但只不过几日,心大的钟淳便将这些宫闱秘辛给抛之脑后了。   伏暑的天气实在毒辣,他变成猫之后似乎比人身还要惧热,有时即使躲在树荫下也难得一个整觉,白日里便总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在苦苦寻觅了府中的大小厢房后,钟淳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张府中最凉快的地方便是丞相的书斋与主屋。   兴许是性情喜静的缘故,张鄜在书斋与卧房的庭院中种满了苍翠的松树与槐树,群木高耸挺拔,枝叶遮天蔽日,即使在日头最盛的正午时候,两处室内却依然如同深山尽处的古寺禅院一般幽远清静。   主屋后的空地并未用来挖池建亭,而是种了苦楝、石榴、枇杷、枣树此类的果树,月洞门前还栽了一小片藿香,花儿只有米粒大小,浮着一片淡而馨然的紫色,在草丛中一簇簇悄无声息地生着。   这一日午后,趁着丞相不在府中,从后厨那吃饱喝足的钟淳便干起了鸠占鹊巢的勾当,偷偷溜进了那人的蝉饮斋,寻了个晒不着光的竹榻躺了下来,没过多久便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朦胧中,他听见附近有什么东西碰撞的轻微的动静,以为是进来打扫的侍女,便没怎么在意地翻了个身,谁知下一刻便被人猝不及防地蒙头套上了一个黑网———   “嗷——!!!”   钟淳大惊,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试图用爪子破开那麻袋,但整只猫却被人反手牢牢地扛在了肩膀上,成了个憋屈又动弹不得的姿势。   他被人绑架了!   眼前一片昏天黑地,钟淳奋力地扭动嚎叫着,期望着门前的侍卫能发现自己,可那绑架他的人身手实在是好,没几下便背着胖猫儿灵活地翻出了窗。   钟淳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知晓自己已然到了院外,心下绝望至极,不禁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又过了半晌,他听见麻袋被解开的动静,还未来得及睁眼,自己便被人给抱进了怀里乱揉了一通,耳边响起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教你乱跑!下回还敢乱跑不!”   “奴儿三三,想我了没?”   钟淳仰起头,果不其然望见了张暄那张俊秀的小脸蛋。   也是,府中除了这小魔头又还有谁能如此肆意地进出丞相本人的主屋呢?   “你别这么看我,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便不拿藤条抽你了……”   张暄见那胖猫儿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还伸出爪子作势要抓他,心中不仅不怒,反而更觉这几日未见的东西变得更讨人喜欢了,俯下身捏了捏他的脸颊:   “这几日在阿父那里不好过吧,你看看你,脸颊上都没剩几两肉了。阿父喜洁,最讨厌你这种长毛的畜生了!他肯定不会允你进他的卧房——”   “只有我不嫌弃你,连睡觉都抱着你,你今后也要对我好,不能再乱跑了,知道吗?”   钟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家的好人待人好的方式是趁人睡觉的时候绑架他啊。   张暄见那猫儿虽面露不悦之色,但似乎并未生逃跑之意,只是乖乖地坐在原地,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心下便放心了。   “奴儿三三,一会儿我便要去学堂念书去了。”   钟淳心想:去吧去吧,这熊孩子再逃学,估计下一次挨藤条的就是他本人了。   谁知下一刻便听那小魔头幽幽地道:“可是我想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奴儿三三,你同我一道去学堂好不好?”   “……”   钟淳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被人一把薅住后颈毛,给提溜塞进了竹编的学篓里,而后便被一盖给封在了里边。   “嗷!!!”   听见奴儿三三愤怒的叫唤声,张暄放低了声音,轻声细语地安慰道:   “嘘,小点声,小点声……要是被先生们发现就糟了……别担心,这几日被关禁闭的时候我还给你准备了上学穿的衣裳,你穿了一定会喜欢的!”   *   学堂的午后,院里梧桐枝繁叶盛,映得阶前绿阴浓长,屋外竹林有泉溪鸣涧,蝉声阵阵,满眼的新绿将那燥人的暑气都消去了几分。   堂屋中,本该去休憩的士族学子们此刻竟团团地围聚在了一起,新奇地看着书桌上那只通体棕红的胖猫儿,争先恐后地想要摸上一摸:   “这是食铁兽吗?它也吃竹子吗?”   “它的眉毛是白色的!嘴巴也是白色的……好像壁画上的太上老君呀——”   “奴儿三三穿上我们的衣裳模样真好看,怎么就这么合身呢!”   张暄闻言不禁得意地扯了扯自己头上的巾帻:“那是,我可是费了好大心思照着奴儿三三的尺寸教人订做的,怎么可能不合身呢!”   只见那胖猫儿头戴幅巾,身着深衣,像模像样地端着手团坐在桌前,鬓边不知被谁插上一朵鲜艳的石榴花,望上去不仅不觉怪异,反而更觉憨态可掬。   “我……我可以喂奴儿三三吃东西吗?”   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孩腼腆地开了口,他是兵部尚书吴崇检家的小公子,今年刚满八岁,比张暄还小上一岁。   “你喂吧。”张暄难得大方地开了口,倒不是因为他与这吴小公子的交情有多好,只因他实在太想看看同窗们被奴儿三三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了!   吴小公子得了张暄的首肯,激动得小脸都红了,提着衣袖蹭蹭蹭地跑回了自己的座位,提出家里为自己准备的食盒,从中精心挑选了一颗黄得透亮的枇杷,再小心翼翼地捧给奴儿三三。   只见那胖猫儿接过枇杷后,并未作出狼吞虎咽的动作,而是端正地坐直了身子,再用指甲慢条斯理地将果皮缓缓剥下,最后才像个文人雅士般在枇杷肉上斯文地咬下一小口,鼓着腮帮子咀嚼起来。   周围的学子们与吴小公子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小嘴,听着那“咔嚓咔嚓”的声音,纷纷感觉自己的心要融化了。   “奴儿三三吃东西也太端庄了,我从未见过有哪只猫儿像它这般有教养——”一个士族小孩忍不住夸赞道。   钟淳正努力地吸着枇杷清甜的汁水,听见有人夸自己,那毛蓬蓬的大尾巴不禁得意地翘了起来。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皇子,虽说现下变成了这般模样,但宫中那些繁琐的礼仪却早已潜移默化地被他刻进了骨子里,举手投足间便不经意地流露了出来。   “如何?我没骗你们吧,奴儿三三就是这般讨人喜欢——”   张暄年纪虽小,但虚荣心却不小,他见这么多人的目光都围着自己,咳,自己的奴儿三三打转,于是更是心花怒放地炫耀道:“奴儿三三还会翻书呢,他不仅通晓人言,还能识得了这竹简上的字,可聪慧了!”   于是在众人好奇又艳羡的目光下,钟淳被迫无奈地给这群小孩表演了一遍翻书,又收获了一阵阵惊叹。   “张暄,我可以摸摸它吗?”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好奇地望着钟淳,钟淳亦同她对望。   粉腮桃面,柳眉杏眼,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   好一位模样出挑的女娃娃——   听闻公孙家主与夫人成亲多年但未有子嗣,前几年才好不容易得了位掌上明珠,宠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甚至还违逆祖训将其送进了只有男子才能念书的学塾,想必说得就是眼前这位公孙小姐——公孙师了。   钟淳睁着眼睛瞅了瞅水灵灵的公孙师,又瞅了瞅一旁模样俊俏的张暄,心中已然作了一番思量,于是便朝那小魔头暗示地抛了个眼神:   小子!抓紧机会!   谁知那小魔头根本不解风情,闻言扬了扬下巴:   “想摸?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   “只是你要给我钱。”   公孙师蹙了蹙眉:“给钱?”   张暄神情倨傲地扫了一圈,伸出手指比划道:“摸一下,二十个铜钱。”   众人纷纷震惊道:“这般贵——”   “摸一下,二十个铜钱,但是若给我一百个铜钱,就能让你摸一个时辰,若是给我一贯钱,那便可以让你摸一个月——”   钟淳简直被张暄的无耻给震惊住了,这小子真是丞相亲生的吗,怎的丞相那清廉威远的性子半点也没继承到。   莫不是丞相与哪位奸商生的吧……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之时,门前传来了一阵嗤笑声:   “就这样的货色,身上不知沾了多少脏东西,倒贴给我一百两银子我都不要——”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门口立着两个身量较长的士族子弟。   出声的那人约摸十二三的年纪,头戴皂纱巾帻,身着石青直长袍,脚穿一双张扬的黄皮鹿底朝靴,一双吊梢眼拉得老长,正是乔家的二公子乔松。   而跟在他身后的,便是姜家的大公子姜雪年了。   “乔哥哥——”公孙师自幼与二人相熟,见到他们便起身唤道。   张暄见乔、姜二人来者不善,但却丝毫不惧地昂起了头,冷笑道:“有些人分明是吃不着葡萄,却反要诋毁葡萄酸。”   乔松眉眼一横,气宇是如出一辙的嚣张:“这猫儿又不罕见,我让府中管事随手抓一只都比这只更好,只有傻子才会把这畜生当宝贝一般地宠着。”   一边是经年里牢握圣心的丞相,一边是近日来圣宠甚殊的金墉乔氏。   朝中那暗潮汹涌的权力对峙似乎已渐渐渗入了这圣贤书堂,屋内众人皆敛声屏气,生怕自己卷入这场无声无息的争斗中去。 第5章 黄粱(五)   “随便抓一只?你说得倒是轻松。”   张暄盯着乔松的眼睛,傲然道:“我家的奴儿三三是独一无二的,是这世上任何一只猫儿都比不上的!”   他将钟淳抱了起来,朝那人炫耀道:“你可看清楚,奴儿三三的眉毛是白的,耳朵是白的,腮边的胡子是白的,嘴巴一圈也是白的,你从哪儿找一只长这样的猫儿?”   乔松却泰然自若道:“我府中就有一只。”   “怎地,你不信?”   见张暄一脸怀疑的神色,乔松冷哼一声,朝公孙师招手道:“师师,过来。过几日我把我家里那畜生带来,你随便摸,别在这里受别人家的气。”   他朝众人大手一挥道:“在座的诸位,待我将我家猫儿带来学堂,想抱想摸的都请自便,我乔家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但在江东一带还是有些田庄的,不差这点小钱——”   这日回府后,张暄便被那句轻飘飘的“不差这点小钱”给刺激到了,夜里在床上气得咬牙切齿,握着拳翻来复去地睡不着。   钟淳也被他的动静扰得火大,索性捂着两只耳朵,团成一团滚到了床角,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   可睡着睡着,又被小魔头给扒拉到了怀里。   “奴儿三三,你睡着了吗?”   钟淳的耳朵动了动,懒得回应他。   可张暄依旧自顾自地搂着他,低声喃喃着,温热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扑到钟淳的耳朵上:“哼,若是没有那姓乔的家伙,今日便是我上学以来最欢喜的一天了……”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念书,我想同阿父那样骑马打仗,跨过荡满芦苇的江,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杀得叛军片甲不留——”   片刻后,他的声音又逐渐懊恼起来:“可是阿父定要我去念那圣贤书,还说什么‘书能养性,养性修身’,我可一点儿也不想修什么身啊!”   钟淳听着张暄絮絮叨叨的抱怨,心中竟升起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他当年上学堂时,亦是每日看书犯困,脑袋空空。分明同是一炷香的时间,三哥与四哥就能作出一篇词藻华丽、文采卓绝的诗赋,而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却只能憋出干干瘪瘪的几个字来。   受了此等打击之后,虽不至于心生厌怠,但他对念书的兴趣便愈来愈少了。   紧接着张暄又叨叨道:“以往我在学堂念书时,那些同窗虽然也与我交好,但我总感觉他们没一个是真心的,只不过是看在我阿父的面子上,才主动迎合我罢了。”   “可是今日你来了之后,我忽然感觉他们是真心羡慕我了。”   “当每个人的眼睛都望向我的时候,我的心突然跳得好快,我从未这般开心过……”   钟淳安静地听着,心下却慢慢地了然。   丞相日理万机,平日里虽记挂着张小公子,但却难以将自己被公务占据的心神分到张暄身上。故而这小魔头虽有着世人都艳羡的煊赫家世,但却唯独缺了那份属于自己父亲的关注,所以每日每夜地在学堂里找起自己的存在感来了。   就在他终于尝到万众瞩目的感觉时,乔松的找茬又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不就是找回面子么,这还不容易?   钟淳撇了撇嘴,本皇子就当助人为乐了。   ……   过了几日,乔松果然带了只“胖猫儿”来学堂。   诚如他所言,那只“胖猫儿”也同奴儿三三一般有着白色的眉毛、白色的嘴巴,就连腮边也长了白毛。   但张暄左看右看,总觉得哪儿不对。   他皱着眉质疑道:“这猫儿的毛是黑色的,奴儿三三的毛分明是棕红的。而且这只猫儿的身子又瘦又长,根本就不像奴儿三三一样胖乎乎的,你莫不是随便找只猫儿来诓我的吧!”   乔松却理直气壮地对答道:“人都有高矮胖瘦之分,更何况畜生呢,吃得多的看起来就圆润些,吃得少的看起来自然就显得瘦一些了。”   说罢,他又挑衅地朝张暄抛去一眼:“怎么,张公子是怕我家的‘奴儿黑黑’将你的‘奴儿三三’给比下去不成?”   “比下去?”张暄气极反笑:“你家这煤炭和奴儿三三有什么好比的?”   “自然有许多地方可以比。”   乔松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就要看你敢不敢同我比了。”   张暄毕竟才九岁的年纪,心智与气量都要短乔松一大截,听他这般口出狂言,便又沉不住气地冷笑道:“若是你输了应当如何?”   “我若输了,我手上这只‘奴儿黑黑’便任你处置。”   乔松傲慢地昂了昂下巴,口中之言确是冰冷至极:“任你是抽筋剥皮,还是把它拿来炖汤喝,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钟淳闻言在心中不适地皱了皱眉,想不到这乔二小小年纪性情竟如此歹毒凶残。   张暄平日里虽也胡诌些要扒他的皮之类的混账话,但那些都是假把式,只要有他那丞相阿父在,量他也不敢作出这种虐杀猫狗的事来。   可今儿观这乔二胸有成竹的态度,只怕他真会说到做到。   “反之,若是你输了——”   乔松那道阴冷的视线霎时锁在了一旁的钟淳身上,将他看得心里发毛:   “你的这只胖猫儿也得任我处置了。”   围观的同窗们齐齐噤声,将目光投向了沉着脸的张暄身上。   “比什么?”   “你先说比不比,我再说比法。”   “……”   乔松见张暄不语,便又耸了耸肩:“不敢比就算了。”   “看来你的奴儿三三也并非你说得那般无所不能,你先前在大家面前说你那胖猫儿什么都会,既能通人言又能识字,说得神乎其技的,原来只是在扯谎罢了——”   此言一出,钟淳立马心道要遭,那小魔头心性未定,平日里最受不得别人激他,只要一有人激他,那小鬼便会气得像个蓄势待发的炮筒似的,下一刻便要炸了!   “我没有扯谎!”果不其然,张暄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涨红了脸,但难得还存了几分清明:   “既是两只猫儿的比试,比法又岂是你一人能专断的!?应对你出一种比法,我出一种比法,作证的大家再出一种比法,这样比试的结果才算公平!”   张暄眯着眼转而望向了看热闹的众人:“你们说是不是应该这样?”   众人本就更偏爱模样圆润的奴儿三三,听见张暄如是说,便纷纷点头如捣蒜地附和道:   “是、是,理应出三种比法才算公平。”   “张暄说得对……”   乔松虽面色不忿,但见众人都站在张暄那边,便只得让步道:“既然你们觉得这样公平,那便按大家说的办吧,你们想要怎么比?”   众人又交头接耳了一会儿,最终才选出了他们提出的比法:   ——那便是让两只猫儿分别躺倒在地上任大家摸,谁先忍耐不住逃脱的,就算输了。   钟淳闻言不禁嘴角一抽:这些小鬼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占他便宜的机会。   比试开始——!   只见两只胖猫儿并排躺倒在地上,齐齐露出胖乎乎的肚皮来。   众学子看得满眼放光,一声令下便开始纷纷地对那裸露的肚子上下其手起来。   结果第一场比试,奴儿三三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落败了……   咳……钟淳现下虽沦落成这副模样,但内心还始终保留着做人的尊严。   他实是无法忍受这么多双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摸来摸去,更何况还有人过分地将手探向自己的尾巴。   要知道变成猫儿之后,尾巴的敏感程度不亚于某些不可言说的私密部位!   于是刚一有人触到钟淳的尾巴尖,他便一个敏捷地翻身后逃之夭夭了。   这可把张暄急得够呛,他板住钟淳的身子,语重心长道:“奴儿三三,你要是再输,便要落到乔松那家伙手上了!落到他手上指不定要脱一层皮,到时我也救不了你了!”   “下一场比试必须赢!知道吗!”   钟淳不置可否地摆了摆尾巴,在心底翻了个大白眼。   第二场比试,张暄搬来了他的楠木书箧,众学子仰头观望,只见那箧中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书,皆是些古籍列传之类的课文。   “这一回便比看诗文吧。”张暄颇有些得意地将自己的书卷宗籍一一摊开,胜券在握地朝钟淳招了招手。   虽说奴儿三三这胖猫儿跑起来不大灵活,但那圆头圆脑的脑袋里却似乎装了不少墨水,天知晓一只猫儿怎会认得这么多连他也未曾见过的东西,说出来他的同窗们兴许都不信,他修习先生的课业时,有许多生僻的典故还是托这胖猫儿点拨才写出来的呢——   “你们瞧着,我道一句诗,奴儿三三便能从这堆书文中找出对应的篇目来。”   有学子疑道:“此言当真?这里有这么多书卷,这猫儿真能从中找出对应的那卷书,还有那句诗对应的篇目?”   “自然当真。”   张暄闭眼便开始吟:“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还未待他念上两句,众人便眼睁睁地望着那头系幅巾的胖猫儿慢悠悠地起了身,再慢悠悠地朝地上的卷宗走去,俯下身直直叼起了《诗》的那卷,再一屁墩坐在地上,小爪子开始翻啊翻,最后停在了“汉广”那一页。   “你莫不是在这书上涂了什么有气味的香料吧?”乔松的小跟班姜雪年见到钟淳游刃有余的模样,忍不住质疑道。   众人亦是第一次见此等奇景,便又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这胖猫儿岂止是通晓人言这么简单?这渊博学识都快要超过他们了吧?   “你不信的话,你也来道一句诗,看奴儿三三能不能找到。”张暄见他们不服气,嗤笑了一声。   “那好,我便来出一题。”   公孙师是这些学子中最见多识广的,闻言便轻轻道出:“翩翩白鸠,再飞再鸣。怀我君德,来集君庭。”   众人听完都露出了一头雾水的表情,张暄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嚷嚷道:“不行不行,这首诗连我都没听过,不能这样考——”   公孙师柳眉一挑,无端流露出些许俏皮神情来:“谁说只能考你听过的诗了?”   “是你让我们出题的,你可别耍赖啊。”   只见那胖猫儿的脸上也露出了堪称“凝重”的表情,它思索了片刻,转身走向了角落,叼起一卷青绿竹简来,走到公孙师面前放了下来。   “咦。”公孙师看见竹简上那用朱笔漆着的《乐》字时,颇为惊异地溢出一声:   “想不到这胖猫儿竟还阅过前朝的乐籍!”   她有意给奴儿三三挖坑,只因“翩翩白鸠,再飞再鸣。怀我君德,来集君庭”根本不是诗,而是前朝流传的《白鸠舞歌》中的唱词。   钟淳再一次收获了众人敬赏钦慕的目光,心里却有些不好意思。   能这么快就找出来非是因为他学识有多渊远,只因他那爱好玩乐的三哥让舞姬在宫中夜夜笙歌的缘故,连带着他也耳濡目染地沾了些许。   “怎么样,你那‘奴儿黑黑’可背不了这么多书吧。”   张暄现下仿佛个涨满了水的牛皮囊,气宇之嚣张,只剩用鼻孔对着乔松了。   乔松冷哼一声:“你先别得意,还有最后一场比试,待最后的比试结束了,我倒要看你是如何跪地求我的——”   作者有话说:   “奴儿黑黑”是小浣熊来着~ 第6章 黄粱(六)   “最后一场比试,你要如何比?”张暄扳回一局后很是威风,并不把他的挑衅放在眼里。   乔松的眼在钟淳身上不怀好意地扫了一圈,才抱着臂一锤定音道:“我要它们比角斗。”   “角斗!??两只畜生也能比角斗??”   “会不会有些太凶残了,奴儿三三长得这样乖巧,定是打不过另一只的……”   “……要是一会见血了该怎么办?”   “……”   钟淳闻言面色也不大好看。   角斗源自周朝的“角抵”,本是宫廷中助兴玩乐的娱戏之一。在角抵戏中,宫人们面戴百兽青铜漆面,有时扮作鱼、龙、虎、熊等兽,有时扮作阴司十方鬼神,随着鼓瑟乐声起舞相搏,成了当时颇受喜爱的闲趣娱乐之一。   而后角抵又逐渐发生了演变,出现了摔胡与角力等相较暴力的方式,而角斗无疑是其中最血腥的一种。角斗中少了先前角抵规则对“贴摔”与“合抱”的桎梏,这便意味着相斗双方可以用千般万种残忍的方式使对方摔跤落败。   大宛集市中就暗藏着不少角斗场,里头不仅有斗兽的,据说还有把人栓起来斗的,这些人与兽往往背负着万千钱赀的赌注,一旦角斗开始,擂场便会陷入了一片血肉模糊的疯狂中。   那乔二分明是看出他逊于打斗的劣势,才特意出此下招,不管最后输赢如何,都要他在那黑脸猫儿处遭一番皮肉之苦。   “怎么,心疼你这皮实肉厚的小畜生了?”   乔松知张暄胜负心重,故意用言语激他:“现下一胜一负,若你想反悔也倒还来得及。”   “只要你跪在地上叫我几声‘爹’,这最后一场就当我让给你了……”   “呸!谁稀罕喊你‘爹’,我当你爹还差不多!”   张暄心下已有不安的隐兆,但又搁不下面子,只得粗着嗓子嚷道。   他又眯着眼看了看乔松那只“奴儿黑黑”,心中却已悄悄地兜过百转千回:   这家伙又黑,又瘦,感觉皮挺糙的,不知道牙利不利?   要是奴儿三三真被它咬伤了怎么办?   奴儿三三平时惯会逃的,每次自己想同它亲热时都会被那只胖猫儿一脚蹬开,有时看着它鄙视的三白眼,自己都要怀疑奴儿三三是不是人变的了……   罢了罢了,那家伙这么机灵,这次也一定能躲过那甚么“奴儿黑黑”的!   “奴儿三三,这次你若赢了,我便……”   张暄凑到钟淳脑袋边上,呼出一口热气来:“我便将阿父房中那些有关天文星象的奇书都偷来给你看——”   钟淳抖了抖耳朵,心中却有些意动。   这些日子他被小魔头带去学堂时曾偷偷翻过他的课文,试图从《易传》、《卦魂》中读懂那些星宿命理之说,好早日寻到恢复原身的法子。   想不到这些小动作都被那人看在眼里……   “嗷——”   他把爪子搭到张暄手上,表示自己欣然同意了。   乔松冷眼看着那一人一猫,重重地嗤了一声。   最后一场比试开始——   钟淳望着那乔二远远地给奴儿黑黑喂了什么东西,那黑如炭的胖猫儿便听话地抬起了前肢,成了个双腿直立的姿势。   随着对面一声令喝,奴儿黑黑便伏下身,彷如一阵乌色的狂风般四爪并用地朝他奔来,一只既厚又重的利爪迅猛地朝自己扇了过来。   好快!   钟淳刚躲过那黑猫儿的猛扑,背上便又重重地挨了一记,整个人被那看似瘦弱的奴儿黑黑给压在了地上。   他睁大了眼睛,只见面前猝不及防地出现一嘴参差不齐的獠牙,仿佛下一刻便要刺穿他的皮肉一般!   那牙应当自出生以来便未洗过,泛着股被烟炙烤过的熏黄色,堵不住的血腥与恶臭味扑面而来——   钟淳忍着呕吐的冲动,用尽全身力气才踹了那猫儿一脚,趁着它痛得嚎叫的间隙将自己团成一团球,才狼狈地滚了出来。   “你这奴儿三三真是够‘有骨气’的。”   乔松阴阳怪气地笑了笑,直把张暄气得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那奴儿黑黑环顾四周,见钟淳又逃到了假山后头,便忙撒开腿、咧着牙迅速地追了上去。   钟淳既上不了树,也下不了水,便只能借着这假山山石的崎岖之地跟那奴儿黑黑兜圈子,意图消耗它的体力。   那猫儿跑到前边,他就躲到后边,那猫儿追到后边,他又躲到前边……   这么几个来回,钟淳望着依然精神抖擞的奴儿黑黑,摸了摸自己逐渐开始打颤的胖腿,不禁悲从中来:   ——感情这消耗的是他的体力啊!   这样下去不行,他得想个办法!   *   京郊有山名为罗浮,山中有一道观,相传为周朝玄弥年间所建,前朝时几经战火,道观中的修士纷纷逃散保命,到了大宛年间只落下一处遗址。   但又因这道观所处之地甚是玄妙,观外竹林缭绕,清溪淙涧,登上高台,更可观远山叠嶂,林树千里,于是便有一名为田忡的富商在此开辟了一座幽僻洞府,作为自己与友人们夏日消暑的住所。   田忡死后,他的洞府便被后人改建成了一处雅阁小筑,作起了生意来。许多风流名士纷纷闻讯而来,喝一壶这罗浮小筑特有的百花冷陶,听一曲风过竹林的瑟鸣清音,不失为一件人间雅事。   此时此刻,罗浮小筑的高台之上,有二人正对坐着饮酒。   一人素巾白袍,端坐于榻,另一人僧衣短褂,箕踞而卧。   一人端方守礼,一人狂放不羁,倒衬得这画面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那举止放荡的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张鄜自少年便相识的挚交,人称“侠云无迹”的任西东。   “世渊,我此行从萍州一路北上,可是听了不少有关你的传闻啊。”   那任西东虽身着僧袍,但眉目生得却比女子还要妖异,轻轻一挑眉,面上便生出了无限风流之意。   张鄜早已习惯了老友的平日姿态,因此只是淡淡地回了几字:“何等传闻?”   “听闻圣上近日里不仅要立乔氏为后,还有意提拔其兄乔敦为大司马,将三军之权全交付至其手中。”   任西东举起桌上那槐叶浸的冷陶一饮而尽,发出了一声舒爽的喟叹,冲他眨了眨眼:   “究竟是传闻还是真事呢?”   “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张鄜以问答问,也抿了一口杯中冷陶。   任西东笑了笑:“是真便了不得了!”   “自蔺家出事之后,大司马一职便一直空悬,而底下的几位将军都是丞相从军时的旧部,这回若那姓乔的坐上这大司马之位,只怕军中各部都要大换血了。”   “看来呀,丞相这回是真要‘失势’咯。”   张鄜闻言亦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失势也好,届时我便有空同你一道游历河山了。”   “别了!就算我同意,你底下那么多门生同意吗!?”   任西东笑着笑着,突然叹了口气,正色道:   “世渊,皇帝越来越忌惮你了。”   “连我都能看得出,朝中那些个老滑头又怎能看不出?说真的,你哪日不如找个致仕的理由,去终南山避祸算了。”   张鄜却不动声色地回绝道:“避得了一时,岂能避得了一世。”   “陛下近年来身体欠恙,我若同他人一般避世,朝中大小之事,谁能处理?”   话中道得是“谁能处理”而非“谁来处理”,仅一字之差,任西东便明了张鄜的意思,只在心中叹了口气,转了个话题道:   “陛下既立了新后,想必离立储也不远了。”   “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张鄜这回凝眼看了他许久:“此话是你自己想问,还是别人教你替他问的?”   当今圣上既忌惮丞相的权势,又倚重丞相的权势,近日虽出现了君臣疏远的迹象,但朝中却依然无人能撼动张鄜的话语权。   皇上立储在即,朝中人人都知丞相一言可抵万金,若是哪位皇子得了那人的青睐,他便离那众人梦寐以求的龙椅不远了。   故而此话不仅相当于试探,问的时机也是相当暧昧。   任西东闻言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但在那人如炬的目光下还是坦言道:“……虽是替人所问,但我也想知道你的看法。”   他为人豁达洒脱,平日里在京中亦是好友如云,而那些好友也大多出自名门世族,与宫中的妃嫔皇子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他才张口问了半句,便被张鄜给察觉了。   “相比于其他皇子,似乎三殿下与四殿下的文采学识要更好一些。据说两人的剑术武艺不相上下,乃是文武俱全的栋梁之才。”   “六皇子与八皇子玩心太重,比起那两人似乎便逊色了许多,还有十三皇子……”   任西东摸了摸下巴,看向张鄜:“我听闻前阵子十三皇子似乎骑马落摔了,据说一直躺到现在都没转醒呢。”   “宫中请了太医给那小殿下瞧病,说十三殿下身体脉象都很平稳,仿佛睡着了一般,但不知怎的就是不见转醒,这倒也算是一件奇事……”   张鄜正要开口,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陈仪的声音带着些许慌张。   “进来。”   任西东见着陈仪掀帘而入,俯身在张鄜旁贴耳道了几句,只隐约听见“小公子”、“学堂”、“闯祸”有关的字句。   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他便见到自己好友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钟淳(举牌子):拒绝动物表演! 第7章 黄粱(七)   钟淳寻了个空子,又趁机窜回了人群中,奴儿黑黑循着味儿追来,将众学子们撞得人仰马翻,引起喧涛一片。   混乱中,他本想顺势躲到那乔松后头,却见地上躺着什么赤花花的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半块鲜血淋漓的生肉——血水咕噜噜地淌到了地上,将石砖内的青藓都浸出了一股腥膻味。   钟淳面色一凝:想来方才乔二便是用这块生肉去诱发那奴儿黑黑的野性,诱它来攻击撕咬自己的。   想到这,他便忍着恶心一口叼住了那块冒着血气的肉,转身朝假山后的竹林跑去——   那奴儿黑黑闻见血腥味,眼睛都冒绿光了,呲着一口尖牙便朝跑得慢吞吞的钟淳奔去。   “奴儿三三不会出事吧……”   “我感觉它快被追上了,我不敢看了!”   就在众人为奴儿三三提心吊胆之时,却见那只胖猫儿两脚踮起,不徐不疾地折了根细柳长的竹枝,然后……   然后它竟把竹尖刺进了那块生肉中,颤巍巍地举起两只前爪,摇摇晃晃地将其钓了起来!   奴儿黑黑凶神恶煞地赶到,正要劈头盖脸地对胖猫儿一顿咬时,却忽地嗅见了竹竿上的肉味,迅猛的脚步慢慢迟疑了下来,接着便被勾了魂似的,转而去扑那块吊在竹竿上的肉。   那只胖猫儿见状却不慌不忙地举高了竹枝,眼见着那奴儿黑黑垂涎欲滴地在原地蹦啊跳啊,就是够不着那块肉,最后更是累得开始喘起粗气来。   众人见状不禁啧啧称奇,而乔松被折了面子,眼看着局势被一点点逆转,更是气得脸色发青,朝奴儿黑黑大吼:   “蠢货!去咬它!!去咬它啊!!!”   张暄见奴儿三三那颇为悠然的模样,也渐渐放下心来,嘴皮子不禁又痒了,朝乔二嘲讽道:“方才是谁说要把这最后一场比试‘让’给我的?”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要跪在地上喊‘爹’!”   “你们看!那胖猫儿再做什么!?”   一人忍不住惊呼道,大家便又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两只猫儿的战场。   只见那棕红的胖猫儿冲着奴儿黑黑“嗷嗷”地吼了几嗓子,随即便一爪子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它给拍到了地上,但出人意料的是,那奴儿三三并没有趁机作些扑咬的动作,而是将那竹竿上的生肉撕下了一块,送到了奴儿黑黑的嘴边。   此番动作反复几次,先前凶神恶煞的奴儿黑黑竟渐渐收起了最初的獠牙,乖巧地躺在地上露出了自己的肚皮来,似乎在等着另一只胖猫儿喂肉给自己吃。   众人望着令人大跌眼镜的一幕,纷纷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议论声亦如滚滚沸水般炸开:   “你们看清了吗!奴儿三三竟然在摸奴儿黑黑的脑袋,表情似乎还很享受……”   “一只猫儿在摸另一只猫儿……我这是在梦里吗……”   “好想捏捏奴儿三三的胖爪啊!”   “嗐!你们都没看出来吗,奴儿三三是在‘驯服’奴儿黑黑,这可比单纯的角斗有意思多了!……”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奴儿三三身上,却未关注到一旁脸色越来越黑的乔松。   直到那人不知从哪取了跟带刺的棘鞭,赤着眼睛径直地走向了躺在地上打滚的奴儿黑黑,人群才重新骚动起来。   张暄竖起两道眉毛,向前几步试图拉住乔松,厉声道:“乔二!你作什么!”   乔松却像被抽了魂似的,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阎王脸朝奴儿黑黑走去。   奴儿黑黑见主人朝自己走来,还讨好地摇了摇尾巴,主动把脑袋凑了上去,以为主人要和以往一样爱抚自己。   殊不知得到的确是足以打裂骨头的一鞭子!   “嗷!!!————”   一鞭下去,奴儿黑黑背上登时被抽出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来,朱褐的鲜血将周遭的皮毛染得湿红。   “嗷呜——!!”   钟淳见状愤怒地朝乔松扑了上去,结果被那人一臂攘开,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啪——!!”   乔松边抽那疼得嚎叫的黑脸猫儿,边恶狠狠地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我叫你躺下!我叫你躺下!今个儿非在这抽死你这不服管教的畜生不可!!”   “啪——!!!”   “啪、啪——!!”   那奴儿黑黑本是乔府下人从林子里抓来的,虽在府中训了几日,但到底还是野性未脱,被狠狠抽了几鞭后竟也燃起了几分生存本能,就在众人以为这可怜猫儿要被活活打死之时,它竟尖叫一声,一爪劈开那棘鞭,朝乔松扑身咬去——   “……啊!!!!”   乔二暴地惨叫了一声,手中鞭子滚落在地,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小腿。   只见原本雪白的衣袍突然现了两个血淋淋的窟窿,里头的血还在不止地往外淌着。   “公子!!”乔家下人见状立马惊恐地俯身将其扶住,从襟中掏出布条为其止血。   那奴儿黑黑刚尝了血的味道,骨子里的肉食本性又被重新激发了,更何况它刚受了重伤,急需补充些东西来维持体力,它黑洞洞的眼睛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的扫了几圈,最终锁向了离自己站得最近的张暄!   不好——!   钟淳见那黑脸猫儿朝一脸怔滞的张暄扑去,想都没想就狼狈地爬起了身,四肢并用地朝那人撞去:   “嗷!!!”   张暄还沉浸在方才奴儿黑黑袭主的震惊中,蓦地眼前闪过一只带着血气的利爪,身体还未来得及动弹,便被一阵出奇大的力量给扑倒在地。   他惊魂不疑地看着眼前陡然出现的一张血盆大口,眼看着那滴着血的獠牙就要咬向自己的脸,但极度惊恐之下,整个人却僵硬得有如被冰冻住一般,一点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嗷!!!”   就在这时,一团棕红色的球像风一般呼啸而过,硬生生地将动弹不得的他给撞到了另一侧。   张暄瞳孔骤地一缩,眼睁睁地看着那奴儿黑黑的尖牙一口咬在了胖猫儿的爪背上,失声喊道:“奴儿三三——!!”   钟淳已无心去看小魔头的表情,事实上,他已经奴儿黑黑那一口咬得意识模糊了。   痛,好痛——!   掌骨和手臂仿佛牵丝木偶一般完全脱节了……   奴儿黑黑尝见肉味后更是狂性大发,嚎叫着将钟淳压倒在地,双肢牢牢地钳住自己的猎物,如同野兽进食般迫不及待地朝他一口接一口地咬下去。   “…嗷……!”   钟淳发出一声虚弱地痛呼,尽管他已经尽力挣扎抵挡了,但到底敌不过在野外捕猎经验丰富的奴儿黑黑,不一会儿他的身上就像长满疮的柿子一般,被咬得左一个洞,右一个孔,汨汨而出的鲜血将火焰般的皮毛染成了深黑色。   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模糊起来:   “……快!快去叫先生们来!去拿剑!!”   “先生们不在……门口停了辆马车……他们都去……”   “奴儿三三……!奴儿三三……放开!放开它!!…”   是张暄的声音,尾音还带着股快要撕裂的哭腔。   啧,真难听,跟待宰的公鸭叫声似的——   他还以为这小魔头天生就没心没肺,连眼泪都不会流呢……   就在这时,钟淳恍惚地听见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声,紧接着便感觉压在他身上啃咬的奴儿黑黑兀地止了动作。   “噗——”   那声音极闷,仿佛利器贯穿盛满水的羊皮囊的动静。而后便闻“嘭”地一声,里头的东西被一股脑地全都炸了出来!   只见奴儿黑黑仍保持着那凶恶的表情,但身子却有如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诡异地往前歪倒,随后“嗙”地一声摔在了地上,连挣扎的反应都没有。   钟淳被惊得脑中清明了一瞬,他忍痛擦去了喷溅在他脸上的血迹,睁着眼睛往奴儿黑黑的尸体上望:   只见那黑脸猫儿的背上正直直插了只雕翎箭,箭身不偏不倚地贯穿了它的胸腹,从胸口下方探出一截被染得血红的箭头来。   而奴儿黑黑喘了几口气后,便保持着大瞪着眼的姿势,彻底没了呼吸。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钟淳感觉有人朝自己走来,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那人是谁,却只看见一片素色的衣角。   昏迷之前,他感觉有只宽阔的手将自己的身体给托了起来,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只闻见了一股似凉水般的苦檀香。   ……   *   幽室灯清,夜半烛深。   钟淳醒转后,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处秋香色的四角复斗帐中。   环顾四周,只见帐角系着四串宝珠琉璃串,质地通透,明心如玉,在灯火的照拂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身下席是冰簟席,身上衾是金缕褥,脑后枕是白玉枕,他陷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中,头脑昏昏沉沉,一时疑心自己是否已经到了仙宫。   “我这是在作梦吗?”   钟淳神游似的在床上张望了一圈,恍恍然地伸了伸自己的爪子,往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刚一出手,便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掌心传来。   疼——!!   果然自己不是在作梦……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两人交谈的声音,钟淳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探出一个头来。   ——只见堂前有一站一坐两个人影。   “大人,小公子还在祠堂前跪着……”站着的那人开了口,钟淳认得这是丞相身边近侍陈仪的声音。   “听仆人们说,他们从未见小公子哭得这样厉害,都快背过气了——”陈仪的语气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眼下夜已深了,那祠堂幽暗湿冷,平日里也不大有人去,不如……”   “不如让他跪着长长记性。”   那道熟悉的冷淡声音再度响起,直将一旁偷看的钟淳惊得一个激灵。   那是丞相?这儿是丞相的卧房?   那那那、自己身下这张床……岂不是?   “今日若不是你及时告知我书院的事,我还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大人……”陈仪本想再劝阻,但看见张鄜的脸色,便又只得将求情之言咽下肚去,转而叹道:   “我听李掌教说,在学堂闹事的本非小公子,而是那乔二见小公子的那只胖猫儿觉得眼红,又自己带了只未经驯化的畜生来,这才出了这等祸事。”   “也不知那胖猫儿伤得如何了,小公子方才在祠堂受罚时还喋喋不休地嚷着要见他那只‘奴儿三三’呢——”   谁知张鄜闻言竟微微回过头,此时钟淳一个圆茸茸的大脑袋正卡在帐外,根本来不及缩藏回去,便又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眸。   钟淳:“……”   作者有话说:   本来周末能发的,可惜突然发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二阳,烧了一晚上就退了( ) 第8章 黄粱(八)   说来倒也奇怪,先前挡在小魔头面前,与发狂的奴儿黑黑作殊死搏斗之时,他心中毫无惧意,只有一腔“大不了再死一回”的悲壮。   现下只被那人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钟淳却觉得如坐针毡、浑身刺挠,总有种年少时被书院先生抽查课业的不安感。   相比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张鄜的反应却显得极为平淡,片刻便将头缓缓转了回去。   “让陈勖告诉他,教他不用再惦记他那只猫儿了。”   “做什么事都得三思而行,从他把它带进书院的那一刻起,就应想到被我发现的下场。”   陈仪脑中浮现起张小公子听见噩耗后崩溃欲绝的情状,不禁开始同情起自家二弟来了,但半晌后还是耐不住好奇,问道:“……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那胖猫儿。”   “是打算送还给四皇子吗?”   钟淳眨巴眨巴眼,有些紧张地握紧了一旁的帷幔,却听见那人回绝道:   “不,我看那猫儿倒确实有些灵性。”   张鄜语气一顿,道:“今后便交由我抚养吧。”   陈仪闻言松了口气,心中颇感欣慰:“如此甚好,甚好。”   丞相性情僻静,这十余年来能在主屋过夜的活物简直屈指可数,如果此后有了这憨圆的胖猫儿作伴,想必丞相也能多得一些寻常人家养狸奴的意趣。   “噢,还有一事。小人今日午时收到了沈将军的书信,信上说他的军马已至富川,不日后便会返京,届时将会同温大人一同登门拜访。”   张鄜“嗯”了一声,似是生了困意。他微微抬了抬手,门口便进来两个垂眉敛目的侍女,一个端着盛药汤的托盘,另一个端着盛补药与凝胶的托盘。   陈仪见状便知丞相这是要休息了,便不再多话,拱了拱手就从善如流地退了下去   *   桌上的短檠灯映着翠色的纱帷,融成一团青黄相间的光,照在烛旁那把沉沉的素色宝剑上。   钟淳半躲在帘后,看侍女为丞相宽衣解带,看着看着,不知怎的竟觉得面上有些发热。   张鄜虽是文人面相,但却是武将出身,捣过虎窟狼窝,踏过尸山血海,重重衣裳除尽,便现出底下精悍的男子身躯来。   他的肩阔而平,背厚而实,仿佛历经了千山万水的般,胸腹上积满了深深浅浅的刀枪疤痕,应是年轻时常年征战所致。   但那伤痕遍布的躯体并未显丑陋,反而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美感。   侍女为他换上寝衣后,又替他卸了头上发冠。奉上了一盅黑糊汤药。那药不知是各种草材炖的,分明是巴掌大的一碗,浓厚的稠苦味却一点点溢满了整间房。   张鄜单手接过那药,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那药是否真的苦到根了,他饮完之后面色竟更白了几分,眉间却仍蹙着,许久都不见舒展,不像是被药治好,倒像是被那药治病了。   “将五石散取来。”   侍女将挂在墙上的紫檀漆银烟斗取下,轻车熟路地往里头添了些东西,便跪着奉给了他。   张鄜接过烟斗,闭着眼将其衔入嘴中,一手支着那长长的杆儿,如此吞吐了几回,眉宇间才有了稍展之意。   侍女又将屋中哔剥作响的烛花剪了,这才掩上房门齐齐退了出去。   “过来。”   那人的声音带着股吸完五石散的沙哑,钟淳的后脊毛刹地一竖,再三确认张鄜这是在唤自己之后,才战战兢兢地跳下了床,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   只见平日玄衣高冠的丞相现下正侧卧在榻上,眉眼俱阖,乌发如瀑,少了几分庄重威仪,但却多了几分疏离清冷,仿佛那古画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这是钟淳第一次如此近地细看张鄜。   丞相上朝时立于百官之首,与他这还未加冠的皇子隔了十万八千里,就连下朝时,自己也只能隔着人海远远望见那人被群臣簇拥着的背影。   而现下,他竟然离丞相这么近……   “……!”   还未等钟淳反应过来,他便被张鄜的手给薅住了后颈,随后懵然地落进了那人怀里,周身顿时萦绕起一股熟悉的清苦檀香。   他被丞相抱了——!!   钟淳汗毛倒竖,此时心中才陡然腾升起一些不合时宜的、作为人的尊严,于是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别动。”   张鄜二指捏住他的后颈,从桌旁的银盘中取来一瓶金创药和一叠纱布。   钟淳全身僵得像块石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但片刻后,他感觉自己的右爪被人抬起,脚掌上还被人敷上了冰冰凉凉的东西,于是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只见张鄜垂着眼,修长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他的脚趾缝,在那被奴儿黑黑咬得血肉模糊的伤处涂上药,再缠上纱布。   钟淳心中又惊又异,忍不住地仰起脑袋,想看看丞相此刻会是何种表情,但那人实在太过高大,脖子都仰酸了,他也只望见了一截清晰而平整的下颔线。   待给大小伤口都上完药后,张鄜又取来了一碗泛着热气的药汤,舀了一匙递到钟淳嘴边。   “……”   钟淳不禁回想起那人方才服完药的痛苦神色,心中对此药的难喝程度已有了一番计较,一张嘴抿得紧紧的,比贴了封条都还严实。   “张嘴喝药。”   张鄜见那胖猫儿逃避地扭过半个身子,腮帮子还鼓呼呼的,不由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套,将他的脑袋拽了回来。   不喝!坚决不喝——!   钟淳伸出自己刚缠了绷带的胖爪,将汤匙坚定地推开,以示自己的决心。   张鄜淡淡地看了他一会,随即便握住他那只带伤的爪子,兀地一捏。   “嗷!!———”   钟淳被疼得嗷嗷叫,随即口中就被人快准狠地塞入了那根盛满了汤药的银匙,沁入舌根的苦味顿时溢满整个喉腔。   钟淳:“……”   张鄜见那胖猫儿的脸苦兮兮的皱成一团,溜圆的眼睛霎时盈得泪水汪汪,舀药汁的手一顿,从银盘中拈了颗给小孩吃的奶枣。   “张嘴。”   这会儿钟淳学乖了,再不敢违抗丞相的指令,老实地张了嘴,含着泪啃起了那颗裹了糖霜的奶枣来。   此招甚是奏效,此后几日,张鄜再喂那胖猫儿药的时候,就不再见它抗拒了。   *   翌日,府中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姓沈,一位姓温。   姓沈的名为沈长风,乃是当年与圣上一同征伐淮南王叛乱的“五大功臣”沈颉之子,在张鄜任卫将军时曾做过他的部下,现执掌着北衢最精锐的军营神机营。   而姓温的名为温允,既非将门之后,也非世家大族,乃是张鄜封相后一手提拔上去的心腹。   这姓沈长风与温允,虽都是丞相一方的人,但这两位这些年里彼此看对方总不太顺眼。   沈长风觉着那姓温的口蜜腹剑、心狠手辣,温允觉着那姓沈的呆板寡淡,木头木脑,总得来说便是八字合不到一块。   此番同行,还是张鄜促成了一次机缘。   今年初春时,圻州、桂州等地突然涌入大量江左之地的流民,此后两地更是匪寇频发,百姓苦不堪言。朝廷派了几个地方官员前去查探此事的原因,谁知不久之后,那几个地方官员竟“意外”陨落于流寇之手。   随即桂州太守乔泰便自请领兵清缴乱匪,但不知为何,朝廷拨得军饷越多,那仗打得是越焦灼,匪寇不仅不见少,还隐隐有了占山为王的起义架势。   张鄜当机立断,派了还在北衢的沈长风前去助桂州太守一齐剿匪,同时命李仲毅为桂州刺史,让温允护送他前往桂州抚置流民。   那温允虽生得一副眉眼如玉的温润模样,但确是用刑之术的高手。相传他折磨人时无须刀斧,只须简简单单一根铁钩,便能将人弄得皮骨分离,痛不欲生的同时还留有一口活气。   自从他做了京师邢狱的廷尉之后,朝中那些世家贵族便开始人人自危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丞相,被送进那暗无天日的邢狱中去。   而此番张鄜命温允亲自护送李仲毅,一是为了表明朝廷对此事的重视,二是为了让其震慑圻州与桂州的地方豪强,让他们不敢轻易伤害这位新任刺史。   而这沈长风与温允返京时恰好碰上了,于是便顺路一道来拜访丞相府了。   “两位此行可还算顺畅?”   张鄜亲手给二人沏了壶明珠水仙,问道。   沈长风身上轻铠未卸,跪在客座上规规矩矩地接过茶道:“回丞相,此行还算顺利。”   “我与神机营的兵马先到了圻州,得知那儿的匪寇都流窜到桂州去了,于是便又到了桂州,与那乔泰一道去歼匪去了。”   “只不过……”   张鄜望着他脸上藏不住的犹疑之色,复问道:“只不过什么?”   沈长风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只不过,我总觉得此行剿匪,似乎赢得太轻易了。” 第9章 黄粱(九)   “桂州有个黑风泊,上边足足窝了四十九个匪寨,里头尽是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据说他们还有好几个当家与军师,这也证明他们那些烧杀抢掠的行动并非漫无目的,而是如大宛的军队一般,有组织有纪律的。”   沈长风微微皱了皱眉,继续道:“我第一次率兵暗袭黑风泊,故意没喊上那乔太守,结果竟不知何时走漏了风声,被那群匪徒给逃了。”   “第二次与那乔泰一同上山时,便撞见了一伙匪徒,但充其量不过两三百号人,而且武艺似乎也不高,只空有一身蛮劲,我的人没费多少功夫便将他们擒住了。”   “而后我本想先将这些人押回城中大牢,待擒住他们当家的之后再作盘算。可那乔泰未经我允许,竟擅自将那伙人的寨子放火烧了,说那些匪寇抢来的钱财布帛都置在那儿,烧得一干二净他们便再也作不了恶了……”   张鄜问道:“那乔泰姓乔,与金墉乔氏可有关系?”   沈长风如实回道:“事后我曾派密探查过那乔太守的底细,那乔泰早些年似乎只是个跑堂的伙计,与金墉乔氏并无关系,只不过正好沾上了这个姓罢了。我看此人身世虽不算显赫,但也还算清白,后来这乔泰似乎靠贩卖私盐一类的生意发了家,再后来经人推举便成了荔城的县令,又经了二十来年才当了如今的桂州太守。”   大宛建立之初正逢百废待兴之际,盐铁贩卖还属于无官监管的灰色地带,因此涌现了许多钻空子的私盐贩子,趁着那几年动荡时期狠狠地捞上了一笔,而后大宛逐渐安定下来后,盐铁的贩卖权便重新落回了官家手中,成为了朝廷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   想来这些年那乔泰能从一介布衣摇身一变成为当地的父母官,与当年做私盐贩子赚获的暴利脱不离关系。   这一处二人正谈着话,另一处暂得空暇的温允也没闲着,他懒懒地支着头,将目光款款投向了丞相身侧的座位:   只见那儿置着一张袖珍的沉香木矮桌,不似是相府那位张小公子的物件,倒与三、四岁幼童的身高更相符合。   不一会儿,侧门的翠色纱帘轻轻动了动,一只浑身棕红的胖猫儿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即才顶着它那毛茸茸的大脑袋轻手轻脚地爬到了丞相身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温允还是头回见到举止如此似人的猫儿,不由饶有兴味地向前微顷了身。   只见它的手上缠着绷带,怀中抱了六个熟到熏黄的枇杷,似是刚从后院的树上摘下来不久,果皮油得发亮,光是望上去仿佛就能闻见到里头汁水清甜的味儿。   温允见那胖猫儿咧着嘴,正要伸手要去剥那黄枇杷,但临时却又忽地转了念头。   它挠了挠脑门,仰着头瞅了丞相一眼,随即缓慢地、不舍地推了三个枇杷过去。   ——正与沈长风商讨要事的张鄜自然没看见。   随后,那脸盘如圆盆的胖猫儿砸吧砸吧嘴,开始用前爪娴熟地拨开那枇杷的皮,捧着果肉开始啃了起来。   不一会儿,温允便见它风卷残云地将桌上的枇杷给吃干抹净了,甚至完事之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爪。   又过了没半晌,那胖猫儿又贼头贼脑地把目光投向了丞相桌上余下的那三颗金澄澄的果子。   温允望着它假装不在意地侧过身,趁着张鄜与沈长风讲话的间隙,一只胖爪则慢吞吞地探向了桌前。   “……噗!————”   一声憋笑猝不及防地打断了另一旁两人的谈话,也惊动了闷声干大事的胖猫儿。   那枚“中道崩殂”的枇杷便沿着桌沿骨碌碌地滚到了堂前,成为了举众共睹的罪证。   张鄜侧过头静静地看了一眼,直把罪魁祸首看得两只耳朵都心虚地贴到后脑勺去了。   惟有沈长风这个神经迟钝的呆子面露愠色,以为温允是在嘲笑他:   “温大人,莫非方才沈某之言有什么可笑之处?”   温允见他忿然地质问自己,倒不气不怒,悠悠地拿起了杯中茶水,顺着他的话道:“何止是可笑,简直是引人发笑。”   “沈将军方才说,那黑风泊有四十九匪寨,里头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可有亲自去营寨中查探过?”   沈长风冷哼一声:“我方才说过,第一次暗袭的时候……”   “谁让你暗袭了?朝廷派人来桂州剿匪,当地人定是早早便得了消息,再看见沈将军您那身招摇的战袍银铠,哪能不知道这是来收拾自个的,估计早就躲到不知哪个山头避祸去了。”   “……”   温允反唇相讥道:“现下被那乔泰一把火烧了寨子,他说有三万匪徒便有三万匪徒,他说有三百匪徒便有三百匪徒,岂非由着他那张嘴颠倒黑白了。”   “办事办成这样还能叫‘此行顺利’吗?”   “……我!”   沈长风面上又羞又怒,但却仍辩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得将气统统咽回了肚子里。   “行了。”   张鄜终于开了口,算是解了沈长风的围:   “过几日你让曾祥带些人从岷江下桂州,从那走不易被察觉,找个机会潜进那些寨子中去。届时我再写信给老李,让他随时接应你们。”   “这个乔泰,虽与金墉乔氏无大关系,但只怕与那些匪徒关系匪浅。日后还需徐徐图之,切勿打草惊蛇。”   他看向温允:“你闲时去趟户部,让吴愈清将这几月记着拨给圻、桂两州银两的账簿呈给我。”   “下官领命。”   二人齐齐起身朝张鄜行礼。   *   温、沈二人走后,日头便来到了正午。   钟淳瘫在后院乘了会凉,但仍是被热得直吐舌头,于是便又偷偷摸摸地来到了浓荫满庭的蝉饮斋。   张鄜似乎已经用过膳,但还未午憩,正坐在书桌前拈着一卷宗籍看。   他身上未着朝服,头上也未戴高冠,只用一支乌木檀簪子半束着,如缎的黑发沿着肩颈倾泻而下,给那冷冽如锋的眉眼添了几丝温意。   桌上置着一个雕琢精致的银盘,里头似乎盛了什么东西,正往外冒着白气。   钟淳好奇地迈着四条腿踱了过去,但又因脚掌上被人缠了纱布蹦不上凳子,便只得在桌底下兜来兜去地打转。   “嗷……”   他实在忍不住地扯了扯那片玄色的衣角,仰头望向了丞相。   张鄜没看他,但掌心却像生了双眼睛似的,一只手轻易地将他拎了起来,放在了膝上。   钟淳抖了抖他的大脑袋,如愿以偿地看清了那银盘上装的东西,不禁瞪大了自己的双眼:   只见那银盘上竟卧着一座极其华丽的“酥山”!   山底堆着冰镇过的桃肉、葡萄、荔枝、枇杷此类的鲜果,边上颇为雅意缀了些花草。而那山体乃是由冰与奶混合捣成稀碎的雪沫堆叠而成,顶上还淋了绛红色的莓汁,不仅赏心悦目,更令人垂涎欲滴。   钟淳在宫中待了十八年,因着不得宠的缘故,每年内务府送的解暑小食要么是绿豆汤要么是莲子汤,偶尔运气好的时候还会送冰镇杨梅汤,只不过那汤水稀稀拉拉的,杨梅也泛着青色,待送到殿中时碗中的冰都化得差不多了。   于是此刻,他看着面前那盘自己前所未见的小食,看得眼睛都直了——   “嗷!……”   钟淳扭过头,巴巴地望着张鄜,期冀着他能给自己来一口。   可谁知那人却对他视若无睹,继续垂眼翻阅着面前的纸张。   待他又是吐舌头、又是舔嘴角、又是翻肚皮、又是拿勺敲碗地暗示了好几回后,张鄜才终于将目光投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在那人眼中似乎望见了一丝极浅极淡的笑意。   “想吃?”   钟淳疯狂颔首,他哈喇子都快淌出来了!   于是张鄜便将他抱了起来,放下手中书卷,从那酥山上舀了一匙递到钟淳嘴边。   钟淳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大口,眼睛都被那绵软细腻的口感给好吃得直放光。   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张鄜又喂了他几口,忽地开口:   “是这酥好吃还是枇杷好吃?”   钟淳还沉浸在那又冰又舒爽的口感中,诚实地用胖爪指了指酥山。   等等……关枇杷什么事?   他感觉自己的脑门被张鄜摩挲了几下,随即便听那人缓缓道:   “既是没那么好吃,赠予别人的东西怎能随意收还回去?”   钟淳霎时懵了,过了许久才回想起早上偷吃张鄜枇杷的事儿,心中顿觉十分心虚尴尬。   他还以为那人不知道,原来竟都被无声地看在眼里……   “嗷……”   钟淳小心翼翼地瞅了好几眼张鄜的脸色,见那人依然一副无波无澜的神情,于是壮着胆子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将毛茸茸的面颊试探地贴了过去。   从前秦姑姑生他气的时候他就常这样干,没过多久秦姑姑的气便会消了,这招可谓是百试百灵。 第10章 黄粱(十)   张鄜看了钟淳一会儿,只抚了抚他的脑袋,将他放回桌旁,便继续低头翻看桌上的卷籍了。   ……这大抵是消气了吧?   钟淳往那酥山上啃了一口,但耐不住心底的好奇,又将那大脑袋凑了过来,想看看丞相每日都在批些什么公文。   只见那桌案上置着一叠宣纸,洋洋洒洒地隽写了好几篇文章,其中一篇不仅思路流畅,落笔从容,而字形更似行云流水般潇然,与丞相名满天下的“落凤体”有几分形似,乍看上去还有几分眼熟……   钟淳睁大了眼睛:这可不就是他四哥的字吗——   再看那文章的标题“驭民之道”,他的脑子嗡地一震,眼前天旋地转起来!   这莫非是上月太傅让他们几个皇子一同写的试论!?   国子监每月底不仅会对学子们的骑射与武艺进行一番考核,还会给他们出一篇试论来考验其文采素养,题目泛阔不一,但大多从智谋、立信、爱仁、廉明这些立意来起题。   钟淳自小便没什么做皇帝的志向,只想等加冠后让哥哥们封他做个闲散王爷,安生渡完游山玩水、逍遥玩乐的后半生。   今下他三哥四哥将其余皇子的风光都抢尽了,想必立储也没有其他人的事,他便更没有心思去钻研那写文章的事了,故而每逢国子监的月试,他都只是懒懒散散地将纸张用字填满,能敷衍了事就敷衍了事。   谁料这试论的文章竟被传到了丞相这儿……   钟淳望着那一沓文章,面上露出了凝肃的神情。   按理而言这皇子们的试论文章并非于公开场合所作,应当属于书院的机密,若是太傅们随意传着看便也罢了,可那些朝廷大臣是断没有权力翻阅的,若是张鄜特意向国子监要来,这便说明那人有意介入圣上立储一事。   可他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除了已故的太子,从没听说丞相属意过哪位皇子。   ……莫非这回那人改了主意?   钟淳托着脑袋一点点地把他四哥那精妙绝伦的文章读完,想抬头看看张鄜会是何种表情。   却见那人依然面色平淡,看完之后便又翻了下一页,旁人完全揣测不出他的心情。   钟淳低头一看,下一篇是他三哥的文章。   字形虽比不上四哥飘逸洒脱,但也算隽秀端正。比起上一篇中规中矩写法,这篇胜在用典奇多,字字珠玑,望上去对仗工整,赏心悦目。   想不到三哥平日里那副油头粉脸的不正经样,写起文章来竟也拿得出两把刷子。   钟淳又仰起头,心想这回那人该会露出些不同的表情了吧。   可张鄜却仍是那副淡然的神色,将文章从头看到尾后便又翻到下一页,仿佛这一页吸睛的词藻只是过眼云烟一般。   下几篇是他的草包六哥和混子七哥的,钟淳本以为张鄜会同书院的其他先生一般,看一眼便眉头紧皱地摇头抛开,可出人意料的是,那人却看得十分认真,连那“驭民之道便是驭民之术,驭民之术就是驭民之道”的废话都一字一句地看了过去。   文章越翻越薄,很快就见了底。   钟淳趴在张鄜怀里,见着自己那不堪入目的笔迹出现在眼前,呼吸蓦地一滞,忽然有些不敢抬头看那人的神色。   他自知自己的文章是个什么水准,更何况有三哥与四哥珠玉在前,他那些东拼西凑的东西便更显可笑了。   虽然平日在书院的先生面前丢脸丢惯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不想在那人面前丢脸。   钟淳鼓起勇气抬头,却见张鄜面色如常地看完了他的文章,与看其他皇子的文章一般无二,面上既无赞许也无嫌恶,甚至连眉头都未曾动过分毫。   本该如此,本应如此。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泄气。   “怎么。”   张鄜见怀中的胖猫儿突然悄无声息地蔫了,连平时高高翘起的尾巴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于是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给他从酥山中舀了一勺冰。   “热了?”   钟淳有气无力地张口含着冰,但一颗心却愈来愈烦躁,仿佛有根细如牛毛的针在他胸口轻轻地挠,一会觉得乱,一会觉得空,连他自己都不知是怎么回事。   定是外头的天气太热了。   听着窗外浪一般的蝉鸣,他烦恼地同自己道。   *   咸元三十五年夏,顺帝立金墉乔家女乔芝为后,封其兄乔简为秦国公,赐钱五百万,帛九千匹,以彰勋贵,大赦天下。   大婚当日,新后乘金銮玉辇从三重门巡礼时,身上着了一件极尽奢华的千鸟朝凤缂丝织金锦服,裙后摆迤地三尺,刺绣上焕的金光比天上的日光还要耀眼。   朝廷人人皆知,先皇后蔺氏与圣上大婚时身上着的是一件“百鸟朝凤绣金比甲”,而乔氏身上那件“千鸟朝凤”婚服的用意便不言而喻了。   于是又听闻当帝后轿辇乘过最后一道拱门时,丞相张鄜以身体不适为由,中途乘轿离了天坛,不仅缺席拜庙大祭,甚至连一句恭贺都欠奉。   皇上气得怒火攻心,但又偏生拿这位一手将自己扶持登基的肱股之臣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当着百官的面微施惩戒,假模假式地给丞相禁了几日足,又削了些明面上的俸禄,这才略微保住了自己的脸面。   这日,张府的庭院中。   陈仪一踏进门,便看见了眼前这副场景:   芭蕉荫底,丞相头戴玄巾,闭着目半卧在院子里乘凉的竹榻上,手中拈着一截长长的细竹枝,一直垂到地上。   而那胖猫儿也学人作了副童子打扮,脑袋顶上像模像样地安了个头巾,毛茸茸的身上披了件豆青色短褂,坦着肚子,翘着两只黑得糊底的脚丫,学着丞相的样儿安然地躺在了他的旁边。   绿芭蕉、玄衣衫、青竹枝、赤皮毛。   陈仪并未叫醒两人,只自个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深觉眼前之景很合衬,祥和得如同一副梦一样的画般。   不知不觉,这圆头圆脑的胖猫儿进府也快一月了。   不知是否是得益于丞相的纵容,这家伙不仅比原先的面相更圆润了不说,连性格都从刚进府时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变成了现在这般无法无天。   就从睡觉的地儿说起吧,据先前伺候丞相的侍女所言,在此猫被大人收养不久时,它还只敢睡在主屋靠偏门的荫凉地里。   自从丞相某次替它上药时不小心将其抱上了床,并且长达一个时辰忘记将其赶下去后,这胖猫儿便反客为主地霸占了那张许多人作梦都想爬上的床,从此睡觉的地儿便一举从地底跃到了天上。   再来说说吃食这事儿。   据说此前胖猫儿归小公子养的时候,那是连别人盘中的剩菜都吃得一干二净,时不时还要偷偷摸摸地溜到后厨讨东西吃的。   可被丞相养了那么快一个月,不仅把嘴给养刁了,整只猫身还肥了好一大圈。   陈仪听府中下人讲它的奇闻趣事,说这奴儿三三现在吃饭讲究得很,什么生肉剩菜一概不吃,反倒是人吃什么他都要跟着一块吃。   吃人食的东西也便算了,这胖猫儿的嘴却比张小公子幼时还要更挑食,不吃葱蒜不吃辣,甚至不吃所有含香菇的东西。   鱼要挑了刺才肯下嘴,虾要剥了壳才肯下肚,比宫里那些皇子都还养尊处优。   最后便就是亲人的事儿了。   记得刚入府时,这胖猫儿生怕一个不慎又被人“处理”了,于是见谁都处处讨好,府里谁往他脑袋上摸一把都乐意。谁知现下跟了丞相之后,这猫儿竟然还生了脾气,只许丞相摸之抱之,连陈仪想要同它亲近一会儿都不太容易。   想到这儿,陈仪不禁轻步上前走去,想要趁那胖猫儿熟睡之时摸上一摸。   可还未等他走近,便看见张鄜缓缓睁了双目,便只好抑下心中的遗憾,屈膝恭敬地行礼道:   “大人。”   “嗯。”   张鄜应了一声,支着竹榻起了身:“东西带来了?”   陈仪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檀木方盒,开盒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条佛珠手串来。   那珠串足足有一百零八颗,不仅异香浓郁,且颗颗色泽莹润,玄黑中竟还蕴着几丝深厚的血色。   “文若大师让我传话,说大人先前那串绿檀佛珠磨损太过,即使用新珠替换,也回不到原样了,与其纠结于一个残物,不如让您与其了断,故而大师未将其修补便原物返还了。”   陈仪垂着头给张鄜呈上了手中佛串:“大师还言,大人您平日忧思太过,极易损伤性体,故而将这串一百零八颗的小叶紫檀赠予您作补偿,愿您心根清净,早忘前尘,断除这世间一百零八种无量烦恼。” 第11章 黄粱(十一)   “残物……”   张鄜将盒中那串绿檀捡了起来,垂着眼静静凝视了半晌,指腹抵着佛珠摩挲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将其放回了盒中:   “既是如此,便收起来罢。”   “是。”   陈仪将那串一百零八颗的小叶紫檀佛珠取了出来,低着头一圈一圈地替丞相戴上。   这时,方才午憩的胖猫儿也适时地醒了过来,顶着个大脑袋晃晃悠悠地爬了过来,好奇地望着垂在张鄜腕间的珠子瞧。   “说来,自小公子与乔二在书院闹出那事已过了快半月,却也不见秦国公遣人来登门拜访,只有书院的几位先生送了赔礼过来……”   陈仪抬眼望着张鄜,却见他拾起手中竹枝,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翻转了三两下,不一会便编出个扁小的蟋蟀,胖猫儿盯得眼睛都直了,毛茸茸的耳朵也跟着扑扇,似是在疑惑他是如何做到的。   “不来便不来,此事错不在暄儿,若旁人议论起来,我们也问心无愧。”   张鄜云淡风轻地回道,手上却又将那竹蟋蟀拆了,对折了几番,从掌中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竹蝴蝶来。   陈仪叹了一声:“我是担心大人,那乔敦如今做了皇上的妻舅便敢对大人您如此不敬,四皇子若是与他女儿成了亲,日后成了储君登了基,那大人您……”   “乔敦并非蠢人,亦知圣上封他的大司马只是虚职,只要大宛的三大营还在我手上,他便不敢明着对我如何。”   “至于日后……”   张鄜顺手捏了捏胖猫儿肉乎乎的脸颊,将竹编的蝴蝶予它玩:“日后的事便日后再说。”   “近日我倒是有份礼要送与乔大人。”   咸元三十五年夏,皇帝于西华园设宴作“观荷会”,采菖蒲,熏艾叶,宴请朝中文武百官与宫中妃嫔皇子于园中同聚,一道庆贺端阳佳节。   钟淳仰着头,桌上的金背花鸟黄铜镜映照着后头三三两两的身影。   侍女们为丞相穿上钧玄深衣,又替他腰间缠上了紫金绶带,最后将那如墨长发用顶漆色长冠高高竖起,待收拾妥毕后,便安静地一一退下了。   他抖了抖耳朵,还欲再看,却见那镜中人已然转身朝门外走去,于是便迈着爪子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   只见张府门口停了辆兽首彩漆画轮车,车头为龙象,由四匹健壮油亮的黑马拉着,每匹马身上皆佩锡鸾之饰,远望上去奢华异常。车身敞如楼阁,四幕有碧绿的帘幢依依地垂着,车檐下还悬着四角朱红的璎珠。   趁着驾车的仆从望向别处,钟淳夹着尾巴偷偷摸摸地跳上了车,用脑袋顶开帷帘,迎面撞来一阵幽然的苦檀香。   只见张鄜正靠着车壁阖目养神,他的眉眼深邃,鼻梁高耸,仿佛雪里藏着的一尊浓墨重彩的佛像般,经历了岁月的风霜催折,清冷中又显出了几分神性。   听见他上车的动静,那人才缓缓睁开了眼:   “下去。”   钟淳见张鄜伸手欲拎自己的后颈,赶忙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腿,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不下去———   开玩笑,他在相府闷闷地窝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有出门的机会,他怎可能放过!   更何况这次出门还要回宫,他便是赖也要死赖着不走!   钟淳一边抱大腿一边还小心观察那人的脸色,经过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他渐渐也琢磨出了些丞相的处事态度来。   只要不涉及某种底线,似乎他闯出什么祸那人都不会管,但只要触及了某种底线,哪怕是一下那人也不会容允。   例如上回他趁着张鄜不注意想要试尝一下那人每夜喝的药汤,结果舌头才沾上一点味儿,整只猫便立马被那人面无表情地薅着丢到了门外。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张鄜露出堪称怫愤的神情。   不止如此,他还被侍女灌了催吐药,整整吐了一晚上,虚弱得连爬都爬不起来,结果还被那人惩罚地关在外间,整整三日才肯重新放他进去。   而今日这端午赏荷宴,若张鄜真不愿他去,早在他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起就应被陈仪捉回去了。   那人既放任他跟了一路,说明即使他厚着脸皮跟着去也是无伤大雅的。   钟淳的猜想没错,张鄜果然没有强丢他下车,见实在扯不动这只赖皮胖猫儿,便只得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宫中不比府中,一会不得乱跑。”   钟淳抖了抖耳朵,在心里想:   不必担心,宫中他可熟着呢。   *   车驾抵达西华园时,正值落日时分,距离晚宴开始还有将近半个时辰。   彼时仲夏的暑气渐渐消了,迎面拂来的风似乎也起了些凉意,顺带捎着初荷与艾叶的清香。净池中,千顷万顷的荷叶高擎着,一风过境,便搅起浪涛般碧绿的叶波,亭亭的叶好似缎面制成的伞,每一处墨绿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上面盛满了一颗颗仙露明珠,在霞光的映衬下殷赤剔透。   满池的荷花亦应时而放,粉里含白,白中露粉,盛放的姿态仿似佛陀拈指为势一般,庄严而圣洁,浩浩荡荡的挤在拥攘的新绿之中,一时占尽了风光。   钟淳本想下了马车之后偷偷溜去自己的殿宇看看,可谁想到前掌刚一着地,尾巴根便被一只大手轻松抓住,整只猫被毫不留情地倒着提溜了起来。   不仅如此,为了防止他乱跑,张鄜还特意命人在他脖子上拴了个带绳的金箍圈。   钟淳嫌那七尺的绳太短,“嗷嗷”叫着反抗了半天,最终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让张鄜将七尺的绳给斩成了三尺。   直到彻底哪儿也去不了了,他这才只得收起自己的那点心思,悻悻地趴回那人怀里。   不一会儿,他们又在道上碰见了一身深绛官袍的温允,那人似乎在此等候张鄜多时了。   几人顺着净湖又行了数十步,却见前方石碑处人头攒动,远远望去尽是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而他们又仿佛渴食的幼兽一般,悉数簇拥到一人的跟前。   那人头戴漆青通天冠,身着灰黄直缀宽袖袍,望上去大约五十来几的年纪。他面容清癯,双鬓银丝遍布,腰杆虽然细瘦,但仍将这身素袍穿出了不一般的气度。   钟淳睁着眼睛瞧他,觉得这人不像做臣子的,倒像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   此人正是当今皇后的亲兄——刚任上大司马的乔敦。   他原半靠在竹椅上,经身旁侍从提醒,这才看见了不远处的张鄜,忙起身揖拜相迎:   “丞相。”   乔敦周围簇拥着的也多是金墉乔氏的子弟,见状也纷纷跟着家主行礼:   “见过丞相——”   张鄜朝身后的陈仪看了一眼,陈仪便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牵过绳,接过他怀里的胖猫儿。   乔敦见状,也朝身后侍从低语了几声,只留下几个亲近的子侄与侍从,便上前踱到了丞相身侧,自然道:   “今日端午家宴,怎的不见张小公子?”   张鄜回道:“他犯了错,被我禁了足。”   乔敦也笑道:“都是小孩,调皮、好玩。我家的松儿也是如此,被他娘罚着抄经呢。”   而后他又回头看了陈仪怀中的钟淳一眼,背着手摇了摇头道:“先前听说书院的同学带了只畜生去习课,偏生自己也要带,结果反倒被那畜生狠咬一口,现下腿都还抬不利索呢。”   钟淳在后头听得心头火起,对这老头颠倒黑白的能力实在是心生佩服。   分明是乔松那厮嫉妒张暄夺了众人的目光,这才自行将那未经驯化的“奴儿黑黑”带了去,在比试中还想让那“奴儿黑黑”趁机伤他性命。   现下这事从乔敦的口中说出,乔松便从一个小恶霸摇身一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受害者,小魔头反倒成了“诱使”他将畜生带进书院的祸源,这不纯属混淆是非吗!   “这种畜生多般凶性未除,表面上温驯可爱,真要发起狂来可是连主也不认的——”   此话既出,乔敦身旁几人纷纷有意无意地瞥向站在张鄜身后的温允,却见那人依然眉眼温然,不知从哪抽出一把泥金竹骨折扇来,悠悠地摇了起来。   张鄜听罢神色淡淡:“多谢乔大人关心。”   “为人有道,驯兽亦有道,我认为,凶性未除的畜生多半是其主无能、管教无方,最终才会落得凄惨下场。”   “管教得当自有管教得当的好处,至于一味放溺纵容,某些畜生不仅到处乱咬人,最后还会反咬主人一口,险些将其也连累进去,可谓是得不偿失。”   话至此,乔敦脸色微微一变。   他的部下周诲前不久才被人捅出在街市滥权杀人的事被革职下狱,据说这蠢货在狱中还托人写了数封求情信给自己,幸好当时便找人将这些信都烧了,这才没给邢狱的人落下把柄。   此事已过去了近两月,张鄜今日在话里暗指此事又是为何?   “乔大人,不论是驯兽还是养宠,还是得拴绳。拴了绳,才听话。”   张鄜面无表情地伸手,修长的手指缠住绳一扯,将陈仪怀中的胖猫儿勒出一声猝然的痛呼:   “您说是不是?” 第12章 黄粱(十二)   乔敦定定地盯了他半晌,随即面上八风不动地笑道:   “丞相说得是,这方面乔某还要多向丞相学习。”   张鄜没再说什么,只是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道:“上官侍郎今日也在。”   一位面相富态圆润的男子闻言后愣了几许,似是不明自己为何突然被丞相点名了,随即才忙道:“是、是……下官同乔大人一道乘马车来的。”   张鄜停下脚步,端详了他一番,朝一旁的乔敦问道:“乔大人,若我没记错,这上官大人可是您的外甥?”   乔敦本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坦破这层关系,但既然被张鄜挑明,便只好大方承认道:“丞相大人记性不错,上官侍郎乃是乔某二姐的儿子,按亲缘关系确是得唤我一声舅舅。”   “不愧是金墉乔氏,真是人才辈出。”   张鄜复而望向神情拘谨的上官谌,微微笑了笑:“你的老师同我夸赞你,说你文章写得好,规谏简明达练、鞭辟入里,有前朝庾氏之风。”   上官谌忙垂着头摆手道:“只是卖弄一些雕虫小技罢了,怎敢在丞相面前班门弄斧。”   “上官侍郎谦逊了。”张鄜道:   “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者,是为贤臣也。前几日裴尚书才同我说,像你这般出众的人才,做个小小的散骑侍郎实在是屈尊了。”   此言一出,不仅上官谌心下暗惊,连乔敦面上的表情也有些轻微的松动。   张鄜话中的“裴尚书”乃是大宛吏部尚书裴清,这话的意思也极其露骨,相当于明示着上官谌不久之后便要升官了。   可那人明知道上官谌与乔氏可谓是同气连枝,怎会平白无故要提拔自己政敌的子侄?   “丞相与裴尚书过誉了,下官只是做了自己本职的分内事,没什么屈尊不屈尊的。日后无论身在何职,都会如今日这般尽心尽力地做事。”   上官谌资历尚浅,虽嘴上谦虚,但眉梢已不由自主地浮上一丝喜色,而一旁的乔敦似乎隐隐猜测到了什么,面色忽地变得难看起来。   果不其然,张鄜接着便缓声道:“涿州刺史张简下月即将致仕,裴尚书正愁去何处寻人填这个重要的空缺,但寻来寻去,那些人要么资历不如你,要么能力不如你。”   “我有意朝裴大人举荐你,不知上官侍郎意向如何?”   上官谌面上的喜色凝固了一瞬,随即全身上下后知后觉地泛起一阵刺骨的凉意来——   “我……”   乔敦在心中恨叹一声,那人给上官谌戴高帽之时自己便觉得不对劲,但只可惜那小子性情太“浮”,三言两语便将他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还未等自己出言插手,谁料张鄜便来了这招“明升暗贬”。   按理来说,散骑侍郎是四品官,地方刺史是三品官,此行确是升官无误。   但这上官谌既是自己亲信又是娘家的血亲,放在自己和皇上身边总比他人要更安妥些,乔敦当年亦是好不容易才给他寻了这个散骑侍郎的职,本想让自家外甥在皇上跟前混混脸熟,甚至还有干脆让其顶了周诲的打算,可谁料现下竟被张鄜横插了一手,乔敦自然心中痛恨万分,于是忍不住出言道:   “丞相,谌儿年纪还轻,怕是不能担得此等大任。”   “既是年纪轻,便更该历练一番了。”   张鄜神色淡淡,看着上官谌的眼睛道:“上官侍郎觉得呢?”   丞相御言有如第二道圣旨,臣下又岂敢有推拒之意。   再加上张鄜先前在众人面前对自己多加赞崇,上官谌这会即使心中再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牵强笑道:“是,一切任由丞相与裴尚书安排便是。”   乔敦身后的一众乔氏子弟默默观望了这一出好戏,更是齐齐缩着脖子装起乌龟来,一声气也不敢出,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维持着这诡异的气氛来到了晚宴上。   *   钟淳趴在椅子上,面对着一桌令人垂涎欲滴的珍馐,难得失了胃口。   眼前兀地出现了一块蒸得酥香的艾草桃子花糕,他坚定地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不一会儿,另一边又出现了一块被人撕好的葱香油烧鸡,他还是坚定地将头扭向了另一边。   半晌,钟淳感觉自己的大脑袋被人顺着毛一点点抚过,敏感的耳根被指腹抵着缓慢摩搓了一阵,他刚要舒服得呻吟出声,但随即又想起自己气还没消,于是便硬生生地将其憋回了肚子里。   头顶的动作一顿,耳边响起了一阵低声:   “生气了?”   “……”   钟淳耷着脑袋,连尾巴都刻意摆了个离张鄜最远的方向,以行动证明自己的心情。   张鄜低头看着那只无精打采的胖猫儿,手指摸上它颈间的项圈,揉了揉方才被勒过的地方:   “真弄痛了?”   那还用说——   钟淳闷闷地撇过头去,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   张鄜没再说什么,只是抚了抚他的头,见四周有人寻他,便起身走向了别席,同前来问候的大臣举杯交谈了起来。   胖猫儿自个憋屈地生了一会闷气之后,发现这桌已经人去楼空了,便又转过头用余光悄悄地望向了远处的丞相。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人一身金履紫绶,腰间一柄素色宝剑,立于群臣百官之中更是如茂松异于草木一般,背影高大而挺拔,令人望上一眼,便再难以移开自己的视线。   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望着,方才脑袋上被那人抚过的地方好像跟挠出秃噜皮似的,突然间就火烧火燎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皇上驾到!——”   连着两声黄门尖利旷绝的吆喝,宴席上的群臣纷纷起身朝着殿门的方向行跪拜礼:   “参见皇上———”   只见顺帝头戴十二垂旒,着一身漆色冕服,被为首的宦官给搀扶着迎到了主座上,随后他身后的一众妃嫔与皇子便按照位分依次入席。   钟淳仰起头,隔着人海凝望着他的父皇。   作为一国之君,钟叡的面容似乎过于瘦削了,两边的颧骨高高地耸出来,面上泛着股隐隐的青色,几乎满脸都是久病积疴的痕迹,只有轮廓鲜明的眉宇能依稀窥得他年轻时策马杀敌的英宇模样。   他坐在龙椅上,深纁的衣袍一直垂到阶前,整个人好似被那层层叠叠的衮服给活活架起来似的,连腕上的骨头都清晰可见。   与顺帝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他身旁的新后了。   乔氏正值青春年华,端得是面如新雪,鬓似秋云,穿着那身大红大紫的绣金凤袍,不仅不显厚重庸俗,倒反将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衬得清纯可怜起来。   这是钟淳第一次见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嫡母”,不由瞪着眼多瞧了一会儿,不料视线竟与另一道饶有兴味的目光隔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油头粉脸的三哥——三皇子钟曦。   只见钟曦凤眼一挑,端起桌前酒盏朝身旁的四皇子耳语了几句,两人便隔着席齐齐地望了过来。   过了半晌,皇帝终于也望见了坐在张鄜身旁的钟淳,面上露出了一丝稀奇的神色:   “丞相,你身旁那是……?”   张鄜躬身回道:“回陛下,这是家宠。”   “想不到道瞻还有养宠的癖好。”   皇帝侧着头打量了钟淳半晌,忽而笑道:“好小子,这猫儿也忒肥了些,来——抱来给我看看……”   张鄜朝身旁伺候的宦官看了一眼,钟淳便这样受宠若惊地被那人给一路小举着给捧到了皇帝跟前。   还未待他回过神来,一只混杂着龙涎香与药味的大手便温柔地抚过他的头顶,在毛茸茸的脑门上揉了揉,随后还夹着他的胳膊颠了颠。   皇帝笑道:“丞相,你家这小家伙分量还不轻,得有一袋米那般重了。”   “这毛儿养得好,油光水滑的,跟赤貂皮似的。”   钟淳怔怔地看着面前许久未见的父皇,听着他朝自己亲切的笑,心口忽然冒出一丝隐秘的酸涩,于是默默地喊了句“父皇”,将脑袋小心翼翼地靠在那人的胸襟上。   在他仅存不多的童年以及少年记忆中,父皇对宫中的所有皇子都是一视同仁的漠然。   只有三哥与四哥那般出类拔萃的“拔尖”之人,才能入得了父皇的眼,时不时得上几分赏赐与青睐。   至于从出生起便不大受人重视与待见的他,便只有在宫宴与祭礼中才有机会同那人说上几句话,但大抵都是些千篇一律的问候与寒暄。   钟淳有时甚至怀疑他爹是否记得还有他这么个儿子,因为皇帝每回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十三皇子,问课业吧,课业夸不出口,问骑射吧,骑射更上不得台面,便只得敷衍地挤出一句“又长高了”。   有时短短一月之内,他”被迫“长高了十余次。   虽然钟淳现下的魂儿还在胖猫儿的体内,但这却是从他记事以来,第一次与他父皇如此亲昵温情地相处,于是忍不住用爪子扒住了那绣满黻黼的玄色衣角,将这点父慈子孝的滋味在心中颠来倒去地尝了又尝。   “我就说这小东西怎的瞧着这般眼熟,原是上月四弟在宫闱猎到的那只赤罴。”   三皇子钟曦半撑着脑袋,眯着眼叹了口气,笑道:“当时我还腆着脸跟他讨呢,谁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竟入了丞相府里。”   此话乍一听似是在埋怨四皇子不通人情,但细品还是能察觉出几分朝丞相“献礼”的意思。   此下正值立储的关键之际,而皇子与重臣暗中勾结更是朝中大忌,于是还未等顺帝变脸,四皇子钟戎便反应极快地勾了勾嘴角:“三哥这可就冤枉我了,刚猎到这赤罴时,莫不是你嫌它又重又胖,我这才转手赠给了丞相府的小公子。怎么,现下见人家养得好了,又后悔得想要回去?”   钟曦闻言悠悠地道:“纵是我后悔,只怕现下丞相也不肯割爱了。”   “好了,当着外人的面争来争去的成何体统,若真想要,凭你们二人的本事,再想猎一只岂非难事?”   皇帝适时地喝止了一声,但面上却未见动怒的征兆,怀中搂着这胖猫儿,似乎心情难得愉悦的模样,朝两侧宦官吩咐道:   “今各儿听说还有甚么迎神舞,且让那些伶人都上来吧。”   ——————————   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韩非子·有度》 第13章 黄粱(十三)   不一会儿,礼官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进了宴场。   这些人身着豆绿广袖羽衣,腰间系着菖蒲与紫苏编成的坠链,脚踝圈着鎏金铜铃,走起步来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   引人瞩目的是,他们脸上都戴着样式不一的傩面。有的作青面獠牙的鬼怪状,有的作粉敷桃面的妍丽状,还有的作白须白尾的老人状,且面上的喜怒哀乐各式不一。   皇帝平日里看惯了各式歌舞,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就头疼,再加上他龙体抱恙,总提不起精神来,因此对这迎神的兴趣并不大,反倒是皇后乔氏露出了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从那些伶人登场时便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只闻铜鼓轻击,琴弦忽鸣,杵在玉台上的歌者亦亮起了嗓子: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伶人们赤着脚旋到了宴席四周,舞起了手中金铎,徒留下了场中央的两个小童。   只见一人戴笑脸傩面,一人戴哭脸傩面,头上都扎着一模一样的赤色方巾,左右鬓边各栽了一朵明黄的棠棣花,正围着彼此嬉戏打闹。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三皇子摇了摇面前的酒杯,意味深长道:“看来这是一出兄友弟恭的好戏了。”   既是出兄友弟恭的好戏,为何奏乐确是屈平的《招魂引》?   钟淳窝在主座旁,望着底下嬉戏的两个小童,不知不觉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旁座投来了一道探究的视线,转头看去,却看见座下的天师正抬头望向了自己的方向。   那人身着素衣素服,双眼被一道白缎给蒙得严严实实,虽不能视物,但不知为何,钟淳总觉得她一直在静静地“看”着自己。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鼓声渐频渐急,恍如满天大雨瓢泼而下,而伶人们的脚步也愈发凌乱,不一会儿便如同四散的草木般各自卧倒在了地上。   庭中央的两个小童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穿着祭服,戴着青面獠牙鬼面具的中年人。   与此同时,他们鬓边的棠棣花也不知不觉被染成了血色。   突然!只见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掏出一把银刃,狠厉地当空朝另一人胸口刺去——   “当心!!”看得正入神的乔皇后脱口惊呼道。   在座众人亦是一惊,一旁的禁卫军更是下意识地拔出了刀,齐齐作出了御敌的姿势。   谁知那匕首抵至另一个人胸口时,衣襟非但没有见血,刃尖竟还似融化般软软地垂了下去。   ——那匕首竟是用面团捏的!   “我从没见过这般有意思的戏——”   乔皇后拭了拭额上冷汗,笑着鼓起掌来。   场中鼓声渐息,连原先激烈的琴声也变得愈渐哀缓,这幕戏似是终于到了尾声。   席上众人也渐渐卸了防备,面上露出了虚惊一场的表情,开始有说有笑地谈论起来。   钟淳不由望向了张鄜,只见那人眉间微蹙,右手始终不偏不倚地按在腰间剑柄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兄啊皇兄……”   只闻那被刺之人颤声唱道:“你我二人肝胆相照,亲如手足,今而为何待我至此——”   另一人笑了一声,拉长了嗓子唱道:“我不知什么棠棣之华,只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皇弟心中若有遗恨,且到九泉之下再慢诉与我听————”   此句唱罢,顺帝的脸色骤地一变!   与此同时,方才偃息的法鼓霎时被人重重敲响,迸出天崩地陷的一声裂音,如雷震般沉闷的击鸣响彻整个长空——   方才分散在四周卧倒在地上的伶人竟似得号一般,训练有素地起身拔刀,一气呵成地刺向席中众人。   “温允!——”张鄜蓦地起身。   温允应声拍桌而起,早有准备地将手中泥金扇忽地一展,扇骨间暗藏的银针便振声往四周飞去,将几个还未来得及动作的刺客给放倒在地。   “保护圣上!!保护圣、呃!————”   方才迎驾的宦官惊慌失措地扯着嗓子叫唤,可还未待他叫上几句,便被刺客掐着脖子提起来用刀给捅了个对穿,红殷殷的血猝不及防地喷了一席,将众妃嫔吓得花容失色。   就在那刺客转身欲要向顺帝劈去之时,他的脖子上悄无声息地被人抵上了一寸冰冷的剑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喉间一阵剧痛,随即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口中涌出巨量鲜血:   “咳、咳咳…………”   他的目光在那握在蛇形剑柄上的手指上停滞了半晌,声音中竟带了股若有似无的恨意:   “斩白蛇剑………”   “你是……张鄜……”   张鄜神色漠然地将腕一转,彻底断了他最后的声息,手上那柄素色的宝剑沾了血,但剑锋却被浸得愈发雪亮,甚至透着一点妖异而鲜红的光。   这是一柄天生的凶器。   “噗——!!”   三皇子钟曦与四皇子钟戎亦是腾身而起,抽剑利落地斩向扑往上座的刺客。   钟曦面露怒容地朝身后一群人喊道:“蠢货!都愣着做什么!!射箭!!!”   周围的禁军这才缓过神来,纷纷拉弓射向还在庭中的伶人,席中一时哀嚎遍野,原先好端端的“喜宴”瞬间成了“血宴”。   “陛下!!陛下救我!!———”   乔皇后狼狈不堪地哭喊出声,雪白纤细的脖颈此刻正被一柄尖刀紧实地抵着,混乱中还划出了几道微小的口子,正往外渗着血。   而挟持着她的正是方才在庭上戴着青面獠牙傩面之人。   “芝儿——!”乔敦失态地惊叫出声,手中的剑颤然落地。   “都站住,不许过来。”   那青面獠牙的“鬼”声音极其喑哑,但又异常地沉静,足以看出傩面底下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戴着漆玄手套的手指缓慢地在乔皇后的咽喉上摩挲,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主座中央的顺帝,仿佛一只吐猩的蛇,连声音带着某种快意的恶毒:   “皇上,方才那出‘棠棣之殇’演得可好?”   “看您的表情,似乎已经看得入戏了——”   顺帝面色苍白地斜坐在龙椅上,但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神情不见恐惧,反而多了分的阴鸷。   张鄜则立于他的身侧,平静地迎着那刺客望了过去,手中之剑还在往下一滴滴地淌着血。   “噢,皇上自然看得入戏了,毕竟这戏可是取材自您的亲身经历不是?”   那鬼面自言自语地“桀桀”怪笑起来,沙哑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宴厅:“座中诸位贤臣可知当今陛下你这天子之位是如何得来的?当年你在朝中散播淮南王造反的传言,借机出兵平反将你的亲皇弟钟峣赶尽杀绝,屠了王府上下满门,这才得到了这本不属于你的帝王之位!”   席间有老臣惊驳道:“……不可能!淮南王造反乃是于先帝殡天之前,下令平反亦是先帝朱砂御笔的亲令,我们这些老臣皆有目共睹,何来‘造谣’一说——”   鬼面仰天大笑了一声,声音透着刻骨的恨意:“没想到你们这些迂腐的老骨头还活着,可笑!你们便未曾想过当年淮南王为何偏偏会在先帝立遗诏之际突然造反吗——”   “那是因为有人要逼着他反!!”   他的刀锋又逼近了几欲昏厥的乔皇后,将她的脖子抹出了一片红来,厉声问道:   “钟叡!!这些年午夜梦回之际,你可曾梦见过淮水河畔被你残害的那成千上万条冤魂?!!可曾听见他们临死前不甘痛苦的哀嚎!!他们亦是大宛的子民啊!你可曾有过半分悔过之意??!”   顺帝歪歪斜斜地坐在龙椅上,面色惨白瘦槁,但双目竟像盈满了血般一片赤红,只见他颤抖地拔出了腰间宝剑,直直指向鬼面:   “……我只恨……我只恨我太心慈手软,当年还是杀得不够干净,才会让敏儿那般痛苦地在我面前死去……”   “张鄜!让他们放箭!!这些余孽一个也别放过!!”   那鬼面手下一横,将乔皇后抵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他阴声道:“哈哈哈……那陛下这位貌美如花的新皇后只怕是要同我这个短命鬼一道下黄泉作亡魂了——”   台下的乔敦面色霎时惨白起来,但顺帝的神情却依然带了股几近痛苦的疯狂:“放箭!!!都给我放箭!!!———”   张鄜握剑的手滞了滞,但片刻后还是缓慢地抬了起来,就在他张口下令的那一瞬,一道火红的身影猛地飞身而起,一口狠狠地扑咬在那鬼面的臂膀上。   “啊!!!——”   随着一声惨叫与剑身哐当落地的声音,一旁伺机而动的温允忙眼疾手快地将已然昏厥的乔皇后揽了过来,而禁军的箭雨也当头淋下,将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给射落在地,露出了隐藏在鬼面底下的真面目。   “………啊!!他、他怎么长成这副鬼模样!!——”   妃嫔中有胆小之人,见到那鬼面的面容时竟掩不住内心的恐慌,失声惊叫而出。   只见那人抬起头,一半脸上似被某种蚁虫啃食殆尽般,露出了底下的森森白骨,模样丑陋恐怖,实在称不上是一个人了。   “该死的畜生!!——”   只见他面容狰狞地朝四周寻看,望见被吓怔在原地的钟淳之后,便单手捡起地上带血的长刀,俯身向其刺去:“该死!!该死!!我要扒了你的皮……挖了你的眼……!!”   钟淳生平第一次咬人,还未来得及喘上口气,便对上了那双阴冷而渗满血色的眼睛,被里头滔天的恨意给震得心神恍惚、惊魂不定,只见面前银光一闪,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就要穿破自己的眼帘——   就在这时,面前蓦地凭空现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一只苍白的大手忽然握住刀背,手背上青筋如虬脉般腾地暴起,猛地往前一推,竟硬生生地阻住了来势汹汹的杀势!   “啪嗒……”   “啪嗒………”   赤红的血顺着刀锋汇成一道缝溪,淅淅沥沥地淌在了地上。   那半人半鬼的东西眯着眼看向面前从天而降之人,端详了好一会儿,嘶哑的声音中竟带了些不敢置信:   “张鄜……”   “你竟还未死……” 第14章 黄粱(十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分明中的是一样的……莫非你到现在还———”   鬼面自言自语地喃喃了几句,随即似是想通了什么,面色古怪地笑了一声,阴着脸道:   “哈哈……人间自是有情痴,未曾想到丞相还是个情种,想必蔺皇后泉下有知,定然会非常欣慰的……”   张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左手却在背后暗中坐了个手势,席间的禁军得了令,纷纷悄无声息地将箭头瞄向了那脸上浮出半面白骨之人。   而钟淳望着那人犹自不住滴血的右手腕,大脑空白了数瞬——   ……什么、什么情痴?……什么情种?   似乎从方才开始,他便误入了某段年深日久的夺嫡恩怨史。   听那鬼面疯疯癫癫地说道,这字字沾满血泪的旧日仇怨里有张鄜、有父皇、有座下的老臣、有他三哥与四哥……甚至有那面目全非的鬼面,但却独独没有他。   于是他只能如座下的看客一般懵懵懂懂地看着台上那出触目惊心的旧戏,听着几个哑谜般的人名,试图在阅过的史书中拼凑出一段完整的过往来。   “你倒是会怜惜这畜生——”   鬼面用那浑浊的双眼定定地打量了钟淳半晌,直将他瞧得浑身寒毛倒竖:   “在丞相眼中,当年宫府上下整整几百条人命,恐怕也比不过你府中区区一只畜生吧。”   “如今刀还未伤到这畜生的皮毛,你便知道心疼了,丞相既如此有‘怜悯’之心,为何当年却能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无辜的女眷孩童惨死于官兵的刀剑之下!?——”   “当年淮南王府几百口人的血一直从东街口淌到西街尾,邯都的暴雨连下整整一月,都洗不尽那泥土中的血腥味啊——”   鬼面沙哑地笑着,但笑得却比哭还难听,他的双眼像两幢空洞洞的骷髅,被掏空了一生的血与泪,只留下满腔难以抽离的恨:   “丞相,你午夜梦回之际,可会梦见那些惨死的冤魂来向你索命?你是信佛之人,就不怕……不怕死后堕入八寒地狱,受尽神魂灭噬之苦而不得轮回!?”   钟淳被他话中刻骨的阴毒与恨意渗出一脊的冷汗,有些惶惶然地望向张鄜。他本以为那人不会开口,可谁知却听见张鄜缓声道:   “事到如今,你们竟还觉得自己‘冤’?我告诉你,淮南王府有如今下场,全凭钟峣咎由自取。”   鲜红的血从他右腕上的檀木佛珠蜿蜒而下,将念珠上篆刻的经文染上了点污,别有种惊心动魄的妖异。   “我这辈子杀孽犯遍,早已不求什么轮回。阁下若有通灵之能,便替我转告那些冤魂一句,有何愁何怨,待张某九泉之下再一一与之清算也不迟。”   “只不过死在我剑下的亡魂浩如烟海,淮南王府的那几个还真算不得什么,若真要一件一桩逐个清算,恐怕还得排上千百年的队——”   鬼面被他激怒得双眼暴起,失控地举起刀朝他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你!!———”   “放箭。”   张鄜面色依然不变,他等得就是这一刻,左手一抬,席上禁军循令张开了弓,寒光凛凛的箭镞齐齐地朝鬼面射去——   “噗!——”   鬼面霎时腹背顿时身中数箭,嘴边顾涌出一大摊血来,但他却艰难地维持着站姿,像是要保着自己最后那点尊严一般,伸出已然化为白骨的手指朝席间众人一一点去:   “张鄜啊张鄜,你信不信,你、还有你们——你们这些人都会有报应的……”   “射箭!快射箭!!”皇帝脸色阴沉地猛一拍桌。   看着席后青白不一的面孔,鬼面似是解脱地仰天大笑,溢满鲜血的口中神神叨叨地道出了最阴毒的诅咒:   “皇上、丞相、后妃、皇子……哈哈哈!!你们这些人,一个也逃不掉!!”   “这天下!终究是钟峣殿下的天下——淮南王神魂不灭,灵佑我大宛!当年的那个孩子将会血洗太平宫替我们报仇!———”   “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全都会下地狱,遭报应的——!!”   “还有你……咳、咳…——”   那鬼面浑身是血,但双眼仍穷追不舍地盯着张鄜,颤抖地指了指自己那半边丑陋可怖的脸,喘着粗气笑道:   “我虽……虽不知你用的什么法子保住的这条命,但是……‘有情痴’是无解的……你应当知晓……”   “大人你可要瞧仔细了……我如今的模样就是丞相大人将来的下场——咳……咳咳————”   他蓦地瞪大了双眼,未尽之言被一柄穿透他胸口的宝剑给彻底阻绝了。   不远处,温允收回弓放下手,有些担忧地看了张鄜一眼。   张鄜却静静地看着逐渐失去声息的鬼面,将斩白蛇剑抽身入鞘。   那鬼面的瞳孔逐渐涣散,却隐约听到头顶传来一句冰冷的声音: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哪一个身上没背负过血海深仇。”   “有些事,不是喊冤喊得越理直气壮就越正义。”   *   端午血宴后,邢狱很快便查出了那群刺客的身份。   这些人乃是十八年前淮南王叛乱一役中的府兵,而鬼面正是这群漏网之鱼的首领,名唤周演,当年本是坐镇淮水的护军之一,而后被钟峣招安后便成了淮南王的得力将领。   顺帝自从离席之后便被气得吐了三次血,不仅将当日伺候的乐师宫人全部斩首,还将此次自告奋勇承办宴会的三皇子下了一个月的禁闭令,甚至调出禁军去大肆查探鬼面口中那个“当年的孩子”,大有余孽一日不除便一日不上朝的架势。   待到这桩旧事告一段落后,朝中却似乎并没有恢复往日的安宁太平,反而隐隐地笼罩起一股无形的阴霾来。   说不清真是淮南王的亡魂纠缠不散,还是那子虚乌有的余孽在作怪,端午之宴半个月后,上京迎来了入夏以来最滂沱的一场暴雨——   电光如雪亮的刀刃一般将长空割裂,霎时照亮了远处静默如兽脊的群山。   钟淳卧在饮蝉斋的竹椅上,面上像模像样地盖了一卷书,透过纱帘去听屋外一阵比一阵闷沉的雷声。   空气中浮满了尘泥与草木的腥气,微凉的狂风不时将细密的雨丝卷进屋内,将案上那盏短檠灯上的烛火拂得摇摇欲坠。   “大人。”门外传来叩门的声音。   钟淳翻了个身,抬眼一望,原是侍女将今日的汤药呈了上来。   “嗯,药放桌上,先将烟斗取来。”   张鄜侧着身倚在案边,他的偏头痛似乎在阴雨天更为严重了,烛火将他眉间的川壑映得尤为明显,仿佛一张抚不平的皱纸一般。   钟淳轻手轻脚地爬到了他的蹆边,睁睁地看着侍女往那紫檀漆银烟斗中添了一大把的五石散,心下不由皱了皱眉。   这五石散在大宛虽称不上禁物,但总归不是市场上明着贩卖的东西,据他三哥说,只要吸上一口便能体会到“销魂蚀骨”的快感,极易使人成瘾,但一次吸食过量也会使人晕厥身亡。   照现下张鄜这种不要命的吸法,就算是神仙也经受不住。   钟淳直立地伸出两只胖爪,本想趁他不注意将烟斗拍落,可当他看见那人因着药物而逐渐舒展的眉心时,手下的动作顿了顿,心中莫名其妙地起了股酸涩之感。   这段日子,他看着张鄜深夜里因着头疼而彻夜难眠,心下焦急的同时,也莫名想起了那鬼面曾提及的“有情痴”。   这“有情痴”究竟是各种毒药,竟然能将人折磨至此?   趁着丞相上朝的功夫,他悄悄溜进了那人藏书的地方,可翻阅了大量当年淮南王叛乱的史籍,都找不到任何有关这种毒物的记载。   莫非那鬼面是在吓唬人?其实全都是他编排出来吓唬人的。   钟淳冥思苦想地绷起一张胖脸。   “过来。”   许是见那胖猫儿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张鄜便勾了勾手指让它过来。   钟淳一方面对这种招猫逗狗的手势有些介怀,但另一方面又为那人主动唤自己而感到喜不自胜,头脑风暴了片刻,最终还是愉快地抖了抖尾巴,把方才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屁颠屁颠地爬到张鄜脚边,张着手“嗷”了一声,示意那人抱他。   张鄜只好将手中那支袅袅生烟的烟斗搁下,把地上那只胖猫儿给抱到了膝上。   “越来越懒了。”   钟淳拽着他的衣襟往上攀,将脑袋埋在张鄜怀里,偷偷地嗅了一大把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气。   兴许是窗外的雨声过于淅沥缠绵,又兴许是室中那股草木独有的气息过于浓郁,鼻尖闻着这味道,他感觉自己的心好似被什么溢得满满当当的,仿佛有生以来都未曾有过的安心。   他抬头偷看了张鄜一眼,见那人无甚反应,而后便一点一点地将爪子扒上了那人的右手腕,心中暗自得意:   ——这样那人就吸不了五石散了。   张鄜似乎也看出了胖猫儿的小心思,示意身旁伺候的侍女先行退下,静静地看着它埋头动作。   钟淳见那人并未多加阻拦,便又大着胆子一点点地扳开他的手心: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将军的手。   每一宽阔的掌面横七竖八地躺了数道伤疤,有长有短,有新有旧,长的疤几乎割裂整个掌心,而短的疤像一根根丑陋的倒刺,深扎在那如年轮般的掌纹之间。   钟淳掰开他的右掌心,望见了一道肉粉色的新疤。他突然认出,这是端午宴上张鄜替他拦刀落下的伤,于是垂着脑袋情不自禁地在那新长出的肉上舔了又舔。   他的心里忽然得到了一股奇异的欣喜与满足:   那人手上身上这么多数不清的伤,都是为他人而留,现下终于有一道疤是独独为了自己而留的了。 第15章 黄粱(十五)   这场暴雨来势汹汹,颇有些颠倒众生的意味,才下了三日,不仅淹了上京城郊的大片农田,甚至还将京畿的几座庙宇给冲垮了。于是顺帝下令休朝五日,命工部派兵遣人至京外的几处大堤防汛。   前些时候沈长风与曾祥从桂州捎来的音信阻搁在了半道,只有温允如期将户部的账簿送至丞相府。   按理来说这地方事应当有地方官来管,怎么也轮不到御庭中日理万机的丞相来插手,但张鄜偏生对此事生了兴趣,一连好几夜都独自在书斋研究那账簿,有几日深夜里钟淳迷迷糊糊地醒来,身旁的被褥都还是空落落的。   某一夜,他终于忍不住自个溜下了床,顺着廊间那排被风雨吹得颤簌簌的灯笼,一路借光循到了书斋。   张鄜见到那不请自来的胖猫儿却并不意外,只放下手中书卷,嘱咐侍女用澡巾将他浑身上下擦过一遍后,又寻了条新澡巾将他包粽子似的抱了起来。   钟淳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这才安心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着,惬意地抖了抖耳朵。   他从澡巾中钻出一个脑袋,有些好奇地望着桌上叠了一尺高的宣纸,只见上边用墨笔记满了各种算式,看得出皆是这几日那人测算核对账簿的东西。   不过钟淳的算术没学好,连勾股都看不明白,更别说什么“盈不足术”了,看来看去只觉得那一堆佶屈聱牙的东西瞅得人牙酸头疼。   于是他又往桌案望去,只见案牍旁置着一本用金线穿着的小册,封皮用罕见的暗蓝色绘了一支含苞欲放的荷,一条银色小蟒正缠在那碧色的茎上,张着嘴朝莲瓣吐出一截猩红的信子。   书名用墨笔阴森森地漆了四个大字:寒山志异。   大宛民风一向开放脱俗,自前朝赫赫有名的《搜神记》伊始,此类志怪小说便开始畅销流通于百市之中,大多是些写精怪魍魉,人鬼相恋的故事。   宫中就他三哥最爱看这种东西,学箧中还藏了好几本花里胡哨的志怪小说。钟淳有回借那人的书来看,结果被“姑获鸟食人婴”的故事吓得整宿睡不着觉,此后便不大看此类骇人的小说了。   钟淳抬头看了一眼张鄜清晰如刀削的下颔线,仿佛已然掌握了丞相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内心暗自偷乐:   他还以为那人闲暇时都看些《韩非子》、《左传》那般的正经书,原来也会同三哥一样看这些佛道鬼仙各显神通的离奇小说。   “嗷!——”   钟淳仰头看着张鄜,胖爪指了指搁在桌上的那本《寒山志异》,示意自己要看。   “想看?”   张鄜竟没觉得一只胖猫儿想看书有何不对,而是用指尖缓缓地揩了揩他脑门上的毛,淡淡道:“你看得懂?”   自然看得懂了!   钟淳继续用那圆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只等那人一句首肯。   可这一回,张鄜竟没有马上应允,而是垂目沉思了良久,才稍微妥协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不能弄坏。”   “嗷——”   钟淳咧开了嘴,兴冲冲地将那本志异小说揽了过来,毛茸茸的爪子赶紧小心翼翼地拈开那薄薄一页纸翻了过去。   咦?   他看着内页拓着一行陌生而清秀的簪花小楷,心下奇怪:看这字迹应当并非出自张鄜之手,莫非这本小说其实是他人之物?   而后便见书页角落被人盖了一方朱砂泥印,上边刻着“江山闲主”四个大字,想来这就是书主雅号了。   越往后翻,钟淳便越觉得这位江山闲主有意思了。   原来这位闲主先生虽名里带“闲”,但看书的时候可一点儿没闲着,几乎每行字句都有他的亲笔批注,简直跟个活生生的碎嘴子似的。   「和尚都不是好人。」   「都五百年道行了,怎么还这么轻易地被男人骗。」   「为何每篇人妖相恋里都有个倒霉的书生……」   「这情节似乎有点似曾相识。」   ……   闲主先生还在每篇卷首给出了自己独到的评价,写得平平无奇的,他便在题头标上“一般”,写得稍微逊色一些的,他便在题头标上“无聊”,而有个别入得他青眼的,则被他题上了一个“妙”字。   钟淳随意“哗啦哗啦”地翻到了一篇写着“妙”字的故事,捧着书卷认真地看了起来:   「东朝年间有位书生,幼时便与会稽郡首之女定了亲,约定考取功名后就去女方家迎亲,可不料在一场大疾中弄瞎了双眼,自此便失了明。但他为践行自己之约,依然坚持以三书六礼之聘迎娶郡守之女。   三月三,正逢淫雨霏霏之际,书生的迎亲队伍从家中浩浩荡荡的往会稽出发,途中经过一座名为首丘的地方。   在山脚借宿的第一晚,当地的樵夫得知他要上山时,却一脸凝肃地告诫他从此山过路有“三不得”。   一,不得穿红衣上山。   二,不得骑马上山。   三,无论身后何人唤你,千万不得回头看。   翻过这座首丘不出三日便能抵达会稽的都城,书生自然不可能舍近求远地避过眼前这条捷径,他虽口头应下樵夫的嘱咐,但却仍未把忠告放在心上,只在赤色的婚服外头披了件青袍,第二日便随着迎亲队伍一同上山了。   首丘之上竹海森森,白雾弥天,再加上连绵不断的阴雨,书生一行人的脚程便愈发缓慢。   不知是否是书生的错觉,每过一夜,身后迎亲的队伍中似乎便会少去那么几人,但奇怪的是,每回让那些人报数,报出来的人数又都是准的。   有一日行至途中,恰逢天降暴雨,书生的伞不知被谁咬了个大洞,便只好将自己身上的青袍解了下来,欲要盖在头上挡雨。   就在这时,忽地从竹林间吹来一阵狂风,竟将他手上的破伞与衣袍吹得无影无踪了,而就在那一瞬间,背后喧嚣的迎亲队伍仿佛也凭空消失了一般,马蹄声与人声亦一点也不可闻了。   饶是书生胆大,碰见这邪风怪雨也有些慌了神,他目不能视物,便只得在原地勒紧马缰,试探地呼唤同伴们的名字。   不多时,在这深山中竟响起一阵金铃的声音,随即便幽幽地荡来了一群孩童的嬉笑声:   “男的……他是个男的……”   “男的又如何?反正大王喜欢……嘻嘻嘻……”   “他的腿好白…好滑……吸溜、好想咬上一口……”   “……你不要命了!你咬了大王吃什么!………”   书生全身兀地一僵,感觉到那些个头还没有马高的小孩纷纷靠了过来,自己的指尖蓦地一凉,似乎被什么东西含在口中辗转地舔了几下,吓得失声惊叫起来。   “嘻嘻嘻……他胆子真小……”   “你别吓他……要是这个又被你吓死了,大王不会放过你……”   “真的不能咬一口他的腿吗……”   书生感觉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直往自己大腿上蹭,刚要胆战心惊地驱马前行时,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焦急的喊叫:   “公子!——”   是自己的侍童!   此时的书生全然忘记了山下樵夫的忠告,闻言大喜过望地回过头去——」   “轰隆!!——”   窗外适时地响起一阵足以震碎天际的滚滚惊雷,将看得入迷的钟淳吓得浑身炸起了毛,连耳朵都瑟瑟地贴到了脑后。   一只大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替他翻过了下一页。   钟淳又怕见那书生被妖怪五马分尸的惨状,但又实在耐不住对这奇诡故事的好奇,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眼睛撑开一道缝,眯着眼继续战战兢兢地往下看去。   「且说那书生闻声回头,但却未见一人,反倒两眼一黑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竟身处一个晃晃悠悠的轿子中,四周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但却莫名有种道不出的古怪。   被一众毛茸茸的小东西给架着抬出了轿子时,书生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但却实是想不起来,便只得懵懵懂懂地被人往身上洒了什么东西,推着往地上一跪。   只听传来一阵耳边尖利的笑声:   “吉时已到——新人一拜天地———”   书生被人按着往地上磕头,手指往四周一摸,意识到方才那些人往他身上洒的东西竟是些红枣和花生。   “二拜高堂——”   书生再次被人按着磕头。   “夫妻对拜———”   周围又传来一阵闹哄哄的笑声,书生感觉自己的耳膜都快被扎破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自己便猝不及防地被一个高大的身躯给背了起来,连鞋子都因挣扎而落了一只。   “嘻嘻嘻……送入——送入洞房!!”   」   钟淳窝在张鄜怀里,望着这字里行间离奇的剧情走向,不知不觉地瞪大了眼。   原来这首丘之地乃是狐王的住所,这狐王到了成婚的年纪,但奈何方圆十里都没什么合适的妖物。   于是但凡从山间过路的行人,若是入得了眼的,便掳来与他结秦晋之好,若是入不了眼的,便直接剖开胸把心脏挖出来吃了,再将其弃尸荒野。   先前书生那消失的迎亲队伍想必便是被狐王手下的那群小狐狸给一一拆吃入腹了。   而书生凭着那副好相貌捡回了一条命,但却也未能安然走出这深山,而是被小狐狸用妖法抹了记忆,强绑着去同狐王成亲去了。   不知是否是笔者兴趣使然,那书生与狐王的洞房之事竟并未用寥寥几语一笔盖之,反而以一种艳情秾丽的手法将其中的细节娓娓道来,连那书生是如何被狐王剥了喜服绑在床上,又是如何被那人按着头从身后进入,继而被弄得呻吟哭叫着攀上欲海等等……   万般风月尽写得一清二楚。   钟淳才遮遮掩掩地看了几个字,一张脸就已然被那大胆直白的字眼给燥得通红了。   他虽自小在宫中长大,但由于不受宠的缘故,宫中并未配给教导此事的宫女与嬷嬷,故而对于这床中之事的知识可谓是极其匮乏。   似是被那句“床沿不断颤动的雪色足尖”给烫了眼,钟淳不得不再次撤回了自己的视线,怔怔地转而望向桌台上被风雨拂得跳动的烛火。   ——他心乱如麻。   原来……原来不单男子与女子可以作那事,男子同男子也可以吗……   钟淳有些口渴地舔了舔嘴角,不禁用余光偷偷瞄向了张鄜。   只见那人神色依然不变,不知是对小说中的这种风月描写已然司空见惯还是压根不感兴趣,见钟淳看他,便平静地用那双漆色的眼睛回望了回去。   不知为何,望见那一点如墨的眼,钟淳全身一紧,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心虚。   他赶紧咽了口唾沫,做贼心虚地将那书卷翻过这兵荒马乱的一页。   谁知下一页的剧情更令他傻眼:   ——一夜春宵不久,书生竟怀上了狐王的孩子。 第16章 黄粱(十六)   张鄜看着怀中那只胖猫儿的耳朵时而紧竖时而揪起,眼睛瞪得更是有桂圆核那般圆溜,仿佛短短一行字颠覆了它猫生的所有认知。   “真看得懂?”   听见那人从头顶上发问,钟淳这才将目光从卷上的“怀胎”与“产乳”中痴愣愣地收了回来,紧接着掩耳盗铃地摇了摇脑袋。   看不懂!看不懂!   张鄜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又过了良久,钟淳还是忍不住回想起故事卷首的那个“妙”字,默默地抽了抽嘴角:   这位闲主先生的口味可真是独到……   *   乔府。   颠倒淋漓的雨中,乔敦负手立于窗前,沉默地看着庭院中零落满地的残红衰草,清瞿的背影在风雨中更显萧条。   “经过这端午一宴之后,乔大人可看清了圣上的真面目?”   只见一身着劲装的蒙面人半隐在他身后的阴影里,笑了笑:   “那刺客都将刀刃横在皇后脖颈上了,皇上却还半分未见慌乱,甚至怒发冲冠地勒令禁军冲其射箭。”   “若是那人当真将刃尖再往前推一寸,又或是那上百支箭的某支偏了准头,只怕令妹如今早已化成一缕芳魂了。”   乔敦的指节愈发握得泛白,但面上仍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兴许圣上自有他的考虑。”   “乔大人这话可得先将自己说服了,才能去说服别人。”   蒙面人抱着臂浅笑:“若大人真的对圣上全然信赖,又何苦偷偷摸摸地去寻那太平宫中的小太监询问帝后于床第间的相处之事?”   乔敦闻言脸色微变,但一颗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外人眼里乔家是何等风光,但个中艰辛惟有他一人知晓。   自从端午宴后,他便渐渐意识到自己将妹妹亲手送进这深宫是件多么愚蠢的错事。   本想凭着外戚这一显贵身份在朝中彻底扎稳脚跟,谁料却反被皇帝利用成为压制丞相的筹码。   他每日都盼着皇后的肚皮能争气,盼着有朝一日能诞下有乔家血脉的皇子,这样无论是手握重兵的张鄜,还是同为上三家的姜家与公孙家,将来在朝中行事都不得不忌他三分。   谁知那太平宫中的小太监竟同他说自帝后大婚以来,皇上虽对新后恩宠有加,但每回夜宿皇后殿中时,都会下暗旨让太医署的人伺候皇后将避子汤喝下。   都说圣上疴疾缠身,病得神志不清,每日靠吸食五石散过日。但即便如此,这病秧子在行完房事之后竟还记得让乔家的皇后服用避子汤,这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要不是当今圣上借着张鄜这把凶刃,以‘除权佞”的名义打压大宛上下门阀贵族,以金墉乔氏自前朝以来累下的声誉与名望,也不至于如今在朝中处处受人掣肘。”   蒙面人看着乔敦意味不明道:“若是未有丞相从中阻挠,想必上官侍郎现下已然接了周大人的职,成为乔大人的得力副手了。”   乔敦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毫无温度地扬了扬嘴角:“阁下可是在挑拨丞相与我的关系?”   “大人与丞相的关系还用得着我来挑拨?”   蒙面人悠悠地反问道:“朝中谁人看不出来,即使乔贵妃成了后又如何,再退一步,即使有朝一日新帝登基了又如何,只要有张鄜在一日,乔家在朝中便永远要被他压上一头。”   “乔大人你身为大司马,应当有号令诸军之权,我若问您,现下若大宛真出了事,除了宫中那三万禁军外,神机营、龙骧营、破虏营,有哪一块硬石头是您能调得动的?”   乔敦本就心烦意乱,被他出言相激后更是胸闷气怄,但还是硬着脸面低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在下今日前来并非为了羞辱大人,乃是为大人献策。”   蒙面人见乔敦隐隐有了动怒的迹象,便不再激他,而是转了副恭谦的态度:   “如今皇上对乔皇后态度冷淡,想来新皇子诞生的几率应当相当渺茫,大人您应将眼光放到如今几位最有可能被册封为储君的皇子上,才好为乔家的将来作打算。”   “……”   乔敦先前并非没想过此事,但奈何顺帝对皇子结党营私之事堪称深恶痛绝,再加上其深念太子之故,立储一事便一拖再拖,直到现下还没有个定论。   蒙面人继续笑道:“孙子有言:‘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用兵有趁势之说,那么封侯拜相自然也有,乔大人本就是其中高手,便不用在下多加赘言了吧。”   乔敦看向他,故作不明道:“阁下说的是……”   蒙面人道:“现下两位皇子中,当属三殿下钟曦与四殿下钟戎最为出众。如今陛下因端午那淮南王余孽责罚于三皇子,所谓一方起一方落,此不正是四殿下得势的好时机吗?”   乔敦背着手看了他一眼,轻笑道:“四殿下与小女不日便将结为秦晋之好,作为他的老丈人,无须外人多言,我自是会倾力相助的。”   蒙面人闻言却摇了摇头:“恕我直言,大人的倾力相助只怕所效甚微。”   “自古以来作储君容易,作新帝难。古往今来,能安安稳稳登上皇帝之位的太子又有几人?就连当今圣上当年都并非储君之位。”   “乔大人的目标并非只应该将四皇子扶上储君之位,而是应该将其扶上新君之位——”   乔敦勾了勾嘴角:“你倒是说得容易。”   蒙面人意味深长道:“自然是容易,有时候……不过是一碗药的事。”   “皇上近日里虽对外宣称伤情好转,但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大人应是比我更加清楚。”   “你在暗示我什么——”乔敦怒道,“唰”地拔出腰间宝剑,直指蒙面人:“弑君造反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乔某可干不出来!”   “在下只是提点大人一番罢了。”   蒙面人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雨夜中,只最后抛下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来:   “至于干不干得出来,有些时候还真由不得大人你——”   ……   钟淳作了一个梦。   梦中一片漆色,伸手不见五指。   他好似乘在一张轿辇之上,被人当作一座木塑的菩萨供了起来,颠颠晃晃地抬着行了一路。   微凉的雨顺着帘子斜着透进来,携着草木独有的气息,如雾一般随着呼吸一点一滴地渗进肺腑里。   耳边传来一股幽魂似的金铃声,时不时伴随着闹哄的童音嬉笑,如影随形,如梦如幻。   法鼓在天边遥遥地响起,但却如雨点打在荷塘一般,片刻后便了无生息了。   钟淳的头脑昏昏沉沉,他艰难地蜷了蜷手指,却发现自己全然不得动弹,只能像个牵线木偶班被人抬着引着向前走。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你别掀他衣袍,大王知道了要生气——”   “要生气要生气!嘻嘻嘻……”   被人领着上台阶时,钟淳感觉自己踩着了什么东西,下意识重心前倾地一头往前栽去。   他刚要惊呼出声,却感觉自己的腰带被一只手兀地勒住,稳稳地提回了原地。   “嘘……是、是大王……”   “大王来了!大王来了——”   钟淳随着原身的动作呆呆地仰首望着来人,虽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也在看自己。   耳边响起一阵锣鼓唢呐的暄阗之声,有人拊掌大笑道:   “一不拜天地,二没有高堂,三省了对拜,直接送入洞房——”   “嘻嘻嘻……终于可以入洞房了”   “……你又不是大王,你兴奋什么!”   “我自然兴奋啊!背新娘子入洞房!背新娘子入洞房!……”   “……!”   钟淳喉间溢出一声惊叫,整个人忽地腾空被人架在了背上,连脚腕也被两只温厚的掌心轻而易举地圈握了起来。   那人指腹上生满了粗茧,抵在细嫩的皮肉上无意地一划,娇气的脚踝便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圈。   钟淳只觉一阵酥麻的电流倏地窜上脊柱,经不住地闷声轻喘了几下,半边身子跟化了的泥水般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连指尖都隐隐发着颤。   他的脸“腾”地红了,有些不知所措地伏在那人宽厚的背上,听着耳边众人漫洒花生红枣的动静,晕乎乎地由着那人将自己背进了一处房中。   “你……你是谁……?”钟淳听见自己小心翼翼地发问。   窗外雨声森森,仿佛万鬼低吟,颇有些幽幽咽咽的味道。   他没有听见那人说话,反倒清楚地听见了房门关掩的声响,心底下意识地一紧,紧张地揪住衣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啊!!———”   谁知下一刻,他便被人提着腰丢到了床褥之上,随即双手便被什么冰凉而滑腻的东西给缠得死紧,再无半点挣逃的余地。   “等!…别……”   身上繁重的喜服被毫无感情地一层层剥去,直到彻底坦露出底下赤裸而青涩的身体来。   钟淳失神地睁大了眼,脸色霎时涨得通红,整个人仿佛正经历着一场高烧般,就连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他似乎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却又根本不知晓。   那只足以遮住他半张脸的手终于如凌迟般落下,粗糙的掌心一寸寸地抚过犹自战栗的肌肤,最终停在了僵硬的两股之间。   “听话,张开些。”   那人声色质冷如冰,仿佛先前在哪儿听过。   但钟淳此刻有如浆糊般的脑子却根本回想不起这是哪位熟人,他颤抖地仰着颈,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艰难地将腿稍稍分开一道缝。   “……!”   小腿上蓦地触到一阵冰凉的触感,他心口一窒,感觉有什么东西缓慢地缠上了他的双足,并强硬地缚着大腿往两处抻去。   那人高大的身形如阴影般将他全身笼罩,缓缓俯身倾压而来。   钟淳仿似离水之鱼一般,瞪着眼睛不住地喘息,他感觉到男人将头伏到了自己的颈间,仿佛兽类品尝猎物前的某种嗅探。   与那冰冷的声线不同,那人的呼吸绵长而滚烫,一股成熟男性身上陌生而极富攻击性的气息几乎攫取了他的所有鼻息。   那是浓烈而炙热的情欲的气息。   钟淳有些羞耻地阖上眼,光是感觉到颈边喷薄的热气,便足以让人慌了神,乱了心,他全身上下近乎都烧了起来,连那紧绷的脚趾都透着红。   那只手抚过他的唇尖,却带着他不熟悉的挑逗与欲望。   等等……不熟悉,为什么不熟悉?   这只手先前也曾抚过他吗?   似是闻见了什么,而后又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究竟是谁时,钟淳的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瞬,]随即整个人便如遭雷殛般,浑身的气血陡然上涌:   那是一缕他熟悉到了极致的苦檀香—— 第17章 绿蚁(一)   可是……为何……   ……为何会梦见他?还、还同他作这种事——   钟淳慌张地咽了咽口水,急于平抑自己擂如旗鼓的心跳。   分明是在自己的梦里,他却仿佛做贼心虚一般,生怕那人发现自己已然“醒过来”的异状。   怦——怦怦———   他的心突然不受自己控制了,越是想要冷静,那儿似乎跳得便越快,快得要冲出胸腔,急迫地飞到另一个地方。   “张、张鄜……”   钟淳面红耳赤地小声唤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唤那人的名字,笨拙得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齿关舌根皆发着烫,似乎要从嘴里冒出烟来。   “嗯。”   出乎意料地,那人竟应了一声,成年男子低沉的声音几乎掠过他的耳膜,带着股缱绻的哑意。   “淳儿……”   只一声,钟淳的三魂七魄仿佛都被定住,连杂乱无章的心跳也在霎那间窒息般地静凝起来。   他连呼吸都停止了,心神好似正被那人衔在口中,期冀着能在他的唇齿间再辗转一次,再一次坠入更软更热的深渊……   “锵————”   就在这时,天边陡然响起一声裂金锣鸣,钟淳忽地觉得身上一空,一切美梦仿佛在一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他神思恍惚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老头含笑的声音:“你怎地还不走?”   走?走去哪里?   钟淳还未来得及答话,又听见那老头揶揄道:   “旁人做梦都是些考取功名,拜相封侯的要事,你这小鬼却将心思撂在此等下九流的事情上,啧啧啧,老头儿我还是头一回见——”   钟淳方才美梦被硬生生地打断之时便有些不爽,现下见这老头竟对自己的梦评头论足,更加羞恼道:   “……我还没问你是谁呢!怎地随便闯进别人的梦里——”   老头笑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走了。”   “黍熟黄粱,车旅蚁穴,不过一场镜花一场空,即使一晌贪欢,但既是梦,便终归是要醒的。”   钟淳听得云里雾里,迷迷瞪瞪道:“你说要走?可我要走到哪里去?”   “去你应去之地。”   “何处才是我的应去之地?”   那老头并不言语,只是用那看破红尘的眼微笑着、温蔼地凝视着他,仿佛在望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去吧。”   “那儿还有人等着你。”   “去吧……去吧……”   “……”   钟淳还想慌急地问些什么,但他的意识却像坠入一片飘飘的软云一般,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后逐渐不可闻了。   *   再醒来时,窗外仍是细雨潺潺,檐下阶前时有更漏,点滴声响犹似落竹折枝。   钟淳揉了揉眼,望见头顶一片杏青色的帷帐,上边缝着一簇暗金的蕉叶,连线头都泛着股陈年的黑黄。   想起梦中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暗自松了口气,安心地躺回了被窝里:   还好,还没瞎——   可似乎总有哪儿不对劲。   等等……帐角的宝珠琉璃串呢?   他记得昨夜在张鄜床上入睡前还特意拨弄了一下呢……   他的冰簟席、他的金缕褥、他的白玉枕呢?——   过了半晌,钟淳猛地掀开被子,望着四周简陋而又熟悉的陈设瞪圆了眼睛。   这个屋子里的一桌一椅他都可再熟悉不过了,毕竟这儿可是自己待了十八年的地方——   “啪啦——!”   门口陡然传来一声瓷碗落地的清响,浓墨般的药汁“哗啦啦”地洒在了地毯上,洇出一道深色的痕迹。   “殿……殿下?!———”   只见小良子呆愣愣地看着他,不一会儿竟倏地红了眼圈,眼都不眨,两行泪就这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钟淳慌了,顾不得现在自己究竟是人还是猫,手忙脚乱地翻身下了床,将泪潸潸的小良子拉了过来:   “是我是我——”   “小良子你哭什么呀?别哭了,你家殿下不是好好的在这吗?快把眼泪擦了,别跟哭丧似的——”   小良子垂着脑袋握着他的手直掉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兴许是听见了方才碎碗的动静,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一急促如风的脚步声:   “——小良子你又打碎东西了?我每日在你耳根底下叨叨要稳重些、稳重些,都进宫伺候多少年了怎地还如此毛手毛脚的……”   只见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女子满脸怒色地抄着扫帚,骂骂咧咧地一步趟过门,正要劈头盖脸地对着小良子一顿数落时,却蓦地望见了赤着脚站在原地的钟淳。   “……殿下?”   那亟待喷发的熊熊烈火仿佛凭空被人投了一块冰,顿时熄得一干二净了,言语间还带着股犹疑的恍惚,似是不确定眼前这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境。   “秦姑姑——”   钟淳头一回见往日里“一口气能震死一头牛”的秦姑姑如此细声细气、小心翼翼地说话,鼻头不由一酸:“是我,是我……”   “我想你们了——”   不一会儿,秦姑姑便唤来两个侍女替久病初愈的十三皇子洗漱,而后从柜子里取来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来,将里衣、对襟、束腰、裾袍……一件件细致地亲自为他披上。   “殿下,你可知你在这床上昏睡了多久?”   “五十五日,整整五十五日……那些个庸医都说你醒不过来了,但我偏生不信,隔几周便让桃红她们将你的衣裳去洗一回,这不,现下派上用场了吧——”   钟淳的头发好几月没洗,发尾都油得结成绺了,被秦姑姑强硬地按着脑袋用梨花木梳一梳到底,肩膀疼得一抽,乍时鬼哭狼嚎起来:   “哎!……哎、嘶———姑姑、疼!………别梳了别梳了———”   小良子也做了秦姑姑的帮凶,从偏方里端来一盆冒着香气的油来,跪在凳椅旁边念念有词:“必须得梳开,不然等过几日上朝,殿下便要邋里邋遢地出现在群臣百官面前了。”   上朝?对了,他还要上朝……   钟淳有些恍惚地望着桌上那枚古澄色的青铜镜,里头静静地映着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   许是在床上干躺了一个多月的缘故,他原先略微臃肿的身子消瘦了许多,逐渐显出底下清俊的少年骨相来:   两道英挺的眉神气地挂在额下,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氲着团黑亮的水雾,白皙的鼻尖上凝着汗,两腮像挂了露珠的桃,透着淡淡的粉。   钟淳缓缓碰了碰镜中的自己,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另一张毛茸茸的胖脸,恍恍惚惚地想。   莫非,先前在丞相府待过的那段日子,真是他作的一场梦?   “我生病的这段时日,宫中可有发生什么事吗?”   他转过头,有些斟酌地问道:“父皇……还有三哥、四哥他们……有来看过我吗?”   秦姑姑梳头的手微微一顿,沉默了半晌,似是不知要如何回答。   反倒是性格柔弱的小良子头一回露出了忿忿不平的神情:“自从殿下落马昏迷之后,除了三皇子有来过一回,其余的人影是一个也没见着。宫中虽遣了御医来医治,但那些人都说没见过这种奇症,只开了些安神的方子便再没来过。”   “太医署的人势利着呢,宫中那些娘娘但凡有个头疾之类的轻症,那些人全都是尽心尽力地医治,听闻乔皇后受惊时,身旁更是足有十个太医一同伺候着,排场别提多大了。这些御医就是在欺负咱们殿下无权无势,才敢如此敷衍我们!”   “还有内务府,自从殿下昏迷之后便再也没送过什么东西过来,分明是炎热的酷暑,连块冰都不肯给我们。这一个多月我和秦姑姑靠着先前攒下的月俸才………”   秦姑姑兀地低喝一声:“小良子!”   小良子不甘心地瘪起了嘴,闷着头继续抹起了香油来。   钟淳听着心里也有些难受,竟又无端端地想起那日端午宴上的情景,   变故发生之前,席上众人皆是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他的父皇和兄弟姐妹们似乎都完全忘了还有一位昏迷不醒的小皇子躺在深宫之中——   似乎这家宴中多他一位、少他一位都无伤大雅。   “即使没人来看望又如何?我们又不倚仗他人的眼光过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先前我还期望殿下能和别的皇子争一争那储君之位,现下……唉!现下我才发觉,殿下能醒过来,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钟淳望着唏嘘的秦姑姑,心中又生出一股暖意来。   虽然他从未如其他皇子般得过父皇的疼爱,但到底,这小小的宫中还是有人日日心头挂着他、念着他的。   只不过,只不过……   此时此刻,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片深墨色的衣角,还有那双每日一睁眼就能瞧见的乌色宝蹬皂靴,一颗心又渐渐空茫起来。   变回了人之后,那具胖猫儿的身体又会变得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稍微改了下设定,把原本的秦公公改成秦姑姑了。and这周有点卡文,拖了好久才更新,给大家土下座OTZ 第18章 绿蚁(二)   明镜堂。   以户部尚书吴愈清为首的一众户部官员垂首立于乔敦身侧,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   丞相张鄜背对着众人,手执着一册账簿,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掷,声色泛冷:“今年早春,江左突逢汛涝,以致四万灾民涌入圻、桂两地,于是吴大人从户部拨了八十万两库银给钦差大臣赈灾,可有此事?”   吴愈清拱手回道:“回丞相,确有此事。”   “账簿中记载得很详细,这八十万两总共含了修筑江左漕河泾堤坝与赈恤灾民的费用。”   张鄜看着他问道:“既是赈灾,为何不直接让开常平仓给灾民们发赈粮?”   吴愈清回道:“回大人,常平仓远在北衢,路上粮粟运输多有不便,还易被有心之人劫粮后再转手高价贩出,经我们户部众人与兵部协商之后,一致认为直接发赈灾银较为妥当。”   张鄜又问:“既是如此,三月份桂州爆发匪寇之时,户部所拨军饷零零总总地算起来为何只有二十万两?”   “这……”   吴愈清未曾想到丞相对户部账簿的支出明细如此了然,背上逐渐渗出了冷汗。   户部账簿不仅收录了大宛上至皇廷下至地方的各种开支用度,还详细地记载了各地布政司上报的粮税、田税、盐税等主要供给来源。   细到何种程度呢?就连一个镇上缴的屯粮、屯草、布、银数都写得一清二楚。   而在账簿中桂州下发的军饷还是按批次的,每一批次所发的银两与粮食还略有不同,要在这浩如烟海的账目中将那些零星的拨款加起来就更非易事了。   吴愈清苦笑道:“大人,说来您或许不信,这几个月户部的开支快赶上去年一年的了,这桂州匪寇闹得再凶,拨二十万已是万分慷慨的了。再说,现下沈将军不是已带着神机营过去了吗?”   张鄜闻言悠悠地道:“噢?这么说国库已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   吴愈清在户部摸爬滚打多年,深谙浑水摸鱼之道,见状连忙卖惨道:“可不是嘛!那些迂腐的老骨头日日在皇上面前参本,说我们户部从百姓那收了这么多税还发不出银子来,莫非钱全被我们这些人给贪了——”   “我去哪儿喊冤哪!这年头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可多着呢,丞相您既阅过账本便知道,初春皇上要修缮祖庙,这银子肯定得花,龙骧营在边防养战马的军饷也不能少,再加上宫中上下几百口人的吃穿用度和朝廷百官们的月俸,这开销定然是只多不少的。”   “更别说前些时日皇后娘娘大婚时穿的那件‘千鸟朝凤’婚袍,光是裙摆上的金丝线都……”   他正说得兴起,忽地望见一旁冷眼相视的乔敦,这才有些讷讷地住了口。   张鄜微微颔首:“你们户部有自己的难处,我也知晓,我此番找你们前来并非为了刻意刁难,只是为了给你们提个醒,国库现今空虚,并非只是因为过度支出的缘故,或许还因为源头失活的缘故。”   “我观阅账簿后发现,近年来某些地方上缴的田税一年少过一年,一州少个几百万两白银,几个州并起来少说也少了几千万两白银。”   “虽说近几年各地有旱有涝,赋税有所缺减是正常之事,但积欠太多便会严重影响国库收入,你们身为户部重臣,也要将此事时时放在心上,派人去那些地方查看一番。”   乔敦闻言竟没有反驳,还回过头朝着户部那群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诸位可都听见了,国库乃是一国实力的显昭,库盈则国盛,库虚则国亏,你们这些在户部当职的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丞相既对你们委以重任,便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户部众人垂着首恭敬地回道。   在这时,吴愈清身后的户部侍郎刘瓒默默抬起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大人可是有话要说?”张鄜看着他道。   乔敦依然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样,朝刘瓒不咸不淡地道:“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吧,明镜堂中从来没有秘密,大家伙都是自己人,没必要藏着掖着。”   刘瓒偷偷看了他一眼,随即连忙拱手道:“……没什么,下官方才只是一时走神罢了。”   “议事之时怎能走神,你也太不像样了——”乔敦佯怒道。   刘瓒闻言汗都流了几滴,忙道:“不、不……下官只是,只是在想,若是要托人前往各地考察,派谁前去较为合适呢?”   乔敦笑了一声:“上有御史台,下有各州刺史,督察的事儿自古以来都是交由他们相办了。”   “不,这一次我想让邢狱与禁廷直接接手。”   张鄜一开口,户部众人乍时面色微变。   如乔敦所言,自前朝起便有《上计书》对收税监察进行约束规范,而大宛更有专门的监察御史对各地的仓廪、藏库进行监督审查,若发现官员中有暗加赋税、中饱私囊的,则有御史对其进行弹劾,之后再交由大理寺定罪。   而温允执掌的邢狱与禁廷乃是圣上亲设,有逾于大理寺直接处决犯人的权力,一旦邢狱接手此事,也意味着这些涉事的官员会成为“以儆效尤”的血例。   “这……有些不合适吧。”乔敦牵强地笑了一下:“丞相做事不是最讲究法度吗,这御史该做的事便应当由御史来做,若让邢狱直接插手,岂非与法不合?”   “法并非只是册上的一道死律,当事实与理有所出入时,应当要有所变通。”   张鄜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乔大人应当也不愿看见‘自己人查自己人’的局面再度发生吧。”   “这———”   就在这时,陈仪从门外匆匆地走了进来,低声在张鄜身旁附耳道了几句,却见面色平静的丞相听罢眉间微蹙,转头朝吴愈清道:   “我府中还有点事,若还有人对我方才的决定有异议的,可先与吴大人商讨,之后再由吴大人传话给我。”   *   张府。   “今早……我、我将那胖猫儿的吃食备好,便去忙其他事了,原、原以为那猫儿只是睡迟了,再晚一些便会出来吃东西,没、没想到…………”   伺候胖猫儿吃食洗漱的侍女哽咽得句不成声,陈仪见自家丞相的眉头依然紧锁着,忙提点她:“然后呢?说重点。”   “然、然后———我直至响午时才发现那胖猫儿的早餐根本就无人动过,遂斗胆寻至大人卧房,却看见那猫儿………”   侍女面上清泪涟涟,生怕丞相降罪于她,断断续续地哭诉道:“却看见那猫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连呼吸都……都………”   陈仪又问:“是今日才出现的情况吗?”   侍女边拭泪边道:“是、是……奴婢不敢欺瞒大人,以往那猫儿赖床到巳时便醒了,断不会过了晌午还不起的。”   张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床,只见秋香色的纱帐之下,那只棕红色的胖猫儿还保持着昨晚入睡时的姿势,四仰八叉地露着个黑不溜秋的肚皮。   他伸手抚上那圆滚滚的肚子,感觉到掌心之下隐约有微弱而平稳的呼吸,朝陈仪道:“你可请了大夫?”   陈仪有些担忧地回道:“请了,只不过那几个大夫看来看去,又是诊脉又是翻眼皮的,也瞧不出有什么毛病,只说兴许是玩儿太累了犯困,多睡几日便好了。”   张鄜的声色愈见冰冷:“这群庸医——”   “明日你去城里的兽医馆中贴告示,和他们说一旦治好了要什么赏赐我都应允。”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暄闹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被掼到地上似的。   陈仪推开门,只见一片茫茫夜雨中,几个侍童手忙脚乱地提着几个熏黄的纸灯笼,似乎在追赶着什么人。   “公子!——小公子——”   “不可啊!你禁足的时日还没到呢———”   “放肆!凭你们几个下人也想拦我!都给我下去!……”   只见张暄满脸焦怒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宝蓝色的巾袍被雨淋成了深黛色,湿蔫蔫地垂在他身上。   他一眼望见纱帐后那条若隐若现的大尾巴,便急慌慌地冲了过去,一头掀开了帘子:   “奴儿三三!——奴儿三三怎么样了——”   一身湿透的陈勖这才从门外追了进来,看见一旁站着的张鄜,忙俯身行了个礼,歉声道:“丞相……小公子他跑得实在太快,我们没拦住……”   张暄这一身跟从井里捞出来似的,浑身的衣裳都在往下滴着水,张鄜朝身侧的侍女低声道:“去给小公子取套干净的衣裳。”   “奴儿三三……”   张暄跪趴在床前,紧紧地握着胖猫儿一动不动的爪子,豆大的泪珠“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他今个儿还在自己屋里罚抄阿父定下的课文,掰着手指算自己还有几日能出去和奴儿三三玩,却听见屋外的下人们在窃窃私语地讨论着什么“猫”、“死了”之类的话,心下便开始七上八下起来。   直到傍晚时,他才趁着陈勖不注意偷偷冒雨溜了出去,谁知却看见奴儿三三如今这副了无生息的模样!   “暄儿——”   张鄜伸手想将张暄扶起,殊不知却被他一手打掉:   “都是阿父的错!!——”   张暄双眼通红,委屈地看着面前的父亲,头一次不顾守礼地朝他哭喊道:“奴儿三三在我这的时候都好好的!都是阿父将他抢了去,又没照顾好他,奴儿三三才会、才会变成这副模样的!!——”   “你天天就知道上朝!下了朝就只待在书房里,都没空陪它玩乐!”   “奴儿三三变成这样全是你害的!!!”   在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侍女侍童纷纷跪在了地上,陈勖更是慌张地跪地朝张鄜道:“……大人!小公子他思宠成疾,口不择言,气急之下才说出这等胡话来!求大人宽恕小公子无知之罪!” 第19章 绿蚁(三)   张暄单薄的哭声在这静寂的雨夜中犹为刺耳,仆人们都敛声屏气地跪着,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过了半晌,张鄜才叹了口气,朝他们道:   “都下去吧。”   “是。”   下人们悉数退去,最后离去的陈仪驻足了片刻,将屋外的阑风长雨静悄悄地掩在了门外。   桌上的那盏短檠灯扑簌簌地燃着,将张暄那张泪涕交加的小脸映照得分外可怜。   “暄儿,到阿父这里来。”张鄜坐在竹榻上,主动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张暄方才那连哭带吼的一嗓子本就是顺带宣泄自己被关禁闭的不满,喊完之后便像个泄了气的皮筏,整个人又瘪又懵,眼见着他阿父竟没朝自己冷脸发火,便忙低着头期期艾艾地跟了过去:   “阿、阿父……”   “方才吼了您……对、对不起………”   张鄜将这雷声大雨点小的小魔头扳正了身子,用一块澡巾将其兜住,低着头给他擦起脸来:“这是我罚你禁闭的第几日了?”   “第二十五日了!……”   “我先前罚你抄的《策论》可有用心在抄?”   小魔头蔫蔫的,主动辩解道:“您罚我抄的那些书,我都有好好在抄,一天也没懈怠!不信……不信您问先生!问陈勖!……”   “阿父没有不信。”   张鄜擦去他眼眶凝着的泪:“不过,既然离当日约定期限只余短短五日,暄儿今晚怎地会不顾陈勖阻拦偷跑出来?”   张暄闻言心头一酸,眼睛巴巴地望着躺在床上的那只胖猫儿。鼻尖又忍不住地冒了红:“因为我偷听到他们说……他们说、说奴儿三三死啦!”   “我、我不相信,我在小院里熬了这么久,分明只剩五日就能见到奴儿三三了,它怎么能死了呢!听下人们说奴儿三三近日里都是和阿父一起睡觉的,于是我就……呜……就自己跑来阿父的卧房了——”   张鄜轻轻地道:“它没死,只是睡着了。”   “不信暄儿自己去摸摸看。”   张暄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掀开帘帐低着脑袋看了一会,随即又将掌心放到那胖猫儿的肚腹之上。   直到感受到那儿传来微弱而平稳的呼吸时,他才破涕为笑地惊喜道:“没死!奴儿三三没死!——”   小魔头兴奋地将胖猫儿翻来覆去地揉了几圈,却见它仍是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全无往日里翻他白眼的神气嚣张,不由有些失望:   “可是它为什么不醒过来呀……”   张鄜也侧过身,静静地看着床上那只沉睡的猫儿。   良久,他才道:   “……阿父也不知晓。”   *   三日后,上京这场翻天覆地的暴雨终于有了歇止的预兆,久经浩荡的人间亦从水深火热之中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虽还是阴雨绵绵的天,但仲夏的闷暑气却被狠狠地削去了七分,连迎面拂过的风都透着丝丝密密的凉意来。   外边天还未亮,钟淳便秉着烛火在置衣的箱柜前挑挑拣拣,最终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件象犀白的暗纹锦服。   这件衣裳是过年时皇帝赐给众皇子的礼服,他一直没舍得穿,在衣橱里积了几个月差点儿憋出霉来。   他一面将那繁重的罗袍层层叠叠地披到身上,一面捡起桌上躺着的鹅黄束带系在腰上,待穿完一整套华衣,已被闷出了一头的汗,不由在心里感叹良久:   就穿衣裳这事儿而言还是胖猫儿方便,每日即使在府里裸奔都没有人管——   似是闻见了屋内的动静,秦姑姑提着灯往里头一照,正好照见披头散发的钟淳在系腰带,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朗声笑道:   “……哟!怎么回事?今个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殿下竟起得这么早?”   钟淳见她来了,双眼放光道:“姑姑您来得正好!快来替我梳个发髻,要高一点、精神一点的——”   “怎么,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秦姑姑娴熟地捧起钟淳的长发,拈了条玉色发带将其半束了起来,正好在镜中看见他穿的锦服,奇道:“这一年到头都未见你穿过几次,怎地还想起穿这件衣裳了?”   “这是我病愈后第一次上朝,得给父皇留个好印象嘛……”钟淳脑袋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心虚地绞了绞衣带。   谁知秦姑姑听了竟毫不留情地“噗嗤”笑了出来:“还好印象呢!以往是谁每日上朝都迟迟赖在床上不起,非要人把寝被掀了才肯睁眼的?”   “又是谁连着五日都穿着同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去国子监上课,被先生们说了都还不害臊的?”   “唔……”   钟淳看着铜镜里衣鬓端整的自己,白净的双颊微微发红,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总之……咳……总之,我以后都要给父皇留下好印象,姑姑您将我打扮得端正些就是了。”   秦姑姑话音含笑地应了一声,但精明如她,又岂会听不出她家小殿下语中的支吾之意,望着那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的小该,心中半是欣慰半是感慨。   原来当年那个襁褓里的小小婴孩已不知不觉中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   只是不知……小殿下思慕的是哪家的姑娘?   太平殿中,顺帝着一身明黄冕服,执着奏折高高在上斜倚在龙椅上,一语不发地听着座下群臣依次谏言。   “禀圣上,此次京畿暴雨共计有二十三亩粮田被淹,上百处房屋被毁,工部已派人前往峻县复堰治水,目前太康渠、永乐渠、申安渠、怀定渠四渠已修缮完毕,峻河堰正在修筑当中。”   钟淳听工部尚书何进话语一滞:“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   顺帝近日不知食了哪位道医献上的“大补丸”,面色与气血比从前活络了许多,精神气也日益渐长,望上去颇有几分年轻时英姿勃发的余劲了。   “只不过……修筑这峻河堰需要凿山引水,只有凿开京畿西麓的玉龙山,修建多个槽道与洪道,才能引出暴涨的河水,而这修建弯道还需挖石采料……”   顺帝忍不住打断他:“说重点。”   何进只好拱手直言道:“先前户部发的银两不够了,所要修筑这峻河堰,至少还得再拨……十万两。”   钟淳在心中暗道:原来是缺钱啊——   顺帝听罢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区区十万两,找吴愈清要便是。”   语毕,户部尚书吴愈清立马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皇上,这十万两可万万不至‘区区’二字啊,眼下国库吃紧,每分钱都得明算账,断不得糊涂了事啊!!”   “好了好了,朕就是说说而已,该怎么算账便怎么算。”顺帝似乎今日心情不错,悠悠地道:   “我听周隋说,丞相前几日还与你们谈话了,似乎讲得便是这银两用度之事。”   “丞相,可有此事?”   钟淳的心仿佛瞬间被人一把提起来抓握在掌心里一般,吊得高高的,扑通通地直跳。   只听见一道似雪如冰的声音遥遥响起:   “回陛下,确有此事。”   “前些日子我同吴大人核对户部的账簿,发现其中有许多纰漏之处,打算遣邢狱的人马陪同监察御史一道去各地查探赋税情况。”   顺帝懒懒地应了一声:“以后这种事丞相自己看着办,不必同朕汇报了。”   “除了桌上这叠折子外,诸位爱卿还有事要上奏吗?”   他朝乌泱泱的殿内扫了一眼,忽地瞧见了角落里的一抹白,朝身侧伺候的宦官周隋问道:“后头站着的是谁?”   周隋俯身轻声道:“回皇上,那是十三皇子。十三殿下前几日大病初愈时曾遣过人来同您问候,只不过当时您正在同天师下棋,我怕打扰到陛下,便令人将其打发回去了。”   顺帝这才抬起一双浑浊深邃的眼,认真地打量起远处的十三皇子来:“来,你走近些,我看不清你的脸。”   群臣纷纷侧目,无数双探究的眼如箭一般齐齐射向了他,钟淳只好施了一礼,垂着头往前挪了几个步子。   不料却听见龙椅上那位威声道:“再近些——”   此言一出,站在前头的几位皇子忍不住地回过头去,有的面色惊讶,有的面带妒色。   惟有四皇子钟戎面色沉稳地立于原地,朝还在犹豫的钟淳笑了一下:“小十三,来四哥这儿。”   那里原本是三皇子钟曦的位置,但自从他被下令禁足之后,四皇子身边便兀地空了出来。   钟淳紧张地捏了一把手心里的汗,拖着繁重的锦服挪到了他四哥身侧,扬袍下跪行礼叩首道:   “儿臣钟淳,见过父皇——”   他感觉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审视地在自己的身上缓慢地逡巡着,胸口仿佛被无形的金刚罩镇住了一般,连脑门上也生出了虚汗。   良久,顺帝才开口道:“抬起头,让朕看看。”   钟淳依言抬起头,对上了他父皇的双眼。   “病了一场,似乎有些瘦了。”   此言一出,身侧的皇子们纷纷望了过来。   钟淳往日的身材虽不算胖,但与其他人站在一起却显得略有几分笨拙与臃肿,谁知一场大病过后,不仅瘦出了下巴尖,就连原本被脸颊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也变得圆溜溜的,望着颇有些脱胎换骨的味道了。   顺帝端详了许久,朝身旁的周隋道:“让内务府给他送点补血养肉的东西,将身子骨养好来。”   周隋俯首称是。   “老四。”   顺帝又将目光移向了钟淳旁边的钟戎:“若我没记错,你与秦国公家小姐的婚事就在近日吧。”   钟戎低着头恭敬地回道:“回父皇,定在下月初四。”   “嗯。”   顺帝面色温和了些许,对立于阶前的乔敦问道:“爱卿你觉得这个准女婿如何,可还满意?”   乔敦谦恭地道:“四殿下才思高捷,文雅方略,小女能嫁与此等良人,实乃几世修来的福气,下官甚至连拜香还愿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心生不满呢?”   “哈哈哈——”   顺帝心情舒畅地大笑了几声,对着钟戎道:“听见没,以后成了婚可要对乔家小姐好一些,断不能冷落了人家。”   钟戎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抱拳道:“儿臣必当谨记父皇的教诲,断不教荷儿受半分委屈!”   严肃的朝堂上乍时生了些其乐融融的氛围,钟淳见没人注意他,便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掂了掂脚尖,用余光偷偷摸摸地瞥向百官之首的那个位置。   可无奈人潮实在太过拥攘,群臣的脑袋好似一座座起起伏伏的山峦,将那个令钟淳思念的背影遮得严严实实,他连脚掂得都酸了,也只能堪堪望见人群最前方那一角耸矗的漆玄色高冠来。 第20章 绿蚁(四)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却闻见空中传来一声轰隆隆的闷雷,外头的雨下得愈发急了。   钟淳立在殿前门柱旁,伸长了颈子左顾右盼,只见阶前人潮熙熙攘攘,有等着侍童来送伞的、有在檐下躲雨的、有与友人攀聊的……实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殿下!”   重重帘帘的雨幕里,小良子打了把直柄竹伞从泥水里蹚过来,单薄的身躯混在众侍从中好似一片飘荡在水中的浮萍,见自家殿下站在檐下探头探脑的,以为他是在寻自己,忙小步地跑了过去:“奴才在这——”   钟淳接过湿漉漉的伞,掌心在木柄上辗转地握了又握,眼神却飘忽不定地望向远方。   “殿下?我们不回清和宫吗?”小良子疑惑地问。   “再等等……”   “等?等什么?”   钟淳的视线在人群中全神贯注地绕来绕去,良久,蓦地定凝在了一片玄黑的衣角上,那双杏眼顿时亮了:   “小良子,你自个先回去吧!”   小良子干笑道:“这、这怎么能行呢!?您一会儿还得去国子监上学呢,若是无缘无故失了踪影,那秦姑姑不得训死我……诶……等、等等!殿下!殿下———”   话还未说完,他便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殿下撑着那把伞风一般地冲下了阶,发髻间那道玉色的发带在空中蝴蝶似地旋了一大圈,逐渐隐没在了人群里。   钟淳右腿有些不便,虽然平时走起路来与寻常人无所大异,但若是作奔、跳、跑此类较为激烈的动作时还是能看出明显的跛脚,所以这些年总不愿在众人面前跑跑跳跳。   若不是为了那个背影,他已经忘记自己上一回这样不顾一切地跑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近了……更近了……!   钟淳睁大眼睛,望见了宫墙边停靠的那辆兽首漆彩画轮车。   龙象车首,碧绿帘幢。   这是张府的车驾——   只见雨中的木槿树下,有二人擎伞而立。   温允头戴乌色官帽,身着绛色朝服,腰间挂着一柄泥金折扇,似乎正在同身侧之人说些什么。   另一人的背影静默地矗立在雨中,端重如山,气态威严,踏着一双宝蹬皂靴,漆青的衣摆上绣着振翅欲飞的鹤翥。   钟淳攥紧伞柄,心中被某种快要溢出来的情绪涨得发慌,于是他大步往前走去,情不自禁地喊道:   “丞相——”   清透的少年声音恍如银瓶乍破,碎了原有的宁静。   二人闻声回首,直至这时,钟淳才第一次真正地用这副躯体如此近距离地看过那张脸。   张鄜的轮廓深邃而冷峻,薄唇似一柄剑锋,在朦胧的细雨中显得尤为坚硬清晰。   钟淳不由看呆了。   从前魂魄在胖猫儿身体中时,他需要爬到高高的桌椅上才能看清那人的脸,可未曾想到现下变回人形后,他依然需要仰着头才能与那人对上视线。   “见过十三殿下。”温允最先反应过来,朝钟淳施了一礼。   “免、免礼。”   钟淳微张着嘴,望着张鄜的双眼,方才在腹中憋了良久的千言万语突然哽在了喉中,滚烫的心好似被一盆冰水浇上去一般,突然凉透了大半:   那根本是一双毫无温度的、陌生而疏离的眼——   他不认得他了。   “十三殿下。”   张鄜并未行礼,只是微微垂目,用那双淡漠的眼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日后也不相企及的人。   一瞬间,钟淳感觉自己方才背上跑出来的热汗都被那冻人的视线凝成了一根根难受的针,千千万万地扎在自己身上。   见那小殿下仍木头似地杵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温允忙微笑着提醒道:“殿下方才唤住丞相,可是有事相询?”   钟淳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脸色一白,硬着头皮道:“我……我……”   其实他哪有什么话要询,只不过是想迫切地见到那人罢了。   “……对了!我前些日子在书上读到一个问题,钻研了好几日都没什么头绪,想借此机会向丞相讨教一番——”   温允闻言面色古怪。   虽说往日不乏有皇子对丞相献殷勤的举动,但如此直白而笨拙的套近乎还是第一回见。   果不其然,张鄜的回话客气而疏淡:   “殿下看书时若有不解之惑,可向国子监的诸位先生请教,教书育人并非微臣本职,恐不能解殿下之疑。”   可你……先前不是也做过先太子的太傅吗?   钟淳在心里小声地问,面上却抿了抿嘴:“多谢丞相,我、我一会便去国子监找先生。”   温允见状笑了笑:“这雨下得大,殿下病体初愈,若是再淋病可就不好了。”   “叶吾,你送十三殿下回去。”   一语方落,马车后兀地现了一个身着青色劲装的侍卫,低低地应了一声。   “不必劳烦温大人,我有伞,自个回去就好了。”   钟淳又悄悄用余光瞄了一眼对面,却只望见一截无动于衷的袖襟,不由心生失落。   “何首乌五株、黄芪十钱、老人参三株、雪芝膏五盅、冬虫夏草十株、天山麋鹿一头、鲜狍肉三斤……”   眼前是窗外剪不断的片片雨幕,耳边是小良子惊喜的絮絮叨叨。但不知怎的,钟淳心中却连半分欢喜都生不出来。   小良子将皇帝下赐的补品清点了三遍,细心得跟个数聘礼的陪嫁丫鬟似的,喜上眉梢道:“殿下!皇上这次赐了好些东西给咱们呢!”   “那些内务府的奴才真是狗眼看人低,先前吝啬得跟拔毛公鸡似的,这回听说圣上赐了我们这些好东西,不仅将这补物快马加鞭地送过来了不说,还额外给了咱们许多药材呢!”   “咱们呀,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   “扬哪门子眉?吐哪门子气?”   秦姑姑端了碗热气腾腾的乌鸡汤进来,顺手给了小良子一个爆栗,呵道:   “今个儿皇上碰巧心情好,便顺手赏了些东西,内务府那些会瞧颜色的便立马溜须拍马得赶上趟了,可哪日皇上心情要是不好了呢,你说那内务府还会如今日这般尊咱们如‘座上宾’吗?”   “若真要想扬眉吐气,便得如三殿下与四殿下那般在皇上面前得宠,得了宠,这宫中谁敢小瞧你?只不过我看咱们殿下呀,浑身懒劲的,这辈子都指望不上咯……”   她将那补汤端到桌上,舀起汤匙呼了口热气,见钟淳跟个落汤鸡似的蔫蔫地趴在桌上,笑了一声:“殿下今早出门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怎地现下成了这副悒悒怏怏的模样?”   钟淳低头看着那碗乌黑的鸡汤,里头正倒映着一张郁郁不乐的脸,不仅鬓发凌乱,连一身锦服都湿黏黏地耷拉在身上,别提多狼狈了。   他有些怅然地想:原来今日那人见到的自己就是这副模样。   “殿下在宫外可是有了中意的姑娘?”秦姑姑又揶揄地问。   “……姑姑何以见得?”   “殿下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又岂会不晓得你的心思?”   秦姑姑又笑道:“以前你穿衣裳,不管样式如何,亦不管是青的黄的还是白的,只稀里糊涂地往身上一套,穿着合身就成。可今个儿竟破天荒地选了一套穿戴最繁琐的,除了要去见自己的思慕之人以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可能了。”   钟淳怔了一瞬,低下头,将那几个字在口中又反复咀嚼了几遍:“思慕之人。”   “思慕……之人……”   桌上的烛火仿佛一柄静寂的剑尖,焰心又尖又长,将他的侧影投在身后的座屏上。   良久,钟淳转头望向秦姑姑,似乎下定决心般地问道:“秦姑姑,我想问您一件事。”   秦姑姑望着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殿下,目光中带了丝慈祥:“殿下尽管问。”   “若是有这样一个人,你已经认识他很久了,但是最近几个月才同他熟悉起来。”   钟淳掰着手指算:“你知晓他几时起床,几时就寝,知晓他平日里最喜欢喝的茶,最爱点的香,最常吃的点心……唉呀,就是同那人特别熟悉,就像我同秦姑姑你和小良子一样。”   “可是当你再见到他时,他却……突然不识得你了,不对,是突然不识得你是日日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了。”   他回想起张鄜那双渗着寒意的眼,心头仿佛又被刺了一下,隐隐地发着疼。   “姑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秦姑姑思索了好一会,问道:“你与那人原先的关系如何?”   钟淳有些郁闷地回道:“就……就像普通大臣与皇子之间的关系,极其一般。”   他进入胖猫儿身体的这些日子里,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府中,似乎都未曾听见张鄜与大臣特地提过某一位皇子的名姓,就连翻阅皇子们的试论时,也未曾流露出任何赞赏的神情。   “那殿下可是想那人记起你?”   “倒也不是……”   别说此等灵异换魂之事连他自己都不信,若是丞相真知晓自己是府中那只胖猫儿,那他每日与那人同吃同睡,甚至还偷看那人宽衣的种种……岂不是都要被知晓了!   钟淳的脸微微一红,这实是万万不可。   秦姑姑又循循善诱道:“那殿下是想那人同先前一般待你好,同你亲近?”   钟淳点了点头。   秦姑姑了然地叹了口气:“殿下实在太苛责于人了。”   “那人既不识得你,又怎会用先前对待熟人的那种态度来对待你呢?若为了这个殿下就日日郁郁寡欢,坐在灯下自怨自艾,便可谓是自寻烦恼了。”   钟淳不由急道:“那、那我该如何做?”   秦姑姑语重心长道:“既不想那人认出你,又想那人对你好,你便用从前同她熟识的法子,再慢慢与她交识便是了。”   慢慢与丞相重新交识吗——   钟淳暗淡的心好似突地寻着了远处的一丝光亮,那一丝光亮虽然既微乎其微,又看得见摸不着,但却仿佛为他往后的日子寻着了一个期冀的方向。 第21章 绿蚁(五)   这天夜里,他早早地漱洗过后,便吹灭了烛火爬上床歇息了。   半梦半醒间,忽地听见耳边传来一阵铜盆打翻的声响,杂乱的脚步声中隐隐夹杂着孩童喜极而泣的惊叫:   “……它的尾巴动了!你们看见没!它的尾巴动了!!————”   “……奴儿三三要醒了!……快、快去书斋把阿父唤来………”   “……算了!你们还是莫要告诉他了,我要把奴儿三三抢来同我一起睡——”   奴儿三三?这不是张府那小魔头对自己的爱称吗?   可……自己不是已经变回人了吗……   钟淳被那缕若有似无的苦檀香勾着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头顶罩着一片秋香色的帐帷,四角的琉璃宝珠在昏黄的灯火下波光潋滟。   眼前兀地凭空浮出一张兴奋的小脸,紧接着他的脸颊便被急冲冲地亲了一口,整只猫被提着后颈没轻没重地抱在了怀里。   “嗷!——”   张暄本想效仿他阿父单手拎猫的英姿,结果因其幼小的臂力承载不住胖猫儿的重量,差点重心不稳地摔个狗啃屎,这可把钟淳给彻底惊醒了。   “奴儿三三……你睡觉的这几天里,我可、可想你了……”   小魔头吃力地抱着沉甸甸的胖猫儿,但却死活都不愿松手,硬要哼哧哼哧地抱着猫儿一步步地挪回后苑,几个近仆也不敢出手帮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家公子身后照看着。   “以后……以后可不能睡这么多日了……嘶——你看看你,才几日没跑动就变得这样重了——”   钟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张暄面目狰狞的脸,但看见那小魔头眼眶底下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时,心里却有些感动。   本以为这小子只是拿胖猫儿当玩物,新鲜劲过了也就罢了,未曾想到这小魔头还挺重情重义的。   这一路上,张暄都贴着他的耳朵絮絮叨叨,再无往日里那嚣张跋扈的模样,直把这胖猫儿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要把这二十来日的心里话都吐净了一般:   “奴儿三三,你生病的这几日,阿父从城中寻了好几个治兽病的郎中,他们给你开了好几副药,你吃了都没醒,还有人想给你扎针,结果被阿父给赶出府去了。”   “后来呀,听闻上京来了位葛大仙,据说是位卜卦的道医,我不晓得什么是道医,应当就是拿符水兑药喝的那种人吧,阿父虽然不信这些,但不知怎的,还是让陈仪还是将这位葛大仙给请进了府来。”   “那葛大仙围着你足足看了一炷香那么久,竟什么符都没掏出来,只是跟阿父说你这几日的某个夜中便会醒来,只不过醒来之后‘停留’的时日便不会同以往那般久了……”   “停留”?——   钟淳心下一怔。   张暄接着道:“然后阿父便问那江湖道医,何为‘停留’,却见那葛大仙摇头晃脑地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便两手空空地出府去了,连阿父给他的诊金都没收呢!”   语罢,他眯着眼笑道:“来,奴儿三三!穿上我新为你定做的寝衣和头冠,这可是按照我自己的衣裳定制的噢,我想看你穿这身已经很久了!”   钟淳只得无奈地举起两只胖爪,配合小魔头给自己换上孩童穿的对襟小褂,在头顶又斜斜地戴了顶方巾,被侍女伺候着擦了一遍身后,便被送到了张暄的床上。   张暄端详了一番被打扮得人模人样的胖猫儿,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将钟淳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在他耳边黏黏糊糊地呓语了几句,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一回反倒是钟淳睡不着了,他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头顶黑沉沉的帘帐,心中依然恍恍惚惚。   莫非,他其实本就是一只胖猫儿,先前在宫中做十三皇子的那些年才是他的一场梦?   钟淳回想起秦姑姑欣慰的笑与小良子扬眉吐气的神情,狠狠地摇了摇头。   还是,他其实就是十三皇子,现在误入胖猫儿的身子才是一场梦……   钟淳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阵,只觉得脑袋愈发疼痛,便不由自主地跳下了张暄的床,循着廊前灯火,往冒着细雨的外头走去——   夜已尽深,主屋的烛还在静寂地烧着,朦朦胧胧地映在翠色的纱帷上,将绣着织金的松叶海棠照出一截亮纹来。   张鄜垂着目半倚在床头,左手置着一卷书,右指间擎着一支长杆烟斗,腕间的佛珠垂落而下,半晌,一阵缥缈无形的烟雾便袅袅地腾了起来。   室中只有书页沙沙翻动的声响,侍女们知晓丞相喜静,将窗棂里侧拦雨的竹帘拉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收起桌上泛着苦味的药碗,便掩上门退了出去。   短檠灯上的烛火被屋外的一线风雨吹得抖簌,好似一团浓墨遇了水般,霎时散了形影。   半晌,张鄜收起书卷,目光缓缓移向了矮桌的围幔之下。   只见那青绿色的帐幔兀地鼓出了一大坨,一截油光水滑的大尾巴从底下遮不住地露了出来。   他端详了片刻,握着烟斗起身,不紧不慢地将卧房的门把落了栓,只闻“咔”地一声,那垂在地上的大尾巴蓦地竖成了一根炸毛的铁棍——   “还不过来?”   其声如冰销雪解,全无白日里渗人的冷意。   只见桌幔窸窣地动了片刻,好半天,下头才小心翼翼地钻出一个火红的大圆脑袋来。   胖猫儿被唤了之后似乎仍心存着什么芥蒂,大半个身体躲在桌幔后,双爪紧紧地攀着桌脚,只犹豫地露出半个脑袋来,漆黑溜圆的眼睛不声不吭地凝望着张鄜。   张鄜垂着眼看了他一会,随即将烟斗搁在桌上,往矮桌走去。   谁知那胖猫儿又“哧溜溜”地转身藏在了木凳底下,过了一会才偷摸摸地把脑袋探出来,暗中观察他的动静。   “怎么,不认识我了?”   钟淳望着眼前那只向他伸出的手掌,望着掌心上深深浅浅的凹痕,好不容易才被平复的落寞与惆怅忽然又卷土重来了。   ——分明是你不认识我了。   他撇过头,酸酸地想。   “桌上有冰镇好的绿豆马蹄糕,真不过来?”张鄜又问。   ……绿豆马蹄糕!还是冰过的!   他在宫中可鲜少吃过这种精致的点心呢……   回想起那丝丝清甜绵密,入口即化的冰凉口感,钟淳已经不自觉地咽了好几下口水。   不一会儿,张鄜便见那胖猫儿在桌底兜了几圈,才试探地迈出脚步朝自己谨慎地走了过来。   “张嘴。”   钟淳感觉自己被那人抱了起来,嘴边被斜斜地塞了一块冰冰凉凉的绿豆糕。   他先是装模作样地舔了几口,后来发觉这青绿色的小糕实在可口,还散发着一股草木的清香,于是便全然卸下心防,趴在张鄜怀里捧着豆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感觉到那人的掌心顺着自己的后颈一直抚到尾巴根,钟淳喉咙蓦地一噎,脸也慢腾腾地烧了起来。   奇怪,先前小魔头抱着他又搂又亲时自己都没什么反应,怎地被手指轻飘飘地一摸,自己就成这样了……   还好他本来皮毛便是红的,才不教别人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张鄜见那胖猫儿一会偷瞄自己,一会又捂住脸,毛蓬蓬的尾巴还甩来甩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低头摸着它的脑袋问道:“怎么,在这儿待的不舒坦,想回暄儿那了?”   不不不——   钟淳瞬间老实了,一动也不敢动地窝在张鄜怀里。   过了良久,他仰起头看那人的脸,只见那漆黑如明镜一般的眼瞳中静静地映着自己的身影:   圆脑袋、白眉毛、黑眼睛、红皮毛。   这是他吗?   不对,这是“它”,但不是“他”……   钟淳的心中蓦地升出一股近乎渴望的焦躁,还伴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如果自己变回人时,那人也能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就好了。   他想肆无忌惮地看他的眼睛,他还想千遍万遍地握他的手,想知道那双历经刀剑风霜的手摸起来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   往后的几日,钟淳终于掌握了自己“魂穿两物”的规律。   说来想必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每当日头升起,他的魂魄便回到了十三皇子的身体中,白日里与其他皇子一般上朝、上学、用饭,可到了黄昏日落之时,他的魂魄却又穿到了张府那只胖猫儿身上,从此过上了“半人半兽”的生活。   为了防止被秦姑姑和小良子发觉,每回用完晚膳后,钟淳都会将侍女打发走,再将窗子一闭,对外宣称自己要用心研读功课,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扰,而后便将鞋袜全踢了,蒙着头躺到了床上。   再次睁开眼,他便成了传闻中丞相的爱宠。   而在张府众人的眼中,丞相养的那只胖猫儿自从一次大病之后便开始日日嗜睡,每日只有傍晚时分才开始悠悠醒转,大快朵颐一顿之后便又倒头睡了,是个十成十的“懒猫”。   时日不知不觉来到咸元三十五年的八月初四,这一日,四皇子钟戎与乔府小姐于府中成婚,满城上下红绫遍布,锣鼓暄阗,宫里宫外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光景。 第22章 绿蚁(六)   乔府静水堂。   屋中的象首金刚锡炉中燃着瑞脑香,气息清冽,质如冰雪。   乔敦支着头卧在榻上阖目养神,窗外隐隐传来家仆们搬弄箱箧嫁妆的嘈杂动静,但他平静如水的面色却未被外头的满堂喜气所沾染半分。   乔忠跪在地上安静地替自己的叔父扦腿,时不时用余光观察那人面上的神色。   与其他直系乔氏子弟相比,他的出身并不显赫,乃是金墉乔氏于江左一带的旁支。咸元二十年破天荒地中了二甲进士,这才千里迢迢地从山穷水恶的圻州前往京城来投奔这位贵极一时的叔父表戚。   乔敦虽有三房妻妾,但命中福薄,膝下子嗣凋敝,家中除去一位待字闺中的大小姐乔荷以外,便只剩下一个少不更事的幼子乔松。   于是乔忠抓住了契机,每日如亲子般侍奉于秦国公身侧,不仅一口一个“叔父”的嘘寒问暖,甚至将偌大一个乔府的上下家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乔敦在官场上修炼多年,若是人情练达能化作修为,只怕他身后早就长出九条尾巴来了,乔忠这点微不足道的道行在乔顿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俗话说得好,平白送上来的好处谁不肯要,这乔忠不仅是自家远侄,能帮他维系与乔氏旁支的关系,平日里办事也靠谱利落,该装孙子的时候也舍得抛下脸面,商量事情的时候也靠得住,乔敦便从心底里将他当作自己半个儿子养在身边。   乔忠正替乔敦殷勤地按着腿,他手法得道,技巧娴熟,没两下便将秦国公紧蹙的眉间给抚平了几分,轻声道:   “叔父,江左那些人听说小姐与四皇子婚期将近,好几个月前便遥遥地托我送了几件贺礼来,叔父可有心情一观?”   乔敦闻见这话,才慢条斯理地将眼撑开一道缝:“都是些什么东西?”   乔忠继续低着头按摩道:“东阳郡守赠了盆南海琉璃血珊瑚,西陵太守赠了枚莲叶累丝金如意,圻州刺史赠了蝴蝶牡丹金头嵌宝银簪、金镶九龙点翠竹镯……”   乔敦又将眼闭了:“尽是些俗物。”   “俗人便只能送些俗物了,但这也是他们孝敬您的一番心意。”   乔忠屈起膝,转而去按捏乔敦的肩膀,笑道:“若要说不俗的,桂州刺史刘荀这一回送了副《千骏鸣沙图》,据传还是闻鹊生前流传于世的真迹之一,刘大人可是费了重金才好不容易求到的。”   “噢?”   乔敦起了兴趣,坐直了身子:“那可确实不俗。”   他身为金墉乔氏的家主,平日除了与朝中上三家的旧臣结交以外,还喜好与些隐士名流聚会清谈,自认比其他士族要“风雅”上一头,府中更有专门的藏室来收集历代各朝的稀世字画。   因此这桂州刺史的礼可算是送得正对胃口、恰如其分。   “这刘荀与你似乎关系匪浅?”   乔敦半睁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乔忠。   乔忠亦是直言不讳道:“回叔父,这桂州刺史正是我府中二房丽娘的父亲,算是我的老丈人。”   “嗯。”   乔敦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些许温意:“你们有心了。”   “取来我看看。”   乔忠见他叔父收了这礼,顿时喜形于色,朝下人吩咐道:“快取来给老爷看看。”   不一会儿,仆人便将一卷裹得严实的布轴呈了上来,乔敦大手一挥,只见万马奔腾于沙场的画面尽数淋漓于纸上,右上角还行云流水地提了一行诗: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趁着乔敦俯身看画的空档,乔忠左顾右盼了一会,再三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在一旁小声地道:“听闻……桂州这几月的田税不由监察御史管了,丞相要亲命邢狱接手复查此事,叔父可知这传闻的真假?”   乔敦睨了他一眼:“兜了一大圈子,原是为了这事。”   乔忠陪笑道:“我也是担心江左那些地,万一真被邢狱查出了个什么……”   “不必担心,即使张鄜亲自派人去,也查不出什么。”   乔敦抚着手中栩栩如生的血色骏马,悠然道:“从上到下的人早就打点过了,那些个刺史郡守油水也没少捞,嘴巴闭得比死人还紧,放心吧。”   乔忠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乔敦胸有成竹的模样,还是默默地将嘴闭上了,只在眉间浮起一丝隐忧之色。   *   八月初四,宜嫁娶。   四皇子钟戎头戴冕冠,着纁玄礼服,乘四驾黄金骈车于乔府迎娶新妇过门,二人于宫外祭坛受清酒降福,最终乘舆轿一同返回王府之中行拜堂之礼。   慎王府的庭前铺着蒲禾粟米等五谷珍稷,阶前遍洒着驱邪赐福的香草与兰酒,阁下悬着两顶黄金九龙琉璃宝珠灯,就连吹奏喜乐的器具也样样是金昭白玉、场面气派得有如天上仙人的宫阙殿宇一般。   小良子被府中随处可见的琳琅珠玉给闪瞎了眼,艳羡地砸吧嘴道:“难怪说洞房花烛是人一生中的三大喜事之首,一个男人一辈子能有过一次这等惊天动地的排场,可也算是无憾了。”   “殿下,你说皇上何时会给你指婚啊?”   “急什么,我还未加冠呢……”钟淳的心思全放在寻人上,左耳进右耳出地随口敷衍了几句:   “再说了,成亲能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么,哪有人赶着上趟的?”   小良子提着贺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念念有词道:“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了,俗话说‘男有分,女有归’,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白头携老,享受儿孙满堂、子女承膝的天伦之乐……这难道算不上好事吗?”   这是一个“不完整”的男人所能幻想出的最圆满的一生了,但彼时的钟淳还无法体会小良子敏感又纤细的心情,抬起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笨小良子!谁告诉你成婚便是同自己的心上人成的婚,九皇姐去伽罗和亲的时候可是快哭得背过气了,怡妃娘娘抹了大半年的泪才缓过劲来。再说了,就算同心上人成了婚,能白头偕老的又有几人呢?”   小良子摸着额头连声应道:“殿下说得是,殿下说得是。”   当瞥见钟淳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又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在寻人?”   “……”   “可是殿下的心上人?……唉哟!怎地又敲我——”   钟淳望着梁上依风而动的红幡,心中生出了一股徒然的无力感。   他头一回知道,接近身为丞相的张鄜是一件如此难的事情。   那人与礼部尚书一道在堂前为四皇子与皇子妃宣读谒文,他只能在堂下默默地看着。   那人与三台八座上的重臣们于宴席间推杯换盏之际,他也只能与其他皇子坐在隔着半个厅堂的旁桌。   甚至连那人饮完酒躬身去给四哥贺礼时,身侧都是熙熙攘攘的一群人捧着围着,钟淳只能跟在人群的最末头,眼睁睁地望着那玄衣身影渐行渐远。   不过也是,如若不是有了魂穿胖猫儿这等独特的因缘际遇,他与张鄜的一生本就应当如同泾渭分明的两道江河,一道入川,一道奔海,此生都不复相交。   ——就如同所有皇子与臣子一般。   “小良子,你将这贺礼送去前厅,我去四哥府中后苑转转,一会便回来。”   “是,殿下。”   遣走了小良子,钟淳一人来到慎王府的后苑散步。   大抵是先前端午血宴的前车之鉴,此次四皇子大婚府内府外均添了几百禁卫,个个生得人高马大,腰间配着柄雪亮的解腕尖刀,将来后苑赏景的宾客们生生吓走了一半,偌大一个池塘便显得空空荡荡的。   而今暮色四合,松月生凉,还有林间蝉鸣与池中蛙鸣作伴,似乎也不算太凄清。   钟淳望着他四哥拜堂的地方,那儿的楼阁好似被闷在红炉里炼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丹一般,每一扇窗格皆透着朱光,连水中的倒影都冒着赤霞般的烟,   一副喜盛荣灿的模样。   到不知怎的,他望着却莫名感觉那景如同镜花水月一样,虚幻得好像一触就要散了。   “啪——”   脑袋忽地一痛,钟淳蹙着眉转过身去,从地上拾起一颗带刺的松子。   “啪——啪——”   接二连三地,那顽固的松子不知为何只瞄准了他的脑袋落,且一个落得比一个狠。   “谁!出来!”   钟淳咬了咬牙,蓦地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来,斜斜地指向了苑中那株深墨色的千年松。   半晌,只听头顶的松叶间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钟淳仰着头去望,却见一人正慵懒地卧在虬节的枝干上,腰间系着一个葫芦瓢状的酒壶,面上还遮着一张青面獠牙的傩面,长长的衣袍在空中垂了半截。   钟淳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但当看到那人腰间的酒壶时,整个人却瞬间放松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道:   “装神弄鬼是你的个人喜好吗——”   “……三哥?”   半躺在树干上的钟曦这才卸了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出尘的面容来,一双含情凤目极其出挑。   他低着头饶有兴味地端详了片刻,摸着下巴道:“几日不见,小十三变得愈发苗条,三哥都快认不出了。”   钟淳却不理会他的逗弄,斜着眼瞧他:“你不是被父皇禁足了三个月吗,怎地今晚会出现在四哥府上?”   “今夜可是你四哥的人生大事,我这种爱凑热闹的人又岂能缺席?”钟曦朝钟淳勾了勾手指,意味深长道:   “站得高看得远,你要不要上来看看?”   钟淳看了看即将落山的日头,预感自己再没过多久便会便会胖猫儿了,于是下意识出口道:“我不……”   “用”字还未说出口,整个人就被他三哥提着后衣领给拎到了树杈上。   “……”   对着钟淳鄙视的白眼,钟曦笑着揩了揩他的脸蛋,低声道:“你若现在走了,朝其他人告密说我偷跑出宫可如何是好?”   “难道我晚一些走便不会告密了吗?”   钟淳撇了撇嘴:“你刚刚说要我上来看,看什么?”   钟曦高深莫测地勾了勾嘴角:“人家的新婚之日我还看什么——”   “自然是看洞房花烛夜了。”   钟淳闻言往树下望去,从这个方向果不其然能恰好望见慎王府的主屋,连屋前的鸳鸯海棠大红灯笼都瞧得一清二楚。   房内喜烛高燃,从窗纸上勉强可窥得两个相依的模糊人影。   “小十三,我们来打个赌罢?”那声音又贱兮兮地在耳边响起。   “赌什么?”钟淳没好气地问。   他三哥就是只成精的狐狸,整天除了坑蒙拐骗以外没个正经脑袋,但偏偏读书骑射剑术样样精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就赌——”钟曦扬指一伸,别有深意地笑道:   “就赌那花烛熄掉几个时辰后,你四哥会从里头出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始闻秋风》刘禹锡 第23章 绿蚁(七)   ……不愧是三哥,如此缺德的赌约也能想得出来。   见钟淳白着眼一语不发,钟曦侧过身揽住他的肩头,低声调侃道:“噢……我差点忘了,小十三还是个‘童子身’,对这天下这最快活的事还一无所知,啧啧,真是可惜——”   “谁……谁说我一无所知的。”   钟淳下意识地辩驳道,脑中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夜的诡丽绮梦来,白皙的脸像蒸包子一样腾起了红色。   “噢?”   钟曦来了兴趣,凤目狡黠地一挑,凑到钟淳面前看他的脸:“怎么,终于有通房丫头了,高的矮的胖的还是瘦的?颈子软不软,小腰细不细?”   “不过我瞧你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想必连一炷香都撑不过吧,这样可是尝不到其中最销魂的滋味的,可惜可惜,要不要三哥教你几招?”   钟淳气恼地将他贱兮兮的脑袋推开:“这种事、这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不重要?”钟曦撑着头笑,手指虚虚地往树下一指:“若真的不重要,你瞧你四哥偷偷摸摸地在房外作些什么?”   钟淳随着他的指尖往下望,只见原先灯火辉煌的卧房已然熄了大半烛火,只余下一根龙凤烛映着昏晦的屋子。   他四哥神色紧张地站在廊下,身上那件玄婚服甚是显眼。仆人端来了一碗不知什么东西熬的汤药,被他端过一饮而尽,随即便掩上门回到了屋里。   “四哥喝的什么药,怎么一副怕被人看见的模样。”钟淳不解地问。   钟曦笑了笑:“还能是什么药,自然是虎鞭羊鞭这种助兴壮阳的东西了,瞧你四哥平日里那副虚样,若再不补补身子,想必新婚之夜连一个时辰都撑不过,那可真是丢脸丢得抬不起头了——”   “一个时辰……算长还是短?”   “什么?”   钟淳不情愿地重复了一遍:“……一个时辰算长还是短。”   钟曦用那双狐狸眼将他从头到尾地盯了一遍,勾了勾唇角:“噢——原来你还是个小童子———”   钟淳也不管他是如何识破自己的,瞥了他一眼:“你若不告诉我,我便要下去了。”   “咳,这几个时辰嘛,还是得分人。”   钟曦头头是道地分析道:“对于寻常人而言,一个时辰可以算体力上佳的了,对于那些行军打仗的士兵将军而言,两三个时辰应当不在话下,但对于我这种天赋异禀之人来说,一整晚也不是问题。”   他笑眯眯地拍了拍钟淳的肩:“不过小十三你也不用太灰心,现下市井上卖的小玩意可多了,什么‘逍遥散’、‘神仙露’,加起来够你撑过一个时辰了。”   钟淳无语地撇了撇嘴,转头望着王府主屋前被夜风吹得晃悠的大红鸳鸯海棠灯笼:   “我可不像三哥,成天脑子里净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良久,他被微凉的夜风吹得有些发困,迷迷瞪瞪地问道:   “三哥……你说四哥是真心心悦乔家的小姐吗?”   慎王府前院。   密竹清幽,夜蝉嘶吟。   “前些时日听闻杜大人染了风寒,不知近日身体可有所好转?”   张鄜与杜思陵并肩行于竹径之上,温允则与一众禁卫在其后不远处随行待命。   “下官的病只是小病,怎敢劳烦丞相挂碍,除了近日还偶有咳嗽已外,已近乎痊愈了。”   “既只是小病,大人脸上气色为何如此憔悴?”   杜思陵笑着叹了口气,道:“不瞒丞相所言,这几日为了操劳国子监中大小事务,我老杜可是连着三天三夜也没阖眼了。”   张鄜问:“国子监出了何事?”   “唉,前些日子不知中了什么邪,先是有位教骑射的先生摔断了腿,而后教书的朱太傅与丘太傅也一前一后地病倒了,这两位前朝遗老也到了该致仕的岁数,想必这次告假之后便不会再回来了。”   杜思陵低声道:“这回一次缺了这么多空子,乔大人和公孙大人都想将自己人给塞进来,往我府中递了帖子,我这脑袋疼得……便只得对外称自己是染上风寒了。”   “他们举荐的那些人连像模像样的文章都写不出几篇,只晓得堆砌词藻,内容根本毫无新意。可眼下秋试还未到,朝廷中来来去去还是那些旧人,我便只好一拖再拖了。只是担忧学堂里缺了先生,殿下们与那些世家公子们的课业不知要请哪位大人代为教导了。”   张鄜思忖了片刻,道:“不如由我暂代这空职罢。”   “……这可如何使得!?”   杜思陵大惊:“丞相您辅佐圣业,日理万机,这种小事是万万不值得您亲力亲为啊。”   “你先前送来的试论我都看了,但仅从一篇文章来看,并不能依此断言各位皇子的品性。”   张鄜负着手道:“皇储将立在即,趁这次契机,我正好能对诸位皇子多加观察,将他们的近况禀于陛下。”   “可是丞相……”   杜思陵欲言又止,低着头小声地道:“朝廷上恐有人会议论您专擅摄权……”   “那便让那些人上奏弹劾我吧。”   张鄜面容沉静:“我意已决。”   杜思陵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廊角处隐隐传来了一阵啜泣声,二人相视一眼,提着灯朝那处走近,却见是一位身着宫服的小太监。   “你是谁家的奴才?”杜思陵觉得他看着有些面熟,出言问道。   小良子本是一个人在僻静处偷偷抹泪,万万没想到竟兀地撞见了两位大人,于是忙诚惶诚恐地跪下行礼道:“回大人,小人……小人是十三皇子身旁跟着伺候的奴才。”   “噢,是十三殿下身边的。”   杜思陵虽为国子监祭酒,但平日里对这位行事懒散的小殿下印象不佳,连带着小良子的态度也有些轻慢。   “你这奴才为何不跟着你家殿下身边,反而一个人在此处哭哭啼啼?”   “小人……小人……”小良子胆子小,被他这么一质问,更是吓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张鄜道:“这里没有外人,慢慢说。”   小良子拭了拭眼泪,深吸了几口气才道:“是、是……方才殿下遣我去给四殿下送贺礼,让我在前厅等他,可……可我在这等了许久,都不见殿下回来,方才提着灯笼去院里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人………”   皇子失踪并非小事,尤其是在四皇子大婚此等敏感之际。   “此等重要之事方才怎地不早说!”杜思陵挂下了脸,将小良子吓得面色发白。   张鄜回头跟温允对上了视线,温允心领神会地对四周禁卫下令道:   “立马去府中搜寻十三殿下的下落,不要进内苑,也不要惊动其他人。”   ——彼时的钟淳还挂在院中的那棵千年松上。   “是不是真心心悦,又有什么重要,只要是真心想娶就行了。”   钟淳愣了一会,低下头:“可是娶一个自己并不心悦的人共度余生,岂不是后半辈子都不快活了。”   钟曦唇角依然笑意淡淡:“快不快活本身就人各有异,像你三哥我,在风月场中独来独往一辈子那才叫做真正的快活,而你四哥显然志不在情爱,与谁成婚对他而言应当都无甚区别,只要对方是姓乔便行了。”   钟淳沉默了一会,问道:“四哥如此心切地与乔家攀亲……也是为了那东宫太子之位?”   “……”   钟曦笑而不语,侧过头望着熄了喜烛的主屋,转移话题道:“小十三,你还未应我的赌约呢。”   “我赌你四哥只能坚持一个时辰,你呢?赌多久?——”   “若是你赢了,三哥便无条件地答应你一个请求。”   一阵猛烈地睡意袭来,钟淳打了个哈欠,预感自己再过不久便会变回胖猫儿的身体,不由急着推他:   “……你莫非真要在这树上趴够一个时辰不成?我不赌了!我困了!我要回宫!你快些将我放下去——”   钟曦确是一副无赖泼皮样,搂着他的肩不放手:“不放——你若不赌我就不放你下去,你自己在这树上待上一宿吧——”   “你!……”   就在两人推搡之际,后苑门前忽地传来了一阵步伐的声响,期间交杂着铁戈相击的清鸣之音。   钟淳低着头往下张望,眼睛不由瞪圆了:   只见邢狱的禁卫们一身黑衣,手执火把,将这一方庭院给困瓮似的团团围住,腰间半露的尖刀泛着冷光。   “殿下!原来你在这儿……”   小良子眼尖地瞅见那树杈上一抹朱色的衣摆,激动地小步跑了过去。   钟淳呆怔地看着他身后一袭钧玄的张鄜,整个人连呼吸都窒住了。   “夜深人静,十三殿下不回宫,怎会一人出现在此处?”   张鄜眉心深蹙,周身气势更是冷气慑人:“殿下可知这些禁卫今夜都在找你一个人?”   “我……我不是自己上去的!是三、三———”   钟淳“三”了好半天,转头却见身旁那狡猾的三哥早已驭使轻功遁得无影无踪了,不由傻愣在原地。   他咬牙切齿地将钟曦在心底咒骂了数遍,道:“回丞相,我有东西丢了,想着站得高看得远,便爬上树来看看。”   “还请殿下下来说话。”   “……”   钟淳望了望身下这株近六丈的老松,两眼一黑,心脏倏地一抖,但为了不在那人面前丢脸,还是咬了咬牙,换了个蹩脚的姿势,抽出腰间的软剑刺进树心间,再援着枝干一点一点地窜溜下来。   生平第一次有这么多人看自己下树,钟淳感觉后背像抹了辣油一般赤疼疼的,再加上心底隐隐的恐惧,好几次差点踩空树枝。   就在他右脚踏在一根刚长出不久的新枝上时,不堪重负的枝干终于“咔嚓”一裂,断成两截——   “殿下!!——”小良子破口而出道。   钟淳暗叫不好,立即徒手去抓凹凸不平的树皮,稚嫩的手心霎时被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尽管如此,也还压不住下坠的冲力,整个人似脱线的偶一般直直地向地上摔去,   “啪——”   就在他下意识地闭眼之际,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温厚而有力的东西将自己拦了起来。   那是张鄜的手——   那只手大而宽,毫不费力地裹住他的翼胛,掌心从下方牢牢地托住了他的后背,将那股下坠的冲力尽数化于无形。   钟淳心有余悸地踉跄了几步,站直了身体,抬起头看着眼前之人。   “多谢丞相……”   他本就生得唇红齿白,鼻尖上渗出了如珠的细汗,一双黑亮的杏眼里也多了层湿意,望上去仿佛某种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张鄜平静地收回了手,仿佛方才的相助只是一场幻觉。 第24章 绿蚁(八)   “今日是四殿下大喜之日,陛下拨了羽林、龙武、豹韬三支禁军在此守卫,殿下,你可知这三支禁军与其他十三支禁军的异处?”   钟淳已然有些困倦,听着耳旁那熟悉而冷淡的声色,他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人将化身为胖猫儿的他抱到膝上,在自己头顶低语的一幕幕,声音不由带了些恍惚:   “不、不知道……”   张鄜见面前的小殿下仍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眉间又蹙了起来:   “寻常禁军若是在府中发现可疑之人的踪迹,需先报监军,再报统领,将其交于统领处置再上报与廷尉长。而羽林、龙武、豹韬三支禁军独殊于其余十三支禁军,乃圣上亲命捉拿淮南王叛贼余孽的主力军,免一切移文呈报,若当发现逆贼乱党,甚至无需告知圣上,可直接将其就地处决。”   “换句话说,今夜若是他们未看清树上之人面容,误将殿下您当做可疑之人射杀,也是‘奉旨行事’,不会受到刑狱的任何责备。殿下贵为金玉之躯,更应当知晓其中的……”   丞相词锋严厉的教辞忽地一滞,他身后的禁军们见状也默默地低下了头,小良子更是瞪直了眼,鼓足了腮帮子,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家小殿下在这森严教诲中,竟斜斜地一头栽倒在了丞相的胸口,直接闭着眼昏睡了过去!   ……   “小十三,六哥我先前以为你是个抬不起脑袋的孬种,未想到你这大病一场之后,本事倒是长了不少啊!”   “听八弟说……你昨晚为了偷看四哥四嫂洞房爬上了树,结果被丞相抓了个现行,喝!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   钟淳无视他六哥钟琼的挤眉弄眼,有气无力地把脑袋伏在桌上,心中是一片死寂的荒凉。   他昨夜变回胖猫儿之后便知事情不好,在张鄜房中抓耳挠腮地等了好半宿,连帘帐都快被他焦虑得抠出丝了,那人才迟迟回至府中。   张鄜进门时的面色依然波澜不惊,只是眉眼间稍带了一丝倦色,见那胖猫儿一副心虚的模样,便稍稍抚弄了他几下,唤来侍女洗漱宽衣后,便熄烛就寝了。   钟淳在他身侧胆战心惊地卧了半天,想破头也没想出丞相看见自己一瞬昏睡时会是什么神情,以及……自己的原身又是被何人护送回宫的。   “不止呢,听闻十三弟在被丞相训斥时还当着众人的面睡了过去,之后被刑狱的那些禁卫给高抬大轿抬回宫的,此等凛然气度,八哥我可是望尘莫及呀——”   八皇子钟珏嘴上虽调笑着,眼中的蔑色与讽色倒是一点儿也懒得藏:“幸亏今个儿四哥不用来国子监登学,不然不知十三弟要以何种颜面去见四哥呢。”   钟琼与他一唱一和地嘻嘻笑道:“八弟便体谅一下小十三吧,先生讲课时他从不听讲,回殿后又不同咱们有母妃相伴相陪,性子难免野了些,不识尊卑礼数也是常理,我们作为兄长应当悉心教导他才是,可断断不能以此为乐取笑他啊。”   钟淳闻言一股子火闷在心里,藏在袖中的手掌渐渐紧握成拳。   他大病之前身材臃肿如桶,在宫中所遭冷遇颇甚,因此便常常成为供这两人取乐的笑料。   这六哥与八哥生性顽劣,仗着生母是北衢的贵族便在宫中横行霸道、耀武扬威,但又生了副见风使舵的脾性,只专门欺负些在父皇跟前露不上脸的兄弟姊妹,还常常以戳人痛处为乐,实在是令人生恨。   “是么,原来我们小十三现下这样出息了——”   一个含笑的声音朗润地响起,只见三皇子钟曦着一身石青缎袍,仿佛一根青翠的长葱般斜斜地倚在门框上,目光悠悠地朝三人望去。   “三、三哥……”那老六和老八一见三皇子来了,跟变脸似的将方才脸上的蔑色收得一干二净,跟个听话的鹌鹑般毕恭毕敬地问候道:   “三哥你的禁闭之期结束了?”   “还没。”钟曦大咧咧地跨坐在桌前,一条长腿横了过去,笑道:   “《论衡》有云:‘人之不学,犹谷未成粟,米未为饭也。’,这一日不念书,我便一日惶惶而不得充饥。再者,父皇只是不允我出宫,可未曾不允我来学堂念书啊,想必再迟迟拖着不来,这国子监的风光都要让老四给占尽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六皇子与八皇子对视一眼,颇有些讷讷地将头低了下去。   “小十三。”   钟曦见钟淳一副懒得搭理自己的模样,不禁挑了挑眉,故意将头凑到他的脑袋边上,轻嗖嗖地道:“……不感谢我解了你的围?”   “昨晚被丞相抓包的感想如何?”   钟淳瞟了他一眼,口中狠狠吐了一口恶气:“拜一个没义气的人所赐,好得很。”   钟曦又露出了他那副贱兮兮的笑容:“嗯,那三哥我便安心了。”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   钟淳头一回觉得他三哥甚是烦人,简直像头挥之不去的苍蝇,分明自己躺在床上那一个多月这人都没来看过自己,怎的醒来之后在众人面前又同自己表现得如此要好了?   “什么好消息?”   钟曦笑眯眯地道:“你最讨厌的朱太傅和丘太傅从今日起都不会再来讲课了——”   钟淳点了点头:“那两个老头早该致仕了,生着一副酸文假醋的模样,其实腹里装的还是儒家那些陈年老墨水,还老喜欢搬弄出来糊弄学生,我听他们讲课时都快睡过去了。”   朱太傅教的是论经六讲,丘太傅教的是弈棋围术,恰好这两门都是钟淳睡得最香的课,平日里没少被两位太傅颤巍巍地拿着竹枝抽手心板。   “那坏消息是什么?”他狐疑道。   “坏消息便是这暂代两位太傅职位的人,一会儿便要到了。”   钟曦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眨了眨眼:“小十三你应当会比较熟悉,毕竟你们昨晚才见过面。”   “……丞相要来!?”六皇子钟琼睁大了双眼,面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丞相不在明镜堂同群臣百官议事,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莫非十三弟昨晚犯下的错,要让整个学堂的先生们来承担?!”   “应当不是这个缘故。”八皇子钟珏面色微微一变:“丞相乃王之股肱,没有父皇的准许,是不会无缘无故来国子监行教的。”   “他若这时候来,就说明……”   在场的皇子们皆心照不宣,说明他们的父皇有了立储的意思,这才特意派丞相前来监察他们的动向。   钟淳一开始只是怀疑,毕竟他三哥那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嘴里十句话里吝啬得只有一句真话,但当他望见杜夫子罕见地穿了一身只有礼祭大典才穿的青燕缁服时,心中那分怀疑又不由得动摇了。   院中的早课铃被敲响,杜思陵命侍童们将修注过的上月试论纷发下去,让各学子自行观阅体悟后,便背着手迈着悠长的步子远去了。   钟淳趁着旁人低头研读的功夫偷偷抬起头,却见钟曦被一青衣侍童无声无息地领着进了内室,整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而随后钟琼与钟珏都被依次领了进去,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被请了出来。   他的心倏地被高高地拎了起来,连手脚都渐渐生出了汗——   “十三殿下,请随我来。”   那扎着羽灰头巾的青衣侍童彬彬有礼地将他领到了学堂的内室,那儿往常是招待一些佛门道教宗师的处所。   钟淳推开门,只见其间窗牗洞开,屋外绿荷高举,盖擎似波,屋内矮几陈列,桌案上置着一壶茶、一局棋,一副明净清凉的景象。   只见张鄜头束高冠,更显其眉眼冷峻如冰,而陈仪则垂首立于他的身后侧,方便随时听其候命。   “陈仪,给十三殿下斟茶。”   “是。”陈仪俯下身,奉命将壶中的明珠水仙斟入杯中。   钟淳受宠若惊地接过,用余光悄悄地多看了他好几眼,直到猝不及防对上了张鄜的视线,才讷讷地收回眼。   直到这时他才看见桌上黑白各占半壁江山的棋局。   “丞相可是要与我对弈?”   他面露难色,突然有些后悔往日在丘老头的课上溜小差的事儿了。   昨晚突然晕倒已经够丢人的了,谁知今日那人竟要同自己对弈——他可是个臭棋篓子,下棋只会使些平庸的招式,最多有时运气好耍个小聪明,可断断不能在高手面前班门弄斧啊。   “谈不上对弈,只是下下棋,说说话罢了,殿下不必顾虑。”   张鄜饮了一口茶,看向钟淳,似乎真打算与他闲谈一般。问道:“殿下对此局有何看法?”   钟淳愁眉苦脸地盯着那盘棋,盯着盯着,却真给他瞧出了些门道来。   此局上乍一看黑白各占半势,但白子却多为稀稀落落的孤棋,而黑子左下紧密相连,阵势犹为浩荡,再加上有天元接应,想要吞掉那一方白子孤棋简直是势如破竹!   “黑子比白子更占势。”他诚实地说道。   张鄜看着他:“既然如此,殿下执黑,臣执白,如何?”   钟淳一懵,但也不敢说“不”,只愣愣地应了,低着头中规中矩地下了一棋。   趁着那人从棋罐中拈白子的间隙,他才抬起眼,明目张胆地窥起那只赏心悦目的手来。   张鄜的手骨节分明,指干修长,大约是经年握剑的缘故,指腹上皆生着一层淡薄的粗茧,即使未使重物,手背上的青色筋脉仍似虬枝一般浮起,顺着手臂凹凸地蜿蜒至深不可见的袖中。   他与他只隔了一个棋盘的距离,他甚至能闻见对面衣襟中的香气,竟飘飘然地回想起自己昨晚睡在那人怀中的种种情景:   那人穿着一件鹮鸟暗纹的里衣,发间的气息仿佛雾一般深深地渗进他的心里……   “殿下。”   钟淳如梦初醒地晃了晃脑袋,却见张鄜落下一子,点漆般的眼睛凝视着他:   “不知殿下昨晚的伤势如何?” 第25章 绿蚁(九)   钟淳闻言这才慌张地抬起自己的袖子,才见昨夜留下的伤痕早已结成了血痂,正显眼地爬在嫩生生的掌心上,与下方那截盈白如玉的小臂形成了惨烈对比。   他有些脸热地握起拳心,不自在地将那伤处给半藏了起来:“……回丞相,只是擦伤而已,今早已经用药膏敷过了。”   张鄜看着他的眼睛道:“若是伤及根骨,便叫内务府送些‘骨碎补’来,若是寻常皮肉伤,便让奴才炖些三七、红花之类止血化瘀的药来吃。”   “我记下了!——”   钟淳的心“噌噌噌”地窜出几根凌乱的小草来,欢欢喜喜地迎风飘摇。   咦?……丞相这是在关心他吗?   “昨晚是温允命人送你回去的,记得有空去朝他道个谢。”   “是,待我下课后便遣人去邢狱司答谢温大人。”   之后张鄜便收回了视线,不再提昨夜之事了。   钟淳等了好久,那人却并未追问昨夜他究竟因何偷溜上树,也未再用厉严的长篇大论来教训他,更未提起他昏睡时的失礼一举,仿佛此事从今往后便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不知为何,钟淳心底还有些小小的失落, 希望那人同自己多说些话,即使是责备自己的也好。   他低下眼,却见方才那人的白子落在了一个十分莫名而逼仄的位置,自己看了好半天也还是参不透,便只得硬着头皮根据原有的下法攻占棋盘的左下方了。   “殿下可还记得上月的试论辩题?”   开局不久,张鄜突然以平淡的语气和钟淳谈起了经纶,但却丝毫未影响他落子的速度,仿佛今日当真只是同他随便下棋聊会天而已。   “嗯、记……记得,题目是奕世之术。”   钟淳留了三分神去应付那人的问题,剩下的七分神还徘徊在这黑白厮杀的珍珑局里,看着棋盘上失了气的白子,脑袋顿时涨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是吃呢?还是不吃呢?   若是擒下这颗子,起码可以吞掉右上三十目的棋,这样离终局也便不远了。   但……这样走真的好吗?   钟淳开始无意识地抠手指,鼻尖也微微冒出晶莹的汗来,拈着黑子的手摇摆不定。   ——这是他纠结紧张时的表现。   “文章中曾提过‘奕局如奕世’的说法,臣想借此问一问殿下的看法。”   张鄜又稳稳落下一子:“在殿下眼里,下棋同战事有何关联?”   钟淳闻言精神忽地一振。   为何?   只因这题他背过——!   “古语有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棋局就如同战局一般瞬息变幻,夺得先机便能夺得战事的主动权。奕局双方便如同交战双方的主将一般,掌握着战场大局。”   “那下棋同战事又有何异处?”   “异处……”   钟淳有些傻眼了,因为这题他根本就没背过。   “异处、异处……”   他费力地抠了半晌的手指,才泄气道:“我……不知,还请丞相赐教。”   “在棋局中,奕棋者下的是棋,棋无生死,只为输赢。而在战场上,主将调兵遣将用的是人,人不仅有血肉、有悲欢,有七情六欲,更有自己的想法。”   张鄜紧接着又落下一子:“作为奕棋者,下棋时更多专注于局势与战术,而在一场真正的战争中,考虑的往往要比下棋要更多。”   “主将所用之人是忠是奸,是智是愚,甚至战时天气是晴是雨,皆会对一场对战产生不确定的影响。”   “奕棋者不需要了解棋子的想法,可主将却需要清楚每一位下属将士的性格脾性,才能发挥各人长处,将各人的优势在战场上发挥到极致。”   钟淳皱着眉看棋局,看着看着,眼睛越睁越大,只见方才张鄜先前下的那子恰好落在了黑子外势的破绽处,竟成了个刺眼的“点方”——!   形方必觑,浩浩荡荡的黑子棋阵弹指间便已被破了势!   “但战事与棋局皆有一个相似点,攻守强弱之势只是一时,有利的局势不代表十拿九稳的胜,同样,不利的局势也有逆转乾坤反败为胜的几率。”   张鄜将一枚白子拈在指尖辗转了一番,落在了他方才为黑子布下的陷阱旁:“方才黑子可趁势可以吃下这枚棋子,可又因为你的犹豫寡决而错失了良机。”   “若在战场上,此番决断不知会白白葬送多少将士的性命。”   他用那双深邃而漆黑的眼望着钟淳:“殿下是未想到这一步,还是不敢下这一步?”   见这十三殿下似乎被自己慑住了,仍怔愣地坐在原地,张鄜面上露出了一丝浅不可见的可惜之色,正欲起身离开时,他的右手竟突地被一双细腻温热的手给握住了——   “不是你想得那样!!——”   钟淳忘了自己还是人身,本能地像胖猫儿一样焦急地攥住了张鄜的手指,生怕那人就此一走了之似的,额头都憋出汗来了,语速也越来越快:   “我已经想到那一步了!之所以不下那处,是因为……因为……”   他豁出去般地小声道:   “……因为我想同丞相多说说话。”   “……”   张鄜话语难得一滞,足足沉默了半晌后,不露痕迹地抽出了手,避过钟淳直白的话题:“若有疑问,日后可在课间与我问询。”   “课间!?丞相要来给我们讲课?——”   钟淳惊喜地睁大了眼,如果他身后长了尾巴,估计此刻要摇到天上去了:   “那日后我有什么样的问题都可以问丞相吗?!”   “……只要在我能解答的范围之内。”   钟淳高兴地笑弯了眼:   “我……我日后一定会对课文勤勉温习!好好练习剑术骑射!定不会教丞相失望的!——”   *   温允单手掀开那绣着金蕉叶的帷屏,委身进了房中,只见眼前蓦地闪过一团赤茸茸的身影。   他不禁挑了挑眉,看向了太师椅上的张鄜:“它今儿这是怎么了?”   只见那胖猫儿不知中了什么邪似的,一整晚都傻乎乎地咧着个嘴,一会儿蹦到桌上,一会儿又窜到床底下,一会儿手舞足蹈地挥着两只胖爪,一会儿躲在廊柱后头对着帘子呵呵傻笑,真不知遇上了何等乐事。   “自我回府后便是这样了。”   张鄜抚了抚那毛茸茸的大脑袋,拂起宽袖,给温允沏了一壶茶:“你今日前来,可是桂州匪寇一案有了进展?”   温允笑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我还未开口便已然被你知晓了。”   “是沈长风那厮从圻、桂两州寄来的信到了,因之前京畿水患的缘故,被驿站足足积压了十余封。”   “这两个月,桂州可实是发生了不少事——”   时间回到两个月前,四月的江左正逢汛期,一场连月的暴雨淹没了许多村庄与农田,于是大量的流民开始向圻、桂两州逃亡,不久之后,桂州便爆发了大量匪寇潮,朝廷派沈长风率神机营前去灾地镇压流寇。   沈将军归京后,又受了张鄜之命,前往桂州暗中监视桂州太守乔泰,便有了接下来的一系列风波:   “沈长风先前与乔泰一同去剿匪时,便觉得那太守不对劲,那姓乔的不仅对那些黑灯瞎火的山道轻车熟路,更是趁沈长风不注意私自烧毁寨中赃物——”   温允接着道:“还好大人您让曾祥和老李暗中盯着,这乔泰以为朝廷派来监视他的人走了,便自以为万世太平了,一个当地的父母官终日懈于政事,反而流连于花酒巷丛之中,这不,一不留神就露出了马脚。”   一旁的钟淳顺着衣角悄悄爬到了张鄜的膝上,也开始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那乔泰常去的风月地儿叫揽花楼,曾祥扮成客人暗中去了几次,最后从里头一个端茶送水的小二口中听到了一个足以让乔泰人首落地的惊天秘密——”   胖猫儿被吊起了胃口,不由敛声屏气起来,张鄜却依然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问道:“噢?是何等惊天秘密?”   温允看着胖猫儿那溜圆的黑眼睛与期待的神情,忍住了想摸其脑门的冲动,咳了咳:   “那便是——桂州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猖獗的匪寇,沈长风当日去剿的那些‘匪’,其实都是那乔太守找来的当地农民,给朝廷来的人演了一出障眼法!”   “先前朝廷给桂州拨的那八十万两赈灾银都被这乔泰私自挪用了,流民们走投无路,便只得揭竿为旗,斩木为兵地做起了土匪。这乔泰眼看着朝廷要派人来镇压,忙自导自演了这一出‘闹匪寇’的好戏,好把朝廷拨来的军饷当作赈灾粮分发下去——”   钟淳听到这,不由皱起了眉:   这乔太守好黑的一颗心,竟然连灾民百姓的救命钱粮也贪!   张鄜听完反应却依然平静:“往下说。”   温允继续道:“之后,沈长风便在某天夜里率兵闯进了乔泰的宅邸,结果果真从府中的地下藏室搜出了大量黄金。人赃俱获,罪证确凿,那乔泰便被压入府狱之中,判定三月之后问斩。”   “这厮对私吞赈灾银之事供认不讳,刑审之时也是极其配合,但他在狱中却一直有一件很执着的事,说一定要让沈长风把一件东西交给大人你。”   张鄜问道:“东西呢?”   温允从袖中掏出一根竹简,递给了他:“我先前看过了,就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纸,上边只有一团乱泼上去的墨,里头什么也没写。”   钟淳趴在桌沿上,借着烛火凝望着那张来自千里迢迢之外的宣纸。   只见上边确如温允所说,除了一团毫无形状的墨迹一般,没有任何字迹的痕迹。   张鄜用手拈了拈纸的厚度,静静地看了半晌,忽然勾了勾唇角:   “这乔泰是个聪明人。”   钟淳在心中纳闷道:聪明人?   温允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大人何出此言?”   “桂州民间有一种名贵的墨名为‘轻烟’,其色如苍,润泽如水,用来写书作画都是墨宝中的上品,相传只要将其置于皇室专用的龙脂膏火之上,纸上笔墨便会化为一缕轻烟飘然而去,这便是此墨得名之故。”   “莫非……这纸上所用之墨便是传闻中的‘轻烟’?”   不多时,侍女便从府中藏库中取出了一块婴孩拳头大小的龙脂膏,燃于烛台之中。   张鄜执着那一纸污墨,将其一点点地倾向烛焰:   “明思,你可知掩盖一件弥天大罪最直接、亦是最不易被人察觉的方法是什么?”   温允思考了一会儿,诚恳地道:“下官不知。”   “犯下一桩大案,便如同在白纸上滴下一点墨,无论如何以水释清,皆无法使其在纸上的痕迹完全抹消。”   “最明智的方法,便是‘以墨掩墨’,用另一桩罪案去遮盖它——”   渐渐的,纸上被烛火烤得浮起一阵青烟。   钟淳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不断消散的墨,盯着盯着,他的双眼蓦地一凛:   只见表面的那层轻烟墨消散之后,才水落石出地露出了乱墨底下的真面目来。   ——那里竟写着一个歪斜震目的“冤”字!   作者有话说:   这周末有朋友来找我玩,可能没什么时间写文,所以下周可能只有两更啦~(*`▽′*)最后亲亲追文的小天使们,被惨淡的收藏虐得死去活来怀疑自我的时候,看见大家的评论总是能重新振作起来,爱你们~ 第26章 绿蚁(十)   “龙脂凝膏甚是稀贵,除了圣上与我之外,只有龙泉寺的亮云法师藏有此物。”   张鄜将纸一点一点抚平:“这乔太守定是知晓此事,才会将这张价值不菲的‘申冤令’不远千里地送到我手里。”   温允惊异地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冤”字,望着张鄜:“……难怪方才我说乔泰私吞赈灾银之事时大人你反应平淡,莫非早就看出了乔泰此人的异状?”   张鄜微微颔首:“先前长风同我道过,乔泰早前只是铺子中一个替人跑堂的伙计,他的出身并不煊赫,能从市井小民一步步走到今日,靠的应当不止是运气。”   “若他真想避开朝廷之人的眼线,更应殷恳低调行事才是,又怎会自告奋勇地带着朝廷派来的人前去他们的老巢剿匪,更别说放火烧寨这种愚蠢而出格的举动了。”   温允摸了摸下巴,思索道:“依大人看,这乔泰是在故意引起我们的注意?”   钟淳也若有所思:既是如此,这乔太守为何不直接在沈长风进城的第一日便与之坦言,非要大费周章地来这么一出呢?   自己锒铛入狱不说,一旦张鄜未察觉到其中的异状,他可就要被秋后问斩了!——   张鄜沉声道:“桂州距上京上千里,地方势力盘踞已久,难免有皇权所不及之处,乔泰已官至太守,做事却还如此畏头畏尾,要么是被人所恐吓,要么是已牵涉进了更深的利益根系之中,万不得已只能借此举来引起我们的注意。”   温允试探地问道:“……那现下该如何处置这乔泰?”   “我让曾祥派暗卫将其从牢中保出,再派一队人马秘密护送押至上京候审如何?”   话音刚落,他反倒又蹙起了眉,自我反驳道:“嘶……似乎行不通,桂州那山穷水恶的地方,行路尤为艰险,且不提是否有人劫狱,单是将人全头全尾地送到上京都是个问题,再者——”   张鄜垂下眼帘道:“再者,保人一事极易激起民愤,非公义之人所为也。”   温允叹了口气:“就是不知这乔泰究竟知道多少,又能在牢中熬过几时。大人单凭这一个‘冤’字,就能评判他是真正冤枉吗?万一是此人金蝉脱壳的伎俩之一呢?”   钟淳顺着话头望向了张鄜,只见那人并未答话,只是淡淡地看了温允一眼。   温允立即低下头,暗暗打了个寒噤:“……是下官逾矩了。”   “明日我会向圣上请旨,将乔泰作为一级钦犯羁押人京。既走不了暗道,便堂堂正正地走明路便是。”   张鄜看向了桌上那张“申冤令”:“届时若有人想从中暗做手脚,便一律依律法处置,如有违令抗旨者——”   他冷声道:“斩无赦。”   *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一场雨将暑气谢了殆尽,庭间林木仍郁郁苍苍,但蝉声渐歇,竹露渐凉,连院里的风都携了股秋意。   时节来到了七月七,乞巧节。   这一日,上京的女郎们焚香列拜,望月穿针,街市之上灯火璀然,罗绮满目,古清河中莲灯片片,画舫上雕映的金虬染紫了半边天。   张府虽无妻妾女眷,但后厨也依着作了巧果、荷花酥、冰豆酪等吃食应景。   钟淳在张暄那小魔头“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胁迫之下,无奈地换上了一件袖珍版的石榴裙,不仅脸颊被歪七斜八地抹上了胭脂,头上还像模像样地簪了一朵素色芍药,正坐在高凳上,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奴儿三三,你喜欢吃哪个?”   张暄看着胖猫儿气鼓鼓的模样,心痒得厉害,想捏又捏不着,只好端来一盘四格的点心盒子来讨好它:“你瞧,紫的是芋泥紫米酥,白的是珍珠白玉糕,绿的是葡萄绿豆糕,赤的是枣泥芝麻糕,你最喜欢吃哪个?”   钟淳把脑袋撇了过去,硬气地表示自己不受嗟来之食,见小魔头凑着脑袋过来,便跳下凳子踩着裙摆溜到了门口。   张暄见那胖猫儿又颠颠地跑到他阿父身边,心中顿时醋意横生,不禁拉高了嗓门道:“——奴儿三三!”   分明先前奴儿三三还是很听他的话的,怎地被阿父养了一个月,不仅胃口刁了,脾性竟变得如此之大了!   钟淳装聋作哑地抖了抖耳朵,似是料定了小魔头在他阿父面前不敢放肆,便明目张胆地在张鄜身侧趴了下来。   而张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狡猾的胖猫儿躲在自己阿父身边,想抓又不敢抓,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只得忍气吞声地退至门外蹲守。   钟淳得意洋洋地摇了摇尾巴,把那件石榴裙霸气地踩在脚底下,单方面宣布这场战局的胜利。   夜色中,张鄜坐在于廊下,将宽袖卷至小臂上,露出腕间一挂紫檀佛珠来,颇有些风行水流的超然之意。   只见他将手中已削好的竹篾置在焰尖炙烤,随后卷成了弯曲的弧形,用细线将其系成一个半圆,那双握惯了刀剑的手做起这些工匠细活来竟也如此游刃有余。   半晌,一个镂空球状的竹灯笼便浮现于眼前。   “阿父,这个灯笼怎地没有提竿呢?”张暄蹲在地上,围着那个竹球转了几圈,纳闷道。   钟淳也从廊前跳了下来,用前爪试探地拨弄了几下这竹灯笼,只见里头的烛火只是稍稍晃悠了一下,蜡身仍如同一尊金佛一般巍然不动,心下不由更加好奇了。   “这是滚灯,这东西可没有提竿,就是用来滚着玩的,随便你抛它、踢它、踹它,里头的烛火都不会被打翻。”   陈仪从房中取了几张字画,笑着朝张暄解释道:“方才大人已制好了滚灯的骨架,现下只需用宣纸来糊成灯笼的表皮便成了。”   “这倒是新鲜!”张暄兴致勃勃地矮下身子,见陈仪将那些花鸟风月的字画披上了竹架,忽地玩心大起,命令道:“陈仪你快将阿父房中的纸笔也拿来,我也要在这纸上画!”   陈仪回头征询般望向了张鄜,见自家大人颔首后,才笑道:“小人这就去取来。”   钟淳探着头,只见小魔头大笔一挥,原本清丽雅致的一幅雀华秋色图上陡然出现了几个黑不溜秋的小人。   张鄜朝他招手道:“暄儿,拿来我看看。”   张暄连忙跟献宝似的将画捧着递到了张鄜跟前:“阿父您看!……”   “这画的是?”   钟淳也顺势将毛茸茸的大脑袋挤进了两人之间,睁大了眼睛。   张暄有些得意地指了指里头最长的小黑人:   “这是阿父!阿父每日上朝时都戴着高冠,所以是府中最高大的人!”   手指挪到身边的小人,只见小人怀里还抱着一大只黑漆漆的东西:   “这是暄儿,暄儿怀里抱的是奴儿三三!”   “这是陈仪,陈仪的眼睛是弯的,背还有一点点驼……这是陈勖,陈勖总是呆呆的,像个木头一样!……”   张鄜听着,面上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这些是什么?”   钟淳顺着他的视线一望,只见画中的几人身旁还围着一圈长着耳朵的小东西,内心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张暄晃着脑袋介绍道:“这只头上戴花的胖猫儿是奴儿丫丫,是奴儿三三的媳妇儿!”   钟淳:“……”   他什么时候还有个媳妇了!   张鄜闻言看向了胖猫儿,视线在它腮边的胭脂停留了许久,问出了钟淳心里的问题:“它何时有的媳妇?”   “奴儿三三穿上裙子就可以作它自己的媳妇了!”   张暄继续殷勤地指着画介绍道:“这是奴儿四四、奴儿五五、奴儿六六……这些都是奴儿三三和奴儿丫丫的孩子——”   这回连陈仪都忍不住地乐出了声:“还好这奴儿三三是只公猫儿,若真是只母猫,府中可容不下这么多小猫儿。”   钟淳不爽地皱起脸,一双眼瞪得溜圆,这一点也不好笑!   “对了阿父,我们一会儿也带奴儿三三出去玩吧!”   张暄看着胖猫儿黑亮圆润的大眼,没忍住地在它脑门上揪了一把,结果差点被那只胖爪给恼羞成怒地袭击,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   “奴儿三三近日里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它吃得又这样多,再不出去多走动,以后定要胖成球了。”   张鄜应允道:“想去哪儿玩,还是同去年一般去灯市?”   张暄闻言立即蹙起了眉:“暄儿不想去灯市,那儿太吵了,闪得我眼睛花,而且连戏台年年都演一模一样的戏,我都看倦了!”   张鄜思忖了片刻,拍了拍他的头:“既如此,今夜我便带你们去个不一样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潘岳   没赶上七夕OTZ 臣来迟了…… 第27章 绿蚁(十一)   钟淳坐在马车上,偷偷地掀开一角帘子,入迷地盯着街上匆匆而过的雕轮宝马与琉璃珠灯。   街头上的摊子更是聚满了奇能异术之人,有生吞刀剑的、钻火圈的、舞百戏的、耍绣球的、卖花灯的……   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青画楼阁、茶馆酒肆喧攘盈天,锦衾骝马,香尘珠色,尽是望不尽的千里波光,万里风流。   他忽然感觉有股前所未有的惭愧,自己在上京待了十余年,竟然还是头一回见此般万民同乐之景。   锣鼓声、喧嚣声、吆喝声,声声在耳,想必书文中的“天下宴然,安居乐业”便是眼下景象吧。   车子又行了约摸半炷香的时辰,停在了东城门外的一处寺庙旁。庙后有一道杂草掩映的小径,似乎正通往不知名的后山上。   张暄将一脸抗拒的胖猫儿塞进自己背后的竹篓里,掀开帘子纵身跳下了车,看见眼前东掉一片漆西落一片彩的穷酸庙宇,满脸掩不住地失望:“阿父,我们今晚是来上香的吗?”   “一会你便知晓了。”   张鄜将方才编的滚灯放进胖猫儿怀里,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脸:“山间道路湿滑,地上断枝竹刺容易扎脚,暂且委屈一下。”   钟淳原本还气冲冲地皱着眉头,恼着小魔头不让自己出去玩,被那人掌心一抚,半边身子直接酥了一半,连魂儿都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哪里还生得起半分气来。   他抱着滚灯,透过篓间眼缝般的孔隙望着外边。   山上的夜比山下要凉,林木间风露湿浓,已然有了秋日的清寒之感。草间蛰虫的窣鸣此起彼伏,甚至能隐隐听见远处的溪涧泉声。   相比方才街头的车水马龙,此处倒是个僻静的好去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蚊虫实是太多了。   胖猫儿生得皮糙肉厚,那些嗡嗡乱飞的小虫啃下去只能啃到一嘴毛,便只能沮丧地铩羽而归,转头去寻找另一个倒霉蛋。   于是前头白白嫩嫩的张暄可就遭了秧,一会儿腿上一个包,一会儿手肘上又一个包,走个两步便得停下来“唉哟唉哟”地挠会痒:   “阿父,这里的虫子也太多了,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呀……”   陈仪笑道:“马上便到了,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就是了。”   不知又行了多久,在一阵颠簸中,钟淳才感觉自己所在的背篓被小魔头给兀地放在了地上,耳边传来一声稚嫩而惊奇的呼喊:   “萤虫!是萤虫!———”   他将头上的篓盖一顶,迫不及待地将脑袋探了出来,黑乌乌的眼睛霎时被眼前的漫天萤火所映亮:   只见那一片半膝高的草垛上栖满了闪烁的萤虫,仿若天上的星子都坠到了地上一般。   张鄜拔出腰间宝剑,往草间轻轻一荡。   静栖的萤虫们纷纷惊而四散,仿佛烧不尽的火的余烬,碧光盈满了天地之间。   陈仪看着张暄兴奋地追逐流萤的背影,朝张鄜笑道:“看来小公子很喜欢这儿。”   “小人跟着大人在上京待了好些年,竟不知道京畿还有这种僻静的去处。”   “我也是一次偶然的机遇才寻到此处的。”   张鄜看着蹦来蹦去的胖猫儿,随手拈住一只萤虫,将其放在了它圆厚的爪心里:“陈仪,你年幼时玩过这些虫没有?”   陈仪笑道:“自然玩过,当时我还是家中的老二,趁着父母农忙时,家中那群兄弟姊妹便会相邀着去后山捉虫玩。”   “那时不止萤虫,还兴捉独角仙,捉了一只便能去镇上换五文钱,听说镇上的小贩最后又卖给城里的公子哥们,好的能卖几十两。”   他有些惆怅地捋了捋胡子:“只不过来了上京之后,便鲜少再见到过这些虫子了。”   “上京少山,仅有的几座都成了求神拜佛之地,平日里香火旺盛,这些虫子喜静喜湿,必然不会出现在那些地方。”   张鄜垂下视线,抚上一个毛蓬蓬的脑袋。   只见那胖猫儿宝贝地将那只小虫捧在自己掌心里,一会儿翻开手掌,欢喜地瞅上一眼,一会儿又舍不得地阖上,依次反复,生怕那虫飞了似的。   “方才吩咐你带的东西带了吗。”他忽然道。   陈仪从背后的行箧中拣出一个装酒的水囊,递到张鄜的手中。   张鄜抬眼望着不远处玩得入神的张暄,朝陈仪道:“你在这替我看着暄儿,我一会便回来。”   “小人领命。”   钟淳正玩虫玩得不亦乐乎,冷不防地听闻那人要走,想都没想便撒开爪子急匆匆地朝那个背影追了上去,连宝贝的萤虫都不要了。   为什么不唤陈仪看着我,难道你早就知道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会跟着你吗?   他有些委屈地仰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张鄜身后,却只望见一截如刀锋般深刻的下颌线。   走着走着,钟淳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他揉了揉眼,本以为是树藤之类的东西,结果却看见杂草底下露出的一角碑头:   ——这竟是一座坟冢!   他的脑中蓦地腾起无数孤鬼野坟的话本传奇,浑身的毛轰然炸起,连忙“嗷嗷”叫着往前处的张鄜奔去。   可越往前跑,凭空冒出的坟头便越来越多,这株青松下有,那株青松下也有,整个山坡仿佛是由这些坟冢堆积而成一般!   可这座无名山上怎地会有如此多的坟冢!?张鄜又为何孤身前来这种地方?   钟淳忍着心中的恐惧,用爪子将碑上的杂草扒拉开,睁大了双眼,只见上边写着三行字:   [上京平野县 神机营十六团 赵石头墓]   他愣了一下,心中畏惧不知不觉消了大半,随后爬到另几个碑上将上头的杂草给拂开,只见上头亦写着整整齐齐的三行字:   [上京邘水县 神机营十四团 李大墓]   [上京平野县 神机营十六团 王敢墓]   [上京杭里县 神机营十六团 王三墓]   ……   一行出身,一行生平,一行名姓。   这漫山遍野的坟茔竟然都是衣冠冢——   钟淳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大宛纪年》所载,咸丰七年,王军困守邕城。顺帝封张鄜为征西将军,蔺烨为副将,率七万神机营将士与十万淮南王叛军于首丘赤河交战。   彼时邶城已为贼军所据,太守刘珪殉城而亡,叛军首将胡涿纵容军士焚烧百姓房屋农田,抢掠城中金银珠宝,甚至当街淫辱他人妻女,葬身于火海与逃亡途中的百姓不计其数。   而神机营本属京中禁卫分支,营中士兵皆是不识水性的上京人,在此前的几役船战之中便已损伤惨重,直到赤河一役之中只余下三万残将。   若是张鄜背后的最后一道要塞邕城失守,整个中原地区便将彻底沦陷于敌军之手。   在此等悬殊的战力下,张鄜领着一众残兵数次正面血战叛军,更在某个夜里亲率三千精锐骑兵突袭叛军营,一把火烧掉胡涿军几万石的粮草,在史书上留下了一笔浓墨重彩的“横渡苇江,火烧连营”。   此举硬生生地将两军的生死决战往后拖了数月,为副将蔺烨以及前来相助的沈颉一军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时间,等到沈颉率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攻进邶城时,却发现神机营守城的七万将士只剩下了不足十名——   七万将士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经此一役后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多年后战事已休,四海已平,却未想到仍有人记得这些在史书中被一笔带过的数字,还为这些士兵们立了一山的衣冠冢。   只见张鄜坐在这群坟冢的碑首,仿佛一柄遗世独立的剑,高大而沉稳地矗立着,孤独地记载着这段已随岁月消逝的历史。   只见他将腰间水囊解下,饮一口,洒一口。   而那脚边正是左将军蔺烨的衣冠冢。   钟淳轻手轻脚地爬到张鄜脚下,扒了扒那漆玄衣角,有些担忧地仰头望着他。   张鄜饮了不少酒,面色却依然平静,他将胖猫儿抱到膝上,将只余下半壶酒的水囊伸到它嘴边。   “想喝?”   钟淳看着那泛着光渍的壶口,尴尬之余又不免生出了几分龌龊的旖旎心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抱着酒囊往有水痕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噗!!咳……咳咳!!——”   他被那辛辣的酒劲呛得瞬间涌起了泪花,连舌头都经不住地吐了出来,整只猫狼狈得直喘气。   张鄜似乎被它的反应取悦到了,脸上的冰意消融了些许,指腹拭了拭胖猫儿眼角的湿痕。   钟淳想:如此烈的酒,为何那人喝了这么多却还未露半分醉态?   是生来就喝不醉,还是……这些年喝得太多,硬生生练出的本事?   眼见着张鄜又要将剩下的半壶酒仰首饮尽,钟淳一咬牙,将那沉甸甸的酒囊一把抢了过来,闷着头咕噜咕噜地将酒一滴不剩地消灭殆尽了,嗓子像被刀锯过一般难受。   那人每日既要喝药又要抽五石散,今日还将这烧喉咙的烈酒当水喝,就算是铁石塑的金身,也经不起这番自虐似的折腾啊……   张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胖猫儿胡闹,也不出手制止。   过了半刻钟,胖猫儿开始眼冒金星地原地打转,张暄给它腮边添上的两抹胭脂像酒后的酡红一般,正好应了景。   只见它摇摇晃晃地爬到张鄜膝边,突然用前肢直立起来,仰着一双圆溜大眼呆愣地盯着着面前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怎么?”   张鄜低着头道:“又不认识我了?”   钟淳盯着那冷锋似的薄唇,心跳愈擂愈烈,浑身气血一股脑地涌至面门。   于是他重重地攥住了张鄜的衣襟,奋不顾身地将脑袋凑了上去,在那人的下巴上胆大包天地亲了一口!   ……   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过于羞耻。   从这之后,他便失了那晚的记忆,就连那人被“强吻”后面上是何神情都浑然不知。   后来隐约苏醒之时,钟淳感觉自己又被背在了竹篓里只不过这次托着他的背宽厚而沉稳,仿佛一座巍立不倒的山,再没有上山时一点颠晃的感觉。   半梦半醒中,视野中不时闪过几点碧色的萤火,虚幻得如同话本中的幻境一般。   钟淳将头靠在那平稳的背上,幸福地牵了牵嘴角,随后便放心地再次坠入了梦乡之中。   …… 第28章 风腥(一)   自从那一日过后,小良子和秦姑姑发觉他们的小殿下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常懒散怠惰的性子,竟开始如同那些悬梁刺股的书生般勤奋刻苦起来。   不仅连睡觉都抱着一沓《策论》、《兵法》,就连在梦里也入魔般地反复念叨着什么“圮地无舍”、“衢地合交”,恨不得在梦中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一般。   此外,钟淳还雄心壮志地练起了他那三脚猫功夫的剑术和骑射。   只可惜不过两三日,他那白生生的两条腿跟磕破的鸡蛋似的,一眼望去尽是惨不忍睹的一片青紫,连平日里细皮嫩肉的掌心都被粗糙的剑柄割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来。   秦姑姑替他敷药时都忍不住地心疼,但钟淳自个却丝毫未觉不妥,反而心中多了股挥之不去的焦躁。   是的,焦躁。   未曾想过他这样一个胸无大志、贪吃懒做的人,也会有为了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课业而感到焦头烂额的一日。   从前钟淳未将心思放在用功上时,只知晓他三哥四哥文章写得好,剑法技艺也高超,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多念些书,多练些剑,便也能同他们一般成为八斗之才。   可念的书越多,练的剑越频,就越能发觉自己与那些经年累月下过苦功的人的差距。   某一日,当他翻阅史书得知张鄜在自己这般年纪时,已然在战场上歼敌数千,为大宛立下汗马之绩了,心中的沮丧感更是达到了巅峰。   虽然钟淳表面看上去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但他骨子里总存着股“犟”劲,只要是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哪怕千人阻万人挠,他也愿意把这道南墙撞破为止。   黄昏近夜,秦姑姑透过窗看着自家殿下边打瞌睡边掐自己,试图凝神温习功课时,心下竟忽地升起一阵慨叹。   十三殿下清俊温润的眉眼一如往昔,但冥冥之中总感觉他身上那股浮躁的劲儿“沉”了下来,整个人仿佛一块被打磨后的玉,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盈泽焕然的光。   *   “……小十三?小十三!——”   一只修长的手在他眼前不厌其烦地晃了又晃,幽幽的脂粉香顺着一截缃色衣袖扑了满脸。   钟淳捏着鼻子换了个姿势趴着,一双眼仍巴巴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讲席上。   他那狐狸精转世的三哥怀兮兮地凑了过来,故意问道:“你这是在等谁?”   “莫不是在等丞相吧?”   “若是在等他的话,你大可以将宫中的被褥都搬到学殿来,躺在这连睡上几觉,估计再过三、四日便能等到丞相了。”   钟淳默不作声地白了钟曦一眼,心中十分怅然。   昨日上朝时,龙武军校尉孟冲上奏言京畿郊外的几处庙宇中发现了疑似般若教的活动踪迹,廊柱与佛幡中都被印上了教中“佛怒青莲”的本生佛法相,一时之间朝野巨震,人人色变。   这般若教的前世今生,还得从前朝追溯起。   前朝时北衢十六国入侵中原,从此周朝覆灭,被侵略的异族将国土一分为四,号曰:北齐、南周、西绥、东殷,从此神州大陆便彻底沦陷,四方僭乱不止,人相食啖,积骸为城,又如此般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三十年。   不久后,陈武帝拓拔訇起兵吞并了北齐与南周,改国号为陈,为中原一带的百姓带来了短暂的安定。   这位陈武帝乃北衢与汉人的混血,平日里不喜杀伐,反而更喜与青灯古佛相伴,在位时便于各地兴建佛寺,并专任传经使者与各国进行交流,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源自西海雪山的大乘密宗开始传入中原。   密宗传入中原后,因其“心之所往,即身成佛”的理念而备受百姓尊崇,又因其无需受戒发宏愿的缘故传教甚广。   此后其又演化成了诸多旁支,般若教便是其中较为诡秘的一支。教众信仰鬼子母神,以“天地阴阳交合以解脱淫欲”为修法之道大肆传教,一时之间信徒遍布整个淮河流域。   不久拓拔訇薨,陈朝继而覆灭,始皇帝一统九州,改国号为“宛”,自此密宗与般若教便逐渐销匿在史书之中。   直到顺帝登基,淮南王起兵造反,这股庞大而神秘的宗教势力才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自咸丰五年始,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整整持续了九年,期间钟峣所领的赤焰军几次险些被神机营剿灭,但都靠着般若教庞大的信徒力量起死回生。   钟峣是一个极为聪慧的人,他为获取民心汲取战力,自称是般若教佛子转世,甚至将教法与军法并列而行,如有违教法者按军法处置。   仗着这股邪教的东风,短短几年他便收揽了数万流民起义军,形成了一股足以与与三大营抗衡的可怖势力。   于是自叛乱平息后,顺帝便下令将般若教徒赶尽杀绝,并且视其为不祥之禁教。   本以为般若教当年便已经灭绝,却未曾想到竟有人在天子脚下如此堂而皇之地挑衅!   顺帝便令丞相张鄜着手调查此事,无论这般若教徒是真是假,定要将此事的幕后黑手给找出来,看看究竟是谁躲在暗处装神弄鬼。   就是因为这该死的般若教,张鄜已有两日未来学堂授课了。   “十三殿下。”   正在钟淳懊丧之际,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抬起头,却见来人竟是一身灰衣的陈仪,忙不迭地直起身子小跑过去,双眼冒光:   “陈管事!可是丞相有事寻我?!”   这段时日钟淳经过一番书香浸润,灵光一现地悟出了投其所好的道理,无师自通地让人寻来张鄜平日里惯爱喝的“明珠水仙”,自己又咬着牙破费买了几幅出自名家的山水画,和拜帖一起用锦帛包着一起珍而重之地送到了张府。   这些天他练剑练得走火入魔,每日一回宫便倒头就睡,连何时变成的胖猫儿都不知晓,便更不知张鄜有没有看自己递来的拜帖了。   未曾想到这礼才送了不到一日,那人便有了回应——   陈仪望着眼前双目黑亮的小殿下,不知怎的竟莫名想到了府中那只憨态可掬的胖猫儿,面上不由多了分和善的笑意:“这是大人命我交还给你的。”   话音一落,学堂里的几位皇子霎时神色各异起来,三皇子钟曦依然眉眼弯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而四皇子钟戎则收起了平日里那张温和的笑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钟淳,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钟淳将陈仪手中的盒子小心地捧回了桌前,待打开后,那双发亮的眼睛却瞬间黯了下去。   只见里头的字画、茶叶,甚至拜帖都原封不动地躺在盒子里。   ——张鄜没有收他的礼。   钟曦幸灾乐祸地凑了过来:“小十三,哪有你这样送人家东西的,别说丞相大人了,送我我也不会收的。”   他将唇贴在钟淳耳侧用轻声道:“你可知你四哥是怎么讨好丞相的?”   “你四哥上回猎到一只稀罕的赤罴,都不敢直接送到丞相府上,还是假借那张小公子的名义,托了吴大人的关系才送进去的。”   “你这般跟丞相套近乎,也不知道遮掩几番,莫非要让群臣百官都以为你有心和钟戎争那太子之位?转头瞧瞧你四哥,看看他脸都黑成什么样了?”   钟淳揉了揉耳朵,往身后看去,果不其然地望见钟戎不自然地收回视线,佯装平静地朝他笑了一下。   “那要如何才能讨好丞相?”   钟曦摸着下巴问:“小十三你突然间讨好丞相作什么?”   “……不关你的事。”   “附耳过来,三哥教你一个妙招——”   钟淳虽觉得他三哥不靠谱,但又想着他眠花宿柳这么些年也有些货真价值的手段,于是板着脸乖乖地将耳朵凑了过去。   …… 第29章 风腥(二)   上京城中有一会馆名为雅仙阁,旧时为士绅商贾与友人游乐旅居之所,现在多为朝廷官员与士族子弟的宴酣消遣的地方。   这一日,张鄜受吏部尚书裴清与刑部尚书李淮所邀,前往雅仙阁一叙。   “听闻那桂州太守乔泰已经被押送至安兴,想必不日便可抵达上京了。”   李淮叹道:“如大人所料,这一路上碰上好几个所谓“江湖人士”的阻截,若是没有刑狱的禁卫随行押送,只恐怕这乔泰早就一命呜呼了。连圣上下旨点名的钦犯都敢劫杀,看来此人背后所牵系的势力实是嚣张。”   裴清饮了一口茶道:“他得罪的势力其实也不难猜,桂州毗临江左,那一带自前朝以来便是东阳乔氏的地盘,乔敦身为金墉乔氏的家主,即使人在上京,既能于千里迢迢之外掌控东阳乔氏,江左之地必然也布满了他的眼线。”   “只可惜,东阳乔氏在前朝也曾出过乔盛、乔宓般风松月茂的千古风流人物,衣冠薮泽,冠绝一时,如今却只能沦为金墉乔氏的附庸,在那江左之地做一做土地主、活霸王,没落至此,令人喟叹。”   张鄜闻言却道:“江左之地的活霸王可不算没落。”   “噢?大人有何见解?”裴清奇道。   正适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李淮见状,忙起身掀帘道:“且进来吧。”   只见几位婷婷袅袅的少女垂首而入,个个面如凝脂,指如削葱,嫩得如刚出水的素莲一般:   “见过丞相。”   “见过李大人,见过裴大人。”   其中一位手抱琵琶、头簪绿萼的女子更是抬头朝李淮含羞带怯地望去了一眼,似乎别有种殊情在暗潮汹涌。   张鄜将目光移向了李淮:“看来李大人平日没少光临此地。”   李淮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也是他人引荐而来,听人说这儿的曲弹得好,这才来品鉴了几次。”   他朝那些年轻的歌姬小声斥道:“先去帘后弹,到上酒了再上来伺候。”   “是,大人。”   少女们依次退至帘后,不多时,一曲清雅怡静的《广陵月》便从那半遮半掩的纱后幽幽地透了出来。   裴清与张鄜目光相接,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大人方才说‘江左之地的活霸王不算没落’,此言怎讲?”   张鄜道:“江左虽不似金墉般商贸繁盛,但胜在有沃田千里,每年对京上贡的粮、料、布、草、银几乎占了大宛的三成,因此也是朝廷下征粮税的重中之地。东阳乔氏作为盘踞于江左多年的势力,从这万亩良田中拿的好处应是只多不少。”   “江左单是一个县便有近两千顷田地,每年上缴的收项便可达八万多两税银,可今年江左各州的赋税却足足比去年少了三百万两,虽说有初春水涝之故,但我认为背后的缘由恐怕不止这些。”   裴清思索了一会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大人是担心江左的这些人有侵夺粮田之嫌?”   张鄜微微颔首道:“只是猜测,等乔泰入京之后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李淮笑道:“今日难得与丞相在此一聚,饭桌上就别谈政事了,两位大人都请放松放松,待我叫小二将这儿的招牌菜都呈上来——”   “小二,过来——”   话音刚落,阁外珠帘便被一柄泥金折扇给轻飘飘地挑了起来,战战兢兢的店小二跟木头似的被人推了进来。   “真是巧了,今个儿只是同小十三出来逛街,随处找了个吃东西的地儿,竟正好碰见了诸位大人——”   只见一人头戴翡翠珊瑚冠,身着朱绿蒲纹宽袖袍,腰系螭络烈色红绦,一双凤目笑意盈盈,举手投足风流见采,来者正是大宛三皇子钟曦。   “说起来,我们逛街逛得累了,正好还未用饭呢,大人可介意我和十三弟与你们一道入席?”   李淮差点被这不请自来的贵客给惊掉了筷子,顺着钟曦看向了他身后的十三殿下。   钟淳今日穿了一身圆领双鹤穿云袍,额发用阗玉簪往后梳起,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削了几分稚气,添了几分成熟,整个人仿佛开枝阔展的茂树,变得落落大方起来,活像个金昭玉粹的小神仙。   “钟淳见过诸位大人。”   说是诸位大人,但那又大又亮的杏眼却直直地望着一位大人。   “不敢……不敢,二位殿下请坐、请坐。”   李淮额上都冒出了虚汗,忙唤小二往桌上添碗置筷,再恭敬地加上了两张黄木梨花凳。   于是钟曦摇着扇子坐到了裴清旁边,而钟淳跟着坐到钟曦旁边,与张鄜之间就隔着一个李淮。   一场气氛诡异到极致的饭宴便这样开场了——   钟淳其实有些后悔如此贸然地跟他三哥行事,只因他三哥的妙招竟然只有一句“烈女怕缠郎”!   “你怎么能将丞相和、和烈女相比较呢!”他十分气愤。   钟曦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无论是烈女还是冷女,你且记住,就一个字:‘缠’!他去哪儿你就跟到哪儿,若是追问起来便打死不承认地说是偶遇,就这么缠上十天半个月,即使他还对你没感觉,但起码记得你长什么样了,你说是也不是?”   “再者,即使最后丞相烦了厌了,他能拿你怎么着?跟父皇告状?还是将你同那些得罪他的臣子一样流放边疆?都不合规矩吧!”   “若是担心你的颜面,那就更不用担心了,毕竟小十三你在众人面前从来没有颜面可言啊!”   钟淳:“……”   话虽糙但理似乎没什么毛病。   于是当晚上变回胖猫儿时,钟淳特意竖起耳朵听陈仪给张鄜报备明日的出行事宜,便听见那人今日受刑部尚书李淮所邀将要前往这雅仙阁一事。   “这雅仙阁的烧醉鹅做得实是入味,据说腌肉的料酒乃是陈年的‘世事空’所制,难怪色香浑厚,肉质鲜儿不腻,丞相大人,两位殿下,还有裴大人,你们可一定要尝尝!……”   李淮面上堆笑,背后却出了一身层层叠叠的汗。   只因他身旁那位小殿下几乎每夹一次菜便要半躲在自己身旁偷瞄丞相数十次!   这十三殿下偷看完之后还要装模作样地饮一口汤,再舒一口气,好似在庆幸无人发觉他的小动作一般。   发觉了!所有人都发觉了!殿下您没看见三殿下都快笑得伏在桌上直不起背了吗,您未看见裴尚书那怪异的眼神吗——   李淮心中欲哭无泪,头皮发麻,他都活了一把年纪,孙子都快五岁了,可不想杵在这儿当这两尊大神的活靶子。   “李大人,现在佳肴已备好,只差美酒与之相配了。”裴清适时地咳了咳,替水深火热的李淮解了围。   “对、来人——上酒!——”   帘后的歌姬们得令后便止了弦音,抱着酒坛来到了席间,在诸位贵客身侧半跪着斟酒。   钟淳一闻见那清香悠醇的酒味,顿时心花怒放了。   这不是张鄜平日里最喜爱的“十里梦魂”么,以往每回温允来府中,那人便会用这十里梦魂与明珠水仙去招待他,午夜头疼难忍时,也会命陈仪替他斟上一小杯。   与七夕那夜的烈酒不同,这十里梦魂是用海棠、木槿、芍药、山茶等十余种花底酿的清酒,色泽透盈,香喷兰麝,饮之可令人忘忧忘俗。   “久闻十里梦魂的滋味非寻常百花酒所能相比,正巧听说丞相也喜欢喝这种酒,我先敬丞相一杯!”   钟淳将那十里梦魂斟入玉盏,美滋滋地将其推给张鄜,眼睛期盼而讨好地望着他。   谁知张鄜却颇为冷淡地将杯盏还了回去:“多谢十三殿下美意,微臣不胜酒力,还是饮茶便好。”   他将身旁歌姬招来:“替我斟一杯茶。”   “是,大人。”   钟淳傻眼了。   不胜酒力?!莫不是他七夕那晚见识过张鄜的酒量,还真要被这推辞的谎话给诓过去了。   “……这是清酒,喝不醉的。”他小声道。   “多谢殿下美意,臣今日不便饮酒。”   张鄜看着他,仿佛一尊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冷情铁石像。   “我老李喜欢饮酒,我与十三殿下敬一杯——”   李淮忙过来打圆场,替自己的酒盏也斟上了十里梦魂,这才将尴尬的局面给揭了过去。   ……   筵席散后,钟淳一人坐在阁楼的石阶上,落日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映得很长。   “小十三。”   钟曦看着他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忽然淡淡地来了一句:“我骗你的。”   “……什么?”钟淳抬起头看他。   “你不是想讨好丞相,而是心悦他,是吗?”   “……”   钟淳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钟曦听罢却叹了口气:“那什么妙招,都是我诓你的,就是想看你的笑话,这些对张鄜这种人根本不奏效,你别再追着他转了,他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的。”   “为什么?”   钟淳望着钟曦,只见他三哥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的天,那双凤目闪过一丝寒光,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   “因为张鄜是一个冷血冷情,没有心的怪物。”   *   张府的下人们听说,府中那只胖猫儿又闹脾气了。   不仅送来的饭菜一口没吃,还一屁股把丞相珍藏的十里梦魂给撞了个稀碎,隔着几道墙都能闻见内室那挥之不去的酒香。   是夜,陈仪撂开帘子端着汤药进了蝉饮居,只见葳蕤灯火旁,张鄜正垂着眼翻阅着什么,苍白修长的指尖在烛下好似一块经年不化的冰雪。   “大人的那只胖猫儿呢?”   “刚刚犯了事,站在躲在暄儿那里。”   “……就这样不管它?”   “一会自己会回来。”   陈仪望向了桌案,只见张鄜的目光停在一册朱红的拜帖之上,上边字迹的主人似乎想努力将其写得端正,但到底还是架不住那扭曲的字形,有种“认真的丑感”,不由忍俊不禁地问道:“这是十三殿下的拜帖?”   他笑了笑:“我还以为大人同其他东西一起送还回去了呢。”   张鄜静坐不语,只将腕上的紫檀佛珠缓缓地摩挲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后,他突然道:“你可还记得十三殿下送了何物至府里?”   陈仪点头回道:“自然记得。”   “十盒闽地的明珠水仙,两幅闫道圣的《孤松送月》与《浔江笠雪》,还有一封邀您去清光寺赏菊的拜帖。”   张鄜目色沉静地看着陈仪道:“陈仪,若你要送裴大人一幅裱画,你会送什么?”   “送吴纯与谢宣这种书画名家的藏品。”   “若你要送闫道圣的画呢?”   陈仪皱着眉思考了半晌:“我会送《舟上仕女图》亦或《采莲扑蝶图》,毕竟闫道圣的仕女图工笔一绝,人物像更是十成十的传神,等等……如此说来,这十三殿下为何送了两幅闫道圣的山水画过来……”   良久,他的面色突然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   张府之内书画众多,但只有一处地方正好挂了闫道圣在世时创作的山水画《柳绿春江》。   并且这幅画现今就挂在张府的主人——丞相张鄜的卧房之中。 第30章 风腥(三)   陈仪面露惊异:“大人怀疑这十三殿下在我们府中安插了细作?”   张鄜并未答是与不是,转而道:“今日我与裴清、李淮在雅仙阁正好碰见了那孩子。”   “莫非……只是巧合?”   “他还知道我平时里最常饮的酒是十里梦魂。”   “这……”   陈仪回想起十三殿下那双天真澄澈的双眼,那似乎不是一双攻于权术之人会有的眼,心中纳闷:   这小殿下这几日突然变着花样往府里送的东西,莫非也同四殿下一般对储君之位生了心思,想让自家丞相在圣上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   他思索了一会,低声道:“不若这样,小人近日先将府中进出过内室的奴仆婢女彻查一番,看看他们中是否有人暗中与宫中之人接触,若有眉目了再向您禀告。”   张鄜“嗯”了一声,手掌将那封朱红拜帖阖上,食指捻了捻眉心,面上显出一丝疲色来。   陈仪看着他将自己奉上的那碗汤药一饮而尽,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由担忧地上前询道:“……可是药效不够了?”   “最近入秋之后天气便凉了,大人整日案牍劳形,若不再保重身体,只恐药效的威力会大不如前,要镇不住体内的蛊了。”   “您也知道……这药,它根本不是药。每日服用更是如同饮鸩止渴一般,若是寒大夫来上京时知道您不遵医嘱添了剂量……”   “行了。”   张鄜紧闭双目,仿佛在与某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争相抗衡,手背暴起的青色筋络扭曲可怖,如同虬龙般一直盘桓蔓延至小臂,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震颤。   他的指尖抵着腕间佛珠上撰刻的经文,一颗一颗地磨转,用力得指节都泛了白,才缓慢地平息下来。   “你下去吧。”   “让药房每日再多煎一帖药。”   陈仪心中忧虑颇深,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俯身道:“是,大人。”   *   那日过后,钟淳并未将他三哥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放在心上,他自我振作一番之后,又觉得自己能行了,于是晚上变作胖猫儿时还是光明正大地听墙角,白日便能在变着法子与张鄜“不期而遇”。   对此,朝廷宫中虽维持着明面的平静,但私底下的流言蜚语可谓是甚嚣尘上、暗潮汹涌。   有怒骂十三殿下死皮赖脸的,有讽笑十三殿下痴心妄想的,甚至还有人编排了一则“痴殿下偷爬金玉榻,冷丞相无情驱出门”的话本,里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钟淳是何等不要颜面地收买丞相府的奴仆,自降身份扮成小馆偷爬上丞相的床的,而丞相又是如何地刚正威严、洁身自好,不留情面地将其赶下榻逐出门的,听得人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钟淳作为传闻的二位主角之一,对这些风言风语却所知甚少,只因他近日不仅忙着与张鄜“偶遇”,还在刻苦练习骑射,好为中秋夜的皇室秋围作准备。   这一日,因着张鄜要去乔氏别苑与上三家会面之故,钟淳也单枪匹马地追到了乔家在京畿的私人围场。   彼时平原远阔,秋野横霜。   山与天共成一色,草间溪涧上映着粼粼夕光。   钟淳骑着匹乌骝马,头戴红抹额,脚踏织金皂靴,腰系一条威风凛凛的兽面束带,左手搭弓,右手引弦,飕地往箭靶上射去一箭。   只闻一道急促风声,那红绸羽箭定定地扎在了中心的朱红外,箭尾还打着颤尖。   虽然没射中靶心,但好歹比上回近一些了——   想当初他的箭可是连箭靶都挨不上的,每回都只能从草垛里找自己的箭呢。   钟淳牵着绳引马回撤,缓缓地张弓引弦,定气凝神地往靶心射去。   “嗖———”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只见那靶旁的草垛中突然钻出一个身着绿袄的小孩,正懵然地看着那冲他而来的箭。   “小心!!——”   钟淳瞪大了双眼,想要撤马上前却又赶不及。   耳后忽闻一阵猛烈的马蹄声,随即便见一道青光电掣似地射向靶心,两道羽箭正面相击,响起一阵清亮的裂铉之声!   “四叔,我就说箭术这般差的不可能是咱们乔家的人吧,让我瞧瞧是姜家的还是公孙家的——”   钟淳勒住马,只闻一阵鸾铃响动,眼前闯进一个粉面油光、面圆耳肥的士族子弟,望见他的模样时竟笑了一声:   “我道是谁,原来竟是传闻中的那位十三殿下。”   “什么风将您给吹来咱们乔家的围场了?”   他转过身,只见面前皆是骑着高头骏马的乔家子弟,其中最出众的当属中央的一位紫衣男子。   只见他额戴金箍,身着紫绣罗云锦袍,腰系金銮白玉束带,面容英俊锋利,但眉眼间却有股若有似无的邪气,有种纵欲过度的虚浮感。   那人手中弓弦仍自震颤,想来便是刚才射箭之人。   那绿袍小孩望见来人,兴奋地叫了一声:“四叔!”   钟淳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一震:这小孩竟是在书院与小魔头作对的那个坏小子乔松!   那他口中的四叔便是……   “在下乔希玉,见过十三殿下。”   乔希玉朝钟淳勾了勾唇,目光却极其放荡地在他身上缓慢地游弋打量,连半分尊重都无。   他是秦国公乔敦与当今皇后乔荷最小的胞弟,亦是乔家这一代唯一的三字辈。   “方才射箭时没看清,不小心冲撞了乔小公子,多谢乔大人解围。”   钟淳避过那毒蛇般的视线,感觉浑身上下都起了阵鸡皮疙瘩,不由握紧了缰绳。   “四叔!他是谁!怎地随意出现在我们家里,刚刚还差点射伤了我!——”   乔松横眉指着钟淳:“我不想让他在这里,你们把他赶出去好不好!”   “真没礼貌,这可是十三殿下,见到殿下要行礼的。”   乔希玉摸了摸乔松的脑袋,话语间却满是宠溺,毫无责备之意。   钟淳看着面前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想起乔松在书院里所作的恶行,突然知道都是谁惯出来的了。   他在心里暗暗大骂道:大坏种和小坏种。   “十三殿下是来找丞相的吧?”另一人笑了笑:“丞相正和家主们在东阁谈话呢,想必殿下今日是见不着他了。”   一人阴阳怪气地接话道:“传闻十三殿下和丞相关系匪浅,他怎会不知晓丞相在东阁呢,要你来多嘴!”   “哈哈哈!……估计丞相连他要来都不知道,都是他一个人在一厢情愿吧……”   “难怪射箭能歪成那样,敢情人家原本就是追着丞相来送屁股的……”   “殿下骑马可当心了,可别像上回骑着小马都能摔昏了——”   钟淳听着这些乔家子弟当着自己的面肆意调笑,一张脸气得涨红了,猛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便欲离去。   “且慢——”   一截漆色长鞭慢悠悠地横在他面前,耳边传来一阵拂着热气的低笑:“殿下既好不容易来了此地,何必如此急着走呢?”   “我们几个带您在围场附近找找乐子如何?”   钟淳感觉那乔希玉朝自己倾身而来,一股似香非香的气息将他从头到脚地笼罩起来,心中顿觉一阵恶寒:   “不必了!……”   这乔希玉莫不是个断袖吧!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笑声:   “希玉,我这十三弟胆子小,还请勿要开他玩笑了。”   钟淳闻声双眼一亮,便背后看去:“四哥!——”   只见钟戎骑着匹雪白鬃毛的骏马从芦草间涉水而来,面上笑意清浅:“十三弟要来这乔家围场,怎地不跟四哥提前道一声,我也好多做些准备。”   乔希玉嘴边依然挂着笑:“姐夫来了。”   钟戎温声道:“方才我在前头的山林骑马,还说怎么未看见你们呢,听闻秦国公寻我,我便匆匆忙忙地来了,连斗篷也忘了带,现下吹了些风竟还觉得有些冷。”   钟淳听罢知道钟戎有意帮自己脱身,忙问道:“四哥落得是件什么样的斗篷?”   “是件青面芍药毛毡斗篷。”   “这好办!我去替四哥取来便是!”   钟淳恨不得马上离这群乱七八糟的乔家人远一些,骤马急冲冲地向前问道:“山林在哪个方向?”   钟戎微微一笑,用手往某处遥遥一指:“那儿。”   ……   待见那红云一般的身影逐渐远去时,乔希玉这才抱着臂朝钟戎挑了挑眉:“山林?姐夫,若我没记错,那儿是不是只有一侧石壁、底下还有万丈深渊的那种‘山林’?”   钟戎笑意不变:“希玉既对我这位十三弟如此上心,不如替我去照顾他一下?”   他望着远处四起的归雁,目色渐冷:“小十三小时候乖巧可爱,但近日来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争,什么东西不可以争,让我很是烦恼。”   乔希玉痞笑着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之色:“姐夫想要我怎么‘照顾’他?”   “——是我想如何‘照顾’,便如何‘照顾’吗?”   钟戎淡淡地抿起了嘴角:“随你。”   似是得了首肯般,乔希玉仰天大笑了一声,随即朝身下的黑鬃烈马重重一挥鞭,如一阵风般朝着远处的山林驰啸而去。 第31章 风腥(四)   钟淳策马行至一处溪涧时,心中的怪异之感越来越浓,于是皱着眉勒起缰四处张望了一番。   这个地方乱石嶙峋、翠柏森森,甚至连日光都透不进半分,也不似方才草场上有人行过的痕迹。   ……四哥真是将斗篷落在这种地方吗?为何他寻了小半个时辰都没寻到呢?   就在这时,对岸山林中的群鸦忽地哗然四起,如打翻的墨云般黢压压地散了一片,似乎被什么东西所惊扰了一般。   钟淳警惕地牵着马后撤了几步,手心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挂在鞍上的那副漆青长弓,眼睛紧紧注视着溪岸对侧。   半晌,一个玉绶紫袍的高大身影不紧不慢地骑着马从林间踱出,那双如鹰隼般的深目正毫不遮掩地盯着自己,来者正是方才那位乔家的小霸王乔希玉!   钟淳的脑子短暂地一懵,但却在霎那想通了什么,一颗心好似被人浇了灌铅的冰水一般,沉沉地坠了下去——   原来方才四哥并非好心替他解围,而是故意将自己引来这无人之处,好让那乔家的恶徒有可乘之机!   ……可是四哥为何要这样做?莫非就因为自己这些日子里总是追着张鄜转,让他心生不快了吗?   乔希玉望着钟淳发白的脸色,颇为愉悦地将手中鞭柄用指腹翻来覆去地辗转了一番,好似在圈弄势在必得的猎物一般。   “小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钟淳被那锐利而极富侵略性的目光打量着,倏地渗出一背冷汗来。   他知道自己不是此人的敌手,在此作言语周旋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当机立断地夹紧马腹,猛地抽鞭一喝,往反向奔逃而去。   乔希玉见状只是好整以暇地轻笑一声,抚了抚身下那匹黑鬃烈马的额首,低下头道:   “去,去把那小东西追回来。”   “一会我把他的马杀了喂你吃。”   那匹黑鬃烈马闻言竟似通晓人言一般,鼻中兀地怒喷出股如烟般的白气,扬开四蹄踏过溪涧,往钟淳方才消失的地方直奔而去——   “哈……哈啊………”   钟淳心惊肉跳地紧揝着马鞍上的铜环,乌黑的鬓发因着剧烈奔走的缘故半湿地黏在额际,衬得那白中透粉的双腮如同雨中新荔一般,连脸颊都是湿嫩的。   他玩命似地跑了许久,估量着已经将那死断袖甩出老远了,这才敢回过头张望几下。   这一望却将他的心彻底拉入了绝望的深渊。   只见那匹额饰如血的黑鬃马依然阴魂不散地缀在自己身后,仿佛刻意被人控制了距离一般。   乔希玉悠悠地勒住马缰,因着兴奋而半充血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钟淳,似乎极为享受屠戮猎物前的追猎时刻。   钟淳扯缰回马,正打算再竭力一搏,看看能不能跑回方才的围场,忽闻耳际清晰地传来“飕”地破空一响,左臂蓦地传来一阵利器划破的疼痛,握着缰绳的手蓦地一松,整个人也痛得闷哼出声——   待意识到那是何物时,他心中霍然一惊。   这疯子竟然朝自己射箭!!   “殿下怎地不跑了?”   乔希玉撑弓引弦,将箭尖对准了钟淳的右腿,勾了勾唇角,猛地松开手指。   “……!!———”   那箭矢不偏不倚地从腿侧斜穿而过,虽未伤及皮肉,却“嘶拉”一声划破了裤腿的大片绸布,猝然地露出了底下白皙紧实的大腿根来。   钟淳提着缰绳狼狈地左闪右避,座下那匹乌骝马更是受了惊,似无头蝇般往林间四处冲撞。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弃了身下之马,慌不择路地朝草丛一跛一跛地跑去,可还未跑上几步,整个人便被那高大坚实的成年男子身躯给压在了苇草间。   “哟,殿下还是个跛脚呢。”   乔希玉两臂如钳般将钟淳困在自己胸前,恶劣地笑着把住他的脚踝:“跛脚好,到时候在床上就把你这只脚吊起来,让你哪儿也动弹不了,只能哭着乖乖张开腿给我操。”   “你做梦!……”   钟淳被那下流的言语挑得涨红了脸,奋力推拒着那人坚硬的胸膛:“我是大宛的十三皇子!你、你敢这样这样侮辱我!不怕我在父皇面前告你乔家的状吗!!”   乔希玉哈哈一笑,扣住他不断挣扎的手心:“那殿下你便去御前同圣上告我的状吧,当今天下连丞相都不敢在皇上面前说我乔家的不是,殿下若真有胆子做这‘第一人’,我乔某定然会对殿下刮目相看的。”   他方才得了钟戎的首肯,本觉得随便欺负一下这十三殿下,过把瘾儿就够了,谁知现下真将这浑身香软的可人儿压在身下时,又不禁心猿意马起来。   只见那小殿下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似乎既畏惧他又厌恶他,里头的泪水都快溢出眼眶了,但却偏偏要佯装成一副镇定的模样,实是想让人狠狠折腾他一下。   ——先前怎地从未发现宫中那毫无存在感的十三殿下长得这般标志呢?   “殿下这些日子每日跟在丞相后头转悠,全身上下是不是早就被他摸熟了,嗯?”   乔希玉将钟淳死死压在身下,粗暴地扒开他的衣襟,仿佛贪婪的猛兽般伏在那白如脂玉一般的脖颈上纵情地咬了一口,激得钟淳剧烈地惊叫反抗起来。   他嗅着小殿下身上那股青涩又香甜的气息,下身陡然硬了:“……丞相都是怎么操你的,和我说说?”   “他喜欢从后面进去还是从正面进去?喜欢抱着你操还是让你自己坐到他身上?亦或是和我一样喜欢将你的脚吊起来操?”   乔希玉摸了摸下巴,痞笑道:“不过张鄜平时里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说不定在床上也冷淡得很,莫不是得靠吃药才能硬起来吧?”   此话一出,钟淳果然上钩,怒声道:“不许你侮辱丞相!”   “没事,一会儿我会让你比和他上床更快活。”   乔希玉低声笑道:“……千倍、百倍地快活。”   钟淳感觉自己的腰带在那人掌中倏地一松,心中恐慌到了极致,眼泪在眶中直打转。   他无声地在心中呐喊着:谁来救救我!   丞相、三哥、陈仪、秦姑姑、小良子……   是谁都好!谁来救救我!!———   可惜这种荒无人烟的山林,根本没人会从天而降地将他救走。   正在他心生绝望之际,忽然望见了空中的月亮。   彼时暮色四合,那轮缺了一角的月儿淡淡地悬在松枝之上,遗世独立地浮在天边,地上的人儿仿佛只要遥遥地望着它,心中就能获取无穷的平静与力量。   钟淳望着那轮朦胧的月,脑海中忽然神奇地涌现出了张鄜的身影:   那人在桌案前被烛火映照的侧脸、那人编滚灯时垂下的眼睫,那人在无名坟冢前孤坐的背影……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仿佛凭空生出一股坚若磐石的力量,一股足以对抗任何人、任何事的力量——   钟淳深吸了几口气,趁着夕光往四处张望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于一道陡峭的山坡上。   他记得这个山坡!上边栽满了柏树,尽头便是围场外边停放各家马车的地方,只要从这里爬上去,他就能逃到有人的地方了!——   于是他一面推开乔希玉压过来的唇舌,一面佯作着急道:“你别脱我裤子!我想……我想小解了!”   乔希玉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坏笑道:“想小解?没事,就在这尿,我不介意。”   “一会儿等你被我弄舒服了,说不定也会忍不住小解的。”   钟淳被这死断袖的污言秽语给噎住了,一计不成又心生了另一计:“……你既知我和丞相关系匪浅,怎地还对我作这种事?!难道就不怕丞相知道吗?”   “噢?”   乔希玉闻言果然动作一顿,他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方才微微一探便知钟淳还只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故意编排他与丞相的床事也是为了逗他,岂料这小殿下自己还主动将张鄜这尊大佛给搬了出来。   “既是关系匪浅,你一定睡过丞相的榻了?”   钟淳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方才的畏惧荡然无存:“我自然睡过,还睡了不止一次。”   “丞相府里的是冰簟床,被衾是金缕织的,睡起来可舒服了。”   “床榻外还围了一张秋香帐,帐角系着四串碧色宝珠琉璃,若你不信,大可亲自去丞相主卧里瞧一瞧!”   “我已经是丞相的人了!你如今对我做这种事,丞相知道了定然不会放过你!”   听到这,乔希玉脸上的调笑渐渐淡了,看着钟淳面上理直气壮的神情,心中竟真升起三分疑窦来:   这小殿下似乎也不像在扯谎,连丞相帐中挂了几串宝珠都一清二楚……莫非真在里面睡过数回?   钟淳自然未在扯谎,他变作胖猫儿的时候日日都与那人同寝同卧,对于这些帐中细节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   “那秋香色的帐中还绣着一幅野凫戏水图,旁边的灯罩上还……”   似是看见了什么,他话音一滞,面上霍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丞相!!你真的来了!!!”   乔希玉闻声猛地回过头去,却见身后一片静荡荡,别说人影了,连个鸟影都没有。   “你……啊!!——————”   他的手背蓦地传来一阵剜心之痛,面容扭曲地回过头,却见上头直直插着一支雕翎羽箭,整只右手竟已血流如注。   “……钟淳!!”   钟淳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冲乔希玉狠狠“呸”了一口:“方才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从你背后偷的,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骂完人,他便跌跌撞撞地朝方才的那条崎岖小道奔去,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了丛丛林木之中。   乔希玉猛地拔出伤处羽箭,赤红的双目阴森地盯着那条山石遍布的小径。   ……   “今日天色已晚,回城之途起码要费上一个时辰,丞相不如便在乔家别苑留宿一晚罢。”   月色中,张鄜漆服高冠地立于乔府门前,神情疏淡地朝乔敦道:   “多谢乔大人美意,我已唤陈仪备了马车,府中还有事要处理,不便在此多作久留。”   乔敦捋了捋须髯,面容放松道:“既是如此,便让我唤人送丞相一程罢。   他本就与张鄜相看两厌,此次宴会也只是和姜家公孙家一道做样子给皇上看罢了,巴不得那人赶紧打道回府。   “来人啊,快去将丞相的马车牵来——”   “不必了,这儿距离拴马之地脚程不远,我自己走过去便行了。”   说罢,一旁的陈仪朝乔敦施了一礼,恭敬地引着自家大人往张府的那辆兽首彩漆画轮车去了。   张鄜行至车舆前,遣了乔府为他打灯笼的下人,正欲从车后掀帘而入时,忽然望见了脚下空地上散落的几片枯叶,拈着帘子的手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乔府别苑大门前传来一阵钧如雷霆的马蹄之声,一匹雪白卷毛骏马与一匹黑鬃烈马急匆匆地停驻在了张府的马车跟前,蹄身荡起一阵烟尘。   雪白骏马上的钟戎微笑着朝张鄜抱拳:“见过丞相。”   张鄜看着他:“四殿下这是在找人?”   钟戎奇道:“丞相何以见得?”   “方才在府中便听见了府兵寻人的动静。”   “噢,原是如此……”   钟戎面上笑着:“我和希玉是在寻我那不争气的十三弟,希玉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被我岳父惯得没轻没重的。这不?方才和他玩闹时一不小心又将小十三惹恼了,这小十三又赌着气,现下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最近那孩子总是喜欢跟在丞相后头转,没给您添麻烦吧。” 第32章 风腥(五)   张鄜漆墨般的眼珠一直看着他,钟戎被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看出了一背冷汗来,面上的笑差点挂不住了,半晌才听见那人不咸不淡地回道:“还好。”   “小十三从小性子便散漫不拘,再加上他没有母妃教导管束,行事难免有失礼数,若是那不懂事的小十三有哪处冒犯丞相您的地方,我愿替他向您赔罪。”   钟戎将目光移向一旁面色难看的乔希玉,当望见他右手护腕上新裹的纱布时,心中的无名火又噌噌乱起。   半个时辰前,他正在茶室与其他乔氏子弟谈天,却见那乔希玉满面青白地踏靴跨了进来,手中那根铁柄长鞭泄愤似地往桌上一掼,“豁”地一声将一角瓷瓶甩得稀碎,满室顿时鸦雀无声了。   “怎么了?”   钟戎霍然站起,见乔希玉面色不对,便将其余人都遣了出去:“你手怎么了?”   乔希玉一脸阴鸷地扯了件帕子,胡乱地往右手摁去,手背上的可怖血洞还往外汨汨淌着血:“得问问姐夫你那好皇弟了。”   “那小东西看起来像只柔弱可期的兔子,未曾想胆子可大得很,我一不留神倒被他诓了,手上还挨了他一箭,这下两三个月都要拉不开弓了。”   钟戎闻言蹙眉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乔希玉翘着腿给自己绑纱布,冷笑了一声:“不是姐夫让我想怎么‘照顾’便怎么‘照顾’?”   钟戎本就知晓他那点上不了台面的癖好,见他身旁无人,不由低声怒道:“混账!你做便做了,怎地还让他跑了!?”   “连个废物都看不住,我以后怎还敢委你重任!?”   乔希玉也不愿在钟戎面前低声下气,咬着牙回斥道:“那十三皇子就是个宫仆生的贱种,就算我将他无声无息地杀了再抛尸崖底,宫中也没有谁会在意少了这么个人!再说,就算我真杀了他,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我可是乔家的人——”   “正因为你是乔家的人,做事才更应该谨慎小心,免得被外人捉了把柄,你以为姜家同公孙家当真同乔家勠力同心?!当下乔家气势正盛,他们才虚情假意地依附过来,若真有一日被他们抓到了疏漏,你看这些人会不会对乔家落井下石!”   钟戎指着乔希玉痛心疾首道:“如今你大哥已封秦国公,而我离东宫之主也只有一步之遥,我曾答应岳父,若有一日我能如愿以偿,届时必不会亏待你们金墉乔氏!”   他温和的脸上亦出现一丝阴霾:“希玉,你如今也不小了,做任何事都该考虑后果,我气得也不是你对十三弟做了什么,而是你竟让他逃了。”   “若是他将今日之事大肆散布到宫中朝中,届时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乔希玉闻言沉默了,方才腾起的怒火也渐平渐歇,心中竟生出一丝后怕来:“姐夫,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钟戎沉着脸道:“好在乔家别苑位置偏僻,你立马派府兵去正门堵着,那里是通往上京的唯一关口,过路的车马全都要查一遍。其余几人跟着我们去后山那儿搜,任是这小十三背上生了翅儿,也逃不出这几里地来。”   “是,姐夫。”   乔希玉朝门外听候待命的府兵厉声道:“去,搜遍别苑中每一处可能藏人的角落,定要将十三皇子找出来!”   “希玉方才就是出言招惹了小十三几句,未想到小十三竟拿箭将希玉的手给刺伤了,这还是在乔家的地方,我这做哥哥的再不管教管教他,可就要丢了皇室的颜面了。”   钟戎执起乔希玉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朝张鄜笑了笑:“不知丞相可有在这附近见过小十三?”   张鄜的目光沉沉地压向了乔希玉,冷肃的气势将那痞里痞气的小霸王给逼得抬不起头来:   “出言招惹?所出何言?”   钟戎忙挤出来了微笑:“都是些打闹时的混账话,丞相不必……”   “我问的是他。”   “……”   乔希玉低着头咬牙道:“就说了他……有娘生没娘教之类的话……”   “蠢东西!怪我没有时时刻刻看着你,要不是你先出言不逊,小十三能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吗!”   钟戎佯怒道:“现下天色渐晚,他年纪又小,又大病初愈,若是跑到那些野兽出没之地可要如何是好!”   “丞相您若是在半路上望见小十三,便差人知会我一声——”   张鄜听罢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乔希玉道:“下次说话前先在脑子里过一遍,遇上其他人,或许可不止伤了手这般轻易了。”   这话明里是教育乔希玉,暗中却在护着钟淳,将那一箭之仇轻描淡写地化成了“伤了手”。   乔希玉敢怒不敢言,暗中攥紧了拳,只得低低地应了一声:“……多谢丞相教诲。”   眼见着张鄜掀开车帘踏了上去,他又按捺不住地起身,眉眼间的戾气霎时又横杀四溢起来,周边的府兵也察言观色地握起了手中剑刃。   “怎么,乔公子这是要查我丞相府的车驾?”   张鄜站在车舆上回过身,双眼冷淡地往周围持剑的府兵扫视了一周。   钟戎忙走上前来,一手挡在乔希玉胸前,笑道:“不敢不敢,希玉他只是想确认您的安危罢了,请丞相勿要误会。”   他朝府兵们行令道:“退下,都退下。让丞相的车驾过去——”   乔希玉面露不忿之色:“……可——”   钟戎依然微笑着:“退下。”   四周府兵相顾片刻后,还是选择听从四皇子的命令,如潮水般乌泱泱地退到了钟戎身后。   望着那逐渐远去的画轮车,乔希玉眼神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姐夫为何拦我!你方才分明也看见了,那小贱种爬的坡便是直直通向了这里,除了丞相的车驾外,他还可能逃到哪里去!?”   钟戎面色也不太好看,只负着手望着那四起的滚滚车尘,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   四驾兽首画轮车的车厢于一人来说宽敞舒适,于两人而言便相对拥挤了些。   张鄜将碧绿的帘幢掩上,沉静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厢中角落上。   只见一人抱着膝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一团,也不知是从哪个山坡上滚了一遭,凌乱的衣裳上尽是些枯枝残叶,连那腰间的玉金束带都松垮地掉了下来。   ——不是方才钟戎与乔希玉找寻的十三殿下又是谁?   十三殿下的发髻散了,红抹额也歪歪斜斜地横在脸上,整个人躲在角落里,落魄得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兽。   “殿下是如何识得本府车驾的?”   “你可知即使是皇室宗亲,贸然闯入臣子车舆也有违礼教?”   张鄜声色冰冷,字里行间亦是毫不容情,显然带了警告的意思。   只见角落里那对肩膀蝶翼般的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无声地沉了下去。   “谅在你年纪尚轻,这次我便不再追究,但我不希望有下次。不管殿下与那乔希玉发生了何等争执,都不该意气用事,出手伤人。”   “这段时日殿下遣人往张府送的礼我已让陈仪送还回去,还望殿下你勿要将心思放在此等投机取巧之事上。”   “另外,朝廷间已有关乎你我的风言风语,我虽从未将其放在心上,但不代表这些蜚语可以永无休止地大肆流传,日后还望殿下适可而止,自珍自……”   “重”字还未说出口,张鄜便觉怀中蓦地撞进一个温软的躯体,后腰亦被人紧紧地搂住,眼色忽地一怔。   一股独属于少年人身上干净绵软的体香拂面而来——   半晌,他感觉自己的衣襟已无声无息地湿了一片。   “…… 我没有不自重……不要赶我下车好不好。”   怀中之人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收不住尾音那股哽咽的哭腔。   “天太黑了,这里我谁也不认识,只认得你的马车,我……我从山底下爬上来,找了好久、找了好久……才找到你的马车………”   “我、不能被他们找到……我不能被他们找到……”   张鄜将埋在他胸前的脑袋缓缓扶起,昏黄的烛火下,突地看见了钟淳那双通红的双眼,一滴豆大的泪正从眼眶中滚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了他的手背。   “为什么不能被他们找到?”   似是被那滴泪给蜇了一下,他收回了手,动作难得有些迟疑。   今日的钟淳比起往日似乎有些反常——   以往他每回见到这小殿下时,那孩子都会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瞧,里头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生机,透澈明亮的瞳孔一眼便能望到底。   可今日这小殿下似乎受了什么惊吓一般,整个人噩噩不安地蜷缩着,不仅鬓发湿乱,鼻尖泛红,就连衣裳都被枝干划破了一大片。   “……”   钟淳整个人几乎陷在张鄜怀里,当那股令人心安的苦檀香将他浑身包围时,他还以为自己变成了胖猫儿,窝了一会儿,神智才稍稍回笼了些。   方才他向着坡顶的方向没命地奔逃,又趁着陈仪离开的功夫偷偷爬上了车,一个人心惊胆战地躲在角落里,听见外头传来乔希玉的声音,便以为自己又要被那人给抓回去,继而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恐慌之中。   “没,没什么……”   钟淳的泪还挂在眼角,有些心虚地将自己散乱的衣襟捂了捂,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地不想让张鄜知道自己方才遭遇了什么事。   张鄜看着他,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   “把手拿开。”   钟淳刚刚才被他说过“不自重”,这下就更是不肯将手挪开了,只是死死摁着领口,目光躲闪地低着头。   但张鄜还是看见了那白皙侧颈上可疑的红痕,眉间越蹙越深,倾身按住了钟淳的肩道:“把衣裳解开。”   见那小殿下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他只得放缓了声音:“车里没有外人,把衣裳解了。”   “听话。”   钟淳那双红肿的眼睛望着张鄜,指尖颤了半天,才将脏得不行的外裳给解了。   “里衣也脱了。”   “……”   室内静荡荡的,只有马车骨碌碌的颠簸声。   他咬着牙战栗了几下,闭着眼将最后一件里衣也褪了,整个人仿佛被强迫剥去花瓣的花,在那人的视线下暴露出脆弱的蕊心来。   张鄜的目光骤然一沉。   只见钟淳那青涩的少年躯体上竟出现了性、事才会有的施虐痕迹——   白腻如玉的颈子赫然现着一列清晰的齿痕,肩头上有几处还被人给兴奋地咬出了血,殷殷地彰示着施暴者丧心病狂的占有欲。   甚至连他的腰腹与大腿上也交错着可怖的青紫指印。 第33章 风腥(六)   “……谁做的?”   钟淳第一次见张鄜露出如此难看的脸色,呼吸霎时乱了。他以为是自己又犯了错,下意识地要往角落躲藏,身后却被那只大手给挡了一下   “乔希玉——”   张鄜的声线极低,眼中似蕴着冰冷的怒火:“他好大的胆子。”   自乔敦受封秦国公后,乔氏一族便好似龙登青云一般,借着这股东风扶摇直上了。不仅在朝中的行事越发无所顾忌,明里暗里打压京中非乔党的士子,还常假借圣上垂恩之意,作些欺世盗名之事。   尽管钟淳在数位皇子中不算出挑,但仍是圣上血脉相连的亲子。如今储君之位还悬而未决,这乔希玉便竟敢公然蔑视皇威,对大宛皇子作出此等龌龊欺侮之举,若是待四皇子当真入主东宫,这天下可还是钟家的天下——   “他笑我跛脚!还故意用箭射我!……我踢他踹他咬他……但还是打不过他,就只好逃走了……”   钟淳偷偷觑了一眼张鄜的神色,担心那人会因此看不起自己,小声地辩驳道:“不对,我不是逃走的,我还往他手背上痛快地扎了一箭!……哼,那个死断袖心眼太坏了,痛死他活该!”   “如果我的剑术和骑术再好一些,就不会被他们欺负了……”   话说到一半,钟淳的喉咙突然哑了火,只怔然地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张鄜倾身替自己披上了外裳,弯下身地将腰间的系带给缓缓束紧。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相近,那股清冽性苦的檀香似一阵幽幽的雾,将他从头到脚都温沉地浸裹在其中。   “……”   钟淳大气都不敢喘,四肢被那人轻微的动作激得阵阵酥软发麻,生怕自己嘴唇稍一哆嗦便会擦过那人的鬓角。   “这与殿下的剑术与骑术并无任何关系,一个人若是常年作恶,且不必经受承担作恶所带来的后果与代价,那此人日后行事将会更加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这种人想欺侮谁,就欺侮谁,全无道理可言。你不必责怪自己,错不在你。”   张鄜替钟淳系好衣裳,见那小殿下不知何时已然僵硬得如一座石像,抿了抿唇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见帘子后有人轻轻地敲了敲车壁。   “后方的林间似乎有人在悄悄跟着咱们,看打扮应是乔府的人。”陈仪压低了声音。   “兴许是四殿下派来的,大人,我们回上京之后还要进宫吗?”   “有多少人?”   “大约有三四十个。”   陈仪见帘中静默不语,又试探地问道:“要让侍卫将他们抓起来,还是……”   “就让他们跟着。”   里头传来一道泛着冷气的声音:“进城之后直接回丞相府。”   *   “乔泰?我从未听闻过此人,可是你在东阳的远戚?”   乔敦姿态放松地倚在剔红兽纹交椅上,手中还挟着根白玉烟斗,从嘴中徐徐吐出一口烟来。   “怎地神情如此拘谨,莫不是在外边吃花酒又被你夫人抓着了?”   只见乔忠沉默了半晌,竟陡然在乔敦跟前跪了下来,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苦声道:“侄儿自知有罪!今儿特此前来向叔父请罪!”   乔敦见他面色发白,步伐虚浮,显然是当真背着他默不作声地藏了件大事,心中亦是一沉:“起来说话。”   乔忠兢兢战战地起了身,但却不敢看乔敦那张瘦瞿精明的双眼,只低着头咬牙道:“不知叔父可还记得江左的那些地。”   江左是东阳乔氏经年盘踞之地,膏腴的私田税收更是整个乔氏收盈的重要来源之一,身为乔氏家主的乔敦自然对其了如指掌,只不轻不重地瞥了乔忠一眼:“那些地出什么事了?”   乔忠低头拭着汗:“那些私田近年来都是江左的父兄们在管,直至前些时日家里人递来消息,我才知晓近两年来乔家的土地竟从八千亩扩到了上万亩……”   乔敦闻言冷冷地弹了弹桌面:“私自吞并千顷公田,若是被查出来可是重罪。”   “不过这在我看来也不算什么能让你主动来请罪的大事。”   乔忠赶紧接着小声道:“家中父兄本想着趁今年收成好,往京中孝敬您几成,可偏偏未想到今年初春时竟泛了洪灾,那些失了地的农民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往桂州那边去了。”   “桂州刺史周平与家父私交甚笃,知道这事之后便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唉……叔父您也知道,我们东阳那儿都是乡下人,没什么文化,这周平借着胆一忽悠,那老头子就听信了,这下就彻底酿成了大祸——”   乔敦不耐地道:“说重点。”   乔忠深吸了几口气,才哭丧着脸道:“是那朝廷拨的八十万两赈灾银。”   “……被他们几个当地大官一并吞了。”   乔敦闭上了眼:“吞了多少?”   “户部拨了八十万两,发到桂州刺史那儿便只剩下了五十万两,据说最后到太守那儿的只剩下了五万赈灾银……”   乔敦的脸色霎时大变,怒喝道:“贪什么不好!我问你们贪什么不好!?偏偏贪到这赈灾银上了!你家那老东西要这么多银两做什么!?”   乔忠吓得立即跪在了地上:“叔父息怒,叔父息怒——家父贪的这些银两,几乎都用在我和我三弟身上了。”   “我三弟这些年在上京既无关系也无人脉,不像我有叔父您照拂,于是家父便花了数十万银两替他打点京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官员,希望那些大人们届时能提携三弟一把。”   “至于剩下的银两,都……都被我用来打点乔府中的上下事物,孝敬给叔父您了!……”   乔敦霍地立身而起,拔剑指着跪在地上连连磕求的乔忠,气得胸口涨痛难忍:   “你是说……你平时里给我送的那些东西,都是用赈灾银置办来的!?”   “……回大人,有些是,有些不是。”   “混账!!!”   乔敦端了口热茶一饮而尽,将那上等的天青釉瓷摔在了乔忠身上:“你家那老东西既干得了这等缺德事,怎地还留下乔泰那只漏网之鱼?!”   乔忠不住地磕首道:“家父自是作了安排,本想让那乔太守做替罪羊,此事便一了百了了,谁知那张鄜却来横差一脚!向圣上请了谕旨要将这乔泰捉拿到邢狱面审!”   “前段日子我暗中派了几个刺客去劫狱,但都没劫成,眼下这桂州太守就快要到上京了,万一他将所有事都抖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乔敦自然也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大司马之位屁股还没坐热,日后还要将身为女婿的钟戎扶上皇位,现下这乔忠竟给他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若是真让张鄜将人接到,按邢狱的行事作风,指不定非但要严惩贪污赈灾银的官员,还会顺藤摸瓜地将他乔家在江左吞的那几千亩公田给查出来——   “这事情我来想办法。”   乔敦脸色阴沉得能滴水:“有我在,绝不会让那个乔泰活着走出上京。”   *   待马车终于驶回张府时,院落夜色已沉,竹槛秋露渐浓。   钟淳被府中奴婢伺候着沐浴完,就被拉着换上了宾客所穿的素色宽衣。侍女们不识得面前这位是当朝的十三殿下,还以为是自家大人领回府的小公子,窃声笑着地围着钟淳转了好几圈,将人脸都看红了。   “丞相大人让公子沐浴后前往书斋一叙。”   有个年纪不大的侍女见四下无人,便偷偷往钟淳手中塞了一个袖珍的八宝盒,还神神秘秘地附言道:“小公子且收着,一会用得上。”   钟淳望着那雕着金枝海棠的小盒,不明就里地问:“这是何物?”   侍女们对视后纷纷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秘笑,聚在一起嘀嘀咕咕道:   “……原来丞相喜欢这种年纪小的。”   “年纪小的乖巧听话,而且又什么都不懂……”   “方才我给那小公子擦身,他身上还……痕迹……”   “……”   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叩门声,只见陈仪提着一盏六角灯笼,一袭青巾黄袍地立在廊下,似乎在风露中等候了有些时辰:   “公子,您穿戴好衣裳了吗?”   张鄜有意隐藏钟淳的行踪,于是进府前便命他们这些下人统一称呼十三殿下为“公子”二字。   钟淳听罢忙将那小盒胡乱塞进袖袍里,下了台阶小跑着到了陈仪身后:“好了——”   “陈管事,我们走吧。”   陈仪微微顿首,领着比他矮上一个头的小殿下往中庭走去。 第34章 风腥(七)   张府的秋夜极静,彼时月挂中天,风露袭人,偌大的一个园子,除了草间窸窣的虫鸣之外,几乎听不见人的动静。   去书斋的那条石子小径钟淳熟得闭着眼都能走,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陈仪的后头,随着那人慢悠悠的步子前行。   “十三殿下,小人心中有一事困惑已久,不知可否向殿下请教?”陈仪突然温声道。   钟淳放松地回道:“什么事?陈管事你尽管问吧。”   他变成胖猫儿被困书斋时还是陈仪对自己出言相救,因此即使变回了原身,他心里仍一直对这位老好人管事抱有好感。   “十三殿下与丞相大人先前可是旧识?”   “旧识?丞相年轻时我还未出生呢……”钟淳讷讷道:“怎可能是旧识?”   陈仪笑道:“这便是了,可近日里看殿下对我家大人很是熟稔的样子,连他的喜好饮的茶与酒都一清二楚,还以为殿下与大人早就熟识了。”   钟淳闻言背上渗出几滴细汗来,干笑着:“丞相喜欢喝什么茶只要稍作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了,我也是听三哥说的,这才特地备了礼往丞相府送来。”   ……陈仪这是在出言试探自己吗?不管了,先拿三哥出来当一下挡箭牌。   “殿下有心了。”   陈仪继续微笑道:“前几日大人奉圣上之命去东阁寺寻求般若教古籍之时,似乎也在宝殿前遇见了殿下。”   “……那日是个良辰吉日,我碰巧去东阁寺上香。”   “大人与裴尚书在雅仙阁宴饮时,十三殿下正好也在。”   “……那是三哥拉着我去的!那一日我正好在附近游逛……”   陈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今日大人与乔、姜、公孙三家各位家主在乔氏别苑会晤之事,按理而言此事只有圣上知晓,这消息我也不曾透露给相府上下的其他人。”   “殿下莫非真有未卜先知之能,知晓丞相今日将会出城,才独身一人跑至距上京几百里的乔府别苑围猎不成?”   “……”   钟淳紧张地摸了摸鼻子,又暗搓搓拭了一把汗:“……巧合,只是巧合——”   陈仪望着小殿下局促不安的模样笑而不语,他一向点到为止,便不再穷追不舍地继续追问下去,只顺着道将他领到了蝉饮斋的石阶前。   门前侯着的翠衣侍女向他们俯身行礼,一人轻轻地将门推了一道缝,另一人用雪缎作的扇将门前的扁青帘子挑开一角,露出里头的八角金漆屏风来。   “公子请进。”陈仪变了称呼,谦恭地朝钟淳作了手势。   钟淳拈着帘委身而入,绕过那六副观音法相,闻见一股还未来得及散去的清苦药味。   只见张鄜支着头,阖目半倚在桌案前,漆玄高冠,眉眼间凹陷深邃。   他似乎刚服过药,呼吸绵长而平稳。   钟淳轻手轻脚地扶着桌在那人身侧半跪下来,看见了在髹漆箱上伏着的胖猫儿,心中生了些奇异之感。   张鄜平日忙于政事,他变回胖猫儿之后都在书斋陪着那人,不知不觉便睡在了堆叠杂物的箱子上。   这些日子里,整个朝廷被那死而复生的般若教搅得鸡犬不宁,禁卫中还特意拨了一批人潜入民间暗查有无其教众的动向,但传回来的消息大多都不尽人意。   京畿庙宇中那诡异的青莲壁画就仿佛一阵吹皱秋水的风,过后便没了痕迹,反倒是那一池水铮铮地兀自自乱不停。   钟淳望着张鄜垂在桌面的手,心下一动,壮着胆子将那紧握成拳的手一点一点地抚平摊开。   昏黄烛火的映照下,那宽阔的掌心仿佛一张历经风霜的砂纸,深深浅浅的伤疤如同一道道难以磨灭的墨痕,尽职尽责地记载着其主戎马半生的功绩。   他忍不住将自己的手放在那人掌心上,抵着生满厚茧的指腹,在那或长或短的疤上细细地摩挲起来。   钟淳年纪小,既没打过仗,也没干过什么重活,一双手生得白腻细软,摸着跟一绸雪色锦缎似的,上头滑溜溜的一点茧子也没有。   少年人的指骨比成熟男子要小上许多,放在那粗砺的掌心上好似一块明透的暖玉,只要张鄜稍稍一握,就能将那只手全然收于掌心。   钟淳摸着摸着,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不知端午那晚这只手为自己挡刀的伤疤还在不在?   于是他便愈发得寸进尺地倾过身去,将那人的虎口掰揩开来——   “……唔!!”   右腕蓦地被一只手狠厉地圈锢住,整个人“嘭”地一声被摁倒在桌案上,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腕骨。   钟淳禁不住地失声痛呼,惶惶地对上了一双杀意横肆的漆色深目。   那一瞬间,他丝毫不怀疑张鄜会直接干净利落地将他解决了。   “丞……丞相……”   张鄜听见耳边那强忍痛意的声音,神智这才被强行唤回些许,周身散发的阴戾之气也跟着微微一滞。   他皱着眉阖上眼,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殿下可有受伤之处?”   钟淳本害怕那人追究自己对他动手动脚的事,但他突然从理亏方摇身一变成了受害方,便立刻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已然通红的手腕,泪眼汪汪地瞅着张鄜:   “……疼。”   “……”   张鄜抿着唇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才声色冷冷地道:“殿下日后若有事直接叫醒我便是,不然容易下意识被当作行刺之人。”   “噢……”   钟淳面上瘪着脸,心里却有一丝得意。   他感觉自己好像无形之中抓住了令丞相无所适从的脉门,并且开始无师自通地熟练运用了起来。   看来三哥那“烈女怕缠郎”的歪理也并不是没有可学之处的——   “丞相您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张鄜道:“为了乔希玉之事。”   “殿下与乔希玉先前可曾有过过节?”   钟淳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势,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曾。”   “今日似乎是我第一次见他,我一个人在围场练习骑射,也没见着其他的人,这群姓乔的倒自己来招惹我了。”   张鄜又问:“毫无缘由地招惹你?”   钟淳忆起那些乔家子弟的调笑,牙根又被气得痒痒的:“他们就是想看我笑话。”   “看你什么笑话?”   “看、看……看———”   钟淳未想到张鄜的追问如此步步紧逼,头越垂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弱:“看……就是看我的笑话。”   他还是说不出口。   张鄜神色淡淡地看了他许久,那双眼似乎已将他从头到尾都看得透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殿下应当识得这个道理。在这宫中想要明哲保身,还需低调行事。”   钟淳心下一凉,那人先前的穷追不舍原是在劝诫自己应与他保持距离。   他顿了顿,心底那股倔劲又上来了:“木若有人相护,等闲之风岂能摧折,堆若有石筑垒,寻常溪流又岂能湍破?”   “原来殿下费了这么多心思,只是为了寻人相护。”   张鄜往地上平静地看了一眼,只见方才钟淳被抓住手腕时从袖中不慎滑落的一角八宝盒正静静地躺在那儿。   “可惜你要的,我给不了。”   钟淳自己都还未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便听到那人接着道:“不过,我有样东西要赠与殿下。”   只见张鄜从身后的屉格中抽出一个长盒,盒中正静静沉列着一柄三尺软剑:“此剑名为‘断红’,是把腰带剑,用来防身是最佳的。”   钟淳还沉浸在被拒绝的惊天悲伤中,双眼空空地任由那人替自己的腰间缠上断红。   “此剑裹在腰上与寻常绶带无异,但若将剑柄抽旋而出,剑身便可化为锋利的菱刃,无论是防御还是杀敌都很方便。”   张鄜看着那柄断红上的剑穗,他没有告诉钟淳,这柄剑最贵重的地方是剑尾挂着的那块巫山石玉。   巫山石玉于世上仅存两颗,一颗被先帝赐给了先皇后,一颗被赐给了他。   只要旁人看见这块玉,便能知晓此物之主与丞相关系非常,下手前便会再三思量。   “日后若是乔家人与四皇子再为难殿下,这把剑或许能派上用场。”   钟淳眼眶发酸,强忍着委屈涩声道:   “……是不是我接了这柄剑,以后就不能找你了。”   张鄜沉默了半晌,才道:“是。”   “那我、那我不要了!———”钟淳的眼泪还是没忍住,再一次夺眶而出。   “我今日能救得了殿下一次,能救得了日后的两次、三次、无数次吗?”   钟淳闻言浑身一颤,转过身抹了一把泪,随后攥着帘子一把掀开,如一阵风般莽莽撞撞地闯了出去。   过了良久,陈仪才在外头敲了敲门。   张鄜揉了揉眉心:“进来。”   “方才我见那小殿下跑出去了,坐在庭院的石凳上,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想必是伤心得很。”   陈仪抬眼觑了自家大人一眼,笑了笑:“大人既赠了他巫山石玉,又何苦将话说得这样绝情?”   张鄜闻言反问道:“那孩子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   他斩钉截铁道:“和我走得太近,他不会有好下场。”   陈仪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方才我引他来的路上,故意在几个岔口上停顿留意了一下。”   “我发现这小殿下似乎认得这里的路一般,我本想故意将他往别的方向引,但他连看都没看便直接往书斋的方向去了——”   张鄜的目光在屋中静静地逡视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了厢箧上熟睡的胖猫儿身上。   他突然道:“陈仪,你可记得这些时日它都是什么时辰醒的?”   作者有话说:   淳儿莫哭,丞相有一天会非常非常爱你的……(*′I`*) 第35章 风腥(八)   “约摸在申时至酉时之间。”   陈仪回道:“丞相是怀疑是这胖猫儿暗中给十三殿下引路?”   张鄜卧在太师椅上,将那八宝盒抵在掌中摩挲了片刻,沉吟道:“应当不是,那时它还未醒。”   他的目光在那毛蓬蓬的脑袋上驻足了良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先前十三殿下落马昏迷之事你可还有印象?”   陈仪点了点头道:“有,这事似乎就发生在三个月前。据说当时三殿下、四殿下与十三殿下一道骑马去后苑涉猎,三殿下与四殿下‘一箭穿甲’的比试一直到日头落山才结束,之后宫人们准备收拾行装回宫时,这才发现十三殿下不见了。”   “后来有个侍从在悬坡那里发现了十三殿下的马,一行人过去后才发现已经昏迷的小殿下。”   陈仪捋了捋胡子,沉思道:“似乎正是这次狩猎之后,四皇子便托吴大人将这胖猫儿给送来了府中,当时大人您同圣上一道去了五舟山郊祭,我本想着向您提前知会一声,但小公子闹着要,便只好将那胖猫儿先作主收下了。”   “那十三殿下昏迷了近一个多月,听闻宫中请来的医师术士都束手无策,皇上也对其不闻不问,差一点便要找人来准备后事了。谁知过了些日子,那小殿下竟奇迹般地醒转过来,除了身体有些虚弱外,竟无其他严重的恙处,也算是福泽深厚了。”   张鄜又问:“宫中无人觉得这病来得蹊跷?”   陈仪笑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深宫之中蹊跷的事多了去了,桩桩件件都有说不清的离奇之处,十三殿下平日里算不上出类拔萃,在宫中也鲜有人照拂,病好了也就好了,无人会去追究其背后的原因的。”   张鄜回想起雨中被钟淳大声唤住的场景,那小殿下身上似乎还穿着初春时圣上御赐的旧服,不由皱了皱眉。   “说起来,十三殿下醒转之时,那胖猫儿似乎就开始生怪病了,同那小殿下昏迷时候的症状十分相像,白日里几乎昏睡了十个时辰,到了晚间才悠悠转醒。”   陈仪一面答着,脸上也露出了疑窦的神情:“……这样看来,此中确实有些古怪。”   张鄜侧着头,垂眼望着那银涂博山香炉上腾起的烟,指节在桌前轻叩着:   “现下几时了?”   语毕顷刻,只见原本盘在髹漆厢箧上的赤红猫儿突然打了个喷嚏,竟是悠悠转醒了——   钟淳方才独自一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一会想着这可能是自己原身在张府待的最后一晚了,一会又想着变回胖猫儿的时间越来越短,日后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完全变回人,再也不能趴在张鄜膝上睡觉了。   他越想越郁闷,越想越受挫,竟鼻尖一酸,咬着牙哭了出来,谁料哭着哭着,便一头栽倒在石凳上昏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便又回到了胖猫儿的身体里。   钟淳正值伤心时,此时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张鄜,于是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愁眉苦脸地跳下了箱箧,想要回到原身旁边再狠狠地大哭一场。   “这奴儿三三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陈仪望着那胖猫儿伤心而坚毅的背影,奇道:“往日它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婢女们讨点心来吃,今个儿怎地一声也不吭便出门了?”   张鄜看着那棕红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石径深处,这才起了身,朝陈仪伸手道:   “提灯给我。”   钟淳在石阶上耷拉着尾巴落寞地走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警觉地回头一看,却望见了一双熟悉的绣金暗银皂朝靴。   他闷着头卯足了劲儿往前跑了好几步,再用余光向后瞟时却仍未甩掉那片乌云色的衣角。   正当他打算再撒开腿跑快些时,那人低沉的声音竟在身后响起:   “淳儿。”   钟淳瞳孔骤地一缩,仿佛被一道掣天轰雷当头劈下,全身上下的毛霎时里焦外嫩地根根炸起,僵硬地回头看去。   却见张鄜面色淡然地负手立于青松之下,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他。   “奴婢在。”   少顷,一个梳着双髻的青衣侍女从树后缓缓行出,朝那人福身行礼。   钟淳望见那侍女的模样时才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   ——虚惊一场!原来那人唤的不是“淳儿”,而是“椿儿”。   “那位公子如何了?”   那名唤“椿儿”的侍女恭敬地垂首回道:“那位小公子方才独自一人散步到后院去了,他打发了周遭伺候的下人后,便坐在梧桐树下一个人悄悄地抹泪。”   “小公子哭了一会,便倒在石凳上睡着了,我和绾姐姐怕他着凉,便先将他搀扶回东厢的客房歇息了。”   钟淳:“……”   他哭之前还特意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之后才哭的,怎么能想到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偷偷看着……   不对……   ——张鄜竟然暗中派人监视他!   钟淳回想起方才陈仪状作闲聊的试探,心中一惊,现下才渐渐开始后怕起来。   幸好他方才没有脚快地奔到原身旁边,若是真让那人跟上来,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令人百口莫辩的事。   只听张鄜道了一声:“嗯,明日就由你们两个伺候他洗漱,伺候完了寻陈仪去讨赏。”   “今儿先回去吧。”   那椿儿闻言欣喜地应了一声,便提着灯顺从地退下了,独余下一人一猫在夜色中遥遥对望。   张鄜什么也没说,只像把铁剑般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目光依然沉甸甸的落在他身上,引得钟淳一阵又一阵没由来地心虚。   ……他决定去小魔头的文渊苑避一避难。   文渊苑在张府的西侧,与其他院落隔着一顷荷塘,只有池中一道九曲回廊能横亘穿行而过。   如今秋意萧索,木折兰摧,酷暑时的满池荷花已枯谢殆尽了,只留下那望不尽的碧波秋水,在这风霜露浓的夜中独自黯然销魂着。   钟淳踏进苑门后,便再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他忍不住地向后张望去,却见荷塘另一侧的松柏之际,微月逐渐现出了清皎的光影,那个玄衣人影正静静地伫立在桥头,仿佛隔着一道雾障屏帷似的,看不真切人的面容与表情。   钟淳心里有些隐隐地失落。   今日张鄜怎么不唤自己“过来”了?   其实他根本就没在生他的气,只要那人唤自己一声,他就能不计前嫌地从桥这头跑到另一头去,然后再跳进那人的怀里——   该不是那人发觉了什么,要将自己从府里赶出去吧……   就在钟淳惴惴不安之际,听见里头那点着灯的屋子里传来了小魔头的嚷嚷声:   “……姑姑我不要听这一首,我要听新的歌儿,这首你前几日便给我哼过了……”   “好好好,暄儿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换一首啊——”   他听着墙角不禁扯了扯嘴角,这小魔头都多大了,竟还要人唱着歌哄睡。   只听里头传来一阵温声:“今个儿给你唱首与丞相大人有关的歌儿,行不行?”   钟淳心中的悲伤瞬间减了大半,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将毛茸茸的脑袋往窗柩上边贴紧。   “和我阿父有关的歌!?”   果不其然,小魔头的声音变得兴奋起来:“是什么歌?姑姑你快告诉我!”   “是当年丞相大人作为征西将军迎战于首丘时,一位大胆的邕城姑娘写给他的歌。”   “姑娘?是暄儿的娘亲吗?”   “很遗憾,不是。”   钟淳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只听那屋内传来一阵轻柔的女声:   “天边的月儿弯啊弯,我把骑马的将军盼啊盼——”   他从那曲中琢磨出了一丝熟悉的旋律,才恍然地想起自己年幼时秦姑姑似乎也曾给他哼过。   钟淳有些哭笑不得。   未想到当年那位无名姑娘对丞相表白心迹的曲子而今竟成了家喻户晓的哄睡童谣。   “东风轻轻地吹过   告诉我他在东山的陇头上   现在正要前往遥远的西山”   天边的月儿弯啊弯   我把骑马的将军想啊想   西风轻轻地吹过   告诉我他在西山的矮墙上   正要动身前往遥远的北山   天边的月儿弯啊弯   我把骑马的将军等啊等   北风轻轻地吹过   告诉我他在北山的草垛上   正要动身前往遥远的南山   天边的月儿弯啊弯   我把骑马的将军念啊念   南风轻轻地吹过   告诉我他在南山的田埂上   正要动身前往遥远的东山   ……   钟淳回头往桥那头望去,却见方才的玄衣身影不知何时已然失了踪影,只余下苍苍松柏在池中的倒影。   耳边又响起了小魔头的声音:   “那这位姑娘最后怎么样了呀?”   “没人知道,兴许还孑然一身,兴许已嫁为人妇,谁知晓呢……”   沧海桑田,春秋几度。   当初的将军卸盔还甲,当初的姑娘亦不知去向,尸骸累丘的战场被夷为万顷平地,臭秽不堪的赤河也逐渐变成百姓们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   此后天下再无战火。   不知怎么的,听着那舒缓柔情的歌声,钟淳忽然感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他仿佛透过了若干年前那一双痴痴而明亮的眼,望见了张鄜年轻时候的英武背影。   那人一身赤袍玄铠,吟鞭东指,往芦苇荡的深处纵马而去,从此便再也没回过头—— 第36章 风腥(九)   离玄宫中。   天师身着黑白道袍,持一支鹤尾避尘,端坐于黄道星宫图下的蒲垫之前。   她望上去似乎二十几岁的年纪,面相寡淡清冷,眼前横着一道素色的白练,纱底透出一双灰蒙蒙的眼,施然地望向了桌前。   头戴莲花冠的道童给前来拜访的贵客斟茶,屏着呼吸抬头觑了那气度不凡的来者一眼:   只见那人玄衣高冠,眉眼俱黑,薄唇似一柄冷锋,下颔线条清晰而坚硬,连莲台上的烛火似乎都烧不化那脸上经年累积的冰意。   ——来者正是当朝丞相张鄜。   “丞相有多年未曾造访离玄宫了。”天师那双空洞的双眼缓缓移向了张鄜:“大人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星演那重见天日的般若之祸?”   张鄜回道:“非也,今日前来,乃是为了我个人的一件私事。”   “噢?未曾想到胸怀天下的丞相也会如同凡夫一般被私事所困扰,我还以为您的心只会挂牵在苍生百姓身上呢。”天师语气淡淡道。   “在天师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   天师听完勾了勾唇,语焉不详道:“大人心中的困惑我已悉数明了。”   张鄜闻言不禁抬眼将面前的女子打量了一番:“我还未开口,天师便已明了?”   “在下虽目不能视物,但这里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天师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左胸腹下的心脏:   “心如明镜,便可照彻三千万物。”   “我前几日正好听闻了一个颇为光怪陆离的故事,不知丞相可有闲情听在下侃谈一二?”   张鄜端起桌上杯盏,抿了一口:“愿闻其详。”   天师的声色泠泠,如一把旷世悠久的古琴般在室中荡开:“咸元八年时,越暨有一贫苦农户唤作王生,有一日他在村庄附近的溪涧中捕到了一头流光潋滟的白玉鲤,正欲将那白玉鲤抓至集市卖掉时,却听见那鲤竟哭着对其口吐人言,承诺王生若是对自己手下留情,便能实现他的愿望。”   “王生回家同妻子说了这件事,妻子却责备他说一条鱼怎么可能口吐人言呢,定是他自己出了幻觉,于是当晚就把这条白玉鲤杀了给一家人炖汤吃。第二日王生醒来,却发现自己平日里睡觉的茅草垛不见了,并且他的脸、手、腿也一并消失了——”   “他变成了一条鱼,正好被清江县卢太尉的下人捡回了府。太尉府中的老夫人见这鱼背鳍带金,生得与众不同,便心生了怜惜之情,将其视为珍禽异兽,好吃好喝地在缸中供养着,喂之上等的虎筋鹿肉,灵芝草药。不久之后,王生俨然成为了太尉府中的‘贵客’。”   “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原是越暨的贫苦农户,忘记了自己家中的妻儿,只日日在来太尉府中观赏他的宾客的称赞中迷失了自我,觉得自己生来便是一条神鲤,有着驱邪避祸的神通。”   “后来有一日,太尉夫人病了。”   天师轻声道:“太尉听从了云游道人的劝说,将那王生所化的白玉鲤给宰杀了。”   张鄜淡淡地道:“后来?”   “后来王生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又变回了一介清贫农户,问妻子今夕何夕,才知今日距离他捡到那条白玉鲤只过了一晚而已。”   天师继续道:“再后来,村庄路过一位玉沼道人,将王生之事编撰进《神鬼奇说》一传后,此事便在乡中传开了。当时村中其他人并不信王生的一面之词,质疑化鲤只是他为博眼球而肆意胡编乱造出来的故事。可之后王生却对玉沼道人说出了太尉府中主屋陈设的细节,甚至对丫鬟婢女们身上的衣冠配饰都能道出个大概来,后来当地有人派使者去清江的太尉府查探,果然同这王生所言如出一辙。”   “这越暨与清江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就算王生有心扯谎,也断不可能在短短一晚之内夜探太尉府,况且他本是一介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连布衣都未穿过,又怎能信口道出太尉府中那些个璎珞绫罗的宝器,于是这下乡野众人便信服了他的说辞。”   “我很好奇丞相对此事的看法?”   张鄜的反应无波无浪:“道家向来信奉庄周的梦蝶之说,由此看来并非子虚乌有的空巢之谈。”   天师将那道虚无的视线转向他腕间幽荡着檀香的佛珠手串,慢慢道:“我以为信佛之人便不信此等怪力乱神之说了。”   “像此般黄粱一梦的故事于稗官野史中更是数不胜数,只不过有些是真,有些是依照着杜撰的罢了。”   “既如此,您心中的困惑解了吗?”   张鄜看着她:“天师还未同我解惑。”   “丞相心中本就无惑,我又何需解呢?”   天师语气淡漠道:“其实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大费周章来离玄宫一趟,也不过是为了印证您内心的猜想罢了。”   “区区易魂而已,丞相您身上不是有比这还要更离奇的东西吗?——”   “噢?”   张鄜闻言拂衣起身,一双漆目居高临下地看着天师,眸中冰冷的杀意愈来愈浓。   身旁伺候的道童年纪尚轻,被那迎面而来的可怖威压给惊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坐在蒲团上。   天师却仿佛浑然无觉一般,继续启唇道:   “九千九百九十九种蛊,情蛊最毒。”   “母蛊既亡,子蛊在世上也活不长久,即使用这天下最烈的百蠹毒蛊压制,也只能起到饮鸩止渴的作用。”   张鄜冷冷地望着她,右手已抚按于剑柄之上:“你知道些什么?”   天师却答:“所有。”   “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将来。”   “这皇城里所有人的命运,都隐藏在满天星玄之中,每个人都按照着自己既定的轨迹前行着,无论是谁也无法干斡逆转,即使是我。”   见张鄜周身的气势渐沉,天师笑了笑:“请别误会,关于你的将来,恕我不能透露太多,今日所言已是天机所能暗示的极限。”   “我不信天。”   过了良久,张鄜行至中庭,最后回头看了坐在原地的天师一眼,声色冷淡道:   “我若执意要与天道相悖,即使是天,也无法决定我的命数。”   天师用那双虚无而参透了一切的眼望着那抹玄色身影消失在了门前,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命也……命也……”   *   咸元三十五年八月十五,中秋夜。   正逢大宛一年一度的试剑大会,名门士族与皇子妃嫔受邀于罗汉山金麟台之下,共赏十五之月。   金麟台通体为玉磬所砌,九十九层台阶为金石铺就,日头一照便彩霞光射,丹墀横霄,柱台之上雕有上百只形态各异的麒麟,颇有瑶台仙境之风。   相传这儿曾是太祖皇帝的练剑之所,经过几代年岁更迭,便演变成各朝皇子每年试剑折桂的地方。   今年的试剑大会金墉乔氏、灞水姜氏、雨陵公孙三大世家的人都到齐了,放眼望去尽是些锦衣玉袍的身影。   钟淳今日穿了一身象犀白八仙锦的长衫,腰间围着的那柄断红正赤如丹,路过的人禁不住都得往他身上多打量两眼。   “他们总看我干什么?”   他疑惑地朝身旁的钟曦望去,却见他三哥也正半眯着眼在自己身上左右逡巡,像只狡猾而心怀鬼胎的狐狸,眼中精光闪烁:   “小十三,这腰带剑品相可不一般,似乎看着不像是你的东西?”   耳边传来一阵暧昧的热气:“……这是他送你的?怎么,你终于成功爬上丞相的床了?”   钟淳:“……”   他不仅没爬上还被踢了下来。   “这把剑确实是丞相给我的。”钟淳摸了摸腰间的断红,心下黯然:“不过,他……他不让我再继续缠着他了。”   钟曦听罢却精神一振,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挑了挑眉:“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不觉得丞相就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吗,他只会硬邦邦地杵在那,既不会主动哄人也不会关心人,喜欢他的人可遭罪了!”   “他只给了你这把剑,没给你其他什么?”   钟淳摇了摇头:“没有,就这把剑了。”   钟曦的视线在他腰间坠着的红玉上流连了片刻,继而施施然地收回了。   “看,四弟来了——”   只见钟戎身着一件倒仙牡丹的青采褂子,面上依然是八风不动的温和神色,仿佛天生就是一副好人脾气的性子。   而乔希玉穿了身紫白盘毬长衫,头戴漆色韦冠,依然是那副不可一世的痞气懒散的模样。   当他看见半躲在钟曦身后神色紧张的钟淳时,玩世不恭眉宇兀地压了压,从背后阴沉地拈了拈那只还裹着纱布的右手。   “三哥,十三弟,你们今日来得这么早。”   钟戎神色如常地朝钟曦与钟淳打招呼,仿佛当日在乔氏别苑的围场中对皇弟痛下黑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小十三央着我早些来,免得路上被其他大人的车马给堵住,耽搁得连团圆饭也吃不上了。”   钟曦似乎感觉到了钟淳情绪的异样,顺势将身子借给他挡,面上笑着朝二人道:“乔公子似乎看起来有心事?怎地面色如此吓人?”   乔希玉闻言忙僵硬地牵了牵嘴角:“三殿下哪里的话,我只是方才过来的路上舟车劳顿,显得脸色有些难看罢了。”   钟曦扬了扬嘴角:“原来如此,那乔公子一会可得多吃些东西好好补充一下元气,我看你才坐了半个时辰的车,怎地连印堂都开始发青,嘴唇也开始发乌了!你这身体可实在不行啊——”   那本是乔希玉纵欲过度的表状,此刻竟被钟曦当面毫不留情地拎出来调笑,钟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乔希玉的面色更难看了。   而钟戎的视线则紧紧地附在钟淳腰间的那块巫山石玉上,不知不觉地捏紧了拳。   ——那日在乔府别苑,钟淳果真就躲藏在张鄜的马车上!   【用来凑字数的小剧场】   钟淳这几日为了试剑大会忙得焦头烂额,甫一变回胖猫儿,便忍不住想要钻到张鄜那香软的温柔乡中去了。   他看着床上阖目养神的那人,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惴惴之情。   不知道为什么,那人最近似乎老喜欢出神地盯着自己看,一双眼黑得吓人,直将他看得皮紧毛竖,寒意满身,连吃口饭都变得小心翼翼的。   钟淳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被褥,心中纳闷又窝火:   ——这床他都睡了好几个月了!正着躺侧着躺趴着躺都躺过了!甚至连那人怀里他也睡过了!怎么今个儿突然有点不敢上了——   都怪张鄜那看起来怪怪的眼神……   钟淳一边给自己鼓劲又一边暗自心虚,好不容易才迈上一只胖爪,抬起脑袋瞅了瞅张鄜。   那人没醒。   很好,再迈上一只——   就在钟淳得意忘形得摇头晃脑,准备一头钻进被窝时,躺在床上的张鄜突然缓缓睁开了眼。   “……”   迎着那高深莫测的目光,钟淳的胆子像被针戳破的牛皮袋,“啪叽”一下子瘪了。   于是张鄜便见那胖猫儿又跟脚底抹油似地溜下了床,窜回了桌几下它自己的小窝里,用鬼鬼祟祟的眼睛持续地观察着他……   作者有话说:   此处贴个请假条,9.23-10.1号出去旅游啦,很大概率不更,但是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我突然文思泉涌了呢(* ̄︶ ̄) 第37章 风腥(十)   ……可是丞相为何要护他到此等地步。   此前不是说张鄜最憎恶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人吗?这钟淳每日没脸没皮地缠着他,他不应感到厌烦,对其退避三舍吗?   钟戎深深地凝着那块朱红的玉,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以张鄜的城府和手段,大可以将此事悄无声息地掩下去,可为何偏偏将这块珍稀之物堂而皇之地赠给钟淳?   ——无非是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警告他与乔家罢了。   “圣上驾到——”   随着宦官一声高喝,顺帝与乔皇后被宫人伺候着扶下龙首漆画金銮轿辇,丞相张鄜与秦国公乔敦随侍其后,一左一右地在帝后身旁两侧的尊位入了座。   趁着众皇子齐身跪地朝帝后行礼之时,钟淳没忍住地悄悄抬了眼往尊位左侧瞥去,当望见那人的身影时,心口还是跟被人猛地扯了线一般,不受控制地一颤。   张鄜今日仍着一身暗青纹漆色礼服,冕冠上缀着翡翠真白玉珠,两道玄缨蜿蜒而下,周身仿佛覆了一层寒霜,气势威重冷峻。   钟淳怔怔地望了他许久,但直到众人都入了席,也未见那人朝自己这儿投过一个眼神,仿佛前几日的马车相助都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一般。   他的手不自觉地抠了抠腰间缠着的那柄软剑,想到最近这几日就算变成了胖猫儿,也鲜少与张鄜有什么亲近之举,心尖便像被人塞了一把青生生的李子一般,酸得直冒泡。   ……真是奇怪,那人看他的时候他不自在,那人不看他的时候他竟更不自在。   钟曦却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钟淳吃瘪,待宫人们将佳肴呈上时,还破天荒地替他夹了块五花大绑的蟹:   “来,小十三尝尝这个大闸蟹,据说是从南阳湖不远千里特地运过来的,里头的膏既肥又香,你把它扒拉出来蘸着姜醋吃。”   “不过秋蟹性凉,吃的时候要配着烫好的花雕酒喝,不然待你吃完可就要闹肚子了——”   钟淳闷着头将那通红的蟹壳锤开,看着那膏腴流油的肉却难得失了胃口,只一边发着呆一边将蘸料里的葱姜蒜都挑了出来,不一会儿桌前便积成了一堆隆起的小山。   感觉有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周旋良久,他皱着眉抬起眼,正好对上了斜对侧乔希玉那阴魂不散的视线。   那人也正吃着蟹,但偏偏不用剪子将蟹腿除去,而是慢条斯理地将那十条腿生生拗断,一双鹰目半眯着看向他,实是瘆人得很。   钟淳一开始还有些犯怵,但想到众目睽睽之下那姓乔的也不敢对他如何,于是便翻了个白眼瞪了回去。   乔希玉见状挑了挑眉,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钟戎按了按他这位小舅子的肩,温声劝慰了几句,那乔希玉才勉强收了一身戾气,翘着腿开始掰起蟹壳来。   而一旁的钟曦将这一切都默不作声地尽收眼底,在心中暗笑了一声,端起那杯滚热的烫酒呷了一口。   半晌,宫人又将几碟冷食端了上来,只见那碟中盛着几块白敷敷的软糕,还未上席,那阵桂花浮玉的清香便已悄然四散于这秋夜之中。   钟淳吸了吸鼻子,感觉腹中的馋虫又被勾了上来,眼里顿时又有光了。   他本就喜欢吃甜食,此前在宫中的时候连碗加了糖水的绿豆汤都要将底舔得一干二净,变成胖猫儿后在张府的那些日子更是过得肆意快活,什么酥山黄豆糕栗子糕百花糕,只要是甜的东西他就必须得尝上一口。   就在钟淳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那碟桂花冰糕之时,远处突然传来了顺帝的笑声:   “……想不到丞相竟也喜欢这些孩童的吃食。”   “在朕印象中,你可是对这些甜腻之物拒之千里的。”   只见张鄜将那碟中的桂花糕夹到了碗中,垂目看了半晌,才用勺子舀了一块递至唇边,淡声道:   “回陛下,臣虽不喜甜,但臣府中养了一只嗜甜如命的狸奴,故而今日想尝尝这些糕点究竟是何种滋味。”   “哈哈哈!你家那只狸奴确实生得机灵。”顺帝眯着眼道:“想不到它竟然喜欢吃这些,朕还以为它同宫中养的那些猫儿都食生肉呢。”   旁座上的温允闻言也勾了勾唇:“陛下您有所不知,有几回我去丞相府中拜访时正巧碰上了那胖猫儿,那小东西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乘的,连吃东西都同人坐在一起呢。”   顺帝听罢不由抖了抖眉毛:“可有此事?”   张鄜回道:“它很挑食,只吃人吃的食物。”   语罢,他不轻不重地往座下扫了一眼:“若是今日将它带来,想必席上的桂花糕都要被它给一扫而空了。”   “……”   钟曦看着身侧已然僵硬石化的钟淳用筷子将那块白澄澄的桂花糕颤巍巍地夹了回去,不由扬了扬嘴角,故意提高声量:   “咦?小十三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吃这些黏糊糊的东西了么?今日怎地又不吃了?”   话音刚落,钟淳便觉自己身上齐刷刷投来了几道视线,背上一凉,忙干笑道:“三哥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孩童,怎会……怎会喜欢这种甜得掉牙的糕点呢!”   “这种东西又冰又软,吃一两个就腻了,我还是喜欢有辣味有嚼劲的吃食——”   他面上痛心疾首地批斥着,内心却在默默地疯狂流泪。   为了不让那人发觉自己的双重身份,他也算是作出重大牺牲了……   张鄜那双漆黑如墨的眼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被旁人插话打断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直到感受到那人如芒在背的视线终于从身上移开时,钟淳才彻底松了口气。   酒足饭饱之后,试剑大会便拉开了帷幕。   只见众人面前的清渠中浮起了各色菊瓣,一只只玲珑剔透的雀牍羽觞乘着曲流蜿蜒而下,每个杯盏中都盛着一纸金粉小笺,上边撰着有关“桂”的小诗,按照试剑大会的规则,抽中上阙的人要与抽中下阙的人上台比试。   长幼尊卑有序,待钟淳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白晃晃的手臂去碧波中捞那双耳杯时,渠中羽觞已所剩无几。   杯中盛着一朵纯白的海棠,鹅黄的蕊心上沾着微凉的夜露,花边置着一方卷成轴的小笺。   钟淳将那小笺展开,却见乔希玉朝着自己恶劣地勾了勾嘴角,心中顿生一阵不祥之感。   只见那笺上写着一句“折香思故人”。   别的不说,这笺倒是应了这“金麟折桂”的典故。   传闻在前朝时,尚为太子的孝文帝拓拔浚与众皇子在这金麟台上比武试剑,正逢台旁那株盘枝虬结的百年桂树的盛放时节。   太子剑势如风,顷刻间便抖落了一树黄金雨。   击败众皇子后,他便潇然地攀上了那棵桂树,仰首折了一枝银桂,赠与了当时还不是太子妃的宋罗氏。   这此后不久,拓拔浚便与宋罗氏完成了联姻,靠着老丈人这一强大的靠山而坐稳了自己的帝位。   因此,“金麟折桂”不仅被当时人视为结缘相思的美谈,更有着平步青云的寓意。   只见钟曦在一旁摇了摇扇子,笑道:“我持的是‘桂子月中落’,敢问对手是哪位贤才啊?”   座下有一公孙家的士族子弟抱拳而立,腼腆地道:“回三殿下,我手中字笺写的是‘天香云外飘’,还请殿下手下留情。”   “好说好说——”   钟曦弯着腰望向了对面的钟戎与乔希玉,问道:“四弟和乔公子又抽到了何等字笺呢?”   钟淳警惕地看着乔希玉,却见那人缓缓地念道:   “夜静春山空。”   好险,不是这个疯子。   一旁的钟戎却将视线移向了松了口气的钟淳,温和地询道:“十三弟抽的字笺上写着什么诗?”   钟淳一噎,有些不情愿地回道:“折香思故人。”   “这般巧?”   钟戎挑起了唇角,仿佛遇到了某种不可思议之事,将自己的字笺展示给了众人看:   “我抽着了‘空山寻桂树’。”   ——————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宋之问《灵隐寺》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王维《鸟鸣涧》   *空山寻桂树,折香思故人。——姜夔《桂花》   【最近萌上了现代pa,再码个小剧场】   “今天大哥不在,我们还要打牌,就派你小子去收保护费了。”   钟淳因为个子不高的缘故,好不容易挤进了当地高中有名的不良少年团伙后还要受排挤。   他听见团伙“高层”有吩咐,便立马兴冲冲地表示保证完成任务,结果被不良少年的二把手狠狠叩栗了一顿:   “去要保护费要凶恶一点!有气势一点!别像个任人揉捏的软蛋一样懂吗!?”   于是钟淳让同桌帮他在手臂上画几道逼真的伤疤,撸着脏兮兮的袖子就这么蹲守在了隔壁贵族小学的巷口。   听老大说贵族小学一天的学费够他们吃喝玩乐半个月的了,从这里进出的家长不是社会高层就是土豪暴发户,总之油水那是只多不少的。   于是某日,西装革履戴着细框眼镜的大学教授张鄜,前往接侄子放学的途中被一个龇牙咧嘴的高中不良少年给堵住了。   “不许动!看见我手上的刀子没?识相的……”   当钟淳发现自己踮起脚才能勉强和那人平视时,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识相的就把钱包交出来。”   张鄜不动声色地俯视着他,声音冷静平淡:   “打劫?”   钟淳咽了口口水,开始回忆刚才自己背的词有没有出问题,小心地斟酌了一下措辞:   “你可以给少一点……”   “嗯……给多少钱都行……啊!!”   ( ̄▽ ̄)/伴随着一声惨叫,伪不良淳儿小同学就被某教授无情地提着拎到了他们高中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第38章 风腥(十一)   席上众人见状也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这试剑大会的比试其实暗中是有门道的,朝廷之人皆知顺帝对兄弟阋墙之事深恶痛绝,因此每年中秋试剑时,礼官都会事先给众皇子安排一位出自名门世族的对手,清渠取觞也只是在皇帝眼底走个过场罢了。   ……谁知今日竟出现了皇子与皇子拔剑相向的尴尬局面。   眼见着顺帝坐直了身子,钟戎便对钟淳笑了笑:“十三弟刚成年不久,还是初次参加这试剑大会罢,台上刀剑无眼,你才大病初愈不久,若是一不小心伤着身子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若是十三弟想要那金麟之桂,四哥让给你便是了。”   话音刚落,顺帝便蹙起了眉,不满道:“比试就是比试,哪有什么让来让去的,说出去让人家笑话。”   钟戎忙歉声道:“父皇说得是,儿臣思虑不周。”   而此时,钟淳捏着手中那张薄薄的字笺,面色也逐渐凝重了起来。   在钟戎开口之前,他本有机会打着病伤未愈的幌子弃掉手中字笺的,可四哥却抢在他弃局之前故意引得父皇不悦,天子一字重如千钧,这下就算自己再想避也避不过了。   四哥的精湛剑术众人都有目共睹,就算他这几日都在没日没夜地练剑,但若是真要上台与四哥比试,肯定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丑态百出……   钟淳想着想着,不由抬眼去望张鄜,却发现那人也在望着他。   他心口一热,不由得起身应道:   “……那便请四哥赐教了。”   这些日子自己苦练剑法,不就是为了今晚能在金麟台上折一枝桂赠给张鄜吗?   他已然幻想过无数回那人收到桂枝的反应,事到如今,怎地又打起退堂鼓了!   即使对手是四哥又怎样!?自己尽力而为不就行了!   就在钟淳起身应战之后,张鄜的眉壑微不可察地陷了几分,右指在腕间佛珠上按了良久。   ……   第一场比试是三皇子钟曦对昌平侯世子公孙觉。   两人初一登台,钟曦便敛了台下那懒洋洋的笑意,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足尖轻点,往公孙觉胸口直直刺去。   公孙觉神色谨慎地提剑回挡,却被那势如流水的剑招逼得无处可退,只得提气大喝一声,当头往钟曦面门重重地接连斩去。   钟曦反应极快地偏头躲过,但却未见半分狼狈,游刃有余地将台旁那株桂树当作了跳板,点水般踏靴而上,随后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公孙觉身后,往那人后背空档横扫一腿。   “嘭!……”   那公孙觉闪避不及,后腰兀地一痛,整个人狼狈地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跪倒在地上。   “公孙大人,得罪了。”   钟曦勾了勾唇,正欲抱臂跃起去折那顶上金桂,一道凛凛剑气却蓦地从脚底袭来——   只见三殿下绛色的衣尾应声裂成数段,绣金的帛缎飘落在秋风中。   公孙觉扶着膝站起,稳重地收了剑,朝钟曦恭敬地抱拳道:“三殿下,得罪了。”   钟淳在心中默默称奇:这公孙觉似乎也是个武艺了得的人物,竟然能让钟曦当众折了面,   钟曦笑了笑:“罢罢罢,公孙大人看起来为人慎厚,想不到用起剑来竟是这般不饶人,这次反倒是我轻敌了。”   语毕,他便一个鹊身朝公孙觉俯冲而去,一袭朱衣恍如绚烂的凤鸟,剑尖直指那人胸膛。   公孙觉不敢大意,立即举剑竖身格挡。   双剑交击之时,场中崩出一阵清啸的金石铿锵之声!   “想不到公孙觉这孩子的剑艺竟也如此高超,稳中带韧,不露锋芒,你们公孙家可谓是后继有人了。”   顺帝对席下的公孙家主笑道,引得公孙胜连连拱手道:“不敢不敢,阿觉这孩子就是逞一时之快,剑术还是不如三殿下得心应手,估计一会儿便会败下阵来了。”   “锵!!———”   正如公孙胜所言,台上二人又缠斗了数招,公孙觉的脸上便渐渐露出了吃力的神色,额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而钟曦却依然神态自若地与之交手,甚至还分出几分心神去望头顶桂枝,似乎在选哪一株开得最好。   果不其然,公孙觉步伐渐乱,剑势也越来越散,就在他朝着钟曦那片艳色衣角刺去时,忽地感觉脖颈贴上了一寸冰凉的剑锋。   “你输了。”   钟曦眯着眼笑道,他的左手不知何时已拈了一枝金桂,右手则将剑尖轻轻地往公孙觉肩头掂了掂。   公孙觉面露愧色,亦收剑行礼道:“……殿下的剑术出神入化,在下弗如远甚。”   顺帝的精神气略显疲乏,甚至方才还被秋风拂得有些昏倦欲睡,但他似乎对这场比试甚是满意,于是便招手将二人唤来座前。   “曦儿,公孙大人方才夸赞你剑术高超,不没大宛皇家气度。朕今日便要好好地奖赐你,你可想好了要什么赏?”   钟曦收了面上的玩笑之色,跪地叩首道:“儿臣确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儿臣在上京待了二十余年,唯一的心愿便是有生之年能用一双铁足将大宛的大好河山寸寸行遍,天子脚下固然繁华,但比起在京中整日玩乐沉醉,儿臣更想去些偏远之地锤炼自身,还请父皇成全——”   语毕,席上顿时鸦雀无声。   顺帝也缓缓抬起了那双深邃浑浊的眼,打量起眼前这位三皇子来。   而座下的钟淳双眼大睁,心下更是震撼惊骇得无以复加。   今下正值立储的多事之秋,宫中几位皇子之中就属三皇子钟曦与四皇子钟戎最有资格去争夺那东宫之位。   可此下按钟曦所言,确分明是甘愿主动退出这权力之争,向父皇自请封王的意思!   三哥平日里虽然行事不大靠谱,但总比那笑里藏刀的双面人四哥好,况且听闻他的母族还是掌握着淮南田垄命脉的高门望族,为何要在此时放弃与钟戎一争的机会呢!?   座下端坐的钟戎与乔敦对视了一眼,面上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三哥若是独自前往那山穷水恶之地,那静妃娘娘可如何是好?”   钟曦叹了一声:“母妃常年于慈安寺修身养性,对世俗的执念越见看淡,前些日子我曾托寺中老尼将此事寄信于她,母妃得知后便给我回了‘勿挂勿念,一切安好’,想必是浸身佛法已久,对于此事并无太多看法。”   听见“静妃”二字,顺帝的眉宇兀地蹙了一瞬,似是想说什么,但千言万语却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头,心中却暗自浮想联翩。   宫中有桩旧事传闻,当年淮南王之乱时怀有身孕的静妃曾被敌军挟作人质掳走,待到五年后叛乱暂息时才被一个官兵在村屯发现,当时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幼的稚子,便是当时年仅五岁的钟曦。   自静妃回宫后,宫中对钟曦那存疑身世的流言蜚语便从未停歇过。   一个怀有身孕的柔弱女子,如何能在兵荒马乱食粮匮乏之地求得自保,并且孤身一人抚育幼小的婴孩长大呢?   就连当时的顺帝也逐渐对其生了疑心。   于是静妃不惜削发为尼自证自身清白,于慈安寺枯坐青灯几十年,只为其子钟曦能平安顺遂地在宫中长大成人。   只不过多年过去,这桩陈年旧事的全貌也只有当年侍奉天子的老宫人知晓了。   “朕……对不起你。”顺帝突然对着钟曦叹了口气。   钟曦却仍保持着长跪的姿势,沉声道:“还请父皇恩允儿臣的心愿。”   座下的钟淳远远望着他的父皇,只见顺帝支着头阖了半晌眼,才虚虚地抬了抬手:   “先起来,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之后的事会宫中再说,别耽误了后面的比试。”   寥寥几语,这便是恩准了——   钟曦起身后,筵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席间众人各怀心事,但却都默契地一言不发,不知在暗中盘算着什么。   半晌,天子身侧的宦官又吊起了尖嗓:“第二场,四皇子钟戎对十三皇子钟淳——”   钟淳握紧手中的剑柄,走向了那九十九级的金麟台,感觉众人无声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他的额上不由又渗出一层冷汗来,连喉咙都在下意识地发颤。   兴许是在通往东宫的路上平白无故地失了钟曦这个强大的对手,一袭青衣的钟戎似乎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那张脸望上去竟似乎比往日更平和温柔了。   “你先出剑吧,十三弟。”   钟戎负剑而立,微笑着摩挲了一下掌中剑鞘:   “让四哥看看这段时日你长进了多少?”   作者有话说:   走个剧情,还有人在看咩QAQ 第39章 风腥(十二)   在众人眼中,这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决,因此有些人便把目光暗暗移至座下的乔敦与张鄜上,观察起这两位大人的脸色来。   乔敦向来心思深重,眉梢虽带了几分喜色,但在圣上跟前亦不敢泄露一二,只不动声色地捋了捋须髯,换了个姿势端坐于椅上。   而张鄜的面上却不辨喜怒,只手持檀珠,一双眼沉沉地望着那金垒玉砌的金麟台,不知在想着什么。   只见钟淳蹲着马步定气凝神了半天,这才谨慎地抽出长剑俯身往钟戎胸前荡去。   钟戎面上笑意不减,似乎早有准备般从掌中弹出一柄青光宝剑来,从容不迫地提身相迎。   “铛!———”   只觉一阵势如滔海的剑气霸道地从短刃相接处奔涌而出,钟淳顿觉虎口一麻,差点要被震得握不住剑。   还好这段时日练了许久的核心内力,换作是之前懒散好闲的他,想必连钟戎这头一招也要接不住了。   “十三弟的剑稳了不少。”   钟戎见钟淳勉强接住了这一剑,温声笑了笑,但手下剑势却愈发凌厉,几乎每一式都瞄着钟淳的要害直贯而入。   四哥的剑快如光影,钟淳只好跳着退开几步,左支右绌地提剑闪身相避,但那青光宝剑却似长了眼睛般穷追不舍地跟着他,咄咄逼人的剑势迫得他不得不举剑相接。   “锵——”   钟戎有意要让钟淳丑态毕露,每招每式都罕见地用了将近七成力,只为那人今日在这满座宾客的目光下输得颜面尽失。   两人又斗了半晌,钟淳脸上露出了与方才那公孙觉一般同样吃力的神色,不仅面色红得跟闷虾似的,就连鼻尖都沁出了几颗豆大的汗珠。   只见钟戎勾了勾唇,长剑一颤,装作未站稳的模样,故意卖了个破绽引他来攻。   钟淳果然上当,刚要往钟戎的后背猛击而去,眼前却陡然闪过一道白晃晃的剑光!   那柄青光宝剑如埋伏在草间的毒蛇般吐出了信子,蓦地横击向了他不着防备的腰腹。   “嘭——”   钟淳反应不及,小腹被那汹汹剑势扫中,整个人狼狈地摔在那金麟台的阶面上,手中的长剑也“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你看那十三殿下,竟被剑逼得在地上打滚,将大宛皇室的颜面都丢尽了,像什么样子——”   “若我是四殿下,我才不屑同这种只知撒泼的人比试,对招时只知道四处躲闪,连正面迎击都不敢,简直有辱剑士儒者风范!”   “……这又是什么地痞流氓般的招式,还不如我上去同四殿下打呢!”   “……”   乔敦将视线移向了一旁的张鄜,轻声笑了笑:“想必这场比试很快便要结束了。”   陈仪也面色忧虑地望向身前定坐的张鄜身上,却见自家大人点漆般的眼望着台上那滚了一身尘土的十三殿下,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握着紫檀佛串的手却稍稍松了些。   “对不住了十三弟,看来今日你是要输在这儿了。”   钟戎居高临下地看着鬓发散乱的钟淳,柔声笑了笑,足尖在玉阶上轻点数下,便要负手跃起去攀那顶上之桂。   就在众人以为此次比试已成定局时,却忽闻一声惊呼,那四殿下竟似是像被根无形的线扯牵住了一般,整个人蓦地重重摔在了玉台上。   “——!!”   座中之人皆面色惊变,不知台上发生了何等变故,只得敛声屏气地睁大了眼睛,就连方才神色自若的乔敦也兀地沉了脸色,握着椅手的指骨用力得泛了白。   只见方才被钟戎用剑耍得团团转的钟淳竟按着膝一步步地爬了起来。   他的模样虽灰头土脸,但一双眼睛却如秋水般亮澄出奇,两襟长袍随风猎猎而动,但腰间那抹鲜红束带却不知所踪。   细一看,原是化作了一柄丹朱如血的软剑!一端紧紧勒在钟淳自己掌中,而另一端牢牢地缠在钟戎的右小腿上,正是张鄜赠给他的那把“断红”!   席下霎时跟沸锅似的一片哗然:   “十三殿下竟有两把剑!?我还以为他方才弃剑认输了呢……”   “试剑大会未曾说过只许用一把剑,比试双方各凭本事,两把剑应当也未算犯规吧——”   “等等,这剑鞘上坠的玉,看起来好像是……”   顺帝眯着眼望了许久,将扳指搁在掌中拈了拈,朝身旁的张鄜道:“世渊,朕看小十三身上的玉似乎有些眼熟。”   张鄜回道:“回陛下,那是臣赠与十三皇子的巫山石玉。”   顺帝笑了一声,随即又莫名生了些怅意,低声喃喃道:“巫山石玉,巫山石玉……原先茹儿身上也有一块,听她说,是当年蔺老将军赐给你们的,那玉本是成双成对,不曾想竟被真拆散了。想不到你将此物深藏府中这么多年,也有舍得掏出来赠人的一日。”   张鄜又岂会不明圣上语中的微妙的妒意,遂淡然回道:“故物犹存,故人不在,每日望着岂非徒增伤情,倒不如将此玉赠与更适合它的主人。”   顺帝又问:“在你看来,小十三是适合它的主人?”   张鄜道:“玉者,石也。只有历经刀斧雕琢,才可得见其盈润本色。在臣看来,十三殿下便有如一块天然质朴的顽石,虽然性情散漫,但若是加以一番精心琢磨,日后想必会作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成就,于是机缘巧合之下,臣便将巫山石玉赠与了他,望他能沉心静气,戒骄戒躁。”   身旁的乔敦在心中冷笑一声。   他才不信张鄜这久浸官场的老狐狸会“机缘巧合”地将此等蕴意深厚之玉赠给那十三皇子。   顺帝最忌讳的事便是官员与皇子结党营私,张鄜先前在朝中步步为营,与每位皇子都保持着不偏不倚的距离,便是为了不被拖入这场皇权之争。   再者,张鄜如此慷慨地将这与先皇后有关的巫山石玉赠出,便是为了让皇上感念旧情,顺带打消圣上对他与先皇后余情未了的顾虑。   如此,这块玉既护住了在宫中地位岌岌可危的十三皇子,又在皇上跟前勾起了有关先皇后的追忆,还顺带敲打了对十三皇子“不敬”的金墉乔家。   ——可谓是一箭三雕的毒计。   于是他不禁牵了牵嘴角:“世渊兄此言差矣,石就是石,玉就是玉,究竟是何物用刀斧劈开便知,就算你将一块普通的石雕城百般花样来,也改变不了石便是石的本质。”   “咳……都别争了。”   顺帝被风吹得咳嗽了两声,身侧侍奉的宦官忙取了件貂皮斗篷来替他披上。   只见皇帝摆了摆手:“究竟是玉是石,到底是石能攻玉,亦或是玉能攻石,往下看便知晓了——”   “输了便输了,反正从小到大我也输了不止这一回,就算再输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还能拍拍屁股站起来——”   钟淳学着方才钟戎居高临下的神情,在他跟前轻飘飘地道了一句:“……可是四哥你输得起么?”   此话一出,钟戎的脸色霎时微微一变,将那断红在掌中摩挲了半晌,半晌后竟阴柔地笑出了声:“好你个伶牙俐齿的小十三。”   “我倒要看看一会儿你还有没有此等功夫耍嘴皮子——”   只见钟戎握紧断红,蓦地转腕收手——   钟淳还来不及作反应,就如同一只强行被筝线拖行的纸鸢给“扯”到了他四哥跟前,紧接着便见那鬼魅般的钟戎勾了勾唇,一道雪亮的剑光如电掣般当空劈下!   他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弃了手中软剑,侧身躲过那道寒光凛凛的剑锋,却见方才自己立足之地的玉阶已然被那剑势给震得四分五裂。   “十三弟,你除了会逃还会做什么?连剑都不要了,还怎么同我比?”   钟淳不欲与穷追不舍的钟戎多作缠斗,学着钟曦方才得胜的模样足尖轻点,便要跃起去折头顶那暗香萦绕的桂枝。   差一点……   还差一点!……   “嗡!——”   就在他快要够到那桂枝时,一道杀气腾腾的剑气却已尾随而至,钟淳猛地用手肘回挡,创口霎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涌。   “小十三!!——”台下隐约传来了钟曦的喊声。   钟戎提着剑一步步逼近他,幽声道:“十三弟,你想折了这桂送给丞相是不是?”   钟淳动作一滞,捂着淌着鲜血的手肘,脚尖却悄悄地将方才他舍掉的长剑给勾了过来,咬着牙道:   “……是又如何?”   “你以为将这桂枝赠他,他便能辅佐你做太子?你以为每日没皮没脸地缠着他,讨他的欢心,他就能真心喜欢上你了?”   钟淳尽管用全力招架着迎面而来的剑势,但心神还是不禁被钟戎的恶言恶语给勾去了几分:“那是我自己的事!”   钟戎唇边挂着一丝嘲意,故意放缓了出剑速度,矮下身在他耳侧轻声道:   “……你以为丞相赠你这‘断红’真是因为器重你么?”   “在他眼里,你只是他用来对付乔家的一枚棋子罢了,用完便随手扔了,连利用的资格都不配——”   “你不会不知道吧,丞相真正想尽心辅佐其登上帝位之人,便是已故先皇后的独子——敏哥哥。”   听见那遥远而陌生的名字时,钟淳竟像被阴毒的蝎子尾冷不防地蛰了一般,心口蓦地一痛,握着剑的掌心也渐渐渗出了汗。   相传先太子钟敏自小便聪慧明思,能言善辩,有璞玉之姿,超世之才。若不是当年在淮南叛乱中不幸惨死于敌军之手,这大宛的帝位之争兴许就没有后头这些皇子的事了。   钟戎饶有兴味地看着钟淳渐渐苍白的面色,手中的剑也快了起来:   “当年丞相还不是丞相时,便做了敏哥哥的太傅。听闻当时他几乎辞去了所有政事,一心一意地辅佐教导太子,手把手地教他骑射习字,伴他长大,比任何人都要亲厚——”   “丞相虽然不喜欢你送的字画,但当年对敏哥哥亲手所临的字帖那可是视若珍宝,连打仗骑马都要装在随行的军囊里,心爱得紧呢。”   钟淳只觉一股气血“轰”地一声涌上脑海,耳边乱哄哄地一片嗡然,忍无可忍地竖起剑往眼前那张狡猾而喋喋不休的嘴刺去:   “你住口!!——”   ……   “……台上发生何事了?”   陈仪眼见着台上对峙的两人突然又缠斗了起来,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十三殿下却仿佛被下了蛊似的,剑招和步伐都乱得不能看,但整个人却被一股莫名的气架着,硬生生地挺着血肉之躯与钟戎交战,连身上被剑气窜破伤口也无知无觉。   张鄜远远望着钟淳反常的神情,深邃的眉间越皱越紧,右手缓缓抚至腰间那柄沉寂了许久的斩白蛇剑上。 第40章 风腥(十三)   钟戎见钟淳的剑出得越来越莽撞,也越来越毫无章法,心知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眸中精光一闪,手中剑势如雨锋般不歇不停,口中却继续温声出言相激道:   “……你可知敏哥哥的生母先皇后出身于大宛簪缨世家陈留蔺氏?”   “蔺家世代为将,是助太祖皇帝平定四方僭乱,开创大宛的八大功臣之一。此前与淮南叛军交战于浦阳坡之时,蔺家军虽深陷匪巢,但仍凭着一身赤胆抛生忘死的坚守城关,而后却因歹人出卖,落得个满门覆灭,无一幸存的下场——”   “敏哥哥与丞相皆是忠烈之后,骨子淌的自然都是义薄云天的丹心之血,而十三弟你呢?”   钟戎右手执剑,左手却猝然化为一掌推向了钟淳胸口,听见那人闪避不及而发出一声忍痛的闷呼,心下更是快意无限,放柔了声色:   “你的生母只不过是一介粗鄙的宫婢,被父皇一夜临幸后这才稀里糊涂地有了你,在宫中不仅得不到位分,甚至连个像话的名字都没有,同民间那些供人取乐的娼妓没什么两样。”   “你就是个下等奴才的孩子,骨子里流的就是奴才的血,你觉得丞相凭什么会甘愿辅佐一个奴才生的野种?”   “……”   钟淳长剑一颤,突然没了动作,待他重新抬起头时,双目竟像积了一泡赤殷殷的池水般,眼底蒸腾着呼之欲出的恨意与怒意。   他死死地盯着钟戎:   “给我娘道歉。”   “四哥我说的可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实,又有何可道歉之处呢?”   钟戎望见钟淳这副已然失了魂智的模样,心下不觉发怵,反而只觉好笑:   “小十三,你今日还是乖乖认输罢。有些东西是你这种人妄想不得的,越是觊觎便越是会令自己身处险境,丞相早就警示过你了,你却依然一意孤行,唉……实是不可教也——”   他边笑边向着钟淳的背后走去,右掌一挥,只见手中青光宝剑有如一道银蛇般骤然朝他直直射去!   “小十三!小心身后!”台下传来了钟曦焦急的声音。   只见钟淳竟不闪不避,硬生生地用两掌受了一剑,鲜血沿着掌隙垂落下淌,一双通红的眼直直盯着钟戎:   “……给我娘道歉!”   钟戎唇角嘲讽地勾了勾:“冥顽不灵。”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其相近,钟淳便干净利落地弃了剑,赤手空拳地用蛮力往钟戎身上招呼起来。   他的武艺本就低人一截,出招虽随心所欲又毫无章法,但凭着这一腔盈满肝胆的泼天怒气,每一掌竟也能如铁石般拳拳到肉!   钟戎本要去取那顶上桂枝,不料却三番五次地被钟淳那胡搅蛮缠似的打法磕绊住了脚步,于是忍无可忍地朝那人摧去一掌:   “别碍事!”   钟淳全身上下皆狼狈至极,一身白衣更是朱迹斑斑。他方才被那青光宝剑所伤,肩膀跟断了节似的不听使唤,但仍是捂着那脱臼的右臂咬牙往钟戎身上扑去:   “……你休想拿到那桂枝!”   钟戎被他掼倒在了地上,眉眼间那股森冷戾色又浮了上来,正当他欲要反手抽剑,给钟淳最后一个痛快时,却突地感觉脖根处有些发痒,低头一看,神色却遽然一变——   只见那柄断红不知何时已悄然缠在了他的颈上!   钟戎那张温雅的面上登时青白交加起来:   原来方才钟淳那玉石俱焚的打法是为了令自己放松警惕,好给这最后的偷袭骗来一丝可乘之机——   “你疯了!?这儿可是金麟台,你敢当着父皇与群臣百官的面伤我!?”   台下座中的鼎沸人声愈渐朦胧,震如擂鼓的心跳声却反而越来越清晰,钟淳入魔般地握紧了剑,身上所有的伤瞬间感受不到疼痛般,眼中只有那缠在钟戎脖颈上的一抹刺目的红,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这一刻,短短半生的种种景象如同跑马灯般混乱地涌进他的脑海中:   “嘿!你看,那孩子是十三殿下吗?这十三殿下走路的模样怎么一瘸一拐的……你看像不像街头拄着拐杖的跛子?”   “嘘……那孩子怪可怜的,听闻生他的那个宫婢生完他没几日便投井身亡了,从小到大都没人管教,连字都不会念,以后看见他离远一些便是了。”   “哟,殿下还是个跛脚呢。”   “跛脚好,到时候在床上就把你这只脚吊起来,让你哪儿也动弹不了,只能哭着乖乖张开腿给我操。”   “丞相虽然不喜欢你送的字画,但当年对敏哥哥亲手所临的字帖那可是视若珍宝。”   “敏哥哥骨子里淌的是忠义英魂之血,你骨子里淌的又是什么血?”   钟淳,你骨子里淌的又是什么血?   一个声音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叫嚣着——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够了。”   一个质冷如冰的声音在身后忽地响起。   钟淳全身蓦地一僵,四肢百骸还在呼啸沸腾着的血液仿佛霎时凝成了冰锥,缓缓渗进了他的肌骨之中。   只见一道寒气森森的剑锋“嗡”地一声横亘在断红之前,陈迹斑驳的锈色剑柄上盘桓着张牙舞爪的狰狞蛇身。   ——那是张鄜的斩白蛇剑。   “试剑大会的本意是为了双方之间切磋武艺,互促互进,未曾想却成了你们互争风头,逞凶斗狠的地方。剑本是君子之器,却被你们舞成了小人之兵,行剑既无半分章法,也无一丝气度,事到如今还要在座中诸位面前丢脸吗?!”   张鄜语中竟罕见地带了丝怒意,一双漆目毫无温度地地望向了浑身血污的钟淳,低声厉喝道:   “……还不知错?莫非真要在天子面前伤人性命才罢休吗!”   “铛啷!——”   手中断红应声而落,在那玉阶上狼狈地滚了几圈,最终偃旗息鼓地没了声息。   直到这时,钟淳方才被滔天恨意支配封锁的感官才一点点地恢复了知觉。   他逐渐看见眼前那片绣着织金黼黻的玄色衣袍,听见不远处钟戎劫后余生的咳嗽声,感受到右肩肘传来阵阵足以将半个身子撕裂的疼痛——   他听见自己硬着头皮哽咽道:   “我没有错……”   张鄜闻言后却眉间深蹙,忍着怒意道:   “你已是强弩之末,靠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争来的输赢又有何意义?你可知打到什么程度收手叫做适可而止!?——”   “这是试剑大会,不是生死斗场,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值得你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去博取。”   “我赠你断红,是为了让你自保,不是让你在试剑大会上伤人,若非我出手相阻,你当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四殿下不成!?”   张鄜虽声色威厉,字字铿锵,但话中却明中暗里地提及了高座上的天子,这边钟淳还仍怔忡地坐在原地,一旁的钟戎闻言却反应极快地坐起身,猛地转头朝高座上看去。   只见龙椅上的顺帝的面色亦是阴云绵绵,一双浑浊的眼讳莫如深地凝望着金麟台之上,地上已然多出了一具茶釉四分五裂的尸骸,座旁的乔皇后亦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看来似乎方才刚见识过天子之怒的威力。   “都是儿臣的错,还请父皇恕罪!——”   钟戎“扑通”一声跪在了台上,诚恳地道:“都怪儿臣求胜心切,一意孤行,这才在无意中伤了十三弟。儿臣身为十三弟的兄长,却未曾尽到兄长该有的职责,反而被一时的冲动所驱策,对血肉相连的亲兄弟刀剑相向,都是儿臣不识礼数!还请父皇宽恕十三弟,宽恕儿臣——”   张鄜在钟淳面前半蹲下来,一手牢牢地执锢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古井深潭般的眼如乌云般沉沉压了过来:   “知不知错?”   钟淳眼中的血丝又浮了上来,心中愤慨悲哀的无限事尽数积在了那发酸的眼眶中,但又偏偏被那一身犟骨全然挡着,连一滴泪也不肯落下来。   “我没有错!!”   “是四哥先出言激我,甚至侮辱我娘是娼妓!说我是奴才生的孩子!我这才出剑伤他的,他若真死在我手上,也是他技不如人!!与我有何相干!!”   “先前他出剑刺伤我右手时,怎地不见有人上台来拦他!!偏生我要动手时,所有人都来阻我!!”   他天生只有一副爱憎分明的直心肠,分不清这宦海权场上的弯弯绕绕,也学不会钟戎那堪称绝技的变脸功夫。   他只是不明白,不明白张鄜为什么不仅不护着他,还要让他低头认错!   这个世上谁都可以逼他认错,但是张鄜不行——   只有张鄜不行!……   钟淳握紧了袖口,怒睁着眼直视着张鄜,声音涩哑地开口道:   “四哥羞辱我的时候丞相你在哪里?!他故意用掌偷袭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难道只有像个傻子般躺在地上任他百般欺辱,等着他把剑架到我脖子上乖乖认输,毫不反抗才是你口中真正的‘对’吗!?”   “我身上唯一的错就是你们强加在我身上的错!———………”   话至一半,钟淳蓦然只觉眼前一黑,随即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耳边最后的声音确是他三哥声嘶力竭的大喊:   “小十三!!———”   钟曦远远望见钟淳如同一片离枝的枯叶般倒在了张鄜怀中,脸色霎时一寒,不顾身侧随从的阻拦从席中飞身一跃而起,顷刻间便登上了金麟台。   他神色焦灼,却正好看见张鄜的指尖从钟淳颈后的昏睡穴处缓然收回,心下不由一凝。   “丞相这是……”   “十三殿下方才情绪激荡,口出胡言,以致体力不支,重伤昏迷。”   只见张鄜不顾座下众人惊异的目光,俯身将昏睡的钟淳打横抱起,一双漆不见底的眼望向座上的天子:   “他伤势过重,必须立即去寻御医。”   “陛下——”   高座上的顺帝亦从方才的盛怒中逐渐缓过神来,方才张鄜那通劈头盖脸的严斥一定程度上令他的心情舒坦了些。   他看了看那金麟台上在阶前匍匐着请求宽恕的钟戎,又看了看张鄜怀中挂了一身伤昏迷不醒的钟淳,皱着眉揉了揉胀痛的额穴后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罢了罢了,该起来的起来,该治伤的治伤,别在这待着了,我头疼得很。”   “谢陛下——”   “多谢父皇开恩!!——”   “……”   暮色中,钟曦眼睁睁地望着那长冠玄衣的高大身影将钟淳抱着,一级一级走下了玉阶台,心中登时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滋味,面色在夕光中半晦半明。 第41章 风腥(十四)   本是中秋团圆佳节,未曾想到最后竟闹得如此尴尬收场。   皇上与皇后双双乘车冕先行回宫,席中的官员士族面面相觑,便更不好腆着脸继续坐在位子上了,只能望着那一桌未尽的珍馐美酒空然兴叹,互相拜别之后便各自唤来自家小僮,相携着乘车驾而去。   彼时天色渐垂,空中还浮着淡金的霞光,远处翠峰如簇,澄江如练,山云皆是一片暮霭之色。   不知不觉,一轮明亮的皎月从云后悄然而出,向人间投去千里清光。   罗汉山脚下桂树成林,行在微冷的夜风中,虽望不见那树间的米粒大小累成的黄金簇,但就算隔着千百里外,却总能闻见那股侵人肺腑而清凉如水的幽香。   张鄜抱着钟淳行至车舆旁,周围的侍从僮仆为其撑开帘幢后,便知趣地悉数退下了,只留了陈仪一人在距离马车十步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借着一灯如豆的烛火,他低头看向了怀中昏厥不醒的人。   只见钟淳紧闭着双眼,两道长眉拧巴着,像头受伤的小兽般蜷握着拳头,似是怕在睡梦中也被人追着砍一般,连嘴唇也抿成了一道坚实的缝。   他的皮肤本就白得发透,连鼻梁上那道被剑气划出的斜小伤口都显得分外清楚,更不用说这一身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扛下来的伤了。   张鄜垂着眼,将钟淳散落在额际的碎发捋至耳后,摸至那只一诡异的姿势吊在半空中的右臂,把住他瘦削的肩头,倏地在肘节处一扭,便听见清脆“喀”地一声,脱臼的手臂顺势复了位。   “嗯!……”   钟淳全身蓦地一颤,意识不清地呻吟了一声,疼得眉头又皱到一块去了:“轻、轻点……”   张鄜动作一顿,掌心覆住他战栗的肩膀,大拇指指腹抵着那块胛骨或轻或重地按揉起来。   “疼!……不要按了……”   怀中之人的轻呓带着一丝委屈:   “好疼啊……你别按了……”   “三哥………”   “……”   钟淳感觉自己的肩膀像个被人打碎又强行拼凑而成的茶盏,不仅浑身发冷,头脑也晕晕沉沉的,甚至连将眼撑开一条缝的力气都没了。   他在昏过去之前脑中还回荡着钟曦的那声震耳欲聋的惊喊,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那人将自己带了回去。   殊不知这一声刚叫完,“三哥”手下的动作却兀地重了几分。   “……好痛!!三哥你要杀人啦!!………”   钟淳疼得作势要滚成一团,但却被一只大手牢牢地制住了腰身。   “你叫我什么?”   奇怪……“三哥”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死板这样冷冰冰了?   “叫什么都行,反正你不许再按了!……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会儿,我脑袋好涨好痛……”   钟淳哼唧了半天,“三哥”总算止了手中动作,但却没有依言让他“一个人”休息,而是无声无息地化身成了他的人肉坐垫,任由他躺着靠着。   就这么过了好半晌,他听着车窗外秋虫的窸窣声,朦朦胧胧地忆起自己还是胖猫儿时的那个盛暑。   那时候,张府的后院栽满了熏黄的枇杷,日光一照,那皮便油光滑亮地闪,在一堆扇锯似的蒲叶中金金灿灿得耀人眼。   他为了讨好张鄜,每日都会去后院里摘几个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捧着送到那人的书桌上。   作为回报,张鄜有时会抚一抚他的脑袋,有时会顺势将他抱上桌,同他一起看桌案上的书卷诗文。   那时他还不知晓“情”一字究竟是如何回事,只不过每一回被那人摩挲脑门时,心中就会满满地溢出比那枇杷还要清甜的滋味来。   可是,当他察觉到自己对张鄜生出那等别样情绪时,一颗心却跟那挂在青天上的月儿一般,缺了还盈,盈了又缺,仿佛永远都填不满似的。   按秦姑姑所说,心悦一个人,不是应该心中跟装了蜜一样甜,整颗心都欢欢喜喜地系在他身上吗?   为何他一想到张鄜那刀凿斧刻的侧脸,一想到那人对自己种种漠然的推拒,心中便如同凭空探进一只作恶的大手一般,每一寸地方都翻来覆去地难受?   为何当那人在众人面前斥责他时,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刀片断成的碎碴子般冷冷地扎在他心中最无防备的地方,叫他愤恨又委屈得无可奈何——   ……   “三哥,你说得对……”   昏昏烛火下,钟淳微弱地张了张嘴,紧闭的眼角处慢慢地渗出一道细长的、湿浸浸的泪痕来。   张鄜眉间微微一蹙,抬起手用那玄色袖袍掖了掖他被泪打湿的鬓发,却见怀中的小殿下握紧了衣角,发出一声蚊子哼似的哭咽:   “他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我今后都不要再喜欢他了。”   “……”   室内静寂了良久,台座上的烛花哔啵作响的动静犹为分明。   半晌,张鄜才垂着眼俯下身,握住钟淳一直藏在袖中攥得死紧的左手,将其从衣袍之中拽了出来,凉声道:   “既是如此,这桂枝我看也便也不必留着了。”   只见那血污的宽袖之下,正赫然藏着一截光秃秃的桂树枝干——   此物原是方才钟淳与钟戎的缠斗中从台旁的矮丛中趁乱偷偷折下的,之后便被他小心地匿藏在了不起眼的左袖中,座中众人将心思放在二人的比试上,未曾留意到钟淳的小动作,但这一幕却被座上的张鄜尽收眼底。   那桂枝本来生得叶繁花茂,是钟淳挑得最好看的一枝。   不料却在这惊险的比试中三番五次地经受剐蹭,硬是将枝头星子般的桂花蹭掉了七七八八,只余下这一截光瘪瘦削的枝干来。   半昏半醒的钟淳闻言,顿时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截跟寻常树枝没什么两样的桂枝,脱口而出道:   “不行!……”   “为何不行?”   张鄜低着头,看着那小殿下皱着脸嘟囔了半天,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句话:   “不行……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他静静地注视着那毫无防备地陷在自己怀里的小殿下,伸手轻捻住桂枝一扯:“赠给我可行?”   “不行!——”   钟淳的身体相较于成熟男子而言还是过于瘦小,整个人几乎陷在张鄜怀中,此时此刻惟有手中那一折桂枝是他唯一的支撑,无论旁人说什么都闭着眼紧紧攥住不松手。   “三哥自己都有一枝了……”   “那赠给其他人。”   “也不行!……”   “那便直接丢至道旁。”   “不行……”   片刻后,张鄜不再询问他,而是执起钟淳那只紧握成拳的手,用了些力气,才将那顽固的指头一根一根地掰了开,把那光秃秃的桂枝取了下来。   那是一只未经风霜的少年的手,指骨生得漂亮修长,干净得连里头淡紫的筋络都清晰可见,像片白里透红的瓷。   而当他翻开钟淳的掌心时,眉头不禁又是一皱。   只见那原本细腻如玉的掌上交错着一道道还未愈合的剑伤,虎口处更是被粗糙的剑柄生生磨出了一串小水泡来,里头甚至还嵌着几根深深浅浅的木刺,望上去十分惨不忍睹。   “嗯……痒……”   “我的桂枝呢……”   钟淳感觉自己的掌腹被什么东西翻来覆去地抵磨着,不适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谁知却被另一只宽大的手给牢牢握在了掌心中。   “别乱动。”   张鄜借着烛火将小殿下手心的木刺一根一根地挑了出来,又用药浸着纱擦拭了一遍,忽然觉得怀中之人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   他倏地抬起眼,却见钟淳的面色逐渐泛起了潮红,整个人却隐隐发着颤,嘴唇好似抹了胭脂一般,殷殷得吓人。   “三哥,我……我好冷……”   钟淳身上的剑伤还化着脓,被那车窗外带着寒意的秋风猝不及防地一吹,整个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烧来,全身上下像个蒸气腾腾的炸虾,连脚趾都透着粉色。   张鄜眉宇渐深,伸手将钟淳的湿发抹至脑门,手背覆在他的额上,只探到一片令人心惊的滚烫。   “陈仪——”   马车外遥遥传来一声应答:“小人在。”   “御医什么时候能赶到?”   “金麟台离京中还有一段距离,即使快马加鞭地赶来,至少也要……也要小半个时辰。”   “……”   张鄜皱眉思索了一阵,朝车厢外道:“给我找一匹好马,龙骧或是雪骥都行,一刻钟之内派人牵到这里来。”   车外的陈仪声音一顿,继而回道:“是,大人。”   不一会儿,窗外便响起了马蹄踏草的声响,确是仆从领着一匹通体膘壮的紫髯骏马来到了车舆前。   “大人,只寻到一匹紫骅骝。”   只闻帐中一道声音传来:“足矣。”   张鄜将身上那件软缎乌氅解下,虚罩在钟淳身上,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继而掀开帘帐,带着人翻身上马。   “啪!——”   清脆利落的扬鞭声蓦地响起,苍茫夜色中,那二人一马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官道尽处,只留下一地匆匆而过的烟尘。 第42章 风腥(十五)   夜凉如水,叶落无声。   钟曦嘴边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往一处阒无人迹的深林中负着手信步行去。   ——只见那儿早就侯着一位戴着深青斗笠的黑衣侍从。   “公子。”那侍卫下意识地开口道。   “叫我什么?”   “……殿下。”   钟曦这才挑了挑眉,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泥金折扇,轻轻摇了起来:“刚从慈安寺过来?”   侍卫俯身回道:“是,静妃娘娘很关心殿下您此次试剑大会的结果。”   他扬起了嘴角:“我还能输了不成?母妃关心的应当是我在众人面前自请封王后父皇的反应罢。”   “殿下慧眼如炬。”   侍卫觉得话有不妥,而后又补了一句:“但您与静妃娘娘已有小半年未曾相见,娘娘时常同小人道些惦记挂念您的话,想必她也是将殿下您一直放在心上的。”   钟曦闻言轻笑了一声,目光遥遥望向了远处暮色中的连绵峻岭,右手提着扇柄转了几圈:“我方前在群臣百官眼前一举折桂,让父皇长足了面子,而后又当众表明了归隐游历之心,他老人家即使不愿让我离京,但在众人面前又不好推诿,便只好暂且应了下来。”   “他对我母妃有愧,这些年始终怀疑我不是他的种,自然不可能把这大宛江山安心托付到我手中,倒不如依照母妃所言,退一步静观其变,待这鹬蚌相争过后再作万全打算。”   侍卫沉吟了片刻,问道:“鹬蚌相争?”   “殿下说得可是四殿下同……十三殿下?”   他负手望着消失在天尽处的乌鹊,微笑道:“非也,我说的是张鄜与乔敦——不过,其实倒也也没什么不同。”   “我这一去,那野心勃勃的老四必然以为东宫之位已是他囊中之物,他看不上钟琼和钟珏这两个草包,但却对近日里风头愈盛的小十三起了忌惮之心,往后定然会将矛头对准他一人。”   “乔敦与张鄜更是积怨深久,若他有幸听见市井上那些关于丞相与十三皇子的传闻,定会认为张鄜要效仿伊尹、霍光之流,扶持幼主以摄政天下,日后说不定倒能替我们除掉这一眼中钉。”   “这些日子张鄜似乎已然循着桂州江左一脉顺势抓住了乔家的把柄,过几日便要把那姓乔的太守押至上京来审问,届时抵不住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东西来。”   钟曦“唰”地一声展开手中折扇,眼底确是一片冰凉的笑意:“想必今后有一场好戏看了——”   侍卫低声应道,随即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   “方才我来时,正好看见丞相与十三殿下共乘一骑,顺着官道往上京方向疾驰而去。”   钟曦在听见“共乘一骑”时眉心忽地一跳,眼中方才那点微凉的笑意也渐渐淡去了。   他平时里总是笑着,眼是弯的,嘴是扬的,这会儿面无表情的时候,身上那些玩世不恭的浮躁劲儿就沉了下来,一双凤眸泛着冷意。   侍卫见他面色不虞,斟酌着开口道:“先前张鄜似乎对这十三殿下的态度不冷不热的,不知从何时起,两个人便越走越近了,想必是当真上了心。”   “有十三殿下作‘饵’,想必张鄜体中之蛊便能发作得早一些,殿下您也能早日除去心头大患。”   良久,钟曦才抬起头,定定地望着那青天中的那轮无暇的圆月,自嘲地笑了一声:   “但愿如此吧。”   他对着月色轻声叹着:“不知道小十三身上的伤如何了。”   “殿下您对十三殿下似乎也甚是关心。”   “是啊,小十三可招人稀罕了。”   钟曦摸了摸下巴,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他可喜欢生气了,稍微一逗浑身上下的毛就劈里啪啦地炸了开,有什么心情都表现在脸上,这么有趣的人儿,宫中可再难寻见了。”   “他一生气,脸颊上的肉便会鼓起来,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上一番。每回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看见小十三那忍气吞声的模样,我就非常之快活。”   “只可惜小十三眼光太差,看上谁不行,偏偏看上了张鄜,唉……小十三啊小十三,日后你便自求多福罢——”   ……   是夜,太医署中确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太医徐崇栖本正同家人于府中后苑乘凉赏月,剥蟹对酒,就在这难得的惬意时分,府中门僮忽然来了急报,说是丞相有令,当下便要召他入宫。   他叹了口气,于是只得简单收拾了一下仪容,穿上官服提着重重的医箧便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这位公公,我记得今个儿皇上和各位娘娘们都去金麟台赏月了,怎地这个时辰召老夫前去问诊?”   车中传令的宦官闻言不卑不亢地回道:“回徐大人,奴才只是个传信的,对于此中之事不甚了解,还望大人见谅。”   “大人请谨记,进了这宫中只管施术救人便是,有什么不该看的,不该听的,在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便该尽数忘记。”   徐崇栖脑门上冒出了一阵虚汗,知晓自己方才多言了,于是干笑着回道:“多谢这位公公提点,徐某定然谨记在心。”   他左脚踏进太医署,便见那院中格格不入地拴着一匹体配金鞍,额点翠石的紫髯骏马,鼻喷白雾,神气非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所骑之物。   “徐大人,快这边请——”   管事太监郑培正在原地焦灼地踱步,大老远见到徐崇栖便双眼放光,急腾腾地提着宫灯将他引进一所偏僻的别苑。   只见门前石阶上正侯着两名缚刀侍卫,衣着打扮似是相府中人。   徐崇栖心中有了底,待前边的宫婢以杆挑开那鹅黄的凤云帘屏时,果不其然望见那双贵气逼人的乌色宝蹬皂靴,继而顺势跪地行礼道:   “下官徐崇栖拜见丞相。”   “徐大人不必多礼。起来吧。”   他依言起身,望见玄衣高冠的丞相低着头坐在床边,枕上躺着一位面色透红,鬓发湿乱的小贵人。   ——正是那近日来初露风头的十三皇子。   徐崇栖神色一紧,忽地想起方才来时那宦官对自己的警示来。   这十三皇子贵体有恙,应当由照看他的嬷嬷或是太监送来才是,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与丞相没什么干系,若其中真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干系,也并非是他这等身份的医官所能知晓的。   想到这,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捋开那小殿下的衣袍,两指置在那腕上开始全神贯注地诊了起来,神情却不由越来越凝重。   “丞相大人,可否将十三殿下扶起来,将他身上的衣物都除去。”   张鄜将蔫头蔫脑的钟淳扶坐起来,手指将他腰间系带解了,露出了大半边赤裸的少年身躯。   “如此可行?”   “可以、可以。”   徐崇栖伸手在钟淳额上探了一番,又在他的腰腹上试探地按了几处,引得那小殿下浑身抗拒地一抖,喉间泄出几声痛苦的呻吟来。   “疼、疼……”   “现在知道疼了?”   张鄜眉间冷意不减,但对徐崇栖的语气却放缓了几分:“是伤寒吗?”   “回大人,殿下这是体虚引起的伤寒,但除却他身上的十余处外伤以外,腰腹以及腿臂还有几处内伤,因着长期未根治的缘故,几乎都瘀堵在了体中,这才被冷风一吹便烧了起来,”   “内伤?”   张鄜低头去看钟淳臂上的几处青紫,似乎皆是常日练剑时磕碰留下的大小伤痕,皱了皱眉:   “这瘀堵要如何医治?”   徐崇栖从医箧中翻出几枚银针来:“活血化瘀,疏经泄热,待我为殿下以针灸之术医治之后,便能将他体中热毒排出一些。”   “还请丞相替我扶稳殿下,以便下官施针。”   张鄜微微点头,伸手在帘帷上扯了道绦带,将钟淳的两只白瘦腕子绑在一起,圈拢在一掌之中:   “徐大人开始罢。”   徐崇栖静心凝气地拈起一根足有六寸长的银针,依次往钟淳的关元、巨阙、四满、太溪穴扎去。   只见钟淳紧闭的双眼蓦地轻颤了几下,正欲奋力挣扎,却被张鄜死死地按在怀里,几滴泪又愤怒地从眼角沟壑处淌出:   “放开!放开我……”   徐崇栖忐忑地抬起眼,但见张鄜仍然面色沉静地扣着那十三殿下的腕子,修长有力的手指纹丝不动地抵在他脉搏之间,一颗心又重新定了下来,往最后的几个穴位刺去。   随后又被施了几针,钟淳的挣扎声逐渐变得微弱,披在身上衣袍也被他发出来的那阵汗给浸湿了,连唇上殷红的血色也褪去了几分,望上去没那么吓人了。   他眼睫上凝着泪,神志不清地念叨着:   “……我不想再练剑了,送字画没有用,送茶叶没有用,练剑也没有用!……没有用!都没有用!……”   “原来我做什么都是徒劳无用的……”   “你说,就算我把心掏出来送给他,他是不是也还是不肯要?”   张鄜垂下眼,握住了钟淳的手,却听见那人伤心地抽噎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三哥,我、我再也不要喜欢张鄜了……”   “再也不……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   徐崇栖正在收针,听见这几句堪称“大逆不道”的哭呓,手腕被震得一抖,差点要将那银针给戳歪了。   他抬起头,却对上了那道如有实质般沉甸甸的目光,忙不迭地垂下脑袋,讷讷地加快了手中动作。   “丞相,十三殿下体内热毒已被逼出,眼下虽还发着热,但日后每日按时服药,将身子养好便无大碍了。”   张鄜看着他道:“徐大人辛苦了,分明是同家人团聚的中秋之夜,还特地赶来太医署一趟。”   “我会同魏掌院如实告知今晚之事。”   “多谢丞相——”   徐崇栖知晓张鄜此言中暗喻的提携之意,心中乍时又惊又喜,将银针悉数放回医箧后,便守礼地起身退出了帘后。   “我不想、不想变回去了……”   张鄜解了手中绦带,替昏昏欲睡的钟淳重新换了件新寝衣,便听见他的嘟囔声,俯下身道:   “变回什么?”   钟淳拧着眉,微微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闷着头翻了个身,整个人逃避地缩进了被子深处,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张鄜将那层锦被掀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将钟淳头上的发冠摘去。   如缎的乌发霎时淌满了他的手臂,发尾还犹带着侵人肌骨的桂花香。   半晌后,他抬起手,却发觉腕间的紫檀佛珠与那青丝寸分寸缕地缠绕在了一起。   庭间落叶聚散,廊下深秋月明。   陈仪赶至太医署时,张鄜的身影正立于别苑门前,一袭深衣已然沾上不少秋霜,身后是一地被西风吹落的梧桐桕叶。   月色将他深邃冷耸的眉眼轮廓映得格外分明。   “……大人,十三殿下呢?”   “在里头睡着。”   陈仪望了望自家大人的神色,犹疑地开口道:“大人您……要将十三殿下接至府中吗?”   张鄜的目光静视着远处朱色的宫墙,回道:“不必了。”   “日后请几个太医按时去他宫中便是。”   “届时十三殿下若是问起……”   “若是问起,便说是三皇子请的。”   “……是,大人。”   ……   【第一卷·思华年】完   ====================   # 平生意   ==================== 第43章 雨锈(一)   【第二卷·平生意】   蓬莱枯死三千树,为君重满碧桃花。   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落了,滴滴点点地坠在池中颠倒东西的衰萍里,好似凝满了寒意的真珠一般,泛着森森白光。   松柏在雨中静默地苍立,竹枝被秋风打得不住轻摇,屋外仿佛披上了一层厚重的深青帘氅,只有廊下与窗前挂着的几盏灯笼,才稍稍缀上了几分艳意暖色。   钟淳耷拉着脑袋趴在亭中,连胖猫儿那火一般顺亮的皮毛都显得暗淡了几分,他望着远处廊前挂着的影绰宫灯,听着身后避雨的下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听闻中秋的试剑大会之后,那十三殿下可算是占尽了风头。”   “可不是?先前大家看他年纪小,平日里又跟没了骨头似的懒懒散散,都以为那位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谁知道这小殿下一咬牙,竟能同四殿下打得不相上下——”   “嘁,不就是逞英雄么,最终还不是灰溜溜地晕了过去,听闻还是三皇子让太医署的人轮番去伺候了好半个月,那娇气的小殿下才下得了地。”   “逞英雄也不简单呀,还说人家娇气,你怎么不去逞个英雄给我看看?椿儿姐姐说你几句便跟缩头乌龟似的,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倒是也逞个英雄呀?”   “……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中秋之后竟赐给了十三殿下一座宅院,还配了许多上等府兵,莫不是重新对这十三殿下青眼相看了?”   “不管怎么说,三殿下被封秦王后,朝中除了四殿下外,便属这十三殿下最为春风得意了——听说呀,他同咱们丞相还有些牵扯……”   “……   此时此刻,“春风得意”的十三殿下钟淳正托着一只毛茸茸的胖爪,望着亭外的重重雨幕,兀自黯然神伤中。   “奴儿三三,我找你好久了,原来你偷偷地躲在这儿!——”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童声,钟淳动了动耳朵,微微抬起脑袋来,却望见许久未见的小魔头正一脸惊喜地站在廊下。   只见张暄接过仆人手中的青绢伞,踏着一双朝天虎头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凉亭,身后躲雨的下人们见状便再不敢窃窃私语,同小公子福了身后便退出了亭外。   钟淳有气无力地夹了夹尾巴,但仍是被那双霸道的小手给强行捞到了怀里,脑门也被没轻没重地撸了一把。   “奴儿三三,是不是阿父将你惹恼了,你才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儿?……”   张暄低头望着胖猫儿那副恹恹模样,莫名觉得奴儿三三皱着眉的表情既可怜又可爱,于是便忍不住把脸颊贴在那毛乎乎的脑袋上蹭了蹭。   他从府中在主屋伺候的丫鬟口中得知,打从中秋过后,这胖猫儿便不知又在发什么脾气,不仅把阿父给它编的竹窝给咬烂了,大晚上宁愿蜷在廊下角落里吹冷风,也不愿再踏进主屋半步。   就连用膳时,那胖猫儿也是等府中其他人都吃完之后,才慢吞吞地来到饭厅埋头苦吃。   只不过离了阿父之后,奴儿三三似乎便吃不上雪酥芙蓉糕、薏米红豆糕这般奢侈的饭后甜食了。   没有阿父替他打理梳毛,奴儿三三整只猫看起来都比先前潦草了许多,不仅全身乱蓬蓬的,连脑袋上的一根根毛也跟钢针似的蹦起,稻草般东倒西歪地刺喇喇一片,看得他都想好好替它梳一梳了。   “奴儿三三,你这几日都到我房里来睡,好不好?”   张暄心中其实是有一丝小窃喜的,先前奴儿三三白日里都在呼呼睡大觉,直到月上西楼时才会悠悠转醒,醒来后也只会殷殷地跟在阿父身后瞎转悠,旁人连摸一下都要龇牙咧嘴。   这下奴儿三三不再每日缠着阿父,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独占奴儿三三了?   “外头睡实在太冷了,而且那石板上积了很多尘,还有……嗯,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虫!你睡在上边会变得脏兮兮臭烘烘的,而且近日又落了雨,你身上的毛都被沾湿了,这样很容易得风寒的,还是我的被窝里睡觉比较暖和!”   钟淳原本心情正憋闷得不痛快,听见小魔头这般昭然若揭的关心,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果然还是孩童的心思最无邪,连掩饰都这样天真拙劣。   可是为什么长大成人后,做事谈吐都非得像个酸诌诌的老学究一样,蘸了墨水后还要两袖一抖,再三斟酌才能落笔,不然便要落得开口才讲一句话,一不留神就得罪十个人的境地。   自从三哥受封秦王,父皇莫名其妙赐了他一座宅邸后,钟淳便成了群臣百官中“炙手可热”的红人之一,一时之间竟有许多曾经他见都未曾见过的官员争先恐后地要往他府中递拜帖,笼络攀附之意绵绵不绝。   钟淳接了拜帖,会被人说“植党营私,不臣之心”。   不接拜帖,又会被人说“气焰嚣张,目中无人”。   ——这不就成了“横竖里外皆不是人”了吗?   想到这,他不禁抬头望了望张暄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   ……不知道这小魔头日后为官入朝时,会不会也变成一位字字谨慎、如履薄冰的权臣呢?   张暄见怀中的胖猫儿难得没有挣扎,而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一颗心霎时软了:   “奴儿三三,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啦?”   钟淳甩了甩脑袋,用鼻子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心中却还是有些落寞。   因为他又开始不争气地想张鄜了。   那人现在在做什么?   每晚的汤药都有按时喝吗?   是不是又不顾自己的身子连夜翻看案牍了?   ——等等……这些关他什么事!   自己试剑大会上落得一身的伤,那人不仅不护着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斥他,甚至之后一连数日,在得知自己得了伤寒之后都未曾去探望过卧床养病的他!   ……还不如那不靠谱的三哥有良心呢!   这样无情无心的人,他凭什么还要费尽心神、时时刻刻地念着他!   钟淳心里酸酸地想着,脑袋一撇,眼睛一闭,伏在张暄幼小的肩膀上,彻底不动了。   ……   秋雨似一场雾般涌入了府中的每一处角落,连着蝉饮斋中积放的书卷也跟着受潮。   陈仪执着一秉油烛矮身进了书斋,与往常一样将桌上重要的文书收掇起来,搬到较为干燥的书架上去。   丞相严禁府中其他人进出书斋,于是便只有由他这个管事替了书僮的杂活,待整理完毕后,陈仪用灰羽掸子将那架上旧书的浮尘扫去,这才将挑起的帘帐放了下来。   他放轻脚步,走到六曲屏风后,唤了一声:   “大人,书文都收拾好了。”   张鄜刚沐浴完,身上只松散地披了一件寝衣,坦出半个苍白而精壮的胸膛来,膨起的肉色伤痕似新剖般,还泛着股热气。   他的指间正挟着一根颀长的桂枝,无声地将其拈在手中把玩,细一看其中的纹路与枝叶,似乎竟是中秋那晚从钟淳手中抽出来的那一折。   陈仪未听见自家大人的回话,于是便斗胆绕过了屏风,待看见了张鄜手中之物时,微微一愣。   半晌后,他才低声禀告道:   “外边下着雨,那只胖猫儿在凉亭里待了一晚,不知是睡着还是怎么着,有仆从看见它被小公子抱去了。”   “嗯。”张鄜应了一声,似乎早有预料。   “他心中有气,便让他独自气一会罢。”   “十三殿下……”   陈仪揣测不了丞相心中态度,只得犹豫地开口道:“这个月府中都未曾收到十三殿下的拜帖,小人想那位殿下日后兴许不会再来了。”   “听闻陛下近日赠了他一间东海门的宅邸,有圣眷庇护,十三殿下在朝中也算是有了些地位,但若真想同四皇子一争东宫之位,应当还需磨历一番。”   他看向太师椅上的张鄜,半试探地问:“大人,这桂枝是丢了,还是留着?”   张鄜不语,生着粗茧的指无意识地划过光秃细瘦的桂枝,像在抚着一截细瘦的脖颈。   半晌,他放下了那折桂枝。   “埋了。”   “埋了?”   “你叫人将堂屋前那株松树铲了,将这桂枝种到那儿去。”   陈仪怀疑自己听错了,又看了一会面前神色如常的丞相,这才小心地接过那截来之不易的桂枝,再三确认道:   “……是西廊下那片松园?”   “对。”   张鄜言简意赅:“那里位置比较好。”   松园位置何止是好,正对着主屋的中庭,乃是府中“风顺水盛”的吉福宝地,这么好的一块地,就用来栽这株弱不禁风的桂花树?   陈仪在心底苦笑一声,正要开口,便听见门口传来门僮的叩门声:   “陈管事,温大人称有要事要同丞相商要,马车正停在府外,劳烦您出去为他引见一下。”   张鄜闻言起了身,系上缁色腰带,从架上取了一件兰麝雕羽斗篷,目光如冽:   “温允不常深夜造访,我思想定是押送钦犯的邢狱卫出了事,快请他进来——” 第44章 雨锈(二)   温允一身湿潮地站在堂外,肩上还洇着两滩雨,袍底靴尖上寒气横溢,面色十分难看:   “派去接应乔泰的金吾卫中有暗鬼。”   且说上月十日,乔泰作为朝廷钦犯被押至九龙盘的一处渡口暂作歇息,先前从桂州至安兴的一路上,朝廷人马所遇的各类“江湖人士”的刺杀与偷袭便未停过,于是一行人只得加紧脚步日月兼程地赶路,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觉也顾不上睡,这才颠沛流离地赶到了九龙盘。   九龙盘隶属京畿地界,是邢狱金吾卫所管辖地之一,风尘奔波了一路的众人终于可以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毕竟接手乔泰的人可是京中大名鼎鼎的“血手腕”金吾卫,有这些人相护便如同加上金钟罩铁布衫一般,再不用提心吊胆地顾忌冷不防的暗箭了。   正当一行人在驿站小驻停留之时,变故却陡然发生——突如其来的一场火将整个车队连人带马烧得尘土殆尽!   躲过了江湖人的围追堵截,却未躲过自己人从心窝里往外刺的刀。   “我随悬镜司都尉崔皓前去查探,发觉包括车夫在内的十五人,还有派去接应的金吾卫十二人,总共二十七人,皆尽数葬身于火海。”   “所有人的房门皆被反拴,且焦尸脖颈与手腕处皆有锁链捆绑的痕迹,并且……这二十多具尸体都被人摆上了奇怪的姿势。”   语罢,温允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墨迹晕染的图纸:“我命人将其隽拓了下来,看着有些像……”   “二指蜷曲,二指伸张,一指相抵,这是般若佛母的无上威慑印。用火焚尸,更是一种惩戒不信毗卢遮那世尊的刑罚。”   张鄜拈着图纸,声色如锥般冰寒刺骨:   “有般若教之人混入了其中。”   温允面色愧然地沉声道:“都是下官无能之过!未能彻查邢狱六司中所有金吾卫的底细,才教有心之人混了进来,平白无故损失了二十多名弟兄,还未能保护好重要人证乔泰,请大人治温允办事不力之罪!——”   “此事确是你的疏忽,但若要降罪确还为时尚早。”   张鄜道:“若我猜想没错,这二十七具尸体中,应当有两具尸体是伪造的。”   “一具是乔泰的尸体,一具便是那暗鬼的尸体。”   温允面露愕然:“……丞相如何看出?”   张鄜负着手继续道:“自我向圣上请旨以钦犯之罪捉拿乔泰,乔敦想必便已知晓此人怀揣的东西于他不利,这才在从桂州至上京的一路上派人围剿追杀,这暗鬼应当知晓乔泰此人对于我与乔敦的重要性,纵火杀人不是他的目的,将乔泰握在手中作为一枚可供交易的筹码,应当才是他……不,或者是说他‘背后之人’的真实目的。”   “而且现下乔泰‘已死’之讯想必已然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邢狱的手段再如何高明,从一个死人的口中也断是审不出东西的,此案最终兴许也只得草草了结,可谓是乔氏一族最希望看到结果,那暗鬼既然平白无故将乔泰劫来,定是也想在乔氏身上沾点好处。”   温允闻言点了点头,皱眉道:“丞相说得有理,不过当日驿站起火后,整个九龙盘的要关隘口便被金吾卫给守住了,未曾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出镇,这九龙盘也就方寸大小,每家每户都令人探访过,却不见有外人藏匿的痕迹。”   “莫非是,他们从渡口上船了?”   张鄜道:“九龙盘虽是一个小镇,但毗邻银沙江,每日渡口都会有大量船只经过。”   “如此多的船只,怎地知道那两人上的是哪一艘?”   “那般若教遗徒大费周章地将众人的尸体摆放成佛像手印的模样,便是为了引我上钩。”   张鄜抵着腕间佛珠道:“明思,去查那日渡口中与般若教暗有牵扯的所有船只,连同它们的停泊点尽数禀送于我,哪只船在哪个渡口停了多久,我都要知道。”   他周身气势本如雪中苍松般清冷沉静,但此刻眉宇间却如同狂风骤雨来临前般,蕴着股深不见底的冷戾,可见是真动了怒:   “这些人既然有胆量来挑衅我,我若不盛情相迎,岂非是却之不恭?”   *   帘外秋雨潺潺,拂得廊下宫灯不住轻摇,昏暮的微光映得庭中清幽幽的,芭蕉竹林、飞檐山石皆是一副被水洗过的明净之色,透着湿漉漉的凉气。   钟淳身上穿着一件青罗色的小袄,头顶戴着一顶金灿貔貅宝冠,手中还百无聊赖地折着一枝竹条,边抽着边望着窗外密密织织的雨幕。   他身后的小良子也跟着自家主子被“好风吹上了青云”,换上了软缎织成的绫罗褂子,轻飘飘地站在那儿倒像个名门大户家养的书僮了。   “殿下,听闻近日里丞相病了。”   小良子低着头,小心地觑了一眼自家殿下:“听说那病还挺严重的,竟要在府中修养十余日,连朝也没法上了。”   “咱们要不同以前一样,往丞相府送点东西?”   “不送了,他好着呢。”   钟淳自是知道张鄜对外宣称抱病卧床,但实则却暗中前往京畿的停云渡口一事,心中很是不忿。   那人临行之前似乎还让照顾张暄的陈勖看好自己,并且还默默地往房中放了几本绘声绘色的志怪小说,也不知道是在哄小魔头还是在哄他自己。   开玩笑!——他白日里还是人模人样的十三皇子,只不过到了晚上才变成胖猫儿罢了,难道小小的一个张府能困住他不成?   只不过他现在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跟屁虫似的黏着一群死人脸的府兵,虽说是父皇派来的,但究竟是在保护他还是在监视他,还很难说。   “小良子,你说我们出城玩去如何?”钟淳眯着眼道。   小良子听完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道:“不、不行!殿下您身上的伤势还未好全呢,要让秦姑姑知道,非得要拿竹扫帚抽死我了!”   他望着钟淳那蠢蠢欲动的脸色,结结巴巴地劝阻道:“殿下您、您忘了吗,半个月前您还满身是伤地躺在床上,每日须得三殿下请来的御医施灸才得以好转些,连翻个身都疼得要‘唉哟唉哟’地喊半天呢——”   “这才刚好了没多久,你便又要想着出去玩了吗?”   被小良子这么一说,钟淳又回想起这一身伤的来历,面色又显得有些落寞起来。   他那日在府中醒来之后,发觉一直藏在袖中的桂枝不见了,为此还执着地质问了来探病的三哥好几回。   可谁知三哥听完后却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什么话都没说,却死活不承认是他偷走的,只往死里使劲地揉他的脑袋,然后便一句不吭地走了。   钟淳虽然满腹狐疑、心有不甘,但却只能惺然作罢。   ……天知道他练了多久的剑,只为了那一小折桂枝呢。   小良子见他家殿下愣愣地看着帘外被雨打得垂头丧脑的芭蕉叶,以为钟淳已然放弃了想要出城玩的念头,却冷不防地听见那人突然直挺挺地站起身,来了句:   “小良子,备马。”   “我要去停云渡口。”   上京本是九州腹地,西至濮阳郡,东至瑶山郡,北至衢岭,南至浚水,四周重岳峻立,平川莽莽,一道银沙江自蘅山麓谷西流而过,最终于田野尽处汇入碧海之中,可谓是山水相连,湖海相接的灵天宝地。   而这停云渡便是离上京最近的一处入江口。   且说百年之前,这停云渡不唤停云渡,唤作灵官渡,乃是道教中人供奉护法尊神火车灵官王元帅的一处宫观,因着这银沙江中有恶蛟作祟吞噬童男童女的传说,当地人便在这渡口请来一尊金甲红袍、赤面须髯的王灵官来镇煞。   前朝动乱两百年,渡口几经战火所累。,原先金光四射威风凛凛的真人像也早已化为一抔尘土,被掩埋在数不清的凡人尸骸之中。   既然供奉神明的信徒不存,那高高在上的信仰便也无处容身了。   随后陈主拓拔訇吞并北齐与南周后建都上京,为久经疮痍的九州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这陈武帝涉猎甚广,既对密宗佛教有研究,又对歌舞文画造诣颇深,于是上京城中人人竞相效仿,一时之间城中繁灯霁华,菱歌泛夜,比那天上的白玉京还要亮堂热闹。   “明烛庙前暮雨歇,灵官山下停云渡。”便是当时士大夫们心照不宣的两个好去处。   这“暮雨歇”指的便是上京城中城隍庙旁的暮雨坊,此中上至阳春白雪,下至勾栏酒肆,实是应有尽有,便成为了城中王孙公子们消遣取乐的地方之一。   但此地还是过于招摇显眼,某些已有家室但又心痒难耐的达官贵人们不敢贸然前往,于是便将目光投向了离上京有些距离的停云渡上。   在那渡口画舫中偷香窃玉、眠宿几宿,既能卧船听雨,又能争得一番清静,岂非一桩人间乐事?   于是乎自前朝至今,这停云渡口边上的画舫便未曾少过,入夜之后更是灯笼朦亮,一副天上人间的奢靡景象。   这一日,天上洒着濛濛细雨,崔三正点着手中银票,忽然瞥见眼前出现了一片青色衣角。   抬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厮打扮的俊秀少年。   他生得眼睛大,颈子长,脸蛋白里透红,虽然穿着朴素,但望上去却像块暖融融的玉,似是哪位大户人家搁外头精心养的宝贝。   崔三不敢怠慢,笑着问来人:“这位小公子,可是来寻你家老爷的?”   “不是,我要找一艘船。”   那小公子道:“你们这昨晚到今日停泊的船都有哪些?”   崔三见他神色认真,便放下了轻慢的态度回道:“咱这儿停的都是画舫,船倒是没几艘,不知公子您要寻的是哪一艘?”   “嗯……要从九龙盘过来的。”   崔三心中闪过一霎的惊异,但面色却仍是平静和蔼:“这位公子说笑了,我们这儿来往船只虽然多,但却没有一艘是从九龙盘那过来的。” 第45章 雨锈(三)   “嗯?没有?”   钟淳打量着眼前这位目光闪烁的老头,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锭金葫芦来,像模像样地压到了他手上,低声道:   “……这下有没有?”   崔三苦笑着连连推手:“小公子可别再难为我了,我真未听说有过从九龙盘到这儿的船,就算你再拿一箱金锭来,也还是找不着啊!”   “眼下天色已晚,公子还是在附近找个画舫歇下吧,我也要赶着去催他们发船了。”   “欸!你等等——”   钟淳心想定然是自己给的还不够多,于是又皱着脸将自己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翻了个遍。   为了出行方便,他特意同哭哭啼啼的小良子交换了衣裳,让他待在府里假扮自己,身上除了那锭金葫芦以外什么都没揣。   钟淳找来找去,最后在自己腰间的断红上发现了一块坠玉。   “你看这个可行?我把这个抵给你,我正急着上船找人呢!”   崔三是识货的,接过那玉一看,脸色顿时精彩地变了数变,整个人的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差给钟淳当场跪下叩首了,陪笑道:   “这位……公子,您有这玉……您不早说,小人先前的不尊不敬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地宽宏谅解一番……别说是从九龙盘驶来的船了,就是从九重天上驶来的船您也是上得的——”   钟淳没料到这断红上的坠玉竟然也这么值钱,看着崔三那一副捡到天大便宜的表情,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肉疼。   “算你嘴甜,车轱辘话就别扯了,那船现下停在哪呢?”   崔三朝着远处细雨濛濛的江面遥遥一指:“据我所知,这阵子从九龙盘过来的船,只有它一艘。”   只见江心停着一艘看不真切的庞然大物,通体望上去灰扑扑的,足足有十座楼阁那般宽敞,像披着一件遮天盖地的麻布罩一般,与周围雕栏玉殿、漆彩画栋的船舫相比,可谓是黯然失色,毫不起眼。   “这船名为‘无色天’,据说来路十分离奇,我在这停云渡口驻守了十余年,都未曾知晓里面是何风景,公子您上去的时候当心着,若有什么不对劲便马上下船便。”   钟淳应了一声,看见那崔三同艄公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即便被请上了一叶小舟,几桨之后被渡到了江心。   佛教中将三界分为“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八天”,有道是离开欲界才能进入色界,而离开色界才能进入无色界,从而修出涅槃解脱三千烦恼。   被小僮提灯引着踏进这“无色天”的舱门,钟淳忽然觉得眼前之景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只见室中空空荡荡,惟有莲台上燃着两柄剑锋一般的烛火,中间置着一尊足有二层楼高的观世音白玉像。   那观世音菩萨生得一副慈眉顺目的模样,头戴宝冠,双手合于胸前,珠璎绫罗逶迤而下,座下莲花竞相怒放,道不出的法相庄严。   堂前匾额写着“欲界”二字。   “公子请随我我来。”   钟淳心中有些不安,攥紧了衣角,跟着带入的两个小僮来到了第二间屋子。   只见堂中的观世音像已然变成了一尊头戴五佛宝冠的四臂绿度母法相——   那菩萨仍是面容垂霭,唇角似笑非笑,双手在胸前合十,左上手持莲花,右下手作施愿印,全身上下皆为铜绿所漆,泛着一股森森寒光。   小僮伸手在绿度母脚底的莲花宝座下虔诚地印了片刻,只见那绿度母法相微微一颤,竟“轰”地一声往左处移动了几步,露出石像后的一条隐蔽通道来。   “公子,我们只能送您到此处了。”   钟淳望着那燃着烛火的石壁通道,心中已经有些发怵,但一想到张鄜就在里头,便还是咬了咬牙,壮着胆迈了进去。   “嘭——”   听着身后石门缓缓被合上的动静,他逐渐听见了通道尽头传来的欢笑与笙歌声,待终于走出通道后,钟淳瞳孔一滞,被眼前所见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尊双身密集金刚佛像!   只见那三头六臂的密集金刚正手持诸类佛器,面露忿怒法相,四曲盘坐在莲花宝座之上,而在他的腰间竟盘坐着一位浑身赤裸的佛母,佛母亦仰着头以唇触碰金刚,两人的下身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无限的庄严与淫欲尽在不言之中。   钟淳从小去寺庙中拜的都是那些正威严明的九天金刚神将,何曾在青天白日里见过此般“歪魔邪道”,一张脸“噌”地一下涨红了。   可当他真正打量这无色天的内里乾坤之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头的所有佛像和壁画竟都是“双身”的。   有一人跌坐在另一人怀里的,有一人从背后抱搂住另一人的,还有拿着金刚杵与各种法器作那档子事的,只能说是风情万种,淫态万千,令人目不暇接。   而这无色天里头无论少男少女,穿着皆如壁画上一模一样,下身只薄薄地围了层近乎透明的金纱,半遮半掩地露出两条笔直纤细的长腿来,腿根与脚踝处缚着金铃项圈,行在铺满羊毛的地毯上一步一响。   他们的上身更是几近赤裸,臂上围着几条紫青披帛,胸前挂着同菩萨一般的珠璎宝串,但却根本遮不住什么部位。   钟淳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披金挂玉的少女行过一处帘帐时,被里头的贵人一把扯了进去,那条白皙的长腿还未来得及收进去,不一会儿,那脚腕上的金铃便开始“叮铃铃”颤个不停,帐中也传来了不堪入耳的调笑声与忽低忽高的呻吟声,直教人听得面红耳赤。   但周围的侍者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连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好似在此处肆意淫乐是再寻常不过的琐事一般。   天杀的!原来这无色天乃是一处打着佛法幌子的淫窟!   乔泰那个倒霉蛋,被掳到哪儿不好,怎地被掳到这种地方来了?一想到张鄜就在此处,钟淳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喂!你还愣在这儿作什么,怎么衣裳也不换,也不去伺候客人!?”   正在他走神时,手臂蓦地被人用力一扯。   只见一个少女正瞪着眼睛看他,低声道:“你还敢……你还敢穿着外边的衣裳,若是被难陀护法知晓了,日后定是要将你扒得只剩一层皮!”   “还不快去将衣裳换了!”   钟淳被那少女半推半攘地推进一处静室内,一眼瞥见她胸前那两团白白软软的东西,别开视线道: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我是上船来找人的!”   谁知少女竟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是我们船上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只是这船不是谁都能上的,尤其是最近朝廷查得严,若是被难陀护法抓着了,要么你死在这船上,要么你和我们一起永远被关在这船上,再也出不去了!”   她戴着金钏的手指了指殿中那几尊佛像的莲花座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先前有几个外人不小心上了船,都被难陀护法给杀了,他们的头骨被做成法器,现下正埋在那莲花里面呢。”   钟淳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顿觉一阵恶寒遍体而生:“……我就不能谎称是你们的‘客人’吗?”   “这船上的客人不多,在朝中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并且已是镌刻在鬼子母神龛前的般若教教徒,你是吗?”   “……”   钟淳心下暗惊,先前因着京畿庙宇无故出现般若教青莲图腾的缘故,他父皇已然派禁卫布下近乎天罗地网的搜查,未想到在朝中竟还有“有名有姓”之人是这般若教中教徒,难怪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到什么风声。   那少女见他不言,叹了口气,拉住钟淳的手臂便要去扯他衣服:“幸亏你今日碰上我了,赶紧把衣裳解了吧。”   她见钟淳臂上尽是深浅不一的剑伤,不由奇道:“你是什么人?小小年纪怎地身上带了这么多伤?我得用香雪粉替你遮一遮,好在这背还看得过去……”   钟淳由着少女替自己系上衣裳,再一一戴上臂钏金镯。他被人伺候惯了,因此也没觉得哪儿不对:   “不说了,说出来怕吓死你。”   少女拧了拧眉:“不说也行,只要你不是朝廷的人就行。”   钟淳闻言心下一突,好半晌才试探地开口:“……朝廷的人怎么了?”   “大宛的皇帝,灭我们的神佛,杀我们的同胞。”少女咬紧了牙关:“我们与他们势不两立。”   “若是让我撞见大宛朝廷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钟淳立刻闭上嘴,内心却回怼道:   你一个邪教中人,连这船都出不了,还大言不惭地扬言要杀朝廷的人。   “好了,不同你多说了,你找着你要找的人,便让他快些带着你下船吧。”   少女起身要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钟淳不敢说当朝丞相此刻就在这艘船上,只得说:“是个……长得冷冰冰,说话也冷冰冰的人。”   “他是这几日上的船,你说这船上的客人不多,想必应该很好找吧。”   少女闻言竟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在哪,你跟我来吧。”   钟淳到了一扇雕着松竹的门前,船外飘来的夜雨细针般地扎在大片裸在外边的肌肤上,引得他打了个寒噤。   ……我是不是穿得有点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块稍微比肚兜长了一点的衣襟,欲盖弥彰地往下扯了又扯,忽然有些不敢推开那扇近在咫尺的门。   “哈……哈嚏!——”   直到被秋风吹得又抖了三抖,钟淳才屏着呼吸推开了门,只见屋中的男人正背对着自己斜倚在榻上,手中秉着根烟斗,正徐徐地冒着白烟。   室中点着暖炉,尽是一股兰麝与蘼芜混杂的香气,令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张……”   钟淳忽地张了张嘴,却见那男人撑着下巴回过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浑浊的眼。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那人的眉骨蜿蜒横亘至嘴角。   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全然陌生的脸!—— 第46章 雨锈(四)   “……我叫的是女人,怎么来了个带把的?”   刀疤脸那骇人的眼神在僵在原地的钟淳身上停驻了许久,眉心越拧越紧,“嘭”地一声将门给踹上,从口中重重吐出一口浓烟来:   “老三,你办事不行啊。”   被他称作老三的是个两颧清瘦、面相阴柔的中年男人,他一笑起来,眼角的褶皱便跟春水一般层层漾开,声音也似掐着嗓子的女人一般尖利:   “霍指挥使说笑了,咱们这无色天的规矩向来是钱货两讫,这‘货’的影子咱家到现在可还没看见哪,自然也没那本分替您办事了。”   霍京闻言抖了抖手中那柄烟斗,哼笑一声:“我既然上得了船,那货便肯定逃不脱你们的手掌心。再说了,那死胖子对我这种使武的粗人而言并无半分价值,我只是暂时将他藏了起来罢了,不然能任由你们无色天在教主面前抢我的头功?”   “倒是你们承诺给我的那十万两黄金,何时能送到乌溪?”   钟淳整个人紧倚在门框上,将眼前的场景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得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   眼前这个刀疤脸应当就是九龙盘叛变的金吾卫之一,而他口中的“货”便是那被挟持作人质的倒霉蛋乔泰了。   未曾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竟单枪匹马地误闯进了虎穴之中!   可方才那姑娘若是没骗他,这个叫霍京的金吾卫应该就是最近上船的客人了。   那张鄜呢?他怎么上的船?莫非是冒名顶替了之前的那些客人?……   “霍指挥使不必担心,应承过你的事儿咱们无色天自然会做到,只是后天这船便要在渡口‘卸货’了,您这藏着掖着的态度可真教人心寒哪,到时候若是找不着人,我可如何同教主交代?”   霍京不理会老三阴阳怪气的笑声,只是懒洋洋地把玩着手中烟斗:“眼下正值紧当关头,您也知道,乔氏一族几百条人命都系在这乔泰身上,乔敦着急要他性命,丞相又岂会坐以待毙?若是张鄜的人已然暗藏在这无色天中,伪装成我们的人,我又怎能放心将货移交给这些不明不白的人?”   他意味深长道:“老三,当心隔墙有耳。”   说罢,那霍京忽然瞧见缩在门口的钟淳,放下烟斗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钟淳心口哐当一震,右手下意识地握住隐在后腰处的断红,面色警惕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谁知下一刻,臂上就蓦地缠上了一根粗硬的兽皮铁鞭,将他的身子猝不及防地拉向了床边。   “……!!”   霍京一手揽住钟淳的腰,面无表情地掐住他的下巴:“这就是你伺候人的态度?”   钟淳被他口中喷薄的烟味呛得直咳嗽,胸腔都在抖,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恶气来,恨不得立刻用断红将此人捅个对穿。   ——这个王八蛋敢用烟喷他!等张鄜将这群邪教徒一网打尽,他一定要让温允将此人押进最阴森恶臭的邢狱里往死里折磨!   老三斜着眼看霍京,尖着嗓子笑道:“哟……霍指挥使不要女人啦?若实在下不了嘴,不如我将这小美人带去伺候别人,也省得耽误这难得的良辰夜。您不知晓,无色天中好多贵人还看不上那些胸前有料的,就好玩带把的这一口呢。”   霍京闻言低着头将钟淳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看着看着,目光竟渐渐热了。   只见这小孩胸前只伶伶地挂了块布,雪白光裸的背像缎面一般柔软,令人恨不得伸手抚上去,狠狠地揉、重重地搓,揉到那些地方都发肿发红为止。   “别怪咱家没提醒霍爷您,您现在可没有消遣的时间,将劲头一会儿留到降伏宴上使也不迟,这好歹是无色天的规矩,到了什么地儿,就该识什么地儿的礼数。”   老三扶着凳缓缓直起身,又回头睨了霍京一眼:“你要将他带着去,还是换过一个?”   “就这个吧。”   霍京嘴上说着,又忍不住在那盈盈一握的腰肢掐了一把,引得怀中之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钟淳咬牙切齿地捂住自己的腰,一万次忍住想要拔断红的冲动,告诫自己不要打草惊蛇:   我忍!我忍!   这货要是再敢往下摸自己一定要砍断他的手!!   ……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老三走出房门,望着远处风雨中的重楼佛殿,面上那娘们兮兮的笑容霎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只见他朝在门外侯着的侍从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至一处隐蔽无人的佛像前。   “如何?”   “老三”呲啦一下撕去了自己面脸的易容,露出了本来年轻英武的面目来,声音沉稳有力,同方才那软绵绵的尖嗓全然不同:   “那霍京口风很紧,本以为他上船之后会放松警惕,但这家伙竟将乔泰藏了起来,连同伙都不愿透露实情。”   “替我转达丞相,我已经知道霍京所住的房间了,那人生性多疑,想必他藏乔泰的地方亦不会离房间太远。”   伪装成侍从的卫兵点了点头:“降伏宴一会便要开始了,还有什么要我替你转达的吗?”   “老三”思索了一会,忽然想起方才在霍京怀里的那个少年:“方才我在霍京房中见到了一个人。”   “他的眉眼似乎同……同另一个人有些相似。”   他先前在试剑大会上同那位殿下打过照面,因此脑海中对其还残存了几分模糊的印象。   ……可是那位殿下远在上京城中,又怎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还穿着那种衣裳?   “老三”皱着眉斟酌了片刻,又重新戴上了面具,低声道:“罢了,你当我方才什么也没说,勿要让丞相为其他事分心。”   “去吧。”   *   阁外狂风呼啸、夜雨森寒,阁内确是一片活色生香的暖融景象。   席间的客人们皆是脸戴面具,不辨真容,每人怀中都搂着个穿得伤风败俗的少男少女,有的将其直接抱在膝上嘴对嘴喂酒,有的直接拉开他们的衣服嘻嘻哈哈地蹂躏了起来。   室中金铃法鼓声如雨点般紧罗密织的敲打在玉阶上,屏风后隐约传来低语般的诵经声,与那断断续续的甜腻呻吟声诡异地交错,浪潮般一波接着一波。   千盏佛烛的簇拥下,鬼子母神的塑像矗立庭中,她不似别的佛像面目慈悲忿怒,眉目似嗔非嗔,唇角似弯非弯,仿佛在对着情人低声呢喃着,无形中流露出一股媚态。   莲花座下生长出无数只精壮的手臂,将鬼子母神袒露在外的双房与大张的双腿一一缠覆,好似在尽情地取悦她一般。   无色天的舵主“阎魔天”头戴欢喜佛的骷髅冠,面覆灰蓝的威德金刚面具,似一滩白花花的油一般斜倚在座上,浑身的肥肉都在往外溢。   他腿上的少年脸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似是被喂了药一般,腰肢失了理智地摇来摇去,一个劲儿地往那肥硕的大脸上蹭,缠着那湿津津的舌不松口。   “离仞天,自从当年你去了北衢之后,我们便再也未曾见过了,怎么想到在这时候回上京?”   众人闻言三三两两地将目光移向了席间身着漆色金纹袈裟的人身上。   只见那人覆着一张九头威德金刚的忿怒面具,露出半边高耸的鼻梁与剑锋般冰冷的薄唇来,依稀可见那青面獠牙面具之下的出尘容貌。   “北衢的生意不好做,地广人稀的,不如上京来路多些,况且朝廷有人在,也能有个照应。”   他怀中跪坐着的少女仰着头奉了那人一杯酒,望见那截线条坚硬流畅的下颔与耸动的喉结时,白皙的面上倏地一红。   阎魔天笑了笑,一把捞起怀中神志不清的少年,掀开他的下衣便探了进去,重重地搅出一阵响亮黏腻的水声来:“新进的药,要不要给你身上那个试试?你在北衢这么多年,鲜少见过这种好东西吧?”   那可怜的少年口中呻吟蓦地变了调儿,大张着一双湿濛濛的眼,被几根手指折磨得全身虚软,白皙的肌肤跟滚烫的熟虾似的。   “那些个不听话的,喂了这个之后乖得跟个小狗儿似的,恨不得整日整夜都黏在你身上,缠人得紧。”   “我自然早就试过了。”   “离仞天”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怀中少女光洁的脸庞,淡声一笑:“不然今日怎地会换了个人来赴宴?”   “哈哈哈哈,还得是离仞天老兄会玩,昨晚那个莫不是被玩坏了吧?舵主你就别在他跟前班门弄斧了。”   斜对座的难陀护法大笑着揶揄道:“一会儿的降伏宴上,我们就等着看老兄‘大显身手’了啊——”   众人一一附和道:”快快快,我都已经等不及了。”   “吉时还未到,再等等,等等。”   “是不是少了一个人?吉祥天的位置似乎是空着的?”   “……”   趁着喧嚷之时,角落里的侍从佯作收拾酒宴的模样,跪坐在离仞天身侧,暗语道:   “……沈将军已经派人将船舵围住了,三层阁楼以下的客房都安插了我们的人手,但再高层的就进不去了。温大人和金吾卫也伪装成猎渔的船只在近海侯着。”   “崔皓亦成功潜入霍京的房间,但却并未发现乔泰的踪迹,想必是被那人给藏了起来。他还套着了话,听说后日便要将乔泰运下船了。”   “离仞天”面色不变,让怀中少女岔开腿坐在他的身上,正好挡住了对面阎魔天的视线:“额尔那多如何了?”   额尔那多是离仞天在北衢的化名。   “被押进邢狱了,温大人将他牙拔了,在里边发现一颗断命散,现下此人在里头每日嚎得要死要活,但暂时没有逃出来的可能,船上的人应当不会起疑心。”   “都放机灵点,不要打草惊蛇。”   “是。”   “吉祥天,你来迟了——”   众人将目光遥遥抛向了阁门前,只见一个脸戴四色欢喜佛面具的男人缓步踏了进来,地上纯白的羊毛地毯被那浸着寒雨的靴给洇出了一大块痕迹。   难陀护法看着他身后跟着个局促不安的少年,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哟,这是有新欢了,难怪来得这么迟。”   “吉祥天,你不是只让女人跟着你吗?”   霍京面无表情走向自己的座位,大马金刀地往那兽皮座椅上哐哐一躺,却看见那小孩望见什么似的,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便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正好看见离仞天那张九头威德忿怒面具。   他心中不爽,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招他:   “过来,坐我腿上。”   作者有话说: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李商隐《春雨》 第47章 雨锈(五)   钟淳一眼就认出了张鄜。   即使同一众妖魔鬼怪坐在一起,那人身上的气质总有种与众不同的沉静,即使将整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他照样可以一眼认出他。   钟淳原本还有些忐忑紧张地捏着下摆,一会担心张鄜知晓自己偷偷跟过来会不会生气,一会担心那人瞧见自己身上的衣裳会嫌弃自己伤风败俗,待当望见伏在那人膝上不着寸缕的美人时,脑瓜子轰然一炸!——   敢情自己正兀自牵肠挂肚的时候,这人却假扮成他人的样子在这喝起花酒来了!   钟淳瞪着眼将那“离仞天”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将那无辜的小美人都吓得往张鄜怀中缩了几寸,心中更是既洒盐又倒醋的,浑身不是滋味。   “愣着干什么?还要我请你过来不成?”霍京摸上腰间鞭柄,不耐烦地加重了语气。   钟淳这才赌气似的磨了磨后槽牙,竟当真一屁股坐在了那霍京的腿上。   “大人……”   “离仞天”怀中的少女感受到整个人蓦地被收紧的力道,惊恐地看着覆在自己腰间的那只大手。   只见那文人一般修长宽阔的手上霎时暴起了数根青筋,扭曲地从手背一路攀延至小臂,正随着那人的呼吸森然地搏动着。   阎魔天大力地揉着自己怀中嘤咛喘息的少年,一双被肉挤得窄而细的小眼却色眯眯地看向了钟淳:   “吉祥天,你这小美人怎地看上去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莫不是昨晚上没训够?哟……瞧瞧,还有力气瞪我呢,可不能因为他生得模样好看就手下留情啊,这种小东西就得往死里训,才能晓得究竟谁才是他的主人。”   难陀护法勾了勾唇角,笑道:“吉祥天哪舍得训他,你看那水灵灵的脸蛋,跟个嫩葱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没开过苞的雏儿呢。”   众人细一看,发觉吉祥天带来的这小孩似乎真与室中那些个男男女女生得有些不同。   那些已沦为玩物的少男少女服侍人久了,面上自然而然便携了股“食髓知味”的媚意,身上虽然也生得白,但那白更像是病态的苍白,不堪一折的蒲苇般,风一吹便折了。   而那小孩身上确是健康而蓬勃的白,天生的腰细髋肥,往那肉乎的大腿根一掐,指头能软得陷下去。   他像某种生机勃勃而又青涩含苞的花,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霍京腿上,浑身莫名带着股金昭玉粹的贵气,令人忍不住想将他压倒在地上,狠狠地踩在脚底。   掰开他、摧残他、捣烂他……百般折磨他到哭都哭不出来为止——   席间有人淌着口水揶揄道:“还是吉祥天活不行,若是落在我胜乐天手里,几下就将这小biao子操服了,看他还敢给我脸色瞧!”   霍京闻言则冷哼一声,一把揽过钟淳的腰:“这就不劳烦各位费心了,说来惭愧,太过听话的我反倒起不来兴趣,就喜欢这种玩起来带劲的。”   他有意无意地瞟过对面脸色阴沉的离仞天,道:“在床上叫得也大声。”   阎魔天作为舵主,见这席间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立即轻咳了一声,呵呵笑道:“闲话便到此为止吧,既然吉祥天已然归位,那降伏宴便开始吧,我看有些老兄似乎已经快等不及了。”   般若教的教宗本就是“天地阴阳交合以解脱淫欲”,教中之人认为欲界众生到底都是肉体凡夫,只要是凡夫,都难免为法理所缚,为情欲所困。   而只有通过“降伏”心中浊气,中和阴阳两气,坦然接受淫欲、享受淫欲才能最终得到解脱,从欲界进入色、界之境,再从色、界进入无色、界,达到真正的清静智慧。   降伏宴的前餐,便是“处子献祭”。   钟淳对情欲一事本就懵懵懂懂,首次知晓“男人同男人竟也可以”还是在张鄜给他看的那本《寒山志异》上,因此虽然席上的那些荤话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但到底还是没弄清楚里头的意思。   只听那帷屏后的僧人又开始敲起法鼓来,口中低声念着《鬼母大藏经》的经文,密密匝匝的诵经声如潮般纷至涌来。   一个浑身挂满了璎珞宝珠的少年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僧人架着绑在了双身鬼子母佛像前的柱前,他的嘴被绢布堵着,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清明的眼里全是恐惧与绝望。   难陀护法从席间起了身,周遭的僧众纷纷低首向其行礼,只见他披上一件织满经文的法袍,手执着碗琥珀色的酒酿,朝鬼子母神佛像郑重地拜了三拜,朝手执杖锤的僧人点了点头。   就在那僧人打算敲响金钟时,席间却传来一个声音:   “且慢。”   众人循声而望,却见方才起便未发一言的“离仞天”竟突然开口打断了仪式。   阎魔天眯眼看向了“离仞天”,笑着:“怎么,离仞天老兄可是有话要同大家说?”   只见“离仞天”苍白的手指搭在酒樽上,手背上凸起的淡青筋络分外清晰,不紧不慢道:   “这个仪式年年如此,舵主不觉有些兴致缺缺吗?”   阎魔天闻言起了兴致,撑起那沉迷酒色的虚浮身子问:“你可有别的什么好主意?”   “离仞天”伸手抚过怀中少女的颈子,引得她发出一声弦颤的轻吟,随即便毫不留情地将其推了出去,薄唇微弯:“不若大家换一换人如何?”   此言一出,席间有几个久浸荒淫之道的人眼色霎时亮了,胜乐天更是醉眼朦胧地附掌道:   “……嘿嘿嘿,这提议倒是妙,我玩女的玩腻了,正好想找个带把的玩玩——”   “那胜乐天你那个给我玩,我也要让乖巧的小娘子跪着伺候我,哈哈哈!……”   “来来来,换!换——”   阎魔天自己也觉得换人新鲜,见霍京仍揽着那小孩不放,心中有些不悦,但仍是笑眯眯道:“吉祥天,你看大家都忍心放手换人了,你怎地还搂着这宝贝不放?莫不是同我们玩不起?”   “说到底就是个玩物罢了,你这么较真,让大家伙们的脸面往哪里搁呢?”   霍京咬了咬牙,心里咒骂了这既色又肥的死老头以权谋私,但仍不愿将这即将下口的肉拱手让人,僵持了半晌,他忽觉臂上传来一阵撕痛——   原是那不安分的小东西竟突然叛了变!往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唰”地一下从他身上跳了下去,脚腕上的金铃跑起来响得叮叮当当。   “……你给老子站住!!”   钟淳顾不上同张鄜生气了,他用尽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撒丫子奔向那人,随即一股脑地扑进了他怀里。   用于掩饰身份的甜腻香料下,一股熟悉而微凉的苦檀味从那绣着梵文的领口无声无息地涌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张鄜的大手摁着,鼻尖紧贴着他的胸膛,听见那人声色极淡地笑了一声:   “看来你家的小美人似乎更中意我。”   “今夜你怕是听不到他在床上的声音了。”   霍京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便只得冷哼一声,随意揽了个眉眼清秀的少女到怀中,仰头饮了几杯酒泄愤。   钟淳只觉自己头顶一松,随即发冠被人摘去,一头乌发便顺着后颈淌了下来,正好遮住那雪白光裸的背,堪堪露出两个泛红圆润的肩头来。   张鄜在生气。   那人虽然搂着他,但视线却根本不在他身上,也没有半分同自己开口讲话的意愿,周身气势更是寒气侵人,似是在强压积蓄已久的什么东西。   “……那个吉祥天真名叫霍京,就是那个叛变的金吾卫,乔泰现下就在那人手上。”   钟淳凑近张鄜的耳旁小声汇报道,但等了好半天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干脆攀上那人的肩头,重复了一遍:   “我说,那个吉祥天……”   少年人干净绵软的体香在狭小的天地里溢散开来,似一滴甘霖突然洒在长满了香粉蠹虫的土地上,极大限度地刺激着人的五感,令人忍不住想暴虐饥渴地将其吮食殆尽、吞吃入腹。   “安静一些……”   终于,带着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钟淳撇了撇嘴,最后还是偃旗息鼓地安静了下来,把脑袋埋在了那人怀里。   有一瞬间,船外的风雨飘摇,船内的佛鼓金钟,在这炙热的怀抱中都逐渐消弭了声迹。   钟淳失落地想:如果等下了船,他也能这样用十三皇子的身躯旁若无人地抱着张鄜就好了……   他闭上眼,突然有些希望这一刻能再长一些、再久一些。   “当——”   “当——当——”   三道清澈而浑厚的钟声在殿中久久回荡,半晌,门槛处竟传来了某种兽类粗重的脚步和喘息,随着难陀护法一声喝令,被绑在柱上的少年陡然发出一声惨叫,连带着那柱子也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动静。   钟淳听见那似犬非犬的东西兴奋的吠叫声,全身不禁寒毛倒竖,下意识地要回头去看,谁知后脑勺却被张鄜的掌心按得严严实实,连脖子都扭不动。   “……他们在做什么?”   “……”   他隐约看见那难陀护法给少年喂了什么东西,随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席间众人阵阵淫、亵的笑声,还有那少年被什么东西不断撞击而发出的痛叫求饶声。   谁知过了半晌,那少年痛苦的惨叫声竟渐渐变了调儿,变成了某种湿得不能再湿的呻吟,连室中的空气都染上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甜腥味。   钟淳听着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声响,莫名觉得脸上跟烧起来似的,连带着下头的裤裆也有点发痒,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得小幅度地在那人腿上蹭了蹭,来缓解内心那股无由来的燥热。   “礼成——开宴——”   直到这时,张鄜才松开了他的脑袋,钟淳转过头去,却见方才那少年正不知生死地躺在神像之下,方才绑着他的柱子下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上圣酒——”   身着褐色袈裟的陀僧鱼贯而入,朝席上的贵客们双手合十地行礼,随即为其献上了般若教的“圣酒”。   钟淳伏身望去,只见每人桌上都置着一樽银制杯盏,杯中盛着碧波般的琥珀酒,乍看上去与寻常酒酿无异。   “离仞天,还不快让这个投怀送抱的小美人喂你喝圣酒?”   阎魔天朝他们打趣道,他膝上的少年已然娴熟地将酒含在口中,仰着头将酒缠绵地顺着口渡了过去,两人又难解难分地黏在了一起,舌头搅得啧啧作响。   就连霍京也嘴对嘴地接过了他怀中少女渡来的酒,两人抱在一块自然地吻了许久,待那盅酒都渡完了才分开。   钟淳傻眼了,紧紧地盯着桌上那樽酒,手指一个劲儿地抠身上的璎珞,不敢看身旁那人脸上的表情。   “喝啊!——再不喝,这小美人是不是没学过?嘿嘿嘿……没学过来我这儿,我保证教到他学会为止——”   “喝一个!喝一个!嘴碰嘴喝一个!……”   在众人不怀好意的起哄中,钟淳终于鼓起勇气举起酒樽闷了一口,但当对上那黑光如漆的双眼时,他浑身抖筛糠似的一颤,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下意识逃避地别过头去。   只闻头顶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人缓慢地俯下身扳住他的脸,直到两人近到鼻尖对着鼻尖,张鄜才偏过头,顿了一刻,重重地含住了他的嘴唇—— 第48章 雨锈(六)   “……唔!!”   钟淳浑身一震,一股独属于成熟男子的麝香气息霎时侵夺了他的所有感官,被那人唇舌触过的地方好似着了电般火烧火燎,酥了骨的麻意从脊背直窜上天灵盖。   他心里慌了,一时间连气喘不上来,下意识地要用手去推张鄜,谁知才推了几下,便被那人攥握在了掌心里,被迫仰着头承受愈来愈深的吻。   ——这还是那个性情冷淡,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丞相吗?   钟淳晕晕乎乎地想着。   他以为那人是冰铸的骨,雪凝的魂,连同人亲热也应当是极浅极淡、适可而止的,可万万没想到张鄜的吻竟是如此地烫人,舌/根抵着他的舌/根深深地一缠一吮,激得他全身上下颤个不停,连三魂六魄都要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在席间众人的眼里,此番景象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艳情勾人。   钟淳的嘴生得小,整个人望上去像被张鄜“含”在口中,才嘬了几下,脸上便汗津津地发着红,嘴边还含糊地发出“嗯嗯”的哼声,似是被亲得狠了,连涎、水都混着酒从唇角一路落至脖颈,淌出一道湿亮亮的水痕来。   他闭了眼,睫毛也跟着颤,耳垂赤得要滴血,好似青涩的蕊被强行催熟了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股情、动后的味道,令人恨不得伏在那身子上狠狠地揉咬一番。   有人放肆地起哄道:“赶紧的!快要了他!我要听这小东西哭出声来——”   “怎么才被亲一下便喘得那么带劲,我都看硬了,一会被搞的时候那该叫得有多骚啊!哈哈哈哈!!”   “……”   一吻方罢,不知是不是那酒里面掺了东西,钟淳已然有些神志恍惚了,一张脸红得昏昏涨涨,全身上下软得像被人抽了骨头似的,只能半睁着眼靠在那人肩头小口小口地喘气。   他感觉张鄜将自己抱到了腿上,炙热的呼吸重而缓地喷薄在颈侧,生着粗茧的指头从后颈一直向下摸到了尾椎,不禁周身一颤,口齿不清地呻吟了一声。   “嗯……”   有什么物事铁邦邦地抵在大腿之间,像煎过火的剑柄般硌得他发慌。   钟淳先前还以为那人在腰间藏了什么凶器,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什么,一道电掣白光从脑中轰隆隆地劈过!   ——张鄜硬/了。   “……啊!——”   眼前忽然天旋地转地一阵晃,他被那人一把扛到了肩上,脚踝上的金铃“叮叮当当”地震个不停。   “……离仞天,我们正看到兴头上呢,你这是何意啊?”   阎魔天正气喘吁吁地搂着怀中的小美人上下颠动着,见张鄜一副准备离开的景象,挑了挑眉,伸手招了招侯着的几名武僧。   那几名武僧皆戴着忿怒金刚的面具,手持骷髅金刚杵,面无表情的模样与室中的旖旎声色格格不入。   “离仞天”侧过身,漆色袈裟上的金纹在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殷殷的光,狰狞的面具之下,鼻梁与唇锋依然如刀斧雕凿般冷冽:   “在我们北衢,可没有办事时让他人观赏的癖好。”   “哈哈哈!可这儿毕竟不是北衢,到底得入乡随俗不是?”   阎魔天仍在笑,那几个武僧却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操纵着一般,一步步木然地走向张鄜。   只听他懒懒地扯着嗓子道:“你未听见大家伙想让那小美人哭出声吗?若是让他们扫了兴,我这当舵主的脸上还有光吗?”   “他们若是高兴了,只怕我便要扫了兴。”   “离仞天”无所谓地勾起了唇:“舵主你还有想要的东西在我这儿,真不怕我赖账?”   难陀护法闻言也变了脸,怒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是无色天,舵主就是这里的‘无上金刚萨埵’,你有什么天大的本事,也敢跟舵主谈生意!?”   对座的霍京冷眼旁观,目光在“离仞天”背上挂着的那两条白生生的腿上驻足良久。   阎魔天面上有点不大好看,因为那离仞天所言不假,自己想要的“东西”确实还在那人手上。   这无色天不仅打着“以欲渡人”的幌子搞皮肉生意,暗中笼络朝中颇有权势地位之人入教,还私底下进行着某些朝廷禁物的交易。   听闻北衢的莽莽雪山之下产有一种名为索魂香的药石,放在烟斗里吸食的效果甚至比五石散还要快活千百倍,人只要沾染上几次便能彻底成瘾,一辈子都戒不掉了。   若是将此物在暗市中流通贩卖,并且让教中之人定期吸食,不仅能赚得盆满钵满,还能更高明地控制住这些位高权重的教徒,可谓是一箭双雕的美事。   “离仞天啊,难陀方才的话多有冒犯,你别放在心上啊。”   阎魔天不愧是做生意的行家,变脸如同翻书一般,一张肥肉横生的胖脸又笑盈盈地绽开了花:   “不就是一个小东西吗,喜欢在这儿当着大家的面玩也成,喜欢带回房里玩也成,毕竟这是你第一回来无色天,待宾之道还是要有的。”   “但降伏宴的规矩还是得守,若是鬼子母神尊上知晓有人不潜心修行,而降罪于所有人,后果便要不堪设想了——这样吧,我派个‘陀罗尼’在你房门口听着,将修行的声闻通过天目传达给母神,待到明日你再将他遣回来,如何?”   “离仞天”扛着钟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舵主请便。”   那陀罗尼沉默地跟在“离仞天”身后,转过某个狭暗的楼梯拐角时,忽觉后颈蓦地一痛,随即连出声都来不及便昏死过去了。   扮作侍从的沈长风熟练地将其拖进房间内,将那陀罗尼五花大绑后又封了嘴,三下五除二地在门前落了把锁,还不放心地朝那门踢了一脚,诚恳地评价道:   “这还是上乘黄梨花木做的,比朝中大部分官员的府中房门都还要贵重,也不知这阎魔天靠这歪魔邪道贪了多少银子,连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都这样奢靡。”   “大人,这会我们明日怎么将他遣回去?”   他抬起头,正好瞥见张鄜的肩膀上趴着一个人,细一看,却觉得那张红扑扑的脸蛋同宫中的某位殿下生得有些神似,不禁愕然:   “大人,这……”   张鄜凝着寒气的靴尖一顶,“离仞天”的房门便颤巍巍地开了,里头确是烛花红烧,宫灯高悬的暖融景象。   “明日?”   他道:“不必担心,在座的那些人活不过明日。”   若是此刻在场的人是会察言观色的温允,定能一眼看出丞相此时脸色与心情皆差到了极致,可偏偏现下在丞相身边的是这位呆头呆脑的沈将军,不仅连丞相的心思都瞧不出来,还巴巴地跟着两人凑到了房中,要再看一眼那孩子的面容,惊奇道:   “这……这不是十三殿下么!?怎地会出现在此处?莫不是跟着我们一起上了船!?”   张鄜将昏昏沉沉的钟淳抱到床榻上,将他鬓角的湿发捋到耳后,道:“问得好,我也不知十三殿下竟还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本事。”   “……”   钟淳其实还有些许意识,听到此言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往羔裘被褥里边缩去。   沈长风没听出那冷淡声色中的隐怒和讽意,皱起了眉:“可……十三殿下怎知晓我们此番的行程?又是怎么上的船?莫非是被何人走漏了风声,若真是如此……”   “事已至此,早些寻着乔泰的踪迹才是当务之急,霍京性情狡诈多余,下手狠辣无情,让你的卫兵都提防着些,非到必要之时无需暴露身份。”   张鄜打断他:“至于其他,待下了船之后再议也不迟。”   “……是。”   迷迷瞪瞪之时,钟淳感觉自己被扶直了身子,嘴边被强行塞进了一个冰凉的物事,舌尖略微发苦。下意识便要往外吐出来。   温热的掌心抵住了他的嘴:   “咽下去。”   他拧着眉,故意在那伤痕累累的手心上兜着舔了几下,感觉那手掌一滞,心中很是得意。   谁知下一刻下巴便被人紧然一掐,一壶温茶毫不留情地灌在了嘴里,正当他瞪着眼打算反击时,脑袋又不受控制地被挟着一抬,那药丸便“骨碌碌”地混着茶水下了肚。   “咳……咳、咳……咳咳!!”   钟淳呛得脸都红了,想到自己变成胖猫儿不肯吃药之时,那人也是这般毫不“怜香惜玉”地对他的,于是更加委屈地控诉道:   “——苦!”   “苦也得吃,那酒里面掺了不干净的东西。”   张鄜将自己身上那件内衬亵裘的袈裟解下,冷着脸裹到了钟淳身上,又低头将他臂上和腿侧的金钏取了下来,眉间一蹙:“堂堂皇子,穿成这样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钟淳头脑还不甚清醒,含糊地争辩道:“我……我不穿成这样就会被赶下去!赶下去就找不到你了!”   “找我做什么?”   “找你……嗯……找你做什么……”   “我忘记了……”   张鄜静静地坐在床边,用手背拭了拭那覆着细汗的额头,感觉到钟淳急促的呼吸渐渐恢复了正常,这才撤回了手。   谁知袖袍却被人用力地攥住——   “……不许走。”   钟淳闭着眼,一张脸褪去了高烧似的红,倒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莲心,白皙中透着淡淡的粉意,连嘴唇都是润的。   他抓着张鄜的衣角,却一直握不到那人的手,急得快要哭了,口中不停地嘟囔着:   “张鄜……你不许走!……”   “你不许走——”   张鄜只得侧过身坐回床沿,感觉小殿下那稚嫩而柔软的巴掌紧紧地蜷握着自己的手指,一股暖香陡然幽幽地袭来,方才已然半消的欲、火不知何时竟有了复燃的征兆。   他扶着额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   “……殿下这是在给臣下令吗?” 第49章 雨锈(七)   钟淳先前头脑清醒之时,对张鄜还心存着几分惧意,知晓自己偷偷上船算不上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于是一颗心便一直虚虚地悬着。   可自从两人嘴碰过嘴以后,他的脑子昏了,胆儿却莫名其妙地肥了,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耍无赖,好似找着从前胖猫儿作威作福的雄风来了:   “……对!……我要对你……嗯、发号施令!”   这上京之中,除去当朝天子之外,敢大言不惭地对丞相发号施令的,恐怕除了已经魂归桑梓的几位老将军之外再别无他人了。   钟淳其实知道自己有些犯糊涂了,但他总觉得自己糊涂的时候张鄜似乎会对他更纵容一些,于是继续理直气壮道:“丞相我要命令你……”   “抱我!……”   “……”   见那人好半晌没动静,他忍不住地将眼睛撑开一道缝,声音弱了:“……不行吗?”   张鄜低头看了钟淳一会,目光下移至那明显被人吮肿的嘴唇上,摸了摸他的脸,像抱胖猫儿一样将他托着抱到自己腿上。   钟淳闭着眼将脑袋偎在那人肩膀上,心满意足地闻见那股令他魂牵梦萦的苦檀香,整个人渐渐放松了下来,仿佛一头冬眠的小兽,一头扎进了温暖而无忧无愁的梦乡中。   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攀住那坚实而炙热的背,待确认那人再也无法一走了之之后,才彻底安心地趴了下来。   窗外的风雨急如霹雳,砭人肌骨的寒气悄无声息地渗进了室内,连那佛龛前的烛火都黯淡了几分。海潮一波接着一波涌来,无色天这般大小的楼船在天地的惊涛骇浪之间,仿佛也不过一粒核舟,只能随波逐流地在这海中沉沉浮浮。   分明是在危机四伏的邪教徒地盘上,耳边还能依稀听得栏杆外细碎的淫声浪语,但把整个身子都放肆地埋在张鄜怀中,闻着那人身上如水般清凉的气息时,钟淳却觉得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像此刻一般安逸踏实过。   生在帝王之家,别的皇子虽然没爹疼,但至少还有个娘把自己当成命根子护着。   而钟淳属于既没有爹疼也没有娘爱的那种倒霉蛋,连被人抱在怀里的滋味都没仔细尝过,便稀里糊涂地长大了。   秦姑姑虽然待他极好,但却是下人对主子的好,绝不会逾矩地像父母一样将他搂在怀里哄。而钟淳变成胖猫儿时,张鄜虽也抱过他,但当时的他在那人眼中只是宠物,感觉同现在确是万般不一样的。   钟淳阖着眼,贪婪地享受着他此生都不曾拥有过的拥抱,觉得这和嘴碰嘴一样都是令人飘飘欲仙的事儿。   有那么一刻,他情愿一辈子都不要回宫,就在这漂泊无定的船上一直待到地老天荒……   张鄜垂着眼,手指拢过钟淳的额发,在那凝着细汗的鬓角上揩了一下:“这几日暄儿的卧房新添了些书,你可看过?”   怀中之人却似乎未曾察觉道其中疏漏,亦或是不知自己是否身为梦中客,不满地嘟囔着:“……我又不是小孩,还总拿那些小说来糊弄我,嘁……”   “也就小魔头对那些鬼啊怪啊的东西感兴趣了……正经课文没念几篇,看起志怪小说来倒是津津有味,还不如当年的我上进呢……”   张鄜眉头一动,道:“小魔头?”   “……整天威胁说要把我尾巴拔秃来做毽子的,还嚷嚷着要把我眼睛抠下来当玻璃球玩的,可不就是心狠手辣的小魔头?”   钟淳对于张暄的种种恶行倒是历历在目,继续哼哼唧唧地告状:“虽然他现下已经改正些许了,但他还有个坏习惯没戒掉,就是每日夜里总是要勒着我的脖子睡觉,害得我都……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子不教,父之过!你倒是管管他呀……”   张鄜听罢勾了勾唇,浅浅淡淡的,倒是没再回话。   他的手覆在钟淳腰间,不一会儿便摸到了那柄断红。   “断红上的玉呢?”   “……嗯?什么玉……”   钟淳迷迷瞪瞪地脱口而出道,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怎么上的船,有些心虚道:   “我、我把那玉给船家作抵了……”   “……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吗?”   “……”   张鄜的眉峰顿时蹙了下去,似是要动怒,但最后又想起钟淳似乎从未得知过这玉的来头,强行将那股气压了下去,道:   “你可还记得那船家是何模样?”   钟淳含含糊糊道:“嗯……就是一个瘦高个老头,头上戴着个斗笠,我问他有没有从九龙盘经过停云渡口的船,他说没有,然后……然后我将这块玉抵给他,他就说有了……”   张鄜叹了一声:“下船我让人找回来。”   钟淳已然有些昏昏欲睡,连眼皮都抬不动了,因此便迷糊地应了一声,只当那确实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便将脑袋靠在张鄜的脖颈上,歪着头安静地睡过去了。   张鄜望着小殿下那张红扑扑的睡脸,待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且未有再苏醒的迹象后,才将他抱回了床榻上,用衾被将那身体盖上。   熟睡的钟淳拧着眉哼了一声,仍然保持着被拥抱的姿势,但到底还是没醒来,翻了个身,衣襟外深陷的锁骨便毫无保留地露了出来,连颈窝上透着淡粉。   张鄜转过身,拉上绣着不堪入目景象的纱帐,拾起桌上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走出门,在外头侍候的沙弥低着头向他行礼:“离仞天大人。”   “芳斋已为您备好热水,请您同我移步至芳斋沐浴。”   张鄜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脚步却不停:“……换成冷水。”   “是。”   *   翌日。   钟淳一觉睡醒后打了个滚,摸到一床空被子,这才发觉那人又如同神仙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了,不由一阵失落。   他低着头,发现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截红绳,底下穿了个黛紫的壶状宝饰,上头凿开了一个小孔,里头似乎装了些东西。   “这是丞相留给殿下的东西,他让我提醒您一定要贴身保管。”   室内的佛母孔雀金光屏风后,沈长风正一板一眼地守在门外,腰间锻刀投出一截尖长的光影。   钟淳探头探脑地问道:“丞相呢?”   “应当是被那舵主给请走了。”   钟淳想起昨晚的种种,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好几遍,唉声叹气道:   “沈将军……你在这儿什么都不干,就光守在这儿看着我,不无聊吗?”   沈长风面不改色地答道:“丞相大人担心殿下您的安危,才将您托付于卑职,既然是奉令办事,便不算无聊。”   钟淳努了努嘴,煽风点火地撺掇道:“将军当真不无聊?”   “丞相好不容易将你带在身边一次,你若不再表现表现,这心腹的地位可真要给温大人抢去啦。”   这话可算是戳中沈长风心窝了,他自认为自己不比那姓温的差在哪里,但奈何神机营不比邢狱在京中,他自己也常日来回奔波于各地,若是京中突然有事,多半也轮不上他。   虽说张鄜从不曾亏待过他,并且真论上关系亲疏,自己的父亲也算丞相在军中敬重的长辈,唤得上丞相一声“世兄”,比那不知从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温允强多了。   但沈长风自己心里还是时常觉得不忿,甚至觉得他在京中并没有同温允“平起平坐”,若是丞相要办事,首先想到的也定然是那姓温的,而不是自己。   于是这一回,他本想在船上大施拳脚一番,令丞相对自己青眼相加,谁能想到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个金躯玉体的十三殿下来!   沈长风虽然心有遗憾,但还是老实地担起了自己的责任,跟个尽职尽责的嬷嬷似的守在门口,直到听见里头有翻身的动静,才敢推了门站在屏风后。   “我知道霍京那家伙藏在哪,你同我一起去,我们定能比张鄜还先将乔泰找着。”   钟淳也在为那块被自己抵掉的玉而肉疼,迫不及待地想戴罪立功,况且他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船上当个被人保护的“废物”,既然船都上了,不闯一闯龙潭虎穴又岂能善罢甘休。   “沈将军意下如何?”   沈长风有些为难道:“这……可是丞相有令……”   钟淳已经自顾自地穿起靴来:“那我也有令,将军你要听谁的?”   说罢他便直起身子跳了跳,担心这木头还犟在原地,又拍了拍沈长风的肩膀,小大人似的语重心长道:“放心吧,我相信沈将军的武艺和胆识,一定能化险为夷的。”   沈长风:“……” 第50章 雨锈(八)   无色天船体极其庞大,各层楼梯皆是弯弯曲曲,复杂得像个地宫,若是没有里头的人带路,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在这诡谲的地方。   钟淳换上了一身沙弥的装束,循着当时那位少女带他走过的路,还真摸摸索索地找到了霍京的房间。   秋雨阴濛的天,整个室内都透着股沉寂的灰,连那些璎珞珠宝都显得黯尘无光。   床边摆着一座吉祥天女双身塑像,身披狐裘帛带,结跏跌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她面色娴静慈悲,但胸前却未遮一物,袒露着一片白花花的光景,身侧的忿怒金刚则从后方环抱住她腰腹,左手作指月印,虚虚向着前方。   无上怜悯,无上悲恶。   沈长风将那尊淫邪而圣洁的佛像认真地观摩了一遍,但还是未能从中窥出什么端倪来,回过头,却见那十三殿下也睁着一双水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瞧,不由正色道:   “殿下,非礼勿视,”   钟淳扯了扯嘴角:“沈将军,无色天上边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我早就见过许多回了,你不要太大惊小怪了。”   况且在那什么劳什子降伏宴上他还见过比这更不堪入目的场景呢……   沈将军闻言一脸黑线,但仍是默默地挡在了钟淳跟前,尽职尽责地替丞相捍卫十三殿下纯真的心灵。   钟淳盯着那金刚的手势,总觉得似乎同先前他在霍京房中看见的有所不同,比划着:   “殿中的双身佛像中,两个人的下、体都是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为何这两尊佛像的下边是分开的?”   沈长风被“两个人的下、体”一噎,一张俊脸奇异地涨红起来,他咳了咳,随着钟淳的目光开始打量起那尊怪异的双身佛像来,渐渐皱起了眉。   “殿下先到门边侯着。”   语罢,他从腰间“唰”地抽出一把黑金的锻刀,对着那吉祥天女的塑像劈头砍去。   “铛!——”   只闻一声清脆的金石击响,那双身塑像仍是稳如磐石般屹立原处,连片彩漆都未曾脱落。   “你将那金刚的左手往下拨点!”   钟淳依稀回忆起了当时那双身佛像的姿势,在门口冲沈长风喊道。   沈长风依言用刀柄在那忿怒金刚的左手轻轻敲了敲,那塑像果不其然地松动了些许,微微抖落一地泛着金漆的铜屑。   “再往下拨一点!将他的手放到天女的胸口上!——”   沈长风面色微赤,依言用刀鞘将那金刚的左肢往下拨了些,当那足有一掌粗的食指覆住那一点缨红时,整个天地突然轰隆隆地一震!   只见那头戴莲花宝冠的吉祥天女竟缓缓地倾倒在忿怒金刚之上,两人的下处严丝密合地贴在了一起,形成了交、 媾的姿势,与此同时,原本天女打坐之处的墙面竟出现了一方隐蔽的密道——   里头黑漆漆的,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散着股择人而噬的压迫感。   钟淳看见那洞口时,脑中霎时涌现起无数江湖小说中隐藏武功秘籍的宝洞来,一双眼登时亮了,摩拳擦掌道:   “我们就进去看一眼!一眼就行,若是找不着乔泰便出来。”   沈长风为难地叹了口气:“殿下您当真是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我们应当先派人禀告丞相,待丞相应允过后再作行动。”   钟淳道:“唉呀!说你呆你还真是呆!万一趁这会功夫那霍京便回来了呢!?”   “再说了,你们昨夜在这附近暗中搜了这么久,连那乔泰的影子都没见着,这不就正说明那乔泰就在这隐藏的密道之中吗!此时不趁机查探一番更待何时!”   “至于我的安危,这不是还有沈将军在吗!”   沈长风心中很是挣扎,他很想把丞相那尊大佛找来镇一镇这位“胆比天高”的十三殿下,但若是被别人知道自己连个半大的孩子都看不住,以后在那姓温的面前就更加抬不起头了。   他还欲说些什么,却见钟淳已经一溜烟儿地钻进了那洞中,便只得认命似的握紧腰间的刀,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被那黑暗渐渐吞噬后,洞口的吉祥天女像嘴角突然缓缓地上牵,望上去仿佛是个诡异的微笑,只闻轰然一声,那双身佛像便缓然地重新归了位,仿佛那条密道从来都未曾出现过一般。   与此同时,远处无色天那灰扑扑的阁楼望上去一片殷红,竟比夕沉落霞时还要绚丽妖异,法鼓金铎与客人调笑时的喧笑声一同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秋雨浇不息的弥天火海中安静地被吞没,被蚕食——   ……   “殿下,天黑前我们得抵达船的东南角,届时温允会带着渔船在彭桥附近接应,若是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便原路返回……”   钟淳边听着沈长风在耳旁絮絮叨叨,边借着这密道两旁的长明烛火望着石壁上的漆画。   他从书上见过,壁上画的是西海的萨埵神山。   连绵高耸的雪山如剑一般群立,日光在金顶之上洒下一片佛光,毗卢遮那佛的本尊遥遥立于群山之巅,无限的法相庄严。   而后的画面渐渐变成了一群小人举着幡旗朝雪山跪拜的模样,后边又画了些四臂观音、大势至菩萨、宝月观音自在佛的法相,至此看着都还算正经。   “沈将军你看,画上的这些人在做什么?”   沈长风用刀鞘击打石壁探路,顺着钟淳的目光望去,只见石壁上的一群小人正围着一个锅炉,锅里栩栩如生地画着一个人头以及挣扎时的半条手臂,四面八方还画着许多黑糊糊、生着翅膀的玩意,顿时一阵恶寒:   “……依微臣薄见,他们似乎是在炼蛊。”   “炼蛊?炼蛊要把人也放下去炖么?这是在炼蛊还是炼尸啊!”   钟淳也觉得此举非常残忍恶心:“般若教不是信奉密宗吗,密宗不是不杀生吗,为何会做炼蛊这种无视佛训之事?”   “旁边的梵语上说,这里头的‘人’是百虫的饵料,因此算不上‘人’。他们认为蛊是极具天地阴阳灵气之物,是鬼子母神在人间的化身,只要虔诚将其炼化就能获得鬼子母神赐予众生的力量……”   沈长风皱着眉:“后边的梵语我便不知其意了,若是丞相在应该能解答一二。”   “鬼子母神赐予众生的力量……”   钟淳低着头喃喃道:“鬼子母神赐予众生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感觉我曾经在哪儿见过……”   “……沈将军,你能不拿你的剑鞘四处敲敲打打了吗,吵得我脑袋疼。”   沈长风纠正道:“殿下,那是我的刀鞘,而非剑鞘。”   “而且,那把刀鞘现下就握在我手里。”   一番诡异的寂静过后,不大不小的石室中传来一阵清晰而规律的“笃笃笃”声——   钟淳瞪大了眼,同沈长风对视了一眼,齐齐看向自己面前那块凹凸不平的地砖,   ……下面似乎正有什么东西亟待着破土而出!   *   无色天的三大主殿之一的摩珂殿前,气势已剑拔弩张——   “离仞天啊离仞天,昨晚睡得可还算舒坦?”   难陀护法嘴里叼着一杆烟, 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戴着九头威德金刚面具的张鄜,笑道:   “哟,就你一人来了?怎生不见你身边那位小美人?”   张鄜接过他递来的酒,但却并未举杯,轻描淡写地回道:“昨晚闹得凶,被折腾狠了,现下自然起不了床了。”   “噢?是吗?——”   难陀护法古怪地笑了笑:“看来离仞天也非怜香惜玉之人,只是那孩子若现在还在睡着,可便要不好了。”   “怎地不好了?”   他斜着嘴角往窗外遥遥一指,压低了声道:“瞅见没,滚烫烫的一片红,咱们无色天都着火了!也不知是哪个奸细混进了船上,让人把房梁都烧了,那小美人若是还睡在床上,那定然是要香消玉殒的。”   “唉!可惜呀可惜!您来我这儿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捎上他呢?不然,我们便将您俩一齐好好招待了——”   语罢,他身后数百名持着戒刀镬叉的黑衣武僧铺天盖地蜂拥而上,仿佛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一般,泛着寒光的骷髅尖刃遥遥直指张鄜的咽喉。   “这就不劳难陀护法费心了。”   张鄜揭去脸上那张狰狞的面具,露出底下浓墨般深邃的漆色眉目来,一袭玄衣在鬼哭狼嚎的惊天风雨中猎猎而动,仿佛一朵吞噬万物的五蕴莲花。   他抚上腰间的素色宝剑,修长的五指握住蛇形剑柄,不徐不疾地抽剑:   “那孩子还小,未见过我开杀戒的模样,若是一时之间被阁下凄惨的死状吓哭,身为长辈的我便难辞其咎了。”   难陀护法怒笑着拍桌而起,从身后拔出两杆拴着金刚铃的缨枪来,声音巨如洪钟:   “哈哈哈!身为长辈!!身为长辈他娘的还能将人照顾到床上去的?张鄜啊张鄜,你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衣冠禽兽!——”   霎时,殿中六十六扇琉璃宝窗应声震碎,香炉灯台、斗帐花幔皆被狂风骤雨掀翻在地,檐上金铃疯魔般地摇颤不停,仿佛要把听者的耳膜与血肉都搅碎一般!   难陀护法将那缨枪轮过地砖,发出一道刺耳的“咯吱”声,他朝身后的武僧作了个手势,用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笑道:   “丞相大人身在高堂,醉心权术久矣,这双握惯了笔杆子的手想来已然提不动刀了,去!你们几个先去给他热热身手,让他回想一下杀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第51章 雨锈(九)   “我数三下,殿下你往回跑,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   沈长风从石壁侧边抄来一盏长明灯,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几块松动的地砖,随时准备将灯里烧得滚烫的鲛油泼下去。   “三、二、一!!”   钟淳脸色发青地拔腿就跑,脚底卖力地都快跑出火星子了,忽然听见后头荡来一道中气十足的惨叫声:   “……烫烫烫烫烫死我了!!我嘞个亲娘啊!!——”   他实在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地砖底下钻出了个人模人样的东西,披头散发地看不清长相,但那肥硕的身躯活像只偷吃油水过多而重度积食的肥耗子,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地缝之间。   沈长风看清那人面容时,额上的青筋陡然暴起,一把攥住那东西的衣领,暴喝道:“是你!??你不是被霍京关起来了吗,怎么会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   钟淳闻言也好奇地溜了回来,只见那“肥耗子”见了沈长风却更像见了鬼似的,迫不及待地想把脑袋往地底下缩,奈何他的身材过于魁梧,脖子又被沈长风制住,浑身皆不得动弹,只得哀哀地陪笑着:   “唉哟……这不是沈、沈大人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眼前这蓬头垢面的“肥耗子”竟是众人苦苦找寻已久的桂州太守乔泰本尊!   沈长风见着他简直火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积攒的涵养被怒气焚烧殆尽,跟拔萝卜似的将那乔太守一把拔了出来,掐着他的脖子冷笑道:   “先前我去桂州之时是谁主动请缨将我们带去‘剿匪’?最后又把一群人跟耍猴似的耍得团团转?——”   乔泰面色涨红,连连摆手道:“……咳,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当时那不是身不由己嘛!那刘刺史盯着我呢,我若敢有什么动作,当时便被乔家那些恶霸乱棍抽死了!又怎能有契机被押送到上京,咳……同大人您一道被困在这种鬼地方啊!……”   沈长风闭了闭眼,忍着怒火将他放下:“当时你找个契机同我们一道走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乔泰油滑的官腔又不经意地从嘴边泄了出来:“是是是,大人所言极是!!”   他那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瞄到一旁看戏的钟淳身上,陪笑道:“嘿嘿,这位模样俊俏的小郎君是?……”   沈长风依旧不给他好脸色,黑下脸道:“什么小郎君,这是当朝十三殿下!”   “原来是十三殿下!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瞧瞧这模样,仪态雍容典雅,贵气浑然天成——”   钟淳头一回见到有人这么夸自己,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但面上还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乔大人,奉承话就免了,你是怎地从下边……呃…窜出来的?”   乔泰回道:“唉,这就说来话长了……先前我被那群金吾卫押得好好的,突然就被那个刀疤脸掳到了这艘船上来,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被关在那了,我顺着里头的耗子才找到有水的地方,拿竹杖往上戳了戳,感觉那顶上不太牢固,于是我戳着戳着就戳出了一条道儿。”   “这里头的虫子也忒多了,本以为能直接顺着道儿爬到外边去,没想到转悠了老半天,还是在这地宫里兜圈呢——”   沈长风拾起长明烛道:“行了,这次大家犯险都是为了寻你,不然那二十多个金吾卫也不会被霍京活活烧死了,既然已经寻着你了,便没必要再涉险了,赶紧找找出去的路吧。”   话题陡然沉重起来,乔泰也不好意思再腆着脸卖笑了,老实地跟在沈长风身后慢悠悠地走。   钟淳跟在他的身边,主动凑过去道:“乔大人。”   乔泰怕被沈长风听见,惶恐地低声道:“……我的天爷……此声‘大人’可万万担当不起,殿下有何事尽管吩咐就行……”   钟淳也跟着他小声问道:“……你先前同江左乔氏那伙人不是一丘之貉么,怎么突然想起要检举他们了?”   他曾经在书斋偷听张鄜和温允的谈话,说这桂州一带虽然明面上一副河清海晏的富饶景象,但私下确早已成了一副乌烟瘴气的“官阀相护”的圈子。   桂州的大小官员,上到衙门刺史,下至巡街的卫兵,多多少少都和东阳乔氏有着沾亲带故的牵连,这些年朝廷派去任职的官员,有些人经年累月地被这腐气一道蚀化了,有些人虽有颗清正廉洁的赤胆心,但在这土匪窝中待不到多久也被逼得辞官致仕了,而乔泰能在这“圈子”中混得一席之地,却并非靠着他那三寸不烂的油嘴滑舌,应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小殿下你有所不知,我若再不揭发他们,只怕这报应该要降到我乔某人头上了。”   乔泰苦笑道:“说来真是惭愧啊,小人早些年钻了官盐私贩的空子,赚着了一些小钱,又因着正好姓乔的缘故,便逐渐同那东阳乔氏攀上了关系,最终坐上了这太守之位。”   “嘿!多少读书人寒窗苦读梦寐以求的位子,偏偏被我这大字不识一字的乡巴佬给坐上了,你说这世道离奇不离奇!”   他说着脸上便露出了一丝讽意:“我乔某人自诩是‘小贪’,向来做事都是取之有道的,可未曾想到这乔家吃了一点甜头后愈发无所顾忌起来,仗着那已当上国舅爷的家主,一举将成千上万亩的公田都给私吞了。”   “殿下自出生起便未曾离开过京城,可能对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处境所知甚少。在我们桂州,有八成人家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这乔氏不仅将他们的地吞了,还将人家抓来做奴隶,这不仅是要断人财路,还是要断人生路啊!——”   “今年三月大旱,许多人失了地,便成了飘无定所的流民,可这群丧尽天良的东西竟连朝廷下放的赈灾款都贪!……我想不出办法,只好让那群农民扮成匪寇,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跟朝廷讨些军饷来暂时安置那些居无定所的百姓了。”   钟淳听罢亦是心头一凉,张了张嘴,但却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也跟着沈长风一道沉默了。   “方才来这里的路被堵死了。”   沈长风蹲下身,用从乔泰奉上的竹棍朝那石壁上四处戳了戳,机关暗门没摸着,反而又戳出一窝仓皇逃窜的毒虫来。   “再找找其他路吧,这儿的楼房之间应当都有暗道相连,不可能全部的道都走不通。”   钟淳望着那石壁上窸窣爬动的甲虫,一时走了神,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张鄜。   不知道那人现下在做什么。   若是他知晓自己被困在这个鬼地方,是会皱着眉生气,还是会为自己担忧呢?……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时,脚底不知踩着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只闻突兀的“咔嚓”一声!整条黑漆漆的地道仿佛跟被烧化的烛油一般快速地往底下塌陷去!——   “殿下当心!!”   滚滚烟尘霍地在天地间腾升开来,沈长风瞳孔骤缩,眼疾手快地拦住了钟淳的腰,下意识地将他整个人护在怀里,两人顺着崩裂的地道重重地往下滚去。   而乔泰便没那么好运了,一路鬼哭狼嚎地被碎石给颠簸到了底下,也幸亏一身肥膘皮糙肉厚,不然若是寻常人从那高度摔下去,不折断几根骨头也得被磨掉一层皮。   “噗——”   只闻什么东西蓦地咬穿皮肉的声响,头顶传来一阵忍痛的粗重抽气声。   钟淳猛地一抬眼,却见沈长风一张俊脸已然血色尽失,额上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左手紧紧地捂在右臂之上,好似有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涌出。   “沈将军!!”   他见沈长风咬紧了牙关,大喝一声从右臂吃力地甩开一个生着尖角的东西。   乔泰看清那玩意的长相时也忍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是一只通体黝黑、长满了一嘴尖齿的翅虫!   这鬼东西就连被甩开时,嘴中还死死地咬着沈长风的皮肉,双目还泛着诡异的猩红。   “啧,昨日还同一个男人吻得难舍难分,今个儿转眼便对着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亏我还以为碰见了个不谙世事的雏儿,岂料原是个人尽可夫的主儿。”   却见霍京正抱着臂站在不远处,一双刀锋般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长风与钟淳,在那白里透红的脸蛋与微微泛肿的唇上流氓般地盯了片刻,哼笑着拖长了声调:   “……殿下,噢……殿下——好啊,看看这船上都来了哪些个贵客,什么丞相、将军、殿下……各路神仙都统统招来了,乔泰啊乔泰,没想到你这窝囊废竟还有这种本事——”   乔泰原本正龇牙咧嘴地捂着肿起来的伤处,见自己突然被点了名,看了看光荣负伤的沈长风,又看了看一身腱子肉的霍京,咣当一拍脑袋,顿时又谄媚地挪到了霍京身边:   “大人这是说得什么话!这是我应该做的!”   霍京斜着眼觑他,冷笑道:“方才又是谁趁我不在时偷偷溜出去的?没被那些虫子一窝吞了也算你福大命大!”   乔泰立马殷勤道:“我若不是偷偷溜了出去,又怎会碰上那两人呢?若不是碰上那两人,又怎能将他们特地引来大人您这儿呢——”   钟淳听得浑身气血都往脸上涌,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乔泰!你!!……”   “你倒是机灵,行了,你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霍京眯起了眼,将腰间那兽皮铁鞭腕在手上摩挲,不紧不慢地向两人走近,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钟淳:“比起无甚用处的小小太守,教主定然会更喜欢有价值的殿下你一些。”   “殿下可知你身边那位小将军方才是被什么东西咬伤的?被金翅虫吸了血的人若是一日之内得不到医治,那条宝贵的右臂可算是要废了,他对你这般舍身相护,殿下可得好好想一想,你做什么能报答人家这番赤胆忠心啊……”   只闻“嗡嗡”一声震鸣,钟淳骤然抬首,腰间的断红霍然出鞘,似一条灵活的游蛇般电一样朝霍京的喉间袭去!   霍京见状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身子一斜,摸向了皮鞭上嵌镶的血玛瑙,那兽皮铁鞭霎时跟炸开了花一般,生出了无数根令人望之生寒的尖刺!   他信手扬鞭,鞭尾牢牢缠住了钟淳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断红,唇角一勾:“小殿下,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把你那小孩儿玩的剑放下,乖乖地跟我走。”   钟淳手心虎口皆被震得一麻,还未来得及松手便被一股狠厉而不容抗拒的劲力给硬生生地“吸”了过去——   “第二——”   霍京一手轻轻松松地掐住钟淳那截白得惹眼的颈子,粗糙的指腹玩味地抵着他的咽喉磨了磨:   “被我玩得半死不活之后,再乖乖地跟我走——” 第52章 雨锈(十)   “当———”   “当——当———”   远处的金钟接连被人叩响,随着僧陀们密密麻麻的念祷中,雄浑沉郁的轰鸣如同黄钟大吕一般,如有实质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低鸣,空灵的尾音在风雨飘摇的天地中久荡不歇!   面戴忿怒金刚面具的武僧们应声而上,动作训练有素,数柄骷髅金刚杵齐齐化为杀阵,打棍似的绞向大殿中央唯一站立的人。   张鄜神色不变,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过分毫,一道惊天电光掣眼而过,刺目的白光霎时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和一双森寒的眼。   “——叫这群小卒来白白送死便是你说的‘热热身手’?”   握着斩白蛇剑的手蓦地一荡,最先刺向他的一圈武僧受不住这摇天撼地的威压,纷纷如被狂风吹乱的叶一般东倒西歪地躺了一片。   “阁下究竟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我了?”   难陀护法哈哈大笑,一双诡异的象首银杆缨枪骤然从背后腾天而起,俯身朝张鄜杀去:   “哈哈哈!丞相可别心急,好戏可还在后头呢!届时只怕你分身乏术,招架不住啊!……”   “锵!——”   张鄜侧身避过那重如千钧的枪刃,却见地砖早已被凿出两个千疮百孔的深坑,伸手抹了一把斩白蛇剑上不知谁人的血,反手朝四周重新涌来的僧陀横空斩去一剑:   “你们教主苦心孤诣诱我入局,莫非只是为取我这一条性命?这无色天连门框都是金子做的,里头的贵客哪个不是般若教的钱袋子,就这样一把火烧了……不心疼?”   难陀护法知晓张鄜在套自己的话,但笑不语:“教主是无上金刚萨埵,是鬼子母神在人间的化身,有无量光明无上智慧,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轻易揣度的?”   张鄜背上骤然一沉,猛然回首,却见一道金杵疾光呼啸而来,骷髅金刚的尖齿“噗”一声深深楔进他的背上,狠厉得要割下一块皮肉来。   “铮———”   手中染血的素色宝剑发出一声暴烈的长鸣,银电似的在空中横扫而过,殿中颠倒的五彩琉璃雕窗登时应声裂成数千片金屑,荡起一阵撼天动地的尘灰!   却见方才那群几乎被拦腰斩断身子的武僧竟拖着一截残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面色木然地举起了骷髅金刚杵,朝着他不依不饶地俯冲过来。   直到这时,张鄜脸色才微微一变:“……你给他们服了死生蛊?”   死生蛊,顾名思义“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乃是般若教被列为禁术中的八大秘蛊之一。   淮南王叛乱之时,钟峣本想效仿前朝宋明王借助通灵之术前去黄泉请阴兵大军助阵,奈何召了半天连个鬼影都召不出来,为了抵御势如破竹的神机营大军,最后只得派般若教术士深耕炼蛊之法,这才炼出了死生蛊这般极其阴毒之物。   寻常将士服下死生蛊的那一刻,他们的脑子便已然不属于自己了,只剩下一具感受不到刀枪斧钺伤痛的躯体,就算脑袋被人割了,身体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母蛊操纵着前进,并且服蛊之后实力甚至比先前还要强悍数十倍。   难陀护法趁着张鄜分神之际越身而起,一枪接一枪轮向他后背,所过之处皆是飞沙走石,讽笑道:“没想到丞相对这些下九流的东西还挺了如指掌的,只一眼就能看出我用的什么蛊,啧啧啧……看上去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原来平日里没少偷着看我们般若教的禁书啊……”   “既然丞相对死生蛊有所了解,便应当知道除非杀掉母蛊的宿主,否则这群行尸走肉般的子蛊将会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你,直到至死方休———”   失去魂智的武僧被斩去半个身子后踉踉跄跄地想爬起来,但却被另一旁四肢健全的武僧一拥而上地扑倒在地,似凶残的饿狼般将那伤势严重的武僧当作饵食拆吃下了肚。   这并非人食人,而是“虫”食“虫”。   殿中面目慈和安详的鬼子母神白玉般的脸上已染上猩红,但她仍手持与愿印,微微含笑地看着眼前如同八寒地狱般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仿佛游离于众生尘世之外的第二尊佛。   张鄜不适地皱了皱眉,一剑劈挡住餍足后重新涌来的木然僧陀,袖上却未沾半点血痕:“无事,他们这般自相残杀迟早有一日将自己撑死,我除了手累了些,锻炼筋骨的同时再应付你亦是绰绰有余。”   难陀护法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收回一双长枪:“在理!在理!丞相您大可慢慢同这些行尸耗上三天三夜,我倒是没什么损失,可我觉得您那位贪玩的小美人只怕是等不上那么久了——”   “听闻早上他同你那忠心耿耿的将军侍卫一道去了吉祥天房中,此后便再也没人瞅见他俩出来过。那屋子底下可是专门用来养虫的地宫!寻常人进去只怕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估计你那小美人现在已经落到了吉祥天的手上,指不定会被他换着法子折磨呢,哈哈哈哈哈!——”   斩白蛇剑上淋漓的鲜血汇成一道溪流般从冰冷的剑锋上一滴一滴地淌落。   一闪而过的电光映在张鄜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种鬼神见之都暗然心惊的平静。   “难陀。”   “看来你还是不知你们教主派你来牵制我的用意,在他的眼里,你同这些替你送死的僧陀并无什么不同,都是喂虫的饵食罢了。”   难陀护法握着两杆赤如红缨的象首长枪,正打算趁着僧陀一股脑涌来的时机向张鄜的后背突袭刺去,挥至半空,枪杆却被一只青筋暴起的手当头握住——   只见那枪杆竟像一截弱不禁风的苇杆般“折”在了那人的手心里!   “其实在此之前,你本有机会选择你的死法。”   张鄜转过头,一双漆目看着难陀惊恐万状的眼神,突然缓慢地笑了,腕间的紫檀佛珠焕着妖异的血光:   “你想不想知道,十年前的首丘赤河,我一个人是如何同已经变成行尸的数万叛军交战的?”   ……   “……呃!!”   钟淳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重重地甩在了石壁上,一股甜腥蓦地腾上了喉头,整个五脏六腑好似被人掏开搅碎了一般,痛得连呼吸都不稳当。   意识模糊间,耳边竟听到了秦姑姑痛心疾首的声音:   “——我的殿下呀,怎么偏偏就生了这一副不开窍的懒骨头,你看看三殿下,看看四殿下……每日天不亮便起来练剑读书了,你若是有他们半分勤快,咱们在宫里的日子呀,便也不会这么难过啦!”   他听见自己嘿嘿笑道:   “秦姑姑你这就不懂啦!三哥和四哥那是做皇帝的料,自然要每日勤勉刻苦地温习了,不然日后怎么能做个爱恤百姓的九五之尊呢?”   “那殿下你呢?”   “我嘛……我天生就是做王爷的命,不用练剑也不用读书,等皇兄把我发配封地之后,每日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就好啦!——”   “等我加冠之后有了爵位,我就建一座比永乐宫还大的王府!我要封秦姑姑你为王府管事,还要封小良子为首席…嗯……首席大总管!秦姑姑啊,看在我待你这么好的份上,以后就不要日日在我耳朵旁念叨啦!”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该是多么的天真,多么的愚蠢……   一个身无长技的弱者,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又谈何封赏下人呢?   “哟,竟然还能站得起来,看来你那男人下边那家伙真挺没用的,若是换我能直接把你搞死在床上——”   霍京对昨夜钟淳在他手臂上留下的那个深可见骨的牙印耿耿于怀,毕竟在大庭广众下失了男人的尊严不是一件登得上台面的事,但当望见那小家伙如今被他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的施虐欲与兴奋感登时到达了巅峰。   只见钟淳衣衫不整地半跪在石壁下,眼睫长长地垂着,苍白的脸颊薄如金纸,咳嗽时鲜血更是从口中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顺着唇角淌到了脖颈,勾勒出一道秾丽至极的痕迹,令人想扼着脖子将血一点点地舔舐殆尽。   他喘着气支撑着石壁站起来,脆弱得仿佛一张被人用到了极致的弓,绷紧颤抖的手臂和大腿上交错着渗血的鞭痕,望上去有种惨不忍睹而又惊心动魄的凌虐美感。   “殿下!!”   沈长风捂着右臂失声喊道,但当他刚欲起身时,却见室内不知何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古怪动静。   只见地缝底下竟铺天盖地地涌出一片乌黑的蠹虫来,跟黑云压城般密密麻麻地朝石壁爬来,令人望之而头皮发麻。   “——我的亲娘啊!!”乔泰吓得哀嚎一声,没皮没脸地跳起身,跟屁股着火似的窜到了霍京身后,扯住他的衣角:   “霍霍霍霍霍指挥使!这他娘的究竟是个什么恶心的玩意啊!!”   霍京挑了挑眉,甩鞭缠住了钟淳垂在地上的手腕,猛地使劲将其拽拉起来,听见怀中之人口中溢出一阵忍痛的闷哼声,心中更是快意无限。   他发狠地揩住钟淳的下巴,迫使其抬头与自己平视,笑道:“怎么样,我方才说的可是实话?”   “何苦白白挣扎受罪这么久,早些乖乖地跟我走不就行了?嗯?”   钟淳虽然虚弱,一双眼却被怒气浸得很亮:“你要对沈将军做什么!!”   霍京无所谓地勾了勾唇:“他没有利用价值,自然是拿去喂那些宝贝虫子了。”   乔泰闻言望见那些皮光水滑的金翅虫“嗡嗡”地向沈长风爬去,登时吓得两眼一闭,差点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怎么,殿下想让我留他一条命?”   霍京颇为恶劣地笑了笑:“求我。”   “求求我,说不定我心一软脑一昏便答应了。”   ——————   丞相下一章就赶到了( )   作者有话说:   下周三就要入v啦!那啥,我会在11.29的零点把后面两章一起放上来,大家可以下载一下现在的章节(之后就要收费啦) 第53章 雨锈(十一)   钟淳领口被鞭柄恶意地挑开,外裳斜垮地披在身上,几乎可以窥见里边随着呼吸微颤的圆润肩头。   但他偏生不愿就此屈从,只是皱着眉将嘴边欲涌的鲜血强行咽下,好似这副不堪一击的皮囊下仍有根反骨在苦苦支撑着他的最后一口气一般。   霍京饶有兴味地欣赏他这副狼狈的模样,一想到自己面前的是位货真价实的皇子,体内流着大宛正统皇室的血脉,心中蠢蠢欲动的征服欲更如烈火烹油般愈发强烈   当今世上,谁不想将高高在上的皇权狠狠地踩在脚下玩弄蹂躏呢?   他自言自语地笑道:“先前京中有传闻道十三殿下扮作小倌爬上丞相的床,而后被人无情地赶下榻逐出门的,现下看来,那传闻恐怕当真是空穴来风了。”   “我若是张鄜,定然是舍不得将你赶下榻的——看昨夜他和你那难舍难分的劲儿……说吧,你们睡过多少回了?”   这边被金翅虫包围的沈长风用仅存的左手吃力地苦苦迎敌,而被晾在一旁的乔泰初听觉得这话有些怪,细一琢磨后惊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他是不是无意间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宫闱秘辛。   钟淳不想理会他,仍是侧过头紧闭着双唇,一双眼却望向了乔泰。   “殿下若是还在妄想张鄜会来救你,可就太天真了,倒不如早些认清眼下的状况,乖一点跟我走,也少吃些苦头。”   霍京将他抱起来,一脚狠力地踹上另一侧洞扉的机关,只见一扇不起眼的石门应声轰然而开:   “这一整个无色天本就是为了他设下的局,教主苦心孤诣地让难陀应战,还白白牺牲了几百个僧陀,若是再催不出那只蛊便没天理了——”   钟淳听见张鄜的名字,没忍住地问道:“……什么蛊?”   霍京闻言脚步一顿,低着头仔细地打量起钟淳的脸色来,待看出他一副全然不知此事的模样,邪气地勾了勾唇:   “张鄜连这都未曾告诉过你?那可是一只很有名头的蛊,当年教主本想将其用在钟叡那狗皇帝身上,殊不料被那子蛊竟然被他生生代受了,别看他现在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待那东西发作的时候可有他好受的。”   “怎么,他连这般身系性命之事都不告诉你?哈哈哈……看来你也只是他日后独揽朝廷大权的一枚棋子罢了!……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能妄想他会来舍身救你了!——”   正当他打算再冷嘲热讽几句,忽觉后脑勺蓦地一痛,下意识暴怒地大叫一声,捂着额头踉跄地想转过身去时,冷不防地头顶又遭一记重击!   他爆出一声怒喝:“——乔泰!!!”   乔泰瑟瑟发抖地举着一块方才塌陷时遗落的石板,板上的血蜿蜒成溪地落在地上,他用最怂的表情做着最猛的事:“……霍霍霍指挥使,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劫持我也就算了,劫持大宛皇子是不是有些不太地道,万一丞相没死要找我麻烦我该怎么办!?”   霍京未想过乔泰这草包竟在关键时刻突然反水,一时失了提防反教那人偷袭得逞,咬牙切齿地正要挥鞭,眼前却又是猝不及防地一黑——   “……我从来就没想过那人会来救我。”   钟淳喘着气,用尽毕生之力举起剑鞘狠狠地朝他后脑勺猛然一击,待望见霍京终于趔趄着倒地失了知觉后,才忍不住地被血沫呛咳嗽起来:   “这般丢脸的模样……咳……我才不想……不想让他看见第二次呢……”   乔泰方才对上钟淳的眼神暗示时便心领神会了,一直寻着时机跟他打配合,这下好不容易将这恶棍弄晕了,方才身上的“怂气”顿时烟消云散,整个人变得趾高气昂起来。   他在霍京背上像模像样地踹了几脚,泄愤道:“狗娘养的!叫你这狗东西敢挟持我!大宛的十三殿下金枝玉叶的贵体也是你能动的吗!!哼哼哼哼,这下遭报应了吧!”   乔泰神清气爽地骂完一通,便狗腿地小跑着将钟淳扶住:“殿下!你……你还好吧?”   钟淳将衣裳拉好,忍着痛站起身来,心中还在琢磨方才霍京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蛊”,故作轻松道:“我还能动,你别管我,先去看看沈将军怎么样了!”   “殿下!沈某没事!这些虫子不知闻见了什么,似乎便不敢再靠近了——”   钟淳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将地上密密麻麻的金翅虫一剑挑开,同乔泰一起将沈长风架了起来。   却见方才还如同凶兽般的嗜血金翅虫仿佛在躲避某样东西似的,齐刷刷地收起尖利的触角,如一团黑雾般无声无息地渗回了地底。   地上只余四分五裂的瓷壶碎片,隐隐有深棕色的东西从里头淌出来。   ……这不是昨晚张鄜留给他的那个黛紫瓷壶吗?   钟淳蹲下身子细看,猜想兴许是方才自己与霍京的打斗中将脖子上的红绳不慎割断,这瓷壶便正好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殿下,这里面装的……似乎是血?”   沈长风也看见了那瓷壶碎片,皱起了眉:“兴许就是这里头的东西让那些虫子不敢靠近,殿下你勿要乱动,这鬼地方邪乎得很,我猜想那是什么至毒至阴之物的血,所以这些普通虫子都对它避之不及。”   钟淳点了点头,心底却莫名升起一股怅然若失的忧愁。   张鄜平日鲜少赠他东西,唯二的两个一个被他当了,一个被他不小心弄碎了,若再见到那人可要怎么解释才好?   “沈将军,你知道丞相现下在什么地方吗?方才那姓霍的新开了一扇石门,我想应当就是无色天同外界的密道,顺着那条路应当可以出去寻他……”   “……”   “两……两两两位……”   乔泰神色十分紧张,他一紧张就忍不住结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动静??”   见沈长风和钟淳皆是一脸茫然,乔泰磕磕绊绊道:“就是……就是‘咔嚓咔嚓’的声音——”   话还未毕,便听见远处漆黑的甬道中传来一阵清晰且刺耳的“咔嚓”声,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奋力咀嚼骨头时发出的动静。   沈长风面色一变!   ——方才还倒在地上的霍京已然没了踪影。   “快跑!往反方向跑!!快!!”   钟淳闻言拽过乔泰往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条密道跑去,听见后头传来一阵奔雷似的脚步声,回过头一看,瞳孔倏地一缩!   却见甬道中密密匝匝地涌来成百上千个面色麻木的僧陀,为首的那个手上还握着半截鲜血淋漓的残肢,一截眼熟的银制兽皮铁鞭正从那残肢手中垂落。   沈长风强忍着右臂的痛楚,大喝一声,似离弦箭般只身往那尸山血海中冲了过去,一把雪亮的雁翎刀如流星破月般荡出惊天动地的一斩!   那群行尸走肉般的僧陀被剑势震得脚步一缓,但片刻后却仿佛感觉不到伤痛般向他们俯身冲来。   “唰!!——”   断红的剑光从天而降——   钟淳忍着要呕吐的冲动,一边半闭着眼一边挥剑斩向一个扑向沈长风的僧陀:“沈将军!……这群!……这群武僧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们好像跟感觉不到痛似的??而且胃口还这么恶心,连人都吃!!”   他在上京活了大半辈子都未曾见过这般邪乎的东西!   沈长风吃力地挥刀迎敌,额上渐渐因体力不支渗出汗珠:“……若我猜想得不错,这应当是般若教八大秘蛊之一的死生蛊,殿下您听说过炼尸吗?这玩意就跟那炼尸差不多,这群人……已经没有意识和知觉了——”   乔泰惊恐地看着那不断逼近的僧陀,吓得胡言乱语起来:“别别别别过来啊!我全身都是肥膘一点儿也不好吃!啊啊啊!!早知道当时在大牢里我就替那姓乔的顶罪死了算了!!也好过现在在这鬼地方被这群怪物分尸!!”   “沈将军救救我啊!!我们不会死在这船上吧!!”   “乔大人,你能不能先闭嘴,我脑瓜子现在嗡嗡的!再吵就先把你丢到那群人堆里!”钟淳忍无可忍地嚷道。   沈长风握着雁翎刀往地砖上重重一划,带着腥味的尸血沿着刀锋悉数往下滚落,喃喃道:“不对……我听家中老一辈说,当年淮南王叛乱结束后,般若教的余孽应当都被铲除殆尽了,死生蛊这般凶残的东西若没有人苦心陪育,怎地会在十几年后突然现世?!……”   “殿下!你还撑得住吗!?”   钟淳方才被霍京折磨得还剩一口气,但危急关头仍不忘贯彻他“爱逞能”的本性:“沈将军放心!我还撑……”   “得住”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只闻一声轰然巨响,他整个人被重重掼到了另一侧的石壁上,再也禁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来。   钟淳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他艰难地抽着气,感受到脖子逐渐被人掐紧,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肋骨好痛,肩膀好痛,全身上下都好痛……   ……他这是快死了吗?   可是……可是他都还未跟张鄜表明自己的心意,连那人的嘴都只亲过一次,连手都还没来得及摸!……   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会永远变成胖猫儿的模样呢……   就在他恍恍惚惚、魂不着地之际,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比一阵大的轰雷般闷响——   “嘭!!———”   “嘭!!嘭!!嘭!!!———”   脖子上紧锢的力量陡然消失,钟淳猛地伏地咳嗽了起来,感觉脸上有什么微凉的东西淌了下来,眼冒金星地伸手抹了一把,竟是一掌的鲜血!   方才那掐他脖子的僧陀转瞬间竟已然失了一臂,滚落在地的右手还维持着狞爪的姿势。   “丞相!!”   沈长风抽剑之余望见来人,有如望见救苦救难的天神一般,喜形于色地叫出了声。   他知道他们安全了——   只见张鄜手握着已被染成血色的斩白蛇剑,如同一尊无情无欲的戮世杀生佛般立于破了三层洞的地砖之上,一身腥袖漆袍随着风雨无声而动。   他将遍体鳞伤的钟淳一把捞起,一手握剑,一手抱人:   “沈长风,回京之后你自行领罚吧。”   沈长风挥刀杀敌的手腕一抖,自知理亏地苦笑道:“是。”   钟淳忽地落进那人宽厚炙热的怀抱,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但仍强撑着精神替沈长风说情,胸腔费力地起伏着:“沈将军……是为了我才……”   生着粗茧的手指抵住他微张的唇,又重又冷地揩去嘴角的血迹:“别说话。”   “等回去再收拾你。”   钟淳:“……” 第54章 雨锈(十二)   乔泰目瞪口呆地望着地宫的穹顶,只见那一层一层的地砖被人用蛮力强行捅破,豁出一个天堑般的口来,头顶上黑气遮天、乌云蔽日,分不清究竟是白日还是黑夜。   侵人肌骨的冷雨丈天而下,远处的佛像金殿陷在一片汪洋般的汹汹火海之中,庞大的船身在此番浩劫中终于不堪重负地发出“劈里啪啦”的解体声,如同一片孤叶在阵阵海潮中被推得颠颠荡荡。   张鄜猛地往空中斩去一剑,道:“长风,你带着乔大人从密道走,温允的船已在外头侯着,莫让他久等。”   “还有,客舱东南角有个屋子里边置着几百箱的索魂香,把那些谋财害命的东西都顺手烧了,一点灰都不要留下。”   沈长风对张鄜的话向来是无条件地遵从,他一把挟过六神无主的乔泰,有些担忧地望着逐渐向二人涌去的僧陀:“……那十三殿下——”   那群行尸似是闻见什么致命而诱人气息一般,竟循着味儿纷纷调转方向朝钟淳与张鄜所处之处奔来,将窄小的石壁堵得水泄不通。   只闻甬道深处传来一道沉静的声音:   “他不会有事,你们先走。”   “走!——”   沈长风不再犹豫,他的右臂已经几乎丧失知觉,再在此地久留不仅不能帮上丞相的忙,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他的拖累。   两人踉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深处。   钟淳方才逞能的劲儿又被一针刺破了,浑身上下都泄了气,瘪着嘴攀着张鄜宽阔的肩,见那人似乎没有把他扔下去的征兆,便又小心翼翼地把脑袋靠了上去。   隔着一层浸透冷雨的衣袍,他仍能感受到那坚实精悍的身躯所散发的源源不断的热意,甚至能听清那胸膛底下规律沉稳的心跳声。   一下、两下、三下……   那声音仿佛定杵神针一般,莫名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张鄜始终一言不发,眉眼仿佛积着经年不化的冰雪,连脸上的血都是森寒的,周身的气势单是望上一眼便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斩白蛇剑承着主人无处宣泄的隐怒,染血的剑尖如同点朱雪练一般当空往扑上来的僧陀尖啸着劈下一斩!只见那殿中的地砖霍地应声而裂,这些裂缝竟深达数丈,仿佛一张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般将那些来不及躲藏的僧众尽数吞下!   “……这无色天的构造也太不结实了。”   钟淳忍不住吐槽道,但当望见张鄜的脸色时,又默默地将剩下的话给吞回去了。   大概是母蛊已死的缘故,四周僧陀的攻势有所滞缓,不再像先前如同蚁群般蜂拥而上,被剑荡得倒下后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张鄜将石壁上的火折子尽数投进殿中放杂物的草垛之中, 顷刻间室中便燃起熊熊烈火。   火光映在鬼子母神被雨打得湿漉的塑像上,将她慈和祥静的面容照得一片赤红,连胸前的璎珞都泛着妖异的艳色,仿佛天怒降佛于无间血海一般。   室中只闻呼啸的风雨声与佛殿燃烧时雕梁坍塌的轰鸣声。   钟淳自诩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他此时此刻觉得张鄜生气的时候甚至比自己死了还要可怕。   虽然那人皱着眉的样子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但那始终紧闭的薄唇更是如一柄不知何时要从头顶落下来的铡刀般,令人忐忑心惊。   比起亲自被“斩首定谳”,钟淳还是倾向于主动坦白自己的种种罪行,他属于认错态度良好但死活不改的犟种,认错时候的嘴皮子比什么都软:   “……都是我不对,我为了找你偷偷跑上了船。”   见那人依然一副面无表情,神色淡漠的模样,钟淳不由心中一凉:   ——坏了,难道是他坦白错了?张鄜气得不是这一件事?   “那个……为了上船我还将那块很贵重的玉给当了……”   “……”   “我还有错……上了船之后不仅没有老实待着,反而跟着霍京去了降伏宴……”   “为了将功补过,我今日还贸然带着沈将军一起去地宫找乔泰,结果差点被霍京那个王八蛋给揍得半死……害得你给我的那个紫色瓷壶也不小心摔碎了……”   钟淳将自己桩桩件件的罪行筛豆子一般抖了出来,数了又数,确认自己已经尽数交代之后,才心虚地瞄了张鄜一眼:   “——那个……我先问一下,回去如果要收拾我,具体收拾得是哪一件?……”   话还未说完,覆在他腰上的那只大手使了劲,在犹未愈合的伤口上忍无可忍地一摁。   “………!!”   钟淳疼得差点又咳出一口血来,无形中意会到了丞相大人那不可言说的怒火,彻底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蔫蔫地把脑袋靠在了那人的肩膀上。   变故发生在一刹那——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浑厚幽远的钟声,仿佛观音垂柳的滴露般声声漾开,在焚火佛殿中震起旷古久绝的回响——   张鄜面色剧变,猛地回头一看:   只见方才声息全无的僧陀们仿佛听见了某种无声的号召一般,纷纷直挺挺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几百几千个不同的人竟发出了同一种声音:   “南摩三满多母陀南嗡摩利支梭哈,南摩三满多母陀南嗡摩利支梭哈——”   “南摩三满多母陀南嗡摩利支梭哈————”   他原以为死生蛊的母蛊在那难陀护法身上,岂料母蛊之主竟是另有其人——   “……噗!!”   钟淳忽觉后背剧痛,整个人被重重甩在了那尊鬼子母佛像的脚下,被石板挤压得喷出一口血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但当望见眼前之景时,瞳孔却骤地一缩:   只见僧陀那闪着寒光的金环戒刀已然没入了张鄜的胸口!伤口迸出的鲜血正沿着刀背滚落着砸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聚成了小滩的血泊。   “张鄜!!!”   钟淳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挣扎着要起身拔剑跑过去。   “站在原地别动!”   张鄜的声音依然如同往日般沉稳有力,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而后他的声音放轻了一些:   “转过头,直到我让你回头为止。”   钟淳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但还是听话地将脑袋转了过去,泪眼朦胧地望着那尊双身鬼子母佛塑像,心却紧紧地揪成一团。   随后只听得一阵肢体断裂与刀剑相撞的声响,整个大殿竟又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中,连方才那突兀的钟声与心咒声都戛然而止了。   他等了好半晌,到底还是没忍住,悄悄地把头转了回去。   滔天火光中,张鄜的侧脸轮廓被光影映照得愈发深邃,苍白的脸上淌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猩红,沿着刀削般锋利的下颔线洇湿了衣领。   如果说先前朝堂上的他像一尊覆雪的佛像,周身带着冷清疏离的神圣。   那现下面色冷戾、双手浸血的他,更像是从地狱道中一步步踏莲而归的修罗,浑身散发着一股危险到了极致的美感。   钟淳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只看见张鄜的手臂上霎时腾起数道如虬般的青筋,斩白蛇剑泛着寒光,在臂上狠然一划,汩汩的鲜血顿时从剑口奔流而出——   佛殿中静了一瞬,随即便是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震颤!   数百个失了魂智的僧陀仿佛嗅见了什么摄人心魂的气息,远比方才听见钟声时还要激动百倍不止,戒刀上的金环发出“嗡嗡”颤鸣,齐齐向佛殿中心的张鄜俯身扑去。   钟淳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心口一窒,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张鄜留给他的那个拇指大小的瓷瓶:   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至阴至毒之物的血!   ……那是——张鄜的血!   ……   “如你所愿,般若母苏醒了。”   海中的渔船上,一个黑衣黑面的人撑着伞立在雨中,望着远处深陷在火海中的无色天,也感受到了那无形中天塌地陷的动静。   “如此大费周章地将张鄜引入局中,甚至牺牲了难陀与三千僧众,只是为了那一只小小的蛊虫?”   他身旁戴着青色金刚面具之人笑了笑:“那可不是‘小小的’蛊虫呢。”   “蛊是百虫之王,而般若母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种蛊中的至毒,乃是我教中独一无二的至宝,奈何先前阴差阳错之下竟种到了张鄜身上。”   黑衣人道:“噢?按你这么说,这蛊一苏醒,张鄜不就必死无疑了?”   脸覆青色面具之人摇了摇头:“我倒希望如此,但这般若母属于情蛊的一种,中原人管它叫什么?‘有情痴’?名字取得倒是不错,真要致人于死地还需要费上不小的功夫,起码张鄜本人得有自寻死路的觉悟才行。”   黑衣人听得云里雾里,但又不想出口询问什么是“自寻死路的觉悟”,只是紧紧抿着唇。   “但是今日此番能让般若母催动一次,这些人的牺牲起码还算有价值。”   那人勾唇笑了笑:“我满意得很——”   作者有话说:   扫黄的时候顺便禁了个毒除了个害,丞相真是正道的光! 第55章 雨锈(十三)   黑衣人道:“依你之言,般若母苏醒之后张鄜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催动此蛊的意义又在何处呢?”   那青色金刚面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趣啊。”   “有趣?”   “好比一头食过血开过荤的猛兽,为了躲避山下村民的追杀,躲进深山老林中清心寡欲地茹素了数十年,乍一日忽然在山上闻见一股诱人的肉香,你说这猛兽会不会馋的眼冒绿光、情难自制地将这块肉吞吃入腹? ”   他幽幽地道:“佛说无怨无求无爱无贪才是真解脱,但毕竟世上又有几人得真佛?三千世界,除了神仙外皆是凡俗,既是凡俗,又怎能免得了贪嗔痴的欲念?”   “有些欲望压得越深,抑得愈狠,待到终于释放之时便越疯狂、越残忍……你等着瞧吧———”   *   无色天摇摇欲坠的佛殿火海之中。   张鄜任由自己臂上鲜血淋漓迤地,一双漆色的眼冷冷映着汹涌火光中被血腥味引来的僧陀。   一人双目因着嗜血而变得赤红可怖,高举着金刚骷髅杵,尖利呼啸着往他的面门蓦地一锤!   这一记若是被寻常人吃个正着,估摸着整张脸的骨头都要碎个干净——   “当!!———”   张鄜偏过头错手横挡,头顶高冠“哐当”一声被那一杵的余威震落,满头乌发霎时倾泄而下,在雨中随着狂风拂动,苍白俊美的脸在电光下犹如动魄惊心的恶鬼。   他出手如电地制住那人手肘,两指在臂上沾了血后,狠厉地捱在那只青白浮肿的手背上!   只见那面色木然的僧陀脸上竟瞬间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全身上下的青紫筋络霎时暴起,一时间连血也不想吸了,疯狂地想要挣脱张鄜的桎梏。   钟淳眼见着另几人趁机扑向张鄜后背,急得差点从鬼子母神上跳下来:   “张鄜!!后面!!后面!!”   谁知那人却硬生生地受了金杖,闷声咳出一口血来,但右手却仍然紧锢着面前之人的手肘,臂上肌肉亦是充血般地绷胀起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过几瞬,便见那僧陀的手背上浮起一坨指甲盖大小的诡异鼓包,如同一团有生气的活物般,拼了劲儿的要冲破那层透明得能窥见血脉的皮肉——   张鄜双指猛地用力,直将那皮肉底下的活物抽了出来,只见一只通体漆金的蛊虫正在他指尖伸着触角蠕动着,鳞甲似的背还覆着黏稠的鲜血,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两指合拢重重一捏,方才那捣去他发冠的僧陀一瞬间僵硬了,整个人如一滩被抽了骨的烂泥般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至此,他才算是真正地“死”了。   钟淳眼见着方才袭击张鄜的那几个僧陀也被那人依法炮制地放倒了,其他人的攻势也逐渐被迫延缓,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原来方才张鄜放血是为了将那些僧陀体内的子蛊给引出来,虽然看起来残暴了些,但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法子。   可是,究竟是什么蛊才能引得这些子蛊如此疯狂?连母蛊都控制不住它们嗜血的本能?   ……张鄜又是何时被中下这般凶险的蛊?为何他变成胖猫儿的时候从未见过那人身上出现过毒发的异状?   ……   阵阵冷雨顺着骤风扑进佛殿,却挡不住那无明业火愈来愈烈的势头,满地的香烛灯台与僧陀尸首也在火中一点点地被吞噬殆尽。   钟淳望见张鄜提着剑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想起那人方才的嘱咐,这才捂着眼睛做贼心虚地扭过头去:   “……我、我刚才什么也没看见!我是听见那群行尸倒下之后我才转过来看了一眼啊……真的真的就只有一眼!”   好半晌都未听见那人的回话,钟淳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又偷偷地把头转了过去:   “要不要我替你包扎一下,你的手臂在……”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结结巴巴道:   “流……血……”   张鄜垂眼看他,眼神却很陌生,猩红的火光映着他那近乎漠然的脸上,仿佛注视着的东西不是一个人,而是这佛殿中最后一个活物。   钟淳望着那人渗人的眼神,心下蓦地一寒,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来,试探地问道:   “张鄜……你……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你是杀红眼了吗?不对,眼睛挺黑的……是、是你体内的蛊发作了吗?”   张鄜不答,随手将斩白蛇剑“嗡”地插、进地里,染血的靴底一步步踩过砌着梵文的石阶,发出冰冷刺耳的声音:   “……啊!!”   钟淳被一股大力往后推去,整个人失衡地倒在鬼子母神像的脚底。直到闻见一股混着血味的苦檀香,他才有些害怕地睁着眼,只见张鄜缓缓伏下身,漆深的眼正倒映着自己狼狈的模样。   他手心全是冷汗,声音有些颤抖:“……张鄜——”   张鄜置若罔闻地低下头,如瀑的乌发尽数垂在钟淳脸上、胸上、肩上……仿佛一座密不透风的无形牢笼,压抑令人喘不过气来。   整个大殿一片死寂,连漫天风雨似乎也静止了,只有钟淳乱了拍的喘息声犹为分明,他白皙的脸上交错着血痕和汗珠,胸膛因着紧张与恐惧而剧烈地颤动着,仿佛雪原中唯一一朵生机勃勃的盛开的花。   “张鄜……你清醒一点!……”   钟淳听见那人的呼吸声愈发沉重,心下更加慌乱,全身也阵阵发软,不知是被摸的还是被吓的。   若现在伏在自己身上的是霍京一样诸如此类的混蛋,他大可以直接抽出断红“唰”一下招呼到他们脸上去,可……可现在自己眼前的人是张鄜啊——   宽大的手掌抚至钟淳那绷紧的小腿,继而将那脚上的鞋袜一并扯去,露出白得刺眼的脚尖来。   那一截修长的小腿实在生得漂亮,线条极其流畅,有种独属于少年的肉、感,白里透着淡淡的粉,把在手中像块酥润的玉。   钟淳感觉到男人粗糙的掌心正抵着腿厮磨,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却见那人将手中的鲜血慢条斯理地抹在了雪白的脚背与小腿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猩红,仿佛食肉的兽类在精心标记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这时,他才忽然想起方才在密道里沈长风同自己解释石壁上的壁画,不禁悚然一惊:   ‘人’是百虫的饵食。   钟淳全身倏地一僵,他感觉那人炙热的鼻息喷薄在自己的颈窝,似乎是在闻血痂的味道。   “…张鄜……你、你又不认得我啦?……”   他牙齿哆嗦着打颤:“……你、你……是不是要、要把我吃了?”   那人不回话,冰凉的鼻尖反复抵着那因着恐惧而汗湿的颈子,似乎在思考着从哪处下口。   钟淳快被张鄜那吓人的动作折磨疯了,声音都带了股隐隐的哭腔:   “……被你吃掉我也认了,谁、谁叫我偷偷跑上船呢……可、可是你怎么能又不认得我了!……”   他睫毛一抖,豆大的泪珠便沿着腮边滚了下来,沾湿了张鄜的脖颈,小声央求道:   “如果……如果你一定要吃我,能不能等我睡着了再吃……届时、届时我就变回胖猫儿了,应当就不会这么痛了——”   身上之人的动作渐渐停了,就在他以为那人终于要咬向自己的脖子时,腰间竟蓦地一松——   “噗!!——”   钟淳霍然睁眼,却见盘在自己腰间那柄断红被猝然拔出,眼前闪过一片血红。   “张鄜!!!”   张鄜手背上的青筋犹如可怖的虬根般暴起,额上的筋络也疯狂地跳动起来,他仿佛忍受着何种非人的痛苦一般,只过了小半晌,身上的玄衣便被冷汗浸湿了。   尽管如此,他握着断红的那只手确是如此地坚决,坚决到令人胆颤,剑身几乎毫不犹豫地贯穿了整个手掌,狠到仿佛要将自己的手钉在地上似的。   “张……”   “别说话……”   钟淳的声音兀地被打断,他怔怔地睁着眼,望见面前那高大的身影向自己倾来,随即肩上忽地一沉——   张鄜神色疲惫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着眼没再说过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淳的肩膀快被压麻了,但却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小心翼翼地扶住那人的脑袋,直到耳边沉重的呼吸声逐渐恢复了平缓。   过了好半晌,张鄜似是恢复了几分气力,缓缓睁开眼,目光停留在钟淳的脸上。   钟淳正惴惴不安地吊着一颗心,却感觉那人的手背轻轻碰了碰眼角未干的泪痕,带着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吓着了?”   也不知是这三个字触动了哪根脆弱的心弦,但从中还是能听出那股熟悉的张鄜味儿。   他的鼻尖蓦地一酸,委屈劲儿也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劫后余生地紧紧抱住那人,“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我、我……以为你又忘记我了……我以为你跟那些僧陀一样被那个什么破蛊寄生了,再也变不回去了……”   “你刚刚不仅不认得我,还要吃我!……”   “你都忘记过我一次了,怎么……怎么还能忘记我第二次呢……”   张鄜任由钟淳把眼泪鼻涕都蹭在自己前襟上,揽住他的后脑勺,手指深深地陷进那又细又软的发根。   “以后……不会了。”   他腕间那串紫檀佛珠沾了血,却仿佛被某种黑雾侵蚀了一般,迅速褪成了灰败的黯色——   *   乔泰瑟瑟发抖地披着毯子躲在船蓬中,被海上涌起的风浪颠得差点吐出来。   他浑身刺挠地挪了好几回屁股,才弱弱地看向了站在船头的温允:   “温温温温大人……你说都这么晚了,这无色天再烧就要沉了,你说这丞相和十三殿下……”   温允皮笑肉不笑道:“丞相既命我在此等候,定然有从中全身而退的把握,不劳乔大人费心。”   乔泰被呛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看坐在船尾的沈长风。   沈将军自从方才看见温允的那一刻起便开始脸色发青,但奈何他身受重伤,现下还不得不待在死对头的地盘上,真真是比活剐了他还难受。   温允对着乔泰笑了一声:“乔大人别看沈将军了,在我的地盘上,他说的话不管用。”   沈长风闻言黑下脸,挑衅般地看了看只能容身两三个人的小船:“你的地盘也就这么丁点大了。”   温允点了点头:“确实,沈将军的神机营坐拥北衢,那地盘可是相当的大,现下只是去劫个人就把自己伤得半身不遂,本事可比我大多了。”   “……你!!”   沈长风嘴笨,“你”了半天都“你”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恨恨地闭上嘴,阖上眼睛装寐。   温允确似望见了什么,目光一凝,对划船的金吾卫下令道:“划近一些。”   “是丞相——”   只见张鄜抱着钟淳从燃烧着的无色天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温允派去接应的小船之上。   “丞相,您……您没事吧?”   温允从来未见过张鄜这般长发散乱、血迹累累的模样,难得愣了一下,将视线移至他怀中双目紧闭的钟淳身上:“十三殿下他……”   “他睡着了。”   张鄜将钟淳抱至舱中的木板上,扯了件衣裳盖住他足背上那抹刺目的血红:“无色天上面那些‘贵客’可都请下来了?”   温允恭敬地回道:“都在其他船上押着,总共六十六个人,跑不了。”   张鄜“嗯”了一声,将目光移向不远处已变成赤色火海的无色天:   纯金的琉璃瓦如尘埃一般陷入海中,鬼子母神的双身佛像亦被拦腰烧毁,她的脸蜕皮般地褪去一层金箔,露出里边骨架般的石像来,那半张脸的神情依然慈和悲悯,微笑着望着眼前的满地尸首,仿佛自己的置身之处不是火海,而是三十三重天之上的极乐之地……   …… 第56章 雪泥(一)   夜已三更,太平殿中却仍是灯烛昼明,偌大的宫中伏着黑压压一片人头,但却寂静得诡异到了极致。   小太监桂喜拎着水桶,混在一群身着棉服的内侍里头,在天寒地冻的风中哆嗦着绞紧了腿,忍不住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   “泼。”   随着大太监一声令下,他如蒙大赦地别开眼,将桶囫囵地往地上那滩血肉模糊而不辨人形的东西上浇去。   “……———!!!”   殿中回荡着一声含糊不清的凄厉惨叫,紧接着便是某种利器紧附着人骨剐蹭的声音,在场众人闻之皆是毛骨悚然。   那是邢狱中极残忍的酷刑之一——梳洗。   “左拾遗王甫之、军监祭酒曹康、秘书监董和清、侍中陈泰……好、好、好——”   顺帝高坐龙椅之上,白玉十二旒后的面容阴沉可怖,双眼被病痛折磨得深深凹陷,但仍透着股年轻时杀伐暴戾的血色:   “难怪这些时日朕派去的人总查不出般若教在京中的底细,原是朕的这些‘好心腹’们在从中作祟,明里在折子中义愤填膺地上书要铲除异教,暗中竟做上了般若教中有头有脸的长老来了——”   他望着前头跪地俯首的群臣,忽地重重一拍案,怒笑道:“……咳……你们这些人是不是都觉得朕病得快要死了?!觉得朕这些年的仁慈顺让都是软弱无能?!!所以胆子才大到敢在朕的眼皮底下下同这些般若教徒勾结在一起??!!”   “臣不敢——”群臣百官齐齐叩地,震声如钟。   他们中有许多历经两朝的老臣,都知晓当年那场淮南王叛乱的“蛊祸”有多骇人。   据说当年首川赤河一役,数十万将士浩浩荡荡地跨过连天的芦苇丛,最后竟落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而退守城中的先皇后与先太子更是被那毒蛊折磨得生不如死,还未等到援军便在城中自焚身亡了。   顺帝既失挚爱又失独子,大怮三月,悲愤痛绝之际立下血书为誓,待登基之后,势必要屠杀所有般若教残党余孽,烧佛像,诛九族,以鲜血来告祭先皇后与太子的亡魂。   “郑爱卿,听闻你在那般若教中地位甚高,还当了个什么舵主,可有此事啊?”   阎魔天——西岭都督郑亥现下正被人割了舌绑着手扔在殿前。   只见他额上青筋狰狞,一双暴起血红的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那双乌色宝蹬靴,仿佛一只被人开胸破膛的鱼一般倒腾着,似乎要将眼珠都瞪出来似的。   张鄜身着袀玄,头戴高冠,神色平静地跪在他身侧,隐在宽袍之下的左手缠满了绷带,冠末的朱缨顺着脊背逶迤而下,虽是跪姿,但脊背却修长高挺,似一把历经锈蚀伤迹却依然苍立的重剑。   “既然郑爱卿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   顺帝语气森寒,唤道:“来人呐,赐郑亥千刀万剐之刑,就地处决!——”   这“千刀万剐”之刑可谓是严苛至极,据《刑书》所载,受刑之人须得生生受满一万刀才可断气,多上一刀少上一刀都不行,故而十分考究施刑之人的刀法。   殿中有几位年迈的老臣已然受不住地昏了过去,更有人闻见那股血腥味时忍不住地俯身干呕起来,整个太平殿中充斥着一股如同死水烂泥般的绝望,只有那一声比一声嘶哑的叫声愈发清晰。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此时此刻,即便是朝中最具权势之人也不敢出言劝阻。   直到天边翻起一抹鱼肚白,郑亥的尸身才被太监们抬下去,此时殿中的玉阶已尽数被血污染红,朝中群臣已然昏了一半,另一半还在苦苦支撑的人面色也不大好看。   “陛下,臣还有一言请奏。”   万籁俱静中,张鄜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顺帝皱着眉揉了揉额角,道:“对……此番丞相的功劳最大,待日后……日后朕再封赏罢。”   张鄜却道:“臣上奏并非为了封赏,此次能抓获这些藏匿在朝中的般若教徒,最大的功臣其实另有其人。”   “噢?”顺帝微微眯眼,眸中戾气减了些许。   “此为何人?”   “不知陛下对‘乔泰’这个人名可有印象?”   此言一出,阶下众臣皆是一脸茫然,惟有跪在殿中的乔敦心头不由一紧。   ——这祸害不是早就被乔忠处理掉了吗?   张鄜接着道:“数月之前,我曾向陛下您请过一道旨,希望将私吞赈灾银的桂州太守乔泰作为钦犯押送至京亲自审问,岂料路上风波不断,阴差阳错之下,臣为了追寻此人踪迹,这才误打误撞寻见了般若教的据点无色天。”   “臣从他的口中才得知,今年初春时涌向圻、桂两地的流民增速渐涨,非但是水患所致,背后根因牵涉甚广,算得上是另有隐情。”   顺帝道:“是何隐情?”   张鄜一顿,躬身道:“臣认为,大量流民的涌现同江左乔氏暗中侵夺上万亩公田有密不可分的因果联系。”   “荒谬!!丞相勿要在圣上跟前血口喷人!!毁我东阳乔氏一族百年清誉!!”   乔敦还未开口,他身旁的乔忠立即按耐不住地出声骂道,颇有些脸红脖子粗的心虚模样。   张鄜看了他一眼:“是否是血口喷人,请出那桂州太守加以审问便能从而得知了。”   乔敦轻蔑地嗤了一声:“那桂州太守本就是贪官钦犯,嘴里能有几句实话,我看丞相还是应当擦净双眼,勿要被此人蒙骗才是。”   “好了。”   顺帝面露不耐之色,扶了扶额头:“在殿上作这些口舌之辩有何意义?当初既是丞相请的旨,此事便全权交由你来处置,不可偏袒,亦不可徇私——”   “若是事实果真同那乔泰之言如出一辙……”   他冷冷地望着面色青白的乔忠与仍作镇定的乔敦,道:“庶民不识礼法尚且要服罪,名门世族知法犯法,乃是罪加一等,朕作为一国之君,绝不会对其有半分轻饶——”   ……   陈仪在宫道外的车驾前侯着,望见张鄜朝这里行来,忙不迭地将车内备着的那件倒仙牡丹纹的玄色大氅披到他肩头:   “小人奉大人之命,已将乔泰的住所安顿好了,那地方偏僻清静,周围有温大人的金吾卫护着,比金钟罩还安全,大人放心。”   他见张鄜仍望着自己,忙又会心补了一句:“咳……十三殿下他伤势好了不少,但仍在您房中睡着,因着天气转凉了不少,近日一般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转醒——”   “他倒是会享受。”   张鄜拇指抵着着腕上的檀木佛珠,声音是冷的,眉眼却是舒展的,仿佛尘封经年的雪川头一回被日光映照一般,模样十成十地摄人心魂,一旁的陈仪看得都不禁心头一震。   他抬起眼,却看见那碧瓦宫檐上不知何时凝了一层薄霜,不由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日了?”   陈仪回道:“已是季月十四了。”   “季月十四……”   张鄜垂眼沉吟了片刻,才掩上了幢帘:   “在府中多备上一间客房,想必不日便会有贵客来访。”   *   好香……   这是什么味道?……   清清淡淡的,冰冰凉凉的,咬下去又是松软软、甜滋滋的,就如同一滩水一样化在了口中,还带着股豆子般的香气……   ——是绿豆冰糕的味道。   外边天还未明,钟淳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还是胖猫儿的模样,于是摸着身下那又厚又暖的狼皮褥起了身。   当望见那绣着松叶海棠的翠色纱帷后,他才发觉这里不是地狱一般的无色天,而是张鄜的卧房。   而此时此刻,自己的头顶上正端方地悬着一块小巧玲珑的绿豆糕,香气十分的飘逸,模样十分的惑人,原来这东西便是将他从梦中引诱醒来的罪魁祸首!   ……不过那人不是有洁癖吗?怎地在床上挂这种吃食?   钟淳举起两只胖爪,恨恨地往半空抓去,想要将这“罪魁祸首”吞吃入腹,不料挥爪挥到一半,却被某种强劲的力量给强行扯了回来。   他睁大眼睛环顾四周,这才懵然地发现自己的四肢正被一捆麻绳给牢牢地绑在了床上,似是不容他挣脱一般,那绳子还打的是死结!   慌乱之中,钟淳开始往左右乱瞅,突然瞅见了什么东西,霎时吓得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只见人身的自己正和他并排躺在张鄜的床榻上,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换上了寝衣,敞着一截光、裸的颈子,一副睡得很安稳香甜的模样——   似是听见了里头的动静,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床沿坐了下来,用还缠着绷带的手掀开了帘帷。   钟淳震惊地对上了张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心肝一颤,圆滚滚的身子也跟着下意识地抖了三抖。   他看了看睡在一旁的人身,再看了看外头即将亮起的天幕,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禁悲从中来,真想把头往床头这么一撞重新昏过去。   ——敢情“等回去收拾”的这个“收拾”是这么一个“收拾”法! 第57章 雪泥(二)   眼见着外边就要天亮了,倘若张鄜一直待在这儿不走,那自己岂不是要在那人的眼皮底下变回人身?!   那……那这些日子,自己变成胖猫儿在府中胡作非为的那些事儿岂不是要被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穿了!!   ……可是张鄜为何要将他绑起来……莫非那人早就察觉到自己是胖猫儿了?所以才故意将他的人身也摆在床上,好等他苏醒的那一刻当面对质?——   钟淳越想越心虚,索性壮士断腕地闭上了眼,脑门上的蓬毛在风中颤啊颤,等着那人将自己吊起来毒打一顿。   等了好久没等到毒打,他却感觉自己的脖子倏地一凉,似乎被人挂上了什么物事,这才瑟瑟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   却见张鄜指尖一勾,那块失而复得的巫山石玉便挂在了胖猫儿的颈上。   他的手掌缠了绷带,将那凸起的骨节衬得十分凌厉,苍白修长的手指散着股清淡的药味,闻起来有种令人心神放松的气息。   “躲什么。”   “先前胆子不是挺大的?”   钟淳撇过脑袋,将尾巴蜷了起来,哼哼唧唧地嚷了一阵,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一只单纯的胖猫儿”的模样。   张鄜见他这装傻充愣的死样子倒也不恼,只是面无表情地执起一旁从蝉饮斋抄来的乌竹戒尺:   “给你半炷香的时辰反省思过,慢慢想待会醒来之后要同我交代的事。”   随即那分量极重的戒尺“啪”地一声抽在床沿上,声音清脆响亮得分外残忍:   “想仔细了,一件也不能少。”   钟淳:“……”   他瞪着眼,扭头往身旁那具已然遍体鳞伤的人身示意,还特地扒拉开凝着血痂的手心,将自己在无色天上大战霍京时受的伤展示给张鄜看,不满地叫着:   “嗷嗷嗷!嗷嗷嗷嗷!……”   ——我的手都疼得握不住剑了,你还舍得往上边抽吗?   谁知张鄜只是看了他一眼,回道:   “不打手心。”   钟淳傻了,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不打手心?不打手心那还能打哪儿呢?   张鄜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右手在腕上的佛串上摩挲,似乎在估量着半炷香的时辰。   过了半晌,他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唤道:   “陈仪,那三帖药可让人煎好了?”   谁知门外响起的并不是陈仪那忠厚老实的声音,而是一个懒洋洋的哼笑:   “三帖药?身为病人不遵医嘱可是大忌,俗话说得好,是药都有三分毒呢,开药的大夫知晓你擅自给自己下毒么?”   钟淳望见了来者的容貌,不禁呼吸一滞。   ——他生来从未见过这般温香似玉般的男子。   只见那人生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辨不清大概的年纪,双颊像磨得光滑透亮的宝镜一般,用手一摸能摸出一把水来。   他身上披了件月白狐裘斗篷,冠上簪了朵艳色芍药,不但不显脂粉庸俗,反而衬得那人五官清秀俊雅,周身气清兰馥。   张鄜看着此人大咧咧地走了进来,竟未加阻拦:   “寒大夫现下不就知晓了。”   “……”   寒容与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刚想在榻旁放下医箧,一掀帐,望着里头熟睡的人影缓缓挑了挑眉:   “哟!……一年不见,怎么暄儿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目光又移至床头那瞪着眼睛被五花大绑的胖猫儿上,忍不住“啧”了一声:   “世渊啊,不是我说你,你现下玩得花样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先前我想在你房中借宿一晚都被你无情地赶了出去,我当年还以为这儿是什么宝地呢,现下一看,怎地连这肥头肥脑的猫儿都能上榻了!”   钟淳被“肥头肥脑”四字刺痛了心,瞬间收回了方才对此人的美好印象,还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张鄜语气平淡地道:“一年未见,寒大夫的眼疾还是同先前一般严重,你再看看床上那人是谁?”   寒容与俯下身往帐中眯眼望去,却见那小孩半蜷着身子睡在枕上,如云的鬓发下藏着一截浑、圆如珠的耳垂,透着殷殷的红。   他似是睡得熟了,连身上不合身的寝衣斜挎到另一个肩头都浑然不觉,自顾自地露着一截睡得粉津津的颈子。   ——虽然个头不大,但确实不是年仅九岁的张暄该有的样貌。   寒容与正挑眉看着钟淳身上大大小小的鞭伤,突然望见他腰间缠着的断红,面色不由变了又变,起身回过头踏出门外,朝张鄜道:   “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我从柳州一路北上,可是听见不少有关你的传闻,有说你要扶持十三殿下登基从而摄政的,有说你同那小殿下已然如胶似漆地滚到一张床上的,但我却一件都未曾信过。”   寒容与再转过头时,脸上调笑的神情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片冰冷:“旁人不了解你,那是旁人的事,但寒某同丞相有过十几年交情,自诩要比旁人要更了解你——”   “但现下我也不确定了。”   张鄜背对着他,门前侍奉的婢女见状躬身退了下去:“哪里不确定?”   寒容与自嘲地笑了笑:“你将断红赠予他,我姑且认为那小殿下于你还有些利用价值。可听闻你将巫山石玉都给了他,这算是怎么回事?难道堂堂大宛皇子身上连块像样的玉都没有,非要将别人的玉戴在自己身上才舒坦不是?”   张鄜看着他,道:“那是我的东西。”   ——言外之意,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岂料寒容与听闻竟出离地愤怒了,那张白净的面皮腾地涨红了,一把拽住张鄜手腕,将那已褪成灰败之色的佛珠狠狠提了起来:“好,你的东西赠给谁我管不着,不过他娘的姓张的!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我才走了一年不到,这檀珠怎么黑成这样了?!”   他咬牙切齿道:“……是‘有情痴’发作了,对不对?”   张鄜并未回话,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寒容与怒不可遏道:“你自己分明也察觉到了,你可知我给你开的那一帖药里有多毒,仅仅一帖便能毒死一头耕地的壮牛!你还背着我擅自加帖,甚至还丧心病狂地加到三帖,张鄜,你还嫌自己折的寿不够多吗!?”   张鄜看着他冒火的双眼:“别担心,我有分寸。”   “分寸!?你知晓什么是分寸?你有分寸会同那十三殿下同塌而眠??你知晓那些被种下般若母的人都是何种下场吗?刚开始时仅仅是欲望失控,等到了最后不仅五感尽失,死的时候全身上下更是溃烂得没一处好肉——”   寒容与紧盯着张鄜,叹了口气:“……张鄜,你近日有没有体会过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我不想你变成那些……那些魂智尽失,与行尸走肉无二区别的人……”   张鄜的眼神依然很平和,但说出口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我和那些人不一样。”   “我会在魂智尽失之前,杀了我自己。”   “……”   “所以在那之前,我需要你的药帖。”   寒容与捂着额半晌无言,良久才从口中放出一句狠话来:“……若是蔺姐姐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她一定会心疼的。”   张鄜听罢竟很淡地笑了一下:“你错了,只有活人才有心疼别人的权力。”   寒容与闻言不禁心头一酸,似乎还想再琢磨着说些什么:“世渊……”   “放心。”   他听见那人道:“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   *   钟淳变回人身有好半晌了,正愁眉苦脸地撅着腚,思索着怎么将胖猫儿身上的死结解开。   方才张鄜同那头上插花的小白脸一道走了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他都准备好跟那人一五一十地坦白了,谁料那个扬言要收拾他的人反倒没影了,那自己究竟是要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还是趁着机会偷偷溜回府上呢……   外头的帘帐忽地被掀开,只见寒容与一脸不爽地走了进来,看见钟淳醒了之后颇为意外地笑了笑:   “噢?殿下这么快便醒了?听说你身子伤得也不轻,正好让我来好好地诊诊你——”   钟淳还在记仇着,于是警惕地往后退了一退:“……张鄜呢?”   寒容与天生一副谁也瞧不起的模样,于是理所当然地不把钟淳的皇子身份放在眼里,自然地上手将他扳过身子扯了过来,恶劣地笑道:   “他么……哼哼哼,方才被几个老头叫走了,顺便将殿下你卖给我了,如何?伤心不伤心?”   钟淳自然不信他的话,但也知晓他同张鄜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于是便闷着头由着那江湖郎中动手动脚,却忽然感觉自己被翻过身去,臀上还被人不轻不重地掰了一把,怒道:   “看病就看病!你掐我屁股作甚!!”   寒容与看完之后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唔……看来张鄜还未禽兽到这个地步。”   钟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字里行间总觉得此人同张鄜很是熟络,不由开口问道:   “……你是张鄜的熟人吗?”   他在张府的这些日子里,从未见过有人能胆大到直呼丞相名姓的人,就算是与张鄜极其亲近的下属,譬如温允同沈长风之类的人,同那人讲话时也始终带了几分敬畏谨慎,相比之下,眼前这人说的话可谓是极其轻佻放肆的。   寒容与不置可否地哼哼道:“我不仅是他的熟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那……你应当认识他许多年了吧。”   钟淳有些迫切地望向他:“那你应当知晓张鄜身上究竟中的是什么蛊了?寒大夫,你能替他将这蛊毒给驱尽吗?”   寒容与嘴角还是上翘的,眼神却逐渐冷了下来,白面皮上的一对眼珠黑得渗人:   “张鄜未曾告诉你他身中蛊毒?”   钟淳被他看得有些发慌:“未曾……”   寒容与又眯着眼盯了他许久,随后变脸似地绽出一个微笑:“既然他从未告诉过你,就说明有些事不该,也不适合被殿下你知晓。”   “不、不……我一定要知道……”   钟淳急着比划道道:“你没见过张鄜毒发时候的模样,他手背上的青筋能有这么粗,而且他根本未曾患病,却每日都在服药……”   “殿下。”   寒容与打断他的话,招手让他附耳过来:“你可是真心想为丞相好?”   钟淳点了点头,把脑袋凑了过去:“真,当然真,我不想再见到他那般痛苦的模样了……”   只闻耳旁低低地响起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   “那你就离他远一点。”   钟淳浑身一僵,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当看着寒容与晦暗不明的脸时,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冷意霎时窜上了脊背。   “你……”   “我不是在说笑。”   寒容与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将食指抵在唇中:“毕竟当年的那些事,远不是殿下你能插手的。”   作者有话说:   暗搓搓地将丞相的表字换了 第58章 雪泥(三)   “殿下既知张鄜身上有蛊,可知他当年又是替谁心甘情愿受的蛊?——”   *   一夜之间,上京十方天地尽数落白,雪下的不是很急,漫漫洋洋地洒了一地鹅毛似的,轻如飞絮,绵如冰丝,拂得人脸上痒痒的。   宫中的早梅也开了,每一株都孤瘦瘦地横在院中,白如砌玉,红如殷丹,在雪中依旧绽放得饱满盛情,尽态极妍,有着“高情已逐晓云空”的铮铮傲骨。   “寒家乃是江湖中名望颇高的行医世家,与上京那些吃太医署俸禄的医官可不同,寒家有自己的门派根系,底下的门徒遍布大江南北,干的都是从阎王手里抢人的勾当,医术高明得神鬼莫测。”   钟曦仰首躺在经书阁的屋檐上,随手掸去雀金裘上的落雪,懒声道:“这寒容与么,是寒家的得意门生,想来先前淮南王叛乱之时应当与蔺家和张家有过不少交情,若我没记错,这位寒大夫同先皇后与先太子应当也有一段因缘。”   “小十三怎地突然问起他来了?”   钟淳坐在他身旁,把脑袋缩进兔毛斗篷里,搓了搓怀里的暖炉:“没什么……”   他似乎有些变扭,纠结着要不要问出口:“那……那……张家同蔺家……”   钟曦凤目微挑,笑着望向他:“小十三真正想问的是——丞相同蔺皇后之间的往事吧。”   钟淳被戳穿之后面色一红,又开始无意识地搓他手里的暖炉:“……不是说只是传闻吗?”   “是啊,可传闻到底也并非空穴来风,自从当年蔺皇后嫁给父皇之后,宫里宫外便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揪着这件往事不放了。”   钟曦勾了勾唇:“但是呢,无人敢谈论,便不代表这些事从未存在过,你看过《崔然传》没?民间可是有许多传奇话本都是以丞相与蔺皇后为原型创作的,都是些大将军同将门小姐珠联璧合的美谈,至今还畅销得很呢。”   “当年蔺皇后还只是蔺家的三小姐,她未出阁时在上京的名气便不小了,不仅文采诗赋不逊于蔺家任何一位男子,在军中连骑马射箭剑术亦是将士中的佼佼者,据说有段时间蔺三小姐喜穿劲装,作男子打扮,随后整个上京的女子们竟以此为风潮竞相效仿,一直到今日街上也仍然有许多女子在穿劲装。”   “蔺玄武与张衍本就是同僚,如此看来丞相与先皇后应当也是自幼相识,听闻当年蔺将军本有意同张家结亲,奈何蔺三小姐的年纪比张家公子还要大上数岁,两人的年龄不大相称,最后亲没结成,反倒被咱们父皇给截了胡。蔺将军只好含恨给二人雕了两块成双成对的玉,这才算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钟淳听得心里有些发闷,但仍不由自主地追着问:“后来呢?”   钟曦笑道:“后来呀,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不也清楚么?蔺皇后嫁给父皇的第一年,敏哥哥就出生了,不得不说,我还挺嫉妒这位未曾谋面的皇兄的。”   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声音颇有些蛊惑的意味:“权势、地位、父母独一无二的爱……身在无情帝王家,这些旁人穷其一生也不可追寻的东西,他竟一出生就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你说让人嫉恨不嫉恨?”   “据说你那好丞相当年还想着解甲归田以后一心一意地教导太子成人,甚至破天荒地向父皇讨要了太子太傅的虚衔,就为了能名正言顺地辅佐太子登基。”   钟淳感觉自己全身的气血霎时涌至脑门,四肢却是一片冰凉:“后来呢!?——”   “后来——”   钟曦似乎很满意他这种反应,突然出手如电地捏了捏钟淳的脸颊,语气轻松了不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玩世不恭的模样:“后来呀,就开始打仗了,太子还未来得及长大成人,便同先皇后一道故去了,自此之后,咱们父皇便再未立过太子了。”   “喂,我说小十三……你三哥过几日便要下江南去做那闲散王爷了,可是有可能一辈子都不回上京了,你这没心没肝的,说好今个儿专程陪我出来散心,怎么一颗心还是系在丞相那儿呢?”   钟淳的无名之火刚窜了一小截,猝不及防地被他三哥打岔般地浇了一盆冷水,还在后知后觉地发懵。   他偏过头,看见细雪一点点地落在钟曦的眼睫上,不一会儿便凝成了一小块冰晶,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三哥……你,你当真要去当王爷吗?”   “是啊。”   “江南是什么地方啊?”   “江南啊……”   钟曦望着宫墙之外的重重远山,戴着玉扳指的手虚虚一指,仿佛手上握了一截柳枝般,说不出的慵懒风流:   “珞陵江以南的地方,就是江南。书上说,那儿处处是小桥人家,春风十里,荞麦青青,茂盛的田陇比翡石还要青翠,卖粥饼的女儿家说话比桂花酿还要柔软清甜。”   “春看桃源夏听雷,秋闻晚钟冬窥雪。乘楚台风,赏庾楼月,再斟上几壶好酒,执一钓竿独坐舟中,天地再大也不过明月清风我,这般无拘无束的日子可是上京城中体会不到的。”   他见钟淳露出心神驰往的表情,忍不住低下身子笑道:“我说真的,小十三,不如你同我一道走了吧,佛是讲究因缘的知道吗,我看你面相便知道你同丞相没什么缘分,一直围着他转也没有好下场。”   “若你当真喜欢那种冷冰冰的相貌,三哥推荐你个好去处,听闻城中的暮雨坊中近日里红了个新人,眉眼生得同丞相有七分神似……”   钟淳及时打断他三哥滔滔不绝的话,无奈道:“是三哥你先说不提丞相的,怎地反而你自己又提了起来?”   钟曦愣了数刻,随即仰首大笑道:“对!……对,今日不提他,不提他……”   他一把搂住钟淳,两个人肩并肩地倒在檐上,溅了满头满身的落雪。   钟淳难得没有对钟曦翻白眼,想到他三哥虽然经常干些令人可恨之事,但日后若是真隔了山长水远,那贱兮兮的模样还怪让人想念的。   “三哥。”   他认真道:“等你到了封地之后,我会给你写信的。”   “你也要给我写信。”   钟曦笑了,目光有一瞬的柔和:“那是自然。”   “喏,我把我身上的熏香制成了荷包,那可是上等的孤山冷梅香,小十三你可要好好系在腰上,被人欺负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睹物思人一下。”   钟淳“嘁”了一声,但还是小心地把荷包收了起来:“我才不想思你呢。”   手中的暖炉渐渐凉了,他的意识却渐渐模糊起来,恍惚中听见他三哥在耳边轻轻地哼着歌: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钟淳迷迷糊糊地睁眼,忽然闻见鬓边传来一阵幽然冷香,原来是他三哥不知从哪儿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红梅,别在了他的耳后。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看着钟曦对着他笑,感觉那人专注地望着自己,但是又觉得那笑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愁。   半晌后,耳边响起那人的声音:   “小十三,我这一去……你可不能忘了我。”   ……   *   钟淳乘着车舆回到张府时,天色已是黄昏,日光映在覆雪的瓦檐上,映出一层淡薄的金色。   他特意在大街上晃悠了好一大圈,等到天黑之后才从偏门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想着府中应当没人发觉自己不在了。   谁知左脚刚一踏进门,一盏昏黄明灯便猝不及防地照在了他脸上——   只见陈仪顶着一头满是雪水的毡帽,好似从哪儿冒出来的落魄水鬼似的,语气十分幽怨:   “殿下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寒大夫嘱咐您要静心修养,若是在外头叫这天气冻坏了身子,那便不值当了。”   “丞相早知您不会走正门,命小人在偏门这儿侯着殿下,说既然您有功夫在外边闲逛,说明身上的伤已然好得差不多了,让我前来引着您到蝉饮斋去一叙。”   钟淳:“……”   寒容与不是说那人被几个老头叫走了吗,怎地这么快就回府了?   他心神不宁地跟着陈仪来到书斋,轻轻掀开那扁青的门帘,却被一阵携着温煦的香气给拂了面。   只见那六曲漆金屏风前正置着一鼎银犀宝兽炉,底下烧着炭火,上头点着辟寒生暖的零陵香,将整间屋子烘得暖意融融,仿佛置身于春日之中。   张鄜似乎刚从宫中回来,身上穿戴仍十分严整,肩上披着两段漆色狐裘,腰间系着紫金绶带,上至鬓发下至靴尖,都透着股冷极而威的气势。   钟淳睁着眼往他书桌上望,没望见那把令他心惊胆战的戒尺,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很快,他发现他这口气还是松早了。   张鄜的目光在钟淳鬓间那朵殷红得扎眼的梅枝停驻了片刻,面上没什么表情:   “将外头伺候的人都遣了,留下一两个嘴巴严的在外边守着。”   “是。”   作者有话说: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鹧鸪天》朱敦儒 第59章 雪泥(四)   眼见着陈仪将门掩实后退了出去,钟淳顿觉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更大了,屋内的炭火烧得旺,他才站了不足半晌,脖子背后便起了一层薄汗,整张脸闷得红彤彤的,最后还是憋不住将身上那件兔毛斗篷解了。   “想好要同我说什么了吗?”   良久,张鄜搁下手中笔砚,望着他的眼神很淡然,甚至称得上是温和,浑然看不出一丝动怒的迹象。   但钟淳却被那眼神莫名看得虎躯一震,倘若他此时头顶上有耳朵的话定然会怂得缩到脑门后头去。   “我……”   他口干舌燥地看着软榻上作为“呈堂罪证”的胖猫儿,心知自己这次真的躲不过去了,悲壮地想: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索性一股脑全招了!——   “前几个月时,我同三哥一道去后山狩猎时,骑的小马一不小心摔了……”   钟淳一边偷看张鄜的脸色,一边扭捏道:“……再醒来的时候,便发觉魂儿附在这胖猫儿的身上了,虽然听起来像一出离奇的话本,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原想寻着机会跟你说明,但那奴儿三三没法说人话呀……然后我就等啊等,可是等我变回人身的时候,却发现又同你说不上话了,于是便只好让小良子给你的府上递拜帖……”   “我知道。”   谁料张鄜竟平静地打断他:“我要你反省的不是这件事。”   “再想想,这些时日你犯了哪些错?”   “……啊?”   不是这个?莫非那人早就知道胖猫儿是自己了?   钟淳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莫非那人在计较自己变成胖猫儿时偷偷爬上床睡觉的事儿?不对,这睡都睡了好几个月了,再回过头计较这些作什么?   那是在计较……自己七夕那夜趁着酒醉偷亲他的事儿?   “过来。”   钟淳全身一僵,大抵是因为心里有鬼的缘故,整个人缩在廊柱后不敢动弹,硬着头皮道:   “……不、不过来!”   室内静了好半晌,他听见一阵靴履踏在地砖上的清响,心头警觉起来,但还未来得及打上夺门而逃的主意,便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自己被那人拦腰扛了起来,跟卷凉簟一般抄着扔到了一旁的软榻上:   “……!!”   钟淳一头栽进暖烘烘的云缎里,腚却四仰八叉地撅在外边,成了个极其不雅的姿势,急得叫出了声:“你……你说过不打手心的!”   “嗯,我说过。”   张鄜将钟淳压在自己腿上,一手摁着他后腰,另一手摸至那绣着金鹊的软滑缎裤上,往下一扯:   “啪!!———”   他面上冷冷清清,这一掌却毫不容情,甚至用了尽八成的力,直接将钟淳打得一嗓子嚎了出来,眼泪也懵然地飙出了眶。   “……啊!!疼、疼!……”   钟淳喊疼倒不是因为他耐不住痛,而是因为他的屁股确实娇气,从小到大也没见得有人敢往这上边招呼,故而养得十分不禁打,指头往那臀上一握都能抹出一道红印来,更别说下此等重手了。   张鄜那双手实在称得上历经风霜,上头又全是斑驳交错凹凸不平的伤痕,上头的老茧比糙纸还利上几分,这一掴下去,上边登时现了个显眼的巴掌印,血殷殷的,望上去有些吓人。   “不疼怎么长教训。”   他沉下声音:“你犯的第一个错,是在中秋夜的金麟台上。”   “知道犯的什么错吗?”   钟淳感觉自己的半边屁股火辣辣地刺着疼,裤子被剥到了膝上,只得衣衫不整地光着个腚,而那人身上衣冠绶带一应俱全,连腕间的檀木佛珠也巍然不动,一种无地自容地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我……我不应当被钟戎的三言两语激得上当,也不应当在台上当着众人的面逞凶斗狠……不过……都是他先出言不逊我才……”   紧接着,又是重重地数掌:   “啪!——”   “啪!啪——”   钟淳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一颤,眼角又滚出两滴泪来,连鬓边那梅枝也失衡地坠到了地上。   “你知道这天底下最不能得罪的人是谁吗?”   张鄜声色渐冷:“是你父皇。”   “你不是当着众人之面逞凶斗狠,是当着你父皇的面手足相残,这可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忌讳。”   “连我在圣上面前说话都得斟酌几分,你胆子倒是够大,直接在他的逆鳞上踩了一脚,亏得当时你父皇还未彻底动怒,若是他当真要下旨将十三殿下贬为庶人,在座之中有谁有胆子敢逆抗圣命来保你的?”   “不管你父皇病重到何种程度,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便是这大宛中最有权势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一言能定天下人生死的人,你身为皇子,为了自己的将来着想,在他面前更要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不要再试图尝试做违逆他的事,可记住了?”   只见钟淳垂着脑袋,似乎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方才印着指印的地方高高地肿了起来,刺眼地红了一片。   张鄜以为他认错态度诚恳,正要细数十三殿下犯下的第二个错时,忽然感觉怀中之人的身子突然一阵阵抽搐似的发起抖来,面色微微一变,将钟淳翻过身来:   却见那小殿下眼睫紧紧闭着,一张小脸已经被泪浸得湿透,腮边的两道水痕仿佛某种绵长的哀伤,一直延到脖子根,连颈边的毛领也洇湿了。   他把钟淳的缎裤拉至腰上系好,将人抱至腿上,抹了一把那湿漉的脸颊,叹了口气:   “在无色天上流那么多血都没掉眼泪……这才打了几下,就哭成这样?”   “……”   钟淳自己也知道很丢脸,狼狈地别过眼,但下颔却被张鄜的手紧紧扼住,只得迫着仰起头来,泪珠跟断线一般划过脸颊,被烛火映得有些可怜。   “在想什么?”   任是再硬的铁石心肠,看见眼前此景也应当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他张了张嘴,似乎又觉得说不出口,总是想把头扭过去,却一次次地被张鄜扳过来,听见那人不轻不重地恐吓道:   “不说?不说就一整晚在这里待着,让陈仪再找根绳子把你也吊起来。”   钟淳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内心挣扎了半晌后才开了口,拖着股浓长的鼻音:   “敏哥哥……”   “什么?”   他哽咽了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敏哥哥……在父皇跟前……也要如履薄冰吗?……”   在宫中,先太子钟敏的名字已经有数十年未曾被人提过,宫人们将他与先皇后的名字作为某种秘而不宣的禁忌,以免因着当年之事而招来不必要的杀身之祸。   张鄜这回沉默了许久,良久才松开了手:   “他不用。”   钟淳心里忽然十分难受,那种难受和先前受皮肉伤的疼痛似乎全然不同,更像是一种久长而折磨的钝痛,这是他天真而懵懂的心头一回尝到如此真切的苦味。   他不想待在张鄜的膝上,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那人力气很重地按回了怀里。   “因为他已经死了。”   张鄜低头看着他的眼睛,用手背拭去钟淳脸上的泪:“已经死去的人不需要思考怎样讨人欢心,怎样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怎样才能在宫中更坚强地活下去。”   “所以你也不用嫉妒他。”   钟淳喉头一噎,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在张鄜面前根本无处遁形,忙涨红了脸道:   “我没……”   “诚然,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是你无法拥有的,但反之亦然,你所拥有的一些东西也是他无法拥有的。”   张鄜观察着钟淳落寞的神情,道:“寒容与同你说了什么?”   钟淳想到寒容与警告他的事,又想起三哥同他说的那些话,心头一突,干巴巴道:“没什么……是我,是我这几日翻阅典籍的时候看到的。”   张鄜皱了皱眉,似乎并未相信这种现编的说辞,但也并未继续追问下去,轻叹了一声:   “我方才说的这些都记住了?”   钟淳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泪,点了点头,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   “我……有什么是他没有的?”   张鄜在他的腰间抚了一下:“太子幼时曾向我讨过这把断红,我没给他。”   钟淳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一听自己有的旁人没有,黑漉漉的眼睛乍时又有了光彩,连屁股上传来的痛楚都烟消云散了。   他本就不是容易消沉的人,稍微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得把尾巴翘起来:“还有呢?还有呢?”   张鄜顿了一瞬,道:“那块玉也没给他。”   钟淳傻乎乎地咧开了嘴角,一滴泪还凝在他睫毛上:“还有呢?”   “得寸进尺。”   钟淳弯了弯眼,刚想得意地宣扬“我就是得寸进尺”,却感觉那人俯下身,捧住自己的脸,带着苦檀香气的发丝扫过鼻端,带着股钻心的痒意。   紧接着,他感觉唇上兀地一热,那股成熟男子的气息又萦了上来,全身上下的血气霎时直冲脑门——   与上次抵死缠绵的深吻不同,张鄜这次吻得很轻很淡,蜻蜓点水般地一触即收,跟一场梦般的幻觉似的。   “这个,他也没有。”   钟淳脸上的红轰然地窜到了脖子根,瞪着眼睛好半天不出话来,鼻尖激动地一酸,两行鼻血就这么赤溜溜地淌了下来—— 第60章 雪泥(五)   “方才在院外我便听见里头那翻天覆地的动静了,那巴掌声得比雷还响吧,啧啧啧,下这么狠的手真不心疼?”   寒容与似乎早料到张鄜会来寻他,身上披了件月白狐裘大氅,手上捧着个金镂海棠手炉,一脸慵色地笑道:“打便打了,打完了还要来向我讨药,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非要打那孩子呢?”   “不打不长教训,你小时候不也常被你师父拿针扎着背古籍?”   张鄜揽上衣氅,浴着雪往廊下走去,一眼望见他身侧的碧瓷酒盏,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随着朔风阵阵飘来,眉间一挑:“十里梦魂?”   “大冬天的,得喝点酒暖暖身子。特意让陈仪叫后厨烧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只爱喝这一种酒。”   寒容与笑了笑,以袖拂去座旁积雪:“不知寒某一介江湖人士,可有幸邀请丞相与在下共饮一杯?”   张鄜行到他跟前自然地坐下,执起另一樽酒盏,风雪影外,昏昏灯前,映得他鼻目轮廓愈发深邃。   “那是自然。”   寒容与与他碰了杯,仰首饮下一口,望着庭中披霜覆雪的青翠苍松,不由砸了咂舌:   “唉,可惜你府上没有梅,不然饮酒赏梅也算是雪夜中的一件雅事了。”   张鄜举盏从容应道:“十里梦魂乃是百花所酿,你要寻的梅已然在此杯之中了。”   寒容与愣了一瞬,随即大笑道:“在理!在理!世渊说得在理啊——”   他又为自己斟了一壶,懒懒地晃了晃酒杯:“……所以,今日那几个老头找你是什么事?我远远望过去尽是些鹤翥纹样的官袍,想必又是六部那群只会纸上谈兵的老腐儒罢。”   张鄜抿了口酒:“他们来为乔家求情。”   “噢?那求得可有用?”   “没用。”   张鄜望着满天洋洋洒洒的风雪道:“这些人受过乔家太多荫蔽,生怕刨出根来会连带着挖出更多深不见底的东西,先前无端受人馈赠之时不心虚,现在知道要出事才忙着贪生怕死起来,晚了。”   寒容与点头应和地笑道:“看来咱们陛下不似传闻那般‘病重昏聩’啊,先是以立新后为幌子将乔家高高扶起来压你这丞相的气焰,现下利用完了便让你去给乔家最后一刀,不仅自己手上未沾荤腥,还占了个‘圣德贤明‘的名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啊。”   “国库空虚,只得出此下策。不过对于陛下而言,下策也是圣策。”   张鄜淡声道:“你以为陛下之前不知晓乔氏暗中笼络门客私下收取他们的贿赂?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只不过他还需要乔泰来对付我,所以暂且将乔氏先保着。等将乔氏一族除了,无论是该还的,还是不该还的,统统都得归到户部这笔账上。”   “前段时间我将长风召回了京,让他和陛下见了一面。长风这孩子虽然行军打仗时颇有他父亲的神威,但脑子还是耿直得只有一根筋,像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恐怕在官场上难有建树,陛下看过之后这才除了大半对我的戒心。”   寒容与闻言不由一笑:“你说这话我倒想起来了,当年在邺城打仗时,那孩子还虎头虎脑地窝在沈夫人怀里,话都说不清楚,当时蔺三还说这孩子眼神太直,以后定然是个比他爹还莽的汉子……”   他话至中途,才觉说错了话,侧眼去看张鄜。   却见那人神色静漠地坐在风雪中,眼睫上沾了白,举盏抿了一口凉透的酒,没再开口。   寒容与见状移开了眼,忙打着哈哈转移话题:“……那什么,你身上的蛊近日还好吧,那小殿下你打算怎么处置,都让他住在府上了……莫非真要扶他去做皇帝么?”   “你既看出长风不适合在这宦海中兜转沉浮,难道看不出那十三殿下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张鄜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只怕到时候也由不得他。”   ——这算是亲口承认了。   寒容与瞥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又闭,如此几番过后叹了口气:“说真的,你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我看那孩子也就模样生的好些,再加上气运好些,但若真将他扶上去,只怕日后还得被六部那群人牵着鼻子走。”   “他如今同我走的这样近,若是他的其他兄长日后当了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他斩草除根。”   张鄜道:“况且他也不似你说的这般一无是处,只是阅世未深罢了,先前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无人用心教导,才会养出这般天真散漫的性子。”   “其实他同他父皇年轻时倒有几分相似。”   寒容与哼哼道:“是么?我怎么看不出来?陛下都老眼昏花了还能将你们耍得团团转,那小殿下能吗?”   张鄜抿起了唇:“非是权术驭人之道,我觉得那孩子的骨子里似乎天生有种倔劲,平时好像什么都怕,但真遇到生死关头时却似乎又不怕,连自己的命都能置之度外。”   “那是像他父皇吗?!这不是跟你这死人一模一样吗???”   寒容与咬牙切齿道:“再这样下去你也没几年可活了,可自己当心点吧,丞相——”   张鄜起了身,嘴角带着一点笑:“伤药呢?”   “对了,再给我些白茅根。”   “白茅根?!”   寒容与狐疑地皱起眉:“你吐血了?不对,看样子也不像……你将那小殿下给打吐血了!?”   ……   西苑厢房在张府西南角,位置十分僻静,牗窗正对着园中松竹,颇有苍翠积雪,听风敲竹的雅意。   屋中点着暖炉,将地上的黑狐皮的毯子烘得毛泽光亮,外头虽夜雪深重,但却冷不着里头的人。   侍女替张鄜解了氅,委下身去剪那短檠灯上的烛花,透过那扇半透的漆金屏风,却望见床上躺了个人。   那人的身形被帘幢掩得严实,只从帷后不安分地垂出一截盈白的臂来,望上去年轻而健康,似乎是被屋内的熏炉热着了,连指尖都泛着股带汗湿的红。   她面上一热,隔了几步远仿佛都能闻见那帐中若隐若现的香气,当即垂下头不敢多看,收拾完烛台上的残芯便福身退下了。   张鄜将从寒容与那里顺来的药搁在桌上,掀开翠色的帘帷,看见钟淳正趴在床上,时不时地小声抽气着。   兴许是方才在热汤里沐浴过的缘故,他浑身上下都散着股暖融的气息,从发丝到指尖都笼着懒懒的湿,单是赤手赤脚地横陈在那儿,便成了室里唯一的春意。   似是看见张鄜来了,钟淳那原本就酡红的面颊竟愈发红了,全身微微一抖,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下意识地要把自己的头给埋进被褥里,又被那人拎着扯了出来:   “……和谁学的坏毛病,见了我就躲,莫非还有亏心事没交代清楚?”   “仰起头我看看,血止住了吗?”   钟淳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与丢脸中无法自拔,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听话地仰起脑袋,只是睫毛还是控制不住地颤了颤,   他怕张鄜笑话他……   但那人什么也没说,更没提方才那个转瞬即逝的吻,而是垂着眼认真地端详了半晌,才放下他的脑袋。   “自己把裤子脱了,给你上药。”   钟淳脸色红津津的,但还是忍不住嘀咕道:“……既然要上药,方才何必下手这么重……”   张鄜听罢看了他一眼,就将钟淳吓得噤了声,连忙趴在床上伸腿躺直,乖乖地将身上的绵绸缎裤给拉了下来,露出个红得触目惊心的屁股蛋来。   只见方才印着血殷手印之处已经化为一大片惨不忍睹的淤青,怕是按上去能疼得让人当即落泪。   “我一会命人多送几床貂皮褥子,晚上趴在上边睡,不要翻身。”   钟淳感觉那人的掌心沾了伤药,在上边或轻或缓地按了起来,不由从鼻腔里无意识地发出几声猫挠似的轻哼:“嗯……晚上我就变回去了,就算压着那些伤也感觉不到疼。”   他低着头,有些忸怩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是奴儿三三了?……”   “嗯。”张鄜动作不停。   “多早知道的!?”   那人话音一顿:“你在乔府别苑上了张府马车的时候。”   钟淳蹙着眉冥思苦想了良久,死活也想不明白,挣扎着扭过头去:“我是……唉哟……我是哪儿露了陷?”   张鄜神色疏淡,一副“你自己好好想”的表情,并未有开口同他解释的打算。   钟淳不死心地回头看了好几眼,直到他脖子都扭酸了,才惺惺地趴回枕上,弓出一截雪缎似的颈子来,   他双鬓濡湿,一头乌发云似地堆在那不堪一握的腰窝上,柔软得像滩柳波春水,从头发到脚趾都散着股纯 真的欲望。   但钟淳本人却并未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动人之处,只自顾自地问道:“……我不问这个行了吧,我问沈将军的事儿。沈将军和乔泰他俩怎么样了?”   张鄜微微偏过视线:“沈长风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俸禄,下船后去刑部领了二十军棍,现下在他自己府中养伤,估计正被沈府那老夫人罚跪着抄经书。”   “怎么,殿下想看望他?”   “没、没有……”   那人每次唤他殿下时,钟淳都会心头一紧。   他莫名对沈长风存了几分惭愧之心,但想着就算是大将军也得同自己一样挨罚禁闭,心里又平衡了几分:“那乔泰呢,现下应当没人敢在天子的眼皮底下要他的小命了吧。”   “说不准,所以要尽早将此事解决,上京中不知有多少人记恨他出来搅上这一趟浑水,但凡乔家在一日,便有可能横生枝节。”   张鄜抹完伤药,将钟淳的棉裤给提了上去,盖住了伤处:“过几日各部会派人在刑狱进行多方会审,这些官场上虚实明暗你总有一日要懂,届时我会带你一起去。”   钟淳一呆:“……我也要去?” 第61章 雪泥(六)   他自知自己天资不足,上朝时都是老老实实地站在太平殿的角落打瞌睡,若是父皇偶然兴味大发要众人谏言一二,那也是他三哥与四哥直抒胸臆的场合,哪儿轮得到他这个徒有虚名的十三皇子。   更别提他追在张鄜后头献殷勤的那阵子,市坊间的流言更是要不入耳有不入耳,天知道那些半截入土的老腐儒在背后都是如何议论他的。   钟淳耷下了眉眼,小声道:“……我的名声已经那样了,再跟着你一起去,会不会又被那些不安好心的人编排出东西来坏你声誉?”   张鄜眉间微微一挑,英俊深邃的眉目在跳动的烛火下忽然生动起来:“名声?我从未在乎过这个。”   钟淳撇了撇嘴:“我不信,你这么说是因为丞相大人的名声好,大家都说你‘雄士风流,有将相之器’,还说你‘文雅方略,有儒崇之风”,根本没有人说丞相的不是,世人谈起你也只会说你这也好那也好,美誉加身,你当然可以不在乎了。”   “……书倒是看得挺杂,连这评文也知道。不过名誉是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高冠罢了,可以随时戴上,亦可以随时摘去,都是身外之物,早些年也有不少人写过征讨我的檄文,只是你没看见罢了。”   钟淳低着头道:“若周围都是辱你毁你谤你的人,这般一日两日三日……就算曾经自信满满,也会逐渐在众人中抬不起头的。”   张鄜道:“旁人辱你毁你谤你,难道你就真如同他们口中说的那样不堪?”   “……”   钟淳忽然有些羞耻,脑袋越垂越低,快要缩到衣领里去了,脸颊又被适时地托住,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张鄜的手是行军之人的手,常年握戟持戈的掌心生得宽大糙实,温厚的茧捱着脸缓缓摩挲时,虽然有些细微地生疼,但却无端升起一股奇异的烫意来。   “我……不是觉得自己不好……”   钟淳被那双漆深的眼睛摄走了心魂,呼吸都急促起来:“只是……我觉得三哥和四哥他们比我要好……”   “他们如何同你有何干系?难道是他们的‘好’便能论证你的‘不好’?不成?这又是哪本书上读来的道理?”   “再者——”   张鄜的指腹在他颊边揩了揩:“如今朝廷之人皆知十三殿下住在丞相府上,你就是今日从张府正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天下有几人有胆子说你的不是?殿下是大宛的皇子,只要你不看轻自己,便无人敢看轻你。”   “只不过,这天底下还有两个人你是得罪不起的。”   钟淳愣愣地问:“怎么是两个人?”   “不是只有我父皇一个么?”   “还有我。”   他看着张鄜那双眼,一张脸怔怔然地发起烫来。   那人眼中像蕴着两团柔和的墨,只要一对上去,原本白纸般的一颗心便霎时皱了、湿了。   ……从此再也洗不净,忘不掉——   “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   张鄜撤回手,从架上扯下那件黑狐皮的衣氅抖了抖雪水,虚罩在自己身上,正欲起身:“若是半夜突然被那儿的伤痛醒了,记得叫门口侯着的……”   他话音一滞,感觉腰上蓦地一紧:   ——钟淳从背后抱住了他,像一块顽固又甩不掉的烙铁。   “你别走、好不好……”   钟淳闭着眼,额头贴着狐裘在那人的后背上轻轻蹭了蹭,双颊渐渐生了红,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   他头一回做这种事,不知道这档子事在外头叫“勾引”,要论技巧攻势其中还颇有门上不得台面的学问,只是循着本能攀上了那人坚实有力的背,双手笨拙地摸到前边。   接下来要做什么来着……   钟淳的脑袋晕乎乎的,光是闻着那背上淡不可闻的麝香味,便感觉浑身一阵阵地发汗。   他心跳得很快,手也在衣氅上胡乱摸索着,摸了半天才摸到那根紫金绶带,指尖很不熟练地勾住,正欲再往外扯上一扯时,五指就猝不及防地被那温烫的大手给用力地攥在了掌心里。   “……啊!疼、疼疼……”   指骨骤然被握得一痛,虎口也跟着一阵阵发酸。   “……谁教你做的这些。”   那人的声音似乎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力气也异常之重,几乎狠得要将他整双手的腕骨揉碎了一般。   钟淳不知张鄜为什么又生气了,龇牙咧嘴地忍着痛道:“我从话本上看来的,那上边就是这么画宽衣解带的,你别生气,不喜欢我就不学了……”   “我只是想……想再和你多待一会,我还想和你一起睡……”   只感觉那人的后背很深地起伏了几下,强行压抑下某种剧烈情绪后,才缓慢地松开他的手,语气极其生硬:“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变成胖猫儿的时候每夜都是同你一起睡的。”钟淳失望地问。   他不明白,为什么张鄜可以随随便便亲他,他却不能随随便便地抱他呢?   他只是想同他亲近而已……   “听话。”   张鄜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拉紧身上的漆玄皮氅,单手推开屋门,冷气侵人的风夹杂着细雪霎时如尘般席卷而来,洇湿了地上的兽皮毯子。   “不要问,也不要想。”   “睡吧——”   钟淳眼睁睁地看着那高大的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心头像被一只大手凭空揪紧之后又蓦然放下,只余下无尽的怅然。   ——他被张鄜推开了。   “唉,白白我听了这么久的墙角,结果竟是什么也没发生。”   门外忽地探出一朵鲜艳欲滴的芍药,紧接着寒容与笑意盈盈的脸便如同剥壳的蛋一般浮了出来。   钟淳见到他,全身一僵,脸上顿时红白交错起来:“你、你怎地一直都在门口偷听!?”   “非也非也,路过怎么怎么能叫偷听呢?寒某只是顺道来取方才被丞相取走的药碗罢了,啧,那碗可是世上难有的翠羽瓷所制,金贵得很哪。”   桌上果然有只巴掌大的小碗,寒容与施施然地将其拾起,仿佛当真只是路过此地一样。   “小殿下你啊还是见识太少,男人嘛,对投怀送抱的基本上都会却之不恭,若真要论起装柳下惠的原因,不在乎也就那几样。”   “要么就是这个男的不行——”   钟淳愤怒地反驳道:“张鄜才不是不行呢!”   起码在降伏宴上自己亲他的时候那人还是有反应的。   寒容与轻飘飘地“噢”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要么——就是这个男的心里有别人。”   钟淳一怔,随即下意识地辩驳道:“不对,他……”   “殿下不觉得这张府很是奇怪吗?”   寒容与继续幽幽地道:“一个已过而立之年并且仍血气方刚的男人,这么多年来在府中竟未曾纳过一名妻妾,殿下难道不觉得离奇么?”   钟淳早觉得寒容与像一把含笑的刀,看似春风拂面的调侃下尽藏着些灼灼逼人的恶意,于是心中也对其有了戒备,不服气地道:   “那说不定……说不定张鄜就是那种不好女色之人呢?”   寒容与推门正要走,回过头来咀嚼着他的话,轻笑了一声:   “是啊,再不好女色也不能代表没碰过女人不是?”   “……不然你说,暄儿又是从哪儿来的?”   *   明镜堂前。   “罪臣乔泰在此叩首,见过各位大人。”   乔泰身着钦犯囚服跪在殿中,嘴唇与手脚都被冻得发乌,但在那三尺青天的匾额之下,他那张油光水滑的脸此刻却显得犹为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坚毅。   大理寺丞邓延身着大红官服坐于高堂主座之上,手中的惊堂木却迟迟未曾落定。   他同身侧的户部尚书吴愈清交换了一个眼神,清了清嗓子。   在这时,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宮人的簇拥下,披着一身风雪进了殿,正是被顺帝委以审案权职的丞相张鄜。   群臣纷纷侧目行礼,但又忍不住将他身侧的那位十三殿下打量了几番。   钟淳被这么多双意味不明的眼睛盯着,不由全身僵硬起来,他感觉张鄜不动声色地扶了一下自己的肩,听见那人道:   “开始吧。”   邓延得了首肯才点了点头,一拍醒木高声喝道:   “乔泰,你可知自己何罪之有?”   乔泰从顺如流地跪倒在石阶之上,强忍着冷意颤声道:“下官……下官乔泰有三罪!”   “一罪,得位不正……下官的太守之位得之有亏,乃是凭着三万两白银向桂州刺史刘旬与东阳王乔衡置得的——”   此言一出,在座群臣齐齐将目光投向另一侧的乔敦,东阳乔氏这些年在江左可谓是呼天唤雨的活霸王,卖官鬻爵一事在当地可能都不算新鲜了,只是今日头一回将此等腌臜事搬到台面来讲罢了。   只见乔敦虽然气色欠佳,但仍四平八稳道:“口说无凭自然容易,你一个无官无爵的小老百姓,哪来的三万两白银?”   乔泰低着头说得很含糊:“下官先前是在道上做贩盐生意的,积年累月就攒下了这些积蓄,全都用来孝敬那两位大爷了……”   邓延揉了揉额角,预感他再说下去便要捅出另一桩盐铁贩卖的陈年篓子了,于是催促道:“好了好了,你继续说吧。”   乔泰顿了顿,又朝着地上嗑了个头:   “二罪,愧对百姓。下官虽身为桂州当地的父母官,但奈何人微言轻,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阳乔氏以清耕坏田之名行侵夺良田之事!害得数万农民百姓无田可作,无家可归!只得沦为流民像牲畜一般地供那些豪门世族随意驱使,下官虽然私德有亏,但还不至于同那伙没心没肝的畜生一道同流合污。”   “某次乔衡酒醉时曾失言透露,江左所有的地契都被他押在乔府主屋正下方的那块地里,还特意找人铸了只足金饕餮在上头镇压,说这些地契便是乔氏一族的根脉,得将这财好好镇住。桂州这芝麻大点的地方,几乎布满了乔家的耳目,下官当时虽想禀明圣上,但奈何身陷囹圄,多有掣肘,未能及时替百姓伸冤,下官至今心中愧然,百身何赎——”   吴愈清横眉一竖,拍案道:“荒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左自古是土地富庶肥沃之福地,国库中近四成粮税与田税的收入都来源于圻桂两州,乔衡这老匹夫将这些田占了,那岂非是在打大宛国本的主意?!”   邓延听罢表情也甚是难看,但同乔泰说话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些,改口道:“乔大人,起来说话。”   乔泰道了谢,抬起头大着胆子往四周望了一圈,笑了,那笑竟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诸位大人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进出这明镜堂想来是跟进自己家门一般不费吹灰之力,而乔某出身乡野,乃是一介粗鄙之徒,连上京对我而言都是那诗文中遥不可及的白云帝乡,为了踏进这明镜堂的门槛,在这里同各位仗义执言,更是差点折掉我一条贱命,若不是有丞相相救,此刻站在这儿的恐怕只是一缕亡魂了。”   “乔某以自身性命保证,方才在堂前之言句句属实,字字肺腑,望各位大人严惩东阳乔氏,给流离失所的百姓一个交代!”   邓延看了看仍神态自若的乔敦,按下手中的惊堂木:“乔大人可有事想同大家说的?”   谁知乔敦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   “邓大人将东阳乔氏的罪名安在我这个远在上京的金墉乔氏,这不太合适吧?” 第62章 雪泥(七)   邓延听罢眉头一皱:“乔公此言差矣,大宛人人尽知东阳乔氏与金墉乔氏乃一脉相承,那乔衡是得了你的提携才得以在那江左之地有了声望,你身为乔家家主,怎可能对那乔衡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   乔敦身上始终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平静,神情更是堪称坦然:“邓大人请勿血口喷人,乔某虽身为乔氏家主,但早已将手下打理之事交由给我的远侄乔忠,平日里为圣上分忧国事已然称得上是殚精竭虑,哪还有别的精力去管江左那一大家子老小的私事?”   他这一句话彻底将自己与东阳乔氏的亲族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全然忘记这些年那些“远房亲戚”为了讨好自己而进献的数以万计的珍宝,只一口咬死道:   “邓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在座的姜家家主与公孙家主,看看他们平日里是否有闲心去操管自己家那些旁系的家务事?”   被点名姓的姜庾与公孙肃对视一眼,垂着头沉默不语。   张鄜看向堂中央的乔泰,手指虚虚搭在圈椅上,声音很稳:“还有一罪,接着说。”   乔泰拱着手痛声道:“这第三罪,便是瞒情不报。”   “今年初春时,听闻朝廷曾拨款八十万两赈灾桂州,但其中不知出了何等变故,等这赈灾银到了刺史刘旬手上,便只余下了十万两,再到我手上,这十万两变成了五万两……这五万两估计连军营里的马都供不上几日,如何能救济这么多食不饱腹的灾民?”   “于是乔某自作聪明,将这些流民扮成匪寇,自导自演了一出‘剿匪’的好戏,这才又多‘骗’了二十万两军饷,因着刘旬与乔衡等人的胁迫,下官并未对前来剿匪的沈将军道出实情,如今想来,实在是追悔莫及——”   此言一出,底下众臣的脸色瞬时变得十分精彩。   按理来说,这私吞军饷与赈灾银都算得上是杀头的重罪,更何况是八十多万这般重的数目。   但这银子从户部到地方历经转手的人实在太多,前头的人贪多一些,后头的人贪少一些,个中若是缺个几千几万两亦是“情有可原”。   更何况自从乔敦坐上大司马之位后,明里暗里只提携给自己送过礼的官员,其他官员有的憋着气冷眼向望,但到底更多的是耐不住欲望、迫切地想往上爬的俗人,或多或少贪的东西也更多了。   这便更和乔敦的意了,户部里管钱的人——大宛的钱袋子都纷纷向自己倾倒臣服,那以后他行事就能更加无所顾忌了。   贪很容易,怎样无声无息地、不教人发觉的贪才难,八十万两赈灾银人间蒸发,上至户部,下至县衙,中间经手过这么多人竟未有一人提出异议,其中缘故令人细想悚然。   堂下这些上三品的官员虽然站着,但张鄜若真要派人深究严查,那大红官袍一掀,靴底下多多少少都得沾点泥泞,拔出萝卜带出泥,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到秋后算账时谁也跑不了。   乔敦眉间一挑,他不信张鄜今日能彻底清算这些贪墨之人,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丞相若是觉得乔某有贪污之嫌,大可让禁廷那些金吾卫去乔府宅邸搜查一番,若当真搜出半两赈灾银,我乔敦当即在此自戕谢罪,如何?”   “贪墨的不是乔大人,乔府自然不会有银子了。”   张鄜不紧不慢道:“不过想必被乔大人指使着贪赈灾银的人应当很乐意为我提供些证据。”   乔敦面色一滞,但仍眯着眼着将堂中之人扫视了一番:“噢?他们若是供出我,岂非将自己和同僚也一道供出来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个位置上了,哪个不是胆大心细的人,何必将自己大好的前途白白葬送?”   张鄜披着氅起了身,神色漠然地在堂下走了一圈,道:“各位大人且听好了,我今日算得不是你们的账,故而能为我提供证据的,算得上立功一桩,日后若要追究起来,可以从轻处罚。”   堂下一片静寂,而一旁的户部尚书吴愈清万万没想到今日这火还烧到了自个儿身上,苦着脸在一旁劝道:“唉呀我说丞相……这事儿在明面上也不好提啊,你还是派人私下再去他们府中搜查吧……”   “怎么不好提?好提,就是在大家伙眼皮底下供述才有诚意。”   张鄜身罩深色狐裘,颇为冷情地一笑:“各位大人想清楚,只要今日肯为我作证,如实将乔敦指使你们贪墨的赃款告知于众,日后定会从轻处罚。”   “但若是今日不说,之后被他人供出来、或是查出来的,那便直接按大宛律法处置,罪轻的一人受着,罪重的那可得全家一起受着了。”   乔敦听罢心下一震,面色也霎时泛了白。   邓延也是瞬间明白了张鄜的用意,在心底暗自惊异那人用计之狠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是要将乔敦当作整个朝廷替罪的活靶子,彻底把贪墨的罪名安死他身上,无论官员中贪的是此次拨给桂州的赈灾银,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油水,只要被证实是乔敦指使的,那这些庞大的账都可以记在他一人的头上,足以压得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张鄜……”   乔敦咬紧牙关,恨恨地看着张鄜:“你这是逼供……你好毒的心……”   张鄜并未理会他,只是平静地望着堂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言简意赅:“早知如此,当初何必。”   今日之前说出来是功臣,今日之后说出来是罪臣。   就在一段足以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中,终于有人咬咬牙,率先忍不住地跪地道:   “丞相!我坦言!我是受了秦国公的胁迫,才一时糊涂……拿了朝廷拨下去的赈灾银,不过……不过我只拿了一点!那一点银子全被置换成宝贝进奉给乔大人了,我自个儿一分钱也没留!不信的话,大人可去乔大人府上查探,那一扇梅花髹漆屏风便是我赠给他的!——”   乔敦怒火攻心道:“刘瓒!!我平时待你可是不薄!!你忘了当初是如何在我府上像条狗一般摇尾乞怜地求我收你的礼了!??没有我的提携,你能从一个小小的佥事做到如今户部侍郎的位置!?”   户部侍郎刘瓒跪在地上颤了一颤,随即道:“乔公于我有再造之恩……但……大是大非面前,我不能再昧着良心隐瞒您的罪行了……”   张鄜道:“刘大人说得不错,大是大非面前无私情,在座还有哪位大人想同刘大人一样立功的?”   有一就有二,若是没人肯出头,通过刘瓒也能顺藤摸瓜地揪出一大群人来。果不其然,在一阵焦灼的沉默之后,堂下终于响起了一道道伏地求饶的声音:   “请丞相饶我一家老小的性命!下官为保官职,只得对乔敦言听计从,听信他的唆使才犯下无可挽回之罪,下官身上还有乔敦赐给我的信物为证!……”   “丞相!吴某……吴某亦是被逼无奈,那乔敦实在可恨,自己贪便也算了,但又怕被其他官员告发,还非要手底下的人也一起贪,这样大家的手都不干净……便只能同他一道同流合污了……”   “丞相!下官亦有事要告发!——”   “……”   乔敦阴晴不定地站在原地,拳头被他自己攥出了血。   ——张鄜这是要让他明白,他们乔家已经大势已去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他缓缓抬起头,一双赤红浑浊的眼盯着张鄜。   张鄜也看了他很久,低下声音道:“老乔,这是皇上的意思。”   乔敦方才从头至尾都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态度,听到这句话仿佛凭空被人抽了骨头一般,整个人望上去像老了数十岁::“皇上……皇上!!……皇上在哪?我要见他!我要见皇上!!……”   “我们金墉乔氏出过五个皇后,十二个贵妃,八个将军,七个相国……是大宛开朝的功臣之一!我不信皇上不肯见我!!”   “皇上不会来了。”   张鄜闭上了眼:“圣上已将此事全权交由我来定夺,你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他伏在地上,瘦削的背脊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突然抬起头用非常阴毒的眼神看着张鄜,将一旁的钟淳惊得打了个寒战:   “都是你……是你在皇上跟前百般污蔑我,他才会听信谗言让我们乔家落得如此下场!”   “张鄜,你知道乔泰为何会被掳去那无色天么?是因为老夫想除掉他,而正好有般若教的人找上了我——”   “你以为将那艘船烧了之后,就能天下太平,一了百了了?我告诉你,没那么简单,真正的般若教主谋还活着,甚至就在我们身边,活得好好的,郑亥、王甫之、曹康、董和清他们……都只是替罪的挡箭牌!”   “但是我认出了那个人,那个人背后的人,和当年给先皇后与先太子下蛊的罪魁祸首是同一个人——”   他看着张鄜陡然变色的脸,心情忽然十分痛快,大笑道:“……我知道他在哪儿,但是你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机会知道了!——”   钟淳眼见着那乔敦疯疯癫癫地说完一大通话之后忽然握上了腰间悬着的宝剑,以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自己,心头倏地一紧:   “……唰!!”   只闻一声刀刃出鞘的尖鸣,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张鄜按着肩猛地揽至身后:   “噗———”   堂中诡异地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   邓延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失了色,怒不可遏地一拍案:“都愣着干什么!!将乔敦给我拖起来……本官……还未定他的罪!”   ——半晌过去,愣是没人敢将其扶起来。   钟淳探出头往堂下一看,愕然地睁大了眼:   乔敦举剑自刎了,鲜红的血溅到廊柱上、桌案前、地砖里……到处都是血淌过的痕迹。   他连结束自己的生命都自负高傲,至死还赤着一双怨毒的眼睛,也没人敢上前去替他阖上,可谓是死不瞑目——   “怕不怕死人?”   钟淳正出神地望着远处积雪的庭中,有几个佩刀的金吾卫正抬着乔敦的尸首往外走,冷不防见张鄜低头看他,不由咽了下口水:   “……不怕!”   “我在无色天上杀的死人比这多多了,一刀就是一个,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我只是……”   他握了握拳:“我只是觉得,他死的未免有些太轻松了。”   张鄜看着钟淳,小殿下的睫毛长长地垂着,一张脸被冻得白里透红,哆嗦着呼出一口口白气来:   “他们乔家……害得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为什么还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活着,为什么就连做坏事都能做得如此问心无愧。恶人做了坏事也便算了,但他们还过得这么好,难道……”   钟淳忽地感觉手指被面前之人握了起来,话音也不由一滞,带着些迷惘:   “……难道天底下当真没有因果报应这回事吗?”   这么冷的天,张鄜的掌心同他的后背一样,永远都是坚实、温热、可靠的。   他的整只手都被包在那粗糙的大掌中,仿佛被那人紧紧抱在怀里,从头到脚都被一寸寸地捂热一般,不一会儿冻僵的指尖便重新有了知觉。   “恶人之所以是恶人,是因为他们作恶时感受不到常人应有的愧疚感,所以即便是做了亏心事,不日后便能抛之脑后,置身事外,但是善人若是做了亏心事,恐怕会因为那颗善心惦记着一辈子,所以善人往往比恶人活得要更痛苦,也更不幸。”   张鄜道:“我不信天道,如果真有人犯了我的忌讳,这个报应我会亲手来报。”   钟淳的指头能动弹了,不自觉地在那人掌中的茧上挠了挠,挑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痒意,轻声道:“怎么报?”   “就像今日这样。”   “……或许以后有一日你会明白。”   张鄜面无表情地五指拢收,惩罚地握了一下那只作乱的手,重新将其压回掌心中继续镇压着:   “但现在我还在,你也可以慢慢学着,不必太过明白。”   钟淳抿了抿唇,眉眼也生出一丝笑意。   他其实还有好多事想问张鄜,想问张暄的事,想问先皇后和先太子的事,想问千般万般事,但却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钟淳犹豫良久,正要鼓足勇气开口时,却听见廊柱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丞相——”   “……”   钟淳仿佛一只被人打搅吃草的兔子,眼睛瞬间吓得睁圆了,躲闪着要将手抽回来。   “怕什么?站直了。”张鄜不让他挣脱,声音沉稳有力。   他战战兢兢,只得看着一群身着大红官袍的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过来,而后每一人都露出了堪称呆滞的神情。   “丞相,裴尚书在宫中仪事堂等你,说……要同大人续议京中般若教余党作乱一事……”   “劳烦向宫里通传一声,我这就过去。”   直到这时,钟淳才感觉那人松了手,临走前抚了一下自己的头顶:   “交给你一个任务。”   作者有话说:   结束完乔家的事情,再走一段剧情就开车了(ω)开的还是angry sex哦吼吼,祝大家2024越来越好!各种运都大旺特旺! 第63章 雪泥(八)   ……   “陈禄,你去乔府前院正厅将那些字画都裱起来,届时运到正门一起清算。”   “石五,你去西侧院将那株血珊瑚抬过来,千万别摔碎了。”   石五颇有些走神地伸出手,看着那连指甲形状都很漂亮的白皙手指在自己皲裂的掌上触了一下,紧接着便觉掌心一沉:   “喏,这是你的腰牌。”   “多……多谢殿下。”   他笑着搓了搓手,低着头把弄着那副漆着“金吾卫十二支”的腰牌,余光却有意无意地往面前这位来监工的十三殿下身上瞟。   钟淳的眉眼生得很贵气,身上还穿了件兔毛领的青采如意牡丹褂子,将一张小脸衬托得粉生生的,一双大眼睛像盈满了水似的,抬眼的时候能将人望得心神一荡。   “怎么了?”   石五看着他颈边热出来的汗珠,内心暗暗骂了一句:真骚。   面上却还是一副人高马大的憨厚老实样: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十三殿下会同我们这些粗人一起干这种抄家的脏活烂活。”   钟淳皱了皱眉头:“什么粗人,你们是禁廷新立的金吾卫十二支,奉圣上谕旨行事,听邢狱廷尉差遣,与其他十一支没什么两样,干的更不是什么脏活累活,虽然是有些枯燥,但做事的时候还是得专心!”   石五被个头只到自己肩膀的殿下训话,心里还有些忍俊不禁,嘴上陪笑着:“是、是……事无贵贱之分,属下受教了。”   他躬了躬身,转过头往墙角处不起眼的马厩走去,将手上的腰牌吊儿郎当地转了个圈,捞在鼻尖深嗅了一口,看见那垣墙根上也贴了群腰佩戒刀的金吾卫,样貌很是懒散。   那几人望见石五回来后,纷纷吹了声口哨,推搡着去锤他的肩膀:   “哟,老五回来了——”   “……怎么着,我说得没错吧,那小殿下的手好摸吗?你方才就差没黏到人家身上了!”   石五撇了一把鼻子,笑道:“好摸,比暮云坊的那些姐儿都好摸,不知道上边涂了什么,还怪香的。”   一人低声笑骂道:“你怎地将咱们殿下同那些姐儿相比!”   “那些姐儿都被人揩过上千遍了,手都要老得掉漆了,上边的味儿呛得我头晕,要我贴钱倒摸我都不干呢!”   “只有上边的味儿呛吗?下边的味儿再呛你不也挺享受的……哈哈哈哈——”   “滚滚滚,我现在只爱包雏的,又紧、又干净,反应还特别大,那滋味尝过一回真是再也忘不掉了……”   几人又粗着嗓子下流地调笑了一阵,突然有人“欸”了一声,手指悄悄指了指远处那抹雪中的身影,意味深长地笑道:   “……你们说,这十三殿下原本只是宫中女婢生的一个野种,在宫中安安生生地待了这么多年都没露什么风头,怎地近日里倒有了些崭露头角的意思?”   “嗐,乔家倒了之后四皇子也跟着倒了,三皇子倒是个能担大任的料,可惜没入他老子的眼,被贬去那富贵乡做闲散王爷去了,六皇子与七皇子出身北衢,也就是个维稳两地的吉祥物,派不上什么用场,算来算去,便不只剩下这个十三殿下了吗?”   有人不忿道:“这次来抄乔府可是个美差事,出力的都是咱们这些命比草贱的金吾卫,他在那儿光站着什么都不做,到时候功劳还是全归他去了,这叫个什么事?”   有个粗髯男子低声揶揄道:“老七,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这叫‘本事’。”   “别看殿下现在端得那副金尊玉体的模样,晚上指不定光着屁股在丞相房中扭得有多带劲呢,是吧老五!”   石五回味了一把方才靠近钟淳时闻见的那股香,狠狠地咽了口唾沫:“你还别说,刚刚靠近他就闻见身上那股味儿,一双眼睛跟夺人魂似的,真的浪得没边了。也难怪丞相会把持不住,年纪不大,估计浑身上下的劲儿都用在‘那处’了。”   “你看他那腰,穿这么多件还勒得这么细,我一手就能握折了,啧啧……真不知那十三殿下在床上哭起来会是什么表情。”   另一人“嘿嘿”笑道:“等你爬到丞相这个位置你就懂了,到时候别说让十三殿下哭,就是让他换着姿势、变着花样给你哭也是使得的——”   “……你们在说什么!!——”   几个正在猥笑的金吾卫闻言顿时变了脸色,方才出言不逊的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怒气汹汹的领队,结巴道:“头、头……头儿!”   话音刚落,他的右颊便实打实地挨了一个生风的大耳刮子:   “啪!!——”   侍卫长公孙榷冷着脸扬手抽了下去,手背上的箭钏直接在那人脸上划出三条血淋淋的伤痕来:“这儿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这些大胆包天的东西在此放肆!!”   方才那些金吾卫见自家头儿来了,沉默地收起方才那身口无遮拦的劲儿,纷纷装起哑巴来了。   公孙榷见状更怒了:“我不在的时候都有谁嚼过十三殿下的舌根的,给我狠狠地掌自己嘴!”   “方才那些混账话被我听到算你们走运,若是被外头人听到这些话是从我金吾卫十二支里传出去的,整个队的人身上的官袍都要穿不住了!!”   见底下没一个人敢应声,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是这话传到丞相耳朵里,岂止是官袍,只怕你们这些人的舌头都要被割了!”   下边传来一个不服气的声音:“……哪有头儿你说得这么夸张——”   公孙榷冷嗤一声:“有没有这么夸张,不然你先帮大家伙试试水?你都知道自己命如草芥了,在禁廷中做事还不谨言慎行,是生怕自己的脑袋不够掉的吗?别叫我头儿,我没有你们这群蠢货弟兄。”   他训完话,又背着手放轻了语气,意味深长道:   “乔家倒了之后,朝中的形势不一样了,你们这些人以后讲话都担心着字眼,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嘴贱的时候直接甩自己一巴掌解解痒,不然没人能保得住你们,记住了吗?”   “记住了……”   *   钟淳将软鞭在手心里攥了很久才松开手,大步地往柴房中走去,那里是关押罪人家眷的地方。   乔希玉仰着头吊儿郎当地倚在草垛旁,看见来了人也只是无动于衷地转了转眼珠,仿佛走进来的是个活人还是畜生都与他无半分干系。   他望上去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华贵雍容了,额前的金箍不知所踪,身上那件玉绶紫袍已然破了几道显眼的口子,不仅从头到脚都散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连裸露的手臂与脚背上也爬着虱虫,仿佛一具了无生气的尸身。   钟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还认得我吗,乔四公子。”   乔希玉闭上了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喑沉沙哑的动静,突然抬头往钟淳神经质地“呸”了一大口痰,随即怪异地笑了起来。   “啪!!——”   钟淳直觉一团无名火烧上心头,“嗡”地一挥鞭,打得那人头一歪:“说话!”   “……殿下这是专程来看我的笑话?”   乔希玉嘴角很没有力气地一勾:“还是想在施刑前同乔某再续一回未了的前缘?”   “那日殿下在我身底下喘得可谓是“一唱三叹”,时至今日回想起你那哭得要背过气的模样,还是会y得万分难受……”   钟淳猛地一摔鞭,牢牢地缠在乔希玉的脖颈上,一点点勒紧道:“你想激怒我?”   “……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是从前那个只会没命地逃,被你用箭射着玩的胆小鬼吗!?”   乔希玉听到这,才眯着眼睛借着光打量了他许久,才缓缓点头道:“是不一样了。”   “看来狗仗人势确实能让人更威风一些。”   钟淳不理那人的挑衅,面对这个曾经差点让自己身陷万劫不复境地的坏种,忍着不掐死他已经是自己最后的仁慈了。   他冷哼一声:“给你个机会。”   “什么机会?赦免乔某死罪的机会?”   “想多了,给你个死得比较舒坦的机会。”   乔希玉懒洋洋地嗤笑了一声,死到临头了,他身上那股邪气已经被消磨得无影无形,只余下一点世家公子哥的无所谓来:“愿闻其详。”   钟淳皱着眉直截了当道:“你们乔家与般若教是什么关系,莫非乔敦这些年来一直在父皇的眼皮底子下暗中联络那些所谓的‘教众’?”   从乔敦在明镜堂中自刎前的遗言来看,他显然是和般若教中地位较高的人有过什么交集,并且通过蛛丝马迹隐约地猜到了幕后主使。   但现在这唯一的知情人已经永远闭上了嘴,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乔家的其他人身上了。   乔希玉仰头望着钟淳那双大眼睛,心中忽然觉得有些荒谬,但他也明白面前这位十三殿下如今是当真有本事决定自己的死法,于是复杂地吐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道:   “我在乔家这么些年,没见过兄长同什么般若教的人有过牵扯联系,不过……最近这几个月,倒是有个经常登门拜访的客人让我觉得有些眼熟。”   钟淳不由睁大了眼睛:“什么样的客人?你可有看清他的面貌?”   “他遮着脸,看不清长什么样。”   乔希玉用伤痕斑驳的手指虚虚地指了一下自己的脸:   “那人戴着一张青色獠牙金刚的面具。” 第64章 雪泥(九)   “那人很谨慎,在人前几乎不说话,只能看出应当是个男人。”   乔希玉舒了口气,嘲道:“殿下放心,我们乔家再怎么无恶不赦,也不至于同般若教这种下九流的邪教混在一起。”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钟淳皱了皱眉,正欲起身,手上软鞭却蓦地一绷,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得跌在地上:   他怒目而视:“乔希玉!!”   乔希玉低着头在钟淳发间嗅了一把,很意外地笑了一声:   “……张鄜竟还能忍着不上你,到底应该说他真是圣人呢,还是该说他对你根本不上心?”   钟淳瞳孔骤地一滞,猛地推开他,却听见那人慢悠悠地道:“别用这种‘你怎么知道’的眼神看我,乔某这些年浪迹芳丛十余载,采过的佳人数都数不过来,破没破过身的,用鼻子一闻便知——”   “唉,我这辈子是快到头了,原本还想着姐夫登基之后能混个国公爷来当当,现下看来似乎是不可能了。”   乔希玉神情有些近乎木然的平静,勾了勾唇:“小殿下,最后给你一句忠告。若是日后你走了大运,碰巧坐上了那把龙椅,记得少用点感情,多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张鄜今日能扶你坐上去,来日就能将你扯下来,像对付乔家一样对付你,到时候再后悔便来不及了。”   钟淳站起身,脱口而出:“你胡说!不可能!”   乔希玉翻了个身,哼笑了一声:“哦,我胡说。”   “有没有听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不能用你葫芦瓢大的脑子稍微想一想,张鄜先前还是一副厌恶党派之争的模样,怎地现下忽然又转了态度要扶你?”   “再说了,若真打算立贤主,钟曦与钟戎岂非比你要更合适?他凭什么要花费心血去教导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我看丞相不是想做伊尹,而是想做霍光。”   钟淳背过身去,攥紧了拳:“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   乔希玉闭上了眼,哑着嗓子道:“我先前还以为张鄜对你有些意思,现在看来或许是我多想了。也是,他都三十几来岁了,宦海沉浮十几年,怎么可能对个小屁孩动真感情,也就骗骗你这种心思单纯的小孩罢了。”   “诶……”   他见着钟淳忍无可忍地木着脸走出去,忙拖长了声道:“别急着走啊,你答应我的,要让我死得舒服一些——”   待到柴房中所有人都走尽之后,乔希玉眯着眼四周张望了半晌,才伸了个懒腰,很信任地朝草垛中暗藏的身后之人道:   “怎么样,我方才这一出离间计演得不错吧。”   “给我杯水,我嗓子都快干冒烟了——”   他接过那人递来的水,咕噜噜地闷下肚,抱怨道:“什么时候将我从这儿接出去啊,再在这鬼地方待下去我身上真要生虱子了……”   那人微笑地看着乔希玉:“不急。”   “等你喝完这盏茶之后。”   *   雪窸窸窣窣地落着,到了傍晚便停了,地面只余下几道斑驳杂乱的车辙痕。   钟淳被张暄抱在怀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望着天。   张府的庭院松槐相倚,苍青的根骨落落拓拓地负了一身白,远望过去犹如置身于千年佛寺般清静深远,有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遗世独立之感。   而府中的厢房却是十分暖和,里头点着暖香薰炉,铺着兽皮裘毯,透过雕窗映出的光温温融融的,倒与屋外分明的像是两处人间。   廊下挂着一盏盏敷了花草纸的竹骨灯笼,钟淳望着那灯笼,耳边就不由自主地响起一阵聒噪的的蝉鸣,眼前也浮现出那人挽着袖坐在庭中树荫下,扳着短刀一根一根地削竹条的样子。   那人低垂的眉眼、他乌黑的发、坚实的臂膀,有力的手腕,还有后脖子上禁不住热而滚落的汗,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钟淳耷拉着脑袋想:那时候作为一只胖猫儿的自己,只要仅仅蜷睡在他的脚边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为什么现在得到的越多,他的心却越来越空,好像永远都装不满似的呢?   ……是自己太过贪心了吗?   钟淳郁闷地甩了甩脑袋,他人的恶言恶语自己从来不放在心上,只是……近日里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张鄜的身边似乎有根无形的“线”。   那根线十分冷面无情,无论是熟人还是生人,都一视同仁地拦在了那人的心房之外,仿佛某种顽固而严苛的准则一般。   钟淳觉得至今为止他曾经窥见过两回那条“线”的形影。   一回是他偷喝张鄜的汤药,被那人关在房里催吐了一晚上的事。   另一回便是他尝试解那人的衣带,反而又将人给惹怒的事。   那条“线”究竟是什么,张鄜不说,钟淳至今也还是未想明白,但他很有信心地觉得来日方长,有朝一日,自己定然能将那条碍事烦人的线给彻底斩断。   到了那时,自己便能知道张鄜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奴儿三三,近日你睡得越来越晚啦,虽然我到了冬日里也非常贪睡,但是你再这样睡下去!你你你就——”   张暄身上捂了件枣红鸾雀小袄,手指头油津津的,掰了个浸了桂花蜜的热板栗,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每说一个字都要被烫得直抽气:“……就要睡得胖死啦!”   钟淳有气无力地抬了抬耳朵,示意他勿要大惊小怪。   其实小魔头说的没错,他自己也对此有所察觉,先前他变回胖猫儿能维持五个时辰左右,前阵子便突然只剩下三个时辰了,最近这几日更是只余下了两个时辰——   钟淳仰着头,第一次认真地凝望着张暄那张俊秀的小脸。   ……或许不久后的某一日,奴儿三三睡着之后就要再也醒不过来了。   小魔头年纪还这么小,应当未曾经历过生离死别这种大事,到时候发现自己的玩伴不见了,会哭天抢地地找他吗?   想到这儿,钟淳心中倒生出几分不舍来。   “奴儿三三,我同你说,近日宫中的十三殿下在我们府上暂住,我觉得阿父很是偏心他!”   钟淳在心里得意地哼哼道:那是自然。   张暄皱着眉头忿忿不平地抱怨道:“我知晓那十三殿下是皇子,可就是因为身份尊贵,椅子上边便可以多垫三层的羊毛坐褥了吗!这么冷的天,我的屁股也要冻僵了!”   他十分忧伤地握紧了小拳头:“然后我壮着胆去同阿父说我也想要褥子,结果阿父却问我‘是不是也想挨揍’……”   钟淳:“……”   张暄满腹委屈无人诉说,正想从奴儿三三身上寻求一些安慰,刚将那油腻腻、甜丝丝的手伸过去,就被那胖猫儿嫌弃地躲了开,只好吮了吮手指:“而且……这十三殿下似乎跟奴儿三三你的胃口很像,嘴巴都刁得很,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便算了,就连那些糖酪豆乳和荷花芋泥酥也要和我争!那可是我专门省下来给奴儿三三你吃的……”   钟淳听着心里突然有些愧疚,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将脑袋凑上去小幅度地蹭了蹭。   原来小魔头的心肠还怪好的——   张暄很享受地在那毛蓬蓬的大脑袋上摸了摸,继续道:“后来寒叔叔跟我说,不要去嫉妒这嫉妒那的,因为十三殿下在阿父心里是不一样的。”   “他说,倘若十三殿下是女儿身,过几年我就要多个弟弟妹妹了——奴儿三三,你捂着脸一个劲儿的傻乐什么!好哇……连你都笑话我!!”   ……   和小魔头在雪地里进行一番“殊死搏斗”之后,钟淳累得瘫平了身子,满头满身地栽了一堆雪,连胖猫儿的那条赤色的大尾巴都跟裹了层糖霜似的,望上去白花花的。   张暄也玩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背的汗,随身伺候的仆人将他将身上那件毛领小袄解了,那小魔头便重新翻了个身将胖猫儿压在了身底下,霸道地搂住那墩墩的腰身,鼻尖贴上去磨了磨:   “奴儿三三……你今晚还是同我一起睡好不好。”   张暄怀里很暖和,钟淳难得没有挥着爪子挣扎,而是咂了咂嘴,无端生出了一丝困意,仿佛下一刻便要歪头在他胸口睡过去了。   怎么感觉似乎忘记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猛然间,钟淳脑海中灵光一现,整个人如遭雷殛地弹了起来:   ——坏了!今日从乔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迟了,他的人身还睡在那架四轮车舆上!   “……奴儿三三!!你又要乱跑去哪儿!!你、你答应今晚要同我一起睡的!——”   钟淳火急火燎地夹着尾巴往门外窜,翻过一重又一重的门槛,却没找到陈仪的人影,正要穿过后院那片竹林抄近路时,却猝不及防地被林后突然出现的灯笼晃瞎了眼。   他“嗷”地骂了一声:   ——哪个大半夜不睡觉的在府里乱晃!   钟淳胡乱地扒开竹叶跳了出去,抬眼一看,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张鄜就这么拨云见日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明月照着竹叶枝上雪,也照着那人覆着雪的眼睫。   钟淳的心神当即不争气地一震,咽了口口水想说些什么。   定睛一看,却望见自己的人身正赖王八似地趴在那人背上,肩头披了件不知道谁罩的大氅,一副睡得天昏地暗的死模样。 第65章 雪泥(十)   半个时辰前。   张府驾车的仆从驻了马后,等了足足快一炷香时辰,也不见里头的十三殿下出来。   他大着胆子掀帘瞧了一眼,才发觉那府中的小贵人已然昏头昏脸地睡在了里头。   府中的下人不敢惊动这位殿下,只好一边让人通传陈总管,一边陪着车舆里这位在正门口淋雪。   好不容易待到戌时,仆从才远远望见雪中那四匹通体漆色的骏马,知道丞相从宫中回来了。   张鄜周正的冠履上还积着从宫里头带回来的寒意,听闻这事之后,面色稍微缓了些,吩咐陈仪给候在车驾旁的下人们一些赏钱,随后掀开帘子将里头的人亲自背了出来。   钟淳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件青采如意牡丹褂子,为了不挨冻又在里头套了好几件衬衣,望上去穿得很‘实’,但背在身上的时候却还是觉得轻飘飘的,一点儿重都没有。   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连呼吸也是轻浅的,仿佛很不愿打扰人般地拂在别人的颈背上。   张鄜手里把着他的脚踝,琢磨了一会,觉得那儿细得有点硌手,甚至握完一圈还绰绰有余,心想这孩子平日里吃的那些糕点都长到哪些地方去了。   两人在雪中就这么难得祥和地行了一段无声的路,便突然撞上了只“拦路虎”,且该“拦路虎”还是背上那位的正身——   “嗷!——”   只见那胖猫儿鼓着腮帮子,一双黑眼睛瞪得溜圆,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似是在发表何等痛心疾首的控诉。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黢黑的爪子就不老实地扒拉了上来,言外之意很是明确:   ——我也要抱。   张鄜以目光估量了一番胖猫儿的体型与重量,感觉钟淳平日里吃的那些东西都长到它身上去了,于是拒道:“抱不动你。”   “方才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回去。”   那胖猫儿听完急了,见张鄜真的要走,便又竖着尾巴颠颠地追了上去,中气十足的叫声虚弱了下来,听起来还有几分柔软的意思。   “嗷……”   张鄜脚步未停:“别撒娇,没用。”   然而事实证明旁人撒娇或许没用,钟淳撒娇还是有用的。   在无数次摸爬滚打地外加厚着脸皮耍无赖后,变成胖猫儿的钟淳还是如愿以偿地被抱了起来,由于张鄜的后背被他自个儿给占了,他只能憋屈地用胖爪勾住那人的脖子,整只猫颤巍巍地吊在胸前。   尽管姿势十分别扭,钟淳心里还是十分地美滋滋。   ——这样张鄜就能同时被两个他抱着了。   将钟淳的人身送回了西厢的房间后,张鄜遣退了身旁伺候的仆人,披着氅独自行回主屋,将挂在墙上的那柄紫檀漆银烟斗取了,坐在廊下,就着门前夜雪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来。   半晌,他望见庭前的草木窸窸窣窣地摇动了一阵,胖猫儿从里边冒出了个头,欢欢喜喜地叼了个什么东西跑了过来,放在自己膝上。   张鄜低头一看,发现那是朵白如玉珠的山茶。   山茶是春花之流,多半会在柳浓莺啼这般温和的时节争相开放。茶树生得矮,若是山茶要开,定是会满满当当地开遍整个园子,将底下的叶压得一丝缝隙都无。   而钟淳送给他的这枝,显然是朵还未完全盛开的山茶,连那簇云般的花瓣都还半遮半掩地蜷曲着,将里头嫩黄的花心全挡住了,上边还滴着湿漉的雪水。   胖猫儿衔着山茶往张鄜胸前塞,似乎觉得自己在大雪天里找着了此园中唯一一朵早放的花,心情很是骄傲,一脸“求夸奖”的表情。   “摘我种的花来讨好我?”   张鄜知道那人是报答自己的“一背之恩”,居高临下地看着胖猫儿逐渐呆滞的神情:   “世上还有这等便宜事?”   不止是园中那片山茶,就连里头那些枇杷、石榴、桃树、枣树都是他早些年亲手所植。   当年淮南王叛乱平息之后,朝廷恢复了一段短暂的平和期,张鄜当时还不是丞相,只是个没了用武之地的挂名将军。   那一年他二十四,最亲的故旧挚爱却都已早早离他而去,将这位将军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留在了人间。   顺帝体恤这位年轻的功臣,于是便赐了他这座宅子,允他在里边暂养身息。   也是那一年,张鄜在园里种满了树,还跟着巷口的篾匠学会了用竹枝编玩意,漫长的时光似乎也显得不再那么难熬了。   “嗷、嗷嗷!……”   张鄜握着烟杆的手被一只胖爪牢牢压制住,胖猫儿似乎觉得自己“借花献佛”也很有道理,看见他拿烟便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这是明摆着威胁不让他再抽五石散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得拾起那朵山茶来。   方才的雪已然化成了水珠,湿盈盈地濡在花上,像极了钟淳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边总是蕴满了丰沛的水气,看着人的时候明亮得能放出光来。   张鄜伸手将那朵山茶揉了揉,权当摸了一把小殿下的眉眼。   钟淳将脑袋大咧咧地枕在张鄜膝上,顺着那人的目光一直向前庭望去:   只见那枝干繁茂的青松中央竟突兀地缺了一角,仿佛有棵参天大树无故地被人掘走了一般,只留下一片清清白白的空地。   他又回头看了看张鄜,发现那人确实一直在看那片空地,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嗷?”   *   慎王府中。   钟戎坐在铺着貂皮的太师椅上,神情望上去有几分疲惫,曾经温文尔雅、意气风发的气质也一夜间褪成了行将就木的颓然。   他给对面之人斟了盏茶,自嘲地笑了笑:“家中已经没有好茶了,仁兄勿见怪。”   对座之人覆着青色金刚獠牙鬼面,只露出半边含笑的唇来,声音有些道不出的古怪:“在下今日前来,非是为了与殿下品茶的。”   钟戎扯了扯嘴角,眉宇间浮上一股很淡的戾气:“阁下莫非是要同我谈生意?”   “只可惜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庸人罢了,身上实在寻不着什么可供人图谋的地方。”   自从乔氏被抄家之后,同乔家结亲的钟戎一夜之间仿佛也从云端跌落了尘泥,从前看着乔家权势与其交好的官员如今纷纷对之避而不及,甚至还有好些人等着踩上一脚。   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也不外乎如此了。   “殿下,我想问您一件事。”   那脸覆鬼面之人靠近钟戎,在他耳旁低语道:“在朝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最终却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您当真甘愿?”   “恕我直言,十三殿下无论才华还是心智,都远不及你,如今他得了张鄜的势,抢走了本该属于殿下您的位置,您心里当真不怨?当真愿意将那独步天下的权势与地位拱手让人?”   钟戎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他虽看出此人有意蛊惑自己,但奈何这话实实在在地戳在了他脊梁上的痛处,面色不由沉了下来。   “阁下如此刺激我究竟有何用意?”   那鬼面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四殿下不该是只会躲在府中自怨自艾之人。”   “那我还能做什么?”   钟戎冷笑了一声,起了身:“我的母家不比其他皇子煊赫,我不甘心,所以我每日苦读策论,勤学武艺,妄想父皇能因此高看我一眼。”   “但是我失败了。”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是我还是不认命,所以找上乔家攀了姻亲,本以为傍上了一株可靠的大树,谁料有一日这树还能被人连根拔起,连四周同根同脉的草木也跟着遭殃。”   “就连中秋试剑都差点输给那个贱种,你说我现在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鬼面之人柔声道:“殿下,您缺少的只是‘势’罢了,若有人肯在背后扶您一把,来日青云直上必然不是问题。”   钟戎勾了勾唇:“阁下说的倒是轻松。”   “只是,我堂堂皇子为何要冒着被天下人唾骂的险同你这等臭名昭著的邪教之徒为伍呢?”   钟戎道:“就算失了乔家的势,我钟戎也依然是大宛的四皇子,将来大不了同三哥一样被打发到偏远地方等死罢了。可是同仁兄你谈生意,这危机可就大了,若是将来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便要成为大宛的罪人了。”   鬼面之人意味深长道:“乔希玉死了。”   “被我杀的。”   钟戎很无情地挑起嘴角:“那蠢货死就死了,同我有什么关系。”   谁知下一刻便听见对面温声问候道:“若我未记错,尊夫人怀有身孕已有数月了吧。”   钟戎面色瞬时变了数变,他自认同乔敦只是虚以委蛇的岳丈关系,但对娶进门的这位乔家小姐还是用了真心的:“……你想威胁我?!”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在下从进门时就说得很清楚了,谈生意,谈生意,这是两全其美的计策呀。”   鬼面人叩了叩桌面,似笑非笑道:“如今三皇子已不在上京,剩下那两个北衢的草包也不顶事,若是使计除了张鄜和十三殿下,这至尊之位不就被四殿下您收入囊中了吗?”   钟戎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强压着心头的怒气道:“你已经有计策了?”   “只要你配合我,我不仅能让张鄜‘意外身陨’,还能在危机时刻让你及时出现在圣上跟前,让四殿下您摇身一变成为护驾的大功臣。”   鬼面人悠悠道:“如何,殿下可考虑好了?”   “说到底,其实也没有第二个选择,成王败寇,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66章 雪泥(十一)   寒容与在张府暂住小半个月,每日的“要事”除了变着法子给钟淳使绊子之外,便是趁着府中主人不在之时去窖里偷十里梦魂喝,全身上下毫无半点江湖神医的风范,倒像个软了骨头的混子。   “怎么,殿下以为我千里迢迢来上京一趟,只是来这儿蹭吃蹭喝的?”   钟淳看着懒洋洋瘫在竹椅上的那位大爷,没好气地哼道:“不然你还能来做什么?这么多日我也没看见你施针救人呀?”   “我来自是有要事相办。”   寒容与书卷横盖在面上,半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只勾了一点唇角,贱嗖嗖道:“殿下与其挂心寒某,倒不如挂心一下你的丞相。”   “这几日他是不是每日在书斋里忙至深夜?还特意嘱咐陈仪不许任何人打扰?就算是你去探望他,亦是三言两语地将你打发回去,并且还美其名曰‘太迟睡会长不高’?——”   钟淳顿时噎住了,因为那人确实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寒容与挪开书,瞥了一眼小殿下脸上浅显易懂的表情,轻笑一声:“果然……”   钟淳憋了好一会儿,才辗转着开口道:“……莫非你知晓他在忙的事?”   “殿下竟不知晓?莫非张鄜从未同你说过?——”   寒容与故作惊异道,满意地看着钟淳的脸逐渐涨红,这才将书卷“啪”地一声阖上,别有深意道:   “今日是什么时候来着?哦,今日已经是严月十二了。”   “每年严月十四是先皇后与先太子祭日,你父皇和张鄜每年这时候都会去思陵祭奠,文武百官的致祭以及祭礼都是丞相亲手操办,自然要忙上一阵子了。”   顺帝钟叡已年过五旬,在他戎马峥嵘的一生中,蔺皇后与他携手相伴的岁月不过匆匆十载,甚至不如从小在他身边伺候的宦官长久,却在这位无情帝王心中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听闻蔺皇后死后,顺帝曾不吃不喝地抱着她的棺椁痛哭三日,叛乱平息后更是下令将皇后与太子的尸骨千里迢迢地从邶城运回上京。   蔺皇后生前最喜结伴骑马去城郊的幽明山游猎,顺帝便违了祖制在山下修了一座极其奢华的陵寝,以黄金为殿,白玉为阶,将皇后与太子的尸骨下葬于此,并名其为“思陵”。   顺帝早些年身体还康健时,几乎每月都要来坟前待个两三回,并且一待就是一整夜,连跟了他数十年的老宦官都劝不动,直到后来几年逐渐多病缠身,他这才罢了动不动便摆驾思陵的念头,只不过每逢严月十四,他还是会亲自来此地致祭以释哀思。   上京十景中,思陵夜雪应当能数前三甲。   薄如金纸,质如飞絮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漫川遍野,将坟冢旁的林木浸得净白而幽明,仿佛天地间只余下这一种无暇的苍白一般,   只可惜如此美景,钟淳此刻却无心观赏,他骑着匹乌色的骅骝马,垂头丧气地跟在队伍的最后边,身后还跟了群奉命保护他的金吾卫。   早知道就不来了……   他闷闷地想着。   都怪寒容与那家伙撺掇他,三番五次地“不经意”提起蔺皇后与张鄜那段扑朔迷离的过往,害得他心中难受地堵了个疙瘩,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便只得一直憋屈地吊在脑子里成天成夜地想。   ……那人这么多年不曾娶妻,就是为了蔺皇后吗?   他体内的蛊毒又是怎么回事?也和她有关吗?……   但有时候,钟淳又会酸溜溜地想:   人家蔺皇后年纪轻轻就嫁给他父皇了,日子过得比寻常夫妻还幸福美满,连孩子都生了。   就算张鄜再惦记着人家,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罢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便能稍微好受一些。   “殿下?”   温允看着游神一般的钟淳,低声提醒道:“……再往前走就是圣驾了。”   钟淳这才惊醒似的一勒缰,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走到了队伍的最前边。   张鄜正骑着马立在圣辇旁,隔着人群若有所感地遥遥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钟淳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握紧缰绳打着哈哈道:“……我没事,方才想看看后头的灯风景,现在又突然想看看前头的风景了,这才不知不觉走了这么远。”   他又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岔开话题道:“怎地未见到沈将军?莫非他身上的伤还未养好么?”   语罢,温允的脸上突然显得有些古怪,似乎是在回味什么:“有劳殿下挂心,沈将军腿脚不便,现下正在我府上养伤,应当还需过些时日才能上朝。”   “啊?”   钟淳未能听出温允话中的“玄机”来,只傻乎乎地问道:“你们又打架啦?”   “嗯……”温允如玉般柔和的眉眼突然促狭地弯了一下:“算是吧。”   钟淳学着张鄜的模样语重心长道:“虽然沈将军做事确实有些耿直,模样也呆头呆脑的,但温大人你也不能老是欺负他,不然届时沈将军看见你就烦,不想在上京待了,直接带着兵回北衢了怎么办?”   温允点了点头,忍笑道:“殿下说得是。”   就在两人谈话之间,只见圣辇旁边的金鸾车帘帷忽地一动,从里头探出一只手来——   那显然是一只属于上了年纪的女子的手,宛如雪地里的一截突兀的残枝,望上去苍白而枯瘦,腕间还累着一串又一串的佛珠。   钟淳问道:“那是谁?怎地与父皇同乘一座轿辇?”   轿旁侍奉的婢女委下身,将那只手的主人毕恭毕敬地扶了下来。   那名女子披了件白鹤锦的斗篷,脸庞生得很瘦,但依然看得出昔年风华绝代的模样,不知是否是常年吃斋信佛的缘故,她的眉眼仿佛浸润了水般,一点锋芒也露不出来,看上去全然不似后宫之人。   只不过那双眼睛,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总让人无端地想起什么人。   “那是三殿下的生母静妃娘娘。”   钟淳听完睁大了眼睛,在雪中又将她的模样瞧了又瞧,心里头得出一个结论:三哥果然是他娘亲生的。   “可是静妃娘娘这些年不是一直在慈安寺修行吗?怎地突然被人接了出来,还陪侍在父皇左右?”   温允摸了摸下巴道:“听闻近日里慈安寺似乎闹鬼了,有几个看守禅院与宝殿的僧侣失踪了,也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我手下的金吾卫将寺里那些易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着半点皮毛出来。”   “不过后宫中的女人么,总要使些手段才能赢得圣眷,谁愿意在那深山老林里与青灯古佛作一辈子地伴呢,眼下乔皇后被废,三殿下又远走江南,她顺势在圣上跟前将这些年的苦楚哭诉几句,便足以让你父皇愧疚心疼了。”   钟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指摸向了腰间那个据说是“孤山冷梅香”的荷包,忽然有些想念起他三哥了。   从上京到江南的郡首金墉有上千里,依三哥那走到哪儿玩到哪的闲散性子,指不定现在的车马还在京畿外打转呢。   听闻金墉是莺莺燕燕的温柔乡,不知那儿的雪是不是同今夜的思陵一样大。   张鄜今夜罕见地着了一身素白祭服,抹额是白的,绶带亦是白的,更衬得他眉鬓漆深如墨,仿佛雪中一道巍然静立的冷剑一般。   钟淳下了马,见他要独自一人往松柏下的坟碑走去,心下一突,忙踩着雪摇摇晃晃地追了上去:“……等等!我也、我也要一起去——”   张鄜听见声音转过身,低下头看他,语气温和得不容抗拒:“你在这里等着。”   “我先上去给你父皇探路。”   钟淳回头看了看那绣着五爪金龙的轿辇,心口像被人塞着浇了一瓶醋似的,又酸又涨,难得犯了一会倔:“我也同你一起去,我也想同你一起给皇后娘娘祭奠……”   “你不愿意吗……”   ——难道他连这个资格都没有吗?   张鄜看了他半晌,才伸出手将钟淳鼻尖上的雪揩了一下,面上的表情都没变,将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你在这里等着。”   寒容与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夸张地叫唤道:“我的殿下啊!又不是生离死别,在这等一会怎么了!又不是去祭拜一趟就回不来了,世渊早些年一年都去好几回,去一回还费劲吧啦地带了几车祭品,也没见着能出什么事啊!”   娘的……   钟淳听着寒容与那夹枪带棒的阴阳话,心中又窜出一股火来:真想将这货的嘴用猪油封了,再拖下去暴打一顿!   他看着张鄜被簇拥着远去的背影,心里陡然升起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清这股莫名其妙的预感从何而来,只是像只困兽般在原地无端地焦躁着。   “先前似乎未见过你。”   张鄜熟稔地将一大一小两座石碑前的雪扫去,露出了底下的“成昭皇后蔺茹之墓”与“宣化太子钟敏之墓”。   思陵有专门的守陵人,因此这里就算一年未有人上坟,也不至于到阶前尘杂、乱草丛生的地步。   守陵人是个中年汉子,生得一副沉默老实的模样,看着张鄜在坟前将素瓷酒盏一一摆好,信手将清酒倒了进去。   “小人先前在军营里做杂役,今年初春才被调拨来这儿守陵。”   “你都听谁的差遣?”   守陵人一愣,但见张鄜神色如常地在坟前摆上祭品,心下一定:“我是被内务府的李春禧大人调来的,听从他的差遣。”   谁知张鄜听完竟转过身注视着他,目光直盯得那守陵人低下头去,一字一顿道:   “我是问,在你们般若教中,你都听谁的差遣?” 第67章 雪泥(十二)   守陵人沉默了半晌,才干巴巴地道:“……丞相说笑了,小的只是一介粗人,怎能和那什子般若教扯上关系?”   “你的掌腹内侧皆有茧,虎口凹陷有一道很深的裂口,非是短期内受的伤,应当是经年握剑反复磨损所致。”   “你曾是一名上过战场的将士。”   守陵人苦笑道:“……将士又如何,现下无仗可打,又能去哪儿领俸禄呢?小人与李大人先前有些交情,为了替自己与家人谋生计才向他讨了这份差事……”   张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思陵是皇后与太子的陵寝,每任守陵人皆是由我过目后再由陛下亲自挑选,李春禧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断不可能冒着掉脑袋的险成全你的交情。”   眼见那中年汉子脸色微变,他冷声道:   “郑亥和王甫之被陛下处置前应当通过某种方式向你们这些‘般若遗徒’传递过消息,我虽不知你们这些人究竟是如何瞒天过海的,但我思来想去,你们教主利用乔泰为饵将我引上无色天,还不惜下血本动用死生蛊,看来应当是恨我入骨了——”   “嗡!——”   斩白蛇剑从张鄜腰间锃然出鞘,雪亮的剑刃稳稳横在那守陵人咽喉三寸之处。   “若阁下是奉你家教主之命来取我性命,想用这般拙劣的演技骗过我的眼睛,未免也有些太失诚意了。”   守陵人见事情败露,不慌不忙地眯着眼笑了一下:“丞相多虑了,小人在教中身份低微,此番前来只是替教主向您问上一句话罢了。”   “哦?”   张鄜眉宇渐深:“什么话?”   “他很好奇……”   顷刻间,守陵人手背青筋兀地暴起,从腰后蓦地抽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短刀,仿佛被训练了无数次一般俯身向张鄜喉间电掣般地抹去!   “你当年留给皇后的那颗真心……究竟还余下了多少?”   “——嘭!!!”   同一霎那,原先在圣辇四周护驾的御前禁卫好似中了邪般,竟一同抄着戒刀蜂群般朝帝座涌去,随侍的宦官连声都未来得及出,便瞪着眼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将雪地溅得一片猩红!   静妃面色惊恐地望着眼前失了魂智的禁卫,她常年久居禅寺,连半点荤腥都不忍沾染,何曾见过如此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得跌坐在地上,瘦削的手更是紧攥着腕间佛珠,颤抖地垂目地念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名面色木然的御前禁卫拎起佩刀,蓦地当头往静妃头上狠然劈去——   “铛!!——”   只闻几声质如钢冰的铮鸣,那禁卫手上环刀不由被震落在地,若有人俯身细察,会看见那刀身上正深扎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金缕针,平滑的刀面竟被那惊人的力劲崩出几道镜碎般的裂痕来!   温允“啪”地一声收回手中那柄泥金折扇,温润的眉目被雪浸出了几分煞寒之气,朝身侧吼道:   “王襄!你这个禁军统领究竟是怎么当的!?亏得禁军平日里还比金吾卫要多领五十石的俸禄,才半晌没看着你的羽林卫就被人种了蛊!你下手怎地这么软绵绵的,连个断了手的都应付不了!还不快滚来护着娘娘!”   被指名道姓的羽林禁军统领王襄此刻亦是形容狼狈,银漆山字甲上已然被血浸得辨不出原先颜色,他边艰难地举着刀劈人,边一手将瘫软在地的静妃给捞了起来,道了一声“得罪”后,才赤着眼睛朝温允大骂道:“你他娘的说得倒是轻松!这些人原先都是在我手底下干活的,看着这些脸我他娘的能下得了重手吗!!啊!?换作是你能毫无芥蒂地对昔日的弟兄刀尖相向吗!?”   “至于那什么鬼蛊,我根本就没听说过!你若是怀疑我……就他娘的让丞相来查我!!老子做事从来都是清清白白,想杀人从来都是自己亲身上阵,有必要耍这些阴毒的手段吗!!”   温允听他语气怒意铿然,倒也不似作伪,倏地一展扇,数根寒针便“笃”地一声齐齐刺进那禁卫的脖颈中,将那仿若走尸的人生生钉在原地:   “罢了,公孙榷!王统领舍不得下手,你来!——”   “属下遵命!”   钟淳望见那群禁卫无痛无觉的模样,在无色天上的回忆霎时涌上了脑海:“温大人!这些人中的是死生蛊!我在那艘大船上见过,除非将母蛊的宿主杀掉,否则这群人会一直这般阴魂不散地缠着你的!”   “他们在被种下蛊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   眼见着温允逐渐身陷战圈之中,根本听不见旁人的声音,他急得一把抽出断红,便要朝那群禁卫冲去:   “你要做什么?”   紧要关头,寒容与突然一把攥紧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将钟淳拖了回来:“方才世渊的话你未听见吗?”   “他让你在这‘等着’。”   钟淳闻言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难道张鄜早就知道今日祭拜会有此变故?   那人是何时察觉的?   “这般望着我作甚么,事先声明,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是世渊嘱咐我看着你别乱跑,我才一步也不敢动地待在这儿,不然你以为我很喜欢站在你身边么,小殿下?”   寒容与见惯了生死,对着眼前堪称惨烈的厮杀还能用他一贯不着调的语气哼哼道:   “……若是被那姓张的知道我没拦住你去送人头,届时非得把我抽筋拔骨地虐一顿,噫——一想到我就遍体生寒。”   钟淳:“……可!——”   “可什么可,你且安安分分地待在这等着看吧。”   寒容与摁着钟淳的脑袋,抬起头往不远处的帝辇张望,只见有几名禁卫举着刀分别从四角往车舆杀去,为首的几匹乌骢马受惊后嘶鸣不已,开始无了头似的仓皇逃窜,身上的锡鸾玉饰丁丁当当地散落一地。   “轰隆!——”   龙首车轭终于禁不住地崩裂而开,整个舆座也支撑不住地颓翻在地,发出一声可怖的巨响。   “……圣上!!”   王襄闻声往后望去,这一望差点肝胆俱裂,只见那手持金环佩刀的禁卫蓦地挑开帝帷,往座中又狠又准地横空一劈:   “哐当!——”   ——这一刀落声清脆,却劈了个空。   狂风怒撼着将白帷卷起,却见帝辇上空无一人,只余一尊足有人形高的石像!   “你也配提她的名姓?”   风雪渐密,呼啸着覆在张鄜的眼睫上,将他的面容映衬得更加无情森然。   他脚步未移,偏头避过那足以封喉的薄刃,左手干净利落地换过斩白蛇剑,电光般地捣向守陵人的眉心,显然是一击毙命的架势。   “抱歉,不小心碰到丞相的逆鳞了,可惜我要替教主传达的话还未尽,只能劳烦大人您再忍半晌了。”   守陵人身上亦是有些看家功夫的,与那些粗暴莽撞进攻的走尸不同,他的武器只有手中那小小一片薄刃,但打法却十分刁钻,如同灵蛇般的走位更是令人难以触其身形。   他笑了笑:“教主说,当年蔺烨被俘后,你在两军阵前给安世英下跪,甘愿替蔺茹受蛊刑时,我内心对你还是十分钦佩的。”   “只不过……”   守陵人小腹被盛怒的剑气所荡,猝然发出一声闷哼,正想反身相击,右腕却被张鄜捉着猛地一握,口中痛得溢出一股血来,那道薄刃也哐当一声落在雪地之上:   “只不过……万万没想到,你也有变心的一日……”   张鄜握着他已然碎裂的腕骨,手背暴胀的筋络还未来得及消下去,形状可怖地隆在那半截臂上,仿佛扭曲纠结的虬根一般。   “你们教主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他冷笑一声。   守陵人低头喘了几口气,不知哪儿又提了精神,忽地手起如流星般地往张鄜侧颈一拂。   “丞相此言差矣,教主应当是这世上最在乎你死活的人了。”   张鄜感觉侧颈忽地一热,他皱了皱眉,反应极其迅疾地避开那人藏在五指缝中的毒刃,染血的素色宝剑再度朝守陵人毫不留情地斩去——   “教主生怕丞相你死得太痛快,他想让你再活得久一点,起码得将那些报应折磨都尝过一遍之后,他才舍得让你去死!”   斩白蛇剑慑人的剑气将地面震得寸寸开裂,守陵人在雪里艰难地打了个滚,左手颤抖地拾起金吾卫掉落的环佩刀,咬着牙俯身向张鄜迎去。   “锵——”   金戈相接的刺耳暴鸣声响彻了整片坟陵!   “教主说,张鄜,我可怜你。”   守陵人掌心已鲜血如注,但却仍仿佛感觉不到痛觉一般,一招一式地朝张鄜命门袭去,木然地复述着:“世人皆以为你是利用那小殿下的感情,好将皇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只有我知道,你是当真动了情。”   张鄜目光冰冷,手中剑势如同密不透风的骤雨般,愈发凌厉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你应当还未同他真正亲近过吧。”   守陵人阴毒地笑了一声,絮絮低语道:“因为你不敢,你不知晓被‘有情痴’反噬究竟会是何等下场,你怕你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自己想抱他,想吻他,控制不住想彻彻底底、毫无保留地占有他……你怕你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欲望,怕你自己最后变成一个疯子——”   话还未尽,他整个人便被掐着喉咙狠狠掼到身后的松柏上,嘴角无力地涌出一股乌色的血来。   张鄜将剑锋停在他的喉间,声色漠然:   “我不杀你。”   “让你们教主失望了,虽不知他专程教你来送死有何用意,但圣上不在此处,我也不会因为你的胡言乱语而改变想法,你们的计划看上去似乎要以失败告终了。”   谁知那守陵人听罢脸上竟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是吗?”   “你说,那小殿下见心上人迟迟不肯与自己亲近,会不会心生一些芥蒂?会不会无端冒出一些有趣的猜想?”   “你说……若是他知晓你深埋在这片陵寝之下的秘密,知晓当年你待蔺茹之心,就如同如今的他待你一般,会不会从此对你心灰意冷,再不愿留在你身边了?”   张鄜脸色忽地一变,却见那守陵人嘴角挂着笑,霍然将自己的胸口往斩白蛇剑的剑口上撞去,温热的鲜血登时涌溅而出!   也就在这时,陵寝之下的万丈深处忽然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轰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亟待着从底下破土而出一般——   他的眼瞳渐黯,声音也越来越轻:   “……你又怎能确认,我们这次计划的目标就是皇帝呢?” 第68章 雪泥(十三)   张鄜蓦地抽剑,反手掐着那人咽喉“嘭”地一声掼在石碑上,激起一阵掣目动荡的齑尘——   他强行抑下怒气,声色低哑:“……在令教主眼中,想必你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何苦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   守陵人狼狈地呛出一口血沫来,但嘴角却犹带着一分神志不清的笑,喃喃道:“教主乃无上金刚萨埵,鬼子母神在上,我死之后,鬼子母神……必会庇佑吾修成三身,功德圆满、不入轮回……”   “他们要苏醒了……丞相,别露出这副表情,你应当好好感谢我,你很快便能见到日思夜想的故人了,欢喜不欢喜?——”   他话音刚落,便闻柱碑之下传来一阵惊呼:   “——殿下!!”   张鄜猛回头,却见茫茫雪地之中,不知何时竟倏地破开一道天堑般黝深的裂缝,似长了双眼睛般不偏不倚地一路横亘而去,将地面上的车马吞噬进血盆大口中!   “轰隆隆——”   钟淳被受惊的骅骝马掀翻在地,眼见着便要掉进那深不见底的裂缝中,生死关头下冷不防地被寒容与一把抄在怀里,听见那人骂骂咧咧道:   “他娘的!这姓张的究竟和那般若教主什么仇什么怨!怎地连这种丧尽天良的‘三尸阵’都重见天日了!”   “什么?!‘三尸阵’又是什么??——”   他几乎被寒容与勒着脖子逃命,脸都憋红了:“……放、放我下来!喘不过气了……”   “长话短说,就是个需要活人献祭的阴毒术阵,且这个献祭者还非是常人能胜任的,一般打仗打得你死我活之时才会放这种大招,我也许多年未见过了——”   寒容与手臂略微松了些,蹲下身在草丛间摸索着什么,神色逐渐凝重起来:“看来只能先去下面避一避了。”   “……下面?!你是说地、地宫?!”   钟淳被振聋发聩的塌陷声震得耳膜充血,只闻一声轻巧的“咔嚓”声,仿佛什么机关被旋动一般,整个人霎时往下陷了几寸,还未来得及张嘴,便直接被寒容与塞进那只容一人通行的井口密道中。   寒容与回头望了一眼还在迅速扩张的裂缝,低声暗骂了一句,转身也跳进了那暗藏玄机的草丛之中。   “嘭!!——”   那机关上的玄鸟木雕的眼珠转了个圈,那扇通往地宫的密道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重重地阖上了青铜暗门。   大地震颤不休了良久,才渐渐恢复了伊始的平静。   守陵人的双眼黯然无光,尸体滑至雪上,轻得像一片纸,方才中了死生蛊的禁卫们仿佛群龙无首般,在雪地里迟缓地走了几步,被温允挥扇射出的金针一一放倒后便不再动弹了。   “丞相……”   温允“唰”地收回手中泥金折扇,看见满身血污的张鄜,面色有几分忧虑:“殿下他……”   “寒容与在他身边。”   张鄜俯下身,以剑尖在手背上割出一滴血,只见那青白紫胀的尸身倏地疯狂扭动起来,却被他的手掌狠狠抵住额心,不多时,竟有只拇指大小的蛊虫从那眉间破开血肉弹窜而出!   温允瞳孔骤然一缩,却见张鄜目光如电地掐紧那不断挣扎的小虫,直到那东西彻底咽了气:   “这是死生蛊的幼虫,才出世不足一月,而且准备得很仓促,看来此番刺杀应当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温允道:“成虫与幼虫有何区别?”   张鄜眉宇渐沉:“成虫的存活期会比幼虫强,所以威力也更加不容小觑,但同时对操纵母蛊之人的要求会更高……”   他话音一顿,忽然问道:“三殿下此刻在何处?”   温允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静妃,小声道:“依大人指示,自他出京时便一直派人盯着,都是信得过的人,每日都有往回传信,昨日说车马已经到阳岭了。”   张鄜皱着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对一旁的王襄道:   “方才那是‘三尸阵’,守陵人只是其中一个阵眼,还有两个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此地不宜久留,王襄,你先带静妃娘娘回宫安顿。”   “遵命!!”   “温允。”   “下官在——”   张鄜闭了闭眼,道:“四殿下现下在何处?”   温允虽不解,但仍回道:“四殿下与陛下在降灵庙祈福……莫非陛下那儿有危险?!”   “降灵庙,降灵,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张鄜道:“温允,我命你率金吾卫十二卫速去降灵庙保护圣驾,恐怕我们已不知不觉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什么!?”   温允面上惊愕,但却言听计从地上了马,重重地一勒马缰:“——那丞相、您呢?”   张鄜沉默半晌,腕间紫檀佛珠上的血一滴滴地垂落雪中,凝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原来如此。”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面色却冷得令人胆寒:   “为了困住我,这些人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   “咳、咳咳咳!!——”   钟淳被一阵陈年旧灰呛得灰头土脸,扶着腰缓了半天才爬起身来。   而一旁的寒容与面色也不大好看,借着光滑的墓壁将自己被树枝刮花的脸左照右照了一通,哀嚎道:“老子花了好几年才炼制的冰肌玉肤丸!还没看出效果便被这破树杈给全毁了!要是真毁容我就不活了——”   钟淳嫌弃地拍了拍衣角:“寒大夫你都一把年纪了,还学小姑娘用那些养颜补物么!”   寒容与“啧”了一声:“一把年纪怎么了,就是一把年纪了才要多保养,你瞧瞧我这脸,比那年方二八的小美人都白,我要是不说,谁知道我比张鄜还大了一岁?你看张鄜那手多糙,我的手多嫩……”   钟淳无声地白了他一眼,往两人的身处之地望去。   只见面前的石门前立着一对形态各异的漆彩石俑,两者头顶发髻如冠,面上怒目圆睁,一副十恶不赦的凶悍模样。   与在无色天上看见的那些身披璎珞宝饰的邪神菩萨不同,这两尊石俑面相虽不讨喜,但身着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兜鍪明甲,脚下踏着兽面人身的夜叉,肩上披膊更是殷红如火,一身威德刚正之气。   “这是……镇墓天王俑?”   钟淳依着对古籍残存的记忆辨认出了面前的两尊石俑,面色一变:   “这里是……是先皇后与先太子的……”   “陵墓。”   寒容与替他补完余下的半句话:“这里才是真正的思陵,上边的只是两个石碑而已。”   钟淳见寒容与从容地在石壁上取了根长明烛充当火把,轻车熟路地踩过地砖,一路飘然而去:   “小殿下,你可得好好跟紧我,若是踩错一步,可是会被这暗门里的机关箭给射成筛子的——”   钟淳忙跟了上去,狐疑道:“你连这里有机关箭都知道?”   “我感觉你对这儿比对你自己家都要熟悉。”   寒容与含笑道:“早就说了,我每年都会在思陵待一段时间,要是对这儿不熟悉,这条小命岂不是保不住了?”   “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寒容与眯着眼故意酝酿了半天,才回过头朝他欠揍地笑了一下:   “不可说,不可说——”   钟淳:“……”   真想痛痛快快地朝这货脸上揍两拳。   “总之,从这儿有条近路可以通往淮阴道,而且从地宫走不用担心山崩地裂,这儿的构造结实得很,嘶……张鄜这厮不会早就想到这点才派我来看着你吧,真是阴险狡诈!”   钟淳看见寒容与脚步一停,正想问他怎么回事,却猝不及防地见那人回过头逼近自己,一身兰馥气息铺天盖地地将他笼了起来。   “你……”   他霍然睁大了眼,听见那人道:“殿下,如果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这里,张鄜能怪到我头上吗?”   钟淳全身霎时紧绷了起来,却见寒容与摸着下巴,似乎当真在考虑这件事一般,轻笑道:   “比方说,你方才突然脚滑了,我又正好离得比较远,那淬了毒的箭又正好射中你的喉咙……”   他眉间突然一皱:“不对,我似乎会医术来着。”   随即,钟淳又见寒容与变脸似的露出一副“好可惜”的表情:“唉,看来这条路行不通了。”   “我如果死在这里。”   钟淳抬起头看着寒容与,笃定道:“张鄜不会放过你的。”   寒容与半眯着眼跟他对视了好半晌,才泄气似地耸了耸肩,又恢复了原来那副贱里贱气的模样:   “好吧,我承认,殿下说得有道理。”   “哐当——”   直到面前的石门轰然洞开时,钟淳方才渗出来的冷汗还黏在背上。   因为那一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毫不掩藏的杀意——   不过,寒容与既然想杀他,为何方才他差点掉进地缝中时又要舍命救他?   钟淳出神地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墓道旁的壁画给吸引了:   只见上面以石青勾勒出一幅苍柏森森的幽静景象,而一群持着旌旗的骑者正浩浩荡荡地奔在前头,似乎在为什么人引路。   其中有一位身着赤色劲装的女子瞩目异常,只见她简单地以巾束发,右手策马,左手架鹰,从容而潇然地奔走在林丛之间,成了古板死气的林木中唯一一抹鲜明的亮色。   钟淳虽不认识她,但却认识她身旁这位骑着赭白骏马的男子——他的父皇钟叡。   钟叡在画中还是作王爷的打扮,与如今在龙椅上久病沉疴的模样全然不同,画中人的眉眼俊朗疏狂、意气风发,似乎在指着什么东西开怀大笑。   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便见后头有一头戴宝冠的稚童正摇摇晃晃地骑着一匹枣红马,背上背着一小筐毫无用武之地的弓箭,神色懊恼地拉着缰绳,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这看上去便是大宛的太子殿下钟敏了。   再往后看——   钟淳神色倏地一滞。   却见太子的身后有一骑着乌骥马的高大身影,始终跟在他几步开外的距离,似乎在默默护着幼主一般。   壁画只吝啬地描出了那人英俊的侧脸轮廓,与始终如松般挺拔的脊背——   笔下落款:咸元十七年,《太子幽明游猎图》   那是年仅十八岁的张鄜。   作者有话说:   我得加快写文速度了……(咬牙) 第69章 雪泥(十四)   寒容与见钟淳怔愣着不动,也停下脚步凑过去看,故意摇头晃脑地拖长了声调:“噢——这不是丞相吗,画得还挺显年轻的,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兴许当真是少不更事的缘故,画中的少年张鄜虽然眉眼大致与如今一般无二,但却莫名少了些身居高位、掌丞天下的沉静从容,整个人仿佛一柄削铁如泥的锋利宝剑,脸上天生挂着一种近乎轻狂的冷情。   钟淳顺着画中张鄜的目光,望见壁画前头那一抹鲜异的赤色身影,迟钝的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些仓惶地移开眼去。   但过了半晌,他又忍不住将视线移回那乌骥马上的玄衣身影上,闷头憋了好一会,忽然气汹汹地伸手去遮那画中之人的眼睛。   “……欸!祖宗!!你找死么!!”   寒容与见状吓得连忙一把拍掉钟淳的手,斥道:“这墓里的东西能乱碰么?!上边都是涂了东西的!小心摸到什么‘化骨散’,待会全身上下的皮都得烂掉!”   “你不是会医术吗。”   钟淳撇着嘴小声哼哼道:“……我不仅要摸,我还要把它刮下来带回去呢。”   寒容与敏锐地从小殿下嘴里嗅出一股酸味,跟闻着鸡味的黄鼠狼似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啧啧啧,这算得了什么?连这都算不了,那接下来的那些东西你岂不是——”   话至一半,他故意卖了关子不说下文,果不其然,钟淳的神色紧张了几分:   “接下来的、什么东西?”   寒容与抿紧了嘴,得意地哼着小调,任由钟淳在后头跟屁虫似地追着他转,不由福至心灵地感慨道:   看来闲暇之余逗逗这十三殿下也是挺好玩的。   ——前提是别让张鄜那厮知道。   “寒大夫。”   在寒容与的威逼利诱下,钟淳乖乖改口道:“你同张鄜……还有蔺皇后是不是认识很多年了?”   寒容与看着墓道穹顶的二十八星宿,有些走神地笑道:“是啊。”   “比殿下你出生的时候还要早。”   钟淳话音一滞,半晌后才佯作不在意地问道:“你出身江湖世家,怎地会同他们这些王公贵族三公九卿混在一道?”   寒容与眉间微微一挑,难得正经地回道:“当年钟峣起兵造反,天下僭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向来避世的行医宗门便不再是远离是非的桃源净土了,寒家虽算不上大忠大义之辈,但在这乱世中也无法做苟且偷生之人,我师父他老人家带着我下山后,自己忙着救死扶伤去了,就将我这个拖油瓶扔在了神机营,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的……一扔就忘了将我捡回去了。”   他垂下眼,那张惯会调笑的脸突然“静”下来,望上去竟有几分柔和:“那年我也只是个跟你差不多大的毛头小子,在宗门的同辈子弟中最年幼,从小都是被什么师兄师姐捧在手心里娇惯着长大的。”   “世渊年纪与我相差无几,刚到军营时就属他那家伙与我最不对付,整日里就冷着一张脸,想找我的茬好教我滚蛋,不过每回被那姓张的欺负时我都会哭得梨花带雨,这样蔺三……皇后就会转而去教训世渊,然后那家伙就会忍气忍到眼睛赤红,好像下一刻就要吃了我似的……哈哈哈,别提多好玩了——”   钟淳听到这,嘴角也傻傻地牵起一丝弧度:“还有呢?”   这些“遗陈往事”张鄜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提及一星半点,仿佛他生来就是一个没有过往的人一般。   但既然生而为人,又怎可能在世上未留下过一丝痕迹呢?   张鄜的过往就似一卷被束之高阁的陈年竹简,从他登上丞相之位的那一刻起便成了禁书,天下之大除圣上之外无人可阅,亦无人敢阅。   故而从寒容与口中听到有关张鄜一星半点的往事,钟淳都非常地珍而重之。   寒容与顺着密道往前走,借着烛火点了一把松明,摸索到了另一处机关,笑道:   “那时军营后边恰好有座山,我们两个闲而无事地时候便会半夜去山里散散心,说是散心,其实就是纯出气,世渊当时看不惯你父皇,但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便只能默默地在暗地里拿山中的无辜草木作箭靶子。”   “后来有一日,这家伙突然一声不吭地踪影全失,害得我和蔺三在山里寻了一晚上,结果第二日听到前线传来捷报,说征西将军张鄜昨日单枪匹马夜袭敌营,直接将那叛军都督陆屏的首级给带了回来,听说他闯进人家营帐时,那都督还压根没防备地同自家美人兀自快活呢,根本没料到朝廷会有人从五百里以外的地方杀过来,脑袋被割下来的时候据说表情还特别惊愕——”   寒容与勾了勾嘴角:“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一日张鄜看见你父皇抱着蔺三回营帐了。”   见钟淳还未反应过来,他摸了摸下巴坏笑道:   “那位陆都督的美人吓坏了,生怕张鄜将她一道顺手杀了,不知哪儿来的胆子,竟敢光着身子勾引那家伙,还放言说甘愿一辈子好生‘服侍’他——”   “你猜世渊回了什么?”   钟淳眼见着眼前密道中的石门轰然而开,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瞬:   “……回了什么?”   “他说——”   寒容与突然叹了口气,懊恼地耸了耸肩:“……算了,都是些少儿不宜的话,若是真告诉你,保不准哪日丞相大人要来找我麻烦,还是不说了。”   钟淳怒道:“你!!要说就全头全尾地说完,总是断半截是什么意思!——”   寒容与高深莫测地笑道:“唉呀……不可说就是不可说嘛,现在回想起来,张鄜动怒的时候还是怪吓人的,别看他先前教训你时那副冷绝无情的模样,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其实他根本没怎么生你的气,所以啊!小殿下你平日里得乖乖的,别惹那家伙生气啊!”   ……   石门里头的风景确是别有洞天。   钟淳还沉浸在被寒容与戏耍的愤怒中,抬眼望见眼前此景,不由震撼得几近失语。   只见眼前的墓室光焰荧煌,以长明烛为芯的六角宝盖琉璃珠灯悬在顶上,望上去足足有三层小楼那般高,在这不见天日之处翻涌着奢华靡丽的光彩。   室中架着一方紫檀雕龙床,床旁围了一扇紫竹嵌玉木花鸟纹屏风,上边绘着副春意无限的桃柳烂漫图,此处不仅有屏风,香炉、灯具、书案更是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专供女子梳洗的妆台,与方才石门外的阴森景象有如天渊之别,不像是死人住的墓室,倒像是哪位小姐的闺房。   “走过这间房,便能到另一条密道的交汇口,到时候我们离出去也就不远了。”   寒容与直至这时才稍微松了口气:“怎么样,这屋子望着还算雅观吧,是你父皇按着蔺三生前时住过的厢院命人打造的,说她在地下睡着怕黑,才特意从民间抬了座珠子灯回来,里边的灯芯据说能千年不灭……诶!谁让你动这桌案上的东西了!!马上放下!听见没有——”   钟淳原本只想着拿起来随便看看,谁知看上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了。   他怔怔地翻过从桌案上取的泛黄小册,只见内页上撰着一行簪花小楷,字迹分外清秀,应是皇后亲笔所注。   而右下角拓着一枚暗红如血的印章,上边拓着“江山闲主”四个大字。   张鄜书斋中那本与其他卷册格格不入的《寒山志异》出自谁手,几乎在霎时有了答案。   不知怎的,钟淳的心像被泼了盆雪水般,滴滴答答地狼狈不堪。   当时还是胖猫儿的他自以为发现了张鄜的“秘密”,还在为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了解他的人而沾沾自喜,却殊不知这根本不是那人的独特癖好,而是……   旧情难却——   寒容与皱着眉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厉声呵斥道:“快点和我出去!这里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听见没有!!!”   钟淳此时却像入魔了一般,一页接一页地往下翻。   这是本教人莳花育草的书,里头记载了一些修剪盆栽、点缀花石之类的妙法,寻常人读起来应当会觉得无趣,但书主蔺皇后恰好是个雅致人,从她的雅号“江山闲主”便可观得,因此这本无聊的书也因着书主独到幽默的批注而显得逸趣横生起来。   而这本书尽处的留白页,有人曾在此遗下了一行墨宝。   钟淳的手不由颤抖起来,那遒劲有力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此刻却又显得如此地陌生,每一笔每一划,都像刀锋般毫不留情地割在他心间。   只见上边安安静静地躺着八个字: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寒容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快活气氛的话,却忽然听见后头响起了什么动静,面色陡然一变。   他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向室中那方唯一的紫檀雕龙床,蓦地一掀帘帐,却见本该躺着尸身的地方竟是空无一人!   “坏了!!人呢!??”   寒容与的脸色青白交错地变换了几分,烦躁地抓着脑袋道:“……怎么可能!?这人都死几百年了,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我敢保证这地宫现下只有我们两个,之前的人根本进不到这里来,也动不了什么手脚!除非、除非……”   钟淳抹了抹眼泪,声音还有些发涩:“除非什么?”   话音刚落,寒容与那张俊脸霍然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当真见了鬼一般。   钟淳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那墓室的门口正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个头不高,头上戴着一顶明珠缂丝的小帽,身上穿了件绯罗红绫的衫袍,松松垮垮地垂到了地上,上边绣了只腾云的四爪金蟒。   蟒者,皇室宗亲也。   普天之下有资格在衣裳上绣蟒者,惟有已故的先太子钟敏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说: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诗经·隰桑》   * “江山闲主”化用自东坡的“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第70章 雪泥(十五)   而更诡异的是,那疑似钟敏的人影就连样貌都是当年八、九岁的童稚模样,两弯柳叶眉疏淡地拢着,一双大眼乌漆漆的,就连双颊都泛着某种健康的红。   在不见天日的地宫深埋十几年后,他的尸身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腐化!   钟淳见太子姿势僵硬地抬起了头,心下忽然腾起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一刻,只见那太子亡魂似是被何物牵引着一般,一双眼看也不看寒容与,只是歪着头直勾勾地凝望着他。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陪葬的玉蝉金缕剑,玄铁剑锋在流光溢彩的烛影下淌着刺骨的寒气。   “嗡!——”   只闻一声金戈出鞘的尖锐裂鸣,钟淳骤然抽出腰间断红与之重重相抵,却被那非人的力道迫得接连后退,虎口被震得一酸,忍不住朝一旁的寒容与吼道:   “寒大夫!你在那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呃!还不快来帮我!!”   此时此刻,太子钟敏仿佛一个被人操纵的机械傀儡一般,每一剑每一式都透露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老练与狠毒,那张天真的小脸在阴影下显得分外慑人。   寒容与似乎是想要帮忙,但却被那骇人的剑气荡得左支右绌、无处藏身,捂着脸上新破开的口子咬牙切齿道:“……帮什么帮!我又不会武功!!”   “嘭!!”   头顶那盏六角宝盖珠灯犹如置身怒涛潮海般,被一阵阵罡气撼得哐当作响,最终在玉蝉金缕剑的一斩下终于坠裂在地,三千华珠登时噼里啪啦地滚散一地,连唯一的长明烛也将近熄灭!   钟淳赶忙将那灯烛往怀中一捞,险险避过太子钟敏的一剑,仗着一点身高优势跳到了梳妆台上,怒道:   “你连武功都不会!那你会什么!?”   寒容与哼了一声:“殿下都叫我‘寒大夫’了,说明我会的也就那点救人命的岐黄之术了——”   “先别急着躲,你替我看看太子殿下的面中,看看是不是有‘霞赤’之气?”   钟淳将烛火搁在台上,两指抹上断红,化剑为鞭地朝那把玉蝉金缕剑缠去,将那个头到自己胸口的太子一把扯了过来,骂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自己去看!”   “我倒要问你,寻常尸身会十几年都不腐化吗?!是不是你搞得鬼!!”   寒容与有些意外地一笑:“咦?未想到殿下竟有如此敏锐的直觉……”   “究竟是不是!——”   “是。”   寒容与承认得很是爽快:“但是这是你父皇的意思。”   “世上有一种蛊名为‘冰肌玉’,能令死者尸身经年不腐,当年你父皇千辛万苦才求得此蛊,以保皇后与太子容貌不衰,我每年这时候来思陵,便是为了替他们‘续蛊’。”   钟淳发觉眼前之人瞬间的迟疑,毫不犹豫地出手掐住了太子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看清了他面上诡异的两抹红晕:   “……你分明知道他们是被那种鬼东西害死的,为何还要……”   “很多东西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   寒容与也看见了太子脸上显眼的两抹红,面色凝重起来:“若我没猜错,太子殿下身上现下有两种蛊。”   “一种是无害的‘冰肌玉’,另一种……倒像是三尸阵的阵眼之蛊……阵眼之蛊只有被催发之后才会变成现今这般模样,奇怪……这里能有什么东西能催发它的?而且太子殿下为何总追着你砍?”   眼见着那太子尸身逐渐变得癫狂,钟淳只得撤了手,将断红化为掌中三尺青锋,“噌”地一横,没好气地道:   “我怎么知道!反正这位‘皇兄’似乎比较好对付一些,只要一剑将他的手臂砍断,他就举不起剑了……”   寒容与皱眉道:“万万不可!——”   钟淳一愣,冷不防地被太子挣脱了禁锢,狠厉的剑锋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只闻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清响:   “咔嚓。”   借着烛火一缕昏暗不明的光,钟淳瞳孔骤地一缩,蓦地反手摸向断红的剑尾,那里确是一片空空荡荡!   ——只见地上正躺着块已然裂开一半的红玉。   寒容与见钟淳的脸色倏地一变,意识到事情大条了,急道:“殿下何必与死者计较,更何况这死者还是您的皇兄……”   “这是张鄜、送给、我的!——……”   望着太子那张迟钝而无动于衷的脸,钟淳浑身的气血霎时涌至脑门,就连手都因着怒火控制不住地震颤起来。   自从张鄜命人将此玉寻回来后,他才知晓巫山石玉究竟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不仅每晚睡前都会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擦一擦,有时候还会把玉从剑上解下来,放在枕头下当宝贝一样枕着睡。   “……你分明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夺走我的东西!——”   钟淳不知哪儿生来的力气,竟狠狠地压住了那力大无穷的太子,双目赤红地掐在他摇摇欲坠的脖颈上,一眨眼,泪珠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寒容与见事态愈发不妙,正欲拉开二人,结果反被断红的剑光拦在方寸之外,艰难地喊道:   “你先将太子殿下放开!!让我看看他的面中!!嗐!不就是块玉吗,等我们出去让世渊再给你买一百块都成!!话说得难听些,敏儿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你就是这样掐着他也不能将他如何啊!——”   钟淳的指尖深深掐进那稚嫩的颈子里,魔怔般地看着太子那双无波无平的眼睛,浸了泪的嘴唇好似染了血一般,红得令人痛心:   “为什么……”   “为什么你生来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爱!……”   “你有你母后爱你,还有张鄜心甘情愿作你的太傅!甚至死后还让父皇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你!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还要把张鄜送给我的东西夺走!!把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夺走!!”   “——把巫山石玉还给我!!”   话音刚落,那太子尸身似乎因着受到重创之故,陡然发出一声非人般的惨叫,随即喉咙“咔咔”地动了动,乌黑的眼瞳竟霍然淌下两行极腥的鲜血来!   “坏了!是三尸阵阵眼的蛊在召唤同伴,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寒容与再顾不得其他,一手拽住钟淳的衣领便要强行将这犟成牛的小殿下一把拖走,却忽然觉得胸口突地一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里头汩汩涌出。   他低头一望,只望见一截雪亮的菱形剑锋——   “寒容与!!”   钟淳瞳孔一缩,下意识扶住寒容与渐渐颓倒的身影,却见他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蔺三……”   先皇后蔺茹头戴翡翠兽羽凤冠,相貌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但眉宇间却有股将门世家独有的英气。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脸色苍白的寒容与,反手抽剑,猩红血色霎时喷溅满地。   方才双目流血的太子仿佛寻着了依靠的雏鸟一般,竟乖巧地站到了蔺皇后身后,似个不谙世事的无辜稚儿一般,全无方才杀人时的凶悍模样。   “这下糟了……”   寒容与嘴边涌出一股血来,苦笑道:“太子殿下不过八岁稚儿,中了那蛊之后都能表现出如此强悍的实力,蔺三当年的剑法可是在军中堪称独步天下,就连张鄜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会儿我们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你话这么多,看来离死还远着呢!”   钟淳怒气未消,望着眼前那位久闻其名的蔺皇后,一时竟说不出究竟是何心情。   但还未等他作出反应,那快如掣电的剑光已经扫到了面前!——   “哐当!!”   钟淳徒手接剑,虎口与周身多处却直接被那霸道的劲气给冲毁了穴脉,鲜血直接从伤口迸了出来,痛得他面上瞬间血色尽失。   但不知怎的,他却并未感觉到半分恐惧,胸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辗转着沸腾、咆哮,几欲要冲破那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胎般喷薄而出——   “——飕!”   蔺皇后那无神的眼珠缓缓一转,攻势再起,手中寒剑接连数荡,妆台上的宝镜铿锵地碎了一地,化为千万点成灰的玉屑!   绝对悬殊的实力下,钟淳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血色逐渐在他的肩背上大肆晕开,仿佛一朵放得轰轰烈烈的赤朱山茶。   只能坚持到这里了吗……   意识朦胧间,钟淳忽然很想伸手去摸那块碎成两半的巫山石玉,但是他放眼望去,满室之中竟然都是金与玉的碎片,那块玉已然不知被埋在哪一片锦绣废墟之下了。   “锵!——”   只闻一声带着怒意的尖利长吟,蔺皇后手中的攻势蓦地被迫停滞了。   两股平分秋色之气交贯相会,激起一阵倾山翻海之势,屏风四倒、帐幔迸裂,就连那床边的玉珊瑚登时经不住地爆烈而碎,室中唯一的长明烛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荡搅得骤然熄灭!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钟淳感觉自己陷进了一个宽阔而熟悉的怀抱中,抿了抿嘴,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洇湿了鬓角。   寒容与也听见了那声熟悉的剑鸣,咳嗽道:“……世渊?”   张鄜一手抱着钟淳,一手握着滴血的斩白蛇剑,漆色玄袍与吞噬万物的黑近乎融为一体。“嗯。”   寒容与听见那沉静的声音才松了口气,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你他娘的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说好让我替你照看这小殿下一个时辰,结果碰上的都是什么事儿!蔺三和敏儿都变成走尸了!你若是再来晚点,我和你家小殿下早就命丧黄泉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有宝子提醒我有关丞相白月光的争议,我在这里稍微说明一下。   【丞相对皇后的感情】其实比起白月光,更类似于一种青春期慕少艾的那种感情,而且是丞相单箭头,皇后对他就是像对弟弟一样的o(╥﹏╥)o   皇后死后的十八年里,丞相也有很多年的情感空窗期,喜欢上淳儿之后,心里就只有淳儿一个人了。 第71章 雪泥(十六)   “祸害遗千年,想来再拖上一年半载也不是问题。”   张鄜自然地握住钟淳的小臂,结果摸着了一手温热的血,眉间不禁一蹙:   “痛不痛?”   “……”   换作平时,钟淳准是要龇牙咧嘴地卖惨一番,还要委屈地哼哼些“原本不痛的你摸了就痛了”之类的赖皮话。   但此时此刻,他却一反常态地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   “人家不想同你说话,看不出来么。”   寒容与不知从哪搜出三枚金针,“叮叮叮”地扎在自己周身的三处大关上,好不容易止住血,又忍不住幸灾乐祸道:   “实话实说,你方才不在的那一个时辰里,老底都已经被人看光了——”   张鄜低头望着钟淳拒绝交流的后脑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刚张了口,便闻见不远处陡然响起一声几近尖狂的嗡鸣!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中,化为走尸的蔺茹并未因视野受阻而停滞攻势,她扯下衣冠上的珠玉簪钗,将其化为利刃剑雨般地往室中的每一处无差别地荡去。   霎时尘灰滚滚,地动山摇!   “铛啷!——”   张鄜猛地提剑反手相抵,但却仍被那带着骇人杀气的簪珥割去一大片袍袖,露出一截青筋缠绕的劲臂来。   他将钟淳抱至还未被珠灯砸得塌陷的榻床上,朝寒容与言简意赅道:   “点灯,你带他先走!”   寒容与避过那堪比凶器的骨笄,胡乱地将室中烛台上的灯芯给点了起来,烦躁道:“蔺三和敏儿现在成了三尸阵的阵眼,你一个人怎能应付得了?!再说了,我如果先走,谁替他们除蛊!?”   “我一个人就行。”   昏黄烛光倏地盈满狼藉遍地的墓室,太子钟敏木然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张鄜,喉咙又发出一声“咔咔”的诡异动静,歪着头含糊不清地重复着两个字:   “……籉、鵩?”   很久之后,钟淳才辨认出那两个字唤的是“太傅”。   “乖。”   张鄜在那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前蹲下,静静地端详了他许久,似乎有很多话想同他说,但最终只是伸手抚上钟敏的脸:   “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殿下一直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是不是?”   太子钟敏听见有人夸自己,迟钝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但还未等他点头应声说“是”时,便感觉脑袋蓦地一软,眼前的世界化为一片无尽的漆黑。   ——张鄜徒手拧断了他的脖颈。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蠹虫从喉管被血肉模糊地揪了出来,暴出一声尖利的嘶叫!   “啊啊啊啊啊!!!!”   蔺茹眼睁睁地看着爱子倒在地上,喉间暴出一声非人的哀怒悲鸣,将墓室震得轰隆摇陷,她双手各执一柄莲花宝剑直奔张鄜而来,疯了似地向他背上斩去。   钟淳蓦地失声吼道:“张鄜!!!”   那人竟不躲不闪地硬生生地受下这夺命一击,脊背似触电般兀地一颤。   “……是我对不住你们。”   张鄜嘴角淌下一道血痕,在那苍白冷峻的面上望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无论是什么孽债,由我一人来偿便是。”   寒容与似是终于看不下去一般,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气叹道:“世渊……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那个人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那时邕城本就即将失守,钟峣想派人偷摸进来下蛊本就是轻而易举……”   “——铮!!”   张鄜手腕骤然发力,斩白蛇剑呼啸着朝蔺茹接连斩去数剑,锋利而恐怖的剑势将她逼得再不能往前一步,只得像只困兽一般愤怒无力地嘶吼着。   “走!!”   “我不走!!”   钟淳兀地开口,手中断红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尖划声:“分明说自己‘一个人就行’……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任由她伤你背上要害???”   他的眼眶渐渐红了:“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方才的剑招处处留情,没一招是杀招吗?”   “哐当!!”   张鄜剑势忽地一滞,蔺茹却反手弃剑,趁机从斩白蛇剑下逃脱,往石门另一侧横冲而去——   寒容与脱口而出:“世渊……”   葳蕤烛火映着钟淳的面庞,两道泪痕似锈一般执着地凝铸在他的脸上,嘴唇发着抖:   “我有话想要问问你……”   “……你对不住她,你甘愿为她受罪,甚至对一具尸身都要心慈手软,难道、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受伤的我……就、就不心疼吗……”   张鄜背对着钟淳,指节被握着几乎变形泛白,终究还是退让了一步,沉下声道:   “——听话,在这里等我。”   钟淳摇头,憋了好一会,还是没出息地哭出了声。   他道:“张鄜。”   “……我不要你了。”   黑暗处,张鄜瞳孔遽然骤缩,那张即使在诸鬼群魔前都平静得令人心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第一丝裂痕——   *   降灵庙原本是前朝陈武帝在位时所建的一方寺庙,里头只有一个主殿,供奉的是象征财运的吉祥功德天菩萨,而后战乱四起京畿沦陷,这降灵庙中的和尚也跟着跑了个光,庙中的神佛便再也无人照料。   十几年来,这庙前的匾额早已破败不堪,银杏树下的廊柱结了蛛网,山门石阶亦生满了森森绿藓,就连那吉祥功德天菩萨的漆彩塑身都掉了色,可谓是一番凄迷至极的景象。   顺帝被随行伺候的宦官周隋扶着,喘着气坐到已被拭净的石凳上,但平日里毕竟养尊处优惯了,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庙里简直是看哪哪不顺眼,眉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丞相现下何在?”   周隋在御前伺候圣上多年,自然清楚他的脾性,只得顺着龙鳞安慰道:“丞相道思陵有妖人作法,唯恐惊了圣驾,于是才将陛下暂时安置于此庙。”   “为了隐蔽行踪,宫中派来保护您的禁卫不足十人,还请陛下您暂且忍忍,待温大人的金吾卫前来接应后再作回宫的打算。”   顺帝近些年来身子愈发虚浮,舟车劳顿过后也是疲惫异常,闻言便敷衍地应了一声,支着头阖眼休憩了起来。   然而,顷刻后阶下山门前便传来一阵令人发指的惨叫声!——   周隋蓦地抽出腰间锻刀,只见那漆着“降灵庙”的土墙之下正赫然躺着一具无头无肢的尸体,只有身上那赤色的鱼龙补服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这是他方才派去守门的禁卫之一!   片刻后,山门下一时之间竟涌现了一群神色僵然的禁卫,想必是循着某种气息一路从思陵奔追而来,几十双眼齐刷刷地盯着主殿之中的顺帝,目光十分渗人。   “……般若教……是般若教的走狗!我要一剑宰了他们!!替茹儿和敏儿报仇!!”   顺帝浑浊的双眼似是突然被仇恨给点燃了一般,胸腔摧枯拉朽般地震颤了几下,竟巍巍地站了起来,激动地要抢过周隋手中的刀去杀敌一般。   “来人!!护驾!!——”   周隋一声令喝,方才依命守在天子身侧的几名禁卫高手训练有素地挡在顺帝跟前,朝石阶之下的走尸挥剑杀去,激起一阵金戈刀剑相击的锵鸣!   就在那几名禁卫高手节节败退,即将不敌之际,山脚下突然传来一阵骏马嘶鸣之声。   只见钟戎身骑一匹雪白鬃毛骏马从林间奔踏而至,后头还带着一群身披甲胄的府兵,扯缰高声喊道:“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老四?”   顺帝似乎有些诧异,但在此危急关头,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分外欣慰的,胸腔剧烈地起伏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快!!快替父皇将这些般若教的阴邪之物给铲除殆尽!!”   钟戎无比英勇地朝尸群荡去一剑,只见那剑似乎别有神威一般,所至之处尽是血肉飞溅,直斩得那些走尸摇摇晃晃地滞在原处,再不敢往阶上靠近半步。   方才被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的禁卫高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望见了彼此眼中的惊异之色:   ——四殿下先前的剑术有如此精绝吗?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短小,下一章写多点…… 第72章 雪泥(十七)   钟戎眼见着眼前那化为走尸的禁卫当真如同被钉住的傀儡般,任由自己肆意砍杀,吊着的那颗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这是何物?”   犹记得那日夜里,他望着鬼面人递来的一方木匣,打开一看,里头竟躺着三枚淡金色的茧蛹,色泽丝质如水,还透着一股诡异的暗香。   “这是死生蛊的茧,里头是未能破蛹而出的成虫尸体,换句话说,是死生蛊未完成的‘母蛊’。”   鬼面人好整以暇地收回了手,笑道:“只要你服下它,便能凭心掌控死生蛊的幼虫,届时再配合我等在你父皇面前演上一出‘舍己救人’的好戏,那帝王之心就算冷硬如铁石,在生死面前定然也会忍不住地对你有所动容。”   钟戎面色冷冷地道:“阁下所言根本无凭无据,万一我食下这茧蛹后,反而变成同那些走尸一般的傀儡,岂不是正中你的下怀?”   鬼面人好似听见什么可笑之言一般,不禁笑出了声:“哈哈哈……殿下多虑了,这茧蛹中的虫还未被炼制成蛊,只是将死未死之物罢了,顶多三日便能被人身给全然消化,况且我的目标自始至终便只有钟叡与张鄜罢了,至于你——”   他放轻了声音:“说得好听些,算是个棋子,说得难听些,根本算不上是什么东西。”   “……你!!”   钟戎从小到大还未曾有人敢如此同他这般说话,那张温文蕴雅的脸上登时青白交错、难堪至极,又闻见那人悠悠道:   “况且,现下有求于人的不是我,而是殿下你啊。”   “满朝廷臣皆知殿下您与乔氏关系匪浅,眼下乔氏已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殿下唯一的靠山也算是倾颓了个干净,依张鄜斩草除根的性情,会容得下你去同十三殿下去争那至尊之位么?……虽然那本就是该属于您的东西。”   鬼面人自始至终面上都浮着一股淡淡的笑意,稳操胜券一般: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殿下您已经没有胜算了,眼下这三枚茧蛹,便是您最后的筹码,为何不孤注一掷地豪赌一番呢?”   “……”   “噗!!——”   钟戎挥剑一举斩下数名禁卫首级,被那腥冷的鲜血浇了满脸,但全身上下的筋脉却突突地热了起来,灵台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就连心境也仿佛一下年轻了数十岁。   他踏着禁卫的尸身拾级而上,将那匹染血的雪鬃马牵至顺帝跟前,在两旁近侍惊异的目色中单膝跪地,铿锵有力地道:   “父皇!请上马!让儿臣护送您回宫!!”   “——陛下!!”   山门前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声,只见温允领着一群身佩戒刀的金吾卫匆匆赶至,他踏过庙门前的一片血色狼藉,望见石阶上的顺帝与钟戎,只怔愣了一瞬,便立即下马跪在了石阶前。   “臣奉丞相之命前来护送陛下与四殿下回宫!!”   顺帝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才闭上了眼,示意一旁的周隋扶他起来。   直到终于握住顺帝那双瘦削而颤抖的手时,钟戎心中才痛快地大舒一口气:   ——看来这场豪赌,是他赌赢了!   *   另一处山崖之上,有人无声无息地将降灵庙中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尽收眼底。   细雪打在那张狰狞的青面獠牙傩面之上,将那惯会微笑的唇给压了下去,长身玉立的影子像根刺一般扎在雪地里,望上去竟安静得近乎孤寂。   “殿……”   一位身着青黑棉服作下人打扮的老仆迎着雪往前走了几步,若是有宫中的老人出现在此处,便会认得此人正是多年前在宫中伺候过静妃的老奴崔兰。   她张了张嘴,改口道:“……公子。”   鬼面人淡淡地问道:“地宫那里如何了?”   崔兰如实相禀:“如公子所料,张鄜果然亲自下了地宫,眼下应当被先皇后与先太子困在了底下,一时半刻无法抽身。”   “以蔺茹的实力,就算中了三尸蛊应当还是杀不了张鄜。”   崔兰恨声道:“只可惜让那姓寒的一道进了地宫,当年他从他师父手中习得一手除蛊的好本事,想必会坏了我们的事。”   鬼面人弯了弯嘴角:“坏事倒也说不上,若是要除蛊定然免不得要损坏蔺茹母子的尸身,待钟叡回宫后知晓此事之后必然会龙颜大怒,届时张鄜圣眷不稳,腹背受敌,我们的人乘虚而入便容易多了。”   “公子所言极是。”   “他呢?”   崔兰知晓话中未言明的“他”指的是谁,犹豫了一会才道:“眼下正值安危之际,夫人说公子应当将心思放在大局筹谋之上,以告慰王爷在天之灵,若为一子而错输全局,这么多年的隐忍便当真是白费了。”   鬼面人闻言冷笑一声:“我怎地未筹谋了?我若未筹谋,那叫乔泰的太守能这般快地被张鄜找到?乔泰没找着,张鄜能依此抓住金墉乔氏的把柄将乔敦治罪?乔家不倒,钟戎这狗仗人势的东西又怎会抛下脸面乖乖地替般若教做事?”   崔兰低下头恳声道:“奴并非是在指责公子,只是当时让十三殿下作‘饵’本就是公子您的决定,说得难听些,那孩子几回身陷险境都是您一手造成的,事到如今,您又有什么资格去挂牵他的安危呢?”   鬼面人被堵得无言了半晌,怒极反笑道:“……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奴不敢,奴只是提醒公子不要为了一个外人坏了我们这一代人经年的心血。”   “那我现下偏要问——”   只见鬼面人半俯下身,浑身上下那懒懒散散的劲儿霎时无影无踪,语气森怖道:“你说的那个外人现在在哪?”   崔兰沉默了半晌,才挨不住地叹了口气:“……你也知张鄜情蛊已动,那小殿下同他在一起,难道还会有生死之攸不成?”   “方才有人看见十三殿下独自一人从地宫出去了,还有力气骑马,想来应当未受什么重伤。”   “……”   鬼面人这次倒是闭了嘴,半天未再说一个字。   良久,崔兰望着被雪遮覆的苍莽群山,呼出了一口白气:   “南边传信说,平昌军要入关了,替他们报仇的时候很快就要到了。”   *   满室珠玉残骸的地宫中。   “唉呀!先别管那小殿下了,要走便先让他走!若是让蔺三从这儿逃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中府、血海、神门……替我摁住蔺三!全给她封了!!”   张鄜眉间紧蹙,出手制住蔺茹周身几处大穴,猛地将其放倒在地,虎口不偏不倚地卡在她那“咔咔”作响的喉咙上。   “铛!!——”   蔺茹手中的两柄莲花宝剑登时脱力地坠地而响,不甘心地迸出最后一声悲鸣。   只见她身子抖如筛糠,两只眼暴突般地盯着张鄜,那目光简直像是活人一般,似是要硬生生将他的心给剜出来似的。   寒容与苍白着脸幽魂一般地飘过来,看见张鄜仍是将手扼在蔺茹的喉上,不由道:   “你不会要拧蔺三的喉咙吧,点她昏睡穴就行了,她的蛊不在喉咙,在眉心。”   “冰肌玉和那三尸蛊……在一起。”   蔺茹眉心确实泛着股不寻常的黑气,张鄜反手在她背上一点,只见方才怒目圆睁的尸身似被抽了筋骨般倏地一软,仿如泥絮化水般沉了下去。   寒容与这才负着手走了过来,半蹲下身,竟有些笨拙生涩地碰了碰蔺茹的面颊,脸色是破天荒的柔和:   “世渊你看,蔺三比我们大了足足十余岁,现下我们都老了,她看上去还是跟个小姑娘似的,这么年轻……难怪陛下上天穷地也要去寻那‘冰肌玉’,现下看来这东西确实是有些妙处的。”   “她生前虽然喜欢同她阿爹一起骑马打仗,但私底下也还是挺臭美的,有一次还偷偷问我们江湖世家是不是暗藏了什么养颜圣物,为什么我的脸竟比她这个女子还要白嫩……”   说着说着,那声音有些不自觉地哽咽:   “……我、我下不了手!……要是她知道自己死后变得这么这般丑,定然会生我们的气的。”   张鄜后背剧烈地起伏了片刻,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错了,皮相在她眼中从来都是身外之物。”   “她虽为女儿身,但仍是一位正义凛然的将士,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和敏儿的尸身被有心之人利用害人,定然会气得从黄泉爬上来,质问我们为何要将‘冰肌玉’浪费在她和敏儿的身上。”   “不要为了一念之私让她尸身受辱。”   “容与,动手吧。”   似是相劝,似是命令。   “……你还真是狠得下心。”   寒容与深深地看了蔺茹一眼,将那张脸同自己心底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念想一道埋葬起来,右手珍重地抚过那人的眉眼、鬓发、嘴角,最后停留在眉心中央。   数根银针霎时入穴,只闻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蔺茹眉间“噗”地窜了出来,被张鄜速然擒在掌心狠狠一握。   也在那一瞬间,蔺茹的尸身焕发出一种极其艳美的光彩,随即便迅速地瘪缩起来,恍若一朵绚烂至极而转瞬即逝的芍药般,顷刻之间,皮囊就化为一张惨白如烟的皱纸,只余下一具再不辨面目的骨骼。   一切都结束了,以一种残忍而决绝的方式。   寒容与不忍再看,强迫自己阖上眼休息了良久,才勉强恢复几分开玩笑的心情:   “……那什么,那小殿下若是当真要与你一刀两断,也算是件好事。”   “趁你身上的蛊还未彻底发作,赶紧去文若大师的寺里静养修心几个月,到时候国事一忙,说不定就能将那没良心的小子彻底忘了,到时候还能活到七老八十的,便同我一道去山林隐居了吧。”   见张鄜反应全无,寒容与“啧”了一声抬起头,刚欲说些什么,脸色却霍然一变——   只见那人半伏着头,两杆劲臂上不知何时暴起几截狰狞得可怖的青筋,宛如虬根般弯曲拱起,正随着克制的呼吸剧烈地搏动着。   ——这是情蛊发作的征兆!   “这!!……这是何时发作的!?”   寒容与惶急地扳过他肩膀,神色蓦地一滞。   只见张鄜双目赤殷一片,几欲要渗出血来—— 第73章 疯魔(一)   “无碍……”   张鄜缓重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一滴汗从眉眼划过那绷紧而冷硬的下颔:   “我说过,若我有一日魂智尽失……我会杀了我自己。”   寒容与气得哆嗦:“你手背上的筋都快暴出来了,这也能叫‘无碍’!?张鄜你真是昏了头了,现在连命也不想要了是不是?好、好、好!……这样下去等哪日你五感尽失,身子腐烂得臭不可闻了,我看到时候谁会替你收尸!”   谁知那人听完竟道:   “放心……朝中盼着我出事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倘若真到那一日,他们只怕会争天抢地替我收尸。”   “——你!!”   不知过了几刻,张鄜再次睁开眼时,神智已清明大半,眼中黑白之色泾渭分明:“……扶我起来。”   寒容与气得牙痒痒,但又对这种油盐不进的死人无可奈何,只得伸出一只手生硬地将他拽了起来。   张鄜起身之后,用他那双邃深的眼睛将躺在地上的两具尸骨久久地看了一遍,面上没什么情绪,但那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冷意却令人遍体生寒。   寒容与眼珠转了转,知道眼前这人被算计之后当真动了怒,于是顺嘴接道:   “这会戕毁皇后与太子遗骨的算是落在你这丞相头上了,眼下朝中局势晦暗不明,偏偏这节骨眼上你家那白眼……咳、殿下又和你闹了矛盾……唉,你有什么打算?”   “让陈仪找人时刻盯着他。”   张鄜揉了揉眉心,半天才吐出一口气:   “我不放心。”   *   【三哥亲启,见字如面】:   “算来你离开上京也有些时日了,不知车马是否已经到了珞陵江以南?   上京这几日夜夜大雪,那雪都把东直门前的大街都埋了,每日上朝都要等小半个时辰才能进宫呢,听闻金墉的初春雨期连绵,暖热潮湿,连柳枝摸上去都是黏的,不知你有没有被闷得浑身起疹子?   我在府中等了好些日子都未收到你的来信,猜想你莫不是被那些醉人的佳人美酒给齐齐缠得五迷三道,完全将还在上京挨冻的十三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若是你到了金墉,记得将那儿特产的珍珠雪片糕和八宝茯苓糕寄过来些,我现下已经不住丞相府了……”   写到这儿,钟淳笔触不由一顿,墨汁便沿着笔尖往下直洇,在信纸上晕开很大一团墨迹。   他呆呆地望着纸上那团黑得突兀的“糊字”,将手中狼毫往桌旁砚台一搁,没滋没味地站起了身。   自从那日从思陵回来后,钟淳便怒气汹汹地将自己在张府中的衣物囫囵收拾了一番,拎着个包袱就风风火火地回了自己府上。不知是否是丞相有令,一路上竟未有人敢出手相拦。   许久未见的小良子与秦姑姑见到他回府很是高兴,接个风又是宰鸡又是杀牛的,还差人将府中庭院翻修了个底朝天,说是临近年关要有过年的味道。   但不知怎的,钟淳睡在这间比宫中还阔了数倍的主屋里,即使室中的灯烛比夜明珠还亮,也仍觉得四周无处不空荡,无处不冷清。   而到了灯熄之时,他的魂儿便又会回到胖猫儿身上。   就算是没心没肺的小魔头,也看出奴儿三三近日来心情不佳。   他眼见着自家阿父已然在奴儿三三面前“失了宠”,于是一股危机感便油然而生,每晚睡前不仅不折腾它了,还会紧张兮兮地往被窝里藏些小玩意儿去逗胖猫儿开心。   有时候张鄜临睡前也会过来,小魔头倒是非常受宠若惊,但钟淳心底说不清是悲伤还是难受。   这时候他就会逃兵似的把整个身子都塞进被窝里,不听不看不想,就连半根毛都不愿意露出来。   张鄜分明知道他就在里头,但从不会向张暄问起他,倒像是单纯履行自己慈父的义务般,每日过来平心静气地询问小魔头在学堂上学习的课业,听到关要处还会提点一二。   二人有时还会谈至深夜,这让钟淳越发觉得自己多余了。   “……不知你下次回京是什么时候,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雅仙阁喝酒听曲,喝个一醉方休,将所有忧愁烦恼都忘了。”   钟淳捏了捏腰间那枚散着冷梅香的荷包,心中又升起一股惆怅来,自己在桌前默默地坐了半晌,又提起笔奋笔疾书地写道:   “我在上京过得很好,住上了比四哥那王爷府3还要更大的宅子,小良子还说从来没见过后院有池塘的屋子呢,但是我却觉得这屋子似乎有些太大了,这么大的一个庭院,有时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   他的字写得实在“不忍卒读”,但又偏偏很认真:   “——若是有一日你回上京了,启程去金墉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还没见过草长莺飞的江南,也没见过娇声软语的吴姬,我也想去上京城外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回。下回你临行前,能不能让我也跟着你的车马一起走?”   写完最末的落款,钟淳便将信仔细地折了几折,将门口侯着的小良子唤了进来:   “小良子,你过来。”   小良子被门外的冰天雪地冻得两颊酡红,甫一进门,便被暖炉里点的松玉香给拂了个春风满面,才站上几刻钟,冻僵的脊背便被烘直了:   “殿下有何吩咐?”   钟淳嘱咐道:“你替我将这封信捎给三哥,若是南边有传信回来,定要马上拿给我看。”   小良子点头如捣蒜:“遵命,殿下。”   钟淳将砚台抵在手心里磨磨蹭蹭了一会,拧着眉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好半天才从嘴里哼出了一句:   “将那件杏色的狐毛斗篷取来……我要进宫。”   小良子惊讶道:“现在这个时辰?”   “……怎么!就是现在这个时辰!”   ……   这几日,钟淳为了避免在朝中与张鄜正面碰上,每日故意都迟了好几个时辰才去宫中跟他父皇请安。   据说他老人家在皇后祭日当天受了惊,回宫之后一连数日都病得下不了榻,亏得他四哥衣不解带的悉心照顾,病情才得以缓和了那么一些。   当然,钟戎摇身一变成为“床前孝子”之事亦是十分蹊跷,但在这时机敏感的关头,多说一字是错,少说一字也是错,朝中众人既看不出什么,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地将自己憋成了个活哑巴。   钟淳一路冒着雪行至无极宫前,远远地望着那朱漆宫墙下有一群臣子往这边来了。   一看见那白眉鹤须的吏部尚书裴清与枣棠脸的兵部尚书吴崇检,他心中便打起了鼓,咬了咬牙,再想调头往回走却已太迟了!   有人喊他:“十三殿下——”   果不其然,下一眼便望见他们中间那赫然熟悉的身影。   张鄜高冠漆袍,两肩如刀裁般平阔地舒展而开,气势沉峙,身姿直挺,仿佛一柄生来就该立在雪中的剑一般。   美中不足的是,他额上有一抹显眼的伤痕,似是被什么东西砸出的血口,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显得格外突兀刺眼。   “裴尚书好、吴尚书好、李尚书好……”   钟淳胸中憋着一口气,将这些重臣倒豆子般的问候过一遍,最后才轻飘飘地撂下一句:   “丞相好。”   “……”   吴崇检嘴角抽了抽,用眼神询问身旁的裴清:这又是演得哪一出?   朝中礼节有尊卑亲疏的讲究,被这十三殿下这么一通乱喊,裴清反倒一下子被喊成成这群人中地位最高的了。   裴清心中苦笑,不动声色地回了他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丞相与殿下的私事,又岂是我等外人能勘寻的?   “咳咳……殿下可是来同陛下请安的?”   李淮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静默,朝钟淳问候道:“陛下方才……刚动了怒,现下应当正在气头上,许多太监宫女都跪在外边呢,殿下若是真想进去探望,不妨待明日陛下消气之后再去?”   顺帝因皇后与太子尸身损毁一事大发雷霆,当着六部群臣的面直接将装着沸水的茶盏摔到丞相头上,惊得众人齐齐跪地磕头以平圣怒。   直到丞相张鄜跪请暂卸官职,甘愿入五台山为先皇后与先太子之灵祈福十日以赎怠职之过,这场风波才算暂时平息下来。   “多谢李大人,那我便明日再来向父皇请安罢……”   钟淳看见张鄜额上那道不遮不掩的伤,心口又莫名其妙开始不住地犯疼,暗骂自己道:   ——你替他心疼什么!   他都心甘情愿替别人做挨刀的活靶子了,用得着你心疼么!   真是多管闲事贱得慌!   刚刚迈了步子,便听见后头传来那人熟悉的声音:   “殿下近日可安好?”   “……”   钟淳心中那股火气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不劳丞相挂心,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好得实在不能再好了!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现下发觉‘若无闲人挂心头’,‘人间亦是好时节’!”   噼里啪啦一通说完,他也不回头去看那人面上究竟是何表情,扬眉吐气地朝小良子大手一挥:   “小良子,我们走!待明日再进宫跟父皇请安——” 第74章 疯魔(二)   又过几日,钟淳去无极殿给他父皇请安,透过那道熏黄的帘幔望见了里头日渐消瘦的男人。   顺帝就这么躺在龙榻上,双颊因着病痛深深地凹陷下去,整个人的骨架仿佛比平时朝堂时还要“小”上一圈,九龙衮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绣着明月苍松黻黼的大袖流水一般地垂落而下。   听身边的太监说,近日圣上只有在四殿下近身伺候的时候才略微有些精神,其余时辰无论白日黑夜都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钟淳说不清自己心头什么滋味,只是轻轻握住了那只满是皱纹的、枯瘦的手。   他年幼时,这只手总是离他很远、很远……   小时候他总希望这只手能像寻常人家的阿父一样,能够摸一摸、抱一抱自己,就算是生气时拿着竹鞭教训他也好,总归是愿意来看他的。   直到后来钟淳才慢慢明白,或许在这个男人心底,唯一能称得上是温情的东西已然留给了先逝的皇后与太子,所以留给宫中余下皇子的便只剩下了一视同仁的无情。   半晌,钟淳听见顺帝在梦中艰难地呓语着:   “敏儿……敏儿……”   ——不是敏儿,是淳儿。   他在心底默默地纠正,但嘴上到底还是顺从地应道:   “我在,父皇。”   顺帝听见有人回话,沉重的眼皮颤了几下,撑开一道微微的缝,将浑浊的眼珠挤了出来,好半天才认出他:“是你啊……”   钟淳只好硬着头皮道:“回父皇,是儿臣。”   顺帝复而将双目闭上,喉头滚动了一阵,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丞相待你可好?”   钟淳全身一僵,不知传入他父皇耳中的是哪一版的风言风语,只好斟酌着回道:   “嗯……挺好的,丞相……很照顾我。”   谁知顺帝听完竟皱了一下眉头,道:“……你是我儿子,不要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   钟淳愣了一下,刚从他父皇亲口承认自己身份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却见顺帝已然在榻上背过身去,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便只得起了身。   他朝着龙榻三拜别后,脑子还是有些恍惚。   ——都说父皇已经病傻了,但看这样子,倒也不像是对朝中事务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小十三!!唉哟!小十三你走慢点啊!——”   大老远地望见雪地里行来两个万分招摇的身影。   只见一人身着石青兔锦缎袍,一人身着短白林檎软褂,倒像一葱一蒜双插在地上,正是那六皇子钟琼与八皇子钟珏。   钟淳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让小良子打伞快步朝前走去,岂不料那两人跟阴魂不散的鬼魅似的,一左一右地缠了上来,万分亲热道:   “这几日都没见着小十三来宫中请安,我还以为你跟着丞相去五台山祈福了!”   钟珏见钟淳已然黑了大半张脸,才恍然大悟地训斥钟琼:“六哥你胡说什么呢!没见着这几日丞相同小十三都没一块儿上朝么!”   钟琼这才摸着后脑勺笑道:“是、是,我倒是未曾发觉,还是八弟观察入微……”   “小十三啊,你和丞相这是……吵架了?”   钟淳实在佩服两人的脸皮之厚,忍无可忍道:“两位皇兄,若我记得不错,你们先前拿我消遣取乐的时候,关系同我还不曾如此亲近罢?”   钟珏与钟琼对视一眼,倒真是个能屈能伸的货,往自己嘴上佯抽了一记:   “唉呀……先前是你六哥和八哥糊涂了,看我这张嘴贱得——若是小十三还未消气,你六哥同八哥一道好好地向你赔罪,啊——”   且说这两个没心眼的草包先前还是四皇子钟戎身边的“哼哈二将”,这乔氏一倒之后,他俩再傻也察觉出不对劲了,虽说就算朝势再如何更迭变迁,这两位身有北衢血统,断不会受亏待到哪儿去,但到底还是老老实实重新找个靠山较为稳妥。   于是这两人便把热切的目光瞄向了钟淳这块香饽饽——   这十三弟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成器,但背后那可是有丞相这等高人相助!现下再不抓紧时间讨好一番,待日后那小崽子当真高登帝座,要找他俩秋后算账,可就不大好办了!   “小十三,你可不晓得,自打从思陵回来之后,四哥那可是对父皇谄媚得紧啊,每日都恨不得亲身上阵喂药伺候,但说来也奇怪……父皇似乎就吃他故作殷勤的那一套,我还听里头的太监有传言,说四哥在喂父皇‘妖丹’……”   钟珏打断钟琼的话,道:“四哥现下虽然正得圣心,但你看看那些大臣,有哪个吃他这一套的,除了邓寅和许霈那群没脑子的,其他人都不敢跟他有什么牵扯,可把他气坏了!”   钟琼不禁嘿嘿笑道:“小十三你还是得未雨绸缪啊,记得时不时给丞相吹吹枕边……呃、那什么的,这样地位才会更……诶!!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小十三——”   钟淳不耐烦地拍掉他肩上的爪子,回头瞪了一眼:“两位皇兄今日究竟有何贵干!”   钟珏挠了挠脑袋,陪笑道:“其实呀,我们两个今日打算诚心诚意地向你赔罪,想请你去上京最繁华的地方喝酒听戏,还望小十三看在你我兄弟一场,能不计往日前嫌,今后勠力同心、互相扶持,哈哈哈——”   钟琼见钟淳表情有些松动,趁热打铁地凑到他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   “……我们两个还特意为小十三备了件‘宝贝’呢。”   “什么宝贝?”   钟琼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你去了便知。”   “暮雨坊里那座金雀阁,听没听过?”   钟淳听罢脸皮瞬间便微红了。   ——上京城中最大的妓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走!六哥和八哥带你去那里开开眼界,别老一个人躲在自己家里,既没小曲儿听也没有美人相伴,那可多没意思!六哥同你说,那金雀阁里头的妙人当真是非比寻常,你若没体会过那等销魂滋味,今生可算是亏大了!”   钟珏应声道:“对、对!就算是丞相——也不能将你关在府上哪儿也不去,咱们该消遣的时候就该痛痛快快地消遣!今个儿这顿我们两个请客!算是之前给小十三赔不是了!”   钟淳张了张嘴,刚想反驳什么,但脑子一转,又委屈地想道:   ——凭什么那人心心念念惦记着旧爱,自己还不能去找乐子寻新欢了?   ……况且那人只是亲了他两口,第一口还是被迫的,也没说喜欢他,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还说不准呢!   于是他胆一横,嘴巴答应得比脑子还快:   “行!我们今晚就去!——”   *   五台山原名“虎头岭”,因着其山峦地势远望像只猛虎而得名,在前朝陈武皇帝定都上京前,就是座人迹罕至的野山头。   后来随着佛道两教的兴盛,山上的道观佛寺才逐渐繁盛起来,直至今日屡建屡毁,只余下西莲寺这座主寺。   西莲寺信奉中原佛教,主殿设有释迦摩尼金身与四大天王像,寺中有弟子四十余众,平日里主张戒律清修,故而虽身处闹市之境,信徒香火却依然寥寥。   住持文若大师修行造诣颇深,近年已入证道之境,与张鄜更是有多年私交,故而自从知晓丞相此次祈福一行,便早早遣了沙弥去山门口迎接贵客。   “温大人传话给我,说大人您要他查的那几个守陵人果真有问题。”   陈仪望着不远处的灰衣沙弥,压低了声音道:   “思陵那个自杀作阵眼的叫王武,住在马川沟三里街的一处铺子里,不是上京本地人,邢狱也查不到他的户籍,但从他的街坊邻居那打听到他是从南边上来的,好像……还有一群兄弟。”   张鄜示意他:“继续说。”   陈仪道:“邢狱又将同王武有过交流,且在思陵下过墓的几个修葺工人捉起来审问,但他们的嘴很硬,一口咬定不认识这个人,并且都说自己在事发那日被某种药迷昏了,醒过来之后才发觉地宫密道的图纸被人窃走了。”   “关了几个人?”   “四个人,都不是上京本地人。”   张鄜道:“既然以温允的手段都审不出,说明极大可能有人拿他们的妻儿作胁,这几个人当过兵,都是硬汉子,如此看来,倒也不必继续审了。”   “杀三个,留一个放了。”   张鄜微微眯起眼:“还有,将四皇子府上的侍卫都慢慢换成我们的人,每时每刻盯紧慎王府的大门,看看能不能顺着这条线吊到背后的鱼。”   陈仪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躬着腰递给了张鄜。   信笺上那歪歪扭扭的【三哥亲启】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前几日从十三殿下府中截下的。”   张鄜在雪中一目十行地览完了全文,只在“能不能让我也跟着你的车马一起走?”的结尾处留下了一道不明显的皱痕。   陈仪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斗胆地试探问道:“……这信是——”   “珍珠雪片糕和八宝茯苓糕,还有梅柑柿饼、牛乳酪糖那些产自金墉的腻嘴东西,各寄一箱至十三殿下府上。”   张鄜云淡风轻地将信折了几折:“至于这信。”   “烧了。” 第75章 疯魔(三)   金雀阁身为坊中第一流的头牌,背靠上三家之一的雨陵公孙氏,才得以多年在京中屹立不倒,又因着这层隐秘关系,成为了朝中官员心照不宣的好去处之一。   只见那朱红楠木雕花阔门一左一右地镌着:   【露重香烈,万种春风枕边寻迹】   【殢雨尤云,无边乐事梦里销魂】   横批笔走龙蛇地提了“偏入红尘”四个风流大字,不知出自哪位来此寻欢的才子之手。   阁中陈设吃食亦是同寻常妓坊有云泥之别,只见每层小楼皆铺了层西海商贡的羊毛毡毯,迎客的酒是徐都运来的陈年松醪,堂前点的香是通州产的静水零陵香,可谓是穷尽豪奢,气派无限。   甫一进厢房,钟琼与钟珏便轻车熟路地将一对双生妙人揽入各自怀中。   这两人是对刚满二八的兄妹,兄长名唤松微,小妹名唤月露,都生得一副桃腮雪颈的招人模样,既通晓琴棋书画,伺候人又十分贴心,于是便得了这两位皇子的恩宠。   钟淳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奈何不住被这对兄妹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不一会儿双颊便红到耳根了。   阁中之人识礼数,来往路过吹弹唱拉的人见着他都是一口一个“十三爷”地叫,更是将他捧得软绵绵轻飘飘的,仿佛一脚踩进了白云温柔乡。   几杯温酒下肚,钟淳便有了醉意,皱着眉挥手打发了涌上来的莺莺燕燕:   “——你们说的那个、嗝!……那个宝贝呢!”   钟琼与钟珏相视一笑,慰声道:“唉哟……十三弟可别急,好东西都是留到最后的,待你见过那宝贝……定然会稀罕得紧的!”   只闻那杏色石榴绣帘后传来一阵丝竹之声,奏得正是时下街坊最风靡的《玉楼春》。   待最后一句唱词落定,帐帘徐徐向两边拉开,露出了抚琴之人的面容。   那人一袭长衫,容貌竟与当朝丞相张鄜有着六、七分神似!   钟珏自觉此举堪称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脸上不由显出几分隐秘的得意来,清了清嗓子,正欲向钟淳献宝。   谁知一回头,却望见他那十三弟脸色陡然大变,竟仓皇地矮身躲进了面前的圆桌底下!   钟珏:“……”   “……小十三?小十三你出来看看这是谁?——”   桌底下传来一阵悲愤的声音:   “嗝!你们……你们两个混蛋给我下套!……嗝!”   大惊之下,他十三弟竟是控制不住地打起嗝来了!   钟琼知晓他是误会自己伙同丞相要抓他现行,心下不由觉得好笑,低声哄道:“你六哥怎么会害你呢?!丞相现下正在五台山,怎可能会到这儿来?你好好睁大眼看看他是谁?——”   又过了好一会,在周遭人的隐笑声中,钟淳才小心翼翼地从桌下探出了头,谨慎地露出一双眼睛。   却见那人眉目虽与张鄜生得有些相像,但年纪似乎才二十出头,鼻子嘴巴都是崭新的,瞧不出一丝被风霜摧折过的痕迹。   “小人时垣,交过十三殿下——”   那名唤时垣的人微微一笑,在钟淳面前低低地一俯首,环佩如月襟如水,端得是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儒雅方正。   钟琼笑道:“小十三近日来心情不痛快,时公子可要好好地‘伺候’他,若是伺候得好了,好处那是少不了你的。”   “是,谨遵六殿下教诲。”   钟珏将一旁的松微揽到怀里重重亲了一口,邪笑道:“好了好了,我等闲人就不必在此凑热闹了,小美人儿也等急了罢!别急,八爷这就带你入洞房!……”   松微面色一红,欲拒还迎地推搡了几下,便惊喘着被那草包一把扛了起来,带嗔地怪罪了几句,后边的话便渐渐稀不可闻了。   而钟琼带着月露告辞后,房中只剩下了钟淳与时垣二人。   “……你、嗝!……你过来!……”   钟淳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行径便觉得丢脸,但这嗝一时半会还止不住,只得装模作样地沉着张小脸,命令道:   “过来……嗝、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浑身上下都被酒催出一股股淡淡的粉,那双圆溜的大眼睛虽然瞪着人,但却毫无半分气势,就像被拔了利爪的小老虎一般,总令人生出一种将其欺负一番的冲动。   时垣将小殿下这副情状暗自欣赏了一番,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低眉敛目道:“小人来了。”   钟淳晃了晃醉醺醺的脑袋,瞪大眼将此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不由有些失望。   只因这时垣虽然神貌与那人有些相似,但偏偏这一双眼睛却与之相距甚远。   张鄜的眼仿佛一轮漆黑沉静的明月,单是望着就能让人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而眼前这人的眼中却始终含着淡淡的笑意,浅得一望就能望到尽头。   ……罢、罢、罢!若当真与那人生得分毫不差,他反倒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了!也正好将眼前这位假货当成正主,欺负他一下吧!   钟淳眼珠转了转,气势汹汹地道:“你!嗝……来替我……嗯、捶捶腿!再捏捏肩!顺便将桌上那盘桂圆剥了给我吃!”   时垣温声应了是,一手不动声色地扶住他的腰,另一手沿着脚踝往下摸索,摘去他右脚的鞋袜,露出一只光滑细腻的足背来。   钟淳感觉到自己的脚被一双炙热的掌心裹着,有些不适应地蜷了蜷趾头,但望着“张鄜”这般顺从地服侍自己,内心不由几近泄愤地舒坦起来。   哼……让他心里惦记着旁人!让他不与自己亲近!   他不愿意做的事大有人愿意做呢!   “殿下,这碗红枣桂圆汤对脾胃有益,据说对止嗝岔气也有所疗效,不如让小人伺候您服下吧。”   耳边传来一阵体贴的轻声。   钟淳尴尬地“嗝”了一声,不疑有他地将那碗甜汤一饮而尽,摆了摆手:“嗝!……不用你伺候,我自己喝就行!你替我按按脑门……再下边一点……”   时垣半跪在地上,将钟淳身上那件兔毛斗篷解了下来,两指抵在他的额穴上或轻或重地按压起来。   他的手法老道,钟淳被伺候得昏昏沉沉,嘴里舒服得哼了几下,感觉脑袋上的那双手逐渐移到了他的背上。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身上竟起了股奇异的燥热,腹中好似有团火般在四处冲撞,浑身上下都拾不起一丝力气。   钟淳的脊骨被那双手一点,一股电掣般的感觉霎时窜上了天灵盖,不由短促地叫出了声,再仰起头时,整张脸更是红得跟蒸虾似的。   他甩了甩脑袋,手足无措地拽住了时垣的衣袖:“别、别按了……热、热!……”   时垣知晓是药效发作了,于是便好整以暇地起了身,微笑地看着钟淳被那“神仙劫”折磨得神智不清的模样。   只见那小殿下正皱着眉,茫然地扯着自己的外袍,裸露出的颈子覆满了薄汗,粉生生的,像刚成熟的某种果子,散着股青涩而香甜的气息,侯着人狠狠地咬上一口。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纵使是迟钝如钟淳,此刻也发觉不对劲了,但在酒意与药瘾的双重作用下,他压根就没机会走出那扇门,才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便被时垣一把逮着抱回了怀里。   “……你!!你放肆!!——”   时垣垂首吻着那颈上的汗珠,被那少年人独有的干净味道勾得心猿意马,低声笑道:   “殿下勿怕,是六皇子殿下特意嘱咐在下伺候好你的,小的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今夜定然就算使劲浑身解数,也定会让殿下永生难忘……”   他出身微贱,但却偏偏有着这样一张脸,与当朝丞相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正是因为这张脸,他在这金雀阁中才能恩客不绝,宠爱不断……但凭什么,丞相能在朝堂中出手为云翻手作雨,他却只能被困在这小小一尊金笼中,作供人取乐的玩物!?   他不甘心……这张脸,他定然要好好地利用——   “啊!……”   时垣将挣扎的钟淳打横抱起,咬着他的耳朵道:   “殿下放心,丞相往日是如何疼你的,我今夜便如何疼你,我会比他更懂得……如何让殿下舒服。”   “你就将我当作是他,好不好?”   钟淳痛苦地拧着眉头,唇殷得要滴出血来,胡乱摸索着去拔腰间的断红:“你走!你不是张鄜!……你走!——”   “你敢碰我!……待我出去后,我府上的卫兵绝不轻饶你!”   时垣知晓阁前有王府府兵把守,若是这小殿下当真乱喊乱叫起来,自己的计划可算是一场空了,于是只得箍紧他的手腕,压低了声音胁道:   “……殿下,你当真是醉糊涂了,再抬头好好看看……我是谁?”   为了照顾某些贵客的特殊癖好,他私底下专程练嗓过好几回,方才那句话的声色竟当真有七分似张鄜。   果真,话音刚落,方才一直挣扎的钟淳瞬间老实了下来,只抬着一双迷蒙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时垣。   “殿下,请别乱动,让臣来伺候你——”   时垣心下叹了口气,暗自道了一声抱歉,便将钟淳抱着放至软榻上,一把拉上了帘幛。   他听见那小殿下嘟嘟囔囔道:   “你怎么变年轻了?……”   …… 第76章 疯魔(四)   “阿弥陀佛。”   文若大师接过张鄜递去的紫檀佛串,将那已发黑的佛珠在掌中轻缓摩挲,良久才叹了一声:   “丞相,贫僧有一言相告。”   张鄜道:“但说无妨。”   “你体中蛊毒已深入骨髓,依托外界之物已无法压制那般若母的毒性,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不用几年便会身陨魂消是吗?”   文若大师点头,将那已有了裂痕的佛串交回到张鄜手中:“这般若母是源自密宗的异域之物,炼制之法极其奇诡,贫僧身为佛门中人,只得赠丞相此物暂时压制身上之毒,但若要真正根治,还需有人来解蛊。”   “听闻西海有位姓宁玛的宗师,能解世间所有不能解的奇毒,他曾经效忠于淮南王的亲信贡嘎卓弥,但在叛乱平定之后便不知所踪,若是能寻着此人,想来能寻得一线生机。”   张鄜听完却微微摇头:“若干年前,我便派人一直在民间寻找此人的踪迹,这么多年来却始终一无所获,想来希望亦是渺茫。”   “再者,他的主子贡嘎卓弥是我亲手所杀,若当真寻到了人,想必也不会诚心为我医治。”   文若大师顿了顿,神色似乎有些惋惜:“贫僧从前一直以为……丞相有向佛之心,应当早便明了‘诸相非相,万事皆空’之理,怎地清醒了一辈子,偏偏要糊涂这一时?”   张鄜明白大师意有所指,沉默了半晌。   “或许我一辈子的清醒,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糊涂。”   文若大师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我们佛家说‘有情皆为众生’,既然身而为人,难免会有喜、怒、忧、怖,心中有碍障不要紧,要紧得是将所有执念纠结于一人一物身上,太过偏激,便容易心生魔障——”   “般若母的阴毒之处,便在于它会渐渐让人迷失自我,丧失心智,以为得到了无上的极乐,但其实只是陷入了无尽的疯魔之中。”   “为了天下太平,为了朝廷安定,贫僧只愿丞相永远不会走到疯魔那一步。”   谁知张鄜也坦荡地看向了他,眼睛很平静:“大师佛理深奥,但话中有一处仍是有些偏颇。”   “哦?愿闻其详。”   张鄜转过头,望向自己来时的雪中足迹,脑中不禁浮现起那人的种种模样:   发呆的。   傻笑的。   脸红的。   恼羞成怒的。   伤心欲绝的。   “真正的疯魔,是清醒的。”   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地沉沦。   ……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   “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   “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大雄宝殿中,身着黄色僧袍的和尚端坐于莲花蒲团之上,手中规律地敲着木鱼,口中齐声念诵心经。   屋外正静寂地落着白,时不时可闻得松枝不堪雪重而塌落的轻响,室中幽暗昏晦,惟有那三身佛之下的万点明烛似狭长的眼一般在风里抖簌着。   文若大师敲着座下木鱼,在心中计着时辰,望着中央浑身被汗浸湿却一言不发的张鄜,对此人的敬佩又上升了一个高度。   只见那人除了高堂上的氅衣,宽肩阔背上坦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旧伤,仿佛一座久经风霜的石碑。   他眉间微微蹙着,不时有汗从鬓边滴落,手中紧握着那串紫檀佛珠,随着那生生如潮般的诵经声转过一圈又一圈。   这诵经清修倒是张鄜自己想出来的法子,只因他不愿在般若母彻底爆发时丧失神智,故而一次次地以一己之力催动此蛊,再靠苦修的意志将其强行压下。   这种“酷刑”到今夜为止已有十五回了,看上去似乎卓有成效。   文若在心中暗叹道,若是丞相未对那十三殿下动情,又若是当年交战时未替皇后受下此蛊,今时今日也不必受到这等憋屈的折磨。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作什么!!你可知丞相此刻正在殿中清修!!无论是何等要事,擅闯进去都是杀头的重罪!……”   “——我有十三殿下的要事要禀告!!丞相先前便让我看着他,若有异状便要立马向他汇报,你现下在门外拦着我才是当真耽误了要事!你可知那十三殿下今夜去了何处!?……”   文若皱了皱眉头,正欲让身侧沙弥前去送客,却听见张鄜道:   “让他进来。”   丞相之命无人敢违,不一会儿,门口的金吾卫便被请了进来。   他满头满肩皆是风雪,整个人气喘吁吁的,望上去似乎正是从上京马不停蹄地赶来的。   文若示意室中的僧人停止诵经,望见那人抖了抖衣袍,俯身在张鄜耳边低声道了几句话,而丞相握着檀珠的手愈来愈紧,指节更是用力得泛白,随即室中近乎诡异地寂静了倾刻——   “啪!——”   仿佛一根弦被兀然拨断,一百零八颗念珠好似尸首一般骨碌碌地滚落满地,噼里啪啦如骤雨雷霆,震得人心神恍惊!   那紫檀佛珠手串竟是被生生握断了!   “丞相!……”   文若惊忧地看着张鄜难得阴沉的面容,不由急道:   “可是那蛊——”   “无事,我很清醒。”   只见张鄜起了身,重新被人侍候着披上了衣袍,眉宇间显而易见的盛怒甚至逾过了原先的冰冷之色。   他猛吸了几口气,才堪堪平定额角上躁动不安的青筋:   “抱歉,在下得去处理一些家事,失陪了。”   *   金雀阁中暖意如春,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恍如隔世。   “好殿下,你自己将这衣裳解开,对……腰带也要解开,把腿再分开些……”   昏昏灯烛下,时垣目光炙热地看着眼前这副青涩而柔软的少年躯体,感觉身子某处涨得发痛。   这时候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为何丞相会如此偏爱这位从前毫不起眼的十三殿下了。   原来这位殿下脱了衣裳后竟是如此般勾人心魂的模样……   钟淳紧张地屈着腿,脸颊透着股湿漉漉的红,见时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便颇有些慌张地垂下了眼。   他的睫毛根根分明,乌黑而浓密,像两把小扇子似的,一眨便能扫得人心痒,令人恨不得立马将其摁在底下往死里欺弄。   “我把衣裳脱了,能、能不脱亵、裤吗……”   时垣重重地吐出一口热气,将他按倒在床上,俯身在那僵硬的颈边嗅了几口:   “为什么不脱亵、裤,嗯?”   钟淳欲盖弥彰地绞紧了腿,似是刻意不想让人看他的裤裆一样,皱着眉抗议道:   “……难、难受——”   时垣心中发笑,看小殿下这反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未经人事的处子,真是怪不得将丞相搞得五迷三道的。   不过也罢,虽然这招算是铤而走险,但待今日成了事,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地攀上十三殿下这棵宝树,就算是做了丞相的替身,也比在阁里每日陪笑有价值。   想到这儿,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扯那十三殿下的缎裤,却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等了半晌,那架势不仅没有消停,其中竟还夹杂着尖利的哭声与磕头求饶声。   时垣不由眉头一皱,低声骂道:   “又是哪个杂种来坏我的好事”   但还未等他系上裤头去一探究竟,室中那扇黄梨花木门便“嘭”地一声被人重重踹开,铺天盖地的细雪被朔风卷着狂啸而来,暖炉中的炭火霎时熄灭。   钟淳身上没两件衣裳,直接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有些呆怔地望着来人:   只见张鄜拥雪而来,那身昂贵的北衢狐裘已然湿了大半,他周身气势低沉压抑得近乎可怖,一双漆深的眼更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张……”   钟淳舌头打结了,脑子也混乱起来。   ……这里怎地会有两个张鄜?   “你宁愿给你不知道在哪的三哥写信,让他带你走,也不愿来找我?”   张鄜向前走了一步,面上毫无表情,但口中之言却无情冰冷到了极点。   “你宁愿来这里自甘堕落地找这种人,也不愿来找我?”   钟淳感觉那人的视线在自己全身上下漠然地扫视着,好似一盆酷寒冰雪当头淋下,心下不知为何竟密密麻麻地发起痛来,但自尊心却丝毫不允许他退缩,只得硬着头皮道:   “……是!我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你管不着!”   张鄜的眼睛很黑,里头像是有火在烧。   他看了时垣一眼,自嘲地勾了一下嘴角,紧接着竟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将那人提了起来,臂上筋脉蓦地暴起,狠狠将其掼到了地上:   “哐当!!——”   “噗!……”   时垣毕竟不是铁打的将士,他自幼在这种地方长大,身子都是靠养着的,只被摔了一下,口中便涌出一大股鲜血来。   “丞相息怒!丞相息怒!!”   廊外跪了一列的人,口中哀求喃喃着一样的话。   这时,六皇子钟琼与八皇子钟珏闻了消息,从另一栋小楼衣衫不整地跑了过来,振臂高呼着:   “丞相!还请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手下留情!”   “是啊丞相!小十三是我们带来的,您若是要打要罚!便罚我们吧!!……”   张鄜拽起半死不活的时垣,朝门外的金吾卫沉声吩咐道:   “都给我看好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钟淳。 第77章 疯魔(五)   “‘我不是你什么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只有一次机会……”   钟淳下巴却陡然一凉,被两根手指扼着强行仰起头来,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张鄜眼底那压抑幽晦的情绪。   “——我是你什么人?”   外头的人跪了一地,连六皇子与八皇子哭爹喊娘的叫唤也湮没在呼啸的风雪里,窗柩被摇得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便会嘭然散架一般。   “……”   钟淳沉默了半晌,闭上了眼,握紧拳头道:“……救命恩人。”   此言半是气话半是真话。   他变成奴儿三三后见到张鄜的第一眼,那人就想杀了他。   而后书院遇险时,又是张鄜一箭相救,才得以纠缠出这段剪不清理还乱的孽缘来。   此后端午血宴上,那人甚至徒手挡剑救了他一回。   再后来,乔府别苑相护、无色天血战、思陵地宫一别……欠他的更是越来越数不清。   若是张鄜当日未曾回心转意,就这样将他“处理”掉,兴许他便能就此回到自己的原身,继续当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废物皇子。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身不由己地被扯进那桩经年恩怨中去,满脑子被陈年旧醋膈应得满满当当,还对着两个已经死了十几年的人徒生嫉怨。   更可恨的是,他都快巴巴地把一整颗心都交出去了,却还不知那人的心究竟是深是浅——   “救命恩人?”   谁知张鄜将此话重复了一遍后,不知是否真是气极,眉眼一舒,竟露出了一个冷而渗人的微笑:   “也罢——”   “既有恩,殿下便报恩吧。”   钟淳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身体蓦地一轻,整个人被张鄜的狐裘氅衣给裹起来,被那人一举扛在肩上,怒道:   “放、放我下去!!唔!!——”   张鄜慢条斯理地捂住他的嘴巴,声音却平静得吓人:   “机会用完了,就算殿下再哭着求我,也没用了。”   “陈仪。”   陈仪低着头将门开了一道缝:“大人有何吩咐。”   张鄜道:“将地上那人拖起来,关到府上去,日后我要亲自审问。”   ……   ……那个地方……   ……   “放我、放我下去………”   钟淳无力地推着张鄜那像堵墙似的胸膛,但右手却被那人捉着放至嘴边,感觉那坚硬而冰冷的唇正沿着指缝辗转细致地亲吻着,似是要将每一寸肌肤都吻遍一般。   “淳儿……”   他听见那人低声叹息喃喃着:   “淳儿——”   钟淳虽然意识昏沉,但心口却好似一口被撞破的金钟一般,回荡着旷久的余音。   “作、作什么……”他有些委屈地道。   张鄜将头靠在钟淳的肩窝上,自作孽地在自己背上又留下一道浅而长的抓痕。   他闭上眼,自暴自弃道:   “这辈子……算是栽在你这个祸害手里了。”   半死不活的钟淳提着一口气辩驳道:   “……你、你才是祸害呢!……”   ……   这一夜,上京大雪纷飞,张府主屋中可谓是春光无限。   屋外守夜的下人被遣了出去,于是里头的动静便愈发肆无忌惮。   起初那哭声是中气十足,显见着还有几分精神在,过了半时辰,那哭声便一下子弱了下去,一阵阵跟猫吟似的,直叫得人心根痒痒,而到了后半夜,那哭声确是直接哑了,直到连叫也叫不出来了,那主屋才熄了灯烛,一切又重新归为伊始的寂静里。   作者有话说:   大家有找到地方吗……这章其实有三千字的说……大家一定要看啊!!!一定要看啊!!! 第78章 疯魔(六)   钟淳被似个任人揉捏的面团般被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除了被伺候着沐浴时迷糊地醒过一回,余下的时辰里几乎都是昏睡着。   直到悠悠醒转,屋外的日头却已又到了西沉时候,两个硕大的灯笼影悬在门外,随着风雪不时轻晃,透过雕花空隙洒下一片暖融昏红的光晕。   他绷着心神,警惕地四周张望了一遍,只有暖炉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未发现那人的踪影,才彻底将全身放松下来。   这不放松不要紧,一放松下来,钟淳便不禁面色痛苦地“嗷”了一嗓子——   他小口抽着气,缓了半晌掀开了身上被褥,待望见自己身上究竟是何凄惨光景时,更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只见那原先好好的一副身子,现下却到处是一片青紫。   有跪出来的,有撞出来的,有被掐出来的,还有被咬出来的……   谁知张鄜平日里那副冷肃端方的君子模样,发起火来下手竟然这般狠……   钟淳赤溜溜地趴在床上,苦着脸揉了揉自己的腚,想起昨天的事还是感觉有些怕。   昨晚那人先是抱着他弄了一阵,而后便罚他撑着墙站,害自己又颤巍巍地踮了半宿的脚,连脚筋都是抽痛的!   眼下那人不在确是正好!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呢……刚好可以溜回自己府上,也省得面面相觑时徒增烦恼。   钟淳裹着被子在房中搜寻了一遍,傻眼了——   这里是张鄜的屋子,根本没有自己的半件衣裳呀!   唉,算了,那人的衣裳大是大点,但好歹有件东西遮在身上,也比什么都不穿的好……   正在钟淳奋力将自己塞进那过于宽大的里衣时,门外响起一阵熟悉到令人惊惧的脚步声:   “大人,可要奴婢替您侍候?”   是主屋外侍候的婢女的声音。   “不必。”   钟淳慌里慌张地爬回被窝,刚将褥子蒙到头顶,便听见屋门被人推开的动静。   他背过身装睡,去感觉床榻忽地一沉,张鄜在床沿坐了下来。   那人身上那股苦檀香气虽淡,但存在感却极强,人才刚踏进房,整个枕衾褥席便一瞬沾染上了那股气息,期间还夹杂着昨夜春宵未尽的一点味道,直将钟淳闷得有点全身僵硬。   “醒了就别再睡了,起来穿衣裳,吃点东西。”   张鄜的语气尚且称得上温和,如果钟淳不是刚被他修理了一顿,甚至会有种这是位叫孩子起床的“慈父”的错觉。   “……”   他还想继续装睡,殊不料那人的手竟伸进了被窝,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脚裹在了掌心里。   没过几下,钟淳终于受不住地爬出了被窝,涨红了脸瞪着张鄜。   “……我要、我要回府!”   张鄜看见他身上披着的衣裳,动作一顿:   “穿着这身?”   钟淳被张鄜用目光打量,逐渐有些气短,但仍撑着气势恶狠狠地道:   “怎么!不行吗!”   其实他是有些怕张鄜的,毕竟去逛妓馆还被抓一事属实是不怎么光彩,故而只能趁着自己现在气势还足,大吼一声,走为上计!   张鄜看着他道:“可以。”   “不过,要等衣裳穿好了才许走。”   钟淳闻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方才慌忙之下竟将里衣的扣子全系错了,方才的气势霎时瘪了下来,避开张鄜的目光:   “我自己来!……”   张鄜没回答,双手却已然不容抗拒地将那错位的衣扣一个一个地解开,底下那具身子上斑驳的吻、痕与指、印便逐渐浮出水面,在两人的眼底无处遁形起来。   这期间钟淳一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说不清是羞耻还是恐惧,他的嗓子昨日哭哑了,暂时骂不出什么有威慑力的话来,便只得绷着一张脸,任由张鄜替自己将衣物一件件地穿好。   本是一套合身的钧玄常服,在钟淳身上却好似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一般,不仅袖袍空出了一大截,连衣尾都长长地拖到了地上,一踩就会绊倒似的。   “我之前在府中的衣物呢?”他瘪着嘴不死心地问。   “你都带走了,一件也没留。”   张鄜看着他系完绶带,又道:“吃点东西,后厨熬了你喜欢吃的酒酿圆子,吃完了再让马车送你回去。”   钟淳很想现在就飞奔回自己府上,但奈何张鄜一定要他吃东西,便只得敷衍地将那碗甜汤囫囵地咽下了肚。   “我走了。”   钟淳在心里默念。   他捂着屁股下了床,但环顾了好久,都没找到张鄜给他准备的鞋靴。   张鄜没有阻拦钟淳,就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   钟淳闷头找了很久,脸上先是茫然,最后逐渐变成了一个愤怒的表情!   张鄜骗他!下人根本没有给他准备鞋靴!外边天寒地冻的,赤着脚甚至根本走不出这个院子!   那人根本就没有准备让他走!   “你骗我!——”   张鄜见那孩子终于反应过来,倒也没有被拆穿后的不好意思,朝他招了招手:   “淳儿,过来上药。”   钟淳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越说越激动:“你骗我!!昨晚你也骗我!!还欺负我!!”   “你骗我说不痛,结果到现在还是很痛!!呜!……你让我求你我也求了!结果你说话不算数!!骗我!!……”   他提高了声量,却感觉自己现在的声音比“嘎嘎”叫的鸭子好不到哪儿去,不禁悲从中来。   而后又莫名想到自己连小鸟儿都比那人差了这么多,便更觉得憋屈了,一股哀火窜上心头,竟“哇”地一声就地嚎哭起来。   张鄜似是没料到钟淳会突然大哭,怔了一会,随即用抱小孩的姿势将这位祖宗面对面抱了起来,一边在屋内踱着步,一边在他后背轻轻拍着。   未曾想到这招还挺好使的,钟淳发泄似的埋头哭了一阵,便哭得有些累了,将脑袋蔫蔫地靠在张鄜肩头后就没动静了。   “哭完了?”   “……”   张鄜摸了摸钟淳的脑袋,开始算起帐来:   “怎地突发奇想要去金雀阁那种地方?因为老六和老八撺掇你?”   “……”钟淳闭紧了嘴巴不说话,假装自己是蚌壳。   张鄜也不着急,就这么抱着他慢慢地走着,好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等他自己开口。   钟淳两脚翘在半空中,但那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又如同潮水般一点点地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他不得不别扭地承认,张鄜的怀抱是一个多么令人堕落的罪恶之处——   “……我是……我是……”   他咬了咬牙:“为了气你才去的!……”   张鄜似是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问道:“那人的模样生得很像我?”   钟淳一愣,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远看着很像,就跟那副壁画上画得一模一样,好似你突然、突然年轻了十多岁一般……近看,眼睛不太像……”   张鄜低下头注视着钟淳沾着泪珠的睫毛,反问道:“你觉得我不年轻了?”   这话放在哪种场合,正常的回答大多是“丞相正值而立壮年便位登台甫之座,实是英雄少年,还年轻得很”之类的奉承之话。   偏偏钟淳听不懂官场话,很老实地回道:“是啊,那个时垣看上去就比我大了五六岁……”   张鄜眼睛微微一眯,却听见那小殿下声音渐弱道:   “若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年轻就好了……”   “为什么?”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良久,积攒到了极点的情绪仿佛摔破的银瓶般陡然崩溃。   钟淳猛地抬头,狠狠地拽住那人的衣领,再也无法忍受地哽咽出了声:   “倘若我早个八年十年地认识你!才不会让你心里白白装着别人这么多年!”   “倘若你着实看不上我……那当初为什么又要亲我……我会以为、我会以为……”   “我会以为在你心里,我也有那么一点位置……”   张鄜闻言一怔,漆色的眼中映着钟淳双眼通红的狼狈模样。   “……可是当我想同你亲近的时候,你又一次次地推开我!!我虽然不聪明,但是我也有心,被你推开的时候我也会难过!这是我平生头一回这般难过……”   “但是我告诉自己,张鄜天生就不喜欢同人亲近的,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可是我也慢慢来了,却看见了地宫下面的那些东西——”   张鄜喉结不由一动:“……淳儿——”   钟淳一巴掌捂住他的嘴,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一颗颗地砸在衣襟上: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总是什么都不说……”   “你身上中的蛊我全然不知,心里藏着什么人我也全然不知!对你的那些过往我更是……全然不知。”   “……这多么不公平!在你情窦初开的年纪,在你像我这般头一回痛苦地爱一个人时,我竟还未来得及诞生在这个世上,就连你的痛苦,我也全然不知!!——”   钟淳低头在张鄜肩上又深又狠地咬了一口,犬齿深得几乎要嵌进肉里,伤口的血腥气似烟一般在口中苦涩地蔓延开来。   那人的肩臂微微轻颤了一下,但却未曾有躲避的举动,反而更用力、更紧致地抱住他。   钟淳闭上了眼,声音有些发闷:   “……倘若我早生十年,就算是死缠烂打……也要赖在你心里,再不会把位置拱手让给任何人了!” 第79章 疯魔(七)   又过了半晌,钟淳松开了嘴,低着头不敢看那人面上的表情。   “我方才说的、不许笑话我……”   一双锦屏映着二人相连相融的身影,外头风雪簌簌,时有灯笼抖晃声,倒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衬得愈发清晰。   张鄜的指腹在他鼻梁上揩了一下,正好揩去一滴豆大的泪珠:“怎么,咬人都敢下这么重的口,现下反而怕我笑话?”   他低下头,与钟淳面贴着面:“有些事,不是我不说,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淳儿既然想知道,为何不自己来问?”   钟淳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撇过头去,但右手却被握着牵到了那人胸口的某处,隔着几层衣物,仍能感觉到底下传来炙热而有力的搏动。   “这里,曾经住过一个人。”   他指尖一痛,想要挣扎,却被张鄜握得更紧:   “十七那年,我跟随父亲张衍行军宛南,以蔺家军为首的神机营那时便驻扎在离我们二十里开外的屯山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蔺茹,她骑着一匹赤色的马,在马上歪着头朝我笑。”   张鄜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声音很平静,甚至连眼睛都没从钟淳脸上移开:“在军营的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快活,有时蔺茹会带着她弟弟蔺烨一起,带着我与寒容与上后山涉猎,一来二去,我便生出了一些慕少艾的心思。”   钟淳本来皱着眉头不想听,但还是忍不住插嘴道:“……寒大夫说你那时可讨厌他了,每日找他的茬,想把他赶出去!”   “那是他罪有应得。”   张鄜淡淡地评判道:“那时叛将李景的大军尚在云川的关外,也给了我们这些年轻将士们一段尚能喘息的时间,也就是这时候,你的父皇悄无声息地率着另一队人马越过泾泽河西,与蔺老将军完成了一次汇合。”   “只可惜我的心思还没来得及让她知晓,便彻底没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那个一贯大大咧咧的人见到你父皇,便生出了她这辈子都未曾有过的女儿情态,之后我渐渐地明白,她已然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   钟淳心头一震,企图去捕捉张鄜眼中闪过的任何一丝痛苦之色。   ——但是没有,完全没有!那人的眼中还是一片近乎温和的沉静。   “有那么几年,我对你父皇其实是有些意见的,但在清剿叛军、结束战乱这一头等国事面前,那些儿女情长与芸芸众生相比,似乎就不重要了。”   “再后来,敏儿出生之后,我那点念想也就彻底放下了,只望能守在他们身边便已经足够。只可惜造化弄人……”   钟淳心中滋味难辨,讷讷地道:“你身上的蛊便是那时为他们皇后母子所受?……你种得究竟是什么蛊?怎地每日都要喝那么苦的药?”   张鄜空出一只手捋了捋他的额发:“是,我为他们受了蛊,但钟峣并未依言放过他们母子二人,而是暗中派了细作混在我军的伤员之中一起回了城……之后的事便是你在地宫中看到的那样,你父皇不舍他们尸身腐化,便让寒容与每年为其根种‘冰肌玉’,反教有心之人趁了空子。”   “至于我身上所种之蛊——”   他神色从容,避重就轻道:“只是比寻常的五蠹蛊更特殊了些罢了,虽不致命,但也是我这些年来未曾婚娶的原因。”   钟淳撇着嘴道:“……既然不曾婚娶,那、那暄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看见那人眼里多了一点笑意,气势又短了一截,遂恼羞成怒道:“……我是关心那小魔头才问的,你这么看着我作什么!!”   张鄜高深莫测地收回了眼神:“我对暄儿确实有诸多亏欠。”   “当年我父亲过世后不久,我大嫂与大哥也在时疫中没了性命,只留下一个不满足月的男婴。家中长辈知晓我下辈子并无留后的打算,便劝我将其收养下来,认作亲生的抚养,也算是给张家留了根系。”   “不过此事京中只有鲜少人知晓,就连暄儿自己也不知情……不过这样也好,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钟淳乍然得知小魔头的身世,呆愣了半晌,半是惊愕半是心花怒放,但明面上还是绷着脸,装着很老成的模样道:   “哼……小魔头从小就没娘疼,你这个爹又常常对他不管不问,陈勖不比陈仪有出息,每日只知道纵着他,才将小魔头的性子惯成那样!才九岁便这般嚣张,这样下去还了得!得找个严厉的先生来好好治治他……”   他心情渐佳,还欲再得意洋洋地“高谈阔论”三千字,抬头一瞥那人的眼神,却又突然忘词般的失了语。   张鄜就这般安静温沉地望着他,眼底好似一床平息而宽广的河流。   “张鄜……”   钟淳情不自禁地开口叫了一声,右手撑在那人硬邦的胸前,恶狠狠地在心口的地方按了按:   “……那这里……现在住着谁?”   “你说呢?”   他似乎对这回答不甚满意,看着眼前那突耸的喉结,竟偏头往那处飞速地吻了一下,舌尖还钩子似地扫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湿痕。   紧接着,他便感觉那平稳的心跳霎时如遭重锤般,一下一下地击在掌心之中。   “张鄜,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喜欢上我了?”   钟淳不知死活地翘起了嘴角,仰起头望着张鄜。   张鄜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了一会,突然冷不防地将人拦腰扛了起来,不顾小殿下激烈的反抗叫唤,重新丢回了自己床上,脱下缎裤后没忍住又给了一巴掌。   “给点甜头就要造反了。”   他想:“还是欠收拾。”   *   慎王府。   一人乔装打扮地冒着风雪潜入府中,直到进入书房之后才谨慎地卸下伪装,露出了本来面目。   ——此人正是几日前被温允抓进邢狱审问的四名修葺工人之一。   “殿下,小人才几日未来,这府中怎地连看门的人都成了生面孔?”   钟戎着了一身雪色百花龙锦毡袍,手中闲闲地抚着一柄未出鞘的剑,面上的神情确是阴晴不定:   “噢?你不知道?”   那细作表情懵然:“殿下在说什么?小人前几日才被抓去邢狱,眼下才刚见过教主,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替您传口信了……殿下明鉴!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钟戎这才转过身,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朝门房吩咐道:“来人,替客人沏茶。”   细作这才安下心来,捂着端来的热茶歇了口气。   “狱中情形如何?”钟戎问道。   细作叹了口气:“老三、老五和老六都没了,听说是被那姓温的阎王活生生折磨走的,死之前也没有透露过您与教主的半分消息。”   “但他们对我倒是很奇怪,我在里边一点苦痛都没受,反而每日有肉吃、有酒喝,最后什么也没问便将我放出来了……”   钟戎微微抬眼:“你们教主有何话要我说?”   “教主说,殿下不要太过心急。”   细作低头道:“三个月后的皇帝寿宴,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眼下陛下的神智还未能被您完全操纵,殿下需要再等等,等……”   “等什么?!再等下去,我还未动手,便已经教张鄜的人给困死在这了!!”   钟戎猛地站起身来,眼中流露出一丝极其怨毒之色:“那人以护卫安危之名,明目张胆将我慎王府中的人都暗中换成了他的眼线,从今往后我所做的一切都再也瞒不过他,你们教主还要我等,等什么!?等着被赐死吗!?”   他恨恨地盯着那细作,突然笑了一下,握着那柄剑朝他走去:   “还有你!为何张鄜将其他三人都折磨至死,却唯独将你留了下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你是真将我当成蠢货了吗?!”   “必是你早已暗中与他勾结,想要陷害于我!……”   细作听罢大惊失色:“殿下!!小人是清白的!!眼下府中群狼环伺,只有我才能替教主向您代话!若是您杀了我!!那教主便再帮不了您了!!您不能杀我!!——”   钟戎闻言冷嗤一声:“教主,什么教主?他将我当棋子,莫非我便要乖乖听从他,任由他摆布?笑话!”   “只要有那死生蛊的母蛊在,拿到父皇的诏书也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你——”   剑光寒芒一闪,一片猩红喷溅而出,还未饮罢的热茶淌湿了杏色的狐裘地毯,就连碎瓷也裂成数瓣。   钟戎漠然地看着细作死不瞑目的眼睛:   “要怪便只能怪你跟错了主子。”   *   大殿佛烟袅袅,隐隐有海潮般的木鱼声从远处传来。   莲青色的帘帷后,一双枯瘦而苍白的手正横在钟鼎之上,一滴一滴的血接连不断地涌进炉中,却仿佛被何物疯狂地抢噬一般,片刻后便没了踪影。   “蠢货!!”   脸覆鬼面的年轻男子听完属下递来的消息后,连那獠牙金刚也仿佛变得更狰狞了几分,终是忍不住地一脚踹翻了一地的莲灯,冷笑了一声:   “早便知道钟戎脑子不好使,却没想到连张鄜这么简单的离间计都看不出来,天真地以为有死生蛊便万事大吉了,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本想着让他在平昌军入关后再动手,眼下看来似乎是不可能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宁玛萨迦这个贪生怕死的东西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希望他就这么躲一辈子,最好躲到张鄜尸骨无存之后,别到时候出来坏了大事。”   “母亲——”   “放心。”   帘帐后的那只手依然有条不紊地转动着手中念珠:“鬼子母神在上,他们都会有报应的。”   那声音淡淡:“宁玛萨迦的脾性我清楚,不必担心他。”   “为娘只怕,届时坏了大事的人会是你啊。”   “曦儿……”   鬼面人沉默了半晌,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母亲,孩儿……”   “我还要清修,你先出去吧。”   那淡如云烟而毫无感情的声音道:“你的弱点你自己清楚,自己再回去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吧。”   ……   作者有话说:   开始进入收尾阶段~虽然不知道要收多久( )后面可能有点虐,但是结局是he 第80章 疯魔(八)   一场雪过后,天气渐暖,春意渐浓。   张府后院那些个石榴与枇杷树纷纷抽条发了新枝,从廊下望去一窗明晃晃的新绿,亮得人心悦神怡。   然而,朝廷的时局却不似这大好的春色一般坦荡明朗。   顺帝时日无多是众臣心知肚明之事,若是皇帝早早立了诏书传位于哪位皇子也便罢了,坏就坏在大宛朝中如今既无太子也无诏书,便使本就敏感的立储一事更加扑朔迷离了。   丞相张鄜公然拥护十三皇子的举动已不是秘密,凭着他在朝中多年的根系人脉,这储君之位就算落在钟淳头上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   但眼下偏偏四皇子正得圣眷,似乎背后有高人指点,皇帝亦是病得糊涂,万一当真“失手”写下什么诏书,那届时就算张鄜权势再通天,想要将钟淳扶上宝座亦是难上加难。   在众人为此水深火热的局势而忧其自身时,钟淳在张府确是过了好几日没心没肺的神仙日子。   他身上只着了件桂黄色的单衣,露着白嫩纤细的胳膊小腿,酝酿了半天才扭捏道:   “……张鄜,我央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张鄜回府时刚收了公孙家的重礼,正将那盒中之物取在掌中观看,听见钟淳的声音,便放下那物,将他一把抱在自己膝上:   “怎么?想回府了?”   钟淳感觉那人温热粗糙的掌心裹着脚背摩、挲,不由面上一热,讷讷道:“是、但是……也不是。”   他仰头看着张鄜那张眉目如锋的脸,下定决心道:   “我想……将府上的禁卫军重新修整一下。”   皇子封王之后多有王府,王府再向各地招募本府卫军,卫军一强大,便容易形成一股势力。   譬如宫中的羽林、龙武、豹韬三军,便是在顺帝曾经王府上的卫兵汇集而成。   而钟淳年纪尚轻,还未加冠,甚至赐的宅子也未曾有过封号,因此府中的卫兵暂时都是由温允派去的金吾卫充当而成。   “府上的卫兵看不顺眼?”   张鄜似乎也对钟淳这突如其来的上进心感到奇异。   钟淳道:“他们是挺好的,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他们只是表面上尊敬我。事实上,背地里都不大瞧得起我。”   “还有啊……”   他鬼鬼祟祟地凑到张鄜耳边:“——我最近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我,说不定是谁派来混进府里的细作呢!若是再不好好修整一下卫兵,哪日我被人杀了都没人知道!”   张鄜闻言微微挑眉地“嗯”了一声,随即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思考中。   眼下情蛊已然发作,他的身体出现异状也只是早晚之差,就算在钟淳身边安排好自己信得过的人,若是哪一日自己当真遭逢不测,指不定那些人什么时候便反了。   ——放手?   还是不放?   钟淳巴巴地等了好半晌,才得到了那人的回话:   “淳儿,你要修整府上的卫兵,我很赞成,甚至可以将金吾卫和神机营的将士抽调给你,但是在此之前,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第一,这些人是你府上的卫兵,应当由你自己亲自操练,六个月……不,三个月之内,你要同他们同住同吃同练,直到将这些人驯服为止,做不做得到?”   钟淳对军营的操练还未有个概念,闻言想当然地胸有成竹道:“不就是同他们一起住吗!小菜一碟!先前我被小魔头折磨的时候都能忍,他们有小魔头恐怖吗?这定然做得到!”   张鄜继续道:“第二,这三个月的期限内,若是碰到什么困难,需要你自己去想办法解决,不要想着找我,我不会出手帮你。”   钟淳闻言不禁失落地“啊”了一声,但心里开始悄悄盘算:   到时候若真遇上什么变故,大不了声泪俱下地向那人撒娇卖惨一番,张鄜吃软不吃硬,肯定没有话里说的那么坚决!   于是便答应道:“……好,我做得到!”   “第三——”   说到这,张鄜话音一顿,提了个很不寻常的要求:   “在军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哭。”   “就算实在难受,也不能在人前哭。”   “做得到吗?”   钟淳道:“那……那受伤摔疼了也不能哭吗?”   张鄜道:“不能。”   “怎么,是不是做不到了?”   钟淳想了一会,很不服气地道:“那我要是受了欺负怎么办!我什么时候才能哭呢!”   “放心,里头没人有胆量欺负你。”   张鄜不轻不重地握了握他微凉的小腿:“有什么天大的委屈都往心里憋着,等出来见到我再哭。”   “做得到吗?”   钟淳苦着脸自个儿寻思了一会,最终还是妥协地点点头:“好吧。”   他有些不舍地把脑袋埋到张鄜的怀里,深深地吸那人身上那缕令人心神俱宁的檀香气。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那股檀香里的甜息似乎重了些,带着药意的苦味却反而轻了,闻着更上瘾了。   钟淳假装自己是胖猫儿在那人胸口蹭来蹭去,不一会儿便被警告地拍了一下脑袋,反倒放松地嘿嘿傻乐出声。   “咦?”   他撒了半天欢,似乎察觉了什么,握着张鄜的右手腕,只见上边空空荡荡:   “你的佛珠呢?”   张鄜看着他:“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怎么就不需要了?我觉得挂着挺好看的,就算不好看,也还能辟邪啊……”   钟淳正发愣,却感觉那人倾身过来,低头吻了一下自己的发顶,紧接着嘴唇便缓缓移至额头,眉眼之处。   吻了一下、两下、三下……   仿佛飘了一场绵密而悠长的细雨。   而钟淳就像被雨打湿的小动物,一张脸瞬间涨红。身子不堪重负地抖了很久,似乎经不起这种飘飘欲仙的销魂,没一会就“唉哟”一声栽倒下去。   张鄜接住他,顺势搂进怀里,随即便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紧而有力地抱了他很久。   钟淳的肩膀被勒得有些发痛,但心里却美滋滋的:   哼……虽然张鄜嘴上说不许干这不许干那的,但其实他也是有点舍不得我的——   *   张鄜为钟淳抽调的亲卫很有讲究。   首先,左郎将选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试剑大会上与公孙家的世子公孙觉。   公孙家靠着经商起家,门下生意产业几乎遍布大宛,可以说是上三家之中实力最雄厚的“钱袋子”。   如今乔家已垮,上三家的平衡骤然被破,姜家与公孙家在上京便有些日月争辉的意思。   比起姜家,张鄜更倾向于从公孙家挑人。   公孙家现任家主就是个老滑头、墙头草,为了不被卷入这场权利斗争实在是煞费苦心,点头哈腰地往慎王府与丞相府中各送了一份重礼,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此举不仅没有让张鄜软下心肠,反倒提醒了他公孙府中还有个可用之人。   公孙觉年龄比钟淳虚长几岁,性情温厚有涵养,放在亲卫里正好合适,还可以借此拿捏敲打一下公孙一族。   至于亲卫的统领,乃是张鄜从曾经的旧部中精挑细选出的一人——镇西军奉车都尉李广平。   和他一起被调拨过来的还有曾经的校尉参军高申。   李广平年过半百,多年前曾在沙场上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一只眼”,他浑身上下流着从军之人的铁血,据说就连入睡时也要枕着兵戈铁刃才能安心。   与弃武从文多年的张鄜不同,李广平如今仍对边疆的诸多军营都有着非一般的威慑力,沈长风见到他也得恭敬地唤一声“老师”。   “老高,你说丞相这回指名将我调回上京,是想敲打一下我这老骨头呢,还是想借机把我的位子让给那个姓吕的?”   李广平长了张紫黑阔脸,眉毛浓密如虬,眼睛一耷拉便无形中露了几分煞气。   他自言自语道:“他娘的,我天生就是打仗的料,凭什么让我来当这个什么狗屁亲卫统领,天天跟在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后,我可不稀罕干!”   高申闻言闲笑道:“你可知足吧,眼下是亲卫统领,若到了日后……指不定便是禁军统领了,李兄若是不稀罕干,便去向丞相请辞,这么好的差事想来应当有许多人愿意抢着干。”   李广平闻言“哼”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将目光十分凶狠地转到了校场上去,只见他口中“乳臭未干的小子”正站在一片春光日头里,举着长枪同对面的一个黑炭小子相持对峙着。   他眯着眼看了一会,虽然心里极度不想承认,但那看上去跟水豆腐捏出来似的十三殿下,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无能。   只见钟淳手持着一柄金漆捣马枪,挺着小身板不偏不倚地站在日头底下,一张脸被晒得汗流满面,但仍中气十足地朝对面喊道:   “那个黑炭!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出招!!”   “黑炭”模样很呆滞,嘴巴抿得紧紧的,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憋出一句话:   “殿下……不要打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黑炭”名叫阮虎,年岁与钟淳相仿,本是在城中下九流之处耍花枪的一名学徒,但因着他舞刀弄枪的身手实在不凡,便破格被高申底下的卫队给收容了,一路带到上京来做“孩儿军”。   钟淳哪里肯听他的,当即便是挺杆往阮虎的心窝处戳去。   阮虎见之心下一惊,只好拿着自己的短锥枪隔手一挡!   “锵!!——”   未想到此人随便出手都是力大无穷,一股排山倒海之力直逼得钟淳倒退数步,虎口震得几欲发麻。   他咬咬牙,不服输地将枪一横,将重心逐渐移至下盘,一脚踩在阮虎脚背上,趁着那小子“嗷”地叫出声时,蓦地将枪尖在空中打了个旋,倒握着枪柄一棍打了下去。   阮虎被他东一棍西一棍打得亦是十分狼狈,无奈之下只得挑起枪尖,一个漂亮的回马枪将钟淳手上的兵刃给卸了下来!   “好!!——”   围观的卫兵不禁发出一声声赞叹,一旁的高校尉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那些声音才逐渐偃旗息鼓下来。   而阮虎看着钟淳被自己挑得一屁股摔坐在地,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下一秒便要哭出来一般,心头一慌:   “殿、殿下……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观战的公孙觉也劝道:“殿下,阮虎倘若这般轻易就输给您,那他又有什么本事来保护您呢?这事儿还是点到为止罢。”   谁知那小殿下竟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拿着枪朝他一抵:   “再来!”   李广平看着两个少年又一来二去地斗了起来,心中暗暗琢磨着:   这十三殿下虽然次次落败,但悟性竟是非常之高。   刚开始那小子只知道一味蛮横抵抗,而后居然偷偷学起了阮虎耍枪的各种姿势,也能与他硬抗上一时半刻的。   若他不是皇子之身,放在军营里养个十年半载的,倒是也能成个好苗子!   ……只可惜白白在宫中浪费了这么些年。   想到这儿,他走下台阶,围观的卫兵见他来了纷纷静了下来,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来。   李广平对钟淳招了招手:“来,我来教你几招——”   …… 第81章 疯魔(九)   钟淳在京畿被关起来操练的三个月中,外边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宛南随州突然爆发起义,仅一夜之间,三城失守沦陷,且据当地长官紧急传信,起义军手持的青色螭龙旗,疑似十几年前淮南王钟峣若率领的平昌军军旗。   丞相张鄜处变不惊,先后调派神机营主将沈长风与左卫将军王穆前往镇压,再命荆、渭两州都尉各拨两路兵马从上下包抄敌军。   朝中有质疑声,为何不派战力最强的大宛主军南下镇压,为何不选择李广平、宇文恒、陈晏等久经沙场的老将,而是让沈长风与王穆这般年纪较轻的将士打头阵。   但没过几日,南边传来胜讯后,质疑声便渐消渐匿下去。   而张鄜人在上京,一面给南方的主将下令,一面顺手将倾向四皇子钟戎的臣子给“清理”了一遍,把人吓得上吊的上吊了,弃官的弃官了。   一通杀鸡儆猴之后,张鄜却又和和气气地给剩下那些战战兢兢的重臣送了厚礼,甚至特地登门拜访聊以慰问。   官员们感念丞相宽宏恩德,于是纷纷倒戈向了十三皇子,再三坚定了自己的立场。   孤立无援的钟戎也终于被逼得无路可退,想必不日便会图穷匕见地露出最后的杀手锏——   亲卫营中音信不通,故而得到消息时迟了几日。   深夜,阮虎一个人打了桶水到林里冲澡,初春的天还带着股寒气,但四周却已能闻见似水般的花香,期间还夹杂着草木的凉,一点点地沁入人的心脾。   阮虎将黝黑的身子用汗巾拭了个遍,提着空桶往回走,却望见钟淳的营帐还发着朦朦胧胧的光。   他的营帐就挨着殿下的营帐,不仅是为了方便伺候,更是为了时刻保卫钟淳的安全。   阮虎知道他与亲卫队的其他人不同,公孙觉虽然是左郎将,但他到底是公孙家的公子,平日里负责动脑指挥就行了。   但他命贱,若是钟淳遇刺,他是要上去挡的,不然若真出了事,他也活不了。   阮虎并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有时他感觉钟淳就像自己的弟弟一样,需要人照顾,而他照顾殿下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于是看见钟淳这么晚还点着烛,他便径直地掀了帘子望进去:   只见那殿下整个人在床上就这么缩成一小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白日里发号施令的那股英武之气一点儿也没有留存下来。   “殿下,早些睡吧,明日还要上校场呢。”他忍不住开口道。   钟淳刚进军中那几日很执着于打赢阮虎,后来过了一两个月,见实在打不赢了才泄了气,从此将阮虎当成了自己的仆从,不叫人家“黑炭”了,改唤“阿虎”。   十三殿下在床上翻了个身,用一双黑眼睛幽幽怨怨地看着阮虎:   “阿虎,你说,张鄜是不是故意把我忘在这儿了?”   阮虎看着钟淳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心里却莫名打消了觉得殿下像弟弟的念头:   ——自己这么黑,爹娘也黑,怎么能生出这么白的弟弟?   他宽慰地答道:“殿下多想了,丞相现下定然在与兵部那些大臣们商讨平定起义军的事呢。”   钟淳闻言不禁面上露出了郁闷的神色,掰着手指算道:“我在这儿都快待了九十日,满打满算就要三个月了,他怎地从来就没看望过我一回!?”   “就连信笺也没写过!!”   “哼,不过我也没有很想他……”   阮虎嘴笨,刚想说现下朝廷动乱不止,丞相或许不那么有空,但看见钟淳面上的表情,也不由跟着叹了一口气。   钟淳将脑袋闷在被子里,整个人郁卒地躺了一会儿,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动静,半晌后却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掀开被子,警惕地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   “……你怎么还站在这?”   阮虎一愣,刚要答话:“我……”   便听见营外传来脚步声,仿佛早便商量好似的传来一道通报:   “——殿下!这儿有您的信!从丞相府寄来的……”   只见方才放言“也没有很想他”的钟淳霎时如同濒水的鱼一般从床上弹了起来,看见阮虎还在,便故作镇定地咳了咳:   “阿虎!你去帮我将信拿过来!”   阮虎从其他卫兵手中接过一叠分量不轻的信,往床上递了去。   钟淳将信放在手中激动地捏了又捏,好像不舍得这么轻易地将其打开似的,又宝贝般地揣在怀里摸了摸,最终才郑重地一封封摊在枕上:   “阿虎,你先出去吧!”   阮虎看见殿下心情好了,自己心情也莫名好了,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钟淳见四下无人,这才屏着气拆了最上面的一封信,拆开后颇为惊异的“咦”了一声。   ——因为里头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副画。   张鄜的书法造诣颇深,一手落凤体争得世人竞相模仿,但流传于世的丹青却屈指可数,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画是何模样。   只见那纸上正是一幅白描:   一只蓬头蓬脑的胖猫儿仰卧在石阶上,正蜷着尾巴闭目养神,脑袋上顶着一个澄黄多汁的枇杷。   落款是熟悉的笔迹:【咸元三十五年夏 六月初三】   钟淳瞪大了眼:   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张鄜对他态度很冷淡,连床都不愿意让他上!   未想到暗地里竟偷偷地画自己……   他嘿嘿地傻笑了一阵,又拆开了第二封信:   上边画着张府主卧里的床。   翠纱帷,白玉枕,金缕褥……   床上鼓得高高的被子,外边却露出一条胖乎乎的红棕尾巴来。   ——这是他趁那人不在,偷偷爬床的场景!   画旁还淡淡地批注了两个字:【狡猾】。   落款是【咸元三十五年夏 七月初五】。   看到这,钟淳不禁脸面一红,挠了挠头,心下纳闷道:怎么张鄜连这也知道,他当时不是出门去了吗?   往下翻阅,有七夕那日张暄抱着“奴儿丫丫”的小像,有他发脾气的时候躲在亭子淋雨的画面,有小魔头抱着他一起熟睡的画面……   这些画虽然寥寥几笔,但却意趣十足。   钟淳咧着的嘴角在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滞住了。   只见上头画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一个头戴宝冠的少年歪着头,无知无觉地睡在树下。   离奇的是,他的头上生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身后还有一条毛蓬蓬的大尾巴。   彼时月夜中天,秋风如水,金灿的桂花落了他满头、满肩。   落款是【咸元三十五年秋 八月十七】   正是中秋夜的后两日——   ……   阮虎睡过一阵感觉心里不太踏实,遂爬起来起夜。   他路过钟淳的营帐时,发觉里头的灯烛已经熄了,有些犹豫是否要掀开账帘一探究竟,但一想到殿下那横眉怒目的模样,身子便不禁抖了抖,放下了帐帘。   要不还是算了……   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兜了个转,又转回自己的营帐里去了。   自然还没来得及发现,那营边栓着的枣红马已然不知去向——   *   “再过几日便是天子寿筵,只怕眼下情形不容乐观。”   吴愈清看着桌案上的皇宫地图,手指在太极殿处指了指,叹道:“眼下钟戎应当已然控制了太极殿、中和殿、长春殿三座主殿的宮人侍女,好几日里边都没动静了,人都跟全死了一样!说不定皇上也被那妖术迷了心智,不然怎么偏偏在这时候一旨诏书将其召进了宫中?!”   裴清摇了摇头:“若他能控制皇上,想必现下已然以矫诏昭告天下登基为帝了,既然还未传出消息,便说明他现下还未有这个能力。”   “今年的天子寿筵只许皇子与后宫入宴,这摆明了就是场‘鸿门宴’。”   “丞相,十三殿下此去只恐是凶多吉少。依我之见,断断不可让殿下进宫——”   宇文恒插嘴道:“不去便是抗旨!若是抗旨,宫廷那三千禁军便会同我们对着干,甚至会给我们冠上谋逆逼宫的帽子,到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是掉脑袋的重罪!”   “依我看,事先在宫中埋伏一些接应的人才是正道,大不了再将兵马整合起来,一举直接攻进殿里营救圣上!”   吴愈清忧色重重地道:“我看宛南这次的起义来得也很不寻常,很像是在借此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实则……实则可能早已在上京周围埋下了大批伏军!”   “若是将全部兵马集中在宫门前,才恐是中了敌人的圈套——”   “啧!老吴!你何时变得这样畏畏缩缩了!此事有关江山社稷与百姓存亡,你这种小家子气实在是丢你们兵部的脸!一看就是没打过仗的孬种!”   “你打过仗??你打的都是败仗吧!宇文将军这般硬气的人,若不是打了败仗怎地会灰溜溜地滚回上京?”   “放肆!丞相,您看看他!——”   “丞相——”   “好了。”   张鄜面色也不大好,片刻后才扶案起身,语气仍然保持着温和:   “今日便议到这吧,诸位大人还请早日歇息,有何要事明日再做商讨。如今正逢危机关头,诸位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阁老,一言便值九鼎,希望各位大人放下从前成见,勠力同心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陈仪,送客。”   ……   张鄜回书斋后,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摔碎了一方玉玻璃茶盏。   来不及了。   这群老东西,这种时候还要窝里横搞内斗。   看来明日还是得认真找他们一一谈过话才行。   他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隐约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以为是陈仪来收拾这一地狼藉,便道:   “进来——”   忽然,一支又凉又软的东西抵上了喉间。   张鄜四肢冰凉,蓦地睁开眼:   只见三个月不见的钟淳正从天而降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弯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手中还握着支未浸墨的羊毫毛笔。   十三殿下见那人没反应,又将笔杆威胁地一挑,半开玩笑地唬道:   “刺客!不许动!——” 第82章 疯魔(十)   张鄜与他对视半晌,才微微一勾唇,配合道:   “哪里来的小贼,竟放肆到了本相府上?”   钟淳得意地昂起脑袋,柔软的笔尖在那喉结上打了个转,拉长声调:“那可不是丞相自己迎我‘进来’的吗——”   语罢,他换了个恶狠狠的语气,笔杆又戳了戳:“哼!废话少说!今晚要想活命!便将府上最值钱的宝贝交出来!”   “交出来!我便放你一马!——”   “……”   张鄜握住他的手,将人半压在桌案上,微微倾身:   “……我将我家淳儿抵给阁下,不知够不够抵万金?”   钟淳被那近在咫尺的热气拂得口干舌燥,差点要装不下去:“咳、咳咳——勉勉强强吧!”   “哦?”   “何为‘勉勉强强’?”   钟淳满脑子都是张鄜那冷淡而煽情的声音,脖子根又没出息地涨红了:“那怎么地……也得……”   “再、再添上一个吻……”   张鄜将手指缓慢地扣进指缝中,将那双手拢进掌心:“阁下好算计。”   随即在十三殿下额上落下一吻:   “这般可足够?”   钟淳红着脸,整个人几乎融进张鄜的气息里:“……不够!”   “出尔反尔实非君子所为。”   “哼……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紧接着,钟淳便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一把自己引以为傲的“流氓”吻技——实则是小狗似的在人脸上亲亲啃啃。   “怎么样!?”   张鄜看着钟淳一脸求表扬的表情,难得沉默了片刻,将他微湿的鬓发拢到通红的耳后:   “怎地今日突然从营里过来?”   钟淳中衣外头只披了件外袍,一副披星戴月的模样,连发梢都沾着早春的夜露。   他的面颊比三个月前微微消瘦了些,但依然挂着些许婴儿肥,眼睛转来转去:“都是你勾引我的!”   张鄜闻言不动声色地挑高了眉,却见十三殿下从身后“哗啦啦”地掏出一叠“罪证”,一把拍在他胸口:   “看!都是你故意把这些寄到军营!才害我……忍不住跑出来的!”   张鄜接过那叠信笺,在手中翻看了一阵,面上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   但当他看见桌上有封与之长得一模一样的信笺时,心下才一阵清明。   ——送信之人将东西送错了。   张鄜在心中叹了口气,将那叠字画重新放回桌上,转了个话题:   “这些日子在里头过得怎么样?”   “答应我的事有没有做到?”   不提还好,一提钟淳就立即露出了委屈的表情,仿佛被人塞了一石难以下咽的柠檬般,滔滔不绝地控诉起来:   “那个李老头!简直跟个疯牛一样!每日十二个时辰都在盯着我练武!若是有哪个动作不到位的,他便拿那种很长的枪杆捅我!有时我脚站酸了,想换只脚站,他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难堪!说什么‘殿下应以身表率,才能给他人立威’,还不让我休息!……”   “公孙觉虽然人很好,但是也不敢跟李老头对着干,李老头和高申大人关系好,有时候高申大人替我求情,李老头才会很不情愿地把我放走——”   张鄜静静地听着,虽然心中已经对营中的概况有了了解,但从钟淳口中亲耳听到这些鸡零狗碎后,才放下了心。   李广平是个痴迷练兵的武人,但内心细腻缜密,不似外表与脾性那般粗犷不拘。   他既然肯耗费心思指点钟淳,想必也不止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还有那个阿虎,虽然人是呆笨了一点,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枪法和剑法都比我要好,一开始我只能接下他三招,现在都能和他练上几十个回合了呢……”   钟淳仗着张鄜对军中情况一无所知,偷偷把“几个回合”给篡改成“几十个回合”,见那人一副微微带笑的模样,便要急切地证明自己:   “是真的!你看我的手臂!上边的血印子已经少很多了!!”   他一把脱掉外袍,给张鄜展示自己的伤口:“你看这儿、这儿都是淤青,别看现在颜色很淡了,刚捱上一枪的时候都是深紫色的,碰一下都很痛!哼……都是李老头虐待我的痕迹!”   “还有这!这是阿虎那个呆子用枪柄不小心戳到的,当时‘唰’地一下就飙血了,直接把那个黑炭给吓哭了,但是后来结痂之后才发现伤口只有一个手指头那么长……”   “答应你的,我可一点儿也没哭,这点小伤根本算不了什么!……”   钟淳正念念有词着,不巧抬头对上了张鄜的视线,余下的长篇大论便噎在了喉咙里。   他现下衣襟大敞,底下那结实修长的少年身躯便袒露在烛火之下,好似某种近乎纯真的引、诱。   张鄜就这么看着他,一双眼仿佛将他全身上下都轻轻地吻了遍,里头那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情意仿佛海中嶙峋的碣石一般,退了潮后便愈发尖耸鲜明起来。   铭肌镂骨,万劫不复——   钟淳忽然感觉全身上下都沸腾了起来,被那人视线追逐过的伤口发着热,而一颗猛烈跳动的心更是滚烫得不知安放于何处是好。   渐渐的,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按倒在了桌上,随着那双手的触碰而跟着发起抖来。   有人握着干燥而蓬刺的羊毫在里头转了一圈,再出来时,笔尖已经柔软得能滴下水来,连那杆上都蹭得晶亮亮的。   张鄜垂下头,当着钟淳的面将笔端凑近闻了闻。   钟淳涨红了脸,睫毛有气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人被对折过来,在一次比一次剧烈的浪潮中仰着脖子艰难喘息着。   他哭声细细的,像被人掐着嗓子,带着点不知所措的慌乱,好似被困在网中垂死挣扎的鱼一般,在波潮中不由己身地颠簸着,迷茫地推拒着。   张鄜轻而易举地反剪了他的双手,低头吻着那面颊上的泪,没有给他任何能逃离的机会。   “乖孩子……”   钟淳脚尖蓦地绷直,发出一声鼻音很重的哭、*喘,一听便是进到了极深的地方。   整个天地湿作一团,仿佛室中也落了一场绵绵春雨,连砚台都拉着丝……   张鄜将人锁在怀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吻他,直到最后才肯解脱出来。   “……我给淳儿备了件礼。”   他将人翻过来,嘴唇贴着那战栗的背,复而一挺。   “但还未雕好,等雕好了再给你看看。”   ……   *   天光大亮之后,张鄜披衣而坐,望着窗外的景色。   府中虽无海棠、玉兰之流的名花,但那些果树与草丛间却仿佛不愿忍受这一片新绿的寂寞般,自顾自地开了些星星点点的小花。   紫的活血丹、黄的鼠曲草、白的雪柳……开得青涩而茂盛,引得路过的蜂蝶纷纷流连停驻,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寒容与披着一件花花绿绿的缎袍,朝紧闭的窗子里头瞄了一眼,故又大大咧咧地在张鄜年前坐下,嘴皮子又痒了:   “唉呀!年轻真好啊——日上三竿了还能赖着不起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心没肺的,真好……我也想没心没肺一回啊!——”   张鄜没看他,淡淡回道:“你年轻时不也这样没心没肺?好意思提别人?”   寒容与一双柳眉倒竖,笑骂道:“我戳你心肝了还是怎地,这般埋汰我!”   “人家十三殿下和我能一样吗?我就是一江湖混子,他日后可是要继承皇位的……现下心思还这般天真,不知以后对着那群阴奉阳违的老东西们要如何是好!”   “有我在,他可以永远天真。”   张鄜反问道:“这朝堂之上难道还缺不天真的人?”   “……这倒也是。”   寒容与单是想一下钟淳龙袍加身老气横秋的模样,便下意识地要笑出声来,被张鄜看了一眼后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半晌后,张鄜突然道:“宁玛萨迦还活着。”   寒容与挑了挑眉:“噢?这你又是从何处知晓的?”   “无色天上那些中了死生蛊的僧陀很不寻常,体量太大,施术之人的能力很强大,制蛊的精准度更是出神入化。要在短时间内炼化这么多死生蛊,这世上能做到这种程度的蛊师,除了宁玛萨迦,我找不出第二个。”   张鄜继续道:“这些天,我让温允暗中派人查找他的踪迹,但始终一无所获。”   寒容与摇了摇头:“金吾卫虽然号称是上京中无孔不入的‘天眼’,但天下之大,像我们这种江湖人士何处不能藏身?一直在明处找人定然是一无所获的,更何况宁玛这种惜命的老狐狸。”   “他虽是惜命,但那些虫子在他眼里可比自己的命更重千倍百倍。”   张鄜道:“若是实在找不到人,便只能赌一把了。”   寒容与不由打趣道:“哟,世渊啊,你先前不是信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吗,这宁玛在你眼皮底下白活了十几年,都没见你这般大费周章地找过他——”   “——怎么?现在是终于知道自己的命挺金贵的了?”   张鄜闻言沉默了一阵。   半晌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耳,语气反倒很平静:   “这里,已经听不见了。”   【第二卷·平生意】完   作者有话说:   也是写上意识流了(T▽T)   ====================   # 向来痴   ==================== 第83章 棠棣(一)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省试湘灵鼓瑟》钱起   小良子近日十分郁卒,觉得自己在主子跟前失了宠。   他家殿下从那劳什子军营回来后,不仅整个人黑瘦了一圈,还带回了一个名叫阮虎的“黑炭”!   这个阮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呆子,除了武功比他高强一点儿外,干活甚至还不如府中最笨手笨脚的粗人!   每日不是碰倒了这、便是摔碎了那,可偏偏还要死皮赖脸地跟在殿下身边,美其名曰“贴身伺候”,可实际上连主子的衣裳都不知怎么系——   他知道殿下喜欢用什么香吗?!他知道殿下平日里喜好吃什么吗?!他知道殿下几时洗漱就寝吗?!……   小良子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委屈之情,看见杵在房门口发呆的阮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故意端着衣裳走到他面前重重地一跺脚,狠狠剜了他一眼。   阮虎感觉很莫名其妙,看着那小太监一边瞪他一边敲起了房门,对里头焦急道:   “殿下!时辰不早了,一会便要入宫赴宴了,李将军的车马都在外边侯着呢!让小良子伺候您更衣吧!”   房中传来一阵含糊的声音:“……无事,我自己穿便成!我已经穿好中衣了,等系完绶带就差不多妥当了!没有我的吩咐,你们千万不许进来!——”   钟淳满头大汗地与穿戴繁重的礼服作斗争,忽然瞥过桌上的黄铜镜,看见些什么,脸上又是倏地一红,作贼似的将那绣着黻黼的衣领高高竖起,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   这天子寿筵背后的水深不可测,朝中人人皆知,此夜过后大宛恐是再难恢复到先前的太平,就连寻常热闹的市坊街巷,这几日也都静得异常诡异,仿佛风雨前的一潭死水。   为了此事,张鄜特地找钟淳来谈过话,在桌上摊开一张羊皮地图:   “我不能进宫,一旦宴席之中发生变故,切勿有片刻耽搁,太极殿后的后苑里藏了两匹马,你同阮虎一人一匹,不管发生何事都直奔三重门,李广平和高申会在那里接应你。”   钟淳见张鄜眉宇微沉,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像个乖学生一般点了点头:“那……那父皇呢?倘若父皇被四哥他们挟持了怎么办?”   “这该是禁军统领辖内之事,轮不到你来操心。”   张鄜心中似乎已有打算,见钟淳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面色不由温和了几分:“依你四哥的脾性,你觉得他会留你父皇到几时?”   钟淳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坦诚道:“四哥虽然生得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但实际上可坏了!……我在乔府别苑那会就是被他给算计了!”   “若是他给父皇下了什么蛊也不奇怪,我若是他么,待父皇在宴上下完诏之后,便不会再留他了,至于其他人……”   他生动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严肃道:“就编个莫须有的篡位罪名,直接‘咔嚓’了!——”   张鄜闻言“嗯”了一声,手指轻叩桌面:“那你可有应对之策?”   钟淳拍了拍胸脯:“我又不是傻子!怎可能坐在那里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他很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露出一口白牙:“我从李老头那里偷了一招叫‘借刀杀人’。”   “我在宴前命人将泻药偷偷下在六哥酒中,到时候六哥与八哥会先意识到四哥要害他们,定然会‘先下手为强’!我便趁着这个机会溜之大吉,若是能将父皇与玉玺一道带走便更好了!这招叫什么……‘浑水摸鱼’!”   张鄜看了钟淳一会儿,点头:“淳儿很有胆识。”   钟淳被夸完之后得意了,尾巴正美滋滋地翘着,谁知翘到一半,冷不防又被张鄜给拦腰抱到膝上。   那人低下头,声音拂在他耳边:   “若是周围的侍卫婢女都被你四哥用死生蛊操纵了,不听你话了,又要怎么办?”   “……啊?!这个……这个……”   钟淳支支吾吾,耳朵一直红到脖根:“你靠我太近了!……我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用火。”   那股绵软的少年体香又从怀中涨了起来,带着温暖干燥的气息,像一颗饱经日晒的果实。   令人恨不得将那层皮咬破,将里头清甜的汁水都餮食吮吸殆尽。   张鄜缓慢地收紧了臂膀,在那干净的后颈上很克制地咬了一下,将钟淳激得“啊”了一声:   “那些蛊虫喜阴湿之地,生性畏火,若是当真起了祸乱,你就放一把火将整个宫殿都烧了,不要恋战,知道不知道?”   钟淳委屈地摸了摸后脖子:“知道了……”   ——又咬他!   张鄜近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改往日拒人千里的冷淡作风,有时两人在书斋正经地说着话,眼神只要一对上一时半刻,钟淳便觉得自己的屁股隐隐发疼……   而且丞相大人近日来耳目似乎不大聪明,总喜欢压着他的脑袋,让他不间歇地喊自己的名字。   钟淳有时候喊累了,脾气也上来了,抱着张鄜的脑袋,故意凑到他耳旁大叫:“张鄜张鄜张鄜!——”   谁知张鄜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   笑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来吧!”   钟淳受不了这种有一下没一下的liao拨,自己很主动地背过身,趴到桌上jue起了屁股。   他的后颈不复白皙,上边有过日晒风吹的痕迹,有几处还被晒脱了皮,长出新粉的肉来,令人看着心疼。   但那截腰杆却仍然纤瘦,往下是一个曲线柔软而圆翘的屁股蛋子,一副手感很好的模样。   张鄜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一会儿,一掌拍向他的脑袋,很是无情道:“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方才说到不要恋战,只要席上一发生混乱,就让阮虎掩护你一起撤离,听进去没有?”   钟淳:“……”   他咬了咬牙:“听进去了!——”   “最迟子时三刻。”   张鄜又重复了一遍:   “子时三刻前,一定要出宫。”   *   太极殿中,液庭芙蓉开得正盛。   身佩戒刀的禁卫将东西南北四处殿门围得水泄不通,将霜重夜露与殿中的一庭春色给生生横隔了开。   几位匠人半躲在髹漆屏风后,手中灵活地牵扯着丝线,手底的木偶竟仿佛瞬间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随着那几根指头作起了动作。   一尊白脸乌髯傀儡负手而立,一尊小儿赤衣傀儡手握莲花宝剑,下跪于堂前。   ——正是《封神记》中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自刎剧情。   “爹爹!孩儿将这一身血肉尽数奉还于你!你可看好,这白骨取自我身,这碧血剖自我心!”   “从此天上地下!黄泉人间!再不相欠!——”   “我的儿!……”   那孩童木偶将长剑贯穿了自己的咽喉,全身逼真地颤抖起来,甚至还有一丝殷红从它的颈边涌下!   钟珏对着面前一番珍馐已失了胃口,听见这幕戏词更是忍无可忍地一拍桌,重声呵道:   “行了!!都别演了!!通通都给我滚下去!!”   谁知匠人们听罢神情却依然麻木,手中动作依然不停,嘴角也继续声情并茂地念着咿咿呀呀的唱词。   殿中气氛一时诡异而迷离。   “怎么了,八弟?只是木偶戏罢了,你不是真被吓到了吧?”   钟戎身着华贵衮服,头戴朱璎长冠,温笑一声:“今日是父皇寿宴,你摆着这种脸色多难看,得高兴一些,你瞧,父皇今日笑得多开心啊!”   只见龙椅上的顺帝已然消瘦得不成人形,闻言却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很听话地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钟珏见之大骇,与钟琼与钟淳对视了半晌,才握着拳头重新坐了下来,仰头喝了一盅酒。   钟戎则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把目光又投到了钟淳身上,似是蛇信般灼热:“小十三怎地还不动筷?这些都是父皇特意命人为你准备的甜食,你先前在宫中不是最喜欢吃这些了吗?”   钟淳不惧他,状似无心地回道:“多谢四哥,既是父皇特意为我准备的,未得到父皇的亲口应允之前,我是不敢吃的。”   “父皇怎地一晚上都未曾说过话呀?”   钟戎闻言冷笑一声:“谁说父皇未说过话,父皇今晚可是有要事要宣告天下的。”   “是不是?父皇?”   顺帝的眼珠在凹陷的眼眶里迟钝地转了转,张了张干涩的嘴巴:“正、是……”   “周隋……拿纸笔来……朕——有诏要拟!”   “……朕自知、已至弥留之际,然、皇太子之位空悬数年、无人可担其重任,朕、知宗庙之负重……知王业之艰苦,皇天在上,亲命、亲命……”   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钟戎的脸色也逐渐因着兴奋而隐隐发红。   可就在这个关键当口,顺帝口中却仍是那颠颠倒倒的几句话,眼神似乎突然清明了一瞬:   “你们……”   就在此刻,钟琼突然捂着肚子踉跄起身,目光发狠地盯着钟戎,声色颤抖:   “钟戎!你罔顾天道伦常、你丧尽天良!……你竟给我下毒!!”   桌前酒杯霎时倾洒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铮鸣——   六皇子的亲卫得讯般地从殿外破门而入,人墙般地挡在他身前,全身上下甲胄俱全,出鞘的刀尖泛着凛凛寒光。   钟戎自知再无演戏的必要,望着恢复了一刻神智的顺帝,眼中的恨意愈发浓烈,似一团烧不尽的火:   “……就算被蛊虫所控,父皇你也还是不愿传位于我吗?!”   顺帝迷茫地看着他,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面目狰狞地朝自己走来,而身侧的宦官却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并无半点要护驾的意思。   “阿虎!!”   钟淳朝角落的阮虎吼了一声,阮虎心有灵犀地执起长枪,朝钟戎后背猛地刺去,不料却被一双刀剑稳稳地架在了半空中!   ——是殿中的禁卫!   如同张鄜所料,这些人恐怕也早便中了钟戎下的死生蛊!   “父皇,您可能不记得了吧,我八岁那年,是您第一回来我的德翔宫——”   钟戎每走一步,眼里的血色便更深一分:“为得您的青眼,我甚至将《策论》的每一章每一页都翻烂了,在梦里都在无意识地背文章,只为在您面前能好好表现一回。”   “可是那一天,您只看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您不关心我的才学,我的努力,我的苦痛,甚至不屑于了解,便将我彻底判了死罪。”   他眼中似有一丝难得的泪光,但眨眼间便转瞬即逝了:“之后我学着靠自己,靠自己去谄媚讨好别人,靠自己站稳脚跟,一步步地爬到您能看得见我的地方——”   “可是我这半生的苦心经营,最终都换来了什么?”   钟戎看着顺帝呆滞的神情,发出一声叹息:   “父皇……我敬重您,孝顺您,伺候您,您却从未将我真正地放在心里——”   “小小一只蛊虫,却反而让您对我言听计从,让我平生第一回体会到寻常人家父慈子孝的感觉。”   “您说,可不可笑?”   他闭上了眼,又是长叹一声,似是下了最后的决心。   屏风后的匠人顿时持着刀剑一拥而上,雪白的剑光直直指向龙椅中央,恍若电光急掣!   “噗!!——”   钟淳的瞳孔骤地一缩,望见眼前的一幕不禁捂住了嘴。   只见那些长剑竟一把不漏地贯穿了钟戎的胸膛,将他扎得犹如个遍体鳞伤的刺猬!   鲜血仿佛不息地河流,浸湿了织金的衮服,无声地从伤口处汹涌地淌到了地上。   钟戎蓦地睁大了眼,面上的表情从茫然逐渐转为惊慌,并保持着这个惊慌的表情,重重地载倒在了玉阶之上—— 第84章 棠棣(二)   这一变故实在来得太快!席间众人都被眼前一幕惊得哑然失语——   钟戎的下巴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想挣扎着发出最后一点动静,他的身子诡异地扭曲了几下,逐渐安静下来,像个稚子般匍匐在他父皇的脚边,再也不动了。   不知何处的朱帷后传来一声木然的巨喝:   “四皇子钟戎悖逆亲伦,弑父夺权!圣母降怒!天理不容!!”   随后,周遭竟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海潮般的应和声:   “悖逆亲伦,弑父夺权!圣母降怒!天理不容!!”   “悖逆亲伦,弑父夺权!圣母降怒!天理不容!!——”   “悖逆亲伦,弑父夺权!圣母降怒!天理不容!……”   坏了!真被张鄜说中了!是死生蛊!——   钟淳从腰间“嗡”地一把抽出断红, 两指点在剑尖,流水似地往外一甩,一柄长剑眨眼化为软鞭,电光似地缠住了眼前禁卫的脖颈。   “殿下当心!!”   一截寒光凛凛的枪镞蓦地横至眼前,左右开弓地贯穿前仆后继涌上来的胸膛,艰难地为他劈开一道天光似的缺口。   阮虎配合有素地迎身至钟淳面前,一滴血淌过眉角的小疤,无端使他那张呆滞的面孔显出了几分英武之气来:   他大力地推着钟淳往前走:“快走!!”   钟淳急道:“你这样蛮干是没用的!要用火!火!……”   谁料“火”字刚说完,整个太极殿便发起一声震天巨响,那“中正仁和”匾额直直坠地,廊柱也不堪重负地嘭然倒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火药味。   钟淳猛然回过头,瞳孔中却映着一片通红刺目的火光!   焰色无情地吞噬着一切,金碧珠帘、龙灯凤烛,甚至连太液芙蓉皆瞬间化为触目惊心的焦土!   “啊!!啊!!——”   身后接连不断地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那声音不似从喉咙发出的,倒像是从烈火中被煎烧的肺腑中直接爆出的,令人闻之心肝都颤栗不已。   “救我!救我!——小十三!!救我!!啊!——”   辨不清是老六还是老八的声音,钟淳握紧了拳,一把推开阮虎,倒头冲回了火海。   只见顺帝仍恍惚地瘫在龙椅之上,怀中抱着钟戎死不瞑目的尸首,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大火。   而他六哥被几个禁卫的尸体压在身下,眼看着那火好潮便要烧到他的身上——   “——殿下!!”   “来不及了!!阿虎!你快去把六哥和八哥那两个草包拖到门外去!!”   钟淳心中其实也是纠结的,他对顺帝和其他兄弟谈不上有感情,救人倒也不是为了报什么生养之恩、手足之情,属实还是良心过不去,见不得这几人在自己眼前被活活烧死。   他咬紧牙关,一剑斩断横在眼前的断梁,抓起顺帝的衣领,艰难地将骨瘦如柴的帝王背到自己身上,往后苑冲去。   ——那儿果然留了两匹紫髯骏马!正因为受惊而不安地嘶鸣着。   “阿虎!你有力气,我父皇就交给你了!!”   钟淳一把跨上马,将早已六神无主的钟琼给硬生生扯了上来:“——八哥呢!!?”   耳边尽是模糊而滚烫的哀嚎声,钟淳不得不加重语气大吼道:“八!——哥!——呢——!!”   好半天,钟琼才茫然地看向了钟淳,整张脸已被浓烟熏成一片,断断续续道:   “咳、咳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钟淳暗骂了一声,眼见火势愈旺,便重重一挥鞭,调转马头往西宫三重门的地方急驰而去。   阮虎将顺帝置于马背上,故意放慢速度跟在他身后,但从后头追来的禁卫犹如饿兽般穷追不舍,他虽以长枪作挡,但不到半晌便逐渐落了下风。   “铛啷!!——”   只闻一声刺耳的金戈坠地之鸣,钟淳蓦地回头看,只见阮虎身上甲胄已然被那群失了魂智的禁卫扒了下来,黝黑的皮肤和鲜血凝成一团,手中长枪也不堪重负地砸到了地上!   “……殿下!!”   阮虎瞳孔骤缩,失声大呼。   只见钟淳竟策马逆着火光回过头来替他扛了一击,脸上额上全是汗,一双大眼睛怒气冲冲的:   “呆子!!你不会往前跑呀!!老是跟在我后头做什么!!”   “……保卫殿下的安危是、是臣的职责!!”   “笨蛋!!我父皇还在你马背上哪!!你不顾自己的生死,莫非连我父皇的生死也不顾了!??”   阮虎嘴唇颤了颤:“臣……是殿下的臣!您的生死才是我放在心上的头等大事!!”   “放肆!!我还不用你这般护着——”   钟淳咬紧牙关,扬起鞭,在阮虎那匹马背上狠狠抽了一记,只听一声嘶鸣与惊呼,那马霎时往前冲出一截,转眼已然跳出了一重火圈!   “——殿下!!”   “阮虎!这是命令,若你将我父皇护送至三重门外,我便让李广平封你为亲卫营的统兵大都督!!”   “……”   钟琼神色惊慌地看着钟淳调转马头,与阮虎往不同方向奔逃而去,不禁吓得抱紧了他的腰,声音颤得不成样子:   “小……小十三!十三弟!……你可、可千万别丢下皇兄啊!!……”   “你八弟已经去了……若我再有半分闪失,我北、北衢的外祖父是不会放过大宛的!!”   钟淳正在观察这些走尸的行为,耳边却被他六哥的蚊子哼吵得一团乱,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安静!否则就把你丢下去!!”   钟琼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一吼,立即闭上了嘴,缩成一团装起了孙子,只不过一双手还牢牢地箍在钟淳腰上。   也不知是何缘故,方才那群木然的禁卫仿佛被何种东西吸引了一般,竟也纷纷朝钟淳涌来,简直像等待着饱食一顿的凶兽一般。   钟淳拧起了眉,电光火石间似乎记起了些什么。   ——若没有猜错,这些走尸竟全都是冲他来的!   就连先前在地宫遇险那回,先太子苏醒之后第一个要砍的人也是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座下骏马爆出一声激昂的嘶鸣,原是后腿被那丧心病狂的走尸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短短几瞬,钟淳作了一个决定。   他毅然决然地跳下马来,不顾钟琼破音的大喊大叫,将外袍脱下往井缸里一浸,随即披在身上又往火海中冲了回去。   果不其然,那些走尸果然瞬间弃了钟琼奔他而来,但又偏偏被那重重烈焰给挡在了外边。   内苑中有一道通往芷芜宫的隐蔽小径,只有钟淳和小良子知道。   钟淳小时候生得很胖,宫中没什么人乐意同他搭话,也没有什么皇子公主愿意同他一起玩,就连教书先生都觉得他天生愚钝,不愿在他身上花费功夫。   于是他的时日过得总是比其他人更漫长些。   今日去这个宫折一下柳,明日去另一个宫里荡一下秋千,后日再去御花园喂一会鱼,晃荡晃荡的,也没人管他,于是哪个宫同哪个宫中有捷径,都被他和小良子给摸索了出来。   而内苑的井旁正有一条通往芷芜宫的竹林小径,正好夹在两道宫墙的缝隙之中,走上半刻便能到,届时再从芷芜宫往东走就能到乐微殿,过了乐微殿就是三重门了!   钟淳现下虽然瘦了,但骨架也大了,好不容易才从这小径中挤出去,望见远处芷芜宫碧青的屋檐,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撇了一把脸上汗,灰头土脸地夹着屁股从墙缝中爬出来,一抬头,全身竟倏地一僵——   不远处的石阶前,几个身佩戒刀的禁卫正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无声无息的鬼魅一般,不知在此处待命了多久。   彼时明月在天,夜风清凉,此刻的静谧却更衬得远处火海如同森罗炼狱一般。   有一人负着手转过头来,身影十分修长,那张青面獠牙的傩面在月色下也愈发清晰。   ——正是密集金刚的忿怒法相。   钟淳全身上下都僵住了,但他仍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露了怯,壮着胆子道:   “……你这个妖人就是幕后黑手,对不对!”   那人并未言语,钟淳便继续道:   “四哥就是你害死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行刺父皇,是你故意诱导他,才让他被蛊反噬的——”   “我告诉你们,方才我已经命人把父皇送出宫了,他没死!你们的计划失败了!就算把我抓住……”   讲到这,钟淳的话突然卡壳了,随着眼前之人一步步缓慢地走近,他的指尖竟微不可察地开始颤抖起来。   “你、你……”   他心口一窒,蓦地睁大了眼。   只见那张狰狞的鬼面被人缓缓揭下,底下的人露出一个微笑:   “好久不见,小十三。”   还是那双含情凤目与微微上挑的嘴角。   面前之人却再不是那个风流轻佻,总是没个正经的三殿下了。   “……三、三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你不是去金墉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钟淳仍不死心地问道,话中带着一丝垂死挣扎的绝望,却看见钟曦含着笑淡淡地望着他:   “我为何会在这里,小十三方才不是已然有了猜测吗?”   “三哥告诉你,你方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霎时,钟淳好似被毒蛇给咬了一口,一股遍体生寒的冷意直直刺透了心房,后知后觉的钝痛逐渐麻痹了手脚。   “三哥,你……”   “为什么”三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便觉得后颈猝然一痛,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而去。   钟曦不顾他一身湿袍烂竹叶,将人打横抱在了怀里,往上轻轻掂量了一下,自言自语地笑道:   “瘦了。”   他低头望着钟淳,右手在他的腰间摸索了一圈,指尖勾起了一枚玉白的荷包。   一缕幽幽的冷梅香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钟曦将荷包放在手心把玩了半晌,便将其往身后一丢:“赏你们的。”   周遭的禁卫得令之后一窝蜂地涌了上去,那精致小巧的荷包霎那间便四分五裂!   几条裹着蚕丝的小虫在他们的争抢中霎时失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荷包指路58章   朕来迟了(︿) 最近三次元事太多,有点抑郁了……我也想更新快一点,等我调理一下…… 第85章 棠棣(三)   “子时三刻了……怎么还未等到十三殿下??……”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胡说八道什么!!动摇军心者全都给我按军纪处置!!”   李广平忍不住地一勒缰,回头怒骂了一声:“太极殿离这三重门才多远的地方,你们是太小瞧那小子还是太小看阮虎了!?这点本事都没有那就不要出来了!——”   “再说了,内苑那两匹马是训过的,蒙着眼睛都能从里边跑出来,除非有人拿刀架在它们脖子上让它们折回去,不然……”   高申亦察觉到他话中隐隐的焦躁,忙打断道:“老李,你少说几句!”   “丞相在后头呢……”   张鄜望着远处,一言不发。   他那身朝服不知何时换成了副轻巧的暗色玄甲,坚阔臂膀上的狮头龙鳞肩盔折着冷光。   李广平闻言只得撇了撇嘴,兴许是被他的情绪影响,连座下那匹马也开始频频撅起了蹄子。   不知过了多久,只闻道路近处响起一声急促的马蹄声,跟震雨似地敲击在每个人心头。   “来了!——”高申按捺不住面上的喜色。   但待那两匹血伤遍体的马儿终于苟延残喘地奔至三重门下之时,他的神色确是遽然一变!   只见阮虎麻木地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张鄜跟前,重重嗑了几个响头,额前鲜血汩汩涌出:   “小人无能!!小人无能!!请丞相赐小人死罪!!”   一匹马上驮着昏迷不醒的顺帝,而另一匹马上的人确是一脸惊慌失措的六皇子钟琼。   “皇上!!”   “……是、是陛下!!”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顺帝扶下马来,李广平朝手底下吩咐道:“快,找个手脚快的人送圣上回府,让徐太医马上过去诊治!”   钟琼一望见张鄜便失了血色,口不择言道:“……丞相!不是!!不是我!!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是小十三自己跳下马的!!不关我的事啊!!——”   高申见状不对,立即皱眉道:“六殿下,请冷静,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先下来慢慢说,无人要怪罪你。”   钟琼瞪着眼张嘴大喘气,脑海中闪过钟戎临死前万剑穿心的惨状,两行泪珠滚了下来:   “四哥……四哥死了,宫殿全是火!!全是火!!还有那些怪物一样的人!他们好像是死了,但是却还活着,一直追着我们杀!!”   “小十三……小十三突然跳下马,我还以为他要抛下我逃走了……但、但是……他应当还在宫里……”   众人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中逐渐拼凑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不禁心头冰凉。   高申喃喃道:“六殿下口中的怪物,莫非是先前淮南叛乱中的……”   “丞相……”   张鄜握紧缰绳,掌心生生勒出一道入骨的血痕。   “高申。”   “末将在!——”   他方才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有种沙哑的阴沉:“集中你手下所有兵马,在神机营回京之前守好京畿的地盘。”   “李广平,带着你的人同我一起,明日之前把宫门给破了。”   然而,宫中这场大火连烧三天三夜,等到他们进宫之时,原先的玉楼琼宇早就化为一片焦土,而宫中的数千禁卫、妃嫔、侍女、太监竟一一不知所踪。   五日过后,上京的另一处天子行宫之中传来了秦王钟曦受诏回宫的消息——   *   “慎王钟戎与般若教徒勾结,意图谋害天子,今已自行毙命,而圣上如今下落不明,六殿下钟琼、八殿下钟珏、十三殿下钟淳亦皆葬身火海,宫中百殿尽毁,损失惨重。国不可一日无君,万般无奈之下,特以此诏命……”   宦官周隋磕磕绊绊地念着手中那逼真的矫诏,背上冷汗直流:“诏命秦王钟曦回京代权辅政,重整朝纲,直至圣上归位——”   “吴崇检冒销军需,收受官员贿赂,罢兵部尚书之位。”   “裴清侵用工银,以下犯上,罢吏部尚书之位。”   “李淮结党营私,滥用职权,罢刑部尚书之位。”   “……”   砚山行宫是开朝始皇帝所建的一处宫殿,顺帝年轻时常与先皇后来此地避暑,宫中亦有雍和殿、清康殿、宣德殿等处理朝政之所,故而被焚毁的太极殿中该有的东西,这里一样不少。   正值黄昏时候,烛英殿外的浮花浪蕊开得尤其烂漫,山茶跟着了火似的赖在摇曳伸展的树枝上。   亭亭华盖无人修剪,每一枝每一叶都如同一副静描工笔画,被斜阳摹在昏黄的宫墙上。   这里曾是历代皇后的住所,故而连后苑都比寻常殿宇大上好些。   一只三花短毛畜生在宫门前警惕地徘徊着,看着一群不速之客在“自家地盘”上来去自如,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转身逃跑。   忽然,它眼前伸来一只好看而修长的手——   三花猫狐疑地走近,在那指尖处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不知闻见了什么味道,竟一下子皮紧毛竖地弓起身来,朝面前之人凶恶地“哈”了一口,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钟曦挑了挑眉,收回手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畜生鼻子还挺灵。”   他方才亲手收拾了几个“忠仆”太监,在禁卫面前用死生蛊稍微杀鸡儆猴了一番,才算控制住了眼下的宫中局势,早有准备地将先前几位淮南王的旧部迎进宫来。   正和几位复位心切的老臣谈起对敌战略,钟曦忽然接到宫婢的消息,说御膳房的山楂包子蒸好了,于是便歉声着起了身,转头却往烛英殿的方向走去。   “衣裳都给他换了?”   婢女望着钟曦那副眉梢带笑的俊采模样,不由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回殿下,已经替十三殿下净过身了,也……也依照吩咐换上了衣裳……”   钟曦拍了拍她的肩,微笑着踏进门:“旧的那套先别急着扔,我还有用。”   他走进内屋,掀开床前那道杏色凤绣帘幛。   只见夕阳晒着偌大的一张檀木床,上边的人影却小小地蜷在角落里,露出一截细瘦的小腿来。   “小十三,日头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   钟曦坐在床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和从前一般笑着在钟淳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怎么,几个月不见,脾性长了这么多?还在生三哥的气?”   “都一天一夜没吃饭了,给你带了山楂包子,吃不吃?吃饱了再继续睡怎么样?——”   他拿起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低头咬了一口,故意发出咀嚼的声音:“嗯……真香……真甜……连汁都是甜的……”   然而,床上的那个身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转过头,露出一个幽怨的眼神来,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挠着腚抱怨地发牢骚。   他的小十三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安静得像变了一个人。   钟曦吃掉了手上的包子,默不作声地爬上了床,一把将角落的人给搂进怀里。   钟淳的呼吸很浅,若不是他还睁着眼,会让人以为他早已睡着了。   “小十三,三哥同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出人意料的,钟淳竟然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表明了拒绝的态度。   钟曦见状不仅不恼,反而笑着搂紧了他:“不想听故事啊,你以前在学堂可喜欢听故事了,还记得吗?”   钟淳虽然声息微弱,但身体却仍然有种充满着生命力的温热,散发着一股干净而讨人喜欢的味道。   钟曦眷恋地去闻他后颈上的皂角香,仿佛抱着的不是小十三,而是自己依旧阳光明媚的过去:   “以前徐夫子罚你抄经的时候,你就喜欢缠着我让我给你讲故事,但真又说起那些‘人面鸟’、‘鬼哭婴’的事儿,你又吓得哇哇大叫,捂着我的嘴巴让我别念了,啧啧啧……胆子真是比老鼠还小……”   “从什么时候开始胆子变大了?连闯火海救人的事儿都做得出来,你是英雄吗,就学别人逞英雄,嗯?”   钟淳感觉到有双手在自己肚子上摸来摸去,不由忍不住地开口道:   “……三哥,你杀了我吧。”   钟曦挑起了眉,手上却不动声色地将那里衣的结带给解了:“现在连死都不怕了?”   “不然……你就把我放了。”   “不可能。”   “……”   钟淳感觉衣裳忽地一松,紧接着脸就被扳了过去,对上了钟曦那双晦暗的眼:   “小十三,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他全身一僵,抿了抿嘴,听见他三哥说:   “这里是烛英殿,是皇后……”   钟曦低声加重了语气:“……侍寝的地方。”   钟淳原先还未反应过来,等到他三哥开始脱他衣裳时,才缓缓瞪大了眼,语无伦次道:   “钟曦!!你……你被那什么蛊毒傻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疯了!……”   “嘘,小十三可得小点声,若是一会让那些老骨头发现你在这儿,必定又得长篇大论地训斥我几个时辰了。”   钟曦面上势在必得的微笑直到将钟淳里衣褪尽的那一刻消失了。   而钟淳在看见那婢女究竟给自己穿了什么之后,方才死水般的平静也荡然无存了。   他指着自己身上那件鹅黄芍药肚兜,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要杀要剐就算了!你……你给我穿这种东西来羞辱我!!?”   钟曦的目光根本不在肚兜上,他死死地盯着钟淳的脖颈、手臂、腰际……   ——上边竟早已遍布了深深浅浅的吻、痕和淤青。   单是望着,就能想象出一双大手是如何将腰一点点环紧,又是如何在上面留下失控的指印……   更何况那些情难自禁的痕迹根本不止一场性、事所能留下——   一股强烈而不甘的妒火直直烧上心头,但到底是自己先拱手让人,连半分怨由都怨不得别人。   钟曦双目发红地握住了钟淳的肩头,不顾他吃痛的叫喊,逼着他回话:   “……说,你究竟让张鄜上了多少回?” 第86章 棠棣(四)   见钟淳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钟曦更是气得牙痒痒,不知是在痛惜还是懊丧,恶狠狠地捏着他的下巴:   “……不知廉耻,张鄜若是早年娶妻生子,只怕儿子都快赶上你的年纪了。”   “怎么,你在床上是不是还得唤他一声‘爹’!?”   钟淳反应过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然而心口却好似被人插了一把软刀子,刃尖都烂在里边糊成一团。   他奋力推开钟曦,不知道这人究竟发的哪门子疯,委屈地骂道:“滚!!不关你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提张鄜的名姓!!唔!——”   钟曦捂着钟淳的嘴,将他结实地压在身下,那双眼中有恨、有怒、有欲、亦有情……   他原先只是起了些戏弄之心,想要看看小十三发觉自己穿肚兜时暴跳如雷的表情。   可谁知这左一句“张鄜”右一句“张鄜”,却将他内心隐忍了数十年的千百种情绪一并激了出来。   “……你以为你那好丞相是何等圣人不成?以为止戈收兵,高拜庙堂便能洗清他身上的冤孽?”   “哈……小十三,三哥告诉你,他打仗时杀过的人可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都多……所幸有因果报应,他这条命马上就要到头了……”   钟淳只当他在说疯话,全身却蓦地一僵。   ——微凉的唇堪堪擦过他的嘴角。   “……你、你说张鄜不是圣人,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钟淳抿了抿嘴,掩饰心底的害怕:“你骗了父皇!骗了我!骗了所有人!!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逍遥王爷不做,非要同般若教一道去做伤天害理的事!!那些中了死生蛊的将士也是活生生的人呀!!你却纵容教众将他们炼成不人不鬼的走尸……简直、简直是!……”   钟曦勾起一边嘴角,歪着头道:“简直是什么?”   “……”   “简直是‘丧尽天良’,简直是‘泯灭人性’?”   面前之人的语气同从前一般轻快,尾音还拖着股懒洋洋的调,仿佛刚从哪家秦楼楚馆的床上爬起来一般。   这是钟淳熟悉的三哥,但似乎又全然陌生了。   “他们是我的将士,为我所用是天经地义的。况且,比起让他们生生痛死,这般无知无觉地死法应当算得上是一种恩赐了,不是吗?”   钟曦动作很轻曼,手指沿着钟淳的脖颈一寸寸地往下按,像爱抚着一只受惊的宠物,但又带了些漫不经心的欲、望:   “小十三你就这点觉悟,还当什么皇帝?皇帝要做的事可是比这些更‘丧尽天良’呢,到时候你可怎么办?”   钟淳觉得心里好像钻进一条蛇,正将他一点点地缠紧,脊背不停地抖,手心背后都是冷汗,就连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他实在想不通,他和三哥只是几个月未见而已,他还给他写了信,想着那人在江南会是怎样的风景……怎么一转眼,三哥就好似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一样!!   “你上学时不是一直和夫子说以后想当王爷吗?以后三哥当皇帝,小十三就当王爷,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样不好吗?”   钟曦的指尖移至胸口,隔着布料忽然狠狠地掐住那一点,感觉到钟淳身子电般地一颤,口中“啊”地痛叫出声,笑了:   “……只不过,小十三可要好好地伺候三哥,一直这样乖乖的,别想动什么歪心思。”   “小十三乖乖的,三哥疼你——”   钟淳瞪着眼睛看钟曦,慢慢瘪了嘴,猝不及防地嚎啕大哭起来:   “……你不是我三哥!!我三哥不会这样对我的!!你滚开!!你不是我三哥!!”   他一边大哭,一边用脚去踹钟曦,当真受了天大的打击一般,口中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   “你不是我三哥!!你走!!你把我三哥还给我!!!——”   “你走!你走!!我要我三哥!!……”   钟曦心如铁石地看着钟淳撒泼似地哭闹,但当看见他哭着哭着,突然窜出一道青虫似的大鼻涕时,终是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分不清这小十三究竟是装疯还是真疯,这一出倒真让他消了那种性致,况且看着那身别人留下的痕迹,他一时半会也下不去手,真要“霸王硬上弓”也得再把人养上几日。   最好是养到他心甘情愿为止,来日方长……   “好了,好了,三哥在这儿呢,小十三别哭了……”   钟曦替钟淳将衣裳披上,一时半会找不到手绢,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擤鼻涕、擦眼泪,摇身一变,仿佛又成了那日在学堂中给他解围的好兄长:   “先把这山楂包子吃了啊,原本给你备了三个的,方才被我吃了一个,现在只剩两个了。”   他笑眯眯地道:“喏,你若是不吃,我便把这两个包子拿出去喂猫了。”   “……真不吃?那真是太可惜了……若是有朝一日张鄜带军打进宫里来,只怕只能看到一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丑八怪了!”   钟淳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眼睛通红地伸手拿了一个已经冷掉的包子,重新缩回角落,警惕地放在嘴边咬了一口,随即低着头狼吞虎咽起来。   钟曦撑着头看他吃东西,一边看,一边一下一下地抚着钟淳的背,望见他长长的睫毛抖了好几下。   “小十三……”   他看着钟淳许久,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其实啊,三哥不是你的亲三哥。”   ……   *   李广平借着烛火摊开一卷羊皮地图,目光炯炯地盯那朱砂醒目标记的几座城池,拧起了眉:   “娘的……这些反贼真是要反了天了,看来那群淮南的地方长官当真是没脑子,别人煽风点火几下就立马积极地主动送上门给人当枪使,怪不得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这日子能好过吗?”   “沈长风这小兔崽子去了这么久还没个消息回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高申安慰他:“听闻邢狱的温廷尉交情与之十分深厚,丞相已然派他前去接应神机营回京了。”   “幸好当初随州起义的时候丞相没把我俩派下去,现在看来,那些‘起义军’不过是些虚张声势的流民溃军罢了,充当了某些人调虎离山的幌子,若当真将朝廷的主要兵马调离上京,眼下这城门宫口便无人可守了。”   说到这,他叹了口气:“去年初春的水患,再加上乔家侵夺粮田涌现了大量的流民,这些人一经煽动,必将汇成一股与朝廷极其不利的势力,真是没想到,三殿下竟是下了这么一盘大棋……”   李广平不爽地哼哼道:“有什么没想到的,当年皇上要接那婆娘回宫,我便主张不同意!那劳什子静妃本来就是徽州人,说不定进宫前就与钟峣那犊子有染了!!”   “现在好了!那小畜生简直跟他爹一样的德行,惯会收买人心,可怕得很!现在京中民间都流传说天子寿宴那场大火将皇帝与皇子们都烧得尸骨无存了,他倒好,奉诏从金墉千里迢迢地回来‘奔丧’,还猫哭耗子假慈悲地‘暂代父权’,孝心能感动天地似的,谁他娘的信这一出啊!!”   “唉……我那小徒弟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高申听到这也叹了口气,望向了不远处的营帐。   今夜清风徐来,月色明朗,那处营帐中漫出来的光却显得有些黯淡。   ……   寒容与掀开帘的时候,桌上东倒西歪了几盏瓷杯,还有一坛半空的竹叶青,张鄜看起来正在独自饮酒。   他比几日前瘦了,眼眶微微地陷下去,颔边也生了些微青的胡茬,使得本就锋利的轮廓愈发深邃。   桌旁的短檠灯静静地烧着,映着握着斩白蛇剑的那双手,上边的新茧长了一层又一层。   “皇上身上曾经有被人下过死生蛊的痕迹。”   他给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咳了咳:“但或许是施术者自身的缘故,又或许是母蛊已亡的缘故,陛下身上的子蛊似乎失效了。”   “太医们围着救治了三日,才将人从鬼门关抢救回来,想必过几日便能醒转了。”   “那六皇子么,倒是命好,只是受了些惊吓和皮肉伤,睡了几觉之后便缓过来了,每日嚷嚷着要见他父皇,可把我吵死了。”   张鄜道:“我耳朵不好,你想说什么?”   寒容与绕了半天,才尴尬道:“那什么……眼睛怎么样了?”   “有时好,有时坏。”   “……”   “好的时候看得清楚,坏的时候……也能看出是个人形,足够了。”   张鄜闭上眼,缓慢地揉着额角:“我杀人的时候也不用特意看清对方的样貌。”   寒容与顿了顿,问道:“那砚山行宫至少有一万禁卫把守,据说连四皇子生前养的那几千精锐府兵,如今也尽数归到钟曦手下,成了名正言顺的‘护卫军’。”   “以你现在的状态,为何不等沈将军他们回来之后再做攻取的打算?”   张鄜摇了摇头:“兵贵神速,李广平那五千人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不比一万禁卫差,更何况对方的死生蛊有限,才刚消耗了这么多将士,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施蛊。”   “活人同活人的打法,我比你了解。”   寒容与闻之不知哪儿升起一股怒气:“打仗的事交给李将军与高都尉不就好了,非要你自己亲自率兵上阵?你这病是真不打算治了!?”   “你……”   他还欲说些什么,却听见营外传来一声战战兢兢的急报:   “报!!丞相——行宫遣人用马连夜送来一份……一份礼物,大人您看,我们是接还是不接……”   张鄜闻言睁开双眼,很冷地笑了一下:“既是份礼,有何不接之由?接——”   外边声音颤了颤:“他们、他们说,若是接了这份礼,便得退兵至五十里外的西陵山下,否则……”   “退不退兵我说了算,将那所谓的礼呈上来,我倒要看看——”   张鄜接过那包袱,方将那结解开,里头的东西便轻飘飘的掉在了地上:   ——那竟是一件雪缎细织的亵、衣!   寒容与见张鄜的面色霎时变了数变,脖颈上的青筋猛地根根扭曲腾起,心中对此物之主亦有猜测,顿时暗叫不好:   “……世渊!!”   他面色青白地大叫道。   只见张鄜忽地咳嗽了一声,一手捂着胸口,扭过头竟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 第87章 棠棣(五)   钟淳在心里暗中数着日子,他已经在行宫中待了一个月了。   按理而言,京中各处都有老李头的署军,再不济也有刑狱的金吾卫,短时间内要攻进这小小行宫来根本不成问题,可偏偏他在这里头不见天日地关了这么多天,也未曾听见外边有人攻打的动静,心不禁凉了半截。   ——这只能说明,他在宫中已然成为了一个明晃晃的“俘虏”,一个被钟曦用来要挟张鄜的活靶子,一个……只知道拖累他人的累赘。   钟淳开始趁着钟曦不在的时候逃跑,有回他打晕了一个侍卫,打算从后苑里刨个狗洞溜出去,但才刚跑到殿外的小径上就被逮了回来。   钟曦每日都在忙,忙着笼络人心,忙着布阵迎敌,忙着巩固他用非正当手段谋取来的地位……为了防止钟淳像先前那样逃跑,竟命人将宫中所有能容活物进出的通道都堵死了。   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恶趣味与控制欲,钟淳每日被允许穿的衣裳就是那件巴掌大小的肚兜,直到有一日他实在受不了,开始捡他三哥的衣裳穿,钟曦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允许他在禁卫的监视下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   有时候他呆呆地望着庭前火红的山茶花,脑海总会浮现起张府后院那片姹紫嫣红的空地。   他想淡紫色的藿香,他想小喇叭一样的金钱艾,他想黄花菜似的鼠曲草,他还想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草药……   但是他最想、最想的,还是那个会在下朝后坐在廊下,静静地望着这片草木夕光的人。   斜阳映着容长的面孔,映着高耸的鼻梁,还有那薄而冷的嘴唇……   钟淳暗暗握紧了拳头,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没有人会来救你,你必须靠你自己逃出去!   你一定要活着回去,还有人在等你……   还有人在等你……   *   钟曦在宫中为他母亲静妃建了一间佛堂,里面供奉着一尊面色慈悲,背生四臂的鬼子母神佛像。   鬼子母神闭目垂笑,双手在胸前合十,左上手持莲花,右下手作施愿印,象征着以拯救众生为三大宏愿。   殿中的莲台上点满了三千明烛,还供着淮南王钟峣以及在叛乱中失去性命的几位将军的牌位,钟曦每日都会遵循其母的要求,按时来此地诵经念祷。   这一日,钟淳尾随钟曦偷偷跟来了佛堂,本想寻些逃出宫去的机会,却猝不及防地窥见了他少见的狼狈模样。   “跪下。”   他躲在廊柱后,借着莲青色的帷帐望见了一双苍白而瘦削的手,腕间的佛珠长到垂进衣袖里。   “……啪!!——”   佛堂静寂无声,钟淳被那清脆无情的巴掌声吓了一跳,探出头去,却见他高大的三哥被那个瘦小的女子抽得身子一斜,随后很缓慢地坐正了。   “我对你失望了。”   女人的声音很疲倦,但却时刻保持着一种端庄与为人母的威严。   “对着你父亲的牌位,你告诉他,告诉你战死的叔伯们,当年害死他们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了吗?”   “我怎么听说那本该葬身火海的钟叡依然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此时此刻就在丞相府中,还有不少太医亲自为其诊治呢”?   钟淳听见钟曦沉默了半晌,说:“钟叡中年丧妻丧子,到了晚年子嗣更是稀薄,不仅白白替仇敌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有几分放在心上的亲生骨肉甚至不惜为了皇位对其刀剑相向,最后却反倒横死在他眼前——这难道算不上他的报应?”   “就算他有命逃出火海,只怕也是时日无多,母亲又何必纠结于一时?”   只听静妃冷淡地笑了一声:“他那个儿子呢?”   “钟琼生母是北衢独孤氏长公主,留着他对以后两国安定有益无害。”   “我说的是你藏在宫里的那个。”   “……”   钟淳背上寒毛倒竖,总感觉有一双静沉无情的眼睛透过这帷幕直直看过来,忙轻手轻脚地退到廊柱后头。   “斩草要除根,为娘早就同你说过要杀了他,这个人留在世上就是个祸害,你怎地不听娘的话?”   钟曦见静妃连“为娘”都搬出来了,面色变了一变,但还是忍耐地道:   “您的用心良苦儿臣都明白,张鄜素日疼爱小十三,但只要那孩子留在宫中一日,张鄜便一日不敢正面派兵攻打砚山,反而会因为顾忌他的生死而退兵,再拖上一些时日,他的蛊毒想必也深入肺腑。”   “三军不可失其将,眼下神机营赶不回京,张鄜便是那群人的主心骨,是他们的‘魂’,一旦连他也出了事,届时敌方兵力定然会全面溃散,我们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谁知静妃却平静地嘲讽道:“你说张鄜的蛊毒已深入肺腑,可为何前几日还有人向我禀报,说亲眼看见他在马上指挥御敌??”   “不仅眼未瞎耳未聋,一身玄甲寒光凛凛,可谓是威风无限哪——”   钟曦眉头一皱:“都是道听途说,母亲不可当真。”   静妃声色渐厉:“还不承认?承认自己的失策当真有如此困难吗?!”   “你以为张鄜是什么人?他都活到这个年纪了,玩弄权术的手段称得上是炉火纯青,当真会被你这种小孩子把戏所牵制?再者,大是大非面前,你觉得他肯为儿女私情而牺牲他所谓的‘大义’吗?”   “我告诉你,宫外都在传钟叡已经醒了,要下旨昭告天下传位于六皇子钟琼,并命丞相张鄜辅佐其左右!!”   钟曦猛地抬起头:“……不可能!!”   躲在廊柱后的钟淳听到此话后亦是一怔,指尖像被虫子蛰了一般,烧疼得厉害,后知后觉的钝痛更是顺着四肢蔓延到了心里。   静妃缓缓地叹了口气:“曦儿,承认吧,你费尽心机握在手中的,只不过是个弃子。”   “既然都是利用,哪个皇子对于张鄜而言都是一样的,我比你更了解他,这一次,千万别再中他的计了。”   钟曦闻言默然了良久,才向静妃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抱歉,母亲。”   “即使是弃子,我也要握在手里才能安心。”   ……   是夜。   钟淳躺在床上,头一回觉得窗外的虫鸣如此清晰聒噪。   然而更令人烦闷的是钟曦,他三哥连睡觉也不想要他安生,一边搂着他,一边坏心眼地在他耳边笑:   “怎么样,小十三,偷听别人说话的后果就是会睡不着——”   “你家丞相不要你咯……乖乖地跟三哥过后半辈子吧。”   钟淳想不出他脸上顶着一个丢脸的巴掌印,怎么还能做到和往日一般厚颜无耻的。   他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钟曦,好半天才道了一句:“三哥,你现在还想去江南吗?”   其实,老一辈的那些恩仇和钟曦有什么关系呢?佛堂前的那些个牌位他一个也没见过,一个也不认识,却要平白无故承受这段无缘无故的血海深仇,这不是纯属折磨人吗?   钟曦听罢没说话,只是用下巴蹭了蹭钟淳的发顶。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我是……什么……什么山水郎?什么……借什么月光?”   钟曦闭上了眼,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忘了。”   过了一会儿,后边没动静了,钟淳才开始想张鄜。   他不信张鄜会不要他,这或许只是那人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又或许是某种他参不透的计策。   虽然心里头还有一点难过,但同时更多的是松了口气的庆幸,以及坚定自己要从这里逃出去的信念。   ——这下他终于不是拖累大家的累赘了。   静候着把握时机,便一定能从这里出去。   作者有话说:   略微短小…… 第88章 棠棣(六)   没过几日,倒真让钟淳寻着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   此时恰逢惊蛰时节,京中连日来暴雨瓢泼,春雷滚滚,一点也没有停歇的迹象,好似天上的神仙老爷发了怒一般,连那护城河的水都漫过了界碑。   而行宫中得来消息,说钟曦的得力干将,淮南王的老部下裴瀚的一众人马栽在了李广平手中,其余残将在回宫途中又遇上山洪,五千兵马几乎全军覆没。   裴瀚是淮南王的旧亲信,老故交,年轻时在平昌军中亦是“十二龙虎将”之一,这些年表面归安朝廷,但私底下仍对旧主念念不忘,忠心耿耿,听完静妃的谋划之后,更是二话不说地领兵挂帅,半分怨言都无。   钟曦闻之面色难看,决定亲自上阵替老将军报仇,离宫之前还特意交代了禁卫看紧钟淳,一步都不能让他踏出烛英殿。   但钟曦未曾想到,他这一走,宫中做主的人就变成了他母妃,那些禁卫得到的命令也逐渐从“看守钟淳”变成了“除掉钟淳”。   ……   “老八!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让你在里头放的迷香放了没?……啧!你身上怎地这么臭!?真掉茅坑里了!!?”   禁卫长与一干侍卫在茅屋外侯着,见那位名叫老八的侍卫佝偻着身子从屋里出来,只觉一股异味迎面扑了上来,纷纷面色扭曲地捏起了鼻子。   老八低着头扯了扯自己满是污泥的衣裳,浑身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有些讨好地道:“放了放了!大人放心!那十三殿下脾气忒大,上茅厕还不让人看着,直接将那恭桶甩在我身上……”   周围人一听更是眉头紧皱,各自嫌恶地退了一步。   那老八还犹自滔滔不绝道:“嘿嘿……但好在我眼疾手快地把香点了,再过上一时半刻……”   “……啊!”   禁卫长一脚重重地踹上他的小腹,看着他捂着肚子在地上疼得打滚,才终于被逗笑了:   “没出息的东西——”   他抱着臂,推开身旁侍卫撑的伞:“现在几时几刻了?”   “郑玄,你小子进去把那小殿下拖出来,静妃娘娘说要捉活的!”   他身旁的瘦高个点了点头,捂着鼻子踹开了茅屋的门,但没过多久却大惊失色地奔了出来:   “……不、不见了!!”   “殿下不见了!!——”   禁卫长蓦地瞪大眼,握着腰间的戒刀闯了进去,却见那茅屋内确是空空荡荡的,连一星半点的人影都没见着!   他怒气冲冲地一掀帘,只见一股凉风携着雨从墙角的大洞中涌了出来:   “娘的!!被这小兔崽子摆了一道!!来几个人跟我去后山搜人!快!”   “剩下那几个立即回去禀告静妃娘娘,管好你们的嘴!别让王爷知晓了!!”   “是!——”   “……”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散去之后,地上扮演挺尸的老八终于抬起了头,在雨幕中露出了一双圆溜的大眼睛。   “得快点才行……不然得让他们发现真‘老八’了。”   钟淳嘀咕着,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往佛堂的方向跑去。   据他数日观察,每日这时候都会有辆运送佛像的马车短暂地停驻在殿门口,匠人会将静妃先前所修行的慈安寺中的大小佛像搬运出来,依次反复,风雨无阻。   ——据传,慈安寺有一面石壁上暗凿了三千三百三十三尊鬼子母神的人间化身,静妃信仰至诚,想要将这面石壁照搬到行宫中每日虔祷,故而那三千多尊石像便被割成了数块,再通过马车运进行宫来。   宫中禁卫似乎都被引到了后山,此时此刻的佛堂根本空无一人。   钟淳屏着呼吸,猫着身子钻进了马车里,掀开最里头的那方木棺,壮着胆子与一尊面相极其凶恶的金刚躺在了一起。   木棺里面很冷,到处都是霉的味道,挤到几乎没有呼吸的余地,他方才又淋了雨,被冻得齿关都在打颤,也顾不得在泥地里滚的那一身脏污了。   只感觉车轱辘缓缓动了,他才放任自己的意识昏沉下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沙啦啦,沙啦啦——   耳边的暴雨依然轰然不停,永无止境……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   钟淳的脑袋“嘭”地一下撞到棺缘,疼得睁开了眼睛,却忽然听见车后厢被人打开的动静,心口被一只大手倏地揪紧了!   他艰难地转过身,透过那一点有光的缝隙往外瞄,大脑一片空白——   只见他三哥钟曦正穿着一身正红铁叶铜甲,眯着眼若有所感地往里望。   也不知是否是天意,今日他带兵前去裴瀚丧命的狮子岭征讨,岂料对方竟丝毫没有迎战的打算,一路人马一直撤至岭外,竟这么不动了。   钟曦自然不认为是自家实力过于强悍而令敌手忌惮,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张鄜又在背后耍阴招。   这几日风雨恶劣,前方兵力莫测,若是贸然追击,恐是会落得同裴瀚一样的下场。   钟曦面色阴沉地在岭口兜了几圈,才不甘地下令退兵。   回砚山行宫的就路就这么一条,其余都被他命人封了,于是,这路人马便这么正面与运送佛像的马车撞上了。   “我不是下过命令,这些日子连宫中连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么?”   钟曦很冷地笑了一下,那双凤目也显得凌厉起来:“这马车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车夫诚惶诚恐地道:“回王爷……小人……小人是静妃娘娘吩咐的人,每日奉旨进出行宫……”   钟曦挑眉:“噢?奉旨?奉旨的旨?是奉皇上的圣旨呢,还是奉太后的懿旨?”   “只可惜那宫里既没有皇上,也没有太后啊……”   车夫闻言更是吓得直接瘫软在地,倒是他身旁的一位沙弥很冷静地回道:“这位施主确是奉娘娘旨意修楔佛堂石室,若殿下不信,大可回宫与娘娘问询,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   谁知钟曦根本不买他的帐,笑道:“我还没当上皇帝,她倒是做上太后了——”   “去,把棺上的那些布给我掀了,我倒要看看里头究竟是不是你说的那些石像!”   随着开棺声离自己越来越近,钟淳的心更是吊到了嗓子眼,猛烈得几乎要跳到胸膛之外。   ——难道就只能到这了吗?   他有些悲哀地想,这回出逃他暗中计划了好段时间了,没想到最难的那步没出差错,都快逃出生天了,却反倒阴差阳错地被钟曦给逮回去。   ……难道是老天爷在和他开玩笑吗?   谁料就在这时,耳边响来一阵急促的马嘶声,好似天降救星一般——   钟淳将全部的希冀寄托于这不速之客上,他靠在车壁上竖直了耳朵听,却只听见一些有关“殿下”与“失踪”的只言片语。   但钟曦听完后额角却跳出几道青筋来,恨恨地咬牙:“……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我一不在就会出乱子!”   他焦躁地攥紧了缰绳,猛然一挥马鞭:“一群没用的东西!——回宫!”   “留几个人把这条道给我看死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从这里放出去!!”   “是!……”   钟淳全身紧绷地听着那一大堆兵马绝尘而去的动静,待到耳边终于只剩下了潇潇雨声,才彻底松了口气。   他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他逃出来了!   ……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又脏又臭的,怎地还睡到棺里来了!!差点把我命给吓死——那短命鬼是怎么赶车的!!若是被那些官老爷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或许是来避雨的吧,外边雨下的这么大,哎哟……你可踹轻点,别把人踹死在我店门口了,那我还怎么做生意……”   “啧,还瞪我呢!!你他娘的……”   那修佛像的匠人连日被上头指使着不眠不休地劳工,本就憋了一肚子气,一掀开木棺发现里头竟藏了个人,登时怒不可遏,要拿这小东西撒气!   可正当他打算出手时,只见那小叫花子不知从哪抽出一道鞭子,“啪”地一声缠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顿时大惊失色:   “……呃!、呃!!——”   钟淳恶狠狠地握紧断红,看着那匠人的脸色逐渐变得酱紫,才渐渐松了手,从齿间挤出了几个字:“……欺软怕硬的东西。”   他强撑着从棺中爬了出来,抬起下巴朝另一个已然呆滞的人问道:“我问你,这里是哪儿?”   另一人见这小叫花子虽然衣衫不堪入目,但举手投足间却莫名地带了股不一样的神采,况且显然也有些身家功夫,顿时生了些敬畏的心思:“敢问公子是哪家的少爷?小人……”   “少废话,我问你这里是哪儿!”   “是、是……此处是八崇岭的一个驿站,离上京城中不远,我们正要从这地赶路回慈安寺。”   钟淳听到这,紧绷的指尖才停止发抖,整个人脱力地靠在马车旁。   这里是上京以南的地界,在张鄜的势力范围之内。   钟曦既然先前已然朝外宣告自己已葬身火海之中,现下就算知晓自己失踪,依他那谨慎的性子,应当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在城中大肆搜查。   ——他现在当真是安全了。   匠人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小叫花子休息了一阵,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似乎想从身上掏些什么,但掏了半天也仍是“两袖清风”,半晌才挠着头讷讷道:   “……劳烦问一下,丞相府往哪里走?”   *   “轰隆——”   大半夜,一道电光劈过夜幕,宛如撕心裂肺的白练般,震得人晃不开眼,随即低而闷的雷鸣便遥遥地从天上炸了开。   骤雨不歇,镇宅的门墩狮已被浇成了深色,光亮得有如铜铸,就连阶前都几乎聚成了一方溪流行瀑。   “阮副尉。”   府前守夜的卫兵见到阮虎,都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他救驾有功,身阶便从原来无名无分的随身侍从升成了六品的亲军副尉,一时之间十三王府上的所有亲卫都得对这大黑小子低下头来问好。   然而阮虎本人对这一切荣宠都无知无觉,他扳着一张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脸,点了点头,便负手望着眼前白茫茫的天地。   这一个月里,他与府上的所有人一样,一直都睡不着。   阮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跟站岗的卫兵交代了几句话,便打算回房去。   突然间,他的余光瞥见了一个跛脚的身影从雨中跋涉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并且,那个身影一脚深一脚浅!   阮虎有些呆怔地望着眼前那个脏兮兮的人影,连那双楞直木然的眼睛都重焕了光彩一般,霎时亮了起来!   身旁亲卫认出那张被雨冲洗过的面孔,失声惊异道:“殿、殿……殿下!!……”   “来人!!快去叫将军和丞相!!——”   “嘘,别吵醒他们。”   钟淳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亲卫顿时闭上了嘴。   而阮虎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紧紧拽着钟淳的手:“……殿下!我、我马上命人去替你烧水!替你、替你……接风洗尘!……”   钟淳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了一嘴的白牙:   “……算你机灵。”   园中的松枝在暴雨中零落一地,在雨中散着一股混杂了草木与麝香的气息,踩在上头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声。   越靠近眼前熟悉的一廊一柱,钟淳的手指就越发不由自主地开始痉挛,他走得太急,就连呼吸也完全乱了套,单薄的胸口窒息般地上下起伏着。   ……整整一个多月未见,他若是看见自己,会觉得惊喜吗?   他知道他还活着吗?他知道他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数着日子想他吗?……   ……还是——像钟曦所说的那样,他早已经决定转而辅佐六哥称帝了?   光是想想这个可能,钟淳就觉得指尖蓦地传来一阵锥心般的剧痛。   肩膀痛、背痛、脚痛、腿痛、腰痛、早些时候被踹过的小肚子也痛……   他为了跋涉千山万水所刻意遗忘的疼痛,竟在这一刻全都回想了起来——   钟淳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有些近乡情怯地往那秋香色的门帘摸去,但脑海中却陡然闪过那句“又脏又臭的小叫花子”时,却又僵住了脚步。   ——趁着水还没烧好,我就先看他一眼,就一眼。   他偷偷摸摸地回到雨中,借着雨势将那散发着臭味的衣裳给小心翼翼地搓了几遍,才趴到了门前。   “咔嚓——”   遭了!   钟淳心下一慌,挪开了脚步,鞋底果然躺着一截被拦腰折断的松枝尸首。   里头的人大概也未睡安稳,在这雨声中竟还能依稀听到一些动静,缓慢地开了口:   “别再劝了,都什么时辰了。”   “就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从未悔过。”   那声音是如此冷酷不近人情,又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就连皮肉里的骨头听了,也会不禁地发出魂魄深处的震颤。   当钟淳意识到自己哭了的时候,他立马反应过来,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果不其然,里头的声音顿了顿,只闻“啪”地一声,一灯如豆的烛火霎时明了,将床边的人影摹到了窗纸上,隐约能看见男人下半张脸的轮廓:   “……淳儿?”   钟淳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嘴巴,沿着墙角呜咽着蹲下身去,瑟缩地蜷成一团。   “你家丞相不要你了。”   钟曦戏谑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他还是没有勇气进门。   又过了良久,钟淳眼睁睁地看着屋内的灯烛灭了,那个朦胧的侧影也瞬间暗了下去,化为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色。   他哽咽了一下,细碎的声音被风雨遮盖住了。   半晌,钟淳提了提麻木的腿脚,本想着掉头去浴斋,但到底还是没忍住,往前挪了几步。   他魂不守舍地掀了帘子,才刚探进去一个头,岂料那黑暗中竟沉默地伸出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好似长了眼睛似的,将他整个人蓦地勒进了怀里!   “……!”   一股成熟男人的气息霎时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那双炙热的大手更是锢着他的背,不许他挣扎,沿着脊骨一寸寸地抚、摸、收紧。   钟淳心尖一颤,感觉自己陷进了一座滚烫的、用肉身砌成的牢中,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人臂膀上的肌肉跟随情绪变化而越绷越紧。   他张开口,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却发觉鼻息之间早已被那难以磨灭的苦檀香给占据得彻彻底底。   “淳儿……”   张鄜将人死死地摁在怀里,鼻尖用力地抵在钟淳的额上,好似入了魔的圣人一般,一遍遍地念祷着他的名字:   “淳儿……”   “我的淳儿……” 第89章 棠棣(七)   “……”   钟淳张了张嘴,好半天了,喉咙微弱地“呃”了一声,好似有块大石头在心头牢牢实实地堵着,难受得很。   黑暗中,他看不清张鄜的脸,却清晰地感觉那有些粗糙的唇来回吻吮着自己的眉弓、鼻梁、脸颊,刚开始很轻,而后愈来愈重,仿佛在描摹他的面孔一般……   宽大的手掌几乎覆住了整张背,也挡住了他所有临阵脱逃的可能。   微硬的薄茧抵着肌肤,反复地摩挲,那么热、那么烫,好似能一直烧到人心里去。   “不怕了。”   “不怕了,到家了……”   张鄜很克制地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吻他的鼻尖,带着檀香的青丝拂在脸颊上:“想哭就哭出声。”   “哭大声点。”   钟淳听到这句话,齿颊近乎痉挛地抖动了半晌,鼻尖发痛地一阵长酸后,终于咬着张鄜的肩,从喉咙深处爆出一声类似小兽的哀鸣。   “呜………”   长久绷紧的心神终于有如弦裂一般,霎时崩得溃不成军,这些日子刻意压抑的情绪更是洪水决堤般地倾泻而出,比窗外那摇天撼地的电闪雷鸣还要激荡——   三哥的反常、四哥的猝逝、般若教的幕后黑手……一切有如颠倒的镜花水月一般,将他推向了一个迷茫而不可回头的深渊。   ——还是当胖猫儿好,每日除了睡就是吃和玩,天真无虑,没有一点儿忧愁,该有多好……   “再大声点。”耳边声音沉静,似是命令一般。   有靠山坐镇,钟淳便愈发伤心得肆无忌惮,他搂着脖子坐在那人身上,仰着头一边嚎一边哭,哭得胸口直抽搐,鼻子被堵住,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张鄜抚着背给他顺气,将那些痛苦分毫不漏地牢稳接了下来。   屋外的守卫被这鬼哭狼嚎的动静吸引过来,叩着门犹豫地问要不要派人前来服侍。   张鄜隔着门遣退了人,向芳斋要了两大桶热气蒸腾的浴水。   “待皇上明日醒了向他禀告,说十三殿下回来了,我亲自为其接风洗尘。”   ……   钟淳哭得很伤心,哭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很丢脸,为了找回一点可怜的颜面,他硬是撑着精神给张鄜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段自己是如何从魔窟中“逃出生天”的,重点描述了他在茅厕中每日苦兮兮地拿铲子挖洞,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地骗过众人的光荣事迹。   张鄜抱着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倾听,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良久却突然问了一句:   “钟曦有没有做什么?”   钟淳一愣,下意识地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但摇完自个又显得有些心虚:   “……他、他能做什么,只会欺负我!不给我东西吃,不给我衣裳穿,害我只能去偷禁卫的衣裳!还整天嚷嚷着你要死了!呸!……”   张鄜不知究竟信了几分,也不点破,只是深深地抚摸他的鬓发,没再过问别的什么。   “轰隆!!——”   窗外一道电光闪过,将伸手不见五指的主屋照亮了一瞬。   钟淳呆呆地看着横在张鄜眼前的黑布条,那是条织金的缎巾,将一双深长的眼覆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下半张脸的锋利轮廓来,无端给人添了几分渗人的韵味。   他却感觉心头骤地一紧,伸手想去摘,手腕却被那人摸索着一把攫进掌心。   “你、你眼睛怎么了……”   好半天,他才听见张鄜惜字如金道:“中了埋伏,这几日见不得光。”   钟淳向来对张鄜说的话深信不疑,那人道行太深,随便编几句话诓他都能将人骗得死心塌地,他没理由不信。   但不知是这几日在宫中胆战心惊惯了,还是在尔虞我诈中长了那么一点心眼,这一刻他的心却不安地动摇起来,好似提前预知了什么恶兆一般,狐疑道:   “见不得光……大半夜的哪儿还有光?又不是什么贴身的宝贝,怎地睡觉还要遮着眼?”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解了……你现在解了给我看看!”   张鄜握着手腕的手重了一下,听见钟淳吃痛地叫了一声,压了下去,不正面作答:“殿下这是怀疑我?”   一股浓烈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其间萦绕着几分淡淡的香气。   那香带着股不容亵渎的佛性,四分冷,三分苦,还有三分来自于张鄜本人的体味。   钟淳仿佛撞进花群中的蜂,被这气息引得目眩神迷,脑子轰然一热,全身的气血都涌到了面上,颇有些被蛊惑的意思:   “……就是怀疑你,怀疑你骗我。我明早去找那姓寒的去,他一定……”   他喉咙一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张鄜垂着头在解他的衣裳,一件一件,从外到里。   钟淳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陡然一变,徒劳地护着自己那摇摇欲坠的腰带。   只可惜那脏衣裳万分干净利落地滑到了地上,露出一双白得扎眼的肩膀。   张鄜左手摁着他的肩,右手像长了眼睛一般,一路往下,在那湿、透的肚、兜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   一滩水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声音分外清晰。   钟淳心都凉了半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宫中禁卫身上都穿这个?”   虽然目不能视物,但张鄜显然认出了这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这个……那个……”   钟淳脸涨得通红,既慌张又难堪,但是又实在没脸把钟曦的畜生行径宣之于口,舌头都快打结了还没憋出半句话来。   他看见张鄜抬起手,“窸窸窣窣”地将眼前缎布解开,继而自己的眼前蓦地一黑——   那人将缎巾蒙住他的眼,绕过后脑勺,打了个死结。   “……啊!!”   不能视物的恐惧袭缠了钟淳的全身,他手脚并用地攀在张鄜身上,却感觉自己被无情地推进了浴桶里,登时惊慌地挣扎起来:   “张鄜!!张!……唔!!——”   他的脑袋被一只手掌牢牢地按着,整个人被按着浸到水底,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窒息的恐惧瞬间涌了上来。   ……张鄜这是要杀了我?!   钟淳绝望地抵抗着,却感觉空气愈发稀薄,无力地呛了好几口水,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昏过去时,又被握着后脖子提出了水面。   张鄜掐着他的下巴,嘴对嘴地给他渡气。   钟淳眼神涣散,如蒙大赦地张开嘴,甚至万分渴切地搂住那人,像得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息着,鼻息间全是专属于那人的味道。   没过多久,张鄜放开他,又将他毫不留情地按进了水里。   钟淳一次又一次地被捞出来、摁回去,濒死的窒息感令他对张鄜的唇有种致命的渴望。   他神志不清地去吮那人的舌,吻到浑身颤抖了也不愿意松开,最终一边哭一边瘫在张鄜怀里,终于受不住地咆哮出声:   “……我说,咳、咳咳!……我说!!”   “钟曦……钟曦不让我穿衣裳,只让我穿女人穿的玩意……他、他还让我跟着他,跟、跟他……”   钟淳哽咽了几下,屈辱地道:“他想让我跟他作那档子事……一直摸我……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三哥为什么突然那样了……我好像突然不认识三哥了……”   “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这就是你想听到的对不对!——”   钟淳满脸都是湿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被呛出来的口水,声音很委屈:“你若是当真这么担心我,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   “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   正适时,窗外又闪过一道凄厉的电光,将整个屋子映照得有如白昼。   张鄜单手扯开帐帘,把全身湿、透的钟淳抱到床上,低头堵住他的嘴,将他压在底下几乎凶狠地深吻。   屋外的电闪雷鸣偶尔将他的脸庞点亮,那双已然失了焦距的眼却显得尤为黯淡,里头的痛苦却如同沉默而翻涌的海一般深。 第90章 棠棣(八)   “小虎子!外边正打雷呢!你上哪儿去?!——”   这些日子李广平与高申在丞相府议事,公孙觉与阮虎作为二人的徒弟便都跟了过来。   公孙觉披上衣袍推开门,只见府上灯火都已系数大亮,而阮虎满面红光地在院中进进出出,连肩膀被雨打得湿透都无知无觉。   “……你这是做什么呢?”   阮虎想都不想地开口:“殿下回来了!他让我替他烧热水!”   公孙觉闻言笑着摇摇脑袋:“我自然知道殿下回来了,何止我知道,全府上下都知道了。方才我还看见你师父领着兵出门夜袭去了,想必是丞相的意思,要打对面个措手不及,你怎地不跟着他一块儿去?”   阮虎依然是那个回答:“殿下要我替他烧热水……”   “你真是个呆子!!这种时候跟着你师父才有前途,才能让丞相刮目相看,整日盯着那下人的活怎么会有出息?”   公孙觉出身高门大户的雨陵公孙一脉,眼界自然非阮虎这种“乡野村夫”可以比拟,但他并没有因此低看阮虎,反而时不时提点他一把:   “再说了,我方才听说芳斋送了两大桶热水去主屋了,应当是丞相要亲自为殿下接风,哪儿轮得上你啊?”   阮虎听罢有些不服气:“我是殿下的亲卫,以前在营里都是同他一起同吃同睡的,就算要伺候,那也是我……或者那个小良子来,为何要劳烦丞相?”   公孙觉听罢面色有些古怪,眼珠转了一转,出了个馊主意:“不然你去丞相那屋转转,看看殿下究竟要谁伺候?”   他也想知道丞相与十三殿下的关系是否如同传闻中所言那般。   “这……”   阮虎虽然生性呆愚,但也自知现在是寄人篱下,面露难色:“这大半夜的,贸然过去打扰丞相……不太好吧,再者,听我师父说丞相近日身体似乎有恙,我们不是也好几日未见到他了吗……”   “所以就更要去探一探了,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好奇吗?”   公孙觉看着阮虎这副憋屈的模样,起了些好玩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去吧去吧,正好让丞相看见你的忠心,殿下被俘的这些日子里你连睡觉都在唉声叹气,这下可算是安心吧——”   阮虎想起方才钟淳对自己露出一口白牙,心头猛烈地动摇起来。   ……   暴雨如注,将太平缸中的浮萍打得迷离乱颤,半开半放的莲白中透着粉,露水全跟汗珠似的凝在瓣上,被雨催开后,瑟缩着吐露出一点微青的莲心。   阮虎默默地转了好几圈,也没看见一个下人,不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殿下既然在丞相屋里,不是应当点灯吗?   眼下那屋怎么黑漆漆的,还……还隐隐听到有人在哭?不仅在哭,还是一阵一阵的——   阮虎心头一紧,但又不敢硬闯进去,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拍了拍门:“殿下!殿下!我是阮虎,您在里头吗?——”   见里头毫无动静,他又焦急地拍了几下门:   “殿下!殿下!……”   “殿下!殿、——”   门从里面打开了,一股似香非香、仿佛融合了肉、体的气息从缝中溢了出来。   不知怎的,阮虎闻着总觉得莫名脸红,退后了一步,看见一件漆玄织金罩袍,惊得下意识打了个军姿。   “你是何人?”   丞相好似看着他,又好似没在看他,眼睛长而深,有了几分岁月痕迹,站在那恍如一个苍白而冷俊的鬼魂。   然而那一双唇在阴雨天里却是艳得很显眼,干涸的血迹印在上边,像涂了赭的朱砂一般。   “下官……下官姓阮名虎,是十三殿下身边伺候的副官!!”   这是阮虎第一回在朝中以外的地方见到丞相,他从小被人叫“傻高个”,未想到和那人面对面站着,个头与身形还要比丞相矮上不少。   “方才十三殿下回来时命我替他烧水,而后又不见人影了,我只好来这里寻一寻……”   阮虎见张鄜的面颊似乎比往日消瘦了些,不由讷讷道:“这些日子不见丞相身影,师父他们很是担心,不知丞相是否生着病?要不让太医署的人替您看一看?”   “不必了,多谢你师父美意。”   张鄜拭去唇上的血迹:“方才服过药,现下已然好了大半。”   阮虎愣道:“那十三殿下——”   “殿下已然睡下了。”   “那我烧的热水……”   “我方才已经吩咐人送了。”   “可……”阮虎硬着头皮闷闷地道:“可是,丞相的吩咐是丞相的吩咐,殿下的吩咐是殿下的吩咐,既然答应了殿下,我就要将事办好……”   说罢,张鄜终于抬起眼,似乎是在打量他:“你说得不错,为人臣下,忠于其主是本分之事。”   “谁撺掇你来的?公孙家的小子?”   “……”   阮虎没想到这也能被丞相看出来,结结巴巴了半天,听见对面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   “他心思活络,你平日同他在一起时要多向他学习,想侍奉好殿下,空有一身武艺可不行。”   “……是!”   阮虎闻言挺直了腰板,正想慷慨激昂地说些什么,却看见丞相转身掩上了门。   “回去吧。”   漆黑一片的床上,阮虎口中的殿下正被蒙着眼,紧紧地捂着嘴防止自己叫出来。   ……   “吐出来。”   方才被压着纠缠时,钟淳一怒之下咬破了张鄜的嘴皮,满嘴都弥漫着腥甜的气息。   不料张鄜的反应确是极大,摁着脑袋硬是要逼他将那口带血的唾沫吐出来,恰好今日钟淳的犟劲也犯了,嘴巴闭得跟蚌壳似的,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他仰着脖子奋力挣扎,却感觉那粗糙的掌心将软蔫一团的物事裹住,仿佛被人捉住了七寸的蛇,整个人霎时头皮发麻起来。   “唔!唔、唔!!……”   张鄜的手在战场上握刀弄剑,在官场上擅笔挥墨,在床上亦是逢无敌手。   *   ……还是那个地方……   *   他感觉自己的双手被握着举高,被引着掐住一个炙热而起伏的咽喉。   “你欺负回来。”   张鄜低头吻他的眉眼:“使点劲……”   ——不知说得是上边使劲还是下面使劲。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和下一章也有三千字……大家有找到那个地方吗……吗……吗……一定要看噢 第91章 棠棣(九)   *   ……还是那个地方……   *   他无意识地张着嘴,突然“嗯”地惊喘了一声,脚趾一绷,仰高了脖子。   一霎那,他的身体深处被彻底浇透了——   “淳儿……淳儿……”   钟淳感觉那凹凸不平的大掌覆住了他的小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按着,低沉的声音擦过他的耳畔,似是询问,似是叹息:   “……给我生个小皇子,好不好?”   *   自从那日咳血之后,张鄜的双眼很快便失明了。   这让寒容与十分措手不及,他这些年在九州大地各路江湖中来回奔走,对般若教中的八大秘蛊中也颇有研究,但这回张鄜的情毒实在发作得太过迅猛,连原先压制的狠药竟也都顿失其效。   “我还剩多少时日?”   张鄜问得很直截了当,仿佛问得是另一个陌路之人的生死一般,连声音都未曾颤抖一丝一毫。   “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半月。”   寒容与泄愤似地咬着牙,故意道:“用不了几日,你不仅会变得又瞎又聋,全身上下的肌肤也会跟着腐烂,烂成一副臭不可闻的白骨!就连淌过四肢脉络的血都是毒的!”   “但即使是这样你都死不了,因为般若母还活着,直到那般若母将你全身上下可吸食之物都吞噬光,你才能万分痛苦地咽气——”   “别激我了。”   张鄜抚上自己的双眼:“你知道我这种人,就算是死,也会让自己死得应有所值。”   寒容与看着眼前高冠玄服的老友,脑海中却不禁浮现起十几年前那个冷漠而倔强的少年将军。   “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向来眼高于顶,把面子搁得比天还高,但却甘愿为了心爱之人在两军之前下跪受辱,被蛊刑加身也未曾后退半步!”   他的声音不由颤动起来,有些自嘲地道:“我想问问这个人,他至今究竟还后不后悔?”   “后不后悔一辈子像小媳妇一样守活寡,后不后悔一辈子都无法像寻常人家一般子孙满堂?”   张鄜的回答依然很毫不含糊:“不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寒容与突然出离愤怒了,“他若是不后悔,为何在大宛危难之秋依然放任自己沦陷于儿女私情之中?!”   “你是他们的的主心骨,你一走军心就散了,大宛不能没有丞相——”   张鄜笑了一下:“你这是在拷问我?”   “那你知道你说的这个人,这些年来究竟都是如何过的吗?”   “般若母未苏醒之时需要用百蠹蛊压制,一旦发作起来头痛得仿佛被五马车裂一般,每日雷打不动地一碗,喝下去连五脏六腑都苦了。”   “这个人日复一日地尝着苦,将自己修成了一尊无情无欲的行僧,于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余下的人生也该是这般滋味。”   寒容与望着张鄜,看见他的眼角露出一抹极其罕见的柔色:   “后来有一日,他终于尝着了人生中的第一丝甜味。”   寒容与沉默了一会,扯了扯嘴角:“这甜……得甜齁了吧。”   “是,甜齁了。”   张鄜叹了口气:“先前也未发现我口味这般重。”   “至于你说的‘危难之秋’,对面虽看起来人多势众,但大多都是溃军与散兵集结而成,淮南数得上号的名将早已死在当年,现在剩下的这几个着实不成气候,就算没了我,李将军与吴尚书等人也可应对。”   “你并非行军打仗之人,大宛的军心没这么容易溃散。”   “再者,我并非执意寻死,只是想最后再同老天赌上一把罢了。”   寒容与犹不放弃地讽道:“赌什么?难不成你这个瞎子和半聋子还能打仗去?”   他知道张鄜不会回答自己,那人总是这样,成千上百件事都深深地埋在心底,任由山崩地裂,他自轻描淡写地泰然处之。   “赌我这条命,赌人心的贪婪。”   张鄜不打算多说,只道:   “相信我,我愿意为蔺茹赴死,也愿意为了他活着。”   寒容与皱眉:“赢了那是皆大欢喜,若是赌输了,你那小殿下,将来的小皇帝要怎么办?他可还被你蒙在鼓里,若是逼我给他一个交代……”   张鄜听完笑了笑:“若是赌输了,你便告诉他:——”   “‘古来征战几人还。’”   ……   一夜荒唐之后,铜炉香烬。   雨势渐缓,犹如更漏般打在蕉叶阶前,点点滴滴,割舍不绝。   张鄜欲起身,却感觉一双小臂鬼鬼祟祟地搂上了腰,原是被折腾了半宿的那位竟还醒着。   “不睡觉?”   钟淳闻言把脸往那胸膛一埋,趁着那玩意还堵在他体内,夹紧了屁股,闷声放狠话:“哼……不睡觉,不睡觉,夹死你!”   见张鄜一直没动作,他又委屈地道:“你那什么……‘小皇子’要流出来了!”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复而躺了回来将他一把搂住,宽阔的大手垂下来,细细地抚摸梳理他的鬓发。   张鄜的手指很长,形状生得也漂亮,指腹上生着一层薄茧,摸过头皮时能令人舒服得哼出声来。   钟淳有时候想,若是那人出身于乔姜那种书香门第世家,想必抚琴弄弦时也是很人赏心悦目的。   若是没有那场叛乱,若是没有那场叛乱……   想到这儿,他不禁脱口而出地问道:“张鄜。”   而后感觉有些不对,改口道:“丞相……”   “你说,淮南王当年为何要造反呢?难道……真像那些人说的,是父皇逼他们造反的吗?”   张鄜拇指抵着钟淳的脑袋,慢慢地按了起来:“《大宛纪年》所载,先帝殡天之时宣告传位于陛下,而钟峣不信,认为朝中宦官纵容你父皇‘篡改遗诏‘,于是集齐封地三十万人马于淮南起兵。”   “那……事实是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吗?”   “事实由史书记载,而史书由胜者编撰。”   张鄜轻声道:“战场上没有绝对的事实,只有绝对的成败。”   钟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这次对战三哥,我们的胜算大吗?”   “怎么,你已经提前为他求情了?”   “不、不是……”钟淳涨红了脸:“我只是想,他们那个什么般若教太邪乎了,还号称什么‘天地阴阳交合解脱淫欲’,但凡是读过一点书的人,都不会信奉这样的邪教,为什么般若教的信徒教众还如此之广呢?”   “信仰与学识没什么关系,再渊博的人也会有心生绝望、无能为力的时候,有时候,信教只是一种希望的寄托罢了。”   张鄜又道:“钟峣是个很聪明的人,当年两军在淮南交战时,正逢百年难遇的大旱,但凡遇上这等天灾,路上便会涌现出大量饥不果腹的流民。”   “这些流民多半是农民出身,没念过几日书,也没什么文化,听说信奉般若教不仅不用戒色茹素,还能吃得饱饭,行得了乐,于是便纷纷听信了钟峣的话,渐渐成为淮南军队的主要力量。”   钟淳听完突然想起先前在行宫见到的走尸,当时钟曦告诉他,那些人是自愿为鬼子母神“牺牲”的。   “若是天下再无战乱,百姓安定富足,人人有地可耕,是不是就再不会有人为了‘能吃饱饭’而去信奉邪教了?”   张鄜抚摸着他的脑袋:“是。”   “这是你父皇的心愿,亦是我的心愿。”   钟淳继续道:“先前……我一直想做个闲散王爷,想着等加冠之后,去各地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地过完一辈子。”   “那现在呢?”   钟淳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现在,现在我有点想试着当一个贤明的皇帝了。” 第92章 棠棣(十)   “有想法是好的,你父皇年轻时也是个一心向贤的枭雄。”   “那现在呢?”   “现在他老了,病了,雄狮没了爪牙,成了迟暮的英雄,每日想得最多的事就是有人要谋害他。”   钟叡躺在那张明黄纱的象玉床上,眼睛半睁不睁的,唯有那瘦骨嶙峋的胸膛起伏大得吓人,经年的痨病与死生蛊的后遗症已经让这尊躯体不堪重负,已经走到了蜡炬成灰的尽头。   张鄜让钟淳等人在门外等着,摸索着在银鼎中揉了一把龙涎香,随即在榻前一掀衣袍,一言不发地跪下了。   良久,更漏一点一滴,那微沉的香气也愈发浓郁。   不知是否是熟悉的味道让钟叡忆起了从前在宫中的往昔,他有些沙哑地开了口:   “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梦见……茹儿和太子……”   顺帝咬字很艰难,说一句话要喘三口气,但张鄜仍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梦里……他们、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茹儿抱着太子……就骑在马上,对着我笑……身后、身后是赤河那片白花花的芦苇荡……”   “我伸出手……伸出手却发现……我的手背上长满了皱纹!………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继续道:“随后梦变了……我看见……看见老四浑身是血地倒在我怀里……眼睛一直不肯闭上……说他恨我!”   “丞相,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张鄜沉默了半晌,回道:“陛下是衷情之人,心中已有不可辜负之人,便只能辜负他人了。”   顺帝虚弱地扯了扯嘴角:“……世渊,你……你心底可还曾同他们一般怨朕?怨朕分明立誓过一生只立一人为后,只立敏儿为储君,到头来却仍是违心地有了这么些子嗣?”   “……”   见张鄜未曾回话,他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自嘲地叹道:“只可惜……朕最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仇人安插至身边的犬牙,另一个……恨我太偏心,临死前都念念不忘要我的命……”   “都是前世的孽债啊……”   顺帝又叹了一声:“你应当怨我的,我也知道你怨我,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啊——”   怨吗?   从最初战场上“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肝胆之交,到最终朝堂上猜忌离心后的明争暗斗,多少年的君臣情分终究敌不过人心与岁月的磋磨。   顺帝曾经对张鄜起过三次杀心:   第一次,是收复淮南失地之时。   作为征西将军的张鄜在首丘大破五万叛军,年纪轻轻,功高震主,既是天生的将才,又是巨大的威胁。   那时张鄜凭着一把先帝所赐的斩白蛇剑,在军前立誓为顺帝至死效忠,才换回了天子一丝仁慈。   第二次,是最后一战时。   身为将领的张鄜头一回无视君令,于两军阵前舍身替皇后受蛊刑,虽为公义之举,但难免因着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情落得被人口诛笔伐的下场。   按理而言,觊觎皇帝的女人乃是一等的杀头之罪,但不知为何,当年的顺帝最终还是没有杀了他。   第三次,是顺帝重登九五之位时。   神威上将军张衍与蔺老将军蔺瑾故后,张鄜已成了神机营、龙骧营、破虏营三军重阵的实际掌权者。   身为天子的顺帝不得不再次着眼于这位功臣身上所隐藏的巨大威胁。   为了获得君王的信任,张鄜将亲如发肤的神机营托付给了蔺烨,舍弃了半生的军功,以一个六品文官的身份孤自一人踏入了这茫茫碌碌的宦海之中,十余年的步步为营,终于攀上了官场中最令人艳羡的地位。   而作为代价,神机营将作为对外御敌的主要军防,永远地驻扎在大宛与北衢的边界,从此喝着北风饮着冰雪,再也望不见上京的春天。   怨吗?不怨吗?   多少年的君臣,有过披肝沥胆,也有过心灰意冷,终究换来了一句轻而易举的“对不住”。   少顷,张鄜缓缓开口:“臣即使曾经有怨,现下也不再怨了,陛下于臣而言是有恩之人,臣敬谢陛下都来不及——”   “噢?你谢朕?”   顺帝听罢竟起了一丝精神,扶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来,一双浑浊的眼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   “……谢朕什么?”   张鄜微仰起头,缎布下的鼻梁高挺优越,下颌的轮廓却比十余年前更加凌厉瘦削:   “谢陛下,赐了臣十三殿下。”   顺帝脑子糊涂,并未听出他语意中个别字眼的深意,反而感慨了一声:“对、对……说到小十三,朕也没想到他如今这般出息了,要不是那孩子……想必……咳!想必、朕戎马一生,怕是要葬送在那火海之中了……”   “世渊啊……有了小十三,想必你以后在朝上便不会再受任何人掣肘了……这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张鄜面色沉静,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陛下,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   顺帝足足愣了好半晌,等回过神来,才终于体会到张鄜话中的那个“赐”字,一张苍白的鬼脸登时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瞠目结舌道:“你……你……”   “那孩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张鄜垂首低眉,语气平静:“回陛下。”   “该做的,不该做的,臣都做了。”   “……放肆!!——”   顺帝怒急攻心,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竟抬手重重地往张鄜脸上掴去,而张鄜则不闪不避地接下了这一掌,身子微微一晃。   “他还这么小!还未到成家的年纪!你怎么下得去手?!”   顺帝的齿关都在打颤,显是气到了极致:“朕还以为你有心效仿霍光,却原来你比之还深谋远虑,不仅要摄政,还要摄心——”   “他的出身再如何不堪,也是朕的血脉……身上流着的是大宛皇室的血!!不是任你操纵的傀儡!你这是……怨恨朕到要让我钟家断子绝孙吗!!”   眼看着顺帝要背过气去,张鄜才叹道:   “陛下息怒,臣身上那‘有情痴’已然发作,若不信,请您看看臣的双目,是否已然不能视物?”   顺帝闻言这才强抑着怒气抬头看去,却见张鄜眼前确实蒙着一道黑沉沉的缎锦布条。   “臣如今双目已瞎,右耳已聋,如废人已无半分差别,若是运气不好,只怕再过些时日,便要追随您去了,但请陛下放心,当年淮南蛊祸之仇,臣必定亲自为陛下、为大宛将士们报仇雪恨。”   顺帝正愣着,却听见张鄜继续道:“臣方才之言并无挑衅之意,只是想在臣力所能及的时候,为十三殿下最后请一道旨罢了。”   只见他俯身拱手,完整地行了一个跪拜的大礼,那是一个臣服的姿势:   “还请陛下偿了臣的一桩夙愿——”   ……   钟淳在门外站得腿酸,一会换左脚立着,一会换右脚立着,把耳朵紧紧地贴在窗户上,等了好久都未听见里头的动静。   正值正午,屋外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闷热的气息,能将人的衣襟生生闷出汗来。   他纳闷地扯了扯前襟,奇了怪了,张鄜为什么这个点儿跑到父皇这里来请安,还乌泱泱地让一大群老头子陪他在外边罚站?   就在这时,里头的门“嘎吱”一声动了,只见宦官周隋站在屋里,无声地朝他招了招手。   钟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大臣们肃穆的神情,恍恍惚惚间明白了似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说不清是畏惧还是不安,不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只带着淡淡的苦檀香的大手从门里伸出来,将他提了进去,一气呵成地按着脑袋让他跪下——   “朕在位三十有六载,吏治清明,百姓安乐,勋满光庭,德誉九州,明德光懋,众望攸集,然如今困疾缠身,已至弥留之际,奉祖宗之遗训,上接明圣之主,深思付托之重——”   钟淳低着头,额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汗来,脑海中确是一阵风卷海荡之后的空白。   “皇十三子钟淳,至纯至孝,贤良聪敏,有文武才略,可堪为四海之主,望其镇定叛乱,广纳亲贤,勤恤苍生,宽严相济,遂传位之——”   好半晌,钟淳才有些颤抖地抬起头:   “儿臣……接旨。”   霎时,天地间响起了同一种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渊……你说我这一生,能称得上是个‘好皇帝’吗?”   顺帝倚在床头,那双油尽灯枯的眼好像望尽了一切,一直望到了许多年以前。   ——那里曾经有个踌躇满志,意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的少年人。   张鄜没有回奉承的虚话,却答:   “陛下还记得吗,当年的赤河里沉满了尸首,连方圆十里的土都烂到根了。”   “前些日子邕城太守上奏,说那里的百姓已经种上了稻子,听说是从西海的关隘运进来的,一年能结不少穗。”   顺帝听罢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一副很累的模样。   “若是茹儿和敏儿见到我……”   后半句未完的话渐息渐弱,终究隐不可闻了。   三日后,天子驾崩,举国同丧。 第93章 棠棣(十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顺帝传位于钟淳后,李广平与高申统领的精兵与刑狱的金吾卫便被统一收编为“玄武军”,待正式入宫登基后,与宫中禁卫合于一脉。   自从宫中大乱之后,整个上京城也散了小大半,城中百姓为了躲避战火,纷纷往京畿各处奔走,有从渡口走水路的,有从乡野走旱道的,零零总总算来也有数万人。   钟曦命人捉了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将其中的男丁喂了死生蛊,等到这些人变得半死不活了,再让女眷孩童之类的弱流到李广平阵前恸哭,恳请士兵们不要再进攻,以为这般就能解救自己的家人。   玄武军也确实因着头顶那个响当当的“仁义”名号变得有些进退维谷,两军在陇头山脚下僵持了一段时日。   “此招确实是他娘的阴损至极!”   李广平重重地拍案,咬牙切齿:“想不到钟峣生的那油头粉脸的小子,玩起兵法来竟也是一套一套的!真是深得他爹祖传——”   高申捻了捻胡须,有些高深莫测地道:“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也未必一定是那小子所为,那小子从小在上京长大,打过几回像模像样的仗?我看,倒颇像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你是说,他母亲——静妃那女人?”   李广平闻言不屑地从鼻子喷出一口气:“不过区区一介妇人,怎能有如此眼界手段?”   “若我没记错,你口中的‘一介妇人’可是出身于淮南三大士族的傅氏,有心计,有谋略,有野心,甚至甘愿委身庙堂十余年来谋划这场居心叵测的复仇,这么多年,连我都几乎被她骗了过去。”   张鄜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一句:“李将军,不可因为对方是女人,便轻视我们的对手。”   李广平闻言感慨道:“唉,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最毒妇人心’啊!——”   钟淳方才一直正襟危坐地吊着心神,听见那些残害百姓的恶事不是钟曦所为,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他一松气,便感觉缎布后仍有道视线凉凉地扫在他身上,虽然知道那人暂时看不见,但还是脸红脖子粗地直起了身子。   “陛下想必有所高见。”   张鄜一开口,屋内所有人都扭头齐刷刷地望向了钟淳,神情严肃地等待着这位年轻的天子发表高论。   其中属阮虎的眼神最为热切崇拜,仿佛恨不得昭告全天下这是他余生效忠的人。   钟淳屁股都没在龙椅上坐热,还未来得及适应这个令人惶恐的称呼就被张鄜当众点了名,只得硬着头皮应声道:   “……嗯,我、朕……朕曾经见过叛军在砚山行宫的布防,从外边看貌似浩浩荡荡,但实际上里头基本上七成人都是走尸,得靠活人控制着才能行动。”   “朕认为,擒贼先擒王,若是将叛军首领控制住,余下的那些人便不足为惧了。”   张鄜“嗯”了一声,转回头:“死生蛊极其珍贵,先前他们在无色天上已经浪费过一回,眼下用得又这般吝啬,想必所剩的蛊虫不多了。”   “长风什么时候回来?”   李广平回道:“依着他传回的书信来看……想必过几日大部队便能赶到了!”   “很好。”张鄜微微点头:“攻入行宫的两处隘口指日可待了。”   “全员操兵,时刻准备最后一战。”   高申又问:“……那今日来阵前投诚的那些伤兵——”   “别看的太严,循序渐进地放些假消息给他们,就说李广平在军中封锁消息,其实张鄜已然又聋又瞎,再无力气指挥作战了……”   ……   大战来临的前一日,营中依然风平浪静。   彼时正逢落日时分,大片的夕光泼洒在长长的斜坡上,将天地映成明亮而柔和的金色,茂盛的野草随着风儿轻轻地晃着,与田间的虫鸣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东山之上,一轮淡白色的月牙悄然挂在了天边——   军队出发前一个时辰,钟淳对外宣称自己有要事要和丞相商议,实则偷偷摸摸地把张鄜拉到小山坡上,把两人的坐骑栓在一边吃草,才放心地明目张胆拉上了那人的手。   自从“小殿下”成了“小皇帝”,那群憋屈了半辈子的老臣就像水火中见着了救星,又似饿狼闻见了肉腥味,个个都好为人师起来,恨不得将几十年的平生所学都一股脑地灌进钟淳的脑子里,让他坐地成为“功名千秋,福泽万代”的绝世霸主。   今日是吴尚书传业兵法,明日是刘长史传教礼化,钟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鄜从眼前又飘到了天边,在心底郁闷得咬牙切齿。   “嘿嘿,爱卿……”   钟淳扑到张鄜怀里就开始上下其手,他方才沐浴过,又穿了身纯白的孝服,脖子微微渗了些汗,一股绵软干净的气息便从那严实的领口冒了出来,实在看不出究竟是谁在吃谁的豆腐。   张鄜一手抵着他的脑门,另一手却自然地将那稚嫩的巴掌裹进掌心里,重重地揉了几下:   “……陛下就是这般驭下的?嗯?”   “我、朕这是举贤为亲!”   钟淳连忙发表决心:“……而且只亲你一个人。”   张鄜生茧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指根,感受着那儿柔软而又温热的生命力,状似无意道:   “若是我这一趟回不来,日后陛下岂非无人可亲?”   钟淳听罢脸色变了几变,立马紧张地要坐起来:“怎么!?你身体不舒服?寒容与还是没把你的眼睛治好吗?”   张鄜按住他,面色如常道:“……逗你的,当皇帝的人了,还如此沉不住气。”   钟淳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才恼羞成怒地把手从那人掌中抽了出来:“哼……你若是回不来,我也不会无人可亲!我有阿虎,有小良子,有公孙……还有一大群人等着巴结我呢!”   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恶狠狠道:“反正到时候也没人管我了,我就……朕就从民间精挑细选五百个美人,一百个脸蛋标志的!一百个身材标志的!一百个能歌善舞的!一百个吟诗作赋的!还有一百个讲故事哄我高兴的!”   “每日换一个不同样的人伺候朕,要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呢!……唔!!”   下巴猝不及防地被人用力扼住,头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不准。”   话中隐隐带着一丝怒气,仿佛那人当真埋骨他乡,永远都回不来一般。   钟淳心中又委屈了,口齿不清地挣扎道:“……唔……勿文(不准)……有何么用(有什么用)!!缓更到时候(反正到时候)……也没人呱我了(也没人管我了)!”   “我管你……”   他感觉张鄜的臂膀将自己越搂越紧,嘴唇在泛红的耳根痴痴摩挲了良久,最终却还是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我管你一辈子。”   “——张鄜,你是不是还有东西没给我?”   待到众军集结,准备出战时,钟淳心中忽然又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他不顾李广平的阻拦,骑着雪鬃马追了几步,冲着张鄜的背影忍不住地大喊道。   根据计策,他们二人将率领不同的兵马攻占两个隘口,原本钟淳想跟着张鄜一起走,但听完整个计划后,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留了下来。   张鄜漆黑的冠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眼前还蒙着那层缎布,远看倒真像个冷俊的瞎子。   卫兵听了吩咐,牵着他的马掉了个头,成了和钟淳面对面的姿势。   “……你之前说,雕了个什么东西,但是还未雕好——”   张鄜闻言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笑了一下:“现在雕好了,就在蝉饮斋那个红木格的抽屉里放着。”   他语气柔和,像一种承诺:“等我回来后再给淳儿。”   钟淳听着他的话,心里却觉得有股酸涩憋屈的劲儿。   或许这一趟出战,连张鄜自己心里都无甚把握回来,不然他又为何要将那东西的所在说得如此详细呢?   那人眼睛现在不好使,这几月似乎也被某种病痛折磨着,战力根本同当年的鼎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   可他又能做什么?身为一国之主,难道能凭借着那点捕风捉影的不安强行将张鄜扣留在这吗?   那这样又置他身后的这些将士于何地?置那些逃出上京的百姓于何地?——   身后的阮虎小声提醒道:   “陛下,快到时辰了,丞相该……”   钟淳有些焦躁地提了提马缰,朝张鄜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一眼:   “……那什么,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比如?”   “比如——”   他闷着头自言自语地嘀咕着,酸溜溜的念头又冒了上来:“比如什么‘心中藏之,何日忘之’之类的……”   “什么?”   “没什么!!!”   见那人没听清,钟淳便恼羞成怒地一扯马缰,转头往军营亮盈盈的篝火走去,李广平和高申还在那边望穿秋水般地看着他,生怕自己一个冲动要跟着张鄜跑了。   “走了!——”   走到一半,却听见一声突兀而悠长的马哨,钟淳座下那匹雪鬃马仰起头嘶鸣一声,竟违背了主人的命令,掉过头往哨音的方向一步步踏去。   ——这匹来自西海的“玉狮子”送到钟淳那儿之前,正好在张鄜底下训过一段时间。   “……陛下!——”   钟淳怔怔地放下缰绳,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咫尺可闻之时,他才有些紧张地蜷起了指头,在众军的目光下无所适从地涨红了脸。   张鄜伸出手揽过他的脑袋,毫不避讳地低下头结实地堵住了他的唇。   “当!——”   是阮虎手上的枪失手砸在地上的声音。   众军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只能默契地一齐仰头看天上的月牙。   这个吻很长,长到那人的唇舌离开时,钟淳的脑袋还是晕乎的。   他感觉张鄜拭去自己嘴角的湿迹,听见他低声道:   “心悦君兮,天下皆知。”   作者有话说:   *“心中藏之,何时忘之”见69章,淳儿嘴上不说,其实偷偷把丞相对皇后的表白记了很久……   这次真的快完结啦,立个flag,5章之内正文完结! 第94章 棠棣(十二)   宫中的铜灯孤零零地烧着,将绣着金蟒的碧色纱帷映得透了黄,分明是深夜,却有种被夕光盈满的错觉。   钟曦在案前半撑着头,手指把玩着一个模样崭新的荷包,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乌青的缎面上绣了几朵精致的白梅。   “圣主,据前方探子来报,幽陵关外出现一支玄武军的精锐骑兵,王将军怀疑敌方要趁夜奇袭……我们是否该出兵御敌?”   见良久无人回话,亲卫才壮着胆子抬起头:“教主已带着从淮南来的将士们往东去了。”   钟曦仍在抚弄着那只荷包,粲然的灯火映在他脸上,反将那略显风流多情的眉眼都映得有些疲倦。   那一双微微挑着的凤目,周遭要围满了美人美酒才能流转得华光溢彩。   “来的人是张鄜?”   亲卫如实禀报道:“正是,有人曾亲眼看见过他和十三殿下并肩前行,两人骑的都是能日行千里的雪鬃马,在成群的骅骝马中还是好认的。”   “般若母的反噬不是闹着玩的,即使你们看到的人是张鄜,想必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比起瞎子没什么两样了,根本不足为惧。”   钟曦慢条斯理地解开了手上的荷包,放在鼻尖闻了闻。   ——只见里头没有黑乎乎的蛊虫,倒是有一撮长短不一的头发,似是被人从枕上一一拾起,再细心地收集起来一般。   “你传令下去,先派三千人马出去探探虚实,若阵前领军之人真是张鄜和小十三,再回宫禀告我,我亲自率五万平昌军将士出宫迎敌,取那姓张的人头给裴瀚将军与诸位殉国的将士们祭旗!”   “是——”   亲卫退下之后,偌大的殿中又只剩下了钟曦一个人,他怀疑有刺客暗藏宫中,不让宫女侍卫在侧随身伺候,故而一个人的时候宫中总是静得很冷清。   钟曦端详着那几根头发,想象着自己的手穿过绵云一般的发,抚摸着那个因生了汗而变得微湿的脑袋。   眼前不禁浮现起一张白皙透红的脸蛋,还有那撅得圆翘的屁股,老是控制不住发抖的背影……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声——   钟淳被他关在烛英殿的时候,他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短刃。   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防身,之后确是想看看他这傻弟弟什么时候有本事能拿它来取他的命。   钟淳其实不傻,第二日晚上他就发现了枕头底下藏了把刀。   钟曦知道钟淳有几个晚上已经将刀握在手上了,他甚至能听见那人因为紧张而不断咽口水的声音。   可惜他这弟弟实在是个不高明的刺客,前几个晚上纠结良久之后,还是将刀偷偷摸摸地塞了回去,甚至装模作样地打了几声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还醒着。   只有在听到自己说“张鄜不要他了”的那天,那小东西才颤巍巍地将那把短刃握在了手上,对着他的胸口比划了好几下,结果到最后手一滑,只割下来了一小缕头发——   “张鄜啊张鄜,你怎会不知‘慈不掌兵’的大忌?可让小十三当主将究竟是谁想出来的主意?我若是当真败了,只怕他对我也是下不了手,我若是赢了,可是打算关他一辈子的……”   钟曦将那荷包收了起来,轻轻地按在心口,面上却没什么喜悦的神情,喃喃自语道:   “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   “圣主!!不好了!!我们派出去的三千、三千人马全军覆没了!!——”   天朦朦亮时,浑身是血的亲卫连滚带爬地哀嚎道:“张鄜带着那些玄武军破了天水关,现下应当已经到幽陵关了!!”   “……什么!?”   钟曦皱起了眉:“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   亲卫支支吾吾:“有许多老将士在淮南打过仗,听闻张鄜亲自上阵,便……生了潜逃之心,老兵跑了新兵也跟着跑,而后对方势如破竹,我方军心溃散,还未交上兵就不战而退了!!”   “一群不争气的老废物,怪不得当年能活着从战场回来,原来是靠着这身逃跑的功夫——”   钟曦沉吟了半晌,还是打算破釜沉舟地赌一把:“传我命令,将埋伏在京外的平昌军统统调令回来,从南面与西面汇合将玄武军包抄,等他们阵脚自乱后再来个瓮中捉鳖!”   *   “……这、这东西究竟是人是鬼!——”   玄武军的新兵没见过被炼化的走尸,眼睁睁地见着方才被他们杀死的人一脸木然地从地上爬起来,顿时有些惊慌所错起来,甚至有些吓破胆的直接扔下刀剑开始往回跑。   “……啊!!——”   只见一个丧了魂的新兵蛋子跑到一半,瞳孔倏地一缩,便歪歪斜斜地沿着坡倒了下去,颈间溢出一线醒目的猩红。   阮虎一脸煞气地收枪回马,那张黑炭一般的脸毫无表情地吼道:   “陛下在此!!临阵脱逃者!!立斩!!!”   “我看还有谁敢逃!!”   钟淳那匹不染杂色的“玉狮子”此刻亦是浑身浴血,显得有些狼狈不堪,但那双圆溜黑亮的眼睛却依然很坚定,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大家不要怕!这恰恰说明对方已经没有多少死生蛊了,这几个走尸就是放出来唬人的,不然他们为何一开始就放这种大招?等人死得差不多了再用此蛊岂不是威力大增!?”   他望着前面那漆冠乌袍的身影,一时卡壳:“再说了,丞……丞相就在此地!你们当年没打过仗,莫非没听过他赤河一战,单挑三千走尸的故事吗!!”   钟淳又给他们下了一记猛药,一脸诚恳道:“你们可以不相信朕,但能不相信丞相吗!!”   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将那些原本有些胆怯的将士唬得一愣一愣的,战鼓一擂,便又一窝蜂地跟着冲了上去。   那被死生蛊操纵的走尸虽然实力强悍,但一个尸也敌不过十个人的围殴,交战了良久,这些走尸断头的断头,断腿的断腿——总之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如同张鄜所料,钟淳一行人便这般顺利地来到幽陵关的城墙之下,一抬眼便能看见他三哥站在城楼上。   他朝着楼台喊道:“三哥,收手吧——”   钟曦一看见钟淳身侧之人,便知自己中计了。   只见那人虽然身着与张鄜一摸一样的衣冠,样貌也与之有七分相似,但面上的神色却始终带着一抹易见的畏缩,全无正主临危淡然的威慑气度。   ——此人正是张鄜当日从金雀阁带走的那个名叫时垣的小倌。   他被侍卫拖进丞相府时,原以为自己这条小命要一命呜呼了,谁能想张鄜不仅没有杀他,反而专门命人将其私下训练了一阵子,为的便是如今这一日!   “三哥,你们的死生蛊这回总用完了吧?”   钟淳用了点怀柔的策略,仰着头道:“你也不喜欢打仗的,也不想看着那些无辜的百姓饱受战火的折磨,对吧?”   “再这么打下去,上京城就要散了!你最喜欢去的那些烟花酒巷就再也去不成了!……”   钟曦打断他的话,有气无力地勾了一下嘴角:“小十三,你就这么自信地孤身前来劝降?就不怕你的这点玄武军同你一起被我埋伏的人给围剿得全军覆没?”   钟淳也挑了一下眉毛,鼓着腮帮子道:“噢?你埋伏了人吗?”   “若是他们还听你的命令,为何现在还不出来呢?”   “……”   “三哥啊,你还是太小看我了,你既不知道张鄜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我师父他们在什么地方。又怎么能确定我究竟是不是‘孤身而来’呢?——”   话音刚落,只闻周遭的山野丛林中响起一阵震天响的号角,与此同时,身后的山谷中也传来了回应的声音,如同声声闷雷般浑厚地荡满在天地之间,听起来竟有千军万马之势!   ——这是神机营响应彼此的特殊营号。   只见钟淳身后的林木窜出一匹体色鲜红的骏马,马上之人头戴凤翅盔,身着连环锁子甲,一双眉目刚正英武,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   “末将沈长风!携神机营前来助陛下清剿叛军!——”   竟是在南边镇压起义的神机营及时赶回了!   沈长风虽然风尘仆仆,但神情看上去却比从前更加沉稳了些许,一声令下居然能让营中那些老兵油子甘愿为其出生入死,可见这一趟南下使他成长了不少。   “沈将军,你先等一等,让我再和他说上几句话。”   依据李广平的意思,若是钟曦执迷不悟,便让沈长风带着神机营直接踏平整个砚山行宫。   但钟淳心中却仍抱着说服钟曦的幻想,不放弃地道:   “父皇临终前已经传位给我了,就算你再如何垂死挣扎,也只是在做无谓的牺牲罢了。”   “三哥,用这些对你忠心耿耿的性命去争最后那一口气,值得吗?”   钟淳死死地看着他:“承认吧,你已经输了!!”   钟曦下了楼台,在亲卫的护送下一步一步地朝钟淳走去,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良久,竟诡异地笑了一声:   “谁说我输了?”   “小十三,当皇帝当得舒坦吗?你是不是没有从前自由,也没有从前快活了?”   钟淳下意识地涨红了脸,反驳道:“我……朕自然快活!!一辈子都快活!!”   “罢了罢了,既然棋差一着,三哥也认了,这个皇帝还是让给你来当比较合适。”   钟曦又笑了,笑容看起来竟有些悲伤:“可是小十三,你知道吗,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我想要的……母亲想要的……是对当年加害过我们的所有人复仇!鬼子母神在上,定会让那些杀害我们手足兄弟的人获得该有的报应!”   “钟叡一生都是孤家寡人,中年丧妻丧子,晚年子父相残,直到临死也没有一个子嗣真心与他亲近,若是没有你当时的多此一举,他就该葬送在那场大火之中,被他的亲生骨肉亲手杀死,这是他的报应。”   “钟戎一生费尽心机,步步为营,到头来却被你毫不费力地抢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最终还被身为他三哥的我设计陷害致死。”   “他最想要的东西,恰恰是你最不想要的东西,哈哈哈……走火入魔的那个得不到,弃之敝履的那个偏偏逃不了,这是他的报应,也是你的报应。”   “张鄜……”   钟淳浑身蓦地一颤,抬头看着钟曦歪着头对他眨眼:   “张鄜自然也有他的报应,不过他似乎不舍得告诉你,唉……便只能由我来当这个恶人了。”   “小十三,他近日来的身子是不是愈发清瘦了?不仅形容憔悴,甚至有时候还听不清你说话,一句话让你颠颠倒倒重复了好几遍,是不是?”   钟淳想大声吼钟曦让他住口,但此时此刻他全身上下却仿佛被某种冰冷的毒液给灌得僵硬住了,连动一动舌头都非常艰难。   “……他的眼睛是不是也看不见了?还故意同你说你说是吃错了药所致,亦或是被箭矢擦伤之类的话?”   钟曦看着钟淳的脸诚实地变得一片惨白,连嘴唇也逐渐失了血色,心下不由莫名一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得逞后的无限快意。   他低下头在钟淳耳边道:“你知道当年张鄜替蔺皇后受的‘般若母’是什么蛊吗?”   “‘般若母’的另一个名字叫‘有情痴’,这是般若教最毒的秘蛊,身中子蛊之人此生此世只能系情于母蛊一人,若是有朝一日子蛊变了心,对不是母蛊的人动了情……”   钟曦道:“他便会五感尽失,蛊痛缠身,生不如死……当然,寻常刀剑也是伤不了他的,这就是当年张鄜在赤河之战中活下来的真相。”   “直到般若母将他浑身的血液都吸光,将他浑身的皮肉都食尽,连骨头都烂成一坨泥后,他才能彻彻底底地去死——” 第95章 棠棣(十三)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诗经·小雅.棠棣》   灯火黄昏之时,山郊某处古寺中。   庭中无风,佛幡低垂,大雄宝殿上的莲花烛台还未燃到底,烛眼细瘦如一线,正黯黄地映着三世佛无上庄严的金身法相。   桌台上的贡品与甘露瓶摆放得整整齐齐,廊柱与香炉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但平日里收拾这些的人此时此刻却不知去向。   斜阳的余晖在地上寂寞地挪移,照见佛门圣地中一滩已经干涸的褐赭色血迹,上面隐隐还浮着一些毛发,令人望之毛骨悚然。   “教主——”   一张是含笑的度母面具与一张忿怒的金刚面具迎了上来:“不远处来了一群人马,望上去似乎是……”   静妃苍白如纸的脸颊莫名多了几丝血色,任由旁人替她围上披帛,动作小心地拭去嘴角的血迹:“说下去。”   “……来者似乎是张鄜的人,看样子是专门在此地围堵我们的。”   静妃闻言皱了一下眉,慢条斯理道:“他不是到幽陵关去了?”   她想了一会,面上露出一个微笑,仿佛菩萨低眉一般:“不过也好,这一笔陈年旧账也该当面同他算一算了。”   ……   “阿弥陀佛,张丞相,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静妃站在佛殿之上,隔着几十级台阶望着张鄜,一双温润的眉眼从他眼前的遮罩慢慢地往下移至掌中的拐杖,叹息道:“不过短短几年,你的身子看样子真是大不如前了。”   “此处是佛门重地,丞相带了这么些人来围堵我一介弱女子,莫非是想在佛祖眼皮底下大开杀戒?”   她话音刚落,寺后便悄无声息地涌出一群黑压压的僧陀与将士,这些人或手持金刚杵,或身着铁甲,但脸上都诡异地覆着一张象征着般若教教徒的莲花獠牙青面。   身侧的亲卫将静妃的话复述了一遍,张鄜面色不变,平声静气地回道:   “娘娘既知此处是佛门重地,又为何在此犯下渎佛之罪?”   “放任这些半人半鬼之物残害百姓,岂非更是亵渎佛尊之灵?”   静妃听罢叹了口气,声音倒有了些怜悯之意:“我佛慈悲,都怪我未劝住曦儿,倒葬送了无辜之人的性命。我心中有愧,日夜念经祈祷,但愿那些百姓得以安息……”   “娘娘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   张鄜神情漠然地抬起了手,身后的玄武军立马挽起了长弓,上千发尖亮的箭镞齐齐对准在静妃一人身上。   “只怕你来此处不是为了诵经超度亡魂,只是因着娘娘供奉的那东西‘饿’坏了吧。”   静妃闻言也不恼,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张鄜清瘦而锋利的面庞:“……丞相,此言何意?”   “慈安寺前阵子闹过鬼,据说寺中的住持与沙弥一夜之间少了不少,随后娘娘便因受惊被圣上接回了宫中修养——”   张鄜继续道:“依臣之见,慈安寺恐怕闹得不是鬼,那些可怜的僧人或许也同今日寺中之人一般,都成了恶兽的饵食。”   “娘娘,您的面色今日看起来似乎尤为红润——”   静妃听罢仰起头笑了几声,再低下头时神情却已冷了下来:“张鄜,未想到你一个瞎子竟还有如此眼力,妾身真是佩服、佩服!”   “现在回想起来,丞相似乎不止眼睛生得好,连心肠都生得比旁人更无情、更坚硬,不然,怎么当年能看着这么多淮南百姓在神机营的铁骑下血流成河,却能始终铁石般无动于衷呢?”   她纤瘦苍白的手指遥遥地指向张鄜,声音平和而残忍:“去,去把他的心挖来给我——”   一声令下,那些貌如佛陀,形似妖魔的将士纷纷如乌云摧城般向阵前的那一人奔袭而去!   “噌!——”   千万发羽箭霎时迸射,有不少将士被射倒在地,但不过半晌便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锲而不舍地往张鄜的方向袭去。   “……丞相!!”   亲卫焦急地呼喊,只见面前一股劲风呼啸而来,一个身着土黄僧袍的僧托手持骷髅金刚杵,朝张鄜的面门猛地当头敲去!   “——!!”   一只苍白暴瘦的手无力地地覆在杵上,青筋蓦地一腾,却硬生生地把那股杀气四溢的冲劲化为无形,将那滴血的金刚杵不偏不倚的卡在离自己三寸的地方。   静妃见之动了怒,高高在上地一扬手,顿时又有几百人极其听话地般朝张鄜俯冲而去,手中刀剑更是凶猛无匹,恨不得啃其骨嗜其血一般。   然而张鄜虽看似“弱不禁风”,但每招每式却又恰好将那些刀刃横隔在外,走尸们蜂拥而上,却始终无法得近其身——   于是静妃发出一声含恨似的感慨:“张鄜啊张鄜,分明你都中了般若母,可怎么就是死不了呢?”   ——怎么就是死不了呢?   经年的刻骨仇怨,都浸在这短短一句带着怨恨的叹息中了。   谁知张鄜却面无表情,一针见血地回了句:“真可惜,我一点也不恨你。”   “我同情你。”   静妃远远望着张鄜,却感觉那人似乎有一道目光从遮罩中穿透出来,无悲无喜地凝在自己身上。   良久,她看见那人忽然笑了一下:   “若我未记错,只要死生蛊真正的宿主死去,余下的子蛊也会有所感应,为它们的蛊母‘殉身’——”   静妃冷冷地勾了勾唇:“原来丞相打得是这般主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曦儿他不在这里,也绝不会为了我来这里,他绝不会为了任何人牺牲!!”   “谁说蛊母在钟曦身上了?”   张鄜微微抬眼道:“死生蛊的蛊母,不是自始至终都在娘娘身上吗?”   “般若教信奉的鬼子母神,可是位货真价实的女子啊——”   静妃闻言这才阴下了脸,随着她的情绪起伏,周遭的走尸也明显地逐渐暴躁起来,一潮接一潮地簇拥在她身边,仿佛寻求母虫庇护的幼虫一般。   “所以,你是特意来我面前受死的吗!?”   “……啊!!——”   方圆百里的走尸霎时爆出一声声响彻行云的怒吼,受了刺激一般往张鄜的所在盲目地杀去,即使张鄜持剑抵挡,但仍被金刚杵刺伤了手掌。   猩红的血溪流般地滴落在地上,那股鲜美的气息使得化为走尸的将士更加躁动疯狂!   “娘娘……你知道般若母……为何会被宁玛萨迦列为八大秘蛊之首吗?……”   张鄜面色苍白,但身姿却依然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挺拔,一双眼定定地直视着前方,语气有种异常的沉静:   “因为般若母……与其他秘蛊不同,只可惜寻常人只将其当做普通的情蛊,并且也活不到蛊母全盛的时候……死生蛊的宿主越强大,蛊母的作效便越强悍,但……”   “……丞相!丞相!!——”   “来人!!丞……丞相的眼睛流血了!!口、口鼻和耳朵也……”   “……”   ——但般若母是靠着吸收宿主的血肉生长的。   宿主最虚弱时,就代表着般若母已然到达了最强悍的状态!   就在那一瞬间,方才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走尸们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控制住了,他们木然地静止在原地,但似乎在辛苦地与某种强大的东西作着斗争。   半晌,张鄜抬起手,五指狠狠地握成了拳,手背上的青筋痉挛不停。   “喀——”   “喀、喀、喀……”   死生蛊终是不敌般若母的威力,走尸们保持着诡异的姿势,一个个却将脑袋跟拧麻花似的生生地扭到了背后去,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直直地对着静妃,或哭或笑,直令人不寒而栗。   而张鄜半跪在地上,深邃的眉骨几乎淌满了血,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皮肤也在一寸寸地剥落,露出里头血肉模糊的白骨来。   “……七窍流血!!你、你这是要和我同归于尽吗!!?”   静妃眼见着那群几乎断了脑袋的将士朝自己走来,竟恍惚地疯笑道:   “也好……也好……这下你终于要死了!!阿峣你看见了吗!钟叡死了!他的儿子也死了!张鄜死了!!我替你报仇!我替你报仇了!!哈哈哈哈哈!!!”   “我替你报仇!!我替你报仇!!——”   “……”   在噬心般的痛楚中,张鄜强迫自己回忆一些美好的事物来让自己坚持着撑下去,直到他等的人到来,即使那个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来。   但不知怎的,直到最后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个声音——   “张鄜,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喜欢上我了?”   钟淳总喜欢问这句话——   问的时候总喜欢色厉内荏地瞪着眼睛,借此来掩饰自己的小心翼翼,掩饰这句话早已在他心里酝酿了千回百转。   张鄜早就看透了他,知道他其实想问“我和蔺皇后在你心里谁更重要”之类的云云,但是又偏偏撑着一层纸糊的脸皮不敢问。   于是他逗他,每回都是语气淡淡:“嗯,是有一点。”   仿佛听见那人在耳边失望地嘀嘀咕咕:   “……啊……怎么只有‘一点’啊。”   张鄜想对钟淳说,确实是“一点”。   比你所能想象的还多一点。   *   “……坏人!离陛下远一点!!”   钟曦蓦地感觉肩膀一痛,回过头,却看见一个三岁孩童正跃跃欲试地握着捡来的石块,孩童的母亲在一旁惊恐地望着他,随即给了孩童一巴掌。   “叫你淘气!叫你淘气!沈将军好不容易才将我们救出来,你要害死大家吗!滚到后面去!……”   “哇啊啊啊——”   一见钟曦望过来,那群衣衫褴褛的百姓顿时都露出如见蛇蝎的神情,惊慌地往官兵后头躲藏。   钟淳看着他三哥眉眼中沉了下去,心口竟愈来愈痛:“……你在骗我,对不对!?”   “你一看今日打不过我了,所以……所以就编这些故事来骗我!……对!你最擅长编故事了,我小时候你还专门编那些莫须有的故事来吓我,害我睡不着觉,对不对??”   钟曦揉了揉额角,掩去眉眼间那丝转瞬即逝的黯然,笑道:“小十三,若是这么想能安慰到你……”   忽然间,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连微笑都僵在了脸上——   也就是同一霎那,战场上那些脸色木然的走尸仿佛被人下了定身术一般,竟心有灵犀地齐齐静止了数刻。   “轰!!——”   在玄武军将士们愕然的目光中,方才那群“刀枪不入”的平昌军宛如真正的尸体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从此再也无法动弹了。   “发生何事了!?”   钟淳心急如焚地抓住钟曦的肩,却发觉他的脸色是一片诡异到极致的平静,一股极其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不对!?你知道张鄜在哪儿对不对?!死生蛊……死生蛊是不是被他破解了?……”   死生蛊已破,大势已去——   钟曦那双凤目微微睁大,不知想到了什么,将钟淳从头到脚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包括那因为浸着汗而变得湿漉漉的眉眼。   他几乎在一瞬便做了那个决定,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小十三……”   “你还记得,去年冬日我送给你的那个孤山冷梅香的荷包吗?”   那股不安的感觉到了极致,钟淳连头皮都克制不住地发麻:“……怎么了?”   钟曦低下头,嘴唇停在他的耳边,蛊惑一般地喃喃道:“里面放了能让张鄜加速毒发的蛊。”   “你把那荷包戴在身上一日,张鄜的情蛊便能早发作一时,若不是你每日戴在身上,他至少还能多活五年,若是不信,你大可去问张鄜身边那个姓寒的大夫……”   钟淳听见自己的心被刀割的声音,他捂住胸口,疼得几乎要蹲下身去,却发现那里仍在一下一下地抽搐:“你骗我……”   钟曦笑了笑:“三哥怎么会骗你?三哥疼你都来不及……若不是因为小十三每日都记挂着我,我的计划又怎会如此成功——”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钟淳赤着眼抽出断红,右手不住地痉挛着,锐利的剑锋失控地划破了钟曦的前襟。   “为什么……三哥一直、一直对我很好的……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他哽咽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兽般绝望的哀鸣:“……我不信!!我要去找张鄜!!我现在就要去找张鄜——”   “不要去,小十三,你找不到他的,就算你找到,也认不出他了,不要去……”   钟曦忽地抱住了钟淳,将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只惯用于饮酒弄花,吟诗作赋的手没两下便覆住了他的手背,紧紧地包住了整只手。   ——原来钟曦的手这么凉。   在钟淳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听见了周遭人的惊呼:   “陛下当心!!——”   他低头一看,却看见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糊满了鲜血,一股浓郁的腥味已然窜上了面门。   “小十三,你怎么哭了……”   钟曦闷声哼了一下,握着钟淳的手,将没入身体的断红再深深地推了一把。   我哭了吗?   钟淳恍惚如游魂,只感觉他三哥捧着他的脸,将冰凉的唇贴在自己的眼睫上,好似在尝他的泪。   “我就当……这是为我哭的了……”   钟淳蓦地反应过来,将断红手忙脚乱地往外一抽,眼睁睁地见那胸口的血洞越来越大,血流得越来越多。   “你说得对……三哥胸无大志……根本就不想当皇帝,只想、咳……只想在江南做个无拘无束的游侠……和花同醉,与酒共眠……”   钟淳急得要捂他的嘴,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喉头像是被塞住一般,急促地耸动了一阵,还说不出一句话来。   钟曦把头靠在他肩上,桃花眼一眯,用只有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叹了口气:   “小十三……下辈子三哥当你的亲兄长……好不好……下辈子三哥看着你长大,谁敢欺负你,三哥就揍他……”   “这辈子我对你不好,一直利用你……你就恨着我吧……下辈子,我再偿你……”   他这半辈子看似潇洒浪荡,其实都在故作风流,到头来还是被离自己遥远的仇恨困住一生。   可惜那些梦中青过的荞麦、啭过的流莺、荡过的船橹……只能永远与他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山了。   钟淳眼泪流得很凶,哭声带着恨意:   “我不干!!钟曦我告诉你,我只有这一辈子!!只有这一辈子……下辈子的人就不是我了——”   “你把张鄜还给我!!——”   “陛下!!”   只见不知从哪儿射出一支羽箭来,竟电光般地朝钟淳的后背冲去。   阮虎大叫一声,不顾生死地抱着钟淳往旁边躲去。   等钟淳再抬起头时,羽箭牢牢实实地扎在地上,而方才钟曦待过的地方却只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余下还是活人的平昌军与玄武军乱斗成一团,地上尽是尸体与血迹,竟完全看不出钟曦消失到哪儿去了。   “该死!!让他给逃了!!”   阮虎义愤填膺地握紧拳头,自责地将倒在地上的钟淳半扶半抱地架了起来。   “——陛下?”   钟淳面色茫然地仰着头,眼泪依然止不住,失禁般地淌了满脸。   不远处,只见暮色渐垂,群山连绵,四围是一片秋水般静荡的深青色。   天上有云有星,却唯独不见月。   “朕要见张鄜。”   他站起身来,用力地擦拭着掌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全身小幅度地颤抖着。   ——玄武军的亲卫已在他身后跪了一排。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96章 曲终(一)   三更半夜,风露浸透了衣裳。   只见一个衣着古怪的少女伶伶地行在一堆尸体之中,边龇牙咧嘴地皱着眉,边朝后边叽里咕噜地嚷嚷着什么。   只见她似乎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虎皮裙,手捧着一个骷髅碗,全身上下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铃花穗子,望上去不似中原之人。   “那个老不死的臭阿爷!自己没胆子来还让我来找般若母,看这情形,那般若教的老妖婆和那个中原人丞相早就死了!”   “……连个死人都怕,真是窝囊地白活这么多年!……阿嚏!!”   少女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踩着面目全非的尸堆继续往前走,她低头对着手中的骷髅喃喃自语:   “小乖乖们……加把劲啊!再没点动静,我这个妙龄少女就要被没良心的臭阿爷给诓得冻死在这了——”   兴许是是听到了她内心渴切的呼唤,只见那骷髅碗中躺尸的蛊虫们突然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纷纷开始兴奋地蠕动起来。   终于,在某一时刻,它们竟齐齐发出一声状似婴孩哭泣般的叫声!   “啧,不枉我在这儿从白日蹲守到黑夜——”   少女“啪”地一声盖上了碗,让那些蛊虫强行闭嘴,睁大了眼睛,蹲下身端详着自己面前的尸身。   那应当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即使被蛊噬毁了面容,也能依稀看出皮囊下深廓高鼻的英俊骨相来。   少女歪着头欣赏了半晌,感觉脸有点发烫。   过了半晌,她从裙里取出一根半臂长的银针来,烦恼地在那男人的胸口上比比划划:   “我是要从哪儿插进去呢?是这儿吗?……不对,好像是这儿?烦死了!臭阿爷根本就没教过我这些啊!——”   她正专心地研究如何给人开膛破肚时,蓦地觉得自己手腕一痛,低头一看,惊得大叫起来!   ——只见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正牢牢地攥住她的小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甚至能看见底下的森森白骨。   这尸体竟还活着!!   可是这怎么可能??!人怎可能承受这般比凌迟还痛苦的蛊噬??   这具尸体似乎当真还有意识,少女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男人缓慢而艰难动了动嘴唇:   救我。   不然。   她惊悚地看着那尸体吃力地将残缺的手指放向胸口,一个异样的鼓包正“突突”地跳动着:   ——我毁了它。   ……   *   钟淳在张鄜消失的那片战场翻了个底朝天,直到血污把每个指甲缝都染成了乌黑色,还不死心地想继续找,结果被李广平揪着耳朵给“请”回了宫。   李广平说:“眼下大战方休,上京城中的百姓都还在流离失所!陛下作为新帝,得立马将心思放到叛乱后上京的重建当中去啊!”   高申说:“臣知陛下心中悲痛……但陛下作为一国之君,万事还得以大局为重,朝中百官还等着您重整朝廷,共议要事呢。”   吴愈清说:“三殿下……钟曦既已在众军眼前伏诛,陛下也是时候考虑受降的平昌军应如何处置了。”   公孙觉说:“还请陛下保重贵体,想必若是丞相还在,定不愿看见您如今这般自暴自弃的模样。”   阮虎说:“陛下,咱们……咱们回宫吧,你都好几日没阖眼了,那些尸体都烂成那样了,哪能看得出谁是谁呢?……”   “陛下!!……”   “陛下!陛下!——”   “……”   一时之间,似乎所有人都可以为张鄜尽情悲痛,但只有钟淳不行。   因为他是一国之君,是至高无上的决策者,是百姓群臣所要倚仗之人。   但钟淳其实心中并不怎么悲痛,因为他根本不相信那个说要“等他回来”的人会骗自己。   他只是有些木讷地茫然,茫然为什么大家如此轻易地就接受这个结果。   茫然为什么只有自己仍旧固执地不接受这个结果。   “……放开、放开我!!你们是何人!?我阿父呢!?我要见我阿父!!——”   张暄这些日子一直被陈勖以背书为由关在文渊阁中,刚被大赦天下地放出来,对外界发生的所有事都一概不知。   这小魔头看见一窝身着劲装、腰配戒刀的金吾卫闯进自己府中,俊秀的小脸蛋霎时气红了,蹦跶着直跳脚: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丞相府!!这是我家!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若是我阿父知道你们胆敢这样对我,他一定会让温叔叔将你们全都关进刑狱里的!——”   “等我阿父回来!你们全都死定了!!呜!……”   陈勖叹了口气,一掌将自家小公子的嘴巴强行捂住,给拖到了一旁。   只见那群金吾卫仿佛被一鞭断流般,沉默地被劈成两列退到路旁,让出一道空荡荡的道来。   “你们……”   张暄仰着脑袋张了张嘴,他看见门前停了一辆金碧辉煌的青盖车。   只见那高大奢华的车舆由六匹健壮的黑马拉着,每匹马身上都佩着锡鸾繁缨,车首上雕满了奇珍异兽,比张府的那座漆彩画轮车还要精致。   随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   张暄瞪大了眼睛,只见那人的衣袍上竟绣着一只腾着云的五爪金龙——   “参见陛下。”   “……参、参见陛下。”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懵懵懂懂地被陈勖按着行礼,直到自己被扶起了身,才看清楚大宛这位继位的陛下生得是何模样。   “小魔头……”   年轻的陛下有一双圆溜的大眼睛,个头不高,皮肤很白,看着人的时候眼圈有些发红,不似想象中的皇帝一般威武吓人。   钟暄大着胆子仰头去看那双黑眼睛,总觉得与这位陛下在哪儿见过一般,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亲切感。   “……陛下?我叫张暄,我阿父是张鄜,您认识他吗?”   他挠了挠头,为什么陛下要叫自己“小魔头”?是他听错了吗?   只见年轻的陛下如梦初醒一般,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随即便提着那身厚重的冕服踉跄地往府中跑去。   “诶!陛下、陛下你去哪儿呀?!”   张暄一头雾水,不顾陈勖的阻拦迈着小短腿拼命在后头追,却见那年轻的陛下好似识路一般,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自己的文渊阁,然后对着一张空荡荡的竹床发呆。   ……咦?这个陛下怎么知道自己住在文渊阁呢?   “奴儿三三呢?”钟淳忽地开口。   “陛下怎地也知道奴儿三三?奴儿三三是我捡来的胖猫儿,它……”   张暄随着他的目光望向竹床,只见平日里那只胖猫儿最喜欢赖着的垫子如今上头空无一物,只剩下那只“御用”的水碗在床头搁着。   ——里头的水早就干涸见底了。   “……对、对……奴儿三三呢?!!”   自从奴儿三三喜欢白日睡懒觉之后,张暄便越来越少地与之玩闹了。   他白日里要去学堂念书,课业也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得愈发繁重了,只能在夜里趁着胖猫儿偶尔醒来的时候抱着它亲热一番,这些日子里他的心思全放在音信全无的阿父身上,哪儿还顾得上奴儿三三呀!   钟淳也呆呆地看着竹床,仿佛能看见床帘后正坐着一个高阔朦胧的侧影。   那人手持着一卷书,紫檀佛珠从腕间蜿蜒而下,举手抬足间涌起一股极淡的清苦香气。   窗外是绿得发亮的酷暑蝉鸣,小魔头正襟危坐着等着挨训,而他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摇着尾巴看热闹……   那只有着棕红皮毛的胖猫儿如同一阵风一样,打猎时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现在也是不打一声招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吗?   “阿父和奴儿三三都不见了……”   张暄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脸上竟然露出了惶恐的表情:   “……是不是阿父带着奴儿三三打仗去了?”   钟淳感觉好像有人在他心口狠狠拧了一把,要不然为什么那里一直钝钝地发着疼呢?   他低头看着张暄,把眼泪憋回去,心里酸酸地想: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这么居高临下地看小魔头。   原来小混蛋也没欺负他的时候那么威风——   “……陛下?”   张暄忽地感觉面前的人紧紧地抱住了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他屏着呼吸,但却仍能尴尬地闻见陛下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   ……仿佛晒过日光的褥子一样,散发着暖烘的味道,令人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暄儿,你阿父……去打仗了。”   他听见陛下闷闷的声音:   “……不要怕,他不在的时候,朕来照顾你,朕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但是你也不可以去欺负别人,在国子监里要好好地念书,知道了吗?”   张暄感觉很奇怪,分明这个小皇帝生得还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怎么说话的语气和阿父一样这般老气横秋?   他见陈勖在不远处朝自己使眼色,连忙擦了擦眼泪,结巴地谢恩道:“多、多谢陛下!……”   钟淳用力地将张暄搂进自己的怀里,感受着小魔头的体温,学着张鄜的模样一下一下地抚过那瘦小的后背。   他摆足架势,当作给自己鼓气,但心里头却仍有些落寞:   “等那人回来了,朕再一一和他算总账!” 第97章 曲终(二)   殊不知,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春夏秋冬。   “陛下,臣认为郭满与乔氏勾结一事乃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郭太尉兢兢业业辅佐先帝三十余载,乃是我大宛难得的良将忠臣啊!!”   钟淳面色不虞地坐在龙椅上,看着庭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为郭满求情的臣子。   长长的冕旒垂在他脸上,遮去大致神色,只有那紧抿的唇尤为清晰。   当年气焰嚣张的金墉乔氏被一锅端之后,在朝中还留下了不少与之同流合污的余党,但之后随着地方起义与谋反叛乱的爆发,这些在朝中曾参与贪污的奸佞也便夹着尾巴销声匿迹了。   今年秋初时,钟淳想要继续推行张鄜先前未完成的“扩田租调”法令,未想到刚一提出想法,便有一群顽固的保守派旧臣提出了强烈的抗议。   这些旧臣多半出自各地豪门世族,在当地都有一定数量的私田,一看自家的老巢要着火,便立即摆出了“同身共命,同气连枝”的架势。   这几日光是江左与淮东便有十几个士族联合上书,先前反对乔氏一家独大的臣子纷纷临阵倒戈,言辞激烈地恳请钟淳三思。   钟淳心想,朕推行法令推不动,那朕去收拾那些之前和乔敦一伙的贪官污吏总行吧!   正好这个郭满就是反对他推行法令的旧臣头头,不如就拿他开刀好了。   ——结果也是可所预见的。   “当年乔敦任大司马时专横无度,不服从他的人基本上都难逃一死,许多官员难免屈从于他的淫威之下,一时犯下错误……还望陛下看在先帝的颜面,给这些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为郭满求情的有些是他的门生,有些是与之世交的大臣,甚至连一位避世已久的老太傅都出山了。   年逾古稀的老太傅在雪中久跪不起,扬言要以自己这条老命去换郭满的性命,惊得钟淳赶紧大手一挥散了朝。   旁人也就算了,甚至连公孙觉都劝说:“郭满出身于淮南的吕仙郭氏,在一众世族中极具威严,陛下刚将那群淮南叛军收入麾下,想必南边的世族也正在观望朝廷的态度,处置郭满一事应当谨慎为上,从长计议。”   钟淳忽然后知后觉,他这个皇帝当得着实窝囊。   同样一件事,怎地张鄜做了就是为民除害,他做就是滥杀无辜、冤枉好人呢?   就在李广平与沈长风回北衢边境的这段时间,还有人不死心地谏言“丞相空位虚悬一年已久,国不能失其栋梁,陛下应当另谋贤相”这种鬼话。   钟淳虽然平日看着好欺负,但“另谋贤相”一事属实是戳中了他的逆鳞,听罢心头之火猛地窜起,直接发了脾气,让那群居心不良的人统统滚出了殿外。   他像一头忿怒的困兽,在殿中汹汹地转了几圈后,才抄起一个看起来最便宜的瓷盏愤愤地往地上砸去。   “哐当——”   瓷盏碎得四分五裂,雪白雪白地躺在地毯上,像被人剥光的蒜瓣似的。   钟淳呆呆地看了良久,才低着头走回冰冷的龙椅前,将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抱着膝不动了。   堂堂天子,望上去竟仿佛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猫小狗。   殿外白茫茫的一片,风雪如鹅毛轻絮,静悄悄地落满了宫中每一重石阶,每一片瓦檐。   屋中有烧暖香的炭炉,火滚得红彤彤的,偶尔爆出轻微的“嗞啦”声,便成了这广袤宫殿里唯一的动静。   等到心中的气渐渐消了,钟淳才慢慢觉出一些冷意来。   他瘪了瘪嘴,没头没脑地想:   ——若是那人还在,定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委屈。   ……   阮虎到宫中时,只见钟淳身上盖了一件丞相的旧衣,已经蜷在龙椅上睡着了。   他不敢打扰陛下,只沉默地站在一旁静静地侯着。   他知道,陛下很宝贝这件旧衣,就寝时要抱着才能睡得着,就连宫人多洗上几回都要生气。   可是他不敢说的是,衣裳跟床褥一样,许久不洗是会发霉发臭的,更何况那旧衣前阵子被炭火给烫着了,现在前襟还破了个洞呢……   没过一会儿,钟淳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听见阮虎询问他:“陛下,今日要唤那三位贵人中的哪位侍寝?”   是的,钟淳还纳了三位贵人,都是男子。   犹记得张鄜问过他若是自己有一日回不来该怎么办,钟淳当时夸下海口,说要从民间广纳五百个美人。   ——结果到了最后竟只堪堪招了三个。   一个眉眼三分像张鄜,一个背影三分像张鄜,还有一个声音三分像张鄜。   为什么只有三分像呢?因为钟淳自己也不敢招太过相像的,只恐亵渎了心里那人的形象。   虽然是昭告了天下,但到底他也没同这三个人当真做什么,只是有时候会隔着一道帘子对着他们的身形发呆。   于是此后宫中人尽皆知,若是谁有幸与丞相生得有几分相似,那这辈子定然有享不尽的恩宠与富贵。   钟淳负气的同时,心里还打着自己的算盘。   那人虽看似大度,实际上乃是睚眦必究之徒,若是他还活着,看见自己左拥右抱,定是要气得忍不住进宫“教训”他的。   谁知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他将那三个人都看倦了,最该来教训他的那个人还是没来。   “不招了。”   阮虎听出钟淳情绪有些低落,但他一想为人蠢笨,也想不出什么哄主子高兴的法子。   他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又问:“陛下,你身上这件衣裳太旧了,要不……要不我去丞相府里替你找件新的来?”   一听到丞相府,钟淳便抬起了头。   自从小魔头到国子监念书后,他便再也没去过张府。   好像他一日不去,便能一日存着念想一般。   想着他在宫中,而那屋子的主人依然同往日一般住在里头,只是不来上朝罢了。   慢慢地,钟淳变得害怕去张府,因为……若是他打开那扇门,却发现屋子的主人其实根本没回过家……那该要怎么办呢?   良久,阮虎听见陛下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说:   “准备车驾,朕要去丞相府。”   阔别一年,丞相府还是当时的模样。   只不过府中没有主人,又遣散了下人,倒真真切切成了座空宅。   张府门前的石阶上长出很多杂草,但好在被重重积雪给掩住了大半,乍一望并没有想象中的荒凉。   钟淳只让阮虎跟着,自顾自地往府中深处走去,只不过走得越远,那颗麻木的心便越来越容易疼痛。   没点灯的张府,就像一座熟悉而陌生的庭院。   他仰起头,一个普普通通的灯笼,都要恍惚地打量良久。   这是他头一回看清廊下那一盏盏脸盆大的灯笼。   从前的每一个夜里,不管雨打雪淋,这些灯笼都是亮着的,亮得连上头的珠玉都黯然失色。   “……陛下?”   阮虎见钟淳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不由怪自己方才的多嘴,于是试探道:“不如我们今晚就看到这,陛下想回宫吗?取衣裳的事让良公公来便好了——”   “不用,朕再看一会……”   钟淳闭着眼叹了口气,往前行了几步,好似突然望见了什么,脚步倏地一顿。   “阿虎。”   “下官在。”   “你……你认识的东西比朕多,你看,那是什么树?”   阮虎顺着钟淳的目光看去,只见雪中矗立着几株高大的松树,而其间有一株分外矮小的树丛正显眼而招摇地晃悠着。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拨开树上的雪,只见几片摇摇欲坠的叶还坚强地挺立在风中:   “……叶片棕黄,上有锯齿,树干是灰褐色的——”   “回陛下,这好像是以前我家村门口种的木樨树。”   “……你说什么?”   “木樨树,就是桂树,每到仲秋就会开花,花瓣是金黄色的,就跟米粒一样大,揉在掌心里可香了!”   阮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以前秋日的时候,我家里的小妹妹喜欢用泡着桂花的水洗头发,我就拿着杆子一桶,那花儿就跟下雨一样,哗啦啦全落下来了……”   他再抬起头,却惊愕地张大了嘴。   只见自家陛下缓缓睁大了眼睛,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陛下!陛下!?……”   阮虎慌了,他从来没见过钟淳哭得这么厉害。   自从天子登基之后,人人都以为小皇帝会因为丞相之事而寻死觅活,但钟淳却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镇定,不仅大小事务都一人独揽,犯错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让那些时刻想揪他小尾巴的人都颓然透顶。   别说是大哭了,就算是一点点笑意,陛下平日里也是鲜少表露的。   可是今日……为什么看见那株桂树会哭成这样?   钟淳用力地揉着眼睛,将涌出来的东西使劲擦去,循着记忆往蝉饮斋跑去,没有一丝犹豫地拉开了那个红木格的抽屉。   ——只见里面正静静地躺着一块全是灰的血玉。   这血玉是世上罕有的稀罕物,乃是当年公孙家主为了向丞相示好而进献的宝贝。   这么块稀罕物上却雕了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   只见一只虎头虎脑的胖猫儿正高昂着头,霸气十足地骑在一只雄鹿的身上,两只爪子还揪拉着鹿的耳朵。   而那雄鹿形态高雅优美,鹿角如松枝虬劲有力,眼睛黑光如漆,正安静地望着那只在它背上撒欢的胖猫儿。   玉佩背后的落凤体熟悉至极,上边略带诙谐地写了八字:   ——遗我鹿耳,凭君发落。   夜深了,窗外依旧雪落无声。   钟淳握着那块玉一动不动,好似握着自己亲手斩断的念想。   阮虎提着灯,担忧地立在他身侧,听见自家陛下喃喃自语:   “骗子……”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老了……” 第98章 曲终(完)   钟淳把玉带回了宫,此后迷迷糊糊地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整个人也是恍恍惚惚的,不怎么精神。   当小良子通传公孙大人前来觐见的时候,他正在把“十里梦魂”当水喝,一双大眼睛就这么半醉半醒地望了过去。   只见公孙觉身上着了件双雁黾纹常服,从头到脚都透着淡淡的莲青色,倒有几分像那个总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根嫩葱的人。   只可惜……那人兴许活着,兴许死了,总之后半辈子也是再也见不到了。   钟淳一边神游似地抿着酒,一边耷拉着耳朵听公孙觉扯东扯西,待听到“指婚”二字时,忍不住被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咳!!——”   “彦文……若朕没听错,方才你说你伯父——公孙家主想让朕同你们公孙家联姻??”   公孙觉的脸皮微微发红,点了点头。   钟淳神色古怪:“咳……若朕没记错,你们公孙家的女眷年纪都能当朕姥姥了。”   公孙觉好似用尽了平生勇气,豁出去道:“伯父家的独女公孙师,容貌出众,有才有德,师师实是……我们公孙家最好的女子,想来应当是能配得上陛下的。”   钟淳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亲眼所见,这位公孙师小姐确实是长得国色天香,只不过若没记错,这位公孙家的掌上明珠今年应当刚满十二,还是小魔头的同窗。   “彦文,你知道朕的,别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了……”   谁知公孙觉听完神情竟肃穆了几分,苦笑道:   “陛下,在这种事上,臣绝对开不起这个玩笑。”   自从新帝登基,将先帝那些乱七八糟的后妃安顿好之后,这后宫之中便显得愈发空虚了。   皇后之位虚悬久矣,向来针锋相对的姜家与公孙家又齐齐盯上了这个位置。   姜家有女名为采姬,传闻是个容采俱长的女子,年龄与钟淳也相仿,在姜家家主与诸臣眼中都成了皇后的不二人选。   姜家人倒是非常胸有成竹,虽说当今陛下传闻是个断袖,但好在其年纪尚小,还有悬崖勒马的余地,京中女子虽广,但谁能与自家采姬相提并论呢?   于是他们便联合一些臣子日复一日地疯狂上书谏言让钟淳考虑考虑充实后宫。   虽说钟淳平日都将那些废话折子当烧炭的柴火用,但这么一日日过去,公孙家主还是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伯父想请陛下于府中一聚,正好有一些故物要交还给陛下。”   钟淳摆驾公孙府的时候,天上开始飘起了点点细雪,等着小良子替他撑伞的那么一会功夫,肩上竟已经担了一层白。   就在小良子替他拂完雪,终于坐上车舆之时,离两人约定的时辰已经不远了,偏偏这时身后的宫殿传来一阵遥远的喧闹声:   “后边怎么了?”   钟淳连掀开帘子都懒,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一问就带上了几分脾气。   小良子贴心地掀开帘子往后瞧了瞧,笃定地道:“应当是温大人来求见陛下了!”   温允平日里大半时间都待在沈长风的将军府,也不知是入赘了还是怎么的,反正每回求见面圣,五次里总有四次同沈将军相关,甚至还语出惊人地说想跟着神机营一同去北衢。   据朝廷中的风言风语相传,这两个人虽然身处一南一北,但互传的信笺简直可以塞满一间空房!   钟淳听完心底酸酸的,出于自己不好过也不想旁人好过的心态,三番五次都驳回了温允的请求。   “哼……他这个月都来宫中几回了,还有正经事干吗,不见——”   钟淳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压了下去,揉了揉额角,收拾了一番心情,打算全神贯注地应对那只姓公孙的老狐狸。   小良子拉开帘子,声音在雪中久久回荡:   “传陛下旨意,不见——”   不远处,传令的近侍神色焦急:“可……可温大人交代我,此事十万紧急,定要亲自通传陛下啊!”   另一旁的禁卫闻言笑道:“当今太平盛世,能有什么十万紧急的事,陛下午后还要和公孙家主谈聚呢,你且回吧。”   “温大人说,他在京中抓住了一个冒充丞相的人,他……”   “……小点声!你还敢在陛下面前提那两个字哪,当心你的舌头!再说了,这些日子妄想冒充丞相一步登天的人多了去了,哪能将那些脏东西都呈到陛下面前去,白让他伤心一番?”   近侍有些欲哭无泪:   “可是……今日这个似乎是正主啊……”   *   公孙肃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说起话来也是温温吞吞的,身上更是衣着朴素,不饰珠玉,仿佛一个寻常巷陌中不起眼的老好人。   但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却几乎将上京十之八九的赌乐妓坊都纳入名下,每日盈泽的银子大概可以堆满一百个箱子。   钟淳自知棋艺不精,但与这位公孙家主下棋,竟莫名其妙地赢了对方四回,于是下到第五回的时候,他故意将棋落在一个必死无疑的位置,想要看看这只老狐狸这回要如何让棋。   谁知那公孙肃依然笑眯眯地看着钟淳,仿佛在无奈地看着一个耍性子的小辈,感叹道:   “陛下不光棋艺精湛,还宅心仁厚,看我这老头子连输四局之后,竟还主动宽宏让子,老夫若是吃下这子,该颜面何存啊!认输,认输了——”   钟淳:“……”   这老头怎地连说话也是滑不溜秋的。   “唉,实不相瞒,其实今日请陛下前来,是为了奉还一件宝物。”   钟淳看着公孙府的下人捧着一方嵌满了珠玉玛瑙的剑匣来到桌前,缓缓打开:   只见一柄如明镜新磨般的素色宝剑正沉甸甸地躺在匣中。   ——剑柄上缠着一只嘶嘶吐信的白蛇。   “这是一个樵夫打猎时顺着江水捡到的,听闻刚开始他用这把剑换了一百文钱,后来在市井中几经辗转,一个月前才到了我这里。”   公孙肃看着钟淳倏地一亮的眼睛,温温和和地又叹了一声:“宝剑配英雄,不知陛下可喜欢?”   钟淳不舍地盯着斩白蛇剑良久,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遥遥望着想吃又吃不到的肥肉一般。   他沉默了许久,咬牙咬得要出血:   “……令千金,今年才十二——”   公孙肃依然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慈祥如长辈:“今年十二,后年就十四了,俗话说得好,‘长沟流月去无声’,这一年一年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的嘛。”   “再说了,丞相先前将陛下托付给我们公孙家,我公孙肃便就相当于陛下的半个相父,陛下的终身大事就是我公孙肃的头等要事!”   他见钟淳低头不语,继续叹道:“侄儿公孙觉在陛下身边侍奉,陛下觉得他如何啊?”   “彦文很好……”   “是啊……我们公孙家的人对陛下可是掏了心窝子的,陛下放心,有我们在,便一定会同那些上书谏言要立相的庸臣对抗到底!”   公孙肃唾沫横飞地剖了一番心迹后,随即又缓和了语气:“其实呢,小人我不是硬逼着陛下您成家,只是一个小小的建议,毕竟我们公孙家早已经誓死效忠陛下了。”   “只不过,亲上加亲,不是更好吗?”   钟淳闻言握紧了拳,看了一眼那匣中的斩白蛇剑,心中又是一阵绞痛,欲要开口,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遥遥的声音:   “好一个‘亲上加亲’——”   声音从容不迫,却隐隐带着股久居高位的威严:   “公孙肃,我才走了一年,你就要逼他成婚。”   “若我走了两年、三年,你是不是要效仿前汉外戚干政,久而久之一举篡权?”   公孙肃闻言像是见了鬼一般,手中白子“哗啦啦”地抖了一地,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   只见那苍茫大雪中,立着一个披着漆玄氅衣的男人。   ——仿佛白纸上触目惊心的一点墨痕。   “下官……哈哈……下官不敢!……”   钟淳好似被雷劈过一般,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起来。   他呆若木鸡地回过头,却见那人朝自己一步步地走近,那张不舍得入梦的面孔也一点点地浮现在眼前。   张鄜的眉鬓沾了雪,眼角生出了细纹,望上去有种不近人情的冷静。   一只乌色眼罩蒙住了他的右眼,衬得另一只眼愈发深之又深,将里头的万种情绪隐去大半:   “为了把破铜烂铁就能把自己给卖了,我可不记得有这样教过你。”   见钟淳依然丧魂落魄般地呆在原地,他叹了口气,仿佛从未离开过一般:   “淳儿,过来。”   “……”   钟淳像个听话的傀儡一步步挪了过去,直到近得能看见那人眼中浓密的血丝时,他的心才像突然活过来一般乱跳起来,连带着哽住的喉咙也有了喘息的空隙:   “你……”   “你是……真的张鄜吗?……”   那只独眼深深地看着他,眼中似乎有异样的光彩,反问道:   “那你呢?”   “你是真的淳儿吗?”   钟淳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了,万万没想到还能流出这么多来,仓促地抹了一把下巴。   日日夜夜攒积的委屈到达了极致,霎那间爆发出来:“朕不是淳儿!朕是皇帝!……”   “朕要命令你——”   他颤抖着嘴唇,带着哭腔道:   “抱朕!!——”   只见张鄜微微勾了唇,忽然俯下身将钟淳腾空抱了起来,一只大手托着他的屁股,将其压在了墙上。   “遵命。”   仿佛掀新娘子的头帘一般,他低着头拨开了钟淳冠冕前旒珠,却又停了动作。   钟淳感觉到那道目光久久地落在自己脸上,眼睫没出息地一颤,刚要睁开眼,却觉下巴被人用力捏住,张鄜撬开他的齿关,唇舌就这么几近暴虐地闯了进来。   他浑身一抖,奋力地仰着头迎接,眼泪断了线地落下,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呜咽着去咬那人的嘴唇,每一下当真是下了重口,跟泄愤似的。   张鄜不知疼痛地回抱他,将人牢牢困在怀中,干燥的掌心不断摩挲着他的后颈,渗血的舌尖反反复复描摹他口中的形状,凶狠得似是要一口将人吞下去般。   不多时,浓浓的血腥味便溢满了二人的鼻息。   但这血是腥涩的,真实的,是温热的。   硬生生将他从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颠倒虚幻扯回了红尘人间。   待到一吻方毕,两个人的脸上都是湿的,分不清是谁的泪。   “淳儿皇帝……”   张鄜声色喑哑,神色却是温柔的,他不知疲倦地吻过钟淳的眉毛、鼻粱、面颊,一遍又一遍,仿佛天地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一般。   “我回来了。”   钟淳的脸蛋被他未净的胡茬扎得有些发疼,心中又是喜悦又是酸涩,脱口而出道:   “哼……你犯下欺君之罪!还敢回来!!”   大喜大悲过后,他脑筋滴溜溜一转,觉得自己得编个罪名把那人留在自己身边,这回不能再放他走了!   “大胆张鄜!朕方才让你抱朕,没让你亲朕,你这是……欺君罔上!”   “朕要降旨!朕要……朕要把你关在宫里!关上一辈子!!直到你认罪为止!!”   张鄜闻言似乎露出一点微笑,将钟淳的手收进掌心揉了揉,又放在嘴边珍重地吻了吻:   “臣这辈子,都不愿认罪。”   这是他做梦都梦不到的相逢。   钟淳没有去问张鄜这一年来经历了什么,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像只离群索居的孤魂野鬼一样,几乎贪婪地吸取那人身上的“人”气。   因为他知道,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和这个骗子算账。   一直算到发须皆白。   一直算到地老天荒。   天地泱泱,不是非得成仙才能修得此生圆满。   有一个人踏踏实实伴在身侧,早已胜却人间无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甜甜的日常什么的就留给番外吧,虽然番外应该也不会写很多>w<   今天刚好是开文一周年,真的感谢一路陪伴我的读者宝宝,没有你们我应该也是写不到这里的,虽然我平时不怎么评论,但是大家的id我早就已经记在心里了,很感激很幸运遇到大家,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