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仰他   作者:垚先生   简介:软绵绵大好人变真病娇受X一如既往超级正直古板攻   7月27日星期六倒v,21章开始,79章结束。   桃萌:我讨厌别人对我说,你师兄又杀了几个恶鬼。嗬,看着吧,这个煞神命硬,邪道要倒一阵子血霉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你们非要我师兄替天下人挡厄运,就换我站在他身前吧。   温朔:他性子比羔羊温,骨头比精铁硬,你们管这样的人叫灭天道者?   桃萌:我喜欢师兄。   温朔:嗯。   欲界之中,皇权式微,几大世家分割天下。   温氏久居洛邑之北的邙山中,为西南霸主。   天下之人识得温二公子的剑,识得温二公子的笔墨,识得温二公子的咒术。   只是——   无人识得温朔其人。   他的相貌和性格总是任凭他人一时兴起,口若悬河。   一个小妾生的儿子。   一个欲界诞生的奇才。   所有人都叫他温二公子。   除了——他。   桃萌很喜欢他的师兄。   他师兄的前半生曾有三个极为重要的人。   一心想要称霸天下的父亲。   一心想要杀他的长姐。   还有那个为救他而身陨的男狐狸精初恋。   在他眼里,他师兄是个可怜人。   但是现在,他有桃子了。   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   我不信!   ——————   内容标签:强强情有独钟仙侠修真正剧   主角视角桃萌(蛾眉月互动沈黛)配角温朔谢鸢温珏   一句话简介:我师兄超厉害!   立意:少年人破旧立新。 第001章 客从何来?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堆着黄金仙宝无置处。   山间人多,鬼多,精怪多。   春三月,晚霞散成绮。   西边的地平线冒出一只体态纤娜的狐狸,皮毛本是雪白,却在霞光照耀下,闪烁桃粉色的光泽,油光水滑,如江南产的最上等的丝绸。   狐狸初生时,开眼见到玄天之上一轮弯月,便以蛾眉月自名。   蛾眉月咧着獠牙,衔一杆粗柳枝,枝两头沉甸甸往下坠,弯得像把弓,各挑两壶封了泥的女儿红。他哼着小调,瞥了眼路旁边木桩子上盘腿坐着的白胡子老丈,对其点一点头,继续往前头走。   蛾眉月在附近转了整整三圈,又绕回来,停在白胡子老丈面前,长尾巴一摇,卷住四只黑爪子,放下柳枝,问:“老参,麻烦问个事,这附近应该有个狐狸窝的,怎么不见了?”   “狐狸的鼻子就是比狗灵。”老丈含笑嘟囔着,白胡须长得扫地,还不嫌麻烦地编成麻花,“世道不好,歹人到处跑。你从哪儿来?”   蛾眉月如实回答:“姑苏。”   白胡子老丈又问:“姑苏好吗?肯定是比邙山好喽?”   蛾眉月抬起右前爪,拱起来舔得湿答答,一圈又一圈在毛脸上绕,“刚去的时候还成,小菜好吃,南曲好听,就是老下雨,胳肢窝下的毛黏黏糊糊,容易打结。后来就没意思了,乱糟糟的,逼得人东躲西藏。”   “南斗转到北边,北斗又绕到南边,全都乱了套,姑苏不好,这里也没有安生日子过。”白胡子老丈叹一口气,左手抓住右边空空荡荡的袖子,眯眼想了会儿心事,嘴又很快咧开,“我一瞧你的样子就知道是在找地界,猜你找不到,必回来问我。我且不叫你,看你绕圈子好玩哩。”   蛾眉月放下爪子,四只爪子端端正正搁着,“那狐狸窝挖在一棵三人成抱的桃树底下。北邙山只有那么一棵桃树。人参族满山跑,对山里最熟悉。劳您老给我指个路。”   白胡子老丈嚼着自个儿胡须头,看起来是个操闲心的,问:“比之以前,这儿是大不一样了。你走了几年了?”   蛾眉月用爪子挠粉色耳朵,小尖尖滴溜滴溜上下弹,“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记不清了。不过,我离开的时候,没见过这丛灵芝。”黑爪子指了指老丈脚下长到成年男子膝盖高的一丛灵芝。   白胡子老丈脸色瞬时一暗。   蛾眉月知道为什么。   灵芝能长这么大,寿数必然是百年以上,但这丛灵芝已经死了,化为焦黄的朽木,不仔细看,根本就像堆黄土。   百年修为一招散尽,可惜了。   白胡子老丈说:“我这老友四百多年前破土,去了都有一百多年了。你已经是个异乡人,难怪连自己的窝也找不到。”   蛾眉月用肉垫遮住眼睛,“老参,你认出我了。”   白胡子老丈哈哈一笑,“小老儿惯会记旧账,你离家前,偷了我一条新鲜羊腿。”   蛾眉月的爪子把一坛酒往前拨,“老参,我请你喝上好的绍兴女儿红。”   老人参精缩鼻子嗅空气,仿佛不饮自醉,眯眼问:“你这酒原先是给谁的?”   蛾眉月慢吞吞说:“自然是,他。”   老人参精问:“老友久别重逢的酒?”   蛾眉月吞吞吐吐:“饯别之酒。”   老人参精的眼底原本一片混沌,却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好狐狸!你要飞升了!”   蛾眉月心中得意,咧开嘴,再次露出尖尖的獠牙,“快了,就在这一两个月里。”   老人参精朝蛾眉月招手。   蛾眉月往前挪了挪身子,任老人糙如沙砾的手心撸他头顶心,舒服得喉咙里“呼噜噜”打闷雷。   “好啊,你是有福气的,在世道大乱前抽身。”老人参精眸子再一次浑浊起来,“我猜,如果不是桃元,你也不会精进得如此快。不过,你还欠我一条羊腿,这两坛酒都孝敬我吧。”   蛾眉月怯怯地、含糊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蛾眉月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老参,我想见桃树。”   呼噜噜——   老人参精的身子一冲一冲,竟然打起了瞌睡。   蛾眉月性子柔,但桃树的事日日绊在他心头,纵然是无礼,他也顾不得了,等了那么一小会儿,用爪子摇老人参精,“老参,醒醒!”   老头猛然睁眼,嚷嚷:“什么参?你要见小参?哦,他在洛阳城,你自己寻着味儿找去。”   小参是老参的孙儿,还没化人形的时候,就叉开两条尖腿,啪嗒啪嗒跟在蛾眉月身后充作小弟。   “他不愿见我是不是?”蛾眉月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说。   老人参精摇头,“小参怎么会不愿见你?啊,你记挂着那件事。你和他逃家远游,结果又把他一个人丢在洛阳城,自己跑去——姑苏!是这个名儿吧?放心,小参从来没放在心上。”   蛾眉月想从老人参眼睛里揪出鬼儿,“我不是说小参。”   老人参精眨眨眼,“那是谁?”   蛾眉月朗声道:“桃树!”   “哦,他呀——”老人参精捋着白胡子,“也远游去了,还没回来。”   蛾眉月愣了一下,乜斜老人参精,“老参,你在骗我。他没了桃元,千年内化不出人形,根本不可能自个儿挪出邙山。”   老人参精沉沉叹了口气,“要不说他待你比待自己好,听你起意远游,立刻把自己的元丹赠予你。眼下你都要羽化成仙了,他却连人样子都没能化出来。”他盯着蛾眉月的狐狸眼珠子,“你是因为一条羊腿,怕我见了就唠叨?还是说,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绊住了手脚?”   “怎么会。”蛾眉月低头,抬爪子,舌头顺着手臂,一上一下舔舐。   老人参精闭上眼,摇头晃脑,“迟了一百多年,我不信就为请喝一杯酒回来。”   蛾眉月说:“我飞升的日子越来越近,只有还他桃元,我才能安心走。”   老人生精猛然撑开眼皮,高声呵斥:“别在这个时候闹别扭。你不历劫了?一道天雷劈下来,揣着桃元保命容易!我从小看着你们长大,我替他做主,桃元你先揣着,等飞升成仙,你再下凡——”他突然眼神飘忽,语气也含糊起来,“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悬在山林之上的天渐暗,隐隐有雷声传来,西边一道道闪电照亮天际。   偏偏是雷!   北邙山中,春雷再常见不过,但蛾眉月分不清这是寻常的雷,还是历劫之雷。   狐狸历劫飞升应的是雷劫,一道天雷劈下来,要么一命呜呼,要么肉身灭,神魂飞。   总之,就是迫在眉睫。   他一定要把桃元还给桃树!   老参是老人家,只能敬,不能迫,但老的难对付,小的却是听话。   蛾眉月说:“我知道,他是故意躲着不见我。老参你肯定是承了他的诺。我不为难你。我进洛阳城。”   蛾眉月脑袋往来处一钻,眼见着就要蹿出老参的视线。   老参蹦地一丈三尺高,突然间,狂风大作,将他的白发白须吹得如蛛丝乱飞,他双目圆瞪,不怒自威,“坏狐狸!昧良心!我那孙儿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扎了根,你就想去害他家破人亡!给我回来!”   蛾眉月停住。   起风了,看起来是一场大春雨。   蛾眉月细长的身子一跃,钻了回来,“老参,求你,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就想见他一面,把桃元还他。”   “你回来晚了。”白须白发随着老参精瘦的身体下沉,他跳到一边,顺势蹲下来,枯槁残臂轻柔地抚弄木桩子,那桩子上分明是一圈圈年轮,“这孩子同我老友一起,化为腐朽了。”   轰隆一声——   一道天雷劈了下来。   掩住了尖利的、凄厉的一长声狐嗥。   在惊雷中,在哀鸣中,枯灵芝震颤,化为一摊齑粉,随风而扬,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狐狸洞。   老人参精被雷劈中,飞弹到一边,单臂环膝,蜷缩着,颤抖着,周身裹满黏稠的白色浆汁。   蛾眉月蹿过去,不断薅头顶的毛,喂给老人参精吃,“多吃些,熬过去你就飞升了。”   老人参精满嘴白毛,脸色越来越亮。   蛾眉月问:“告诉我,是谁害了他?”   老人参精吐纳出一口浊气,“不值得,为杀一个畜生,毁了你四百多年的修为。听我的,别去寻仇!”   蛾眉月上下颌几百颗尖牙相互摩挲,“狐狸本来就是吃人心肝的。”   老人参精高声大喊:“糊涂啊!弱肉强食,天道本就如此。那枝用来挑酒的小柳儿从何而来?难道它生来就是为你行方便?你吞了我一条羊腿,也是杀人父母,又怎么说?有些人你能杀得,他们就不能?还是说精怪未开灵智,是不知道疼的?”   峨眉月怒吼:“我不管,我就要他们偿命!是谁?我肯定会知道。死也要知道。”   老人参精抱着头,哽咽:“他们挖人灵根就如在自家田里拔个萝卜,北邙山本就是这些人的。你斗不过他们的!”   老人精周身笼罩在金光中,神魂如蝉蜕一般从肉身剥离上浮,一瞬间,他的衣袍变得异洁净常,宽袖如流云飘扬,越飞越高,直冲九霄。   在这一刻,什么功名金银,什么娇妻儿孙,都忘了。他成了人外人,仙外仙,往后几万年寿数,皆只在宁静、祥和、快乐中度过。   与天同寿,万古长存。   老参飞升矣。   峨眉月还陷在恍惚间,它的身体被黑暗彻底吞没。   云头飘来老参缥缈的声音:“你若真想知道,来九重天找我。”   是啊,只要再等一二月,他就能飞升成仙。   是啊,他成了仙,亦可下凡,为所欲为。   可是啊,这是他欠好友的。   不报仇,不成仙。   春雨淅淅沥沥钻入山林。   峨眉月在雨幕中疾行,朝着远处,山下,四四方方灯火通明的洛阳城而去。   他要去找小参,问清楚始末。   他要行恶之人,血债血偿。 第002章 客所欲为何?   狐狸进洛阳城,这并不稀奇。   以姚黄魏紫闻名天下的花冠之都挤满了化形的精怪。凡人视之为平常,但眼见着以兽形穿梭于熙攘街巷中的纤细白狐,人们仍频频对其指点。   化了人形,就存有人性。   存人性之精怪不能是异兽。   想要融入世俗,就要认同其体系,分出个三六九等。   蛾眉月刻苦修炼四百年,就是修不出人身。   这固然有兽族化神易,化形难,草木族化形易,化神难的缘故,但他不敢承认,是桃元这颗至宝不肯在其体内生根。   湿润的黑鼻子嗅过布庄,嗅过肉庄,嗅进一家药材铺,从几百种药材香里辨出参香。   蛾眉月蹲在门槛上,观察掌柜拉出一只只檀木抽屉,抓几把草木尸体,秤斤两,随后包入油纸,又捆了一把山参交到来客手里。   小参不在这里。   “哪来的畜生!滚!”掌柜冲出柜台,抄起墙边的木扫帚就要往蛾眉月头上招呼。   蛾眉月钻入旁边的小窄巷,跳过巷转角的书画摊,摊边站一个书生,身后依次挂“邙山八景”图,他认出其中一轴——落英缤纷的大桃树下背立一白狐。   药材铺掌柜追出十多丈就转身回去。   蛾眉月一心想那画轴,跳回去,却见一群身着暗紫长袍的人围住那个书画摊,有男有女,气势汹汹,为首男子的大手抓上“桃树与狐”,粗暴地撕扯下来,捏成一团,砸到摊主的脸上。   “活腻味了?你难道不知道天下禁桃?堂而皇之将桃花置之闹事,是想为灭天道者歌功颂德?”   “爷,这些画我都不要了,您饶了我……”   噼里啪啦——   乒乒乓乓——   紫袍男女对摊主拳脚交加。   蛾眉月恨得龇牙咧嘴,压低脑袋,想直接扑上去撕咬。   他看到了紫袍胸前的姚黄牡丹族徽。   龙门军?   邙山温氏?   晦气!   蛾眉月尾巴一摇,趁乱钻入窄巷更深处。巷旁的门“吱吖”一声被推开。蛾眉月身子弹躲开。从门里走出一个少年。   十七八岁,白发高束飞扬,浑身散发浓烈的参味,不是小参是谁?   “小参!”蛾眉月喊了一声。   白发少年只穿了一件中衣,手里抓着药罐子,转过身,愣住,随即松开表情,大喊:“哥!”他跑过来,边跑边跪下膝盖,扑住蛾眉月,用脸蹭他的毛脸,“回来多久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参味和药渣子的残香瞬间将蛾眉月吞没。   蛾眉月磕磕绊绊问:“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我——”   门内跟出来一个妇人,三十多岁,簪牡丹,腹部高高隆起,手上抓着绣绷和旧衣,谨慎地瞟一眼蛾眉月,盯住小参,“参郎,他是谁?”   “怎么不披件衣服再出来。”小参站起来,丢开药罐子,揽过妇人的肩膀,微笑对蛾眉月说,“哥,这是我媳妇。”他轻拍妇人的肚子,“还有我家老二。”他蹑手蹑脚将簪花妇人往门内推,“别着凉,我说几句就来陪你。”   簪花妇人慢吞吞跨过门槛,人进去了,门却半掩着。   蛾眉月高扬起头,“夫人身上不止参味,家里是开药材铺的?”   小参蹲下身,垂手一抛,熟练地将药渣倒到路中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怕你看不起我。”   蛾眉月说:“没什么不好,安身立命。”   小参盯着蛾眉月好会儿,问:“哥,你来洛阳做什么?”   蛾眉月说:“找你。”   “参郎,我腰酸。”妇人的声音从半掩的门扉里传来。   “哎,来了。”小参抓了抓头,“哥,你在哪里落脚?得空了,我带你逛逛洛阳城。”   蛾眉月一字一顿说:“你和我长大的地方,狐狸窝,残桩处。”   小参快步走过去,把门关好,背对蛾眉月,顿了许久,转过身,有气无力靠在门上,“爷爷还好吗?等我媳妇平安生产,我们进山去看他。”   “昨夜,老参飞升了。”   小参“啊”了一声,表情木木的,并没有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哥,你知道爷爷化了什么神吗?”   蛾眉月说:“不知。”   小参的脸更惨兮兮,“没名没号,就不能给他设灵位、上香、供牺牲(注1),大丫头的病,老二的安危,家里的生意,我的差事,都指望他照顾呐。”   门内传来妇人的声音:“请客人到屋内来说话。不能陪了这个,晾着那个,两边都照顾不周。”   “知道了。我哥这就走!”小参高声回应,清澈的双眸满是期盼地看着蛾眉月,“哥,担待些,改日我请你喝酒,咱们聊个够。现在我家里有要客。”   眼瞅着小参就要往门内钻。   蛾眉月朗声道:“你对老参说,当年我们一起远游,是我把你弃在洛阳城。”   小参低下头,嚅喏:“不是人人都像你,有勇气往外头闯,更有勇气不回头。我从小不就是这样吗?羡慕别人强,想要自己跟着强,又发现自己害怕,每每后悔,做什么事都是虎头蛇尾。”   蛾眉月晶亮的眼珠子敛成一线,“你很好,至少不会害人。谁都有失去勇气的时候。你有不愿承认的事实,我也有。趋利避害,害人利己,是你我这等凡夫的本性。”   小参不言语。   蛾眉月说:“你已经被俗世所接纳,我不该拉你出来。但桃树对我很重要。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如实答了,我以后离你远远的。”   小参哑然说:“好。”   蛾眉月问:“桃树、灵芝和你爷爷的一条手臂都是被同一些人害的?”   “嗯。”   蛾眉月烦躁地踱步绕圈,咧嘴,嘶吼,又问:“你告诉我,邙山是谁家的菜园子?”   “邙山,洛阳,它到什么时候,都姓温!”门被“哐”一声踹裂而飞,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传来。   蛾眉月“哇”一声叫起来,弓背,炸起毛。   紫袍男女冲出来,将峨眉月团团围住,拔剑,剑尖寒光凛凛,一再收紧圈口,眼见就要刺入。   簪花妇人惊呼:“参郎!”她笨拙地跑出来,将补好的紫袍披到小参身上,胸口正是邙山温氏的族徽——金线绣出的姚黄牡丹。   下一刻,小参怒吼一声,朝蛾眉月扑过来,扼住他脖子,死死将他压在地上,逼得他喘不上气。   “大胆妖孽,竟敢冒犯温氏!我龙门军替天行道,绝不姑息此等恶人!”   蛾眉月乌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他没有看紫袍男女,只盯着双眼通红、莹莹有泪的小参。   这是曾经永远跟在他身后,“哥啊哥”叫个不停的小参。   小参整个身子都压在蛾眉月身上,“束手就擒,谁都不用死。”   蛾眉月不再挣扎。   紫袍男一脚踹开小参,“你算老几?你说不杀就不杀?天下所有的妖孽都该死!”   蛾眉月看怀有身子的簪花妇人,看被踹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参,终是,不动,不言。   紫袍男拔剑,对准蛾眉月的脖子狠狠刺下。   小参扑过去,用双手抓住剑刃,“噗噗噗”,鲜血溅出来。   簪花妇人惨叫一声,晕倒在一旁。   紫袍男冷哼一声,“妖孽只会可怜妖孽。你想死?容易啊!”   小参用血肉之躯死死抱住血剑,“妖孽是该死!只是,三爷,咱们大小姐刚刚诞下麟儿。温家只有那么一个男丁。小少爷未满月就给主人家造杀业,不吉利啊!”   紫袍男不动了,扫视其他人,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开,他又将围聚在巷口的民众呵斥走,下令:“把这死狐狸压进龙门军死牢。等咱们酒喝舒坦了,再找这样的乐子。”   蛾眉月进了龙门军死牢。   夜里,蛾眉月舔舐自己皮毛上的小伤口,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毛都被口水秃噜了,露出粉色的毛囊,却发现再怎么舔,也舔不平心里的不忿。   是温家——   温家人杀了桃树。   老参,还是被我知道了。   你已经飞升了,拿我没办法。   牢里的烛火突然一根根熄灭,守卫们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黑暗中,狐狸眼珠子的虹膜盈盈发亮。蛾眉月弓紧背,压低脑袋,朝着牢门外一个潜入的身影嘶吼。   “哥!是我!”   小参?   小参打开牢门,却没跨进来,“哥,走,别再回来!”   蛾眉月端坐在地上,“放走我,你想好作何解释了吗?”   小参说:“我虽没用,唬人的口才却还有。”   蛾眉月不挪动分毫,“是温氏杀了桃树。你放我走,我还是会杀回来。”   小参说:“你做什么我不管。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住你。”   蛾眉月说:“我自己想办法。你走!”   小参走进来,跪在蛾眉月面前,“我有家人,有牵挂,却没有本事。但我有良心!你是我哥,永远都是。我不会眼睁睁看你被人杀死,更不会抛弃我的家人。我求你了,哥。走吧,潇潇洒洒地走,永远不回头,把邙山和洛阳,把人参和桃树都忘了,快意余生,还不够好吗?”   蛾眉月沉默。   小参磕头,磕得“梆梆梆”响,一声响过一声,一次慢过一次,“我求你了。就当是为了我。为了已经死去的桃树。好好活着。”   蛾眉月真的没有办法,人可以拒绝冷漠,但无法拒绝好意。   为桃树报仇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可以死,但小参呐?   小参不像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蛾眉月跟着小参来到山野。   蛾眉月看到白发少年的额头又青又紫,手指包着纱布——看起来是女子的细致手艺。夫人一定将小参照顾得很好。   如果他去找温家报仇。   他可能会被人捉住,不堪折磨供出小参。   小参会家破人亡。   小参做错了什么?   要受这样的责罚?   蛾眉月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了。   他不会再进洛阳城。   等走出半里地,在入林之际,蛾眉月才想起来,自己没问小参,桃树被砍去后,那些人是怎么处置残躯的。   他不想再去报仇。   他只想再见见老友,哪怕是对着一具尸体。   蛾眉月悄悄潜入洛阳城,来到药材铺。   药材铺前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拔长脖子往药材铺里张望。   蛾眉月趁乱钻进铺子,血腥气越来越浓,参味却几乎消失殆尽,他栖在房梁上,察看底下的情形。   小参全家的尸体横陈在屋内。   小参的眼珠子撑得浑圆,额头上一块半掌大的乌青,嘴角像戏台子上的丑角,被利器割开,刺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簪花妇人耳朵被割,干涸的血挂满整张脸,她被开膛破肚,被掏出孩子,肠子漏了一地。她腋下护着一个小女娃,蜷缩着,即使躲在母亲的羽翼下,却仍是没了气息。   一根小人参孤零零躺在地上。   蛾眉月一瞥那小人参,就“噗嗤”一笑,鼻涕泡从黑鼻子里吹起来,他想起了以前跟在自己身后尖腿的小参。他几乎立刻制住了笑,他心好酸啊,咒骂自己卑劣,他们都因为他死了,他却事不关己躲在房梁上,被某个未能出生的小孩儿憨态可掬的模样逗乐了。   家破人亡啊。   老参,我不该来的。   紫袍男和另一个人走进来,后者往后缩了缩。   紫袍男搭在他肩膀上,迫着后者往前走,“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是这个下场吗?”   后者茫然摇摇头。   紫袍男拔剑,寒光一闪,割下后者的一只耳朵。   后者哇哇大叫,却不敢捂住伤口,跪在地上,抱住紫袍男的腿,“三爷,我错了,饶命。”   “闭嘴!他——”紫袍男用剑指着小参的尸身,“说了一句错话。”剑挪向簪花妇人,“她听见了。”他双手握住剑柄,抬起来,剑尖对准后者的头顶,“你也听见了。”   “三爷,我咬舌。我不想死。”   紫袍男提着剑,“我问你一个问题。想好了回答我。回答对了,不用死。”   “三爷——”   紫袍男问:“咱们大小姐生小公子了吗?”   “她——”后者猛然反应过来,“没有没有,咱们大小姐还没嫁人,怎么会生小孩!”   “下半辈子别说话了。咬舌。”   后者口里涌出血,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蛾眉月狐狸眼珠子里射出道道精光。   好好好,他以为小参是受他连累。   到头来,竟是为了不痛不痒的一句话。   他高看自己了。   更高看了那群畜生不如的人!   世间事怎能如此不公?   有些人害人不用偿命。   有些人说错话就要死。   只有你们温氏的子孙是心头肉。   说不得——   可是吃得呀!   温氏唯一的男丁——温小公子。   吾蛾眉月要生啖汝之心肝,要以汝血祭吾友。 第003章 客是谁?   小孩生机蓬勃,血最香最甜,闻着味儿就能找到。   蛾眉月在温家大宅潜行,从一间院子里的树枝跃到另一间院子里的树枝,钻入被木棍顶起掀开一条缝的窗棂,细柳状身子疾行,穿过重重帘帐,躲到床底下。   垂下的床帐格出一条细长的缝,蛾眉月从这条缝里看到四个匍匐在地上颤抖的女人,她们双臂平行置于头顶,头埋在臂间,一声高过一声喊:“大小姐,饶命啊。”   谁?   温家大小姐吗?   蛾眉月把视线右移,瞧见一双精致的皮靴,上面用金线绣姚黄牡丹,紫衫随着那女子身体剧烈晃动而飘来飘去,一柄暗红雕纹木剑挂在她腰上,剑尖擦着她的腿摆来摆去。   老友!   温氏竟然把桃树层层剥削,刻成了一柄桃木剑!   欲界,魁星阁有预言,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南北倒悬,必有七元厄运星君降世,结桃花印,灭天道。   天下之人因此寻桃,禁桃,灭桃。   不容桃花存世的是这些人,昭然用禁物为法器的也是他们!   从古至今,正邪、是非就没个公道!   热血在躯体里沸腾,直冲头脑,愤怒要在腔内爆炸,蛾眉月蹿了出去,如一束白光在四个侍女之间闪烁、折返、穿梭,在意识到温大小姐是站在净房内,他已是避之不及,心中一喝:“去他丫的风度廉耻!”一口咬上温大小姐腰上挂剑的皮带,撕咬下来,一瞥,溺桶里浑黄的液面一圈一圈泛着涟漪,浮起一个带着发旋的婴儿头顶。   溺桶里埋着个人!   那个——   孩子?   蛾眉月长尾巴一扫,卷翻溺桶,半臂长短一团粉肉摔出来,没有一声哭。   明明是来吃小孩心肝的!   现在是干什么!   蛾眉月,夭寿!   温大小姐不乱不惊,向后一跃,双手结出个法印,一声吒,潋白光的法圈迅速扩大,金色的咒言在圈内旋转,朝蛾眉月劈头盖脸罩了过去。   蛾眉月将桃木剑向上一抛,一声狐啼,震碎法圈,音波弹向温大小姐,只见她向后一倒,没有了动静。   蛾眉月跳到半空,衔剑落定。   两名侍女们尖叫着往屋外跑,“狐妖入府了!”   另两名侍女以同样的方式化出剑意,左右向蛾眉月包抄而来。   蛾眉月跳起来,白身子在空中打转,一脚踹一个。   化出的剑意消散,两个侍女倒地不醒。   蛾眉月四爪落地,走到温小公子身边,从头至尾,他都没听到孩子哭,大概是被金汁溺死了。   凡人婴孩粉粉嫩嫩,真就像团死肉,怪难看的。   蛾眉月放下桃木剑,一口咬住孩子的脖子,脖子实在太短了,他不得不用黑鼻子顶起孩子的胖下巴,尖利的獠牙只要再往下一戳,就能听到脖子“嘎吱”一声脖子断。   温小公子身子颤了颤,蛾眉月也跟着抖了抖毛。   “哇”一声,小孩子喷出粪水,喷了蛾眉月一脸。   蛾眉月懵了。   小坏崽子,找死是吧!   蛾眉月喉咙里“呼噜噜”,松一下颚,再一次咬上去,毛在温小公子脸上撩,直接把他逗乐了,发出令人厌恶的笑。   不咬脖子。   掏心掏肝!   蛾眉月松开嘴,前爪尖在温小公子胸口转来转去,定心脏所在。这爪子挠来挠去,小坏崽子直接笑个不停。   等会儿有你哭的。   太脏了,吃下去生病。   先舔舔。   蛾眉月把温小公子舔了干净,但屎不好吃,他厌恶地咳嗽,边舔边干呕。   这一舔,直接把人舔睡了。   梦中被人挖心肝,挺好!   受死吧,小坏崽子!   小坏崽子阿嚏打喷嚏,好么,醒了,一手抓住蛾眉月的黑鼻子。   蛾眉月愤怒地嘶哑咧嘴,吼小东西,威胁小东西,但越吼,小东西抓得越紧,另一只手也摇得更欢。   堂堂邙山温氏原来生了个呆的。   蛾眉月弯下前爪,遮住狐狸眼珠子,另一只爪子拖来一张草纸,盖在温小公子身上。   吃凉肉拉肚子,温温。   蛾眉月尾巴一疼,心中大叫不好,自己被小坏崽子闹得心烦意乱,失了警觉,一股强劲的力道从尾巴传来,他栽倒,被人拖拽,头朝下,尾巴朝上,被人拎了起来。   温大小姐冷哼一声:“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妖孽。我的耐心耗完了。送你一程。”   温大小姐弯膝取桃木剑,一剑刺下。   那剑刺的不是蛾眉月,而是指向了温小公子的胸口。这女人手比狐狸准,一剑刺个透心凉。   蛾眉月抱住温大小姐的手臂,咬得她鲜血淋漓,她却死死抓住他的尾巴不放手。   温大小姐毫不迟疑地收剑,又香又甜的血珠子顺着剑身淌到地上。她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魂儿也不在,跪下来,撑开五指,稳准狠掏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小孩的心脏很小,像是颗鲜红的李子。   温大小姐甩开蛾眉月,跪下来,用桃木剑撑住身子,抓着小孩心脏的手垂下来,对着蛾眉月轻颠,鼓嘴“咗咗咗”逗弄:“小乖乖,吃,可香甜了。”   他看出来了,这个温大小姐是个疯的。   灵兽的耳朵尖,蛾眉月能够听到温小公子的血越淌越慢,不,血流停了,呼吸几乎不可闻。   温小公子正在慢慢死去。   这是蛾眉月喜闻乐见的。   死吧,反正,总要死的,他就是来让他死的。   蛾眉月的每根狐毛都竖起来,试探性地走上前,舔了舔温大小姐手心里的心脏。小孩的血果然最香甜。蛾眉月暗自发狠,一口把心脏嚼了,吞下肚,明明是想细品复仇的滋味,他却觉得索然无味。   屋外响起一阵阵脚步声,蛾眉月跳到一边。   一个暗紫华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温大小姐大呼:“父亲,他死了!”   温三爷从温家家主身后钻出来,“肯定是狐妖杀了小公子!”   众人看向蛾眉月,他嘴边的毛还沾着人血。   温大小姐说:“妖孽吃了他的心肝。”她低下头,一绺绺黑发落下来遮住脸,嘴角上钩,“我们温氏又后继无人了。”   人的心啊真是肮脏。   这世道太黑暗,小坏崽子,你死了也未必是坏事。   华袍肃穆男子的目光沉沉盯在躺在地上的温朔,面无表情,“列阵,捉妖!”   蛾眉月扑向温三爷,以一束灵光直穿他胸膛,他惨叫倒地,死了。   这是蛾眉月四百多年来,杀的第一个人。   玄天之上,骤然响雷,一道闪电劈下来,击中了从灵光凝成狐狸身的蛾眉月,将它一击瘫倒在地。   飞升在即,一旦造杀孽,必会受天罚。   四百多年,蛾眉月困于厄运之预,一点都不敢释出力量,世人惧怕于他的灭世之力,却不会想到,最避讳这霸道之力,担心自己杀一人,便会杀百人,杀千人,就会杀万人的是他七元厄运星君自己。   蛾眉月大概是欲界有史以来最窝囊草包的灭天道者了。   龙门军列阵,一道道剑光悬在人的头顶,只要家主一声令下,灭狐。   蛾眉月摇摇晃晃站起来,吐出地之浊气,纳进天之清气,白光笼罩周身,狐狸身化为一少年,从手指指甲,不,从脚底到头顶,他拥有修士都不曾有的洁净,那样完美无瑕,那样恍若是梦,他缓缓抬手,桃花瓣之光缠绕光洁的手臂。   “是七元厄运星君!”   “是灭天道者!”   蛾眉月冷笑:“你们知道这话最好笑在哪儿吗?我一出生,别人就告诉我,我会毁天灭地。可我想不明白啊。我在这世间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灭门惨祸轮不到我,我和人世什么仇什么怨,就非要灭世?这世上没有一个师父,一本书,谆谆教诲教我一步步灭世。这灭世不比化神难?我吃饱了没事干,不会享清福是吧!”   “妖孽,休要妖言惑众!”   “闭嘴!本座还没说完。”蛾眉月清了清嗓子,“我啊顶爱这人世,吃吃喝喝混混也能飞升,飞升了不是活得更自在?我就根本不想灭世,也不敢灭世。我要是灭世,你们正道一个个能人大度到无条件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我兴许为了好玩,还就灭世了。可事实是你们——”他桃花眼一凝,“追着我不放,不死不休!”   温家家主说:“恶小,也该灭!”   蛾眉月念咒:“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北斗七星降童子,桃花印,诛!”七道星光自北斗桓凝聚,如流星下坠,笼于蛾眉月高举的右手,随着他手臂飒落,桃花印飞向龙门军,似上古神兽吉光,横冲直撞,将一众温氏之人震倒在地上。   温家家主一动不动,冷眼瞧着桃花印擦臂钻入身后。   七星光刺入温大小姐的身体,她正暗中爬向躺在地上无力抬手抓向空中的温小公子——温朔。   温大小姐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一边,撑开浑浊的眸子,怨恨地盯着蛾眉月。   蛾眉月说:“疯女人,没完没了了是吧!倒也是怪了,天底下还有这么恨儿子的母亲?你非要这个孩子死?那本座就偏不如你愿。”他呼出一口真元,钻入温朔身体里。温朔弹动一下。他继续连呼六口真元。温朔的手脚一次比一次有力。   温大小姐慌了,连连喊:“爹,出手啊!”   温家家主的手从披风下抬起来,倒在一边的桃木剑自个儿飞到他手里,他用手指轻抚剑身,刮下血珠子,“这是朔儿的血吧?温望,你让我很失望。”   温大小姐突然痛苦地蜷缩起身体。   温家家主目色一敛,手指猛弹剑身,一颗颗血珠子像箭雨一般射向蛾眉月。   蛾眉月再结印,桃花印遇上温氏剑法,势均力敌,轰隆一声,天罚之雷再次击中蛾眉月,他厉声惨叫,桃花印破,他被刺了几个血窟窿。   天也和这群道貌岸然的正道之徒一样,先把他当成毁世者,稍有不满意就施加惩处。   这一刻,使坏的想法挠得蛾眉月心痒难耐。   他吐出桃元——一颗鲜粉的手掌大小的桃子,弹到温家家主手里,“此妖珠能救孩子的命。怎么偏偏是妖珠能救人一命呐?我也会使坏的,老头。怎么办?你要选天道,还是救你儿孙的性命?”   家主脸色黑沉,手一摆,“给朔儿服下去。”   温家大小姐凄喊:“爹,这是灭世者的诡计啊!何其狠毒!”   温家家主高声喊出一个字:“吃!”   蛾眉月往空中一跃,瞬间又化为狐狸身,打了个旋,落地,他眼珠子精光灼灼,“小坏崽子,有你们受的!”   本座就等着看你们自食恶果!   蛾眉月冲破重重剑阵,跃上高高的围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偏偏要回头,看到温家家主正将桃元往温朔口里塞。   呆的,呆的,小坏崽子就是呆的。   他虽身为婴孩,却因为呼吸浊世之浊气,沾了俗人之俗气,生来厌弃桃元是妖物,死活不肯吃。   他喜欢看他出丑是吧?   蛾眉月对月长啸。   一声狐嗥破了温朔心房,他被逗乐了,自个儿坐起来,抱着桃子啃。   小坏崽子,请务必一定死命给本座挣活。   等长大一些,蛾眉月来取桃木剑,吃心肝。 第004章 客后悔呼?   温朔其人的确有些意思。   温家对外宣传他是现任家主温羲与小妾所生,其母身份姓名不详。温家大小姐温望本是他生母,如今却成了他的长姐。知道“姐既是母”这件事情的知情人皆被温家家主肃清。   温望之才足以比肩世间任何奇秀男子,年二十有一,未嫁。她以女子身继任家主之位,原本受到族人诸多质疑,旁支总是跃跃欲试,温望披荆斩棘到半路,温二公子的降世倒成了解除危机的及时雨。   温大小姐在温朔三足岁时招了婿,一年半后,生下小公子温珏。温望自那次“狐狸伤子”事件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冷静沉默果敢,不再像个疯妇,相较于温朔,她对次子上心得多,甚至有时还会对次子笑脸相迎。   温朔不爱说话,大概是因为父亲霸道,长姐冷漠,侄子年幼,师长、侍卫、仆从又都对他唯命是从。   蛾眉月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这八年来,他隔三岔五就趴在墙头根懒懒观察温朔。他杀了温三爷,天道不让他在短期内飞升。他问自己值不值,为了温朔,值啊!他每每下定决心要吃心肝,不是温朔病了,嫌病体带瘟,就是温朔心情不佳,怕吃了抑郁,再不然温朔练剑伤到自己,他坚持不吃笨小孩。总之,就是眼看着桃元在温朔胸腔里扎了根,桃子心脏蓬勃跳动,千条万条血管盘根交错,像是蛛网挂着鲜桃。他感慨少年人的生气,也惊讶于桃元的选择。   不能再这样窝囊下去!   必须搞事!   搞大事!   温羲给那个造出来的小妾立了无名冢,就在温家内院,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温朔会在碑前练剑法。温羲将代表家主继承人的桃木剑交给了温朔。温朔内含桃元,外佩桃剑。蛾眉月每每见此景,心中总是五味杂陈。   狐狸使坏,传了个小道消息给温朔:小妾的坟里埋着空棺材,你不是温家的亲生好大儿。   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八岁的温朔一个人背着铲子,开始挖自己“母亲”的坟。   蛾眉月依旧像只猫一样慵懒卧在墙上,偷偷乜斜温朔挖坟。   他等不及要看温朔见到空棺材,怀疑其父,怀疑其身世,然后怀疑人生,踏上万劫不复的悲催人生路。   温朔还是小孩,力气不够大,挖了总有两个时辰,土馒头还是浅浅一个坑。   蛾眉月嫌弃温朔动作慢,跳下去,慢吞吞走到温朔面前,“要帮忙吗?”   温朔抬眸,寡淡地扫一眼蛾眉月,不惊也不讶,埋头,一铲子插进土,踩一脚,继续挖。   蛾眉月问:“你都不问问我是哪只妖吗?不怕我害你啊!”   温朔说:“一看便知是狐狸精。那只狐狸精。从小喜欢盯着我。”   蛾眉月诧异道:“你知道!”   温朔说:“狐狸偷温朔,小孩都知道。”   蛾眉月因为是狐狸不会流汗,他身子顿一顿,弯下身子,两只前爪子开始刨坑,一小孩一狐狸哼哧哧挖得满头大汗。   半个时辰后,铲子和爪子同时发出“砰”的一声响,挖到棺材了!   蛾眉月眼中熠熠生光,目光一刻不离开温朔,想亲眼见证仇恨的种子在温朔心底生根,发芽。   温朔一掌劈开棺材板,棺钉钉得深,棺材盖几乎是拦腰截断,木板碎片飞出来,温朔将目光投进缝隙里。   温朔的表情凝重,久久没有说话。   蛾眉月得意说:“看你表情,失望了吧。我知道里边是空的。我知道你的身世,想知道的话,求我。”   温朔突然伸来一只手,抓住蛾眉月的后颈,把他提拎起来抱在怀里,一人一狐往后一跃。   温朔问:“何方宵小?出来!”   蛾眉月蜷在温朔怀里,能听到他蓬勃的心跳——是他的桃子在敌人胸腔里拼命跳,整整四百年,谁都不敢接近七元厄运星君,更别说抱小猫一样抱他,这温朔果然天生就是坏种!   蛾眉月恼怒地嘶吼,挣扎着跳出温朔怀中,钻入月之阴影下。他眼见着温朔拔出桃木剑,眼见着从裂开的棺材里像豆芽一样长出一个幽魂。   这——   是什么鬼东西?   蛾眉月突然觉得这女鬼披头散发的样子有点眼熟!   像某个曾经见过的疯女人。   温望!   不可能啊,温望明明好好活着,这些年,温羲近乎退到幕后,一直是由冷酷无情的温家大小姐统领洛阳龙门军。   只有一个可能——分神。   邙山温氏有两门家传绝学。其一为分神,修炼之人可将自己的三魂七魄剥离出一部分,虽会损伤根本,却可以灭七情六欲,修无情道。其二为夺魄,百年前才被创出,据说只有男性继承人才可能觉醒。觉醒者可以将自己的意志加之于一个较弱意志之人的身上,控制那个人的肉身。   看来温望是分了一部分神魄出来,摒弃部分魂魄和过去,将恨与温朔一起埋葬了起来。   这个疯女人一如既往地疯。   温朔就仿佛是石化了一般钉在原地。   也难怪,连蛾眉月都能看出来,这个女鬼一样的魂魄是温望,作为幼弟的温朔又怎会看不出来,他聪明的小脑瓜只要前后一联想,什么都明白了。   按理说,此情此景是蛾眉月喜闻乐见的,甚至是一直所期盼的,但见温朔一言不发,小脸就像最幽深的潭水一样黑沉,他立刻觉得没什么意思,还得想别的法子捣乱。   温望之魂浮在空中,从丝丝绺绺黑如海藻的长发间飘出来的目光定在温朔脸上,“你的眼睛很像那个人。”   蛾眉月凑上去,才发现温朔的眼眸竟然变成幽蓝色,一对幽瞳——这是鬼族的印记!   温朔——   鬼、妖、人,真是三毒俱全了。   温望嘶吼:“那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趁我练功入境,迷晕了我。我只记得那双可怖的眼睛,在我身前前晃啊晃。父亲说,万一是个男孩儿呐。你是那个人的孩子。我要杀了你!你怎么能活?你不配活!”   蛾眉月丝丝吸冷气,能够逼迫堂堂温大小姐未婚被强屈辱生下孩子的只可能是温羲。温家家主为了家业兴旺真是——嗯,可歌可泣,感天动地。他七元厄运星君庆幸留温朔一命,就像他自己说的,这个小坏崽子肯定会弄死温家。   温望凝神结剑阵,十一柄剑气在她身后旋转,齐齐射向温朔。   温朔一动不动。   蛾眉月喊:“小鬼,你脚下长根了是吧!”   温朔仍是像块木头桩子杵着不动。   蛾眉月释出力量,将剑和两人都往外震开。   温朔侧身卧倒。   蛾眉月跳到温朔身前,身后的灵狐之神越来越大,像是白色的焰火一样蹿起来,压了温望神魄一头,他的声音开始高亢重叠:“他的命——轮不到你来收!”   蛾眉月还想把元神撑得更大一些,尾巴又是一紧,这感觉格外熟悉,母子果然是血脉相连,就喜欢从背后把狐狸拎起来,灵狐火焰迅速萎下去。   “小坏崽子……我跟你没完!”   蛾眉月脑袋一晕,整个被温朔抛投进棺材,身子在棺材里乱跳,爪子抓得“吱吱吱”不停响。   然后——   他听到了两个温望的声音。   他听到了许多人的脚步声和吵嚷声。   他听到温朔喊了声:“姐。”   温望呵斥:“不准叫我!”   然后是剑气相交的声音,最后,女鬼凄厉的一声哀鸣,一切戛然而止,万物沉寂了那么几弹指,有人喊:“大小姐,你吐血了。”   他的确闻到了血味,但那血不是温望的,是某一个更为熟悉、他曾经品尝过的味道。   温朔受伤了?   “根本就是向我讨债的扫把星。”温望冷冷地,“他死不了。别管他。让雨冲刷干净他肮脏的身体。”   下雨了吗?   像细线一般的密密雨丝斜着落进棺材,扑在蛾眉月脸上,凉丝丝,寒凄凄。   蛾眉月等人声远了才钻出棺材。   温朔满是血窟窿侧躺在地上,头埋进膝盖里,手臂环着折起的腿,雨丝飞溅,泥水挂在他苍白的脸上。   蛾眉月在温朔身边端端正正摆好爪子,“他们伤你了?”   温朔的身体在颤抖。   蛾眉月觉得温朔不是疼,而是难过,无法对人道出的难过,   蛾眉月将温朔的身子拎直,“看着我。”   温朔赤红的眼睛抬起来,与蛾眉月目光一接,却匆忙躲闪。   “看着我!”蛾眉月高声重复。   倔强少年再一次抬起头。   蛾眉月柔下声道:“你的身体不肮脏,桃元是世间最纯洁之物。你是桃元的主人。你没有做错过什么。你比他们都好。”   少年的眼眸越来越红,明显在憋泪。   蛾眉月继续说:“不是人人都希望你死。我就希望你活。就好像桃元也活了。”   温朔哑然问:“你后悔吗?”   蛾眉月一时吃不准,问:“什么?”   温朔道:“你后悔把桃元给我这个不祥之人吗?”   蛾眉月顿了顿,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次轮到温朔吃不准,反问:““什么?”   蛾眉月神色一黯,“我曾偷了老友一条鲜羊腿。”   温朔迟疑地、不解地“哦”了一声,盯着娥眉月。   娥眉月哑然道:“也偷了——另一个好友的桃元。我后悔。真的。桃元选择在你身体内扎根,我竟然有点高兴。是你值得,是我不配。”   温朔仰头,望着雨幕遮住明月。   蛾眉月把爪子塞进温朔嘴里,“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身体是这世间最好的灵药。我允许你吃一只我的爪子治伤。”见温朔诧异望着他,他拿出爪子,把耳朵尖往温朔嘴边塞,“还是说,耳朵?”温朔还是不动,蛾眉月往后弹跳,“你不会想吃我鼻子吧。”他遮住鼻子,惊恐地躲闪。   温朔笑了。   蛾眉月也笑了。   温朔说:“我不疼。谢谢。”   蛾眉月闪身,钻入雨中,“好好活着,我会看着你的。”   温朔大喊:“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蛾眉月只留了一个远去的背影,嗓音传来:“等雨停,你抬头看月,那就是我。” 第005章 客瞎了眼?   小孩子长得真快,当年那个会哭会笑会唬人的小男孩终是变成了温二公子。不负温家家主所望,温朔正一步步成为照亮玄夜的明月,墨、剑、咒都成绝,堪称欲界千年来第一奇才。   唯一可惜,是温二公子寡言少语,几乎是个冰人。   对于温朔的生身父亲是谁,蛾眉月心里有底。   身居苏杭,死葬邙山。   邙山是汉朝君、晋朝臣趋之若鹜的归葬地。不是王侯将相、世族大家就能在邙山建墓,而是,其墓在邙山,才是后世眼中实至名归的贵胄。   蛾眉月拜访了司马将军大墓。他敲了敲墓门,两头守墓兽为其开门,进到主墓室,看见鬼将军正在和三男女打麻将。   司马将军双手“噼里啪啦”在石桌上洗麻将,抬头,啧了一声,“月君,良心发现,终于想到来看老哥哥了?”   蛾眉月放下女儿红,轻声喊了声:“司马将军。”他扫视一圈石桌边的男女,“这几位怎么称呼?”   司马将军把麻将排成一条,前后调整次序,下巴戳戳一个女的,“这个是.......记不得了,你们自己说。”   “奴家是十三。”   “妾是十五。”   “小爷是二十五。”   蛾眉月含笑道:“三位夫人好。”   司马将军“啪”一声,拍下一个幺鸡,“不是夫人。月君若嫁我,吾便让月君当夫人。”   蛾眉月抬起前爪,折起来舔毛,不搭理鬼将军。   司马将军为晋王之后,死后化为鬼中名士,在山中结庐,好养菊,不嗜杀,上等风流种,是鬼中段正淳。   司马将军亦笑道:“每每言及紧要处,惯会装聋,作哑,磨得吾心痒难耐。”   蛾眉月说:“司马将军,我来此,是为打听一件事。”   “但说无妨。”   蛾眉月问:“十七年前,将军可曾——嗯,那个——结识一个温姓女子?”   十三、十五、二十五全都停手,死死盯着鬼将军。   鬼将军清了清嗓子,“你得说仔细些,化鬼时间太长,容易搞混一些人。”   蛾眉月一一扫过十三、十五、二十五。   鬼将军把麻将向前一推,“没意思,不打了,你们出去,月君留下。”   三人出去后,蛾眉月说:“邙山温氏长女,温望,你可对她行过非分之举?”   鬼将军仍是一脸迷茫,“不记得。漂亮吗?哪里最漂亮?”   蛾眉月肃下狐狸脸,淡淡描述了一遍温望的容貌,观察鬼将军的神情。   鬼将军歪头,拧眉,揉太阳穴,突然眼睛一亮,用拳头击打手心,“她呀!后腰有颗红痣,晃起来连吾都觉得□□,觉得马上要一鬼呜呼了!”   “真的是你!”   “是我。耳鬓厮磨,神魂颠倒,着实是一段美谈。温大小姐怎么了?”   “她给你生了一个儿子。”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怎么不去见?你让一个孩子没有父亲!如果一个人总是琢磨自己是谁,迟早会疯掉的!”蛾眉月两只前爪搭在石桌边,推得上面的麻将晃动起来,然后,越晃越烈,直到他放下爪子还在晃,他突然意识到,不是石桌在晃,是整个司马大墓在剧烈摇晃。   糟了!   已经来了?   这么快!   天旋地转,地动山摇,镇墓兽从石门外钻进来,“将军,温氏龙门军杀进来了!”   鬼将军跳起来,手中化出一柄长枪,从下至上一挑,划出一道明亮的花枪,擦着蛾眉月在空中打了一个后翻的身子而过,“月君,你伙同温氏害我!”   此刻,蛾眉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温朔知道他在这里,决不能!   怎么办?   要逃吗?   来不及了。   温朔他没有见过自己化成人形。   蛾眉月凝住元神,低声哼哼唧唧,从狐身化为一少年,白肤赤/裸,蜷紧身子,缩在地上。   鬼将军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深深看一眼,“月君,下不为例。吾先赶走温家的人再来和你相会。”   不能打,那是你亲子。   不能杀,那是你亲父。   温望下令诛杀鬼将军。   自挖坟寻亲的雨夜,温朔露出湛蓝幽瞳,蛾眉月看出来了,温望后来也琢磨出来了。她所有的屈辱、不甘和怨恨都是因为温朔,她不能杀温朔,但如果温朔能亲手杀父,不为是一种报仇雪恨。   嗙一声巨响——   司马大墓整个炸开了,四周立刻卷起漫天土黄色的灰尘,待灰尘落下,越来越清晰的视野中,他看到垂剑缓缓而来的紫袍少年,以及笼罩在周身金光闪闪的咒术法圈。   而这个时候,他蛾眉月居然是光着的,□□!   在恐惧温朔杀疯了,在窘迫温朔认出他,在苦恼编什么理由蒙混过关之前,他先感受到的是羞怯。   剑光一闪,温朔闪到他眼前,桃木剑尖只离他鼻尖半寸,“恶鬼,受死!”   “乒”一声,另一把剑把桃木剑隔开。   腰挂双环佩的少年“哎呦”一声滚到地上,连剑也丢了,“二叔,你下手好重,震得我手疼。这人身上没有鬼气,也无妖气!错杀无辜,天下人该笑我们温氏无能了。”   如果不是温珏那一剑,蛾眉月今日要死于桃木剑下。   温朔——   你够狠!   温朔冷淡的目光扫一眼蛾眉月,很快划开,脚一踢,勾起宝剑飞向温珏,“剑再拿不稳,罚!”   温珏抱住剑,连连点头,“我都听二叔的。”   蛾眉月咬牙切齿喊:“温朔!”   温珏道:“二叔,他认识你啊!”   温朔并不看蛾眉月,只道:“专心,应敌!”   “温朔,你啊——该找个大夫瞧瞧眼疾。”蛾眉月道。   鬼将军朝蛾眉月扑过来。   蛾眉月怒吼:“离我远点!”   温朔捏剑诀,口中唸咒言,“叮叮叮”三个金光咒圈在他头顶、左臂、右臂呈品字形扩大。温珏也念咒,但他只有一个咒圈在头顶。   鬼将军抓起挂在脖子上的一只象牙号角,对着苍茫邙山“轰隆隆”吹响,一时间,晋朝鬼兵被阴风吹来,像砂一般聚拢成形,眼中磷光湛蓝,像是万点幽光浮在空中,飘来。   温朔的三个咒圈还在扩大,温珏的咒圈却停滞不长,连手中的剑都在晃荡。他们身后跟着二十来个温氏门人。   在双方针锋相对之际,温朔突然说:“珏儿,你的衣服脏了。”   温珏一听立刻低头,“哪里?脏死了!”他急忙扯下外袍,手臂连抖好几下,才甩开紫袍。   温朔双眸一眯。   那紫袍飘了起来,吹落在蛾眉月身上。   蛾眉月穿上紫袍,悠长地、怨怼地“哼”了一声,撇开头。   蛾眉月知道温望要温朔杀司马将军之时,一头就扎进北邙山,进到将军冢,但他没其实想清楚他要说什么,更想不出他要怎么办。他知道自己该作壁上观,仇不该由他陈,不该由他申,最不该由他解。他是七元厄运星君,生平谨记干干净净活,不造杀孽,安心等飞升,便是彻底脱了厄运。可他就是想也没想就来了。从什么时候起,他把自己给陷进去了,可惜,等明白了,也就晚了。   蛾眉月,你夭寿!   眼下,两方打起来了,必是你死我活。   非要掺和,看你怎么办!   温朔咤一声,左臂的咒圈飞弹出去,直冲一队鬼兵,蛾眉月闪身,一甩袖子,将咒圈击个粉碎。温朔愣了。鬼将军激动地大喊大叫,不忘向温珏耍出枪花。蛾眉月再闪,卷起一阵风,将鬼将军弹了出去。温珏连连道谢。温朔更呆了。   两边的人打了半晌,皆是毫发无损。   这种情况下累惨了蛾眉月,东一榔头,西一锤头,他是邙山寒风中摇得脖子都要断了的墙头草。   十四、十五和二十五从墓里冲了出来,鬼将军的这三位妾室弱不禁风,若柳扶风,纷纷化形扑向温朔。这个时候,温朔的剑犹豫了,不再干净利落,老幼妇孺像狗皮膏药一样冲挂在少年清瘦的身体上,将他一步步往后逼退。   十四、十五和二十五哭哭啼啼喊:“将军,我们困住他了,杀了他也做好姐妹!”   三人当真了解鬼将军的品格。   鬼将军眼珠子都亮了,连吼三个“好”字,一招回马枪,直刺温朔。   温朔再次捏剑诀,他头顶的咒圈从未这般亮,但他仿佛就是拿十四、十五、二十五没办法,受困于他们叠罗汉的抱,脸色铁青,“你们,滚开!”   温朔头上的咒圈,鬼将军的枪花,蛾眉月知道这两招不一般。   鬼将军燃起幽兰之瞳。   温朔眼底的光在一点点消散,蛾眉月看出了他在疑,他在诧,他在惧,他在怨,他在怒,最后,他在难过。   这一刻,蛾眉月明白,温朔知道了,温望为何要杀鬼将军。   不是因为鬼将军是恶,而是,鬼将军是一切孽的源头。   几乎在最后一丝光在温朔眼睛里消失的时候,幽兰之瞳爆裂而出。他的眼睛比鬼将军还要蓝,他疯了,狠狠甩开三人。温珏上前抱住他,干干喊他“二叔”,也被他粗鲁地甩开。   鬼将军惊诧:“你竟然是我的后人!”   温氏门人一下子噤若寒蝉。   温朔抬起手臂,手已化为利爪,抓向了自己的眼睛。   蛾眉月似道光一般闪到温朔身前,一把抓住其手臂,“你要做什么?别碰你的眼睛!”   温朔想要同样甩开蛾眉月的手。   蛾眉月就是死死抓着,另一只手也抓住。   “温朔,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温朔抬起幽眸,四目怔怔,蛾眉月让自己的声音更显得更柔和一些,“很好看。”   幽眸黯淡下来,变回寻常眼睛,却越来越红。   蛾眉月微微一笑。   一切都没有变。   眼前的少年还是那个会憋泪的小孩子。   蛾眉月放下温朔的手臂,转过身,对众人说:“看来今日之事不能善终。天字号的恶事就该由天下至恶完成。”   蛾眉月浮起在空中,右臂抬起来,宽大的紫衣袖落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臂,他缓缓念叨:“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北斗七星降童子,桃花印,试试吧!”   即使是白昼,也有七星之光自天际坠落,一道遮天蔽日的桃花印落下,“嘭”一声,白光刺眼,万籁俱寂,万名鬼将士,灭。   一道天雷!   两道天雷!   三道天雷!   四道天雷!   ……   一道又一道天罚之雷击中蛾眉月,他一次次站起来,又一次次瘫倒,第六道雷击得他撕心裂肺尖叫,他已经奄奄一息,如果第七道雷劈下来,他没有生路,天道要他死!   一道紫影落在他身边,强大的咒圈笼罩二人,雷落下,咒圈破碎,二人同时被雷击中,蛾眉月努力撑开眼皮,微光中,他看到温朔的脸。温朔慢慢站起来,抹去嘴角的血。   温朔对温氏门人说:“灭天道者已伏。启程金陵,上魁星阁,交由七星官定夺。”   温朔啊温朔——   小坏崽子。   吾蛾眉月真是瞎了眼,把你当成挚友。 第006章 客魂归何处?   温朔一行离开将军冢。   他们走远后,魂飞湮灭的鬼将士们风吹沙聚,蓝色幽瞳浮在桃花雨中,茫然相望。   十四、十五和二十五跪成一圈,哭天抹泪喊:“天煞的狐狸,既然饶过我们,怎么就真灭了将军。将军做错了什么?将军啊,从今往后,三缺一啊!”   也就在这个时候,蛾眉月打了个喷嚏,他被捆仙绳捆成粽子,绳的另一头牵在温珏手里。温珏走得很慢,时不时会转头瞧一眼蛾眉月。反倒是温朔,走了几天几夜,都只能看到讨人厌的后脑勺。   蛾眉月知道,他要上魁星阁,受七星官审判。   欲界之修士,但凡有灵根的,必从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北斗七星中任取一星之力。七星官便是欲界之中,掌握七星力量的最强者。七元厄运星君能同时运化七星之力。这也是为什么蛾眉月生来便知自己与他人不同,是灭天道者。   天下文枢——金陵城。   蛾眉月走了一路,就想了一路鸭子,熟的鸭子,秦淮河畔的盐水鸭,早就想尝尝了。除了鸭子,他什么都不敢想,其他的,只会让人伤心。   他们进了一座东边的山,深山老林间竟然长着一棵桃树,结满毛桃,挂满桃胶。天下灭桃久矣,这大概是人世间唯一一棵野桃树。   温氏子弟立刻乱剑砍倒树。但年青弟子从小就听老人说,桃子鲜甜多汁,诱人食欲,是恶魔的果实。谁都没见过桃子,见了,谁都又想吃一口桃子。   温珏怯怯地瞥一眼温朔,“二叔,要不,我们吃一口?”   温朔丢下一句“随你们的便”就坐到篝火边,啃起了馒头。   “好嘞!兄弟们,上手!吃进嘴里,就当没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家里人!”温珏一声令下,温氏子弟张牙舞爪扑上去,一个个啃桃子啃得“嗦嗦嗦”往下淌甜水。   温珏拿了个最大的桃子屁颠屁颠跑到温朔身边,手一抬,眼睛放光,“二叔,你也吃。”   “捏紧捆仙绳。妖孽狡猾。”温朔看也不看桃子。   温珏手一拉,蛾眉月顺着捆仙绳跌撞到温珏和温朔之间,“结实捆着呐。二叔,你吃!”他蹲着挪动脚尖,把桃子抬了抬,就放在温朔眼皮子底下。   温朔望着篝火,火焰在他黑色的瞳孔里蹿起来,“我最讨厌桃子。”   蛾眉月抖动一下,温珏手一滑,桃子滚到温朔靴子边。   温珏要捡。   温朔呵斥:“不准捡,让它烂着。”   温珏耸肩吐舌,想拉走蛾眉月。   温朔又道:“你去吃,我帮你看着。”   温珏连连点头,想将绳子递给温朔,温朔不接,绳子掉在地上,被温朔一脚死死踩住。   蛾眉月凝着地上青粉相接的浑圆桃子,想起了桃树的桃元,所以,温朔讨厌桃子,是因为桃元是桃子的样子?   呵,他逼温朔吃了吗?   明明是他一叫,温朔立刻迫不及待地吃了。   蛾眉月冷哼一声,把头歪到一边。   温朔眼皮抬一下,问:“不服气?”   蛾眉月不搭理温朔。   温朔用手轻抚自己的眼睛,也不说话了。   两人僵了好一会儿,蛾眉月实在憋不住火,问:“在你们温家人的眼里,妖孽的命如蝼蚁一般微末,可以随意碾死是吗?”   温朔说:“寻常妖孽另当别论。灭天道者,诛。”   所以,在温朔眼里,善恶并不分明,而是有大恶、小恶的先后。大恶之人纵使什么也没做,也要为一个灭世的可能而去死!   但蛾眉月从小就认识这个小孩,他不相信温朔心里没有一点本善。   蛾眉月说:“或多或少,你还是有点可怜妖孽的。如果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精,未行任何恶,你会放过我吧,甚至还会和我做朋友?”   温朔道:“没有发生的事,我不知道。”   温朔不知道他就是那只狐狸,或许他只是存了世人皆有的一种偏见,认为灭世者就一定会行恶,他顶多是愚,骨子里还没有那么绝情。   要告诉他吗?   告诉他,他会为难吗?   蛾眉月纠结得要命,只愣愣盯着温朔。   温朔皱了皱眉,“蛾眉月,别这么盯着我。”   蛾眉月愣住,“你叫我什么?”   温朔道:“听到了就不要装听不明白。”   蛾眉月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你知道我是狐狸,是那只狐狸,你——”   温朔抬起头,眼眸里毫无波澜,“狐狸偷温朔,小孩都知道。”   娥眉月讨厌温朔一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掌握在手的样子。   娥眉月恶狠狠讥道:“鬼王之后,果然心思诡诈。”   温朔面色变也不变,“我知道。”   没错,温朔知道。   不对,他整个人根本不为所动,他来将军冢前,就知道司马将军是他父亲!   难道他——   娥眉月不敢想下去。   温朔说:“设笼待兽,请君入瓮。长姐早将狐狸即灭天道者告诉我。温家等的从来就是你。蛾眉月,是你太傻。”   蛾眉月蹲下来,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腿中间,浑身颤抖起来,“温朔,你有心吗?你没有。”   温朔慢吞吞将一整只馒头咽下去,“正邪不两立,我选了对的那条路。每个人生来就有使命,我的使命就是消灭恶。”   谁说的!   人变成任何样子,命运皆是借口,重要的从来都是选择。   就像温朔,选择出卖朋友!选择出卖自己小心隐藏的善!   蛾眉月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温朔,东边山里的风吹得他眼角凉凉的,“温朔,愿你长命百岁,厄运缠身,千万——千万——别死在我前头。”   温朔仿若未闻。   “温朔,如果你接受所谓的命运,总有一天,你会认出心底的善,然后,亲手粉碎这分善,一步步成为你所谓的恶人!”   “看着吧,温朔,你所信的正道会让你失望的。”   自这夜起,蛾眉月不吃不喝不说话,连看一眼温朔都觉得心慌恶心。   半月后,温朔与温珏压蛾眉月进魁星阁。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茶水喝个饱,七星官却只到了六位。   “天机老人怕是又记错时辰了!”   “那个糊涂虫不来正好,我们开始吧!”   “锁死魁星阁!”   “玉衡星官,设禁阵,谁都不准进来!”   轰隆隆,两扇沉重的大门被仙门弟子关上。玉衡星官浮到空中,捏法诀,在魁星阁设下强大的禁锢之阵。   魁星阁内,六位星官站在北斗七星阵位,蛾眉月被铁链穿透琵琶骨,蓬头散发,跪在阵眼中。温朔和温珏站在一旁,温珏冷眼看着蛾眉月,温朔原本也看着蛾眉月,却在最后一刻,把目光移开了。   “今有邙山温氏协助魁星阁捉拿七元厄运星君。灭天道者,毁躯,破神,灭魂。”   六星官各自浮到空中,双手结印,劲风在六人间穿梭,将蛾眉月卷到空中。蛾眉月身上还披着残破的温氏紫袍,薄薄一层衫裹着不断从窟窿里淌出鲜血的雪白身体,黑发与衣摆轻盈地摆动着,偶尔能瞥见他纤细脖子上爆出的青紫血管,看不见他的脸,他故意把脸藏在了阴影之下。面对审判,他始终不言,不动,不在意,就好像早就从心到身早就死僵了。金光如刀光剑影般在蛾眉月身侧唰唰飞过,他的体内释出六道光,被牵引入六星官的体内,蛾眉月的裸露的手腕脚腕越来越白,白得近乎透明。   蛾眉月开始痛苦地嘶吼,然后,仰起头,长发挂下来,露出苍白的脸,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流下清泪,“正道!好个忧国忧民忧苍生的正道!拿去吧!都拿去!让厄运缠上你们的身。让你们生生世世不得安生!”   温朔瞪大双眼,颤抖,“他们在做什么?”   温珏哼了一声,“他们在吸取七星之力。”   在这一刻,温朔心里的某堵墙崩塌,他仿佛不明白,自己生在一个什么样污秽人世。   他们为什么!   明明知道那是厄运之力,他们——凭什么!   血仿佛在蛾眉月身体里凝固住了,他好冷,身上这么多窟窿,他疼得身体发木,眼前也越来越暗。   温朔想要冲上去。   温珏手一划,“退下!还不是时候。”   温朔吼:“滚开!”   温珏目光一凛,“没出息的东西!”   温朔一愣,难以置信地盯着温珏。   温珏突然捏诀,从手中射出一个巨大法阵,将六星官与蛾眉月同时收拢在里面。奇怪的是,六星官目光空调黑沉,仿佛又聋又哑,茫然不知自己已成猎物,继续拼命汲取蛾眉月的力量。   人一旦把贪欲赤条条露出来,根本连生死都不顾。   蛾眉月的哀嚎变得轻微、模糊,像含着一口唾沫,悠长地、缓慢地将痛苦释出来。   温珏将温朔向前一推,“朔儿,我已束住所有人,开启夺魄大阵。现在,将妖孽与星官的力量统统为你所用,去吸光他们,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人活着离开魁星阁!”   温朔愣住,木住,呆住,仿佛温珏的话他根本听不懂。   夺魄,温家家主夺了温珏的身体,化黄雀,操纵这早就蓄谋已久的阴谋。一切都是为了温氏的霸业,所有人都是其棋子,包括他温朔。   温朔感受到了欺骗。   先是自己所信的正道,而后,是从小谆谆教导他,要言必行,行必正的父亲。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比“恶”更恶,借由“恶”,成为至恶。   如此不堪。   如此令人恶心。   温朔说:“父亲,珏儿的身体无法承受这种强度的法阵。他会死的。”   温珏哼了一声,“资质平平之人能得此用处,死也是他的荣耀。”   正道、底线、亲情这些在欲望面前都不堪一击。   他真的要成为他们这样的人吗?   温朔喃喃喊着:“父亲。”   这一刻,正与邪,善与恶,如此模糊,仿佛只是强者的自白。   只要揭开伪装,将真实的欲望展示出来,人心都是黑的。   他温朔到底做了什么?   他以为的舍情义成就大义,根本就是个笑话!   温朔跃了出去,桃木剑砍断了蛾眉月身上的锁链,破了七星北斗阵。   温珏大怒,“蠢材!懦夫!你不配做我的儿子。”言毕,温珏喷出一口鲜血,他立刻收了法阵,破开禁咒,立在魁星阁前,没有犹豫一弹指,再次加固禁咒。   这样恶毒的诡计不能流转于人世。   温氏是正道的坚石砥柱。   魁星阁所有人必须永远闭嘴,包括他自己的儿子。   蛾眉月在温朔颤抖的怀里醒来,少年的泪珠子顺着低垂的下巴滴到他脖子,凉凉的,钻入衣襟,他伸手,轻抚温朔的脸颊,“真好,哭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我带你走。”   “就等一会儿,好吗?让我把话说完。你知道吗,我差一点就恨你了。”   没错,差一点。   在蛾眉月被自己唯一的朋友背叛,在自己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在他想释放自己的力量,彻底成为他们口中的恶的时候,这个人跳出来,将他拉回了岔路口。   如果,温朔对他还心存一丝愧疚。   那么,这个世界或许还没那么糟糕。   这世间,还会有那么一小撮人,心存善念,在经历剥皮抽筋剔骨的新生后,仍旧尝试去改变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   希望,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他生性愚钝,一直以来身怀厄运,却奢望行善,此时此刻,他渴望在某个人心里种下一颗足以破开所有黑暗的种子。   星官们仍是浮在空中,陷入癫狂之状,口吐狂言,行为诡异,他们无意识地释放力量,一道道金光在魁星阁内乱飞,随心所欲伤人,触之,断骨,削筋,剜肉。   那些被吸走的力量再次钻入蛾眉月身体里,更有甚者,星官们的力量也钻了进来,如刀锋,力量有多强,刀锋就有多利,蛾眉月也就有多疼。   蛾眉月道:“我啊——所行之处皆是厄运。人与我交好,必不得善终。对不起啊,温朔,是我把所有不好的东西带给你。”   温朔声音在颤:“别说了。”   蛾眉月从怀里掏出一颗已经干瘪了的桃子,“我捡的。桃子很甜的,烂了可惜。”那颗干瘪的桃子终是从颤抖的手心里掉了下来,滚到一边,“真想这世间人人爱桃花,人人吃桃子。”   温朔抱着蛾眉月起来,用最笨的办法冲撞禁咒——他选择用身体去撞。一次,又一次,再再一次,手臂骨头碎了,他就用剑去刺,最后,连桃木剑也断了。蛾眉月的手臂勾着温朔,无数次陷入他的怀抱。温朔终于脱力,膝盖砸跪在地上,双手却死死抓住蛾眉月,没让他摔出去。   “别撞了,会疼的。”   “你疼吗?”   “我不怕疼。我怕其他的。”   “我怕!我怕!”   “别怕,我是厄运星君,灭天道者,我比他们都强,我不会让你死的。”蛾眉月凝住身体内最后一股力量,幻出灵狐之神,狐越来越大,将温朔卷在怀里,“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北斗七星降童子,桃花印,护!”   “蛾眉月!你明明知道我怕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我都知道。”   狐与桃花牢牢将温朔护在中心。   耳畔星官之胡言乱语响起: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兵燹连连。”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灾荒不断。”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瘟疫横行。”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子杀父,臣反君,人伦灭。”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爱沉沦,恩义断。”   “灭天道者,你会死于所爱之人手。”   魁星阁内,七星官恶言形如诅咒,紧紧围绕狐与少年,狐狸将厄运阻绝在少年身外,一人承受。他们也不知道人世正经历多少岁月,他们只闻彼此呼吸,担忧彼此安危。蛾眉月的狐狸身越团越紧,身子却越来越凉,触手生冰。   温朔疯得无法说话。   而蛾眉月疼得无法说话。   在感觉身侧之人已坠无间,温朔嘶吼:“你别走。我不许你走,不准你走。蛾眉月,我命令你,回来。”   蛾眉月悠长呼出一口气,“如果只有一人得解脱。温朔,放我走吧。”   天道无常,一道天雷劈了下来。   禁咒破,众生灭,   魁星阁转眼变为一片焦土,目所能及皆烈火、死灵,唯有一少年颤颤巍巍站起来,又跪倒,双臂支撑残破的躯体,撕心裂肺地一声哭。   “蛾眉月,你回来。”   “求求你——”   后来,在那片焦土之上,爆出一棵桃芽,雷火燎燃,转眼就要烧毁桃芽,少年一掌包住桃芽,任凭雷火烧身。白发白须老头从九重天落下,呼出一口仙气吹到桃芽上。   正是今年今月今日今辰,厄运之地结出桃花。   七言谶语启,厄运星君生。 第007章 桃花星君得遇初一公子   “说,是不是你有己无人,眼见七星官遇险,却只顾抱头鼠窜!”   “说,是不是你暗中勾结七元厄运星君,设计杀害七星官!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凭什么只有你活着?”   “如实交代,温朔——”   面对诸星盟长老们的质问,温朔只是低着头,黑发遮住双眼,右手无力地垂在一边,雷火将他的手背烧出如树根盘错的伤疤,淋淋淌下黑血。   温朔感觉自己从没有走出魁星阁,说明白些,是他想把自己永远关在里面。   死才是对。   死才是善。   相反地,活下来的人就是罪恶深重。   温朔抬起头,从一绺绺黑发间投出两团幽兰的光,“我也想知道,怎么就不能一起死。”   “是鬼族!”   “想不到邙山温氏竟然与鬼族苟合,生下此等妖邪之物。”   “难怪只活了他一个小儿,玄机竟在此。”   “众长老,结阵,诛杀妖邪!”   长老们向温朔使出杀招。   温朔并不躲,他甚至想象手掌穿透他身体,掏出他的心脏。   “长老!龙门军攻入金陵城,乌衣营败了!”   诸星盟是天下道盟之称,共有二十八星宿仙宗。   道盟在金陵城中,招收、教导、考核年轻修士,设学宫金陵台。诸星盟虽不受世家统辖,自成一方,但学宫衣、食、住、行皆受世家大族供养。   道盟与世家关系微妙,可谓互为制衡。   谢氏是金陵城的主人,门下统有乌衣营,与邙山温氏向来不和。   温羲左手操纵温珏对七星官下手,右手领龙门军攻打金陵城。   不到三日,温羲入主金陵城。   温氏如日中天,道盟自然不愿得罪。   众长老摇头收法阵。   “哼,便宜你了。”   “温二公子,得罪。”   从魁星阁活着走出来的温朔再次见到温家家主温羲。   温羲朝南而坐,右手手指依次敲打椅子扶手,从上而下琢磨了他这个儿子好一会儿,说:“活着,证明你还不算是个废物。”   “父亲,告诉我,夺人力量为正,杀无辜者为正,灭口毁证为正,那什么是邪?回答我!”   温羲说:“活既是强,强者才是正。”   “父亲,你错了。”   “怜悯妖孽,优柔寡断,废物!”   “父亲,你错了。”   “等你越过我,坐上家主之位,你才有资格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等你越过天下人,君临天下,你才有资格告诉世人,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父亲——或许我不该这么叫你。”温朔并指悬于手臂之上,利落一划,金光削去衣袖,割自肉削己骨,鲜血没过干涸的旧血,层层叠叠,分不清哪些是他的血,哪里是蛾眉月的,“我忘不了那日之事。从今日起,我温朔抛去温姓,再不是你温家人。”   温朔磕了三个头,不顾温羲的剑朝他背后飞来,穿透他的胸腔,他向前趔趄,生生拔出剑,丢掉剑,抱肩踉跄离去。   时光荏苒,旧魁星阁所在已成欲界禁地。   桃树悄悄长大,爆出粉色花芽,绽放,桃花瓣随南地湿润的风飘入一农户刚刚打起的井水里。年轻农妇抓起葫芦瓢,舀了半瓢带花瓣的井水,“咕嘟咕嘟”喝下去。   九个月后,农妇产下一子。   满月的红蛋也来不及染,红痘子爬上一个又一个村民的脖子。到最后,村里百余户只活了十八人。幸存的村民将农妇和其他死去村民的尸身推在一起,烧了干净。   漏风的农宅里,婴儿的哭声从高亢到嘶哑。   活着的人没有这个闲心去管一个注定要饿死的孩子。   背竹篓的白胖老头从雾茫茫的山涧出现,寻音而入,把婴儿搂在怀里颠了颠,喂了些从野草上收集的露水。他把孩子放进竹篓里,拄着竹杖,芒鞋踏上山路,敞开嗓子喊山歌。   老头名神机,二十八星宿中执掌鬼宿,他给孩子取名桃萌,授予法术。   山中日月长,此心梦鬼乡。   神机老人本是山中野鹤,闲散惯了,待徒弟稍能料理衣食住行,就自个儿访名山,寻丽水去了。   桃萌端着一碗热粥,小心推到师尊木雕小像前,拉过一把藤椅,坐在神案前,手拿蒲扇摇啊摇,将粥浮起来的白色水汽往师尊木像煽动,“师尊,今日是葵菜肉丝粥,够火候吗?”   烟气从木雕鼻子里钻进去,木像开口:“不错。”   桃萌手上的蒲扇摇得更欢,“师尊,道盟要招收新弟子,明日我就要下山,进金陵城。我虽只是去帮忙,想着也给鬼宿找几个性格随和的师弟妹。您说,成吗?”   神机老人说:“好虽好,但一旦领进门,桃子,你来教导。”   桃萌点头,“好,我来教。”   粥凉了,桃萌听到神机老人发出餍足的打嗝声,放下蒲扇,移开藤椅,双膝正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结太极阴阳印,举至眉际,身子磬折,抱拳前推,行拱手礼,“师尊,徒儿想在离山前,了一桩心事。”   神机老人道:“你是决定了吗?”   桃萌跪在地上磕头,并没有起来,“徒儿体内有七星之力,稍有不慎,就会闯下大祸。请师尊封印我体内的力量,让我不能作恶。”   神机老人说:“没了修为,你如何自保?”   桃萌说:“不逞口舌之快,不管闲事不平事,不招惹麻烦的人,不为他人强出头。绕着危险走,徒儿一定会平安的。”   神机老人说:“人生无常,卦象有遗。人之际遇,并非你想绕开,就一定能绕开的。这事,我再想想。”   桃萌依旧匍匐在地,“师尊,我知您是担忧我的安危。您可在神龛前设下七星煞阵,在徒儿膻中、天目前方虚悬一、泥丸、夹脊、命门、丹田、海底穴处设七道炁隘。若徒儿遭遇危险,可酌情冲破炁隘。真到了冲破七道炁隘的那一天,七星煞阵自会启动,助师尊清理门户。”   神机老人说:“傻桃子。我不设阵。我去钓鱼,有事会喊你。”   木头师尊没了人声。   桃萌爬起来,拿起已经凉透了的粥,蹲在门槛上,边看鸡鸣山壮丽的日落,边用筷子“呼噜噜”将粥水送到喉咙里。他洗好碗筷,从柴房出来,湿手在衣袍上反复擦了擦,从犄角旮旯处找出七根长短不一、红的黄的白的蜡烛,并排置于神龛前,一一点燃。   桃萌翘起拇指,每按一次穴位,嘴里闷哼一声,身子也从站变为蹲,他颤颤抖抖的拇指按下海底最后一穴,终于哇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晕死过去。   桃萌是被一声哀叹弄醒的,他揉了揉僵硬的腰,爬起来,回头看门外,天幕黑洞洞,南边的北斗星暗淡不少,北边的南斗星却明亮如绣在黑绸上的珍珠。   还好,看起来自己只昏了几个时辰。   七星灯在暗室里摇曳,将木头雕像笼上焦黄色的光泽,原本慈祥的眉眼变得肃穆。   神机老人说:“桃子,你昏睡了七天七夜。”   桃萌脸涨得通红,“完蛋!迟了!师尊,我要下山去了。”   神机老人道:“迟都迟了,也就不急于一时。没人问最省心,有人问,就说你记错了时辰。桃子,你既然封印了力量,前世之际遇只会牵绊你。为师替你抹去过去。桃子,跪下受法,忘了吧。”   桃萌垂下眸,缓缓跪倒在地上,磕了个头。   金陵城实在大。   桃萌向路人打听去金陵台的路,前一个路人说从这儿往东,下一个路人就说他走过头了,该往西,兜兜转转几个时辰,进了金陵台,又被告知他所应该在的试炼队五日前就前往紫金山秘境了。   想要加入道盟进行器、法、墨研习的青年才俊有两种被录取的方式。其一,是经由名门推荐,直接入学,自由选择想要加入的仙宗。这一部分贵族子弟占了金陵台八成学子名额。另两成是从试炼中选拔出菁秀,由二十八星宿仙宗长老看心情择取。   试炼凶险异常,道盟会抽调三至五名二十八星宿仙踪弟子跟随在侧,一为观察其表现,做入选之参考,二为危难时,留他们一条小命。有些弟子会受重伤,因此试炼队需要会医术的修士。   桃萌就是那个被抽调出来的医修,可他晚了整整五日。   桃萌御剑于云头,在紫金山巅飞了一大圈,漫山遍野的梅花像条彩色毯子覆盖重山,山岚一吹,扑梭梭成花浪,冲天梅香透云霄。   桃萌发现一个诡异的焦黑之圈,在花浪中显得如此突兀,圈中草木烧成灰烬,光秃秃,灰沉沉,只有零散的小黑点在其中移动。   这像是什么人用法术炸出来的。   试炼不会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完了!   桃萌降下云头,地上那些黑点逐渐变成人,有站,有跪,还有一些则躺在地上。他们之间散落着一些已经咽气的妖孽尸体。这些试炼者都败了,只剩下诸星盟的三名弟子围着一个黑衣少年。   少年顶多只有八九岁,瞳孔是金黄色,就像是两棵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猫眼石。他身边躺着一个穿黑披风的青年,手臂压着脸,看不清面容,右手手背有一大块可怖的旧烧伤疤,盘根错节,像是老树根。   金瞳少年嘶吼着,“喵”一声,往空中一跃,变成一只黑猫,身体落地,有一只爪子空悬,好像是瘸了。   三爪猫从道盟的三名弟子之间蹿出来,正好向桃萌这边而来。   “师兄,我来抓!”桃萌朝着三名弟子扬手,抬起双臂,缩紧脖子,朝着黑猫扑过去,扑了空,他立刻弹起来,“我去追!”转身,跟在黑猫后头死命追。   一猫一人在山林间穿梭。   黑猫受了伤,走到哪儿都留下一摊血,很好追踪。   桃萌从黑猫前头的大树后头走出来,双手叉腰,蹲下来,“你跑得真快啊!”   黑猫紧绷背脊,眯眼,朝桃萌嘶吼。   桃萌朝黑猫伸出手。   黑猫往后跃。   “噔噔噔”——   其他人的脚步声传来。   黑猫往后回望,分神查看情况。   桃萌一把抓住黑猫后脖子上的皮,揣到怀里,身子一滚,钻进大树根下的空洞里,将一根手指放在唇,朝黑猫笑了一下,又乘机撸了一下它油光水滑的黑毛。   黑猫安静地卧在他怀里。   三名弟子走远后。   桃萌将黑猫放到地上,叹一口气,“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黑猫成一条直线走,蹲下,金色瞳孔盯着桃萌,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连素未谋面的妖怪也救?” 第008章 欢迎大家加入鬼宿   “最好是眼不见心不烦。但真遇上了,不救,有违医者本心。”桃萌摊开手掌,戳出一指,朝黑猫递过去,“爪子搭这儿,让我瞧瞧你的伤。”   黑猫抬尾巴过头顶,转身,往林子深处钻。   嗬——   挺有个性。   桃萌把手掌放在嘴边,想大声喊,又怕被人发现,只能嘶哑着喊:“你回来!说不定我能治好你的爪子。这样你就不必用三条腿逃跑,容易活命些。”   黑猫静悄悄走回来,抬瘸爪到半空,“快点!”   “真没天理。这世道,生病的倒是比大夫横,药要追着人喂!病要讨着治!”桃萌的指腹抬起猫肉垫,另一手施展法术,白色的光带从指尖释出来,一圈圈缠绕猫爪,原本萎缩的爪子立刻丰盈起来,毛色也显得比刚才更亮。   法术刚一施展结束,黑猫一句谢也没有,头也不回地钻入林子深处。   好无情哦!   桃萌回到试炼地,三名道盟弟子围在一起说话,听到声响,朝桃萌投来探究的一瞥,“你谁啊?”   桃萌毕恭毕敬结太极阴阳印行礼,道:“三位师兄好。我是鬼宿的桃萌。是道盟派来的医修,因为一些事耽搁了脚程,实在抱歉。”   “鬼宿?”   三位弟子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意味深长的笑。   “我知道,你们仙宗最是杂事繁忙。不像我们,想要入门的弟子踏破门槛,挑人就够我们脚沾不了地。不管有没有用,来了就行。正好,第一轮试炼已结束,你照着本子,把淘汰的弟子名字念出来。”   “桃萌?这个名字有意思。七元厄运星君伏诛十多年,你爹娘倒会逮着巧宗儿取名。”   桃萌笑嘻嘻道:“不犯法吧?”   “你都不嫌膈应,我们更加没有意见。”   一位弟子把名册交给桃萌。   桃萌毕恭毕敬地接了,连看也不看,先揣在怀中,道:“师兄,我的职责是治疗伤者。我先去看一下伤者,等会儿再念名单。”   “你——”   “师兄,你真好。”桃萌没让对方说下去,把腿转身,去查看这一批想要加入二十八星宿仙宗的鲜嫩韭菜。   桃萌听到背后有人哼了一声,“师兄,别生气,咱们不必和这种出身的弟子一般见识。”   这种身份?   他身价清清白白,有什么不好?   桃萌点了点人头。这批试炼弟子共有二十五人。他快速检查了每个人的情况,按伤情严重在他们手臂上贴上了不同颜色的符纸,然后,依次从重至轻,给他们施法疗伤。忙乎了大约半个时辰,桃萌的额头沁满汗珠,他用手背随意抹了一把汗,把目光定在最后一人身上。   那人穿着黑披风,埋头躺着,连姿势都没有变过。桃萌一开始就判断过他的伤情,呼吸停匀,并无外伤,至少在半个时辰之前看来,比他严重的大有人在,可怎么就他躺到了现在?   桃萌走到那人身边,跪下,把鼻子凑到人家身上,从脚后跟开始,贴着衣衫一寸寸往上嗅,直嗅到他脖子窝,嗅到一股冷松香,再深吸一口气,仍是没嗅出血腥味。   按理说,没受内伤和外伤,不会昏迷这么久啊!   桃萌并指搭在那人脖子根,想再探探脉搏,下一刻,地上的人翻了个身,气息压过来,一手抓住桃萌的衣襟,反将他按在地上。   那人眼眸黑不见底,灼热的呼吸喷上来,大概只离他半寸。桃萌举手投降一般用手掌隔着对方坚硬如铁的胸,真怕他一时想不开,把脸糊上来。   桃萌滞住半口气,略急促地说:“那个——这位师兄,初次见面,你还怪热情的。”   那人吐了三个字:“又是你。”   又?   他们见过吗?   显然没有。   那人松开手,歪向一边,拧着的一口气舒出来,站起身,披风摆被风吹起来,一上一下,像只飘摇的风筝。   桃萌撑起上半身子,低头,瞧见自己的衣襟都被对方掐皱了,一边揉着衣褶,一边找寻失手掉落的名册,找到册子后好生揣在怀里,也站了起来。   三名弟子中光头的那个大声道:“鬼宿的,你想磨蹭到什么时候?快念名字。”   “好嘞,师兄!”桃萌向新鲜韭菜们行道家礼,“各位即将入门的师兄师姐好,我是试炼队的随行医修,大家可以叫我桃子。刚才是我对大家进行的医治。如果觉得我的法术还成,欢迎大家加入鬼宿。”   “鬼宿很强吗?”   “二十八星宿仙宗,鬼宿排名第二十八。”   “那我还是别去了。”   “我也觉得没什么前途。”   “……”   人群议论纷纷。   光头师兄撸起袖子,气势汹汹朝桃萌走过来,“你在废什么话!”   “师兄,我念!我马上念!”桃萌清了清嗓子,低头,翻看名册。   每个试炼弟子都有单独的一页纸,第一行记录着他们名字和家乡。有的页面下面记录了弟子试炼中的表现,诸如击杀了多少妖,有的页面则是空白。被淘汰的人名字后面都打了一个叉。   “琴川胡八,出列。”   “眉山陆七,出列。”   “……”   十三人出列,垂头丧气走到一起。   桃萌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各位师兄师姐,回家乡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十三个被淘汰之人“嗖嗖嗖”御剑离开。   光头师兄道:“鬼宿的,把那些空白页的名字也念出来。”   桃萌照吩咐,又念出了五个名字。   “……”   “邙山初一,请出列。”   “……”   在桃萌的注视下,那个穿黑披风,风帽遮着脸,手上有疤的少年走出人列。桃萌又想起悬在他眼前的黑眸,深邃如黑夜,无情如黑夜,闷葫芦。   光头师兄道:“你们表现平平,淘汰!”   人群里炸了起来,嘘声连连。   有人不平,“你胡说。我明明斩了一只妖。这位披风小哥斩的更多。你们是故意搞我们!就因为我们没给你们塞银两。”   光头师兄说:“你叫什么名字?”   “王耿。”   光头师兄说:“桃萌,记下这个名字。恭喜你,这次省了学费,下次,下下次,下半辈子都可以剩下几两金子吃上肉了。”   一群人开始推搡,争吵,动手动脚。   光头师兄们连道法都快用上了。   桃萌一直注视着初一公子,老实说,他觉得初一公子非比寻常,周身笼罩在一团黑雾里,杀气腾腾,但没想到遭遇如此不公,他一声也不吭,转头就走。   桃萌立刻觉得,他脾气还怪好的哩!   “谁还想跟他一样,想省下下半辈子的学费?”   光头师兄的这句话一下子镇压住了这一拨反叛义举。   光头师兄露出得意挑衅地笑,“谁还有异议?”   桃萌慢吞吞举起手。   光头师兄恶狠狠瞪着桃萌,“你找死吗?”   “师兄,我觉得不对啊!一、二……十三、十四……”桃萌的手指清点地上的妖孽尸体,“这名册里记载击杀了七名妖孽,地上却躺着十七个,数量对不上,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鬼宿的,这里轮不到你这个破落户插嘴!”   桃萌把手垂下来,头也垂下来,“多出来的人必是记漏了。错了就要改。不改就是错。这样一来,空白页的名字都成了待定。”桃萌抬起头,又往旁边一歪,“要不,咱们上金陵台与众长老掰扯掰扯?看看到底错在何处?”他嘴角一勾,笑得桃花眼弯弯,“好不好,师兄?我们鬼宿是很忙,但若是师兄有需要,我桃子就算赴汤蹈火,也一定奉陪到底!”   “这些人里面有你亲戚吧?还是看上哪个了?”光头师兄嘲道。   桃萌弹弹衣袖,躬身作揖,脸不红心不跳,“这也说不定,但这种事,哪好告诉师兄,怪臊的。”   “你脑子有坑吧!”   桃萌眨眨眼,“我脑子有没有坑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这名册到底哪儿有大坑。”   “师兄,怎么办?”   光头师兄一拳头砸在说话人头上,“什么怎么办!都是你办事不利索,连画叉都偷懒。还能怎么办?剩下的全都进下一场试炼。”   人群里一阵惊呼。   “鬼宿万岁!桃子师兄万岁!”   桃萌连连躬身,“谢谢师兄。你人真好。”他奔出去,朝着初一公子喊,“喂,这位师兄,你晋级了,快回来!”   初一公子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面对他人示好,他似乎不想回应。   桃萌也顾不上初一公子,又去给受外伤的弟子们敷草药了。   夜晚,众人在紫金山栈道露宿,有弟子围着篝火吃饭,有弟子卧在地上睡觉,另一些弟子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光头师兄和另两名道盟弟子站在山阴处鬼鬼祟祟商议什么事情。为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桃萌被他们冷落在一边,什么事也不同他说,反倒是试炼弟子吃喝拉撒睡这种事倒都丢给了他一个人。   不过,桃萌很乐意接触新弟子,借着春风,正好鼓动他们加入鬼宿。   不止桃萌一人被孤立。   桃萌时不时看一眼初一公子。   初一公子背人坐在僻静处,双手搭塔形横在额前凝神望着面前的一块碎石地。   月下的密林里传来一声轻微的猫叫。   初一公子站起来,钻进密林。   桃萌做了条小尾巴跟在初一身后,眼见着日中那只黑猫从阴暗处走到月光下,放下什么东西,仰头蹲好。   初一道:“有什么话,说吧。”   黑猫说:“你救我一命,还治好我的腿。有朝一日,我会还你恩情。”   小妖怪都是璞玉,善恶不曾分明,未来有无限可能,   桃萌闻言,立刻觉得这个初一公子心真善。   初一说:“你的腿不是我治好的。”   桃萌连连点头,   嗯,人也老实。   黑猫问:“那是谁?”   初一道:“我夺魄后,遇上一个人。这里没人要你还恩,马上离开。奉劝你,不要行恶,否则,天涯海角都会把你揪出来。”   “那个人叫什么?你叫什么?”   初一说:“莫要纠缠。否则,害人害己。”   “如此——那就后会有期了。”黑猫尾巴一摇,消失在了林子里。   初一公子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又不知在发什么呆,然后,他缓缓转身,朝桃萌投来锐利的目光,“出来!”   桃萌吃了一惊,从埋伏的树后探出头,尴尬笑着,“什么时候发现的?”   初一问:“为什么跟着我?”   桃萌走过去,蹲下来,看见黑猫衔来的一块肉干,捡起来捏在手心,肉干像树叶一样轻,对月一照,发现长了对眼睛——是只烤干了的鹌鹑,他转过来,把肉干像对靶子一样对准初一,“这位师兄,猫兄特意给你送来的,不吃吗?”   初一公子看也不看肉干,道:“顾左右而言他,很好玩?”   “这位师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讨厌你,回避你的。”桃萌戳了戳远处火光边的人,“你好像习惯独来独往。一个人跑出来会让别人起疑心的。两个人能编的理由就多多了。”   “两个人出来能做什么?”   “这要看别人怀疑什么。不好说的。”桃萌把干鹌鹑往前凑一凑,“真不吃?别人一片心意。”   初一公子低头凝视桃萌,像是盯着个从未见过的怪人。   “没有人会吃这种东西。”   桃萌一笑,“人都是坐井观天。他只是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给了你。”   初一公子愣了一下,“你为什么总是帮我?”   总?   他是这么认为的吗?   公义、良善,在他眼里,帮这些就是帮他?   他倒是有些自负。   淡月下,初一手背上的烧伤如一条条小黑蛇盘踞,桃萌此时的视线正好让他得以凝视这些伤疤。   “医者仁心,我看见你的疤了。这些疤痕已经过去很久了,并不是不能去除。”桃萌自己做主,白色的光在他指尖缠绕,灵光从他体内缓缓释出去,如蝶轻吻花,“只要一会儿,我可以治好——”   还未等桃萌说完,眼前金光一闪,身体瞬时被一道霸道的力量弹开,他摔得骨头都要碎了,惊异地看向初一公子。   “滚开!别碰它!” 第009章 做堂前燕还是邙山鬼?   初一公子明显被自己吓了一大跳,皱眉脸僵,手脚停滞,舌头一开始有些卷,马上捋直了一股脑倒出来:“抱歉,我只是想提醒你,不是,我是想说——我希望留着这伤疤。”   桃萌缓缓翻动眼皮,眼皮往下沉,再抬起头,将满含笑意的目光打在初一公子的脸上,“没关系,是我考虑欠周了。不过,以后别这样对别人说话,他们会记恨你的。”   初一公子没应,只是朝桃萌伸出手。   桃萌的手指刚搭上去,对方的手就从他眼前晃了过去,自己的指甲尖擦着方手背划出一道白色的印记。   嗯!   到底扶不扶嘛?   一道金光从初一公子的指尖射出来,射向桃萌来的方向。   初一公子沉声呵:“出来!”   那金光擦着一个男人的耳畔而过,刮起头发丝。他浑身一抖,提着衣摆的手无处安放,惊恐蒙圈地问:“咋的?这儿不让撒尿啊?”   初一公子沉了口气,将即将投入战斗的姿势转为寻常站姿,“今夜,真不安生。”   桃萌双手环胸端坐好,端看眼前总是把身体绷得又僵又直的初一公子好一会儿,问:“师兄,你刚才怎么知道是我?”   初一公子眼珠子扫过来,“什么意思?”   桃萌指尖点点下巴,“你射他了!但你没射我啊!”   见初一公子答不上来,或者是根本不想答,桃萌也就不强人所难,自己站起来,朝初一公子大幅度作揖,“师兄,今夜是我唐突了。你早些安歇,桃子不扰你清梦了。”他转头对撒尿的男人喊,“一场误会。你怎么方便怎么来。”   “别叫我师兄。”   “嗯?什么?”初一不解地看向初一公子。   初一公子说:“我不入鬼宿。我要入斗宿。”   诸星盟二十八星宿仙宗中,鬼宿排名二十八,斗宿排名第一。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初一公子看起来很上进。   桃萌笑道:“老实说,师兄你真进了鬼宿,我还头疼怎么教呐。师兄只是一种尊称,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桃子祝初一公子心想事成,问鼎鬼宿首席弟子。我真的不打扰初一公子了,明早见。”   到第二日清晨,桃萌一直避着初一公子,老实说,他觉得这人实在有点难相处,眼不见为净。   巳时刚过,光头师兄与另两个道门弟子在慢吞吞吃完朝食后,宣布了一件事:剩下的十名试炼弟子要分成两队。一队继续深入紫金山秘境。另一队御剑前往洛阳之北的邙山。   桃萌虽是第一次下山做随队医修,算是毫无经验,没有旧历可依,但纵使这样,试炼队随意分拆,离开道盟御下金陵台,前往洛阳的行为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空气中弥漫着酸辛的阴谋味道,他嗅出来了。   十个试炼弟子中显然有人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形式的试炼,他们提出异议。   “以前从没有遇上这样的事!你们昨日就想动手脚篡改记录,这里的事儿处处透着诡异。你们不说清楚,我们不会选!”   “师兄,把其中的玄妙说清楚些,我们也好决定。”   “道盟是名门正派,规矩自是清清楚楚。”   “……”   光头师兄一声咤镇住了场子:“你们不要不识时务!天上掉大饼!这是给你们机会!”   桃萌抬起手,“师兄,我也想知道——”   光头师兄抡起拳头,“鬼宿的,你给我闭嘴。”   桃萌耸耸肩,“好吧。”   光头师兄冷冷扫视一圈众人,将目光最后定在初一公子身上,“我知道,你们中的一些人是冲着斗宿去的。斗宿——道盟第一。但实话告诉你们,平头老百姓想要脱出来,进二十八星宿的前十,都是痴心妄想!至少——从这种程度的试炼不可能!想都不要想!想都有错。够清楚了吗?”   桃萌心中暗叹,这光头师兄可真残忍,怎么就把血淋淋、骨森森的实事说出来!这多打击人!还让小年轻怎么奋斗!   不过,说到底,光头师兄说得没错,斗宿这样的仙宗不是用来平步青云的,而是用来成人之美的。那是世家子弟的游乐场。   人群本来喧嚷,这一句话打击得他们鸦雀无声。   桃萌特意打量了以斗宿为目标的初一公子。   可恶!   他的风帽又挂上头,遮住脸,一点都看不出在他英俊的面容下是否也会泛起酸酸的苦楚。   光头师兄继续说:“分队就是给你们别人没有的机会,而且这个机会还会由你们自己选择。留在紫金山的,走到这边。”光头师兄双臂平举于头顶,分左手向旁边一划,“紫金山意味着乌衣营谢氏。”他又分右手到一边,“愿意前往洛阳邙山的,走这边。邙山么——自然代表着龙门军温氏。”   “你的意思是——”   光头师兄旁边的师兄跳出来,“你们到底明不明白,就是让你跟谢氏还是温氏!识时务,懂不懂?再明白些,战队,懂不懂?”   呵呵。   战队——   这东西懂不懂先不论,但这三位师兄两头收银子,桃萌倒是瞧出来了。   道盟是排除于世族大家之外的独一股力量,它如把利剑高悬于世家头顶。世家仰仗道盟的力量,忌于道盟的力量,又觊觎道盟的力量。虽说世家大族给道盟提供了绝大多数供养,甚至提供了大批最高贵的学生,但道盟就是道盟,一旦进入道盟学习,就要暂时抛却世俗的身份,维持表面上的谦卑恭顺。   道盟弟子的身份是一种束缚。当然,弟子可以离开师长,回归世俗中去。但在师徒存续期间,道盟高于父子兄弟君主。但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做弟子,翱翔天空的雄鹰的爪子也会落地,人总要回去的,回归他本来的身份中去。   这个时候,能者为谁效忠,就变得格外重要。   良兵到哪里都吃香。   而,王将只选择最强的兵。   眼见着众人的胃口已被吊起来,气氛烘托到这儿,光头师兄又为熊熊烈火添了捆柴鑫,“就算你们能通过试炼,能不能进二十八星宿,进哪个仙宗的选择权也不在你们手里。但如果你们现在选择了立场,一旦顺利通过试炼,谢氏与温氏家主会亲自为你们写帖递上魁星阁。到那个时候,你们想不想进斗宿,就看你们自己的心意了。”   光头师兄跨前一步,眸中精光闪闪,“记住,真到了那个时候,不是他们对你们挑挑拣拣,而是——你们屈尊选择了他们。命运,只会给你们打开一次大门。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他将双手再次高高举过头顶,两手向两边猛然一分,“现在,麻利点!选吧!”   另两个师兄拍击双手,吆喝:“买定离手哦!”   光头师兄一脚踹过去,“我们是道盟,不是赌坊!注意风度!”   师兄们连连附和:“对,我们道盟是有门面的!”   有人问:“两边的试炼有风险吗?会不会一个简单,一个难?”   光头师兄道:“风险么——自然有些,但世间的理儿就是这样,你想要大口吃肉,就要冒被猎物撕咬致死的风险,去捕猎。”   十名试炼弟子一动不动,有人戳向桃萌,问:“这位医修跟着哪一队?”   啧啧啧——   这种时候,总有头脑清醒的韭菜为自己争取更大的赢面。   桃萌朝众人躬身,“众位师弟师妹放心,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职责。自然是,哪队人多,哪队更需要我。”   试炼弟子你看他一眼,他看你一眼,惊讶、疑惑、恐惧、厌恶、沾沾自喜什么样的表情都能在他们脸上捕捉到。   这个时候,大闷葫芦——初一公子慢慢走向了代表乌衣营谢氏的那一方。   王谢堂前燕,邙山鬼魂家。   温与谢——   初一公子好像更看好谢氏。   温家的亡魂们哟——   你们要倒霉了!   初一公子一动,人群也开始动。   有人咋呼道:“我要跟着这位小哥。他昨日杀妖可厉害了!”   乌压压一群人全都站到了谢氏那一营。   光头师兄面红耳赤,咋咋呼呼:“不成不成!不能都留在紫金山,得有人去邙山!”   是得去——   否则给你塞了银子的邙山温氏不是花冤枉钱了嘛!   见没有人动,光头师兄走向初一公子,准备拿这个领头雁开一开刃,“你——滚到对面去!”   初一公子道:“你刚才所言,是让我们自己选。我选了,不会改。”   “让你过去就过去,废什么话!”   初一公子道:“理由。”   “看你不顺眼!”光头师兄上前攀扯初一公子的衣襟,将他摇来摇去,连披风的风帽也滑了下来。   桃萌以为初一公子至少会有点生气,但他眼底空无一物,还是如夜一般深沉,如同死物,只是淡淡说了声:“道盟,不过如此。”   光头师兄脸凑上去,歪错过来,“邙山初一,你被取消试炼资格了!”   有人替初一公子打抱不平:“你们凭什么这么做!”   光头师兄冷笑,“就凭他目无尊长!这一条治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儿,足够了!”   “师兄!莫要生气。初一公子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我们成全他。你劝别人吧!别人去邙山也挺好的!我去邙山帮忙,成不成?”桃萌用身体隔在光头师兄与初一公子之间,双掌向外对准初一,暗中朝他挤眉弄眼,“师父师妹们,谁跟我去邙山?”   初一公子沉如深海的眸子凝视桃萌,眼皮耷拉下来,他本可以一走了之的,但他没有。   桃萌感觉背后一紧,自己被拉扯到了一边,光头师兄说,“对,你去邙山!小鬼你在乎这个废柴吧?昨夜,我看到你们两个鬼鬼祟祟,钻小树林了!道盟有他真是丢脸。我故意放你们胡闹,就是想看你们闯出更大的祸!我是和你杠上了。你不去邙山。行——”光头师兄将桃萌狠狠一推,阴毒的目光得意地盯紧初一公子,“我去。你信不信,趁你不在,我弄死他?” 第010章 我看不上   初一公子化出剑意,剑锋如炉子里烧红的铁,金光一划,砍光头师兄的手。光头师兄缩手,蹦跶着向后弹了三弹。初一公子削去光头师兄的半只袖子,身体挡在桃萌与光头师兄之间,盯住他,问:“你弄死谁?”   另两名道盟弟子围住光头师兄,手臂搭手臂,结成一个三角形,掠日月星三才阵,以箭矢形状稳步向前快行。   初一公子往前跨一步。   桃萌扯住他袖子。   初一公子回头。   桃萌道:“斗宿收徒极为苛刻。何必落人话柄?”话才出口,已以脚后跟为旋转点,借力将初一公子甩到平行位,此时,三名道盟弟子攻到眼前,他向后空翻,白衣袍像朵花一般展开来,踢断三人的臂塔,落地,身子没站稳晃了晃,被初一公子一把扶住,他眼睛闪闪,轻道一声“多谢”,缩回手,抱拳,行礼,“三位师兄,桃子初入人世,不懂礼数,给你们赔罪。时辰不早了,如若再不开启试炼,长老那边恐不好交代。”   光头师兄指头戳桃萌,“他去不去邙山,我不管。你——必须跟我走!”   吃准了买一个,送一个啊。   初一公子,你可别上当。   桃萌点头,“好的,师兄,我去。”他转头对初一公子说,“请务必去留随心。凭你的资质到哪里都能出人头地。谢氏是不错的选择。桃子预祝你蟾宫折桂。”   初一公子收起剑意,站在桃萌身边,“谢了。”   他像木头一样杵着,意思很明显了。   他上当了!   “桃子师兄!我去邙山。”   “我也去!”   围观弟子一窝蜂向桃萌和初一公子身边扑来,将两人越挤越近。   光头师兄像是抽刀断水的那柄刀,一下子劈断人潮,又漏了几个人过来,才彻底止住试炼弟子一股脑热,“到此为止!两队人员定下了!再像老鼠一样乱窜,取消试炼资格。”   一位道盟师兄领着四名眼巴巴可怜兮兮望着众人的试炼弟子留在紫金山。   光头师兄领剩余的人御剑前往邙山。   北邙山头日已暮,莽莽榛榛掩着无数旧贵人坟茔。   从云头落下来后,桃萌先看到一个黑黢黢又深又窄的洞,向下无限延伸,不知通往何处。洞旁边站着七个紫袍青年,衣袍胸口处绣金线姚黄牡丹。一个少年被围在正中央,身姿挺拔如松,上半张脸戴玉面具,腰间系一条五彩绳拧成的一指宽宫绦,下坠拳头大小的双玉珏、双玉环、双玉流苏,流苏带堪堪与靴子平行。   桃萌心里纳闷,佩戴这样长的玉佩,他走路的时候真的不会砸青膝盖吗?   那少年见到一群人来,动也不动,就等着光头师兄屁颠屁颠跑到他面前,缩脖子,耸肩,点头,对他行礼,“温公子,人我带来了。”   一个极为温润和缓的嗓音响起来:“多谢。”   他动了!   动了!   真就像大姑娘下花轿,人是如烟一般飘着走的,这大概就是世人眼里的从容不迫吧。   桃萌歪头还在打量玉佩公子,眼前晃过一个黑影子,初一公子高大的胸口截住视线,“那是温珏。”   桃萌纳闷地睨一眼初一公子,“初一公子,我猜,你不肯来邙山,不是怕危险,而是怕遇上熟人吧?”   初一公子“嗯”了一声。   “旧怨?旧情?”桃萌逐字念叨,又连连摇头,“算了,我不问你。我和你说,你若为难,不必为了任何人留下。我有自保的能力,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初一公子沉默了一阵,问:“鬼宿——是个怎么样的仙宗?”   “哎,初一公子,我是认真的,别来我们鬼宿。师尊是很厉害,可他厌约束,喜逍遥,毕生之志是游遍大江大河。我宗门弟子凋零。新入门的师弟师妹在应付繁重的课业之余,还要劈柴烧火,起锅造饭。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   桃萌叹一口气,“师弟师妹们怕是由我这废柴来教。”   “怕是——你教?”初一公子加重了语气。   桃萌点头,“不对,应该说是,肯定由我来教导。所以,初一公子,这话说出来虽然有点对不起师尊,但真的别来鬼宿,我不能害你。”   “你教?”初一公子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很快又自顾自接上去,“我知道了。”   桃萌不知道初一公子这句“我知道了”,是他知道了鬼宿是个极为弱势的仙宗这个事实,还是他知道了桃萌不想他加入鬼宿这件事。   但看初一公子神色,怎么又觉得,他——   完全想到别的什么点儿上去了。   初一公子道:“我留下不仅仅是为你。道盟虽和我想得不一样,但我要变得足够强大。”   桃萌不准备深究下去,他退到一边,强迫自己变成他本该维持的样子——一个不插手试炼,只在有人受伤时出手的末流医修。   光头师兄击掌吸引众人注意,“你们听好了,这是一座古墓,墓道已经打开。你们要做的,就是下墓,去取一颗西王母的金丹。谁取到金丹,谁就能让温家家主出面,推荐你们入诸星盟。”   下墓盗宝吗?   温氏喜抢人仙宝的传言果然是真的!   光头师兄驱赶正蒙圈的试炼弟子下盗洞。   玉佩公子却说话了:“各位,有一事我想先言明。这座墓葬着金陵谢氏之祖。”   人群哇啦啦叫起来。   盗人祖坟,如杀父母!   想要拉人入伙,先让人沾足脏血,再彻底断绝投奔敌手的可能。   邙山温氏——   够绝啊!   听到这句话,立刻有人胆怯,想要溜走。   玉佩公子的手一抬,即使是这样行止有度的动作,他身上挂着的玉也是玲玲作响,六名紫袍青年拦住那人的去路,玉佩公子说:“多担待。我说话之前,你们可以随意离开,听了我刚才的话,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初一公子问桃萌:“你走我前面,可介意?”   桃萌摇头摆手,“抱歉。我得跟在所有人后面。我会看护好所有人,包括你。”   初一公子道了声“好”,在玉佩公子从左向右转动的眼珠子注视下,率先下了盗洞。   玉佩公子对光头师兄说:“诸星盟的留在外面。”   桃萌抬起手,“温公子,我是医宿,护人性命,必须跟下去。”   玉佩公子下半张薄唇勾起来,“好。你自己决定就好。”   桃萌在所有试炼弟子依次下墓后,也躬身钻入漆黑的洞中。   这是一条向下倾斜不断深入地底的狭长甬道,大多时候只有一人肩宽,甬道有时会突然变窄,肩膀不得不擦过粗粝的道壁,挤过像是葫芦中间细长通道的地方。   一些弟子从指尖燃起幽兰的灵火,试图让自己能看清楚脚下的路,灵火闪现,“砰”一声炸开,爆炸使得灵光在刹那间燎成高亮的一团火,将一条长龙的人影打上甬壁。   一闪而晃的明亮间,桃萌看到队伍最前头的初一公子回过头,棱角分明的脸在光下呈暗暗的土黄色,他用幽兰的瞳孔——或许是桃萌看错了,睨了桃萌一下,然后又快速转过头,往甬道更深处走。   初一公子的眼睛好像极适应黑暗。   他真的无所畏惧。   桃萌大声问:“有人受伤吗?这里的空气和地上不一样,不能燃火。”   所有人都屏着气,没人应桃萌的问。   他想,没人大喊大叫,就是最好的情况。   丁零当啷——   桃萌听到玉佩清脆空灵的撞击声。   温珏也下来了,只是走得很慢,和试炼队隔了大概十多丈。   甬道尽头幽光莹莹闪现。   某个人喊了一声:“是鬼火!”   又一人道:“蠢极,那是长明灯!”   下一刻,真就有两个灯笼一样的光圈从尽头浮起来,往一字长蛇阵的人群飘来。   试炼弟子有咒骂的,有惊叫的,接踵摩肩,阵脚大乱,一人倒,众人倒,如浪打浪一般往前倒。   桃萌手夹一道符纸,站定。两盏□□笼直扑他而来。他听到玉佩公子叹了一口气,“皆是无用。又废了一批,回去。”   桃萌觉得阴湿之气扑面而来,手上的符纸还未飞出,就觉察脖子刺痛,有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舔了他一下,细尖牙倒钩撕开几道口子,他伸手摸脖子,指上挂着黏稠的液体,嗅了嗅,是蛇的唾液。   那蛇“嘶嘶嘶”吐着红信,幽兰眸子又在甬道壁上呈螺旋轨道飘来,它在甬道壁上游荡。蛇扑咬上桃萌的脸,在最后一刻,它被人抽了回来。□□笼迅速回退。桃萌的符也瞬时飞出去,冷光一寸寸照亮甬道。他看到初一公子踩着一条断头白蛇。   “无碍吧?”   “谢谢初一公子。”   玉佩又响一下。   玉佩公子说:“等一下,先别动手。这个还不错。再看看。”   试炼队再次前行,他们走入一座巨大的地宫,地宫里,两头人面虎身的镇墓兽眼中燃烧万年不灭的长明灯。地宫正中,长着一棵参天古树,一条比人腰还粗的白色巨蛇,高丈余,长百尺盘踞在古树上,树被破开,珊瑚红水晶棺材垂直嵌在树中,棺中卧一身披凤袍的白骨女骷髅,口衔潋七彩华光的金珠。   不用问,金陵谢氏老祖宗陪葬的至宝,温氏要试炼弟子盗的就是这一颗金珠了。   温珏缓缓走进来,如一团风流萧逸的云,“此蛇名牡,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就畅游于世,后被谢氏驯服,镇守此墓。诸位小心应对,它好饮生血,好啖生肉,造孽万世。”   巨蛇之下,白骨累累,堆成山。   这些人——   难道都是进来试炼的道盟弟子?   桃萌提起一口气,十二万分小心观察着试炼弟子。   这些人的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绝不能因为道盟与温氏的肮脏交易而折损在这里。   初一公子化作一道黑影,直接飞上古树,化出剑意,与牡蛇干上了。   这人——   真就不知道怕是什么吗?   桃萌不断提醒自己,他要护住所有人的性命,不能只顾着初一公子。他不敢妄动,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时不时就盯初一公子的情况。   初一公子的动作利落干净,但不知为何,桃子觉得他并没有把自己真正的实力显露出来,术、剑被刻意去其锋芒,他靠身法在斗。   他与温氏的纠葛到底是什么呐?   有人已经怕极了,回头往地宫之门跑。   温珏与紫袍青年挡住去路。   “兄弟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鬼试炼老子不干了!”   “一起冲出去!”   “冲出去!”   六个试炼弟子拧成一股绳,朝着温珏攻去。   温珏将双手放到身后,紫袍青年散开来,每个人都是神色如常,仿佛不是第一次处置这样的乱子,不急不缓地架起攻势。   桃萌喊:“回来。”他跃了过去,挡在众人之前。   紫袍青年捏诀置于鼻前,念咒,地宫响彻嗡嗡咒文,他们共同架起一个金光圈,如金钟罩一样向桃萌罩来。   桃萌捏诀,并指弹出,诀法直接撞上金刚圈。   “嗙”一声巨响,金光散若雨珠,温氏的咒术——破。   温珏说:“道盟的朋友,这些人里你和他值得我一试。”他并两指快速一打,“剩下的,夺他们的魄!”   紫袍青年口念秘咒,一个个失去意识,摔倒在地上。   几乎是同时,六名试炼弟子被对方夺魄,双手无力地在地上拖行,身子摇摇晃晃,举起了自己的武器,“噗噗噗”血溅出来,一个个自戕。   桃萌怒吼:“你疯了吗?”   温珏缓缓走过来,腰间环佩玲玲作响,“温氏,不留无用之人。轮到你了。”   紫袍青年如还魂般都站了起来。   温珏的唇蠕动,身子一疲,紫袍青年呈扇形将他架朱。   刹那间,桃萌觉得天旋地转,长有尖利牙齿的野兽正在撕咬他的魂魄,他的意识陷入一重重雾中,灰蒙蒙的视线里,他朝古树上的初一公子伸出手,发出最后一声自我意识的呼喊:“师兄,走!”   桃萌化出了剑意。   剑刃割上他的脖子。   他奋力抵抗身体内的另一个意识,用左手压住失控的右手。   颤抖中,刃割下第一刀,淌下滴滴鲜血,顺着脖子濡洇雪白衣襟。   他强迫自己的意识去反抗,却只能眼睁睁见证自己狠狠割下第二剑。   这就是温氏的夺魄吗?   好强!   一滴血破风而来,如火器里弹出的弹珠,“汀”一声点在桃萌眉心,那小小一滴血如此微小,如此温柔,却将温珏的意识从桃萌身体里震回了身体。   初一公子扶住失力而倒的桃萌。   桃萌躺在他怀里,煽动眼帘,看到初一公子的衣袍上沾满了血。   “你受伤了?”   “不是,是蛇血。”   温珏粗暴地推开紫袍青年,站起身,洁白的长玉佩缠绕到一起,他取下玉面具,与初一公子极为相似的面容浅浅笑着,“这位公子,你是温家一直想要找的人。温家会荐你入道盟。只要——你将眼前之人的头颅献纳,温氏便再无疑心,奉你为盟友。”   君王需要奴隶的唯一品格是忠。   有把柄之人必定忠。   此举便名投名状。   温氏这是要斩断人与世俗最后一道牵连——道盟。   他们不是狠。   是毒!   初一公子慢慢扶桃萌起来,挡在他身前,冷冷地睨着温珏,“温氏?牺牲他人性命换来的正道。我——看不上。” 第011章 你是我的人了   “初一公子,帮我抓住面具公子!”   桃萌将右手高举过头顶,并指夹黄符纸,手臂下划,符纸飞出,自燃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向温珏掠过去,“嘭”一声,污浊的空气炸开,将温珏与紫袍青年像铺开的扇子一样震倒。   桃萌与初一公子背靠背。   温珏支撑上半身,环佩打结缠绕,他撤掉噜哩噜苏的玉流苏,丢到地上砸碎,跳起来,浮在半空,口中念念有词,左臂与右臂后面亮起两个金光法圈,咒言在其间飞速旋转,手掌相对平行于胸前,猛地分开,将两个光圈向初一公子后脑勺射去。   叮叮叮——   初一公子剑意释出,反手舞剑花,击碎温珏的金色法圈。   地宫大门后的墓道,光头师兄和另一位道盟弟子闻声而来,手忙脚乱地堵住地宫门。   桃萌盯着光头师兄,初一公子的目光挂在温珏身上,一时未曾察觉,后背直接撞上来,被桃萌顶住,风带来冷松的清香,是初一公子身上的味道。   光头师兄扫一眼地上的试炼弟子,“这批没一个好用?”   温珏一指指出,说:“别留活口!”   光头师兄撸起袖子,袒/露虬结壮硕的黝黑臂膀,“鬼宿的,你总算落我手里了。神机老人的徒弟又怎么样?老狐狸喂出来的嫩兔子!废物!”   “不许侮辱我师尊!”桃萌黄符纸飞出,他还想炸他们个出其不意。   同为道盟出身,光头师兄显然对桃萌的招式了然于胸,直接吹出一口汽水,灭了符纸的火星子。   “那小子交给你!这两个——我来!”初一公子道。   桃萌脆生生喊:“好!要生擒!”   桃萌与初一公子背靠背,迅速交换方位,黄符纸飞出的同时,剑意也飞向了光头师兄。   这一次,符纸没有炸,而是贴住了一个紫袍青年的额头。   桃萌拳头一捏,“定!”   紫袍青年如木偶一样停滞,目光呆滞失焦,弓背,垂手,在地上施施然绕圈。   温珏屈指放于鼻尖,半阖眼,念咒。   初一公子耳朵动了动,“小心,他又要夺魄!”   初一的剑花灿若飒沓流星,剑锋又密得似雨。光头师兄身体上千疮百孔,滋出条条血柱。初一公子以右脚跟为轴,身体转起来,同时咬破自己的手指,一指戳出,点在桃萌额上,“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打!”   “好的,师兄!”   啊——   什么,师兄?   “师兄,你——小声些!”桃萌嘀咕,   温珏仿佛被一股劲往后推,跌跌撞撞向后退了几步,“你是谁?为何对我家传绝技如此了解?”   桃萌真就觉得额心的那滴血烫得滋滋在响。   “你——什么时候才能以自己的意志明辨善恶,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初一公子的剑意在话音落时突然变大变强,身法越发比鬼影还快,东西南北中不断闪现,紫袍青年一个个倒地,轮到温珏了,初一公子的身形眨眼间在空中飞起,停滞了一弹指,高举剑意,一刺落下,膝盖顶着温珏的胸口,将他压倒在地上,剑擦着温珏的肩膀深深钉入地面,“你可以错,但不能一错再错!”   初一公子的黑披风在飘荡,风帽垂下来遮住他的脸,但温珏躺着的地方正好能仰视他的样子。   温珏惊惶失措,声音都在颤抖:“你的眼睛——”   “温珏,我希望你自己站出来,领受责罚。”初一公子身子向后跃,在空中翻了一个利落漂亮的燕子翻身,再落下时,剑从光头师兄的右胸刺入,一剑贯穿身体,再跃起,再落下,爽爽快快、闷闷声声连刺两人。   光头师兄和道盟的师兄受伤躺在地上哀鸣。   紫袍青年与温珏躺在地上哼唧。   桃萌喊:“初一公子,现在,帮我将所有人束起来,我要带他们上道盟接受责罚。世人必须警觉,见证恶徒伏诛!”   汪汪汪汪——   甬道尽头竟然传来了狗吠。   这谢氏祖坟还时兴养恶犬?   十多个影子在壁道上交叠摇晃,他们再一次被堵住了去路。   “又来人了,很多!”初一公子耳朵动一动,出言警示。   桃萌偷偷打量了初一公子一眼,他脸上的皮肤紧紧绷着,长明灯的火光在他眼里烧啊烧,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直到燃烧成难以忍受的愤怒。   一个身着鸦色华袍,头系额带绣飞燕的少年出现,被一只细长的白犬拖曳进来。那犬拼了命朝桃萌吠叫,口手像雨丝一样扑到桃萌脸上,凉丝丝,黏糊糊。   “好热闹!温氏是窝里斗了吗?活该啊!”鸦色华袍少年一脚踹开地上的尸体,把沉甸甸的光头师兄翻了个面,踩着师兄肩膀,扭过肩膀,低下头,快速掠一眼,“不对,是道盟的倒霉蛋。瞧这一地的死尸,弄脏了我谢氏的墓!”   白色细犬凑上光头师兄的光头去嗅。   光头师兄咒骂:“滚开,畜生!”   桃萌看到温珏快速抓起被打落的玉面具,面具裂了一块,已经系不上了,他不得不用手指按住面具,然后,一直维持着这个滑稽的动作。   越来越多的鸦色长袍男女钻了进来,几乎来了一营人。   他们气势汹汹,以系额带的少年为尊。   少年挑起一边眉毛,轻佻地笑着,“听闻温氏掘我谢氏祖坟。我本来以为,纵然是温病鬼,这种损阴德的混账事也是决不能干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嗬!这里还有姓温的、喘气的出来狡辩吗?”   无人说话。   谢家少年松开牵狗的绳,狗蹿出来,直冲温珏。   温珏用脚踹狗的脸,白细犬却越扑越兴奋。   谢家少年身轻如燕,一下子闪到温珏身边,“逍遥郡君嗅出温病鬼的味儿了!”他出手快速在温珏身上摸了个遍,将温珏钉在原地,然后,他闪到温珏身后,一脚踢弯他的膝盖,让温珏跪好,又绕回来,用手掰开温珏僵在脸上的手指,玉面具落地粉碎,少年倒吸了口气,“小哥哥,你好俊!可惜了,你姓温,我姓谢。咱们啊——是你死我活的天敌!”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章,放到口边哈了口气,死命摁在温珏脸颊两侧和额头,“死前,给你盖个我的章。下辈子,来找我,千万别再姓温!也别再干挖人祖坟的淘气事!”   谢家少年高举手刀,一掌劈下。   初一公子的剑意也飞了出去。   谢家少年身子一跃,闪开,落地,眯眼凝视初一公子,“你救他?”   初一公子道:“温珏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绝不是处以私刑!”   桃萌立刻道:“没错。此事因道盟起,任何人不能不明不白杀人灭口!否则,我们与这群人并没有区别!”   “一个公道?”初一公子问。   “对,一个公道!”桃萌看向初一公子,两人目光相接,点了点头。   “你的修为不错。比小哥哥强。这么说,这里说话算数的其实是你咯?”谢家少年拍拍胸口,头一甩,对温珏说,“还好,没杀你。你顶多是个替死鬼!捉鬼,还得捉头鬼!   温珏的脸色一下子红起来,又变白,变青,用手反复揉搓脸上的印,却把自己刮成了只大红猫。   温珏声东击西,从指尖弹出一个雷,将谢渊的目光引到左边,然后,拔腿想跑。   谢家少年抬起脚,绊了温珏一脚,幸灾乐祸笑着,他抬起眸,目光一凛,盯住初一公子,“我在问你话。这里的这些事都是你在管,是吗?”   桃萌连连摆手,“公子,不是他!我是鬼宿的桃萌。我可以对我说的话发誓,绝对不是初一公子。”   谢家少年转头,瞟一眼断头巨蛇,“我家的小牡蛇是谁杀的。”   “我。”初一公子朗声回答。   完了——   解释不清了。   他桃萌看起来就是在骗人,他要遭雷劈了!   谢家少年踩一脚温珏的腰窝,“他的事,你管吗?这儿的事,你管吗?”   初一公子一脚向后跨出,低头,摆出攻势,沉声道:“管!”   桃萌吃惊地盯着初一公子。   初一公子回过头盯着桃萌,“你也想这事清清白白解决吧?帮我!”   桃萌道:“好!”   谢家少年啧啧点头,“金陵谢渊。我不杀无名之人。你是温氏什么人?你想管,我还想看看你有没有资格管。”   初一公子站直身子,低头,风帽在地宫中暗暗流通的风中飘荡,他拉下风帽,抬起头,黑眸沉沉盯着谢渊,“邙山温朔。”   与此同时,温珏双膝砸地,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声嘶力竭想吼,又含住那声吼,最终化为呢喃:“二叔……”   紫袍青年喊:“二公子!”   “二公子!”   “……”   因为一个名字,温氏之人好像在这一刻重新燃起战意。人人都喊它“温二公子”。在一声高过一声的“二公子”呼喊中,温朔反倒是一寸一寸低下头。   桃萌知道这一声声的“二公子”是将一种截然相反的期望挂在了初一公子身上。   初一公子并非是要救温珏。   而是要与桃萌一起,向这世界的一切不公,开战! 第012章 正义温柔一万倍   “等等,我好像闻对味儿了。掘人祖坟还是小哥哥做的。但温二你不让我杀他。道盟的师兄也不让我杀他。”谢渊环臂于胸,朝温珏眨眨眼,看了一会儿,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小哥哥,你摊上麻烦事了。我只想你死。他们好像——要你颜面尽失!”   温珏呆住,甩开谢渊的手,朝温朔冲过来。   这一次,谢渊没有阻止,他像戏台子下的客人,兴致高涨地盯着温珏,“小哥哥,看起来,你是真的捅了个大娄子。我做主,如果你还有命回金陵,我带你去向我爹磕三个响头,挖坟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他看向温朔,“温二,我退出,小哥哥任由你处置。”   温珏抓住温朔的手臂,身体挂在腿边,泪干结成的盐霜、谢渊鲜红的私印涂花了他的脸,“二叔,你是知道的,我在家里,从来没有说不的资格。这种干扰道盟试炼的档子是脏。可人人都在做,就算眼前站在眼前的谢氏也不干净!如果不抢人,我们会输!”   谢渊挑起眉,环胸的手不自然地紧了,他本来是右手压着左手,此刻,换成了左手压右手,“小哥哥,什么干扰道盟试炼?你说清楚点?”   桃萌看向谢渊。   谢家小哥不知道谢氏也在暗中操控道盟选拔弟子吗?   留在紫金山的试炼弟子又怎么样了?   还是说——   这个谢家公子心机深沉,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为教训温氏挖坟而来的样子?   温珏转过头,哼了一声,“不要装作第一次听,绕着脏事走的人,衣摆也是脏的。你若真不知道,说明谢氏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你要证据?问问地上躺着的光头,另一半试炼弟子去了哪里?”   谢渊放下手,一个箭步,果然朝光头师兄大刀阔斧走去。   随行的鸦色长袍的男子扑上去,“世子,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们谢氏是建安谢安之后,风骨名流,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自认是反应极快了,哪知人影还没扑着,有人比他更快。   谢渊朝旁边一挪,往那人的长袍踹上一个脚印,眯眼看着对方倒地又爬过来,烦躁地低吼:“小哥哥什么都没说,你就说绝干不出这样的事!这么说,你知道咯?你知道什么?说!”   鸦色男子脸色一白,跪倒在地。   谢渊真的是不知试炼之事,仅仅是来找温氏不痛快?   桃萌还在观察这个谜一样的谢公子。   桃萌身擒住温珏,“温小公子,随我回金陵台。不要让初一公子为难。有错,我们认,然后好好改过。”   温珏无力地垂下手臂,眼神期盼地挂在温朔脸上,喃喃:“二叔,难道你就要亲手送我去死?”   温朔道:“自作自受,走吧。”   温珏突然手高悬,飞出一个咒圈,在地宫屋顶炸出一个窟窿,“啾”一声,袖中什么东西急速往上蹿,在邙山的夜空炸出一个绚烂的牡丹形状烟火。   温珏的眼刀飞向桃萌,“还请桃师兄大驾光临龙门军。”   温朔仰头盯着头顶的窟窿,正好能看到一轮狗牙月,“这是温氏的信号烟。很快,龙门军就会攻过来。”   谢渊双手抓着光头师兄的衣领,将他摇来摇去,无奈光头师兄失血过多,神思混沌,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   温珏冷冷地笑道:“别惺惺作态。我们温家做初一,你们谢氏做十五。你和我自小吃家族墨水,肚子里的肠子早就被墨水染黑了。眼下,合该站在一起,想办法让我二叔回洛阳城。我无事,你也无事。”   谢渊挑眉,“小哥哥,你这是在动鬼脑筋,想拉我入火!我爹常说我是个逆子。我就是!你已经够麻烦了。我奉劝你,应付他们就得了,别再来招惹我!”   温珏低头整理衣袍,宫绦理不出头绪,干脆把五彩绳扯断,卷起来丢弃在一旁,他嘴角向上扯一扯,发声狂笑,“二叔,这里是邙山。你既然在此地现身,家主怎么可能放你走?他们一直记挂着你,你到死都是我们温家人。”   温朔道:‘桃子,带着温珏,我们走!’   轰隆隆——   山摇地动,地宫之顶不断落下断裂的横梁。   温珏笑意更浓,“你看,这不就来了。邙山啊,什么时候,都是我们温氏的后园子!”   谢渊带来的鸦袍男女围上来,“世子,你不可冒险迎龙门军!”   谢渊摆手,嘴里“嘬嘬嘬”引来逍遥郡君,蹲下来,一次又一次揉白细犬的后背,“夹尾巴跑的是孬种。听闻温大小姐豢养了一只猫,名唤乌云盖雪。逍遥郡君最喜欢咬死猫了。谢家的犬早就想会会温家的畜生。”   谢渊大大方方捡起地上的宫绦,随手拢成一个圈,往空中一抛。逍遥郡君蹿到空中,细长的脖子穿过五彩绳结,四只爪子落地,兴奋地朝谢渊吠。   谢渊“嘿嘿”笑两声,“便宜你了。”他转过头,压温珏一眼,“小哥哥,你的东西给我家狗做条脖圈,不介意吧?”   温珏故意把目光移到一边,“混蛋!”   初一公子站到桃萌身前,“待会儿,要是有什么不对劲,我护你走!”   桃萌想说的是“你和我一起走”,但他终是没说出来,因为,他没有这个立场。鬼宿终归落魄,惹不起这尊佛。   一个身姿挺拔,发髻高挽,却不簪花、不戴环佩的美貌妇人走进地宫,手臂上横一绵柔犹如一摊水的长毛猫,腰间挂着一柄修补过的桃木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断裂的桃木剑成了温家家主的标志。   而通背乌黑,四肢雪白的猫,成了温望的标志。   这只猫就是乌云盖雪吧。   谢渊的逍遥郡君一下子蹿了过去。   乌云盖雪懒懒卧着,只是眯眼盯着跳脚的狗,打了个哈欠,张开血盆大口,戳出两颗尖尖的白牙。   温望的目光从桃萌、温珏、谢渊身上掠过,最后死死钉在温朔脸上,“你——竟然还不死。”   温朔面无表情,目光落在长姐脸上,又穿透她,无视她。   温望扫向谢渊,“你又是谁?”   鸦袍青年道:“这是我们谢渊小世子。”   温望挑了挑秀气的眉,“谢小世子。你和珏儿胡闹,我不予以追究。你受惊了。既然两边都无人受伤,我这儿就不留客了。代我,向你父亲问好。记得帮我提醒你父亲,半月前,我吩咐他的事,该有所表态了。”   谢渊耸耸肩,道:“我和我父亲不熟。”   乌云盖雪“嘶”一声吼,金色瞳孔收紧,挣扎着跳开温望的手臂。它许是抓疼她了,被温望踹了一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敢到这里来撒野。不想活了。”   一猫一狗撕咬在一起,黑的毛、白的毛漫天飞舞。   谢渊不嫌事大,高声撺掇:“逍遥郡君,给我咬,咬不死,算我没把你调教好。”   桃萌站出来,“温家家主,我是诸星盟下鬼宿桃萌。请你立刻停止干涉道盟的收徒试炼。”   谢渊“啧”一声,把一副佩服的眼神搁在桃萌脸上。   温望面无表情,直视桃萌,“我奉劝道盟的代表,慎言慎行。温氏没有对不起道盟。该识趣的时候,道盟就该知道何时闭嘴。”   温珏插嘴:“母亲,他——”   温望冷冷地道:“温珏!”   温朔赶紧改口:“家主——”   温望再次打断温珏:“没有让你说话。”她盯着桃萌,“你还有话要说。说下去。”   桃萌清清嗓子,“你们不仅要停止在邙山的乱行,更要由他出面——”桃萌的指头戳向温珏,“亲自跟我回金陵台受罚。横陈这里的弟子不能枉死!”   谢渊翘起一根拇指,“这位师兄,我敬你是条汉子!”   桃萌看向谢渊,“还有你——你们谢氏也参与了试炼作弊。你也要跟我回金陵台与众长老解释清楚。该受的责罚谁都逃不掉,如若你没有参与,道盟会还你一个公道。”   温珏本来紧致得身体在晃,随后,胸腔里“轰隆”一声闷响,急忙用手心掩住口鼻,他这样微微一动,腰间的玉环佩玲玲作响。   温珏的样子,是背靠世家,有恃无恐。   谢渊也是一样。   谢渊深吸一口气,“道盟的师兄,你现在是要将我们谢家和温家的继承人押上金陵台受道盟审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的确异于常人!骨头硬!我和你上金陵台,我也想知道老爷子到底做了什么。”   温朔瞥一眼谢渊。   谢渊道:“别自作多情。你们温家越乱,我越觉得有意思。”   温望的目光像是要把桃萌砸穿,启口:“再报一遍你的来历。”   桃萌挺起胸,“诸星盟二十八星宿仙宗鬼宿神机老人座下首席弟子——桃萌,要押温小公子与谢小世子上金陵台受审!”   桃萌说得字字铿锵,连在旁边忘我打架的逍遥郡君和乌云盖雪都停了下来,看戏般盯着桃萌。   温望说:“天真的人总是以为,凡事会有第二次机会。死掉的人也会懊悔,自己只走错了一步。这本是我们的家事。你自寻死路,我成全你。   你看——   为着谢氏与温氏明争暗斗,道盟折损了那么多弟子,那些人或许资质平平,却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世家大族凭什么夺走年轻人的未来!   这不是他们两家人的事!   从来都不是!   桃萌从指尖化出黄符纸,架起攻势,“温小公子、谢小世子,今日你们必须跟我走!”   乌云盖雪“喵喵喵”缠绵地叫。   逍遥郡君“汪汪汪”精力充沛地吠。   这两只小畜生仿佛在看戏,叫嚣着:“打起来了!终于打起来了!”   谢渊抱胸而立,目光炯炯,“鬼宿?桃萌?有意思。道盟的师兄,我来帮你!”   谢渊飞身到桃萌身边。   桃萌指尖的黄符纸飞出,射向温珏的后脑勺。   黄符纸定住温珏,让他不能动弹。   温望却一掌震出桃木剑,她的修为甚至不需要口念秘咒,直接就能化神为咒圈,剑从一个巨大金光圈里破风而出,直对上桃萌的符纸。   符纸燃尽。   金光圈和剑一下子压了过来。   嗙一声——   另一柄剑从桃萌身后穿出来,破除温望的咒圈。   一时间,众人眼前金光一圈圈刺亮眼睛。   桃萌闻到熟悉的冷松香,他转过头,看到温朔的眉眼比任何时候都锋利。   他望着他。   他也望着他。   “温珏——必须上金陵台受罚!”   “温二公子!”   “二公子!”   这一声喊不再满含期望,而是,一声响过一声的责备。   温朔右手臂抬起,划出的剑意令所有人胆寒。   可桃萌不害怕。   因为他知道。   温朔说过的,他是他的人。   温朔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正义、温柔一百倍,不,一万倍! 第013章 惩罚   “对你来说,姓温是一种耻辱吧?”温望张扬笑着,“被寄予厚望出生的孩子,厌恶他的出身。众星捧月,存在既让他人不被看见的温二公子,却是头喂不熟的狼。”   温朔的脚步如落在鼓面上的鼓槌,“噔噔噔”往温望身前冲,一直以来他所压抑的力量在这一刻爆发,剑意没有丝毫的犹豫,每一剑都在封住温望的退路。   谢渊袖子挥动,“十七年没有和温氏痛痛快快干一架。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都给我上!”   在谢渊一声令下,身着鸦青色长袍的男女向紫袍的龙门军冲去,“乒乒乓乓”“轰隆轰隆”,短兵相接,咒法对撞,一时间,整个地宫都炸了起来,尘土飞扬,如卷起灰蒙蒙的旋风。   桃萌拿出法器捆仙绳,并指在空中一划,绳索绕上温珏的身体,将他捆成粽子。他捡起地上一把锈掉的剑,将绳索的头缠绕在上面,对着地宫天花板掷出,剑插入天花板,刚巧在温珏炸出的窟窿边。温珏被捆仙绳拉起来,因为有定身符纸,他像是一颗虫茧,在空中摆来摆去。   桃萌又用同样的方法挂起光头师兄和另一个师兄,   桃萌抬头盯着那个窟窿。   窟窿之外,玄天挂着一轮月,将淡淡月光投下来。   桃萌想,必须把窟窿炸得更大——至少,刚好能过一人肩。   桃萌从衣襟里取出仅剩的一叠符纸,置于手心,合掌,拧成一个圈,口中默念了几句,手臂上推,符纸像燕子一样飞出,一个个黏在窟窿边,远远看去,像是一朵不怎么规整的向日葵,山岚从窟窿里灌进地宫,吹动黄色的符纸,“啪啪啪”作响。   布置妥当!   桃萌看向温朔。   温望的紫衫在昏暗的地宫里掠来掠去,追逐她的是化为一道道黑影的温朔。   温望在挥出剑锋之时,仍是不忘在言语上刺激温朔:“抛弃温姓,就和温家没关系了?就算你抽干身体里的血,剔骨成骷髅,一把火挫骨扬灰,你——还是温家鬼!”   温朔从空中落到地上,压低身子,气喘吁吁,他的黑眸如鹰一般锐利,正泛起幽幽兰光。   “温家奶母喂你乳汁。温家夫子教你文墨。温家家主授你剑法。温家古籍示你咒术。温家的名望替你遮风挡雨。”温望的双脚反攀于悬壁,头微微向后扬起,整个人挂在空中,如栖于绝壁的紫燕,从上而下睥睨温朔,“你之所以是你,是因为温家成就了你。过去、现在、未来,你所思所想所虑所行所悟所悔,都有一个温家人阴魂不散。不是你想,而是温家教育下的——你——想。只要你活着,一辈子,都别妄想和温氏撇干净!”   桃萌一指指出,刮下温望盘踞的悬壁,迫使她分神,紫蛾子衣袂飘飘,从空中降了下来。   谢渊刚一掌劈开一个龙门军,连连摇头,“温家家主怎么比我爹还啰唆!”   温望就是不肯罢休,紫衫闪到温朔头上三尺,一剑刺下,“你不过是个逃跑的懦夫。偏偏是你这样的人,还是有那么多人对你抱有奢望!”温望如同一条已经在阴冷潮湿盘踞许久的毒蛇,吐着红信,“嘶嘶嘶”从喉咙里吐出这最后一句毒言。   温朔一剑隔开,“嘭”一声,两道温家剑诀的力量冲撞,将所有人都往后震退。   “温朔,你本来可以死得悄无声息的。是那只死狐狸,一次次,把你捞回来,是他——让你受苦!”   “不许提他!”温朔像猛狮般咆哮,手臂猛然一划,剑气凝成的金光像是朵蘑菇云一样爆炸开。这一招迸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将所有人都冲开,撞到壁上,但当所有人从壁上滑下来坐定,他们看到的是温朔像风中的叶子一样在颤抖。   温望将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笑得弯下腰,抱住肚子,她止住笑,眸子里射出寒光,“说了那么多,只有这一句让你怒了。你还记挂着他?一只被你亲手送上魁星阁的死狐狸!你到底在自我感动什么?你的不知廉耻?你的——始乱终弃?”   桃萌左手扶手肘,右手并指捏诀,指向窟窿边的符纸。   轰隆一声巨响,窟窿将地宫炸出了一个更大的圈。   桃萌跳到温朔身边,尝试用手触碰他的肩膀。温朔就像是只竖起尖刺的刺猬,僵硬的背一痉,臂下甩出一道剑光。桃萌闪躲及时,金光只穿脱桃萌的袖子,削去一大块布料。温朔惊恐地望着桃萌。桃萌毫不犹豫地就再次伸手出,结实地握住他的手腕,“初一公子,我们带着温珏,走!”   桃萌拉着温朔从窟窿里跳出地宫,迅速收紧捆仙索,将温珏往外拉。紫袍的龙门军像爬上绳索的蚂蚁,前赴后继地想要割断绳索,被身轻如燕的谢渊一个个踢下来。   桃萌将温珏带出地宫,蹲下来,朝着谢渊喊:“谢小世子,你们也快出来。”   桃萌垂下目,被法术炸开的一方小小天地里,所有人的脸在底下一一掠过。他们无一不仰头,或愤怒,或惊诧,或鄙夷,瞪着桃萌和他身后的人,最终,目光定在温望高扬的脸上。   温望轻蔑与笃定地笑着,“温朔,你太天真了。道盟骨头软。既然他们放过你温朔一次,你凭什么认为他们敢动我的孩子?”   下一刻,这个从邙山之巅向下俯视,以天道者窥见众生相的窟窿被爬上来的黑影堵上,如同隔绝尘世的喧嚣,将一小刻的清明还给他们。   谢渊冒出头,肩膀上还背着逍遥郡君,细长的狗腿搭在他肩膀上,后脑勺贴着粉红色的下腹,正闹脾气般呼噜噜叫。   一个、两个、三个……   谢渊清点了人数,“齐了!真上金陵台?”   桃萌点头,用手指轻轻戳一下初一公子结实的锁骨窝,“初一公子,废掉猛兽的爪牙不是我们的目的。饭要一口口吃,棋要一步步走。我们拿住了温珏,算是个好的开始。”   嗖嗖嗖——   几十道剑光如流星飒沓划过天际,那上面站着的人拥有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温氏的龙门军在后面追了一阵,停止了追捕。   或许,如温望所言,温氏对道盟从下至下的腐朽充满信心,他们转而想看一群涉世未深的愣头青,被世俗盘根错节的牵扯,被僵冷如冰的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谢家的人都是抱着看戏的不嫌事大,唯恐温家不够乱的心理横插一脚。这个谢渊更是个迷。谢氏之人眼神拉丝,你抛一个明确所指的眼波,他还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极少数因为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内幕,为着上金陵台,揣着小心思,惴惴不安。   温朔站如一枝松,背手叠于后腰,御剑在队伍最前头,他的后脑勺就是对诸多人各种嘀咕的回应。   桃萌踢了一脚脚下的剑,牵着捆缚温珏、光头师兄他们的捆仙绳绳头,身姿穿梭于人群。温珏三个人像是被人甩来甩去的包袱,又像是成串的糖葫芦。桃萌赶上温朔,与他并肩御剑。温朔脸色黑沉,魂儿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桃萌试探地问:“你以前上过金陵台吗?那里给你留下不好的回忆了吧。”   温朔没有很快回答,沉默一阵,“道盟真的会按律处罚温珏吗?”他低下头,最后几个字被他说得含糊不清,使得这一问更像是自我怀疑。   看来,温望此时就是那只阴魂不散的温家鬼,她的话的确影响了温朔。   桃萌如实相告:“我不知道诸星盟会怎么处置温珏。温珏背靠温氏,长老们很可能会把这件事搁在一旁儿,等世人一忘,温珏会安然无恙回邙山。”   “你——”显然,这是温朔没有想到的。   桃萌笑道:“过去的事不能改变,过去不能被忘记,过去必须被接纳,然后,为着光芒万丈的未来,经历痛到不能再痛的破茧,做出翻天覆地的改变。”   桃萌紧紧盯着温朔,捕捉他所有的眼神与表情,渴望能从他的脸上能看到一丝半点的松弛,抑或释然。   温朔能明白,桃萌此刻说的并不仅仅是眼前的事吗?   但温朔只是绷着,脸皮绷着,连同他的精神也紧绷。   桃萌叹一口气,“温珏背靠世家大族。纵使他得以免除责罚,但只要我将试炼的事情挑出来,暴露在阳光下,以后,为着面子,同样的诡计他们也不会使用第二次。后来的弟子不必再经历这些弟子的劫难,白白葬送性命了。”   温朔说:“好。我们一步步,慢慢地,让这世间改天换地。”   桃萌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温珏,温珏眼睛瞪得大大,憋得脑袋大了三圈。   “你憋坏了吧?我放你透透气。”桃萌撕开贴在温珏嘴上的符纸。   温珏深深看一眼温朔,然后哼了一声,冷冷道:“二叔,我以前很崇拜你。现在才发现,你——不过如此。你竟比稚童还天真。道盟——尽是温家的狗腿子!我回去以后,一定会把你所说过的、做过的全都禀告祖父。他会对你很失望的。从此以后,我才是温家的未来!”   桃萌凝着温珏,“温小公子,难道你活着,只是为了赢得家族的认可?”   温珏愣住不说话。   这个时候,光头师兄暴躁地扭动身子,死死瞪着桃萌,开口了:“鬼宿的,信不信,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你这个废柴!从古至今,挑事的、招祸的刺头都没有好下场!”   谢渊蹦出来,一掌拍低光头师兄的脑袋,“老子最讨厌别人用废柴这两个字!吞回去!”   老实说,桃萌是有点怕的,   转眼,到金陵台了。   新的魁星阁前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耸立在万道台阶尽头,它以会当凌绝顶的气势压着道盟的其他建筑,压着所有道盟之人。   桃萌走在最前面,仰头让他脖子酸,但他不敢松懈,始终挺胸直背,脚步轻盈而有力。   意外地,长老中央站着他那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师尊——神机老人。   师尊甚少过问仙宗事宜,这次,是专门为了他这个惹祸的徒儿回来吗?   众星璀璨,神机老人是群星里一颗耀眼的亮星。   作为七星官中唯一还活着的摇光星君,没有谁能比他更代表道盟。   桃萌努力平复剧烈起伏的胸口,左手覆盖右手,结太极阴阳印、向诸星盟二十八宿仙宗的众长老与自己的师尊行礼。   桃萌简明扼要地说明温氏之恶行,谢氏之霸道。   事实搁在鼻子上,有人证,有物证,还有罪魁祸首。留在紫金山试炼的带队弟子被传唤来,听到邙山试炼只活了一个温朔,唬都不用唬,直接就将事情和盘托出。他急于与光头师兄一决高下,证明自己是恶人里的矮子——紫金山试炼的弟子都失败了,但他们只是被谢氏用银子打发走了。   温珏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睨视温朔。   光头师兄则目不转睛,等待神机老人的锤子,要么擦过身落在地上,要么直接锤在他脸上。   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长老们“嗡嗡嗡”互相争论,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蜜蜂。神机老人垂眸盯着自己的徒儿,仿佛在打瞌睡。   “谢氏暗中操作试炼,罚谢渊入金陵台,受道盟管教百年。”   谢氏之罪竟然是收谢渊为弟子。   这到底是惩罚?   还是拉拢?   或者道盟和世家并无两样,以此事为契机,挟谢渊为质,掣肘谢氏。   “参宿弟子即刻腰斩,以儆效尤。”   光头师兄一口浊气吐出来,晕倒在地。   “温珏入无极狱两百年,不得探视。”   道盟留了温珏一条命。   但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两百年的囚禁就是一个死的结局。   桃萌不顾一切阻力送温珏上金陵台受罚,与其说是相信道盟,不如说是始终如一相信师尊。   总要有一个声音,在惶惶杂音中点醒你,总要有一盏明灯,身处黑暗,抬头仰望灯塔,不至于迷失。   神机老人缓缓走下来,粗麻道袍微微泛卷,他走到桃萌身边,“桃子,事情过去了,随我回去。”   桃萌跟在神机老人身后,从他微微拱起的驼背后头瞧见谢渊在朝他笑,路过谢渊之时,桃萌悄悄说:“谢小世子,我想求你一件事。帮温公子写一封入学推荐帖吧。他会入斗宿。”   谢渊挤眼睛,没有回应。   桃萌走过温朔身边,“初一公子,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金陵台的风好大啊,吹得桃萌都要睁不开眼睛,他想回头。   神机老人的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干脆脆地说:“不许回头。”   桃萌就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他听到有人咋咋呼呼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把一身修为全都散了!父母之恩忘个干净,经年苦学废个彻底!这样的人,哪个仙宗敢收他?”   桃萌喊:“师父—师父—”   他虽然喊着,却还是不敢回头。   神机老人道:“桃子,你曾与我说过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个孩子在山里迷路,天上没有月亮,山里黑咕隆咚,他摔了好几个跟头,跌灭了灯笼。那孩子聪颖,抓了萤火,放进灯笼里,劈夜回家。”   “师尊,为什么说起这个?”   “回家后,那孩子把萤火放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你的眼睛都在发光。你问我,师尊,你知道那孩子说了什么?他说,他想要山野有萤火,村庄亮万灯。我以为,从那日起,那萤火好像就在你们两人心里生了根。”   “师父——”   “桃子,那萤火是你放出来给孩子指路的。那孩子——哎,怎么偏偏就遇上他了。你就像一些妇人,她们怀孩子,吐了十个月,九死一生生下来,暗自发誓不再受苦,到了来年,对于痛苦的所有恐惧被新生儿饱胀的哭声湮没。你好像挨多少次打,都不知道疼。”   “新生令人动容——不,师父,我错了。”   “桃子,你叫人恨得牙痒,又狠不下心骂你。你就是这样让我头痛得厉害。”   “师父,我回去给你揉揉太阳穴。”   “嗯,算你有良心。不过,桃子,现在,回头。”   桃萌定住脚步,“师父?”   神机老人侧过身,目光斜打过来,“你们说的人世,为师年少时,偶尔也会做这样的梦。温家的小子和你——老实说,天真到愚蠢的境界,但这份天真,好像——”   桃萌倒退,没听完师父的话,转身,撒腿就跑。   桃萌扶起温朔,把他的手臂横在肩膀,两个身子一矮一矮,走向远处夕阳下的神机老人。   神机老人的唇张开,又阖上,隔得太远,不知他在说什么。   温朔问:“你师父刚才同你在说什么?”   桃萌笑道:“师尊说,他喜欢你的理想。温公子,欢迎你加入鬼宿。” 第014章 你们为什么要加入鬼宿?   道盟弟子初入诸星盟,需在文庙——朝天宫“德配天地”牌楼下,奉三牢,祭祀孔圣。之后,与二十八星宿仙宗长老一起列成浩浩荡荡的队伍,结太极阴阳印,朝着邙山仙人洞方向叩拜吕祖。吕祖既吕洞宾,号纯阳子,是道盟之祖,四百多年前,在邙山仙人洞得道飞升。   温朔拜入鬼宿后,金陵谢渊也来了。   一时间,最末流的鬼宿成为道盟嘴碎弟子间的流行话题。   谢渊入鬼宿这件事,桃萌打听了一下,是他谢渊自己的主意。听闻谢渊将其他仙宗闹得鸡飞狗跳,长老们一见他就闭眼摇头,他死咬鬼宿不松口,于是,道盟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这个祖宗归入鬼宿。   桃萌、温朔与谢渊在三拜吕祖后,从魁星阁的万阶台阶上走下来,没一会儿,谢渊就不见了。桃萌拔长脖子到处找谢渊,他们急着进鸡鸣山拜见神机老人。师尊要对他们进行入仙宗前的训诫。   “在那里。”温朔的手指点了点桃萌的后背肩胛骨,桃萌觉得连带着耳朵根都痒起来。   桃萌转头,在仙宗“侠义榜”布告栏前的人堆里找到了谢渊那颗黑脑袋。侠义榜是道盟发布各种任务的地方。任务有甲、乙、丙、丁四个级别的难度。道盟弟子会主动领取这些任务,为的是提升自身名望,抬高仙宗的排位。他们鬼宿稳坐第二十八位次的原因之一,就是神机老人从未授意桃萌参加这样的揭榜任务。   明明是一大群跃跃欲试的仙宗弟子,但谢渊就是鹤立鸡群,他左膀右臂分别与他人隔着两条宽敞的缝。不是因为他穿得比人家华贵,长得比人家好看,身姿比人家挺拔,而是因为他——是谢渊。   桃萌和温朔朝谢渊走过去。   桃萌看到侠义榜正上方,贴着一张赤红色的甲级悬赏榜。水墨工笔在左边画着一个短发、口衔麦秆的少年,右边画着一个长发的冷酷青年。就算桃萌在人生的绝大多数时光选择避世,他也知道,那是九命猫和漱月犬——甲级罪犯!近十年来,在欲界声名鹊起的“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两大魔头。这个教派追随已逝的七元厄运星君,教义是——反天复厄运。   桃萌纳闷,谢渊看这个做什么?   随着桃萌和温朔的加入,人群就像是达摩分水,浪花“刷刷刷”自觉地就往两边打,这中央的位子就像是专门给鬼宿三个人唱戏的戏台子。   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原因。   邙山温氏好比欲界的日,金陵谢氏好比欲界的月。   鬼宿最近风头正盛,横扫欲界,几乎把大地上的反二代们都秃噜光了,人送外号“逆子宿”。   桃萌走到谢渊身后的时候,谢渊突然有预感一般转过身,手指将什么东西往衣襟里塞了塞,双掌攀上桃萌的胸口,笑道:“桃子师兄,没什么事。头一遭见师尊,我可不想迟到,我们脚步加紧。”   桃萌被谢渊推搡着往后退,撞到一个坚硬的东西,转头,瞧见是皱眉的温朔,轻轻说了声:“抱歉。”   温朔说:“无碍。”   一路上,谢渊喋喋不休。   “桃子师兄,我们师父位列七星官,为何鬼宿弟子这般少?名次如此低?”   “桃子师兄,我和其他弟子聊了聊。他们都对师父没有参加十多年前魁星阁一役猜测良多。我也十分好奇,师父为什么没有去。他难道不想灭厄运吗?”   “桃子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入鬼宿的?因何机缘入的?”   “桃子师兄——”   桃萌猛地回过头,拧眉头盯着谢渊。   谢渊吓了一跳,往后弹了半步,舌头都捋不直:“桃子你——”   桃萌抓抓后脑勺,头一歪,笑道:“你善于交际。以后,我们鬼宿对外的联系都靠你了。”   谢渊失望地“啊”一声,耸耸肩,终于闭上了嘴。   三人入鸡鸣山羊肠小道,来到一座近似农庄的宅院前。桃萌推开柴门,长在门扉边一丛□□开得正盛,硕大的花头压弯了枝干,横在大开的柴门中间。桃萌弯下身,手掌小心翼翼地托起花苞,给谢渊与温朔腾出过人的空间。   三人依次而入。   桃萌掩上柴门,嘴里含橄榄一般“咕咕咕”嘟囔,双手抄簸箕一样驱赶一群翘尖屁股、拍翅膀的小黄鸡,他微侧过声,对跟在后面的两人说:“两位师兄,师父就在屋子里。”   谢渊环顾四周,点点头,“鬼宿,倒是比我想得还——古朴。”   院落中,有一老妇正斜倚在用干柳条箍成的扫帚上,一小堆黄菊花瓣被归置在她粉色缀珠玉的绣鞋边,她就这样用扫帚支着骨瘦如柴的身体,仿佛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靠在那里,懒得动一分。她白发间簪了一支狼毫,干瘪黑黄的皮肤上,两只水光盈盈的大眼睛随着来人从院外走入屋子缓缓移动。   桃萌路过老妇身边的时候,含笑对她点了点头。   三人进到屋内大堂。堂内只有一张柏木桌,两把柏木扶手椅,和一面磨得闪闪亮的大铜镜。桌上有一木质老汉雕像,前面排着七盏像是用剩下来的蜡烛头,火光闪烁,将淡黄色的光洒在老人脸上。   神机老人就端坐在右边的扶手椅上,在喝茶——这茶是谢渊孝敬的紫茶,这世道,皇族都未必能吃上这样金贵的茶。他人还没到,茶叶先来问候,神机老人有一点受用。   谢渊路过铜镜的时候,自己的倒影在铜镜面晃了一下,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这个时候,门外扫花的老妇拖着脚步进来,慢吞吞走到铜镜前,对镜抚发鬓。那婀娜体态,那妩媚神态,说一句老年林妹妹也不为过。   桃萌站到神机老人身边,对伫立的两人道:“两位师弟,现在,需得给师父行拜师礼。”   温朔和谢渊肩并肩,正要行作揖礼,背都弯了,神机老人却道:“不急。我想先听听,你们为什么要加入鬼宿。”   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   谢渊歪过头,悄悄问温朔:“要么,我先说?”   温朔结印,躬身,道:“师尊,我想拥有强大的力量。”   神机老人说:“多强大才能算强大。”   温朔想了想,道:“至少,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不让——一些事重演。”   桃萌这样想,只有经历过悲剧的人,才会如此渴望守护的力量。   温朔——   好像一辈子都困在过去。   谢渊点点头,“那么,温二——哦,不,是朔朔。在我看来,你和家里人全都闹掰了。那么,你又想保护谁?”   温朔低下头,“暂时没有。”   谢渊双手抱胸,手指摆成弹弓的样子摸下巴,“你自毁修为,是要反抗家族吧?可你还能用手写字。我这边的建议是,投一次胎,能断得更干净。”   “谢渊,下一个才轮到你!”神机老人眯起眼,盯着温朔,“人要学会先保护自己,后,才能保护他人。修为和学识不过是你变强之路的手段。我认可你的决心,却不认可你的行为。从今以后,入我师门,不可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温朔抬起双臂,把头埋起来,“是,师尊。”   神机老人看向谢渊,忍不住眉眼弯弯,“好了,轮到你这个皮猴子了。”   谢渊道:“师父,你是知道的,我是被逼着进道盟的。这么多仙宗长老里,我最崇拜的就是摇光星君。所以,我必须加入鬼宿。”   神机老人举起茶杯,呷了一口清香醇厚的热茶汤,“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我脸皮厚,从来不这么做。你最好老实说,否则,我把你丢出去。”   谢渊耸耸肩,退了一步,“事实是,我喜欢桃子师兄的个性,又佩服朔朔的勇气。我想和他们成为一路人,就这么简单。”   神机老人一笑,“我觉得,你这倒是句实话,可话没说尽。谢渊,我来问你,你不是谢王爷的独子吧?”   谢渊神色微微一变,但仍是故作轻松,“嗯。我父亲妻妾众多,他自己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我有五个亲哥哥,七个亲姐姐。不过,哥哥们夭折,战死,出家,没一个能熬过来。姐姐们个个是高门主母,日常围着夫和子打转,追子追得又接连丧命。我父亲从来没想过让我继承家业,结果,老爷子没辙啊,只剩我一个。我么——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还是没把话说尽。我替你说。你入鬼宿,是因为谢王爷希望你入斗宿,你要和他对着干。是这样吧?”神机老人一针见血。   所有人都盯着谢渊,连对镜梳妆的老妇也失神将手指搁在耳上,从铜镜里打量谢渊。   谢渊的脸拉下来,哼一声,“自从我父亲接受这个不尽人意的事实——只有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儿子能继承家业,他对我的态度就变了。他总嫌我学问不是最好,修为达不到臻境,带兵打仗更是一窍不通。他骂我是废柴,想再生个儿子,结果年纪太大,生不出来。然后,他又绕到我身上。只要我不学好,就打断我的腿。一言蔽之,老的不仁,小的不义。我的人生宗旨是,什么事情让他足够糟心,我就干什么。”   屋子里静静的,连蚊子振翅都能听到。   桃萌缓缓道:“谢渊师弟,你和温朔师弟好好相处。你们——”   谢渊抬起手掌,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和温二根本不是一类人。他呐——真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公子。我父亲老拿他我和他比。我尾椎骨插炮竹,点燃了都追不上他。直到他半路翻车,我才得以喘息了几年。”   温朔这个闷葫芦又开始低头。   老妇掩嘴,微微笑起来,脸皱得像是忘在烈日下晒干了的丝瓜。   谢渊继续说:“后来,我父亲决定另辟蹊径。他觉得我没出息,子嗣里总能拉出个人模人样的——就好像朔朔那样的孩子。”   温朔有些惊讶地问:“你有家室了?”   谢渊摇摇头,“我父亲给我物色了好些名门闺秀。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老妇插嘴:“什么问题?你这人说话真啰唆。”她的声音像是松弦的二胡,“嘎嘎吱吱”响得人心里酸。   谢渊眼珠子骨碌一转,扫视一圈众人,嘿嘿笑道:“我喜欢男的。然后,我爹又打断了我的腿。”   一时间,屋子里又静悄悄。   桃萌的声音干瘪瘪响起:“师弟,自由、平等、博爱是鬼宿的立派宗旨。在我们这里,你不必觉得拘谨。”   神机老人眼睛眯成一条线,“谢渊,你没昧着良心糟践女子吧?”   谢渊激动道:“自然是没有!我是谢安之后,有底线的风雅君子!纵然我父亲强逼着我成亲,可我脖子硬着呐。他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说,我娶十个女的,可以偷偷养一个男的。”   温朔瞥一眼谢渊,“你的家事——倒也不必如此详尽阐述。”   谢渊高声哼了一声,“我宁死不屈。然后,两条腿都断了,在床上躺了半年。往事心酸,我不想说下去了。”   桃萌连连点头,给谢渊翘了个大大的拇指,“谢渊,你很棒。”   老妇娉娉婷婷转过来,叉着腰,“你们谢氏的大夫倒是医骨的圣手。”   神机老人把茶水喝完,“好了,我都明白了。你——”他看向谢渊,“是个一心给你父亲捣蛋的逆子。”他又看向温朔,“你——是个一心想要证明你父亲错了的逆子。”最后,他看向桃萌,“你——是尽给我惹麻烦的逆徒。”他手一抓,握成一个拳头,“你们果然不是一路人不走一条道。他们也说我老头子是异类!我鬼宿收你们不冤!”   “师父——”三人立成一排,给神机老人行礼。   拜师礼后,桃萌从怀中摸出三根菊花杆子——这是他刚才在柴门口掐的,放到三人中间,“我们门派不按入仙宗长短排辈分。大家抽杆子,按长短喊师兄师弟。”   温朔摸了杆子,最长。   桃萌中长。   谢渊一脸黑线,甩着最短的菊花杆子,问:“所以,我成了小师弟?”   桃萌连连摆手,走到老妇身边,捏拳放到嘴前,夸张地清了清嗓子,手臂垂下,向她一划,“不是的。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小师妹——曹云。”   “小师妹?小师妹!她不是个洒扫老侍女吗?”   谢渊连咤两声,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他踮脚走到曹云面前,手指蹭一蹭鼻尖,“那个——阿婆,容我冒昧问一下,您老今年贵庚啊?” 第015章 狐狸啊,我也曾见过一只!   闻言,曹云从雪白发髻上拔下那支暗黄枯竹狼毫,不紧不慢从袖里抽出一本羊皮小册,眯眼翻开来,把笔尖放到涂有鲜红口脂的斑驳唇边,舔湿,那样子像是老太太在抽焊烟。   曹云边写边念:“谢渊,没礼貌的小子。”   桃萌将曹云扶到另一把扶手椅,“小师妹,你腰不好,坐着写。”他抬起头,朝谢渊摆摆手,“女孩子的年龄是不能随便问的。小师妹是魏王之女,她记性很好,喜欢写东西。”   谢渊打量曹云,“记性好还写小册子?”   “魏王?魏国已灭亡四百多年,如今叫魏地。凡人——可以活这么久?”温朔问。   “司马灭曹!师尊保佑!小师妹你都活了四百多岁了!我们谢氏以前还是司马家的走狗,凑一桌了!”   曹云搁下笔,抬起眸,扫一眼温朔,再扫一眼谢渊,“师兄,你被朔朔比下去,不是没有道理的。你父亲打你打轻了。”她看向温朔,“我是血尸,就是魂魄还在,肉躯已死,魂魄操控死躯,生吞血食的怪物。”   桃萌郑重其事道:“小师妹,你不是怪物,是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他看向温朔,“小师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因为年事已高,生平所有记忆时常混淆,让她不知道今夕何夕,所以,反倒是要和记性不好的人一样,凡事都记下来。”   温朔问:“小师妹,你是何时入鬼宿的?”   “我想想,师尊寻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邙山游荡,那个时候我脑子糊涂得很,说不准,大概——”曹云正努力回想,一声吆喝打断了她的沉思。   门外,院子里,一个抱着木卷轴的书生正对内探头探脑,“请问,桃师兄在吗?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的案牍给你们拿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桃萌心里纳闷,脚却比脑子动得快,跑出去,从书生手里接过一摞卷轴,抱在怀里沉甸甸像是座山,一不小心还掉了几轴。温朔走出来,帮他捡起了摔落的卷轴,跟在他身边。   书生对屋子里的神机老人福身,“摇光星官,案牍已悉数交给鬼宿。铲灭魔教的事就拜托您和师兄们了。如需参阅另一半案牍,可与参宿长老商议后,两边交换阅看。弟子告辞了。”   “这位师兄,你是不是搞错了?”桃萌对着一溜烟就走的书生喊,背后却响起一个声音。   谢渊道:“没搞错。是我揭下了那张红榜。”   “呃——”桃萌回过头,因为太着急,又散了许多卷轴,温朔再次弯身帮他拾起来。   谢渊从衣襟里抽出鲜红的半张纸——那上面是头发刺猬一样炸起来、衔麦秆的九命猫画像,可不就是那张——哦,不——半张甲级悬赏榜嘛!   桃萌惊讶地说不出话,悄悄睨神机老人,师尊脸色有点阴沉。   温朔把山一样高的案牍移一部分到手中,边动边问:“另一半在参宿手里?我们要和参宿合作?”   参宿!   弟子个个聪明绝顶、和鬼宿有旧怨的参宿!   “朔朔你真的好聪明。参宿的大光头一见我揭榜,就冲上来和我抢,我当然不可能让给他,刚好是那个时候,你和桃子师兄上前来,我一分神,被他撕去半张。好恨!”   “黏回去!”神机老人一掌拍在桌案上,瓷杯颤抖起来。   曹云又开始写小册子,“谢渊,揭甲级榜,闯祸!”   谢渊脸皮厚,把半张榜摇了摇,“原来这东西还能黏回去。看来以后我做任何事前,应该问问师父的。我现在还给参宿。我认输。”   桃萌的下巴按住案牍,“顺便把这些交给他们。他们可能用得上!”   谢渊愣一下,满脸失望,“好吧。看来我们仙宗的确比较低调。”他加重了最后两字。   温朔动了动眉,“九命猫和漱月犬神出鬼没,你有他们的踪迹?”   谢渊的长臂勾住温朔,将他拉到身边,“看来,这里还是有一个和我一样热血、有正义感的。死猫和死狗的消息我没有。但欲界近来频频发生极恶之事。有人暗中偷幼童,折磨他们,又让他们死不掉。在极端恐惧下,那些孩子的命数被嫁接到其他人身上,他们叫它借寿。据传——这件事的背后是死猫和死狗在操纵。”   曹云站了起来,脸色大变,“你知道他们用什么法子绑缚住孩童的魂魄吗?”   “用一种叫缚神仙索的东西吊着孩子的命。借寿最阴毒处,就是让孩子不那么轻易地死掉,拖着他们,熬着他们,他们越害怕,能够转接的生命力越旺盛。”谢渊握紧拳头,“我最讨厌的,就是残害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孩子。”   曹云突然抓住头,喃喃低语:“缚神仙索……”她将发髻里的头发一绺绺扣下来,蓬头散发,她猛地站起来,蹲下身,抱住膝盖,手掌死死捏住笔杆,浑身颤抖,“师父,我头疼——”   桃萌丢了案牍,快步走向曹云,“小师妹,别想那些,你又要昏睡了。”   谢渊诧异地问:“小师妹怎么了?”   桃萌双手搭在曹云肩膀上,抬起头,道:“小师妹是魏国公主,因为自幼聪颖过人,被送到吕祖身边修炼。魏人封她为神女,崇拜她,为她塑金身。在一场水陆法会上,小师妹意外淹死。魏人不愿圣女的福泽离开,用魏国秘术将小师妹的魂魄网缚住,将她强留在人间。小师妹不能投胎,化为北邙乡女,在山间飘荡几百年,后被师父寻到,收留在仙宗。缚住小师妹的法术正是缚神仙索。”   温朔道:“小师妹曾是吕祖的弟子?”   “笔吏——他们叫我这个名字。”曹云呢喃,“吕祖飞升了,在邙山,好多人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还有一只狐狸——啊!”曹云尖声尖叫起来。   神机老人站起来,施法术让曹云神情柔缓下来,然后,盯着谢渊,问:“你确定是缚神仙索吗?”   谢渊点头,“入金陵台前,我私下做过一些小调查。没错,是缚神仙索。”   神机老人单手握拳放到背后,闭目养了会儿神,突然撑开眼皮,大声道:“桃子、朔朔、云儿和小皮猴子,即刻下山,调查幼童被害事件。如若遇到一个叫织女的蜘蛛精,活捉,送上鸡鸣山。她或许知道,我那位老友的下落。”   桃萌扶曹云站好,四人向神机老人行礼,齐声道:“是,师尊。”   桃萌从手臂间悄悄打量神机老人。   师尊有点奇怪。从前,他不让桃萌碰侠义榜的任务,与俗世有太多牵扯是被明令禁止的。怎么今日就同意他们去搅这趟浑水了?   谢渊问:“师父,你深藏不露,还认识精怪?”   神机老人说:“织女食金子汤,吐金丝。天底下只有这只蜘蛛吐出来的丝能够织成缚神仙索。蜘蛛精的事不能外传。”   谢渊笑问:“如此说来,咱们不必与参宿的光头们合作咯?”   神机老人闭上一只眼睛,歪头,“没错,他们不配知道,其他仙宗也同样如此。切记,要活的蜘蛛精。”言毕,他又闭上眼睛,朝众人摆摆手,“都下去,我要想些事情。”   温朔走出去,又退回来,抬手行礼,问:“师尊,蜘蛛精知道的老友是谁?”   神机老人笑道:“朔朔果然最精。你是不想师出无名。那是我的一位师长、挚友,是个极好极好的人。你们大胆去做。我自有道理。”   “是,师尊。”温朔再次行礼。   桃萌和温朔将案牍整齐置于桌案上。四人退出来。桃萌抄起地上存放谷物的簸箕,手一抓一把,开始熟练地喂鸡。曹云慢吞吞走到太阳底下,低头赏菊花。   谢渊和温朔靠在篱笆上,全都盯着桃萌喂鸡。   谢渊双手抱胸,余光打量温朔,“朔朔,你说,师父一开始不愿意我们下山,一听到缚神仙索,又改变了主意。你脑子聪明,给我分析分析,师父瞒着我们什么?”   温朔低头,想了想,“听起来,缚神仙索可以绑缚任何生灵的魂魄。十七年前,在魁星阁,有人用过这法术,妄图吸取七星之力。”   谢渊挑起右边的眉毛,“魁星阁?谁?谁要吸取谁的力量?你亲眼所见?说起来,整个欲界都很好奇,那日在魁星阁到底发生了什么。朔朔,你是唯一的幸存者。既然我们已经是最亲近的师兄弟。透露一点给我这个可爱的师弟?”   桃萌突然转过身,撒了一把黄澄澄的小米到谢渊脚上,小鸡崽子扑上来,谢渊弹跳着躲避。   桃萌抱歉道:“啊,渊师弟,抱歉,手滑了。”   谢渊弹了弹衣袍,继续道:“我记得厄运星君是只狐狸精。朔朔,你亲眼见过他。他好看吗?”   温朔像是块石头,一动不动。   谢渊双手放到脑后,仰头看天,“你不说话,代表好看得你都不想承认。狐狸精啊!真想见见。不过,我的人生里也见过一只白狐狸。那一夜发生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温朔瞪大双眼,“你也见过他?”   谢渊笑笑,“我不知道你所谓的他——是谁。我只是说,我见过一只狐狸,白的,细长条,挺难忘的。吕祖便是怀七星降世。曾几何时,家里有身怀七星的孩子出生,是何等荣耀之事。我为狐狸鸣不平。仅仅是因为身怀天赋异禀就遭世人屠戮。”   “谢渊,你知道些什么?。”   “师兄,师弟,都别闲着,帮我喂鸡。”桃萌大声道,朝二人走过来。   “朔朔,改改你只关心自己的脾气。我不告诉你,算是对你的一个小小的惩罚。”谢渊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失望,转头,“好的,桃子,这就来了。”   “谢渊,告诉我!”   “求你!”   “小师妹曾见过一只狐狸,但她记糊涂了。我曾见过一只狐狸,但我不想告诉你。你也曾见过一只狐狸,看来必是不愿告诉我们。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狐狸。”谢渊朝桃萌扬手,“桃子,你曾见过一只狐狸吗?”桃萌仿佛没听见,背过身,沉迷喂鸡,谢渊又转过头,盯着温朔,“你信不信,我们进鬼宿,根本不是凑巧?”   温朔陷入沉思。   谢渊继续说,“人人都有未尽之言,连师父都有秘密。世人皆知厄运星君与六星官在魁星阁同归于尽。我们师父没去。因为这个没去,其他人在背后,说得可都不好听。朔朔,你已经入鬼宿,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把真相说出来,至少——要告诉我们这群手足,那些身怀七星之力的孩子到底该不该死!”   谢渊的手在温朔肩膀上用力一抓,将他身体摇了摇,然后,笑眯眯朝桃萌大步流星走去,大声问:“师兄,我有个问题。既然我们已入鬼宿,我想知道,师父能教我们什么本事?”   桃萌抱着簸箕,想了想,道:“师尊最厉害的是捻蓍起卦,预知祸福,你们要学吗?我可以教你们。”   温朔说:“求仙问卜,不如自己做主。”   谢渊眯起眼,“朔朔不学,我学!师尊肯定起过很厉害的卦,说来听听。”   桃萌说:“师父他算无遗卦,曾起过一个最厉害的卦,是算到吕祖飞升。”   谢渊张开手,十分夸张地伸懒腰,“桃子,你装傻,不乖哦!不是还有最著名那个预言——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南北倒悬,必有七元厄运星君降世,结桃花印,灭天道。这个预言人人都知道,因为它,天下不宁咯。”   桃萌痛苦地叮咛:“渊师弟,师兄他——不会想知道这个的。”   “不是的。这句话——不是师父说的。” 第016章 鬼宿四煞勇闯济慈堂   三人全都盯着曹云。   曹云从衣襟里抽出羊皮小册子,伸直手臂,放到远得不能再远的位置,对着艳阳,眯眼,一页页翻册页,翻到册子稍前面的一页,松开眉头,一拳虚握,敲着弯背,道:“有了。吕祖遗言——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我没记错,这话是道盟为了预言更可信,自作主张按在师父头上的。师父没说过,但也没否认,谣言不胫而走。”   “这预言极其恶毒。七元厄运星君并不是唯一一个身怀七星之力的孩子,他只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因为一句恶言,许多孩子从一生下来,就被扼死。没人知道那些孩子曾经存在过,因为死去的人不会回来告诉世人,他们因何而死,如何而死。他们被人掐断,抹杀,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人世。”谢渊把眉头拧成两座山,“真不是师父说的?小师妹,你不会为了给师父开脱,信口编出来的吧?”   “我亲耳听到吕祖说的这句话。”曹云拔下发间的枯竹狼毫,又自念自写,“谢渊,怀疑师父人品,且怀疑本公主说大话。”   “小师妹,你发誓,师父没说过这个。”谢渊不依不饶。   曹云眼皮也不抬,“对谁发誓?我不信天道,天道约束不了我。我脑子糊涂,但绝不妄言。我可以对我手中的笔发誓,笔吏笔下无闲笔。你爱信不信。”   温朔目光深邃,说:“吕祖是在邙山仙人洞飞升,何来遗言一说?小师妹,吕祖飞升的时候,你在场?”   曹云把狼毫插回发间,“朔朔总是一针见血。这个问题师父问过我很多次。我努力回想过,但想不起来。我的确在邙山见证了吕祖飞升,但除了他亲口所说的话,其他细节我都记不清了。我在邙山游荡了很久,一直浑浑噩噩,也有清醒的时候,但那样的日子极少。”   谢渊插嘴:“所以,一到关键时刻你就忘记事情。真讨厌,说一半,忘一半,比死猫的爪子还挠人心肝。你的小册子里一定有很多秘密,借我看看?”   曹云鹰爪一样的手指把羊皮小册子塞回衣襟,“女儿家私人之物,恕不外借。”   谢渊抱胸嘻嘻哈哈笑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但谁都不愿把秘密分享给别人。看来我们入对仙宗了。鬼宿真的非常有意思。是不是,朔朔?”   桃萌像根绣花针,适时戳入,将剑拔弩张的三团气戳开,“好啦,咱们待在仙宗的日子还很长,可以慢慢了解,一些所谓的秘密或许只是难言之隐,以后,总能解开心结的。”   温朔说:“等师尊唤我们进去,我们便要仔细查阅魔教案牍,想办法找到幼童被害一案的楔子。”   谢渊戳出一根手指,大摆钟一样摇了摇,“不必看案牍。借寿那群畜生做事张扬,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魏国旧都鄢陵的济慈堂。我们从那里入手即可。”   温朔问:“你为何如此关注这个借寿?”   谢渊极快地问:“你和狐狸精是什么关系?”   温朔脸色顿时晦暗。   “你看,你不掏心,我也不掏肺。桃子说得没错,大家此刻还不熟,没到那个地步,不会吐露心迹。但以后可能会。没准你们靠谱,我们真能比亲兄弟姐妹还情同手足呐!”谢渊的大手圈住桃萌,将他从温朔身边拉开了。   第二日一早,四人便收拾行装,启程前往鄢陵。   临行前,神机老人嘱咐:“出门在外,万事小心。桃子入门久,与人和善,你们都要听从他的安排。云儿对鄢陵和缚绳仙索熟稔,可随机应变。小皮猴子用好口才,切莫冲动。朔朔,你无修为护身,遇到任何危险,以自己的安危为先,要相信你身边的人。”   桃萌保证:“师父,我会安全把他们带回来的,对了,还有那只会吐金丝的蜘蛛精。”   神机老人道:“我再说一句。你们很天真,想要护住这天真,你们——只有彼此。”   “师尊,我们走了。”四人齐刷刷结太极阴阳印,向神机老人道别。   行路到一半,温朔提议在进鄢陵前,先商议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潜入计划,于是,四人在伏牛山里歇下脚,围着篝火,各自沉思,寻找计划的切入点。   足足一刻钟,都没有人说话。   谢渊先开口,却是一段闲话:“这附近好像发生过一场大战。史书上怎么写的,我记不清了。小师妹,记性好,给我们说一段?”   温朔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道:“春秋时期,群雄逐鹿中原。郑伯克段于鄢,就发生在伏牛山附近。郑伯为郑国君主,名姬寤生,有同胞兄弟,名公子段。国母厌郑伯而偏心公子段。最后,同胞兄弟相残。公子段自戕于城门前。”   谢渊啧一声,“同胞相残啊。我们谢氏虽然够混蛋,但这种事情倒没有。朔朔,你不是显摆自己的才学,就是有感而发。”   曹云说:“皇室子女,个个金尊玉贵,却并无亲情可言。”   桃萌把话题岔回谢渊:“渊师弟,你很随和,与兄弟姊妹的关系很好吧?”   谢渊笔直躺下,双手垫在脖子后面,专注地望星星,“谈不上亲近,也谈不上交恶。我曾有过一个兄长。母亲说,与我是一胞双胎,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他有命无运,出生半个时辰,就死了。”   没有人接话,纵然有不和,也无人愿意去揭别人的苦楚。   过了一会儿,温朔坐直身子,“提及兄弟。我们三个可幻成无家可归的幼童。小师妹装成需要买寿的买家。我们混进济慈堂。这个计划,如何?”   谢渊不服气地、又不得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这个计划很糟糕。”   桃萌想了想,连连点头,笑道:“朔朔的主意好。那便由我与渊师弟幻化成幼童。小师妹扮成买家。朔朔受累,在城中替我们打探消息,我们分头行动。”   温朔看向桃萌,怔怔地、呆呆地。   桃萌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目光,“师尊说了,此行得听我的。”   “啊,我看出来了,桃子师兄你偏心。”谢渊反手撑起上半身,   “只让我冒险,却藏着朔朔。”   曹云说:“朔朔没有修为,入济慈堂太危险。”   桃萌点头,“保护朔朔,这也是师尊交代的。”   温朔凝眸,“不,我要跟你们去。”   谢渊道:“可是桃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群人里边,脑子最好使的就是朔朔。这个冲戏子唱大戏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有他在,我们能最快、伤亡人数最少地完成师父交给我们的任务。”   桃萌摇头,“恐怕不行。”   谢渊身子往一只手臂倾斜,把身体压在温朔身上,“朔朔,我保证,若是遇到危险,我一定先救你。”他钻到温朔耳朵根,压低声音说,“温朔,你可千万别被姓谢的比下去。”   温朔仍是盯着桃萌,“桃子。”   桃萌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要跟紧我和渊师弟,情况一有变,拔腿就跑,别管我们。”   曹云想了想,问温朔:“温氏惯用剑吧?我脑子里有一套吕祖自创的剑法,你捡一棵枯枝来,我现在说予你听。”   谢渊狠狠拍一下温朔的背,将他身子压低,“因祸得福啊!吕祖的剑法可不比温氏剑法厉害一百倍!”他的黑皮靴踢了踢篝火,火星子如萤火一般飞出来,他抓了一根上半截还燃火焰的树枝,“还捡什么?就这根了。朔朔,接好你的剑。”他把树枝塞到温朔手心,转头问曹云,“小师妹,你脑子里还有什么好东西,也教教我啊?”   曹云将一绺白发挽到耳后,“日子还短,容我再想想。”   “小师妹,你怎么也偏心!”   曹云说:“谁让你笨。本公主年纪大,精神短。我现在还没有精力管两位师兄的课业。”说完,她朝温朔招了招手,将他领到一边,附耳说吕祖的剑法。   曹云讲了两遍,温朔就记住了。   曹云站在原地,仰头看月亮。   温朔走回篝火边,问谢渊:“你的狗在哪里?狗最善追踪,我们进鄢陵,它或许有用。”   谢渊说:“我进了道盟以后,才知道入金陵台学道法,养宠物是被严令禁止的。他们说,我是来读书的,不是来玩狗的。我听劝,就把逍遥郡君赶回家去了。”   温朔道:“你父亲让你入斗宿,你却入了鬼宿。所以,你父亲把你的狗收走了。”   “草(一种植物)!朔朔,你是我爹肚子里的蛔虫吗?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以后,我不叫你朔朔,干脆叫你——爹!”谢渊的最后一个带着颤音,把脸朝温朔贴上去。   温朔利落地站起来,让谢渊扑了个空,“九命猫和漱月犬都是精怪演变,极容易隐藏身份。你了解你的狗吗?”   “逍遥郡君待在我父亲身边十多年,一条忠心耿耿等着咽气的老犬。我爹待它比待我慈眉善目。你还别说,我爹没告诉我的家族秘密,它没准都知道。”谢渊把脚和手摊开来,整个人显得很松弛,“对,我知道逍遥郡君的犬爹犬娘叫什么,哪里犬氏,口味偏咸还是偏淡,犬生志向是覆灭谢氏。你自己掂量,你这个问题是不是废话?你姐姐也养猫。记得把今天对我说过的话,同样问她一遍。”   温和谢果然是水与火,就不能放到同一个锅子里抄,这四周的空气一不小心就电光石火烧起来,烫人得很。   桃萌从怀中取出黄符纸,咬破指头,借着跃动的火光,写下三张缩小符,吸在两只手掌心,双臂大鹏展翅,将温朔与谢渊抡圆了撞到一起,缩小符黏在两人后背心,“嗖”一声,两个三四岁的孩童埋在宽大的衣袍里,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略显迷茫地仰视桃萌。   桃萌朝他们伸出手,“来,把手臂抬起来。”   两个孩童像僵尸一样抬起手臂。   桃萌蹲下身,卷起温朔和谢渊的衣袖和裤管。   济慈堂只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贫苦家的孩子衣服总是宽宽大大——穿家人剩下来的旧衣服。   桃萌反手把缩小符按在自己的脖子跟,也缩成个孩童。   “抬起手臂!”谢渊和温朔同时说。   桃萌给他们各分了一条手臂,一条腿,衣服很快也整理妥当。   温朔捡起树枝,把火吹灭了,开始在月下练吕祖剑。   粉团子练剑,三个人都看得傻笑。   第二日,四人入城,曹云与三个孩子分开走。   谢渊在熙攘的大街上朝躺在地上的乞丐投了一两银子,“劳驾,买你的碗和手杖。”   乞丐眼睁睁看着一个幼童拿走他的吃饭家伙,分给了身后的两个幼童。   谢渊的手抓上温朔的肩膀,“嘶”一声,扯破了温朔的衣服,“老大,这样更像一点。”说着,他又一拉,把桃萌的衣襟扯下来,露出又圆又白的肩膀,“老二,邋遢点没错。”   温朔把桃萌的衣服拉正,“他气质不符合。你来!”   “呵——幼稚!”谢渊转过身,走到济慈堂大门前,开始放开嗓子大哭。   桃萌加入谢渊的行列,干嚎,边嚎边偷看谢渊。渊师弟他的眼泪都把衣襟打成一片暗色,好厉害。温朔走过来,低下头,肩膀一动一动,像是在抽泣。   很快,有个老妇走出来,询问三个孩子发生了何事。   谢渊抽噎着道:“姨姨,我们和爹娘走丢了,你带我们去报官好不好?”   老妇东张西望,“走丢了?”她观察了好一阵,确实没发现大人跟着,张开双手,像拢小鸡一样将三个孩子拢进济慈堂。   堂内有个宽阔的院子,院中横着一口薄木棺材,棺材盖斜靠在棺材上,里边塞满了十多具脸色铁青、明显已经僵硬的孩子尸体。   三个人踮脚,目光齐齐往棺材里钻。   朗朗乾坤,孩子的尸体就这样搁在日头底下,难道真就没人管?   老妇说:“他们不听话,一不留神,冻死的。你们可别乱跑,否则就像他们了。”   三人装作害怕地点点头,谢渊还哭了几声。   他们来到一间亮堂的屋子,老妇朝一个账房先生挤挤眼,说:“又抓到三个。先测测,是哪一星的。”   谢渊举手,“我先来。”   账房先生阴恻恻笑道:“你倒不怕生。”他绕到谢渊身后,把手按在谢渊肩膀,定住他,“别动,不疼的。”   “嗯?天璇星,倒是来了个资质不错的。”账房先生走到桃萌身后,温朔挤了过来,账房先生问,“你先来?”   温朔“嗯”了一声。   账房先生道:“天枢!首星之力!你从哪里找来的?太邪乎了。”   “轮到你了。你是他们的弟弟吧?他们都护着你。”账房先生将手压在桃萌身上,松开,又放下,又重复了三遍,久久不说话。   老妇人问:“怎么,这个是个废的?”   温朔和谢渊同时看着桃萌。   账房先生朝老妇使了个眼神,两人钻到角落,嘀嘀咕咕,老妇露出诧异的神色,朝桃萌投来“竟然撞上了”的目光。   老妇突然大喊:“我们这次立功了!我马上带他进去,让织娘再次确认。”   老妇朝桃萌走过来,拉起他的手,“小弟弟,我带你去吃糖。”   老妇要拉桃萌往通向后廊的帘门钻。   温朔扑上去,抱住桃萌,哭得哇哇哇响,“我也要吃糖!”   谢渊不甘示弱,也扑上来,同样抱住桃萌,“我要吃最多的。”   老妇拽了拽,发现拽不动三个叠在一起的小孩,刚想用脚踹开他们,院外响起吵嚷声:“不好了,道盟的人来了!”   谁?   谁来了?   三个小孩齐刷刷转头。   三个拥有光洁如玉头顶的参宿弟子从云头落到院中。   账房先生朝老妇喊:“快带这个身怀七星之力的孩子去见织娘!”   一瞬间,桃萌感受到两道炙热的目光打在他脸上,就在脖子根、眼皮子底下,这两人的呼吸都热了,急促了,潮湿气流在他皮肤上像春日里夹杂柳絮的风旋,钻来钻去。   真痒啊!   然后,这两道目光对上了眼,以一副敌视的样子互相瞪着。   老妇一拖三,将三人拖到后院,推进一间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嘭”一声关上门。   一进屋,三人一句话也没说,温朔和谢渊先扭打在一起。   “你要是敢说出去,我要你的命!”   “你要是敢说出去,我要你的命!”   一样的世家子弟,连吼出来的话也一模一样。   在异口同声朝对方示威之后,两人都愣住,分开,定定地看着对方,目光里既是诧异又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   又是一模一样的问题。   这两个不是亲兄弟,但比亲兄弟还能往一处想。   桃萌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们会先探星力。你们两个暂且停一停,不要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不许再打架,你们都要听我的。” 第017章 大美人你谁啊?   屋里没点蜡烛,阳光从贴在门上的薄纸透进来,近乎能看到光直射的轨迹,极细的尘在其间翻滚,落在灰扑扑的红纱帐帘上,灰白蛛网黏了一角在帘上,随气流缓缓飘动。   桃萌往前走了几步,往垂荡的帘子后面张望,一件织金朱红凤袍、一顶嵌珍珠宝石金花蝶冠悬在空中。袍与冠下没有人,像是幽魂撑起来的皮影木偶。这两样东西十分诡异,桃萌盯得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仔细观察才发现,东西是被无数条金色蛛丝架起来的。   桃萌左看一眼,又看一眼,屋子里好像没有人。   是织娘听到动静逃了吗?   温朔说:“这是傀儡术!织娘一定在附近。小心,别分开。”   温朔和谢渊紧跟桃萌的脚步,站在稍后的位置。温朔以乞丐的竹杖为剑,平举左臂,捏剑诀,右臂横竹杖于眉前。谢渊将陶碗砸到地上,迅速弯身,双手各捡一块碎片,垂臂于身体两侧,拨下袖子,隐住手掌。   谢渊的眼珠子朝温朔慢慢转过来,说:“朔朔,我大气,先来抛个砖。我先前说过吧?我有个一胎同胞的兄长。他比我先出生了那么半个时辰,一出生,就被发现七星之力。我父亲害怕兄长是预言中的厄运,给家族蒙羞,就亲手掐死了。我运气好,资质平平,捡回了一条命。”   温朔说:“抱歉,先前对你诸多怀疑。”   “没关系,这样的世道,人有警觉是好事。”谢渊的下巴戳了戳前面,“借寿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了,几十年前,就是黑市里的大买卖。一百年,欲界才出少数几个身怀七星之力的孩子,他们的力量是黑市里的抢手货。桃子的事,我死也不会说出去。”   屋子里晦暗不明,温朔食指一划,示意他与谢渊两人交换位置,交叉查看两边的情况。   温朔的竹杖一直没有放下,等仔细查看完另半间屋子,才微低下头,轻声道:“我以为抓蛾眉月上魁星阁是正道,结果,只是把一个无辜的人逼上死路。我死,罪有应得。可他救了我,说死是解脱。或许,这是他对我的惩罚。让我带着所有罪孽,洗刷干净自己。桃子的事,我死也不会说出去。”   两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彼此关系的破冰,更是一句承诺。   谢渊凑过来,伸出一只手。温朔会意,亦是伸出一只手,两手交握成拳,瞬时紧了紧。   温朔说:“桃子,你来!”   桃子向后退,没有回头,把手覆在两拳之上,他感受到手中向下一沉,心也随之向下一沉。桃子背对着他们仰起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说:“我向师父保证过的,会平平安安带你们三个回去。”   “嘭”一声——   前院响起法术爆裂的巨大声响,伴随着参宿光头们的结阵道法咒语、老妇与账房先生的咒骂,在一阵兵刃相接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恰在此时,屋梁“咔吱咔吱”响起来,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身后的某个角落钻出来,飞快爬上屋顶。   温朔抬头,眸子闪动一刹幽光,“当心,在上面!”   桃萌抬头,看见黑色的乌云罩过头顶,四肢细长的女人吸附在天花板上,呈薄薄的一片,手脚并用攀爬,四足比蛇虫鼠蚁的足还弯曲,还灵活。她的头埋在两臂间,一双漆黑的眸子正转来转去打量三人。   织女说:“我都听到了。你们里边有一个身怀七星之力的小子。正好,近来几个客人特别挑嘴,把你们带过去,和别的孩子一起列在架子上,让他们好好挑一挑,一定能卖个天价!”   织娘嘶一声:“小畜生,还不给我上!”   喵!   三人身后传来一声猫叫。   黑色的影子从梁上“啪嗒”一声落下,如闪电一般穿梭在三人之间。细长的身子轻盈地弹跳,拱成桥状,前爪抓住桃萌的衣襟,后爪飞快地挠了十多下。桃萌的衣袍挂下来,露出又深又红的几道猫抓痕。他原地绕圈,想甩开黑猫,猫像伞一样飞起身子。   温朔的竹杖刺出。黑猫弹跳到一边。竹杖直刺桃萌的背。温朔的手臂弯过来,将竹杖对准自己,手抡圆了把桃萌圈在怀里,垫着桃萌,摔倒了地上,两个身子一挤在一起。   温朔从地上仰视桃萌,“没事吧?为什么不出手?”   桃萌摇了摇头,轻声说:“不可以。”   一下子,温朔明白了过来,哑声说:“好。”   织娘吐出丝,倒挂着从天花板降下来,两手抓起桃萌和温朔,继续疯狂吐丝,缠好桃萌,缠温朔,没一会儿,两人就成了两颗丝茧,只有两颗脑袋露在外面,挂在空中荡来荡去。   谢渊抬起双臂,宽大的双袖如云一般流动,他刚想出招,温朔哭了一声:“我要娘!我要爹!”   谢渊一愣,手臂滞住,嘟囔:“还装?”   桃萌立刻哭道:“三弟,你千万别动,我们乖乖的,姨姨就不会吃我们了。”   谢渊僵住,这一僵住,黑猫就扑上来,将他扑倒在地,猫爪子疯狂上下挠,把谢渊的脸都抓花了。织娘落下来,抓起谢渊,将他也结成丝茧。三颗脑袋挨着,你看我,我看你。就属谢渊不老实,那颗茧在空中剧烈晃动,一次次以身撞温朔,连带着温朔摆起来,撞桃萌。   谢渊压低声问:“你们搞什么?”   桃萌说:“孩子啊!”   谢渊“哦”了一声,立刻偃旗息鼓,三颗茧渐渐平稳下来。   织娘爬上桃萌的身体,拔下他一根头发,弹向悬挂起来的织金袍和金冠,她说:“公主殿下,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的秘术,用缚神仙索困住他的魂魄吧!”   织金袍的袖子抬起来,像是被风吹起来,又真就像有个鬼魂被困在衣袍里,袖子里飞出金色的蛛丝,缠住桃萌的头发,又缠上桃萌的身体。   桃萌以为会很疼的,结果,什么感觉也没有。   谢渊满是猫爪子的脸蛋歪过来,“桃子,还好吧?”   织娘嘶吼,“你怎么话这么多?下一个你来!”   谢渊吵嚷着:“有没有先来后到的观念!下一个,明明是朔朔!”   织娘爬过屋顶,降下来,爬上谢渊的身体,从他脖子里拎出一根红绳头,织娘将红绳往外抽,“嘟噜”一声,青玉印章从谢渊脖子里钻出来,印章一头还沾着残余的红印泥。   谢渊脖子根都涨红了,嘶吼:“你要是敢动这个,老子弄死你!”   织娘冷笑一声,将印章飞向空中,织金袍卷了印章,对谢渊施法。   织娘爬上温朔,在他身上绕了三圈,手伸进他后背衣襟,抽出一张黄色的符!   糟了!   缩小符!   要露馅了!   织娘疑了一声:“这是什么?”在缩小符离开温朔脖子的一瞬间,他的身体迅速长大,撑破丝茧,织娘见状,快速爬到屋顶。   温朔稳稳落下来,双脚分开,呈斜弓步下蹲,一手并指撑在身前,另一手反握竹杖,卷起的袖管和裤管露出坚实的四肢,抬头,死死盯住织娘。   下一刻,谢渊用碎陶片割破了丝茧,也落了下来,他反手揭掉缩小符,随着身体膨胀,脸上的猫爪子都变长了,他气得满脸红涨,吼道:“把老子的东西还给我!”   要破茧而去吗?   桃萌在犹豫。   万一没能拿下织娘,就无法知道其他孩子的下落了。   他想救那些孩子。   没错!   “嗙”一声——   紧闭的屋门被气流震碎,如密雨一般的木碎片朝温朔与桃萌射来。温朔的眼睛能适应暗,却不喜明,随着门被法术震开,烈阳直射进来,迫使他用手掌遮住脸,闭上眼睛。   屋外,参宿三位光头道长结天、地、人三才阵,盛气凌人地站在院中。   “魔教余孽,前来受死!”   “嗯?有其他人?”   “是鬼宿的废柴!该死,被他们抢先了。”   织娘趁乱,又吐丝将桃萌裹了三层,扔到背上,从窗户逃了。织金凤袍与金冠像纸鸢一样跟在她身后,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桃萌的头发、谢渊的印章和温朔的缩小符。   黑猫想逃。   温朔跳到他面前,冷着脸说:“我说过什么?不要行恶。”   紫金山试炼中,被温朔夺魄救下的小妖孽弓背,炸起毛,嘶吼,“这是你情我愿的生意。”   温朔道:“带我去织娘藏匿孩子的地方!”   黑猫道:“九命猫会要了我的命。”   “鬼宿的,风水轮流转,你们总算栽到我们手上了。你们勾结妖孽,我要捉你上道盟受罚!”参宿大光头眼睛都在发光。   谢渊手指戳向光头,“你有病吧?抢不过我们就要诬陷?”他转头对温朔说,“咱们不要与他们多费口舌。先救桃子!”   谢渊与温朔要走。   参宿道长手臂搭肩膀,不搭理小喽啰黑猫,竟向温朔与谢渊结阵而来。   乱了!乱了!   织娘把桃萌越驮越远,鬼宿和参宿自己斗了起来。   连黑猫都趁乱溜走。   温朔一察觉黑猫不见了,喉咙里发出闷雷一般的低吼。   谢渊把温朔往身后一推,双手平举,化出一柄闪着蓝光的良弓,“嗖嗖嗖”连发十多支箭,射得参宿三人觉得这地烫脚。   天地人三才阵成散沙一团。   谢渊拎起温朔,“追!”   温朔和谢渊从窗子飞出去,谢渊反手连射几十箭,甩掉了参宿三位道长。   两人从云头找了一圈。   哪里还有黑猫与织娘的影子!   谢渊问:“可恶,现在怎么办?织娘不见了。桃子也不见了。要么——我们去找小师妹,看看她那里有什么线索?”   温朔想了想,“其实——有一个法子,能追踪到织娘的去向。”   谢渊诧异问:“什么法子,你怎么不早说?”   温朔显得心神不宁,准确来说,是犹豫不决。   “如果被参宿的光头追到织娘,死的织娘和活的织娘对他们没有区别。我们要送织娘上紫金山,你忘了师父的嘱咐?”   “那些孩子呐?你不救了?”   “我不明白,眼下还有比桃子性命更重要的事情?”   温朔低头,闭上眼,再睁开时,一双瞳孔已变成幽蓝色。   谢渊道:“你竟然是鬼族的后裔?”   温朔说:“温氏有一门家传技艺,夺魄。是以自身鲜血为引,施展精神力的夺舍。我现在修为散失,很难发动夺魄。但在紫金山,我曾夺过黑猫的魄。被夺魄者与夺魄者会在很长时间内产生一种精神交联,只要两人距离足够近,记忆便会交织在一起。我追溯黑猫的记忆,应该能找到他们的藏匿之地。”   “记忆交织吗?挺有意思。快,把织娘从黑猫的记忆里揪出来!”谢渊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温朔,“朔朔,你总是装得老年老成,其实还没长大。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温朔的蓝眸越来越亮,一瞬间,又沉下去,变回深邃黑瞳,“有了,跟我走。”   织娘驮着桃萌,进到伏牛山里的山洞,一进山洞,蹲在地上的一群孩子抱着头,蜷缩得更紧。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妇人张开手,尽可能将孩子们护在自己身下。织娘将桃萌丢进孩子堆,就去山洞里滴水的岩壁下,仰头接水喝。   洞里有许多山怪,还有一些头戴风帽、遮盖容貌的男女。他们正在挑选孩子。那纸鸢一样飘在织娘头顶的织金凤袍突然自己飘了起来,在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头顶转来转去。织娘还在喝水,漆黑的眼珠子慢吞吞地转来转去,盯着织金凤袍一举一动。   天渐渐黑了,山洞外冒出一个黑影,是黑猫。   一个男的挑中了人,手指戳着那个怀有身子的妇人,“未出生的孩子最好。我就要它了。”   剖腹挖孩子——   桃萌的头低低垂着,看不清面容,他裹在丝茧下的手指已摸出符咒,身体愤怒地颤抖。   他们不会得逞的!   决不允许——   让那样的事发生!   一个小山怪晃着明晃晃的大刀,朝妇人走过去。   孩子们尖叫起来。   妇人含着泪,挤出笑容,安抚这群孩子,“别怕,这一次是我,你们别喊,他们会打你们的。”   小山怪抓上妇人的衣襟,想将她扭过去。   桃萌的丝茧在这一刻爆炸,“别拿你的脏手碰她!”   符咒从桃萌手心飞出,贴上小山怪的额头,“嘭”一声,小山怪被炸得血肉横飞。   这一次,轮到采买寿数的贵族男女惊慌失措,桃萌猜测,他们中一半是担心自己的性命,一半则是担心被认出来,丢了家族颜面。   枯瘦如柴的老妇抬起手,从袖中飞出金丝,头顶的织金凤袍与金冠落下来。风帽被丢了出来,一个纤细的身子从凤袍里钻出来,在山洞的火光中,她眼波流动,艳若桃李,凝视桃萌。   温朔和谢渊也来了,跳到桃萌身侧。   少女闪到三人身边,温朔看到她发间别着一支枯竹狼毫。她朝小精怪冲了过去,化为一道红色的影子,比闪电还快,比风还不留痕迹,两把挂在食指的匕首如旋风一样飞速旋转,锋刃闪烁,刀刀利落,刀刀见血。   “草!大美人,你谁啊?”谢渊咋咋呼呼。   少女转过身,冲三人嫣然一笑,“是我!小师妹!”她转身,手臂再次一横,把小精怪的身体震飞在空中,匕首穿透尸体,掏出他的心脏,再掏回来,放到嘴边,咬上一大口,嚼了嚼,咽下去,把剩下的、还在跳动的心脏丢在一边,舔了一圈嘴角的血,“这个——有点腥!” 第018章 有人说过这是世界上最纯净的东西   织娘吐出一颗冰锥似的东西。曹云闪身,冰锥擦着她的脸飞过,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她的指腹刮了一下伤口,塞进嘴里,嘬了一声。   织娘趴下,手撑在地上,爬上山洞顶,黑珠子滚来滚去,对曹云说:“公主殿下,自水陆法会一别,有四百多年未见了。”   谢渊呆呆望着曹云的侧脸,“小师妹,你和蜘蛛精是旧相识?”   曹云道:“瞧着眼熟。别废话,拿下再说!”   织娘大笑道:“您把我忘了?真令人伤心。您的独门法器缚神仙索还是我日夜吐丝,用了七七四十九日给您织成的。”   曹云勾手指,“你来,到我跟前,仔细说给本公主听。”言毕,她一掌劈出,掷出匕首,直刺织娘。   织娘躲闪。   曹云做了个抓的动作,匕首又重新飞回她手心。   织娘明显怕了,声音有点颤,“您不能杀我。我是您的半个学生。您所爱戴的子民求我,将您留在世间。是我掘了您的坟,找出这套衣衫,用您教我的法子,缚住您的魂魄。您能活着,多亏了我!这衣裳穿在您身上真好看。您就是穿着这套衣衫淹死的呀。”   曹云闻言,抓住头,“桃子,我头疼。”   “你歇一歇。”桃萌双手交替打出符纸,结印,七道黄符纸在他头顶旋转成一个圈,掌心推出,黄符纸似箭一般向织娘射出。织娘四肢并用,左闪右避,黄符纸深深插入洞壁。   谢渊道:“桃子,别搞这么花哨。要射就用箭!”他跃到空中,双臂并举,拉出一把弓,对准织娘。   温朔道:“先射山怪!”   嗖嗖嗖——   谢渊的弓弦贴在他侧脸,弹得他耳朵根都红了,射出一箭又一箭,将四处逃窜的小山怪一个个钉在地上。在声声惨叫声中,采买寿数的“贵人”们连滚带爬跑。   温朔喊:“夫人,带着孩子们走!”   妇人两只手拉起孩子们,朝着四人身后冲,“恩人们,小心!”   温朔跃出去,竹杖与手臂平行,化作一道黑风,朝织娘袭去,“现在——捉织娘!”   曹云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提醒:“朔朔,用吕祖剑第二式!”   “明白!”温朔一竹横扫,剑意将织娘弹开,一只手顿时化为黑色的蜘蛛爪,飞到空中,泼洒出一道淋淋的黑血,爪子落到桃萌脚边。   桃萌再次飞出符纸,“师兄,踩着我的符云!”   符纸果然像一朵朵云在空中呈阶梯状。温朔的身形在这七道符纸间飞,以符云为着力点,一次比一次跃得高,一次比一次跃得快。   温朔一字一顿:“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聚力,邪祟伏诛!”温朔连刺七剑,每一剑都扎入织娘的身体,但因剑极快,都是闷闷的一小声,没有溅出血。   织娘奄奄一息,驱动断肢钻到角落阴暗处,“可惜啊,小子,你修为太浅。有吕祖剑又如何?你杀不死我!杀不死,就要付出代价!”   织娘从头嘴里吐出冰魄,将四人的阵形短暂地隔开。   织娘道:“公主殿下,睁大您的眼睛看看,这就是您的缚神仙索!”   织娘的血盆大口张开,喷出金光灿灿的金丝,那金丝里缠着桃萌的头发、谢渊的青玉印和温朔的缩小符。几乎在同时,裹在曹云身上的织金凤袍像是被无形之手撕扯,发出裂锦之声,她冠上的金蝴蝶晃来晃去,顷刻间,飞向织娘身前,与另外三样物什并排悬在丝网中。   温朔说:“缚神线索似乎需要某种媒介才能发动。”   桃萌问:“她会做什么?”   谢渊道:“小师妹,这不是你的法器吗?收啊!”   曹云颤抖起来,抱着脸,她脸在娇美与枯槁间变来变去,“我不知道,我一见到这东西,就害怕,恶心!”   桃萌说:“小师妹,你冷静一下。交给我和渊师弟!”   织娘咤了一声,飞快地翻眼皮,如降神一般颤抖,陷入某种癫狂的状态。一瞬间,四样物什之前幻出三个发着金光的模糊身影。   织金凤袍前是一个女子,穿着繁复拖地的衣裙,裙摆源源不断淌下水。无数双来自阿鼻地狱的白骨手攀扯衣裙,将女子拽歪,拽倒,拽入深渊。女子纤细的手臂无措地摆动,仿佛能听到她的指甲深深剌过地面的细微声响。有喧喧嚷嚷的声音响起:“公主,救我!”   曹云尖叫起来,开始用双手推开并不存在的双手,她抽噎道:“别!别拉我的衣裙。”   谢渊本想按住曹云的肩膀,但他看到了青玉印前的身影——一个胖乎乎的雪人。谢渊整个人怔住,他的脸先是茫然,后又恐惧,最后拧在一起,成为痛苦。那雪人之前又幻出一个身影,举起弓,脆生生说:“父亲,这次我一定射中。”   “不!”谢渊痛苦地叫出来。   箭射了出来,深深扎入雪人的胸口,雪像是墨水晕染一般越来越深,雪落下来,里边埋了少年。那少年朝射箭之人伸出手,“公子,别担心,我不疼。”   射箭之人的影子朝谢渊飞来,与他合二为一。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父亲!”谢渊双膝砸地,嗓音化为鸟兽咽气前的最后一声哀鸣。   温朔沉静,他应该无事吧?   桃萌看向温朔方向。   那张小小的缩小符前是一个跪在地上哭泣的少年,他仰起头,朝天嘶吼:“蛾眉月!”天雷之火燎原,燃上他的身,他却只佝偻背,小心呵护地上什么东西。   桃萌想,师兄虎口的伤疤就是这个时候留下的吧。   温朔的脚生根,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随着胸口剧烈起伏,他看起来像是被被某种无形的风吹来吹去,晃来晃去。   温朔、谢渊和曹云都被恐惧所慑,动弹不得。织娘得意,一下子,局势反转,她占了上风,她本在张扬地笑,直到看到头发丝前空无一物。   织娘的黑眼珠子打量桃萌,“浑身散发桃花香的小子,你没有记忆?不,人不可能没有过去。你——竟然无所畏惧!你是个没心没肝的怪物!”   凤袍女子、雪人与温朔的影子朝着三人掠来。三个人魂不守舍,疲于应对。桃萌要以一个护三人,着实有些护不过来。桃萌看着温朔与自己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师兄的恐惧——   是他自己吗?   织娘吼道:“小畜生,看戏看够了没有?吃里爬外的东西,还不来帮老娘!”   黑猫从阴暗处钻出来,他盯着温朔,屁股搁在地上,没有动。   桃萌环顾落于下风的师兄妹,决定豁出去了。   “朔朔、小师妹、渊师弟,你们三个人站到我前面,护我一时半刻,不准回头。”桃萌道。   温朔三人并排在桃萌身前列阵。   温朔微微侧了一下身子。   桃萌急道:“师兄,你要是回头,我保证半年不和你说一句话!”   温朔停止反抗。   桃萌结印,闭上眼,凝神聚气,一道柔和的暖流在刚触上海底穴时就被冲了回来——那是七星煞阵设下的第一道炁隘。他奋力一冲,这第一道炁隘就破了。一股辛苦的液体往喉咙口涌,他“哇”了半声,看到身前三个人的身子晃了晃,立刻咽下去,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嗓音略显疲软地道:“交给我吧。”   千里之外,鸡鸣山的农庄里,古朴的柏木桌上,一盏灯灭了。坐在旁边的神机老人猛然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桃子——”神机老人手腕间金光一闪,那些该死的金蛛丝缠绕着他,他立刻像是被吸走精气神一般,背更弯,身更瘦,眼底更加浑浊——他显得更老了,虚弱得还不如寻常老人。   冲破第一道炁隘后,七星煞阵立刻反噬。   桃萌陷入半梦半醒间,力量在他四肢百骸乘风破浪,几乎在一瞬间,没过他的头顶。他感觉在稀薄的空气里喘息,挣扎。   力量令他如获新生,但这股强大力量背后的恶念正在他耳边低语:“沉沦吧,厄运星君。”   好在,他有迫切要做的事,令他挣出一分清明,混沌中,他冲了出去。他的记忆时断时续,一刻,他看见织娘的脸在眼前晃,一刻,手掌好黏好臭,他发现自己的手已穿透织娘的身体,再一刻,温朔向他跑来,他下意识地将他推开。   他听到鬼魂凄厉的哀鸣,还有猫的嘶吼。小师妹似乎哭了。渊师弟一如既往吵吵嚷嚷。还好,师兄依然很安静。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暗,在极暗之时,他仿佛坠入无垠大海,有什么黑暗的力量将他拖了下去,他不断下沉,头顶有一方天,但天光也渐渐退却,他只想沉沉睡去。   最后,一个人的心跳唤醒了他,但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跳的。他听到有人在他耳畔低语:“触到心跳了吗?曾经有人说过,它是世间最纯净的东西。桃子,冷静下来!你可是桃子啊!”   在光与暗之间挣扎许久,却因为某人的心跳终于清醒。他发现自己躺在温朔的怀里,右手掌摊开撑在温朔胸口,那颗心脏蓬勃跳动。   原来,代表生命力的微微震颤如此动人心魄。   原来,不是梦啊。   谢渊的脸在头顶的一方天地里冒出来,“桃子,你太厉害了!一对四啊!他们就像是纸灯笼,全都经不住你拆!你怎么做到的?修为提升得那么快。”   桃萌不好意思地一笑,问:“织娘呐?”   曹云的头也冒出来,她手里捏着只黑蜘蛛,“在这里。我们可以回鸡鸣山复师命了。”   温朔好像没打算将他放出来,暗自用手压他,“你真的无碍了?”   桃萌还能尝到口里的血味,极轻地“嗯”了一声。   桃萌站起来,另外三个人都沉默着,他们心里都揣着疑问,却都没有说出来。桃萌看着一地的尸体,他们这次杀了不少精怪,与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滚滚红尘,是与非总是撇不干净。   算了,大家无碍,就好。   桃萌说:“好在你们及时赶到。否则,我和小师妹再厉害,也同时关照不到那么多的孩子。”   谢渊揽住温朔的肩膀,“多亏了朔朔的夺魄。虽然这术法有些邪乎,但着实好用。朔朔,你不准夺我的魄,我可不想被你看光了。”   桃萌讷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未等谢渊说话,曹云突然从谢渊身后掏出一个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她将东西摊在掌心,放到众人眼皮子底下查看。   温朔说:“定位符。我们被跟踪了。”   一、二、三,三个光头从云间落下来,“鬼宿的,你们打得不错!现在,把蜘蛛精交给我们吧。”   曹云把织娘藏到腰后,另一只手拢了拢乱发,“做梦!”   光头大嚷:“你们就是包庇妖孽!放心吧,我可舍不得杀这只蜘蛛精。她肯定能咬出你们许多肮脏的勾当。鬼宿的废柴们!你们完蛋了!”   谢渊站出来,“这么说?这事不能善了?”   光头道:“怎么,怕了?怕就把蜘蛛精交出来!别想着逃!你们逃得出道盟的手掌心?让我提醒你们。鬼宿,再无法无天,它也是道盟一员!日子还长,咱们——慢慢算旧账!”   温朔和谢渊交换了一个眼神。   谢渊点点头,对曹云说:“小师妹,你肯定打累了,吃个蜘蛛精,补一补!”   曹云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盯着谢渊。   温朔紧接着道:“麻烦了,小师妹。”   桃萌心烦意乱,心不在焉,心事重重,摆了摆手:“你们不要胡闹!”   温朔说:“记得师父说的吗?我们——只有彼此。”   曹云“嗯”了一声,把蜘蛛往嘴里塞,狠狠嚼碎,当着参宿弟子面,夸张地咽了下去,并抽出帕子掩在嘴边,打了个饱嗝,“今日,就属这血食的味道最好。”   光头一指指出,“好啊,你们是想毁灭罪证!说,你们到底瞒着道盟做了什么?”   “师弟、师妹,我们走。”温朔扶起怔怔出神、魂不守舍的桃萌,扶着他走,转身,丢下一句话,“空口无凭。记住,今日覆灭鄢陵妖邪者,是我鬼宿桃萌!” 第019章 苦恼的桃子   四人回到鸡鸣山农舍。   因为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心里又揣着私自吃掉织娘这件事,大家全都吊着精神,没有一丝松懈。四人山前山后找了一圈,师尊却不知所终。师尊的斥责就好像悬在四人头顶摇摇欲坠的钟,让四徒觉得分外不踏实。   温朔走到柏木桌案前,一根蜡烛灭了,他用手指捻灯芯,双指揉搓,挂上白色的蜡油,注视桃萌,问:“师尊一直如此吗?”   谢渊道:“是啊,里里外外都是木头,真不怕蜡油滴下来,一把火烧干净?”   桃萌走上前,随手把那根蜡烛扔出窗外,极快极轻地“嗯”了一声,“向来如此。师尊时常不说一声就离开,但隔一阵,就会回来,别担心。”   温朔看一眼桌案上灯火闪烁的六根蜡烛,又看一眼桃萌,黑眸沉沉,不知在琢磨什么。   谢渊伸懒腰,把手按在脖子根,骨头“嘎吱嘎吱”响,“正好,师尊不在,不用挨骂了。大家该沐浴的沐浴,该睡觉的睡觉,养足精神,等师尊回来给我们立规矩。”他眼睛一闪,瞧见门槛上坐着条细白的犬,“逍遥郡君!老头子放你来了?不对,你是想我了,闻着味儿来的吧?”   谢渊大步流星朝逍遥郡君走过去。狗抬起前爪,吐舌头,往谢渊大腿上扑。谢渊蹲下来。狗用头把谢渊的手顶起来。谢渊顺着狗脊骨往下摸,每摸一次,他脸上的表情就愉悦一分,仿佛受用的根本是他谢渊。   大家都疲乏极了,的确想休息、独处。   可偏偏参宿弟子找上门,浩浩荡荡把鬼宿的山头给围了。参宿的光头们要鬼宿的废柴们上魁星阁与众长老对峙。   “气味难闻,我不去。”曹云往后屋子一钻,不见了踪影。   半个时辰后,桃萌、温朔和谢渊与参宿的光头们站到了道盟长老面前。   此刻,鬼修弟子是行径五庄观偷吃了人参果的取经人。蜘蛛精是那人参果。参宿的光头们就是那数果子的清风、明月,闸起门来对三个乖乖儿一阵疯狂输出:什么师兄弟暗通款曲、什么与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狼狈为奸、什么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总之,就是什么脏,什么往鬼宿泼。   谢渊也不是吃素的。   风神秀彻谢安石之后,每夜子时拜孔明!   谢渊拿出舌战群儒的看家本领,一怼一个哑口无言,一驳一个体无完肤。一言蔽之,参宿,技不如人,食屎!   温朔低下头,垂下眼帘,手指轻揉太阳穴,道:“渊师弟,暂且就这样吧。桃子看上去精神不济,我们回山去。”   谢渊咽了口唾沫,看向桃萌。他也觉得奇怪,放在往日,桃子该出来充当和事佬、三夹板了,以他那柔虽柔,韧却韧的调停手段,掐灭任何争端的火星子。   桃萌从几个时辰以前,就把魂儿丢了,对,他魂不守舍。   温朔走到桃萌左边,谢渊走到桃萌右边,两人的手臂穿过桃萌腋下,将他抬了起来。   桃萌神思回笼,茫然向左右打量,“你们做什么?”   谢渊道:“都结束了,我们杵在那里打桩吗?”   “结束了?长老们怎么论处?”桃萌讷讷问。   谢渊说:“我说了那么多,不如朔朔一句。他问,既然你们怀疑我们在干龌龊的勾当,那请告诉我们,秘密是什么?长老们就放我们走了。”   桃萌“哦”了一声,又受了委屈般不吱声了。   三人回到鸡鸣山农舍,正逢金乌低沉,习习山岚穿林而过,卷起三人的衣摆。近处,曹云靠在院中的大树边,赏日落鸡鸣山。   温朔先穿过柴门,谢渊想要跟着进去,桃萌喊了一声:“等等!”   温朔和谢渊同时转过头,桃萌避开温朔的目光,对谢渊说:“渊师弟,你等一等。”   温朔若有所思望着桃萌,然后,转身,朝小师妹走去。   “倒也奇怪,你竟然找我,不找独此一个的师兄。是悄悄话?”谢渊鬼鬼一笑,把手交叠在脖子后,仰头,边松动胫骨边问,“桃子,你怎么了?”   桃萌等温朔走远一些后,轻声问:“你告诉我,你们如何找到织娘洞穴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落下。”   于是,谢渊把温朔夺魄、交缠的记忆等事情说了。他余光一直观察着桃萌的神色,眼见着他脸色越来越暗,头越来越低。   谢渊站直身子,“桃子,你不会哭了吧?”   “嗯。”桃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穿过谢渊,走进院子。   “嗯?你嗯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啊?太敷衍了吧!”谢渊也大步流星走进院子。   桃萌爬上大树,身子斜靠在树干上,他扭头,盯着绚烂异常的天尽头,发呆。山岚轻轻卷动他的衣摆,他的衣襟微微松开,脖子折起凌厉流畅的几道弯,随着他呼吸,在锁骨上方,微微颤动。   一时间,无人说话,所有人装作欣赏夕阳之美,连狗也端坐在门槛上,朝着巨大咸蛋黄前的四个身影看。   依然是谢渊先打破这略微窒息的沉寂,“小师妹,你似乎很喜欢这套衣裙。虽然很美,但你穿着它离世,不膈应吗?”   曹云手下压着从织娘那里取回的织金凤袍和宝石金冠,她抬了抬手,嵌在冠顶的绞丝金蝴蝶晃来晃去,“吃掉织娘以后,我又想起一些事。缚神线索的确曾经是我的法器。要将人的魂魄绑缚在肉躯上,得先取得那个人的一件东西,以这件东西为引,施展法术。我的引就是这件裙和冠。只要毁了它们,我就自由了。”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曹云手中燃起灵火,将凤袍与金冠烧个干净。   谢渊急道:“小师妹,这样你会死吗?”   “会。但我不怕。”曹云垂下头,“凡人都会死,我已经活够了。一个笔吏连脑子都坏了,活着做什么?”她又抬起头,对众人一笑,“我不会很快死的。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十年。蜉蝣的一生很短,但总归也是余生——我的余生。”   谢渊烦躁地摇头,“你这人脾气真急,就该和我们商量着,等我们准备好,再烧的。”   “这套衣裙是为了水陆法会赶制的。绣娘将衣裙缝制得华美异常。匠人将金冠镶嵌得珠光闪闪。我第一次穿戴,当得起神女之名。直到衣裙沾了水变得异常沉重,金冠压得我抬不起头。我被许许多多一同落水的善男信女拉住裙摆,衣裙翩翩如花蝶,我一直下沉,沉到了湖底。”曹云看向谢渊,“所以,渊师兄,我回答你,我讨厌这套衣裙。”   谢渊说:“你明明是小师妹,要是先死了,我们——是不是很没用?”   曹云笑语晏晏:“不会。几位师兄,今日是我四百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我变得和你们一样,不再是怪物了。”   谢渊嘟囔:“从来没有人说过你是怪物。”   曹云道:“渊师兄,缚魂法术一旦结成,就会纠葛你一生。要我帮你毁去你的‘引’吗?好像是一方青玉印吧?”   “不行!”谢渊手掌按在胸口,那挂着青玉印的红线沉沉向下坠,在他的脖子勒出一道浅浅的粉红印,“这是一个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们都看到那个雪人了吧?”   曹云点头,“不仅看见了,我还有点好奇,你怎么会怕雪人?”   谢渊吹了个口哨,但所有人都看出来,如果不吹口哨,他那从嘴里流出的气流,就要从泛红的眼睛里钻出来了,“我兄长身怀七星之力,我却是个废柴,就连最简单的骑射也做不好。我身边曾有个很年轻的长随,我——很喜欢他。我父亲不喜欢我喜欢他,就把他埋在雪堆里,做成个靶子。父亲说,射中了,就让他永远跟在我身边。我生平第一次百发百中,他死了。”   温朔露出诧异的目光,“谢渊,你是当时那个——”   谢渊苦苦一笑,“朔朔,你终于想起来了。射雪人的那一夜,父亲宴请世家。他们一直如此,暗里你争我夺,面子上一派和谐。嗬,父亲把雪人当成一种炫耀,一种惩罚,一种宣誓,一种警告。等血从雪里洇出来,等人从雪里倒下来,那么多光风霁月、风骨伟岸的尊长师长亲长,只有一个孩子和一只狐狸站了出来。”   温朔喃喃自语:“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我这种废柴你当然不记得。温二公子一直很自负,不是吗?”谢渊说,“曾经,我觉得,世人总是把我和你比来比去,这个父亲口中总是把我踩在脚底下的温二公子真的很讨厌。很可惜,那一夜过去,我还是这样觉得。但我不想承认,当他就那样站在我面前,替我向世人宣战的时候,有那么一小刻,我竟然想成为他的朋友。”   曹云道:“渊师兄,你有你的苦衷,没人会迫你毁去心爱之人的遗物。但是,有朝一日,你若放下了,你只要知会一声,我在,一直在,你明白吗?”   谢渊说:“谢谢你,小师妹。”他转向温朔,“也谢谢你,温二公子。这句谢谢晚了很多年。”他转头看向天尽头,金乌落,玉兔升,他仰视天际一轮狗牙月,“真希望蛾眉月也在这里。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都是骗子!朔朔,你学问好,改改?”   温朔想了想,说:“桃花在前,赐我星光。”   谢渊捏拳,“棒呆了,这就是我们鬼宿的口号!”   桃萌孤寂地靠在树上,从看日落,到看新月,一直默默无声,不肯回头。   曹云问温朔:“朔朔,要我替你毁去缩小符吗?”   温朔盯了桃萌的背影一会儿,“桃子,这是你的东西,你来决定。”   桃萌久久没有说话,他的双臂不自然地叠在胸前,呈一种防御的姿势,“人和人就像是天上的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聚在一起,最后,又散了。师兄,一件无关紧要的——,不必留恋。”他吞掉了其中的两个字,如此含糊不清,耐人寻味。   温朔从怀中取出缩小符。曹云的灵火从指尖射出,黄符纸瞬时被火舌吞没,化为半是灰半是符的纸鸢,曹云松手,它随风钻入山涧,火星子最后亮了一下,化为灰烬。   “桃子的头发也一同毁去吧。”温朔说。   曹云想了想,“其实,我对桃子没有恐惧的东西这件事很好奇。如果桃子允许,我想先存着那根头发。我会好好保护它的,不会让它落入坏人手里。”   桃萌从怀里取出头发丝,松开手指,头发丝飞到空中,曹云接了,小心翼翼夹到羊皮小册子里。   桃萌说:“小师妹,师父想要你的记忆找到吕祖。只要我有,任凭你用。”   谢渊忍不住问:“桃子,你到底在苦恼什么?”   三人盯着桃萌。   桃萌说:“嘘——别捣蛋,师父回来了。”   神机老人佝偻的身体慢慢从山路尽头冒出来,他显得很累,路过四个徒儿的时候,只是匆匆瞥一眼四人。桃萌仍旧在树上吹风,其余三人跟着神机老人进到屋内。   谢渊添油加醋地将鄢陵的事详述给神机老人听。   曹云先跪下,“师父,织娘是我吃的,您罚我吧。”   谢渊也跪下,“师父,主意是我出的,您罚我吧。”   温朔最后跪下,“师父,如果不是我想出充小孩的主意,桃子的七星之力是不会被发现的。您罚我吧。”   桃萌终于回过头,只有在众人背对他的时候他才留恋地望着他们,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曹云和谢渊,落在温朔身上。   神机老人叹了口气,“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派你们去捉织娘吗?”   三弟子叩首:“请师尊明示。”   神机老人说:“每一任星官在继任前,都会从上一任星官处继承金丝。自金丝缠绕手腕那一日起,体内的力量就会不断增长,仿佛有个采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力量之泉。十七年前,七星官商议摄取厄运星君的七星之力,我才如梦初醒,这根本不是道盟第一次干这样的勾当。泉眼是谁?我好糊涂。我曾算到他何年何月何日何辰在何地飞升。我那老友被困世间整整四百年,我却以为他已经飞升。我手腕上的金丝便是缚神仙索。我在邙山寻到魏地秘术的传人云儿。可云儿把什么都忘了。我寻山访水十多年,却始终不得老友下落。而那吐丝的织娘也销声匿迹,如今,她也揣着秘密去了。”   曹云浑身颤抖,问:“那个老友是谁?”   神机老人叹一口气,“世人都叫他吕祖。”   曹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几乎是抽泣:“您是说,先生和我一样,成了血尸?”她瘫坐到地上,怔怔出神,“诸星盟七星官?呵呵,好个道盟之首啊。笔吏字字泣血历史却将杀人行者奉为英雄。”   神机老人摇头,背手,仰天长叹,“整整四百年的折磨啊!吕祖若成血尸,尚存一丝善念便是世间大幸,若堕魔,这世间又有谁——能够阻止他啊!”   “桃子呐?”温朔冲出屋子。   谢渊和曹云看着空空如也的树,哪里还见桃萌的踪影,   神机老人眸中晦暗如海,自顾自低叮:“吾友,你到底被困在哪里?” 第020章 傻桃子,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无极狱是道盟关押极恶之徒的地方。   它位于魁星阁后一座万丈瀑布下的深渊,水从九重天飞流直下,一根名为鳌足的巨大石柱从深不见底的渊底拔地而起,雪白的激浪冲刷绑缚在鳌足之上的恶徒,瀑布外,设有诸星盟强大的禁锢法咒。   诸星盟有律,凡仙宗弟子,无七星官手谕,不得靠近无极狱。   但今夜,桃萌来了。   桃萌破除了瀑布外的禁术,站在瀑布正对面的魁星阁屋脊上,飞翘的廊檐直挂明月,他抛下一盏灯笼,头朝下,双臂如燕翅向后翘起,向着深渊一跃而下。   桃萌与来自九重天的清澈之水、一豆黄色的幽光一起坠入深渊。他听到水冲上崖壁时发出湍湍之声,灯笼是引亮前路的光,照亮仿佛没有尽头的鳌足巨柱,他看见柱上一个接一个囚犯的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的、精怪的,活的、死的……   被关无极狱的恶徒大多不得探视,且刑期为几百年,很多囚徒死后仍被绑缚在柱子上,成了一具具衣不蔽体、残破不堪的白骨。   桃萌还在不断向下坠。   那个人罪恶深重,似乎被关押在了最底下。   桃萌觉得自己足足坠了半个时辰,直到灯笼砸到了什么东西,“吱”一身骨架皆碎,火星子扑飞上来,照亮一张灰扑扑、暗沉沉、麻木呆滞、与自己师兄极为相似的少年脸。   找到了!   温珏!   桃萌从怀中飞出两道符纸,符纸落在跌碎灯笼的地方,如小舟般晃动起来——原来,是正往两边泛涟漪的湖水面。湖面之下有鳌足柱的倒影,呈镜面,似探入深潭的定海神针。   桃萌头和脚倒转过来,手臂高举过头顶,轻盈的袖子如流云飘动,他的脚踏上两道符纸,浮在水面。他低头看潭水,心里纳闷,这潭水究竟有多深,漆黑的潭底又埋着什么样的怪物。   “谁?”温珏转过头,耳朵对准桃萌,他不见天日一月有余,看上去患上了轻微的眼疾。   桃萌捻指弹出青色的萤火,绕着温珏和鳌足飞。   点点青光将二人的脸点亮。   温珏终于看清来人,愣一下,道:“竟然是你。”   桃萌问:“我是谁?”   “砰砰砰”——   温珏的后脑勺一次次砸在鳌足柱上,仿佛这是他唯一的消遣,疑惑、惊讶、鄙夷和嘲笑从他极黑的瞳孔里一一划过,“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要么是在装傻,要么是在害怕。你属于哪一种?桃——师——兄!”   桃萌问:“我为什么害怕?”   “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些无聊的问题吗?”温珏笑,“我知道了,你是两者都是。你装傻,你害怕,不,你更卑劣,你甚至还在欺骗。”   桃萌道:“我再问你一次。我是谁?”   “你是谁,这取决于你想过什么,做过什么。你脑子里对某个人的肮脏念头,令我恶心。别得意,你会毁了他的。他会身败名裂,他会众叛亲离,他会堕入邪道。我会亲眼见证,得天独厚、风光无限的温二公子——彻底堕落!”温珏大声笑起来,笑得打嗝,“放心。我可舍不得说出去。还没到时候,还没到你们万劫不复的时候!”   桃萌怒吼:“住口。我最后问你一次。我是谁?”他脚下的符咒漂浮过去,他冲过去,掐住温珏的脖子,沉默不语,看着眼前这张脸——一样极黑的瞳仁、一样长长的睫毛、一样过于凌厉的棱角,他虽掐着温珏,手指却没有加诸一分余力。   温珏噀血喷在桃萌脸上,“我一月多未饮血。否则,定夺你魄,借你手,杀温二。”   血珠溅进桃萌的眼睛,让他刺疼地闭上眼,他单手覆盖自己半张脸,再睁开时,眼睛突然看不见眼前的东西,倒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突然冲撞入脑海。   ————   四周人声鼎沸,他坐在筵席间,身边尽是长胡子的老头。院子里的假山与松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有几株红梅正迎风怒放,传来阵阵梅香。   白雪皑皑之中,有个塌了一半的雪人,雪上有血,雪人边跪着一位贵公子。公子哭得浑身颤抖,怀里好像抱着一个人,因为他的手臂遮挡,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远远地,能看到满是鲜血的手掌晃晃悠悠抬起来,仅仅隔了那么几寸,便擦着公子的侧脸,无力地垂了下来。   贵公子鼻子尖都冻红了,泪痕结成两道冰挂在脸上,他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父亲!”   站在贵公子之前的是温朔与狐狸。   一只狐狸?   为什么?   桃萌这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   桃萌不敢想下去。   桃萌开始拼命抓头发,想将脑子里其他人的记忆赶出去。   记忆混乱了那么一刻,再清醒,他仍是别人,跪在雪地里,与贵公子一起挖雪坑。他看到对面少年身子一压一抬,头低低垂着,挖雪挖得食指尽是鲜血。   桃萌听到自己说:“歇歇吧。我替你挖。”   贵公子抬起头,哭肿的眼睛像两颗核桃,目中毫无光彩,但即使这样,桃萌仍是认出来了,这是少年时的谢渊。他们此刻挖的就是那枚青玉印的主人的雪洞。   种种过往,让过去的人变成现在的模样。   谢渊抬起身子,屁股压在腿上,盯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呆呆看,他的目光投过来,夹杂着感激与愧疚,问:“你叫什么名字?”   桃萌又听到自己开口:“我叫温珏。”   唔——   桃萌双手都捂住眼睛,痛苦地哼哼唧唧。   这是温珏的记忆。   温珏曾对桃萌夺魄,虽然被温朔打断,可他和温珏还是建立了连接,温珏窥见了他的记忆。   你露馅了,惹祸精!   温珏的声音回荡在桃萌耳畔:“刚才站在你面前仗剑行侠的是我二叔。他很厉害吧!他是我们温氏的大英雄。我以后——一定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   “我猜猜。我那有辱家门的二叔告诉你了。夺魄者与被夺魄会产生记忆交缠。你怕了!怕到孤身一人闯道盟禁地。怕到来杀人灭口。杀我呀!杀了温二的亲侄子,你们会——更精彩的!”温珏黑眸之中暗潮翻涌,整个都在颤抖,又疯又癫又可怜无望。   桃萌再次冲向温珏,一臂横穿,在接触温珏的一刹那,身子被道盟设在温珏身上的咒法震了出去。   桃萌向后冲破瀑帘,后背撞在坚硬的崖壁上,摩擦着滑下来。他盯着温珏,眼角泛红,说着他所不在行的话:“如果你发誓,永远不说出去,我就——”   “你就饶我一命?”温珏笑得抽搐,“这样的禁术就让你束手无策了。这么多年没见,你真是越来越没用了。”他抬起头,凝住表情,一字一顿道,“蛾——眉——月!”   “闭嘴!”桃萌抬起右臂,袖子滑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腕,“桃花在前,赐我星光,北斗七星降童子,桃花印,破!”他高举的手臂捏拳,拳前亮起金光,似一把锐利的匕首,他垂臂于身后,身形闪烁,直冲温珏。   “杀!来杀我啊!”   远处,鸡鸣山中,林间惊起一群黑鸦。   谢渊到处唤逍遥郡君,他想要让狗找人,但哪里也找不到狗。谢渊与曹云一头扎入黑夜之中,去找桃萌。   神机老人喊住正要离开的温朔:“朔朔,有些事——避开那两个孩子谈,于你更好。”   温朔看了一眼屋外,收回目光,道了声“好”。   神机老人久久没有说话,他眯眼,浑浊的目光盯着桌案上六根闪烁的蜡烛,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我有个徒弟,我曾让他跪在桌前,想让他忘却前尘。他却不愿。他说,人没有过去,就没有来处,没有来处,就没有归处。他会追着荧光,走到结局。他不是个懦弱之人,我希望你也不是。”   温朔回答:“是,徒儿会将师尊的教诲记在心上。”   神机老人说:“你们回山前,我去了一趟北邙山,想再看一眼吕祖飞升的仙人洞。四百多年人世沧桑变幻,那里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转头盯着温朔,“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吗?”   “北邙山是我的家乡,是温氏送桃花星君上魁星阁。师父,您是要我详述,当日我与六星官在魁星阁诛灭桃花星君的事吧?”   神机老人点头,“凡事比人先想一步,你果然聪慧。”   温朔说:“师父可否先告诉我?您为何没在魁星阁出现?如果您在,足以阻止星官们吸取蛾眉月的力量。”   神机老人摸着花白胡子,暗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愧疚,他深深叹一口气,“此事说来,是我大意了。我更怕说出来,伤了你这个傻孩子的心。”   温朔低下头,“我父亲他——”   “慧极必伤啊,朔朔!我心疼你。”神机老人摇头,“温氏捉拿到七元厄运星君后,立刻传信上魁星阁。七星官商议使用旧法子,吸取七星之力。我夜奔北邙山,将七星官的所作所为告知于你父亲,目的是阻止厄运星君上魁星阁。可我没想到的是,你父亲竟然将我困住,选择与道盟站在一起。”   温朔面无表情道:“父亲不是与道盟同仇敌忾,而是,想黄雀在后。魁星阁中,他用毒荼毒疯六星官,并命令我吸取所有人的力量。夺魄大阵?我从小熟读温氏典籍,温氏根本没有这样吸取七星之力的阵法。我想他是从什么地方,获得了缚神仙索的法术。”   神机老人说:“云儿——是后来,我从龙门军里救出来的。我一找上你父亲,他就想办法找到了在北邙山游荡的魏王之女。他对云儿严刑逼供,将一个神志不清的女儿折磨得疯疯癫癫。”   “他们一贯如此,视人命为草芥。”温朔盯着神机老人,“我可以当着世人面,将魁星阁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师父,他们不会信我,但一定会信摇光星君。你可以揭破道盟的假面,清洗道盟。你可以破旧立新,重建天道。不会再有人因为身怀七星之力而枉死。会有一个全新的世道等着我们。”   神机老人说:“世家霸道,道盟虚伪,但它们至少维持住了祥和。即使是粉饰太平的祥和也是祥和。一句预言就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若吕祖坠魔,诸邪必定乱世。若天平失衡,生灵涂炭啊!改天换地谈何容易,在一切重归秩序前,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丧命于此!”   温朔说:“师尊,我并不认同你的观点。如果无人反抗,世道才会越来越坏,本该活的人也会死!正是因为和你一样的人这样多,他们一心想拖住灭亡的脚步,却不知灭亡已成注定。”   “年轻人破了一件衣服,就想着再买件新的。年纪大的人破了一件衣服,就想着多打几个补丁。为师老了,身子一日比一日孱弱,目光一日比一日短浅,心境一日比一日蒙尘。”神机老人抬起手腕,“近来,我的力量反被缚神仙索吸取。六星官葬身魁星阁,使得吕祖失去桎梏,他反过来吸取我的力量。我已垂垂老矣,修为散尽,一个织娘也难以招架。吕祖血尸蠢蠢欲动,冲破牢笼之日已近在眼前。”   温朔说:“师父,让小师妹将这金丝彻底毁掉,你会好起来的。”   “这是我与吕祖之间唯一的牵绊。云儿总会想起一切。我信她,也信你们。”他付之一笑,“我不做,却并不是让你们也不做。在你们长成参天巨树,将天捅出个窟窿前,为师会用这副残躯捏住欲界这一盘散沙,替你们顶住这残破的天道。”   “师父——”   昏暗的屋舍内烛火闪烁了那么一下,柏木桌上的蜡烛竟然接连灭了两盏!   神机老人痛苦地哀鸣:“傻桃子,你到底做了什么!” 第021章 别靠近我,我只会带来厄运   桃萌并指于胸前划了一个叉,两道桃红的光割断绑缚温珏的铁链。温珏顺着鳌足柱滑下来,潭水没过他的足,他的腰,他的脖子……在淹过他双眼的时候,幽怨地看了桃萌一眼。   桃萌足尖点水,每走一步,脚下泛起涟漪,在温珏被水淹没头顶前,桃萌抓住温珏的头发,一把将温珏拎于眉前。为了打破道盟的禁咒,他接连冲破命门、丹田两道炁隘。七道炁隘已破三道,他忍受七星煞阵的反噬,终于可以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温珏。   温珏的头低垂着,黑发如小蛇一般缠绕他的眼睛,“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水珠顺着他的侧脸聚到略尖的下巴,一滴、两滴、三滴……没入幽深的潭水中,发出“叮咚”空灵的滴水声。   那极其相似的相貌令桃萌一时失神,他的手掌因为过于用力,手背的骨头如支起伞面的伞骨,棱角分明,苍白透明。   温珏的嗓音也似被冰凉的潭水浸嘶哑,强压似癫似疯的嘲笑,却因恐惧而剧烈颤抖,“我会是你杀的第一个姓温的,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桃萌的眼珠子变为血红色,他嘶吼一声,冲出去,用手肘扼住温珏的脖子,看着温珏的脸由红变紫,看着温珏眼睛里的血丝如花蕾炸开,他兴奋地舔了舔湿润的唇,感受血在腔内沸腾。   “妖邪便是妖邪。隐藏得再好,也是畜生!”温珏的声音像挂在朔风里的纸灯笼,“嘎吱嘎吱”摧枯拉朽地响,他的声音与六星官的恶言夹杂在一起,令桃萌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沉沦吧,厄运星君。”   桃萌的手化为尖锥,一次次扎入温珏的身体。   温珏没有喊,或许是利刃过快,他在喊之前就死了。   桃萌觉得,他就如同在扎一团烫熟的肉,根本记不清,自己扎了几下、几十下、几百下还是几千下……   桃萌觉得自己的衣衫变得很沉,低头,才发现衣衫被温珏的血浸透了,他松开温珏,踉跄往后退,在混沌的眸中,眼见着一团血红的肉被黑色的水所淹没。那团肉沉下深渊,渐渐缩成一个黑点。   有那么一刻,桃萌也想跟着跳下去,坠入没有一丝天光的深渊。   桃萌抬起手,沾满鲜血的手形如鬼爪,变得如此陌生、遥远和稀奇,他喃喃自语:“我本就是这样的。”   “桃花印?未想到这暗无天日之地还能见到桃花印。”   桃萌眯起眼,胡乱地翩飞血袖,野兽示威般嘶吼:“谁在说话?滚出来。”   那声音如喊山后的空旷回音:“小子,你想活吗?替我找一个人过来,我就让你活!”   一道旋转的桃花印从深渊之底飞出,震在桃萌胸口,他的背弓起来,手和脚近乎折成平行,飞速冲上鳌足柱顶。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好凉快,好畅快。   桃萌感觉自己化身成一片轻盈自由的桃花瓣,从无极狱飞出来,挂上魁星阁顶,卷入微凉的夜风中,飘过金陵台学宫廊下,追随开启的门扉,钻入浴血的极乐之堂。   在那巍峨的殿堂里,他看到血泼洒上墙,描成傲骨的梅花。他看到血肉横飞,人的手脚如同厨子锅里被剁碎了的鸡在翻炒。他看到脑瓜子黄汁像西瓜摔在地上一样飞溅。人的惨叫交织成华美乐章,像戏子在台中咿咿呀呀唱戏,他朝着地上倒去,阖上眼前,他看到一双死鱼眼,瞪着他,最后,他在安魂曲中彻底沉眠。   再睁开时,桃萌仍是看到一双青白的眼睛,那是一个死人的眼珠子,他的脚惊慌失措地乱踢,将一具死尸踢离自己。   桃萌捂着额头站起来,他的四肢百骸似刚经历过一场高烧,疲软,脱力,各种血腥的画面在眼前交织,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又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鬼宿桃萌,你为报私怨,竟屠戮参宿满门!”   “孽障,还不束手就擒!”   桃萌茫然回过头,看到二十八星宿的长老站在亮色的门洞前,而他们身后,站着不知所措的曹云、愤愤不平的谢渊还有眼神冰冷的师兄。   “我——没有,我真的……”桃萌摆手,却看到血爪,他垂下头,看到自己染血的袍子,他声音绵软下来,到最后,他泣不成声,他不敢说下去,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   他血洗了参宿吗?   “你还想狡辩!看看你身后!”   桃萌猛然回头,看到整整一堵墙上,用鲜血写着:今日杀参宿大光头者,是我鬼宿桃萌。一行血字之后,是血色五瓣桃花为记的留名。   “我——”一口鲜甜的血上涌,“呕”一声,桃萌弯腰,吐出一口黑血。   “桃子师兄!”曹云掩住嘴,往前走了几步。   谢渊一步跨出,双手平举,挡住众人,喊道:“桃子,逃啊!”   桃萌跑了起来,朝黑压压的人群冲去。他睫毛上挂着的血珠落下来,迷了眼,所见的一切都是血红色,模糊的人影在其间晃来晃去,师兄、师弟、师妹的脸在眼前交织。他动了手,但却不知道那一道道杀招有没有真得落到人身上,若真的伤了人,又怎么办?   桃萌拼命往角落钻,只要能活命,他哪里都肯去。他跑啊跑啊,竟然跑到了鸡鸣山,或许从心底最深处,他始终认为鸡鸣山是这世间最安全之所,是他唯一想去的地方。   桃萌不敢回鬼宿,找了一个山洞躲起来。   山洞里,满是野兽粪便的酸味和腐肉的恶臭。   洞外一轮柔淡的月,月华洒进来,照亮一洼浑浊的积水。   桃萌对水照面,眼角一挂血掌印,是他刚才抓脸时留下的。这挂爪印如同囚犯脸上的烙印,诉说他的罪恶。他一次次用掌心擦拭,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粗暴,却只是把他人之血和在自己脸上。   水面映照一张刮花的面,一双恐惧的眼,以及渐渐漫上眼角却被拂去的泪。   下半夜,突然刮起狂风,风在荒山野岭如鬼般嚎叫,又落了瓢泼大雨。桃萌害怕风,怕风会吹来追捕人的叫嚣。桃萌害怕雨,怕雨逼人产生“到这个洞躲一躲”的想法。但他所恐惧的事都没有发生,只有雨帘中钻出一头熊的巨大身影。如同惊弓之鸟的桃萌立刻缩紧身体,捏诀,却发现大熊身后跟着笨笨跳跳的小熊,他放下手,才想明白,是他占了别人的山洞——他才是那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   棕熊只是看了桃萌一眼,就裹紧小熊睡觉。   事实证明,人一走背运,连畜生也觉得你可怜。   桃萌把身子藏进角落,对着洞口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听到远处传来犬吠。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睡着了,他看向洞口,新一轮的日已升起,朝阳之华漫步向前,一点点将阴暗逼退到角落。   随着金黄阳光而来的,还有一道狭长的人影。   即使只是影子,桃萌也认得是谁的影子,他站起来,冲了出去。   窝在角落的棕熊听到脚步声,猛地冲出去,洞外响起“乒乒乓乓”的响声。   师兄他——   不是一个人来的。   温朔站在阴暗的洞穴前,能闻到似有如无的桃花香,他没有搭理冲出来的棕熊,把这头莽撞的畜生留给了其他道盟弟子。   温朔稳步向洞口走,朝阳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投于身前,拉得又细又长。   洞内,突然传来如兽刚刚睡醒的低声呢喃:“师兄,别过来。”   温朔依然往前走。   “别靠近!”里边的声音变得高亢,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温朔说:“桃子,是我。”   “我说了别靠近!”桃萌站在洞内的阴影里,他的影子也投出来,好巧不巧,撞上了温朔的影子,交缠不清,他往后一退,影子也跟着往后缩回去,“靠近我,我只会给你带来厄运。”   温朔停住脚步,转身,死死瞪住想要往前涌的人潮。追捕的弟子纷纷被这恐怖的眼神所震慑住,全都向后退了一步。   温朔转头,柔声道:“桃子,你出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之后,是久久的沉寂。   温朔的胸口稳稳起伏,耐心地等待着。   最终,从那阴影下,钻出一条细长的影子——红色的影子。   温朔心中一惊,想,这是谁的血?他受伤了吗?   桃萌走了几步,就停下,刚好停在阳光所照不到的那条边后面。他低垂着头,浑身都在抖,仿佛走出来就费去了他所有的气力。他的怀里抱着一只小熊崽子,他怯怯地弯身,将小熊放走了。   温朔想,如果他不想上前,就换他来吧。   温朔走过去。   桃萌抬起头,眼角已是深红,像两条红鲤鱼的蝶尾,他不断后退,用颤抖的声音说:“师兄,我杀人了!我亲手杀了他。”   “逆徒桃萌,你终于承认了!”   “你杀了参宿八十一名弟子!”   “还不伏诛!”   在鼎沸的人声中,桃萌想要再次向后逃避,温朔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到怀里,抱住他,两个人的影子彻底交织在一起,温朔缓步慢行,将桃萌拉回朝阳下,“没关系。你别怕。”   “师兄。你不明白。我杀了他啊!”桃萌在温朔怀里微微颤动,“如果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为私心去杀人。”   “桃子,你不是圣人,我也不是。”   温朔说话的时候,桃萌能够感受到他胸膛微微地震动,心脏蓬勃地跳动,一切的一切他都能感受到,他只希望,温朔也能感受他此刻的情动。他的手臂从温朔腋下穿过,迟疑地、牢牢地攀住师兄的肩膀,一夜的痛苦最终化为回响在鸡鸣山林间的一声抽泣,“师兄!”   诸星盟二十八星宿的追捕弟子上前拉扯二人,想将交缠的两人拉开来。桃萌的手牢牢抓住温朔的衣襟。温朔的手始终托在桃萌的脑后。他们有时会被分开一点,很快,凭着各自的掘劲儿,将那一丝半点的缝隙挤出去,勾勾缠缠,死不放手!   道盟弟子不停在重复:“不知廉耻。”   温朔不断在重复:“别怕。”   桃萌永远记着那一夜,晃动的灯火,喧沸的人声,幽幽的冷松香……   他师兄告诉他,让他不要怕。 第022章 别起这样的誓,天诛地灭   一根绞索由两个道盟弟子牵头,两人顺、逆时针转圈,将桃萌和温朔绕了一圈又一圈。桃萌的胸口贴着温朔的胸口,下巴抵在温朔稍稍硌人的肩膀上,气喘吁吁。   一臂膀比人腰还粗的道盟弟子将二人扛在肩膀,送上魁星阁。   魁星阁大门开启前,温朔问桃萌:“是你做的吗?”   桃萌说:“师兄,我不知道。”   温朔“嗯”了一声,很快又接了一个哑哑的“好”字。   除去死掉的参宿长老,二十八星宿的长老们都来了,神机老人站在正中央,双眸深陷在眼眶里,垂睨两个徒弟。   大力道盟弟子将两人摔倒地上。温朔垫在下面。桃萌的肩胛骨狠狠压了温朔胸口一下,温朔神色未变,倒是桃萌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   一仙宗长老开口:“摇光星君,这是你的两个徒弟,依你之见,该如何惩处?”   “杀人者偿命。”神机老人抬手臂,一束金光从袖中射出,割断了绞索,“你们跪好,仔细听长老们训诫。”   桃萌并膝跪下,额头顶住地面,“师尊,徒儿不敢说不是自己做的。可我一夜魂不守舍,真的不记得自己为何出现在参宿。”   “不记得就有恃无恐?难道参宿八十一条性命就白白枉死了?”   温朔亦磕头,“虽然桃师弟确实出现在参宿,但未曾有人亲眼见他杀人。此事发生在我们剿灭鄢陵妖邪后,实在太过凑巧。请师尊准许,容弟子们将此事彻查清楚,还参宿同门一个公道。”   “你们是想跑!”   “你字字句句分明有所暗示。有人栽赃陷害你们鬼宿?别当我们这群老家伙是傻子。全道盟的人都知道,你们与参宿有旧仇。瞧着魔教近来不知死活,脏的臭的就往他们身上推。你是料定我们没办法去向魔教求证!”   温朔抬起身,腰杆挺得笔直,冷眼盯着长老,“长老一语道破。人人皆知鬼宿与参宿不和。道盟知道,魔教也知道。长老若是九命猫,也会像如今这般,想尽办法让宿敌同门相残。”   “好你个温二!你竟将道盟与那群乌合之众相提并论。”   “摇光星君!如此逆徒,不杀,辱没老祖。若是放任这样的逆徒为所欲为,道盟以后如何在世间立足?”   温朔问:“我入门不足两月,未得师父道法真义,谈不上辱没师门。要罚,等我们查明真相再罚。长老要是觉得,道门的面子比还参宿一个公道更重要,那大可以即刻杖杀我二人,求一个息事宁人。”   “温二,真凶都亲口承认杀人,连他都未曾狡辩,你是他何人?难道还要替他做保?”   “我——”温跪着的双腿交替向前一挪,挺直脖子,正要说话。   桃萌扑过去,与温朔滚作一团,两人胸贴着胸,鼻尖都要撞上,潮湿炽热的气息喷来喷去,四目相对,温朔垂眸,皱眉望着桃萌。   桃萌哑着嗓音吐出来:“温珏。”   温朔愣了一下。   桃萌说:“我能杀他,难保不会杀别人。不必为我,连累你。”   温朔问:“为什么杀他?”   桃萌苦笑道:“我不想骗你。或许,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成何体统!”   “你们鬼宿就是这样教导弟子的!”   一个道门小弟子匆匆忙忙从魁星阁外冲进来,走到长老耳边,低语。   长老摆手,“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同我说这个?温家家主来了又如何?小的在这放肆,老的杀上门?真当我们道盟是吃素的佛爷?告诉她,想见温珏,两百年后吧!”   温朔抬头,朗声道:“我作保。容我十日,若我查不出凶手,与桃师弟同罪。”   “屠戮同门,是千刀万剐的死罪!你想仔细了,同罪,就是同死。”   桃萌恼怒地吼一声,“师兄”,一触到温朔沉沉的黑眸,他的声音又软下去,目光躲闪,“别起这样的誓,天诛地灭的!”   温朔一字一顿道:“十日后,找不出真凶,我与桃子同罚。”   “说得好,朔朔。鬼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体同命,生死相托。”谢渊甩着长袖,潇洒地走进来,站到桃萌与温朔身前,转过头来,对温朔眨了单边的眼睛,说,“这次,换我在前面。”他转身,向众长老微微躬身,“十日后,若找不出真凶,谢渊也认罚。”他挺直身子,抬起一臂,指着众人,“劝长老三思,你们若战,金陵谢氏愿意奉陪到底!”   曹云一身红裙翩然走进来,恭敬地朝长老们福身行礼,嫣然一笑,“各位长老,曹云愿追随三位师兄的脚步,一同把事情查个清楚。我虽不知轻重,但可以保证,魏地之民为道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连威逼利诱的手段都用上了!”   “卑劣!”   “无耻!”   众长老吹胡子瞪眼,有个耿直的长老跳出来,指着神机老人道:“摇光星君,你仗着自己是道盟元老,又是唯一活着的星官,将堂堂道盟搅得乌烟瘴气,俨然成了鬼宿逆徒的混账窝!”   “三月初三便是吕祖圣诞,到那时,道盟将重选七星官。诸星盟并非群龙无首,也不是谁的一言堂!摇光星君,你好自为之。”   这位长老又嘀嘀咕咕说了好些。   良久,神机老人敛开清眸,如青天开眼,沉声咤了一声,“是又如何?”他吼得耿直长老往后一退,“事实就是事实。我既为七星官之一,所行所言就代表道盟。我的徒儿虽愚,却说对了一件事。还事情真相比胡打一气重要得多。”   神机老人走向台阶,来到四个徒儿中间,手中变出一把戒尺,在桃萌、温朔和谢渊脸上狠狠抽了一道红印,他面对曹云,摇头晃脑垂下手,“的确没一个省心,等找出真凶,一个个在木像前罚跪三天三夜。”   神机老人丢下戒尺,甩袖离开魁星阁,“吵吵嚷嚷,一盘散沙。让他们去查,谁要阻拦,大可来鸡鸣山找我单挑。十日后,若他们中任何一个敢逃,我就随你们的意,亲自清理门户!”   谢渊左右手各携住桃萌与温朔,在众位长老与一众同门的愤怒目光下,一溜烟地跑了。曹云对众人福一福身,气定神闲地走出魁星阁。直到曹云料定自己已走出同僚的视线,才匆忙拎起裙摆,追上三人,拧眉问:“三位师兄,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谢渊把桃萌一把推开,“桃子,你身上臭死了,一股子死道士味儿!”他又嗅了嗅温朔的脖子,急忙又把温朔推开,“你也差不多,都是桃子味。你们两个黏一夜了吧?”   桃萌停下脚步,垂下头,“何苦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发疯杀了参宿的人。你们为什么一个个不问青红皂白,替我担保?师兄,我杀了温珏。这是事实!我就是厄运——一个存坏心思,干坏事的大魔头!”   温朔沉默不语,显然在想什么事。   曹云眨眨眼,“我们——不会真的要逃跑吧?师父怎么办?”   谢渊道:“朔朔,脑子动起来,出个主意啊!这事是你坚持要查,我们已经上了贼船,肯定是要一条道走到黑的。”   “首先——”温朔声调上扬,直直盯着桃萌。   所有人的目光都挂在温朔深沉的脸上,瞪着他说下去。   温朔道:“首先,让桃子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让他理一理思绪,我们再想下一步怎么做。”   谢渊一副“啊,你就是准备这么解决”的表情,把双手垫在脖子后面,仰天长叹,“嘻嘻!看来这次金陵谢氏真的要绝后了!”   曹云摸着下巴,“可你喜欢男的,不是——呃——本来就——”   “你们老人家是不是脑子想的都是传宗接代?”谢渊乜斜曹云,愤愤道。   曹云嘟囔一句:“明明是你先提起来的。”   谢渊摆摆手,“要不,桃子吃些苦,朔朔劳苦些。朔朔夺一次魄,两个人耳鬓厮磨、亲亲热热、难舍难分地分享一下记忆,把昨夜发生的事捋捋清楚?”   “不行!”桃萌捏紧拳头,弓身,硬脖子,吼出来。   谢渊叉腰,“桃子,你这两天真的很奇怪,你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良心疼不疼?我们在这为你赴汤蹈火,你却揣着小心思。”   温朔抬眸,若有所思盯着桃萌。   桃萌低头,“抱歉,这是我自己的事。”   谢渊一掌拍上桃萌的后脑勺,“你还有脾气!师父都要身败名裂了,我们兄弟姐妹都要被一荣俱荣了!”   曹云叹了口气,“我昨晚去查看了参宿学宫的情况。洒扫弟子用簸箕归置尸块。一竹篾一竹篾的血肉被拖出去,清水咒都擦不干净墙壁上的脑浆和血汁。不少弟子抱着簸箕哭。按理说,我见了血食该嘴馋的,昨夜,我只觉得触目惊心。参宿虽然可恶,但整个仙宗被灭,别说长老们生气,我见了都——”   “桃子,去洗洗吧。你是谁,经历过什么,关于你的一切,或许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们。”温朔走下台阶,身影没入天边朝阳洒下的金光中,“在此之前,照顾好你自己。”   如果说桃萌的人生中心在某个时候被剜了一个口子,那一定是这个时候,心缺了一块,淋淋滴血。   桃萌回到鸡鸣山农舍,钻进柴房,打井水,冲水入大木盆,把自己剥干净,跳入木盆里,他的身体一入浴盆,水就变为淡淡的红色,他就坐在浑水里,听着外堂师兄弟间的交谈。   谢渊问:“朔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给我们交个底,你觉得,到底是不是桃子像上次在伏牛山那样,失心疯一般错杀人?”   温朔道:“桃子去过无极狱,肯定会有囚徒见过他,此其一。参宿的墙上写的那句话,是模仿我在鄢陵城外对参宿说的话,此其二。那个桃花留名更像是狗爪,此其三。还有第四点最重要——”   谢渊拍掌在桌案上,“你快说!”   温朔道:“第四,他是桃子,他不会滥杀无辜。”   良久,谢渊低语:“可他杀了温珏。”   温朔没有应。   曹云说:“我不认识那个温珏,但我认识桃子很久了。我也知道,被关入无极狱的凶犯,个个罪当伏诛。”   谢渊问:“我不明白,如果不是桃子,为什么这般凑巧?桃子和参宿的光头们也没那么熟,除非有刀架在脖子上,否则,他去参宿做什么?还被人当场捉住?”   温朔说:“不是凑巧,是有人有意为之。”   曹云问:“朔朔,你有线索?”   温朔“嗯”了一声后,桃萌就没听到他说下去了,但他心中突然燃起了希望——或许,他纵然糊涂,也没有糊涂到去杀那么多人。   井水格外冰冷,桃萌抖了抖身子,从木桶里湿答答跨出来,他走到地上的血衣边,低头凝望着它们。血是污秽之物,而沾在他身上的血或许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桃萌回头,看到温朔站在门口。   “抱歉。”温朔嘴上这么说,人却没有动,黑色的眼珠子微微往上那么一抬,算是非礼勿视,“我想借用你的衣衫一用。”   桃萌慌乱地左顾右盼,找遮蔽物。   温朔的目光又垂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地一寸寸扫过桃萌的身体,“你身上有旧伤?”   桃萌觉得比起师兄的目光,井水都算是温的了,他快速抓起一件挂在衣架上的外袍,裹上身,粗糙的棉麻贴在湿黏黏的皮肤上,竟然又是一丝凉意,他边系腰带边蹲下来,捡起血衣,卷成一个团子,递给温朔,“你是说我腹部的伤疤?很久以前,烧水的的时候烫掉了一块皮。”   “脱了衣服,烧水?”温朔接血衣的时候食指像搭脉一般轻触桃萌的手腕心,他的指尖根更凉,触得桃萌打兢,寒颤频频,“你发寒症了,擦干头发,上榻歇息。我已有些头绪,放心。”   桃萌愣愣地点头,嗓子果然哑了,“谢谢师兄。”   温朔拿着血衣出去,不久后,他的声音传来:“桃子的衣衫上有狗撕扯的牙印。我想他是被漱月犬拉去参宿的。”他顿了顿,又道,“道盟没有弟子养狗。谢渊,你该好好找一找你的逍遥郡君了。” 第023章 梅林深处富贵乡   “你不会想说——真的假的!”谢渊咋呼起来,他这一叫惊得窗外枝丫上的山雀振翅而飞,桃萌听到有桌椅凳脚摩擦地面的“嘎吱嘎吱”响,谢渊显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又说,“逍遥郡君是比寻常犬聪明,但我往东指,它从来不往西。没人会把它往魔教妖犬上套。被你这么提一嘴,我竟然也觉得,它待在谢家的时间过于长了,超过了寻常犬的寿数。”   桃萌走到门边,“吱呀”一声,将门掀开一条细缝,他将目光从门缝里投出去,偏偏撞上温朔漆黑的眸。二人目光一接,桃萌垂下眸,走到窗户边,让风吹干湿漉漉的头发。   如今是二月初四,山岚料峭,一波一波的风浪吹在滚烫的脸上,凉得桃萌直打哆嗦。可让他像个身外人一样上榻睡觉,他做不到。   性命攸关,四个人的性命都死死捆在一起。   温朔的目光擦过桃萌,转向谢渊,说:“欲界能虐杀参宿八十一名弟子的妖犬不会是寻常精怪,应是教主漱月犬无疑。漱月犬在谢氏探知到不少情报,在短短十多年间,就将魔教发展成不容小觑的势力。”   “逍遥郡君?漱月犬?多少个夜里,我搂着它睡觉,可暖和了。我不信,打死也不信。”谢渊烦躁地走来走去,身影在门缝里时而遮住烛火的光,时而又让光亮得刺眼,“敢情又是老头子造的孽。朔朔,你不会是为了打击报复谢氏,故意玩的我吧?你说我家狗有问题。如此这般,你也查查你家死猫。说不准乌云盖雪是九命猫本猫,和我家狗子凑一对!”   温朔说:“是该查。但参宿墙上的留言明显是犬妖的手笔,想要洗清桃子的嫌疑,必须抓到真凶。渊师弟,明日一早,我与你走一趟谢氏梅林,查清楚逍遥郡君的来历。知道他是谁,经历过什么,就能推演出他会做什么,要去哪里。”   曹云问:“只有你们去?我呐?你们别想丢下我一个人,悄悄救桃子。”   温朔道:“小师妹,劳你回鄢陵,找寻到当日在伏牛山山洞中的妇人。她是被掳之人中唯一一个心智成熟的人,或许能问出一些魔教的消息。十日之期迫在眉睫,我们必须做多手准备。”   曹云又问:“那——桃子师兄呐?他心绪不宁,最好还是有人在身旁关照。”   三人沉默了一阵,一齐看将目光投进门缝。   桃萌感触到三道炙热的目光挂在他身上,干脆从窗边爬到榻上,用后脑勺对着他们。   温朔道:“道盟的眼睛如今都挂在师父身上,师父这时候看顾桃子,会落人话柄。道盟认定桃子就是杀人凶手,他不能留在鸡鸣山。至于要去鄢陵还是梅林,还要看桃子自己。”   谢渊说:“朔朔,敢不敢跟我打个赌?你若去梅林,桃子必去鄢陵。反之,亦如是。他肯定跟你反着来。赌注是,输的人叫赢的人师兄,如何?”   曹云道:“渊师兄,你是在挑拨朔朔和桃子的关系。就非得谁压谁一头?你讨打!”   “小师妹,你这就不懂了。我是在教他们认清事实。激情过后,人无法面对自己的真实情感,总要冷——啊!”   “嗙”一声,门被一只修长的手关上。在昏暗的屋子里,桃萌听到谢渊的惨叫声以及“乒铃哐啷”家具倾倒的声响。   桃萌翻了个身,把手垫在脖子下面,闭上眼,不再管屋外的事,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桃子焕然一新地站到三人面前,“师兄,我要跟你去梅林追查漱月犬的下落。”   谢渊推一下桃萌的胸口,“朔朔凶得很!”他瞪眼,露出虎牙,张开双掌,装模作样吼一声,吓桃萌,“吃人不吐骨头!鲜嫩多汁的桃子,就不怕他把你吃干抹净?”   桃萌说:“小师妹去鄢陵应该没什么危险。若逍遥郡君就是漱月犬,它很可能就在梅林,两边打起来,我能帮上忙。”   曹云掩嘴笑,“渊师弟,你一辈子都是小师弟。”   谢渊哼一声,“咱们鬼宿从上梁到下梁都是歪的!为什么?偏心偏的!”他随后勾起嘴角,握拳,轻盈地敲一小下桃萌的胸口,“不过,桃子,你能这样,我很高兴!你——可——是——桃——子——啊!”他头一歪,向温朔挑眉,拉长音,“师兄说的,都——没——错。”   温朔转过身,结太极阴阳印,向着农舍门口躬身行礼,“师父,我们走了。您珍重。”   谢渊立刻收了玩笑,三人亦是站成一排,对根本不在屋中的神机老人行礼,齐声道:“师父,我们走了。您珍重。”   曹云直接驾云前往鄢陵。   桃萌一行御剑在金陵城上方盘旋了一圈。   桃萌对着正下方一大片黑压压的营帐问:“渊师弟,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谢氏乌衣营吗?”   谢渊懒懒垂下目光,“那是温氏的龙门军。十七年前,温羲——哦,就是朔朔的父亲——入主金陵城,带来了九万龙门军。你看到那团红色的云雾了吗?那是谢氏梅林,乌衣营就驻扎在那。乌衣营看上去是比龙门军阵仗小了点,可再打起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温朔黑眸沉沉,“会打起来吗?”   谢渊道:“这只能问咱们老子了。”   三人在梅林里落定。   桃萌环顾四周,远处看到的一整片红云从虚化实,排排梅树错落有致,落英缤纷,红色并非单一的红,而是酡红、绯红、桃红、霞红……由深至浅晕染,一看便知是由专人精心养护。   谢家大宅外站着一排衣着轻盈的仕女,一见谢渊就迎上来,娉娉袅袅躬身,娇滴滴道:“世子,您回来了。”她们大白天提着流苏坠地的宫灯,列成两队,为谢渊引路。   一重重朱门被开启,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他们路过一树树珍品梅树,飘来沁人心脾的甜香,桃萌迷迷糊糊问:“渊师弟,你家里真像画里的天仙宝境。”   谢渊嗤了一声,“少嗅嗅,催情的!”   桃萌瞪大双眼,用手按住怦怦乱撞的心脏,自己如此心潮澎湃,温朔的目光总是不经意擦着他,原来是这个缘故。   温朔问:“从刚才进门,我就没见过一个男的。”   谢渊大声道:“这是内宅!除了我父亲和我,没有其他男子。一是迎合老头子的荒唐。二是想让我荒唐,又避免我过于荒唐。我只能说这么多。你们懂既是懂,不懂,就给我闭上嘴!”   懂!   当然懂,谢氏王爷风流,谢小世子禁欲!   两队仕女在一间暖阁前停下,齐刷刷跪下,领头的女子吐字清晰又轻柔道:“王爷,世子归家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进来。”   桃萌看到谢渊听到这个声音后,垂在两边的拳头紧了紧,却又故作轻松地朝二人一笑,“他说什么,都别放在心上。他脑子有病,多担待。”   谢渊提了口气,双掌“嗙”一声推开雕工精细的朱红大门,像阵风一般刮进暖阁,“父亲,你的好大儿回来了!”   桃萌本来是料定屋子里会是扑面而来的香粉味,已经摒了气,走进去,待到不得不呼吸,小心翼翼吸一口,才发现暖阁里只有淡淡的梅香,倒是比屋外头还清新。   谢渊像江湖好汉见面,撇头,抱拳,眼睛都不看谢王爷一下,随意晃一晃拳头,就算是行父子大礼了,“父亲安。”   谢王爷正在修剪一株矮绿梅,从枝丫间投来冷淡的目光,投在温朔和桃萌身上,“嗬,一下子两个。怎么,带新人见姑丈?别靠近,仔细污了我的梅!”   桃萌毕恭毕敬行礼,“世伯,我们是渊师弟的师兄。”   谢王爷挑眉,目光在桃萌和温朔之间打来打去,问:“你们哪个是温二?”   “世伯,我叫——”   “温二没这么呆。”谢王爷打断了桃萌,看向温朔,“这么说是你咯?可惜了。”他低头用剪刀剪下一根多出来的枝丫,“我本来觉得和你爹话不投机。现在,倒是想和他青梅煮酒论孽子。”   温朔道:“谢王爷,我们此番来是为了逍遥郡君。”   “三个人为了一条狗?想不到,鬼宿的神机之算排第二,御犬术排第一。”谢王爷自顾笑。   “王爷,到了该饮茶的时辰了。”仕女的声音传来。   十来个仕女捧着茶盅、脸盆、水吊、手巾等各色东西鱼贯而入,谢王爷先把手里的剪刀放到第一个跪下的仕女盘子里,手伸向下一个仕女捧着的脸盆里,又一个仕女走上前来,用纤纤玉手给谢王爷舀水洗手。   哗啦哗啦——   水声像钝刀子割麻绳,磨得人心痒痒。   富贵之人最有闲时,看这阵仗,仕女侍奉谢王爷喝茶,似乎要耗上一刻钟,非得等他适意了,旁人才准说话。   谢渊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抢过仕女捧着的三盅茶,分了桃萌和温朔一人一杯,“等他喝完,肠子都痒断了。快喝,喝完办正事!”谢渊仰头,把茶水都倒进嘴里。   桃萌低头看了一眼茶盅,金陵谢氏真是人间至极的富贵乡,连茶汤也是与寻常茶叶不一样的淡粉色,他抿了一小口,差点吐出来,压着阵阵恶心才囫囵咽下去。   好腥,原来是好看不好喝。   桃萌眼睁睁看着谢渊把茶全都喷了出来,粉红色的雨丝濛濛拂在桃萌脸上,谢渊怒道:“老头子!你这个年纪喝鹿血是不是过分了!当心儿子生不出,坟头草长到三尺高!”   温朔黑眸瞪得浑圆,咳嗽了几声,然后,捶胸!   桃萌悄悄看一眼温朔的杯子,嗬,好嘛,看来御剑累了,一口闷。   谢王爷笑起来都时候,眼角叠起鱼尾般的笑容,“傻儿子,你自己要喝的。梅林的规矩,从来没人逼你做什么,都是你自己要做的。”   谢渊问:“逍遥郡君呐?”   “你脑子有病。狗不是随你上金陵台了。狗丢了,自己找去。”   “这么说,这阵子逍遥郡君都不在梅林?”   “人都管不住,更没有闲工夫去管一条狗。”   “梅林可有记载逍遥郡君的身世?”   谢王爷抬头,摇头叹息盯着谢渊,“让你好读书,读好书,书读好。哪个圣贤告诉你,家里会专门给畜生造册编传?”他看向温朔,“你们家给猫写史记?多新鲜!”   “老头子,你就告诉我,狗是从哪里牵来的?”   谢王爷的眼角再次挤出皱纹,“我那些场面上的朋友,老是抱怨说自已要从花楼里扭儿子耳朵回家。我就不一样。很久以前,我从某个下三烂的书院里拽回两条丧家之犬。不,犬都比你有用。犬能生儿子!你让我们谢氏断子绝孙!”   “了了书院!逍遥郡君从那里来的?”谢渊震惊地问。   了了书院——   桃萌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尘封的记忆再次开启,他仿佛置身书院廊下寒冷的穿堂风里,抬头,看到雨一滴滴从廊檐上积聚,落在光洁如玉的青砖地面。   了了书院——   怎么偏偏是这个地方? 第024章 有座书院叫了了   “明白。走了。”谢渊抱拳向谢王爷晃一晃,给桃萌和温朔使眼色,“撤!”   桃萌学着谢渊的样子向谢王爷拜别。   温朔则直接转身走了。   谢王爷冷冷的目光从梅枝后透出来,“鬼宿还有一女弟子是魏王之女。渊儿,温二我算是见识过了,改日带她来见我。”   谢渊的靴子从门槛外收回来,猛地转头,死死盯住谢王爷,“老头子,劝你不要再做梦!从你让我射雪人那刻起,我都不必再做任何事——取悦你。满足你的期望,令我恶心!”   谢渊大步流星往梅林冲,走到谢王爷看不见的地方,就停下来,用绸袖给自己的脸扇风,脸逐渐由红转白,气息终于平稳下来。   “了了书院是怎么回事?”温朔的喉结上下一滚,吞咽了口水,没一会儿,又吞了一次,他的样子好像燥得很。   桃萌盯着温朔,讷讷问:“师兄,你怎么反问渊师弟?”   温朔说:“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谢渊嘴角向下一撇,“温二才不会去那种书院。了了书院从未出过什么大儒大能,只有贫寒子弟交几吊钱,去认几个字,方便行商。不过,算起来,我去了了书院和朔朔也有些关联。月下射雪后,我受不了父亲的所作所为,逃家了。我想要到一个父亲找不到我的地方。哪里是我最不可能去的地方?自然是书院。我就选了这么个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混了两三年日子。”   温朔眼角红如金鱼尾,扫了几眼桃萌,一些心不在焉地问谢渊:“书院里可有猫有狗?”   谢渊手指抓抓下巴,眯眼,努力回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同窗的脸都模糊了,哪里还记得畜生。再说了,哪座书院没有几只野猫野狗,心软的同窗还喂他们吃肉。”   温朔的手伸过来,捻去桃萌白衣袍上飘落的梅花瓣,又慢吞吞扯了扯上面的褶皱,“那好,我们现在去了了书院。”   桃萌越来越不明白、皱眉盯着温朔,“对于了了书院,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   温朔修长的手指在桃萌垂落的腰带流苏上缠了又缠,“怎么,桃子觉得我应该听过这个书院?我确实没印象。”   没印象?   那个雪夜,温朔仗剑为谢渊出头,温家家主如梦初醒,发现自己精心培养的继承人竟然被厄运星君偷了。温朔名为求学,其实是避恶,失踪了好一阵子。他隐姓埋名求学的地方不就是了了书院吗?   桃萌吃不准温朔,他是不愿面对有蛾眉月的过去,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让他故意隐瞒。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就这么勾来勾去,缠来缠去。   直到,谢渊眨眨眼睛,笑意满满地给温朔使眼色,“怎么样,花的甜香加鹿血的猛劲挺上脑吧?”他拍了一下额头,从两人身子中间穿过去,双掌各撑一个胸膛,把两人分开,叹了口气,“嘻嘻,不仅谢氏要绝嗣,我们鬼宿更是后继无人了!”   桃萌心虚地“啊”了两声,立刻追赶谢渊。   温朔步子大开大合,沉着脸往前走,赶超二人。   三人御剑到东南偏僻之地的盘水镇。谢渊当街抓父老乡亲们询问了了书院怎么走。   温朔堵住处乱窜的谢渊,问:“了了书院不是你的旧学堂吗?怎么还要找人问?”   谢渊道:“我又不是你,脑子里曲曲弯弯的地方多,藏污纳垢。都这么久以前的事了,读书三年,两年半都在喝酒睡觉,能记得大致方向就不错了。”   桃萌低声嘟囔:“某些人不也一样健忘。”   温朔问:“谁?”   桃萌回:“不知道。”他穿过温朔身边,与谢渊一起向当地人打听书院的方向。   蛾眉月曾在了了书院住过两个月,但两月中他都在书院中忙着照顾人,一次门都没踏出来。所以,他也忘了路。   有一个老伯抓了抓头顶,“哦,你们要找那个闹鬼的书院?我知道。你们出了镇,一直往南走,在瀑布边拐弯,进了竹林,就能看到书院的门了。”   桃萌吃惊问:“书院何时闹鬼了?”   老伯缩鼻子摇头,道:“红衣鬼、尖耳朵的精怪,全都凶得很哩。我孙子在那上过学,每年二月,学里厉鬼晚上吃人,学生都逃回家。可惜了,白瞎那一月的学费,五斗米呐,小林子也不还给我们!”   桃萌向老伯行礼感谢,转头,朝温朔扬了扬手,“师兄,找到路了,我们走。”   谢渊从怀里拿出一颗碎银子,放到老伯托举像是瓜瓤的手掌心,“多谢赐教。”   老伯两眼放光,托着银子矮身磕头,“你到书院找林舒那小子,他现在是书院的孩子王。去了,就告诉他,是他二叔给他引荐的贵人,让他清明,给我打几壶好酒!”   三人按照老伯的吩咐,找到一片竹林,在竹林深处找到一座略显破败的书院,斑驳的匾额上写着:了书院。另一个“了”字的红漆已经褪色。寻常书院,在午后,总会传来阵阵咏颂之声。但了了书院却很安静,寂寞地窝在碧绿的竹林下,仿佛没有一个学生。   谢渊道:“从前虽然不大好,却也是人来人往、如今竟然落败至此了。”   温朔环顾四周,“老丈说,二月书院闹鬼。现在就是二月,学生怕是都回家了。”   正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传来沸沸人声。   “大家记住了,等进门,一人给林院士十个铜板,就可以参观书院半个时辰。尽量不要走散,书院二月不太平。不过,你们不要怕,你们付钱不就是为了来看朱衣公子的吗?”   一个年轻男子手里举着一根新鲜的竹子,上面系一条红绸带,迎风飘扬。他领着一群人从三人身边走过,眼珠子从头至尾扫视三人服饰,朝他们客套地笑一笑,“要报名吗?二月,寻常人不可进书院。但我和林院士是老朋友。你给我十个铜板,再给他十个铜板,我就领你们进去,奉送一段你们朱衣公子的故事听。”   谢渊很乐意花钱解决问题,纤细手指夹碎银放到男子手心。   男子掂了掂银子,手一勾,卷到袖子里,就让他们走在队伍最前面,领他们进了书院大门。   入门前,温朔抬手,飞出一只缠绕咒术的纸鸢。   桃萌说:“小师妹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她要是遇上危险,也可知道怎么找我们。还是师兄心细。”   “走吧。”温朔跨过门槛。   书院大门正对一块石屏,石屏受风吹雨打早已开裂,上面浅浅有刻印,但磨损得看不出图案。转到石屏后,是一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院子四周是穿堂廊,飞翘的廊檐如燕尾飞翘入空。   一进这院子,温朔就愣了一下,移目到廊下,喃喃自语:“这样的设计,若是遇上雨天,雨水会从廊檐滴落到院内,很不洁净。”   院中,有个清瘦的男子披着灰色棉被,正低头在一个铜盆里烧纸钱。带着火星子的灰烬飞起来,照亮那人一张病容。他握空拳放在口边,咳嗽了几声,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朝拿竹枝的男子点一点头,“来了啊。”他转头,又很自然地从身后拿出个碗,放到身前,继续垂眸看火盆。   了了书院的院士竟然像乞儿行乞。   每个人走过去,在碗里留下十文钱,铜钱砸在碗里的清脆声响没能让林舒抬起头,直到,谢渊在他碗里丢下一颗金豆子。   林舒抬起病恹恹的眼睛,起初是疑惑,然后,露出淡淡的笑容,“谢小世子,多年未见,风采依旧。你是特意回来看看故地吗?”   谢渊蹲在地上,用眼珠子打量林舒,“你是?”   林舒站起来,丢下棉被,身子当真比青竹叶还细还薄,“谢小世子,您贵人多忘事。当年,你的课业都是我替你写的。一张纸,一吊钱。记得吗?”   谢渊一掌拍在林舒肩膀上,直接将人拍矮了一寸,“小林子,是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还是不舍得买肉吃?你成了书院的原始?”   “暂时的——”林舒咳嗽,咳得满脸通红,卷起身子,“我不是一直这样吗?体弱多病,除了和书有关的事,全都力不从心。”   林舒向谢渊行礼,然后,把目光投到身后的温朔脸上,他明显愣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你——怎么回来了?”   温朔若有所思盯着林舒。   谢渊勾住温朔的肩膀,两个身体撞在一起,问:“你认识小林子?”   温朔道:“未曾见过。”   林舒的脸色越来越白,近乎要变成透明的人。   谢渊悄悄覆在温朔耳朵根,“朔朔,你可小心这个人。他呀,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只要给钱,能替鬼推磨。”   林舒的目光与桃萌撞上。   桃萌心里起了小揪揪,好在,林舒好像并没有认出他。   是啊——   他都是桃萌了,样子都变了,林舒怎么可能认得他?   温朔开门见山:“这里可曾出过犬妖?”   林舒蹲下来,把手边最后的一团纸钱丢进火盆里,亮黄的火星子扑起来,照亮一张秀气的病容,“这里是书院,读圣贤书的地方,最是洁净。贵客逛完就走吧。二月里,学堂放早春假,家私都搁在里边,最怕闹贼。”   举竹枝的男子钻出来,“找妖怪?那你可问对人了?来来来!既然付了钱,就跟你们好好说一说朱衣公子大战一百零八妖的事迹!大家移步后院。”   谢渊和温朔跟随那男子走到廊下,桃萌挂在最后面,慢吞吞地跟着。   了了书院有几间还算像样的书堂,但上面的匾额却十分有意思。每间书堂上写的是张记布庄、王婆麻婆豆腐、大刘铁铺……   抓竹枝的男子解释:“书院里的先生清贫,学生都是农家孩子,交几斗米就能上学。可先生们的月例还要放,林院士就想办法让镇上的铺子老板入股书院。虽然看起来荒诞,却也不失为一个为贫苦孩子挣出路的好法子。”   谢渊和温朔悄悄说:“太滑稽了。我都能想象一个学生,问另一个学生,你下堂课学什么?另一个学生回答,去西门臭豆腐店学六艺。”   温朔说:“这里到处透着古怪,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当心。”   众人来到后院,竖竹枝的男子手指头向上一戳,“看,这就是朱衣公子大战群魔时留下的佩剑。”   一柄生锈的剑深深钉入匾额中,将朱砂写的“抱月”二字从中间分开。   “那一夜,朱衣公子与书院里一百零八妖只战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最后,朱衣公子凭手中剑斩杀群妖。最后飞出的那一剑,将一从古至今从未遇到敌手的大妖钉在匾额之上。因群妖的血染红公子的青白书生袍,后世便称这位少年英雄为朱衣公子。”   谢渊如燕子一样飞起,跳上那块匾额,分腿蹲着,他低头查看那剑,夸张地“呀”了一声,然后、轻盈地落下,闪到温朔眼前,眯起眼睛,颇为神秘地问:“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温朔黑眸沉沉,有一丝恼,却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从一进这书院,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似曾相识,“说。”   谢渊眸子一闪,道:“那上面留着一块狐狸皮,白色的。”   握竹枝的男子仰天咤一声,双手向空中一抓,很快又缩紧脖子,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众人,“没错,朱衣公子最后钉住的大妖便是狐妖。”他停顿下来,再次扫视众人,在吊起所有听众的情绪,让他们全都像鹅一样拔长脖子,摒住呼吸时,他才劈叉矮身,向前一晃,压着嗓音神秘道,“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七元厄运星君。”   在温朔沉浸在震惊中时,谢渊补了一刀:“那剑上,是温氏的族徽——姚黄牡丹。” 第025章 传闻中的朱衣公子   “去找林舒问清楚。”温朔猛地转身,飘起的衣袍“啪”一声打在迎面而来的桃萌膝盖上。   “师兄——”桃萌嘴里啄着这两个字,仰头,盯着那柄生锈泛红的剑和开了叉的狐狸皮毛,隐隐就觉得腹部的旧伤疤痒,他用指尖悄悄挠了挠,才觉得好受些。   “朔朔的狐狸精还魂了,还不跟过去看看?”谢渊上来勾住桃萌的脖子,“被偷了可别找我哭鼻子!”   “我们不是在找逍遥郡君的来历吗?我觉得,不该——啊。”桃萌惨叫一声,脚后跟摩擦着地面,被谢渊拖到前院。   四四方方的院子中,林舒已经烧完了纸钱,他正低头拨弄盆里的铜板,每一文钱都要用指尖戳一下,仿佛是怕铜钱有假。   温朔问:“你刚才对我说,你怎么回来了。你曾见过我,在什么时候?”   林舒头也不抬,把铜板铺在手心,手掌拨动,铜钱竖成一串,他仔仔细细数了个遍,心不在焉道:“哦?我说了?不记得了。可能你听错了。”   温朔问:“蛾眉月来过书院?”   林舒从袖中扯出一根红线,线头从排列整齐的孔心穿过,仔细打好结,将一吊钱拢进袖子,抬起清眸,凝视温朔了好一会儿,“不认识。”   谢渊插嘴:“他是指七元厄运星君。”   林舒点头“哦”了一声,“多亏谢小世子提醒,原来他叫蛾眉月啊。没错,厄运星君来过,被朱衣公子用剑钉在匾额上,然后,跑了。”   温朔问:“朱衣公子和蛾眉月是什么关系?”   林舒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是隐秘。他们什么关系,只有当事人知道。”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温朔步步紧逼,“朱衣公子为何要杀蛾眉月?”   杀蛾眉月?   桃萌讷讷盯着温朔。   他怎么会这么想?   世人误会朱衣公子斩杀厄运星君,是因为他们只能看到一柄剑将狐皮钉在匾额之上。他们凭着眼见的果推论前因,又为书院造势,编了一部书。   世人的误解情有可原,怎么身为当事人的温朔也人云亦云?   桃萌更加迷惑。   他真的不记得了?   “盘水镇上有个说书人,故事讲得特别好。要听朱衣公子的传奇志异,他连说带唱,专拣好听的说。”林舒言至此,咳嗽了一阵后,接着说,“我想,半个时辰到了。若是各位贵客对书院挂心,可捐些银钱资助家境艰难的学生。若是只想好好参观院子,三月起,任何人可自由出入书院。日头西沉,我还要整理寝务,恕不能远送。”   林舒直接转身,袖子翩飞,从凉快的廊下穿入后堂。   桃萌喊住林舒:“林院士。书院有记录每日杂事的志录。院士看起来对学生颇为关心,想必事事亲为,书院的桩桩件件都该记录在案。我们想在书院宿下。方便的话,查阅一下志录。给钱。”   谢渊闻言,立刻双腿扒开□□蹲,他往怀里一掏,“啪”一声拍下一块大金砖在地上。   金砖撞击青砖的悦耳声响终于引得林舒回头。   谢渊挑起半边眉头,“小林子,我认识你不是一年两年,最是了解你的脾气。住宿费,够你们整座书院吃一整年的了。”   林舒转过来,把双手往腹前一揣,夹杂着竹叶清香的风轻轻掀动他的衣袖。   “啪”一声,谢渊又拍下一块金砖。   林舒露出笑容,但只有一点点。   啪啪啪——   谢渊连拍好几下,金砖叠起来,都把谢渊的脸给遮住了。   领游客参观书院的男子从后院走出来,一看到满院子金光灿灿的金子,系着红绸的竹枝垂下来,头也歪下来,眼睛都直了。他随手晃动手,赶其他人走。他的眼里再也没有人,只有耀眼的金子——在发光。   林舒向男子飞了个眼刀,“要入夜了,别惹是生非,走!”   男子跳着脚从谢渊身边蹚过,钻入石屏后,又弯腰冒出头,半张脸露出来,半只耳朵尖翘起来,阴森森盯着谢渊。   “还不足兴?你可真够贪的。不会是想让我用金砖把你这院子重新铺一遍吧?”谢渊抬手,又变出一块砖,叠到最上面,“哄”一声,金光闪闪的山果然塌了,将古老脆弱的青石砖砸个粉碎。   “谢小世子破费了。你们跟我来。”林舒走过来,用棉被把金子遮起来,“书楼里,旧录志与账册堆杂,不能点蜡烛。离入夜还有半个时辰。这半个小时时辰内,你们可随便翻阅书册。而后,我带你们去以前住过的寝舍。”林舒跨上廊阶,又转过身,“谢小世子,你把砖砸穿了,我得找人修缮,这另算一笔银子。”   谢渊“呵呵”了两声,一手捏两片衣襟,拎起来,垂眸打量自己敞开的衣襟内,“草(一种植物),都快被小林子掏空了。”   桃萌一个劲地盯着谢渊薄薄的衣衫看。   他想,渊师弟是怎么变出比人还高的金砖的?另外,这么多金子肯定很沉吧?可他御剑起来还嗖嗖地往前蹿,真够厉害的!   谢渊弹起来,敲了下桃萌的脑袋,“别看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是老子,不是金子!办正事要紧。你看,朔朔走得比风还快!被狐狸精一闹,他肯定要把这座书院翻个底朝天。”   林舒领着三人来到一座木头已经腐朽发黑的书楼门前,书楼匾额上书“天一”二字。   林舒先用手推了几下门,门推不开,他转而用肩膀去撞,“嗙嗙嗙”撞了三下,门没撞开,一阵灰扬起,他吸入后,猛地咳嗽。桃萌上前帮忙,试着和林舒一起启门。两人推了一阵,还是推不开门。   温朔很自然地垂下黑眸,目光落在门板的下方,待他看到一小片木闸时,他身体明显呆滞了一下。   谢渊揪住温朔异样,顺着他目光移目,立刻“啧”了一声,“门下有个木闸,你们不打开,肯定推不开门啊。”他蹲下,用手指头拨开木闸,门“吱呀”一声,不用推就开了,谢渊转过头,“朔朔,你怎么做到的?这种小机关也留神。哦,你的眼睛能看到常人不易察觉的东西。”   林舒道:“天一楼每年晒书日才启门一次。我都不记得门是关不上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装了个木闸,防止风把门吹开。”   林舒引三人入书楼。   天一楼里黑咕隆咚,夕阳之光斜射进去,一沓沓书册堆成山,露出淡黄色的一角。   谢渊抱怨:“这么暗怎么找?”   林舒说“藏书太多,怕烛火迸下火星子。”   温朔走到一张缺了脚的书案边,低头,抽出一个抽屉,直接掏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明珠之光又柔又亮,纵然有烛火,也比不过这样一个宝贝。   林舒愣了一下,“一定是某个学生夜读时留下的。”   温朔问:“左右不会是渊师弟。撇开他,书院还有其他世家子弟?”   “只要铜板够,谁都能进书院读书。书院建成百年,人来人往学子无数,总有人深藏不露。”林舒退出来,“半个时辰后,我在门外等候三位。”他关上门,“咔嚓”一声,拨下了门闸。   “好嘛。这是把我们锁起来了。就这么怕我们到处跑吗?”谢渊转头问温朔,“你是偷偷学师父的神机之算了吧?”   温朔低垂着头,沉眸凝着夜明珠,“我也想知道。我就是有一种感觉,那里有这样一个东西。”   “你真的没来过了了书院?”谢渊顿一顿,“老实说,我觉得小林子认识你,而且对你有点莫名的情绪。蛾眉月被剑钉在匾额,怎么说——呃——很像你的作风。”   桃萌细细打量温朔的神态。   装傻充愣并不是温朔的作风。   因为夜明珠,温朔此刻是暗室里最亮的光源,他一袭黑袍,光华在他低垂的脸上流转,黑与白此刻在同一具挺拔的身躯上交错展现,“只有半个时辰。找漱月犬为先。留意到蛾眉月、朱衣公子的记录,可相互分享。”   嗯,这就很温朔,务实!   三人开始翻看堆积成山、积满灰尘的书册。桃萌看起来翻得最认真。谢渊翻书页翻得像半朵花,走马观花游览。温朔只扫一眼书册的扉页就丢开。   温朔最先有收获,“按账册记录,长久以来,这座书院受神秘捐赠人供养。每一笔银子何时收到,收到多少,用于何处,都有详细记载,却唯独不留捐赠人姓名,仅以符号代表。”他的指尖摸了摸书册上的某个地方,“这上面有弯月的记号。他每年寄送一百两银子到书院。月亮的记号消失在十七年前,那个时候正好是———”   正好是——   温朔送蛾眉月上魁星阁受审的那一年。   自从知道了了书院,蛾眉月做了这座书院的供养人。   这么些年,桃萌仍是每年寄一百两银子到了了书院,唯二不同的是蛾眉月的标记换成了桃子,林舒不知道真相。   谢渊连连摇头,“朔朔,你这是走火入魔了,不相关的事情都往狐狸精身上套。你想为他歌功颂德。桃子可要伤心的。”   如果温朔再往下翻几页,他就不会只见弯月,而是见到桃子。可他就是没翻过去,用手指反复摩挲旧时账上的图腾,然后,轻轻掩上书册,端放在手边。   桃萌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册,神思却不知飞到哪去了。   他在努力回想,留在书院的两个月,是否见过九命猫和漱月犬?   可事实上,书院里的精怪太多了。他只是片竹叶,偶然被风吹到书院的瓦上,风再一吹,就飘然离去。   和师兄师弟不同,桃萌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认得林舒的字,林舒有写日志的习惯,如果书院有秘密,只可能在那上面找到。可这些都是旧账,林舒故意把桃萌引到了错误的地方。   桃萌决定换一种方式来点醒温朔和谢渊。   桃萌把脸埋在展开的书册后面,“书上说,了了书院的学生不仅有凡人,还有化了形的精怪。书院收的学生都是贫家子,他们读书不为扬名,只求安身。而比这些人更低人一等的是小精怪,他们灵智虽开,却大多孤苦无依,若无人授业解惑,难免走上歧路,万劫不复。他们读书,是为立命。”   “不问出身,收留丧家之犬,挺好。”谢渊道。   桃萌丢掉那册书,又打开一本,举过眼睛,叨叨:“书上说,学院为了经营下去,的确会接收捐赠。但善心人里也有精怪,所以,未免惹上麻烦,就都以符号做标记。”   谢渊突然喊了一声,“这里竟然有好多药方。这种东西也需要收藏吗?”他双指夹起一张纸,在空中抖一抖,“每日要用膏药敷双目一个时辰——用这方子的人怕是个瞎子。”他把纸张随手弹开,“垃圾。”   桃萌三步并作两步,从空中托起慢慢飘下的药方,叠成手掌大的方块,塞进衣襟,“这方子是古方,求之不易。我先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谢渊翻了一阵就无聊了,打量过两人后,说:“朔朔,你偷懒。纵然你一目十行,也不可能看这么快。”   温朔黑瞳又扫过一册书的封面,直接丢开,“撇开无关的典籍,是不是日志只要看封面。扉页上有年历。你入学年限前后推十年的记录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还是你精。”谢渊开始学着温朔的样子扫视封面和扉页。   这时,温朔拿起一本破书,黑眸亮了一下,翻开,连续扫了好几页。   谢渊凑上去,“这本有戏?”待看到书上的内容,震惊地喊,“《论语》!!这东西能帮我们找到漱月犬?”   “这不是普通《论语》,而是春秋时期的初版《论语》。”见谢渊一脸迷茫,温朔补了一句,“和后世流传的版本不一样。”   温朔还在一页一页往下翻《论语》。   好吧,收回温朔务实那句话。   桃萌抬头,环顾无边无尽的书册,半个时辰怕哪里能看完。   死了的蛾眉不能向林舒去讨人情,否则,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去圆。   谢渊双指夹住论语的书边,试着抽了几下,抽不动,“书呆子咱们待会儿再做!”   “别动。”一瞬间,温朔的整个身体都被钉在了原地,桃萌远远睨着温朔,感觉他的魂儿都在此时此刻颤抖了一下。   桃萌开口:“师兄,你找到什么了?”   温朔道:“我来过书院。”   桃萌悠长地、松了一口气地“嗯”了一声。   谢渊问:“因为这书你读过?”   温朔抬起手臂,把破旧泛黄的书册翻过来,对准桃萌。   桃萌看到两页书缝里夹了片竹叶——那竹叶上写着一行行蝇头小字。那字他认得,是温朔的。   温朔道:“我不只读过这册书,还批注过。”他低下头,“从雪夜赴宴金陵起,我的记忆就变得模糊。渊师弟见了也不认得。我只记得父亲的训斥,后来,眼前就变成无边的暗。父亲说,我被妖物所伤,昏迷了几年。”   原来是真的忘记了。   桃萌心里泛起涟漪,明明是好事,却有点不甘心。   蛾眉月与温朔之间留下的都是痛,了了书院是唯一的温存,仅仅是这一丁半点的美好却被阴差阳错地抹去了。   那些云散了,那些风离去,那些凝聚在屋檐下的雨珠钻入青砖地缝。岁月生长,两两相忘。   谢渊抓来桌案上的夜明珠,对着竹叶照了又照,“啧啧啧”一阵摇头,“我就说小林子人挺好的,怎么对你这么冷淡。看来你不仅来过书院,还和他结过仇!”他抽出《论语》,丢到一边,盯着温朔,“所以,朔朔,你在送蛾眉月上魁星阁前,就和他打了一架。你把他钉在匾额上。你就是朱衣公子。”   桃萌又随手拿起一本书,盖过头顶,“书上说,谢渊入学的那一年,一名叫温藏弓的少年也入了了了书院。他和林舒住一间寝舍。某年元宵节,有名学生悬尸于梁。温藏弓与林舒一路追查,发现是有老师胁迫学生卖夜给财主。那名学生不堪折辱,羞愤自缢。温藏弓以身为诱,一人一剑,在夜宴之上斩杀一百零八妖邪。”   “抓什么是什么,黄金小右手——桃子!”谢渊竖起大拇指。   温朔朝桃萌走过来。   桃萌立刻把书丢到书堆里。   温朔手指扣住他的手腕,“桃子,三本书里你拿倒了两本。” 第026章 负心人和小妖精到齐了   “师兄,你抓疼我了。”   温朔的手松了些,桃萌本以为他是要放手,却不想他只是收了力道,由三指并握到五指包住,扣得密不透风。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谢渊言闭,抬头深深一嗅,双脚立刻交叉,身体晃悠了几下,勉强立住。   温朔和桃萌由四目相对到一起仰头。天一楼顶挂一天窗,窗棂被风吹动,“哐吱哐吱”响个不停。他们从不断抬起的缝隙里能看到夜已沉,繁星散落在天河,幽幽的檀香就夹在风中,如轻烟般降下来,直扑三人头顶。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半个时辰早就过了。   林舒没来叫他们。   温朔道:“捂住嘴,是迷香。”   桃萌抬起手臂指向楼外,喊了一声:“师兄,快看,好多烛光!”   温朔和谢渊同时回头。   天一楼的门窗紧闭,灰扑扑的纸糊门格子里投出无数个萤绿的光点,与其说像是烛火,不如说是霄汉中的灿烂星光,不——更像是一双双燃着幽光的眼珠子。   谢渊骂骂咧咧:“小林子扯,不是说夜里不准点蜡烛。”   温朔眼帘越垂越下,他并指在掌心一划,划出一道大口子,血淋下来,他也不擦,握紧拳头,朝着门跑过去,在门前半尺之地卧倒,以左手掌为支撑点,双脚交替飞踢,踹开一扇扇门。   寒冷的夜风卷进来,吹散如牛乳般的迷香。   “嗬,修为不够,身法来凑。朔朔只会自己耍帅。”谢渊边说边从敞开的门洞蹿了出去,身轻如燕。   桃萌从怀中夹出符纸,横在眉前,双腿交叠,“沓沓沓”往外跑。   天一楼外,萤火点点,如雾一般向三人涌来,将他们围困在圆的中心。   喵——   一声妖娆猫叫从天而降,三人同时仰头。   一轮弯月照得屋脊清凌凌一片,飞翘的檐脚上坐一黑色的屋脊兽,下挂一铜铃,夜风一吹,铜铃“哐啷啷”响,而那本该是雕像的屋脊兽却动了,从黑瓦上滑了下来,落到月所照不到藏书楼投注的阴影下。   一条细长的身影从暗中走出来。   是黑背白腹的乌云盖雪!   九命猫蹲坐下,金色的瞳孔敛成两条线,恶狠狠扫视三人,“哟,负心人和小妖精到齐了!我还以为道盟已经把你弄死了,小妖精。”   桃萌发现九命猫的瞳孔对准的是他,夹符咒的手垂下来,犹豫地、不解地、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无辜地歪头。   温朔冲出去,用拳头打乌云盖雪。   乌云盖雪灵巧地躲闪,“温二,你怎么变得这么弱?哦,自毁修为。我只希望,你不要把这笔账记在桃花星君身上。毕竟,桃花既是恶,恶随身灭,是你们这些渣子的天道!”   桃萌飞出符纸,如旋风一般绕起乌云盖雪。桃萌捏手腕,并指绕圈,收紧符咒的圈。细长的猫身却从圈中钻了出来,直扑桃萌的脸。桃萌打了个喷嚏,脸上留下一道猫爪印。乌云盖雪随之化成少年身浮在空中,头脚倒悬,挂在桃萌眼前,与他四目相对。   九命猫金色的瞳孔直勾勾盯住桃萌,轻佻地笑着,“奉劝你离温二远一些。他最喜欢献祭枕边人。越天真,越喜欢。蛾眉月的死就证明温二是这世间第一的负心人!”   谢渊化出弓,射向乌云盖,将他从桃萌脸前射开,“死猫,逍遥郡君是不是漱月犬?”   乌云盖雪在流动的萤火中翻身,黑袖与黑发在风中翩飞,一支箭也触不到他身。   谢渊骂了一声:“这些鬼火好烦人,晃眼睛,害我射不准!”   温朔从空中落下来,压低身体,横起一臂,“这不是鬼火,是温氏的分神!”   随着温朔话音落地,所有魂火向一个点凝聚,如旋风一般扭转起来,青绿的光越来越亮,那旋风中心渐渐显现一个血衣尽染的少年模样。魂火彻底凝聚,结成朱衣公子,蒙在他双眸上的黑色飘带被风卷到天上,他眼底漆黑一片,没有焦点,没有神采。   乌云盖雪勾起嘴角,“温二,熟悉吗?这就是被温羲那老废物逼出来你魂魄的一片。他可不像你。朱衣公子是以一敌百的欲界奇才!”他飞快转头,喊,“朱衣,杀脸上有猫爪的小子!”   桃萌愣住。   分神?   没错,温氏的家传绝技之一。   温望曾分神湮灭生下温朔的痛苦,并于挖坟夜,亲手斩杀自己的分神。所以温朔不记得了了书院,是因为温羲对他分神?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它穿透朱衣公子的身躯,打乱成萤火,东西飞到温朔手中——是那柄钉在匾额之上的剑,时隔多年,历经风雨,又回到自己主人的手中。   朱衣公子又从萤火幻成人身,他手中亦有剑,朝桃萌冲过来。   温朔跳过来,横剑,与朱衣公子的剑交锋,“嗙”一声,朱衣公子被震了回去。   温朔道:“分神交给我。你们捉乌云盖雪!”   谢渊跃到空中,连射乌云盖雪。桃萌结印,飞出七道符纸,每一道符纸都缠绕谢渊射出的箭。箭增长了符的速度,符加强了箭的威力,使得乌云盖雪连连闪身,往后退。   谢渊甩拉弓弦的手,“朔朔,这不是你的魂魄吗?收回来啊!哎。一个九命猫就够难缠了。还加上个全盛时期的朔朔。我们今日得拼命了!”   “我现在没办法使用分神。”温朔身法如风,配合吕祖剑法,堪堪和朱衣公子暂时交个平手。   一黑一红相同的身形飞出,交缠,弹开。   但凡打斗,拼到最后都会人疲失力,一旦失力,修为就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而温朔却没有修为。   谢渊的箭既要射九命猫,又要射朱衣公子,恨不得箭头分叉,因为拉弓太勤,他甩手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嗬,这要是逍遥郡君来了,也就齐活了。我们要栽。”   怕什么来什么。   或者根本是谢渊乌鸦嘴。   一声犬嗥响彻夜空,漱月犬张开血盆大口,月就在他口中,此时黑云遮月,真如吞月妖犬踏云而来。   九命猫舔了舔嘴唇,金瞳闪闪,高声喊:“君君,你来了!”   谢渊哀嚎:“君你爷爷个头,死猫给我闭嘴!我都要吐了!”他连射几箭,有一箭擦到了九命猫的腿,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九命猫瘸着脚,扑向逍遥郡君,“君君,谢家傻儿子伤我了!替我报仇!”   “老子当年还抱着你睡觉!我要射死你!”谢渊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胀起来,随着脉搏,一跳一跳,他手中的弓已经不是弓,而是射到弓影模糊的诸葛连弩。   温朔从纷乱的打斗中分出一丝神,“谢渊,别乱!他们要动的是桃子。一切以桃子的安危为先。”   桃萌也发现了,九命猫只命令朱衣公子杀他。   为什么?   与“负心人与逍遥郡”配合食用。   他就明白了。   桃萌一时间哭笑不得,叹了口气。他掏出符纸,快速叠成一轮弯月的样子,结印,圈住纸弯月。纸弯月越浮越高,越来越大,最后化成一柄两头皆是刃的勾月形武器。桃萌一指指出,弯月刀飞旋起来,反射月光,如飞镖一般飞向屋脊上的漱月犬。   九命猫替漱月犬挡了一下,“噗”一声喷出血珠子,它的胸口割出一长条几乎横贯腹部的伤口。   桃萌抬起右手臂,袖子落下来,弯月刀飞回来,在他晶莹剔透的手腕边“嗡嗡”缠绕。   九命猫金瞳闪闪,嘶吼:“朱衣,杀桃萌,杀谢渊!”   朱衣公子如燕子一般在空中翻身,落下,垂头,左右转动了一下脸,仿佛在听温朔的脚步声。   温朔气喘吁吁,低吼一声,一双幽兰的瞳孔燃起来。他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只要燃起幽瞳,他能够看到炁流,提前感知黑暗中一切生物的行动轨迹。只是,眼睛会很疼,一会儿如火烧,一会儿如冰灼。幽瞳的感知令温朔灵敏异常,他的身子再次如光一般闪出,跃到朱衣公子头顶三尺,一剑刺下。   “嗙”一声——   两剑相交,剑光爆裂,温朔手一震,手中的锈剑碎为齑粉。   朱衣公子一剑刺穿温朔的胸膛。   温朔的身体在空中折起,被震飞到一边。他没有歇息片刻,站起来,摇摇欲坠,幽瞳越燃越亮,几乎是两团蓝火,从眼角淌下两道鲜红的血柱。   桃萌飞出弯月刀攻击朱衣公子,“师兄!别再用幽瞳,会失明的!”   朱衣公子耳朵动一动,红袖一甩,笔直身体,一击格开弯月刀。   太强了。   看不见还这么强!   逍遥郡君吼:“朱衣,不能杀温二!”   温朔嘴里啐出血,“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   九命猫“喵喵喵”尖笑,身形闪烁,时隐时现,他闪现的时候一会儿头在上,一会儿头在下,最后,突然挂在温朔眼前半寸,“温二,我们不是怜悯你。我们坏,可我们不像你,不会——恩将仇报!”   桃萌捏诀唤回弯月刀,一边往温朔身边走,一边用手臂在胸前画叉,驱动弯月刀追击九命猫。   交缠过程中,猫毛翩飞,桃萌不停地打喷嚏,打到眼泪汪汪,都要看不清师兄的方向了。   温朔的手拉住桃萌的手腕,将他往自己旁边一拖,他这适时的一拉令桃萌躲开九命猫的开膛破肚的利爪,他问:“桃子,你的脸怎么了?”   桃萌用手指摸脸,指腹触到起起伏伏的一片小痘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道:“没事,猫毛过敏。”   九命猫“喵”一声炸毛,身形顿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盯着桃萌。就因为这一顿,九命猫被从头顶撒下天罗地网的金线缠住,金线迅速收紧,将他裹成粽子,只露出个刺猬头。一双玉手从云里伸出来,拉动金线狠狠将九命猫甩到地上。九命猫用金瞳不服气地瞪着来人,并拼命扭动蚕茧一般的身体。   红色衣裙在众人眼前飘动。   谢渊激动地喊:“小师妹!”   曹云双臂平举,金线从十指间飞出,如织布机上的经纬线,又如水里的蝌蚪,试探地飞向朱衣公子。朱衣公子劈剑,缚神仙索却劈不断,它们是至柔至坚之物,越劈越乱,缠得朱衣公子像被线挂在空中。   曹云得意道:“我的金线对付魂魄最厉害!”   温朔跨出一步,问:“小师妹,可有办法将魂魄重新缚到我身上?”   曹云皱眉,“这是朔朔的魂魄?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我得把你七魂六魄都拉出来,然后重新绑起来。剥魂很疼的,如骨肉生离。融魂也很疼,如压碎骨头再拼起来。”   温朔吼:“我不怕疼,来!”   桃萌眼皮跳了三跳,怒道:“师兄,你在干什么?”   温朔又吼:“现在!”   “桃子,为我掠阵!”小师妹落到温朔身边,金线飞向温朔,双臂结印往前推,再往后一拉,“朔朔,忍一忍,我尽量快些!”   温朔低吼一声,双膝跪地,七魂六魄就全都飞了出来,形态各异的魂像风筝一样围着他转,而牵风筝的金线在曹云指尖。小师妹咤一声,把朱衣公子卷进来,一臂竖起,一臂绕圈,魂魄们如纺锤一般绕起来。温朔仰头哀嚎,七魂六魄汇聚成一道光,直冲向他头顶。   光从温朔身体贯穿,他无力地摔向一边。   桃萌踉跄着跑过去,抱住他。   温朔倒在桃萌怀里,却在笑,他说:“桃子,我都想起来了。” 第027章 是忘了忘了的痴心人   那一年温朔入学了了书院,化名温藏弓。书院的书教得不怎么样,藏书楼中却有不少珍品、孤品。温藏弓日夜泡在天一楼里读书,晚上用夜明珠照亮,楼门坏了,也是他亲手装上门闸。   温藏弓性格孤僻,同寝舍唯有林舒主动与他交好。入学三年,多少个鸡鸣前的晨和日落时的昏,回廊中心的院子里,温藏弓一袭青白书生袍飒飒练剑,旁边廊柱上,倚靠着口中咬笔,衣襟上挂满墨汁,正凝眸记日志的林舒。   元宵节夜宴后,两人回到寝舍,推门就见同窗的靴子在空中摆来摆去。温藏弓跑上去抱住同窗的脚,发现尸身已经发硬。两人在死去同窗的枕下发现遗书,详述书院内部的肮脏交易与自己死前受辱的过程。   书院一直将品貌端正的学生送给财主当玩物。书院时常举办酒宴,聚众玩亵学生。起先,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有些学生家境贫寒,用尊严换前程。后来,贵人们的口味越来越挑剔,只要最漂亮的学生。那些学生未必肯,从中调停的师长或哄或骗或唬或迫,渐渐越过了线,就出了学生不堪折辱,自缢身亡的事情。   了了书院的院士封了六十两银子给死去学生的父母做安葬费。书院想平息一阵子再行群欢宴,但享乐惯了的贵人们心痒肚痒,逼着书院立刻挑选新人。   温藏弓以身设诱,蒙着眼睛被带到夜宴进行的水亭。他永远不会忘记一张张醉得酡红的脸,一双双飘忽又贪婪的眼,一条条肿胀肥胖的舌。他们有的竖起尖尖的耳朵,有的拖着一条炸毛的胖尾巴,有的用鲜红的利爪将人皮一割为二,爬出毛茸茸的身体。他们中也有普通的人。他们围着他,还有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其他学生。   轻歌曼舞、划拳喝酒、玩亵贫苦的少年少女……   铮鸣的姚黄牡丹佩剑飞到了温藏弓的手中,幽瞳越烧越亮,直到他不得不甩去剑上的血以减轻挥剑的力量,直到他过分使用幽瞳而陷入茫茫黑暗,他还在杀,他记得那夜群妖的战栗与惨叫,最后,被血浸透的书生袍沉得他迈不开步。   学生们都跑了,妖邪们伏诛,一切又回归沉寂。温藏弓气喘吁吁,手脚脱力,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妖物的脚轻踩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他一剑飞出,“嗙”一声巨响,狐狸的哀嗥响彻书院。   温藏弓晕了过去,瞎了两个。林舒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两个月。他记得林舒给他上眼药,喂他喝粥。   两个月后,温羲从了了书院带走温朔,并对他使用了分神,但分出来的朱衣公子逃跑了,温羲没能当场灭魂。   还有很多很多回忆——   温朔餍足得、痛苦地“唔”了一声。   见温朔痛得直抽搐,桃萌掰住他的肩,“傻子,忘了就忘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九命猫挪动身子,“温二,记起你有多忘恩负义了吧?如果不是他,你就是个瞎了眼的负心汉!”   缚神仙索钻进曹云的袖子,她的胸口激烈起伏,背慢慢驼了,脸皱了,头发变成雪白,鲜亮的衣裙撑在干瘪瘪的身躯上,她又变成了老婆婆的样子。   曹云走到九命猫身前,踢了他一脚,“再乱叫,本公主吃了你的耳朵。”   温朔扶着桃萌站起来,手臂穿过桃萌的背,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对曹云说:“抱歉,浪费你这么多灵力。”   曹云垂下手臂,袖子里落下缠着红带子的虎爪匕首,两个圈套进食指,“嗖嗖嗖”在脸边转,转得匕首模糊,“等打完了,多给我抓些血食就好。”   谢渊走过来,四人并排看向屋脊上的漱月犬。   温朔道:“现在,捉逍遥郡君!”   三人异口同声道:“好!”   “八十一个大光头都被我砍瓜切菜。我会怕你们这些渣子?”漱月犬仰天长啸,黑云再次遮住弯月,天一楼四周刮起强飓风。   温朔道:“桃子,劳烦你帮我折柄剑。”   “师兄——再动,会让伤口裂开的。不如,交给我们?”   “桃子,这是生死之战,不留余地。”   谢渊一笔横出,跃上天一楼顶,化出一柄比人还长的弓,横过来,用腿踩弓身,双手拉弓弦,身体往后倒,“这叫后羿射犬——清理门户!”   曹云身薄如纸,被风吹到天上,手里两把匕首还在飞速旋转。谢渊射出比人还长的光箭。曹越掠过去,踩在箭上,直冲逍遥郡君。逍遥郡君尾巴一摆,化成男子,变出长枪,“嗙”一声,与曹云的匕首相交。老太太从瓦上滚了几个跟头,头坠到屋檐外,被谢渊夹住脚踝,倒提在空中。   曹云哎哟呦喊:“我的老腰要折了。”   谢渊臂膀一转,将曹云调转了个头脚,端放到瓦上。桃萌扶正温朔,从怀里取出符纸叠成纸剑,结印,化出一柄剑,交到温朔手中。温朔和桃萌也跳到天一楼顶,四人将逍遥郡君围在正中。   天一楼是了了书院中最高的一处楼。他们在楼顶可以俯瞰书院全景。不算大的书院里竟然没有一处点灯。暗之中亮起一双双青色、红色的瞳孔,像是猫科动物的虹膜在夜中发光。   “还来?一茬又一茬是韭菜吗?这又是谁的分神?”谢渊显然烦透了。   温朔用余光打量下面,“这次真的是眼睛。来了几十只精怪。”   “魔教后援?”曹云笑了一下,“今日可以吃个饱了。”   桃萌手腕边的弯月刀飞了下去,曹云的虎牙匕首也飞了下去,一刀一匕反射月光,如回旋镖一般交错,分开,再交错,月光照亮一张张形色各异的精怪的脸。利刃之光也照亮了衣衫单薄的林舒的清俊脸庞,他正站在被缚神仙索捆缚的九命猫旁。   乌云盖雪怒吼:“小林子,同窗那么多年,你看着我死?”   温朔垂眸,“林长琼,你也与魔教同流合污?”   林舒清瘦的身子在风中如孤竹颤抖,“求财者不为贪,求全者为贪。我所求不过是书院平平安安。藏弓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几十只尖耳朵的精怪跳上天一楼,潮涌般向四人压近。   乌云盖雪突然朝天一楼顶的逍遥郡君吼:“君君,快走!”   漱月犬一枪出击,刺向桃萌,“乌云,别闹,等我杀了他们。”   温朔以剑格枪。桃萌飞出符纸,燃烧,绕着天一楼转圈,将漆黑的夜照得恍如白昼。   乌云盖雪又道:“走!我自有缘故!”   漱月犬再次跃向空中,变出长长的白尾巴,从剑与剑、刀与匕间的空隙里钻了出来。符咒与金线交错飞出,企图缠住漱月犬。逍遥郡君化为九霄中的一朵流散的白云,转眼不见了踪迹。   精怪们一个个落地,悄无声息地站在林舒身后。   四人也落了下来。   曹云嗅了嗅空气,摸到林舒身边,“这位公子,你身上有股死人味,好香。”   林舒连连后退,“婆婆,你别靠近,你身上的味道我受不了。”   “你说本公主臭?好大的胆子!”曹云抽出鬓发间的枯竹狼毫,狠狠敲在林舒额头,“没礼貌!讨打!”   林舒的皮肤一沾染狼毫笔,那块皮突然烧了起来,灼起一个大水泡。他一边扶额,一边“嘶嘶”往嘴里吸凉气。   曹云愣了一下,“你是鬼魂?”   “七年前,一场风寒要了我的命。我不放心书院,魂魄就盘留在此了。”林舒转头看向温朔,“藏弓兄,多年未见,却不想再见面,是这么个情形。”   温朔问:“长琼,迷香是你放的吧?”   林舒淡笑,“每年二月,两位教主都要回书院喝上一杯水酒。我放学生早春假,放迷香,都是不想让人撞见他们。却不想今年他们来得格外早,和你们撞上了。我看情况不对劲,就去找了帮手。”   温朔问:“九命猫和漱月犬到底与了了书院,与你和我,与蛾眉月有什么关联?”   林舒说:“他们——就是当夜,你从那群采阴补阳、摄阳炼气的畜生手里救下来的学生中的两个。”   温朔愣住。   九命猫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温二,你在书院养伤那阵子,你眼睛看不见,我们不敢靠近。我和君君总是远远地仰望你们的背影。曾经,我们把你当英雄。现在,我们看不起你!”   温朔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林舒说:“是不是觉得,因为救了九命猫和漱月犬,才造就了今日的两个魔头?他们杀人如麻,为祸欲界。他们身上背着的血债有一半要归咎在你身上?”   温朔道:“我一直在错,步步都错。”   “寻常人的人生也是人生!你不仅救了魔头,还有——他们!”林舒用手指指向身后的精怪,“你一共救了三十三人。三十一人后来隐于芸芸众生。他们有的做了教书先生。有的只是铁匠。他们不重要,却也很重要。他们能活,是因为你。温藏弓,你做不了所有人的英雄。但你却是他们的英雄!”   所有精怪平举上臂,抱拳,行书生礼,“藏弓兄,多谢你。”   “藏弓兄,我一辈子感激你。”   ……   桃萌看到这些人里有白日里竖竹叶的男子,他走过来,把银子交还到了谢渊手里,“我们不收恩人的银子。”   桃萌咬住袖子,撕下一块布头,递给温朔,“师兄,擦擦你的眼睛,都是血。”   温朔用布头擦眼角,“长琼,当日我患了眼疾,看不见东西,是你照顾我两个月。日后书院要是有难或者你有任何需要,可送信上鸡鸣山。”   “哈哈哈哈——”九命猫笑得满地打滚,“你说是小林子?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蠢,温二。你真是又坏又蠢!我竟然曾经仰慕你这么个渣子,偷偷跟你回洛阳,看你病得要死了,还给你暖身子。我比你还瞎。”   温朔被朱衣公子刺穿的伤口涌出更多鲜血,黑色衣襟上的污点越洇越大,他的血都流尽了,脸色苍白如纸,晃了晃身子,“你是说——”   “蛾眉月!那个假装得风寒,哑了嗓子,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两个月的人是蛾眉月!你与他,吃一碗粥,枕一张席,洗一只浴盆。温二,你是个实打实的负心汉。”九命猫敛起金瞳,脸上又是嘲笑又是鄙夷。   林舒叹了口气,“藏弓兄,你跟我来吧,我让你看件东西。”   桃萌笑着对温朔说:“我与师弟师妹在这看着九命猫。师兄,你去吧。”   温朔跟着林舒来到寝舍。   林舒从博古架上抽出一本书册,“那三年间,你避恶求学,他不想让你为难,却还是放心不下。他找到我,每月付我银钱,让我照顾你起居。我用书信与他分享你的情况。这本日志他看过。你也看看吧。”   “八月十五,藏弓兄在舍前大树下埋下一坛桂花酒。”   ……   “十二月十一,藏弓兄发现了一本《论语》,爱不释手。”   ……   “正月初五,藏弓兄发了热疹,服汤药三帖。”   ……   “二月初六,藏弓兄的眼睛还是不见好转,月公子求访鬼族,讨来药方,给他敷药。”   ……   林舒道:“学生悬尸后,我与蛾眉月断了通信。他生怕你出事,就赶来了了书院。结果,你眼疾发作,误伤了他。他当时伤得很重,却不让我告诉你他来了。他扮作我,照顾了你两个月。你在养伤。他也在养伤。你眼睛盲了。他装作哑巴。”   温朔还在翻看日志。   林舒道:“藏弓兄,夜深了,你受了伤,歇一夜再回去。我带你去你住过的寝舍。”   上半夜,桃萌负责看守九命猫,下半夜,换成谢渊。   温朔忍着疼洗了澡,换了衣衫,躺在温藏弓曾经躺过的席子,脑子很乱,根本睡不着。   桃萌从外头回来,看到屋里还点着灯,脱了鞋,爬上通铺,用手垫着脖子,凝着火光悦动下的温朔的背影,听着他沉稳的呼吸,问:“师兄,伤口疼得睡不着吗?”   温朔回答:“我不疼。”   “我与林舒是旧相识。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每年也向了了书院捐赠一百两银子。他时常和我通信,告诉我书院的事情。”桃萌顿了顿,“我把天一楼中的药方交给了他。明日一早,我熬药给师兄敷眼睛。”   “谢谢。”   良久,桃萌问:“找回记忆让你很痛苦吗?”   温朔说:“那些我以为是林舒的回忆,如今都变成了他。我记得那些粥很烫。我记得回廊里夹杂着竹叶香的风。我记得他起伏的胸膛和微微的喘息。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再次和他相逢。”   “只为了再见他一瞬,就那么痛,值得吗?”   “我们多出了好多日子。朱衣不是在逃,他在等我找回他。还有很多事情,我没有同他说过。无论生与死,好与不好……对不起,桃子。”   “为什么和我道歉?”   “我——不知道。”   “师兄——”   “嗯?”   “你是傻子。”   温朔艰难地转过身,他的黑眸夹在红肿的眼眶中,“桃子,迟来的爱意不值一文。很卑劣。很肮脏。”   桃萌凝着少年英俊的脸,“师兄,他不会这么想的。在我心里,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温朔胸口的伤口像是不断汲取养料的瘤子,将温朔的精气神、脸上的血色都抽走了,他微微颤抖。   桃萌说:“师兄,如果你想念他,就闭上眼吧。”   温朔闭上眼,眼皮在眼珠飞快转动下颤抖。   “师兄,你答应我,以后想蛾眉月,就想了了书院的他。”   “好。”   “师兄,你听到雨落到青砖上的声音了吗?”   “嗯。”   “我也听到了。”   许多许多年前,一个雪袍少年怀里靠着蒙着眼的紫袍少年,他们靠在廊下,穿廊的寒风卷起他们的衣摆,翩飞的腰带缠绕在一起。   院子里正在下春雨,雨滴集聚在廊檐,一滴、两滴、三滴……钻入青石板间的缝隙里。   无论如何——   那些都是很寻常很寻常的事。   那些也是很好很好的事。 第028章 把师兄的眼睛吹一吹   第二日鸡鸣,林舒轻敲寝舍的门。   桃萌用手压住正要动的温朔,一触,隔着衣衫都觉得烫,把手后背移到温朔耳垂后,贴了会儿,果然烧得厉害,“别起来,我去。”   桃萌趿鞋站到地上,低头整理衣袍,撵平褶皱后走过去,因怕冷风钻进来,只掀开一条门缝,从缝里看到林舒左手抬着托盘,木盘上放白纱布和盛在木碗里焦黑药膏,林舒的右手垂下,拎两只生龙活虎的灰兔子的长耳朵,他是用手肘撞的门扉。   桃萌把手伸出去,托住木盘移进来,“林院士,麻烦了。”他垂眸瞧两只正在蹬脚的野兔子。   林舒把兔子拎起来,脸拉得老远,仿佛是怕,“曹婆婆吩咐我抓些野物。我正准备剥皮,腌制过后,烤炙。”   “小师妹要的?”桃萌露出笑,“别烤,直接送进师妹房间就好。劳烦林院士替我向渊师弟传个话儿,等师兄敷好眼睛,我就去换他。”   桃萌掩上门,走回通铺的时候,从桌案上顺走了金疮药。他将所有东西放到席子上,推到温朔身边。温朔在半昏半睡间,红肿的眼皮下眼珠子在微微颤动。   桃萌轻轻推了推温朔,说:“师兄,我要给你上药了。你好生歇养,不必睁眼。”   温朔眼球动一动,试着抬起眼帘,他没力气,只敛开两条细缝,露出水光盈盈的黑瞳,“麻烦你,桃子。”   桃萌小心翼翼松开温朔的衣襟,揭下被血与药浸透的沉甸甸的旧纱布,丢进托盘里。触目就是一剑贯穿的血窟窿,若是往深里看,都能看到跳动的桃元和白色的肋骨。整个过程中,温朔疼得打战,却没有哼一声,因为高烧,他的黑眸格外亮,盯着桃萌的脸看。   桃萌用干净纱布吸去血窟窿里渗出的黄色脓水,道:“我要施法上药了。你盯着我,我手会打战。”   温朔听话地闭上眼睛。   桃萌从怀里夹出黄符纸,捏诀飘在指前,火焰燃烧起来,转瞬将符纸化为灰烬。他拿起金疮药往空中一抛,白色粉末亦浮起来,他的手指转转,白色粉末与黑色灰烬混合。他手指慢慢垂下,灰色粉末覆盖血窟窿。   温朔又动了动。   桃萌微转眼珠子,朝温朔紧闭的眼睛看,“马上就好,别睁眼。”   温朔“嗯”了一声。   桃萌以左掌心对准温朔的胸膛,右手食指划过掌心,将自己的血滴到了伤口上。在血的滋养下,药粉与符灰在沸腾,“滋滋滋”冒着泡。只滴了十几滴,桃萌就捏住拳,藏到背后。温朔睁开了眼,大概是血落下时也有重量,他有所察觉。桃萌随意将掌心血揩在后腰的衣袍上,夹起一块纱布覆盖住伤口,替温朔系好衣襟。   桃萌问:“好受些了吗?”   温朔点头,“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医修。”   “这不是我第一次照顾病患了。”桃萌在大通铺上跪正,将装药膏的碗置于膝盖上,抓住小木勺搅拌均匀,“师兄,我曾听人说,幽瞳是鬼族的标志。人与鬼结合生出的后代不会个个继承幽瞳。那些继承了幽瞳的凡人,如果过分使用幽瞳,便会患上严重的眼疾,轻则肿胀,重则失明。幽瞳就像是长在人体大树上的藤萝,藤萝吸取大树的养分,直到缠到大树枯死。”他顿一顿,在木勺后面沾一层薄薄的焦黑药膏,置于温朔眼前,“师兄,闭眼吧,涂上以后,两三个时辰不要睁眼。”   温朔翻身,仰卧,安静地闭上眼。   因为温朔的移动,桃萌不得不按住膝盖上的药碗,交替挪动双腿靠近温朔的身体。他低头,看温朔的胸膛,薄薄的衣衫之下肋骨根根突起,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师兄他——   太瘦了。   桃萌用木勺反面轻轻刮着温朔的眼角四周,接着说:“你吃的不算少,却不长肉,就是幽瞳的缘故。随着你使用幽瞳,幽瞳会变得越来越强大,从而,需要的养分也越多。它们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也伤己。师兄,你说我是你见过最厉害的医修。那你就听我一句劝告,以后,若非紧要关头,不要再使用幽瞳。”   温朔道:“我记住了。”   桃萌给温朔的眼睛上好药,活脱脱像只川渝之地的熊猫,他忍着笑,双腿跨过温朔的身体,手臂折起,手腕撑在温朔手臂两边,低头,把唇贴在温朔眼前,帮他吹干药膏。   温朔猛地睁开眼,气息就钻入眼球,又痒又刺又酸,他眯眼,很快又睁开,桃萌的眼眸就在眼前半寸处,风此刻吹偏了,都吹到了他的鼻尖。   桃萌吓了一大跳,身体一僵,往后倒去,原本腾空的腿落下,不偏不倚,就坐在温朔两腿中间,一触就又弹起来,扑向一边,把装药膏的碗都打翻了,好在药膏已经上完了。   以前,蛾眉月就是这么给温朔上眼药的。   现在,温朔怎么就这么不老实?   “师兄,你好好歇息,我去与渊师弟商议一下,何时启程回金陵台。”桃萌冲到门边,又掉转回来,到水盆里拧了条凉手巾,别着头趟到通铺边,把手巾叠成四四方方,甩在温朔脑门上,连呼带喘地退到寝舍外,双手抓门扉,“吱呀”一声掩上,垂头,沉肩,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嘭”一声,旁边房间的门被粗暴地开启,余光扫到一个细长的人从门内出来,惊慌失措到被门槛绊了一下,趔趄地倒退,又是“嘭”一声,门被更为粗暴地被撞上。桃萌转头。另一个倒霉蛋也转头。两人目光一接,皆是深深叹了口气。   桃萌问:“林院士,何事如此惊慌?”   林舒道:“曹婆婆她——嗯,不拘小节,直接啃掉了兔头。没了头的兔子蹬着四条腿。嘴上挂着兔毛和血的老婆婆在朝我笑。那场面着实——”他垂下眸,眼珠子打来打去,仿佛在想合适的词语,但显而易见的是,任何一本书都不可能描绘这样的场景,任何粉饰的词都被吓得钻出了他腹有诗书的脑袋,他岔开话题,“藏弓兄如何了?”   桃萌心里盘算,金疮药、符药和灵血三者同时用上,不出十日,温朔应该就会痊愈,“林院士,师兄的伤还需静养几日,不宜挪动。我们要送九命猫回道盟。我会留下一瓶灵药和治愈之符,再写下方子,劳烦林院士按方子给师兄上药。”   林舒淡淡一笑,这一笑中多少带着推脱之意。   桃萌说:“我这一路行来,很多人都为狐狸鸣不平。狐狸若在,也会感谢你们的善意。狐狸心中究竟怨不怨,恨不恨,都随着他的离去变得不重要了。林院士,在这些事中,你并不只是个旁观者。你与蛾眉月未曾见面,却是天各一方的知己。你与师兄有同窗之谊,是生死之交。了了书院的鬼魂院士——林长琼,再愚钝的学生你也收入书院,不如把师兄当成曾经的温藏弓,周到看顾,悉心教导。”   林舒叹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桃兄,藏弓兄就交给我吧。”   桃萌结太极阴阳印向林舒行礼,“劳烦林院士了。你我心里都知道,师兄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他值得。”   桃萌转身穿过回廊,他听到背后的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舒的声音传来,“藏弓兄,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你还生着病,进去吧。”   师兄他听到了?   太不好意思了。   桃萌加快脚步,逃也似地拼命往前跑。   桃萌和谢渊商议好今日吃过午饭,就绑九命猫上金陵台。   谢渊陷在扶手椅上,拳头撑着脑袋,眼皮往下耷拉,一个劲打哈欠,“十日之限尚余六天,还早着呐,不如在书院好好歇上三天,桂花酒喝个尽兴,再把死猫交给老家伙们。”   “鄢陵的沈夫人不清楚魔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失了踪迹后,丈夫就病倒了,待她回家,丈夫已经下葬。可怜她身怀六甲,还有四个月就要临产,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曹云言及此,仰头,叹了口气,左右活动僵硬的脖子,又埋头记她的羊皮小册子,“参宿是漱月犬造的孽。九命猫狡诈,又把桃子当仇人,肯定不会认罪。长老们是用棱镜抓虱子,一条细腿都不会放过。押九命猫上金麟台,也不过是缓个十日、二十日的期限。我们留在书院,漱月犬随时会杀回来,真丢了九命猫,可就功亏一篑了,还是走为上计,越快越好。”   谢渊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泪珠,“话虽如此,我们不管朔朔的伤了?”   桃萌道:“我已经拜托林舒,求他代为照看师兄。”   曹云抬起头,用狼毫笔端勾住雪白的发塞到耳后,“林舒?交给那个胆小鬼你也放心?”她自顾一笑,又垂下头,一撇一捺写着字,“看我吃兔子就吓得要摔倒了,改天,我当着他的面,生吞一条蛇吓死他。不对,他已经死了,那就吓得他棺材板弹起来。”   谢渊挑起一条眉毛,“小师妹,你老是记小本本。小林子也喜欢记小本本。你们倒是投缘。不如你留下来,一来照顾朔朔,二来么——继续吓小林子,以报他给我们下迷香之仇。”   曹云“切”了一声,道:“我才不留下。这里除了兔子,就是老鼠。连老虎豹子狮子都吃不到,我要上鸡鸣山吃一百只老虎,把样子变回来。”她顿一顿,含笑道,“血尸与魂魄天生不对付。他遇上我,算是他倒霉。”   桃萌说:“漱月犬看起来不会对师兄下手。我们都回鸡鸣山吧。”   谢渊眼一眯,用手指叩桌子,像是在打节拍说书,“没错,他们只害桃子。乌云盖雪和逍遥郡君是厄运星君的小迷弟,他们把桃子当成祸水,是朔朔见异思迁的罪证!桃子,我可提醒你,朔朔不回道盟,没人能像几天前,他在魁星阁内那样怼天怼地怼空气,霸气护妻。我虽能说会道,但终不及朔朔鞭辟入里,句句肺腑!”   桃萌默默低下头。   曹云道:“渊师兄,敢戏弄师兄,讨打,罚你背九命猫上金陵台。”   “全都偏心!”谢渊嚷嚷,“为什么是我?我射箭都射得累死了。”   曹云用笔戳向桃萌,“桃子对猫毛过敏。你看他的脸,到现在还是一片疹子,连绵起伏,又红又烫。”   谢渊不屑,“他那是不好意思的。”   一番争论后,三人仍是决定由谢渊背九命猫上金陵台。他们原本打算用捆仙索捆九命猫,谁知顷刻间就被九命猫的爪子扯碎。谢渊将猫挂在背后,手拉着两只前爪,像背着只竹篓。   曹云抬起双臂,从十指间射出金丝,一圈一圈将猫与谢渊缠绕,才缠了两圈,乌云盖雪两颗闪着寒光的尖虎牙已经在谢渊后背咬下无数个窟窿。谢渊的惨叫与九命猫的嘶吼交替响彻。   九命猫趁机向桃萌扑去,弹起的身子压住桃萌的脸。桃萌的视线被遮挡,不断往后退。九命猫的尖牙刺下,戳破桃萌左脸颊的脸皮,留下两颗小小的红牙印,两颗珍珠血珠从红彤彤的脸上滚落下来。   喵——   黑色的背弓起,九命猫细长的黑影朝门口蹿,门后的光中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影,抓住九命猫的尾巴,在空中转了个圈,“啪”一声打在地上,用手指扼住九命猫的脖子。   “师兄——”桃萌一次次打喷嚏,猫爪子触到的脖子上的皮肤很快起了一片片红疹,他轻轻触碰。   温朔将九命猫提在空中,另一只手压着胸口的伤,“谢渊说的没错,我一同回去。乌云盖雪由我看守。”   谢渊道:“朔朔,你可要量力而行。”   温朔说:“桃子在,不会有事。”   曹云射出缚神仙索,在猫和温朔的臂膀之间一圈圈缠绕。   九命猫被温朔砸得晕头转向,终于了消停了一会儿。他舔了一圈沾着血的嘴毛,将极少的鲜血卷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啧”了一声,“真好,太妙了。” 第029章 是他自作多情了?   四人与林舒作别后,御剑回金陵台。   桃萌本想劝温朔留下,但终是没有开口。   温朔看出桃萌欲言又止,临行前,对他说:“你有让我留下的理由,我也有必须离开的理由。”   什么理由?桃萌猜,大概是不放心他吧。一想到此,他就有些飘飘然,迷糊着,也就上了云头。一路上,桃萌因记挂温朔胸口的剑伤,始终与他并肩而行。   九命猫被绑缚在温朔右臂,大多数时候都阖眼假寐,只有一回,九霄天气流涌动,温朔脚下的剑颠簸了一下,把九命猫的金瞳颠开了两条细缝。   九命猫歪头凝视温朔,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温二,记得吗?当年老家伙把你从了了书院抓回北邙山,关在密室里,对你使用了十三次分神。你那时还算不错,都扛下来了。结果,魂魄进进出出躯壳,使你得了离魂之症。你的魂儿在睡梦中自己飘走了,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我到现在还好奇。你去了哪里?”他此刻看向桃萌,故意挑高余音,“桃花星君那时候也销声匿迹了好几个月。你们——不会在一块儿鬼混吧?”   没有的事!   桃萌坚定地点点头,那时候,他在魏地给元姬大大打黑工,每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替姑娘们教训臭男人!他对天发誓,那几个月,蛾眉月和温朔,清清白白!   温朔失血的脸惨白如纸,不搭理九命猫。   九命猫继续强迫他回忆往事:“温氏找你的魂儿找了好几个月。离了魂的肉躯冷得连血都冻上。我怕你冻死,还给你暖身子。你回魂的时候,血脉通畅,手脚没废,是多亏了我。如今,你却要送我去死。恩将仇报啊,温二!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没变?”   桃萌忍不住探头问:“师兄最后是怎么被分神的?”   “你想知道?”九命猫的声调扬起,死死盯住桃萌,“就不告诉你,小妖精!”   温朔道:“被锁住琵琶骨,抽了几百鞭子,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   “废物!温羲就是个老废物!把你打个半死,就要咽气的时候进行了第十四次分神,成功了,却还是让朱衣跑了。”九命猫挑衅地盯着桃萌,“不过,你要感谢那个老废物。要不是老废物对温二分神,你也钻不了空子,在这装温二的小白兔!”   “走开,轮到我了!”谢渊凑上来,把正拧眉看温朔的桃萌挤开,“死猫,这么说,你是因为崇拜朔朔,所以偷偷跟着朔朔回洛阳的。那逍遥郡君呐?是不是也被我英俊的外表、不凡的气质、高贵的品格所折服,发誓要追随本公子,屁颠屁颠地跟我去了梅林?”   “君君常说,他每日一睁眼就和自己打赌,谢家的傻儿子今天会不会就把自己作死了?没日没夜泡在酒坛子里,按理,早该淹死了。”九命猫张嘴打哈欠,露出尖尖的虎牙,把头窝在两臂间,又眯眼睡了。   谢渊一记头槌打在九命猫头顶。   九命猫嘶吼,“君君是为了搞垮谢氏才去的梅林。让你失望了,谢小傻子!”   谢渊站定,云头落到众人身后,哀嚎:“这世道真是没救了。一个个都吃了朔朔的迷魂药。正道这般也就罢了,我认命,怎么连邪道也偏心!我不活了!”他“噌噌噌”往前蹿,挤到温朔身边,“朔朔,你就是魔鬼。信不信,当年你要是没有失去记忆,和蛾眉月和和美美,那后来挂着大红花扶你入洞房的就是这只死猫!”   “谢渊!”   “渊师弟!”   “渊师兄!”   三人的声音响彻九重天,引得底下弯背犁地的老农直起腰,取下头上的草帽,仰头,边扇汗津津的脸,边打量云层,“打雷下雨?赶快叫老婆子收衣裳!”   四人带着九命猫直上魁星阁。   二十八星宿仙宗只有一位长老值守在阁内,见大名鼎鼎的鬼宿四名弟子捆着一只猫从门外走进来,圆眼睛滴溜溜来回打转,一时有意外、疑惑、不屑、不服气的神色在他脸上一一闪过。   曹云手指一抬,缚神仙索就从九命猫身上脱落。四人立刻上前,将猫的前后左右生路通通封死。   温朔说:“谢渊,那半张甲级榜,交由长老查验。”   “哦,差点忘了。”谢渊从怀中抽出半张甲级榜,轻轻抖了几下展开,衔麦秆少年的脸在空中飘扬,“长老,看清楚了,九命猫乌云盖雪已获,你可派人验明正身。”   长老挑眉,“随便抓一只病猫就想交差?”   长老的这句话才落地,乌云盖雪摇身一变,变成了榜中凶犯的样子,桀骜地睨视长老,“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谁是病猫?老子的牙能生啃你的骨头!天底下还没有哪只妖有胆子敢冒充本座!”   曹云似是疲乏极了,用袖子掩住嘴,打了个哈欠,眼皮慢慢垂下,昏昏欲睡。   温朔说:“长老,九命猫亦是参宿惨案的元凶之一。另一名凶犯——漱月犬还在逃。鬼宿会一并将其捉拿。桃师弟的罪名该洗清了。”   “哦?是九命猫做的?”   谢渊双腿向外打开蹲下,掰正九命猫的脸,强迫他对准长老,“死猫,奉劝你,不要妄造口业,交代从宽,抗拒从严!”   谢渊还想再唬九命猫几句,谁知,乌云盖雪直接懒洋洋地侧躺下,折起一条膝盖,阖着眼,咧着细长条的嘴,道:“没意思,不好玩。是我们做的。道盟的渣子们满意了?”   桃萌、温朔和谢渊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轻易承认了?   不折腾一口一个的“小妖精”了?   他在捣什么鬼?   谢渊弄眉挤眼,朝温朔做手势:“死猫这是吃错药了吧?”   温朔压低声音道:“更奇怪的是长老的态度。”   三人看向长老。   一时间,魁星阁内无人说话,四周弥漫着死气沉沉的雾,空气是密不透风的,迫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亦是潮湿黏腻的,一旦沾上,就黏起脖子里的皮褶,让人恨不得抽身跳进冷水里,洗个痛快。   温朔有种预感,什么事在四人不在时生了根,发了芽,并朝着不可控局面发展。相较于魔教头子,有什么更为难缠的敌人让堂堂道门分身乏术。   这样厉害的对手欲界找不出几个。   他们离开前,发生了什么事?   温珏的死被道盟发现了吗?   这一刻,还是来了吗?   温朔皱眉,僵硬地向长老结印行礼,告退。四人中唯有曹云对周遭之事浑然不觉,身子一冲一冲,困得都快要跌倒。   临走时,桃萌扯了扯曹云的裙摆,悄悄喊了声:“小师妹,走吧,我们去见师尊。”   曹云猛然睁开眼睛,又很快垂下一半眼皮,慢吞吞跟着三位师兄挪出魁星阁,跨过门槛的时候,脚下不留心绊了一跤,多亏桃萌留心扶着。   长老的目光挂在离去的四人身上,抬起双臂,将垂坠的袖子烦躁地甩到手腕上面,吩咐:“将九命猫带下去,记录在册,择日审问。”   道盟弟子上前行礼,犹犹豫豫、抖抖索索地问:“长老,是押去无极狱吗?”   长老一甩衣袖,怒斥那名弟子:“你脑子是被浆糊糊住了吗?还嫌不够乱?随便找个地方关押起来,多派几个人看守。等瘟神一走,再另行处置!”   听到“瘟神”二字,温朔猛然转过头,死死盯着长老黑沉的脸。   他想到了。   姐姐温望!   长老“嘿嘿”两声,缓缓将一只手放到背后,另一只摸着长白的胡子,装出痛苦的样子道:“可悲啊,道盟如今群龙无首,事事受世家掣肘,看人脸色。温二,温珏是你亲手送进无极狱的,你大义灭亲之前没问过你姐姐?她如今带着龙门军杀上无极狱,逼着你师尊还她儿子,你不去调停调停?毕竟,道盟也好,温氏也罢,都是你的家事,任凭你们撒野。”   桃萌身子瞬时一顿,抬起一条手臂,身旁的黑影蹿了出去,他急唤:“师兄!”   温朔的身子呈之字形在魁星阁的飞檐上弹跳。   谢渊提拎起桃萌的后背衣襟,“愣什么,我们也去啊!”   曹云站在魁星阁外,眼见着师兄们像三道光般朝着无极狱飞去,慢慢坐到台阶上,扭一扭酸软僵硬的腰,浑身的骨头“嘎吱嘎吱”自个儿响起来,她气喘吁吁道:“先让本公主歇一歇,歇够了,再折腾。”   无极狱外,紫的是洛阳龙门军,青的是诸星盟弟子,青与紫分成两大片,剑拔弩张,针尖对麦芒。   桃萌脚下剑一踢,剑竖起来,他单足点剑尖,停在鳌足柱顶,“师兄,渊师弟,人是我杀的,我去向师尊认罪。”   谢渊一手扯住桃萌的衣袍,将他拉回来,“急什么?你贸然下去,除了逼你自刎谢罪,我想不出别的结果。”   温朔袖子一挥动,收起剑,双脚踏在鳌足柱上,膝盖折起,借力倒了个头和脚,像块石头一般直坠无极狱底的深渊。   谢渊的另一只急忙手扯住温朔的衣摆,也依样画葫芦把温朔兜回来,“你又急什么?谁都能下去,就你不行!你姐姐见了你,更要气得口鼻生烟,连最后的理智都烧没了!”   谢渊抬起双臂,摇头叹气:“真是两只呆鹅!早干什么去了?疮都捂得那么久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我先下去探探情况,要是情况不妙——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是把伤溃挑破,放脓生疤,还是继续捂严实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谢渊跳下无极狱。   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温珏就像是一颗尖锐的石子,卡在鞋子里,虽然暂时没有阻碍前行,但就是走了一路,硌了一路,实实在在鞋子里边卡着,就算现在不抖出来,迟早要硌出血。   时间一弹指一弹指地被两人熬过。   桃萌感觉自己被两个小人拉着,不断在光与影之间横跳。他一方面觉得,做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受罚。他应该立刻下去,把事情做个了结。可另一方面他又存了侥幸之心,觉得,温珏害人,死有余辜。道盟让温珏活,本就是有失公允。如果秘密随着恶人之死永不见光,他为什么不能死呐?   终于,温朔开口:“桃子,我希望你下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是你做的。”   听到温朔这般说,桃萌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哑然道:“好。”   桃萌正要跳下无极狱,温朔拉住他的袖子,“等等,听我说完。”   桃萌轻轻吐出一个:“嗯。”   温朔说:“在山洞找到你的时候,其实我也曾怀疑过是你做的。只不过,我无法容忍他们不由分说就伤害你。你的命就悬在眼前,我不可能袖手旁观。在魁星阁,我曾问过你,参宿之事是不是你做的。你说你不记得了。如果你只说了这些,我不会站出来,与你同罚。可你又说,你杀了温珏。你或许认为这句话会吓退我。可你不知道,正是因为这句话,我选择相信你。”   “在性命垂危之时,你想到的是让自己加一重罪,为的是让我不要轻易许下承诺。我决不允许你因为没有做过的事受到惩罚。可反过来,事实就是事实。温珏的确是你杀的。他罪当伏诛,却不该由你动用私刑。我此刻让你去认错,与当日决心与你同罚时是一样的。桃子,我想向你承认一件事,我并非是对你存私。你与公道之间,我选择后者。”   原来温朔执意回来。   不是因为担心他,而是选择公道。   桃萌仿佛看见九命猫蹿出来,露出尖牙,嘶哑吼:“自作多情了吧,小妖精!”   老实说,桃萌又觉得如释重负,事情本该如此。   桃萌身子晃一晃,看一眼温朔,说:“我走了。我求你最后一件事,别下去看。”   桃萌不想温朔亲眼见证自己是如何折磨温珏的。任何人只要见了那摊肉酱,都会说他可恶至极。他可以咽下自己的血淋淋的恶,可只要一想到温朔觉得他恶,他就头皮发麻,浑身冒冷汗。   温朔再次拉住桃萌的袖子,“抱歉,桃子。”他顿一顿,哑着嗓子道,“别怕,我陪着你。”   桃萌将温朔的手从手臂上拨开,“别,是我罪有应得。”   然后,温朔彻底放开了手。   桃萌跳下无极狱的时候,余光扫到温朔沉着黑眸,温朔的手不自觉地抬了一下,很快,又强迫自己压下去。   桃萌知道他是自食恶果。   温朔还是温朔,   如此讨厌。   如此——   哎,他不想说了。   因为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贱骨头。 第030章 鳌足柱塌群妖乱金陵   无极狱和上次来的时候很不一样。   彼时是黑夜,桃萌逐笼火而跃,视线只有前方几尺远,一张张囚徒的脸黯淡、麻木,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除了可怖,并无其他印象留下。更何况,此后他又杀了温珏,那一段记忆如此激烈霸道,令他丢了魂儿,其他的人和事又模糊上几分。   此时正是金阳初升,薄薄一层朝华洒在瀑布泉水之上,水沫如蜻蜓振翅掠过眼前。阳光本该驱逐寒冷,在他眼里却成了苍白的尖刀,破开精心描画的画皮,晒得人脖子刺痛,仿佛成人干。   桃萌避开阳光往下坠。   桃萌每坠一截,就有道盟弟子与龙门军悬空踩在剑上,他们像是极北之地踩在雪板之上的看客,摇摇晃晃身体,以各色探究的目光打量他,琢磨着他。   越往下坠,阳光越少,一直到阳光找不到的潭面之上浮着一大片黑色的脑门。十几名弟子手提代表道盟的灯笼,踩剑在鳌足柱周围绕圈,黄色的笼光依次照亮一张张脸。   桃萌看到了发须飘动的神机老人。师尊的眼皮耷拉着,随着桃萌下坠,明显有抬眉的动作,只是极难察觉。桃萌也看到了跪在潭面之上的中年男子,他身边站着腰杆笔直的温望。   师尊、男子与温望之间的水面,漂浮着一团烂肉——因为是自己做的,桃萌认得出那是温珏的残躯。   人死了,血流尽,一摊肉泡在水里呈乳白色。   事实上,桃萌还没有坠到鳌足柱底的时候,他远远就瞥到这一抹白,眯眼想看清楚的时候,曾以为是一朵纯洁干净的莲。   恶徒死后,一切罪恶就随着他身躯的殒灭而消散。   唯有他这个杀人凶手还要清算。   桃萌以为自己会一直坠下去,直到被所有人的目光逮住。但他却被从崖壁上伸出来的一只手抓住脚踝,杂技班里用细棍顶碗盘一般倒过来,悄无声息放到那双手的主人脚边。   谢渊一言不发,黑沉着脸,像麻雀一样躲在无极狱中的崖壁上,把桃萌放下后,低头,用手指甲抠从桃萌袍子上滴到他靴子上的一摊暗色水渍。   谢渊罕有这般沉默寡言的时候。   桃萌有种感觉,下无极狱前,谢渊是一个人,下无极狱后,谢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是什么改变了他?   只有身临其境的恶。   谢渊看到了温珏的死状。   谢渊哑着嗓子道:“这小子一辈子都和白过不去了。初见他,是下雪天。他帮我挖雪洞。现在死了,倒是白茫茫落得一身干净。”   桃萌看向残躯,目光瞬时岔开,连自己都不敢看,这样的东西落在父母眼里,又是何感受?   桃萌阖上眼,吸气,沉气。   温珏死前狰狞的脸突然蹦出来,就在桃萌眼前晃。此时此刻,桃萌蜷紧十指,掌心出了黏腻的汗,彼时彼刻,他一次次将利爪插进温珏的身体,温珏的碎肉仿佛正从掌心挤出来。   桃萌怯怯问:“他们为难师尊了么?”   谢渊没好气地说:“你是才认识温望吗?还指望她人美心善,对师尊软声细语?”他冷冷“呵”了一声,“桃子,看不出来,下手挺狠啊。人都烂了。别人说这是块肉我都信。”   桃萌把拳头捏得更紧,指甲嵌进掌心,用痛盖过肉酱的绵软。   谢渊盯着桃萌,“知道吗?朔朔惯着你,我没话说。可老实说,你去杀温珏让我很不爽。你要么善过菩萨,要么恶过阎王,卡在中间,真让人火大。”他眯起眼睛,“桃子,我现在就问你,你为什么杀温珏?”   因为他是蛾眉月!   因为温珏知道。   可这一切都应该随着蛾眉月的死都结束了。   桃萌能想到的只有:“渊师弟,抱歉——”   “我要吐血了!大罗金仙在你耳边打锣,你估计都装聋!”谢渊痛苦地呜咽,“算了,以后别叫我师弟。人说露水情缘,说的就是我们鬼宿。我们气场不合,散了吧。”言闭,他一抬脚,把桃萌从岩壁上踹了下去。   桃萌下落的时候,看到谢渊垂眸看他,眸子里倒映着灯笼的光,如幽火般闪啊闪,随着他撇头,眨眼,灯笼的光点也瞬间灭了。   桃萌的足尖点在潭水之上,一触,泛起层层涟漪,随着他降落,他几乎立刻闻到腐肉的酸臭味,他下意识地蹙眉屏息,低头,看到潭水之下倒映着另一个他,那个他猥琐得像偷吃了心肝还来不及擦嘴的妖物。   桃萌避尸臭的一个拧眉,令温望很不爽。   温望道:“如果今日不交出杀害温珏的凶手,莫怪我龙门军掀了你们金陵台的顶。”   桃萌跪下,“温珏是我杀的。”   跪在温珏尸身边的中年男子从臂圈里投来目光,那是个儒雅端方的男人,眼角绯红,挂着浅浅三道皱纹,因悲切而低声呜咽了一下,被温望呵斥住,“姓方的,不许哭!”   中年男人立刻收住哭,夹着湿糯糯的鼻音问,“珏儿已领受责罚。道盟为何还要杀他?”   鳌足柱上、中、下三层人的目光都落在桃萌脸上。   桃萌膝盖挪转,向神机老人磕了个头,没有起来,“我想杀他。”   “嘎”一声——   桃萌觉得后脑勺一疼,什么东西从脑袋后面弹了出去,闷闷一击“咚”,那东西插入潭水里,余光一扫,是块崖壁上的碎石,小水泡从碎石上不断冒出,向着深不见底的潭底下沉。   潭水的镜面里有谢渊的脸,他口唇动一下,夸张地比画了一个“蠢”字!   “如此便简单了。杀了温氏的人,生生世世做北邙山的鬼!”空气一瞬间灌进温望的衣袖,气流将绛紫的华袍撑得鼓鼓囊囊,黑发如蜘蛛脚一般在空中散开,她抬臂一指,从袖子中飞出金光咒文,缠上桃萌的身体。   咒本是带着光的字,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桃萌的皮肤上,留下如同灰烬的痕迹,他的脸、脖子、手腕……所有裸露的皮肤都挂着这种灰,那上面的字仿佛释家梵语,会像蚂蚁一般扭动,缓缓爬动。   “咒枷缠身,让你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温珏在这受的苦,我会悉数奉还。”温望旋转手腕,咒枷立刻变成有形的光带,缠在手臂上,往后一拉,将桃萌拉到眼前。   神机老人抬了抬手,从翩飞的袖子里射出蓝光,伴随着一阵“叮呤咣啷”锁链的响动,那蓝光亦缠上桃萌,“啪”一声,他袖子响了一下,把桃萌抽了回来,“逆徒该罚,温家家主可作见证,或囚或打或笞,鬼宿绝不姑息。”   道枷与咒枷丁零作响,全都在空中收紧。温望和神机老人同时向两边拽,把桃萌拉得左来右去,歪歪斜斜。   桃萌有些喝酒喝多了的感觉,把自己淹没在迷迷糊糊、糊糊涂涂中,不去想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什么,就把自己想象成即将淹死的蚂蚱,在水流中心,由着涟漪飘到任何地方。受不住时透口气,会有一小刻的神思清明,他就把思绪的点聚焦在自己靴子上的一片水渍——还是谢渊给他的启发。   不去想他做了什么。   不去想接下来会怎么样。   就这样飘着。   温望冷冷道:“摇光老头,囚我儿的时候,道盟便是铁面无私,执法森严。如今,碰上自己徒儿犯了错,就把什么公道正义抛诸脑后,光想着护短?他杀的是我儿子。轮不到你们道盟来管!放心,不会轻易绕过他。我要以他躯祭我儿,以他魂喂剑尊!”   神机老人叹了口气,“桃子,你——好好在无极狱反省吧!”   师尊再次收紧道枷。   原本盘旋的提灯笼的道盟弟子都驻足,有胆大地喊:“摇光星君,三思啊!”   温望跃到空中,又使了一分力,将桃萌挂在半空,“摇光老头,他们都笑话你是老糊涂!我问你,道盟的脸面,你还要不要了?”   神机老人没有回答,只是僵直着身子,死死扣住道枷。   “摇光星君!”   “摇光星君!”   ……   一声盖过一声的音浪瞬间将神机老人和桃萌吞没。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桃子!”谢渊的声音从悬壁上传来,缥缈如天音,略略有些动情,如哀叹,如自嘲。   “师兄!下面怎么样了?我们这不太好。朔朔的脸拉得比老太太还长!”曹云的呼喊声被湍急的瀑布水从鳌足柱顶冲了下来,夹杂水音、山壁的回音,在潭水之上、人群之间折来折去。   谢渊蹲下,朝着上方回话:“定海神针都镇不住!我看,暂时死不了!”   曹云:“师兄,我下来咯!”   曹云的声音刚飘下来,潭水瞬时沸腾冒泡,鳌足柱剧烈晃动,不——是整个山体都在晃动。   道枷与咒枷随着主人的挪动而松弛。   桃萌落到潭水之上。   谢渊这只麻雀也落了下来,站到桃萌身边,一掌撸过去,把他打矮了三寸,“我算是服了你了!”   悬浮在空中的修士们落到水面,聚拢到一排,齐刷刷仰头,看着石块从瀑布间飞出。山峰震颤,产生巨大的裂缝,带着尖峰的巨石滑坡而落,压向众人头顶。地动山摇,周遭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一声兽的怒吼从渊底冲出来,直冲云霄,气流霸道地将所有幸存之人的衣摆吹得“啪啪”乱飞。   那声音仿佛是沉睡百年的巨兽突然被唤醒,吼声如巨大铜钟被敲响后的余音,正是它的颤抖带动了周遭一切的摇颤,他仿佛在嘶吼一个字:“你——”   顷刻间,鳌足柱从中间断裂,顶端倾斜,插入深渊。   与此同时,一只巨大的黑色手从深渊中探了出来,遮天蔽日般将神机老人罩住,那黑雾一般流动的手握住拳头,手臂又再次沉下去,将神机老人卷进水里。   “师尊!”桃萌和谢渊同时喊,衣袍翩飞,一齐跳进潭水。   桃萌看到师尊的胡子浮起来,包裹着他的脸,他卷起的衣袖之下,手腕上的缚神仙索闪着金光,似吸引鱼群的诱饵,让桃萌和谢渊追在后面,始终能看到师尊。。   一股劲力从潭深处震了上来,在一瞬间彻底吞没了神机老人。   这力量桃萌太熟悉了。   是桃花印!   缚神线索的金光被桃花印吞没。   神机老人自然也不见了。   既然都是桃花印,不如来比一比!   桃萌喉咙呼噜噜作响,低吼,却只吐出一个泡,他挣脱绑缚在身的重重枷锁,道枷与咒枷在一瞬间粉碎,碾碎成光点,却在下一刻又重新凝成枷锁,缠在桃萌身,好在,在此之前,桃萌已挣脱出右臂,“桃花在前,赐我星光,北斗七星降童子,桃花印,破!”   随着桃萌字字句句喊出来,潭水之上,鳌足柱之上,煌煌九霄天之上,金乌之光也随之黯淡,七星扭成光带,飒沓成星轨,扭转坠落,入瀑水,直下三千尺,如银河落九天。   随着七星之光落下的还有温朔。   黑袍被七星光围绕,下坠,不停下坠,迫不及待地下坠。   七星光射入幽深的潭水,缠绕于桃萌的手腕,随着他手臂一沉,桃花印射了出去,照亮谢渊难以置信的脸,与自渊底而上的桃花印撞上,顷刻间,被震个粉碎。   桃萌不服。   他再次射出第二道桃花印,撞上,穿透,将神机老人身后那只黑手打得缩了回去,把人放走了。   两道桃花印产生巨大的冲击力,将桃萌和谢渊震飞出潭水。自下而上的桃花印破水而出,如飞刀般穿过桃萌的身体,将他顶起来,手脚相折,往上冲。桃萌撞到一个人的怀里,闻到冷松香,知道是温朔,二人同时被那股霸道的桃花印钉在正在激烈摇晃的崖壁上。   桃花印直冲头顶,飞入九霄。   潭水像吐泡泡一般吐出神机老人的身体,芒鞋并排立着,鞋底朝着桃萌的方向,如一片枯叶,在水面上飘荡。   师尊又老了许多,骨瘦如柴,身不挂衣。   谢渊扑了过去,先探鼻息,然后,疲软地歪倒在一边,转头,看向桃萌,“师尊只是晕过去了,没事。”他皱眉,作沉思状地盯了桃萌一会儿,然后,露出了然的神色,苦笑着摇了摇头。   无数道金光从折断的螯足柱中射出,如锻铁过程中四散的火星。   “糟了,是无极狱中的囚徒!”   “他们向金陵城方向逃窜了。”   “金陵城的百姓!”   ……   鳌足柱塌,被困千百年的妖邪向睡梦中的金陵城冲去。金陵台二十八星宿仙宗的学宫响起震耳欲聋的撞钟声,一声接着一声,由近及远,将妖物出逃的消息传递出去。 第031章 除尽了么?   桃萌和温朔落到潭水上。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温朔朝着神机老人跑去。   桃萌受道枷和咒枷双重禁制,落在后面,像作茧的毛毛虫扭动了几下身体,不成,他干脆滚了起来,滚到神机老人身边。他呼出一口气,黄符纸从衣襟里自个儿钻出来,那气连绵不绝,操纵符纸化为灰烬,一溜烟钻进神机老人的口中。   神机老人的脸上泛起血色,抬起颤抖的手,被身侧的温朔抱住手臂。神机老人的唇抖动着,喉咙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像风在拉胡琴。   温朔向神机老人嘴边附耳下去,抬起头,朝着众人道:“传摇光星君令,举诸星盟之力,不惜任何代价,守金陵,护百姓!”   “是!”   无极狱中的道盟弟子齐刷刷结太极阴阳印,向神机老人领命。他们仰头,如一柄柄出鞘的寒剑,飒飒飞出无极狱。   此刻,没有世家。   此刻,没有道盟的脸面。   此刻,是初入道盟,三叩孔圣,九拜吕祖时,许下承诺的践行。   “金陵钟响,道盟集结,诛妖邪。”神机老人敛起灰眸,用颤抖的声带嘶吼出来。   那些拿灯笼的弟子也立刻将灯笼丢弃。一盏盏灯笼砸在水面,有的灭了,有的飞起火星子,正巧将神机老人苍老的面容一次次照亮。   桃萌还在呼气驱使符咒,直到呼得口水进了气腔,呛得蜷起身子,腹部发紧,猛烈咳嗽。他这一动,温氏的咒枷就发作起来,字在他脖子、脸和手腕处如蛇般钻来钻去,发出金光灿灿的闪烁,每闪一次,连接咒文的皮肤就红起来。   好烫!   好疼!   桃萌忍不住直哼哼。   温朔道:“谢渊,你先去!”   谢渊袖子一甩,化出御剑用的一支灵箭,如燕子一般飞出,踩在灵箭上,直冲九霄,因为飞得太急,他是倒挂着被自己的箭甩出无极狱的。   温望捏诀收紧咒枷,被温朔化出的剑意一剑砍断。   “吃里爬外的东西!”温望旋腕起式,腰上的桃木剑转瞬就出现在她手中,翩飞的紫袖已向温朔刺出,却被后面的一双大手扯住衣角,人就十分不雅观地跌了一下,她转身,甩掉那双手,怒叱,“方乾之,你也找死?”   方乾之缩手,道:“家主,别忘了父亲的嘱托,想办法让二公子回家。”   “温朔!温朔!温朔!父亲永远满心满口都是温朔!即使我做得再好,他也只当看不见。”温望挥动桃木剑,连连攻向温朔,“方乾之,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不过是借了你的人,生个儿子。如今儿子死了,你的人都入不了我的眼,你还想管我?”   温朔的剑意黯淡下去,只退不攻。温望的桃木剑转了方向,直接刺向桃萌。“咣”一声,温朔的剑意挑开桃木剑,他修为浅,剑意随之晃动了一下,又是“嘭”一声,碎成萤火,扑上他的脸。   温望气喘吁吁,用桃木剑指向温珏的尸体,“看清楚了,这就是你护着的人干的!你怎么不看?是不敢,还是不想,或者说,根本是不屑看?”   桃萌心中一紧,瞬间忘了咒枷的疼,忐忑地去望温朔的后脑勺。他真的不想让温朔看到那团肉泥。可恼的是,温朔此刻背对着他,格在他与温望之间,根本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他到底看没看见?   看了,厌不厌?   过了好一会儿,温朔道:“姐姐,父亲入主金陵十七年,有守城之责。被囚无极狱的囚犯皆是极恶之徒。龙门军应该去除妖。”   温望一讷,“你——”   方乾之道:“家主,城毁了,父亲会不高兴的。”   温望手臂一挥,用剑直接在方乾之脸上留下一道剑痕,然后,转过头,捏兰花指,念了几句咒。咒珈立刻又烧起来,桃萌一头栽倒。温望细眉一挑,“咒枷已种,别想着解。等金陵城中的妖邪伏诛,你解多少次,我就种多少次。温朔,困住你手脚的恰恰是你所坚持的公道。我不怕你们会逃。我们慢慢熬,不急。”   温望转身,紫袍飞起来,对着龙门军下令:“即刻回金陵城,杀个痛快!”   温望带着龙门军一个个离开无极狱。   桃萌始终盯着温朔的背影,见他起先是一动不动,然后,极微微地撇了一头,他好像怕人察觉,事实上,除了桃萌也确实无人察觉,温朔在望挂有桃花印痕迹的崖壁,怔了那么一弹指。   “照顾好师尊。”温朔丢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众人一走,神机老人再次睁开眼睛,他收走了缠在桃萌身上的道枷,“桃子,既入了道盟,就要受道盟约束。你也是道盟弟子。去吧,回来后,受罚!”   褪去道枷,桃萌立刻脱了束缚,展开手脚,站起身来。他抬起手腕,发现随着温望的离去,身上的咒枷也越来越暗,此刻,几乎都快看不见任何痕迹了。   桃萌割开手掌,给神机老人喂了点血。师尊不肯张口。血珠子就顺着神机老人浅粉色的唇淌下来,染红他的衣襟。桃萌等了一会儿,待更多的血珠子落下来,才握拳。他想,不管师尊肯不肯受,总会有血珠子钻进紧闭的双唇,哪怕是一滴,也是有用的。   金陵台的钟声还在响个不停,就如悬在桃萌头顶一般,一次次,一声声,提醒桃萌他是道盟弟子,要守护苍生。桃萌御剑离开无极狱。九霄天上,无数柄剑上立着衣袂飘飘的仙门弟子,他们神色肃穆,没有一个人说话。桃萌也默默加入了这几千道划破苍穹的寒光中。   桃萌记得那日是二月初六,他迎着晨曦飞入金陵城,等他回过神,已是二月初九,他迎着黄昏,回鸡鸣山。他这才意识到,这一战,原来打了整整三天三夜。   二月初九的近傍晚。   鬼宿四人筋疲力尽倒在鸡鸣山农舍的大树边,衣衫上尽是自己与妖物的血。谢渊折起的膝盖边放着一大只浸血的麻袋,里边尽是被斩杀的妖物尸体。曹云在回来的路上,嘴馋,已吃了几只妖物的手脚,此刻正舔着嘴唇,眈眈盯着麻袋,仿佛要饱个眼馋。   谢渊踢了一脚麻袋,麻袋立刻凹进去一个窝,渗出更加浓烈的黑血,“我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谁去把尸体交还金陵台?朔朔,是你说的,要留着尸体好让他们核对逃跑的囚徒人数。你去跑一趟?”   桃萌从靠着的大树站直身子,“我去吧。”言闭,桃萌蹲下身,用手够麻袋的绳子,却被谢渊一脚踹开了麻袋。   谢渊道:“你想清楚了,回去,可再没有什么逃跑的妖物给你打个岔,让你缓口气了。”   桃萌跪着爬了几步,总算勾到麻袋,手指紧了紧麻袋的绳头,试着抽了几下,确定妥帖后,道:“嗯,想好了,我是罪有应得。”   许是“罪有应得”二字太烫耳,桃萌明显看到温朔的身体滞了一下。他才想到,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四个字。入无极狱前,他也是这么对温朔说的。但此刻的心境并非是彼时的心境。那时多少带着激温朔愧疚的报复心理。但现在,他是真心这样想。   桃萌说:“你们好好歇息。等交代完囚犯的事,我去寻师尊,先给他瞧伤,然后,真心诚意——领罚。”他加重了“真心诚意”四个字,正好和“罪有应得”配一对儿。   温朔脑子好,一点即明,该懂他的吧?   桃萌转身,把麻袋拉过肩膀,那真是巨大的一只麻袋,竖起来比他人还高,他拖着沉重的麻袋往篱笆外头走,麻袋在他身后留下两道长长的血轱辘印,他才启柴门,就被温朔叫住。   温朔道:“桃子,你等一等,跟我进屋。”   “啊——什么事?”桃萌僵硬地转头,看到温朔已经转身,缓步入农舍前的小径,跨过门槛,进到屋内。   谢渊把手放在嘴边呈喇叭状,“去吧,桃子。入狱前,也就那么几句体己话好交代了。我和小师妹保证捂住耳朵不听,给你们冲门神。桃子,记住了,人和人不是流云,是几股细绳拧在一起。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我保证你们永远缠上了,是冤家!”   桃萌把麻袋的绳头松了,趿脚,慢吞吞往农舍飘进去。“师兄——”他一边喊着一边跨过门槛,屋子里四根蜡烛晃了眼睛,桃萌一时间没有找到温朔,却听到“嗙”一声,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冷松香就压了过来,手掌放在他胸口,将他推向墙壁——烛火所照射不到暗的角落。   温朔的力量有些霸道,桃萌以为他的后脑勺会狠狠撞到凹凸不平的墙壁,结果,触到的只是湿润微烫的掌心。   桃萌被一只手蒙住了双目,其实这根本是多此一举,他几乎在同时闭上了眼睛。桃萌知道温朔把脸贴了上来,因为他的皮肤触到少年人略微扎人的下巴。他起初怀疑温朔是见了脏东西,邪祟上了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启口,用尖牙轻咬一口扣在他嘴上的手掌。温朔没放手。大概是他咬轻了,再用力。这一次,破了血,按理说,邪祟惧血,该清醒了。   可温朔还是不放手!   温朔道:“贪似火,无制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必滔天。求道,证道,殉道,要信一辈子,守一辈子。”   师兄大概发烧了,不,是魔怔了!   下无极狱前不是已经说过了。   他选择公道。   别解释了。   温朔又道:“很快就好。”   好什么好?   快什么快?   温朔自己知道吗?   反正他不知道。   温朔又又道:“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他眼睛闭着,看不见啊!   真的要命。   温朔又又又道:“说话!”他身子压得更低,鼻尖都触上来,压住桃萌的手颤抖起来。   桃萌被冷松香熏得五迷三道,神一会儿飞出去,一会儿又钻回来。   喂——   他被捂住口,怎么说话啊?   桃萌挂着湿哒哒的口水,奋力吐出粘连的、含糊不清的两个字:“什么?”   温朔又又又又道:“你也看到了吧?桃花印。”他顿一顿,明显有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在压抑,在期盼,在害怕,最终,一切化为简单的一句,“你见到他了吗?”   如果不是被温朔的气息所乱,如果不是被温朔的问题唬住,如果桃萌清醒一点,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某股暖流正在被人牵引往外泄,如果在意识到温朔在做什么之前,他是一定会挣脱的!   温朔没什么修为,而他是身怀七星之力的厄运星君!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温朔明知道他不会答应,所以才硬来!   如果——   如果——   一切没有如果!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温朔放开了桃萌。   桃萌迷迷糊糊地说:“没有,蛾眉月已经死了。”   在桃萌松懈之时再次压上来。桃萌“唔”了一声。温朔这次明显比刚才慌乱,他颤抖的身体仿佛在诉说,这次是没有设想好的,是意外之举,是某种冲动,他在与疼痛斗争过后,筋疲力竭,自我节制的意志力少了那么一些,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松开手,哑然道:“抱歉。”   桃萌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温朔的脸和手上爬满了本该属于他的咒枷。那些咒文在发金光,因为咒枷本在桃萌的身上,如今近在眼前,让他真真实实看见这些“蛇”是如何缠绕一个人的身体,在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在血管里,游来游去,像一个和尚身上写满了经文。   温望曾说过,这咒会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温望也说过,这咒温朔能解。   桃萌最不能忘记的,是温朔说过,他陪着他。   温朔还是温朔!   还是那么讨厌。   还是——   算了,桃萌不想付诸于口。   此时此刻,桃萌比刚才更想知道,咒枷究竟是怎么折磨一个人的?   比咒枷在自己身上还想知道。   “如果我解去咒枷,姐姐会察觉。移到我身上来。温氏的责罚由我来受。”温朔抬起眸,喘息着,慢吞吞、筋疲力尽地问,“都除尽了吗?”   都除尽了么?   其实还有一点在手上的虎口,桃萌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滚烫,在燃烧,在啃食。但只剩下这一个办法知道温朔替他承受了什么,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着——感同身受。桃萌将另一只手覆在那仅剩的咒枷之上,不让温朔察觉,“师兄,我感受到了,不疼。”   “好。”温朔转身,“放心,我比你更了解咒枷,我能应付。”他推开门,摇摇晃晃走出农舍。   桃萌眼前烛火晃啊晃,晃得温朔的背影都模糊了。 第032章 师父要我杀先生?   桃萌拉着麻袋回金陵台,将妖物的尸首交由掌事弟子清点、核对、勾红。罕有仙宗像鬼宿一般将尸体带回,他们大多带回来一张口,用手指头划过花名册上的名字,“哝哝哝”发出几声怪声,说这几个都被他们仙宗杀了。这些弟子见桃萌拉着尸首进来,都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他们觉得鬼宿是在炫耀,是在耀武扬威,完全不在乎有些弟子说出的妖物名字和前面一个弟子嘴里说出来的重合了。   桃萌在魁星阁门前的台阶上找到神机老人。   神机老人正盘腿坐在石阶上调息打坐,他的眼睛本来紧闭着,鼻子两边突然吸得凹下去,只剩个尖,他仔细嗅了嗅,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桃萌鬼头鬼脑杵在他前面。   神机老人问:“都办妥了?”   桃萌跪下,行参,“请师尊放心,妖物已悉数收服。”他直起身子,伸出右手,“师尊,让徒儿为你把脉。”神机老人抬起手腕,桃萌的两指并搭在神机老人又薄又脆如枯叶的手腕心,“您的修为流失得比徒儿想象得还快。师尊,让小师妹替你毁去缚神仙索吧。”   神机老人缩回手,“老友若是真的——”他顿住,嗓音变得濡湿含糊,“堕魔,这是最后的牵制。在潭底,你也看到了吧?”   桃萌心中一怵。   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半刻前,温朔也这么问过。   桃萌道:“看见了。是另一道桃花印——更为强大的桃花印。”   神机老人问:“你觉得这世间还有谁能拥有如此霸道强大的力量?”   桃萌摇头,“师尊,我也很奇怪,我不明白——”   “桃子!”神机老人呵斥住桃萌,在目送着一位鬼鬼祟祟张望他二人的谈话的道盟弟子离开后,才又问:“桃子,桃花印是何人传授于你?”   “无人所授,我生来便会——不对,精怪在未开灵智前,与野兽无异,除了吃就是睡,并不会记挂什么事。或许是那个时候——有什么人传授了我,我却浑然不知?”   神机老人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这世间有几人能创出灭世的桃花印?”   “欲界之中,奇人来来往往,总有人特别厉害。”桃萌突然睁大眼睛,“师尊,您的意思,桃花印是吕祖所赐?潭底下的真的是吕祖?”   神机老人的袖子里蹿出一把戒尺,“啪”一声打在桃萌额头,“作死就再说得响一些!”   桃萌抱着头,压低嗓音道:“师尊,你确定是——他吗?”   神机老人弓起背,看起来有些佝偻,“不好说。或许是,或许不是。”他叹一口气,抬起手腕,看着金线在他灰色的腕间如脉一般穿梭,“无论如何,潭底之下的怪物已彻底失去理智。他最好不是。若是,就更加不能毁去此物。毁去,他既失去桎梏。在无极狱,如果他真的将我卷进潭水,摧毁此物,他真的彻底自由了。不过是,以朽躯拖住他,拖一日,是一日,在我油尽灯枯之前,一切还有转机。”   神机老人的脸是重伤过后的灰紫,脸上条条沟壑光影重叠,皱纹挂下来遮住上半层的眼睛,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晦暗的眸中闪烁,似矛盾,似扭曲,似由喜转悲。   师尊究竟是期望潭底的黑手就是吕祖,还是害怕那就是吕祖。他找了吕祖十七年,飞升、轮回与生老病死似乎都被他熬油似的熬没了,他到底是以何种心情去寻找昔日的好友、如今的血尸吕祖的?他究竟想不想找到他?找到后,又会怎么做?桃萌从师尊脸上看不出来答案。或许,连师尊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些答案。一切——只能待吕祖站在师尊面前,或许就有了那种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刻。   “师尊,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桃萌这句话,看似在问吕祖,二者却心知肚明,这是在问桃萌的去处。   “日后之事与你再没有关系。你既不肯忘,为师替你断。”神机老人收起戒尺,站起身来,转身,负手而立,看着崩塌的无极狱,“桃子,我要你亲手重建无极狱。而后,在无极狱内待上百年。”   人的寿数不过百年。   百年后,谢渊师弟、曹云师妹还有师兄,或许已经化为累累白骨了吧。   桃萌身子抖了抖,缓缓跪下,磕头,“是,师尊。”   神机老人又叹了一口气,将手在桃萌肩膀上压了压,“希望你明白为师的苦心。”神机老人袖子一甩,穿过跪地不起的桃萌,慢慢踏下魁星阁前的千万级台阶。   桃萌右手的虎口处突然烫了一下,咒文亮起来,在一瞬间如同揭了他一层皮,他忍不住想握住,又缩回手,强忍着不动,就匍匐在地上,发抖。   如果这样小小一块都疼得他受不住。   师兄那边该是千倍万倍吧。   桃萌膝盖随着神机老人挪动的身子移动,从余光里看到师尊的背影消失在沉沉的夜雾中。   ————   神机老人回到鸡鸣山,立刻被三个徒弟围住,他双手插向袖子,摸出戒尺,在谢渊和温朔的脸上狠狠抽了三下,转向曹云,哀叹一声,转回来,又想抽温朔,见他脸色惨白,满脸都是汗,脖子和脸上爬满如火盆里烧残的锡箔的火星子,一看,便懂了,咒枷从一个徒儿身上钻到了另一个徒儿身上,分明是刚经过一场痛,他心软了,垂下戒尺,“三个人无法无天,敢在魁星阁里撒野。我曾说过什么?抓出真凶后,全都给我罚跪。你们全都跪到木像前,三天三夜,不准吃饭。”   谢渊插一嘴:“师父,漱月犬还未抓获。日后再罚?”   神机老人吹胡子瞪眼,“皮猴子,再多话,罚四天!”   温朔三人齐刷刷跪在木像与蜡烛前。   温朔还在不停流汗,向来吃痛的他渐渐蜷起身子,人一歪,倒在一边,合上眼睛,眼珠子在眼皮子飞速转动。谢渊吓了一跳,喊了一声“朔朔”,想去扶他,被神机老人的戒尺抽回了手。温朔抽搐了一阵,脸色又白了三分,撑开露水莹莹似的双眸,双臂一撑,又颤颤巍巍支起身子,跪好。   温朔喘息着问:“师父,桃子怎么样了?”   神机老人道:“我罚过他了。他需在无极狱内待上百年。”   谢渊的嘴巴挂下来,“那岂不是,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桃子了?师父你罚得也太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嫌我们抱得太紧,故意罚得那么重,逼着我们分开。我觉得我活不到一百岁。师父,干脆就罚个五十年,估计就够我们死了。”   温朔身子一晃,再次倒在地上。   谢渊眸子一打,“你看,师父,你都把朔朔吓晕了。”   曹云启口,又抿住唇,再启,却只是个气音,没有后面的声。   神机老人道:“朔朔别吓我。皮猴子别激我。云儿别劝我。我意已决。桃子的事就这么定了。桃子不在,你们一开始会觉得不适应。等时间久了,也就放下了,释然了。或者,忙于其他事,也就顾不得他了。”   谢渊不服气,嘟囔:“什么事能比自家师兄弟的自由更重要?”   神机老人高声叱:“漱月犬不缉拿了?无极狱下的怪物不查清楚了?另一道桃花印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想知道?”他盯住谢渊,“皮猴子,你先出去,我有话对云儿和朔朔说。”   谢渊有些恼,“凭什么背着我说话?我不是鬼宿的?还是,我会残害同门?我不走。”   神机老头道:“皮猴子,你嘴太松,太快。”   “师尊,谢渊可信。”温朔浑身的咒枷越来越亮,他如婴儿在母体之中一般蜷缩身体,起先还闷哼了几声,随后,察觉三人的目光都记挂着他,也就咬牙不出声了。   神机老人凝了一会儿谢渊,“好吧。”   曹云道:“谁都知道,桃花印是七元厄运星君的独门秘技。难道蛾眉月没死?”   温朔敛开瞳孔,竟泛起幽幽的蓝色。   “死啦!死得透透的,没准——都转世成另一个人了。”谢渊的手放在脖子后面,头左摇右摆,夸张地活动筋骨。   温朔抖得厉害,翻过身,看向谢渊。   谢渊回以一笑,“故人已去,要抓住眼前人呀!死猫叫你负心汉。你就出息些,证明给他看不是。否则,再过个十七年,轮到我们师弟妹喊你负心汉了。”   曹云讷讷说:“既不是蛾眉月,那是他师父?那这人可了不得。桃花印有灭世之力。如果欲界曾经出过这么一个惊世之才,世人不可能不知道。”   神机老人看向曹云,“云儿,或许,你知道,甚至是你极为熟悉之人。”   曹云脸上像是蒙着一层雾、一层纱,“是谁?唯有——只有——”她的身子晃了一下,脸僵住,显然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先生?先生在无极狱?真的吗?你确定那是先生?”她捂住脸,“就在几日前,我曾离他那么近。如果不是那道桃花印把我震出千里之外,我已经进去了。他会认出我的是吗?一定是。我现在就去见先生!”曹云站起来,急着往屋外走。   神机老人罕对曹云厉声厉气,今日是入门后头一遭,“曹云,回来!”   曹云在门槛前顿住,转身,凝着神机老人,“师父?”   神机老人道:“你们离开无极狱后,我加固了潭水的禁咒,确保那东西一时半刻破不出水。交代完给你们的任务,我就要日夜守在魁星阁,观察那东西的动静。我与桃子互相照应,但愿不会出事。后面我所交代之事,你们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做。就算漱月犬出现在你们面前,你们也要以此事为先。”   曹云别扭地站在原地,人介在屋里与屋外,惶惶如幽魂。   谢渊大着胆子问:“师父,你要我们做什么?”   神机老人道:“凡用缚神仙索缚魂,都需要一个‘引’。此“引”为沾染魂魄者气息的一件寻常之物。破‘引’可斩断魂与世的牵连,令生者放,死者死。我要你们将吕祖的‘引’找出来,不必带回,见之则击,碎魂。如此,就算他冲破禁锢而出,力量亦大为削减,不至于祸人间百年、千载、万世。”   温朔含糊地吐出:“道盟……”   神机老人会意,摇头,抬起手腕,“蛾眉月毁去另六条仙索之前,仙宗中口口相传,但凡继任七星官,可获得此‘馈赠’,增长修为。我占着摇光星君的空壳子,死死熬住他们。他们口里不说,眼睛可都盯着这份‘福泽’。”   神机老人叹气,“正是这得天独厚之福泽,才令他们视鬼宿为眼中钉,急着重选七星官。我现在告诉他们,此物已成‘诅咒’,谁会相信?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占着便宜不放手。就算信,在绝对的力量之前,谁不想一试?谁都觉得自己是个例外,是个天赋异禀的幸运儿。吕祖坠魔,惊世骇俗!全道盟的人真就不由分说跟着我鬼宿‘欺师灭祖’?此事一出,人心各异,只怕是要释吕祖的弟子也不在少数。会有志同道合者,只是需得你们细心、耐心、谨慎地找。”   谢渊道:“师父掌握着神机之算,想必是知道‘引’在何处。快告诉我们,好让弟子们去偷、去抢、去夺,怎样都好!”   若是放在往日,谢渊的小机灵必讨神机老人一顿骂或一戒尺,可此刻他却紧蹙双眉,拧成两座山,“我并不知道‘引’在何处,甚至连‘引’是什么都不知道。世人都说我算无遗卦。”他苦笑着摇头晃脑,“天知道!我的卦都干了什么!人力有时尽,我亦是凡夫。命外之人无可算,命内之人我所害。那潭下有道盟的禁咒、司马氏的方寸术和魏地的结界,当日设下这些东西的人思虑极其周全。如果潭底之物不是妄图搏以一击杀我,天知道我这老糊涂还有多久才能找到他。我只剩这一副残躯,为天下挣下一年半载喘息,值了!足矣!”   曹云身子摇摇欲坠,头低垂着,白发披下来,弓起背,像是个驼背的老太,“师父是要我杀先生?”   神机老人说:“三日前,我对吾友亦存希冀,望他神台清明,不祸苍生。十七年间,我悔过,愧过,恨过,却从来没悟过。我总是想,如果当日不曾自不量力,企图以蝼蚁之观窥探天机,呈那一日之威,算出他飞升之辰之地,吾友恐已超脱六界,成神成仙。三日前,看着无极狱中的妖邪飞向金陵城,百姓之性命如卡在刀剑之上。我悟了。错已铸成,悔之无及。吾友毕生所求,不过一个苍生。若他知道自己会堕魔,绝不会任之放之,但凡有一丝清朗,必杀己救世。今之所行,是承其遗愿,护佑苍生。”   “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天道即为无情道,不责望其报。先生他——什么都能看破。”曹云的身子晃啊晃,起先是抽泣,然后是大笑,半笑半哭,又笑又哭,“没错。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我曾以为那句话是他的遗言。如今想来,不是的,我大错特错。他飞升之时,白狐的影子在我眼前闪了闪。先生那样厉害,那样洒脱,那样决绝。被缚魂仙索绑缚之时,一定已经看见自己成为血尸堕魔祸世的结局。他赠了一道桃花印给狐狸。没错,这是他会做的。那不是遗言,那是对狐狸的寄语,希望他能替天行道——杀了他。”   谢渊瞪大眼睛,“这么说,蛾眉月他不是灭世者?他——”   温朔痛苦地呜咽,“他不是,从来不是。”   曹云仰头,两行泪淌了下来,颤抖,“世人何其糊涂,我又何其愚蠢?世人不信至贤至圣至尊也会堕魔!那些污秽的岁月,将一个救世者污蔑成灭世者。我们期盼有一人能够拯救苍生。我们却把那个人害死了。荒唐!真是荒唐!”曹云冲出去,她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拼命奔跑,她的声音在幽深的鸡鸣山中回荡,“先生!先生!先生!”一声哀过一声,一声悲过一声,连寒鸦闻之都不忍噤声。   温朔撑起身体,唇熬得傻白,发着抖道:“我去追小师妹回来。”   谢渊急道:“我也去!”   神机老人叹了口气,“暂且让云儿一个人待一会儿。过去的十七年里,但凡涉及我那老友,云儿总是陷入神思恍惚之中。她尊崇她的先生胜过世间任何人。我不想苦了云儿。可这一切的因都与她有牵连。吕祖之‘引’在这世间何处,恐怕也只有她知道了。”   温朔跪倒,行了大礼,“谢师尊点拨。温朔领命。”   谢渊张开双臂,往前扑倒,趴好,“谢师尊点拨。谢渊一定灭吕祖,为蛾眉月——”他大鹏展翅般压在温朔肩膀,“正名!”   温朔的黑眸红着,血丝条条,他拇指与四指分开,死死压着身子,额头触着冰凉的地面,似在向神机老人明志,又像是在向自己承诺,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的那人离去的背影,几不可闻道:“不是厄运之地结恶果,而是桃花解厄运。”   桌案上四盏蜡烛的火光晃动一下。   桃萌手里的灯笼也晃了一下,他抬起来,仔细打量灯笼里的火苗子,立刻被蜡烛熏了鼻子,用袖子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他仰头,从无极狱底打量挂有一轮新月的苍穹,喃喃自语:“小狗打喷嚏,明天天晴,可以多垒两块砖头了。” 第033章 摇啊摇摇到极乐坊   桃萌在无极狱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给自己搭牢房,毕竟是要待一百年的地方,可不得用心?听闻神机老人向洛阳去了一封信,阐述了对桃萌的惩处。信被退了回来,朱批娟秀的“知道了”三字,另随信捎来一百金,特意嘱咐,是给桃萌打桩建基的彩头钱,让他一定卖力尽力给自己圈地为牢。咒珈每日子时与午时发动一次,有时候更为频繁,大概那一日,温家家主心情不悦。   三月十五日,温朔、谢渊和曹云来看桃萌。   谢渊头上顶着比头还大的包袱,起先,桃萌猜他们要远行,所以带着包袱,直到谢渊把包袱往地上一砸,指着包袱,道:“桃子,这里边有两套新的春衫,别看针脚像蜈蚣,是小师妹熬抠了眼睛缝的,记得添换。还有几样玩样儿、糕点,都是我去搜落的,给你解闷。我检举,我揭发,朔朔什么都没给你准备。黑了心肝!”   桃萌蹲下来抱住包袱,低头匆匆一扫,那布料是用几百片旧布拼成的——有些像百家布,上面的绣工怕是比曹云的蜈蚣还糙,就像门外汉莽头莽脑刺出来的,他把头闷进柔软的布料里,嗅到清凉凉的冷松香,把脸立刻滚了一下,仰起头,笑道:“谁说师兄没准备礼物,这包裹就是他绣的。你们待我真好。我和师尊会好好守着无极狱,给你们做坚强的后盾。你们要上哪去?”   三人不言语,你看我,我看你。   桃萌尴尬地笑笑,拖出一个绵长的、山峦起伏般的“啊”音,“师尊不让你们说对吧?我理解的。祝师兄师弟师妹平平安安去,平平安安回来。”   曹云向桃萌福身,“桃子,你保重。”   谢渊双臂环胸,手指摸微青的下巴,笑道:“缺什么尽管开口,”他拍拍胸口,“金子管够!”说完,他与曹云转身离开。   直到另外二人离开几丈远,温朔还停留在原地,沉着黑眸看着桃萌,远处,只剩个模糊背影的谢渊喊了一声“朔朔”,才把温朔喊得动了双腿,却是一步一步往前走,逼得桃萌一步一步往后退。   桃萌被脚下震碎的山石绊了一跤,一体趔趄往后跌,斜着身子转头一看,都快被逼到崖壁了,那还了得,有上次蒙眼用强转移咒枷的事情发生过,他都成了受惊的兔子,赶紧往反方向折,擦着温朔手臂往前冲。   谁知,温朔一把扯住逃走的桃萌的袖子,“你很怕我吗?”   他要是这样认为——   倒也不是不可以。   桃萌面子上还是要给自己和温朔留,连连摆手,顺便甩掉温朔的手,把怀里的包袱往上一颠,转过身来,让包袱充当软绵绵、胖乎乎的隔板最合适不过,“师兄,虽然我很想与你们一起出去,但罚既是罚,我会好好在此地改过自新。只是千万要小心行事,一旦受伤,没有医修,就去找邻近城镇的大夫,亦可减轻一点疼痛。你的咒枷,还是一天两次吗?疼不疼?   “不疼。”温朔低头,仿佛是压抑心中一点小小的情感,又仿佛是逃避被桃萌瞩目,再抬起头,显是已解去心中的挣扎,下定了决心,“桃子,我想——附耳上来,可以吗?”   桃萌脑子里空白一片,木讷讷地道:“好吧。”   温朔走过去,压过去,少年人细长脖子因拉伸而使得青紫的血管若隐若现,并折起一道如玉山般棱角有致的折,下巴如蜻蜓尾翼轻点桃萌的肩膀,与他说了几句话。   桃萌本来木木的,听到一半,便懂了,便悟了,脸上如天宇开霁般艳起来。   温朔喉结上下滚了一下,“记住了吗?”   桃萌连连点头,下巴橡撞年糕的锤,一次又一次,垂在温朔凸起地肩膀骨上,倒是硌得下巴都烫痳了。温朔离开,冷松香也离开,他向后退,冷松香也向后退。   桃萌下意识地喊了声“师兄”,脚不自觉地就跨前一步,最后,又迫使自己停住。   “别送,还会再见。”温朔袖中甩出剑意,踩上去,与谢渊、曹云御剑离开金陵台,往魏地飞去。   魏地原为魏国,是魏国的都城所在。司马灭曹后,曾经的魏国疆土经历过几百年的兵连祸结与外族入侵,早已分崩离析,缩成弹丸之地。但这里仍是魏地之民的根,是曹云的根。温朔以为,如果要找回她与吕祖的回忆,从而找出缚神的“引”,就必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一路御剑飞往北方,越接近魏地,底下的村庄也罢,城郭也好,全都挂满了黑灯笼,门口还扎着穿鲜亮衣衫的纸人,仿佛是有什么重要的庆典。   有时候,三人落下云头,去城里买酒和吃食,进到最热闹的大街上,发现家家户户门户旁都设藤草编的鸡笼、鸭笼、鹅笼,里边的家禽一个个见到路人打量,全都“扑棱棱”拍飞翅膀,扬得满条街都是鸡屎臭和翩飞的灰白羽毛。   温朔在一摊子上挑了一座只有指头长短的陶泥人。   谢渊手里各拎一坛魏地的青梅好酒,头左摆右晃,转来转去,问:“这些都是用来干什么的?朔朔你知道吗?小师妹你记得起来吗?”   温朔的黑眸扫过街两侧的笼子,“魏民古朴,傩神亦酬鬼,想必是要为某位大人物举行祭祀大典。这个大人物——不难猜。”他看向曹云。   曹云神色恹恹,无精打采地拖着两条细腿,红裙子的摆在她绣鞋边如穿梭的蝴蝶,“三月初三是先生五百年圣诞的日子。魏地之民崇尚先生,将他视为苍生之护。正是因为崇尚先生,我这个跟在先生身边二十二年的笔吏才——流芳百世。魏地之俗,是要供上上万牺牲才可行典礼。五百年是个整日子,怕是有人牲都不一定。”   “杀人牲?嗬——你们魏地可真是够——古朴的!”谢渊把那个“野蛮”吞了回去。   温朔低头凝思,“三月初三,道盟要重选七星官,必须在那之前,找到‘引’,并毁之。若不得,退而求其次,也必须守住那根缚神线索,不落到他人手里。”   “你是怕有人挤下师父,坐上七星官之位,就逼着师父将线叫出来是吧?”谢渊手臂一抬,将两坛酒单臂揽在怀里,锤了温朔肩膀一拳,“怕什么,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们中就推一个人出来,也择个官当当。”   曹云问:“可能吗?”   谢渊眼珠子闪闪,“怎么不可能?我们挑出参宿与世家的肮脏交易,捣毁鄢陵济慈堂的买卖窝子,查出杀害参宿的凶手,抓了九命猫,又杀了从无极狱逃出来的那么多妖邪。我们鬼宿正在像我的金砖一样闪闪发光,除了桃子这个——”谢渊被黑眸死死盯住,立即改口,“解语花,鬼宿就是一颗完美无瑕、冉冉升起的新星,‘哗’一声划过夜空,刺瞎了道盟长老们的眼。”   温朔说:“谢渊,我以为,我们还是着眼眼下的任务要紧。想一想,怎么找到与小师妹过去有关的人和事。”   谢渊一皱眉毛,“你也有才尽之时?一点头绪都没有?”   温朔道:“我查阅了魏国史官们留下的史作,奇怪的是,那上面没有任何小师妹的记载,连她曾经住过的甘露宫也没留下一砖一瓦。我肯定,她是被有心人故意抹掉了痕迹。”   谢渊想了想,鬼鬼一笑,问:“正史里找不到。野史里找过没?”   温朔冷着脸道:“正史易寻,野史千七百中,大多为杜撰,且都是违禁物,哪里去寻?”   谢渊又问:“起居注可有?”见温朔一脸蒙,立刻笑道,“亏你还是世家子出身,不知道贵族女子一言一行都有记录。哦——你家可能是与我家不太一样。比如我母亲吧,每日何时起床、梳头、吃饭、午睡都会由女官记录。要是——呃——那个——就是被召寝,钻被子了,那接下来一个月,就算是吃了一片笋、一瓣橘,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小师妹贵为公主,这种东西肯定有啊!”   温朔干干脆脆道:“亦不见此类记载。”   谢渊耸肩摇头,大声“哎”道:“那就是大海捞针咯。你说是有人故意抹去她留存在世间的一切东西?嗬——这人肯定恨小师妹不轻!这又提供了另一个考虑的角度。小师妹,你好好回忆一下,你这辈子得罪过什么人?必须是天大的仇天大的怨那种?”   曹云此刻正盯着酒幌子底下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上陈四蜜饯、四面果子、四油果子、四冷脯,她看着那些吃食,恍恍惚惚,挪不开腿,也堵住了耳。   “追忆往昔是水到渠成之事。我们初来魏地,周遭种种总会勾人心境。不如先让小师妹冷静一下。”温朔看向酒幌子上一个“魏”字,不像招牌,倒像是旗帜,“我们就这茶寮歇歇脚吧。”   三人在一张厚厚油腻的桌子边坐下。一落座,温朔就小心翼翼掏出揣在衣襟里的陶泥人,又掏出一粒碎银,推到桌边,对掌柜点一点头,“赔你筷子的钱。”言闭,抓了把筷子,指尖飞出的刀锋,把十几根筷子削成不同粗细的尖,低头刻起了陶泥小人。   谢渊要了店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上一盆,把盘子叠了三层,“小师妹,你一定很想念家乡的味道,快吃!”   曹云低头找了一圈,在茶寮边一个洗茶具的水吊里接了点凉水打湿手帕,仔仔细细擦干净手,捻一颗生姜梅子在口中含住,吃完,用手帕掩嘴,吐出一颗核在手心,道:“我从未吃过宫外的东西。他们不让。事实上,因为要保持极薄极瘦的神女之姿,我每月都辟谷半个月,宫里的东西吃一口就得丢开了。这些东西没有宫里做得好,却可就是让人念念不忘。”   “那你多吃些。”谢渊把盘碟子往曹云面前推。   “这么多哪吃得完?”曹云从怀里拿出一个绣包,捡了几盘没动过的精致的东西放进去,仔细扣好盘扣,又朝谢渊伸出一臂,又尖又细的指甲对准谢渊,“借些金豆子。我给沈夫人送去。”   温朔从自己的活计间抬起眸,问:“鄢陵的沈夫人?”   曹云点头,“我自去见她,实在对她的遭遇难以忘怀,就与她通过两回信。第一封信,她说,夫家逼着她改嫁。我寄回五十银。第二封信很快就到了,她说婆家收了银子,虽然暂时不让她嫁,却话里话外逼问她是否有相好。她又想为未出生的孩子求一个名字。我看到这些糕点,就想给她寄些过去,再寄些金豆子。金豆子小巧轻便,又值钱,让她藏起来做私房之用。只是还差个名字。”   谢渊“嘿嘿”一笑,“这种事,自然要我们的朔朔出马了,一个名字,文曲星投胎啊,不就是信手拈来吗?”   温朔用削尖的筷子刮下一层木屑般的薄泥,陶泥小人的脸变了,他手上不停,道:“儿女的名字是父母之所望所期所念,恐怕不合适。”   曹云说:“沈夫人把我们当成是恩人。她说,她会让孩子记着恩人们的恩情,承恩人之志。”   温朔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谢渊摇头,“你这就有意思了。生孩子这种事谁能保证生男生女。有这种方子,我家老头子该乐疯了!”   曹云道:“沈夫人说,她有预感,在母亲肚子里很安静,一定是个女孩儿。”   “一路行来,魏地山河壮丽,令人称奇,远望山雾为黛色。”温朔黑眸一闪,“沈黛,如何?”   曹云低下头,从怀中取出羊皮小册子,拔下孤竹狼毫笔,写了几笔,喃喃颂吟:“黛黛?好名字。愿这个女孩儿长得如花儿般美,热爱其所热爱,得偿所愿。”她写完,撕下纸,手又一摊,“渊师弟,你破费了。”谢渊把金豆子放了一颗在她手心。曹云施咒法,让纸鸢带着信与金豆子钻入青云。   曹云又洗了手,一边细细嚼蜜饯,一边打量温朔雕刻小人,她把蜜饯咽下,擦了擦嘴角,道:“朔朔刻的是魏地人用来给死人招魂的陶俑,我们叫魂器。魏人相信,人死后魂魄不灭,可施法召入魂器,镇宅。朔朔下竹筷没有迟疑,倒像是刻认识的人。”   温朔直到刻完最后一笔之前都没有说话,他推开点心盘,用清水咒抚干净油腻的桌案,放下陶泥小人。   谢渊一看,“哈哈”大笑,怎么还男变女了,他戳指头,拨一拨由裤子变成裙子的潦草刻痕,“你这陶泥人肯定不高兴。”   温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它叫馆陶公主。我已经尽量复刻,应该有七八分像了,实在太过久远,我记不清了。也就——凑合吧。”他说完,咬破手指,用血给馆陶公主点了血红的眼睛,又取出一面百家布似的小旗,边摇边念咒。   “疯了!也不知道桃子管不管疯病!”谢渊一口吞下一块糕点。   糕点吃了十分有一,谢渊和曹云已经吃不下了,温朔一口不吃,还在念咒。   谢渊把银子弹到掌柜手里,问:“小师妹,想起什么了吗?我们也不能像无头苍蝇,每日在大街上转悠吧?”   曹云摇头,“我并没有什么仇家。真要有,可能也忘了。”   温朔放下小旗,吐出一口气,“你刚才的话让我有个想法。小师妹,恕我冒昧。不去想仇视你之人,可有对你倾慕之人,那个人有能力、有权力抹去史书,毁去——或者说,移去整座甘露宫。恨一个人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但倾慕一个人到极致,倒是——”   曹云脸色一白,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中了!朔朔神乎其神!”谢渊一拳打在手心,“你刚才想到了谁是吧?我知道。你的目光慌了那么一下。你一定想到谁了。别害羞,我们不是碎嘴的老太太,怎么可能编排最可爱的小师妹的?”   曹云皱眉,顿了很久,终于犹犹豫豫问:“你们听说过司马将军吗?”   温朔一愣。   谢渊一掌拍在桌上,震得三层点心“哐哐哐”响,“那个老色鬼!我家老头子见了他都要叫哥哥!竟然是他?没错。司马曾是魏王之臣,他家里出一个技艺公主的死变态最正常不过了。”   温朔道:“司马将军已死。”   突然,桌上的小泥塑人动了起来,两条小尖腿摆来摆去,像鹦鹉学舌般嚷:“死了!死了!”   “什么鬼!”谢渊“哐”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袖子一打,就要掀翻小人,温朔快如闪电,双掌把小人包在手心,往怀里塞,“谢渊,会打坏的!这是桃子!”   小人又嚷起来:“桃子!桃子!”   谢渊五官拧成一团,“啊”一声,歪头,“你说这是师尊我都信!”   温朔低头,“这是桃子的一点点神识。我在无极狱里给他留了分神与招魂的咒法。”   谢渊一脸鬼笑,“朔朔,你这算不算作弊?不让桃子出无极狱,却招来你的小乖乖。招魂之术哪学来的?”   “从魏地一位心肠很好的夫人那里学来的。”温朔黑眸暗下去,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沉溺过去,“我带出来的只是一双眼睛。他困于囚室,暗无天日,我想,带他看看这世间所有美景与美好之物。就像——很久以前的他……”   “好!好!好!你是师兄,你硬气,说什么,就是什么。偏心是我鬼宿的优良传统,我改天也找个去偏心。”谢渊用手指抓下巴,眯眼,沉思,语气正经起来,“朔朔说的没错,司马将军早就被蛾眉月杀了。那我们——”   三人对视一眼,明显都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了然。   馆陶公主桃萌喊:“麻将!麻将!”   司马将军之正妻——晋王太后——兰陵侯司徒王朗之女——王元姬就在魏地。   “极乐坊!”   “极乐坊!”   “极乐坊!”   三人异口同声喊,不仅仅是这样,连馆陶公主桃子也叉着腿,在桌上的盘子间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喊:“极乐!极乐!”   “真的假的?大家都知道极乐坊!”谢渊踹了一脚桌子,把桌子踢得晃动不知,温朔用手顶住桌边,扶住摇摇欲坠的桃萌,用手背轻轻撸了一下光秃秃的后脑勺。 第034章 世家,乱!鬼宿,乱!   “谢渊,坐下。这里是闹市,我们不要过于引人注目。”温朔说着,余光扫到底下的小影子在晃动,眼帘一垂,看见陶泥小人跪在桌子边,上半身子都横在外面,细手臂勾啊勾,终于勾到温朔衣襟上的带子,小人就像猴子一样挡了过来,一路爬藤般上蹿,晃晃悠悠站定,头朝下,跳水一般跳进温朔交叠的两片衣襟里,温朔立刻觉得胸口暖烘烘的,“嘟噜”一声,胸前露出一颗毛躁躁的圆脑袋,两条手臂也钻出来,衣襟自腋下穿过,整个人就挂在上面,可神气了。   “眼下最招眼的恐怕是你——和他!”谢渊坐回椅子,手指试探性地伸向陶泥小人的胖脸蛋,小人立刻张口要咬,谢渊缩回手,桃花眼笑成弯月,“当心啊,朔朔。这个桃子看着傻,可露出本性了,怪凶,怪会占人便宜的。”   陶泥小人喊:“傻瓜!傻瓜!”   谢渊一拳就朝着陶泥小人招呼,在小人脸前半寸,恰到好处地停下,一字一顿:“别把自己当颗桃子。你再说一个试试?把你鼻子砸得和脸一个平面。”   温朔用食指将正冉冉而升的陶泥小人脑袋按下去,藏好后,清了清嗓子,“谢渊,你对极乐坊了解多少?”   “又是我先露底?凭什么?”谢渊拿起茶碗,一口闷。   “有些事情——”温朔又清了清嗓子,还假装咳嗽了几声,“我想确认一下,从你的角度,是怎么看的。”   谢渊的眼睛还死死勾着陶泥小人,右手在空中竖起三根手指,“极乐坊说白了就是个寻乐子的场子,但凡世间有,它都能给。极乐坊有三绝。第一是老板娘美绝。此美不仅是皮相之美,也是性情之美。世人有说她端庄恭顺,也有说她泼辣凶悍,更有说她孤高清冷,可谓千人千面。”   谢渊掰下一根手指,“第二是青梅酒绝。此酒飘香千里,能引蜜蜂来采。半数人进极乐坊都是为品尝这一品佳酿。极乐坊的青梅酒每一年只酿五十坛,埋于地下五十年后启封。所以,一年也只卖五十坛,且都是五十年前的珍酿。自然,此酒一坛价值千金。”   谢渊掰下另一根手指,“第三是怪绝。这怪说的是客人怪,高门士族、三教九流都喜欢往那里钻,寻的乐子也稀奇古怪,我甚至听说,有人特地去那里挨揍。这怪也说那里的侍从,精怪、鬼魂和人混着用。比如,有时候,你会看到一只兔子蹦蹦跳跳给你斟酒——不是人披着兔子皮,就是一只活兔子。”   茶寮小二把白巾子甩到肩膀上,提着热水吊凑上来,“给三位贵客添水。”说着,他单臂将水吊提得比头高,滚烫的水从吊口冲入茶碗中,三点三倒,水一滴都没洒出来,倒完,他并不走,抽下肩膀上的白巾子,一会儿擦擦桌子,一会儿擦擦椅子,磨蹭了半天,手终于伸向温朔衣襟里上的陶泥小人,“贵客的东西真精巧,哟,还会动,吃东西吗?”他沾了口唾沫,捻了桌上一点点心碎,凑到陶泥小人嘴边,“嘬嘬嘬”了几声,“好吃的,乖乖!”   温朔沉着脸道:“不能乱喂他东西吃。”   谢渊干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一颗一两的碎银,往空中一抛。店小二接住银子,头和水吊同时往下一沉,四平八稳的东西倒是这个时候泼出水来,他擦也不擦,脚底抹油地跑了。   曹云把椅子拉近温朔,拿了一块完整的腌渍梅干给陶泥小人。小人双手平举接住,啃了起来。曹云有些心不在焉,一入魏地,记忆没恢复多少,精气神却被近乡之怯给榨干了,她就像是被嚼了又嚼的甘蔗,眼见着就要碎成渣,温朔才说不能“喂”,她却只听到一个“喂”字,恍惚中,就把梅干递了过去。   温朔只是用黑眸凝视她,却没有开口阻止她。   谢渊继续说:“我被老头子从了了书院抓回梅林后,一等腿接上,就又跑了。不让我待书院,我就钻浪荡窝,左右要气死老头子。我循着酒味到了极乐坊。那三个月,我过得浑浑噩噩,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是真的做过,还是喝多了想象出来的。现在想来还像是一场梦,仅有几件事情我确定发生过。”   温朔垂眸,呷茶,神色淡淡道:“说来听听。”   谢渊道:“我记得我见识了传闻中的王元姬夫人,她比世人说得还要好上几百倍。我逃家之时,因为太仓促,没卷走太多金子,来极乐坊小半月,就把钱花没了。王夫人却请我喝酒,白喝白住!我畅怀豪饮整整三个月,其中还有三坛青梅酒。也是因为那次山穷水尽,我现在出门,金子管够!”   温朔“嗯”了一声,“往下说,别藏着事。”   谢渊眯眼,努力回想,“极乐坊当时有许多怪人,最奇怪就是个麻袋人。我打赌,全天下再也找不出这么奇怪的一个人。他从头至脚套个大麻袋,后面挂着个木牌,上面写着——我想想,我肯定能想起来——别急。”他抓耳挠腮,突然一拳打在手心,“啊,记起来了,木牌上写‘当心,这只妖吃里扒外’。这句话太稀奇了,我第一次见到笑了老半天,所以记住了他。麻袋人是极乐坊的打手,我见过他脚踩醉酒闹事人的脸,都把人家踩成屁股脸了。他很强,也很卖力,但因为那块牌子,坊里的人都绕着他走。”   温朔又极快地“嗯”一下,“继续。”   “还有?”谢渊面露难色,“我喝醉了呀,哪里记得那么多?”   这个时候,陶泥小人咋呼起来:“猪脸!猪脸!”   谢渊瞬时黑脸,用手指戳着陶泥小人,“你确定这是那人见人爱的桃子?这分出来的什么玩样儿!朔朔你教咒术的时候姿势不对吧?这种东西应该牢底坐穿!重教!重分!这个退货!”   陶泥小人跳出来,落到桌案上,朝着谢渊龇牙,温朔的手掌竖起来,挡住他,谁都说不清温朔这手掌是防着他咬人,还是护着他不被谢渊打,他把头歪出来,仍是大声喊:“猪脸!猪脸!”   “猪脸?”谢渊眸子亮一下,低头,用手指摸下巴,“我好像听人说过这两个字。啊!邪乎!有一次,我在极乐坊,嫌一坛坛酒喝得太麻烦,干脆把自己泡在酒缸里,醒了连眼睛都不用张,张口就有,结果,差一点就淹死了。麻袋人抓着我肩膀就把我拖起来。我依稀记得——”他“嗙”一声,双手撑桌子,身子压过来,盯住桃萌,“麻袋人问我‘猪脸公子,你没事吧?’桃子怎么可能知道?我留在极乐坊的日子,因为喝酒过剩,脸浮肿胖大,比胖头鱼还胖。后来,麻袋人一直叫我猪脸公子,叫得我想把他揍成另一头猪!”   温朔从谢渊叙述以来,一直神色淡然,仿佛一切了然于胸,直到听到这句,才露出诧异之色,“或许是巧合吧。”他说得极为犹豫,或许连他自己都不信。   曹云抬起眸,“你那时候,可曾见过一个女人?准确来说,是冲进来,挥利器斩破枷锁,让一个女人逃了?”   “老实交代,大家都偷学师父的神机之算了吧?你们怎么都知道!”谢渊扫视二人,见他们都不说话,又自己把话接下去,“麻袋人把我从酒缸里拖出来后,我到处乱晃,晃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我想,这么粗的链子,锁的必是宝物,难不成是青梅酒窖?我破锁而入,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女人。”两个字自然而然从曹云嘴里蹦出来。   谢渊竖起食指摇了摇,“非也,那不是女人,是疯婆子——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子!她被比要还粗的锁链锁着,一只手是骨肉停匀的柔荑,另一只手却是白骨精的爪子!我本来想逃的,可我是君子啊,见不得女人受罪,当即,把铁链砍断。那疯婆子连一句谢都没有,像阵风一般刮走了。后来,我就在那屋子里的地上睡着了,就记得砖凉,打哆嗦,还吐了。直到我被一个穿铠甲的男人摇醒,那人疯了一般摇我,把我摇得天旋地转,连脸都看不清,只记得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变成蓝色,我还以为撞上鬼了。再然后,王元姬也来了,和那男的大吵了一架,我才抽身溜了。”   曹云颤抖着道:“我就是那个疯婆子。”   谢渊捧起曹云的手,与她对视,“别瞎说。那女的一点不像小师妹。她身上一股子雨后潮湿泥土的酸腐味,就好像——刚刚从地里被挖出来。”   曹云道:“没错,当时,我是刚刚被挖出来,棺材板还在旁边靠着。”   “嘟噜”,曹云的手从谢渊手心脱落,下巴也一同脱落,都快挂到胸上,“你别吓我,小师妹,我这人胆子小,经不住吓。”   温朔想了想,“你的确撞上鬼了。幽瞳是鬼族之识,那男子又与王夫人相识,必是司马将军无疑。有财力、人力为其掘坟,招魂,寻来织娘以凤袍金冠为引,绑缚魂魄,恐怕也只有他。”   谢渊诧异问:“你的意思,王元姬也参与了缚住小师妹之事?可我记得她当时气得都和司马将军动手了,两人脸上都开了染料铺子!再说,她不像是这样任由夫君为非作歹之人!”   温朔沉声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更像是被司马将军利用。”   谢渊将十分怀疑的目光投向温朔,眼珠子歪对着温朔,却在问曹云,“小师妹,对于这件事,你记得多少?”   曹云道:“我那时脑子也很糊涂。只记得,上一刻,我还在北邙山间以孤魂野鬼的样子到处飘荡,下一刻,就被一股力量束到了一间屋子里,并被缚魂到了我原来的身体里。从白骨上长肉很疼、很慢,我本来就恍惚,疼得更恍惚,肉刚长了一半,一个人冲进来,把我身上的铁链砍断,我就逃出了那间屋子。”   曹云眼里储满泪,“逃出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陌生的大院子。我一半是骷髅一半是肉身,谁见了我都怕,都躲,还有人要捉我。我逃跑的时候,撞上一个麻袋。麻袋不怕我,让我别出声,他褪下麻袋,套在我身上,拉着我那条白骨的手,带我走出去。我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招牌,那上面写着‘极乐坊’。”   谢渊忍不住插嘴:“继续!别停!”   曹云道:“出来后,我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就在招牌底下徘徊。我遇上了一团魂火。他问我是不是走丢了,找不到家了?我说我没有家。他又问我,都记得什么?我脑子很糊涂,思来想去,就说我记得先生。他就让我去找先生。我说,先生在北邙山。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后来,他分出一星的魂火,引我回了北邙山。”   温朔看一眼谢渊,又看一眼曹云,这一段显然让他更吃惊,他欲言又止,强行把话压在心里。   再等等!   “那个——小师妹,容我问一下,那个魂火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身材修长,神态有那么一点——嗯——欠揍?”谢渊问。   温朔心警铃大作。   曹云道:“疏离。我只有这么一个印象。”   “哦。”谢渊双掌竖起在空中,像是投降,“我也没了,你们休想再逼出一个字。其余的——我都不记得!”   温朔叹了口气,“谢渊,记住,你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再说。”   谢渊纳闷地“嗯”了一声,又坚定地“嗯”了一声,奇怪地盯着温朔。   “轮到我说了。”温朔把泥塑小人重新放到衣襟里,“九命猫曾问过我,离魂之后我去了哪里。我去了极乐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魂魄就那么找到了他。我陪伴了他一段时间,他并不知道。”   温朔的手指摸上怀中的小人,细细摩挲小人的头,“他买了一个陶泥小人,偏偏是个女孩子,给他取名‘馆陶公主’。我就附在小人身上。他总是和小人说话,白日里说,夜晚里说。我见过他偷地里的西瓜解渴,却会顺手把地里的杂草除尽。我见过他抢小朋友手里的糖葫芦,转头,又给小朋友买肉包子。我见过他蹭陌生人婚宴的流水席,酒席后,给人家修瓦。我见过很多不一样的他。他一直如此,连作恶都做不好。”   “几个月后,他把陶泥小人寄回了了书院,托林舒代为转寄到洛阳温宅,并写了几行字。”温朔沉了口气,“他说,温二,知你困于暗室,我心甚喜。外面天大地大,任我畅游,现将与我随行的小人赠予你,他陪我看过山水,你没有,因为你瞎。念我呼?活该!”他顿一顿,“我随着小人回到洛阳,父亲一脚踩碎小人,我的魂魄就回到了身体里。这一次,父亲对我分神成功了,朱衣公子跑了。”   谢渊讷讷问:“那个他是谁?”   温朔脸沉沉,“明知故问,他是蛾眉月,就是你口中的麻袋人。我现在才想明白,为何他会在极乐坊为王夫人当打手。了了书院中,我瞎了眼睛,他为我求访鬼族,求的就是王夫人。因为朱衣公子灭了一百零八妖,他为精怪,却为我求方,甚至服役,所以,其他精怪厌恶他,给他挂了那牌子。谢渊,不是王夫人请你喝酒,是蛾眉月请你喝酒。他说,用酒麻痹自己的人大多是因为无法面对现实,沉湎于痛苦,可无论是什么痛苦,日子一长,人就会重新站起来。他能帮你的,不过是不让你沦落街头。他时时关注着你这个悲伤的客人,才会在你快把自己淹死的时候,把你从酒缸里捞起来,”   “那段时间,你也在极乐坊?那你——”谢渊咬住舌头,没有说下去。   温朔一字一顿道:“而我——就是那团魂火。”他转头看向曹云,“小师妹,抱歉,你的样子和那时候不太一样,我没认出你。再者,如果当时不是我给你瞎出主意,让你回北邙山,你就不会被温氏俘虏,受那些折磨。对不起。”   “渊师兄救我出困室,蛾眉月帮我逃出去,朔朔指引我去找先生。”曹云在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如珠子一般掉下来,她咬着唇,“呜呜”地哭,“你们——真好。”   “好什么好!等等!”谢渊从椅子上再次弹起来,踹桌子,桌子上的杯盏盘子“哐哐”乱颤,“草(一种植物),朔朔,你是我的一箭师?”   “谢渊!”温朔脸色惨白,“你说过不提的!”   谢渊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紫,闭眼,扶额,摇头,哀叹:“太乱了!我们世家太乱了!不,是我们鬼宿太乱了!朔朔,你说,我们算不算偷/情,算不算爬/灰,算不算乱/伦,算不算养小叔子,算不算——”他显然已经吃惊到胡言乱语了,“蛾眉月要咬死我了!”   温朔一脚踹到谢渊膝盖窝,踹得谢渊弯下来,再也没直起来,低吼:“闭嘴!”   三人大眼瞪小眼间,陶泥桃萌已经迈开两条尖腿往茶炉子里蹦,必要让一捧烈火将自己化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如此,那些黑夜里的胡话、白日里的莽语才能随着“馆陶公主”火化而燃成一股烟,升入九霄天。他要一叶障目,他要掩耳盗铃,蛾眉月死了真好!   温朔一个箭步上去,把桃萌钳回来,用指腹压了桃萌头一下,以示惩戒。   桃萌尖手蒙脸,扭扭捏捏,“不是我!不是我!被听到,被看到,死了得了。” 第035章 仙人抚我顶   桃萌羞着羞着猛地回过神,身体僵,四肢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是泥人,心潮澎湃淌下汗,化了陶泥挂下来,层层交叠,犹如波浪,一个丑东西,眼看就要把自己折腾融化。   等等——   谢渊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偷情?   事有异。   问!   桃萌放下掩面的双手,叉开两条腿,指向温朔后,又指向谢渊,“你和你——说清楚,你们都干什么?”   “呵呵,激得小公主成句成句地吐话了。”谢渊瞥一眼温朔,温朔此刻的表情可不就是曹云口里的“疏离”,他跨出一步,脖子一转,“打死也不说!”   温朔撇头,用手揉太阳穴,轻叹一声,软绵绵、轻飘飘道:“谢渊,你这是适得其反,引人遐想。”   谢渊眼睛赤红,发狠:“那我就说!”   温朔抬眸,十分具有侵略性地瞪视谢渊,“你敢!”   桃萌跳到山一样的盘子最上层,单手叉腰,另一只手夹成剪子状,戳戳自己眼睛,又戳戳温朔与谢渊,示意他盯着他们,别想蒙混过关。   曹云早已止住哭,从袖子里抽出手帕,压一压眼角,又擤了把鼻涕,幽幽抛出一句:“我以为,这事不讲开,会影响鬼宿师兄妹间的和睦。”她掏出橡皮小册子,拔下簪发的枯竹狼毫笔,咬一口笔尖,润湿笔毛,悬笔于书册,“讲吧,一个字都不要漏。”   温朔身子倾斜,有气无力地撑在桌上,换了一只手揉另一边的太阳穴,“谢渊,你讲还是我讲?”   谢渊急到声音劈叉:“我要深度披露我当时的纯洁动机。你的角度太狭隘,我的角度具有广度和深度,自然是我讲比较好。”   “好。”温朔的手掌呈勺子状,一臂划开,指向谢渊,“那么请谢小世子开始表演。这个动机我也纳闷很多年了,但愿今日,你能为我解惑。”   陶泥小人坐在装点心的盘子边,盘腿,抱胸,背对谢渊,死死盯住温朔。他心里是下定决心的,绝不准备放过温朔任何一个神态表情,因为生气,他的脸颊上的肉鼓起来,脸显得更圆了。   谢渊清了清嗓子,手握拳压在胸口,“我发誓,我以下说的每一个字绝对没有虚言。你们不要被表象迷惑,要看事情的本质以及我谢渊赤忱的心。”   曹云悬笔的手都捏抖了,“劳烦别啰唆。”   “简单来说就是——在极乐坊买醉那阵子,某天晚上,我被一个魂魄找上门,他把我从地上摇醒,质问我要消沉到什么时候。我问他算老几,就管他人闲事。他不告诉我他是谁,现在,我算是知道了,他就是阴魂不散的温二。”   “温二骂我是懦夫!哎!记住了,我被温二骂懦夫!当然我不知道温二后来会变成那个样子。否则,我必然怼得他哑口无言。但当时我也很硬气,我说,谁他妈是懦夫,老子什么都不怕!温二说,不怕?我猜你怕射箭和雪人。我那时候是有点怂,随后就不吱声。”   谢渊犹如琵琶女弹奏《十面埋伏》,宫商角徴快如珍珠落盘,他喘了口气,又双手叉腰,挺起胸膛,故意粗声粗气,夸大了温朔的语气,“温二说,恐惧不丢脸,人人都有恐惧之事,想要战胜恐惧,就必须执起恐惧,更有甚者,可以把恐惧变成武器。”   “此后,每日鸡不打鸣,这鬼就来缠我,擅作主张就在院中架好靶子,用树枝削了把十分不配我身份的弓,缠着我练箭。真是应了那句话,好女怕缠郎,我被他烦得不行,也就练了几次。可我喝冷酒射箭手打战,连靶子边都射不中。”   温朔苦笑,“你不是酒醉,你就是害怕。”   “你还让我说下去吗?你不让我说,我现在就闭嘴!”谢渊是条牛皮筋,本来还算松弛,一听温朔这话,斗志就昂扬起来,非要把话弹回去。他们是天生的对家。   温朔不言语了,低头,与桃萌对视,瞧那小东西的模样,忍不住用手想摸摸馆陶公主的头发。桃萌头一闪,别扭地闪开了。谢渊说得没错,分出来的桃子很有个性,温朔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把咒语讲清楚。   还是——   真就是姿势不对?   谢渊继续道:“温二说,射箭要往前看,左右后面只会令我分心。他又开始刺激我,说我没办法射中靶子,是因为把靶子想错了人。面对靶子,不要想珍惜之人,该想仇人。把自己所有的恨都付于箭上,破风而去。从那时开始,我每射一次箭,就把靶心想象成我家老头子。我不得不承认,温二的法子着实管用,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失手,百发百中!”   曹云快笔疾书,“所以,你才说朔朔是你的‘一箭师’。”   桃萌把两只手掌塞进腋下更深处,裹紧自己,“还有事!否则,师兄恢复记忆后,不会装作自雪夜后,再也没见过你。这里边的事——大着呐!”   温朔道:“还是我来简明扼要地说吧。”   谢渊一拳打出来,在温朔眼前晃了晃,“打住!必须我来说!”他吞了一口口水,极快又有些含糊且不带任何感情地蹦出一个个字,“最后一天的早上,我从宿醉中醒来,头疼。白天,姑娘们笑我肯定被心爱的人抛弃了,我有些闷,又喝了好多酒。到了晚上,我练箭两个时辰,温二躺在树干上睡着了。我就悄悄走上去,我脑子那时候比小师妹还糊涂,就——呃——亲上去了。”   “啪嗒”一声,曹云手里的笔掉了下来,她赶紧爬到桌子底下,找了半天,都不钻出来。   只见从桌案上蹿出一个小萝卜一样的光影,桃萌“啊呀”一声,跳到空中,一击高抬腿,踢到谢渊的下巴,踢得他弹起来,人飞到空中,红色的血珠飞出来,他直直往后倒去。   桃萌落下来,两只拳头放在耳边,头晃来晃去,转头,死死恶恶狠狠盯住温朔,“你真有本事。”   温朔哀婉地叹了口气,黑眸盯住谢渊,“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还能有什么,就是一时冲动。”谢渊鼻血横飞,瘫坐在地上,用两根手指捏住鼻子,带着湿漉漉的鼻音道,“你们怎么连反应都一模一样!我还没说完,你们倒是听我狡辩啊!我是把脸贴上去了,可就差了那么一指甲盖的距离。温二‘唰’一下睁开他蓝色的幽眸,灵魂叩问我三个字‘你干嘛?’,然后,他飞起来,一脚把我踢翻在地。我回去照了镜子,猪脸公子脸上好大一只靴子印!我保证,我对朔朔讨厌得不得了,只有那一次猪油蒙了人心,再说了,我也不知道那是朔朔啊。我和朔朔之间是特别纯洁的宿敌关系!”   谢渊站起来,拍拍袍子,“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温二。”   温朔道:“自那以后,我都绕着你走。”   曹云从桌子下爬出来,念了七七四十九遍“无上天尊”,“三清保佑,我们鬼宿的友谊被朔朔的警觉性挽救了!”   桃萌双手一撑,从桌子上跳下来,像是蚱蜢跳过门槛,钻入熙熙攘攘的行人中,在无数双巨大的鞋子间穿梭。   温朔心下一惊,连忙追出去,馆陶公主又脆又小,随便一双靴子就能把他踩成椭圆形的榻饼。   谢渊和曹云也追出去,却被茶寮小二堵住,“贵客要去极乐坊吧?要不要我给贵客们引个路?”   “你不做生意啦?”谢渊会意,将一颗金豆子抛到空中。   小二双手接住,笑道:“您的生意够我们茶寮吃一年了。”   谢渊甩甩手,“就当赏你的了,我们四个怕是个个都认这条通往极乐的路。”   桃萌钻来钻去,比水里的泥鳅还滑脱,他凭着记忆跳到极乐坊所在的那条巷,二十年的风吹雨打,这一带没发生多大变化,还是那几幢楼,漆色黯淡了许多,还是一样的营生,这一带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蛾眉月变得不一样了,熟稔的老邻居不见了踪迹,还多了一座比五层楼还高的汉白玉石像群。   桃萌仰头打量石像的时候,自己的后衣领被捏住,整个人被提起来,双脚来回在空中交叠踢打,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温朔,因为他闻到了冷松香,鼻子缩一缩,仔细嗅一嗅,仿佛还残留着猪脸公子的嘴味,脚踢得更快,都踢出幻影,身子扭成麻花。   “桃子,别淘气。”温朔叹了口气。   谁淘气?   温朔和谢渊才是精致的淘气!   桃萌嗅到的冷松香越来越重,因此,猪脸味也越来越重,他眼前是一根手指,穿过他肋下,蹭在皮肤上,弄得他有些痒,强憋住,手指抬起他两条手臂,一条黑色的带子从他腋下穿过,在他脖子后打了个结,他被温朔系到脖子上,就挂在他喉结下面,他本来要用爪子牙齿把黑带子撕碎咬碎,可一触到那柔软光洁的触感,就老实不动了。   原来温朔记得呀——   当年蛾眉月就是用头发编成绳子把馆陶公主系在脖子上,可系得比较垂,大约在胸口处,总是随着他蹦跑,一次次撞进怀里,如果他刻意回想,到了现在,他还能感觉到那微微的震颤,穿透漫长岁月,直击心脏。   蛾眉月对馆陶公主什么都说,那些从画本子、社里大戏学来的“情啊爱啊”说了好多好多。正是因为明知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绝不会得到回音,明知那是一个木头架子、灰泥肉的死物,明知只有想象中的人才是完美无缺的良人,会原谅他的有恃无恐,他体谅他的没有分寸,会对他的一点点小爱意付之一笑。   蛾眉月抱怨过温朔的死板。   蛾眉月贪恋过温朔香喷喷的身体。   蛾眉月只要舔一舔嘴,就能尝到温朔血的味道,心脏的味道。   要是再有一个什么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待着就好了。   要是他是人,而温朔是精怪就好了。   不能想自己说过什么。   一想,桃萌就想一头磕死在洁白的石像前。   温朔用手指蹭了蹭桃萌的后脖子,他启口说话,桃萌的背心能感觉他喉咙的震颤,他说:“桃子,你信不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由一个月下老人牵着的?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有些人的线这般细,一扯就断。”   桃萌轻轻喊了一声“温二”,那声音几不可闻,不——他确定,温朔没有听见。   温朔和桃萌不再说话,全都仰头看石像。   那是一座男子像与百人的女子像。   男子俊美无俦,仙风道骨,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正低头微笑着轻抚一个华衫女子的头顶。女子头戴金冠,低头,垂眸,目光只敢触碰男子的衣摆,她的笑带着一种谦逊、顺服与喜悦之感,是浅浅的笑,非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   男子与女子之后的远处,是百名服色、发饰、长相各异的女子,同样年轻美好的年岁,同样婀娜多姿的仪态,却都挂着愁容,有的甚至在痛哭,这百名女子与前方的男女显得格格不入。前面的人晒在安宁与光明中,后面的女子笼在愁苦与绝望中,一前一后,两人与百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和反差。如此鲜明,倒像是人有意为之。   石像光洁如玉,平日里一定常常有人拂尘,唯一一处与整座石像群显得格格不入的是,被抚头顶的女子的双眸被粗暴地凿去,留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十分可怖。   眼睛是心灵之户,被凿去眼睛的永坠黑夜。   谢渊和曹云赶了上来。   谢渊“呀”了一声,“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后来新添的?”   曹云见了石像,脸色大变,几乎是整个朝男子像扑了过去,她匍匐在他脚下,手指轻轻触碰石像的衣摆,然后,撑起身子,如女子像一般低头跪着,只是曹云脸上没有石像的安宁与幸福,喃喃语:“仙人抚我顶,允我万古晨。”   “先生——” 第036章 人无完人,良玉有缺   曹云是这天地间最孤单的幽魂,一入魏地,各种情绪如生脚的虫虱,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它们像春潮一般慢慢没过她头顶,将她压塌了,溺死了,吃尽了。灵魂、骨头、记忆和情感都留下了一个个被虫啃噬过后透光的洞,在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是完整的,血尸是一具最冰冷的残躯,本就不该滞留人间。   闹市熙熙攘攘,行人纷纷对曹云侧目,他们惊讶于女子与石像的相似之处。这些人中有人就住在附近,他们所经历过的最寻常的日子里,曾无数次经过“仙人扶顶”像,放在往日,他们未必会特意瞟一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像,但今日,他们看了,并在心里暗暗地想,若是几百年前的女子活过来,就该是此刻虔诚跪在地上的女子的这个样子。   温朔问:“小师妹,你认得这石像?”   曹云道:“这是我及笄之年,先生予我受戒的场景。当时,每一位魏民捐了一文钱,替先生与我造像。这像本该在甘露殿。我不明白,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谢渊啧啧称叹:“可以想象,吕祖活着的时候,有多呼风唤雨。小师妹在做公主的时候,有多受魏民爱戴。”   曹云嗓音湿濡濡,“常言道,爱屋及乌。魏民爱我,只因为我是先生身边的笔吏。先生是高悬于苍穹的日,站在他身侧的人,受其光辉,也变得温暖和耀眼。”   谢渊道:“小师妹,别自惭形秽,如你所说,吕祖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能选择你,肯定也是因为你足够优秀,至少——是与众不同。”   曹云摇头,“先生选我是情非得已。”她拢一拢发丝,缓缓而道,“先生原本要选的笔吏是男童。我父皇用了些手段,促成先生从未及冠的皇嗣中选一良才。我因仰慕先生,女扮男装混在参选的队列中。我并无奢望会入选,只是想遥遥看一眼先生。我记得我故意站在最后一排,就是不想让先生察觉我的存在。大家都在向先生和父皇行礼,我也学着他们都样子笨手笨脚地做。我从抬起的臂弯间偷看先生——”   谢渊插嘴:“然后,你们就看对眼了?”   曹云露出苦笑,“不是的。我因看得太入神,没发现旁边的堂弟早已发现了我。前一日,我刚在学宫里比他多背了几页书,他就记仇了,一脚将我踹在地上,还掀去束发的逍遥巾,故意让我当众出丑。当时,先生已选定了人选,正是我那堂弟,可他因为看到我摔出来,手指偏了半分,旁人看来,是他选择了我。”   谢渊叹道:“天注定的缘分啊!”   桃萌也叹道:“就是系缘分的线太细了,一扯就断。”   温朔也叹一口气,“桃子,我教你的话不是这么用的。”   “父皇很是恼怒,怒斥我不得放肆,即刻退下。先生慢慢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一只手,并微笑着问我,小朋友,没事吧?我就抓着他的食指站了起来,那个时候周遭的人和物都模糊了,没有声音,只有透过纱窗射在脸上的暖阳,我像是踩在云上,站不稳,都要跌倒。先生刮了我的鼻子一下,我甚至觉得他手指沾到了我鼻尖的汗珠。先生转过头,对我父皇说,天道真难勘破,谁会想到,我最后选了个女孩儿呐。”   温朔走过去,朝曹云伸出手,“小师妹,起来吧,地上凉。”曹云的手搭了上来,温朔仰头,看的却是后面的那群女子群像,问,“这些也是那个时候造的?”   曹云回答:“不是,本来没有。”   谢渊凑上来,“怎么,有什么不对?”   “嗯,这些人里只有小师妹跪着……”温朔摇了摇头,“没什么,或许只是我想多了。”他凝了曹云一会儿,待她情绪恢复了会儿,道,“小师妹,在进极乐坊前,我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   曹云从袖子里取出帕子,点了几下眼角,发现帕子擦过鼻涕,还是湿漉漉的,就又塞了回去,眨眼睛,让风吹干眼泪,“朔朔你说。”   谢渊双臂展开在空中,伸了个懒腰,“今日,真是我们鬼宿敞开心扉的黄道吉日。连朔朔这个闷葫芦都要把心底秘密一股脑儿倒出来。很好,大家把自己的魂儿在太阳底下晒晒,就都干净了。”   温朔道:“此是我的私心,如果这件事到后面才被抖出来,难免会生出芥蒂。我不想做小人。晋司马取魏曹而代之,国仇家恨皆牵涉其中。我是司马将军的后人——不,我是他的儿子。”   “鬼族之后么——原来如此。”谢渊本来神色松松,又一霎收紧脸上的肌肉,“你等一等!你确定是司马将军的儿子?不是孙子、侄子?你不是温家老家主的儿子吗?就这么一个重男轻女的老男人会把看得比天还大的家族交给一个外人?再说了,哪个男的也不想当绿帽王啊!”   温朔道:“我是姐姐的孩子。”   “你——”谢渊一步迈出,一拳捏在温朔胸前的衣袍上,桃萌裂开尖牙咬谢渊不放手,谢渊也不搭理,仍然捏着拳,桃花眼对黑眸,然后,谢渊松开,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嘴角上扬,“你们温家的家事——倒也不必如此对外人详述。”   温朔看向曹云,忐忑地等待她开口。   曹云忙着理一绺绺的发到耳后,又调整了狼毫笔在鬓发间的位子,把它插得更牢固美观。   温朔的心悬着,又开口:“小师妹——”   “几位客人,二掌柜让我来问候各位午后安。今日极乐坊起了一坛青梅酒,要以此酒为酬,价高者得。各位若是有兴趣,可随我来。”一个颀长的瘦弱少年朝三人作揖行礼,他身上的衣衫是未染色的旧苎麻,打有补丁,针脚敷衍,都露在外面,被浆洗得又干又硬,褪色成了不自然的白,随着他躬身,过于短的袖子折起一道僵硬的折,瞬间见了雪白的肘和骨头戳出来的手腕。   三人都有一种感觉,就算是这件破衣衫也不是眼前这个瘦弱少年的,怕是家里爹啊兄啊穿剩下,或者更甚,根本是竖在谷场边吓麻雀的稻草人身上随手扯下来的。   谢渊插手环胸,眯眼,从头至脚打量少年,“看来,极乐坊不复往昔那般辉煌,派个这么不体面的人出来拉客。”   少年神色淡淡,“二掌柜说,这位公子瞧着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肯定一掷千金,快拉进来。”   谢渊挑起一边的眉毛,“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答:“方有缺。”   “缺?”谢渊津津有味啄着这个单字,“怎么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   少年干干脆脆地道:“问我爹。”他又作揖,挺直身子,引着众人往金碧辉煌的极乐坊坊门走去。   温朔又轻轻唤了声“小师妹”。   曹云眨了眨眼睛,深褐色的眸子转不过来,挤出一丝笑道:“魏国覆灭之时,你们在哪儿呀?知道吗,朔朔,我虽然是小师妹,可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小孩子。老人家才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再说了,先生常常教导我,人立于世,不问是谁子,而问子是谁,茕一人而来,孑一人而去,是为天道往复,道法自然。”   温朔“嗯”了一声,顿一顿,又补了句:“谢谢。”   方有缺引三人穿梭于笼于绿波之上随江风飘来的清雅酒香,穿梭于雪后红梅从翩飞的裙摆间喷出来的优雅粉香,穿梭于不多不少不清冷也不热络的贵客们甩袖而出的高雅熏衣香。   极乐坊中人之美、景之美、器物之美都到了世间臻境。   连温朔这样不喜玩乐之人,也不得不承认,世间再难找寻到这样一座人间仙境。   方有缺将三人安置在二楼的雅座,从这个座位向下俯视,正好能看到大厅正中在演习歌舞的台子,方有缺就站在一旁,像是根死木头一般杵着。   谢渊并指在铺着绸缎的桌上叩了三声,问方有缺,“你不倒茶?”   方有缺面无表情道:“我不负责倒茶。而且,在这喝茶,要点名喝什么茶,才会有人来送。”他刚说完,就有小二奉上茶单,塞进谢渊手中。   谢渊问温朔:“喝什么茶?我做东。”   温朔问:“暹罗茶。”   谢渊打了个响指,“不愧是朔朔,嘴刁,亏得这个地界就是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小师妹呐?”   曹云用手撑着下巴,她有些乏,已经半阖上眼睛,“旧年梅花上收集的雪水泡的茶,别放茶叶,我午后以后就不饮茶,晚上睡不着。”   谢渊把茶单一甩,问小二:“都听到了?”   小二点头哈腰,“贵客,您还没点呐?”   谢渊摆摆手指,“我是来喝青梅酒的,茶喝多了,占肚子。一样的,不用茶点,还是占肚子。”他看向方有缺,“你既然不服侍,在这杵着做什么,我们有需要,再叫你,一边儿去,我们要说话。”   “监视!”方有缺顿一顿,仿佛自己都觉得过分了,接着道,“二掌柜怕客人酒多了闹事,得关照。”   “缺?”谢渊再次嘬在这个字,“是缺心眼的缺吧?”   方有缺直接“嗯”了一声,撇头,补了一句:“你们可以当我是聋子。”   谢渊咳嗽,老血都要从嘴里喷出来,“我不当你是聋子,你也别把我当瞎子。”   谢渊用手指头戳一戳曹云的肩膀,曹云撑开眼皮,谢渊说,“常言道,人无完人,良玉有缺。”他故意加重了“缺”这个字,乜斜方有缺,“在你眼里,你家先生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他又把“缺”字的尾巴翘起,终于见方有缺眉头拧了拧,才勾起嘴角,说下去,“如果你所料不错,他飞升之时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令人佩服。我知道他是古往今来资质最高、飞升最快的肉体凡胎。小师妹,你在你家先生身边待得时间长。你家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云原本混沌的双眼瞬时清澈如镜,“任何文字描述先生都太过苍白无力。先生他实在太过伟大。非要做比,先生犹如山岳,众人如同在山下仰望山巅。我被选在侧,正是因为离太近,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高。因为山实在太高,站得近,只能看到目所能及的地方。我说他温柔如水,世人却说他冷清如冰。如此种种,说不尽。”   谢渊摆手,“你说得太虚,太笼统。这样的描绘我可以套到任何一个古往今来伟大之人身上。”他凑到曹云耳边,又把对他们频频侧目的温朔拉过来,“来点实在的。悄悄地告诉我们,你家先生的独门秘籍是什么,除了桃花——”   曹云压低声音道:“女娲抟土造人。寻常道人会撒豆成兵,先生会泼墨成兵,扎草人——”她的大眼睛打量一下方有缺,确认他的心思不在他们三人身上,才继续道,“扎草人为兵。事实上,欲界流传于世的绝技大多都源自先生。譬如温朔的分神,就是先生分出一点神识塞入草木中,成为厉害的兵人的道法所演化。”   “又譬如司马家的方寸之术。”曹云的声音更加小,“师父说过吧?无极狱底困住‘他’的术法中有方寸之术。所谓方寸之术,就是将任一大小的空间附于任何一件东西中。此术易破,却也极难破。易是因为一旦找到被附的东西,一根针都能戳破这个法术。但极难的是,除了施咒之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件东西是何物,大到巍峨山岳,小到一粒尘埃,有无限可能。先生若是真被施了方寸之术,就算知道他在潭底,我们也不可能淘尽所有的砂砾,把他找出来。”   温朔低声喃喃:“那个谋划绑缚先生的人设下重重阻碍,确保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先生。的确算无遗策。”   咚咚咚——   楼下台子上的歌舞歇了,一只比人还大的白兔子蹦蹦跳跳跑上台子,手中敲着一只小鼓,以不低不高不脆不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达:“竞酒即将开始,请各位贵客做好准备。”   谢渊“啧”一声,“哟,这只兔子还在这窝着呐。”   方有缺道:“这是二掌柜。”   谢渊挑眉,“升官了?不错。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没化成人形?怕是光顾着赚钱,忘了修炼。”   温朔道:“精怪化形不易。”   谢渊一掌拍在温朔后背,“这你最有经验。”他又拉了拉悬在温朔脖子上偃旗息鼓好久的桃萌,“你说呐?”   桃萌只说了两个字,“茶点!”   温朔一扬手,“他做东,上茶点。”   谢渊此刻已被青梅酒勾去了魂儿,双指捻起衣襟,往胸里看了又看,“金子管够,我可不是二十年前身无分文还要狐狸请客的谢小世子了!看我一枝独秀!用金子砸死他们!”   从一楼和二楼间飞起竞拍声交叠穿插,一声高过一声,但谁都不是谢渊的对手,他一板砖一板砖排下去,把一个个竞争对手都砸趴在地爬不起来。价值千金的青梅酒被兔子提领了上来,嘎吱嘎吱,兔子正在爬楼梯。   谢渊得意地伸个懒腰,撇头,问温朔:“好了,正事干完了,干下一件小事。你准备怎么把接下来的事进行下去?咱们是找人,还是找东西?”   温朔道:“拜见王元姬。”   谢渊想了想,“恐怕不易。她这个人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你得想个由头,总不能把真正的来意付诸于口。这是魏地,先生是天!”   二掌柜已经捧着青梅酒到了三人跟前,兔子还没来,已闻到醇厚的酒香。谢渊馋得不停咽唾沫。在兔子把酒交递给谢渊之时,温朔截了和,一把把酒抢在怀里,揭开酒盖,仰头喝了一口,然后,砸在地上,酒水如花蕾般飞溅,清澈的酒水从二楼地板缝间滴到一楼,有人在底下张开嘴,接酒喝。   谢渊炸毛跳起来,“你干嘛!”   温朔不搭理谢渊,对二掌柜道:“这酒是假的。引我们见王夫人,讨个说法。”他看向谢渊,“这样就可以了。”   “算你狠!”谢渊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却也一下子更加恼火,越恼火却越要压抑,火越压越大,一股脑都往眼珠子里冲,眼睛血红血红,蹲在地上,用指腹捻酒渣喝。   桃萌也挣扎了几下,跳下来一同舔酒渣。   二掌柜又慌张又不嫌事大地往楼梯走,“有人踢馆了,快通知夫人!”   王元姬还没来,先来了一群衣袂飘飘的美人儿,她们个个柔若无骨,走起路来飘飘然,像阵香风一般朝三人刮来。   极乐坊的规矩——不是客人选姑娘,而是姑娘选客人。这砸碎千金难买青梅酒的壮举吸引了姑娘们的注意,又见男的俊,女的美,地下的小人怪可爱,姑娘们更加喜欢,全都上来捏脸。   “小哥哥好俊啊!喝酒吗?我请。”   “妹妹今天想吃什么?姐姐也想请你。”   ……   但宿这四个,任凭是嫦娥下凡,也撩不动,任凭是吴刚也跟下来,也使不上力气。   姑娘们的手都不老实,把温朔的身体推搡得左摇右摆,手也不老实,捏脸像是捏面人,都青一块紫一块了。温朔先想到的是用双手合起桃萌,怕她们把他踩坏了。谢渊虽然也疲于应对,但绝对乐于看温朔这般无奈又略显害怕,仿佛再聪明的脑袋瓜子此刻也想不出辙。曹云眨着眼睛,坦然自若,并自进魏地起,第一次挂起浅浅的笑。   有姑娘问温朔:“小哥哥叫什么名字?”   “你不说,我们可不放过你。”   温朔头昏脑胀,黑眸抬一抬,怯生生、慢吞吞吐出来:“——渊公子。”   “草(一种植物)!朔朔,你好阴啊!要玩是吧,咱们玩个大的。”谢渊从怀里抓出一把金豆子,“姐姐们,我们来玩个游戏。我叫朔朔。我喜欢狐狸。每个人重复这两句话,就有金豆子好不好?”   谢渊跳到桌子上,双臂大鹏展翅,喊山般:“我叫什么?”   姑娘们喊:“朔朔!”   谢渊又问:“我喜欢谁?”   姑娘们同时喊:“狐狸。”   一时间,极乐坊里响彻排山倒海的“朔朔”和“狐狸”,余音缭绕,娇滴滴、软绵绵,某人的骨头都要酥了。   曹云抬起手,“朔朔喜欢狐狸。”她也得了一颗金豆子,“寄给沈夫人,给黛黛做嫁妆。”   温朔用手扶额。   然后,温朔听到手心里的小人轻快地笑出一声,“滴溜”吐出一句:“朔朔喜欢狐狸。” 第037章 遥遥星汉知我心   “姑奶奶们,别添乱了,夫人要见他们,可不敢耽误。”二掌柜的人没到,声已从楼梯转弯口横冲直撞飞出来。   娇滴滴的娘子们捻起裙摆,化为一阵香风飘走了。其中一个娘子走前,在温朔白净的脸颊上留下两片樱桃色的唇红,被温朔用指腹细细捻,捻成一坨胭脂饼而不自知。桃萌贪恋青梅酒香,趁乱从温朔手心逃脱,继续在地上小狗趴,舔酒。   红眼睛的二掌柜蹦跶到三人面前,两只又肥又长的耳朵耷拉在洁白的脸颊边,和刚才一去对比,显得格外无精打采,他抽搭几下,哽咽道:“几位贵客这边走,我们夫人有请。”兔子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一下方有缺,“你是死人吗?客人泼了酒,也不麻溜接着,害我被夫人骂。”   谢渊加入了桃萌的舔酒行列,两人的舌头以同一个频率一伸一缩,不愧是同门师兄弟。谢渊没有停下舌头,眸子稍稍抬起来,瞥向二掌柜,“你管这叫泼酒?嘶溜——冤有头债有主——嘶溜——你冲咱们渊公子来啊!”   温朔矮下身,手臂圈过来,搓住桃萌腰窝处衣摆的一个尖,把他提起来。   桃萌的脑袋在下,脚在上,舌头拉得老长,舌头尖舔着酒渣离地,纵然有万般不舍,也没能躲过被拎在半空的结局,横在一双极黑的瞳仁前。桃萌弄不清楚是自己的身体在晃来晃去,还是温朔的脸在晃来晃去,他打了个酒嗝,双颊已然绯红,随着身体摆动的幅度增大,“啪”一声像只蝙蝠一样贴在温朔脸上,头正对温朔的鼻梁,就看到温朔的黑瞳孔往中间转。桃萌的双手扯着温朔的眉毛,扭扭捏捏滑下来,衣角卷起荷叶边,擦过温朔的鼻子、温朔的唇,落在温朔抬起来的手心,一阵倦意袭来,身体酥酥麻麻,蜷成小虾米的形状,睡了过去。   二掌柜小心翼翼挪到谢渊身边,“这位贵客,舔累了吧?指鹿亭已备下茶水,您挪步去泡泡舌头?”   谢渊骂骂咧咧站起身来,袍子上都被酒水洇湿了,膝盖处有两处深色印子——像馒头,他弹袖子上的灰尘,抱怨:“千金换来一身湿。”   二掌柜点头哈腰:“我让人给贵客洗洗。”兔子横眉看向方有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帮朔朔公子弄干净衣服。”   方有缺愣了一下。   谢渊把腰上带子一抽,爽利利地就把外袍脱下来,卷成一个团丢到方有缺怀里,他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脖子上落了下来,被一同卷进衣服团中,“我不喜欢用法术净过的衣服,需得水洗,留淡淡的皂角香为宜。”   谢渊大大咧咧走出去,用肩膀撞温朔的肩,“渊公子,你欠我一坛青梅酒。”说完,他伸了个懒腰,把双手放在脖子后面,不需得旁人引路,熟门熟路往指鹿亭走。   温朔、曹云与谢渊穿过幽静清新的花园小径,见邻水一座古朴的水榭,他们在一方“指鹿为马”匾额下停下脚步。   二掌柜上前请示,从紧闭的门扉里传来漫不经心的一句:“烦。”   雕刻湘妃竹的两扇门被推开,夹杂着鹅黄花瓣的料峭春风扑面而来,眼前空旷开阔,粼粼碧水安卧如镜,前半间屋子上方并没有瓦,是凸出去的半椭圆形的一个石台子,上设一巨大透光碧纱屏风,屏风边放着一四脚竹桌,上摆四只茶盅,白色的咽气娉娉袅袅从杯中浮出,飘来清淡的茶香。   屏风后影影绰绰是一女子剪影,肩背薄成一片,抬着双臂,几根葱白手指从屏风最上端露出来,指尖飞出一根折射阳光的银线,再往上看,银线另一头系着一只金鱼纸鸢——鼓鼓的两只红眼睛,如少女绑头发飘带一般的长尾巴,在碧澄如洗的天际任由风侍弄,飞得比云还高。   一只纯白夜枭在纸鸢四周展翅翱翔。   从屏风里看,王元姬根本没有回头,她的头始终高高仰着,关注着天上的风筝,略显不耐烦地问:“找我何事?”   温朔行礼,喊了声“夫人”。   “这个声音——我曾听过。”王元姬扯了扯线头,风筝飞得更高,她轻玲玲笑一声,“阿铃,飞得快些,卷起更大的风,风筝才能飞得更高!”   王元姬的话音刚落,白枭张开双翅,先扇起两道夹着气流的风,把风筝托得更高,然后飞速盘旋起来,风筝就更高了,王元姬笑个不停,这次是对他们说的:“你们砸了自己的酒,我管不着。但你们砸酒是为了见我,见了,怎么又不说话了?”   曹云问:“坊外的石像本在甘露殿。甘露殿不见了,它为何出现在此地?”   “哦?就为了问这个?小姑娘,你也活了足够久了吧?居然认识这东西。这个问题——”王元姬顿住,一阵起起伏伏的“嗯嗯”声,随后烦躁地嘟囔声,抬起的双臂终于落下,原来是风把风筝线吹断了,风筝摇曳,钻进云里,她对着天际喊,“阿玲,下来吧。”   白枭的叫声响彻九霄,一道白光从空中俯冲而下,伴随清脆的铃铛声,落到屏风后化成一女子。阿铃走出来,赤足,脚腕上戴着银铃铛的脚镯子,随着她走动,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她没有看三人,低头,撤走了屏风,静立于一边。   王元姬长着一张圆滚滚的少女脸,皮肤白皙,眼睛像两颗葡萄般又黑又亮,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到模样,很难把这张脸和“晋王太后”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她正凝眸看向曹云,道:“关于月亮的事情——统统无可奉告。”   “月亮?”曹云重复这两个字,皱起眉。   “不明白?”王元姬笑道,“且不闻,死了的、得不到的意难平都叫白月光。”她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温朔,“你瞧着眼熟?我们见过?”   温朔道:“夫人以前总叫我小孩,教过我一些招魂的法术。”   王元姬想了想,下一刻,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蛾眉月身边的那个有司马家印记的小孩!我记得你,温家大小姐打进来的时候,蛾眉月的剑伤还未痊愈,被咒术震晕了。你从魂器里跑出来,和温大小姐打得昏天黑地,最后把人赶出去,自己却差点神魂俱灭。”   温朔道:“是我,夫人。当日,多谢夫人的救命之恩。”   王元姬说:“你的性子还是这般别扭,如若派人捎信告诉我是你,何必去砸那坛青梅酒?那坛酒在暗无天日之地待了五十年,全都白费了。”   温朔看向阿铃。   阿铃见有人看她,像小鸟一般的脑袋歪了歪,包裹着金圈的豆子一般的两颗黑瞳仁直直看向温朔,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茫然和无畏。   王元姬道:“阿铃是我最信任之人,我什么事都不瞒着她,你大可以畅所欲言。”   极乐坊天南地北的客人来来去去,但凡被人察觉,鬼宿所行之事,不知会在欲界炸响一个多大的雷,又会给王元姬带来多少灾祸。   温朔道:“我们此行是有求于夫人,却也有所顾虑,恐所求之事会连累夫人。酒坊中喝酒胡闹之事常有发生,我们走后,请夫人对外宣传,是有人千金竞得青梅酒又反悔,胡闹了一场。夫人,我从未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温朔。”   “温朔?那个温二——”王元姬拧起眉毛,“我上次听到温二的消息,是他绑了蛾眉月上魁星阁。哎,小孩,学什么不好,学司马家的薄情寡义。你像那死鬼就完蛋了,身前一身恶名,身后一串孽债,只管生,不管养。”她的目光捕捉到温朔手里呼呼大睡只露出一个脑袋的桃萌,“和蛾眉月一样,你也带着个拖油瓶。何其相像,又何其不一样。司马家的子孙受都了诅咒,他们的血随时都要烧起薄幸的火焰。”王元姬若有所思盯着温朔,凭着经营极乐坊几百年的精明劲儿,她故意避开了那个“所求”是什么。   听闻温朔这句话反应最大的是阿铃,她的身体和精神一下子紧绷起来,白羽大氅的毛在风中微微摇动,抬起手臂,手中化出一根峨眉刺,刺上寒光凛冽,隔在三人与王元姬之间,“你们所求不会也是‘招魂幡’吧?”   “也?”温朔黑眸一闪,“有人要求招魂幡?”   王元姬有些愠怒道:“阿铃,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谢渊插嘴:“招魂幡是什么?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给死人招魂的东西?”   阿铃收起峨眉刺,“你们最好说的是真话。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温朔察觉自己周身的皮肤烧起来,他预感到今日的咒枷即将发作,“夫人,我们想了解魏王之女一切身前身后事。极乐坊门前的石像本在甘露殿,如今却移到了此处,就证明公主存在的痕迹从史书里被抹去是司马将军所为。夫人或许知道,哪怕是一点点,也请告诉我们。”   谢渊跨前一步,正欲开口,被温朔横臂压住胸口,往后推,他只得把到口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王元姬目光移向谢渊,只晃了那么一下,又转向温朔,“小孩,我欣赏你,也喜欢你。但无论你是谁的孩子,我仍是那句话,那个女人的事——无可奉告。”   温朔浑身的皮肤越来越烫,那千万根针尖刺扎全身的感觉又来了,他微微喘息,横在谢渊胸口的手臂缓缓落下,他低头看了看手腕,还好——咒文还没有亮起来,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   “嗬,早起吃了生姜,怪辣的!”谢渊用手掌扇风,跑到桌子边,端起茶盅,一饮而尽,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向王元姬,又看向曹云,“夫人,当年温家家主也来过极乐坊?她为什么来?抓狐狸?当时蛾眉月套着麻袋,根本没人知道他在极乐坊。抓弟弟?连蛾眉月都不知道温二就在泥人里,她更加不会知道。还是温望是来找你——寻仇?”   “我和温家有仇吗?我怎么不知道。”王元姬眨了眨眼睛,自顾自“哦”一声,“你的意思,死鬼和温氏某个女子相恋,她就和我有仇了?在你看来,女人和女人之间横插一个男人,她们就互相看不对眼,必要斗上一斗了?你也太小看女人了。”   王元姬拢一拢鬓发,“温望是为了招魂幡来的,她家里什么人的魂儿丢了,要用我的经幡招魂。我与那死鬼早就恩断义绝,我才不在乎他死不死,和谁相好。我只可怜那些被他丢在人世的孤儿寡母,力所能及地对他们拂照。小孩亮起幽瞳,我自然知他是司马家的后人、哎,又是死鬼留下的一笔怨债。”   “你说对那些女人没有一点怨气?我不信。否则,你怎么会把公主殿下这个人当成是极乐坊的禁忌?还不是因为——司马将军思慕人家女孩子,求而不得,怎么说来着——白月光?我可是听出来羡慕嫉妒恨的味道。”谢渊笑嘻嘻道。   “遥遥星汉知我心,谁沾死鬼谁不幸。”王元姬薄唇勾起笑,“衣衫不整的小朋友,激将法对我不管用哦。我这人遇上软和的人还好说,来硬的,来阴的,都是行不通的。我的确痛恨公主,但绝不是因为那只死鬼。”   谢渊被人戳穿,脸上一点不僵硬,连连作揖,“好吧,夫人,是我道行浅了,刚才多有言语冒犯,还望夫人大人大量,不和小朋友一般见识。”   王元姬脆生生道:“油嘴滑舌,必是个薄幸的!”她因放风筝春衫尽湿,别过身子,拉一拉衣襟透气,“我要回去换衣服。话已说尽,送客。”   谢渊看向温朔,想讨个主意。温朔周身的咒枷亮起来,黑眸浑浊,摇摇欲坠,被谢渊伸出来的手扶住,才没有跌倒。   曹云双手捏拳垂在身体两侧,低头,道:“王夫人,我就是曹云。”   王元姬脸色一肃,“你——敢来此地!阿铃,打出去!” 第038章 一百零七名少女的性命   阿铃平地而起,飞出三丈高,双臂展开,手掌下勾呈猛禽爪状,洁白的脸色长出羽毛,化为夜枭,朝曹云俯冲而来。   曹云身子后仰,绷直脚背,脚尖擦地向后退,左手指尖已套上虎爪匕首的圈,绕起虚晃的匕花,右臂折起将另一只虎爪匕首反握横于眉前。   “叮”一声——   鸟喙与玄铁锻造的匕首相交,擦出银色的火星子。   一人一兽平行向后退。   曹云左手的匕首迅速跟上,猛地一击,以匕首柄痛击阿铃的下腹,将阿玲弹出去几尺。曹云绣鞋的后跟落地,膝盖一弯一直,借力向后在空中燕子翻身,她一身红裙,形如跃水而折的一尾鲤,稳稳落地,左手与左手同时旋转匕首,一横一竖,流畅灵动。   “滚!”王元姬如恶龙飞腾出深潭时发出的一声咆哮,她身后燃起巨大的蓝色鬼火,火舌描着一个驼背老妇的身形,那团蓝火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身前的少女吞没,随着王元姬抬手臂,蓝火也抬起手臂。   “小师妹——”温朔喊道。   曹云看到温朔倒在地上,蜷缩起身子,脸和脖子上亮起金色的蛇形咒文。谢渊正朝他快步跑来。温朔慢慢抬起颤抖的手,将手心里熟睡的陶泥小人交到谢渊手掌中。   王元姬与鬼火同时转头,盯了温朔一会儿,幽兰的鬼火逐渐矮下去,直至熄灭。王元姬走到温朔身边,眼帘垂下来,“她的事不许再问。我准你们留宿一夜。”她喊了一声,“阿铃,去安排屋子。请大夫,给小孩喂药。”   阿铃又恢复少女身,弯身,将戴在脚腕上的铃铛拨了几下,转到脚踝前面,站直后,冷淡地扫了一眼曹云,“跟我来。”   阿铃安排了一座幽静的小院给三人留宿。   曹云在屋子里待了会儿,天渐渐沉下来,她坐在床榻边的地上发呆,屋里越来越暗,她甚至没意识到可以点灯。起先,霞光能从绿纱窗的缝隙斜斜投进来,曹云坐的那半间屋子暗,另半间屋子亮,半个时辰后,暗如潮水向另一半涌去,整间屋子都笼罩在黑暗中。   曹云努力从漫长的岁月里拾出记忆碎片,添上一些想象,拼凑出那些亦真亦幻、可能发生过又可能是自己捏造出来的过去。她想自己琢磨出来,王元姬为何如此恨她,有关先生的一切——她更想记起来。   曹云死的时候堪堪十九岁,她真正活过的也只有这十九岁,十九年的娇生惯养、花团锦簇,随后的四百多年与其说是活着,不如是寄生,她是寄生于人世间浑浑噩噩的行尸走兽。   也不知是混乱的记忆迫得曹云喘不过气,还是幽暗的环境加重了心里这份闷,她觉得喘不过气,站起来,推开屋门,想到院子里散一散。   推门便见苍穹之上一轮即满未满的月,投下皎洁月光,院中石砖上一片清辉,夜阑夹杂着某种草木的清新之香轻抚脸颊,“咚咚咚”,捣衣声不时传来。   院子的角落里,方有缺正在用棒槌衣,旁边蹲着“看热闹”的谢渊,正在对方有缺指指点点,就仿佛他一个贵公子就是比别人知道怎么洗衣服。   洗衣的木盆里冒出白色一片布料,挂在暗黄色的盆壁上。一颗小小的、圆滚滚的头随后也冒了出来。陶泥小人双臂撑住上身,跨过木盆的边缘,跳下来,双臂举过头顶,双臂平行绕圈,像转轱辘般转下布料,抬人似地从曹云眼皮子底下屁颠屁颠跑过。曹云这才看清楚,桃萌抬的是一方白帕子。   谢渊在后面喊:“桃子,洗衣服的水可不能退热!你要糊朔朔一脸皂角液吗?”   缺根筋的桃萌哪里管这些,将朔朔屋子的门一脚踢开,门扉大敞。曹云走出院子的时候,将目光投向了门缝,瞥到屋内的情形。   温朔躺在床上,浑身的咒枷还在亮,他紧闭双眼,被子掖过他的腋下,两条手臂横在被子外,拳头将被子捏得死紧死紧,大拇指一动一动,似要把薄薄的春被扣出一个洞。阿铃正坐在床榻上,赤足踮起靠在床边,低头,一只手托着一只白瓷碗,另一只手正在用勺子搅动碗里的液体。   花香、皂角香、草药香,这样一个安宁而又忙碌的春夜,不禁让人想,如果月光也有香味,或许该是淡淡的牛乳香……   曹云已走到院中,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桃萌将头顶的湿帕子像朵云一般飞出,落在温朔的额头上。   正像谢渊说的,等温朔熬过去,等待他的该是一脸的肥皂泡。   想到这,曹云心里松快了些,甚至想放声一笑。   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排斥走到外面去的主意,但一旦走出去,看到其他人忙忙碌碌,生活的悲与喜被生活的充实所填满,那些悲春伤秋就暂时躲到角落里去了,将她的心暂时交给了各样的平凡而忙碌的人生。   这个桃子不是完整的桃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份不完整,他能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摆在脸上,就像个孩子。不管这帕子上有没有沾上皂角,朔朔都不会在意的。人的观点与行为受限于自己所处的位置与无法复制的个人经历。桃子只是把认为最适合的法子用在了朔朔身上。有时候,完美比不上不完美。他人眼里的无双未必比得上自己眼里的缺憾。   曹云飘出了院子,好多了,出来走一走,心情果然好多了。她听到“咔吱”的声音,仿佛是美玉碎裂的声音,然后,谢渊的吼声传来:“方有缺!你做了什么!我要掐死你!”   乓乓乓——   水盆翻倒……   哗啦啦——   水泼洒出来……   曹云没有回头,她根本不担心谢渊,谢渊就是嘴巴毒,心肠却是四个人中最软的一个。方有缺大概打碎了谢渊的什么东西,但谢渊只会骂骂他,不会出什么事。   曹云在园子里交错的小径里穿梭,他们被安置在了坊中的西北角,有一堵高大的朱红墙将这一处安静的角落圈起来。这道墙外,喧嚣正在千烛闪烁中愈演愈烈,这道墙内,月亮投下一条安宁的小路,将人引向未知的某地。   尘世与幽境仅仅一墙之隔,从未如此泾渭分明。   一块巨石挡住了曹云的前路,石面宽广,月光投在上面,白花花一片,照出坑坑洼洼的蜂巢穴,遥遥一望,仿佛就能感触到石头的凉。   王元姬就折膝坐在石头上,双臂缓过腿,抬头,仰视月,“这样的夜里,只要月亮一出来,再亮的星都黯然失色。世人只见皎洁明月,却不肯分一眼去看努力发光的星星。”   曹云慢吞吞走到王元姬身边。   王元姬转过头来,亮如黑曜石的眼珠子盯着曹云,没什么表情,问:“小孩好了吗?”   曹云摇摇头,“我出来的时候,还在发作。”   王元姬又转过头,继续仰视天空,“我自小喜欢看星星。我父亲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娘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就把天上的星星当成母亲。可直到我死了,才知道,人死了会变成鬼,会重新投胎,就是不会变成星星。”   曹云问:“你为什么不入轮回?”   王元姬把两条腿都折起来,环臂圈住,把头侧过来,搁在膝盖上,看曹云,“你问我?我们两个差不多大,死后,都没去投胎。我们是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曹云道:“这四百多年发生过的绝大多数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忘了?嗬——你倒活得轻松自在。”王元姬用手指掰下左眼的眼皮,露出血红的内眼睑,扮鬼脸吓曹云,“有句老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放屁!要我说我是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几百辈子积德修福,才让我的儿子成了王。我没当过一天皇后,多自在,可我做了三十七年太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舍不得这样的命格,太后的命格让我干什么成什么。我这辈子享福、寻乐子!谁知道下辈子我变猪变狗?做牛做马?我可不上阎王爷的当!”   曹云有些吃惊,“你是为了这个才——”   “怎么?女人不配享福?就不能快意人生,快活到天荒地老?要我说,做鬼很好,特别好!重来一次,就比现在更好?未必!”王元姬这时候露出一抹笑容,如尊者鄙视匍匐在地的软骨头,“极乐!极乐!西之极不为极乐,我之乡为极乐。”   曹云露出尴尬的笑容,“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元姬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男人。不是因为我家的死鬼,是因为我们魏地的英雄——你家先生。妹妹,你后悔吗?为一个男人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你本来是一朵奉于神坛的花,魏国之民将你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女,虽不自由,但也肆意绽放,如今,怕是看什么、玩什么都觉得没意思,甚至活得很痛苦吧?”   曹云凝了王元姬一会儿,道:“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然选择陪伴在先生身边。”   “猜到了。”王元姬哼一声,“死不悔改,浪费人生——不,鬼生。”   曹云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不希望别人提起我?”   王元姬用拳头捶腿,“啊,又是这个问题,小孩和你到底在捣什么鬼呐?”曹云正欲言明,被王元姬瞪回去,“我不害怕麻烦,却不喜欢麻烦。你能明白吗?”   曹云点头。   王元姬又把半张脸埋在膝盖间,好好打量了曹云一番,“我曾见过你一次,记得吗?你刚被缚魂,从被关的屋子里逃出来的时候,在客人里引起了不小的乱子。我眼见着蛾眉月悄悄带你出去。那个时候的你肉都没长全,世间最难看最恐怖不过是你这样的东西。”   曹云问:“我到底是如何被缚魂的?这个——可以说吗?”   王元姬冷哼一声,嘴角缓缓向上咧开,似笑非笑,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从你十三四岁起,死鬼就对你朝思暮想。眼见着你入了道,受戒,死鬼想求娶,都娶不成了。你死得突然,堂堂魏国神女竟然被水淹死,也不知你到底在搞什么?”   曹云想到那些没过头顶的水,穿透几百年岁月,那些水又从口鼻灌入他的肺,呛得她喘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   王元姬眨眼睛,“你死的时候,死鬼正好起事,兵才攻下皇宫,就传来你淹死的消息。死鬼懊啊,让你服侍你的所有宫人殉葬,你的一切随着你住过的甘露殿全都被他用方寸之术藏起来了。他不允许别人提起你,仿佛只有这样,你才完完整整属于他一个人。或许在某些夜里,他无数次走进甘露殿,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   曹云浑身抖一抖,夜风太凉,撩起她一身鸡皮疙瘩,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张开,去呼吸夜里的露水。   王元姬哼了一声,“死鬼连登基大典都没熬过就死了。死后,还不安生,继续眠花卧柳,到处留情。某天,也不知是哪只死鬼告诉那死鬼,你的魂魄一直留在世间。他到处找你,找不到,就想到了我的招魂幡。我当时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却也没到翻脸的地步,稍不留意,就被他碰到了招魂幡,招来了你的魂魄。”   王元姬的脸冷下来,“现在回想起来,那阵子,死鬼莫名其妙地就自己笑起来,触到我的目光,就立刻绷住脸皮,笑意就僵在他脸上,明晃晃在太阳底下摆着,他却厚着脸皮死不承认。我懒得搭理他,放任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干那些勾当。”   曹云讷讷问:“哪些勾当——缚魂?”   王元姬的一张圆脸狰狞起来,露出苍老的鬼容,蓝火在烧,在她黑眸里、在她圆润的脸颊边烧,“你是缚魂仙索的主人,你自己说缚魂需要什么?”   曹云喃喃:“魂魄、‘引’、缚神之躯和——牺牲。”   “失而复得有多欢喜,就有多害怕再失去你。他要永远将你缠于他身边。”王元姬高咤,“死鬼用招魂幡招来你的魂魄。死蜘蛛精用你入殓之衣冠为‘引’。死鬼甚至非得用你原来的身体缚魂,仿佛一个原原本本的你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们用你的缚魂仙索,杀我坊内一百零七名豆蔻少女为祭,复活了你。”   王元姬加重了语调,又重复了一次,“一百零七名豆蔻少女啊!杀了那么多无辜少女,只为——复活你这个魏国的神女!曹云——生来高贵,她的命就是比千千万万魏国少女的命更加重要。”   曹云感觉到,被牢牢绑缚在这副残躯上的魂魄就要在尖叫声中飞挣脱束缚而飞。   四周很安静,唯有月光皎洁,将夜之世界一切躲在阴湿中的虫虱给照出来,让它们无所遁形。   咚咚咚——   从院子的某个地方传出铜锣声,打破了这份沉寂。   有人大喊:“魔教又来偷幡了!夫人,夫人,你在哪里?” 第039章 为何人招魂?   咚咚咚——   鼓声还在密雨般响起,每一声都踩在心脏的律动上,一声高过一声“夫人”响个不停,将心穿了放在火上烤。   王元姬一动不动,下巴搁在膝盖上,甚至——悠闲到闭上了眼睛。   曹云问:“你不担心招魂幡被魔教抢去?”   王元姬仿若未闻,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几丈远的墙外,人声越发嘈杂,却与刚才截然不同,先前,是丝竹管乐的“咿咿呀呀”中夹杂几声女子的玲玲笑声,现在,是“乒乒乓乓”兵器相交,瓷的、瓦的、木的、玉的家具陈设被拖拽,被打翻,被劈碎的混乱声响。   曹云记挂小院里躺着的温朔,不解地盯着王元姬,快速往后退了几步。   □□掠的声响没让王元姬动一动眸,几下极轻的脚步却引得她半敛开眼睑,露出清凉凉的目光,“极乐坊屹立不倒几百年,靠的不是花架子,是拳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王元姬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角门“吱呀”一声响,门被什么人轻手轻脚推开。   曹云转头,目所能及之处有一月洞门,远远望去,月洞仿佛是绣娘手中的绣花绷子,月光织成经纬稀疏的柔白缎子,绣线所穿是几尾压低了头的竹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其中最细的一根此刻正被一只爪子压下来,然后,就从月绣画里钻出一只白胖的兔子——那兔子背后背着一把枪一样的大旗子。   二掌柜的声音又亮又清脆,仿佛在邀功:“什么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派这种酒囊饭袋来抢幡,是看不起我们极乐坊吗?夫人,一个不漏,全都捆上啦。明日厨房要添几道时鲜菜了!”   王元姬笑起来眉眼弯弯,问:“招魂幡呐?”   二掌柜的胖爪子弯到背后,像从背后的剑鞘里抽出宝剑一般抽出大旗子,一会儿跳到左边,一会儿跳到右边,把经幡高高扬起来,百家布缝成的幡子在夜风中发出如水流淌石壁的“哗啦啦”声响,“在这呐,夫人!看,它飘起来多漂亮啊。夫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我就算是豁出命去,也绝不可能让魔教得逞!”   王元姬翘起花指放在唇边,笑了一会儿,清清喉咙,“嗯,这事办得不错。等过一阵子,升你做大掌柜。”   二掌柜三掰嘴缩一缩,红眼睛越来越红,都要淌出泪来,当场就要给王元姬跪下。   王元姬摆摆手,“去吧。他们还会来的,不要松懈。”   “哐啷”——   又有什么东西被撞翻,这次不是在墙外,而在墙内,就从鬼宿宿下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王元姬脸色一变,从石头上跳了起来。   “小师妹——坏菜了!那只鸟被妖怪抓走了!”   “小师妹——完犊子了!朔朔被妖怪抓走了!”   “小师妹——蹬了个蹬的!桃子被妖怪——不,要跟着妖怪走了!不许走!我逮住你了!哎呀呀——你干嘛踹你可爱小师弟的脸蛋!”   谢渊的话一声接一声从天上飘下来,劈头盖脸就罩在曹云脸上,她飞快往院子冲,双臂垂在身侧,袖子瞬间没过了手掌,她抖了抖双掌,虎爪匕首自然而然落下,扣在指间。   “呼”一声——   什么东西像阵风一般从奔跑的曹云身边刮过。   曹云看到王元姬轻盈得似一片叶子被卷在风中,她身上的粉裙子没过她的脚,远远看去,就如同没有脚的皮影人在空中飘来飘去。   曹云赶到院中时,王元姬已到了朔朔的屋内,眼睛一眨,王元姬“唰”一下又闪现在了小院中,从屋内到屋外还留有她丝丝缕缕的蓝色魂光。   曹云打量谢渊。   谢渊脸上挂了彩——有些像是指甲扣的,有些像是蚂蚁的脚印,他左臂膀肩膀的衣服裂开一道大缝,蔫蔫地垂下来,露出鱼鳞状的一片白肤,其他地方不是水渍就是血渍,邋里邋遢、流里流气,正向曹云摆出那么长一个苦瓜脸。   谢渊的左手臂时不时就抬起来,再仔细一看,不是自己抬起来的,而是被握在手心里的暴躁的桃萌一次次用头顶起来的。   桃萌正在恶龙咆哮、恶犬出笼,拼命想要挣脱谢渊的爪子。   谢渊苦哈哈喊了声:“小师妹——”   曹云跳到谢渊身边,扫视谢渊脸上的伤,“这次魔教派出来的妖怪这么厉害吗?”   谢渊愣了一下,含糊地“啊”了一声,挠了挠脸上的伤,目光躲闪,嘴巴拱成吹口哨的样子,“这些啊!不是妖怪闹的。是方有缺打的!你别觉得我打不过他,你看他!好不到哪去!”谢渊抬手,手指头用力往前一戳,擦着曹云的脸蛋指向后面。   曹云转身,看到被挠得头发都毛躁躁翘起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方有缺,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渊道:“这小子砸了我的青玉印,粉粉碎啊!朔朔被抓的时候,我正和他打架。一时大意失荆州啊!”谢渊说完,目光垂向地上,难过地看向散落在地上零碎的青玉印。   方有缺跪下来,双手撑地,压低身子,把头圈在双臂中,目光放到与地面平行的位置,借着柔淡的月光,一片片找青玉碎片。   谢渊就这样静静凝视了方有缺一会儿。   王元姬问:“阿铃也被抓走了?”   谢渊恍然回过神,道:“要我看,妖怪就是冲着那只鸟来的,朔朔纯属撞大运撞上了。”   王元姬“哼”了一声,“原来是声东击西。”   “放手!”桃萌双手撑在谢渊蜷起的食指和拇指上,像是一团湿面团从手掌里挤出来,把身体挤得又长又细,眼瞅着再细一点都要从中间夹断,嘟噜“一声”,桃萌终于滑出来,飞到空中,一张黄符纸晃晃悠悠从天上飘下来,他盘腿坐在符纸上面,对着谢渊打了个响指,“我能闻到师兄身上的味道,咱们追!”   桃萌双手插在袖子里,坐着黄符纸飞出了院子,他听到王元姬对谢渊和曹云道:“我不能离开这里。你们一路留下记号,我会挑几个硬手跟上你们。”   桃萌缩鼻子,嗅啊嗅,所幸今夜的风不大也不小,刚巧把温朔身上的药香和冷松香时不时塞进他鼻子里。三人来到荒郊野岭,遥遥看见前面有晃动的火光,知道找对了地方。三人矮身藏在一个土坑下面,土坑上一棵歪脖子枯树,树上窝着一只打瞌睡的野鸭子,时不时叫两声,仿佛要生蛋。   三挤在一起,谢渊朝桃萌竖起拇指,“还是你们会玩。狗鼻子!”   桃萌心想,狐狸的鼻子可比狗灵多了。   桃萌想冲上去直接开干,却被谢渊拉住,“急什么,你不想知道魔教抓阿铃做什么了?你这么看不起朔朔吗?你冲出去,是坏了朔朔的事。”   桃萌狐疑地看一眼谢渊。   谢渊上来揉桃萌的脑袋,“桃子哟,你也太单纯了,会被朔朔吃干抹净的。”   三人就像是从土窝里冒出的三只猫鼬,圆圆的脑袋呈波浪状上下翻涌,打量前面一伙儿妖怪。为首的是一只巨大的黑蜘蛛精,四周围着一圈蛇虫鼠蚁。温朔和阿铃被蜘蛛丝缠成蛹状,丢在地上。温朔身上的咒枷已经暗下去。阿铃上半个身子是人身,下半个身子却是两只猛禽爪子——她应当是在化身的时候被蜘蛛丝缠住的。   “牛郎,教主什么时候来?”   “教主的行踪我怎么可能知道。”   “教主要的是招魂幡,我们交一只鸟上去,教主会不会不高兴?”   “闭嘴。王元姬贼精,让兔子精插着假的招魂幡到处招摇,自己用方寸之术把招魂幡藏起来。这鸟与王元姬形影不离,必然知道招魂幡在哪里。交了她,就等于交了招魂幡。”   “牛郎,我还是有点怵。”   “怕就念一念本教教义,定一定神。”   小妖怪们垒起一堆奇怪的石头,围成一个圈,双臂举于头顶,双掌平行面对脸,对月三叩九拜,念念有词:“……厄运……精神长存……”   “差不多就成了。”蜘蛛精扒开又粗又黑犹如钢筋的腿,爬到阿铃身边,用镰刀一般的角勾阿铃的头发,“小姑娘,说,你家夫人的招魂幡在哪里?”   阿铃别过头,从她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埋伏在不远处的三人,她金色的瞳圈亮了亮,一言不发。   嗬——   这小女子倒是怪倔的。   蜘蛛精用八条腿踹阿铃,“说不说?不说——先扭断你的鸟爪子!”蛇虫鼠蚁朝阿铃涌过来,“没了腿的鸟可就不能落地,要一直飞到断气,活活累死。”   温朔睁开眼睛,摆尾驱赶掉一些阿铃身边的妖物,他坐起来,垂下头,黑发遮住他的黑眸,隔着薄纱一般的发帘看着蜘蛛精,“我来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在哪?”   蜘蛛精呈之字形爬过来,弹出一只脚击在温朔的额头上,把温朔一下子击翻在地。蜘蛛精的八条腿顺着温朔的身体从脚爬到头,如金钟罩一般罩在温朔身上,探出青面獠牙的脑袋,张开长满密牙挂着丝丝缕缕口水的嘴,朝温朔吼了一声,“你是谁?盯梢这么久,今儿是头一次见你。我看小姑娘给你喂药。不会是哪里冒出来的相好吧?”   这边蜘蛛精的话头才起头,那边的一颗圆滚滚的头也冒了起来,瞬时被一只大手一把按下去,谢渊压低声音道:“桃子,别冲动!”   一茬的安静后,曹云问:“厄运星君的精神是什么?”   桃萌想了想,“嗯——倒霉吧。”   嘎嘎——   土坑上方的枯树的野鸭子惊起来,张开翅膀,扑棱棱往空中飞了几丈,又落下来,正好落进土坑。谢渊扑住野鸭子,往坑外一抛,野鸭子一股脑往黑咕隆咚的地方钻。   温朔和蜘蛛精同时转头,看着野鸭子的胖屁股消失在视线里。   温朔道:“放了阿铃。我就告诉你,招魂幡在哪里。”   蜘蛛精道:“我凭什么信你?”   蜘蛛精把腥臭的嘴凑到温朔脸前,獠牙顶上温朔的喉咙,仿佛顷刻间就要将皮戳破。温朔目不斜视,道:“你可以信三件事。你一时半刻撬不开她的嘴。王元姬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弄不到招魂幡,漱月犬会先卸了你的腿。”   蜘蛛精翘起一条腿,“把女的松了。”   阿铃被松开,她站起来,手指尖化出峨眉刺,交叠在脸前,她面无表情地看向温朔,“你敢说出去,我杀了你。”   “小姑娘不领你的情可不怪我。”蜘蛛精哈哈大笑,“小子,你的话现在可信些了。快说!说得我高兴了,待会儿直接咬脖子,不那么疼。”   “你死过吗?怎么知道不疼?”温朔黑眸紧紧盯着蜘蛛精,“你们——要用招魂幡为谁招魂?”   蜘蛛精的黑眼珠子晶莹如玻璃,在脸上动来动去,倒映出温朔小小一个人影。   “不说?”温朔嗓音沙哑潮湿,“那我问得更清楚些。你们——要招蛾眉月的魂?”   庞然巨物抖了一下,那极小的瞳孔迅速收缩,蜘蛛精一句话也没说,但他整个身子紧了,又松了,八只蜘蛛脚无措地划来划去,在碎石地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蜘蛛精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够了——已经足够了。”随着温朔话音刚落,缠绕他身体的蜘蛛丝被一束金色的剑光划开来,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剑意顺着蜘蛛精蛋形的尾翼一直向上,将蜘蛛精从中间分开,开膛破肚,腥臭的汁液流淌在温朔的脸上,蜘蛛精的身体朝两边倒去,远远看去,温朔如同从蜘蛛精的腹中破腹钻出。   阿铃和剩下的小妖怪打起来。   桃萌、谢渊和曹云也跳了出来。   桃萌坐着符纸飘向温朔。   温朔就躺在那里,手中握着剑,睫毛一上一下煽动,扯出丝丝缕缕的藕丝挂在黑眸前,他仿佛被这些东西蒙蔽了双眼,什么也看不见。   温朔胡乱地抓住桃萌,“他们要——复活蛾眉月。” 第040章 司马家的血脉   人们用异想天开来形容荒诞离奇、绝不可能发生之事。   桃萌听到温朔说的“复活蛾眉月”,下意识便想到这个词。他觉得可笑,并且真就笑了。可当他看到温朔脸上那种明知一万个不可能却怀揣一个“万一”、那种理智告诉自己“不该发生这样的事”而情感告诉他“为什么不能发生这样的事”的表情时,笑容就卡在嘴角,笑声从胸腔里冒出,像打了个嗝,最后,如脆弱的泡泡般无声爆裂。   这件事令人觉得好笑,那是因为不可能。   这件好笑事情又变得如此可怕。   因为——   温朔曾相信它可能。   无论这份相信持续了那么短,是一瞬、一弹指、一刹那、一须臾……一旦在泛黄的宣纸上滴上墨点,就永远在那一页留下了手指抹不去的痕迹。又譬如一颗深埋在土下希冀的种子,春风之手来回抚弄,可它注定永远不会发芽,只能在梦里见它破土,长成落英缤纷的桃树。   那翩飞的桃花装饰了美梦,却在梦醒后,让人淌下泪水。   桃萌问:“招魂幡可以招引已经入轮回之人吗?”   温朔哑然道:“我想——并不可能。即使能找到,他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他会在某个地方凝结父母之爱而降生,无病无灾地长大,娶妻生子。”温朔眼里的火焰随着心里火焰黯下去,眼窝凹下去,空洞洞、幽深深,如望不见底的深渊,“他一定过得很好。他必须过得很好。”   “你看,我就在这里,根本不用复活。”这样的话桃萌只敢在脑子里想一想,他有一种冲动,不去管星官们的谶言,不去管什么厄运,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可以了,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嗯,他很好。”   一声清啸划过天空——   阿铃化为夜枭展翅而去。   这一声啸也让桃萌神思回笼,春风萌发的又何止是复活蛾眉月的可能,还有那一沾水就长疯了的“重逢”,他已经决定了,从符纸上跳下来,扯了扯温朔的脸皮。   温朔侧过脸。   桃萌把脸凑上去,拧眉,目光炯炯,“师兄,等这里的事情完了,你来无极狱,我有话和你说。你必须一个人来。我们一言为定?”   “好。”温朔的双掌撑起身体,站直身体,用手去抹脸,一次次甩掉蜘蛛精挂在他脸上的黏液。   谢渊、曹云和阿铃动作很快,小妖怪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了。众人才松了口气,就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蜘蛛碎片自己动起来,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朝一个方向移动。   月藏进薄薄的云层里,那云成了透明的灰金色,如浣纱女手中的一截烟笼纱。云卷云舒,变幻莫测,云拢成佛陀的拈花手,又转瞬消散变幻,成了一只分开的鬼爪,每根手指如抚琴般波浪拨动——那就是操控无形线的手,那手像座山一般朝众人头顶压来。   “傀儡术!”温朔跃到空中,化为一个飞速射出的光点,直接撞上那只云手。   剑与云,刚与柔,相击,发出如利器割破锦帛的撕拉声。原本正在挪动的蜘蛛碎片又失去了生命。云瞬间散了,温朔的身体穿透云,在墨点入水的烟雾轨迹中定住,他的背后“唰”地闪现一个身影,正好与温朔背对背。   那是个扎着两把发髻、额心点着胭脂的七八岁男童。   温朔横剑反劈,男童又闪了一下,闪到温朔左上方。男童架开弓步,展开双臂,双掌握着半个空心拳头,十指拨动,若隐若现的丝线在指尖闪现,地上所有妖物的尸体都动了起来。   男童落到地上,双臂仍是架开来,操控着妖物。月亮又从云里钻出来,月光在男童身后投下一条洁白的小径,小径尽头走出一条细白的犬。逍遥郡君在男童脚边坐定,冷冷地扫视一圈众人,目光定在谢渊脸上,“真是阴魂不散。傀儡童子,杀了他。”   傀儡童子的手柔弱无骨,以手腕为轴,像白鸽羽翅般上下扇动起来,随着他手的挪动,那些断头断脚的妖物再次拼凑在一起,彻底沦为傀儡童子手中的玩偶,向着谢渊冲来。   谢渊像母鸡一样满场绕圈,边跑边叫:“卧草,只追着我一个人打是吧?”   桃萌鼓起脸颊,呼出一口气,将地上的黄符纸吹起来,人飞起来,张开双臂,袖子在空中“啪啪”乱飞,在符纸上站定,捏诀,操控黄符纸飞向谢渊。桃萌从背后掏出比成年男子还大的棒槌,砸地鼠一般砸跟在谢渊身后绕圈的妖物尸块。   那些妖物在傀儡童子的操控下变得更快、更敏捷,生者会对死有所惧,死物不知“恐惧”为何物,又莽又皮实,倒是比刚才活着的时候更难对付。   曹云想去帮谢渊,却被逍遥郡君缠上了。   温朔从云头跳下来,与曹云一起对付逍遥郡君。   打了足足半刻,被锤得碎如齑粉的尸块死了又活,活了再锤,如此往复了十几次,如春风吹又生,源源不竭。   温朔从与逍遥郡君的缠斗中分出神,“桃子缠住那些尸块,谢渊射傀儡童子。”   桃萌的棒槌变得更大,“嗙”一声锤断跟在谢渊身后的那个尾巴,把谢渊和尸块分开来。   谢渊得以喘息,回身跃到空中,化出长弓,拉弦到耳后,弓弦一震,灵箭破风而去,对准的正是傀儡童子眉心像靶子一样的胭脂红心。   傀儡童子甩动手中的丝线,将尸块接二连三挡在身前,灵箭连续刺穿三块尸块,在穿透第四块尸块后冒出了小小一枚箭头,朝着傀儡童子胭脂下的皮肤扎入,但终是被尸块缓下了击势,只堪堪破了一小块皮。   谢渊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再来!”   谢渊的箭还没有射出,王元姬派来的后援已经赶到,来了七个人,其中包括方有缺和阿铃。   谢渊瞟了一眼方有缺,轻轻地“切”一声,“这就是所谓的硬手啊?不怎么样!”言毕,一箭飞出。   这七人中除了方有缺和阿铃,全都亮起幽瞳,蓝色的火焰拖着尾巴在四周如金鱼一般游来游去。在桃萌看来,此刻就如同有六个亮眼睛的师兄在眼前晃来晃去,而他的师兄——遵循了他的医嘱,没有使用幽瞳。   谢渊咋咋呼呼:“朔朔,你家老头子怕你孤单,给你生了不少兄弟姐妹!”   温朔让每个人都用武器刺穿尸块,把他们钉在地上,如此一来,众人很快解决了尸块,没再被他们纠缠。   众人将逍遥郡君和傀儡童子围在中间。逍遥郡君朝着曹云冲过去,在众人反应过来前,方有缺已经扑过去,挡在曹云身前。逍遥郡君从方有缺的身体里穿过。方有缺像是没有生命的死物一般沉甸甸往一边倒,被谢渊用手提住。曹云掠到一旁。逍遥郡君犹如登梯般爬上云层,钻入有月的那片云,一眨眼就不见了。傀儡童子身子越来越透明,再次化为翻涌的云,如烟一般散开了。   曹云不甘地叹了口气,“可恶,差一步就抓到漱月犬了。”她蹲下来,查看方有缺的情况,“多谢你。”她抬起手臂一招,“桃子,快来,看一下方公子的伤。”   桃萌吹起把黄符纸化成灰烬,吹进方有缺青紫的唇间,符粉一入口,方有缺动了动。   方有缺被谢渊半圈细绳怀里,谢渊垂下眸,目光落在方有缺面如死灰的脸上,“你读书读傻了?还相信英雄救美这一套?”   方有缺挣扎了一下,半睁开眼睛,抬起颤抖的手臂,手心里死死捏着一件东西,胡乱地摇摆,像是在找寻什么人。谢渊用手掌包住方有缺的手掌。方有缺将东西交到了谢渊的手里,“拼好了,还你。”   谢渊把凹凹凸凸的青玉印放在眼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放到嘴边,哈了口气,对着方有缺的脸颊按下去,上面印着破碎的“如梦”——不,好像是“如萝”两个字。   谢渊慢吞吞道:“好像——还成。”   温朔蹲在地上查看妖怪们的尸块。有一只蟋蟀精还没死绝,四脚朝天在那蹬腿。   王元姬手下的人相互推搡,把一个年纪最大的少年推出来,“这只妖还没断气,快对他用夺魄,查查魔教的老窝在哪里。我们不要告诉夫人,悄悄把魔教一锅端,给夫人一个惊喜。”   温朔看着那少年,那少年燃起幽瞳,身子往外一倒,被后面的同伴扶住。蟋蟀精的几条腿抖得更厉害,像是被一个强大的力量正在穿透。魂魄再次回到少年身体里,他耸肩摇了摇头,“这是个小角色,屁大点的事都不知道。没戏!”   少男少女们结对往外走,被温朔喊着:“等等!”   众人转过身,问:“怎么,还有其他的事?”   温朔黑眸沉沉,问:“你为何会夺魄?你是温氏什么人?”   少年与身侧的人相视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有个误解,觉得夺魄是温氏的绝技。我们常开玩笑,说洛阳温氏肯定有个司马家的祖宗。小孩,是司马家的血脉能够引燃夺魄,不是温氏子孙自己就觉醒了夺魄。你不要人云亦云,先入为主了。”   另一个女孩子插嘴:“事实上,即使是司马氏的后代,能觉醒夺魄的人也在极少数,女孩就更少了,几乎都是父传子,子传孙。所以你看,我们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他才有幸觉醒夺魄。我们都羡慕死了。有这么个说法,如果司马家的血脉越纯,就越容易觉醒夺魄。所以,他——”女孩指向少年,“他阿娘和司马将军说不定是亲上加亲,往上追几代,没准是——”少年吼了一声,推了女孩子一下,没让她说下去。其他人掩嘴笑。   温朔愣了一下,“那有什么办法能让没有司马家血脉的人也觉醒夺魄?”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七嘴八舌说没有。   只有少年摸着下巴想了想,然后,打了个响指,“我倒真就知道一个法子,就是比较极端了。夺魄好比燃火,司马家的血脉是柴鑫。若是有个已经觉醒夺魄的司马家后人愿意放血给别人吃,那血在饮血者的身体里倒也能烧那么几下,顶一时之用,就是不是长久之计罢了。”   其他人一层叠一层抱上那少年,把他撞得歪歪斜斜,“给我喝点你的血。”   少年把他们一个个锤走,“去去去,你们是吸血的蚂蝗吗?被你们吸去了血,我成了什么?人干吗?人不人,鬼不鬼,我还见不见人?” 第041章 我眼中的世界   少年少女们勾肩搭背、追逐嬉闹地离开了,在王元姬羽翼下,这是群未失去勇气、不急着长大的孩子,欢声笑语之后留下一脸懵憧的温朔,怔怔出神。   桃萌埋头于方有缺的伤势,眼下缺符、少药,更没有灵血可放,只能用简单的法术让伤口不恶化。倒也是奇了,方有缺的前胸被漱月犬钻出这么大一个窟窿,却没有流出多少血来,只泼墨似地滴了两滴血在地上,那几滴血珠子钻入泥地里,一下子不见了,倒像是被土吃了,连颜色都没瞧清楚。   谢渊背起方有缺,将他的手交叠在胸前,问温朔:“我们回了吗?”   温朔缓缓点头,“走吧。师父嘱咐的事为先。”   桃萌像片落叶般飞到方有缺的肩头,别扭地歪头,回望温朔,“说起来,我在无极狱杀——温珏之时,他也曾提过,他因为月余没有饮血,不能使用夺魄。我当时心里太乱,没意识到对师兄来说,这是一件重要的事。”   温朔道:“不必放在心上。这件事,我自己会弄明白。”   “这很难想明白吗?朔朔是司马将军的儿子才会觉醒夺魄。温氏肯定还有其他人是司马将军的儿子。那人是这个——”谢渊把背上地方有缺颠一颠,背得更稳当一些后,竖起一根拇指,“奉献自己,造福他人,你好,我好,大家好,以身饲虎,割肉喂鹰,我封他为当世活菩萨!”   温朔道:“温氏觉醒夺魄的第一人生于百年前。那人不断被放血,能活这么久吗?”   “谁知道呐?你想知道,自己去查啊!人生在世,总会遇到稀奇古怪的人和事。比如死者不死,死而复生,生而复死......来来往往,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或许只有等我们都老得走不动路了,才会在面对变故之时,以不屑的语气说,年轻人,多大点事啊,没有跳不过的坑,没有过不起的坎,最多,任凭一腔热血撞得头破血流,死不了的。”谢渊看向曹云,笑嘻嘻,“是不是,小师妹?”   曹云摇头,“我还没活到这个份上。我没法说我什么都想开了。”   谢渊举头望月,感慨:“我真想知道,等我们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我要做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躲在阁楼里,玩蛇,斗鸟,养蚂蚁,哪个小孩来烦我,我就放蛇咬他。”   四人回到极乐坊,阿铃将方有缺带下去治伤。谢渊神不守舍,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也不知道尿遁去了哪里。   指鹿亭里,王元姬坐在石凳上,捧着一只茶盅,也不喝一口茶水,双手缓缓转动杯盏,盯着淡黄色的茶汤听属下禀告事情的经过。   王元姬听完后,点了点头,让属下下去,待属下关上门,她放下杯盏,看着温朔,“小孩,谢谢你救了阿铃。我不喜欢做表面功夫,要谢就谢个实际的。我虽然不想掺和你们道盟的事,但力所能及我会去做。甘露殿——你们想见一见吗?”   温朔问:“会让夫人为难吗?”   王元姬摇了摇头,“亲人之间不就是这样吗?你让我为难一次,我让你为难一次,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王元姬站起身来,把落于眼前的碎发拢到耳后,“这世间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人知道甘露殿所在。我不帮你,谁又来帮你?”   王元姬看向曹云,伸出一根手指,把左眼的下眼皮翻下来,露出布满红血丝的内眼睑,就像她在石上赏月的时候般做了个鬼脸,“有句话叫珍爱得如同眼珠子。那死鬼挖空心思,生怕我打翻醋坛子来个玉石俱焚,干脆反制于我,将方寸之术施得格外刁钻,施在了我的眼珠子里。甘露殿就在我眼睛里。我传授你们一个口诀,你们进去瞧瞧吧。”她顿一顿,亮一亮嗓子,“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要是找不到你们想要的,可不准到我跟前哭鼻子。”   三人按着王元姬口传的口诀,缩水成小纸人一般薄,且越来越小,像是三只跳蚤旋转着飞进的温王元姬的眼珠子里。   温朔、桃萌和曹云穿越一条五彩斑斓的隧道,被一股里无形之力往里边吸。   王元姬的嘱咐再次从遥远之境传来:“招魂幡也被供奉于甘露殿。别碰它,免得节外生枝。”   一阵天旋地转后,三人落于千万级的丹墀之后,金碧辉煌的甘露殿隐在烟雾缭绕中,天是暗沉沉的,滚满了乌云,时不时电闪雷鸣,每一次闪电,就有袅娜的宫娥身影在雾气后一闪而过,她们非人非鬼非神非仙,是对于往昔岁月的一刹回现,将无边旖旎与诡诞阴森同时展现在三人眼前。   在桃萌看来,每一阶台阶都比山还要高,这里少说也有一万阶台阶,他每上一阶,就要像跳蚤一样跳起来,没多久,就跳累了,被温朔看出来,拎起来放到肩上。   三人入到后殿,看到了一柄剑、一张经幡和几卷书册被供奉在案前。除了博山炉里弯弯曲曲飘出来的香烟是活物,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这里没有昼夜之分,没有春冬之变,连光射进来的轨迹都不曾移过分毫,岁月被强行停止在了某一刻,因为一个人的离去,整座宫殿都失去了生命。   桃萌看到曹云如幽魂一般向前飘去,她先摸上那柄剑,手指轻轻拂过剑刃,手缩了一下,翻过手掌,指腹之上洇出血珠,她放到嘴里含住,一会儿,又放下手指,道:“先生的佩剑名剑尊。先生有个习惯,从不佩戴剑鞘。他说,他自己就是剑尊的剑鞘。不过,这一柄剑不是真的剑尊,是我描下剑的样子,悄悄命宫里的工匠仿制的。我生怕先生生气,从来不敢带出宫。所以先生根本不知道我有一把和他一模一样的佩剑。我夜里常枕着它睡觉,一次次被剑刃划伤手指,却死不悔改。”   温朔将桃萌放到书案上,开始翻看书册。那些书册全都陈旧不堪,有些甚至卷起了边,这样煌煌一间宫室里,没有经住岁月蹉跎的,留下时光痕迹的仿佛只有这些腐朽脆弱的纸糊。   桃萌从书堆里拔萝卜一般拔出一册书,这册书实在太招眼,侧边都是暗红色,像是一群子青鸦里冒出的一只丹顶鹤。看到书封的时候,桃萌眼皮跳了那么一下,因为触目就是半只横过来的血手印,五指清晰地按在上面,手指边抹出模糊重叠的边界线,手心的部分绵延到侧边,另半只血手印却又不知留在了何处——或许时光荏苒,翻书人永远不知道,写书人在合上书册的那一刻到底经历了什么。   桃萌用两只手把书册顶过头顶,献宝一般高声喊:“师兄,看这个。”   温朔接过书册,翻起来,沉声“嗯”了几声,然后,把目光定格在某一页上,极黑的瞳仁散开、放大,眼皮也不眨一下,眼珠子缓缓转过来,悄悄盯着曹云。   桃萌跳到书册上,趴好,撅起屁股,因为字大,人小,他撑住上半身的手掌逐字逐句地追着念,“……景元四年十二月丙寅日……主以缚魂之术困纯阳子(吕祖道号)于北邙山仙人洞。主惶惶不安,陷梦魇三日夜,醒来,前尘尽忘……七日后,主溺而薨……”   桃萌吸了口凉气,把声音压低,“泰始元年七月……曹——”写到这一字时,书册上的字迹却突然变得模糊难辨,字似被水渍化开了,又或者是泪渍,谁又能知晓?天意弄人,写下这些文字的人的名字注定被历史所遗弃,桃萌念了下去,“……绝笔。”   桃萌抬起眸,也看向曹云。他的声音虽轻,但宫殿里如此安静,曹云必然是听到了。   不是织娘——   是小师妹,亲手绑缚了她的先生。   曹云此刻背对着桃萌和温朔,她就那样滞着全身,你知道她此时就站在那里,你也知道她此刻正在死去,躯壳还在,灵魂已僵,然后,她抖得比寒风里的破灯笼还厉害,猛然回过身,手上已抓下原本横在架上的“剑尊”,因为她的慌乱无措,那剑撞到剑旁的架子,招魂幡擦着她的手臂掉在了地上。   哗啦啦——   剑劈开袅袅白烟,破开穿殿而过的风,架在小师妹的脖子上,眼见着就要割破细嫩的皮肉,见血。   小师妹要自戕。   招魂幡闪了一下。   一个瘦长的身影凭空出现,那人落下来,与曹云撞到一处,血尸与那人一触,发出“滋滋滋”的烤灼声响,那人惨叫着与曹云撞成一团,一双雪白的手死死抓住剑刃,手指都要被利刃削去,割下一滴滴血来,在地上淌成小河。   千里之外的无极狱,桃萌透过陶泥小人的眼睛总算解了一惑——当年,温朔的魂魄是如何从洛阳飞到魏地,钻进他的馆陶公主里的。那个时候,王元姬也让蛾眉月看了一眼招魂幡,并且让蛾眉月碰了一下经幡。那是轻轻的一次触碰,却将他日思夜想的人带到了他的身边。   招魂幡——   会将思念之人的魂魄招至身边。   无论相隔多远,无论生与死,一念起,天地便化为指尖小小的一方寸。   震动——   整个无极狱都在此刻震动,渊底的东西在咆哮,他也受到了千里之外的召唤。   它在咆哮:“曹云!前来受死!”   这一声咆哮震得潭水都要沸腾,浮上千万颗水汽,直冲九霄,那横冲直撞的风掀起桃萌单薄的衣衫,衣袖与衣摆在水汽间翩飞。在哮声消失的时候,神机老人也从瀑布之上落了下来,他手腕间的缚神仙索闪着刺眼的光芒,它正在贪婪地吸取神机老人的力量。   地震还在继续,山石从山壁上滚下来。   神机老人抓起桃萌的手,“桃子,随我下潭,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镇住这妖物。” 第042章 师父,我会好好的   桃萌一入潭水,黄符纸从松散的衣襟里“啪啪啪”一张接着一张飘出来,他的手臂往前一指,符纸像鱼群一样游过下沉的两人,朝渊底探去。他念了一句咒,吐出一个泡泡,泡泡旋转着擦过每一道符纸,如火石打火迸出火星子,点燃几十张符纸,摇动尾巴向下钻,为二人照亮前路。   潭水被符纸的火光照成深碧色,密密麻麻的浅色蜉蝣在水里翻滚。   桃萌看到师父转过头,对他点了点头。   这表明——   他们快到了。   潭底堆着数以万计的砂石,某个地方拱起一个巨大的水泡泡,像挂在巨人鼻孔边的鼻涕泡,随着地脉的喘息,一会儿撑得比坟头大,一会儿缩得比蚂蚁还小,如此反复,格外引人注目。   这就是司马家的方寸之术吗?   可以用定位符将其定位吗?   桃萌立刻掏出符纸,咬破手指,写了道鬼画符,并指指出,定位符擦着神机老人枯槁般的脸飞出去,才飞了一半,那泡泡又缩回去,原本沉在渊底的几千颗大小不一的石子竖起来,浮在水底,密集到桃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吕祖不见了!   定位符失了生命般轻飘飘往下沉。   那些石子还在移动,像弹丸一般迅速朝二人射来。   桃萌双臂向外划了一下,挡到神机老人身前,旋掌飞出桃花印,七星之力自苍穹凝结,破水而入,桃花印越来越大,像是盾一般护住二人。桃萌反手拉了神机老人的手臂一下,师父真就如枯叶子一般脆弱,被轻轻这么一拉,手臂就软绵绵脱下来,滑出了关节。   大部分石子从二人身边擦过,像是雨天想要喘上一口气的小鱼般争先恐后往水面浮,在浮起的过程中,它们从石子化成尖耳朵的精怪、青面獠牙的恶鬼,低鸣、嘶吼着,只待破水而出。   道法高深的修士能够撒豆成兵。   小师妹说,吕祖能泼墨成兵,扎草人成兵。   桃萌没想到,从听到这个传言,到亲眼见证,仅仅隔了那么几日。   金陵城已经经历过一次妖邪之乱,百姓才敢大着胆子灭灯睡觉,难道还要让他们经历一次梦中被杀的惨祸?   神机老人咤一声,猛禽扑猎物般弓起背,一高一低撑开双臂,手腕上发光的缚神仙索如双生藤蔓一般长出,金线编织成网一般的东西迅速从他掌心铺开,将所有飞向水面的妖邪网缚在其中,他的袖子行云流水向后一摆,低吼着将网收紧,将那些妖邪往后拉。   金光似脉搏、似小蛇一般在密如鱼鳞的网眼中穿梭闪现。那是力量在其间穿梭。桃萌这才意识到,血尸吕祖也混在这些妖物中,企图挣脱缚神仙索的束缚,彻底自由,彻底失去控制。   脱臼的手臂绊了神机老人几下,差点让妖物顶着网离开。   巨大的网里,几千只妖邪在用爪子撕扯,在用犄角顶冲,原本浑圆光洁的网拱起凹凸不平的“小包”。   线的一头是小小、瘦瘦、薄薄的一个老头。   线的另一头是巨大、幽深、疯狂的几千只妖物。   神机老人用老躯、残躯拖住了吕祖灭世的步伐。   人说油尽灯枯,桃萌害怕知道,师父这盏古灯还能照亮多少个长夜……   桃萌在脑海里飞速思考,自己能做什么?   但凡禁术的阵法都需要一个阵眼,他可以以身作为阵眼,让师父抽出他身体里的七星之力,暂时镇住吕祖,只要等到师兄找到“引”,破除“引”,大大消减吕祖之力,就真到了殊死一搏的时候了。   桃萌抬起右臂,苍穹之上,七星之力再次凝结下坠,拢于他手腕间,他周身笼罩在桃花瓣缠绕的光泽中。   神机老人投来疲惫的目光,那神色表面他明白了,他深深望桃萌一眼,仿佛在问“真的决定了”。桃萌点了点头。神机老人一手结阵,二人脚下闪现七个光点,正是北斗七星的星轨,光束从一颗星朝着下一个射出,连接,弯折,以桃萌为阵眼释出强大的禁锢之力。   桃萌感觉到劲风贯穿他的身体,他被穿了个透心凉,力量像水一样往外灌,灵魂像是被无数双手撕个粉碎,那些灵力加固了网,将所有妖邪甩向渊底。   妖邪、恶鬼在还拼了命地挣扎,凝成一个庞然巨物的黑影,再次往水面冲击。   还是——   不行吗?   他体内的七星之力还不够多。   那便冲炁隘!   一道——   两道——   三道——   桃萌只守住了最后一道炁隘。   啊——   伴随着一阵哀嚎,所有的妖邪消散如风,耳边各种妖物的嘶吼瞬时湮灭,石子落下去,一切又恢复如初,连渊底的水流都不再冲击砂石,仿佛刚才的沸腾只是人想象出来的情景。   桃萌与神机老人如两个水泡浮上水面,他们瘫软地漂浮在水面,任凭水流地将他们的身体如浪一般拍来拍去。   桃萌先清醒过来,他跪在神机老人身边,用手指抚去老人脸上的水珠,微弱的嗓音喊着:“师父——师父——”   神机老人撑开浑浊的眼睛,头脱力地摆到一侧,嘴角吐出几口水,“桃子,如果我去了,答应我一件事。”   桃子连连点头,摔下头发丝上的水珠,迫不及待地说:“师父,我发誓,就算豁出我的命,我也会镇住底下的东西,等师兄回来。”   神机老人摇摇头,“桃子,为师并不是要你做这个。你只需答应我,从今往后,行事磊落,若心中有惑,问问你的本心。”   桃萌哽咽地说:“师父你不会有事的,别说这样的话。”   神机老人道:“答应我!”   桃萌说了一个潮湿湿的“好”字,余的,只有心里冒出来的一句承诺,“师父,我会好好的,守着我们之间的承诺。”   “为师累了,想歇一歇,不陪你了。”神机老人身子飘起来,白发白须也倒悬起来,慢慢浮向九霄天,那天上有一轮即满未满的月,挂在师尊骨瘦如柴的身后。   桃萌一时觉得,师父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摇晃晃,就要藏到看不见的云里去了。   神机老人从云头降下来,一步步走上魁星阁前的台阶,他的粗麻衣袍湿透了,顺着紧贴细杆子一般的腿淌下水来,在洁净的台阶上留下一长条深深浅浅的水渍。   神机老人咬着牙,步履蹒跚,连腔内的气也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释出,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再撑一撑,只要‘引’的事情有了着落,云儿破了‘引’,就什么都不怕了。只要再撑一撑,必须再撑一撑……撑住!等少年人化为一阵清风扫除世间的浊气。”   老人的身子一高一低往上走,这台阶怎么这么高啊,好像永远走不到。   月悄悄地藏到云后面。   巍峨的魁星阁在长长的台阶上投下深灰色的阴影。   阴影之地最滋生虫虱。   那阴影之下伸出无数只鬼魅般的手,手的影子鬼鬼摸象驼背的老人背后……   等月从云后钻出来的时候。   台阶上横着一个老人,他的眼皮如痉挛般弹了一下,眼皮慢慢合上,只合了一半,他的眼里就再也没了光,唯有两轮惨白的月——代替了他的瞳孔,怔怔看着天际。   陶泥小人眼睛里的光消散了,从桌子上摔了下来,“啪”一声,摔个粉碎。   温朔眼皮弹了一下,喊:“长琼!”   林舒的手还死死抓着横在曹云脖子上的剑,他的半个身子都被烫出了血红的水泡,“嘶啦嘶啦”飘出烤肉的味道,他哆哆嗦嗦喊:“曹云,你做什么?把剑放下!呼呼——疼死我了。”   温朔扑上去,把林舒从曹云身上拉开,又屈指弹了剑一下,把剑震飞,半是责备半是怜惜地喊了一声:“小师妹——”   曹云瘫软在地上,又猛地站起来,往殿外冲,口中一声高过一声喊:“先生!先生!先生!”   温朔跃出去。   殿门“嗙”一声在他们眼前被关上。   曹云撞上殿门,张开双臂趴在殿门上,用拳头砸殿门,砸了一会儿,她慢滑到地上,折起膝盖,用手臂圈住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间,一抖一抖。   金殿的屋瓦变成半透明的颜色,黑沉沉的天空里出现一只巨大的眼睛——王元姬的眼睛。   原来,她一直观察着所有人的动静。   王元姬叹了口气,声音浑厚而低沉地响起:“真麻烦。我就知道会这样。”   空中出现纤纤玉手,拈兰花指,压下来,王元姬高喊,“曹云!”曹云茫然抬起头。王元姬在失魂落魄的曹云额心轻轻一弹。曹云晕了过去。   王元姬以命令式的口吻道:“小孩,给老娘出来!”   温朔左手拉着曹云,右手拉着林舒,留恋地看一眼碎如齑粉的陶泥小人,从王元姬的眼睛里飞了出来。   王元姬手中的茶早就凉了,站起来,走到水台子上喊:“阿铃!把公主殿下也拉下去!麻烦死了,又多了个病人!”   阿铃从水台子外面的黑夜里飞进来,扶着曹云离开。   温朔看向林舒,问:“长琼,你怎么来的?”   林舒用手指轻拍起水泡的半张脸,“藏弓兄,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裹着棉被好好在榻上躺着,一下子,人就飞到曹姑娘眼前,一下子,又看到她要自尽,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能用手抓。我才知道,鬼也会流这么多血。真是学无止境,鬼生无涯。”   王元姬用手指揉太阳穴,轻叹,“小孩,把这个书呆子领下去,这一日夜实在太过漫长,我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温朔和林舒退出去,恰巧碰上闻声而动的谢渊。温朔把往水榭里虫的谢渊用手臂圈回来。   谢渊一张俊脸挂满印章,倒像是和谁打了一架,一边用袖子抹脸,一边问:“我一不在,你们就搞个这么大的。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小师妹也晕了?事情有进展了?”   温朔道:“是小师妹缚了他。”   “明白,小师妹是全民偶像,负尽天下人的心。”谢渊顿一顿,虎口勾住袖子,“啪叽啪叽”搓印泥,“人家是满门忠烈,咱们鬼宿满门——负心人。”   温朔沉了口气,叹了口气,“不是。谢渊,你听清楚,是小师妹——缚了纯阳子。”   谢渊脸色一变,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甩头甩出叠影,“做实了。咱们鬼宿真就没一个好人。这下怎么办?对小师妹上老虎凳、夹指板,对她严刑逼供把‘引’给逼问出来?朔朔你来。我可下不去手。”   温朔转向林舒,“长琼,我有一件事情托付于你。你马上回了了书院,把蛾眉月留下来的所有东西——日志、狐毛,一切能够想到的统统烧掉。”   林舒愣了一下,不及说话,已被温朔往外推,“来不及解释。麻烦你了,长琼。”   林舒这只鬼离开后,谢渊问温朔:“你又是闹哪出?”   温朔道:“魂、引、牺牲、施术者,魔教要复活蛾眉月,必须凑齐这四者。不管有没有可能,我们都不能让这件事发生。织娘已死,天下会用缚神仙索的只有小师妹。我怕魔教会对小师妹下手。”   谢渊仰天长叹,“又要对付吕祖的血尸。又要对付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还让不让人喘气了!干脆累死我们得了!等两件事情一结束,我要和师父说,得好好犒劳我们四个。坐牢的坐牢,发疯的发疯,谁能像我们鬼宿这般肝脑涂地!现在也只剩我和朔朔两棵独苗苗撑场面了。”   温朔道:“我们要分开。你留在此地照看小师妹,能者多劳,再分一只眼睛看住招魂幡。”   谢渊诧异问:“你要去哪里?”   温朔道:“我要回洛阳。我知道真正的剑尊在哪里。”   “剑尊是什么?”谢渊想了想,眸中一亮,问,“你怀疑‘引’是这什么剑尊?”   温朔想了想,“老实说,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眼下,我没有其他路走。在小师妹想起一切前,我只能盲人探路,摸到哪里,算是哪里。一来一去,不会超过三日。等着我。”   谢渊仰头,看着月亮藏进云里,“我有很不好的感觉,事情在往最糟糕的局面发展。希望别真应了桃子那句话,鬼宿如流云,转瞬即散。可千万别——再出其他什么岔子了。”   月藏进云里。   阴影之下——   长满虫虱。 第043章 死如鸿毛   从魏地御剑去洛阳大约需一日半,夜里,温朔宿在一家偏僻的小旅店,坐在客堂里就着酱青瓜吃了半碗粳米粥。“嗙”一声,旅店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夜风呼啸着钻进来,将墙壁上挂着的菜名牌吹得“啪啪啪”乱响。   温朔蹙眉,盯着灰尘像跳蚤般在雪白的粥汤里游来游去,放下了筷子,抬起黑眸打量来人——那个踹门的人刚刚放下横折在胸前的大腿,领着后面三个青年跨过门槛,边扫视堂内的人,边走了进来。   绛紫的衣袍、胸口用金线绣姚黄牡丹——   温氏龙门军?   温朔仔细打量了这些人的面容,都是生面孔,并不认得。   四个龙门军一进来,为首的连菜牌也不看就冲着店家喊:“有蒸熟的包子没有?用荷叶包八个,快!快!快!”   小二对着姚黄牡丹的族徽咽了咽口水,洛阳城一带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叫“护身符”——得罪谁都不能得罪绣牡丹的,他甩着巾子迎上去,“有肉馅的和豆沙馅的,客官要哪样?早知有贵客光临,灶前就留厨娘候着。夜深风凉,冷疙瘩吃不得啊。贵客多担待,我立刻去添一把柴,把包子在灶上热一热,给客人端上来。”   龙门军摆手,“要八个肉的,冷的也成,爷拿了就走,动作麻利点,别耽误爷的事。”   小二点头哈腰,一溜烟地钻进后厨。   这四人里最年轻的一个龙门军背靠在墙上,用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折叠搁在站着的腿膝盖上,用拳头捶横过来的大腿肉,“老大,歇会腿儿成吗?实在走不动了。报丧这种事晚个半晌三刻的,死了的人难道还能从棺材里蹦出来?”   龙门军老大正在折叠马鞭,不紧不慢折好,扬起来,“啪”一声就往说话的人脸上招呼,“你当死的是你家老子娘?要真是,屁大点事,老子还日赶夜赶,报个鬼丧?呸!我怎么也被你绕进去了。咱们不是报丧,是报信!”   年轻的龙门军用手指摸着脸上凸起的红疙瘩,虽然疼,却不敢反抗,他显然是个榆木脑袋,才挨了打,还在那不顾老大的脸色自顾自言:“这么个大人物怎么就死了?我还以为坐上他这样的高位,要死是很难的。他可以伤,可以残,但无论如何是死不了的,至少——要死得轰轰烈烈,哪有这样死得悄无声息的大人物!万事万物要是这么个理,终是逃不脱一个死字,爬那么高,那么累,又有什么意思?我还奋斗个屁!没意思!真真没意思!”   另外三个人被他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为首的龙门军虚晃几下马鞭,吓得那孩子浑身打哆嗦,“你瞧瞧,才出来混两三年,就想着出人头地,把我们的脸踩在地上。”他轻拍脸颊,仿佛逼着少年人踩,又瞬时扬了一下马鞭,吓得少年脖子一缩,“少年人好啊,有冒傻气的热血,还有远大前程。小子,别过龙门军这座独木桥了,多屈才,眼下道盟七星官的位子都空出来了,你擦亮眼睛,好好挑一挑,要做哪个?”   温朔的心搏骤停了一下,站起身来。客堂里的人本就不多,他这一站,龙门军就注意到了他。温朔走到龙门军前,道:“我问你,摇光星君出了何事?”   为首的龙门军挑起半边眉毛,挑衅地盯着温朔,“又来一个不知死活、见着坑就要往下跳的小子。这样和洛阳温氏说话,你找死吗?”   那少年人却是嘴快:“他死了啊,我们正要去给家主报信。”为首的龙门军的马鞭又扬起来,少年人的脸上又实打实挨了一鞭子。   与此同时,一只发光的纸鸢破窗直入——是鬼宿的传讯工具!   黄符纸已经被露水打湿了,鸟头耷拉在一边,半只翅膀折断,看起来,它飞了很久,飞了很远的路才找到温朔。进了屋子,它在温朔头顶盘旋,在空中洒下金粉,金粉聚龙城十一个字:朔朔,照顾好桃子,为师走了。   温朔冲出旅店,一束黑光般射向朔夜。   龙门军相视一眼,骂了一句:“神经病。”他不爽地踹一张瘸了脚的木桌,桌上装茶杯的陶泥盆落下来,砸了个粉身碎骨。   桃萌捡起一块碎了的砖,举到眼前,看样子是不能用了,随手丢弃到潭水里,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他眼见着碎砖沉下去,和潭底的吕祖的血尸去做了伴。   桃萌怀抱一堆石砖蹲着,用下巴叩住砖块,一块块垒砖。无聊的时候,他就仰望无极狱顶的一方天地。人们说山中不知日月长,他要改一改,叫狱中不知日月长。这个地方,几乎感知不到时光的流逝,天阴的时候,甚至分不清昼与夜。比如现在,他就不知道是何时何辰。假使有人来看他,那便是最好的情况,他可以从那人离开后的时辰开始算起,以自己的感觉推演大概过了多少时辰。所以他知道,距离师尊离开,大约过了十一二个时辰。他记挂师父的身体,想着上次师父走得太匆忙,忘了给他喂点血,下次可不能忘了。   桃萌正昏昏欲睡地想着这些,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从无极狱的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落下他的师兄。   桃萌噌的一声站起来,怀里的石砖“哐啷哐啷”掉在地上,有几块砸在脚上又酸又疼,他怕在师兄面前露丑,就暗中拱起脚底板,用脚指头摩擦地面,缓和疼痛,他喊了声:“师兄——”桃萌想朝温朔伸手,又想到无数个夜里本不该被人听到的话,耳朵和脸颊烫了烫,手就只抬了那么一下,僵在原地,用力撑了下手掌,然后,无声无息地攥紧。   温朔的黑眸盯了桃萌好一会儿,他的右手掌攀上自己的左臂,“刺拉拉”把自己黑袍的袖子撕了下来,他走过来,左手抓住桃萌原本要抬起的那只手,十指交握横在二人身间,用袖子缠了一圈又一圈,缠死!打死结!   桃萌问:“师兄,你要做什么?”   温朔沉了口气,抬起黑眸,与他四目相对,嗓音很沉很潮,道:“桃子,我带你出去——”他未说完,身体已腾空,由交缠的两只手,由他引着,往挂满群星与一轮皓月的苍穹飞。   桃萌道:“师兄,师父罚我在这里待五十年。我出去,师父会不高兴的。”   温朔仰头始终看苍穹,他头顶一轮月投下洁白的光,打在他纤细、凌厉、肌理若隐若现的脖子上,如雪又如玉,然后,一颗像是露水一样晶莹剔透的东西从勾起的下巴低落了下来,在夜风里碾成更细更密的雾,罩在桃萌脸上——凉丝丝、黏腻腻。   “今夜不一样。”温朔哽咽着稳下嗓音,语气尽量柔尽量缓尽量软,“我带你去送师父最后一程。”   桃萌极快地笑了一下,掩饰心中的慌乱,“师兄,你开什么玩笑!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像你!连渊师弟都不会开这种玩笑。”   温朔哑然道:“桃子,我们没有师父了。”   桃萌手臂往后一拉,将温朔拖了回来,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跟着师兄去……去送什么师父。袖子虽然绑得紧,但并非分不开,只要他们是两个人、两只手,他想挣脱,就能挣脱。师兄为什么要绑着他?怕他知道事情真相,去闹,去砸,去杀人吗?   温朔没让桃萌挣脱出手,他低垂着头,极黑的瞳孔蒙上一层淡淡的雾,他对着桃萌的脸颊上是一片水洼洼的光泽,眼角也是湿的,这让桃萌意识到,刚才如春雨濛濛在面的可能不是夜里的寒露,而是师兄的眼泪。究竟是泪,还是露水呐?这个答案——直到桃萌死,都没有弄明白。   跨进魁星阁前,温朔说:“桃子,记住一句话,我们是来送师父的,旁的——都不必理。”   桃萌抬头,看着写有“魁星阁”三字的匾额。   魁星阁啊——   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他上辈子在这里丢了条小命。   这辈子——   要送走师父。   那个晚上桃萌的记忆很模糊,究竟为何如此模糊,大概是因为桃萌整个人都是木的,人是木的,反应是木的,各种情感也是木的。他桩桩件件都经历了,却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对于一切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桃萌见到神机老人的尸身被摆在偌大的魁星阁中,与其说是停灵,倒不如说是陈尸。不——那东西连尸体也算不上,是骨头与肉分离,一个人两百零六块骨头堆起来的坟堆。   桃萌不明白,师父是如何从好好一个人化成这样一堆骨的?   是洛阳温氏吗?   这个手笔是对他虐杀温珏的报复吗?   那温氏该死!   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被绑缚的双手就被无形之力拽住,挣出一分清明。   道盟的长老说:“是魔教做的。”   哦——   是拜漱月犬所赐?   那现在就该压九命猫上来,以他的血祭师父啊!   道盟的长老说:“三月初三是吕祖华诞,到那时,道盟才能杀九命猫为祭。”   哦——   既然都盘算好了,我们这帮废柴除了等,还能做什么?   那个力量又拽了他一下,才没让他把话说出来。   可这样——   他们是不是太窝囊了!   道盟的长老问:“你们知道东西在哪里吗?”   温朔抬起黑眸,冰冷地凝视那个说话的人。   桃萌身体晃了晃,歪过头,茫然盯着长老们,“你们说什么?”   这个时候,桃萌被温朔拉着走到一根梁柱旁,温朔手掌劈柱,柱子拦腰而断,“轰隆隆”倾斜而倒。温朔化出剑意,削去柱子的中心,梁柱就成一座临时的棺椁,把神机老人的尸骨收进去。他扯下身上的衣袍,罩在尸骨上。   人生前有千姿百态人生,死后,就只有那么小小一堆。温朔左右看了一下,走到角落,单臂举起一只花瓶,“乒铃乓啷”摔在地上摔个粉碎。   桃萌讷讷盯着温朔的一举一动。   温朔道:“我只是从书里看过,丧礼里要这么做,代表师父后继有人。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桃子,我们去和师父磕个头。然后,我们就带着师父回鸡鸣山。”   温朔与桃萌两人挽着手,跪在神机老人简陋的棺木前,磕了三个头。头才磕完,盖在尸骨上的衣袍就鼓起一个包,一只符纸叠成的蚂蚱就弹跳起来。   那蚂蚱如在山野中自由自在,跳上桃萌的肩膀,跳上长老们的花白胡子,落在披下来的帐子上,然后,他尾巴的部分燃起火光,自己焚烧起来,神机老人的声音传来:“受任于天道覆灭之际,奉命于道盟存亡之秋。我有一条债,授予可怜人。得者,继我身前名,竟我未竟事。我问,我愿山野有萤火——下一句,是何?”   神机老人的最后一点神识在嘶吼:“是何——若这火燃尽,就是天要亡我欲界。”   “这是传位的遗言吗?”   “可恶——这是要传给亲信啊!”   “咱们道盟偏偏有这样的规矩,七星官身死,临危受命。”   温朔轻轻拽了拽桃萌,道:“村庄亮万灯。”   “哈哈哈哈——”   整个魁星阁响起震耳欲聋的老人笑声。   一只符纸叠成的蚱蜢、一句孩童的懵懂之语就决定了道盟的未来。   “嘭”一声,蚱蜢的火蹿起来,火势猛烈,却没有点燃下面的帐子,那火越躺越艳,从红转为金色,成丝丝缕缕的金丝,如交缠的藤萝朝着温朔的手腕缠绕上去。   是缚神仙索——   桃萌打了一个寒颤,轻声喊了一声:“师兄——”   从这一刻起,他的师兄就是新一任的摇光星君。   温朔神色如常地站起来,对桃萌说:“桃子,我们带师父回鸡鸣山。”众人涌上来,欲挡住他们,温朔用冰冷的黑眸盯着他们,“你们要拦我?”   长老们摇头叹气,说不清是被压一头的不服气,还是棋差一步的不甘心,又或者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不痛快。   鸡鸣山中,月下,温朔和桃萌挖坟。   这样的场景,很多年前也有一次。   桃萌一边挖一边哭,“我要把漱月犬千刀万剐。”   温朔道:“不是魔教干的。”   桃萌用蒙眬的眼睛去看温朔,“师兄,你说什么?”   温朔本跪着挖坑,此刻,双手撑在膝盖两边,转动膝盖,正视桃萌,“桃子,如果是魔教杀了师父,尸体不会是这样。他们把师父的尸体割断、捣烂,是因为要找缚神仙索。他们只是没有料到,师父早就料到自己的死,留下那道遗言符。”   桃萌瞪大眼睛,眼泪就从眼眶里落了下来,“是道盟?是那些牛鼻子老道!我要杀了他们!他们怎么可以——他们这些畜生!我要杀了他们。”   桃萌狼狈地爬起来,“他们以为缚神仙索是什么好东西吗?师父为了它,修为几乎都被吸干!我们才镇住吕祖血尸,他们就迫不及待动手了!我就像是个笑话!这样的世道就应该让它去见鬼!”他突然怔住,看向温朔,“你去魁星阁前就知道是他们干的对不对?你不告诉我,是怕我去杀了他们对不对?”桃萌如一头失控的野兽,挣扎,“我要吃了这群黑心黑肝黑肚肠的家伙。”   温朔扑上去,抱住桃萌,将桃萌的身体往后压,“我不想你有遗憾,所以带你去。”   “师兄,你好狠的心啊!他们杀了师父!他们杀了师父!”桃萌嘶声力竭。   温朔再次压住桃萌,死死抱住,“谁杀了师父?谁又没有?你分得清楚吗?所有人都是凶手。你要杀了——所有人吗?”   一人杀生,治一人。   众生杀生,便是法不责众。   治得罪,治不了贪欲。   桃萌的双臂从温朔腋下穿过,看着自己的双掌撑开,颤抖,“师兄,你替众生绑上了缚神仙索,他们只会误你贪恋权柄。”   温朔道:“我不知道师父是从何而知那句话的。那本是我儿时的心愿——一个再天真不过的奢望。不过我想,师父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我是四人中唯一一个没有修为的人,吕祖从我身上吸不了多少修为。师父能做的,我也会去做。”   桃萌掰着手指,一个手指念一个名字,“师兄、小师妹、渊师弟……”他看着这三根手指,就好像看着在这世间他唯一留恋的东西,“若这世上我们爱的人终是一个一个离开,只剩下——那些恶人,我们又他妈的护个屁的苍生?” 第044章 谶言?诅咒?厄运?   温朔与桃萌将神机老人埋于鸡鸣山农舍的菊园旁,他们拢了师父坟前的四抔土于四只小荷包,各挂一个在脖子上,塞进衣襟,另两个荷包与一封长信用符纸鸢发往了极乐坊。   农舍有三居室。为此,谢渊曾吵嚷着要让工匠好好设计改造一番,但入门后,一件事连着一件事,这个适宜机会一直没能插进来,如今,也不知日后有没有这个机会。这三间房中一间为师父专用,桃萌打算就此封存起来。另一间为曹云的闺房,不可随意进入。只剩下桃萌日常起居的那一间,供二人使用。   虽然二人身体上疲乏至极,精神上疲乏至极,但因为挖坟挖了上半夜,身上都是尘与土,桃萌无精打采地劈柴,烧灶,起锅,温朔则负责打井水。   桃萌在浴盆里洗澡的时候,从掀开的门缝里看到温朔用火折子试图点亮堂屋内已经灭了的六盏灯,却怎么也点不着。桃萌一时有些心虚,身体从木桶的后侧扑到前侧,“哗啦”一声水响,他湿漉漉的手指紧紧攀住木桶壁,水流成柱滴下来。   七星煞阵所设的灯灭了就是灭了,就如同最后那一根烛——无论它是比叠起来的五个铜板还短的蜡烛头,无论它经过多少日月的燃烧,只要他不冲最后一道膻中的炁隘,它就不会灭。这最后一根蜡烛燃的不是烛油,而是他的命。   温朔开始直接用手指拨弄那根孤苦伶仃的蜡烛,他用两指揉搓,用指腹按,总之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死命折腾那柔弱的烛心——但它就是那样倔强的东西,被揉卷了的芯慢慢直起来,高昂起它骄傲的头,燃烧!照亮这座古朴、幽静与死气沉沉的农舍。   温朔的背影在那堂中唯一的蜡烛前晃来晃去,将原本就跳跃的火光弄得忽明忽暗。桃萌知道温朔这样做是因为他有所怀疑。   谁家的蜡烛日夜焚烧不灭?   谁家的蜡烛灭了再也点不燃?   桃萌双膝跪在木桶里,水一开始太烫,水汽漫起来,模糊了温朔的身影,蒸得他头昏脑胀,渐渐地,水开始变凉,泡在水里太长时间,使他从头心到脚趾尖的皮肤都起凹凸不平的疙瘩,水泡软了他的皮肉,他觉得木桶的底磕得他膝盖疼,此刻,正好是温朔折腾完蜡烛,转过头,把沉思的目光从门缝里投进来,他绝对相信温朔的正直,但一为闪烁的蜡烛,二为衣不蔽体的身体,他哆哆嗦嗦撒了个谎:“那是用法术燃起的长明灯。”   温朔嗓音沙沙地重复了一遍:“长明灯?墓里用的?”   桃萌想到桃树、小参,那些在北邙山、姑苏城里的点头之交。他想到只在这副躯壳出身时,他躺在柔软温暖女人的臂弯里,头顶冒出的那一对男女的笑脸,手里还拿着类似拨浪鼓的东西在逗弄他——凡人称这样的人为父母。他最后想到师父,想到那小小一堆被衣衫盖住的骨头,和与菊花相伴的坟茔。   和他亲近之人都没有好的下场。   他应谶言而生,身负诅咒,被世人视为厄运。   桃萌轻轻地、慢慢地嘬出一个:“嗯。”然后,擦干净身体的水渍,爬上床榻,把被子拉过肩膀,垫着左臂,朝床里头睡觉。   温朔洗好澡也上了榻,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枕着臂,看着里侧的人。桃萌扭了扭,抬起压住被子的那条手臂,抓起被子,被子就拱起一个黑咕隆咚的小包,他手臂一横,被子就落到温朔的腿上。   桃萌说:“早春的夜里,还是很凉的。”   温朔像整理被雨打湿了海棠花瓣般小心地盖好被子。   桃萌的头和脖子像虾子一般曲着,从纱帐里穿过的月光正好照到那一截,温朔第一次知道男人的背脊也可以这般白、这般薄,上面有一层又短又软的绒毛,像是无锡一带产的湖景蜜桃。   温朔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   桃萌道:“师兄,明日一早我就回无极狱了。”   温朔道:“好。”   桃萌道:“你要继续去找吕祖的‘引’吗?”   温朔道:“是,也是明日一早。”   桃萌道:“师兄,你可千万要小心啊。他们可以为了缚神仙索杀害——”他哽咽一下,“师父,也必然会对你下黑手的。你可千万别死啊。我喜欢这个人世间,更喜欢这个人世间有我喜欢的人。天各一方也好,朝朝暮暮也罢,只要知道他们好好活着,我才会有那种即使夜深了,也不会辗转难眠,因为第二日的早晨,朝阳又会照常升起,将一切我所喜爱的人和物都回来了,笼罩在暖和亮的金阳下。”   温朔道:“我答应你,尽我所能,不会逞强。但桃子,世事变化无常,若我终是逃不过,师父的选择也会是我的选择。下一个会是谢渊。但我希望,永远不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以我为结点,结束吧。”   一时间,屋子里很安静,温朔甚至听到了桃萌的呼吸声,他以为他睡了,直到,桃萌又开口:“师父不在了,我感觉没有家了。从前,我总是做一些令师父不高兴的事。在做这些事前,我明知道师父会不高兴,但我就是想做,做之前,我还会事先想好理由,搪塞、哄骗、撒娇、横竖横先暂后揍,总之就是让他操碎了心。我自然也挨了不少骂。我那时总觉得师傅管着我,甚至觉得他老糊涂,没有一丁点冒险精神。可他真的不在了,我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想,我以后做任何事,都不能回头看看,师父的脸是笑是怒,猜他准不准我做,做了,会不会挨骂。我想,都不能了。我从小就羡慕那些有父有母的孩子,可到头来,我也曾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只是——我一直有眼无珠,我一直有恃无恐的就是师父给我的父母之爱。”   温朔没有接话,他看到桃萌的身体微微在颤抖,他把身体蜷缩得更紧,那如抽搐般的抖已是他极力压抑后所呈现出来的样子。   温朔第一次感觉到,和他一样,桃萌也是个孤独至极的人。   桃萌继续道:“眼下,我们有紧要的两件事要做。第一是找出绑缚吕祖魂魄的‘引’所在,这是当务之急。第二是,不能让魔教复活蛾眉月。这件事必须做。师兄,让死了的人安息。让活着的人生而无悔。好吗?”   温朔黑眸沉下去,良久,哑然说了个“好”字。   桃萌道:“等着两件事都成功了。又要做什么呐?那种没有家了感觉会找上我的。真寂寞啊。”   温朔道:“桃子,如果你愿意,我——想成为那个——你做任何事,都能回过头,看一看我的那个人。不必像师父那样观察我的喜怒,仅仅只是让你知道,我在你身后。你可以无所畏惧。”   桃萌笑了几声,那笑里夹杂着一个鼻涕泡的炸裂,他说:“不,师兄,我不想让你成为那样的人。”   温朔咽了口口水,极轻地“嗯”了一声。   桃萌用手抓紧被子,用牙齿咬被子,然后,轻轻道:“师兄,我想成为那样的人——我可以站在你身前,我可以站在你身后,不管你往前看,不管你往后看,我都站在那里。师兄,你也可以无所畏惧。”   温朔压在被子上的拳头捏紧,直愣愣说了一个“好”字。   “师兄,第一次,你身上的熏香被我屋里家常的皂角香压住了,或许是融合了吧。其实——很好闻。”桃萌把头在枕头上蹭了蹭,“师兄,我要睡了。好梦。”   温朔伸手,将被子盖过那截如玉一般的后脖子,他声音很轻,仿佛是故意这般,虽问出口,却并不期盼得到答案,“桃子,当日,你在极乐坊,让我一人进无极狱,是要说什么?”   桃萌的脑子快速掠过“谶言”“诅咒”“厄运”这三个词,像是一个橄榄从胸腔里弹出,卡住喉咙里,他只是想把自己是蛾眉月这件事告诉温朔,仅仅是一个想法,好像就害死了师父,即使理智告诉他,事实未必是如此,作恶的是道盟,是贪欲,但难保命运就是假借他人之手,在渺小如他这般的人面前展示他的手段。   或许还不是时候——   或许永远没有这一刻——   或许根本没有必要——   桃萌迷迷糊糊中吐出:“师兄,我只是想说,我想你了。”他在各种想法的角逐下沉睡,做了一夜的梦,他在梦里呢喃。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兵燹连连。”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灾荒不断。”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瘟疫横行。”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子杀父,臣反君,人伦灭。”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爱沉沦,恩义断。”   “灭天道者,你会死于所爱之人手。”   这些出自众星官之口的恶语断断续续传入温朔的耳中。但当日在魁星阁中,狐狸用身躯将他卷在腹中,狐狸将他保护得太好了,这些话他从未听过,今夜,也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   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这些谶语有多少会成真。   抑或是——   都成了真。 第045章 道盟的执剑人   第一声鸡鸣的时候,温朔从似真亦幻的梦里挣扎出神魂,那梦分外绮丽,令他有些飘飘然。等到了第二声鸡鸣,他已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要面对什么,现实里的痛和苦如藤蔓一样缠上他的四肢,他懒得动沉甸甸的身体。到了第三声鸡鸣,身下的木榻“嘎吱嘎吱”响起来,薄木板颤个不停,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蹑手蹑脚地快速通过。   温朔的手下意识地往里侧捞了一下,却捞了个空,这个时候,思想才追上动作——原来刚才那个就是他要找寻的人。温朔睁开眼,看见桃萌的身影在帐子前晃了晃,“吱呀”一声,屋门掀开一条缝,晨光从那条缝里泻进来,因为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他被这一束光晃到眼睛,再睁开,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经钻了出去。   温朔还是没有动,尝试将梦里的情绪延续下去。那仅是一丁点的余味,如潮水退去后泥滩上留下的痕迹,一脉脉潮湿绵软的水渍,明知汹涌的浪花已去,心里却还是想念那澎湃。   人的半生都在梦里度过,却在清醒的时候觉得那些梦好像是弹指间发生的事。梦里身是客,多的是任意妄为,喜便笑,哀便哭,一个活生生的人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在梦里,他不必是道盟的摇光星君,不必是父亲的孩子,不必是世人眼里的温二,他只是他自己。   可谁又能永远驻在梦里?梦醒,又要披上粗粝的面具,为世间亲爱之人、为仇恨之人而活,一点点怯与懦都不能露出来,否则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人小的时候,总期盼快快长大,仿佛横亘在自我和被冠之以“英雄”之名的那些人间的只有一段漫长的岁月——仅仅是岁月,没有其他东西。可成长犹如穿衣,随着岁月流逝,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越来越沉,束住了手脚,压弯了背脊,人就丢了自己。隔着岁月,人才发现曾经仰望的“英雄”并不纯粹,他可能是其他人眼里的爪牙、杀手、叛徒和魔鬼。   能够真正活出自我的只有孩子。   但人不能做一辈子孩子。   就像人——   不能一辈子留在梦里。   温朔起身,循着桃萌的步伐往屋外走,他先感受到鸡鸣山间的凉风,闭塞的屋堂间,流转的气流扑上微烫的脸颊,随着一步一步走出去,眼前就越来越亮,目光穿过农舍大门,穿过乱糟糟的鸡窝,穿过菊花枯萎的柴门,天之极东,云蔚霞起,一轮金日旭旭而出。   在山岚的白色云雾与绚烂的朝霞中,桃萌孤身立在院中,他的单臂抬起来,手掌撑在院中的大树上,另一只手藏在身前,正望着山前的朝阳发呆。   还未褪去鹅黄胎毛的小鸡崽用尖喙啄起桃萌裤腿的一只尖角,扑飞翅膀,拼命将桃萌往旁边拉扯。   稚嫩的轻啼尚卡在小鸡崽喉咙里,桃萌侧转过头,下巴轻轻搭在肩膀,那白颈就绷成一条细长完美的弧线,他变戏法一般变出一只藤条编成的小簸箕,捻起谷子往地上一撒,“吃吧,吃吧,吃饱了就不会吵师兄睡觉了。”   此后许多年,温朔孤独地守着这座农舍,见证过鸡鸣山的无数次日出,却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他养不来鸡鸭鹅,日子少了嘈杂来调剂,失了那种平实和安心。也或许是因为院中的树下,再也没有人低声哄着那些胖乎乎的小东西,小心翼翼照顾他的美梦。   温朔看到院中的井边放了一只木盆,盆里清亮亮一汪井水,倒映赤色的霞光,盆壁上挂着一条灰色的松江布巾子——显然,这是桃萌准备好的洗脸水。他走过去,蹲下身,□□地卷起衣袖,抓下巾子在冰凉的井水里搅动,拧干,把脸埋进冰凉彻骨的巾子里,再抬起头,看见桃萌微垂头,皱眉,正打量他。   桃萌嘴咧开,露出尖尖的虎牙,眉眼弯弯,嘴角立刻挂上一个单独的浅梨涡,“师兄,你醒了?”   温朔绷着脸,轻声“嗯”了一声。   桃萌低头看地上“咕咕咕”乱窜的鸡,瞄准一只,身子一弓,掐住鸡的脖子,往空中一提,芦花鸡扑打翅膀,挣扎着飞起漫天白羽。桃萌舔了舔唇,死死掐着鸡脖子,他浅色的瞳孔转向温朔,那像杏仁侧面的极黑瞳仁熠熠生辉,温朔有时候觉得这样一双眉眼不像是人的,更像是山林间的小兽。   桃萌问:“师兄,走前,喝不喝鸡汤?”   温朔点头,一边拂下袖子,走向农舍,手坐在门槛上。   桃萌动作麻利,熟门熟路,割鸡脖子放血,起灶烧热水,烫鸡毛……   在鸡油飘出脂香前,鸡鸣山迎来日出后的第一批客人——道盟弟子。   衣袂洁净飘逸的修士们鱼贯而入,在狭窄的院中肩膀交叠站着,齐刷刷对温朔行礼,为首的人手托一只漆器匣,捧高于头顶,“温师兄,先摇光星君的遗物已清点完毕,除法尺与法绳外,已尽数入库。此为历代摇光星君所掌法器——天蓬尺与天蛇索。法为尺,律为绳,望温师兄以此二物为戒,以身作则,领道盟弟子克勤克俭,无怠无荒,除尽妖邪。”   温朔没有动,黑眸盯着那匣子。   弟子将漆器匣放在温朔脚边。   温朔用手指拨弄下锁扣,翻开匣盖,光洁的红绸触目可见,裹着下面的物什。   天蓬尺用枯萎的湘妃竹劈成,呈斑驳的暗黄色,像是文臣上朝时候用的圭,两头微微向内弯曲,上刻北斗七星轨。   天蛇索的材质已经看不出,似揉进动物肠筋的皮革,几股编成最简单的纹成为蛇身,而头部真就用锈了古铜雕刻的咧嘴露尖牙的蛇的样子。   天蓬尺就是师父用来抽人脸的戒尺,天蛇索就是师父用来系腰的绳子。有人化腐朽为神奇,就有人化神奇于寻常,温朔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师父那样十年百年一颗寻常心,用这两样东西和“摇光星君”的名头去引领道盟走所谓的“正道”。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内心并不平静,“尺”和“索”像是生出脚,从盒子里爬出来爬到他身上,束住他的手和脚。   温朔现在是又穿上了一件衣服。   道盟弟子退出了院子,山间的清风又在院中流通起来,稍稍驱散温朔胸腔中的闷。鸡汤的香味更浓了一些,或许太香了,又引来了一群人。   这群人着紫袍,胸口绣姚黄牡丹——是洛阳龙门军。   龙门军也在院子中站成两排,或许是院子太狭窄,鸡又到处乱窜,他们只能这么站。这些人也捧着一只匣子——匣以红酸枝雕刻姚黄牡丹纹,人一条手臂长短,半臂宽。   捧匣子的人目光垂地,把匣子捧得那样高、那样稳,时间一弹指一弹指过去,他等不来人来开启,终是手酸脖子酸,就大着胆子稍稍抬一抬眸,目光刚触到一双点漆黑眸,明显怔了一下,心中挂起两个大大的疑问。   怎么是他?   他就是温二?   温朔盯着这个曾在洛阳城外客栈有过一面之缘的龙门军,他记得他的鞭子狠狠抽少年人滚烫的梦想,他记得他那句“他们不是去报丧的”。世人好像不太关心摇光星君死了,只在乎继任者是谁。温朔成为新一任摇光星君的消息转眼传欲界。   那人的手渐渐抖动,又擅自主张把匣子打开——原来是一只剑匣,里边卧着用铜线箍过的残破桃木剑。   桃木剑传到温朔这一代,早已褪去了原本的武器功用,而变成如礼器一般的存在,佩剑者就代表洛阳温氏,是温家家主。   那人道:“老家主让我们带一句话——道盟的摇光星君必须是温氏的执剑人。”   父亲还没死心吗?   还是要他执掌温氏?   姐姐呐——   付出那么多,不管是对是错,她又算什么?   温氏之主就不能是女子吗?   温朔站起身,随着他抓起桃木剑的手抬起,一同冒头的还有龙门军的斗志,直到温朔将众人眼中金玉一般尊贵的桃木剑朝着血红的朝阳掷出,龙门军全都傻眼了。   温朔狠狠说了一个字:“滚!”   龙门军像一群鸭一般朝着柴门涌去,想要挤过如此狭窄的通径着实费了他们一番功夫,他们小半是因为惧怕温二公子,大半是要抢着要寻被温二丢下山的桃木剑,一个个挤得皮红颈粗的,都要喘不过气来。隐隐约约,听到有低沉的男声在笑。   柴门被龙门军挤歪了。   温朔抱着师父遗物的漆器匣穿过院子,拔下卡在柴火上的斧头,走到坏掉的柴门边,埋头敲敲打打。   那个低沉的笑声近了,然后,是一串轻盈的脚步声。   又是谁?   没完没了了是吧!   温朔抱匣站起来,沉重的斧子一甩,挂到肩膀上,怒气冲冲地盯着来人,他挑起半边眉毛,扫一眼来人手里的楠木小盒子,“谢王爷,我猜,你也是来给我送礼的。”   谢王爷一摆手,屏退身后衣裙飘飘的仕女们道:“温二啊温二,我怎么就养不出你这样的儿子。你与那狗崽子一同入的鬼宿,你如今已是道盟之首,他——”谢王爷的目光懒懒一打,仿佛在找儿子,“却不知道在哪里鬼混!谢渊要是有你一半的能力,我情愿少活十年。”   温朔黑眸沉沉,“谢渊就是谢渊。很可惜,你看不到他的过人之处。”   谢王爷用手指盖击打楠木匣,“哦?这么说,你很看得起我那儿子?莫非,等等——温二,你不会——和我那儿子——也好啊!那祖宗总算干了件正经事。你入赘我们谢氏吧!”   温朔抱着师父的匣子人嘎嘎颤,“谢王爷,鄙舍简陋,道径泥泞,站久了,怕脏了你的华袍。”   谢王爷自己打开手中的楠木盒子,抓出里边一条金链子——上边挂个金铃铛,随着手的挪动发出清脆铃声,“你父亲入主金陵十七年。我时刻记着他是主,我是——臣,”他含糊又格外加重了最后一个字,“主家的儿子蟾宫折桂,我来送礼。纯金的——实心的——匠人在日头底下雕了一天一夜的项圈。”   温朔垂下眼帘,“狗链子?”   谢王爷与谢渊极像的桃花眼弯如新月,只是比之少年郎眼角多了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礼数而已,且莫多思多虑。礼到了,可别忘了同你父亲说,金陵谢氏唯马首是瞻,以期报温氏之恩。”   温朔道:“谢王爷,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挑拨我与父亲的关系。不管世人如何揣度,我——不是温家子。就算是,温家的家事也轮不到外人来干涉。”   “不是温家子?”谢王爷摇摇头,“血脉的牵绊,尤其是父与子的牵绊,超乎你的想象。你现在这么说,只是因为还没到需要你选择立场的时刻,等真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候,同样的对手里,你就会觉得,既然帮谁都可以,为什么不帮自己的血亲。”   “我不会当我父亲的一条狗。”温朔正视谢王爷,“谢王爷,无论世家之间如何争权夺利,管束好乌衣营。我的准则只有一条——道盟剑所指是那些做了伤天害理事的之人。谢渊是我的师弟。我不想与你交恶。”   温朔抓起金项圈,拇指顶开师父匣子的盖子,把金项圈放到匣子里,道:“金子我收下了。我会溶成金珠,送给远方的一对母女,也算是谢王爷的功德了。”   “哼,贼精!”谢王爷并指抬手,侍女躬身奉上一块锦帕,他慢条斯理擦去脖子和脸上被太阳晒得密层层的汗珠,目光疏离地盯一眼温朔,不打声招呼就负手走了。   谢王爷走了,空气中的脂粉气也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都要盖过鸡汤香味了。温朔修好柴门,总算抽出空来,他用手叉腰,仰头深嗅一口气,嗅到绵密的肉香和隐隐的烟火气。   然后——   就是一股子焦味。   不多会儿,桃萌扭扭捏捏走出来,雪白的人像是在炭里打了个滚儿,脸上左黑一块,右黑一点,鼻尖也黑了一点——倒像是狐狸鼻子,只见他用手抓了抓后脑勺,垂眸,煽动睫毛,轻声道:“抱歉,师兄,光顾着听你说话,没顾着火,把鸡汤烧干了。”   温朔咽了咽口水,尝试湿润一下干涸的口腔,哑声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很饿。”   桃萌垂头丧气踱步到农舍的门前。   温朔道:“我要去洛阳查看吕祖的佩剑剑尊。等我从洛阳回来,你再煮给我喝吧。”   桃萌坐到门槛上——就在温朔刚才坐的地方,抬起头,一张半是灰烬半是阴云的脸盯着温朔,他的大眼睛里有希冀也有自卑,“我在无极狱里伏法,不能随便出来的。”   温朔笑道:“当摇光星君只有一个好处——可以偶尔准你出来玩那么一刻儿。”   桃萌眨了眨眼睛,一字一顿道:“那说好了,师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到那时,我煮鸡汤给你喝,绝不会再煮干了。一言为定?你平安回来。在无极狱等你。”   温朔道:“嗯。”   桃萌勾起小拇指,“食言的人要下割舌头的地狱的。”   温朔点点头,把农舍想象成一个框,把灰头土脸的桃萌框在里面,将时光定格在这一瞬,他慢慢走向桃萌,将自己的小拇指缠在桃萌小拇指上,哑声道:“好,一言为定。” 第046章 北邙山的青梅竹马   桃萌仰着头,道:“我曾在姑苏听过小孩子玩这个游戏,要说一句话——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根小指同时向下蜷,向着各自身体内侧使了点劲,如小孩手里的斗草,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横来横去。   “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小时候,从来没人和我玩这个。”温朔小心翼翼缩回手指,用拇指抚摸过起起伏伏的小指骨,那上面仿佛还留有人的体温,问,“你曾去过姑苏?”   桃萌点点头,并脚往角落缩了缩,用手拍拍他身侧的门槛,“师兄,你坐下和我说话。”   温朔坐下,把师父的匣子放在腿上。两人肩并肩,看鸡鸣山的朝日。温朔道:“姑苏是个很好听的名字,让人一听,就想去那里看看。我没去过。姑苏好吗?”   桃萌将目光擦到近在咫尺低沉温朔脸上,一束惊讶的光在桃萌眼睛里一晃而过,“嗯,正是名儿好听,我才去。南方比北边多雨,潮湿,黏腻,水汽一起来,暖的时候比邙山更暖,冷的时候比邙山更冷。那里什么东西都是细条形的,绿树的叶子又细又长,人也婀娜多姿,点心也比洛阳城里最好的铺子更精细。”   姑苏么?   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有机会,真想去那里看一看啊。   可是——   桃子也去过洛阳吗?还有北邙山?   温朔原本只是悄悄去瞥桃萌的脸,见他袖子没过拳头,正用袖子擦脸上的木灰,被他这样胡乱擦,脸上横撇竖捺像在写字。温朔站起来,一手把匣子托在腰际,走到木盆边,放下匣子,又拧了一条湿漉漉的巾子,蹲在桃萌面前。温朔只是想把巾子递过去,却见桃萌一味盯着他发呆,双手垂在腹前,打算盘一般拨弄手指——看起来不知所措,笨拙慌乱。   温朔的食指抬起来,指尖顶出巾子呈一个角,借着给桃萌擦脸的机会,大大方方打量他,“桃子去过洛阳?”   桃萌愣了一下,像被抓到鬼一般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缓缓地煽动一下长睫毛,目光移开来,落在院中地上的木匣上,磕磕巴巴道:“嗯,去过,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得不太清楚。师兄你别问了。”   温朔幽幽吐出一个“哦”字,“洛阳好吗?姑苏肯定比洛阳好吧?”   “啪”一声,桃萌的手抓住温朔擦脸的手,两只手从温朔胸口滑了下来,悬在正中。温朔的这句话在桃萌心里引起轩然大波,他不可能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很久以前,也有个白发白须的人这么问他。   姑苏好吗?   肯定是比北邙山好咯?   温朔看到桃萌脖子上的珠子上下一滚,他在咽口水,随后,夹杂潮湿鼻音的嗓音响起,像是姑苏又下了一场雨,这声音是从水那头传来的,带着水应音,“师兄,我觉得洛阳比姑苏好。姑苏的山水再秀美,我却总觉得自己是以客人的眼光去欣赏那些美人美景,看过了,也就算了。或许是旅人的心境在作祟吧。我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邙山不一样——它对我来说——很特别。”   温朔屈指捻去桃萌鼻尖上最后的一个黑点,重新坐到他身边,“可洛阳也不是你的家啊。你看——你说你不记得姑苏,你却记得那里的柳树和雨。你说你喜欢洛阳胜过姑苏,可自我认识你,你一次也没提过洛阳的景物。不过,有些时候,没说出来的话才是最重要的,越藏着不说,反倒用情越深。”   桃萌踮起脚尖,两只膝盖就抬起来,他侧脸搁在膝盖上,双手环过双腿,却是转向了另一边,用后脑勺对着温朔,“我不提是有原因的,那里算是个伤心地。人间有个说法,把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叫做青梅竹马。我在洛阳,就有个青梅竹马。”   温朔怔了一下,“桃子,你知道‘青梅竹马’的意思吗?”   “你小看人,我怎么不知道?”如果温朔长了另一双眼睛,那眼睛挂在对面的门上,他就会看到桃萌兽一般咧了一下嘴,可惜他没有长那双眼睛,自然看不到,桃萌接着说,“他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他。不,应该说,他一出生,我就认识了他。怎么不是青梅竹马?”   温朔叹一口气,“并非两人一起长大就叫青梅竹马,也有叫玩伴的。”   桃萌的脸“啪”一下翻了个面,用晶亮的眼睛瞪着温朔,“我曾很喜欢他。他占有了我的心。现在,算不算?师兄,我只是少念了书,并不是呆的。”   “曾?”温朔低头琢磨这个字,“他死了么?”   桃萌把手掌抵在温朔嘴前,“你——”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温朔启开唇,感觉热滚滚的气从喉咙里升起来,哈在桃萌的手掌心,他不知道桃萌的手心痒不痒,他的脸颊像蚂蚁爬过的那种痒,随着他开口,牙齿的尖啃到掌心的肉,那丝丝缕缕的口水就挂在掌心,触风生凉,话在喉咙“呼噜”一声飞出来,又在口中打了弯,没能说出口。   桃萌放下手掌,握紧拳头。   有那么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温朔不死心,“他是怎么样的人?”   桃萌用眼刀刮了温朔一眼,沉沉叹一口气,“世人眼里是最好的。在我眼里,我——不知道。你知道什么样的孩子最可爱?那就是明明稚气未脱却要充大人说话、办事的孩子最惹人笑。还记得鄢陵城外的缩小符吗?你缩成几岁的孩子,却用树枝练吕祖剑。那个时候的你,我就想笑。”   桃萌抬起头,架起臂膀,捏诀比划了一下剑法,自顾一笑,继续道:“长大了以后,性子有些别扭,把书里的那些大道理当成人生准则。书本该为人所用,他却被书所束缚。我说这话你别笑我。笑也只许在心里暗暗地笑。终是我不读书,目光短浅。”   “我不会这样想,你很好。”温朔柔声道,“再多说一些。”   桃萌眼底的光暗下去,“我想告诉你,他并不好。可我思来想去,也说不出他哪一点好。可能,他始终是极好的。只是,对我——没那么偏爱。这恰恰是恼人的地方。我说他不好,没人会信的,就连我自己心里也不信。就好比史书里描写那些大义灭亲之人大为嘉尚,可那些被放弃的亲人呐?他们不会同意做那些事的是好人吧?哎,算了,我说不好,不说了。师兄,天彻底亮了,你该走了。”   温朔站起身,凝视桃萌,“桃子,师父不在了,你一个人,没关系吧?”   “师父在啊。”桃萌抬起头,用手拍拍心口,“师父在这里。做人有个好处,人与人之间相逢、重逢、交际,会产生各种各样浓烈的情感,死者将一种叫思念的东西留下来。余下的人守着思念吃饭睡觉,日子也就慢慢过去了。”他的眼睛正视温朔,“师兄,如果你想知道,你和他是一样的人。就是——那个人。”桃萌用手撑着头,“师兄,平安回来,我等你。”   温朔轻轻答了一声:“好。”   温朔走到院中,弯身打开匣子,把天蓬尺插进袖中,拿起天蛇索,在阳光下静心找出锁头,理清穗子,学着师父的样子系在腰间,索在后腰交替的时候又缠上了,他用手抽了抽绳子,发现解不开。   桃萌站起来,慢吞吞走过去,弯身,为温朔理清穗子,双臂从温朔腋下穿过,凭感觉整理天蛇索。   温朔低着头,双臂不自觉就抬起来,像是大雁展开翅膀,手臂底下伸出来的细白手腕在腰前上上下下交叠,葱白一样的手指灵巧地打转,不多会儿,一个蝴蝶结就打好了。   桃萌说:“从前,师父的结子也是我打的。你若愿意,我以后也给你打。”   桃萌转到前头来,仰视温朔,“师兄,真的该走了。你回来以后,我人在无极狱,但我保证,灶上的鸡汤一定是热的。”   温朔望着桃萌。   朝阳下,桃萌的眼珠子比泉水还要清澈,亮晶晶的,比平日里还要像女孩子的眉眼。这双眼睛不断在温朔眼前浮现,他确保自己面上绷得一丝不苟,心底的浪潮澎湃只有他自己知道。温朔的心脏“咚咚咚”像小鼓一样捶着,直到他御剑上了云头,还忘不了那双眼睛。他脖子僵着,头高昂地仰着,黑眸往下转,余光扫视下方。   隔着蒸腾的云雾,桃萌缩成小小一个人,他好像一直仰着头,目送温朔离开。那个人越来越小,缩成一个黑点,农舍也缩得只有一掌大小,这个时候,飘来一片氤氲的白云,彻底遮住了底下的屋子和人。他舍不得收回目光,却有自然之力迫使他与他分别。   温朔立在化出的剑意之上,从白日的光冲出,转入雾霭弥漫的黑夜,这样披星戴月御剑赶路,终于来到故地洛阳城。或许是因为接近三月初三吕祖华诞的缘故,崇鬼尚神之风从魏地吹出来,像是伤寒病一般传染了天南地北。温朔行到哪里,就看到哪里道观飘出缕缕香烟,各处的道士都在散阴骘文,嗡嗡传颂吕祖的生平事。   吕祖是第一个以肉体凡胎飞升成仙的凡人。   在吕祖之前,前人只求祛病消灾,资质稍好的也只修长生。   成仙——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成仙——   是天下修士梦寐以求之事。   以吕祖为记事神碑,往前推演五百年,无凡人成仙,往后推演五百年,亦无第二人。成仙本是镜中花、水中月,吕祖却以身为例,告诉世人,凡人成仙是可能的。成仙,不再是水里一搅而散的月影,而成了天上至高至明之皓月,虽然遥远,却知道月是真的。嫦娥奔月,吕祖飞升,古往今来那些传说都可能是真的。   一个可能——   这就是吕祖带给世人最大的恩泽。   欲界之中,论对吕祖的推崇,哪里的民众都没有魏地的信徒虔诚,更有甚至,拜神成疯魔者也不在少数,有不少荒诞的故事在流传。   洛阳一带——尤其是吕祖飞升之地的北邙山也有众多的吕祖信徒。龙门军温氏亦尊纯阳子。不过,世家重礼法而轻才能,贵血脉传承贱自然更迭,除了自家祖宗,从不肯轻易祭拜其他什么人,哪怕是惊才绝艳的纯阳子。   温氏子弟钻研剑法,剑又是君子之器,足以彰显用剑之人的信达雅。因此,温氏在邙山修建了南岩宫,一年三百六十日,日夜有人奉香烛灯火于台前,大祭小祭接连不断,祭的都是那柄剑——吕祖的佩剑——剑尊。   身为温氏主脉子嗣,温朔知道南岩宫内剑尊是温氏先人复刻的模子剑器,它甚至比不上用方寸之术藏起来的甘露殿中小师妹偷偷打造的那一柄剑来得精妙、相似。   北邙山的童谣里,四百年前吕祖飞升之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身白衣的纯阳子像是射向天际的一束光。他的身形随风消散后,滚滚乌云间金乌敛开一条光焰万丈的线,一直系在吕祖腰上的剑尊旋转着从九霄天落下,霞光顽皮地在三尺剑身弹跳闪烁。   那柄青锋深深扎入北邙山山阴的一块悬壁,正是那个时候,乌云全都散了,天碧如洗。插入崖壁的剑反射赤金色的日光,犹如磨光了的铜镜,犹如白日里的烟火,又犹如耀星在眨眼睛,在云雾缭绕的山之巅,闪啊闪。没多久,天际飘落一条朱红的发带,不偏不倚,就落在那柄剑的剑柄上,一剑一带在北邙山间的云雾中飘荡。   四百年雨打风吹,那柄真正的宝剑仍留在崖壁上,朱红发带却早已被山岚所吞没,剑身结出锈花,呈暗红色,在这柄剑上留下了日月之辉、时光之力的痕迹,剑已蒙尘,刃已钝锈,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雨水的冲刷而在剑身留下一脉脉山泥的痕轨。   传言有神鬼守护着这柄青锋,但剑所在的山面已成绝壁,已经很久都没有人真正瞻仰过它的风采。   而今日——   这柄传说中的剑就在温朔眼前。 第047章 浮光仙子   温朔此刻站在北邙山阴面一块飞凸出来的石台子上,与其说是平台,倒不如说是一块被地裂削去一半裸/露在悬崖断壁的山石,只有两脚掌长宽。温朔像是贴在山壁上一只孤零零的燕,高山云雾一次又一次吞没他,隐去他的身形。   温朔不得不把左脚叠在右脚脚面,右手手掌攀住一块小石头保持身体的平衡,剑尊就在他斜上方半尺多的地方,他伸直左手手臂,指尖堪堪触到剑柄的边缘。那是一柄剑,却更像一块赤红的长条形石头。   洛阳有个说法,剑尊里住着吕祖的魂,非天命之人触碰仙人之剑会遭到天道的反噬。洛阳还有个更为吓人的说法,剑是死者之物,有恶鬼在剑的周围盘桓,那些恶鬼时刻准备吞食握剑之人的灵魂。   很长一段时间,洛阳的父母每天坐在孩子的床边,给眨着清澈瞳孔的孩童掖上被角,用仙人的故事哄孩子睡觉,告诫他们,那是仙器,他们可以不聪明、不善良,却不能觊觎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否则,老天爷会生气的。父传子,子传孙,这句告诫是刻进孩子血液里的传说,所有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握剑者纯粹是自己找死。   温朔长在花冠之都的洛阳。   小时候,没人在床边给温朔讲故事,只是在一个天上挂着新月的夜里,一只白色的狐狸从屋子上方的天窗钻进来,悄无声息地穿过熟睡的奶妈和侍女,把毛茸茸的两只爪子搭在锦被上,那沉甸甸的力量就压在他跳动的心口,摇醒了他。   蛾眉月趴在床边,一边用爪子边抹脸,一边说:“温二,你每天练剑,却只用伤不了人的木剑。我听人说,宝剑赠英雄。北邙山有一柄世上最厉害的剑。我带你去把它拔出来吧?”   温朔也听过许多剑尊的传说,事实上,每年三月初三吕祖华诞,他要跟着父亲、姐姐和珏儿进南岩宫,他会代表温氏全族跪蒲团上,看着那柄青锋隐没在缭绕的香云后,他对它三叩九拜,高声朗诵祭剑文。   那是一柄传说里才存在的剑,不祥之剑、斩龙之剑、恶鬼之剑……世人对其的称谓良多,都在提醒温朔——那是一柄极其危险的剑。   可当时温朔不过是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无知者无畏,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那是一柄至凶之剑,与其让它落在敌人的手里,不如握在自己的手里。于是,温朔跟着蛾眉月来到了北邙山。   温朔站在悬崖边,探出身子,俯视,生平第一次见到尘封的吕祖之剑——剑尊。   山之巅的风在温朔耳畔呼啸,卷起他绛紫的衣袍。   “啪啪啪”——   袖子拍打着节拍,缠绕着,把温朔的脉搏都打乱了,心脏在他胸口怦怦跳。   在见到剑尊前,温朔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取剑。   他也是洛阳的孩子,对吕祖佩剑怀揣着一种血脉相承的崇拜,或许不应该去打扰剑的长眠,更不应该去亵渎圣物。   可当他见到剑的时候,一种称为野心的东西被点燃了。   他觉得,宝剑不能藏于重匣太久,更不该被遗弃在山野。   剑是有灵的,它在等一个主人。   他想要成为握剑的另一段传奇,被描绘成故事的主角,由父母告诉孩子。   温二公子——   他想天下的人都这样称呼他。   蛾眉月站在温朔身后,用尖爪子推了他的肩胛骨一下,他的一条腿都挂到了悬崖之外,手上的灯笼往外荡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了一阵,险些摔下悬崖。   那个时候,温朔甚至还没学会御剑。   蛾眉月的狐狸脸被天上一朵云翳遮得灰扑扑的,它哈哈大笑,骂了一句:“小孬种。”狐狸化为一束白光,朝着他扑了上来,他只记得它的爪子压着他的胸膛,将他一同带下来千尺悬崖。   那是个深秋的寒夜——   温朔记得风像尖刀一样割在脸上。   温朔记得尖利而悠长的狐嗥。   温朔记得光洁如丝绸的狐毛。   温朔记得那双纯净的狐狸眼睛。   温朔也记得他纸糊的灯笼被风托举起来,“啪啪啪”在袖子间飞扬,火光从灯笼里钻出来,一个点一个点,像在衣袍间钻来钻去的萤火,描下狐狸与少年下坠的光轨,呈黄色的一条带。   狐狸垂直坠下,迎着山岚向下奔跑,狐狸身流畅地缠绕着少年的身体,它渐渐落到少年身下。温朔感觉下落的速度慢了,他坐在狐狸弯曲柔软的背上,浮在那柄斑驳的旧剑前。   蛾眉月嘶吼道:“就是现在,拔出来!”   温朔用齿咬住挑灯笼的枝条,握上剑尊的剑柄。   明明是一柄锈得仿佛一触就要碎为齑粉随风而逝的废剑,在握上剑柄的一刻却让他仿佛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炭、万根黄蜂的毒刺。他疼得想叫,口中的枝条松开了,灯笼往下坠。他没能拔出那柄剑,身体也追着灯笼下坠。   再睁眼,温朔坐在悬崖边,靠着狐狸的肩胛骨,看到近处村庄的灯火,看着远处洛阳城的灯火,一时气馁得说不出话。   温朔抬起双手,手掌完好无缺,他本以为已经被烫得满手都是泡了,是自己的错觉吗?他觉得嘴角黏黏的,用拇指一擦,青白的指腹上留下浅浅的血渍——原来不是自己错觉,他被喂了血,伤口在他醒来之前就长好了。   温朔无精打采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狐狸说:“温二,你只是还没长大,现在拿不起,并不代表以后拿不起。失去什么都不要失去重新开始的勇气啊。我知道力量对你很重要,你有很多理想需要力量去实现。对此,我拭目以待。”   狐狸说完就走了,留温朔一人坐在悬崖边,看千家万户的灯火。下半夜,他提起灯笼找寻回家的路,他在山间迷了路,跌了灯笼,周身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唯有仰头,看遥遥的月亮,因为有人说过,他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他。   远处的灯火闪烁,这个时候,万点萤火从草丛里飞出来,缠绕着温朔,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温朔把双手放在嘴边,朝着空空荡荡的山林喊:“蛾眉月,遇到你之前,我从不知道天上的月和远处的灯火如此温暖人心。我温朔立誓,要山野有萤火,村庄有万灯。你愿不愿意——”他卡住了,顿了顿,然后毫无顾忌地吼出来,“愿不愿意陪着我?”   岁月的另一头,遥远之地,无极狱底,有人似有所感,他抬头看月,今时的月与那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喃喃低语,给出了一个晚了很多年的答案:“自然是愿意啊。”   师兄——   此刻,你握住你想要的力量了吗?   温朔答应过蛾眉月拔出剑尊。   而此时——   他的手中正握着那柄剑。   他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惧怕那一点的伤痛。   多少年前,他没能拔出剑,所以他没能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多少年后,他一定会拔出这柄剑。   剑是力量,也是职责,不会有第二次,眼睁睁看着珍惜之人在眼前魂飞魄散。   温朔的整个身子挂在剑上,他用手臂把身体撑过剑身,双脚分开踏在崖壁上,蹬腿拔剑,他的头往后仰,咬紧牙关,低吼从齿间漏出来,惊飞了山林间栖息的鸦雀。   青锋从山壁一寸寸移出来,每移一寸,剑上岁月的痕迹就剥去一层,剑开始发出金光,在剑尖离开山壁之时,左边“嘭”的一声亮起一个火点,那火点迅速燃成熊熊烈火,以剑为中心,燃成一个火圈。   剑身离开山体。   青色的影子在温朔身侧晃动,被斩于剑下的厉鬼缠绕着他在山间尖叫。   火圈灭了。   温朔感觉身体被某种力量贯穿,他抱着滚烫如熔浆的剑旋转着落向犹如深渊的崖底。任何法术在剑尊周围都不管用,温朔甚至没有办法御剑。他就这样不停往下坠,这一次没有追光而来的狐狸。   蛾眉月,我拔出剑尊了。   你若见了,是否欢喜?   真想狐狸爪子压在心口,感受那沉甸甸的踏实感啊……   你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也永远不会在乎了。   他抱剑独自下坠。   咒枷在这个时候发作,他像是从天际坠向大地燃烧的流星,永无止境地往下坠……   “咔哒”一声——   温朔的后脖子先着地,连接头皮的地方刺痛了一下,他仿佛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随之,万物静寂无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他死了吗?   温朔浮在空中,看着自己的“尸体”窝在山壁凸起的一丛石下,头低垂的样子如此怪异,显然是脖子摔断了,怀中抱着在月下闪闪发着寒光的宝剑。他飘过去,手臂一晃,手掌直接穿过剑尊。   温朔突然觉得四周亮了起来,他转身,看到空中绽开一朵一朵洁白透明的莲花,总有千朵万朵,如在他眼前架起一条直通九霄天的天梯。   他更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因为此景如同身临鬼界。   一个青色衣裙的仙子落下来,圆滚滚的脸歪着,凝视了温朔一会儿,说:“我们还以为你们放弃这柄剑了。”   温朔有一种冲动,他想要拾莲台而上,去一探究竟。   青衣仙子落在温朔身后,用手指轻轻点了他的后背,一下子晃到他身前,“这是通往鬼门关的路。你这一生还没有结束。别去。”   温朔问:“你是谁?”   青衣仙子道:“鬼差、门神、黑白无常、命运女神、阎王……世间斗转星移,历朝历代更迭不止,你们对我们的称呼都不一样。我自己更愿被称为浮光仙子。我有道法,可以看清你的过去、现在、未来。等你死了,我姐姐会为你织一片锦,把你这一生做过的好事、坏事织进经纬。你会持锦入轮回,有人会遍历那片锦,决定你下一世投身于富贵之家还是做猪做狗。”   温朔道:“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你们是桃符上刻的神荼、郁垒。”   浮光仙子道:“那也是我们的名字。我们曾见过的,那时候,你被剑的封印震晕过去了。在你第一次握住剑尊的时候,剑尊就认你为主了。你破坏了鬼门关的阵法,我们想要收拾你,可那只狐狸很能战啊,我们和它分不出胜负。没办法,我们做了一笔交易。”   温朔整个魂都在震颤,“蛾眉月!你们见过蛾眉月!”   浮光仙子竖起两根食指,在两边脸颊戳了两个窝,小孩一样扮鬼脸,“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有关于吕祖的、有关于狐狸的.....让我看看,嗯……你在找寻绑缚纯阳子的‘引’,不是这柄剑,是其他的,但我不能告诉你太多,或许你愿意替狐狸完成交易的一部分,我就把四百年前在吕祖身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你。邙山之事,群鬼之事,我们姐妹无所不知。”   温朔问:“到底是什么交易?”   浮光仙子道:“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北邙山上长出一棵大桃树,盘踞三千里,上有金鸡,日照则鸣,桃树东北一端拱形的枝干为鬼门,万鬼自此门入,轮回转世。桃前有浮光仙子,阅领众鬼,揪出恶害之鬼,投食于虎口。后来,一群恶鬼害怕被老虎吞食,成群反叛。一青年凭三尺青锋斩恶鬼于北邙山,并以剑器为阵眼,开启鬼门阵。从此,有此剑在世,万鬼齐哀,无敢冒犯。那人在走前,没有带走这柄剑,就是为镇鬼门。”   温朔问:“那人是吕祖?”   浮光仙子道:“正是。可惜,后来桃树被温氏砍伐,鬼门阵衰弱了,群鬼又开始各怀鬼胎,妄图祸世。直到你握上那柄剑,剑认你为主,鬼门阵几乎要崩溃。若是世间再无鬼门,便再无轮回。交易便是那时候缔结的。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鬼门阵是从北斗七星获得力量。我记得那狐狸是这么说的——让这个孩子握剑吧。他愿意不入轮回,以身永镇鬼门。”   不入轮回——   不入轮回。   蛾眉月,你怎么这么蠢! 第048章 人子   浮光仙子道:“自己许下的承诺,却不知道履行,真是只狡猾的狐狸。这么多年,鬼门时开时闭,许多恶鬼滞留人界,世道没有大乱已实属不易。鬼门阵随时都会消失。我知道它们在蠢蠢欲动,迟早要爆出来,好好打上一架!我要你把桃木剑插入山崖,就在剑尊所在阵眼,加固鬼门阵。”   “蛾眉月——”   “好啦!再说下去,姐姐又该骂我多管闲事了。”浮光仙子软如棉花的手搭在温朔胸口,“真令人怀念啊,鬼门之精在你胸腔里怦怦跳动。”她猛地将他一推,“现在,回到你的身体里去!“她这一推就将温朔的魂魄震回了身体。   魂魄一入体,温朔便再也看不见浮光仙子与那些莲台。   唯有——   痛!痛!痛!   桃木剑——   为何偏偏是这件东西?   对于温二来说,它比世间任何一件东西都唾手可得。   但对于温朔来说,它又比世间任何一件东西都沉得拿不起来。   北邙山八景之一的“狐狸与桃树”竟然是鬼门所在。   一切的开始仿佛都是那棵桃树。   所以,一切又要绕回来,以它为终点吗?   浮光仙子的声音缥缈入云雾:“剑尊的主人,我看到你坎坷而不凡的一生。天道所束,我们不能干涉人间太多的事。但我可怜你。我只说一句,不,两句。嘻嘻,都多嘴了,就三句吧。立身为正,你既为正。忘却天边人,珍惜眼前人。谨言,切记谨言!”   唔——   后脖的伤痛难以忍受。   温朔想说话,张口,鲜血从喉咙直冲出来,那一颗颗血珠子从齿间钻出来,流淌过脖子,将纯黑的衣襟染深。他的头死物一般往旁边随意一摆,靠在崖底粗粝的岩壁上,呆呆望着深蓝色的天际。   月亮藏进云里,不见了踪迹。   一丝、两丝、无数丝——   雨丝如蛛丝一般结成网。   温朔记不清楚,他有多久没见过故乡的月与雨。这些东西总是年年岁岁相似,不同的只是人心情的转变。以前有人与他并肩看月,觉得那就是天长地久。可现在觉得,天长地久的只有属于没有生命的东西。天地无情,所以天地不老。凡人多情,所以真心用旧。   温朔分不清是躯体上的痛还是情感上的痛,痛到四肢百骸麻木,脑子里有一根紧绷的筋一抽一抽。他晕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他反反复复想一件事。   如果你没有入轮回,如果我永远还不清你的好,如果你觉得是我欠你的——   那回来啊!   你不回来,我又怎么对你好?   温朔被冰凉的雨丝打醒,他看到四周的景物在移动,碎石从他麻木冰冷的脸边上滚过,总有那么半刻,他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后来,他发现自己被一张破席子卷着,脚被人提着,在路上拖拽走。   渐渐地,四周从寂寥到鼎沸。   温朔看到洛阳东门的城楼。   很多次,他都骑骏马从城楼下走过,那个时候,所有百姓都会给他让道,他们全都低着头,有时候他想看清他们的脸,却总看不清。   再进洛阳,他是被人拖着进来的。   温朔僵硬的手指摸上剑尊,好在剑还在。   温朔的身体才动一动,一只破旧的皮靴就踩到他脸上,那人威胁道:“别动,金陵来的奸细。你赶上了,老子要用你换十个银锭!”   温朔咬牙,剑锋割开草席,剑光一闪,削去皮靴的头,露出五根又黑又糙扣满泥沙的脚指头。温朔跳起来,擒住那人的手臂,反手一拧。那人的手像是野兽的爪子一样竖起来,哇哇惨叫:“军爷啊,抓奸细啊!抓乌衣营的奸细啊!”   温朔咳嗽,咳出许多血雾,他打量四周,愣了一下。洛阳东门城楼外都是成群结队的龙门军,他们中不少都受了伤,互相搀扶着慢吞吞往城内走。看到他们,温朔只想到一句话——铩羽而归,败军之将。   城门前人头攒动,守城的军士中有不少人拿着悬赏的布告纸在进城的百姓中穿插盘查。   男人更加大声喊:“军爷,看他的剑,是不是南岩宫里供奉的那一柄。他肯定就是你们要找的奸细。来人啊!啊——”   温朔把碍事的男人推开,他察觉已经有十几个龙门军拨开人群,眼神凌厉地向他快步冲过来,他喃喃自语,“我不是——”   男人弯着腰,嚷嚷:“你不是什么?你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不是——”他顿住,话锋一转,“我是——”喉咙却还是卡住,滚出一个闷雷,没有说下去。   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温朔——   这个名字在洛阳又算什么?   “军爷,他要跑!我拉住他了!”男人扑过来,身子在温朔臂弯下翻了个身,如此一来手就反拖住温朔。   温朔知道他是遇上无赖了。   温朔吐掉嘴里铁锈味浓重的血,划出一个剑花,他并不准备与龙门军交战,可正当他准备御剑离开的时候,有人认出了他。   “是温二!温二公子!大家围住二公子!”   温朔凝着那人——是报丧、送剑的龙门军小头领。   小头领的这一声“温二公子”不轻不响,偏偏如同在人群里乍起一个响雷,龙门军士、洛阳百姓全都停驻脚步,向温朔投来目光。   那些以前从来看不清的脸此刻有了生动的表情,如此鲜活、怪异。   在他们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异类、一个怪物。   他们像看此生最大的热闹一般盯着他。   ……   “你还算是温家子吗!”   “当了这么多年胆小鬼,现在回来干什么!”   “乌衣营在紫金山伏击我们,你怎么不来帮我们?”   ......   龙门军乌衣巷营开战了吗?   这些话像是炮仗,起先只是零星几小声,炸了一下,就“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一浪一浪压过来。   温朔失血过多,才蓄起来的一些气力此刻已经费去大半,眼前的景和物开始虚晃,他双手握剑,插进湿软的泥土,整个身体靠剑支撑,还是不行,他慢慢跪在地上。   小头领双臂展开,挡在众人身前,用手掌压住暴动的龙门军,“二公子,我们无意冒犯。您想做什么?属下听令便是。”   温朔咬牙道:“我要见——父亲。”说完这一句,他就摔了下去,眼皮很沉,一翕一张,天与地在眼前倒悬,光与暗在交替,他的头、手臂、大腿在飞扬的尘土间一震。   时光流淌好像只经过了一次眨眼,眼皮睁开的时候,他还在洛阳城外,被龙门军所围,再睁开,他见到了父亲。   温朔躺在古朴沉重的床榻上。这床是他童年、少年时所用,他记得从床头挂下来的纱帐上金丝绣的鼓眼睛的蛐蛐儿,还要那个锈迹斑斑的辟邪铃铛。这个房间一成不变,随着主人离开,也被尘封了起来。   温朔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抹金阳从窗格子直射在纱帐上,灰尘在光柱间翻滚,令他有一刹时光凝滞的错觉,好似过了那么多年,都是他的一个梦。   温朔侧过身,就看到了站在窗边阴影里的温羲。虽然只是一个淡得不真实的光影,但温朔也能知道那就是父亲。   他曾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念书,父亲的手曾扳正过他握剑的手,他曾见过父亲立在洛阳城楼头,他站在城楼下,那个时候,云吞了日,父亲站在云翳下,垂头对他微微一笑。   没错,那就是他的父亲。   温羲苍老干瘪的声音传来:“朔儿,我们父子有多少年没有相见了?”   温羲一开口,温朔觉得那个人又不像父亲了。父亲的声音没有那般绵软、无力、力不从心。父亲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又怎么会一见面,就要叙父子情?   温朔从床上坐起来,他起得艰难,手不得不抓住纱帐,辟邪铃铛就“咣啷啷”响起来,铃铛声不再如同记忆中般清脆,或许铃铛亦如父亲,它锈了,他老了,而他,长大了。   温朔低着头,感觉到脖子后面的断骨已经接上了,“他死了十七年,那便是十七年——”   “十七年了啊!朔儿,我本以为,你只是生气,气消了,也就——”   温朔打断温羲:“父亲,我求见你,是为桃木剑。”   温羲沉默了很久,从喉咙里连发了几个颤音,温朔努力去捕捉,才勉强听懂,那是极为激动的几个“好”字。   “好!好!好!我儿终于悟了。洛阳城所有东西都是你的。你想取,任凭我儿取。”难以言喻的虚弱从温羲周身透出来,字字句句都诉说一个父亲的绝望。   那真的是父亲吗?   温朔再一次质问自己。   如果父亲一味强硬,他一定会比现在好受得多。他会反驳,会质疑,会回击,不会像现在沉默不语。   温羲的影子动起来,鱼鳞状的光辉在这团黑影间一闪而过,一只枯槁如白骨的爪子抓着剑尊,剑身朝上,他的手掌贴上去,似乎在感受青锋的寒意,“真是一柄好剑啊。除了你,谁都不配拿这剑。”   “从你生下来,我就知道你天赋异禀,料定你能成就一番霸业。看你一岁一岁长大,三岁开蒙,八岁学会分神,十二岁觉醒夺魄……多好的孩子啊……天下人都羡慕我有你这一个儿子。你只是走错了一步。不要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如今你执掌道盟,切记,三月初三,将此剑示于众人,让他们见证你的卓越不凡,推你为尊。其他六星君,我会想办法,一个都让他们都选不出来。到那时,道盟、温氏,洛阳、金陵,全天下都是你的。”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永远是我的儿子。” 第049章 非母非姐,既父既祖   随着温朔站起身,那挂在帐子上的一束金光像刀光剑影般横在他漆黑的双眸间,他盯着眼前与黑融合在一起的温羲,“父亲,我姓温,是你的儿子。”   “朔儿——”温羲的声音都在颤抖,随着他颤抖,碎光在刚硬的剑尊上闪烁,犹如鱼鳞在暗河里翻滚。   温朔往前走了一步,金光就直插入他心口的位置,“十七年前,在金陵城,我对父亲说过的话。现在想起来,很幼稚。”   温羲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痰音,肺像是胡琴一般拉响。   温朔道:“我曾抛却姓名,化为无名游走于这世间。整整十七年——我逃了十七年,虚度光阴,沉湎痛苦。我将蛾眉月之死归咎于父亲你,可送他上魁星阁的明明是我!入金陵台前,我就知道,他会死!他死,不是因为我姓温,是父亲的孩子。是因为——我要他死。这个简单的道理,我想了十七年才想明白。困住我的从来不是父亲,而是我自己。”   “可父亲,你杀了六星官啊。我天真、自负、反骨、不知天高地厚,可良心是这世间最不能被玷污之物,良心一旦从众,世间犹如炼狱。”   “每个温氏子生下来,族中长辈就给他们定下了未来要走的路。我也是如此。小时候,父亲背起我,让我站的更高,看得更远。在父亲的抚育下,我的手臂长粗长壮,足以握起剑,我的脚越来越有力,坚定地迈开每一步。正是因为温氏的教和养,我可以有机会有力量有决心,停下来思考,选择我自己的路。”   “作为温氏之子,我接受依附家族所做的一切,好的、坏的我都接受。我改变不了过去,更不可能强迫他人忘记。”   “可未来,我会以身立正,以我为幕,告诉世人,一个温家子是什么样子,他可以是什么样子,他想要成为什么样子。即使他们看不见,我也不在乎了。”   温羲道:“我们不提狐狸。”   “为什么不能提?他有自己的名字!他叫蛾眉月!”温朔哽了一下,从腔内呼出一口长气,“我曾被人以命珍惜过,那感觉就像是我在坠入深渊,伸开一只手,拉着我,带我看了一番高处的风景。真真活过的人,就舍不得去死了。他已经不在了,我能做的,不过是不忘记。”   “父亲,这些年我活得很痛苦。我曾以为,天道于我不公,把这样的至痛赐给我。直到我见证了他人之苦,才明白,世人皆苦。我以为独独我痛,其实,他人也痛。那些我以为不痛之人不过是接受了过去,接受了自己,用一颗颗金子般坚韧的心去把自己的人生继续下去。”   “十七年里,我走过很多地方。我见过西边的流民辛苦开荒,啃了三年树皮,终于育出金浪叠叠的小麦,却在一朝被奔腾的铁骑践踏。我见过东边的船民,把七尺大帆补了又补,一次次扬帆起航,一次远航就是半年,揣着满捧金银回家,妻儿却已被豪绅践踏。”   “我曾问父亲何为正。父亲说活既是强,强既是正。这样的话,我不会再问父亲。何为正——本就该由我自己去追寻。即使过了十七年,我想,我仍是没能找到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正,是人微不言轻,弱者可以活,朗朗乾坤,公道自在人心的正。我温朔为此正,愿流干血,肝胆涂地。”   温羲静静听完所有话,冷冷地问:“所以,你来,只是为了打你父亲的脸,还要带走祖传之剑,是不是这样,朔儿?”   “父亲,这些话我藏了许多年,经历当年之事的只剩下你我,我无人可说啊,憋着难受。我想,你会想知道这些。如果未来我做了什么,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毕竟,你还是我的——父亲。”   温朔喘息着,顿了一会儿,又散出嗓音道,“说出来,我的心好像定了,我的心里燃起了一盏灯,我会追光而去,义无反顾。从此以后,我做什么再也不会去想,这件事情在父亲眼里会是什么样子,蛾眉月若在,他会希望我怎么做,我只会想,我自己要做什么,怎么做,做不好,要怎样去争取。”   温朔道:“有人曾对我说,她不信天道。有人曾对我说,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有人曾对我说,他是厄运,不要靠近。他们说得都对,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道。这或许就是,世人所说的人子的自私自利。可我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会自己孤独地走下去。”   温羲道:“你这些话,比之十七年前伤人更甚。十七年前,那是些气话、孩子话、蠢话。我可以当成是耳旁风,耐心等你回家。可十七年后,你这些话,我却——父亲后悔啊,后悔没更耐心地教你。你终是长大了,我也真的老了,我们父子愈行愈远。”   温朔道:“我求桃木剑是为私欲,其中隐情不能告诉父亲。”   温羲道:“不过又是些天真的鬼话。今日你已经说了太多了,我早就不想听了。”   “桃树本为鬼门,温氏毁树而铸剑,若非吕祖将佩剑留在邙山,世间早已恶鬼横行。桃木剑传至父亲之手一百一十九年,这一百一十九年对于凡人来说或许是传世之数,但于天地来说,不过一弹指。”温朔走向温羲,“父亲,我想取剑,洛阳是孩儿的故乡,我不想看它变成一座真正的鬼城。”   温羲躲在阴影里,高喝了一声:“在那站着!”   温朔心中浮起一个疑惑的炮,他驻步,“父亲,还剑于林。我求你——”   “剑你可以拿走,你——”温羲的声音轻下去,“真的不留下吗?朔儿啊,你可知,龙门军才吃了一场败仗,我们被梅林那只老狗赶出金陵了。龙门军内有奸细,不断把行军布略传递给姓谢的。父亲谁都信不过,唯有你——洛阳需要温二公子坐镇啊!”   温朔轻轻问:“姐姐呐?她在洛阳的。”   “望儿不堪用,一味任性妄为,疯疯癫癫。月从满盈至亏晦,她一辈子都应了这个名字,只会带着温氏走向末路。”   温朔:“……”   温羲的嗓音突然高亢起来,“来人,取桃木剑。”他顿一顿,“既然决定了,拿了剑就滚吧。”   不多时,有人敲响屋门。   温羲声音飘出去:“进来。”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屋外的烈阳就大剌剌地直射进来,光与暗在偌大的屋子里结成一条界,光的那一面不断向暗的那一面压进,温朔看到父亲挪了挪身子,故意藏在黑暗的那一面。一个颀长清瘦的文士走进来,他反手关上门,又将阳光隔绝在这间旧屋子外。   温朔认出那是方乾之——姐姐的夫婿。小时候,温朔和温珏一起在院子里练剑,这个儒雅的姐夫总是捧着一只装牛乳的紫砂壶,等着温珏练得满头大汗,不耐烦地把剑往地上一丢,朝自己的父亲扑过去,直接用嘴接紫砂壶口流下来冰镇过的牛乳解渴。   温朔身边有数不尽的侍从、侍女和乳母服侍。但他们都很怕他这个未来温氏家主,更不会像姐夫一样,无微不至地呵护幼子。温朔一练剑就要好几个时辰,他喜欢一鼓作气,心无二物。温珏回去睡觉了,他还在练。这个时候,方乾之往往还站在那里。   方乾之会在温朔收剑入鞘后,拍着手道:“二公子,了不起,又比珏儿多练了一个半时辰。难怪家主如此看重你。珏儿一辈子都无法与你比肩。”   而此时,方乾之正对温朔微微点头,依然用他清朗温润的嗓音喊了一声:“二公子。”   温羲道:“把桃木剑给他。”   方乾之愣了一下,却没有多说什么,缓缓向温朔走来,双手抬起桃木剑,奉于温朔身前。温朔手伸过去。方乾之却退了回去,桃木剑垂下来,他细长的手臂将剑遮住和压在身侧,他回头,问温羲:“家主,真的要给二公子吗?”   温羲道:“你的话越来越多,胆子也是越来越大。都是望儿不懂治家之过。”   方乾之浅笑一下,再次奉剑于温朔。温朔要接,方乾之又退回去。温朔狐疑看着他。   “二公子佩此剑从温氏大宅走出去,万人敬仰,龙门凝心。温望毕生之坚,崩塌于一夕。”方乾之头一歪,微仰头打量温朔,问,“二公子知道此剑的来历吗?”   温羲高声呵斥:“方乾之,把剑给朔儿,滚出去!”   方乾之目光不避,不急不缓又问了一次:“二公子知道吗?”   温朔道:“此剑与鬼门——”   “啊——二公子知道这个啊!”方乾之踱步向温羲走近,“可是,二公子看起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桃木剑是父亲——不,家主的祖母从北邙山挖来的。那可是个奇女子啊,是温氏百年基业延续以来,唯一一位女家主。他的长子更了不起,创出了温氏最了不起的神技——夺魄。二公子博学多记,肯定是知道这段家族历史的。”   “放肆!方乾之,滚!”温羲如老狮低吼,可他没有从阴影里移出半步,他好像无法见于阳光之下,他在害怕什么。   温朔知道的。   夺魄——   是司马家子孙的独门秘籍。   温朔愣愣地盯着方乾之。   方乾之越来越接近那团黑云,“夺魄——多么绚烂光辉的绝技。持此技者,如耀星划过天际,光芒万丈。温氏用夺魄,一点一点分食了这天下。可百年来,真正觉醒夺魄只有寥寥数人。女家主的长子是一个。二公子你是另一个。第三个是——父亲。”   “此技似乎关乎血统。只传子,不传女。肮脏之血越纯,越容易觉醒。”方乾之用桃木剑晃了一个剑花,他手中的朽木之剑仿佛成了世间最为锋利的凶器,“二公子聪颖过人。接下来的话——还要我说下去吗?”   温羲怒吼:“方乾之!”   温朔能感觉到身体每一寸皮肤的烫,四肢却像是木头,动弹不得,他的胸膛由浅浅的起伏到剧烈起伏,冷气灌进肺,被他奋力挤出来,却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你以为女家主不惜和北邙山上的精怪、守山之神打得昏天暗地遍地死尸,只是为了一块朽木?啊哈哈哈哈哈!她就是要破坏鬼门,帮他的鬼情夫养更多的鬼兵,免得他们被投食于猛虎。她是怀了身子招赘的。和我一样窝囊的男人什么也不敢说。但我比他强。至少,我不必替妻养子!”   温朔四肢百骸都在颤抖,“你是说——司马将军的孩子是祖父,不是我?”   “温二公子,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方乾之又笑了一阵,他本是个极为冷静端方之人,此刻却笑得阴毒至极,他突然连跨几步,扭着温羲就出来,“你自己看看。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你父亲为了温氏子孙掌握夺魄,也为了混淆你的出身,不惜放血给那些人喝。”   温羲毫无抵抗地就被方乾之扭于光亮处。   不——   那不是父亲。   父亲是纵横欲界的枭雄,他拥有强健的体魄,过人的膂力,而眼前的东西根本是一具骷髅。他整个人都小了一圈,青紫色干瘪的皮肤紧贴着骨头,露出骨骼原本的形状。那双深深向下凹陷的眼珠子是青白色的——只有死人才有这样的眼睛。他比幕布后的皮影人还纤细还虚弱,任凭方乾之的手对他摇晃拖拽。   父亲的血已经被榨干了,身体已经枯萎,他人手中一只小小的傀儡。   司马家的那个少年说,资质差一些的人可以通过饮血使用夺魄。温朔原本以为他是姐姐和司马将军的孩子,而温氏的旁支里也有司马将军的孩子,那人为了家族兴业,不惜奉献出自己的鲜血乃至性命。如果方乾之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司马将军的孩子不是他。   那么——   那么!   怎么可以!   “至纯之血——肮脏之血。堂堂温氏,父女苟/合。为人不齿!”   方乾之抖着方羲,“这是你父亲,生身父亲。为了血液之纯,玷污自己的女儿。父亲、外祖父,姐姐,母亲——哈哈哈哈——你们分得清吗?”   方乾之扬起桃木剑。温朔冲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桃木剑一剑贯穿温羲的心脏。   温羲甚至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   哐当一声——   温羲手中的剑尊砸在地上。   “月盈为望。月始为朔。良玉有缺为珏。每一个人的价值都在他出生的一刻,被这个老家伙定好了。你们温氏眼高于顶,把众生踏于脚下。你们看不起人。”方乾之摇摇欲坠,鲜血在他绛紫华袍上泼出一枝红梅,他木愣愣仰头,目光放空放虚,失了焦,喃喃道,“珏儿,下辈子别做温氏子。脏!”   ———   “方有缺,你作死吗?伤才好一点,就跑来这里劈木人!你练剑练傻了吧!”谢渊端着一碗粥,朝着袖子像塞外之人放下一半露出肌肉虬结的方有缺走来,“快来喝粥!本世子就没伺候过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方有缺正用钝剑劈木头人,他停下剑,把褪下来的袖子穿好,接过粥,自己走到门槛上坐下,吃了起来。   谢渊走过去,看了方有缺一会儿,“你为什么叫方有缺?你父母真就打算给你取这么一个天残地缺的名字?不盼着你好?”   方有缺神色不变地问:“那么你呐?你的玉印为什么刻着‘若萝’?没头没脑,缺典少文。”   谢渊道:“那是个无心之过。我身边曾有个长随,他不认识几个字,有一阵子,我常常念一句话,叫‘浮生若梦’。他以为我喜欢,就自己学着刻了块玉。可他刻错了,把梦字刻成了萝字。我笑他。他恼了。我哄他,以后叫他阿萝,说这么好听的哪里去找?他才不恼。”他慢吞吞接了一句,“一个错误,或许我和他——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方有缺慢慢将粥喝完,“不被寄予厚望孩子。缺。” 第050章 笔吏   父和子——   仿佛生来就是天敌。   他谢渊和自家老头子、方有缺和他父亲、温朔和温羲……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再多的不同,恐怕也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难以外道的父子之殇。嗬,他们谁也别说谁更不幸!   谢渊真的很想知道,幸福的父子是什么样子?   这天地下,真就有幸福的父子吗?   谢渊的桃花眼弯成勾月,“未必是这个意思。乡下人害怕养不大孩子,专就给孩子挑贱名。什么狗蛋狗剩,什么牛蛋牛粪,脏的臭的轮着来。你这都算雅致的了。寓意不好的名字能压邪啊,没准能祛病消灾,死里逃生!”   方有缺两手抓着空了的瓷碗和瓷勺,就这样坐着,凝了谢渊一会儿,“你编排人的本事又长进了。”方有缺站起来,走到谢渊身前,把碗和勺子往谢渊手里一塞,“多谢谢小世子服侍。我修了八辈子福,换世子一碗粥。”   “哟,说话中气十足啊!我看看,胸上的窟窿还灌不灌风了?”谢渊说着就动起手来,两只细白的手抓住方有缺的衣襟往两边拉,露出对方挂汗的胸膛来,伤口绑着白纱,一点血都没渗出来,谢渊摸了一把湿漉漉的皮肤,“我上药的手艺这么好的吗?”   方有缺“啪”一声,用手拍谢渊的爪子,把谢渊拍退了,冷冷道:“多谢世子费心。无事,我便退下了。”方有缺走开,弯身,从地上拿起钝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渊把双手交叠在脖子后面,上肢后仰,舒展胫骨,仰头,便见瓦蓝天际上波浪状的云被风吹动,和煦的春阳就藏在后头,叹了一声:“这样好的日子,却无人有心思欣赏美景。无趣!无聊!无用!”   谢渊从屋子里拖了一把椅子放在院子正中,身子陷进扶手椅,以最慵懒的姿势歪着,一脚踩在椅面,歪着头,手背搭在额头上,让暖阳直接照在脸上。   他的另一只手翻转搭在大腿上,手中拿着一只荷包和系着红线的青玉印,他的手指如波浪一般依次起伏,荷包和玉印不断分开,又不断相撞。他就这样拨弄这两件东西,消磨午后的无聊时光。   荷包里装着埋葬神机老人的山泥。   谢渊知道师父死的时候,像是有把剪子在心脏上剪了个小口子,不是很疼,但伤口也没有微不足道到几天就愈合,这些日子,还是在静默无人的时候,断断续续渗出血。   是遗憾吧。   没错,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遗憾。   老实说,他是为了温二才入的鬼宿。凭着寥寥数面,他也只是在心中拼凑了一个七零八碎的师父。师父叫他“皮猴子”,师父的戒尺打得他的脸火辣辣,师父让他长跪在木像前……师父是个老糊涂,总是在外人面前不顾脸皮地护住他的傻徒儿们。   他本来想,他已经给师父奉过了世间最香最名贵的茶,接下来,他就要请师父喝最醇最名贵的酒。他有一种预感,极乐坊的青梅酒只有师父和他懂得欣赏。他想过和师父不醉不休,喝到师父把毕生绝技都倾囊相授。   谢渊本来已经张开双臂,迎接一个小时候没有得到过的父亲,没想到,却戛然而止在此处。人失去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不会有痛的感觉,然,错过美好的人和物,却会感到遗憾。   荷包和青玉印都是死者的遗物。   遗物者,会给活着的人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真讨厌啊。   就好像——   他活着,是专门为了收集身边人的遗物。   这些日子,他把孤独远远甩在身后,心中牵挂的人越来越多,却也越来越害怕,他们的遗物是什么?会不会到头来都到他手上?   温朔现在已是道盟的摇光星君。他了解温朔。温朔的性子是一条路走到黑。他反倒希望温朔孑然一身,痛痛快快只为自己而活,或许还轻松快意些。温朔担起道盟的担子,只会发现困他之惑越来越多。但有句话不是说,有能者为之。谁让温二和他不一样——不是平庸之辈呐。   桃萌,一个悲天悯人、优柔寡断的闯祸精。但凡他能够狠一些,他这一辈子该多不可一世啊。但凡他再善一些,他也可以无忧无虑化作山野无名的精灵。桃萌偏偏卡在中间,善也不够善,恶也不够恶,让人火大。可谢渊想,人终不是供在神龛里的假人木像。人是犹豫的,人是复杂的,人是忐忑的,因此,人也是最真实的。桃萌的厄运大概只是他生来不凡,却比普通人更想沉沦爱欲。   曹云活着吗?   不,自四百多年前,她将吕祖缚魂的那一刻起,她就死了。   现在的曹云不过是四百年前的执念,她死之前,短短二十年韶华流逝,留下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回忆,她死之后,化为一缕荒魂到处流浪,就算是二十年前,重新长出血肉,她就真的活了吗?   整整四百年啊,她死后的四百年有什么事情让她开怀一笑?有什么事情让她值得提笔在羊皮小册子上——为自己记上一笔,令她垂暮之年,躺在病榻上,想起一段有滋有味的浮光掠影?   曹云从没活着离开北邙山。   谢渊坐的地方,正好能从架起的窗棂缝隙看到曹云屋内的一张书案。   曹云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醒着的时候,就一直披衣坐在屋子里的书案前,手握枯竹狼毫笔,翻卷着将手背贴在额头上,凝着案上翻开的羊皮小册子发呆。   册子只翻在最前面的几页,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整整好几天,谢渊知道,小师妹一笔都没添。   曹云什么都写不下去,因为,她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就仿佛四百年前,悬在北邙山的日已经落下,那里只有无尽的黑夜,夜中没有一草一木一人,她什么都看不见,或许,有人让她看不见。   身为魏国的笔吏,她应该为后世留下那一段历史。身为吕祖的学生,她应该为先生写下一个结局。曹云的无知令她惶恐、悲愤、痛苦和不知所措。她就要被自己想象出来的罪名压垮了。   没有人——   此刻活得轻松吧?   谢渊用手背轻拍额头,眯眼,将绚烂的春光在眼底碾碎,“哎,真是白白浪费了如此好的春光。这个季节,本该奔马踏青,十街斗酒才是啊。”   树荫疏疏,青绿色的叶子在风中沙沙摇曳作响。   一束金色的阳光闪动,在白色的纸鸢翅膀上落下一个极亮的光斑,那纸鸢追下来,擦着谢渊被风卷起的发丝而过,划出一个两头弯起的弧线,钻进了曹云打开的窗子里。   嗯?   是传递信息的纸鸢吗?   哪里来的?   谢渊精神一振,快速将荷包和青玉印塞进怀中,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快步往曹云的屋子走。   “乓乓乓”——   谢渊敲响木门。   曹云脱力轻软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谢渊推门进去,看到曹云单手拉着披在身上的衣服,微微侧过身,垂头,已经展开纸鸢带来的书信,她眉头紧蹙在一起,拱起两个凸起的点,一丝悲哀闪过眼眸。   谢渊算是服了,又惊又怕,急问:“又有什么坏消息?可别——又是谁死了……”   “鄢陵来的。”曹云放下书信,悠长地叹了口气,“沈夫人动了胎气,产下一个死胎。婆家嫌弃不吉利,请了道士来做法,那道士说未足月的孩子死后会作祟,从此家宅不宁。道士要用治妖的法子,把孩子在火上烤干,磨碎了入药给至亲服下,吓得孩子不敢滞留人世。”   谢渊松了口气,然后又骂上一句:“这是正派的修士吗?这根本是满嘴胡言乱语、不怕阴司报应的妖道!”   曹云把枯竹狼毫笔簪在发间,把羊皮小册子合起来塞进衣襟,“那孩子是她与夫君唯一的羁绊。沈夫人求我去救救她那苦命的孩子。就算孩子化为厉鬼来报复,她也不在乎。她愿意为这个孩子吃任何的苦。她想让孩子安然入土,早日超生。”   曹云站起身来,披在肩上的衣服滑下来,她浑然不知,朝着窗户外呆呆看,“我知道,她孤苦无依,命运悲惨,自我们在鄢陵相识,她就把我当成一根救命的稻草。可我这棵草也要枯萎了。我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团糟,我不知道,我都活不下去,还要怎么帮别人活。”   谢渊道:“小师妹,去一趟鄢陵吧。”   曹云疑惑地看向谢渊。   谢渊笑笑,道:“去做一些其他的小事散心,移情于你有益。人一辈子都在追追寻寻有意义的事,有时候苦寻无果,有时候跌跌撞撞,有时候忽然就柳暗花明。小师妹,千万别放弃啊,去把你余生的意义活出来。”   曹云挤出一丝笑,笑得有些云淡风轻,“近来,我也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在想那卷带血的书册是谁留下的?笔吏为后世编书造册,又是何人为我曹云立传?”   “我混乱的脑袋里有时候会晃过一张桀骜不驯的脸,也会想起一个名字。他害得我在大殿上摔跤,那一跤却让先生注意到了我。一切的荣耀本来属于他,站在先生身边也本该是他。”   “后来,他总是站在角落,站在阴影下,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他本来是要找我的错,让我这个神女身败名裂,后来,却成了习惯,成为我人生二十载最安静的见证者。我和他就像是同时划过天际一耀一暗的星,耀星吸走了暗星所有的光芒,让世人遗忘他,而记住我。”   “先生选中了我!是啊,最后选中的是我不是吗?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待花开过,摘下果实的是我,拾枯枝埋葬的自然也是我。”曹云转身,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抚平褶皱,抬眸,凝视谢渊,“我不再想做逃避的疯婆子了。荣耀的时候,我是耀星。坠落的时候,我还是耀星。”   谢渊喃喃:“小师妹——”   曹云道:“过去的几天里,大多时候,我陷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之中,可有那么一刻,我却觉得解脱。这么多年,我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我太害怕了,不敢去想,先生真的是我网缚在人世的。可到了不得不知道的时候,我知道了,也——不过如此。”   谢渊此刻觉得这双春水剪眸中突然充满了力量。   “是我。一切因我而起,一切也该因我而终。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曹云打开门,走了出去,她站在阳光下,金色的艳阳描着她曼妙的身形和妍丽的脸蛋,“耀星横空,其实是一颗星的凐灭啊。”   曹云站了一会儿,缓缓转身,轻笑一下,对谢渊说,“每个人活在这世间都有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是追随先生。先生毕生所愿,是守护苍生。先生若活着,不会愿意看到苍生因他而祸。”   “我先去鄢陵见沈夫人。”曹云朝外头走,风卷起她的头发和衣裙,“然后,我会亲手——了结先生的心愿。” 第051章 为我招魂   曹云从沈夫人的屋子走出来,回身,掩上门,她手中捧着半臂长的匣子——里边装着孩子的尸体。她靠在门板上,目光炯炯瞪视沈家的洪水猛兽,又气又哀地沉了口气。   半个时辰前,曹云赶到鄢陵,进入沈宅,发现沈夫人屋子的窗户和门都被木板封死了。曹云不敢想象,她再晚来一步,沈夫人会遭遇什么。曹云露出白骨本相吓退了守在屋子外的男男女女,把门踹开,进到屋内。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阳光、帐子、灯笼的穗子……所有东西呈长条形横七竖八地挂在那里,像是一道道枷锁,重重锁住了这间屋子,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活气。   沈夫人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呆呆把头撇到一边,抱着襁褓摇晃身子。她看到曹云的一刻,眼眸闪过亮光,像极了孩子垂手捏在手里的冷烟花,噼啪一声响后,光转瞬就灭了。   曹云在博古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打开匣盒,将里边的书册一本本拿出来。她扫了几眼书名,尽是些《幼学琼林》《三字经》《声律启蒙》一类幼儿开蒙时会看的书。沈氏父母本已做好了迎接新生的准备。   然,慈母手中的线、严父案上的书——   此刻都用不上了。   曹云把孩子放进木匣里。   她看了一眼孩子——是个眉眼比女孩儿还秀气的男孩子,小小一只,就像是刚出生皮毛稀疏的白耗子,雪一样白的皮肤,青紫的血管爬满全身,已经微微发出酸腐的气味儿。   曹云心惊眼皮跳地“啪”一声盖上木匣,“沈夫人节哀。我会将他好好安葬。”   沈夫人的眼眶已湿,却咬着唇没哭出声,她尖细的指甲死死扣着曹云的衣摆,哽咽了一阵,轻轻道:“给他立个碑。千万别叫外头的人知道。悄悄给我捎信来。等我好了,我去看他。”   沈夫人一直如此,温柔如水,纫如蒲丝。   曹云的手覆上沈夫人冰凉的手,将她的手缓缓打落,“我知道了。从这一刻起,忘了孩子和夫婿,为自己好好打算。”   曹云从屋子里出来,抱着匣子,从手持各种钝器的仆众中走过,丢下一句:“孩子我带走,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了!若是再刀剑相逼,本公主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恶鬼!”   曹云抱着匣子入伏牛山山洞,就是在这个山洞里,曹云见到了被魔教掳走的沈夫人。她本想将匣子埋在山洞里,如此一来,日后与沈夫人捎信,只要稍一提点,沈夫人就可知道孩子被埋在何处。她一个弱质女流不必跋山涉水去寻。可山洞里堆满了妖孽的骨头,空气中还隐隐有一股尸臭。曹云怕沈夫人害怕,便决定把匣子埋在洞外的银杏树根底下。   没想到,挖坑是个体力活。   曹云跪在地上,用匕首挖了半天,还是浅浅一个坑,她沉了口气,回头,对着空空荡荡的山涧大声喊:“跟了我一路,不管你是何企图,先出来帮把手?”   山风荡荡,良久,那条狭长的山道上还是一只鬼影都没有。   曹云站起来,用袖子抹去头上的汗珠,“方有缺,滚出来!”   方有缺动了一下。   曹云一开始以为是树阴影的地方原来是方有缺躲在那里。   曹云手叉腰,看着方有缺进入视野,她想到他救过她一命,对他偷偷跟着也不恼不疑,问:“渊师兄派你来保护我的?”   方有缺没有回答,粗麻衣袍在山岚间“啪啪”乱飞,黑眸紧紧盯着曹云。   曹云低声嘟囔一句:“最好是这样。”她躬身,重新单手撑地,高举起匕首,一匕扎入泥土,“别愣着,帮我挖坑。”   方有缺的脚出现在曹云低垂的视线里。   然后——   是一柄都快锈了的钝剑架在曹云脖子上。   方有缺说:“有人在无极狱的潭水之下等你。”   曹云抬起头,颤抖地看着方有缺,“你——”   方有缺幽幽道:“那人说若是我想活,就要带你去见他。”   曹云问:“你到底是谁?”她这话是炸方有缺的,话音刚落,手腕飞旋,虎爪匕首在胸前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嗙”一声,与方有缺的剑击出火花,她另一只袖子下的匕首也落下来,利落地以反方向交叠,扎入方有缺的胸膛。   利器入皮肉,绵软的劲道从匕身震来,倒像是扎在湿润的草垛上。方有缺竟然避也不避,眼皮也不眨一下地承受了这一击。曹云不禁惊得匕首脱手。   方有缺低头,看了一眼插在胸上的匕首,仿佛是呆道士念咒:“我叫方有缺。我只是他扎的一个草人。我不知道疼的,你再扎我也没用。跟我走吧,他等你很久了。”   先生可以撒豆成兵、泼墨成兵、扎草人成兵……   操控魂魄之术本就是先生最厉害的道法。   是先生吗?   “渊师兄说得没错!你——”曹云用匕首格开方有缺的钝剑,“就是个缺心眼!你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是觉得我会束手就擒吗?是——”曹云抱起木匣,身子一滚,滚出方有缺的剑圈外,单膝跪地,凝着方有缺,“我的师兄们都不在。可我也不是吃素的!”   方有缺左手捏剑诀,右手横剑,金色的法圈自他的额前乍泄,圈越来越大,他并指一挥,咒圈射向曹云。   曹云躲闪,“温氏的咒术!你是温珏!”   “嗙”一声——   曹云单臂击碎咒圈,余震却将她唯一的匕首再次震脱手,她手麻得忍不住甩手。   方有缺怒吼:“我再说一次,我是方有缺!”   曹云稳步后退,右手食指插过腰上的宫绦,将结解开,一半宫绦落地,她飘逸的红裙就像蝴蝶展翅一般在狂风中飘动,她反手将木匣压在背上,用长绦一圈圈缠在背后,在胸前打了个死结。她垂下双手,宽大的袖子没过她的手掌。   银蛇的头探出来,寒光在她掌心一现——是一柄锻造精良的剑。   曹云问王元姬取了那柄仿制的剑尊。先生以剑法冠绝天下,身为他唯一的学生,她亦是会用剑的。曹云迎着阳光,舞出一个剑花,直接迎着方有缺的剑冲去。   方有缺闪开了。   此时,在方有缺的身后,落下一个个黑黢黢的影子,有傀儡童子,有逍遥郡君,有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的其他妖孽……   朗朗乾坤,烈阳之下,突然袭来阵阵山野间的阴风,打在曹云脸上,吹飞她的红色裙摆。   “谢渊在,我斗不够你们。谢渊不在,我还是打不过你。”方有缺手腕一悬,像是斩断风般划空,将三尺青锋抖得沙沙作响,“可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一个人来。”他眼帘一垂,对其他人道,“你们答应我的,不杀她,你们的事毕,傀儡童子带她入无极狱。”   妖邪呈扇形将曹云罩在里边。   逍遥郡君道:“缚魂大阵恭候公主殿下。”   傀儡童子抬手,手中的傀儡线像自己长了脚,似蛛丝又似长箭般天罗地网向曹云射去。   ————————   “嗖”一声——   羽箭离弦,破风而飞,随之“嗙”地扎入草人的眉心。   谢渊屈指弹了一下弓弦,垂下弓,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无聊。在这么一个满是乐子的地方,我却要当条守家犬。满院酒香,我却要滴酒不沾。这种日子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啊!”   朔朔不在。   小师妹不在。   桃子不在。   连方有缺这个缺心眼也不在!   他谢渊都快无聊死了!   乒乒乓乓——   一院之隔,又响起打斗的声音,谢渊心想,又不知魔教的哪些小卒来踢馆,而大兔子二掌柜肯定又扬着假的招魂幡领着那群酒囊饭袋满场乱跑。   谢渊知道魔教的目标是王元姬的招魂幡。他只要守着王夫人,不离开她半步,外面出了再大的乱子,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也因此,招魂幡绊住了他的脚。小师妹去鄢陵,他是有些担心的。方有缺不告而别,他也很难不挂心。   朔朔说了,要他照看小师妹。朔朔也说了,也要他看住招魂幡。   可小师妹是个大活人,能看得住人,也看不住心。小师妹的困局只有她自己能解,再把她关起来,只可能把她逼得更疯。人不入局,永远都不可能破局。   温二就是一副大师兄的姿态,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肩上扛,见了弱的就要护,又往往把谁都看成弱。其实,青庐大帐不是靠一根钉子固定的,要许多颗钉子齐齐发力,才能把龙骨支起来。温朔的放不开手本身就意味着不够信任。   他们鬼宿看似是坚不可摧的城墙。   其实,不过是一捧沙,吹吹就散了。   谢渊从放在地上的箭囊里连抽三箭,将箭尾并排扣在弦上,盈弓齐发,羽箭旋转着破风而去,扎入木靶子草人的两眼和喉咙。   月悄悄爬上夜幕,不点火把,根本看不见靶子。   本来么,就一点挑战也没有。   谢渊干脆不练了!   谢渊用靴子踢翻箭囊,把弓背在肩上,走向院中的一口井。他朝着幽深的水井丢下水桶,车轱辘“哐当哐当”滚了起来,一下子到了头。谢渊蹲在井边发了会儿呆,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提拉绳索。水舀上来,他双掌撑在水桶壁上,把整个头埋到水下,让冰凉的井水凛一凛精神。   隔着水,谢渊听到闷闷的脚步声。   这个时辰还有人进内院来?   谢渊想抬头,却发现身体像是鬼上身一般被定住了,要知道他的脸还在水下,一时半刻还不要紧,时间长了,他是要闷死的!   谢渊像拔萝卜一样拨头。水泼出来,把他的上半身子都打湿了,他还是挣脱不出。他在胸腔内提起一股气,从头顶的上星穴冲出来,人才猛地从水里扎出来。   谢渊拼命喘气,咳嗽。   真是见鬼了!   哒哒哒——   铁靴踏在青石板地上的声音更清晰了。   谢渊抬头,在他身前几丈远,青色的点点魂火凝聚,凝成一个身着青鳞盔甲,手持长枪的鬼将士。   来抢招魂幡的吗?   谢渊把弓从肩上取下来,看到被他踢开的箭囊被铁靴操碎了,一支支剑散在地上。他不在乎,他的修为本来就可以直接幻灵箭。   谢渊拉弓,同时朝着屋子里吼:“王夫人,好天良夜酒盈樽,有客来!”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   王元姬走了出来。   鬼将士横枪站定在院中,他魁梧的身子侧过来,顿了一顿,对王元姬说:“夫人,你留在这世间,将我抛诸脑后,真可谓快意逍遥。”   谢渊看到王元姬握紧了拳头,一种从未在她身上看到的惊恐爬满了她的整张脸。 第052章 吾妻   “王夫人——识得此人?”谢渊高喊一声,化神于箭,以箭为器,身形闪烁,跃高于地三丈,握箭下刺。他亦读过兵法,知道何为声东击西,正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鬼将军彼时一动不动,在谢渊近身的一刻,猛地转身回枪,枪似银龙飞腾而出,在空中一枪贯穿谢渊的胸膛。   利器从血肉里钻出来,将谢渊定格在空中,血柱喷洒,谢渊的身体抖动了一阵。   鬼将军转头,灰鳞甲片下筋肉突起,以一臂挑起谢渊,冷眼睨着王元姬,“你要亲自动手吗?”他一字一顿念出“夫人”二字。   王元姬缓步走出屋子,一手捏拳放在腹前,一手藏在腰后,她葡萄一样又圆又黑的眼睛在月下莹莹发亮,“世人都传,你被蛾眉月所杀。我还以为是真的。”   鬼将军冷笑,“你自然是盼着吾灰飞烟灭。”   谢渊的手握住枪头,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拔出来。鬼将军一枪挺近,枪头就又往下扎下几寸,黏稠的血滴滴答答淌在地上,淌成一条小河,“小鬼,别这么急着找死。死可不好受。”   谢渊哼哼:“你怎么知道死不好受?你死过啊?”   “呵呵,小鬼话多,找死!”鬼将军旋转握枪的手腕,扎入血躯的枪头也转起来,钻骨削肉,把肉都戳烂了,筋都挑出来,“其实仔细看,你长得不错。如今鬼门大闭,无人入得轮回。你信不信,你死后化鬼,还落在吾手心里?被吾玩烂了?”   谢渊慢吞吞道:“你没这个命,让本世子给你玩!”   “嘴真硬啊。看来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怕。吾来告诉你,做鬼是什么感受——”鬼将军再旋枪柄,谢渊终于疼得叫出声,鬼将军露出满意的笑容,“做鬼,喝最烈的酒也不知其辛。珍馐美馔入口,也品不出其味。最美的女人躺在床上,也不浇不灭□□……”   谢渊幽幽“哦”一声,“明白了,这叫欲求不满。”   鬼将军道:“吾还没说完。鬼也可以再死一次的。被人打得魂魄都碎。日头一起,魂魄就碎成一片片,到处飘散,子时三刻后才能凝形。但凡阳气炽盛些,魂也会碎。亲近不了男人,更沾不得女人。那滋味——确实只有死两次的人才知道。”   “谢小世子!”王元姬咤了一声,藏在腰后的手击出,飞出几丈的白练,缠上鬼将军的银枪。她的手臂转圈,白练吃上劲道,一圈圈缠上手臂,她快速往后退,身子一侧,用力将银枪往后拉。   “还是只会用这招,无用的女人!”司马将军扎马步,将银枪抡起来,白练顷刻间尽碎,他像是抖掉脏东西一样将谢渊抖下枪杆子,横枪一挑,将谢渊甩到王元姬的脚边。   “你修为怎么这么差?”王元姬手抓向谢渊的衣襟,将他拉了起来,晃了晃,“死了没有?没死,我求你滚吧,这招魂幡你护不住!”   谢渊本因失血而脸色惨白,又被王元姬摇得头晕眼花。   司马将军横枪,冷眉冷眼地甩去枪头上的鲜血,“你就躲在这里偷人吧!堂堂晋国王太后偷人!你儿子泉下有知,还会认你这个母亲吗?”   “死鬼——”王元姬身子像片树叶一样掠起来,鬼爪伸向司马将军,“去死!”   “我们夫妻有年头没打架了。”司马将军挑起一个玩味地笑,银枪直挺,迎上王元姬的白练,“玩玩儿也可以。”   半刻后,缁夜起风,银月挂血。   谢渊再也凝不出灵箭,他失了许多血,手脚都软了。但就算他能化出灵箭也没用,因为,他方才化出的箭都被司马将军的银枪轻而易举地击个粉碎。再来多来几次,结局恐怕还是一样。   司马将军手掌抓着妻子的头发,将她往院子外拖,“你真把自己当王太后?你的地位、财富和子孙都是吾给的。吾认你为妻,你才算个贵人。吾不认,你算什么东西?”   王元姬原本的发髻柔顺华美,此刻却一绺绺挂在鹅蛋脸前,发丝间有汗水也有血水,“来啊!也把我的魂魄击碎。我不怕你。活着的时候,不怕。死了,更不怕。”   司马将军顿住身子,躬身,贴近王元姬的耳朵,“你知道吾为何厌弃于你?就是因为你面上的乖静,一副高门贵女的做派,骨子里却是一股子疯劲儿。你一辈子都在忤逆吾。活着的时候,让我不忍这忍那,吾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你都要劝我慎重。死后,赐你白绫。你怎么不来?”   司马将军继续拖拽,“便是你这样的女人教出的儿子也是一味忤逆,当了王翅膀就硬了,把赐死你的遗诏藏起来。你享了一辈子清福,死后,也没有来北邙山侍奉。你就想见你的夫君当一只孤魂野鬼!”   王元姬满是伤口的脸颊清亮亮一片,她好像在低声呜咽。   谢渊从未见过王元姬这个样子——像是跌落泥里的皎月。   谢渊按住胸口的血窟窿,摇摇晃晃站直身子,对任凭摆布的王元姬道:“夫人,您快喊人来帮忙啊!”   王元姬一味咬住唇,不出作声。   司马将军大笑,“小鬼,你还是不了解这个女人。她这一辈子夫妻恩义、尊卑礼教看得都轻。唯有子孙——放不下。”他拉起蓬头的王元姬,“吾和那群猫猫狗狗派来的酒囊饭袋不一样。吾是很是了解夫人的命门。你快喊啊,把孩子们都喊来。吾在你面前,一个个把他们都杀了才痛快。”   王元姬声音颤抖道:“你要招魂幡,我给你。别伤害他们——”   “夫人——不可以!他们要招魂幡是为复活厄运星君。”谢渊咬牙跃到两人身前,“虽然我知道,那并不可能。可我也怕有个万一。怕有朝一日,我要眼睁睁看着我所相识的那个人消失,变成那个我不曾说过一句话的狐狸。我不想这样的事发生!我不会让他带走招魂幡。我答应朔朔的,我一定要做到。”   “复活蛾眉月?”司马将军冷冷地笑,鬼眼珠子盯着谢渊,“那只死狐狸就是将我魂魄击碎之人。他害得吾不能行走于日光下,他害得我生不如死。吾与他有仇,吾为何要复活他?”   王元姬喃喃:“你是要对自己的魂魄缚魂……”   司马将军哼了一声,“你说稀奇不稀奇。你这样恨吾。天底下,却唯有你懂吾。吾只是想把发生在魏王之女身上的事再在吾身上重演一次。吾亲眼见着她白骨生肉啊!再活一次,有何不可?不必再做日头底下的碎魂,不必再做无滋无味的鬼魂。”   谢渊身子晃一下,“所以——从来没有什么复活蛾眉月?”   司马将军道:“一个蛊惑猫和狗的局而已。吾不这样说,他们肯如此卖命?如今这个局还少一环,还不到真相大白的时候。现在——你知道了。小鬼,你真的找死啊!”   司马将军冷傲地盯着谢渊,拖着王元姬疾行如风,单臂握枪,再次一招贯穿谢渊的胸口,他没有取走银枪。谢渊的身体倒下来,枪撑住他血淋淋的身体。   司马将军道:“废物——谢家的废物。”   司马将军走远后,银枪闪了一下,从谢渊身体里消失,回到司马将军的手中。谢渊缓缓地倒了下来,眼中已经没有了光。   司马将军面无表情道:“夫人,等吾长出新的身体。吾要招来蛾眉月之魂,亲眼看着温二得而复失。吾要见魏王之女穿上嫁衣,由你牵着她入我司马家的门。”   “司马家一贯如此,隐忍,诡谋,狠毒。”王元姬闭眼,长睫毛间抖落一颗泪珠,凝结在圆滚滚的下巴。   泪缓缓滴落——   ——————   一滴汗珠子滴下来,钻进温朔已经被汗濡湿的衣襟。   方乾之松手,把桃木剑留在了温羲起伏的胸膛。温羲的身体软趴趴地滑下来,躺在地上,不规律地喘息。   “你说好不好笑?我被温氏压了一辈子,最后终结温氏辉煌的却是我这个最没用的人?我是一个外人啊!可你信不信,我现在走出去,他们信我,却不会信你。”方乾之血红的手掌在衣襟上擦来擦去,微笑着看向温朔,“二公子,你离开洛阳十七年,温氏族中已无任何亲信。你如今修为已散,纵使杀得过我一人,这门外有千千万万的龙门军将士,凭你一柄剑,杀得过来吗?”   温羲枯木一般的手抬起来,“朔儿,走——”   温朔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方乾之要做什么。   都是老把戏了——   方乾之像个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往外挪步,反手开屋门,跨过门槛,朝着屋外喊:“二公子疯了!二公子杀了老家主。”他是倒退着出去的,背着人,阴恻恻对着温朔笑。   温朔没有去阻止方乾之,因为此时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温朔跪倒在温羲身边,握住温羲的手,将他的手按回胸膛,一句“父亲”他叫不出口,只是死死用父亲的手按住汩汩往外淌血的伤口,默默期盼血能够流得慢一些。   温羲的手挣脱出来,反过来拉住温朔的手,握上桃木剑的剑柄,“我儿不是要桃木剑?死在你手里,总好过死在窝囊废手里。”   温羲的另一只手也打上来,双手包住温朔的手掌,握住剑柄,一寸寸将桃木剑从心脏里拔出来。   剑正在一点点带走人的性命。   温朔想说“不”“停”,可他的喉咙涩涩的,发不出声响。   剑身离开胸膛的一刻,血像是泉水一样从窟窿里涌出来,随着一浪一浪的血涌,温羲的身体也随之抽搐。   温朔不知道,父亲的身躯明明如此干瘪,却为什么能涌出这么多温热鲜艳的血?   他曾想过要父亲死。   可父亲真的死了,他却觉得自己的血也冷了。   “朔儿——朔儿——”温羲一遍遍地喊着,温朔都没有应,温羲的手掌无力地落地,死时,连眼睛也没有合上。   温朔低呜一声,他自始至终没有再和父亲说一句话,双膝跪地,低垂着头,散落的发遮着脸,淌下不知是血还是泪的热流。温朔握着桃木剑的手在颤抖,连带着残破的剑也开始抖。   温朔觉得,这柄剑好像是个诅咒,它好像永远喝不够温氏子孙的鲜血,或许是惩罚?   回去吧——   回到山野,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重重叠叠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龙门军将屋子团团围住,为老家主报仇雪恨的声音络绎响起。   温朔握紧桃木剑,抓起剑尊,持双剑走过屋内古老蒙尘的屏风,他越走越快,由走变跑,眸中的幽兰已经烧起来,冲向了他的族人。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天上挂上一轮月,月上仿佛被泼洒上一道道血。   温氏大宅里,拥有鬼瞳的少年杀得天昏地暗,四百年前的剑在四百年后割破一个个活人的脖子,喷出鲜血,在一切人和物淋在血雨中。连那个鬼少年的眼睛也淌下两道血痕。   儒雅的文士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眼眸勾着浑身浴血的少年,慢吞吞走进古老的屋子,他抬臂,推翻屏风。   屏风后面,坐着一个被用铁链锁着的美貌女人。   文士难掩笑意,“我给你准备的这场戏可还尽兴?”   女人不言语,脸上只有呆愣和麻木的表情,早已没了往日的高傲神采。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败在这样一个男人手上?   如果男人知道她此刻的想法,会抓住她的肩膀,一次次提醒他,他出身士族,在被称为某人的夫婿前,亦有名有姓。温氏凭什么,在让他遭受奇耻大辱后,又轻易葬送了他儿子的性命?   可女人和男人之间横隔着一堵墙。   好的时候,他们尚且没多少话。   如今你死我活,就更不会去想对方在想些什么。   方乾之问:“想活吗?”   温望的清眸从凌乱的发丝露出来,仍然是木的,没什么浓烈的情绪。   方乾之说:“想活,就写下一封誓书。说温二公子乃是父女乱/伦之物。此子杀父,大不敬,不堪温氏大任。然后,将此书传观臣子百姓,让天下人尽知。”   方乾之跨前一步,纤细的手掌扳住温望的下巴抬起来,躬身,凝着妻子的眼睛,吻上她的唇,狠狠地咬上一口,咬出血,舔进嘴里,微笑道:“吾妻放心,我舍不得杀你们母子。我要——毁了你们。”   方乾之转头,屋外血月横空,满院子的尸体,却已不见了鬼少年的身影。   他想,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到令人觉得腻。 第053章 四件事   腻了——   谢渊去极乐坊前送来的糕点只剩下这一块。那本是三角形乳黄色的小小一块酥饼。桃萌收到糕点的时候,最想尝的就是那一块,可心里越是喜欢,越舍不得吃,捂在衣襟里好多日子,眼见着酥饼颜色一日深过一日,最后成了烈日烤炙的黄土般裂开一条条缝,他轻轻用手一掰,就会碎下稀稀落落的渣子。   桃萌终于下定决心咬下最后一口,却发现酥饼坏了,苦了,腻了。一点都不好吃。可即使不好吃,桃萌还是嚼碎了,拼命吞咽口水过下去,还用手指把嘴角的碎渣刮进嘴里,慢慢品味那苦味里丝丝缕缕的甜。   远方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回来,好也只剩下这些糕点了。   如今——   却是连最后一块也没了。   桃萌吃着糕点,就想起从前时光里的某个片段。   那个时候,温氏给温二公子过生日,从杭州请来的厨娘的手仿佛有魔力,她们藏在蒸笼的烟雾后面,一个个麻利又有趣,明明是那样小巧柔软的手,随便一捏面团,就捏出一条鼓眼睛的金鱼,又随便用剪子一剪,就剪出一只白玉兔子。玲珑晶莹的糕点装了整整十匣,十个侍女各捧一匣站在温二的书房前候着。   可温二只读书,不吃东西。他偶尔抬眸看一眼栖于房梁上馋嘴的狐狸,过了很久,手一抬,让侍女打开食匣捧于头顶,在屋子里转圈。狐狸眼睛每亮一下,温二的手指就戳一下,侍女会把那碟点心挑出来,垒在书案上。   狐狸狼吞虎咽地吃了十碟子,噎得不行,抢过本握在温二手里一直在转圈的茶杯,那茶汤已经凉透了,正好解噎。狐狸“咕嘟嘟”灌下茶水,随手把茶杯在桌案一扣,打起一个饱嗝,想压住却压不住,发出蟋蟀一样的清脆一声叫,他撸着圆起来的肚子,把爪子尖试探性地沾上第十一个碟子的边。   温二的头从书里露出来,瞥一眼狐狸,说:“别吃了。明日再让厨房做。”   狐狸捧宝贝一样捧着碟子,折起前爪,挡住点心,“我特地留在最后的,这一碟是我最想吃的。”   温二把淡淡的目光沉下,又专注于书册,“你已经吃饱了,即使吃到最爱的食物,也只能得到一半的欢愉。下一次,记得先吃最喜欢的那一盘。”   狐狸干干脆脆说:“不要。如果上来就把最喜欢的吃了,我就不会再期待下一块的滋味了。下一次,我还是会从最不喜欢的开始吃。”   “固执。”温二顿了顿,又轻轻说,“还有点蠢。”   狐狸气鼓鼓道:“没错,我是不太聪明。可如若你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一个人,在那个人得到这件东西前,你告诉他,你要送他一件天上有地上无的宝物,那些期待的日子也是无比欢愉的。”   “给他人留下一个念想吗?”温二薄唇勾起一个微笑,“你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啊,蛾眉月。”   狐狸切了一声,把一块块点心从碟子里拿起来,放在舌尖化了。   他怎么又想起那些事了?   桃萌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那些记忆是有味觉和嗅觉的,想一次,舌尖就激起糕点的甜腻,鼻子里就嗅到纸香、墨香和侍女用香炉子熏衣的冷松香。   实在令人回味无穷。   此刻,那坏掉的酥饼已经彻底吃完,正一阵阵反苦味。   因为一块坏了的糕点,桃萌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处事原则,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或许有机会,他应该尝试温朔的方式处事,做一个——聪明人?   咚咚咚——   无极狱外响起一阵阵铜锣,将桃萌从思绪里拉回来,茫然地抬头,仰望无极狱顶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玄天之上,月似一把沾血的镰刀隐在薄雾一般的云层后头。   照在同一片月色之下,如果每一个人枕月色入梦,是否都会走入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梦魇?   看着血一样月亮,桃萌心中暗暗想,真是个不详之夜啊。   咚咚咚——   铜锣声越来越急促高亢。   是出什么事了吗?   桃萌从衣襟中夹出一张黄符纸,对月飞出去,符纸自燃而明,像是香炉里飞上天际的耀眼灰烬。他衣袖一甩,追着光飞出无极狱,人站在魁星阁阁顶正脊一端的螭吻脊兽上,垂眸眺望整个金陵台。   桃萌看到数不尽的道盟弟子提着灯笼排成长队,他们起先像女子梳篦上一排排木齿般并列而行,然后,一绺绺分开,成了分流的河流,最终,散进偌大的金陵台各处,手中的灯笼忽明忽暗,像是一条条在黑夜里翻转龙鳞的螭。   锣鼓喧天。   他们是在找什么人吗?   很快,桃萌就有了答案。   其中一队弟子与一个黑影缠斗在一块儿,并发出震天的呼喊:“九命猫在这里!”   那些游走的螭就又汇聚起来,将小小一个黑点围在正中,里三圈外三圈,像是烧红的钢铁铸成的齿轮般里外同时运转。   桃萌冷眼看着底下图于追捕的道盟弟子,一动不动,夜风掀起他单薄的衣袍,在他身后,是那轮血红的弯月。   因为神机老人的死,桃萌怨恨道盟。   桃萌知道师父让他在无极狱待上五十年,并不是为了惩罚他,而是期盼以他的力量镇住变为血尸的吕祖。此刻,他与道盟的牵绊唯有一件事,三个人。其他的,他不想管了,也没有精力去管了。   九命猫是死是活,和他没有关系了。   如果道盟的长老们不是一心想在天下人面前扬威,妄图在三月初三吕祖诞辰之际,杀魔教教主祭旗,九命猫早该伏诛。这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就该自己去承担。   桃萌深吸一口气,他此刻站在整个金陵台的最高处,空气虽然稀薄,却格外清新。但他嗅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除了沾染血腥气的猫味,夜风又吹来似有如无的犬味。   谢渊说过的,整个诸星盟不准门下修士养犬。   桃萌把目光放出去,他看到一只细犬从巍峨的山门上落下来,纤细的身形瞬间被修仙门派巍峨的楼台所淹没。桃萌眼睁睁看着细犬迷失在重重高墙之后,被一条条金螭逼到阴暗的角落,不知前路为何,退路为何。   逍遥郡君来救乌云盖雪了啊。   桃萌仍旧选择做一方看破一切又高高在上的神明,冷眼睨着这些在红尘里轰轰烈烈滚动的尘。   逍遥郡君走投无路了,不惜一次次对月长啸,冒着被道盟弟子发现的危险,也要把毕生所求喊出来。犬在呼喊猫,或许也在呼喊天地,给他们一线生机。   那喊叫声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有九命猫能听懂。   九命猫回以绵软的几声“喵”,开头只是试探地卡出一个音节,然后,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绝望,最后如同哭泣般地呜咽。   猫在说什么,却不用去猜。   若是桃萌在九命猫的立场,他也会竭尽所能告诉救他之人,警告他,呼喊他,求他,“别来,别来,他们都会死在这里。至少要活一个。”   桃萌叹了口气。   这一猫一狗属于尘封的了了书院,是蛾眉月与温朔救过的那些年轻学生中的两个最傻最呆最想不开的两个。救他之人甚至记不起他们的样子,他们却要为一只死狐狸舍生忘死。或许世情便是如此,你以为一生中最举足轻重的那个人到头来只视你为微不足道的过客。   桃萌觉得这一辈子,他活得像一盏凉了的淡淡的暹罗茶。他甚至有这样的感觉,他即刻死了,因为今生的微不足道,纵使再过去百年,世人也不会记得一个叫桃萌的少年曾活过。他这一辈子,是行走在河岸边令人记不清长相的旅人,所有人都是垂眸,隔水看着蛾眉月的倒影,眉飞色舞地向他诉说,狐狸有多令人难忘。世人一定不会厌恶他,也因为不知其人,而没有人缅怀他。   这短短十七年只是七元厄运星君轶失的十七年。   如此平淡。   平淡!   这曾是蛾眉月的一生所求,可当桃萌品了这盏寡淡无味的茶,却又觉得是不是少了什么?人心真是不知足啊。给你不凡的人生,你却抱怨人生坎坷,给你平凡的人生,你却嫌弃是一盏无滋无味的茶。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将一生过得尽兴尽情尽欲望而无怨无悔无遗憾啊?   或许只有他人的人生才可以做到。   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乌云盖雪发出最后一声哀鸣,那似乎是人能呼出来的最后一口气,是人能留给珍视之人最后一言。远远地,逍遥郡君听到了这声喊,不再寻找,他垂头丧气躲到一棵树的阴影下,趴下来,一次次舔舐自己的爪子。   九命猫幻成黑衣黑袍的少年,横剑架在脖子上,朝着苍穹怒吼:“桃萌!桃萌!给小爷滚出来!”   桃萌犹豫着要不要现身。   九命猫依旧一声一声高呼:“桃萌—小妖精——”   九命猫叫得疯癫张狂,渐渐地,声音破了,嗓子哑了,像是将死之人对于天地的一声长呼,“桃萌!”   他为什么要见他呐?   桃萌从魁星阁屋脊上降下来,落在九命猫身前。   桃萌犹犹豫豫地突吐出疑问,“你为什么要见我?”   九命猫的瞳孔在见到桃萌的一刻敛成一条金线,咧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我要死了。死前,我特别想告诉你四件事。我也才刚知道,君君用犬吠告诉我的。我迫不及待想要和你分享。我想看到你知道这四件事时的表情。太好玩了!”   道盟弟子持武器涌上来。   九命猫鬼魅一笑,“你想让他们也知道,你们鬼宿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桃萌抬手,手指一弹,飞出一道咒术,震飞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的修士。修士们倒成一圈,在地上哀叫。更多的修士在向这边赶来,他们手中的灯笼将四周照得犹如着了大火。   桃萌的袖子里飞出一串黄符纸,燃起来,将九命猫和自己围在中央,设下一道消音的禁门。   桃萌道:“说吧。”   九命猫一剑插在地上,靠着剑坐下来,瞳孔死死盯着桃萌,他并没有很快说出来,仿佛在享受着焦灼在桃萌脸上烧起来的快感。   桃萌道:“说,”   “第一件事,招魂幡已得。”   “第二件事,公主殿下已驾临弊教圣地。”   “第三件事——”九命猫顿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喘息,他这次好像是真的一口气上不来,要歇一歇。   桃萌的身子已经开始发冷,冷得像冰,他捏紧拳头,吼出来:“第三件事是什么?”   九命猫道:“第三件事,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来告诉我,如若我们要开启缚魂大阵,复活蛾眉月的‘引’是什么?”   桃萌讷讷问:“了了书院的狐狸毛?”   九命猫大笑,“蠢材!蠢材!和蛾眉月羁绊最深的是一个人!是温二公子!是温朔胸腔内那颗桃元!我们要亲手挖出温二的心脏!”   桃萌痛苦地“唔”一声。   九命猫道:“第三件事,重伤的温朔亦入圣地。”   桃萌问:“缚魂之术到底是何人告诉你们的?这些事情又是何人在替你们谋划?”   九命猫哈哈哈大笑,“天道不公,以万物为刍狗,猪狗命不该绝,自有高人相助。”   “他不会再一次复活的。你们被骗了。”   九命猫凝住笑,死死盯住桃萌,有一霎失神,仿佛这样的话他自己就想过,但他终是摇头,“已经不能回头了。了了书院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桃萌冷冷道:“还有第四件事。”   “缚魂者、‘引’皆已得。”九命猫摇摇晃晃站起来,仰头,朝着苍穹最后看了一眼,他的眼神疲惫不堪,却仿佛有许多心事未了,他突然提剑,架在脖子上,身子一转,一剑吻脖,血泼出来,他清澈如水的眸子瞬时浑浊了,他低声说,“如果你不能救我出去,换我来找你吧。”   九命猫还想用力割脖子。   桃萌一步跨出,手抓住剑刃,徒手往外拉,剑也割破他的手掌,他的血滴下来。九命猫伸出舌头,把血珠子添入嘴里,轻轻“啧”了一声,用漏风的声音道:“传言,身怀七星之力的人的血是世间圣药,能解一切瘴,能治愈一切伤痛。”   “想要复活七元厄运星君,就必须同等力量的人牲。小妖精——”九命猫拉着剑压上来,努力睁开眼睛与桃萌四目相对,“你的师兄师妹在北邙山等你呐。”   “被骗了!被骗了!你们被人当成猴子耍!”桃萌吼出来。   九命猫用力一拉剑,剑再次嵌入已经绽开的皮肉,把半截脖子的骨头都割断。桃萌的手还抓着那柄剑,他手上的血和九命猫的血混在一起,染红了整柄剑身。   九命终死,月下三哭。   “为我添香兮枕边听欢。”   “为我收骨兮埋归青山。”   “为我招魂兮长相厮守。”   九命猫奋力一挣,眼眸暗成青白色,身体如没有骨头的布娃娃,无声地倒在地上,他浑浊的眼睛盯着血月,“蛾眉月,我以我命——还你恩情。”   他死了。 第054章 逢   点燃的黄符纸在桃萌和九命猫周身旋转,慢慢燃尽,轻飘飘像灰色的蝴蝶坠落,与灰烬一同落下的还有桃萌向后倒去的身体。他折起膝盖,双臂反撑在地上,呆呆看着九命猫身首分离的身体,一时间,尚难以消化刚刚听到的四件事。   禁咒消失,道盟的弟子一拥而上。   “别靠近!”   桃萌这才如梦初醒,朝九命猫扑过去,抱起尸身飞到魁星阁屋脊的飞檐上。乌云盖雪轻得好像一片羽毛,骨头被抽去般随意让桃萌摆弄。桃萌放下他。他绵软地靠在鸱吻脊兽上,头枕在手臂上。他的身体尚温,静谧地就像是埋头睡着了一般。   桃萌往后退,像是远离脏东西一样远离九命猫的尸骨。他不敢把目光离开九命猫,也不敢坐下,仿佛一坐下,身上拧起的一股气就会泄了,他会彻底软弱下去,会被恐惧的浪潮所盖住。   魁星阁下,道盟的修士们将一盏盏灯笼挑起来,橙黄的烛火照亮他们的神态各异的脸,像是一张张浮在黑暗中的死人面具。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仰视魁星阁上那个单薄狼狈的身影——像是在看一个异类、怪物、叛徒……   桃萌不能往前看,那下面的目光没有一个是善的。他心里不愿却不得不看九命猫的死状,看到一人死,就仿佛看到万人死。他又想到下方无极狱的深渊,那下面困着一头渴望鲜血和血肉的恶龙。   桃萌举目东南西北,无处归置目光的令他觉得,这浩瀚天地间没有一处的风景属于他。   招魂幡已落入魔教的手里。   王元姬夫人失败了吗?   那么渊师弟呐,会不会……   他不敢想下去。   小师妹也被魔教所控制。   魏地之人嘴上将她奉为神女,实际上,她只是一个通神的美丽礼器。她这一辈子不断被人惦记、囚禁、操控.....   而小师妹缚魂的红裙金冠已被毁去,她的生命本就不断在流逝,她真的能承受住另一次缚魂大阵吗?   师兄——   本该去握紧属于你的力量的你又是为了什么伤痕累累?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果我在你身边,真想听你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会很不开心的。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桃萌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能站在这里,千里之外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那是他在乎的人,是他之所以热爱这个人世的一切理由。他不想他们像沙一样被世情的浪所淹没,是悲是喜,是伤是死,在消失的瞬间抛出一个流浪瓶,等待多年后,被故人捡起关于他们的结局,又或者——永远杳无音讯。   没有脚的鸟永远扑飞翅膀飞个不停,驰于悬崖之上,寻找故人的踪迹,直到死。   他不想这样活着。   他不想像师兄一样活着。   桃萌好想师父还活着。   师父活着,就能告诉他:“去吧,去拯救你珍视之人。去拯救你自己的人生。不去,一辈子不宁。”   抑或是:“留下,留在这里,这里更需要你。他们有各自的使命。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自己去面对,去经历,去战胜,去闯出来。”   可师父死了。   他失去了指路的明灯,他不知道去了是否就错了,留下是否是更错。小时候,他还是个小萝卜头,摇摇晃晃扯着师父的衣摆,央着师父告诉他,这件事该怎么做,这条路该怎么选。即使错了,师父也会用戒尺抽到他做对。   为什么要他自己做抉择?师父、师兄、师弟甚至是小师妹,都比他更决绝,他们总是知道两权相侵取其轻。而他总是跌跌撞撞,撞得头破血流,眼睁睁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可他又想,他的故乡在北邙山。   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去看一看了。   人间有句话叫落叶归根,或许他一直等不来的结局就在那故地。   要回去看看吗?   正像乌云盖雪说的那样,他的师兄和师妹们就在北邙山等着他。   身前,是珍视之人。   身后,是承诺和责任。   人生一直是如此难受吗?   桃萌守着九命猫的尸身很久,他很是恍惚,恍惚到不知时光飞逝,已经过了两日两夜。在第三日的子时,世间阴气最盛之时,他看到乌云盖雪的魂魄从身体里钻出来,像是从僵硬龟裂的土里钻出来的一根银色豆芽。   逍遥郡君为乌云盖雪招魂了。   一瞬间,九命猫的尸身从高耸入云的魁星阁顶摔落,“啪啪啪”掀动一片片乌黑油亮的瓦片,尸身坠到地上,碎为齑粉,“嘭”一声燃起一捧黑色的灰烬。   这一声“嘭”像是击在桃萌心间的一声鼓。   将他敲醒了,回了魂。   明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九命猫把四件事告诉他,就是要逼着他去北邙山。   可是——   他不想要苍生,他想要那三个人。   灰烬被夜风吹散到天际,桃萌飞身冲破这团黑色的风,追随着九命猫的魂魄,缠绕它,从一众值守的道盟弟子仰头的时候冲向他梦中的故地。他已不再在乎那些人一样的目光。   从始至终——   他就只是个沉沦爱欲的狐狸。   一切开始的时候是春三月,那日的晚霞赤红如血,他只要一闭眼,就还能看见那日的情景。再回北邙山,又是三月初三,亦是傍晚时分,天际却只是飘着淡淡一层金云。   一入北邙山的地界,九命猫的魂魄就开始尖叫怒吼:“是桃萌!是桃萌!他是缚魂大阵的最后一环!”   喊声是以魂力声嘶力竭喊出来的,响彻整个北邙山,山石都在这声音中震颤。山中,人、鬼、精怪无不被惊扰,纷纷在心中纳闷,这个了不起的桃萌是谁?   鬼兵!   漫山遍野瞳孔燃起幽兰火焰的鬼兵!   桃萌上次见到这么多鬼兵还是在司马将军的大墓边。   不——   今日北邙山头的鬼兵更多,像是一支整装待发的真正的军队。   此时恰逢一道闪电劈下,电光像是银色的叶脉般在天际展开,而那些坟冢里的鬼将士们正是被这声春雷前更密更响的那几声所惊醒,从棺材里爬出来,用白骨的手顶破高高隆起的黄土,漫山遍野散播在北邙山间。   就在几万名鬼兵的重重包围下——在那个引人瞩目的圆心,桃萌先看有别于一切晦暗污秽的红——那是一袭在山间飘荡的飘逸红裙。   小师妹!   桃萌将目光稍稍往旁边移动,很自然就看到了红裙身边的一袭黑袍的温朔。隔得这般远,他看不清师兄的脸,连有没有受伤也看不清。   桃萌和九命猫落地。   “呵!”鬼兵察觉不断靠近的一人一魂,发出一声低吼,齐刷刷地转身,手持兵器对准来人,夕阳的余光和闪电的电光在利刃上发出明晃晃的寒光,像是一片光的林子。   乌云盖雪还在喊:“是桃萌!身怀七星之力的是小妖精!”   鬼兵的靴子踏地,发出震动山河的声响,队伍分开一条通道,像是有一柄尖刀将黑压压的人群割开一个口子。   乌云盖雪跌跌撞撞往通道里冲。   桃萌沉了一口气,步履沉着,这么多年后,北邙山夹杂着花香的风再一次吹上他微烫的脸,吹动他单薄的衣袍。   桃萌一步一步走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温朔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他的后背背着桃木剑,双手握着剑尊,剑插在地上,弯下腰,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沾血的剑上,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桃萌想,温朔曾经只穿紫衣,那时候,还能从他衣袍上的血渍看出他伤得重不重。自蛾眉月死后,温朔好像就只穿黑衣,就好像要为那只狐狸服丧,再也不让人看清他身上的伤有多重,流了多少血。   “师兄——”桃萌低声呢喃着,声音像是卡在湿黏黏的喉咙里,哑了般喊不出声音。   这个地方有好多人。   可在这一刻,桃萌只能看到温朔。   人心终是自私的啊。   众生之中,你的命始终最重要。   无人来阻拦桃萌,他每向前走一步,后面的鬼兵就将后方的空隙填满,把那一层层的圈恢复圆满。   这本来就是一个陷阱。   桃萌知道的。   可他要是知道利害,知道要逃,不跳进来,他就不是桃萌了,而是——上仙蛾眉月。   桃萌走到温朔身前,挑起一个轻飘飘的笑,“师兄,还好吗?”   温朔抬起脸,头发就挂下来,眼底的幽蓝烧起来,他的眼角淌下来的血痕已经干涸在脸上,他的眸子那样蓝,却空洞无一物,没能找准桃萌所在的位子。   桃萌叹了口气,“你还是没听我的。不要过分使用鬼族的幽瞳。你又盲了,小坏崽子。”   温朔明显愣了一下,对于这样的称呼既陌生又熟悉。   就好像——   十七年前有人喊了一声,十七年后的温朔听到了。   桃萌与温朔肩并肩立着,他的手伸向温朔背上的桃木剑。温朔的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一下。桃萌问:“师兄,你能让我持此剑吗?”   温朔把桃木剑接下来,手在空中摸了一阵。桃萌伸手,抓住温朔的手。温朔将桃木剑交到桃萌手中。   桃萌低头看着残破的剑,“这么多年啊,终于——”他顿一顿,摇了摇头,用鹰一般锐利的眸子盯着四周的鬼兵,“可以和师兄一起上阵杀敌了。”   鬼兵动了,坐在白骨马上的司马将军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桃萌凝着司马将军,“你还留在这世间?”   司马将军转动银枪的柄,寒光像是鱼鳞般在枪尖闪烁,刺痛着桃萌的眼睛,“你就是缚魂大阵的祭品?”   桃萌轻轻抖动桃木剑,“只怕,你们中,无人能杀得了我。”   司马将军道:“好狂妄的小鬼。”他笑一笑,“根本不需要吾亲自动手。你的师兄妹就会动手。公主殿下——”司马将军的声音高飏而起。   曹云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她的眼睛是混沌灰暗的,没有一个人该有的任何情绪,就像是两颗吸走所有光的深渊。在她身后,浮着高举双手,手指尖射出丝线,线的那一头连接着曹云的傀儡童子。   桃萌还看到了逍遥郡君、方有缺。   司马将军高声道:“温二,你想要复活月君?只要杀了你眼前的这个人,再奉上你的心脏,你就可以再见到你朝思暮想的那只狐狸了!”   桃萌愣了一下,还未转头,就感觉一只手压在了他的肩头——是温朔死死抓住了他。   桃萌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子跌入无底深渊。   “桃子——”   “站到我身后来。” 第055章 谶   “师兄——”   “现在的鬼宿最强不是我吗?”桃萌说完,垂眸看向桃木剑,他心里想,老友,佑我,“不是我在你身后,是我要照看你们。哪怕大白天下,哪怕粉身碎骨。”   “还有我!鬼宿最差的——谢渊!”谢渊从云头滚下来,像摊烂泥一样摔倒在地,缓缓伸出一只手横在空中,做出抓取的动作,“有没有人借我件武器。缺心眼,说的就是你,把你的烂剑给我。”   方有缺愣了一下,身体像是竹子一样挺拔且僵硬。   “你是存心看我笑话。”谢渊吐了口泥出来,尝试用手撑起上半个身子,他的手臂抖了一下,再次摔倒,脸埋进泥里,他立刻炸毛怒道,“你是要看我死在北邙山是吧?”   方有缺犹豫着把钝剑掷出去。   谢渊抓住剑,在握剑的那一刻仿佛获得了力量,力量在他身体里贯穿,他一下子站起来,抬头,吹起散在脸上的碎发,脸色苍白,眼睛却熠熠生辉,“方有缺,你还不算无可救药,本世子饶你不死。事毕,再找你算账。”   桃萌看向逍遥郡君,“你是受人蛊惑。就算蛾眉月活过来又怎么样?你想要他怎么做?和你们站在一起,对抗道盟?他那样软弱的性子,真的能做到吗?他做不到的。你心里明白。”   逍遥郡君冷冷道:“你又不是他,你怎么不知道他不会为我们这些妖站出来?你把世间的理看得如此轻飘飘。是因为你是人——被人世所接受的人!”   “活着——对于你们来说是那样容易,那样理所应当。可我们精怪要拼了命才能活。凡人视吾等为草芥。我们小心翼翼不犯错。凡人视为小错之事放在我们身上就是弥天大错。看看蛾眉月的下场。他这一生从没有错过,可还是被道盟,被他一心想要护住的温朔所献祭。”   “他活着,就好像我们所有人都活着。他是最能明白天道对我们不公的人了。恰巧他又有那样的能力扫除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和罪孽。只要他回来了,天下精怪便能同呼出一口气。我们会所向披靡。”   “你——”桃萌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已经疯魔了。”温朔压了压按在桃萌肩膀上的手,与桃萌身体交错,吼出来:“谢渊,先救小师妹!”   “得令!”谢渊抖剑,仰起头,“我们世家子弟哪有不会用剑的?择日不如撞日,让你们领略一下金陵谢氏的剑法。”   谢渊攻向傀儡童子。   傀儡童子向后略微浮动身体,他柔若无骨的手指在空中波浪起伏,犹如弹奏古琴。   曹云横剑劈出,“嗙”一声,和谢渊的剑击在一起。   “渊师弟受伤了。他看起来血要流干了。”桃萌给温朔描述战况,“我得去帮他。”   桃萌看到有个鬼兵的腰间系着个铜铃铛,他冲向那个鬼兵跑去,一剑刺出,剑从鬼兵的眉心穿出。他伸手往鬼兵腰上一抓,把铃铛抓下来,快速缠在剑柄上。   鬼兵的魂魄很快飞散成一块块,像萤火虫一样飞起来,被一阵风卷到天上。   月出薄云,月华轻胧胧一照,那些魂片就又聚拢成人形。   杀不死吗?   不好办啊。   桃萌每动一下,铃铛就响一次,他放出嗓音道:“师兄,我在铃铛的地方。听得到吗,是这个声音。你小心!”   桃萌左右脚交替落地,呈之字形劈开一条道,向曹云掠去。那一声声铃铛响中,温朔也辨明了方向。   三个人,三柄剑,从左右上三个方向包抄曹云。   谢渊的剑最先接上曹云的剑,他吼一声:“小师妹,醒啊!”   然后,是桃萌的剑触上曹云的剑,他也学着谢渊喊:“小师妹,醒啊!”小师妹左手格挡谢渊,反手击挡桃萌。   第三招,两柄剑尊相击,擦出火花,双方同时往后退,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三个人收着力,气势上就弱了,没有一个人真能压过曹云的攻势,更不可能斩断曹云和傀儡童子之间的傀儡线。曹云是北邙山春夜里最快最利最耀眼的一柄剑。   不时有鬼兵上前偷袭。这些来自幽冥的战士们战力并不强,三个人的剑随便一砍,就能让他们碎成一片片光,被山间的风卷向苍穹。但没一会儿,他们又会重新凝结。他们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不死之兵。   谢渊脸色惨白,拔剑插进山土里,时不时停下来喘气观战,他说:“别浪费精力杀鬼。鬼门关闭了。这些鬼阴魂不散的!”   温朔的剑顿了一下。   桃萌心里噔了一下。   鬼门?十七年前,司马将军没有被桃花印所杀。十七年后,鬼兵杀不尽。都是因为他没有信守承诺,守护鬼门之阵?   鬼宿四人“内斗”之时,司马将军端坐在披着马铠的白骨马上,时不时用马刺击打马臀,绕着战场转圈,兴致很高地观战。   待到四个人都气喘吁吁,暂时停战立在不同方位歇息,司马将军高声笑道:“温二,我要是你,不需要同门动手,自己就刎颈自尽了。全天下的人现在都知道,你是乱|伦之子。你还亲手杀了你父亲。你能死皮赖脸活着,倒是很让我吃惊。”   桃萌看到温朔的身子摇了摇,仿佛要坠,他想伸出手扶住他,可他突然想起来道盟星官们的谶言诅咒。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子杀父……人伦灭。   桃萌觉得那种自己是瘟疫的感觉又像潮水一样涌来,将他淹没,他缩回了手,不敢去扶温朔。仿佛轻轻一碰,温朔就碎了。   好在从他们身后伸出一只手,撑住温朔,谢渊把剑戳向司马将军,“你跟我闭嘴!你信不信,如果我们能选择,你猜,我们惜不惜得做那些浑人的孩子!我们是谁的孩子不重要!朔朔就是朔朔,他不是谁的儿子,他是他自己。如果非要说他是谁的谁。那他是我谢渊的师兄!老子就喜欢他这一点!”   司马将军津津有味地看着谢渊,“小鬼,你很有意思啊。死了,和这个浑身桃花香的小郎君还有公主殿下来服侍我吧。”   “草!你真他妈的有病。桃子,干他啊!”谢渊吼出来,“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出绝招啊!”   桃萌的剑抖了一下,抬起手臂,又垂下。   谢渊的手就从后面招呼过来,打了一下桃萌的后脑勺。   谢渊说:“我算是服了你了。你真能把人急死!”   司马将军拉动辔头,白骨马人立而嘶鸣,“温二,自己把心挖出来。香喷喷的小郎君肯定要死了。但吾可以饶了这个多嘴多舌的谢家小狗。”   司马将军利落下马,向外张开双臂,喊一声:“来人,披甲!”   司马将军的话音刚落,四个小兵就将黑甲披在他身上,他本就穿着轻便的鳞甲,但接下来,他原本裸露在外面的脖子、头、手腕这些地方也同样被厚厚的玄铁甲绑缚。每一个小兵都用尽全身的气力抽着连接甲片的绳索,将司马将军彻底变成毫无破绽的铁甲武士。   温朔向后退,退到谢渊和桃萌中间,压低声音问:“司马将军真的杀不死吗?”   谢渊恶狠狠瞥一眼桃萌,“不试试就退却了,我们恐怕没机会知道了。反正,以寻常的法子肯定杀不死这群鬼魂。”   温朔沉默了一会儿,独自走向曹云。   “师兄——”桃萌心里涌来很不好的预感。   曹云旋转手腕,舞出一个完美的半圆。温朔抬起手,做出迎击的动作,却在两剑相击的一刻,袖子一甩,剑尊就插入地上,三尺青锋颤抖着,将粼粼月光像碎银子一样折射出来。   噗一声——   曹云划出一道凌厉的剑光,割开温朔的胸膛,血喷洒出来,扑上曹云麻木的脸。   温朔启口说了什么。   曹云的黯然无光的眸子闪了闪。   桃萌和谢渊同时向温朔跑过去。   可已经来不及了。   温朔自己挖出了桃元,他猛然转身,对着司马将军吼:“来啊!复活蛾眉月!我也想知道,你能不能办到!”   温朔将血淋淋还在弹跳的桃元举在半空。   他的样子——   就像多年前,温望举着儿子的心脏哄蛾眉月吃下去。   桃萌绊了一跤,向下扑倒。   谢渊怒吼:“疯了!疯了!桃子,都怪你!你明明知道蛾眉月是朔朔的命门!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就是——”   不可能!不可能!   师兄不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   到底为什么啊!   曹云丢了剑,双臂平行高举,金色的丝线从她袖子中飞出来,线飞向桃元,将蓬勃跳动的桃子形心脏重重缠绕,卷到怀中。   不远处,逍遥郡君摇动招魂幡。   乌云盖雪的魂魄像一缕烟一样缠绕招魂幡,“缚魂大阵开启!七元厄运星君要复活了!”   桃萌爬起来,扑向摇摇欲坠的温朔,“师兄,你会死的!没了桃元你的血会流干的,你会死的!”   温朔的手臂拦着桃萌,身体靠在桃萌身上,浮起一个虚弱的笑,悄悄说:“我哄他们的。我才不相信他们能复活蛾眉月。司马将军现身,我就懂了,这么大一个局是为了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小师妹清醒。还有——加固鬼门阵,让司马将军再活一次,这样就可以——”   桃萌接下去,“和杀死吕祖的方法一样。摧毁桃元,毁‘引’消减司马将军的力量?”   “他曾说过的,桃元是时间最纯净之物。我的血也因此那样干净,可解一切邪祟。小师妹——醒吧!”   曹云目光一利,一瞬间恢复了清醒,她的绣鞋一提,提起“剑尊”,剑舞出一个漂亮的光圈,斩断傀儡丝。她的手垂下来,缚神仙索也垂下来,像是缠丝一般在山岚中飘荡。   温朔仿佛能看见一般,喊:“别停止。让他活。让他死!”   桃萌愣愣盯着温朔的幽瞳。   真的是哄他们的吗?   他看到那双燃烧的蓝色眸子。   不,纵然十分里有九分假,也有一分真……   温朔并非全然不信。   哪怕是万分之一,他从心底里也希望那是真的吧。   曹云继续缚魂大阵。   桃萌看到司马将军的魂魄也飘散如烟,和九命猫的魂魄如双股缠绕的丝线,北邙山间无数亡魂之火飞来,燃成滔天业火,那火光中隐隐现出人影,竟然真的是蛾眉月的样子。   这根本不是复活之阵,而是捻众恶鬼而造出的魔。   温朔抓住桃萌的手臂,“你看到了什么?”   桃萌不敢作声。   温朔喃喃:“不是他吧?”   看着温朔的盲目里的幽兰越来越亮,他那样期盼,那样害怕,如此迫切知道答案,又对即将听到答案心存恐惧。桃萌只敢小声说:“那个不是他。”   温朔又自问自答:“自然不是他。他不愿来见我。他恨我。”   温朔自嘲一笑,“蛾眉月,明明释放心中这头野兽的是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呐。亲眼看看你救的人活得如此不堪,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会下地狱的。你也入无间。陪着我。好不好?”   一时间,桃萌感觉到身体内的血在沸腾,有七个心脏在体内同时在蓬勃跳动。   六星官的谶言在桃萌耳畔响起,如毒蛇吐着毒信。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兵燹连连。”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灾荒不断。”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瘟疫横行。”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子杀父,臣反君,人伦灭。”   “灭天道者,你所行之处,爱沉沦,恩义断。”   “灭天道者,你会死于所爱之人手。”   十七年前,摇光星君缺席魁星阁,那七言谶语尚少了一环。十七年后,新一任摇光星君借着思念完成了最后一道诅咒。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七言谶语成,厄运星君苏。   那七个心跳逐渐合成共振,“突突突”在腔内狂跳,生成一股强劲的力量冲破七星煞阵的最后一道气隘。   这一切都是在平静中发生的,桃萌什么也没说,脸色也没有变。   桃萌知道自己不能再对温朔隐瞒下去了。   因为他快疯了。   也快死了。   桃萌拉起温朔的手,一同举起来,一字一顿说:“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北斗七星降童子。桃花印,众鬼退!” 第056章 战   月将落,日将升,极阴转至极阳,万物急切地想抢在第一缕阳光刺破天际之前苏醒过来。   北斗七星自暗蓝色的天际交织坠落,凝结于十指交握的两只手。手垂下来,桃萌只是用手压着温朔的手,轻轻点了一下地,桃花印的力量就散开来,贯穿他们全身、以他们为圆心、为风眼,就像狂潮、像音波、像飓风一般向外雷霆扩散,将数万鬼兵撕成碎片,冲到几里之外。   狂风卷起冲天尘土,飞沙走石间,谢渊扑倒在地,拼命抓住地上的枯草,身体却还不受控制地往后移,双腿离地,眼看就要被卷走。方有缺跪着,慢慢向谢渊移动,抓住谢渊的手腕。谢渊插剑入地,两人依偎着抵御狂风,衣摆在风中摇曳作响。   曹云在风中战栗,一手抓着桃元,一手拉住缚神仙索,红裙在风中飘动,金线翩飞,金线的一头拉着由司马将军和众鬼之魂捻成的恶鬼,如在空中抖擞的烂灯笼,她大声问:“缚魂大阵还要继续吗?”   桃萌道:“已经决定的事,不会后悔。继续!”   “好!你不是要重铸躯壳吗!去畜生身上长血肉吧!”曹云拉动金线,将恶鬼甩向摔倒的白骨马。   白骨马迎风人立,前蹄高举,肋骨从中间向两边一根根打开,将司马之魂吞进去,肋骨又一根根依次闭合。恶鬼的魂魄在透风的白骨间发出耀眼的光芒,他们拼命嘶吼,互相撕咬,直至彼此厮杀。马的白骨在风声与吼声中被碾碎,很快又被重铸成人骨的形状,却没有一丝血肉挂在上面。   曹云道:“缚魂大阵已成。桃子!”   桃萌抬起另一只手,结第二道桃花印,一拳击地,力量再一次释出,将司马将军震出去。   曹云气喘吁吁道:“我长肉费去四个月,他如此急迫要杀桃子为祭,是因为桃子的血可以在顷刻间令他白骨长肉。一招都无遗漏,真是好盘算啊。要是真被他得逞,我们杀他就不容易了。”   曹云说得没错,很快,那些鬼兵又会像浪潮一样涌来。   桃萌知道他只有很短的时间去解释。桃萌放开温朔的手,却反被对方抓住——死死抓住。桃萌的手指摩挲当年天雷在温朔虎口留下的那道疤痕,一次一次,就像是抚触二人共同的伤痛。   痛苦像是藤蔓一般爬满温氏少年的脸。   桃萌说:“我是不是说过,人与我交好,必不得善终。对不起啊,温朔。这辈子,我不该来招惹你的。可在紫金山看见你受欺负,被排挤,我就是忍不住想站出来,帮你。”   温朔哑着嗓子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一直在等你把我忘记。可你好像总是忘不了。我很矛盾,见你忘不掉,有时候开心,有时候又很难过,我是个十足的傻子和懦夫。”桃萌声音越发轻柔,“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在房梁上,在高墙上,在树荫里,在一切凡人之眼看不到的地方,在所有烈日之阳照不到的地方,看着你从摇篮里乱晃手脚的粉团子变成偷偷躲在角落哭泣的小孩,从脆弱敏感的小孩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少年。”   桃萌说:“我已经很努力了。这辈子,我敢于走出来,走到你身边,做世人眼里名正言顺的师兄弟。温朔和桃萌——第一次,世人可以把这两个名字一起说出来,没有任何狎亵之意。我想和你肩并肩立在阳光下。我做到了。我很开心。”   温朔吼出来:“我想再听你叫我小坏崽子。我想你分我的点心吃。我想你陪我练剑,听雨,看月亮。我想跪在你面前。我想说对你说对不起。我想知道你好不好。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从高亢到低沉,从大笑到哽咽,从字字珠玑到语焉不详,从坚定到犹豫……两个人被温朔的声音所淹没。温朔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眼前人,可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与暗,他看不见。   桃萌道:“我知道你想。桃萌也做到了的。不是吗?他比蛾眉月脾气更好,对你更耐心,他成为更好的人,虽然也没有多好,可他有好好陪伴着你,即使只有短短几个月。很可惜,你这些想做的事只和蛾眉月有关。或许,我终是做得不够好,甚至没让桃萌在你心里占据一丝半点的位置。”   “蛾眉月——”   “不,我是桃子。萌者,草芽也,是微末之人的意思。也是春雷响,大地苏,万物萌新生的意思。多好的名字啊。师父取的。我很喜欢。蛾眉月一生都在辜负朋友。可桃子有世间最好的师兄、师弟、师妹和师父,他们大多好好活着,所以,我更想做鬼宿的桃萌。”   温朔用手拧着桃萌,都把他抓疼了。   桃萌举目,看向四周,那些鬼兵魂魄碎片凝成的光圈不断在缩小,鬼兵在向他们靠近,司马将军很快就会攻过来了。   桃萌问:“师兄,告诉我,如何加固鬼门阵?”   温朔道:“把桃木剑插入剑尊所在。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   “好。”桃萌用手拂去温朔的手,“我去了。不回来看你们了。”   温朔跨出一步,朝空中一抓,侧耳去捕捉铃铛声,“你不会再逃走了吧?”   桃萌凝视温朔,缓缓后退,将桃木剑的铜铃铛拨弄在地上,“叮当”铃铛发出最后的哀鸣,他说:“不会,不会再逃避了。”   谢渊踉跄往前走几步,很快像是被人抽去骨头一般瘫坐在地上,问:“真的要毁去桃元吗?朔朔,你没了桃元,还能活多久?”   温朔道:“和一军嗜杀成性的鬼兵比起来,和全天下无辜之人的性命比起来,我的性命又算什么?我的生命想终止在哪一刻就让它终止在哪一刻吧。只是桃元终非我之物,我不该如此轻率处置。桃子,你会生气吗?”   “生气吗?怎么会。我把桃元赠予你,它就是你的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送人的东西我还要管,岂不是和温二公子一般霸道不讲理了?”桃萌微笑。   谢渊不爽地哼了一声,“桃子,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朔朔死了,第一个哭死的就是你。这事都怪你。如果你早一点表明身份,朔朔也不会心存侥幸,行此不可能之事,下明知赴死之决定。”   没错,在那样的情况下,温朔做了他所以为最有利的决定。   以自己的性命,换和司马将军同归于尽。   这个决定无关桃萌。   和其他的事一样,从来就无关桃萌。   桃萌轻轻说:“对,怪我。”   “谢渊,别说了。”温朔神色微动,“小师妹,毁去桃元吧。”   桃萌最后看了一眼桃元。   曹云手臂抬起来,“嘭”一声燃起火焰,将桃子形状的心脏烧为灰烬。   桃萌看着白色的灰烬飞向天际,抬起手,空抓了几下。   桃萌继续往后退,他的双臂如鹤一般展翅抬起,一注注血从他指尖飞出,那是小溪一般潺潺流淌的血水,从他身体里淌出来,随血流逝的还有他的生命。他的脸色渐渐白如宣纸,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虚弱,摇摇欲坠。   血线先缠上坐在地上的谢渊,从他眉心灌入。   桃萌说:“以我鲜血,疗你所受伤创。谢渊,日后,一定要所向披靡啊!”   谢渊胸口的窟窿迅速长出新肉,伤口在一瞬间愈合。   血线再缠上曹云。   桃萌说:“以我鲜血,抚慰你灵魂之伤痛。曹云,以后,一定要开开心心啊。”   消失的记忆在一刹那灌进曹云的脑袋里,排山倒海般压弯了她。她想起了北邙山的一切。   血线最后缠上温朔,轻抚他的暗瞳,瞳子一下子亮了,他的眼里倒映着小小的桃萌,他看到桃萌了,他伸手,抓乱那些血线,嘶吼:“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我不允许你这么做!我不准!”   桃萌微笑道:“以我鲜血,重铸你的心脏。师兄,未来的日子,做英雄,也做普通人,那样轻松一些。”   桃萌轻轻呢喃:“吃你一颗心,还你一颗真心。我好不好?温—朔?”   血灌进温朔的胸腔。   那是桃子身上所有的血啊。   温朔终于又能感受到心脏跳动的感觉,而他手上的疤痕也消失殆尽。可他像是失去了所有气力,一下子跌倒在地,手向空中一捞,却只捞到一捧北邙山间的清风。   桃萌想,七星煞阵已启,如果要死,也要用一身血肉做点有意义的事。但愿师兄永远不知道他的无心之言造成了什么样的结果。师兄不是故意的。他原谅他。   桃萌道:“小师妹,你应该已经想起了一切。毁去吕祖的‘引’,毁去师兄的缚神仙索。我的余力足以与吕祖一战。”   曹云歪着头,摸了一下发间的笔,把乱发拢到耳后,“桃子,先生的事交给我这个闭门弟子去了结。亡国之时,我将先生视为救命稻草,将他强留在人世,妄图卑劣地利用他对我的情谊,以他之力阻止司马家的反叛。我因爱欲、私欲、恨欲——世间种种恶欲害了先生。让我虔诚忏悔,最后一次帮他。”   桃萌低头,“这样啊。也好。那我真的要走了。”   桃萌说:“我答应以身镇鬼门的。我现在才知道,因为我的失信,那么多人化为孤魂野鬼、滞留人间。他们满肚怨气,满腹委屈。他们不是陌生人啊。是师父、是小参、是小参的家人、是渊师弟的阿萝、是师兄的父亲……我不逃了。我这个人的心眼可以很小,只装得下一个人。我这个人的心也可以很开阔,装得下苍生。”   “一切厄运随我生,一切厄运随我逝。”   “师兄,无论生与死,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一心一意。”   “师兄,因为爱你,愿我们再无来生。”   温朔眼睁睁看着桃萌消失在眼前。他吼出来,吼得山林震颤,桃子!”   三人眼睁睁看着桃萌离去。   谢渊试图安慰温朔:“桃子可是七元厄运星君啊!怎么可以舍去一点血就死了!他只是耍帅!装酷!听着像是遗言,可一定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他神经,你可别跟着神经。等把这里的事情了结,咱们把他倒吊在鸡鸣山的树上,用鸡毛挠他脚心!”   温朔挤不出一丝笑,他好想躺下来,歇一歇,想一想,不要再继续!不要再战斗!让他喘一口气,慢慢消磨这痛,在安静里悄悄熄灭生命之火,就此陨灭,随他而去。   可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战斗还在继续。   这是他的命,他的血液是燃薪,只要还活着,燃血为火。   曹云抬眸,看向金陵城方向,她问:“方有缺,你说先生在无极狱的渊底等我是吗?”   方有缺道:“是。请公主殿下去见吕祖。”   曹云转身,摆动宽袖,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位师兄,我已想起绑缚先生的‘引’为何物。我此刻要去见先生。一切因我而起,一切也该由我结束。朔朔师兄,解去你手腕上的金线,我允你自由。”   方有缺看了一眼谢渊,终是追随曹云而去。   谢渊愣愣地说:“小师妹是要一个人对付吕祖?”   温朔垂下剑尊,看向山尘滚滚的前方,“司马将军交给我。十七年了,他的命注定终结在我手里。”   谢渊愣了一下,“那么我呐?”   温朔道:“魔教的侠义榜是你所揭下。逍遥郡君又曾是谢氏之犬。有始有终,谢渊。”   谢渊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有酒席散了,曲终人散,大家奔赴天涯的感觉。桃子说对了,真就是聚也流云,散也流云。真舍不得啊。我们四个总是不断在奔波,连一杯酒也没有一起喝过。”   温朔道:“不会的。我们鬼宿,永远不散。”   谢渊用手掌按压温朔的肩膀,“好,逍遥郡君交给我。温二,千万别死啊。桃子用桃元和血换了你两条命啊。哭死了桃子,第二个就是我谢渊,”   温朔用手按住胸口,“嗯。不死,不散”   四人持剑,奔赴天南地北。   谢渊追逍遥郡君进了金陵城梅林。   谢渊垂下钝剑,说:“寒夜射雪,梅林打狗!本世子不认输!”   曹云来到无极狱,取下别在发间的枯竹狼毫笔。这支笔是她受戒之时先生所赠。她也以此笔绑缚了先生。她燃起火焰,将笔焚为灰烬。   曹云垂下剑尊,说:“先生授予我书与剑,我以书剑送先生。”   北邙山鬼门阵所在的悬崖,亦如多年前一样,桃萌跳下悬崖。   风在他耳畔呼啸,他捏紧手中的桃木剑,心里默默想:“我去过姑苏,葬于北邙。这辈子值了。”   北邙山间鬼兵围绕,那圆心的鬼少年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虽然并不是并肩作战,但却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各自坚守。   温朔这人从来不多话,他垂剑,冲向鬼将军前却嘶吼出来:“我们挥剑,不为仇恨,而是为了守护彼此。”   很多年后,世人只能从典籍里了解这一年这一月这一日这一刻,鬼宿四人发生了什么。世人只知道结局,却不知道三月初三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月初三,无极狱恶龙咆哮,红衣曹云斩恶龙于道盟禁地。   三月初三,梅林犬吠,那最吊儿郎当的谢小世子杀魔教吞日犬。   三月初三,北邙山群鬼战栗,道盟新任摇光星君灭司马鬼王。   三月初三,桃木剑钉入山崖,上盘踞一灵狐的魂魄。鬼门再启,众鬼入轮回。   桃树与狐——   从古至今便是邙山八景之一。   此景消失百年,三月初三,又重现人世。   自此以后,北邙山间,人们总听到一个声音。   “以我血躯,超度众生。”   而那道盟的执剑人总是站在“狐与剑”前,一站就是一夜。浮光仙子对其点拨,告诉他何为七言谶语,狐狸为何又一次赴死。他曾回过一次旧魁星阁所在,在那里,他看到正迎风飘扬桃花瓣的桃树。   温朔缓缓跪下,手撑着地,亦如十七年前那样,淌下泪,“蛾眉月,原来你回来过啊。我很好,会一直很好。你放心,”   后来,温朔孤零零回到鸡鸣山的农舍,看着七盏灭了火星的灯,发呆。他走到厨房,灶头上煨着一碗橙黄的鸡汤,都已经馊了。   温朔捡出一块碳,含到口中。   他毁了自己的嗓子。   算是惩罚。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彼时已过去十二年。   沈黛头脚蜷曲着,状如卧在母亲子宫里的婴儿,被装在一口只装书的木匣子里,埋在鄢陵城外伏牛山中的银杏树下。   十二岁,却是婴儿的身形和样貌,是不出世的无辜稚子。就如同埋在地下的蝉,十二年蛰伏,破土成虫,只为轰轰烈烈地鸣上一夏。   天道之中,无人不是猪狗、蝼蚁、蜉蝣。   皆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当一个人不认命的时候,他惶惶终日,挣扎痛苦,一次次舍身赴死,至死不悔。当一个人认命的时候,忘恩负义,不择手段,舍弃一切礼义廉耻,他倒是能不断拓宽人生的宽度。   换一种态度而活,选择为自己的道而活,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什么。   当沈夫人看着一半是骷髅,一半是烂肉的沈黛从土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呜咽着搂住这个状如怪物的孩子,喃喃自语:“孩子啊孩子,你生来与众不同,要怎么活?”   那时候,沈黛什么也不懂。他仰头望着天空上的月亮,说:“反正活成什么样子,也不能像朔月,黯淡无光,伶仃可怜。”再长大一些,他就会说:“我要我就是正道。” 第057章 四恶道:饿鬼(一)   蜀地,宜都郡,巫山县,竹林乡。   竹林乡在富饶的渝城东部边缘,地理位置极为偏远。从竹林乡至巫山县县城甚至没有车马能行的官道或商道,只有无数条陡峭蜿蜒时常被杂草掩盖不知前路为何的小路。重重青山将这个乡下地方围绕在中心,仿佛是被尘世忘却的偏僻一隅。   竹林乡乡民中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自己的家乡。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仅凭凡人的一双芒鞋,拄一竹杖,揣着硬得如石头的馒头,没有向导,没有补给,没有强迫的体魄,很难走出这个鬼地方。能够在崇山峻岭间往返的,唯有御剑而飞的修士,和一些心性至坚的可怜人。   想在竹林乡生活,就必须遵守其延续下来的自然法则——宗族。   因为罕有外人融进来,乡民不得不奉行近亲婚配的习俗。一代又一代,他们在古老幽深的祠堂里侍奉着同一群祖先,延续着相近的血脉。每一个家庭都是粗壮树干上长出来的分枝,盘根错节,撑起沉甸甸的遮天蔽日的一片树荫。树荫将所有子孙都笼罩在下面,给予他们福泽,给予他们保护,也给予他们不容违背的规则。   竹林乡与世隔绝,却绝非世外桃源。   穷——   这是沈黛对于这个地方唯一的印象。   但正是因为竹林乡足够偏僻,欲界之内,近乎无人在乎这个小地方,沈夫人才带着他来到此地定居。   沈黛生来不详,死了十二年,被埋在树根下十二年,却在一个月夜苏醒,拼尽全力破土,人不人鬼不鬼爬了出来。他这个样子吓坏了前来祭拜的沈夫人。但沈夫人只是愣了那么一霎,就扑过来把他抱在怀里。   “黛黛——”   “黛黛——”   沈夫人一次次呼喊这个陌生的名字。   沈黛讨厌这个名字,像个没有多少力气任人摆布的女孩儿名字。半年后,他给自己想了个字,叫远山。从此,在他人面前,只称自己为沈远山。   当沈夫人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可能并不是活人,世上之人绝对不会允许这样一个怪物活着,她就下定决心抛下鄢陵的一切,带孩子躲藏起来。她攒的一箱子金珠被留在了夫家房子的床底下,她不敢回去取。她随身只带了一颗金珠出来,藏在亵衣内。他们像被风吹落水中的柳絮,没入至深至广之江海,随波逐流,到处流浪。   一颗金珠——   这是沈夫人唯一的财产。   沈黛刚从土里爬出来的时候,人身上的二百零六根骨头一根不少,却没有几两肉,他像是屠夫砧板上被剔了骨的小羊,森森白骨上结着血晶花一般的小烂肉,其状恐怖,其味道也令人呕吐。   沈夫人却不怕,抽去脖子上的丝带,解下身上的风帽,把沈黛卷起来,抱在怀里,义无反顾地赶路。在一段时间里,沈黛是藏在脂粉香的风帽下,在母亲的臂圈里,认识了这个人情冷暖的世界。   沈黛看不出颜色,没有痛感,也没有味觉和嗅觉,唯有一双小手把在沈夫人纤细的手臂上,指腹能感到那轻轻的压力和回弹。他知道,那便是他所拥有的一切——母亲,还有她怀里的一小颗金珠。   沈黛以异于常人的速度长大,短短十二日,就长成大孩子的身量,也渐渐挂上肉。沈夫人不再惧怕旁人打量他的孩子。有时候,她甚至会把风帽拉下来,让沈黛透透气。   妇人家见识浅。某一日,沈夫人在路上见了个举幡的道士在路边吆喝,就从衣襟里掏出才乞讨来的几个铜板给那道士。   沈夫人说:“大师,给我的孩子算一算。他能活多久?”   沈夫人将风帽从沈黛的脑袋上揭下来。那孩子乌黑的长发就飘荡起来,一双纯净如水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引来不少路人的注目。   道士睨了沈黛一眼,说:“嗬,好漂亮的女娃。”   沈黛立刻讨厌了这个道士泛红的胖脸和贪婪的目光,可他却只对着道士笑,“老先生好。我其实是男孩子。老先生站在日头底下,累不累呀?”   道士双手伸进宽袖,打个冷战般抖一抖,高喝一声,什么东西从袖中刺出,一把辟邪的桃木剑露了法相,剑尖对准沈黛水汪汪的大眼睛,只差半寸就要扎入他的眼睛。   沈黛却不躲也不避,扇动他的长睫羽,只是微笑,仿佛是个呆的。   “孽障!妖邪!此子不详!一生滥杀无辜,必短折而死。”   “需贫道一纸消灾符,才能化解次子的厄运。”   沈夫人的手压在胸口的金珠所在,犹豫地问:“要——要多少钱?”   道士说:“贫道心善。你有多少,就给多少。”   沈夫人正要掏出金珠。   沈黛拉住沈夫人的手,笑着对道士说:“我们的钱都给你了。”   道士掂一掂手上的几个光铜板,“唰”一声,插剑入袖,厌恶地道:“就这么点钱?只够我够买我刚才那些唾沫的。符?算了吧!”   “那几句话啊——”沈黛白净的两根捻手指着一枚铜板,伸到身前,“我这还有一枚,老先生说那么多话,真是辛苦了。”   道士单眼盯着那一枚铜板,这枚铜板真是光洁如玉,仿佛是沾了这个漂亮孩子的洁白纯净。道士伸手去接铜板,如涂了油一般的古铜色的手马上要触到孩子的手。这个时候,沈黛把手翻过来。   叮一声——   铜板落到地上。   道士屈身去捡铜板,铜板滚转起来向沈黛的脚,他干脆爬了过去,终于抓住铜板。眼前的地上,一个黑影像是山一般罩来,头上也冷气飕飕。他抬头,正看到孩子含笑俯视他。他觉得这个孩子不对劲,可转念一想,粉雕玉琢的娃娃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沈黛拉着沈夫人离开。   道士听那甜甜的声音:“阿娘,我想吃肉。我饿。”   当夜,山城之中多了一具被吃心肝、被喝干血、被吃光肉的道士残骸。也是这一夜,沈夫人将唯一的金珠穿了红线,又狠心在沈黛耳垂上用绣花针穿了个洞,把金珠坠在孩子耳下。   沈黛不喜欢这样女孩子的打扮,可阿娘喜欢,他也就默默接受了。   “金子压邪。好孩子你一定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沈夫人说完,用手指轻柔地捻去沈黛嘴边的殷红一点,“又偷吃花草汁了?你这个淘气鬼。妈妈的乖乖儿。小心肝。”   后来,沈夫人跋山涉水,历尽艰辛,带着沈黛藏身于竹林乡。   刚落脚的时候,沈夫人疲于生计,母子二人只靠她做针线过活,温饱不足,过得凄凄惨惨。沈黛吃不饱,大大的眼珠子凹在深深的两个窝里,像极了庙里墙上贴的画上的小饿鬼。   晚上,沈夫人抱着饿得皮包骨的孩子默默流泪。   沈黛只管叫一声一声叫阿娘,央她唱童谣给他听。   沈黛让沈夫人别再补那些破衣裳,该耐下心来绣一方帕子,花样就照着沈夫人从夫家穿来的那件衣裳上的牡丹绣。沈夫人一针一线密密地绣,绣了小半个月,把大城里富丽堂皇的牡丹绣得娇艳欲滴,交到铺子里,当日就换回来五斗米。   沈夫人的绣工渐渐被人所知,许多乡内的乡绅慕名来找她给出嫁的女儿绣嫁妆。母子两人的日子这才渐渐好起来。沈黛随着沈夫人辗转于一户又一户人家。绣嫁妆,短则半年,长则两三年,他们就寄宿于不同的下人住的屋子。虽然,他们还是会受不少人的白眼,可到底不再挨饿。   沈黛终于又胖了些,结实了些,主人家见这孩子钟灵毓秀,便总把家里的一些杂事交给他,多是些跑腿传话的小事。想让他做别的,孩子却不认字,派不上多大用场。沈夫人的工钱只够母子二人吃饱穿暖,旁的诸如读书认字,是断断没有余力的。   苏子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最穷的地方却产最雅的竹。   竹林乡唯一能与外界通商的紧俏品便是竹雕器物。稍有钱的商户雇了乡内唯一懂得些法术的几个道士,一批批往外界运竹器。   这一年,沈黛十四岁,随母在竹林乡最大的财主家里帮工。这大户姓苏,专贩卖竹器。苏大掌柜总是自夸,全欲界没有哪一个铺子能比得上苏生记。欲界中的大人物若是想要一件竹,必不远万里派人入巫山花天价来苏生记买。   今日,苏生记又要交付一件精品竹器,听说那买主从金陵城来,三个月前订货,把雕竹的模子送来,三个月后的今日来取货。   苏大掌柜说买主脾气怪,不爱说话,除了百两黄金为酬劳,只有一个要求——越少人知道这笔买卖越好。   三个月前,是沈黛从那个客人手里取的模子。那个客人没和他说一句话,负手站在碧纱屏风后面,只留一个颀长的背影。那东西装在匣子里,就孤零零放在桌子上。沈黛取了匣子,走出屋子,本来想看看匣子里是什么东西,可恰逢沈夫人喊他吃晚饭,他就没看匣子,直接交给了苏大掌柜。   三个月后,竹器完成。仍是由沈黛将货交还买主。沈黛掂了掂匣子的分量,比上次取来时重了许多,看来模子和货物都被装在里边。   沈黛捧着长竹匣穿梭在苏宅后院。   沈黛已走过一条幽深的小径,前面是全竹林乡唯一的寿山石群,苏掌柜不远万里从太湖运来的,用它们来给他并不大的后院贴一点金,他时不时都要带友人来欣赏一番,彰显他的阔绰。   假山群有个黑黢黢的山洞,洞后是一条直通前院的捷径。   沈黛钻进山洞的一刻,就察觉洞里有人。   一股又酸又烈的酒糟味扑面而来。   “哐当”一声——   沈黛手上的竹匣子被打落在地。   沈黛被醉醺醺的男人压在身下。   这个气息沈黛很熟悉。   第一次的时候,他被那双大手扼住脖子,惊恐地大叫,却只换来粗重的两道耳刮子。他已经懂了,他反抗,只会让对方更兴奋,他的脖子会被掐得更紧。从那次开始,脖子成了沈黛最敏感的地方,只要稍稍被人一触碰,他就会尖叫出来。可后来又过了好多次,沈黛学会了沉默地压住那一股直灌脑门的冷战,忍着厌恶,迎合男人的施暴。   那是宅子的主人苏大掌柜。   他喜欢男人——年轻的男人。越年轻,越喜欢——最好是沈黛一样的孩子。每次喝醉酒,他就来找沈黛。   沈夫人因为刺绣,在烛火下日复一日地熬坏了眼睛。近些日子,总感觉有小虫在眼前飞,看不清东西。   苏大掌柜出的金子实在太多了。   沈黛需要屋子可以住,需要米可以吃,需要金子让母亲安然入睡。   他需要钱,也需要机会。   沈黛喘息着问:“大掌柜,我想去学堂念书。”   苏大掌柜哼哼着:“等你再长大些。你还嫩着呐。这里——最嫩了。”   一刻过后,苏大掌柜尽兴,他边提裤袋边走出假山洞,冷冷吩咐:“别误了生意。要是摔坏了,仔细你的皮。”   沈黛穿好衣服,跪在地上,抹黑去找匣子。匣子被摔破了,里边的东西掉了出来。沈黛摸到锋利的刃,手立刻被割开一道口子,他赶紧往衣袍上擦了擦手掌,想着要是让血染污竹器,他就完蛋了。   原来是一柄剑啊。   沈黛抱着剑和剑竹鞘走出山洞。阳光猛然照在脸上,刺痛他的眼睛,他盲了一会儿,低头,发现一半雕刻暗纹的剑鞘上都染上了血珠。那是苏大掌柜的指甲在他腹部和腰窝处留下的伤口,他们刚才大概就压在剑鞘上,伤口里的血染红了剑鞘。   沈黛愣愣地看着斑驳的剑鞘。那一点点血红的晕染,像是飘散的桃花瓣。这柄剑鞘是竹贤乡最好的匠人费了整整三个月雕刻的。沈黛从来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剑鞘,自然也不敢想这剑鞘值多少钱。   他赔不起的。   凭苏大掌柜在竹贤乡的地位和财力,他和阿娘会被赶出去。   他的生活如此不堪和卑贱,可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也是他们拼了命才争取来的。其他人——那些长在蜜罐里,高高在上的人或许会耻笑这样野草一样的人生。可他不能!他和阿娘所求不多,仅仅是要活!   沈黛抱着剑和剑鞘走到前厅。   客人已经站在厅内,一袭朴素的黑袍,依然负手而立,仰头,在看瓦蓝瓦蓝的天。   因为客人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此刻前厅不会有第二个人出现。   沈黛慢慢靠近客人,道:“客人,您的东西我给您送来了。”   客人转头的一瞬间,沈黛用剑朝着他的心脏刺了过去。   客人神态自若,不惊不怖,只用了一个旋转手腕的姿势,就夺过沈黛手中的剑。他极黑的瞳子盯着沈黛,没有疑惑,没有厌恶,只是淡淡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沈黛扑上去,喊;“去死!去死!去死!”   苏大掌柜在沈黛身上发泄兽性,沈黛就把这份厌恶加诸眼前这个人身上。   沈黛嘶吼:“死了——把你吃掉。就说你从没有来过。”   黑衣客人盯着眼前的少年。   这少年面若桃花。   却——   状如饿鬼。   黑衣客人嗓音又沙又沉,淡淡问:“你叫什么名字?”   “夏莲生在冬日,飞雪飘于盛夏。苏大掌柜说,我的命和名字都不合时宜。我不知道什么叫不合时宜,我只知道,没人真的在乎我的名字。”   “道盟,温藏弓——” 第058章 四恶道:饿鬼(二)   沈黛抬起头,不卑不亢迎上温朔的目光,幽幽问:“道盟是什么东西?可以吃吗?”   “你不信任他人。”温朔旋转手腕,三尺剑锋在他手下格外听话,他甩出一道凌厉的寒光,竖剑贴在他手臂后面,剑完美地和他合在一起,他就像是柄天地间最锋利的一柄剑,他发出一声短叹,“活得很不易吧?”   可怜他?   可怜一个要杀他的人?   沈黛怔怔望着这个奇怪的人。   温朔侧过身子,把剑藏在身后,抬起空着的那条手臂,手掌横在空中,每一根手指都翻转撑开来,向沈黛索取着什么。   沈黛垂眸看着指骨停匀的手,手指修长白皙,没有长茧,与其说是武人握剑的手,倒不如说是书生握笔的手。   他想抓他的手?   他和苏大掌柜一样?   想要他吗?   沈黛上齿磨得下唇都发麻了,才抬起自己的右手,碰了那只手一下。温朔的黑眸闪了一下,把手往后缩了几寸。沈黛大着胆子用两只手拉住他的手。   “哐当”一声——   竹剑鞘从沈黛手上脱了手,砸在地上。   这一声响像是敲在沈黛头顶的一口钟,彻底让他明白过来,对方不是要拉他的手,而是只想要回他怀里的剑鞘。   即使知道自己误会了,沈黛还是死死拉住温朔的手,“公子,你救救我。他们逼着我来杀你。我不肯。苏大掌柜还打我。你看。”   沈黛卷起衣袖,露出长久以来受的割伤、鞭伤和一刻前指甲留下的月牙形的红印。那些新伤旧痕触目惊心,足以让任何人动容。衣袖不断被翻起又落下,在这起和落之间,两个人越贴越近。   温朔的手探向沈黛的脖子。   他就是想摸他的脖子!   猛然间,堂内犹如霜降,袭来穿堂风,沈黛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风把每一根汗毛都吹起来,他强压住心底的厌恶,牙齿打着战央求:“公子可怜我。我什么都答应公子。”   温朔的指尖擦着沈黛的衣襟而过,顺着他手臂的轮廓而下,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沈黛转过身来,背抵住温朔的胸膛,越发蜷缩进温朔的怀里,用手掌包住他温朔握剑的手,“公子手里有剑,可以救我。”   沈黛数着温朔呼吸的间隔时长。   这个人很能忍耐。   气息没有乱,却到底有些沉,   沈黛抬起手,横起剑,不经意地架在背后人的肩膀上。他料定对方会起疑,快速仰头,去亲温朔的唇。温朔愣了一下,把脸转开一个角度。沈黛只咬到温朔的唇角,即使只咬到一点,他也慢慢蠕动嘴唇,去吮吸,去细嘬。   沈黛将剑越发靠近温朔的脖子,再感受到剑身架在富有弹性的肌肤上的回弹时,他双手猛然用力一拉,就像让温朔举剑自戕一样,他想要听到剑刃割破脖子血管的噗嗤声,一股劲却从掌心冲出来,仿佛早有所准备。那只握剑的手像是块铅,沈黛根本拉不动分毫。这样一来,他想杀人的目的彻底暴露了。   温朔的手臂落下来,像是枷锁一般箍住沈黛。沈黛垂下眼帘,看到这人即使禁锢他,还小心翼翼地反抓着剑柄,让剑刃始终离他远远的。   装模作样!   别有用心!   禽兽!   温藏弓要真是正人君子,就不会这样紧紧抱着他。手臂被压在肋骨上,骨头都要被束断了。他们贴得那般近,像淬火相融的两块金属。   这人的身体硬得像铁,又热得像炭,鼻息像是灶上沸腾铜水壶,长壶嘴“噗噗噗”向外冒着热气。沈黛左肩的衣襟在挣扎中滑落,露出起伏光洁的一截肩颈,这人的鼻息就扑在上面,吹得他一阵阵起红疹子。他耳垂上红线穿的金珠子随着身体撞动,一次次打在锁骨上皮肤上。   这人身上有一股子香味。   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贵公子身上才有的味道。   “不管你怎么装,其实就是为了占我便宜。”沈黛蔫蔫耷拉着脑袋,目眦半闭,像是束手就擒的兽类,“我生来就是给你们欺负的。”   温朔动作滞了一下,想要松开沈黛。   沈黛的金珠瞬间没进温朔衣袍,耳垂被挂连住,随着温朔身体离开,红线绷紧,要把他耳垂上的肉都撕裂,他忍不住“唔”了一声,“疼死了。”   那只手又摸上沈黛的脖子。手转过来,手指的背擦着紧绷的皮肤而过。沈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胸腔内的心脏收缩舒张,横冲直撞地蹦。   有人曾掐着沈黛的脖子,说再喊弄死他。手是欲望探出来的触角,象征着征服的权力。而这只手仅仅只是轻柔而有力地把困住他的金珠拨弄开。   温朔说:“好了。”   温朔走开几步,弯身,捡起剑鞘,背对着沈黛,手腕灵巧一转,剑像是活了一般,从上至下再到左舞出一个四分之三的圆,剑格以下半寸擦着剑鞘脊线往上提,发出“咔咔咔”的声响,流畅地插剑入鞘,严丝合缝。   温朔从怀中夹出一张纸,放在他曾经搁剑匣的桌子上,用一只瓷杯压住,他微侧身,却没有看沈黛,“你好自为之。”   温朔往屋外走。   沈黛自己的腿不听使唤,明知道不该去招惹这个煞神,看到他走,却还是喊住他,“你站住!你还没给钱!”   温朔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擦了几下,转过身来,望了一眼桌上的纸,又抬眸疑惑地望了沈黛一会儿,“你——不认识银票?”   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好话,可又令人听得心里不爽。像是有只小狗,一只有力的大手反着撸毛,只要轻轻的几下,毛就东倒西歪,像只炸毛的球。   “对。我不是在玩你以为的什么把戏。我不知道什么是道盟。不知道什么是银票。不知道什么叫生不逢时,什么叫好自为之。我不知道!从来没人教过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温朔伸手把卷起的银票捋平,“银票就是,有客人把钱存在庄子里,写下契纸……”   沈黛打断他:“我不在乎什么是银票。就像你不在乎我为什么杀你。你看不起我。理由不重要对吗?被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打扰了那么一刻的时光,多问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温朔垂下眼帘,只露出下半颗黑眸,盯着沈黛,像是被说中了,又像是没被说中,“如果你非要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我可以告诉你。”   沈黛嗤之以鼻,“骗子在骗人的时候总说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我等着你编好听的话哄我。”   温朔道:“我没有经历你所经历之事,不想妄猜你的苦衷。我隐隐觉得,你把对另一个人的恨意胡乱宣泄在你第一个见到的陌生人身上。你所以为的理由或许根本只是说服你施暴的借口。而你杀的是我,我不想追究,就这样简单。”   “苦衷?呵呵,你真蠢。我杀你,只是因为剑鞘被我弄脏了。我怕你去向掌柜告状。单纯地想杀你。单纯的恶。没有苦衷!”   温朔低头,打量剑鞘,“我还以为——算了,不是很重要的事。”   沈黛一副看被我说中了的样子,“你又懒得解释了。”   温朔道:“一个人的一切都在他眼睛里。高兴了,人的眼睛会发出光彩。失落了,人的眼睛会灰蒙蒙一片。刚才,我看见你的一刹,你的怒火从眼睛里喷出来。我和你之间并无恩怨,所以才会猜测你另有苦衷。可怜你——谈不上,只是这世道如此艰难,也有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沈黛啄着这几个字,不屑地笑,“看来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温朔道:“我希望你能控制心中的怒火,否则终有一日,成燎原之势,会害了你的性命。那便是我说的好自为之。”   沈黛道:“你骗人。我心里想什么都不会被人轻易看出来。我藏得很好。”   温朔道:“怒火——便是越压抑越熯炽,直至转为恨意,一发不可收拾。在你找到宣泄怒火的方式前,想要活得久一些,藏起你的祸心,老实些。”   沈黛道:“就像偷吃鸡的狐狸,在靠近鸡窝前化成人形,要藏好自己的尾巴,等靠近胖鸡,才突然露出爪牙,扑上去咬住鸡的脖子。在一瞬间捕杀它们。”   温朔愣了一下,杏仁状的黑瞳在一瞬放大。   沈黛十分警觉,“你还是后悔了?要杀我了?还是要去向苏大掌柜告状?”   温朔摇头,自顾一笑,那笑却只是嘴角的微微一上扬,眼睛中并没有笑意化开,“我只是没想到你用了这个比喻。我没有让你去杀人。你理解错了。”   他刚才说的——   人的一切情绪和情感都藏在眼睛里。他的眼睛并没有笑。他在装不在意。狐狸对他来说很不一样?   沈黛说:“我叫沈远山。”   温朔从怀中又拿出一张银票,压在第一只瓷杯下,“这张是给你的。有机会的话,去念书,去学手艺,去看清楚天下之大,地之广阔,芸芸众生像你我一般奔波劳碌。你的心里就会装下很多事情,不再只被小小的怒火所驱使。”   沈黛继续紧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企图?”   “防人之心不可无。本来这是件好事。可以你这样的年纪这般警戒,不禁让人感慨。”   沈黛说:“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温朔往外走。   “握剑的时候拇指不要放在剑格上,一用力,拇指就会被刃割伤,逼着你把剑丢开。”   “一定要握紧剑,被人夺剑是用剑大忌,是最致命的。”   “想要一剑毙命是很难的,除了惯用剑之人,生手绝不能直刺心脏,因为移动中你无法判断对方心脏的位置,剑一旦刺入胸腔,就可能被肋骨卡住,那样的伤不致命,你拔剑的功夫,对手的武器就已经刺上来了。   他这是在教他用剑?   沈黛从来不相信他人的好意,因为好意的背后往往藏着龌龊至极的东西。   沈黛下定决心和这种伪君子唱反调。   “我问你——”沈黛喊住他,“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如何最快地结果人的性命?”   温朔定住脚步,惊异于少年杀人的欲望。   沈黛清泠泠道:“脖子吧?”   温朔转身,盯着沈黛。   沈黛用手作劈刀横在脖子上一划,“这样子一剑抹下去,干脆利落,连一声叫唤都听不到。如果我动作再快一点,力气再大一些,方才的那一剑,我已经杀了你。”   沈黛笑意盈盈,一字一顿道:“我没能杀了你,是因为没有等到第三次机会。我学什么都很快的。道盟的师兄,我记住你了。” 第059章 四恶道:饿鬼(三)   沈黛向苏大掌柜复命后,回到寄宿的屋子。   本来,沈夫人和沈黛该和下人们挤大通铺。可三小姐的婚期紧迫,沈夫人身为绣娘,日里要占着最明亮的窗户边绣,夜里又常常点蜡烛熬着绣,连下人们都嫌弃她多事,合起伙来向掌事的提议,赶他们去西北角的小屋住。   小屋里已经住了给小姐熬喜糖的匠人,是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沈黛听说这些匠人已经在府内待了三年多,已制成一万三千颗红玫瑰糖,一万三千颗绿薄荷糖,还剩下一万三千颗黄桂花糖没有制。   往两年宅子里的桂花长得不好,苏夫人不满意。三个匠人干巴巴等着去年的桂花从枝头冒了花蕾,插入白瓷瓶里拿给苏夫人过目。苏夫人仔细审视了一番后,才点了头,下令折枝,摘蒂,浸泡,熬糖,压花,储存。   竹林乡穷,乡内也不产糖。饴糖从外地运来不易。乡内一辈子没见过糖这种东西的也大有人在。苏三小姐要带着绣了十八樟木柜子的嫁妆和三万九千颗糖出嫁。这是乡内的热闹事。人们都说这些糖几十年也吃不完,苏家父母极其宠爱儿女。   糖夏天会融化,也容易招惹虫蚁。苏夫人运来比矮丘高的石灰,特制镂空的糖匣,把石灰堆在匣子下,石灰可以吸潮驱虫,只需要定期更换石灰,那些糖就能长长久久储存下来。因此,苏宅内掩气味的石灰多不胜数。靠近石灰山的屋子空气闭塞。   在漫天石灰里,在雪白甜蜜的糖霜里,在匠人酸腐的汗水里,沈夫人总是日复一日,低着头,一针一线绣着嫁妆。沈黛时常感慨,沈夫人的耐心真好啊,看见她,他就能宁静下来,觉得他身为沈夫人的儿子,也不是很糟糕的一个人。   沈黛回来的时候,天已暗了,沈夫人坐在隔间的桌子边,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手边放着竹篓筐和一只饭碗,筷子架在碗上,一只白馒头卧在筷子上。碗里没有冒热气,沈黛不用去看也知道,是凉透了的白粥。   沈夫人在绣一只男人的靴子。   沈夫人总是在晚上灯光灰暗的时候绣“下妆货”。所谓的“下妆货”,就是女方嫁入夫家时要送给夫家仆从的绣品和礼物——譬如鞋子和荷包。她选在晚上绣这些是因为灯光昏暗,看不清经纬线,从而使得绣工不够鲜亮平整。但因为只是“下妆货”,苏夫人的要求并不高,常常只是随便翻一下,沉默着,也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然而很明显,沈夫人手上的这双靴子材料上乘,内绸外纱,还特意绣了别致花样,根本不像是仆役穿得起的东西。沈黛心里纳闷。   沈夫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微笑道:“黛黛回来了。肚子饿了吧?快洗水吃饭。”   沈黛走到水盆边,“哗啦哗啦”,用手舀水净手,洁净的水将那些臭男人的味道冲走。他坐到桌子边,一口馒头,一口白粥,打量沈夫人手中的活计,问;“阿娘,新姑爷的靴子也要你绣啊,新娘子不自己绣?”   沈夫人用力拔出黑靴子上的针,一不留心扎了手,用嘴咬住手指,眨着眼睛微笑看着沈黛。沈黛有种感觉,阿娘是借机避开了这个问题。   沈黛问:“不点蜡烛吗?太暗了对阿娘的眼睛不好。”   沈夫人嘬着手指,“蜡烛又涨价了。还是灯油节省些。哦——我给你买了笔和砚台,收在柜子里了。比不上你爹平日里用的那些,可掌柜说很经用,正适合初学的学生。纸还是太贵,等我存点钱再给你买。”   爹是沈夫人教给沈黛的一样东西。她总是无意识地将有夫君和没有夫君的两种生活做比较。但凡遇上不顺心的事、解决不了的困难等等,她就会说,你爹在的话会如何。但凡给他一件好东西、满足一个心愿,她又会说,这是你爹希望给你的。   其实,沈黛不在乎那个人,他拥有的一切美好之物都是自己阿娘给的,仅仅只有阿娘。阿娘依赖夫君,而他的愿望是照顾阿娘。沈夫人总是把夫君挂在嘴边,不过,近来,她说得少了。   沈黛说:“谢谢阿娘。我会节俭着用的。”   沈夫人叹道:“可惜我不认字。也没能力给你请先生。你爹在就好了。厨下的陆大娘认些字。你去讨教她吧。”   “阿娘,陆大娘只认识牌局上的字。”   “不可以吗?”   “可以,我有空去向陆大娘请教。”   沈夫人再次露出笑容,“黛黛真听话。是个好孩子。”   “沈夫人,沈家儿郎真乖巧啊,以后定会有出息的,你是个享福的人啊!”里屋和外屋没有门,只用布帘子隔开,外屋的匠人总是偷听他们母子说话,时不时还要插上一句话。让沈黛很窝火。   沈黛默默用筷子拨弄薄粥,吃完,从怀中掏出银票,轻轻拍在桌上,推向沈夫人。他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沈夫人小心点说话。   沈夫人压低声音问:“哪来的?”   沈黛指着银票上的数字,“阿娘,这是多少?”   沈夫人皱眉,小鸡啄米般认着上面的字,“壹佰——金?”她吸了口凉气。   沈黛站起来,小心翼翼叠起银票,走到床榻边,棉枕头下有个洞,他伸手进去,把银票藏在里边,最后拍松枕头。   沈夫人放下靴子神情凝重地问:“黛黛,不会是你偷的吧?”   沈黛神色淡淡:“阿娘,不值什么。我们觉得这些贵重,别人可能只觉得这是一点点施舍。不是偷的。是别人赏我这个乞丐的。”   沈夫人脸色在晃动的烛火下暗下去。   沈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活得像是个乞丐。   可他阿娘并不愿看他这般自哀。   沈夫人说:“给你这东西的人一定是个外乡人。这里根本没有兑这东西的庄子。到头来,枉费了他一番心意。找机会还给他。”   “一张废纸吗?”沈黛噙着这句话,“有朝一日能出去,就不是没用的东西了。”   凭什么还给温藏弓?   他都抱他了。他只是心虚。   沈夫人吃惊问:“黛黛,你要出去?”   沈黛微笑着看着沈夫人,神采奕奕,转而说:“阿娘,我身上好脏,我去冲个凉。”   这屋子里没有浴桶,沈黛总是打一桶井水,用葫芦瓢冲浴。他不喜欢被人看到身上的伤疤,于是就穿着里衣冲水。苏宅里有一处自然天成的汤泉,听说是阴阳二池,阴泉冰凉彻骨,阳泉温热蒸汽。但沈黛这样的身份,大概一辈子没有机会进去瞧上一眼。不过,他也不愿去,苏大掌柜浸过的地方,他都觉得脏。光洗还不够,他恨不得能像蛇一样脱皮。   沈黛低头,盯着水桶里的井水自己的倒映。他脖子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条又长又深的抓痕,通红通红,向上凸起肉芽,被衣襟压着、像是从衣服里长出来一条花枝。   在澄澈的井水里,沈黛仿佛又看到那双点漆般的黑眸。   凉凉一瞥,他心中一惊。   那个人摸他脖子——   是因为这个伤痕吗?   不会的。   天底下,哪有真心的好人。   沈黛舀了一瓢水,浇到后背,水立刻浸润衣衫,勾勒出他的背脊。一丝丝刺痛。除了脖子上的割痕,今日的伤都不深,却密,像是无数蚂蚁叮咬皮肤。   “沈家小郎君还是习惯每日冲凉啊。要干净——贵公子才有的习惯。”那些人哄笑作一团。   沈黛不回头也知道,一个匠人——或者三个匠人全在,捧着碗,蹲在地上,一边呼噜噜喝粥水,一边打量他冲凉。   沈黛冲好凉,湿漉漉从三人眼前走过。一人伸出一只脚,绊了他一下。沈黛微微向那人作揖,说了句:“抱歉。”   三个匠人笑得都打嗝了。   沈黛换上干净的衣服,从床榻抱下被褥,铺在地上,躺上去,背朝沈夫人,像虾米一样蜷缩着身体。   沈夫人最怕看到沈黛这个样子,无助孤独得就像是一个婴儿。沈夫人问:“黛黛,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苏大掌柜骂你了吗?”   沈黛回答:“他很宠我。还答应我送我去念书。”   沈夫人继续埋头绣靴子,“那就好。”   沈黛问:“阿娘,三小姐的嫁妆还有多久绣完?”   沈夫人揉了揉眼睛,“被面、帐子都绣完了,还有些衣裙、鞋子,总还有八个月的功夫。”   沈黛幽幽“嗯”了一声。   沈夫人突然道:“今日沈夫人来看过绣品。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沈黛心中一跳,“她说了什么?”   沈夫人慢悠悠道:“她说,绣娘的心思就该在绣品上。少往内院混钻。安分些。黛黛,阿娘问你——”   沈黛坐起来,“什么?”   沈夫人垂眸,犹豫着、难过着、又有些恼怒地道:“阿娘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为什么这么问?”   沈夫人向下撇嘴,“沈夫人说,老远就能闻到我的味道。让我不要在沈大掌柜面前晃来晃去。身上的味儿都挂到男人身上了,   沈黛重新卧倒,手垫在耳朵下面,“阿娘身上只有糖味。和我一样。可惜阿娘只是身上有糖香,却不是吃糖的人。”   沈夫人含住一个笑,“我吃过呐。你爹买给我吃的。黛黛要是吃过糖就好了,肯定会喜欢那个味道的。很甜的。”   甜酸苦辣咸,五味之中,沈黛唯独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   沈黛笑道:“以后我来给你买糖。也给你准备三万九千颗。”   沈夫人“嗯”了一声,埋头穿针引线,烛火晃动,她美丽的容颜也跟着火光闪烁。   沈夫人突然喃喃自语:“为什么是沈大掌柜呐?怎么是他呐?”   潋散烛光的细针从男人的靴子里费力穿出来,沈夫人用一小块用剩的蜡烛头润了润针头,针就轻盈起来,继续飞针走线。   似是一声哀叹:“不是他啊。”   一阵倦意袭来,沈黛听着沈夫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日鸡鸣,沈黛就爬了起来,站在床边,给沈夫人压了压被角,踮脚走出屋子。两位公子在自己家里读书,先生是外头请来的,格外严苛,鸡鸣三次就要公子在学堂里报到。沈黛要比公子早到一刻。他常常立在窗户下,等着两位公子吩咐他取东西或者传话。通常,一站就是一个上午。   日上三竿,窗户里飘来老先生的念书声和公子们零散的笑声。   沈黛蹲在窗户下面,用树枝戳蚂蚁玩。黑色的小点驮着食物残渣,成长长一条黑线。沈黛用树枝督促这些蚂蚁,但凡有落队的就毫不犹豫地碾死。   此时正值六月,烈阳艳艳,蝉在抽绿的桂花树上鸣叫不停,音浪一潮高过一潮。这些虫子旺盛的生命力是通过声音传递出来的。蛰伏十二载,蝉鸣一个夏。   窗户被从里边用棒子撑起来,苏大公子捅出棒子,砸在沈黛背上,“小混蛋,用杆子把蝉一个个黏下来,吵死了!”   “大哥,他不是我们家里的仆从。你不该这么和他说话。”   “你给我闭嘴!轮得到你教训我吗?你这个娼妓生的孽种。”   沈黛朝紧闭的窗户福一福身,“公子,我去黏蝉了。”   沈黛向管事要了黏蝉的杆子,卷起袖子,仰头,或蹦或踮脚,将一个个鸣噪的蝉黏下来。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公子们散了学,而地上落满了死去的蝉。沈黛跪在地上,将一个个死了的蝉捡起来,提起衣袍的摆,卷了满满一怀,小腹前起鼓起一个鼓鼓的包,有些滑稽。   沈黛抱着死蝉往屋外蹦,一头撞上一个人,把怀里的蝉都弄撒了。   沈黛跪在地上捡蝉,低头,看到一双靴子——他曾见过的。   道盟的“大善人”——   还留在这里有什么企图?   那人弯身,帮他一起捡蝉。   沈黛当作没认出他是谁。   温朔捡起最后一个蝉,翻转手指,对着阳光打量了一会儿又胖又圆的虫,“这个——”   沈黛两手拉起衣袍,跪着抬头,笑意浅浅地看着他,“你没见过蝉?蝉就是藏在地下十二年,一朝飞上树梢,鸣叫一夏的卑贱之虫。”   温朔捏着蝉,“有什么用?”   “吃呗!”沈黛抢过温朔手里的蝉,“入药!卖钱!道盟的师兄是不知人间疾苦还是没有常识?”   温朔突然用手攀住沈黛的肩膀。沈黛乜斜那只书生的手,任由温朔带着他往旁边带了那么一下,跌跌撞撞往他身上靠。沈黛手指一麻,什么东西咬了他一下。沈黛甩手,摔下一只蝎子。温朔的手滑下来,沈黛安下心来。   原来是提醒他有蝎子啊。   血珠子从指尖钻出来。沈黛学沈夫人的样子,含住手指,好奇地睨着温朔。   温朔出剑,要刺蝎子。   沈黛有样学样,扯住温朔袖子,也带了他一下。蝉再次散落在地。蝎子一溜烟逃走了。沈黛嘬着手指,笑道:“你也嘴馋吗?烤蝎子是挺好吃的。”   温朔顿了良久,“没事吧?”   沈黛拿出手指,用血抹了抹唇,“啊?这个伤啊?死不了的。我百毒不侵的。你该担心那只蝎子,我的血可不是那么容易喝的。”   “温公子——”   两人背后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   苏二公子朝沈黛微微一笑,“温公子,你在这儿啊。我父亲备了雨前龙井在花厅等你。”   沈黛跪在地上,捡蝉。   两双靴子从沈黛眼前走过。一双他识得,另一双他也识得。   沈黛折跪膝盖,沉眸盯着那双后来的靴子——如此细致整齐的针线,一枝小小的牡丹安静卧在上面,全竹林乡都不会有第二个人有如此的绣工和不厌其烦的耐心。   沈黛抱着蝉回屋子。通向屋子的唯一一条小径上,有匠人正在钉木门,锤子“噔噔噔”响着,一次次将桩子深扎入泥土。这门很是奇怪,通向外面的那面按着插销——分明是从外面才能打开的意思。这门要是关上了,他和沈夫人还有那三个工匠就不能出来了。   沈黛略过尚安了一半的门,钻入屋子。   沈夫人还是坐在老位子,对着灯绣衣裙。她眼角红红的,像是一朵被雨水打湿了的海棠花。   沈黛放下蝉,拉一拉沈夫人的衣摆,“为了外头的门哭?”   沈夫人想说什么,却只哽咽了一声,浓重的鼻音下,一句辩解也说不出口。   外头,女管事在外嚷嚷:“夫人吩咐了,以后,太阳一落山,这门就上锁。你听明白了吗?”   沈黛不问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为什么。   女管事更加大声道:“你脚别那么散。只管绣你的东西。别总在老爷面前丢人现眼。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不知道廉耻,你做的那些事,按我们乡里的规矩是要沉湖的。也就夫人心善,容你在这里放肆。”   “感恩戴德些才是!”   沈黛知道,前头的话是苏夫人说得没错,后面两句就是管事的借威作福。势利眼的仆从向来这样。沈黛知道自己在苏宅的日子不长了。   沈夫人叹了口气,眼睛更红了,手垂到膝盖上,趴在桌子上,用手臂遮着脸,身子剧烈抖动,抽泣。   沈黛摇一摇沈夫人的手臂,“阿娘,你别哭。儿子替你出头。反正我也饿了。你最讨厌他们哪一个?”他挂起一个微笑,“我给蝎子托个梦,让它咬死他。”   沈夫人语里有一丝丝柔情,“黛黛,傻孩子,我知道你想逗我开心。”   “阿娘阿娘,哪一个呀?快挑一个。苏大掌柜?苏夫人?苏大公子?外头的三个男人?女管事?还是——   “苏二公子?”   “——苏愈。” 第060章 四恶道:饿鬼(四)   沈黛看到沈夫人身体明显滞了一下,她原本紧贴的脸和手背掀开一条缝,却没有彻底抬起头。她就从那黑幽幽的缝隙里打量了沈黛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捏住沈黛耳朵上的金珠子,用手指轻轻地转,“谁都不要死。阿娘会听他们的话,管好我自己。”   “谁的话都不要听。只听儿子的。”沈黛像小猫一样把脸贴过去。沈夫人的手指刮了沈黛的脸一下,让他觉得痒痒的好舒服。   沈黛眨着眼睛,抬起脚晃动一下,语气平淡地道:“阿娘,我的鞋子破了,也该缝双新的了。我喜欢你昨天绣的那一双。你照着那个样子给我做一双一模一样吧。”   “那是大人穿的。”   “阿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直起身,从竹篓里抓起绣绷,头低得比往日里还低,脸颊浮起两团红,含糊地“嗯”了几声,似是答应了。她这样子倒像她是孩子,而他是父亲,孩子在向父亲认错。沈黛颇为哭笑不得。   那么——   就是苏愈了。   要是大的那个就好了。   偏偏是老二——最不可能有出息的老二。   沈黛洗手,坐回老位子,凳子有些高,他踢掉鞋子,勾起脚尖荡来荡去。他啃一口白馒头,默默嚼着。今日他回来得早,粥还是热的,他用筷子将最上面的一层凉粥拨到朝自己那边的碗边上,埋头,“呼噜噜”吸着粥水。   沈夫人微微皱眉,抬起头,略带责备地瞟一眼沈黛,“黛黛,别学外面的粗汉,吃饭要细嚼慢咽,别吃出声音来。”   沈黛咽下粥,说:“好的,阿娘。”   沈夫人又绣了两针,接着说:“还有,吃饭的时候别说话。有个特别有学问的老头说过,食——不言,寝——不语。”   又是他那个死去多时的老爹说过的吧。   阿娘,不会是你们睡觉的时候,我爹嫌你话多吧?   不敢问。   沈黛大口嚼着馒头,伸直脖子,咽下去。   沈夫人又抬眸,“听到了吗?”   沈黛叹一口气,“那阿娘说,我应该说话还是不说话嘛?”   沈夫人明白过来。   微弱闪烁的烛火下,母子俩相视一笑。   沈黛眯眼睨着自己的母亲。   沈夫人正当华年,瞳子乌黑,鼻子尖挺,笑起来眼角连一丝丝皱纹都没有。她惯低头,一来是绣娘本就低着头绣东西,她绣东西的时候多,自然低头多;二来她性子又软又韧,低头是因为臣服,然而,任凭他人辱骂不肯抬头也是因为她不肯认命。她永远给人一种柔柔的感觉,就像是雨中耷拉着脑袋的垂丝海棠,沉重的雨水冲刷而下,花萼却永远立在枝头。   苏大掌柜有三子一女。长子、三姐都是苏夫人所生。次子苏愈和幼子是妾室所生。幼子四岁夭折,也顺便带走了悲伤的母亲。   失恃的苏愈从不惹是生非,却也不出挑、不聪明。苏大掌柜供他吃饱喝暖读书就算对得起一个父亲的名头。苏夫人根本不拿正眼看他。连带着大公子和三小姐也对他呼来喝去。   其实沈黛不明白,都是儿子,都是喜欢的女人生的孩子,怎么就不能一视同仁?一个偷拿家里的金子去滥赌,说两句好话,苏大掌柜就一笑了之,另一个失手打烂烛台,就罚他去跪祠堂。   或许,忍耐和平庸就是最大的错吧。   沈黛眼前浮现一条被烟雾遮住的前路,那路的尽头有人朝他摆着手,蛊惑他走上这座不知前路为何的独木桥。如果想要往上爬,就要不择手段。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可是走上这条路赌上的代价偏偏是他人生中唯一在乎的人。   不行。   苏愈么——   喜欢到什么程度呐?   要试一试呐。   沈黛放下筷子,跳下凳子,趿着鞋子,抓起空碗和筷子,打着饱嗝脆生生道:“我去打井水洗碗。”   沈黛蹿到院子里,他听到“咔嚓”一声响,放开目光,看到院外小径上的木门已经安置好了,有人正在关上插销。   沈黛放下碗筷,挽袖子,打井水。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黛抬起手臂,把井水冲入木桶,头也不回道:“三位叔叔,别看了,只是洗碗,不是洗澡。”   沈黛把碗筷丢到水桶里,双臂折起抬到胸前,提着水桶踉踉跄跄从三个制糖的工匠面前走过,钻到院子后面的一间破屋子。那屋子里堆着储糖的大量石灰。   沈黛关上门,抬起铲子从里边卡住门。他没有撸下卷起的袖子,反倒脱了外袍,整齐叠好,放在脚边。他蹲在角落,熟练地扒拉石灰,像在米缸里摸藏起来的鸡蛋。   没一会儿,沈黛摸出长条形的一件东西,他看也不看,伸到井水里涮一涮,“嘭”一声,上面糖霜一样的白色粉末冒起泡,井水沸腾起来,一股热气直扑沈黛的脸。   每次都这样,石灰虽然能去尸臭,保持尸体的新鲜程度,但一沾水就冒烟,不洗他又嫌脏,病疮烂肉——难以下咽。   沈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自己总是饿。他的胃像是个无底洞,他的身体则是个无时无刻不需要血肉为柴鑫的火炉。一日三餐,他一顿不拉地吃,顿顿是主食加主食,时不时还吃个人打牙祭,但他还是罕能吃饱。就算偶尔运气好,吃得撑得弯不了身,过了一两个时辰,又饿得眼冒金星。   沈黛把一个人小腿靠近脚踝的骨头嗦进嘴里,“嘎嘣嘎嘣”咬个尽碎,吞咽下去。   沈黛从嘴里吐出一个锈掉的铃铛,铃铛的芯早就丢了,也就不会响。他看到这个铃铛才知道刚才吃的是哪一个。这个脚上系铃铛的乞丐青天白日地横在路中间抠脚趾。他看乞丐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觉得活得未免太过艰辛,就大发慈悲帮了他一把——把他吃了。   当时吃了一半,就有人来传话说大少爷学里的炭没了,让他去送炭。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掰断关节,一条条、一截截、一块块胡乱塞进石灰里埋好。算起来已经是五六个月前的事情了。   呕——   真恶心。   可不吃他就饿。他也没有按食用赏味期分门别类储藏的习惯,总是新尸体旧尸体、好肉烂肉混着吃,左右他没有味觉,凑合着对付吧。   沈黛吃了个半饱,站起来,歪头,展开双臂,伸直懒腰。   咔嗒——   窗户极微掀开合上,“沙沙沙”,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屋顶,声音停滞了。   来了吗?   “我的血很香甜吧?引得你找来这里。”沈黛似是自言自语,“我总是把老掉牙的人想象成酸的。把蠢的人想象成咸的。把生病的人想象成苦的。把脾气差的人想象成辣的。唯独甜——想象不出来。真有人尝起来是甜的吗?”   那个“沙沙沙”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越来越近,近乎就在沈黛耳畔。   沈黛转头,看到墙上那只卷着尖刺尾的黑蝎子。那小东西仿佛有灵智,看到沈黛盯着它,警惕地倒退着向房梁爬,同时,尖尖的尾巴越发靠近头部。   沈黛抬起手臂举在空中,哄小孩一般哄:“我再喂你一点。你就能化形了。试一试?”   油亮的黑蝎子极慢极慢地爬下来,爬一段,停一会儿,又再次爬一段,犹犹豫豫无法下定决心。   沈黛说:“多多益善的。否则,你一只幼蝎连脑子也没长出来,还能这样纠结来纠结去?”他提高嗓音,喝道,“你蠢吗?过来!”   黑蝎子落到地上,从沈黛的脚往上爬,挂在他的手掌上。尖尾巴刺下来,在沈黛手背上刺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窟窿。鲜红的血滋出来。黑蝎子贴近身体,贪婪地吸着血。   沈黛的狐狸眼眼角飞翘,目色沉沉,“够了!滚!”   沈黛一甩手,粗暴地将蝎子甩到地上。他静静观察着蝎子的变化。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黑蝎子先是原地绕圈,然后,一截截连接的关节像是生了锈的铁轱辘,“嘎吱嘎吱”颤动起来。   “啪吱”一声,薄壳从中间清脆顺滑地裂开,就如同人的两只手掰开一块饼,黑蝎子裂成两半,从中心升起一团黑色的火焰,越蹿越高,火舌添上木质房梁、却怎么也烧不着。   黑色的火焰——   象征着不属于这世界的阴火。   火焰照出一个细长的人影,打在粗糙斑驳的墙壁上,憧憧叠叠。影子走出来,化成一个小孩,赤身裸、体地暴露在沈黛冷彻如霜的目光中。小孩一张脸惨白如纸,没有眼睛鼻子眉毛,只有一张划拉半张脸的嘴和里边上下交错的数也数不清的挂着丝丝缕缕口水的尖牙。   “真丑——”沈黛撇嘴嘟囔,“听得懂人话吗?”   小孩脸歪过来,龇牙咧嘴,喉咙开始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沈黛道:“你办好我交代的差事,我再赏你点血喝。省得你空长一张嘴,说一口鸟——哦不,蝎子语。”   小孩向沈黛扑过来。   沈黛不慌不忙往后退一步,一手摸肘,一手击打眉骨,淡淡笑道:“想贪心吃了我啊?你试试看,看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气!”他的眼眶上下撑开,瞳孔在瞬间消失,眸子呈浓雾霭般的灰色,燃起两团熊熊黑焰。   与此同时,无脸小孩也被身体里蹿起来的黑焰所吞噬,精怪伸出爪子般扭曲的双手,仿佛捧月般捧着自己的脸,在烈焰中嘶吼尖叫,痛不欲生。   一条银线垂直出现在沈黛的两只灰眸中,线呈纺锤形扩大,转瞬变为寻常的瞳孔,瞳孔里的黑焰与精怪身上的黑焰同时消失,焰起焰灭,仿佛只是某人的一颦一笑带来的效果。   “听说过血蛊吗?我猜你也没听说过。本来就是我自己编的名字嘛。我的血可是个宝贝。精怪饮了,灵力大增。人饮了,心跳加快,血流澎湃,有用不完的精力。它还有个附带作用,能够诱发人心底不愿被人察觉的恶望——妒欲、权欲、杀欲、情欲……一切肮脏阴暗的欲望都可以。对于你们来说,就只有一个坏处——对我就是好处了,喝了我的血,我就能用火烧死你们,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我想杀,就能杀。”   沈黛没把话说尽。   他不会告诉蝎子,那些被短时间增强的力量不过是透支对方的生命力,他的血根本就是一味天地间最具诱惑力的毒药。   沈黛笑意浅浅,问他:“还想试试吗?”   小孩一动不动,明显屈服了。   沈黛道:“替我去做两件事,一件,帮我杀了南苑下房的那个老奴,穿一身蓝棉布褶裙、嗓门很大的老太婆,杀了割下她的舌头,悄悄送到这屋给我吃。第二件,掳苏家二公子——”   “沈黛!沈黛!你个小混蛋跑哪去了?脚这么滑,和你娘一样,总喜欢藏着偷着来时是吧?”掌事的在外头嚷嚷起来。   沈黛挪一挪下巴,“就是她。第一个。”   小孩乖乖点头。   “掳二公子和三小姐到外头去藏着。捂住三小姐的嘴巴别让她出声。给二公子头上套个不疏不密堪堪能看到人影的麻袋。牵他们到荒山野岭,两个人腰间系一条绳子。给二公子一把利器。告诉他,对面的女的叫小舟,想活命就把绳子砍断。先把三小姐推下山崖。你就盯着苏愈,看他砍不砍绳子。回来,把结果告诉我。”   崔小舟——   是沈夫人的闺名。   “这两件事——”沈黛还没交代完,就再一次被打断。   “沈黛!滚出来!当心我借接了你的皮。”   听脚步声,已经到门外了。   沈黛歪头“唉”了一声,狠狠瞪蝎子一眼,龇牙:“明白了?办不好,我也很乐意吃烤蝎子的。”   沈黛捡起地上的衣袍,才穿了一个袖子,门“哐哐哐”就从外头被人不断顶起来,横在中间的铲子弹上弹下。他回头看了一眼,蝎子很机灵,已经爬到屋顶上躲起来了。沈黛抽出铲子,门被撞开了。   女管事进来就拎住沈黛的耳朵,“你是聋了吗?叫你多少遍都没听见。”   沈黛被扭着拉出房子。   沈夫人站在清冷冷的月光之下,安静地望着沈黛,她的手垂在腹前,拼命扭着刚才在灯下绣的绢帕,都要拧断了。   女管事说:“有好差事给你。老爷要你去伺候一位贵客。”   沈夫人走出来,月光照在她身上,将她裸露的脖子勾勒出洁白如玉的曲线,“黛黛是小门小户出身,却也是娇生惯养。他手笨,只能干些粗活,伺候不来人的。”   女管事冷冷地睨了沈夫人一眼,“我看,他除了会伺候人,也不会其他什么的了。这叫有样学样。”   “哼——狐媚子!”   “不要脸。”   沈黛朝沈夫人微微一笑,“阿娘,你先回去吧。我不怕的。”   沈黛跟着女管事走。   他说的是真的。   他倒是真不怕伺候人。   就是不知道———   是怎么个伺候法? 第061章 四恶道:饿鬼(五)   女管家一路喋喋不休。   “老爷让你盯着点那人。”   “他拿了货,不肯走,特别古怪。”   “肯定揣着什么坏心眼,说不定是个烧杀掳掠的大盗。”   “外乡人都靠不住。男的、女的都是祸害!”   “沈黛,你听到了没有!是聋了还是哑了!”   沈黛猛地定住脚步,踩住女管事的棉布裙后摆。女管事踉跄地往前一冲,十分不雅地像青蛙分腿才站定,狠狠瞪视沈黛,问:“沈黛,你找死吗?”   沈黛心中浮起一个疑问。   难道是他?   沈黛盯着管事,很平静地说:“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管家你说话好快,我要是像你这样,肯定早就闪了舌头。”他顿一顿,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好好保养舌头啊。你浑身上下,就这条舌头最合我心意。”   女管事被这莫名其妙的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很快,一掌拍过来,扭转沈黛的耳朵,拖着他走,“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娘只是贱,你是单纯的坏。你这小兔崽子比山坳里的雾还深,吃人不吐骨头的。”   沈黛垂眸,淡淡道:“你说得都对。”   女管事不屑地“哼”一声,骂了句:“贱骨头。”   沈黛被推搡着来到一间亮着烛光的屋子前。   女管事对着紧闭的门窗想说什么又退缩,她推了沈黛的肩一把。沈黛跌跌撞撞地立到门前。   女管事在后面压低声音道:“你自己说。反正无论如何让他把你留下。盯紧他。有什么事去报老爷。”   女管事说完,嚼着她的舌头走了。   沈黛平举双臂,左手掌覆盖在右手掌上,深深一行礼,十分乖巧恭顺的样子,“贵客,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苏大掌柜让我来照应一下。”   屋子里的烛火晃动了一下。   沈黛记得,六月初,府内的窗户都糊过新纸,清一色用嫩竹制成的轻薄的玉扣纸。这纸在灯火照耀下能透人。此刻,临窗就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闪烁的烛火描着他的边。   大暑天的夜晚,门窗紧闭,倒像是存心要闷痱子。   那人没有回答。   沈黛没有抬头,只是用余光去瞟那个影子,试探地再喊一次:“贵客?”   一个低沉声音响起:“回去。不用。”   影子觉得眼熟,声音更是熟悉。   还真是!   沈黛倏地站直身体,像是捉弄又像是挑衅:“温公子,听出我的声音了吗?”   “嗯。”   沈黛看到窗户后面的影子突然矮了半截,又一根蜡烛被点亮,物极必反,窗后的影子顿时黯淡了下来。   沈黛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窗后应该是一张书案。他在学堂时常见公子们这样写字,大概猜出来了——温藏弓正在提笔写字。那长条形的笔时而变长时而变短,摆来摆去,有些像沈黛从前在街上见过的演皮影戏的竹签子。   过了一会儿,里边传来一句问:“还不走?”   沈黛转过来,背靠窗户蹲下来,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头枕在小臂上,仰头看院子里的月亮,“温公子不喜欢我进屋,我就在外面站一夜。有什么事你尽可以吩咐我。”   温朔说,“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一个准确的词描述,“温顺?”   沈黛说:“没办法啊。吃人家的,就要听话。我就是个坏心眼的贱骨头。”   温朔道:“别人怎么想不重要。只要自己别太轻看自己,也别这样故意丧声歪气装给人看。”   沈黛“哦”一声,心里不服气,暗想,要你管。   温朔问:“他们叫你盯着我?其实不必。假使我想做什么,这里没有人能拦得住我。你试过两次了。回去吧。”   这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受主人家待见。   沈黛心中有个念头冒头,按下去,又冒出来,终还是问出口:“道盟的师兄,你为什么死皮赖脸留在这里?都快惹人讨厌了。”   “谁?”   “自然是苏大掌柜。”   沈黛心里接一句:还有我。   温朔道:“天下人很多人讨厌我。习惯了。”   沈黛道:“师兄,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哦。看来你心里真的有鬼。”   窗后的影子顿了顿,久久没有再填一笔。沈黛没能看到这个动作,他背对着窗户,即使能看到,那也只是一团黑影,吞没一切波澜情绪和生动表情。   沈黛再问:“所以——是为什么?”   温朔道:“我明早就离开。”   沈黛道:“还是在回避。我越来越怀疑你了。”   温朔的笔又动起来,好一会儿,仿佛是无心一问:“苏掌柜没为难你吧?”   “没——没啊。”沈黛支支吾吾道,他整个人像是生了锈,不——结了冰,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一动,每一节骨骼都“嘎吱吱”响起来,马上要碎成一块块掉在地上。   就因为这个?   因为他?   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啊?   缠着他干什么啊?   道——盟——   嗯,有个“道”字,就和苏大掌柜用的那些运竹器的牛鼻子道士一样。他是个道士。沈黛得出的结论——他是来收妖邪的!   温朔道:“那就好。”   好个屁——   潮湿的大暑天,沈黛感觉到背后凉飕飕的,反手一抹,手掌上都是抹下来的冷汗。   凉——   他又有感觉了啊?   很小的时候,沈黛以为自己没有五识,可后来发现,不是的,只要他燃起强烈的情绪,那些能引起他情绪波动的颜色、气味和触感就会突然冲出来,且随着情绪攀升,由淡转浓,直至像浪潮一样将他淹没。   譬如沈黛在懵懂无知时,被沈夫人抱在怀里,他不知道心脏怦怦跳的原因是欢喜,就自然而然嗅到沈夫人衣袖里的脂粉香,也能看到沈夫人的裙子上如水色晕染的艳红的牡丹。而其他的人和物则依然是黯然无色。小孩子目光的聚焦点自然就被吸引在自己母亲身上。   再譬如,沈黛好好走在路上,突然闻到酒味,那就意味着身体受到紧绷的情绪牵引,早一步地察觉了危险——他又要遭殃了。不过,他那酒味只会在最开始的一刹渲染,且在头几次浓烈,近些日子几不可闻了。他想他都无所谓了。像条死鱼。   其他的时候,天地是被抽去颜色的水墨山水,无滋无味,无所无谓。他曾以为沈夫人很特别,是他世界里唯一的亮色。直到他遇上苏大掌柜,才发觉沈夫人不只特别,而且可贵,另一抹颜色真的令人作呕。   沈夫人是他所爱。   苏大掌柜是他所恶。   温藏弓是第三个——   他所惧的。   在这个时刻,他偏偏驱使蝎子去祸祸人,要是事情闹出来,被这个姓温的察觉,他的小命恐怕就交代在这了。   最好不要闹出来。真闹出来,只能抢占先机,想办法杀了这个道盟的煞星。   打不过你,死活要喂你点血喝。   烧死你!   沈黛害怕自己太久不说话,引窗后的人起疑,就绞尽脑汁找话头,“温公子,你好像对剑鞘还挺满意的。你看着剑鞘,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那是什么事情?”   “泪竹。”温朔道。   “泪——竹?”   温朔迟疑地道:“我不是想教你什么事。只是你既然问了,我就如实回答。”   呵——   这个人还记得银票、蝉的“旧怨”,心思七拐八弯,根本不磊落。   温朔道:“泪竹又叫湘妃竹。湘妃是舜帝的妻子。舜帝崩,湘妃抱竹痛哭,流泪成血,落在竹子形成斑点。我以为剑鞘是用泪竹所制,那上面的血珠子是自然而成。”   沈黛撇了撇嘴,“我一时不知道,到底该说是你蠢,还是我蠢。”他压低声音,喃喃,“蠢到自己招惹你。”   温朔道:“剑鞘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释家讲因果。道门听自然。我的剑一直没有鞘,一时兴起,给它求了个不错的归宿,也算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天成。”   “你的话——我听不懂。”   “你是初生牛犊,日后有机缘,就会懂了。”   “你说话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   “嗯,差不多。”   “你这么老了?完全看不出来。”   “修道之人的岁月和寻常人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寻常人一生百年,自然病老。而我恐怕不会老死、病死,会死在某个我也预料不到的瞬间,被仇敌杀死。”   “你有很多仇敌?”   “很多。”   “那你肯定够坏的。”   “或许。”   “你写了那么久,在写什么?”   “给师妹写信。”   “心上人?”   “不是。”   “一封信要写那么久?”   “我们很久没见了。有很多话要告诉她。道盟里,没什么人和我说话。”   “我对道士没什么好印象。来竹贤乡之前的路上,我和阿娘遇上一个,骗我们的钱,不是好东西。乡里也有几个道士,一个个高扬着头,翻着眼皮盯着我,却不和我说话。道盟里的道士也是这样端着架子,不乐意搭理人?”   “也不是。也有特别能说会道的。比如我师弟。”   “那你还说没有人和你说话?”   “他也不在。我们离得很近。但不常见面。”   “为什么?”   “因为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不能回头的线,某个时刻,那些线会交织,相遇、相逢,并肩、并剑,可等到那些际会的事件尘埃落定,不同的线再次分开,奔赴下一程山海。不过好在,不管相隔多远,我们都在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行。   “哦。”   “嗯,你就理解为——我们都不是少年人了,不能率性而为,任凭个人喜恶,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我们各自的位置上,事情不能被停下来等待,很多事要我们处理。两三天要已经是很长的逃离时间了,   “哦。”   “就是——我们很忙。”   “哦哦哦哦哦!”沈黛懂了。   随着时光推移,沈黛的一套衣袍从内到外湿透了。算了,他认怂。蝎子精的事情作罢。能为他所用的妖邪多不胜数,而他的小命儿只有一条。火星子不能烧起来,否则,惹火上自己身。   沈黛下定决心舍弃无脸小孩。他站起来,走到窗户看不到的地方,紧紧贴着屋子的墙壁,低下头,再抬起来,瞳孔已消失,眼底一片灰暗。   “咔哒”一声——   窗户是上下开制,从下面被推开一条缝,橙黄色的烛光漏出来。   沈黛吓了一跳,眼底的灰暗迅速缩回去。   被顶起的窗户缝隙里伸出修长的雪白的手,手里捏着一颗桂圆大小的金珠子,温朔道:“我想起来,竹林乡大概没有票庄。我身上只有这一颗。给你。”   沈黛就躲在窗户边,像四脚朝天的壁虎贴在墙上,支支吾吾道:“谢——谢——”   “咔哒”一声——   窗户撞上了床框,塞住倾斜的烛光。   温朔道:“不必谢。金珠是我师弟的。我只是借花献佛。夜深了,回去睡吧。”   “苏大掌柜的话我不敢违逆。”沈黛再次闭上眼睛,熊熊黑焰在他眼中燃起。   “你准备站一夜?”   “是。”   “进来睡吧。”   “睡?”沈黛警戒地动一动耳朵尖,咽了咽口水,问,“怎么个睡法?”   还未等温朔回应——   “啊!”不远处,响起女人的尖叫。   糟了——   那个没脸的小孩下手真快啊!   惊恐万分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妖怪——妖怪——”   “杀人了!”   “管家舌头没了!”   “妖怪咬着舌头跑了!”   “妖怪跑去西院了!”   西院?   循着他的血味这是往这边来了?   乖乖的蜘蛛小孩来借舌头献真鬼了。   我草(一种植物)他大爷的!   沈黛决定立刻烧死蜘蛛精,烈焰滔天。   几乎在同时,窗户被某种粗暴的力量撞开,一袭夜风贯穿闪烁烛光的整间屋子,木窗户“哐当当”响个不停,风卷走窗屋里书案上的信纸,将它们抛入黑夜中,吹起来,犹如漫天飞舞的白色树叶,瞬间将目光呆滞的沈黛包裹。   砰砰砰——   心脏狂躁地跳动,是潮浪澎湃难抑。   墨香、木香席卷而来。   那些纸张翩飞,有的翻转过来,沈黛看到那上面一行行隽美飘逸的墨字。   无脸小孩叼着舌头已经出现在西苑墙头。   混乱中,温藏弓腰间别着沾着沈黛血的剑鞘,从沈黛身前而过,黑眸朝他微微一打,与他四目相错。   温朔道:“站在这里,别动。” 第062章 四恶道:饿鬼(六)   温朔挡在沈黛身前,伸直右臂,手中握着闪烁寒光的剑。沈黛似能听到剑身在风中发出渴血的嗡嗡声。沈黛仰头,用凉凉的、恹恹的、毫无波澜的目光盯着温朔的背影。他的视线被挡住了,三尺之内,只能看到高大挺直的背脊,像山一样立在他面前。   沙沙沙——   四周有草木被踩踏所发出的声音。   温朔右臂一甩,月光潋滟在三尺青锋如鱼鳞闪烁,剑被他甩了出去,在空中分成十三道剑影。他并指往身侧一勾,剑影盘旋起来,如箭般插入泥土,围成一个剑的牢笼,将无脸小孩钉在原地。而那柄真正的剑还高高悬在小孩举头三尺,只待主人的一声令下。   小孩趴在地上,嘴里咬着人的舌头,嘴边尽是人血。他四肢贴地像虫子一样贴着剑影爬了一圈,头以难以理解的扭曲贴在腰上,终于从间隙里捉住藏在后头的沈黛。   “嗬嗬嗬——”小孩的喉咙发出像是含了口痰的声音。   他在求救。   沈黛极慢极慢地眨动眼睛,冷漠地与小孩对视。沈黛抬起手,指尖碰了碰近在眼前的温朔的腰,抓住衣袍,说:“公子,救我。我怕。”   “诛!”温朔捏剑诀,悬在小孩头顶的剑尊从小孩头顶贯穿而入,就像是一只筷子插住了蹬腿的苍蝇。   沈黛暗自庆幸。   这么快就解决了,一剑毙命。   看来他没有轻举妄动是明智的。   温朔往前走了几步,没回头,问:“没事吧?”   沈黛面无表情地道:“嗯。谢谢公子。”   温朔走到小孩身边,拔出钉住小孩的剑。小孩无声地倒在地上。温朔并指在空中写了一些奇怪的字,那些字相互连接,更像是个古怪的图案,字越来越亮,犹如焊烟枪里飘出来的烟,睡倒,飘向小孩的尸体。   字烟就要罩在小孩身上的一刻,尸身动了,手脚弹了那么几下。温朔斜跨步,低头,利落地一剑下劈,在劈散字烟的同时,砍断了小孩头颅与脖子间的连接。   咔哒咔哒——   小孩的头颅动了起来,嘴里的上下齿扣响板一般叩着,含着女管家的舌头跳跳蹦蹦地朝沈黛跑来。   真是——   敬业啊!   沈黛向后退了几步,一时不慎,被台阶绊倒,屁股着地,差点碎掉。他心里骂骂咧咧,翻身趴地,手脚并用,不顾形象地往前爬。在他身后,小孩的头欢脱地紧追不舍。   这么一根筋的手下死了真是万幸!   快爬到门槛的时候,沈黛听到呼啸的风声,有什么东西向他的后脑勺射来。   沈黛听到温朔吼了一声:“趴下!”   事实证明,不服气的人预感到危险,听有人叫你趴下,脑子第一反应是爬起来逃跑。   沈黛膝盖一撑地,身子就立起来,转头,寒光一闪,尖利的东西插进左肩膀,他骨头裂了一般剧疼,他被那东西的力道往后带了过去,连退了好几步,直接被钉在木窗户上。   沈黛的胸腔内,心脏不断收缩、膨胀,随着血液被喷薄的脉搏送到四肢百骸,沈黛眼中的世界变成闪烁的、晃动的血红色。仿佛顷刻间,那些木石都活了过来,在跟随他的心一起在跳动。   沈黛一开始以为是温朔失心疯飞出的剑,直到他转过来,看到温朔的剑好好握在他手中。而温朔——身边多了几个眼熟的讨厌至极的人。   道士们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互相推搡。   “你怎么偏得那么厉害?”   “好在只伤了这个,不然,掌柜要骂人了。”   “是啊——好在是这个。”   “不妨事。”   “死不了。”   原来——   不长眼睛的是苏大掌柜养的那些牛鼻子道士。   沈黛喘息着,手抓上像拨火棍一样的尖刺,停顿了一会儿,咬牙拔下来,直接投掷,谁在场都不管,必须把更甚的痛苦还给其中随便哪一个瞎了眼的道士。   那尖刺就要扎入道士的眉心的时候,温朔反手一个剑花,直接将尖刺一劈两段。   乒乓——   温朔极黑的瞳仁随着下落的暗器垂下,又极快地抬起来,与沈黛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月下,在风中,四目相对。   沈黛不服输地仰起头,心中骂:“多管闲事的煞星。”   沈黛靠着墙壁,无力地滑下来。温朔的身躯闪烁了一下。   沈黛发现温朔的动作好快啊,一下子就来到了他身旁,伸手搂住了他的手臂。   为什么流露出这样悲伤的神情啊?   像是可怜他、看不起他……   又死不了人。   事情搞成这个样子,不都是因为他吗?   这个人是一切的变数!   这个人是他的劫难!   讨厌他。   滚!   沈黛想甩开温朔的手,却发现手根本不听话,他斜斜倒在对方怀里,努力把话说清楚:“别——别——告诉我阿娘。”   沈黛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被黑暗包裹着,四周是坚硬的木片,很小很窄,他把脚折起来搁在胸前,蜷缩着无法挣脱。他想起来了。他在阿娘口中藏书的匣子里。这是他的棺材。   沈黛并不是十二年前才醒的。是他醒了整整十二年,因为力量太微弱,无法破开匣子,在闭塞的地底下独自待了十二年。所以他说自己是蝉——积聚十二年的力量才破壳初生。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寻常人经历过这十二年的孤寂无声,早该疯了吧?   沈黛在他从未体验过的软和中苏醒过来。他睁眼看到洁净的帐子,他在某人的床上?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衣服——还好,在身上。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看到屋子角落的一张书案,案前点着一盏灯,灯前有个埋首写字的人。   温朔没抬头,问:“醒了?”   沈黛轻轻“嗯”了一声,用眼珠子打量这间屋子,“我娘知道我受伤了吗?”   温朔道:“没有让她知道。”   沈黛说:“谢谢你,温公子。”   这次是真心的。   温朔道:“旁边有熬好的药。你自己能喝吗?”   沈黛的视线一直警惕地散落在温朔身边,倒是没能看到近在床边的一张小木案,那张桌上放着一碗浓稠的汤水,旁边放着一个小瓷盘,磁盘上是五颗糖腌渍的梅子。   沈黛去抓梅子。   温朔脑袋后面仿佛长了眼睛,“先吃药。”   沈黛只得把手指转了个弯,摸向药碗。从他的位置手臂够不到碗,他用手肘撑起上半个身子,稍一挪动,就“嘶”了一声,停滞不动。   温朔放下笔,走过来,在沈黛的注视下,拿起碗,递到他身前。   沈黛现在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个伺候法。   温朔把碗移到沈黛唇边,说:“慢一点喝也没关系。”   沈黛舌头一伸一缩,故意以最慢的速度舔药喝,他想试一试是不是真的没有关系。   温朔倒是说到做到,喂药喂了足足一刻,脸上一点不耐烦的神情都没有,喂完,伸手指把梅子的盘子往前一推,“吃完也没有关系。还有很多。”   沈黛只含了一颗在嘴里,反正也吃不出甜,根本是暴殄天物。他想给沈夫人带回去。   温朔拿着碗,放到水盆里,又走回书案边,低头写字。   他真是有好多信要写啊。   过了一会儿,温朔说:“你的伤不重,已经上过药,两三天就能动了。但还是需要休息。睡吧。”   沈黛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多久,虽然身体还是疲软无力,精神却很好,也很饿。沈黛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温朔停下笔,身子歪了歪,用左肘撑桌子,左手托着头,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缓缓问:“怎么了?”   沈黛说:“我要回去一趟。”   “为什么?”   因为我要去吃个人。   沈黛自然不能这么回答,只是含糊地说:“我饿。”   温朔还在揉太阳穴,“我忘了。人要吃东西。现在是丑时二刻,苏府的厨子怕是还在睡。明日一早,我让他们送吃的东西来。”   沈黛有些吃惊,“丑时?我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温朔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你的体质很特别。血流很慢。伤口却愈合得比常人快。我不是我们仙宗中懂医术的那个。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身体经不住折腾,随着年岁增长,可能会越来越虚弱。不宜修武,宜小心保养。”   沈黛道:“你是说我注定没有强大的力量?”   温朔问:“你觉得什么是力量?”他顿一顿,停止揉按的动作,正襟危坐,却没有转过头来,“杀人的力量吗?”   沈黛毫不示弱,“没错,杀伤害过我的人的力量。有错吗?”   温朔几乎立刻回答:“没错。”   沈黛已经准备过千百招了,没想到对方却肯定了他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人面前为什么就会压抑伪装的念头,稍不留意,就会把狐狸尾巴高高翘起来,置于他面前。或许是因为这个人是真心诚意展示他的善意?不可能!这个世道没有真心。他也不需要。   沈黛反问:“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杀那些死道士?”   温朔回答:“我只是希望,你能分清保护自己和任凭杀欲使你陷入更大的麻烦之间的区别。杀人——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你说这样的话——杀人之前,确保你真的能杀了那个人。杀人之后,确保自己还能活。”   沈黛幽幽道:“你倒是还挺会替杀人者着想的。”   温朔道:“杀人者,被杀者,都是人。我看他们,与看你并没有什么不同。”   沈黛心里想,鬼知道你怎么看。   沈黛问:“有智慧地杀人要读很多书吧?”   温朔思考了一会儿,道:“杀人以谋,杀人以策,杀人以器,的确是很不同的。杀人到一定数量,便是战争。为杀人而读书?你心性太邪了。”   “怎么,终于决定杀我了?”   “我不会因为未发生的邪恶而杀一个人。”温朔的嗓音一时沙沙的,仿佛是触动了什么心事,“我不想杀你。至少——现在不会。”   那么以后会咯?   沈黛怔怔望着温朔手边的一只杯子,神思飞转。   温朔道:“其实对你来说,读书上学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事实上,我怀疑读书不会让你更加弑杀,只会约束你的行为。我与一座书院的院士相熟,你若愿意,可以去那里念书,不收食宿和学杂费。”   “不去。我现在只想吃东西。”   沈黛看到温朔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沈黛就这样干干脆脆拒绝了他的“善意”吧,他轻轻说:“我不会下厨。”   沈黛跳下床,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本来就是我来伺候你。公子,你喝茶吗?”沈黛忍痛走过去,手指摸上茶杯,紧紧拽在手中,他扫了一眼桌案,被一个食指长短、食指粗细的小盒子吸引朱了目光。   那盒子是个小小的古琴样子,雕刻得古朴精致,仿佛是缩小版的古琴。   沈黛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温朔黑眸打量着沈黛,烛火在他眼眸中晃动,“装炭笔的盒子。”他说着当着沈黛的面把弄起盒子来,像展开扇子一样展开盒子,里边卧着一根根细长的黑色的炭笔,“为什么不去?”   沈黛回答:“我不能丢下阿娘。这个是做什么的?”   温朔取出一支炭笔,随手抽来一张纸,手指扭一扭,那些黑色的字迹就构成一个侧脸,“拓金文和碑文用的。有时候,我会路过一些古迹,就拓下字来,留着无眠的晚上看。”   “这是谁?”   “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看来我画技不佳。”   言毕,温朔涌指腹一抹,抹去了纸上那个寥寥几笔勾勒的侧脸,他双指揉搓着,黑了一截手指。沈黛真怕温朔会一时兴起糊到他脸上。   沈黛羡慕地盯着眼前的东西,指甲抠破了手指,伸到杯子里,快速搅一搅,然后伸出来,“公子,你懂得真多。我喜欢你的炭笔。”   啪一声——   温朔把盒子翻过来,炭笔七零八落地滚了一桌子,他把古琴小木盒递到沈黛面前,“喜欢就拿去。”   沈黛没有被人看破的窘迫,很自然地接了盒子,“我看到这个盒子,就想这东西比我娘用的针线盒好多了。要是我有这么一个给她就好了。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公子。”沈黛将茶水递给温朔,“谢谢你,公子。”   “你有个很好的母亲。”一句话是直白陈述,不像是问题。   “是啊,我阿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和她相依为命。我虽卑贱,却也想保护好她。”   温朔接过茶,也不喝,只是用手指转着杯盏,黑眸一直在打量沈黛。   沈黛有些着急,“你是嫌我拿过的杯子脏吗?”   末了,温朔浅尝一口。   一口就够了。   一口也能烧起来。   沈黛捏着古琴小木盒转过身去,拖着轻快的脚步往床边走,他低垂着头,眼底的黑焰燃起来,将他身体整个包裹。   沈黛始终没有回头,他拼尽自己最后一丝力量,将黑焰燃烧到最后一刻——以确保把温藏弓烧得连灰也不剩。   四周静谧无声,隐隐能听到窗外石头下躲着的蝈蝈叫和池塘里青蛙求偶的叫声。   沈黛气喘吁吁。忽然间,他听到一个犹如鬼魅的声音。   “茶水很烫?你没感觉吗?”   怎么——   怎么可能?   沈黛猛然转头,看到温朔黑眸沉沉盯着他,恰在此时,桌案上的烛火烧光了最后一点蜡,温朔的脸颊闪烁了一下,彻底没入黑暗中。   沈黛转身就跑,可他眼前没有生路,门在温朔那个位置。   “啪塔”一声——   沈黛听到竹子剑鞘砸地的声音。   黑暗中,一双幽瞳亮起来,蓝色的光倒映在出鞘的三尺青锋上。他垂着剑,那样子就像是先前面对无脸小孩的时候,只是这一次,沈黛没有站在他身后,而那柄剑要饮的是他的血。   沈黛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神情落在温朔脸上。   冷漠、厌恶还有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万般情绪中唯有这个失望触痛沈黛的神经——就好像是他有的选择,是自甘堕落一般选择了错误的那条路。是自寻死路。   高高在上的神啊,收起你虚假的慈悲之容。   我想让你下坠。   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来,没入沈黛的胸膛,穿透,喝饱了血。   沈黛觉得不是很疼,甚至有些麻木,不真实的感觉,他仿佛能听到血被抽出身体的声音。一团烟雾升起来,这烟里仿佛有字,让沈黛想起罩在蝎子小孩身上的烟。有什么不对劲。可已经来不及了。烟瞬间淹没他,使他重坠黑暗。   沈黛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一样洁净的帐子,温暖的被褥,不远处的小木案上放着药和糖渍梅子。   不远处的桌边坐着“杀”他的人。   温朔缓缓挺直背,停下笔,以同样的姿势揉太阳穴,嗓音有说不出的疲倦,问:“醒了?”   沈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能投射一个人真实的想法。”   “我用符咒给你造了个梦。”   “你的梦很有意思。”   “我想——”   “我应该称呼你为沈黛吧?” 第063章 四恶道:饿鬼(七)   温朔的手摸向右边的桌案——那个角落放着他的剑,恰在这个时候,烛火跃动一下,屋子里像梦里那样一下子暗了。   或许是做梦的缘故,沈黛觉得自己在虚幻和真实之间被扯来扯去,他有种恍惚和虚空的感觉,仿佛梦还没有醒。   在屋暗前,沈黛已经盯紧了门的位子。他准备只要温朔一攻来,就往那个方向冲扎。他留心着竹剑鞘落地的声音,梦里的那一声还犹然在耳,那代表着温朔出剑了。可直到沈黛等到口干舌燥,一次次用唾沫湿润喉咙,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温藏弓是那种杀死猎物前喜欢折磨的野兽吗?   他才不会——   哀求一声。   沈黛摸黑往前冲,可惜一开始就不太顺利,“嗙”一声,他的膝盖撞到床边的小木案,一阵“乒铃哐啷”响动后,瓷碗和药碗在地上砸个粉碎。   那些糖渍梅子!   算了,命都要没了还管什么蜜饯。   沈黛往前跨一步。   “唔——”他咬住唇。   沈黛没穿鞋子,脚掌嵌进一块尖瓷片,他没有蹲下查看伤口,反而急着跨第二步, 第三步,朝着他所以为的“生门”跑。   温朔道:“别动。”   沈黛身体滞住,去感受温朔的动作。   温朔道:“你不像我。能在黑暗中看到东西。”   温朔的脚步极轻,只有踢开瓷片的时候会发生极轻微的清脆之声。他在向沈黛而来。沈黛怕了,他一直自称饿鬼,可眼前这个眼中幽瞳闪烁手中拿着剑的男人比饿鬼还要可怕。沈黛跳着脚,忍痛往另一个方向逃,不管多少瓷片刺进他的脚掌,他都不停下。   像老鹰抓到小鸡。温朔靠近了。沈黛的心中猛然一缩,嗅到淡淡的木头香。温朔不知怎么想的,把沈黛拦腰抱了起来。沈黛用双手拼命抵住温朔的胸口,将温朔往外推。沈黛惧怕温朔的味道和他手里的剑。   温朔道,“别动。我点灯。”他抱沈黛到正中一张放茶水的大桌上,“因为你一直睡着,这灯也就没点,怕你晃眼。”他让沈黛的屁股稍稍倚在桌上,空出一只手,指尖一弹,飞出的亮光点燃烛台上的火绒。   橙色的灯光一晃,温暖整间屋子,烛火也照亮温朔一双晶莹剔透的黑眸和凌厉的五官。他的手臂还是从沈黛的膝盖下面穿过,把他抱了起来,朝床走。   沈黛躺在温朔怀里,低头,提防着剑。   温朔手里的哪里是剑,是那只古琴小木盒——他想送给阿娘的那一只。沈黛抬头,看到剑好好放在窗边的书案上,戳出下半截露在外面,甚至都没有出鞘。   心软了?   一个自称有许多仇敌软心肠的人能活上几十年也真的算是奇迹了吧?   又或者是——   他也不过是个俗人,终是要欺负他。   沈黛突然就想起自己跪在苏大掌柜脚下,被他半哄半迫含着脏东西的时候,苏大掌柜会用手捏住他的下巴,粗暴地转来转去,又冷漠又惋惜地道:“贫贱的人生得越美越倒霉。娇花要长在重重宫阙里,才没人摧残。你啊——注定厄运缠身,迟早要为这张脸丢了小命。”   沈黛一时气血上涌,张开嘴,狠狠在温朔脖子上咬了一口,两颗尖虎牙刺进薄薄的皮肤,他想好了,即使温朔打他,他也不松口。   温朔甚至没哼一声。   沈黛埋头在温朔脖子口,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神情。   脖子的血滋出来。沈黛用嘴吸,血顺着牙齿流到舌尖。   竟然有味道——   是甜的!   这人的血是甜的!   温朔问:“要咬多久?咬脖子是死不了人的。”   沈黛下意识松开牙齿,抿唇,还在品尝血的甜味。   如果这人的血是甜的——   肉也该是甜的吧?   吃起来是不是很爽?   温朔将沈黛放在床榻上,一脚的膝盖撑在榻上,借力往里一探。沈黛滚到一边,眼珠子死死盯着温朔,心想,你看,温藏弓的坏心思暴露了,就是要爬床。   温朔抓出一只枕头,手臂从沈黛背后穿过,将他往上一抬,把枕头垫在他头下面。温朔把古琴木盒塞到沈黛手里。沈黛不动声色地捏着盒子,在手心里转,看着温朔所做的一切。   温朔简单地处理一下沈黛的脚,“会觉得疼吗?”   “你的符咒之梦没告诉你我没有感觉吗?”沈黛反讥,但他又想到血的甜,想到自己刚才正在盘算吃他,就有点心虚,说,“不过,被你猜对了,我足够倒霉,坏的东西都不放过我。我知道痛的。疼得特别厉害。”   温朔道:“知道疼,对你有好处?”   沈黛“哼”了一声,“你就喜欢看我疼是吧?”   温朔道:“疼是本能,是身体在保护你,会让你有所顾忌。如果你不知道疼,受了伤不止血,只顾着和人拼命,那血流干了,你也就真的死了,根本不用对手动手。”   沈黛说:“坏的事也能被你说成是好事。你真是个油嘴滑舌的骗子。”   温朔站起来,说:“还有些小碎片在里边。最好找大夫用针灸的针挑出来。”   沈黛说:“不请大夫。我娘就有针线。”   温朔问:“我去取?”   沈黛机警地道:“不许去见我娘。我和你的恩怨,不要牵扯到她。”   温朔轻轻回了个“好”,转身,去水盆里洗手。   嗯,是嫌弃他脚脏。   沈黛见温朔又要转身去写信,心想这人真的不想解释什么,或者找他寻仇吗?是本身脑子有毛病?还真是天底下一字号的大善人?杀他三次都不生气的!   沈黛叫住温朔:“你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叫沈黛?”   温朔转过身,就站在那里,用黑眸盯着沈黛,“被施了造梦符咒的人被称为梦主。梦主在梦里想的事、说的话都与造梦者共同分享。你的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你被关在匣子里。第二,你想到了你的母亲。我看到了她的样子。第三,你让我喝茶,想要用火烧死我。”   “看到了我母亲的样子——”沈黛咀嚼着这句话,眼睛一亮,“你从前见过我阿娘?你认识她?”   温朔道:“我与沈夫人有过一——”   沈黛神思飞转,心里杂草丛生,惊道:“你是我爹?”   温朔怔了一下,“你——不是。”   沈黛竟然有一丝丝失望。   如果他有那么一个厉害的爹,他就可以出人头地,阿娘也不用没日没夜给人绣嫁妆了。他才不信无缘无故的好意,要是亲戚就说得过去了。难保阿娘是为了隐瞒被阿爹抛弃的过往,编造出了一个美好的故事。   温朔有些磕巴地道:“我与沈夫人只有一面之缘。”   沈黛嘴里嘀咕,“不熟,光看我阿娘一眼,就知道我叫沈黛。明明是从什么‘一面之缘’开始起就惦记上我娘了。心可真脏啊。”   温朔道:“那是因为,你的名字——”他没有说下去,“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又是——   懒得和他解释的那种高深莫测的事。   这人真讨厌。   温朔提名字,就是踩到沈黛的痛脚,触动了他的神经,而且在梦里,他也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宜掌握强大的力量。   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墨、病病歪歪外加一个女子的名字。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这人打从心底看不起他。   不过,温藏弓只提了三件事,匣子、沈夫人和杀他。前两件事不大要紧。后一件事,如果他还算个人,就该遵循他口口声声宣称的——不杀还未犯错的人。沈黛自然不会去主动提起这件事。   其他的——   温藏弓没有看出来?譬如他的血能激发恶欲?譬如驱使蝎子杀人?譬如吃人?吃人!不对,他在梦里,想过要回院子吃人的!他露馅了。这人肯定是故意不说,设下陷阱,等着他跳进去。好阴险!   沈黛的目光冰冷下去,盯着温朔。   温朔道:“我的小师妹倒是与你娘熟稔。”说到这,他叹了口气,自顾自摇头,“我现在总算是知道,小师妹为何这么多年一直游历在外。十四年,只回了两次鸡鸣山。她在躲着我。她怕我怪她擅作主张又施了一次缚魂之术。”   沈黛,他说的都只是他一个人知道的事,他就是骗你的。   别相信他说的。   他只是在让你松懈下来,然后给你致命的一击。   沈黛想到这,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一个冷战袭来。这里会不会也是符咒造的梦?他在梦外梦。为的就是要掏出他更大的坏心思?   糟了,他刚才想了操纵蝎子小孩割女管家的舌头。   沈黛的两只眼睛犹如冰魄,向外飘着冷气,背后,却浮起密密麻麻的汗珠,伤口浸了汗,像是有蚂蚁在咬。   温朔问:“你不信我的话?你可以回去向你母亲求证。她一定会告诉你我们在鄢陵城外伏牛山间的遭遇。还有,你耳垂下的金珠子,是我师弟谢渊的。你应该发现了,上面阳刻了一只衔枝飞翔的燕子——那是金陵谢氏的族徽。我给你的金珠子上有一样的图案。”   衔树枝的燕子——   的确是有的。   可这并不代表温藏弓是真的带着善意。   “你刚才说,你只在我的梦中探知了三件事。看来你也不是很厉害嘛!让我做了这么久的梦,只看出来我是从哪里来,我是谁,想再杀你一次。”沈黛去探温朔到底知道多少。   “不止这些。”温朔道,“我判断,蝎子和你有关。我见过蝎子蜇你。那蝎子也是被你的血引来的。”   沈黛喘息开始乱,又能听到自己杂乱的心跳。   温朔说:“可是我不能确定蝎子一定和你有关。一个可能,不足以让我惩戒你。”   沈黛松了口气,却仍是伪装成不屑地哼了一声。   温朔道:“你是血尸,需要吃血尸,很正常。我的小师妹也吃这些。但她吃作恶的妖邪和野兽。等你见了她。我让她教你调理身体的办法。”   沈黛重复“等你见了她”这五个字,冷冷地问:“你要带我走?”   温朔说:“随我回道盟。”   沈黛脆生生道:“做梦!”   温朔黑眸中没有波澜,神色也没有一丝变化,“你表面温柔,心性却乖僻。毕竟才苏醒不久,尚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我不能确保把你教得多好,但搞清楚你血的来历,平平安安地过完余生大概没有问题。”   让一个知道他所有心底恶的人教养?   就好像捏住了他所有的小尾巴,想怎么呼来喝去就呼来喝去,想怎么压榨就怎么压榨,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   沈黛道:“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把我囚禁在你身边。害怕我伤害其他人。我不要。我还没那么贱。”   温朔黑眸沉沉,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么你的余生你想怎么过?你对你的人生有什么打算。说出来。说服我。”   未来要怎么办?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因为   ——从来没人在乎过他的想法。   阿娘会给他做衣服,春夏春冬每年做四件。她会发挥她的想象,估量他身量的变化,提前准备好明年的衣服。据他所知,阿娘已经做到他二十岁以后的衣袍了。阿娘还会给他存钱,她总是精打细算克扣每一年的花销。那是为他及冠后,有富余的钱聘礼给他盖房子、娶娘子、养孩子。   馒头和粥、换季的衣袍、不定的居所还有竹贤乡不大的天地,这是沈夫人用柔软的肩膀顶起来的家,也是沈夫人给他安排的人生——普通人吃饱喝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沈黛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即使这是他最爱的阿娘想要他过上的日子。   每个人都局限于自己所能看到的天地,很多人不知道山的另一头,海的另一边是怎么样的。沈黛在“棺材”里的时候,只看到闭塞的暗,后来在沈夫人怀里,他看到圆心臂弯里的各色人物。他们到了竹贤乡,天地再一次开阔,可却还不够宽广。他已经体会到了由小变大的视野,他怎么能安于现状?   苏大掌柜、苏夫人……这些人根本不会过问他的人生。   这个人——   却问他,他要过怎样的余生。   温朔道:“如果你说不出来,就表明你对未来很迷茫,不如随我回道盟。鸡鸣山的农舍还有一间适合你的空屋子。”   沈黛紧紧捏着古琴盒子,捏得浑身都在颤抖,“我要从竹贤乡出去,可我不想依靠你,我不想让你来告诉我,我的人生要怎么度过。我说不出来,是因为我没有机会去弄明白我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没人给过我那样的机会。你和苏大掌柜没什么两样。他想要的是我的身体。而你是要我对你的感激。可惜啊,我不在乎身体,可你要的,我偏偏不想给。”   温朔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外头金乌在天边破开一条锋利的口子,射出金色的光芒,阳光爬上紧闭的门窗,将屋内笼在淡淡的金色里。   天亮了啊——   那就证明温藏弓这次真的没有捣鬼,这里不是梦境。   温朔挪动脚步,默默走向桌案,用手指直接捻灭跳动的火绒,他转身,双手交叠放在背后,手指揉搓着蜡烛在他指腹留下的青白的灰烬,又过了一会儿,他背对着沈黛,说:“我们立个约定可好?”   沈黛问:“什么样的约定?”   温朔道:“我知道血尸体内的杀欲很难压抑,往往越压抑,越疯狂。可我不能放任你滥杀无辜。你需要一个约束。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沈黛,在你杀了我之前,不准伤害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什么意思?”   温朔道:“把你所有的杀欲发泄在我身上。无论你杀我多少次,我都不会追究,直到你真正把我杀死。如果能杀死我,就证明你有能力保护自己了。若到那个时候还是嗜杀成性,我已经死了,也就管不了你了。”   沈黛觉得这人脑子绝对有病。   不,是鸡贼。   他一个大病痨怎么去杀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道家高手!   沈黛冷冷道:“如果我一辈子杀不了你,岂不是一辈子受你欺负?”   温朔走到窗边的桌案,又开始在晨光里写信,他说:“那你就是你自己该操心的事了。你说的,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一辈子杀不了我,就一辈子努力上进。我只能告诉你,能杀死我的力量,也能让你获得自由自在。就算是一半的力量,也足以令你不受任何人欺负。”   沈黛拉住被子,蒙过头顶,心里好像长出许多阿娘手里的绣丝,缠在一起,理也理不清,令他心烦意乱。   温朔的声音又传来。   “天亮了,你想让厨子给你做什么东西吃?”   “古琴盒子赠予你了。希望沈夫人能喜欢。”   “过会儿,我会重新煎你的药。那些糖渍梅子在柜子里。你拿回去给沈夫人。”   “沈黛,荐你去书院念书的话还作数。书院叫了了书院。有东西两院。东院在东边的盘水镇。西院就在离此处不远的白帝城。林长琼坐镇东院。我小师妹替他管着西院。我常去东院的天一楼里读古籍。”   烦死了——   烦死了——   真是烦死人了!   这人有完没完。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连命都可以不要。   他真的把自己当成是无所不能的神吗?   神祇会坠落。   没错,他沈黛会让神坠落。   沈黛把头伸出来,咬牙切齿道:“好,我答应你。我这辈子,不杀了你,绝不亲手杀别人!”   温朔道:“我叫温朔。记着你的话。等你走出去,了解外面的天地,渐渐地,别人就会告诉你,我温朔不仅是骗子,还不是个好人。相信那些人的话,惧怕于我。如果你违背约定,我会亲手杀了你。” 第064章 四恶道:饿鬼(八)   咕噜噜——   沈黛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用手掌压住扁扁的肚子,试图让它不要再叫了,“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我要吃东西了。”   沈黛盘腿坐在床榻上,抱胸,看着越来越亮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一寸寸将温朔的身体吞没,他整个人好像融化在光亮中,声音却飘出来,“我在这里待了两日。每一日都是卯时一刻来送吃食。你且等一等。要是不合胃口,你吩咐下去想吃什么就可以。”   吩咐一声就可以了?   某些人的人生真是轻而易举啊。   不想吃其他的,就想吃香香甜甜的人肉。   沈黛拼命咽着唾沫,努力压抑想吃温朔的欲望,嘟囔一句,“苏大掌柜如此小心伺候着你。”他顿一顿,斟酌着问,“你到底是什么人?真的只是来买竹器的吗?”   温朔道:“我叫温朔,是道盟的执剑人。我手里有一封盖了白帝城城主印信的书信。我答应他做一件事,所以才在蜀地停留。苏掌柜惧怕于城主,所以才事事小心谨慎。”   白帝城是蜀地之内最繁华的城邦,沈黛没去过,却也听过其他人说过城里各种各样的人和物。白帝城的城主托温朔办事?在沈黛看来,只有相同地位的人才能等价交换。温朔或许真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靠山。至于城主要温朔做什么,沈黛倒是一点不在乎。   沈黛问:“道盟的执剑人很厉害吗?有多少人听你的命令?”   温朔道:“还行。人不多,但够了。”   沈黛龇牙:“又开始和我绕圈子说谜语了。”   温朔问:“我刚才的话,你没有异议?”   沈黛嗤道:“你眼睛好使,耳朵大概是聋的。我说得够清楚了。我答应你,只——杀——你。”沈黛拖长音,还不忘补一句,“满意了吧?”   温朔用木棒把窗户支起来,凉爽的风灌进来,“噼里啪啦”掀翻桌案上的纸张,他撑开手掌,十根手指分别压着纸,一张一张叠好压在手臂下,做完这些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没仔细考量我的话。又或者,你根本没放在心上,在敷衍我。”   沈黛问:“什么意思。”   温朔转过来,手还压着那些纸,用黑眸盯着沈黛,“如果你仔细想过。你就会和我争辩。我不让你杀人,可如果遇上有歹人要杀你,有坏人伤害你母亲,我难道让你不反抗,不回击,任人宰割?就像苏掌柜那样对你。你虽然说不在乎,可心里一定有怨恨。可你什么都没有说。你是个聪慧之人,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不说,就证明你根本不打算履行约定。是在应付我。”   这人的眼睛是能钻进人的心里吧?   沈黛烦闷地蹬一蹬腿,将缠绕腿部的被褥踢掉,死不承认,“你这人真难伺候。比苏大掌柜还难伺候。你说什么,我照着做,不行!我要是说那样不行,你肯定又要说我不服管教!反正你总有理由贬低我,我说什么都是错!你从心里看轻了我,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会信的。”   温朔明显怔了一下。   沈黛问:“那温公子你说,我应该怎么做。对天发誓,违背誓言,天打雷劈?还是我现在把心挖出来,让你看看我的真心?”   温朔脸上的表情更呆了。   嗯,真情演绎,把他唬住了,很好。   温朔又坐回书案,低头写起了字。他这人就是用写信隐藏情绪吧?   良久,温朔问:“想好了吗?去哪里念书?东院还是西院?林长琼是个很不错的先生。”   沈黛不假思索地道:“我去西院。”   温朔道:“天一楼的藏书颇丰,天一楼在东院。”   沈黛干干脆脆说:“白帝城。”   温朔道:“好,不逼你。你在白帝城买间屋子,把沈夫人接过去。我会修书一封给小师妹,她叫曹云。我想,她会比我更乐意照看你。一切花费由我承担。”   沈黛浅浅叹了口气。   温朔问:“又怎么了?”   沈黛努嘴轻声道:“我只是想,我阿娘未必就舍得离开此地。”   温朔没有接话。他这人真就什么都能看破,女人家的心事她都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温朔放下笔,从熔金般的光中走出来,来到床榻边,手中像捏扇子一般捏着五张黄色的纸,他凝视沈黛说:“你不宜修习法术。这是风、雷、水、火、土五行符咒。要是遇上危险,可以审度情况,择出一符投掷。”   沈黛问:“会死人吗?”   温朔道:“会。你刚才问我怎么办,这就是办法。”   沈黛嘟囔:“你不是不让我杀人嘛?”   温朔道:“自保可以。我不是要你当圣人,别人杀上门也不知道还手。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分寸。所以,我更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但你既然舍不得你的母亲,我也就只能成全你。”   这人——   太好了吧。   风、雷、水、火、土五道符咒,苏大掌柜、苏夫人、苏大公子、苏三小姐,一人一符,还多出一符,真好,嘻嘻。要是苏二公子苏愈是个没良心的,第五符就是他的。   沈黛接过符咒,问:“这符怎么用?”   温朔道:“掷出去,对应每一道符咒,喊出口令。比如,你飞出的是风这道符,你就默念‘风’,就会有风飓风来。”   沈黛一一看过每道符咒,在他看来,每一道符咒都是一模一样的图案,像是一扇巨大的门下关着一些小鬼,哪里有什么区别,他面无表情道:“我不认字。分不出上面的鬼画符。”   温朔转身,去书案上取来炭笔。此时屋内已经十分敞亮,温朔站在床榻边,让沈黛摊开手心。温朔就把沈黛的手心当成临时的桌子。沈黛感受那一笔笔的力量在掌心绽开来,每一笔都格外有力。   温朔一边做标记一边解释:“符咒制作看起来简单,实则规则颇多。上面的字一笔都不能多,一笔也不能少。我用炭笔给你做标记,可能会使符咒失去力量。你用的时候,用手指把记号抹掉,再抛出去。风是三撇。雷是闪电的样子。水是波浪。你应该认得火焰的样子。土我就不画了,空白的就是土。记住了么?”   沈黛愣愣地听着,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默默把符咒塞进衣襟收好,用手指轻轻拍了拍,感受纸张在胸口摩擦的声音。   温朔撇过头,说:“他们来了。吃饱后,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我已经离开了。药会在那边的桌子上,自己喝。”   沈黛听到屋外的脚步声,这突然而来的声音像一根针挑破了密不通风的宁静。   要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不行。   趁着送饭的人还没有进来,沈黛转动双腿,垫在屁股下面,抬起上半个身子,探出双手扯住温朔的袖子,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温朔也不问为什么,只淡淡说:“不必。”他想用手拨下沈黛的手,但被沈黛死死抓着,他也就没有很努力挣脱。   沈黛说:“我不是心善,只是不想欠你的人情。我知道的,不能马上付出的代价才是最可怕的。人永远惧怕于不确定的事物。你必须吩咐我一件事。我做了,就不欠你的了。你是个有身份有地位有脸面的人,就不能再用同一件事威胁我。”   温朔脸上的表情肃起来,明显是在认真地考虑沈黛的话,他沉吟片刻,道:“那好。我告诉你,我受城主之托除一只虺妖。虺妖喜阴亲水泽。蜀地水脉充盈,是虺最佳的栖息之所。三个月前,我就是在此地附近发觉了虺的踪迹。虺妖无目,听觉却格外敏锐,稍有惊扰,就会从地下水源遁走。”   沈黛问:“你要我帮你除虺妖?”   温朔几乎立刻道:“不是。虺妖力强,遇上,你会吃亏。交给我。我只是想知道,苏府内可有宽阔的水源,且灵力充沛。”   沈黛道:“灵力充沛不充沛我不知道。可苏府之内有一处自然冷热汤泉。苏大掌柜不让人靠近。”   温朔道:“好。我知道了。谢谢。”   沈黛思考了一下,“你说虺妖是瞎子,但听力很好。你贸然闯进去,要是被它听到,会——怎么说的——打草惊蛇?那你不是白忙一场。我是有办法哄苏大掌柜带我进去的。要不要我先探探情况?”   温朔道:“不用。忘了这件事情。我们两清。吃东西吧。”   切——   我又不是好心肠的菩萨,才不是想帮你,是看你不除虺妖,老是在蜀地晃悠,总是坏我的事。   沈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你到底要在这里赖到几时嘛……”   哐哐哐——   屋外的人在敲门。   温朔打开门,走回桌案,把纸全都拢进袖子里,他拿起剑,站在屋子里唯一的阴影里,安静得仿佛是偶然栖在屋梁上的鸟儿。   沈黛也不客气,狐假虎威地指挥着捧吃食的侍女在屋子里绕圈,将一样样东西端给他看。他想吃肉,可苏府准备的是不同米熬的粥和盘子贼多量贼少的小菜——全是素的。   沈黛叹了口气,指着素火腿道:“这个还不错,先吃它吧。”被指的侍女走上前来,又是嫌弃又是顺从地把菜端到沈黛眼前。   温朔静静看着沈黛吃东西。   沈黛不明白吃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他也不知道温朔是什么时候走的,明明刚才还看他阴晴不定地盯着自己吃饭,下一刻,再一撇头,看到阳光已经漫到灰暗的地方,人就已经不见了。   这个瘟神走了——   真好。   沈黛回到自己的屋子,把小古琴盒子、糖渍梅子交给沈夫人。沈夫人盯着精致的小盒子发呆,魂不守舍的样子。沈黛用手推了沈夫人的肩膀,让她回过神。   沈黛夹起一颗梅子,塞进沈夫人嘴里,问:“阿娘,甜吗?”   沈夫人嚼着梅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沈黛,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黛黛,你做了什么,他给你这些东西?”   沈黛两手一摊,笑道:“什么也没做啊。阿娘担心什么?我一个男孩子又不是女孩子,能受什么欺负?再说,他和别人不一样。真的。”   沈夫人闻言脸色一白,深深看一眼沈黛,迟疑地问:“怎么不一样?”   沈黛道:“我记得阿娘的教诲的。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没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可他真的不同。要是能带他来见见阿娘,阿娘就会相信了。因为——沈黛笑意更浓,用手指戳太阳穴,故意绘声绘色道,“那个人啊——这里有毛病。”   没毛病吗?   肯定有啊。   瞧着年纪不大,却喜欢充爹照顾人——   这不是毛病吗?   沈夫人露出疑惑的神色,“娘听不明白。”   沈黛又塞了颗梅子进沈夫人的嘴,“我也不明白。管他呐。左右是不相干的人。阿娘——”   沈黛只唤了一声就止住了声音,不必向沈夫人提及温朔这个人,也不必求证过往的渊源,只把他当成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不要让他在自己的生活里掀起不必要的波澜,否则,他若是与阿娘真是旧时,阿娘从他嘴里知道苏府的人是怎么对她孩子的,阿娘肯定会伤心的。   嗯,就这样决定。   沈黛道:“阿娘,苏大掌柜让我去白帝城的了了书院念书。已经都安排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启程离开这个地方?”   沈黛无意识地转头,猛然看到一张脸——自己的脸。他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张磨得锃亮的铜镜。他转了转脸颊,将自己的侧脸定格在镜面中,愣住。   沈夫人顺着沈黛的目光看,支支吾吾解释:“这面镜子是——是二公子送来的。他说女人家没镜子总是不方便。”   沈黛这才想起来没问这镜子的来历。铜镜十分昂贵,沈夫人从来都是对着水面梳妆,脸颊上的胭脂偶尔高低不一,却还是极美。   沈黛喃喃:“苏家人对我们真好啊。”   沈夫人看着铜镜,怔怔重复:“是啊。”   沈夫人没回答沈黛去白帝城的话,不知道是故意不答,还是没留神听。不管怎样,沈黛感觉出来,沈夫人从内心深处不想离开苏府。   原因么——   自然是二公子苏愈。   沈夫人把古琴盒子放进竹箩里,用碎布和纱线覆盖,仿佛是舍不得用它来装针线。她又低头绣衣衫。沈黛认得x那个花样,是苏三小姐的嫁衣,前前后后重绣了七八次,看来苏夫人还是不满意。   沈黛记得,他们是去年隆冬进的苏家。沈夫人绣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嫁衣,屋子里没有炭,沈夫人总是握紧拳头,放在口边哈一口气,活动了僵硬的手指再接着绣上面的牡丹。好在现在是夏天,手指活络了,也不会长冻疮。   沈黛隔着桌子望着低头的母亲,慢吞吞说:“阿娘,你绣来绣去,苏夫人都不满意。你和三小姐的身量差不多。你不如穿上去,比一比,就知道花绣在哪里最好看了。”   沈夫人说:“那怎么成?主人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穿。再说了,对三小姐不好。我是个寡妇——不吉利。”   沈黛双手撑着头,眨了眨眼睛,“娘,我想看你穿红裙子,当新娘子。”   沈夫人脸色一白,“胡说什么。”   沈黛跳下来,绕到沈夫人身前,夺过嫁衣,在空中抖开,罩着沈夫人的头盖下来,围在她肩上,笑眯眯道:“阿娘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   沈夫人浑身打了个颤,急得把衣衫扒下来。沈黛却用手指紧紧压着衣服,抿着嘴笑。   他在心里想,不只要当新娘子——   还要当苏家堂堂正正的唯一的女主人。   “哟——大妹子穿红色的裙子真好看。”喝得醉醺醺的匠人脚步散滑地撩开帘子,他斜靠在门框上,帘子就挂在他满是酸汗的身上。   沈夫人用手指轻轻戳了沈黛的额头一下,急着扯下嫁衣,只听“刺啦”一声,娇嫩的布料裂开一道口子。沈夫人傻眼了。   匠人拱火:“夫人要气疯了。你们的工钱可赔不起衣衫。我要不要告诉夫人呐?不了吧。大妹子这里肯定有好酒给我吃。”   风、雷、水、火、土五道符咒,沈黛在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可思来想去,不想将这么宝贵的符咒浪费在杂碎身上。   沈黛死死瞪住制糖匠人,把不怀好意的男人瞪走。匠人似笑非笑道:“你们等着。”   沈夫人用手指轻轻抚摸破处,平静地说:“不要紧,只要仔细补,看不出来的。”她抬头,嗔怪地盯着沈黛,“可到底不吉利。”随后,她微微一笑,把糖渍梅子的碟子往前一推,“不过别怕。用糖封住叔叔的嘴。黛黛听话。替娘跑一趟。”   沈黛说:“娘的针线虽好,补好了,到底不像,很容易被苏夫人看出来。”他将嫁衣猛地一抽,抓起来就往门外跑,“我去找二公子,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帮阿娘。”   既然蝎子没能试成苏愈。   那就由他这个做儿子的亲手促成二公子的成长吧。 第065章 四恶道:饿鬼(九)   下雨了,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沈黛将裙子卷成一个球,塞进外袍下的肚子前,在黏腻的雨丝里用手遮着头奔跑。他迎面撞上一高瘦持伞人的肩膀,踩在脚下的石砖长青苔湿滑,他左脚的鞋子飞出去,人像鱼一样打挺往后倒。   那人的手从沈黛腋下穿过,稳稳地将他提了起来,他的声音穿过雨水仿佛也沾上了湿气,柔声道:“当心,雨天地滑。”   持伞人将碧青的伞面斜过来,露出一张皙白的圆润的脸。   是苏家二公子苏愈。   沈黛抬起丢了鞋子的脚,因为跑得太急,他喘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一时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愈将伞更斜一些,伞面像朵青云压近沈黛,“不急,我等你。”   沈黛把嫁衣从肚子里挖出来,很巧,刚好露出那条裂缝,展开给苏愈看。   苏愈轻叹一声,“可惜石榴裙最难染,沾了水就要褪色。已经湿了,穿不得了。”   褪色了?   沈黛愣一下。   沈黛因看不见颜色,根本没察觉嫁衣已经褪色。他抢了嫁衣来,本来只是试苏愈一下,找他说句话,并不是真的期盼他有什么法子。本来么,小小一个口子,苏夫人随便绣个花样上去也就盖住了。如果真的褪色,就算换了同样的布料来,苏夫人又要熬多少个日夜?他什么都不心疼,就心疼母亲的眼睛。   沈黛缓过气,盯着苏愈微笑着的脸,故意装作害怕使自己的声音发抖,“这是三小姐的嫁衣。”   苏愈脸色一变,“什么?”   沈黛死死盯住苏愈雾水濛濛的眼睛,“我阿娘绣衣服的时候咬线,一时没注意,撕出一个口子。她怕死了,正一个人躲在屋里哭呐。我本来想带出去找个裁缝整个把这片布换掉的,现在湿了,褪色了我娘要哭死了。”   苏愈眸子闪过一丝慌乱,很快,情绪被他小心地压抑下去,开始回避沈黛的目光。沈黛感觉自己逼得太急了,目光擦着苏愈流畅的下巴曲线下划,落在苏愈的新靴子上。   那是一双绣工精良的黑靴,沾了雨水,水渍晕染开来,像是用笔描的远处起伏的山群。靴子小幅度地来回踩踏,显现出主人的纠结和挣扎。也侧面反映出了他的软弱。   苏愈的声音从头顶飘来,“有人来了。”   沈黛猛然抬头,余光扫到苏夫人由侍女打着伞正从小径那头走过来。苏夫人认得女儿的嫁衣,要是被她当场捉住,真就不好撇干净了。   沈黛抱着裙子下蹲,低着头。他看到地上的阴影突然变大,雨丝的密度也突然变小,青色的伞面彻底斜过来,将蹲着的他整个遮起来。他微微仰头,看到持伞的人彻底暴露在越来越密的雨幕中,青衫尽湿,紧紧贴在单薄挺拔的身体上。   巫山的夏雨不冻人。   苏愈却在发抖。   苏愈在害怕。   苏夫人从苏愈身前走过的时候,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这个仿佛透明的人,极轻极轻地哼了一声,像笑,又不像,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对着苏愈这个人哼了这么一声。   苏夫人走远后,沈黛明显听到苏愈沉了口气,苏愈整个人都骨头都松了,身体不再僵硬。   苏愈细长的手指伸过来,说:“把嫁衣给我吧。”   沈黛就蹲在伞下,抬手,手指戳了一下伞骨,伞面就被移开。他看到苏愈的脸重新在伞边出现,雨水凝结在苏愈下巴,一滴滴快速滴落。沈黛心里想,苏愈实在太没用了。   沈黛问:“二公子要怎么做?”   苏愈道:“我也不知道。给我吧。”   沈黛将嫁衣交给苏愈。   苏愈握伞柄的手晃了晃,轻声说:“自己拿着。快回你阿娘身边。”   沈黛接过伞,站起来,低头找丢了的鞋,跳着脚去穿鞋,每跳一次,雨水就溅起来,溅到已经湿透了的苏愈裤腿上。等沈黛穿上鞋,一抬头,发现苏愈已经独自走远了。   沈黛盯着雨幕中狼狈的苏愈,心中骂了句:“真窝囊,像条落水狗。”   苏愈突然转过身来,吓了沈黛一大跳,就好像心里的话被人听到了。   苏愈犹豫了好久,终是仰起头,他那张书生气的脸仿佛都要在雨中融化了,清朗又温柔的嗓音传来:“让你娘别哭。”   沈黛什么也没说,眼见着苏愈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是想同苏愈说一些话的,可看到这么个人做了刚才那些事,他就后悔了,甚至在心里狠狠诅咒——苏愈的人生彻底烂掉吧。   好像是——   舍不得的感觉。   沈黛回到屋子,跨进门槛,垂下伞,用力甩了甩伞,抖下厚重的雨水,收伞,刚好听到沈夫人急切地问:“黛黛,嫁衣呐?”   沈黛把伞倒过来,挂在窗沿下,说:“找了个裁缝补。”   沈夫人问:“见到二公子了吗?”   沈黛抬起手,用手接从伞骨淌下来的雨水,干干脆脆地回答:“没有。”   沈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走到沈黛身边,试图去抓伞,“送到哪家铺子了?我不放心,得去当面交代一下要注意的地方。”   沈黛去抓沈夫人的手,许是沾了雨水的手太凉,沈夫人的手被他一碰,往后一缩,却还是被沈黛捉住。她尝试抽了一下,却没能抽走手。   “阿娘,你听——”沈黛冲着沈夫人微微一笑,手上的力道轻了些,“他们关门了。我们出不去了。让该忙的人去忙吧。我们也难得清闲一次。”   沈夫人瞥一眼沈黛,幽幽地叹:“要是补坏了可怎么交代?”   沈黛喃喃:“是啊,我也想知道,要怎么交代。”   沈黛一夜难眠,他听着上方沈夫人均匀的呼吸声,就一直想雨中苏愈远去的背影,那样薄薄一片,像是用剪子剪出来的窗花,一副要被雨水融化撕碎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   沈黛想不明白,这样没用的人到底哪里好?   此时此刻,五道符咒在胸口发烫,他最想杀的不是其他人,竟然是苏愈。沈黛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从地上坐起来,他看到沈夫人向里侧睡着,手压在被子上,紧紧捏着拳头,在发抖。   是做什么梦了吗?   还是说——   阿娘从来就生活在噩梦里。   沈黛就坐在床榻前的地上,一条腿折起来,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沈夫人一夜。   第二日,沈黛照例在学堂的窗下听差。   苏二公子没来学堂。   老先生问苏大公子的话从窗户里飘出来:“二公子病了?”   大公子说:“是病了。脑子有病。喝醉了不挺尸,去糟蹋三妹妹的嫁衣。我母亲问他,为什么。他本来像是锯嘴的葫芦,一个屁也放不出来。被逼急了,就说他的亲事也定下了,就想替他的未来的娘子看看嫁衣的样子。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他不说这句。我爹只闷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说了,我爹就说他没出息。现在,正在祠堂跪着呐。”   竟然是这么个蠢办法?   不过——   倒是很符合苏愈的窝囊性子。   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又找上沈黛,他蹲在窗下,一个人用手指死命戳蚂蚁,生着闷气。   入夜时分,沈黛摸到苏家祠堂。   这是间古朴没有多少装饰的大房子,千烛闪烁,燃起的烟像是黑云一样压着跪在中间的人身上,压得他身子一晃一晃,仿佛要在烟雾间倒下去。   沈黛推门进去。   “吱呀”一声——   跪着的人被声音惊扰到,猛然挺直身体。   原来苏愈是在打瞌睡。   沈黛面无表情地从苏愈身边走过,站定在像是台阶一样层层往上延伸的牌位台。他手臂一横,袖子扫过几个木牌位,把它们扫倒,手一撑,一屁股坐了上去,一只脚踩着燃香的炉子,从上而下睨着苏愈。   苏愈瞪圆眼睛,他又急又怕的样子倒是让他的五官生动起来,终于不像死鱼了,“黛黛,下来!别胡闹。”   沈黛记得二公子只比自己大了六岁,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长辈。这一声“黛黛”沈黛听得格外刺耳。他是听谁这么喊的?沈黛一想到这个,腔内的火就蹿起来,把他的骨头烧得嘎吱嘎吱响。   沈黛非但不从牌位台上下来,还一脚踢翻了香炉,声音像是夜里偶然从房梁上滴落钻入脖子里的水珠,“你想当我新爹?”   在烛火照耀下,苏愈的脸明暗分明,成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令他原本略显笨拙的五官凌厉起来。他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黛厉声问:“想——还是不想?”   “黛黛——”   沈黛一脚踢在苏愈的肩膀,将人踢翻在地,“你算老几啊?这么叫我!”   苏愈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仿佛是见证了一只温顺如小羊变成凶恶的野兽。   沈黛道:“苏大掌柜好男色。苏夫人对子女有抑制不了的控制欲。苏大公子嗜赌。唯独你苏二公子——清清淡淡,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去争。是个废物。”   “沈黛——听话。”   “所以,你渴望的是什么?女人吗?你欺负过我阿娘吗?”   “沈黛,住口!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你娘。”   沈黛双手往后一撑,像是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是栖息牌位间的一个幽灵,“我告诉你。你耐心好,所以吃不了新鲜豆腐。你没有。你爹有。你大哥有。他们有时候一起来。母和子,父和子,热闹着呐。”   苏愈眼角绯红,“沈黛,你说谎!小舟她——”   “我娘她怎么样?她不是这样的人?”沈黛勾起一个笑,“你觉得我们能拒绝?你把我们当成是什么人?我们是在别人屋檐下讨生活的人。我们卑贱,是任人玩弄的玩物。”   沈黛道:“少爷,你从来不知道饿肚子有多难受吧?是啊,你受过最大的苦就是受人冷眼。你觉得那就足够难受了是吧?那我告诉你。自己挨饿不是最难过的。看着你身边的人挨饿,那种感觉才是最痛的。我娘心软和,她不想我挨饿,她做了。怎么,你因为这个看不起她?”   “你以为我们小院前的门是为什么立在那里。夫人闻出腥味了,防着我们母子呐。”沈黛扯松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你爹留的。他很喜欢玩花样。你自己看清楚。我有没有骗你?你没欺负过我的阿娘,自然没脱过她的衣服。她身上也有的。你没看过,是因为你太老实。”   苏愈像是死僵了的鱼一般挺直身体,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小腿肚上,目光发定。   “世界不会因为你蒙着眼睛就美好起来。这个世界,本来就犹如地狱。”沈黛跳下牌位台,凑近苏愈,在他错愕的眼珠子里保持住笑容,“美好的梦破灭了吗?是屈服。还是反击。嗯?”   苏愈喃喃:“骗子——”   自欺欺人。   沈黛可以容忍苏愈愚蠢,可不能容忍苏愈胆怯。这样的一副弱不禁风的身躯怎么能让阿娘依靠?   他给过苏愈机会了。   沈黛手指伸进掀开的衣襟,准备夹出那道火的符咒,将人和屋子化个干净。   苏愈低着头,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他说:“沈黛,如果你在说谎,骗骗我就好。不要让你娘知道你说过这些话。她会难过的。”   沈黛说:“你知道吗?如果你现在扼住我的脖子,让我闭嘴,我或许就成全了你。或者你因为我侮辱我阿娘,生气想杀我。我就承认你有力量。你偏偏选择继续跪着,即使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还是没胆子站起来。你这样的人凭什么保护她?”   苏愈吼出来:“那你要我怎么做?”他像是自问,自叹,自嘲,“我能怎么办?”他顿一顿,脸颊清凉凉一片,哭得浑身都在抖“我本来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沈黛比他吼得更大声:“想办法杀了他们啊!杀了所有欺负过崔小舟的人,苏大掌柜、苏夫人、苏大公子、苏三小姐……杀了他们所有人。他们都死了,只留下你和崔小舟,朝朝暮暮,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沈黛,你疯了!”   沈黛冷笑三声,“苏愈,你是个孬种。阿娘喜欢你这样的人,我替她不值。不过——好在,还不算晚。”   沈黛抽出火之符咒,指腹抹去上面的炭笔痕迹,他刚想飞出符咒,却因为离苏愈太近,被苏愈一下子抓住手腕,动弹不得。总不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使用符咒,会把自己也烧死的。   苏愈道:“沈黛,如果我有力量,我会保护好她的。”   如果他有力量——   沈黛心里像是有个铃铛突然响了一声,将他震醒,震碎。   其实不是这个人,也会有其他人。   就不会有合适的人。   因为他不允许。   倒不如干干脆脆第一次就放手。   沈黛平静地盯着苏愈,“如果我赐予你力量呐?”   苏愈没有回答,自顾苦笑,仿佛在笑自己的软弱,又像是在笑沈黛的天真。   沈黛低头,找寻了一番,找到身侧的一只小瓷香炉。他砸碎香炉,取来一块碎片,割破被苏愈抓着的手掌。   苏愈喊了声:“沈黛!”   沈黛道:“闭嘴。”   血瞬间淌下来,爬满半个手掌。沈黛手掌翻过来,以自己的手为容器,承接自己的血。   沈黛举起淌血的手,冷冷道:“你喝一点我的血,就能拥有保护崔小舟的力量。你信我一次。这次,我不骗你。”   苏愈茫然盯着黏稠的血滴下来,没有动。   沈黛说:“我说谎了。他们欺负我是真的。可我阿娘是纯真的。但是我不知道她还能纯真多久。她那样美丽,很多人都想得到她。你要有力量才能保护她。是不是?”   一滴、两滴、三滴……血珠子滴下来,就像是昨日的雨隔着时光滴下来。   苏愈仿佛是受了蛊惑,又仿佛是耐不住血的香甜,伸出脖子,歪着头,接了一滴血喝。他的舌头在唇边一舔,将血珠子卷进嘴里,迟疑到迫不及待,咽了下去。   沈黛的血是世间最毒的毒药,能够透支生命力,能够诱发人心底不为人所知的恶欲,它会激化平静水面下的矛盾,挑起冲突,制造杀戮。   苏愈咬了上来,像是吮吸母亲的乳汁一般吞咽源源不断的血水,喉结在苍白的脖子上滚上滚下,仿佛永远也不想停下。   千烛闪烁的幽深之地,一幅诡异的画卷在火之舞中展了开来。   一个清瘦的男人高高举起另一个略微瘦小的女孩一般的人的手,像是击掌为盟,又像是手持最神圣的宝剑,高的那一个以一种扭曲之态张开嘴,将手掌死命贴在脸上,承接源源不断的血水,迫切地吞咽下去。   沈黛看着深埋于苏愈眼底的黑色欲望烧起来,他觉得自己释放了一头凶猛的野兽。沈黛谈不上开心,也不害怕,只是冷漠地注视着恶在无声处生根发芽。恶原本就在那里。它只是藏起来了。很容易就被找到。   “苏愈,我饶你一命,不是因为我心软。”   “而是因为——你能给她的东西,我给不了。” 第066章 四恶道:饿鬼(十)   “第一件事,小心温藏弓。”   “第二件事,小心温藏弓。”   “第三件事,小心温藏弓。”   这是沈黛交代苏愈的三件事。   苏愈乍一听,脸上明显露出疑惑的表情,阴郁的目光从眼眶里爬出来,爬上沈黛的脸。   “吱呀”一声——   祠堂的门突然被掀开一条缝,阴冷的风横冲直撞进来,掀飞二人的衣袍。门板砸向后方的墙,“哐哐哐”直响。蜡烛被夹杂雨丝的风吹灭了一半,屋子里立刻暗了不少。   有人偷听!   苏愈转头,看了一眼丝丝盈光翻转的雨帘。   沈黛也看了。   屋外空无一人,应该只是山涧突然而起的野风。   苏愈转过头来,极少几支蜡烛的火光在他脸上闪烁,阴影罩在他又尖又翘的五官上,像是爬了一只黑色的蜘蛛。   苏愈还是摆出一副难解的样子。   也难怪,在苏愈看来,温藏弓只是偶然来竹贤乡买竹器的客人。再怎样有别于常人,人都已经离开了。为什么要小心一个看起来沉闷、不爱管闲事的客人?   可沈黛不想和任何人聊起温朔。这话浅表的意思,是让苏愈别招惹煞星,更深一些,是在提醒他别在温朔面前提及他沈黛这么个人。至于苏愈会不会栽在温朔手上,沈黛可不在乎。   温朔说过的,要是为非作歹,要亲手结果他这个饿鬼。   道盟的师兄嘴硬、心硬,厉害得不得了呐!   沈黛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捏碎了困住恶的牢笼,撇除了鬼神之力,将事情抛进彻彻底底的世俗里。那是父与子、兄与弟、母与子的角逐厮杀。就算是道门的天王老子降临,也管不了家事。管了,什么立场?理得清头绪?判得了人伦?不是吃饱撑的?   最重要的是——   和他们母子没关系。   沈黛从苏愈身边走过,融入黏腻冰凉的雨中。   这一次,苏愈没有提醒他,路滑,打伞,回家陪阿娘。他毕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苏愈了。   很好——   成不成,看苏愈的命,看沈夫人的运,看他沈黛心情好不好。   接下来的几日,巫山连绵大雨。   这一天午后,沈黛吃过饭,端坐在窗户前,用手背撑着头,眨巴着眼睛看雨。他觉得细长的雨像是阿娘手里的针,好多好多的针从碧青的天际戳下来,扎入褐色的泥土里,那些花啊草啊就是天女绣出来的仙品。   因为下雨,沈夫人怕水汽洇了绣布,这些天,嫁妆一针也没有绣。但她的手却没有闲下来,她一直记着沈黛要的那双新鞋,就正好趁这两天“天气不方便,得闲”,动手做这双鞋。   沈夫人手边的竹篓里多了一把蜀绣的扇子。她时不时拿起扇子,也不扇,握着黄竹扇柄转来转去,仿佛在欣赏扇面的花样。一旦被沈黛用余光发现,她就装模作样放在脸边扇一下,很快又小心翼翼地放回竹篓,红着脸轻叹一声:“真热。”   就这样来回七八遭,沈黛含笑应了一声:“是热。苏夫人是守财奴,知道阿娘这两天不绣嫁妆,就不送冰来了。”   绣娘用冰不是享福。是因为夏日里绣东西容易出手汗,上好的料子和丝线染料下的重,沾水最容易色污。为了防止绣娘手上出汗,就把十指浸到冰水里,收了汗腺,用帕子擦干净,就可以清清爽爽地绣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重来一次。如此往复,日日夜夜。   虽然这法子极伤绣娘的手,却也确实使得屋子凉快。   沈黛想到冰,看见雨,就仿佛见了苏愈。   他龇牙咧嘴。   苏愈真慢啊。   真的不希望沈夫人再为不相干的人绣一针一线,费一日一夜的眼睛。   雨一日少过一日,一日稀过一日,就好像西王母的绣针也不够用了。织女们扭扭捏捏,舍不得这些时日的劳作,不急不缓地将五彩织锦抖开来,挂在瓦蓝天际,成了一片片浮动的灿烂的云霞。   又是一天午后,沈黛转动井水边的车轱辘,将水桶拉上来,捧出镇在井水里的西瓜。他把西瓜放到沈夫人放竹篓的桌子上。他们没有刀,沈黛抬起手掌,作砍刀状,一掌劈下。   浑圆鲜脆碧绿一分两半,露出红色的囊肉。   也就是在那一日,苏大公子在赌坊滥赌,出千,被人砍断了右掌。   按理说,竹贤乡不大,街坊连着街坊,亲戚攀着亲戚,一切都是人情,苏家又是乡中首富,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   不知道——   没人会把这样的事告诉客居下房绣嫁妆的沈家母子。   他们只知道结局。   苏大公子断手的血止不住。死时,尸体是雪白色的,浮在大片大片血红的被褥上。   苏家本来要办喜事的,哪承想先办了丧事。   夜里,那扇通向熬糖小院的门不再被关闭插销,因为没人再在意这样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黛听熬糖的三个匠人私下议论。苏家可能要遣散所有和三小姐亲事有关的佣工。他们说,他们肯定是不会走的。忙活了三年多,桂花糖只剩下几千颗就压成了。现在结账,工钱少一半。苏家的倒霉事是苏家他们自己的事。和他们不相干。   对——   不相干。   沈黛也是这样想。   苏愈做什么,都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就算是出了事,也是他自己没本事,自己食恶果。   苏大公子死后,沈黛总是在小院里撞上苏愈。以前,都是只见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屋子里,人是绝对见不到的。至少,在沈黛记忆里,他一次也没见过。沈黛心里明白,以前不是不来,是躲着他来。但近来,苏愈开始一点都不避讳沈黛,露面越来越频繁。甚至,三个人在一间屋子里一起吃了一次点心。   沈夫人日渐消瘦,日日相见的人往往很难察觉身边人的变化。非要积累到一定程度,才突然被亲近之人发现。   沈黛是在某一日发现沈夫人贴着嘴角的两个梨涡消失了,本就小得如同巴掌的脸在铜镜里只占了一半,下巴尖成了一个锋利的折,水光盈盈的大眼睛深深陷进眼眶。但即使这样,沈夫人还是这巫山间最娇美的一朵海棠,只是被雨水沾湿了,多了些许脆弱和可怜。   渐渐地,沈黛发现,苏愈来的次数越多,滞留的时间越长,沈夫人蹙眉、眼神恍惚、身体颤抖的情况就越频繁。   看起来,阿娘是在困惑、犹豫、纠结、挣扎……   她是在害怕苏愈吗?   这让沈黛第二次起了杀苏愈的念头。   可沈黛又会被沈夫人望着苏愈的眼神所迷惑,雾蒙蒙、湿漉漉、红彤彤的眼眸,充满眷恋、仰慕和期盼。阿娘就从不会用这种的眼神看他。所以,他还是压抑住了这第二次。   第三次起杀心是有一次沈黛从外面回来。   “嘭”一声——   沈黛看到屋子门被猛地关上,苏愈面对紧闭的门低头站着,垂下的手紧紧握着拳头。   院子里,三个制糖的工匠相互挤眼,突然爆发出滚雷一般的笑,继续相互挤眼,还带上了沈黛。他们死命闭上嘴,含着那种穷极狎昵的笑容盯着微微皱起眉的沈黛。   苏愈转过身来,眼角像是夹着两条绯红的鱼尾,神色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他的青衫罕见的凌乱,不搭理工匠,淡淡扫一眼沈黛,从沈黛身边走过,随口“嗯”了一声,算是打招呼,走了。   一个匠人嚷嚷道:“我们这倒是要成了窑子了。”   沈黛冷淡扫一眼匠人,拍门,喊:“阿娘,是我。”   沈黛进屋。   给他开门的沈夫人往旁边一缩,背过身子,用袖子压一下脸,转过来的时候,眼睛干巴巴的,爬满了红血丝,像是只白兔子。   沈黛问:“他欺负你了?”   沈夫人的眼睛几乎在一瞬间蓄满了泪,像是巫山间蒸腾而起的云雨,她哑着嗓音说:“没有。黛黛吃饭。”   沈黛在屋子里左右找寻,从床上找出一块帕子,走到沈夫人身边。她低垂着头,咬着唇,一颗颗泪珠子像是珍珠一样滴在沈黛手背。沈黛用帕子给她擦眼泪。   烧死他——   心里的这个声音像巨浪一潮潮掀起来。   沈夫人坐在床榻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像是木头人一般嘎吱吱转头,盯着沈黛,问:“黛黛,你会不会怪娘?”   沈黛愣了一下,垂下头,轻轻问:“怪你什么?”   沈夫人没回答,良久,像是下定决心,又像是说服自己,神色坚毅地说:“黛黛,娘不会丢下你的。”   后来,沈夫人再也没有在苏愈面前关上屋子的门。   沈黛记得那一天,他淋着雨跑回院子。三个匠人蹲在屋檐下,捧着碗吃晚饭。沈黛明显感受到了他们目光中的嘲笑之意。沈黛没搭理他们。想进屋,可屋子的门从里边锁住了。   沈黛趴在门上,拍门,“阿娘!快开门。外面下雨了,我都淋湿了。”   匠人们道:“你娘和你新爹在床上呐。你去听听。”   沈黛走到看雨的窗户边,把手指头戳进窗户缝里,顶开窗户,将疏离而冷淡的目光塞进屋子,看到散落的衣衫、凌乱的床榻、交颈的男女……   男女床笫之间的欢愉是苏大掌柜教沈黛的。虽然很恶心,但总算令他明白一些事。杀欲是欲,情、欲也是欲。他的血本就能燃起滔天欲、火。这是他能够料到的事情。   沈夫人的目光虚空的定在床顶,乌发都湿了,皱着眉头显得很是痛苦,却格外的娇媚。   沈黛面无表情地看了很久,久到被匠人的声音打断才回神。   “哟哟哟,还看上了。”   “那是你娘。”   “男的认识吧?”   “你娘很是想得开。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呀?”   “或者你先开个瓜?”   “啪”一声——   沈黛关上窗户,走到院子中间,冷冷地问:“你们一直听着?”   也是因为情、欲,匠人眼神都浮白了,“是啊。碰又不让碰。听听总可以吧?”   沈黛从衣襟中夹出符纸,挑了一道“土”符咒,抹去上面的炭笔痕迹,飞到空中。黄色的符纸摇摇晃晃在眼前飞,被点点雨丝打湿,像是一只展翅飞舞的黄蝴蝶。   沈黛清叩“土”之一字。   褐色的泥土爆裂开来,长出无数双白骨手,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鬼之手,将三个匠人瞬间拖入土里。   一切发生得如此快。   三个匠人甚至没有能够喊一声。   三只陶碗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里边黄色的粟米打翻一地,仿佛只有这些食物能证明,刚才的那些人真的在这世间存在过。   你看,温朔真的很厉害。   杀人直接盖土。   沈黛在雨中仰头,盯着深灰的天幕,轻轻地“哼”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这么个用法。倒是比吃人省事多了。”他走到门边,靠着门蹲下,双臂抱着双腿,膝盖搁在膝盖上,听雨声、风声和那似有若无的湿湿黏黏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沈黛抱着双腿的身子一抖,讷讷转头,看到神色冷淡的苏愈走了出来。   苏愈敞着衣襟,露出瓷白如玉流畅起伏的胸膛。他停在门槛前,什么也不说,看到沈黛,显得很厌烦,弯下腰。   “咔哒”一声——   一副挂着铃铛的银圈卡在沈黛纤细的脚腕。   沈黛抖了一下腿,铃铛就响起来。   苏愈说:“戴上它,我就知道你什么时候站在屋外了。”   苏愈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这个男人好像是天上掌管雨水的神,每次来,必带来雨,只是从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如今是暴雨如注。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沈黛站起来,铃铛响个不停,他小心翼翼关上门,又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他不想进屋,也不敢进屋。在这个世间,他唯一害怕的就是他阿娘哭。   自此以后,这样的日子很多。   沈黛后来渐渐习惯了铃铛的声音。   沈黛没有再起杀苏愈的心,他守着能够烧死他的秘密,见证了沈夫人的梨涡在雪白的脸颊长出来,就像是池子里原本枯死的莲花又起死回生,日渐丰盈,洁白无瑕。   苏府不算大,屋子却是一间连着一间,藏得下许多偷欢的男女。譬如制糖小院里的那两个。又譬如三小姐和一个小厮。不同的是,前者在铃铛声里缠绵旖旎,后者被苏夫人撞破。小厮捅死了苏夫人。三小姐被沉了湖。无人知道小厮的结局。   沈黛在这段时间里始终是个单纯的看客和听客。府内发生的这些事,其他人只会错愕,惊异于苏府一桩接着一桩的巨大变故,唯有沈黛,是以等待的姿态,静候苏府里每个人的悲惨结局。他和苏愈之间有一种令人厌恶的默契。   苏愈是个守信之人。   他算是在兑现承诺。   沈黛知道苏愈是怎么变成野兽的,饮了他的血。但沈黛和别人一样无知,不知道苏愈是如何作为野兽的。苏愈把自己藏在迷雾之后,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就让那些人乖乖落入圈套?   沈黛才知道,一个人去害一个人不仅仅可以自己动手,去杀,去吃,去烧,还可以让他们远远地自己去死。他的一双眼睛还看不尽天地,观不出海澜,看不清人情,不知道一个人该如何悄无声息地行恶——就像苏愈做的那样。这世间还有许多他所不明白、不了解、不知道的事情和远比饿鬼更可怕的东西。如果想要变得更加强大,他必须懂得和掌握那些东西。   至少——   要像苏愈那样有魔力,能让白骨生肉,能让枯木逢春。   能让他的阿娘——开心。   只有一件事,沈黛对苏愈很不满意。   苏愈迟迟不对苏大掌柜动手。   日子一长,沈黛只觉等得都烦了。 第067章 四恶道:饿鬼(十一)   雨季过后,沈夫人常常盯着嫁妆发呆。三小姐已经不在,不可能再有什么亲事,不仅仅是这些嫁妆,连她这个绣娘待在苏府都显得如此多余。   可沈夫人和苏愈的关系,又是一些人心知肚明的事。没有人来催促他们离开苏府。府内的人与沈夫人一条路上相逢,往往是一声不吭地低头,退到一边,让出一条足够两人并肩而行的道。沈夫人会小跑着离开,落荒而逃般从各种各样人审视的目光中消失。   有很长一段时间,母子两个都不好过,各有各的烦恼。   沈夫人心焦的是她和苏愈的结局。   而沈黛心焦的是苏大掌柜没有迎来他该有的结局。他知道,在宗族统治,父为至尊的竹贤乡,只要苏大掌柜还活着,阿娘和苏愈就不可能有一个好的前程。乡内专制的父亲是不会让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娶一个年长许多带着儿子的外乡人的。   苏愈在干什么?   是拘泥于“子不杀父”的人伦,在最后一刻充当孝子?   还是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要做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在苏大掌柜这件事上,苏愈唯一努力过的,就是让苏大掌柜再也没有来找过沈黛。   但沈黛不满足于此。出发去白帝城前,必须将苏大掌柜解决,替沈夫人扫清一切障碍,否则,他就要带着沈夫人一起离开竹贤乡,去白帝城。当然,在此之前,他会烧死苏愈。   沈黛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沈夫人正用手指摩挲重新绣好的嫁衣。看得出来,她也心神不宁。沈黛担心的那些事,她也在担心,或许更担心,因为沈黛发现,她这些天几乎夜不成寐。   沈黛想哄沈夫人开心,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有意思的事,看她摆弄嫁衣,忽然心头一动,说:“阿娘,三小姐没能穿上嫁衣,是她没福气。你不一样。这件嫁衣现在是没主人的东西。你自己试一试?不满意的地方再改一改,说不定很快就派上用处了。”   若是放在往日,沈夫人的性子肯定是不肯穿的,但近来她精神过于恍惚,被沈黛半哄半迫,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已经把嫁衣披在身上。   没了那三个制糖的工匠,整间院子都属于他们母子。沈黛挪到外间住。而沈夫人的屋子里早就多了一面铜制的穿衣镜。   沈黛把手捧铜镜在胸前,光的一面对准沈夫人,绕到她身后,让她从前后左右看她穿嫁衣的样子。   叮铃叮铃——   沈黛每走一步,脚腕上的银铃铛就响一次。沈黛像是一只绕着主人转的屁颠颠的小狗。   沈黛看着穿衣铜镜里,身姿婀娜的沈夫人,笑道:“就好像是专为阿娘裁制的一样。真漂亮。”   沈夫人对镜拂面,笑才在脸上漾开,就忽然在穿衣镜中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她脸色煞然一白,怯生生喊一句:“退之——我错了。我脱下来。”她的手指去扯腰上的彩绦,越急越扯不下来,越扯线头越乱。   苏愈走了进来。沈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沈黛和苏愈几乎是异口同声说:“穿着!   两人相望一下,目光错开。沈黛垂下一半的眼皮,像是很困般看着苏愈走到微微颤抖的沈夫人背后。   苏愈和沈夫人一前一后站在穿衣镜前。苏愈高出沈夫人许多,像山般罩在沈夫人身后。镜子里,苏愈的脖子和脑袋在沈夫人的肩膀上方。他神色晦暗,隔着一层淡黄色的镜面,更加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苏愈抬起右手,几根手指压了压沈夫人的肩膀,一路上滑,拢了拢沈夫人的乱发到她耳后,骨头凸起的手掌撑在沈夫人白皙细腻的脖子和下巴处,轻轻往下按。   苏愈对着镜子里慌张的沈夫人——不,应该是对着自己笑,说:“你很适合穿红色。脱了做什么?我还想——”他低头附耳,把后面的话塞进沈夫人耳朵里。   沈夫人双眼迷离,低下头,装作抚平裙子上褶皱的样子。她脸红了。   沈黛抱着铜镜,盯着镜子里苏愈的眼睛,平静道:“二公子,这不是普通的石榴裙。这是嫁衣。你真打算让我娘穿?”   “黛黛!”沈夫人手指扭住衣衫,指骨的形状从薄薄的衣衫下拱起来,显得身体紧绷很紧张。她忐忑地瞥一眼苏愈,见他没有生气,才松了口气说,“这是三小姐的嫁衣。我不能穿。”   “是不能穿。”苏愈清朗的声音响起来,而苏夫人眼底的光暗下去。苏愈的食指还在抚摸沈夫人如玉一般的脖子,“你为什么要穿死人的东西?我会吩咐人重新给你做。喜欢什么样子的,自己想好。不要心疼钱。”   沈夫人身体晃一晃,眼睛一下子红了,眼看着眼泪就要掉出来,又强忍住,“退之,我——”她没能说下去,一切化为颤抖的哭声。   苏愈也不给她擦眼泪,就用手指轻轻拍打她耳垂下竹叶子形状的翠玉耳坠子。   沈黛可没有沈夫人那般好糊弄。他面无表情问:“你要娶我娘,苏大掌柜会同意吗?这个家你真的做得了主吗?”   苏愈的手包裹住翠玉坠子,慢条斯理道:“生意上的事、家里的事、族中的事,父亲还有许多没有教我。我如今才知道我们苏家的一些秘辛。着实令人意外。这样的事恐怕还有很多。”他愣了一下,仿佛是惊异于自己的失言,转而道,“凡事徐徐图之为宜,急躁只会坏事。”   所以,苏愈因为自己的私心,暂缓了对苏大掌柜的报复?人心真像是老天爷刮风,今日刮东风,昨日刮西风,风平浪静后,舟要往南边驶还是北边退,都不一定。   苏愈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我又怎么能保护你娘,保护你。所以,小舟——”苏愈的手臂攀住沈夫人的肩膀,将她揽到怀里,“你愿意等我一些时日,等我掌握足够的力量,再明媒正娶吗?”   “我——没关系。”沈夫人时刻谨慎地拿捏着自己的情绪波动,她顿一顿,犹豫了好久才怯怯说,“只是黛黛不小了,去白帝城念书的事不能耽搁。”   “你要去白帝城?”苏愈透过镜子,惊讶地瞪着沈黛。   沈夫人皱了下眉,“不是苏大掌柜安排黛黛去白帝城吗?”她从苏愈怀里挣脱,转过身,盯住沈黛,狐疑问,“黛黛,到底怎么回事?不许和阿娘说谎。”   沈黛道:“苏大掌柜是承了道盟那位师兄的情,荐我去白帝城的了了书院念书。这件事情苏大掌柜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二公子不知道很正常。”   “那位温公子——”苏愈看沈黛的目光越发深沉,“看来黛黛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和那位贵客的关系也不一般。没关系,我会向父亲求证这件事的。”   果然,一个谎言就要用一万个谎言去弥补。   可这事是他和温朔之间的约定,根本不关苏大掌柜的事。苏大掌柜只会露出不屑的神情,嗤笑着说根本没这回事。   小心温藏弓——   这话是沈黛说的。当初他认为苏愈无用,“好心”提醒,没想到苏愈这般好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着实令沈黛意外。如今细品,警示之言却起了另一种作用,联系温朔要送沈黛去了了书院,才有了苏愈口中的“关系也不一般”。   苏愈在怀疑什么?   怀疑他和道盟的煞星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吗?   都是七窍玲珑心,沈黛才不会在苏愈面前露怯。   沈黛仰起头,迎上苏愈如同鹰一样锐利的目光,“二公子,你还是别操心我的事,该担心担心自己的前程。谁都看出来大掌柜对二公子不甚放心。大公子都死了几个月了,二公子娘的牌位还没进祠堂。下人们都说,苏大掌柜是想从旁支中挑选一位品貌端庄的男子过继到膝下,要来帮二公子打理家业。”   苏愈露出不加遮掩的厌恶。   沈夫人看看儿子,又看看苏愈,不明白从前两个客客气气的人近来为何总是针尖对麦芒,动不动就说一些奇怪的话。她总觉得他们说的话别有深意,但又猜不出来深意为何。有时候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话只是表面表现出来的意思,根本没有什么古怪。   沈夫人将沈黛搂在怀里,轻柔地抚弄他脸颊上的肉,“黛黛,和阿娘怎么说话,就和二公子怎么说话。我们三个人,以后要好好相处。”   沈黛恹恹地对着苏愈笑。   苏愈亦是阴恻恻地对着沈黛笑。   见两个人互相笑,沈夫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那么一些。她一笑,嘴角两个梨涡就深深凹下去,像是有潺潺泉水冒出来的清澈泉眼。   沈黛不知道,苏愈有没有真去问苏大掌柜关于沈黛去白帝城了了书院念书的事。求证,就显得他很心虚。   后来某一天,倒是因为沈夫人记挂着沈黛的心愿,又问了苏愈一次。   听到沈夫人的话,沈黛的一颗心吊起来。   苏愈“嗯”了一声,把头歪着盯着沈黛,露出捉摸不透的神情,阴沉得像是巫山最深山坳里的雾气,他的眼睛闪烁着寒光,淡淡道:“问过了。温公子找父亲谈过黛黛的事。读书是只是里边一件小事。还有其他一些事也耐心吩咐了。”   其他事?   难道是指他喜欢吃人,让苏大掌柜小心提防他?   温朔好阴啊!   沈黛罕有地露出受惊了的小鸟的面容,讷讷问:“是什么事?”   “你心知肚明的,沈黛。我就不在小舟面前说出来,让她担心了。”苏愈清清嗓子,“温公子是白帝城城主的贵客。父亲很重视他的话,甚至有些——苦恼。既然症结是在你这里,你去见一下父亲吧。你去了,就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了。”   沈夫人投来狐疑的目光,仿佛眼前的两个人又在当着她的面猜谜。   “铃铛戴了吗?”苏愈垂下头,目光在沈黛的脚腕处流连。苏愈的手抓过来,撑在沈黛肩膀,将沈黛往前推了几步。铃铛叮叮叮响起来。苏愈从沈黛身后低头下来,贴在沈黛耳边,“他在冷热泉,不让人靠近的那个地方。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你会去找他。去吧,为了你娘,杀了他。”   让他自己杀了苏大掌柜?   不不不——   没有铃芯也可以叩响的铃铛、地下泉水、虺妖……   很多事情如走马灯般在沈黛眼前闪现。他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可又不知道到底不对劲在哪里。他好想锤自己的脑袋,把自己彻底敲醒,弄明白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走吧,我送你去。”苏愈在后催促。   沈夫人提醒沈黛:“黛黛,见苏大掌柜别乱说话。别贪玩。早点回来吃饭。”   沈黛“嗯”了一声,又觉得太敷衍,柔声细语说:“好,阿娘,去去就来。”   沈黛撇头,对上苏愈的眸子,目光一触有些心惊。苏愈的五官很干净,可眼底却结着暗色的蛛网。他看沈黛的样子很奇怪,他虽然不太喜欢沈黛,却也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就好像——   在看这世界上唯一的一点脏东西。   苏愈的眼睛里好像要长出一只洁白无瑕的手,去抹掉眼前的这个脏东西。   苏愈推了沈黛一下。沈黛别过头,直视前方,踉跄着往前走。   丁零当啷——   铃铛响个不停。   面对雾蒙蒙辨不清方向的前路,眼下,他有两个选择。   一个选择,相信苏愈。   另一个选择,相信温朔。   一番挣扎后,沈黛从怀里取出“三撇”代表风的那张符咒,抹去炭笔的痕迹,将它往空中随手一抛。   苏愈的目光被黄符纸吸引了,头往上一扬,不作声,黑眸闪烁,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沈黛故意不去追看符纸,满不在乎地说:“一张废纸。”   黄符纸摇摇晃晃掉在地上,被苏愈绣牡丹的靴子踏在脚下,黄符纸黏在靴子,苏愈抬起脚,掀下纸,揉成团,又抛到一边。   沈黛极轻地说了一声:“风。”   一袭清风袭来,冲上沈黛的背,吹得衣袍翩翩飞扬。沈黛又很轻地说:“师兄,想见你。”风衔起揉皱的符纸,卷到沈黛目所不能及的天际,瞬间不见了踪影。   这样——   就可以了吗?   他人生唯一一次相信别人。   可不要让他失望啊。 第068章 四恶道:饿鬼(十二)   苏愈押沈黛到阴阳汤。   这是沈黛第一次靠近汤泉附近。   平日里,苏大掌柜并不让下人靠近。   它是座奇怪的院子。院墙分左右两个半圆。左边用铜丝箍削尖的翠竹插入泥土,像是乐人手中的巨大排箫。右边是用一种介于玉与石之间半透明的石料砌成的青墙。竹墙与石墙在一扇铜制对开大门两侧相接,两种风格的墙向后分别延伸,围成一个方圆半里的圈。   一见眼前之景,沈黛就觉得这里实在是苏府里最气派的地方。苏大掌柜这么好面子喜摆谱的人,怎么不带那些客卿来这个地方参观,非要去看那座小家子气的寿山石群。这实在讲不通啊。   沈黛抬头,试图窥看院墙之后的情形。   竹墙之后的那部分,升腾起白色的雾气直冲天际,雾气沾在竹墙上,挂下一道道清澈的水痕。竹墙后面似乎水深火热。蒸汽被偶尔袭来的清风吹到石墙后,石墙之后是山峦一样的冰山,白烟像是打湿的棉花被盖上冰山,“嗞”一声,冰火交融,水汽化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真是好奇特的地貌。   沈黛想,蜀中明山秀水不计其数,水泽再多,也未必能够找出第二个像阴阳汤这样的地方。它是藏在穷乡僻壤无人知晓的宝贝。见了这间院子,沈黛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温朔话中所指是个什么情形,才知道什么叫灵力充沛。   苏愈用手指在沈黛肩膀上弹了弹,提醒他:“父亲在里边。我就送你到这里。后面会发生什么,你只能求神灵保佑。或者,单凭自己的力量,拼出一条生路。”   沈黛跨出一步。他感觉到苏愈的手指插、进他后背腰带的缝隙,勾起腰带将他往后拉了那么一下。苏愈的手指就戳在沈黛腰部脊骨凹陷处,摩挲,勾连,不让他往前走。   苏愈说:“这里有个规矩,入汤,除尽衣物。”   什么古怪规矩?   无非是胆小如鼠,怕人衣袍下藏着什么利器。   沈黛没有做任何反抗,手指绕上阿娘给他系成漂亮蝴蝶结的彩绦,轻轻一抽结头,彩绦落地,腰后苏愈手指的力量也随之消失。沈黛把衣服脱好,跪在地上,耐心折成端端正正的方块,将“雷、水、火”三枚符纸小心铺开来,放在叠好的衣袍上,用最后一件衣服盖住。   苏愈目光扫到三张烫金的黄符纸,自顾自言:“震、坎、离三卦?你在偷听先生讲的《易经》?”   什么震、坎、离三卦?   什么《易经》?   是说这符咒上的图案吗?   怎么和温朔教他的不一样?   算了,不是很要紧的事,反正苏愈没起疑。   土包子,没见过厉害的东西。   沈黛只可惜不能把保命的三枚符咒带进去,也很庆幸刚才用了“风”咒。事实证明,人心难测,谨慎小心总是没错。虽然不知道巫山的风够不够狂野,真能把话带去?真能把人带来?   沈黛挺直腰背,无视巫山间初秋微凉的风,无视背后苏愈的注视,往紧闭的对门铜门脚步很稳健地走。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右边的门推开一条缝,“嘎吱嘎吱”铜门发出像是要粉身碎骨的声音,分明是极少被人开启。   沈黛只开了堪堪一肩而过的缝隙,人就钻进去,滚烫潮湿的风直扑脑门,让他一瞬间失去眼前所有的人和景。全是水汽,什么也看不见。沈黛回身,缓缓关上门,但又没有全关上。他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多留一条生路总是好的。   在苏愈的脸随着掩上的铜门逐渐合成一线的时候,沈黛看到苏愈仍是挂着比天上乌云还沉的笑,睁着比天上星星还亮的眼睛,对他说:“沈黛,我会照顾好小舟的。真的——多谢你。”   沈黛毫无表情地让那副讨厌嘴脸消失在合起的门缝间。   沈黛一头扎入蒸腾的雾气中。   叮铃叮铃——   他每走一步,脚上的银铃铛就响一次。   哗啦哗啦——   水泼洒的声音从泉水深处传来,似有人拨动由水脉构成的琴弦,又像是在附和银铃铛的悦动。恍然间,山泽似乎有了生命,它自己在呼吸,蒸腾的水汽是它的气息,长着青苔的地表是它的皮肤,它正因为被人打扰了沉睡而不悦,身躯在微微震颤。   沈黛在白雾间由一步转为半步,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谨慎。   沈黛面前是狭长形的一个池子。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形容池子,他的脑子里没有那样的词语。思来想去,他觉得泉池像是那夜在温朔窗外呆站,窗户忽然打开,纸随风吹出来,他瞥到纸上的字迹,那上面有一个向下撇的墨点。即使隔着天然的石屏,他也知道,屏障后有一池冰冷的水静静卧着,构成另一个向上勾的墨点。两个泉池有点像鱼,头和头相咬,尖尾巴在圆的两个极端紧贴身体。它们紧紧咬在一起,又完全互不相干。   沈黛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他的膝盖撞上一个硬物,又疼又麻。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尖已经对着热汤的边缘,他刚才撞上的是一尊光洁如玉的人像。   水汽被风吹散了些,四周那种隔纱窥物的感觉减淡不少。他数了数形色各异的石像。共有六座,间错开来围在热汤四周。这些人像都拿着乐器,有男有女,像是在奏乐。   泉水里影影绰绰有个人。   沈黛眨眨眼睛,让眼珠子没那么湿,能看清楚些。   热汤稍后的位置坐着一个赤、裸的人。那人的胸骨以上露出水面,双臂平举搭在池水边缘。他的眼眶里只有眼白,眼球似乎在飞速转,那怪异扭曲的样子让沈黛一时没认出来是谁。   那个男人的瞳孔从眼眶后边自上而下转回来,根本不像是活人。   是苏大掌柜!   苏大掌柜抬起右臂,划过水面,蛊惑般向沈黛说:“沈黛,过来。”   沈黛的脚跨进热烫,毫无波澜的水面一圈圈向外浮荡波纹。沈黛的脚触底。他发现脚下是个向下延伸的缓坡。他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没到水下,黑发像是蛛网一样铺开来浮在水面。银铃铛随着波浪在沈黛脚踝撞来撞去,发出比在池面之上更为闷的声音。   苏大掌柜的样子实在太过诡异。   沈黛的尖牙刺破舌头,挤出点血,他想万一温朔赶不到,他要找机会喂苏大掌柜点血。他担心一个牙印的血太少。沈黛咬断一颗牙齿,血涌出来,从嘴角淌下来,像是墨在浮白的水面丝丝缕缕散去。   越靠近苏大掌柜,沈黛越觉得怪异。   寻常的人真能把眼珠子那样转过去吗?   不行——   命是自己的,谁都靠不住!   沈黛的身体接近苏大掌柜的一刻,像是破水而出的飞鱼,黑鸦羽般的发绺从蛛网变成向下收缩的蜘蛛腿,“啪啪啪”贴在纤细的脖子上,他极快地掠过去,去咬苏大掌柜的嘴。   沈黛根本没能触到苏大掌柜!   几乎在一瞬间,苏大掌柜埋在浑浊水下的手掌伸出来,宽大的手掌抓着沈黛的下巴,将他捞出水面一段距离。苏大掌柜的手臂化为锋利的鱼叉,将“鱼”挑起来。皮包骨头的手掌向内收紧,罩住沈黛下半张脸,仿佛要把骨头捏碎。   苏大掌柜青白的眼闪着残忍的光芒,“早听愈儿说你的血古怪。有心防着你。”   沈黛被提在半空,双手抓着硬拱得起虬结肌肉团的手臂,尝试挣扎,但苏大掌柜却展现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力量。苏大掌柜像捏只雀儿一样捏着沈黛。沈黛被捂着嘴,甚至很难说话。   苏大掌柜看出了沈黛目光中的倔强和不服气,挂起一个与苏愈有几分相像的笑容,“你知不知道你输在哪里?你输在不懂人心贪婪多变。输在太过急躁。输在不自量力。”   “你一直是个很有悟性的小孩。我已经教了你很多东西。再教你一次。”苏大掌柜分开的虎口被沈黛死死咬住,他不知道疼,“你能给别人的东西,不要一次给尽,要慢慢给,吊着他的胃口,那人才听话。你能给愈儿的,已经给完了。可我能给他的,还有许多许多。”   沈黛的预感是对的。   苏愈背叛了饮血之盟。   但对于这件事,沈黛却不是不能想明白。   苏愈的确能给崔小舟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但是以另一种方式,这段人生中没有沈黛的位置。如果换作是他,他也不会让唯一知晓肮脏秘密的人活着。杀了,或者献祭给他人表忠心,才是一干二净的选择。沈黛送苏愈进世俗,也料到苏愈会用最世俗的方式对待所有人——包括他。   沈黛突然觉得,阿娘以后的人生或许真的有了倚仗。   苏大掌柜说:“你渐渐大了,身体长开了,对我来说,不那么好玩了。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或许未来的很长时间,我都不会遇上你这样的可人儿。你死了。谁能让我舒服呐?”   沈黛笑,大笑,笑到抽噎,“你怎么知道我能给苏愈的都给完了。你们——真的知道我的血有多古怪吗?”   他还能烧死苏愈啊!   苏大掌柜愣了一下,表情稍稍松弛了那么一刹那,又很快恢复冷漠刚硬的样子,他又笑了,但是沈黛觉得,他这次笑没有像刚才那样尽兴,多少带着一丝丝苦意,“如果你说的是——你的血激得愈儿杀人。我还不算老糊涂,能看得出来。我选择面对现实。我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   “人啊——没得选的时候,做的决定才是最正确的。我为阿娘伤心,他或许要失去我这个儿子了。我为阿娘开心,她终是选了个不错的人。”沈黛脸颊清亮亮一片,分不清是水汽还是泪水。   苏大掌柜把手往下一压,将沈黛压到水下。沈黛看到好多泡泡从身体里长出来,瞬间淹没他,水下的泥沙翻滚起来,水变得浑浊。   隔着水,沈黛听到苏大掌柜说:“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承受妖神降临的身体了。他说你不错,可以一试。但愿你死。但愿神灵活。护佑我苏家。”   苏大掌柜的手松开沈黛。沈黛的身体自然而然往上浮。他看到苏大掌柜的手中握着一件尖利的器物。那只大掌上下滑动几下。锐器扎入沈黛的身体好几次。血珠子从沈黛身体里钻出来,像是一串串稀疏的珍珠链子,瞬间染红了周围的水。   好疼!   真的很疼。   疼得他想放弃。   不行!   死也要一起死,拉个垫背的!   沈黛猛地往前一扑,抓住苏大掌柜的手臂。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吸引着他的身体,将他卷入深不见底的泉底。沈黛死死抓着苏大掌柜。苏大掌柜被沈黛带着往下沉了几丈,他也不知道这么小的人哪里来的力气。为了活,他将尖锐的东西一次次扎入沈黛软绵绵的身体。他们泡在赤红的滚烫的泉水中。   沈黛抓破苏大掌柜脖子上的皮。   血水顺着水钻进苏大掌柜的身体,“小畜生,你好毒!”   “嘭”一声——   沈黛眼底的黑焰燃起来,黑焰将沈黛包裹,瞬间将苏大掌柜吞没,他甚至没能喊一声,就在沈黛眼前烧个干净。   黑焰从沈黛微阖的眼眸中一丝丝退去,他眸中的光很淡很淡。让血水将他彻底包裹。下沉。   泉底,黑影一闪,一张有尖锐獠牙的血盆大口突然张开来,比一幢楼还大。巨口将血红的一个小点吞到肚子里。那个怪物的身体是透明的,沈黛顺着喉管往下沉,不断往下沉。   那是条巨大的黑色的蛇状怪物。   温朔口中的虺妖吗?   在沈黛落到胃部的时候,怪物闪烁了一下,化为一道光,钻进肚子里的小小人儿的身体里。   几乎在同时,沈黛蓦然张开眼睛,瞳孔近乎全黑。他看到蛇形的怪物盘曲身体,抬起头正盯着他。   虽然沈黛并不是很明白眼前在发生什么,但他隐隐察觉,虺妖正在进行某种精神和躯体上的抢夺。   沈黛的嘴角裂开来,冷冷道:“妖神?呵呵,杂碎!”   沈黛的身体无意识地膨胀,膨大到极限,幻出比虺妖还要高出许多的灵狐之体,向逐渐向后退的虺妖压了过去,灵狐的九条尾巴像伞骨一样分开来,在空中拍打,他将虺妖一口吞掉。   不知过了多久,沈黛的身体慢慢浮到水面,头一出水面,他猛地吸了口气,让热燥的空气充沛他的肺部。他咳嗽,咳得脚腕上的铃铛响个不停。随着身体的颤动,身上的痛排山倒海般压过来,令他感觉自己“活”了以后,又马上要疼死过去。   漫天白色雾气间,一柄剑垂了下来,敛着寒光的剑尖割开血水,像是从光洁的丝绸精锻上抽出了一条丝,剑抵在沈黛雪一样白皙细腻又微微颤抖的脖子尖。   沈黛抬起头,血水降至他锁骨处,沾染水汽纯净无邪的眼睛迎上一双点漆般的淡淡黑眸。   沈黛伸出舌头,缓慢地舔了舔三尺青锋。 第069章 四恶道:饿鬼(十三)   温朔轻叩二字:“降神?”   这两个字对于沈黛来说,实在很难理解,它们是来自书本晦涩难懂的文字,是他所不了解的世界里的人创造出来的知识。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好的还是坏的。会给他带来什么。会不会让温朔突然对他起杀心。   他都不知道。   而与沈黛的无知截然相反的,是温朔的无所不知。温朔就那样站着,背脊挺得比竹贤乡的任何一支竹都挺拔,低着头,如神祇睥睨蝼蚁,如判官审判囚犯。   在沈黛看来,温朔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那类人。他的剑会挑破水面,探入水下,对准自己心脏的位置,然后,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还好吗?伤在哪里?”   温朔收剑,反手抓握剑柄,将剑身与手臂合二为一。他垂下另一只手,手掌心翻开来,悬在沈黛眼前。   沈黛迅速把身体沉下去,水面淹过他的鼻尖,他一边用嘴吐泡泡,一边观察温朔脸上的表情。   温朔微微蜷起手指,柔声说:“上来。”   沈黛试着抬起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温朔的手指边缘。   两人的指腹才相互擦了一下,沈黛感觉到戴银铃铛的脚腕被什么滑腻腻的东西缠上。   咔嚓嚓——   原本滚烫的泉水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正以沈黛为圆心,向外裂出闪电状的裂纹。沈黛被薄冰冻在泉水中央,脚上的东西缠了一圈又一圈,并迅速收紧。   温朔又低吼一声:“沈远山!”   温朔的一侧膝盖顺势跪倒,身子往下一压,垂下的手更低些,抓住了沈黛的手腕。沈黛被抓住的刹那,脚腕上的线状物迅速收缩,收紧,将沈黛猛地向下一拉。沈黛的手被血水所包裹,比涂了皂液还要滑腻,他的手从温朔顺着掌心滑出来,在四目交错间,身体被拉向漆黑的泉底。   沈黛低头,看向深渊。   浑浊的水中亮起一对灯笼般的眼睛,浑浊的水里偶尔闪现鱼鳞状的光斑。   还有一只虺?   不对?   这只好像不太一样。   被他吃掉的那一只更小些,也更像是没有肉身的精神体。   这一只——   是有骨有肉有血有黑色鳞片的真正的怪物!   咔咔咔——   沈黛的耳畔响起坚硬鳞片相互摩擦的声音,那两只巨大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向他掠来,像是夜里河畔孤舟上老渔翁手里提的用来引鱼的笼火照出来的光。   沈黛突然想起来,温朔曾说过,虺妖目盲,它怎么就能冲着他来?   铃铛!   苏愈戴在他脚腕的铃铛就是吸引虺妖对他紧追不舍的秘密所在。   沈黛像是虾子一样蜷起身子,手攀住脚腕,摸到黏糊糊的虺妖的尾巴,铃铛被尾巴卷最里边,根本摸不到。沈黛尝试用手指掰、用指甲抠长满一层层鳞片的尾巴,都没能成功。   沈黛的手顺着尾巴往上攀,摸到连接尖尾的一块尾骨,虺妖的肉撑满他的手掌,他十指交错合十,把手心里的东西想象成多汁的柿子,死命地压、挤、搓。   虺妖终于吃痛松开尾巴。   沈黛的手指趁机把手指插进尾巴和脚踝的间隙,用力一扯,扯掉银铃铛,随手丢进水里。   银铃铛“叮叮当当”响着,起先还能看到它,没一会儿,就被漆黑一片的水所吞没。   虺妖循音而去,尾巴像是退去的潮水,彻底松开了沈黛。沈黛松了口气,身体才往上浮了一点,虺妖就已经一口吞下银铃铛,逝去的潮水去而复返,虺妖这次摸瞎缠上了沈黛的腰,猛地将他拖入水下。   沈黛摇摇晃晃,像是随波漂流起伏的一条木枝,时而上浮,时而下沉,全凭虺妖的心情。   虺妖如渔翁抛出鱼食般将沈黛往上一抛,巨大的蛇形脑袋往前一拱,像是世家子弟垂在腰间首尾相衔的玉龙般咬住自己的尾巴,一口将沈黛吞到肚子里。   同样是被虺妖吞下去,两次的感觉很不一样。第一次被吞下去,像是通过宽阔的甬道,仅仅只是身体不断往下坠。第二次被吞下去,沈黛狼狈不堪,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断撞上虺妖的喉管、骨头、内脏和食物残渣……滚来滚去,天旋地转。   “沈远山!”   温朔已经跳下阴阳汤,浮冰之水刚好没过他的胸口。他一手平举剑尊,一手捏剑诀,口中念了一段咒文,刹那间,泉水一分为二,向两边掀起两道巨浪,让底下的怪物无所遁形。   巨兽的嘶吼声响彻天地。   一条包裹黑色鳞片的巨蛇从水中跃了出来,飞腾向天空。它在空中盘曲了一会儿。三角状的头颅向下一扎,蛇身层层缠绕,像龙盘柱一样盘上站在水中央低头垂剑黑袍如魅的温朔身体。   温朔是天地间一柄最利的剑,这柄剑上盘踞着一条黑色巨蛇。巨蛇张开血淋淋的大口,朝着温朔嘶吼。   “一雄一雌,是母子吗?”温朔的额发垂下来,遮住极黑的瞳仁,他的声音里突然多出了一份轻松,“终于找到你们了。”   雌虺妖一离开泉水,泉水立刻化冰成水,白色的雾气再次腾起,瞬间模糊了一人一妖。烟雾缭绕间,虺妖黑色的鳞片随着身体蠕动而闪烁,山岚间的微风轻轻吹,撩动少年翩飞的玄色衣袂。   恍然间,天地迎来最凌厉的最快一道剑光。   一团气在温朔周身爆开,剑气夹乱流往外冲,吹起束起的黑发,破开如同黑夜的眼眸。他轻盈跃起,竖剑,如朔风般向前掠去,身形闪烁间,已经以手中君子之器从头至尾剖开虺妖的身体。   最有经验的屠夫宰羊大概也不过如此。   虺妖一分为二,血淋淋的骨肉向两边滑落,尸块“咕咚咕咚”一块块掉进已经平静下来的泉水中,黄澄澄的渣子浮起来,在水面结成一层黄色的薄膜——那是虺妖肚子里的排泄物。   虺妖的肚子里滚出一个又白又红的小东西,状如静卧母亲子宫的婴孩,又像是一捧白雪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珠子。   温朔抬起手,缓缓走向那“雪里红”。   沈黛从虺妖肚子里滚出来的时候,已经近乎失去知觉,他蜷缩在地上,连完全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在那极微茫的视线里,他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影子向他走来。   “沈远山——”   “你没事吧?”   好像——   他强调了那么多次,只有这个人记住了他不喜欢被人叫成沈黛。   也是这个人,真的被他一句话带回来,救了他。   沈黛又把眼睛睁开一些,想看清楚温朔。可就在这个时候,温朔停住了脚步,整个人定在那里,不再靠前。   为什么啊!   要停在那里?   明明再跨前一步,他就能碰到他了。   温朔低着头,垂下的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虽然看不见,但沈黛感觉有无形的暗色的光从温朔身体刺出来,就像是一双柔软的手捏着细针在温朔的皮肤上扎入、刺出、拉扯、打结。光想一想,在人的身体上刺绣,肯定是一件很疼的事情。   沈黛的心脏怦怦跳,心底的情绪一旦燎原,他眼中的世界渐渐有了色彩。他终于发现,温朔身体里正射出无数道金光,好像有金色的蚂蚁——不,金色的字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爬。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在撕咬在蠕动,形成枷锁,困住了温朔。   沈黛的虎口也烫起来,这是老毛病了,时不时就发作一下,像是有人用最小的烧红的烙铁烙。但这点疼和身上的伤比起来,立刻就被沈黛忽略了。   温朔慢慢坐下,折起双腿,一手压着剑,一手搭在膝盖上,始终低着头,小心藏着他的情绪和感受,轻轻说:“别怕。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沈黛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有种感觉,温朔正在对抗这东西,他正在受这个东西的折磨。他看到温朔喉结在滚,他看到他渐渐握紧拳头,身体在微微颤抖,下巴的汗水一滴滴淌落,顺着脖子钻入衣襟。   沈黛一直让自己维持在清醒的状态下。   一来,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安全。   二来——   他想看清楚温朔,想弄明白温朔到底在经历什么。   没过多久,沈黛就觉得肚子饿,一场恶战似乎让他消耗更大,而吞了第一只虺妖竟然一点都没有饱腹的感觉。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饿得抓耳挠腮,心里痒痒难耐,必须马上找些东西吃。   沈黛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第二只虺妖的尸块。   他心中一动。   温朔身上的咒枷一点点褪去。他缓缓睁开眼睛,将目光投于前方几丈远。温朔看到一个浑身浴血的雪白少年趴在地上,拼命把腥臭异常、血肉模糊、连筋带骨的肉块塞进嘴里。少年只是进行几次简单的咀嚼,就迫不及待咽下去。   沈黛似乎察觉了温朔的目光,似猛虎扑食后警觉地转过头,他的嘴角挂着一圈血,像是戏台上被人取笑的丑角。   温朔想,不管何时看,这个少年总是状如饿鬼。   沈黛的眼睛一触温朔的黑眸,心中油然生出一种羞愧,害怕被温朔看到这样狼狈不堪、诡异血腥的一幕。沈黛吐出嘴里的肉,坐下来,把身体缩成一个球,又是胆怯又是挑衅地把目光从抬起的臂膀间投向温朔。   沈黛看到温朔慢慢走了过来。温朔皮肤上的金光越来越淡。这一次,他没有停下来。温朔褪下外袍,蹲下来,披在沈黛身上,用袖子在沈黛脖子上系了个结,将沈黛卷在湿漉漉的温暖的袍子下。   沈黛愣愣地问:“吃那些东西——你不觉得我恶心吗?”   温朔柔声道:“质本如此,为何自愧?秉自天性,承于自然。”   沈黛不作声。   温朔想了想,说:“我不觉得你恶心。你记住,莲花也是从淤泥里长出来的,可它一样是高洁之花。”   沈黛一愣,忽然觉得心头一热,可又不想被温朔看出来他的窘迫,转而问:“那些就是你所说的虺妖吗?”   温朔点头,说:“虺妖强大。你能想到叫我来,这样很好。”   没错,以沈黛的力量对抗第一只虺妖已是很不容易,如果不是温朔,他已经成了第二只虺妖的腹中之物。那五道符咒里,他最喜欢的就是那道“风”咒。   沈黛又问:“为何是两只妖一起出现。”   温朔道:“虺妖常常成双成对出现。是母子,也是夫妻。雌虺比雄虺更强大,寿命也更长。雌虺会从所产蛋卵中择出最强壮的雄虺抚育长大。雄虺成年后,□□一次,雌虺就会把雄虺的身体吃掉,只留下魂魄。雄虺会抢夺一切活物的身体,包括人的。自此之后,雄虺就会成为雌虺在这世间的眼睛,直到雄虺灵力枯竭,再一次往复。”   沈黛皱眉,“母和子结为夫妻?好恶心。”   “未开灵智的兽类不存伦理纲常。”温朔顿了顿,“在一些人眼里,一个人被任何邪物夺舍成功,就仿佛是突然得到神仙的青睐,被赐予了神力,他们称之为降神。这个苏府里怕是有人和虺妖合谋,主动献祭活人。你知道是谁吗?”   沈黛愣了一下,犹犹豫豫说:“苏大掌柜。他——他已经死了。”   “没有其他人吗?”温朔的黑眸垂下来。   沈黛微微低头,摇了摇头,“没有。”   温朔没有问苏大掌柜是怎么死的。   他没有问。   他或许疏忽了。   又或许——   他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又故意不问。   温朔身上的咒枷已经几不可见,他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   沈黛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扯着温朔的衣角,问:“又要走了吗?”   温朔垂眸看沈黛,“抱歉,我要即刻赶去白帝城。不能为你疗伤。你——”   温朔没有说下去,他的黑眸忽然瞪得浑圆,显然是陷入了极大的震惊中。他盯着沈黛手背的某一处,一动不动,像是被法术定住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温朔身上的咒枷最后亮了一次,像是灯笼被吹灭后卷进风里的火星子,微弱、渺小、虚弱,转瞬就被黑夜所吞没。   而沈黛的手背上有萤萤一点,也在发亮发烫。   温朔身上闪一下。   沈黛身上闪一下。   犹如星河两岸遥遥相望的参商二星。   又犹如一对子母虫,母虫在呼唤子虫。   沈黛的手把温朔的衣袍紧紧捏在手里,随后,无力地滑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温朔的手抓了上去。 第070章 四恶道:饿鬼(十四)   沈黛的手滑下。温朔的手抬起来。一瞬间,沈黛的手腕被温朔抓住,四根手指并拢搭在小臂外侧,拇指压在脉搏处,正一点点用力,忘了克制力度地要将沈黛的骨头捏断。   沈黛抬头,看见温朔漆黑如星的眼睛里掀起情绪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他,令他窒息,将看似沉静的他一点点撕碎。   沈黛问:“不走了?”   温朔似是艰难启口,嗓音比平日里还要沉,他不知压抑了什么样强烈的情绪,慢慢说:“走。带你一起。”   沈黛问:“去白帝城吗?”   温朔道:“我想带你回鸡鸣山。它在金陵城附近。是我住的地方。我可以教你识字,背书。好吗?”   “不去。我想上学堂。不想做你的仆人。”沈黛把手粗鲁地从温朔手中抽出来,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发现温朔的目光一时半刻也不离开他,就冷冷地问,“怎么,你要看我洗澡?”   温朔干干脆脆说:“想。”   不要脸!   沈黛“哼”了一声,“那温公子请便。”他解开系在脖子上的袖子,温朔的外袍顺着小腿肚滑到地上。   温朔说:“你转过来,让我看你腹上的伤疤。”   沈黛一愣,转过来,用食指搓着自己小腹上一条蛇形疤痕,狐疑问:“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伤疤?”紧接着,他明白了,“哦,上次受伤,你给我换过衣衫,被你看光了。温朔,我好看吗?”沈黛话中充斥饱胀的挑逗意味,脸色却格外漠然,任凭温朔审视自己赤/身/裸/体。   温朔问:“你可知这道伤疤的来历?”   沈黛道:“不是胎记。阿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是没有的,后来自己慢慢长出来。不疼。可能是上辈子哪个杀千刀的害我。害我变得难看。可别让我遇上他,否则,十倍百倍千倍还给他。”   温朔愣了一下。当年了了书院中朱衣公子飞出的一剑刺在狐狸腹部,隔了这许多年,在温朔身上隐隐作痛。   沈黛慢慢走近温朔,用手指擦着小腹上的伤疤,在离温朔不足半尺远的位置站定,仰头,与他四目相对。沈黛挑起一个狎昵的笑容,把手掌搭在温朔硬邦邦的胸口,轻轻推了他一把,问:“你要摸摸吗?”   温朔的手抬起来,真就尝试碰了沈黛一下。沈黛没想到温朔脸皮这么厚,本来是想戏弄他一下的,现在倒是自己被吓住,不自觉紧绷身体。沈黛压抑躲避的想法。温朔没有触碰小腹上的疤痕,而是擦过沈黛身上的每一处新伤。   温朔说:“你被人刺伤了,十二道伤口,都很深。你的体质特殊,不会致命,却会疼。你洗去身上的血渍吧。”   沈黛突然变脸,“那烦请温公子闭眼。”   沈黛跳进冰冷的阴池——那里的泉水没有被虺妖的血水污染。他趁在水里把自己身上的血污和汁液洗干净的时机,思考着怎么瞒过温朔,把苏愈从虺妖这件事中择出去。   苏愈无疑是知道苏家向虺妖献祭的事,他配合苏大掌柜以降神护佑苏家。苏愈要杀沈黛也没错,否则就不会给沈黛戴上银铃铛。一件事对沈黛有利,他绝不会心慈手软。但一件害人的事并不能为他带来好处,他就选择不做。沈黛希望苏愈好好活着,替他照顾沈夫人。   温朔走到泉边,单膝跪地,一只手掌没入泉水中。沈黛警觉地打量着温朔的一举一动。以温朔手掌为扇心,水面一圈圈向外泛起涟漪,光束从他掌下射出来,无数条小纺锤形的光鱼游到沈黛身边,它们围着沈黛转圈。   沈黛感觉一股暖流从脚底心灌入,澎湃激流奔腾向四肢百骸。他就像是脱水之人喝饱水,干枯之尸饮够血。沈黛的伤口迅速长出肉芽填满血窟窿,身体在顷刻间恢复。   温朔这是用自己的修为在给他疗伤?   要不要这么良善无私!   你不是急着赶往白帝城吗!   温朔把手伸出水面,抬起头,他的脸又苍白虚弱几分,没有站起来,直接朝沈黛伸出手,微微笑道:“上来。”   沈黛说:“我的衣服在院子外。你去帮我拿来。”   温朔站起来,真就走到院外,把沈黛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袍压在双臂间带了回来。沈黛从阴泉走出来。温朔的手指抬了抬,一阵风包裹沈黛的身体,水渍立刻蒸干。   还在看!   温朔被沈黛瞪了一眼,终于把头朝旁边一瞥、   沈黛穿好衣袍,把温朔借给他的外袍抱在胸前,对温朔说:“我洗干净还你。你在这里住上一夜。”   温朔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轻声说了个“好”字。   沈黛才不想给温朔洗衣服,他想留温朔制住苏愈。   沈黛和温朔肩并肩往沈夫人的院子走。整个过程,沈黛总是逮到温朔用余光悄悄打量他。按理说,修道的人都是清心寡欲,怎么这个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中毒那么深?   在进院门前,沈黛见时机成熟,就直接把想法说出来:“温公子,你是个大人物吧?我有一件事情求你,你能答应我吗?”   温朔说:“叫师兄。”   沈黛声情并茂地喊了声:“师兄”。   “远山,以后,你可以对任何人说,你是我温朔的——”温朔斟酌字句,最终说出了“朋友”二字。   哈——   这个人真想当他的靠山!   沈黛眼珠子一转,以淡笑应对,继续道:“苏二公子很可怜,得不到父亲的信任,更受兄妹和主母的冷眼。大掌柜和大公子商议家里的事和生意上的事,都是避着二公子的。苏大掌柜和大公子、夫人、三小姐接连丧命,是因为他们与虺妖合谋害人,恶有恶报,罪有应得。苏二公子不受重视,也算是因祸得福。”   温朔道:“你的意思,苏二公子与虺妖降神无关?”   沈黛眨了眨雾蒙蒙清澈如水的眼睛,笑着:“用苏大掌柜的话来讲,他不配管家里的事。我是亲口听大掌柜这么说的。”   温朔说:“我知道了。”   沈黛道:“我阿娘和苏二公子互相喜欢。师兄,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厉害的人一定有奇遇,他们大多很幸运。你可以为阿娘和二公子主婚吗?把幸运分给他们一点吗?就在今夜!”   温朔盯了沈黛一会儿,像是推脱又像是怀疑自己是否足够“幸运”地道:“我不太擅长做这些。”   沈黛嘴角往下一撇,露出失落的神色。   温朔叹了口气,说:“可以。”   沈黛咧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谢谢师兄!明日,请师兄带我去白帝城的了了书院。我要开始上学了。”   沈黛奔着向屋门跑,跑出一段,察觉温朔没跟过来,转过身,看到温朔站在不远处,单臂放在背后,笔直立在路径中间。   此时,日已渐渐落下,新月爬上深蓝天幕,投下柔淡的月光,在温朔身前照出一段通向沈黛的月华小径。温朔看他的眼睛闪烁着星光,像是一条天上深邃而又璀璨的星河。   沈黛问:“你不去见见我阿娘吗?”   温朔道:“我要给师弟和师妹写信,告诉他们一件事。你们准备好了,来从前的屋子知会我一声。”   又写信?   这些大人物真的很喜欢写来写去。   到底有什么事比他阿娘的事还重要,非要立刻告诉他师弟师妹啊!   沈黛奔到屋门口,门关着,因为从前的事,他不敢贸然进去,就用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   是沈夫人开的门。   沈夫人看到沈黛皱了皱眉,有些责怪地说:“黛黛,跑哪里去玩了?我们等了你好长时间。饭和菜都凉了。”   我们?   沈黛立刻把目光投向屋内。   苏愈坐在桌边,正用惊异且惊恐的目光盯着他。他整个人仿佛石化的雕像,捏在手里的茶杯“嘭”一声碎了,碎片割破手掌,血珠子飞溅。沈夫人扑上去,从怀里取出帕子包住苏愈的手。苏愈心不在焉地安慰沈夫人:“不妨事。”苏愈的眼睛死死盯着“本应该死了”的沈黛。   沈黛冷冷一笑,“二公子,你嘱咐的事情我完成了。你现在是苏府真正的主人了。”   苏愈呆愣,随后,皱眉,最后,露出怨恨歹毒的目光盯住沈黛。   这目光——   就像是看杀父仇人。   搞得他像是什么尊父母亲兄妹的大好人一样!   沈黛道:“阴阳汤里有一只大妖。苏大掌柜被它吃了。我也差点被吃。多亏了那位道盟的温公子及时赶到,杀了妖,救了我。他还答应替阿娘和二公子主婚。今天,你们就拜堂成亲。嫁衣、首饰、器皿、喜糖都是现成的。”   沈夫人身子晃一晃,怯生生去琢磨苏愈的神情。   苏愈不作声,看沈黛的目光更加阴毒。   沈黛低声“哼”了一声。   也让你尝尝受人要挟的滋味。   沈黛说:“过了今夜,我就随温公子启程前往白帝城的了了书院。”他盯着苏愈的眼睛,加重语气说,“没什么事,我不回来打搅你们。”他再次放慢语速,一字一顿说,“除非——我阿娘出了什么事。”   苏愈沉默良久,终于问:“你能对天发誓,说你刚才所说的话为真?”   沈黛说:“不用发誓。我的话比之你的可算得上良言了。毕竟,我和你共有一个顾忌。”两人把目光同时移到沈夫人身上。   苏愈咬牙切齿说:“我答应你。”   沈黛走上前去,挽住沈夫人的手,把她拖离苏愈身边,挂起一个灿烂的笑,道:“阿娘,儿子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自己照顾好自己。空了别只顾着绣东西做衣服,也请先生教认字写字。我会给你写信。你也要给我写。几个字也不要紧,只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就可以。”   沈夫人露出愣愣的神色,把沈黛搂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摇啊摇,“阿娘舍不得你。”   沈黛说:“我也舍不得阿娘。可他们说,儿大不中留,男子要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我会刻苦,比任何人都能忍耐。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给你最好的生活。”   沈黛没有和沈夫人再多说什么。他太了解沈夫人了,再说下去,她会哭,会拉着沈黛不让他走,甚至会想要跟着沈黛一起去白帝城。   苏愈拉着沈夫人去主院梳妆。   沈黛来到温朔的屋子前。   温朔还是坐在临窗的书案边,一豆灯火闪烁,他高大的剪影也跟着晃动。看温朔临窗写字,那种沉静与肃然就从薄玉扣纸的窗纸里透出来,像雾气一样爬上沈黛的身上。   沈黛呆看了一会儿。   窗户从里边被推开,两只纸鸢飞了出来,它们默契地分开,分别擦着沈黛脸颊两边飞向星子闪烁的天际。羽翅掀起的微微气流撩动沈黛的头发,正在这一刻,温朔漆黑的眸子锁定了他,对他温柔地笑。   温朔问:“怎么不进来?是准备好了吗?我这就来。”   沈黛就等在院子里。   温朔走出来,说:“走吧。”   温朔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沈黛留在原地,转身,柔声问:“怎么了?”   沈黛挤出一个笑,“我阿娘绣嫁衣的时候,总绣不好最大的那朵牡丹。我让她穿在身上试一试。她总说,她是寡妇,会给新人带来不好的事。我以前觉得她想得太多,轮到自己,却明白了。今天是她最好的日子。我就不去了。只要知道她开心,我就很满足了。”   温朔眸色沉沉,“正是因为是她最好的日子,才需要最亲最爱的人一起见证。”   “你不明白!死了男人算什么不祥之人!”沈黛扬起声调,又颓靡地降下去,很小声地说,“我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我也绝不会让我阿娘——因为我——变得不幸。她已经吃了太多苦了——因为。她应该过上有夫君陪伴,再生几个贴心可爱的小孩。而且——”他声音更加小,近乎只有自己能听到,“我也不想亲眼看着她走向另一个男人。”   温朔道:“那好。今夜我所看到的一切,我回来说与你听。”   沈黛轻轻说:“谢谢。”   沈黛推开温朔屋子的门,坐到他刚才写字的书案边,捏起一张张纸,看上面的字。沈黛不认字,但仍能看出来,温朔的字比苏家两位公子的先生的字还要好。   沈黛低下头,用鼻尖点纸,嗅一嗅纸面,果然,什么都闻不出。他想知道,温朔的字是什么味道的。下一刻,他就嘲笑自己。能是什么味道?墨的味道呗。   沈黛听到喧闹的锣鼓。   那是给三小姐准备婚事时请来苏府的一班小戏。苏府本是招赘,所以亲事是在苏府进行。现在三小姐的一切都属于崔小舟。   真好。   沈黛听着那锣鼓声,一滴滴泪从眼眶里落下来,滴在手中的纸上,晕染了墨字。沈黛想,阿娘如果一辈子是他的阿娘就好了。永远不做别人的妻子,永远不会有其他孩子。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愿意放手。   沈黛趴在书案间无声地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再醒来,沈黛发现自己被抱到了床榻上。这一次,温朔没有临窗写信,而是坐在不远处,手中拿着一卷书卷,在灯下读书,而从他的位置,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沈黛。   温朔将亲事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告诉沈黛,最后,她说:“你娘哭了。但我看出来,那是得偿所愿的泪水。”   沈黛从床上坐起来,“师兄,我们现在就走。”   温朔放下书卷,望了沈黛一会儿,烛火在他黑眸中闪烁,“不去和你娘道别?”   沈黛神色黯淡,“不道别。会舍不得。”   阿娘会舍不得。   他自己也舍不得。   温朔说:“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我若不在,你可以拜托小师妹,她一样会帮你回来,看看你阿娘。”   他和苏愈已经有约定——不回来。   他会离他们美满的生活远远的。   “嗯。”沈黛应付了一声,“师兄,走吧。”   温朔问:“你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沈黛想了想,他没有多少东西,除了阿娘给他做的衣服,可要是回去取衣服,怕是肯定要撞上阿娘,他不想品尝离别的滋味,轻声回答:“没有。”   温朔道:“也好,到了白帝城再为你添置吧。真的想好了?”   “嗯。”   沈黛跳下床,自己去推门,门一推开,他就看到一身喜服的沈夫人站在院中,身旁没跟一个人,她手中拿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   母子连心。   做儿子的儿子想不告而别,母亲是能预感到的。   沈夫人眼睛通红,朝沈黛抬了抬手臂,招了招手,“黛黛,过来。”   沈黛跑过去,扑到沈夫人柔软的怀里,一瞬间,心绪起伏,沈黛又能闻到脂粉香和看到红艳艳的嫁衣,还有——浅浅的薄荷香?   沈黛道:“阿娘,你穿红色真好看。”   沈夫人几乎哽咽到不能说话,把包袱塞进沈黛手里,“这里面有两套秋衣,两套冬衣。三个盒子里放着红玫瑰糖、绿薄荷糖和桂花糖。想娘了,或者觉得日子难过了,就吃一颗糖,听到没有?娘会好好认字,会给你写信。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不要闯祸,听到没有?”   沈黛“嗯嗯嗯”了好几声,已经鼻音浓重。   沈夫人慢慢蹲下,与沈黛四目相对,刮了一下他湿漉漉的鼻梁,缓缓道:“黛黛,阿娘不希望你只听父母之言,不在乎你能不能出人头地。我只想你听从本心,有血肉,有骨气,有悲喜,做一个活生生的沈黛。答应娘,好不好?”   在温朔目光的注视下——   沈黛眼中的清泪滴下来,钻进嘴角。   是涩的,是咸的……   他哑然道:“——好。” 第071章 四恶道:畜生(一)   白帝城虎踞夔门西口,欲界之人称它为“蜀都”。   传言,西汉末年,公孙氏在群山峻岭间造大城,城中有口井冒出一股白烟,状如白龙,公孙氏便自称白帝,命城为白帝城。   然而,白帝城有个更雅的名字——峨眉涧。   关于白帝城的一切都是温朔告诉沈黛的。   从竹贤乡至白帝城,沈黛一路见闻超过他迄今为止所知的一切。但他只能说出“人多、物多、房子多”这样的话。一味被温朔当成小孩子教导,沈黛很是不服气,非要挑出温朔话里的毛病。   温朔磨刀霍霍一段日子,好不容易才挑出一个错,颇为得意地道:“白帝城根本不在峨眉山。为什么要叫它峨眉涧?可见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是对的。”   温朔闻言一笑,耐心给沈黛解惑:“你很聪明,说到了最关键处。‘峨眉涧’的确是个误称。当年,有位太白诗仙(对不起,李太白)误入白帝山附近。他见赤甲、白临两峰壮阔,雪浪江奔腾入天,便以为自己到了蜀中明秀峨眉山,遂写下‘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的好句。后人明知这句诗有误,可因写得太好,也就将错就错。也许正因为错,白帝城才别有不同。”   沈黛细品这些话,得出一个结论:“所以,人只要足够强大,不管事实如何,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就算是错了,也有人捧着你,上赶着帮你说好话。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个道理?”   一时间,温朔黑眸染上阴霾。   温朔想起了很多年前与父亲争论过的“对与错,正与邪”。到最后,他们谁也没能谁说服谁。父亲的“死”让一切戛然而止在那里。他有时会觉得,父亲永远停驻在陈旧的岁月里,就像是俯视山川,俯视河流,俯视一切众生般,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目光注视他孤独前行。   温朔说:“以我所见所闻所想,应当告诉你世事并非如此。可我不愿看到困住我的东西也同样困住你。一个人想要的东西越纯粹,也就越快乐。你只要记住你娘的话,做个有骨有肉,悲喜自持的人。她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沈黛轻轻“切”了一声,嘴角上翘,狐狸眼睛璀璀发光,盯住温朔,“要是按我娘的话去做,只寻活得痛快,我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杀了你,破除你我之间的约定,让你别管着我。”   温朔微笑道:“那你得更加努力一些。天底下能杀我的人——不多。”   “自大!”见温朔不生气,沈黛就有种一个人唱戏的感觉,顿时觉得没意思!   温朔朝沈黛伸来手,温柔道:“远山,这里人多,别走丢了,把手给我。”   沈黛愤愤不平又抵抗不过地把手塞进温朔手中。   温朔牵着沈黛走进了了书院西院的大门。   一进雅致的书院,沈黛就能看见两片竹林,夹着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一袭清风袭来,万条竹叶卷动,送来阵阵朗诵之声。按理说,从竹贤乡来的沈黛见腻了竹子,可徒然一见书院的竹林,却还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这里的林子看似随意植下,却又自然而疏旷。   这片竹林修得格外好。   往内走没多久,一个身着短打的小书童跑过来,询问客找谁。   温朔道:“找你们曹先生。我昨夜已经传书于她。我叫温藏弓,他叫沈远山。”   小书童点着头,让两人稍待,自己转身,跑着往书院深处钻。   温朔并不等小书童通报,拉着沈黛熟门熟路地往书院偏后的院子走。这个过程,温朔还是牵着沈黛。书院里的人肯定是不多的。沈黛试着抽了几次手,都没有把手抽出来。可见,温朔说的怕他走丢是别有用心。   小书童气折而复返,跑得气喘吁吁,他侧过身体,抬起手臂,指着后边的屋子说:“贵客,我们先生跑了。”   跑了?   这是什么情节发展?   沈黛偷偷去瞄温朔的神色。   温朔也明显愣了一下,半是疑惑半是难以置信地重复那两个字:“跑了?”   小书童上气不接下气道:“是啊。我一说贵客的名字,先生的脸就噌地一下变得不对劲。我再一提这位小公子的名字。先生抄起剑,一下子就跑得没影了。我在后面拼命喊,她理也不理。”   温朔问:“小师妹——她什么话也没留下?”   小书童摇头像是摇拨浪鼓,“一句话都没留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曹先生她撞上鬼了。”   温朔哀怨地、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沈黛闭上一只眼,看戏般睨着温朔,问,“她是不是欠你钱了?还欠了很多?”他顿一顿,语气不咸不淡说,“足见你这个人是多么讨厌。现在怎么办?陪我等到天黑吗?”   温朔道:“我给小师妹留封信。”   又写信?   你托孤吗?   话说和你相处的有活人吗?   温朔又道:“我要先去行宫见安乐公,告诉他虺妖已除。余下的,就等谢渊来。等事情办完,我陪你在这里等上两天。小师妹总不能一辈子躲着我不见。”   安乐公?   沈黛心中浮起一个不大不小的疑问。   对方是谁他也不是特别好奇,也就没有特意“请教”温朔。   温朔像是会读心术一样解释:“就是白帝城城主刘节,司马家曾封其祖为安乐公。”   温朔还是拽着沈黛的手,自说自话地要拉沈黛走,“去见了城主再回来。”   两人还未转身,那个小书童的下巴就突然掉下来,抬起手臂,用手指头戳着两人的脑袋。沈黛顺着小书童手指的方向转身,抬头,才发现小书童指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头顶的那片天。   小书童用颤抖的声音道:“佛祖降临了!”   只见瓦蓝瓦蓝的天际飘着洁白无瑕如棉絮一般大片的云。层层云朵之后,露出一片金色的霞光,光中隐隐有威严的人像从远至今踏云而来。   此情此景,庙里贴画活了,真就像是神仙降临!   沈黛感觉自己被温朔抓住的手挤压了一下。沈黛乜斜温朔,眼见着温朔一瞥到天上的金光身体猛地一滞。温朔僵硬地转过身,低下头,背对那片万丈金光,渐渐地、慢慢地——他的拳头硬了。   “哐”一声沉甸甸地响,一尊金灿灿的庞然巨物砸在温朔眼前半尺远的地方,砸得地砖都裂了,大地都随之颤动。   也不知是自己的错觉,沈黛仿佛看到了温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再看那庞然巨物,那不是金装的佛祖,而是一座纯金打造的温朔人像——用料纯粹,铸造精美,和真人一样高一样瘦,神态称得上惟妙惟肖,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两个温朔之间唯一的不同是金像手上握着一支笔,脚下卧着盘腿而眠的狐狸,狐狸头上顶着个圆滚滚的果子,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种水果。   金子“温朔”和真正的温朔大眼瞪小眼。   温朔咬牙切齿道:“一个跑得快。一个来得快。”   嗯,谁来了?   沈黛正想转头去看金子后面的人,只听一个郎朗的声音喊:“朔朔!人在哪里?快让我瞧瞧小朋友!”   沈黛的头才转了一半,身子前面什么东西黑咕隆咚地晃一晃。沈黛他被人一把抱住,对方死命捏他的脸,还用鼻子嗅他,“嗯嗯,味道不太像,但朔朔说是肯定是。黛黛,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黛想起夜里从温朔窗户里飞出来的纸鸢。   所以那两只形状怪异的“鸟”就带来这么个玩样儿?   温朔道:“他叫谢渊,是我师弟,也是金陵城的主人——乌衣营的王爷。你就叫他——嗯——谢渊吧。”   “谢王爷?”沈黛琢磨这些身份的重量,很严肃地盯着温朔,问“他是金陵城的主人?那师兄你在他下面吗?”   “你这话说的,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呐?被缺心眼听见我死定了。”谢渊清了清嗓子,站起来,朝沈黛摆了摆手指,故作严肃地道,“非也非也。金陵城——我的。我谢渊——命不好,是师兄的狗腿子。”   温朔用手抚眉骨,手一抬,指了指金塑像,无奈而哭笑不得地问:“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谢渊“嘿嘿”一笑,道:“小师妹托我打造一座人像作为西院的镇院之宝。我心里很清楚,她就是想坑我一笔。我大气,直接给她来一座纯金的。我想书院的学子寒窗苦读不易,得送他们一个好兆头,这兆头还得体现我们道盟的特别之处,就想到了‘魁星点斗’的典故。”   温朔眉头紧皱,更加无奈地道:“我是问——为什么塑成我的样子?”   谢渊道:“这不废话吗?金陵台的魁星阁现在是谁在坐镇?我们金陵谢氏捧一个摇光星君容易吗?我不塑成你的样子,我塑个鬼啊?再说了,就算我想塑成我的样子,这里是白帝城,安乐公一看‘好么谢氏是想把蜀地也吞了’,合作的事更加没戏!这不还得是你——咱们的道盟执剑人——朔朔!”   温朔竖起手掌,做伏低状,“好,随便你。”   “黛黛!”谢渊再次朝沈黛扑上来。   沈黛以手掌撑在谢渊脸上,将他撑开一段距离,“谢王爷是吧?我和你不熟,不许这么叫我。”   谢渊桃花眼眯起来,嘴角勾着灿烂的笑,“别叫谢王爷。生分。叫——”谢渊声调扬起来,眸光闪烁地看了一眼温朔,嬉笑着停止在那里。   温朔有些紧张地盯着谢渊。   “叫叔叔——”   “谢渊!”   沈黛流下一滴冷汗,他觉得这个谢渊脸皮厚得和城墙一样,但碍于他“金陵之主”的身份,又见他出手就是一座等高的金像,沈黛没有把心中的不满过多地流露出来,他淡淡喊了一声:“叔叔。”   谢渊摸着沈黛的头发,自顾自言:“很好。这样一来,某人的辈分也就矮我一头了。我谢渊终于站起来了。”他说完这些,转头打量四周一番,问,“怎么不见小师妹?她终于决定和小林子私奔了?”   温朔道:“大概因为他的事。怕我怪她,我一到这里,就不见了。”   他——   是谁?   沈黛琢磨这个“他”,然后,他看到温朔和谢渊的目光都移到他身上,这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自己。   他和这个曹先生——不,和这里所有的人都有关联?   怎么就他不知道。   他们都知道,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告诉他?   是在谋划什么坏吗?   谢渊又捏了把沈黛的脸颊肉,“你要留在这里念书?”   沈黛点头。   谢渊嘻嘻笑道:“念什么书?别努力了,来金陵,叔叔养你,一辈子。”   温朔怒吼一声:“谢渊!闭嘴!”   谢渊随即收起不正经的笑容,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沈黛,严肃道:“我是说真的,要不要跟我们回金陵城?我和朔朔有很多无奈,不能随时离开金陵来这里看你。小师妹自那件事后,也是放任自己随心所欲的性子,恐怕是照看不了你多少日子。”   这个时候,温朔把漆黑的眼眸专注地投在沈黛脸上,仿佛也渴望知道他的答案。   沈黛神色如常,“不,我要留在白帝城。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不相干的人照看。”   谢渊“嗬”一声,站起身来,连连摇头,感慨:“根本是两个性子。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你放心,纵使你捅出天大的窟窿,我和师兄、师妹能帮你撑住的就必然会撑住。出门在外,别怕,别怂,别躲,记住,你是道盟之首、金陵谢氏、魏国公主罩的人。”   沈黛不为所动,神色厌厌道:“知道了。”   温朔道:“谢渊,我答应安乐公的事已经做到。他现在应该会乐意见你了。”   谢渊的脸更肃一分,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吊儿郎当的样子,“那个老匹夫精得很,可到底有托付道盟之事。我们现在就去会会他。”   谢渊看向沈黛:“要去见见世面吗?”   沈黛吃不准他们在盘算什么,不想牵涉入什么未知的危险的事,因此不作声。   温朔柔声问:“想去吗?我们在,不会有人伤害你。”   沈黛一下子安心了点。他觉得自己的手正在触碰那高高的云,那是曾经高不可攀的缥缈之物,而今,他只要微微踮起脚,就会有人把它送到手里。   沈黛思考了一番,终是向自己心底的野心屈服,朗声道:“嗯。我想去。” 第072章 四恶道:畜生(二)   谢渊嘴角噙着浅笑,眨了眨迷雾茫茫的桃花眼,又慎重地问了温朔一次:“师兄,确定要让小家伙掺和进来?”   温朔道:“如他所愿。”   谢渊双掌举到耳边,极快地拍了几下手掌。掌声传出去,七个身着同样鸦色长袍袍角绣苗条青色飞燕的青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们悄无声息地跪在谢渊身前,一个个低头听命。   谢渊慵懒地道:“更衣。”   谢渊抬起双臂,鸦袍青年迅速站起来,脚步轻盈地穿插来到他身后。谢渊的目光与沈黛撞上,又露出那种琢磨不透的笑容。   谢渊道:“只我们四个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谢渊,叫师兄朔朔。在外人面前,我是乌衣营的谢王爷,他是诸星盟的摇光星君。你以后就会明白,见安乐公这样的俗人,穿对衣服很重要。他们喜欢以貌取人。”   沈黛尚陷在“在外人面前”这五个字的余波摆荡中。   言下之意——   他们把他当成自己人?   他不信。   鸦色青年分别捏兰花指起式施术,从虚空之中变出冠、甲、带之类的东西。沈黛这才发现这些“青年”根本是穿男装的女子。她们比寻常女子高挑强壮,每一个只是略施粉黛,显得剑眉星目、英气十足。   谢渊的冠是无瑕的玉冠,雪一样白。甲是薄鳞甲,在连接处刻有头发丝一样细的燕子纹。带是赤红的绫带,间错缀有颗颗浑圆的珍珠。   其他的东西还算穿戴方便,唯有赤绫带需要编入谢渊发束。   一个皮肤白皙的仕女嘴里咬住赤绫带,富有光泽的发带在她没有涂口脂的唇上勒出深深的一道沟壑。她的手指灵巧编织着,仿佛已经做了千百次一般地熟练,她飞快将明珠赤绫与谢渊的乌发融合在一起,真正意义上讲究到头发丝。   在鸦袍侍女的巧手下,沈黛看着谢渊变了个样子。虽然那斑斓的色彩在他眼底褪成深浅不一的黑、深灰、淡灰和白,它们相互勾连层层晕染,透出强烈的厚重感与压迫感。   明明是一样的人,沈黛却觉得谢渊看起来更高大了。如果不是谢渊嘴角噙着的笑,沈黛都觉得眼前是个很正经很强大的人。或许这就是谢渊口中的“穿对衣服”。   相比之下——   温朔只是静立在一旁,同样的衣饰、同样一柄剑和同样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臭脸。沈黛算是看出来了。在这个人世间,温朔或许是个“大人物”,但他绝对很穷。至少和谢渊比起来,出身肯定差了一大截,没有富家子弟的那些臭毛病。   两个人等谢渊“梳妆”完毕。   七个侍女纷纷抽下束住头发的发带,微微甩动头部,抖下如瀑布般黑亮的及腰长发。她们恭顺地低头,头发一绺绺挂在脸旁,瞬间模糊了姣好的容颜。   侍女们原地转了一个圈,鸦色长袍瞬间变成轻盈飘逸的宫裙。六个侍女手流苏坠地的羊角宫灯,分立于谢渊两侧,充当仪仗。领头的一个侍女怀抱一柄插入雕刻精美剑鞘的剑,静侍于英姿挺拔的主人身边。   谢渊弹了弹袖子,说:“朔朔,你走前面,我跟着。”   温朔朝沈黛伸来手,“那个地方人多。我牵着你。”   又是那套骗小孩的说辞。   沈黛直接无视温朔,朝谢渊伸手,勾起一个微笑,问:“谢王爷,你不牵我的手吗?”   温朔愣了一下。   而谢渊浑身上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十分不合身份地、十分不雅地、像螃蟹一样地横跳着溜走,连连摇头吸冷气说:“不敢、不敢!借我十个胆子都不敢!家有悍妻,派有悍兄!姓谢的一辈子被姓温的压制,苦透苦透!”   “好吧——”沈黛本来想抓个富贵逼人的倚靠,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把手往温朔手心一塞,神情冷漠地说,“便宜你了。”   温朔嘴角浮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哭笑不得的笑。   温朔的这个笑被谢渊捕捉到。谢渊先是装模作样虚握拳头,放在嘴前咳嗽了一声,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笑得喘不过气,捶胸顿足打嗝说,“天道在上,小师妹真是留了一手神来之笔。小家伙,你的性子真是太——”他故意顿一顿,待沈黛和温朔的目光都被吸引在他身上,才闲闲接下去,“真是太能治住朔朔了!”   谢渊说完一句话立刻溜了。整个过程中,七个侍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仿佛主人家的私事和她们并没有关系。她们快步追上谢渊,不急不缓将他圈在中心,像是抬着一顶看不见的轿。   温朔牵着沈黛的手前往白帝城城主安乐公刘节的孤石宫。   孤石宫在一汪无边无际的翠绿湖水之上。人可以通过一条可供十辆马车齐头并行的狭长甬道进入宫殿。从天上往下看,宫室更像是独立于世的一方孤岛。   孤石宫中,沈黛觉得巨大的门背后还有更高更的大门,高墙后头还是更高的高墙,他以为眼前的房子已经够大了,下一刻,跨过一个及腰的门槛,更大的房子像是山一样耸立在他面前。   这座巨大的行宫里流动着各种行色匆匆的人。人这般多,却很少有人说话。他们全都低着头,各管各的事,不会轻易打量经过身边的客人。沈黛觉得,在训仆人这一点上,谢王爷的侍女和他们很是相似,全都对主人殷勤备至,对其他人冷漠至极。   沈黛能听到的唯一声音是没完没了要去“更里边”通传的仆人的阻拦声。他们往往前一遭刚走,后一遭又来上前阻拦。   谢渊身边持剑的侍女很是干脆,总是嗓音波澜不惊地重复一句话:“王爷不喜欢等人。”然后,她抱着剑为谢渊闯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带领众人一路往里面闯。   谢渊用欣赏的目光扫视着这座豪华至极的宫阙,语气里不甚在意地闲聊:“刘氏祖上被司马氏请到东都洛阳,赐宅邸。司马问刘,思蜀否,刘答,乐不思蜀。刘祖因此受封安乐公。这个封号对刘氏子孙根本就是一种耻辱。可现在看来,一代代安乐公乐得闭着眼睛吃屎,真是安逸至极。钱都没用在养兵上,全都用来盖行宫了。”   温朔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安乐公乐不思蜀。两个人都是隐忍至极的人物,只是一个复国了,一个没有。”   谢渊道:“梅林的墙比这里足足矮上一半。嗯,刘祖说的,洛阳好到能够让他忘却蜀地的华宫。现在见了这个孤石宫,我倒是好奇,花冠之都的洛阳是个什么样子。朔朔的家里是个什么样子。”   温朔淡淡扫一眼四周,“差不多大。这里的建筑大多采自深山巨木。木匠手艺精湛,追求美观多于实用。温氏喜欢用石头,火烧不起来,易守难攻。”   谢渊“嘶”一声,给口腔灌一口气,“哎哎,我可没说我现在就要打进洛阳。我可不是试探你家的情况。”   温朔神色如常道:“我没这么想。而且,乌衣营想要进入洛阳至少还有三五年。其前提是,你能稳步推进伏牛山山麓的那条战线。”   谢渊一听到这话,眉头立刻拧成两条山,仿佛想到了一件头痛至极的事,“眼看已经入秋,再过两三月,就是第二个冬天了。要是大雪再封一次路,又要冻死好些人。男边的汉子就是有这么个毛病,受不了冻。去年大雪封山就是个教训,差点引发哗变。”   温朔黑眸沉沉,“大雪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乌衣营被挡在伏牛山外,耽搁在那里,无法一鼓作气向西挺进。洛阳背后最大的势力是蜀地的安乐公。刘氏与山阴方氏本就有姻亲,他们太了解对方了。”   沈黛一路听来听得懵懵懂懂,听下去,就生出一股自心底油然而生的自卑感,他们说的话,他只能明白一小半,就好像每一个字他都能认得,拼成句子他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事实上,他连一个字都不认得。而且,温朔很久都没有向他解释他们说的话,仿佛已经把他忘了,抓着他的手,却又将他晾在一旁。   “所以——你们担心这个安乐公和什么洛阳的联合起来,一起打谢渊——我是说谢王爷。”沈黛不想被人排斥在外,绞尽脑汁冒出这么一句话。   沈黛黑眸往下一打,简短地说:“不是。”   沈黛不甘心又窘迫地耷拉下脑袋。   谢渊一掌拍在沈黛背后,“黛黛,别丧气啊,你已经很聪明了,真的。我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我和你都只说对了一半。你要试着多了解一下我们的师兄。他这个人多思多虑,比较死板,是一个字都不许错的。”   温朔道:“安乐公蛰伏几代,是不会轻易站出来给龙门军去当什么争天下的先锋的。去岁那场大雪止住了乌衣营行军,龙门军曾派出使臣接触过安乐公,表明有连横合纵之心。当时安乐公拒绝了。”   沈黛讷讷问:“那还有什么担心的?”   温朔没有立刻回答,待路过身旁的仆从远去,他才道:“结盟并不是唯一能驱使蜀兵的办法。去岁送来的是婚书,今年大雪,送来该是几万名龙门军将士了。”   谢渊看沈黛还有些懵,打了个响指,吸引沈黛的注视,“求合作不行,就直接大军压过来,打到他们怕,打到他们臣服,打到白帝城破,打到受俘的蜀军编入龙门军帐下。”   温朔道:“金陵城有种游戏叫兽棋,很有意思,以后有机会,我教你。游戏规则就是大的吃小的。乌衣营是象,龙门军是狮子。象群和狮群在小河边谁也打不过谁。冬天,小河结冰了。象群没办法踏冰过河,只能在岸上观望。狮群转头把后方的虎群吃了,来年开春,等小河的冰化了,等着象群的就是猛狮和无数虎崽子。明白了吗?”   谢渊道:“虎崽子再弱,也有咬人脖子的习惯。让安乐公防备着,别一口气就被山阴方家吞下去连骨头也不剩。”   沈黛点头,听得紧张到频频咽口水,“所以,现在是象群在向虎群示好,你们想要合作?可听你们的意思,安乐公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他甚至喜欢当乌龟。他能因为不想卷入麻烦拒绝洛阳,就不会再拒绝金陵吗?”   温朔道:“人不一定会因为利益而做出改变,但一定会因为恐惧而改变。安乐公既然能提出除去虺妖的条件,就证明他也在审时度势。乌衣营和龙门军之间战事已发,他们中必有一个陨落,一个独霸。若是乌衣营攻下洛阳,下一个,就会轮到蜀地。谢渊,你不会停手吧?”   谢渊轻松地耸耸肩,“是你推着我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开弓哪有回头箭。你稳坐道盟首席。我么——争个世家第一。只要安乐公乖乖上贡,他就还能住在这个孤石宫。我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在今冬之前,稍微骚扰一下龙门军后方,让他们无暇顾及前线。大雪封山前,乌衣营突破天险关隘,在平原腹地驻扎下来。”   沈黛想了想,“蜀地离金陵太远,调遣手下很不容易。如果我是安乐公,我宁愿选择近在咫尺的洛阳,凝聚力成一股牢不可破的势力,阻止乌衣营向西扩展的野心。”   谢渊愣了一下,随即不甚在意地笑,“你说得有道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说的整件事里,朔朔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温朔捏紧沈黛的手,将他拉离谢渊一段距离,“谢渊,走吧,天色不早了。”   谢渊快步赶上他们,朗声道:“朔朔代表道盟。我手里不仅有乌衣营的兵,还有一柄真正的剑尊。这是我手里最重要的两个筹码。安乐公不会忽视这一点,不,我确认他特别在意道盟。否则,请师兄出山除虺妖算什么要求,不过是要朔朔一个态度,确保他坚定地站在金陵谢氏这一方。”   沈黛从谢渊的话中听出一丝丝受制于人的意味。或许,本质上,眼前的这对肝胆相照的师兄弟根本不是一条心,不过是你利用他,他利用你。   温朔垂下黑眸,盯了沈黛好一会儿,无奈道:“你在琢磨什么?是不是觉得这个世间只有利益,只有利用,只有算计,没有真情实意?”   沈黛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温朔道:“不是的。谢渊为我回梅林,挑起他所不喜欢的担子。我为他解决后患,用剑开辟前路。我们都是心甘情愿。我们鬼宿——永远不会用剑指向自己的师兄妹。远山,我希望你也要记得这一点。”他想了想,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杀我——除外。毕竟,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来。我也是需要遵守承诺的。” 第073章 四恶道:畜生(三)   沈黛无声地“切”一声,装作不经意地看向温朔又很快从他脸上游走,心里暗骂他揣着坏!虚伪!装!   沈黛的目光从温朔侧身穿过,落在一个有十几级台阶向上延伸的木亭子里。一个脸大肚圆的少年正侧着身艰难地下台阶。   胖少年一手提着松垮到大腿根部的腰带,一手扶着胡子扎成长条形山羊须的老仆的手背,走一步歇一步地往下挪动滚圆的身体。少年前后左右围着七八个人。那矜贵样子,仿佛光走那么几步路,他们还怕他摔个狗吃屎。   山羊须老仆时不时提醒胖少年:“少主,当心,慢慢跨。还有十级……九级……累了就歇一歇。”   温朔牵着沈黛的手走得飞快。   沈黛忍不住转身,别过头,盯着那个看起来分外笨拙又很可笑的胖少年。他们跨过正殿门槛的时候,胖少年终于挪到平地上。胖少年用袖子擦汗津津的圆盘脸,绿豆眼往上一抬,混沌虚空的目光撞入沈黛的眼。   沈黛不急不缓地扇动长睫羽,半是厌恶半是好奇地打量这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甚至算得上贼眉鼠眼的胖少年。胖少年立刻把眸子往下一沉,那样子分明是想装作没看见沈黛。沈黛被胖少年的样子逗乐了,直接笑出声。胖少年显然听到了,赤红从脖子爬上脸颊,大汗淋漓,衣袍从里至外洇湿了。   看人使拙看一次就够了。沈黛瞬间对胖少年失去了兴趣,转过头去,随温朔和谢渊走入一座华美的大房子。   宽广的堂内摆着二十几张矮桌,桌前设一方蒲团,上面跪坐文士打扮的青年,全都在提笔疾书。沈黛一行像是一柄劈开波浪的尖刀,行到哪一处,哪一处的文士就从跪坐转成匍匐行礼的样子,膝盖快速往旁边移,给他们让出一条更为宽阔的路。他们走过后,那条破开的口子又迅速被缝起来。   沈黛看着跪在他眼前的文士,忽然觉得心里很是受用。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被人小心翼翼托举到云端,他打一个喷嚏,跪在下方的人就要哆嗦一下。   沈黛尝试追寻这份受用的感觉从何而来。他下意识地仰头,去凝视凌厉成刀锋的温朔的侧脸,不自觉握紧了温朔的手心。他知道这些人跪的不是他。他暗自想,会不会有一天,他行到哪一处,哪一处的人也会自愿跪他?   他希望会。   温朔察觉沈黛在看他,黑眸闪了闪,仿佛在思考什么,随后道:“他们是在星算。蜀人擅占星,大小事前,必计算星轨以预测祸福。”   沈黛茫然眨了眨眼睛,转念一想,明白温朔误会了。他以为他看他,是在向他求问这些人在干什么。其实他只是在享受别人的跪拜,并渴望他们一直跪下去。但事实真相并不需要告诉温朔。温朔要怎么想,就随便他去。免得被温朔知道,笑他不自量力。   再往里边走几步,一件庞然巨物突然出现在沈黛面前。它有一层楼高,样子很奇怪,方形的底座上由四条飞腾的龙托起许多大小不一交叠的圈,勉强组成一个粗犷的圆球。   这件奇怪巨物下面站着个负手而立戴方冠的清瘦之人。他背对着沈黛他们,正仰头打量那件庞然巨物。   温朔微低头,“阴阳家说,天圆地方。这是浑天仪。”   “不够准确。这是一架黄道铜仪。西汉武帝的观星师就是依靠它制定了《太初历》。当然,自那以后,它被历代大观星师不断调规,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安乐公转过身,对温朔微笑,眼角挤出金鱼尾巴一样的纹路,“早就听说温二公子博闻多识。我久居陋室,只能通过一些传闻了解外面的人和事。上次匆匆一见,并未留下多少印象。看来传闻果然是真的。”   “安乐公是——女的?”沈黛愣愣地说。   一身男装却在眉心点了朱砂的安乐公说:“星象所指,我为天命,则安然受之。这里不是古都洛阳,在继承家业之事上,没有那么多呆板的旧制要循。女子亦可承袭爵位。女子亦可光宗耀祖。”安乐公的目光似有所指地点过温朔,又朝谢渊点了点头,“谢王爷,久候。来人,奉茶。”   谢渊走到安乐公身边,只有侍剑的仕女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谢渊抬头,同安乐公一起欣赏起纯铜打造的浑天仪。   安乐公问:“谢王爷也懂观星?”   谢渊道:“不懂,单纯看个热闹。”   安乐公道:“看来谢王爷是个很坦诚的人。”   谢渊道:“别这么快下结论。见了第一面的人,连话也没说几句,怎么就见得要把真心话告诉你?刘公这么客气,接下来,本王都硬不下心肠和师兄合伙来坑你了。”   安乐公转过头对温朔道:“温二公子,虺妖之事多谢。”   温朔微微点头,“虺妖是在巫山中的竹贤乡伏诛。并不是我一个人出力。是他杀了雄虺。”   安乐公把目光投在沈黛脸上,她眼角的皱纹再次出现,“小公子仪表不凡。叫什么名字?”   安乐公的目光看似柔淡,却透出一种逼人的威严。沈黛觉得被她这样看着,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住肩膀,他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低头,嚅喏半天,喉咙里像是塞了颗果核般根本发不出声。这个时候,沈黛多想温朔能够替他回答。可温朔偏偏不作声。   这个人真是——   他想的他都不做,他不想的逼迫他做。   沈黛深吸一口气,回答:“沈黛。”   “沈黛”两字在空荡荡的殿室回荡。   沈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真名,被那样一双眼睛盯住,脑海里仿佛就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荡:不准说沈远山,不准说谎,我盯着你呐。   温朔奇怪地望了沈黛一眼。被他一望,沈黛脸红了。   安乐公问:“沈小公子是温二公子的什么人?”   沈黛忍不住抬起头。   谢渊道:“刘公,你还是执意要用温二称呼师兄?这样看来,刘公希望师兄的立场是站在洛阳那边,而不是站在金陵的道盟。我姑且把刘公的话当成是一种试探。更甚,难道是袒露心迹的推托之言?刘公是想后悔,选择洛阳吧?”   安乐公道:“是我失言了。摇光星君,沈小公子是你什么人?”   沈黛把头别扭地转向另一边。   温朔道:“故人。”   谢渊立刻接下去:“之子。”   沈黛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气,他怕温朔告诉安乐公,自己是温朔的“囚徒”,可回味过来他们说的仅仅是“故人之子”后,心里又浮起莫名的失落。真是很奇怪。知道彼此间粘连不够深,他失落难过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真就相信他们说的什么“自己人”?他也会如此天真,多新鲜。   安乐公脸上一肃,抬起手臂,朗声道:“如果仅仅只是故人之子,不算亲近。还请沈小公子到外面稍候。等我们的事情谈完了,我会好好招待沈小公子,以还他杀虺妖之情。”   要我出去?   安乐公的意思是他不够资格听接下来的话?   沈黛以一种冷淡的、讨厌的、挑衅的目光死死瞪视安乐公。   温朔道:“我照看于他,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身侧。”这最后的几个字说得令人觉得分外累赘,仿佛是说完前面的字恍然意识到不妥,匆忙间进行的不太高明的润色,或是说掩饰。   谢渊恼怒自己儿子不争气般叹了口气,用手抵着脑袋,道:“师兄,你就直接说,你们很亲近不就成了?刘公,谨慎是好事,可太过谨慎就显得小家子气了。我们能带沈黛来,就表明他是自己人。什么话都可以当着他面说。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小孩子的胆可没那么容易被吓破。”   安乐公沉默了下去,清澈而又锐利的眸子穿过沈黛的脸庞,落在他们一行人的后方。她的目光就悬在那里,以一种睥睨的神态看着来人。先前那个胖少年走上前来,手背贴手心,朝安乐公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母亲,儿来了。”   安乐公严厉道:“半个时辰前就已传你。客人到了,你还没到。你是不记得先生教授你的礼数,还是根本懒得去做?”   好嘛——   活脱脱一只母老虎。   这个时候,沈黛离胖少年最近,他真真切切听少年近乎无声地嘟囔,“我也想走得快一点。他们不让啊。吩咐他们小心伺候的是你,嫌我慢的也是你。反正最后错的都是我。”他说完这些,用袖子擦了擦油亮的眉角,高声道,“母亲,我错了。我向客人道歉。”   胖少年笨拙地转身,依次向温朔、谢渊和沈黛福身,又连说了三次:“客人,对不起。”说完最后一次,他正对沈黛,缓缓站直身子,抬头,撞进沈黛探究的目光,又像上次一样逃也似地将目光错开。   殿内之人都听闻安乐公浅浅叹了口气,她的嗓音疲软不少,抬手指向胖少年,“犬子——刘斗。”   “你可以——叫我阿斗。”刘斗极快地抬头,忐忑地瞟一眼沈黛,吐字含糊地说了一句后,又开始埋手剥指甲,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黛不搭理这个代理带起的阿斗公子。   安乐公脸上的郁闷之色愈加浓烈,如晦暗的雾气一般罩着她,模糊了她与生俱来的凌厉和高不可攀。阿斗公子就像是一根从地上长出来的血淋淋的脐带,牢牢系住安乐公,将她拖往满是泥泞的尘世。   安乐公重复谢渊的话:“是啊,我也希望,小孩子的胆没那么容易被吓破。”   三个仆人上前,给三人奉茶。   谢渊浅呷一口就将茶盅往空中一抛,仆人手忙脚乱去接。   温朔直接朝仆人摇了摇头。   沈黛抽出手,小心捧过茶盅。沈黛又发现阿斗在暗中偷看他。沈黛还记着安乐公刚才轻视他这件事,实在压抑不住想要糗阿斗报复安乐公的念头。沈黛把茶碗往前一推,大声并且阴阳怪气地道:“别盯着我看了。你要是想喝我手里的茶,我给你就是了。”   阿斗胖滚滚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白花花的肉抖了起来。   沈黛眯起眼,向前跨了几步,想抓起阿斗的手,把茶盅塞进他手里。一个黑影冒了出来,是那个把胡子束成整齐一把式的老仆。老仆抬起一只手臂,将沈黛拦下。   老仆说:“少主接触的所有东西都需要经过仔细查验。不干净的东西不能接。望贵客见谅。往后退几步。”   沈黛冷冷睨一眼始终低头的阿斗,他声调扬起,“哦,我的东西不干净?记住,这是你们家的茶!不干净也是你们的事。不干净的话,我帮你们砸了好了。”   “嗙”一声——   沈黛将茶盅狠狠砸在地上,茶盅粉碎,碎片弹了几下,其中一片弹到阿斗少主的脚边。阿斗悄悄用靴子压住碎片,把它藏了起来。   阿斗没有抬头,却又是害怕又是惊奇把目光从发间塞了过来。沈黛朝阿斗挤鼻子,不解恨,用手翻下右眼的下眼皮,朝阿斗做了个鬼脸。阿斗竟然又痴又呆地笑了。   沈黛想,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亲口告诉这个白帝城的少主人:他沈黛可怜他。白帝城的孤石宫再大再华丽,也只是关他的狗笼子。他身边的人把他和外界彻底隔绝了。他比他沈黛好可怜得多。   砸了杯子,又在心里骂过狗儿子,沈黛顿时觉得气顺了不少。他不准备再搭理白帝城的少主。阿斗慢慢走到浑天仪后面,把身子藏在巨大浑天仪后面,露出身体的边边角角,装作自己不在这里。   安乐公冷脸看着沈黛道:“真是个少教的孩子。”   谢渊笑道:“是啊,在的小孩子太淘气,稍不加以管束,就得罪了客人。刘公和我师兄都是操心晚辈的命。结盟以后,大事上要商议,这种家事上也可以相互交流。”谢渊手指一指,吩咐侍女,“帮沈小公子把脏了的衣袍收拾一下。杯子就不用捡了。”   一个侍女跪在沈黛面前,捏着帕子将挂在沈黛衣袍上的茶叶青秆一片片捻下来,攥在手心。   谢渊道:“热闹看得差不多了,也该谈正事了。刘公,你考虑得如何了?在说长篇大论前,先明确告诉我两个字——洛阳还是金陵?这是个干脆利落的法子,也免得我们各自浪费时间。”   殿室内,无数双眼睛都盯在安乐公身上。   “给你两个字——”安乐公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说,“天命。” 第074章 四恶道:畜生(四)   “天命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太玄乎。”谢渊有意扫一眼温朔,两个人对视,流露出只有对方才能理解的那种拉丝眼神,“对师兄也是一样。我们只是俗人两个,不信我命由天,只信事在人为。”   温朔的黑眸扫过黄道铜仪,转向后方埋头计算星轨的文士身上,“在我们进来之前,刘公已经派人算过我们此行的结果?虽然我们不信这些,但刘公可以告诉我们,你所信的星命告诉你什么。”   “星运昭示,蜀地现在是一块鲜美多汁的肥肉,将会引来无数垂涎的野兽。”安乐公的声音高亢清脆,犹如乐人敲击最高规格的玉磬,“去岁,洛阳送来合婚帖,希望孤石刘氏与山阴方家结成秦晋之好。他们找了位据说品貌十分不错的公子,求娶我唯一的女儿。”   听到安乐公后面这句话,谢渊的脸色“唰”地一白,他如此牙尖嘴利一个人,有失身份地打断安乐公说话不算,嘴里还像是含了一口水般含糊问:“那个‘据说品貌十分不错的公子”叫方什么?”   安乐公不明所以地望向谢渊一眼,脸上隐隐有怒色,“此为私事,事关我女儿的清誉,恕我不能告诉谢王爷。”   知进退、懂礼貌、有君子之风的谢渊却不依不饶:“他是不是叫方有缺?或者方珏?难不成还叫温珏吧?”   安乐公盯着谢渊好一会儿,脸色越发难看,一字一顿道:“不是。”   直到听到“不是”这两个字,谢渊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吃了定心丸般又变成一尊道心坚定的不动佛,仿佛刚才的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是有条小狗翘起后腿给佛爷的底座松了松土。   安乐公斟酌着道:“而且据我所知,温珏已经死在道盟某位修士的手中。摇光星君因此还与温氏——有了些小摩擦。难道是我的人弄错了?”   “刘公,欲界之中,恐怕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吧?你的消息真是四通八达。”谢渊整个人松弛成原来的样子,抬起右手一次次摸眉骨,“越扯越远了。我们还是说回正事。”   沈黛看出来了,谢渊心里明显藏着事!他的异样沈黛看出来了,安乐公看出来了,就连躲在浑天仪后面那个鬼鬼祟祟的小胖子少主也看出来了。这间殿室里唯有温朔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那副装模作样令沈黛觉得窝火。   安乐公道:“我这个女儿和阿斗很不一样。她喜欢江湖胜过后宅。她和我们所有蜀地的儿女一样,是清啼山林的一只野鹤,是翱翔天空的一只鹰隼。洛阳只会给她的脚戴上镣铐,困住她,把她变成一个只会在家里苦苦等夫君回来的可怜女人。”   谢渊微笑迷人:“看出来了,安乐公很爱护子女。”   安乐公道:“洛阳的使臣入蜀后,我让星象师预感婚事是否可行。得到的启示是两方命格不合。所以,我拒绝了洛阳方面的亲事。”   “我很欣赏刘公的干脆和魄力。”谢渊顿一顿,问,“该轮到我们了吧?天上那群操闲心的星君们是怎么看我们之间的结盟的?”   安乐公轻提眼角微笑,试图让笑纹没那么明显,“蜀地最厉害的大星象师告诉我,欲界即将一统。此年此月此日此时此刻,王者定当造访白帝城孤石宫,站到我面前。他的话才说完,你们就到了。不是天命所指,又是什么?”   谢渊挑起一边眉毛,“你的意思,我们中有你所说的一统欲界的霸主?”   安乐公的目光打量了温朔一番,极快地掠过沈黛,盯住谢渊,“不是我的意思,是星运,是天命。天命选中我,让我成为神使,借我之口,说出欲界即将发生的一些重大变故,使我的子民应命而变。”   虽然沈黛觉得自己不可能是安乐公口里的“王者”,可被她这么直接无视,还是令他生出不甘和愤怒。更可恶的是,做母亲的如此轻视他,做儿子的却一个劲躲在后面偷看他。真是气死人!   谢渊道:“没有人见过你所谓的大星相师,更没有人听过他的豪言壮语。我能看到听到的是,你愿为之事,可以是星运所指;你不愿为之事,就是星运所阻。时势、星运还是个人意愿,都是你安乐公一句话的事。你这个当家人比我当得聪明,底下的人可能不怕你,却绝对不敢忤逆你收下这些舌头被牵着丝线的‘星相师’!”   安乐公侧身,举目仰望黄道铜仪,嘴角上翘,“欲界之中,大小世家不下百千,往前数几百年,全都做过司马家的狗,我们的祖辈全都见识过什么叫做真正的权术。我们这类人,包括你,包括温二——抱歉,是摇光星君,包括洛阳的方乾之,手上没有些手段,一不留神,早就被拉入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了。”   “要么借由宗教,要么借由玄法,总要手中握有权柄,光明正大推行自己理念,制定适宜生存的法度。正是因为正神神圣唯一,像是虺妖降神这种鬼把戏才绝对不能在蜀地存在。它们只会亵渎真正的神灵降下旨意,拨乱我的计划。”   谢渊道:“你这些话倒是实话。”   安乐公一甩袖子,爽飒地握拳在后腰,“谢王爷,你刚才提醒我不要长篇大论。我是为了向你解释我们蜀人敬畏群星才不得不提女儿的婚事。后来,是你自己扯出别的事。我们难道还要围绕‘蜀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顺从星象’这个话题再做深入探讨吗?”   沈黛看着两人有来有往,有种老江湖的谢渊也被安乐公这头母虎压了一头的快感。沈黛幸灾乐祸地盯着略显尴尬的谢渊。沈黛又察觉一道鬼祟的目光打在他脸上。   是那个小胖子白帝城少主!   这间房子里那么多人,他就偏偏喜欢盯着他沈黛看。   沈黛用目光把阿斗少主从浑天仪间隙里揪出来,不带任何感情地恹恹盯着他。阿斗少主用手指翻下左眼皮——明显是在学沈黛刚才扮鬼的样子,可一来他的眼睛小得和绿豆一样,翻开来了也只有小小一颗看不清楚,二来,他正对沈黛就像照镜子一样,把右眼翻成了左眼,可见他是个榆木脑袋,有样学样也不会。   谢渊清了清嗓子,“我明白刘公的意思。但愿我们结盟愉快。”   安乐公又微侧身,她的目光一触阿斗少主,少主就把身体往内一缩。安乐公像是只随时都能扑向猎物的母虎,而阿斗少主就是只因为太胖而不太灵活的大白老鼠。   安乐公说:“刚才我只说了天命,并没有给出我的答案。星运只是一种预示。不同的星象师会因为学识、见闻、经历的不同,又或许仅仅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欲望,即使面对同样的星相,往往也有不同的解释。有时候,他们甚至会给出截然不同的指向。”   谢渊给温朔递过去一个“安乐公这个女的话怎么比我还多”的眼神。   安乐公道:“比如,此番摇光星君和谢王爷入蜀。我的首席星相师说,有王者降临,他会为蜀地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首席的徒儿又说,祸星盘踞蜀地,疾病、战祸、水患将席卷蜀地。你看,同出一脉的观星师,却把我推到选择该走哪条路的路口。”   谢渊抖抖浓眉,又给温朔递过去一个“等着,看她给我们挖什么坑”的充满智慧的眼神。   安乐公道:“他们中可能只有一个人是对的,又或者全错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都对,只是全都说对了一部分。说到底,还是人的眼界所限,无法完全窥破天机。”   谢渊两颗眼珠子里已经打上“神婆”和“颠婆”这四个字。   就连向来耐心为佳的温朔也忍不住开口:“天命虚无缥缈,想要行使命运之择,关键还是在人。刘公,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顾虑?”安乐公咀嚼着这两个字,笑意愈浓,“摇光星君当真是君子。若是换成谢王爷的爽直,该直接改成‘条件’两个字了。没错,我有三惑,想请摇光星君和谢王爷一一解惑。解了,我就给你们答案。”   温朔道:“请说。”   安乐公道:“第一,道盟是否真心支持谢氏?”   温朔黑眸沉沉,板着脸道:“道盟的存在只为天下修士授业解惑,为欲界百姓斩除妖邪。道盟并不支持任何一股势力。我无法向刘公承诺道盟支持谢氏。我入蜀除妖,是以谢渊师兄的立场。”   谢渊三两步快跑到温朔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刘公自诩闲云野鹤,对外间的大小事却了如指掌。想必刘公在整个欲界都放置了自己的眼睛。那刘公不会不知道,师兄被方氏泼了多少脏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和方家站在一块地上。也不会不知道,我谢渊为了师兄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温朔本想往旁边跨一步,却被谢渊捉住,死死按在身侧。   谢渊道:“道盟到现在还只有一个摇光星君。为什么?还不是我不许有人踩在师兄头上!师兄他不是瞎子,我的好他都看着呐。他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刘公听闻过一些传言吧——”   谢渊突然把手往温朔手臂上一抓,将温朔撞向自己。两个硬邦邦的身体一触碰,两人都侧过脸,目光黏了一下,各自尴尬地弹开。   谢渊咽了口唾沫,桃花眼璀璨发光,“我和刘公说句掏句心窝子的话——传言都是真的。”   “啪嗒”一声——   站在浑天仪后面的阿斗少爷不知道把什么小东西给掰坏了。安乐公走过去,低声训斥了他几声。   沈黛的脑袋里轰隆隆响了起来。   温朔和谢渊——   沈黛看到温朔整个人滞了一下,握紧拳头,却不说话。   算是默认了吧!   沈黛现在特别想骂人。   安乐公脸上挂着略微尴尬的笑,“是我唐突了。第二件事,如果金陵胜了,会给蜀地带来什么改变?”   谢渊放开身体僵硬的温朔,说:“安乐公刚才说女儿那个比喻很有意思,言语中似有所指。我答应你,战时,让蜀地的子民当拥有利爪的雄鹰,战后,还是做这明山秀水间的野鹤。如何?”   安乐公点头,“最后一件事。”安乐公看向温朔,“我家阿斗从小顽劣,需要一个厉害的先生。我想让他拜在道门门下。摇光星君,可有收徒的想法?” 第075章 四恶道:畜生(五)   温朔没有立刻回应安乐公收徒弟的请求。   “刘公舍得阿斗少主离开蜀地孤身前往金陵城?”谢渊用手指点着下巴,“没错,师兄会是个很不错的老师。文墨、咒法、剑术问鼎欲界三绝。脾气好,人品佳,志向高远,人送外号“道盟的温三好’。最重要的是,他还特别有责任心,认准了一个人做徒弟,肯定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两句话——把徒弟当成亲儿子疼。温良恭俭真正的好父亲那一款的良师。”   阿斗少主闻言,露出明显的动心之色,开始偷瞄温朔。阿斗挂在温朔身上的目光令沈黛觉得很不爽,像是有只小猫用爪子逆毛刮脖子上的鸡皮疙瘩。温朔肃容静站,仿佛在思考一些他人没想到的事。安乐公几乎都要满意地点头了。   谢渊一个大喘气,把话锋一转:“可他大多时候挺闷人的,不喜欢有不想干的人围着他。也因为这个原因,鬼宿至今没有负责杂事的低阶修士。在改造我派祖宅这件事上也很是死脑筋,不肯轻易动土,说什么不想抹去前人生活的痕迹,时不时需要缅怀先人的风貌。”   谢渊轻叹一口气,似是在替阿斗少主担忧起未来的日子,“鸡鸣山荒凉寂寥,半夜刮风,房子‘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像鬼摇床。师兄也不会做饭。他是宁愿饿着肚子也不脏袖子。两个大少爷凑一块,大眼瞪小眼,可怜巴巴没饭吃。少主养尊处优惯了,每日晨昏侍奉,砍柴烧水,练剑诵经,不出小半年,就要从雄鹰累成瘦猴了。”   面对谢渊的“担忧”,安乐公显然早已为自己的孩子做了万全的打算,立刻道:“阿斗不能离开蜀地。我会送阿斗入白帝城的了了书院。摇光星君与阿斗在书院行拜师礼。平日里,阿斗可交由其他先生代为授予课业。摇光星君只要抽空来探望一下,敦促一下,教导一下,便是帮了我的大忙。”   谢渊递给温朔一个眼神,“如何,师兄?小家伙要在白帝城念书,你能抽出空来时不时过来‘关照’几日吗?我猜道盟的事再难脱身,每月几日的空闲挤挤还是有的。是不是,师兄?这个往返金陵和蜀地的理由真是太太太充分了。我赌你肯定心动。我替你答应下来了哦!”   沈黛狐疑看向温朔,觉得谢渊话中有话。   温朔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拜师之前,我想先告诉少主一些事。他听了我的话还愿意拜师,一年后,我会收他入门下。”   温朔看向刘斗,朝他点了点头。刘斗怯怯看向安乐公,打量他母亲的神色。   安乐公掷地有声地说了一个字:“去!”   刘斗双手抱着肚子,身上的肉一颠一颠跑向温朔。温朔领着刘斗站在无人的角落。温朔侧过身子,神情越发沉郁,低声向刘斗嘱咐着什么。另一边,金陵与蜀地的盟约算是立下来,谢渊和安乐公同样压低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行军的对策。   沈黛现在刚好站在两堆人的中间,他离谁都不算远,可也不算近。他像是被排斥在外的一个多余的人。实际上,温朔和谢渊两边都没有避讳他说话,只是左右两边的音浪对冲,他像是一只孤独的小舟在波荡起伏的气流中上下摇曳。   哪一方都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左边,是沈黛想知道的家国大事,右边,是属于一个人的秘密,哪一方他都不想放弃,结果是哪一方都没有捉到尾声音。   在不知不觉中,沈黛踮起脚,歪脖子已经偏向温朔那一边。   谢渊和安乐公的交谈先结束。   谢渊走到沈黛歪斜滑稽的沈黛边上,难掩笑意地说:“小沈黛,在想什么呐?不会在吃味吧?那你可是想多了。师兄已经进入老师的角色,开始他的第一次教诲了。在师兄眼里,师与徒是不肖于父与子的情分。我猜,师兄是在给阿斗少主一个后悔的机会。”   沈黛嘴硬:“别告诉我。我的身份——不配知道。你们也别猜我心里在想什么。被你们摸透了,吃干抹净就在眼前。”   “是师兄吃,我可不敢。”谢渊不在意地笑一笑,继续刚才的话题,“如果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的名气就想要拜在后者门下,入了门才发现,师父有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而且很可能因为师父的旧事连累徒弟的前途,到了那个地步,师徒才失和失义,两个人就很是没劲了。师兄总是想得太远太深,是长处,也是短处。”   沈黛道:“我阿娘曾说,这个世间只有一种后悔药——叫亲人。一次次被伤害,一次次选择原谅,只有亲人之间才会这么做。很难看出来,摇光星君是个面冷心软的人。”   谢渊道:“他以前也是个面冷心冷的人。活得久了,反复被同一个人捅心窝子,肉都烂穿了,想不软乎都难。小家伙——师兄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他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碎,千万——千万——别再做自以为是的事,别惹师兄难过。好好活着,像癞皮狗一样精精神神地活着!”   沈黛斜眼瞟谢渊,他觉得谢渊是在变着法子骂他是小畜生。   谢渊察觉了沈黛的目光,却当作没看见,“面对师兄的时候,要有足够的耐心。不要问他的过去,等他自己说服自己,自己走出来,把一切告诉你。我保证,真到了那一天,等他开口的那一刻,我们会拥有一个昂首立于人世间最完美无缺的师兄。我等这一刻很久了。不怕老实告诉你,经历过从前那些日子,我和小师妹都觉得不会有那一天了。可现在,一切或许不一样了。我开始理解小师妹为什么这么做。她是从自身经历里找到了灵感,渴望师兄和他——自己挣脱出来。”   沈黛算是看出来了,这个金陵来的象群老大被蜀地明山秀水间的雾气打湿了,变得黏黏糊糊、神神叨叨、啰啰嗦嗦,眼瞅着马上要和安乐公排排坐,探讨今天天上的星星要亮上几颗了。   温朔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眼见着阿斗少主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紫,跌跌撞撞地跑开,朝安乐公伸出手,嘴里喊着:“母亲,你知道他是——”   他是——   什么?   沈黛觉得猫爪子又在挠心。   刘斗没有能把话说完。安乐公狠狠瞪了他一眼。刘斗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沈黛到底没能知道把刘斗吓得哆嗦的事情是什么,好气哦!   这个温朔——   好像有很多秘密。   再看那个阿斗少主——   哪里像是翱翔苍穹的雄鹰,根本是一只胖乎乎满地乱窜的芦花鸡,拔了毛炖成汤喝,最巴适最安逸。   在沈黛的注视下,温朔朝沈黛走过来。温朔朝沈黛伸出手。沈黛抬手,抓住温朔的手掌。虽然温朔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但沈黛发现他的掌心出汗了,滑腻腻、湿答答,有些恶心。沈黛拉来温朔的掌心,在自己衣袍上擦了擦。   或许——   对刘斗说出那些话时,温朔那副看似平静如冰山的表面下是暗流涌动的波涛,在别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那滔天巨浪把人卷进去,差点撕个粉碎。   在沈黛看来,温朔已经同阿斗掏了心窝子,可阿斗似乎并不领情。看来,温朔身上的事大着呐。沈黛百爪挠心。   谢渊向安乐公作别。   温朔朝安乐公点了点头,又对刘斗说:“我在了了书院等你到今夜子时。若决定了,一句话、一封信、派个人来,都好。”   刘斗闻言,像螃蟹一样朝旁边横跨出几大步,踱到安乐公身后,抱大柱子一样抱住他娘,把脑袋一缩,纤细的女儿身挡着圆滚滚的身体,他又开始表演耳朵和脑子同时不大灵光。   温朔道:“嗯,慎重些为好。不急。”   沈黛心中腾地升起怒火。   他讨厌温朔的温声软语、好声好气、隐隐似求。但沈黛转念一想,他这火生得莫名其妙。温朔要对谁好和他有什么相干?又不是年下放好炮仗,主人家分果子,其他人分得多一些,他就分得少一些。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谢渊的侍女再次在两边排开,引着谢渊一行离开殿室。他们正要跨过门槛的时候,沈黛听闻后方一声犹犹豫豫地问:“我还能见到你吗?”   谢渊回头。温朔回头。沈黛偏偏不回头。   刘斗又声音略微上扬地问一次:“还能见到你吗?”   沈黛没转身,只是把脸微微侧过来,嘴角勾起一个拱火似的笑,道:“能啊。你别拜他为师,我就每个晚上爬墙来找你。”   沈黛余光扫到温朔愣了一下,谢渊干笑了一下,沈黛随又将声调扬起来:“我说错了。是你拜他为师,就能天天见到我了。我也在了了书院上学,以后,我们就是同窗了。”   三人离开孤石宫,回到了了书院。   回来的路上,沈黛觉得浑身软软的懒得说话,那感觉就像是结束了一场极为紧张严肃的谈话后,稍松了一口气,生出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恍惚感。看得出来,温朔和谢渊也都在回味刚才的事。   一入书院,谢渊手臂一抬,身侧的七个侍女又一个个消失不见。她们一走,谢渊的脑袋左右一转,在确定没什么人了以后,仰头,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松动脖子,嘴里嘟囔:“和神婆说话真是累死我了。”   谢渊大刀阔斧走上台阶,往内院一钻,没多久又钻出来,“问过了,小师妹还没回来。接下来干什么?”   温朔抱着剑靠在柱子上,“我等到子时。”   四周充斥着一股离别的味道。   沈黛不喜欢。   谢渊道:“我得立刻回伏牛山坐镇。小家伙——沈黛——”谢渊转头盯着沈黛,“要说暂别了。好好念书,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下一次见面,可要长得高些,不许再漂亮了,都不像男孩子了。”谢渊袖子一甩,把什么金光闪闪的东西甩了出来,“接着!”   沈黛伸手一接,手心触了那物件猛地带着他的手往下一沉。   好沉!   什么东西?   沈黛翻过来一看,手中的是刚好巴掌大小的牌子,上面刻着他不认识的字。   沈黛道:“这是我的手令。在金陵以南,你拿着它可以横着走。其他地方,就要看你怎么用。用好了是路路通,用得不好就是催命符。你自己看着办。最好不要把它当成金子当掉,它的价值远超于此。当然,要是手头紧,当了就当了,解燃眉之急。回头,我再给你一个一样的。”   谢渊的目光落在沈黛耳边坠下的金珠子上,“把这颗金珠取下来。奴隶才佩戴有主家印记的东西。师兄凶得很,要抽我的筋,扒我的皮。你沈黛这个仆从——我可无福消受。”   沈黛把手放到金珠上,攥在手心,让它不要摇摆引人注意,“你是我的主人吗?不是,就不要命令我。我喜欢戴着它。它让我想起一个人。我乐意想起她。”   谢渊耸肩,“小家伙真够劲儿的。师兄,不管那个扶不起的阿斗今夜会不会来书院,你子时总是要走的。你不送沈黛一些东西防身?你在他脖子上刻个‘朔’字吧。小一点。眼神不好的以为是个蚊子咬的包,眼神好的就知道这孩子是道盟摇光星君罩的天字号第一后生。”   沈黛嘴角抽动一下。   温朔走过来,从袖中抽出一件又细又长的东西,递给沈黛。   沈黛看着那东西,嘴角再次抽动。   人家谢渊一出手就是金子打造的手牌。   道盟的摇光星君——   起手,掏——   掏出一个竹贤乡间村口抠脚老汉用来挠痒痒的老头乐。   那“老头乐”十分陈旧,呈长条形,两头向内弯曲,上面刻有七星连珠的图案。一见它,沈黛就觉得脸疼,脸不自觉想要靠近它光滑的一面。   谢渊眼睛一亮,不嫌事大地说:“呵,出手够大方的。沈黛,接吧。这可是好东西。你再不接,师兄该扯裤带了。” 第076章 四恶道:畜生(六)   沈黛暗自抽拉衣袍,迟迟不肯接温朔的东西。温朔蹲下来,放剑蹲在地上,单膝跪地。从旁人角度看,温朔比沈黛还要矮上几分,他抬头仰视沈黛。温朔的眼眸就浮在沈黛眼前,那极黑的瞳仁像是月下最深沉的海。   “它叫天蓬尺,代表诸星盟的摇光星君。”温朔抓来沈黛的手,将天蓬尺按在沈黛起伏的胸膛,“记得吗?我提过一种叫湘妃竹的东西。它就是用湘妃竹做的。如果你能看见,你一定会觉得它和我的剑鞘很像。它是我师父留给我的。我把它留给你。手牌代表谢渊。天蓬尺代表我。小师妹就在书院。遇上难事,来找我们,别委屈自己。”   温朔说完,将手松开。沈黛故意不去抓温朔的东西。天蓬尺擦着胸膛而落。温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抓起天蓬尺把手压了上来。胸口之上,那沉甸甸的感觉让沈黛分外留恋,他和自己的本能做着殊死抵抗。   接了——   他就要走了。   所以沈黛不想接。   温朔低头,薄唇变圆变窄,无声念了几句咒。   刹那间,一束束金光凭空出现,花火蜻蜓展翅而飞,它们旋转着、飞溅着、延伸着,渲染出来的绚烂光斑犹如哪里的铁匠正在奋力拉动风箱,铁锤被高高扬起来,一击而下,迸出漫天火淬,瞬间热浪袭来,火星子乱人眼帘。   无数看不见的笔浮在空中写字,那勾勾连连的横撇竖捺拼凑成一扇扇“字门”,霍然撑大,又骤然缩小,最终化为一个个光点缠绕着沈黛和温朔旋转。   沈黛茫然睁大眼睛,眼前的一切又清晰了几分。温朔的脸近在眼前。那些明亮的光点在温朔漆黑的眸中闪啊闪,像是天上的星星被捕捉在深色的海底。   沈黛撇头,打量着那些活动的字。他立刻认出这些字和温朔给他的符咒纸上的字很像。他顿时明白了这些是什么东西——温朔又给了他保命的符咒——很多很多。   虽然,沈黛仍是分不清那些字和字之间的区别,但他隐隐察觉,某一道符咒反复出现,数量明显比其他的符咒多上许多。   似乎是——   那道能招来风的咒语。   有人对月思乡,有人以风为信。   风能将巫山的云雨吹到欲界的任何地方。   符可以随手招来风。   而引风的秘密藏在他沈黛心间。   那些符咒在周身转啊转,沈黛化为走马灯中一枚小小的、摇曳的灯芯,每一次灯花爆裂,都是他的心动摇一下。   温朔的手指在沈黛的胸膛轻轻点了一下。   符咒化为金光闪闪的箭射入沈黛的心口。   沈黛以为会很疼,下意识地闭眼睛。   温朔柔声道:“别怕。”   黑暗中,沈黛感受到脸颊两侧有微微的气流冲荡,头发被风掀起来,发丝在空中像是蜘蛛丝一样展开飘荡。   温朔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在你身体里种下了很多符咒。符咒里充斥着我的力量。用法还是上次我同你说的那样,只是不需要飞出真正的符纸。只有这样——才不会再发生竹贤乡泉池边上的事。”   温朔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也冷淡了些,仿佛故意让后面的话显得并不重要,“我种了许多‘风’。若需要我,用‘风’唤我。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做什么,我一定会来。”   在确定沈黛已经拿稳天蓬尺,温朔的手离开沈黛的胸膛。   感受到胸口的压力消失,沈黛惘然若失地睁开眼,发现那些符咒的光不见了,寒冷得要凝结成霜的黑暗吞没渐渐远去的温朔背影。   沈黛在心中暗骂一声,这个人不守信!   不是子时才走吗?   现在离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呐!   在沈黛注视下,温朔最终停下脚步,抱剑,靠在一棵飘香的桂花树下。谢渊走上前来,捏了把沈黛的脸颊肉。沈黛歪头躲闪,没能躲掉。   谢渊哈哈笑道:“小沈黛怎么能这么可爱!我走了。要想我哦。千万别觉得身边空空荡荡,没有人顶你,我们这些老家伙可都在喘气呐!”   谢渊走到桂花树下,爽朗喊了声“师兄”。谢渊大鹏展翅,想要抱住温朔,被温朔灵活地躲开了。谢渊反复做着展臂运动,以缓解没扑到人的尴尬。谢渊放下手臂,又抬起右臂,横在空中。温朔也抬起右臂。师兄弟两个交握双手,各自往身体内侧用力一勾,相视点头。   温朔道:“少喝些酒。”   “你们温家男人真的啰唆。”谢渊笑道,“朔朔,为你高兴。真的!走了!”   谢渊的影子在月下越来越淡。   在谢渊离开前,温朔朗声道:“谢渊,谢谢。”   谢渊没有回头,夸张地划动右臂,再次作别,“朔朔,走了!小沈黛,走了!小师妹,走了!”   谢渊走后,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温朔站在桂花树下等白帝城少主刘斗。沈黛突然有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感觉,他思来想去,仿佛只有待在温朔附近才是最合适的。他坐到宽敞的堂屋门槛上,并脚抱膝,把头枕在膝盖上,陪着温朔等迷茫阿斗少主找上门来。   温朔肯定知道沈黛在陪着他。可他之后一句话都没说。沈黛也不招惹他。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各自静静待在黑暗中。   夜渐渐深了,了了书院的仆从开始给每间屋子点灯。他们挑着长长的竹竿,将一盏盏烛火晃动的灯笼间错开来挂在廊下。这些人突发奇想给桂树也挂了一盏灯笼。   沉默的黑衣人和闪烁的灯笼——   一股子荒郊野岭飘着个鬼魂的诡异之感。   夜风微微摇曳桂花树上的灯笼,竹笼不断撞在树干上,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昏暗的灯下,温朔的影子投在地上,随着灯笼摆动时而变长时而变短。影子会动,人却不动。沈黛甚至怀疑温朔是不是睡着了,否则,哪有人在清醒的状况下能保持一动不动一个多时辰。   起先,沈黛还会打量其他的景物,后来,他越来越低垂的眼睛里只能看到温朔。他看到柔淡笼光松松散散洒在温朔脸上,温朔的眉眼、鼻子和嘴唇从凌厉的山峰变为温婉的泽川,越来越模糊,最后化为一捧白色的云烟散入微凉的秋夜。   沈黛枕着自己的膝盖睡着了。   直到沈黛被断断续续传来的谈话声吵醒,他猛地睁开眼睛,急着去捕捉桂树下的人影。黑袍在沈黛眼前一闪而过,等他一个眨眼后,树下哪里还有温朔的踪影。   这人真讨厌。   没礼貌!   谢渊走前还知道说声“走了”。   他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哼,道盟就是比不上乌衣营!   一个胖乎乎的少年站在树下,被一群仆妇簇拥着,懊恼地踹了一下桂树。然后,惨叫声响彻整个了了书院。阿斗少主抱着脚跳来跳去,像只得了鸡瘟的独脚鸡到处乱窜,“倒霉!倒霉!倒霉!”   沈黛站起来,因为腿麻,也跳了几下,“啪嗒”一声,搁在腿上的天蓬尺被他跳了下来。他捡起天蓬尺,插入腰间的彩绦里,抬头,看到阿斗少主已经来到他眼前几步远,用傻呵呵的目光打量他。   阿斗少主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黛面无表情道:“不告诉你。”   阿斗用手抓了抓脸颊,露出笑容,“我知道,你叫沈黛。母亲都告诉我了。”   沈黛道:“那你为什么还问我名字?你明明都知道。”   阿斗少主道:“我想你亲口告诉我。我喜欢听你说话。”   沈黛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朝四周打量,想找那个午后拿走他包袱的书童,他想要书童引他去住的地方。   阿斗少主又往前走几步,“你在找什么?找那个惹人讨厌的家伙?他走了——谢天谢地!”   山羊胡子的老者从旁边冒出来,挡在阿斗和沈黛中间,示意阿斗要与陌生人保持距离。   “你说谁?”沈黛眼珠子转过来,盯住阿斗少主的绿豆眼睛,“你是说你的——师父?”   阿斗少主撇了一下嘴,“我才不认一个怪物做师父!先糊弄着,一年后再说。你知道吗——”阿斗把手放在嘴边,显得神经兮兮张了张嘴,又闭上嘴,眼底浮起一抹笑,悟了过来,说,“你想知道他的秘密吗?你凑近一点,我再告诉你。”   沈黛被这个话头引得往前跨了几步。山羊胡老者再充当两人间的隔板,用一点也不佝偻反而宽阔的肩膀撞了沈黛一下。沈黛往后跌了几步,拼命维持平衡才没摔倒。   这个老者不是普通人!   阿斗少主急了:“别撞他!撞坏了怎么办?”   沈黛睨一眼山羊胡老者,用下巴指了指老者,对阿斗少主说:“你看到了,他不让我靠近你。”   阿斗手臂一抬,手指一戳,下令:“你们检查一下就放他过来。”   山羊胡老者走上前,翻开沈黛的眼皮,掰开沈黛的牙齿,捋起沈黛的头发,掀开沈黛的袖子,像是检查牲口一样检查沈黛的身体。   老者确定沈黛的皮肉没有腐烂、头发没有虱子、没有一切脏病后才放开沈黛,往旁边跨了一步,给沈黛让出一条道。   沈黛走到阿斗少主面前,“你说,他怎么了?”   阿斗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黛,“他是父亲和女儿□□生下的畜生!我怎么拜这样的人——”   “啪”一声——   沈黛直接赏了阿斗少主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完,直到感觉到掌心又麻又胀,他才回过神。   自己他妈这是在干什么?   沈黛忍住疼没有当众甩手,目光饱含同情和窃喜地盯着阿斗少爷。   阿斗少爷抱着脸,先是懵,然后是惊,接上极短的怒,最后化为哀嚎:“你——你——干嘛打我!”   沈黛努力控制住表情,嘴角一勾,“你脸上有只花腿的蚊子,在吸高贵少主人的血。你没感觉到痒吗?呀——还有一只!”   沈黛的另一只手也毫不留情拍过去。笨拙的阿斗根本来不及躲。沈黛被旁边的山羊胡老者一把抓住手腕。   沈黛轻飘飘说,“蚊子飞走了。”沈黛盯着阿斗少主的眼睛,笑意愈浓,“看来少主人的血有别于凡人,专招蚊虫这种脏东西。”   阿斗眨了眨眼睛,以一种“从未见过如此超尘脱俗有别于寻常俗物敢于挑战权贵的仙子”的目光盯着沈黛。   而沈黛从这个目光中解读出来的是——这他妈是个傻子。   远远地,红裙子的少女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掩嘴笑。她觉得小孩子吵架实在太有意思了。曹云转身,别在腰间的剑和一件硬物相击,发出“咔嚓”一声清脆的敲击声。   两柄剑尊撞在一起。   曹云看到了像是阴影一样降临她身后的温朔。   曹云心中大叫不妙。   接到的消息是子时走啊!   怎么还在!   曹云转头想跑,“咔嚓”又一声,剑尊再次撞击,那声音吓得她浑身一哆嗦,呆呆站在原地。   温朔轻叹一声:“小师妹,我有那么可怕吗?”   曹云清了清嗓子,挂起一个不自然的笑,没话找话地连说了三句废话:“朔朔你来了啊。我才回来。真的。”   温朔把目光移向远处的人身上,还能听到从桂花树下传来的人声,“他就是沈黛。性子有些冲动,动手打人的那一个。”   曹云眼皮一垂,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我认出他了。他和小时候躺在书匣子里一样,像是个漂亮的雪人。朔朔,你等在这里不走,是想从我这里求一个为什么吧?”   温朔黑眸闪一闪,“不是。原因——我大概能猜到。我是个懦夫。桃子他又是以成全他人来逃避自己命运的性子。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和桃子让你们担心了。多谢你,小师妹。”   曹云道:“我去无极狱前,曾想过死在那里,就那样陪着先生。可先生消逝前竟然恢复了一些神识,他笑着对我说‘殿下,你是刺破黑夜的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解脱了,我想活着,好好活着,去看看魏国公主没能见过的真正的人世间。”   “我赶往鄢陵,在那棵古杏树底下遇上了呆坐在地上的沈夫人。我看着她木讷呆滞的样子,没办法开口劝她看开些。因为我明白,一些人的生命戛然而止在那里,没能给身边之人一个道别的机会,那种悔恨会因为无解而折磨她一辈子。”   “我问沈夫人,如果我招回沈黛的魂魄,让他在她怀里待上一会儿,再送他入轮回,她会不会舍不得孩子?沈夫人看着我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我想亲亲他的脸颊。”   “我向沈夫人解释了何为缚魂之术。术法需要什么材料,要做什么。她同意了。我去了极乐坊,向王元姬借来了招魂幡。我试着招来沈黛的魂魄,可这个孩子是个性急的调皮鬼,早就入了鬼门。”   “沈夫人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盯着那只匣子发呆。我很内疚,我让她在绝望之后又经历了一次希望,再次失望,更加绝望。我都以为,她熬不过去了。过了很久,她却哽咽着说——谢谢你。”   “我叹了一句,这个世间就是有许多的遗憾。有的人早早入了轮回,有的人明明知道他的魂魄就在那里,这世上也有思念他的人,可却只能看他们一次次错过,阴阳永隔。”   “沈夫人愣愣问,如果有重逢的机会,为什么不能不顾一切把他带回来?明明有这样的机会,会有什么有人会想放弃?这样的人应该被世人所唾弃!”   “她的话让我想到了师兄你。”   “先生的事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等不来结局才是人生最大的劫难。不管这个结局是好的是坏的,了结才能放下,进入人生的下一个段旅程。”   “我替师兄做了这个恶人。为了夺回桃子的魂魄,我甚至和北邙山那两个鬼差打了好几架。我和鬼差打得不分伯仲,最后以我重新设下鬼门阵为条件,说服了那两只难缠的鬼休战。”   “因为害怕我的力量不够强大,那个叫阿暮的鬼差只同意让桃子的魂魄一点一点回到沈黛身体里。我以当年桃子留在我这里的一根头发丝为‘引’,施下缚魂仙索。”   “我需要一个承接桃子魂魄的肉躯。而沈夫人需要一个可以寄托情感的孩子。这个法术持续了整整十二年才完成。鬼门阵和缚魂术的负担让我差一点魂飞魄散。但我扛下来了。”   “师兄,北邙山现在的鬼门阵已经不是先生当年设下的那个鬼门阵。我是先生唯一的徒儿,也是最优秀的鬼宿一员。我是不是很了不起?   “沈夫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从他儿子身体里复活的人不是沈黛。但她好像并不在乎,或许,她在乎,只是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透露过心迹。我把桃子的头发丝交给她了,不知道她把它藏在哪里。她带着沈黛,融入这个茫茫人世,做了天底下最寻常的一对母子。看得出来,沈夫人把桃子照顾得很好。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温朔安静地听着曹云将十几年前的隐秘之事缓缓道来。   不,整件事里不仅仅只有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是两个。   他自叹不如。   曹云道:“师兄,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了你。我感觉自己轻松了好多,心情格外舒畅。对了,你留下来,想交代我的是什么事?”   温朔道:“远山他没有五识,痛感却很强烈。这样活着会很辛苦。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让他和常人一样?”   曹云吃了一惊,“难道是缚神仙索松了?还是施术的过程太长出了什么纰漏?我会立刻替他加固法术。多亏朔朔你心细,察觉到这一点。否则,小沈黛像是孤魂野鬼一样五感失常,该多可怜啊。”   温朔心里空空荡荡,相比于曹云做的,他的“细心”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温朔只能黑眸盯着曹云的眼睛,哑然道:“小师妹,我把远山交给你了。他这辈子——愿他开心如意就好。”   曹云道:“我总感觉我们共同抚育了一个半大的孩子。”   二人的目光同时放到远处的沈黛身上。   月夜的桂花树边,沈黛手脚大大咧咧摊开,被四个人架起来,拖走。而那个阿斗少主已经鼻青脸肿,眼睛还钩子一样挂在罪魁祸首沈黛身上。   曹云轻轻一笑,“朔朔放心,我就是小沈黛在这个书院最大的山头。在这个地方,他可以横着走。”   温朔道:“如果他偶然流露出要杀我的意思,你们别担心,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   曹云:………   曹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而笑道:“你看他那个样子,真就换了汤也换不了药。朔朔这个名字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别人稍微摸一下,都成了逆鳞。”   “我们了了书院是高级书院,哪里来那么多蚊子!”   “我可不服气!” 第077章 四恶道:畜生(七)   沈黛觉得脸颊像是被根针扎了一下般刺疼,用手掌拍脸,“啪”一声,斗大的蚊子血糊一掌心。蚊子是好蚊子。一视同仁,不会因为这个地方书卷气浓熏昏了头就不吸读书人的血。   沈黛枕手侧躺,没有睁开眼睛。他既想起来净手,又想反正枕头不是阿娘绣的随便抹一把就好。纠结来纠结去,睡意渐退。他还是决定起来洗手,翻了个身,才睁开眼睛,像是被雷劈中般一动不动   沈黛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大跳。因为从小养成的节俭习惯,他睡前没有点灯。此时此刻,疏影月光从薄纱窗格子斜斜透进来,撒在榻前的地砖上,像是结了一层清亮的冰霜。   窗边,床前,沈黛背后,站着个把两只鸡爪子抬在簪花的脑袋边的疯婆子。老婆子眼珠子雪亮异常,像是两颗漂亮浑圆的珠子深陷在沟沟壑壑的泥沼里,仿佛在熊熊燃烧。   老婆子嗓音盈润道:“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完成的。你却醒了。”   沈黛想,难道是遇到了蜀地传说中半夜抓小孩吃的鬼婆婆?   沈黛抄起软枕就往老婆子的满是皱纹的脸上砸过去。老婆子展现出不符合年龄的灵巧,身子往旁边一挪,轻松躲开了枕头。   老婆子道:“小沈黛,你——”   沈黛把被子揉成团也砸了过去。   这次老婆子没躲,任由被子从上至下将她罩住。她像只长脚的鬼在屋子里小幅度飘来飘去,被子下的人形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迅速丰盈,变高了,变宽了。然后,老婆子的手掌往头上一揭,被子顺着手臂像蛇皮一样滑落,大变活人般变成个美貌的少女。   少女又道:“小沈黛,我——”   沈黛心中暗骂,嚯,不扮鬼吃活人,改走狐狸精诱惑书生路线了?   沈黛单膝跪在床榻上,胫骨紧绷,肌肉团结,整个人呈蓄势待发一支箭的状态,手掌轻点心口两下,正准备飞出“火咒”。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细长鳞波状光束在昏暗的屋室里闪了一下,像是月光碎成一颗颗小珠子穿成串缠在少女的腰间。   沈黛愣住。   那是一柄无鞘的剑。   沈黛记不起多少次,暗中打量过这柄剑。   剑光反射的白光刺了沈黛的眼睛。   沈黛像是泄了气般往床榻上一坐,死死盯着眼前佩剑的少女。   “我叫曹云。你可以叫我曹先生。”曹云顿一顿,无声微笑,“我对你并没有恶意。我们都要听师兄的话,对不对?”   曹云快步往床榻边走,纤纤素手朝沈黛脑袋上方抓来。   一句“师兄”让卸下沈黛最后一丝防备,却让他的眼眸染上冰霜。   沈黛柔声却不带任何感情地明知故问:“你师兄是谁?”   曹云皱了皱眉,颇为不解地道:“朔朔啊。”   沈黛又问:“你们门派有几人?”   曹云的手顿在空中,往后一缩,又继续往前探,嗓音明显想糊弄过去地快速回答:“三个。”   统共三根葱。   就流传着师兄弟不清不白的传言。   师兄妹佩一模一样的剑!   什么狗屁倒灶的门派!   烂透了!   曹云的手已经摸到沈黛的头发丝,像是撸猫一样顺着柔顺发路撸了好几下。在沈黛印象里,这个动作和小时候,他的头发打成死结,阿娘托起一层头发,尝试用竹栉梳顺发结时做的抚摸头发的动作很像。   沈黛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个疯婆子是在以这个手势安抚他。安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为什么要安抚。她打算做什么?他要不要反抗?即使对方是温朔的师妹,也不代表她就一定不会害他。   曹云道:“我本来只想在小沈黛心里留下一个漂漂亮亮和和蔼蔼的样子。怕你日后见了我,就想起今夜的痛苦,才想用另一个样子扮恶人,把这一切变成一个噩梦。可你却醒了,还认出了我的剑,逼得我露出本相。我要是不告诉你我是谁,我猜,你下次丢过来的恐怕就不是软乎乎的被子和枕头了。”   被猜出心底的盘算,沈黛觉得很是不爽,他又愤愤瞥了曹云的剑一眼,觉得更加不爽。   曹云像是能读懂沈黛的小心思,轻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知道你凭着剑猜出我是谁?”   她又自顾自笑了一阵,“渊师兄送你金牌,朔朔送你天蓬尺。依我看,男儿还是不够心细,小沈黛缺的是一面磨得蹭光亮的铜镜。镜子能够照出一个人的灵魂。你下次情绪波动的时候,不妨看看镜中自己的样子。你的眼睛骗不了人啊。”   说到这,曹云牵扯到心事,自顾自轻叹一声:“以前,世人见了剑尊只会联想到先生。现在,同样的东西却指向摇光星君。活人善忘——是件幸事。”   沈黛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承师兄之命,来帮你一个小忙。会很疼。可我必须这么做。你只要乖乖的,我保证很快就会过去。”   曹云话音刚落,双手往下猛地往沈黛肩膀一压,再抬起来,将沈黛整个从床榻上抓了起来,毫不留情地甩向身旁的空地。   曹云道:“朱衣公子那一次,我就说过,剥魂犹如生剥骨肉,融魂如压骨重铸。小沈黛,忍住,像朔朔当年那样勇敢!”   沈黛飞扑向前方,在空中转身。他看到曹云抬起双臂,一缕缕丝线从她鼓腾的袖子飞出来。曹云的双掌迅速结印往前推,那些丝线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盯上他的脚踝和手腕,一寸寸将他缠绕。   曹云平举的双臂霍然朝两侧分开,那样子就像是在湖中游泳。沈黛感觉这女人的手压过来,将他抵在地上,将他的骨头一指一指压碎。   沈黛疼得嘶吼、哀嚎、咒骂……   让他这么痛——   他妈是谁的师妹都得死!   这个时候,沈黛突然感觉同时长出好几双眼睛,他浮在空中,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和视角看着那个臂缠丝线的疯癫女人。曹云弯着身子,双手抓住沈黛倒下的身躯,将他放到地上。   围成一个圈的魂魄同时抬眸。不同的沈黛看到了彼此的存在,是一团团笼在光中的模糊身影。他们全都愣了一下,想透过光雾看清楚彼此的样子。   魂光太刺眼,看不清自己的样子。   沈黛声嘶力竭叩出一个“火”字!   安静躺在地上的沈黛胸口飞出无数道火咒。烈火张开巨口扑向曹云方向,火舌舔舐,熔断了缠在沈黛手脚上的细线,放沈黛自由。   曹云身体像是叶子一样轻飘飘飞起,她甩动双臂,让丝线化为舞姬腕上的水袖在她周身似流云般飘荡起来。丝线被一个无形的纺锤驱使着结成一个虫茧,将曹云围在中心,挡住了蕴含道盟摇光星君力量的火咒爆裂。   明显感受到周遭的热浪在消退,曹云收回缚神仙索,定睛打量四周,失去魂魄的沈黛身躯疲软歪斜在地上,屋子里哪里还有沈黛的半片魂魄!   曹云审视自己的损耗,还好,剩余的金丝足够完成之后的法术,她无声嘀咕:“缚神仙索是织娘吞金汁吐丝织成。火偏偏熔金。小沈黛未免太精了吧!而且——怎么感觉他讨厌我?我长得很可怕吗?还是哪里得罪他了?”   “是我方式方法不对?早知道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曹云走到屋中的桌案边,手指一弹,飞出一个火星子点燃灯盏上的火绒,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准备守着沈黛的肉躯,等迷途的羊羔自己找回来。   曹云盯着烛火下蒙上一层迷蒙光泽的小沈黛,嘴角上翘,“要不要试试那个法子?”   一个个“沈黛”从窗户飞出。他们同时往后打量,发现曹云没有追出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玄天之上,狗牙月从薄云后漏出苗条的身躯。月魄之力化为一双温柔的女娲之手,从云头降下来,将月底滑出的几道轻魂儿轻轻一捏,化零为整,捏成一个完整的魂娃娃。   沈黛以魂魄的状态在了了书院里东躲西跑,最终钻入还亮着灯笼的桂花树阴影里。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他都是在以本能在应对。随着被夜风一次次穿透魂魄,他就后知后觉清醒过来。他现在竟然有一丝丝后悔,觉得自己似乎是太冲动了。   长久以来,沈黛觉得自己是能很好隐藏本性的那类人。人前慈眉善目,人后杀人不皱眉。打得过就杀,打不过就骗。可近些日子一次次的失控,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一旦涉及那个人,事情都会乱成一团麻绳。   他阿娘是绣娘,他小时候做得最多的就是帮阿娘解开缠绕在一起的线头。那种事往往急不得,越急线头越乱。那个时候,他明明耐心很好。可温朔的绳结他就是解不开。他丧失了一切理性的思考。   真是见鬼了!   在昏暗的笼光间,沈黛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他不确定曹云那样做的目的。难道是因为自己和温朔走得太近,她不高兴了,出手警告他?那她真是没有谢渊大气。看看人家谢王爷一样是传闻中的人物。他说什么了?做什么了?   倘若真是因为温朔,尚有回转的余地。可自己刚才用温朔留给他的火咒烧曹云。虽然很可能没有烧死,但梁子肯定是结下了。他想要留在了了书院念书,而这个曹云是书院的主人,就算去主动道歉,女儿家存着小心思,表面应付着,日后却有的是手段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折磨他。   要杀了她吗?   不行,他必须留在了了书院。   要忍受这个变态女人的折磨吗?   好像暂时只能这样。   每当不得不去忍受,不得不低头的时刻,沈黛就觉得自己是活该,渺小和无能之人不配拥有顺风顺水的人生。这种时候,折磨心智的恨会在身体里燃起滔天业火,点燃自己,烧向他人。   沈黛想起谢渊走前说的那句话:“要像癞皮狗一样精精神神地活着。”或许在谢渊这样的人眼里,这只是一个生动贴切的比喻。但对于沈黛,这是血淋淋的事实。   没人会愿意被别人当成是畜生一样对待。可如果在心底事先将自己想象成畜生,像畜生一样死皮赖脸,像畜生一样生命旺盛,像畜生一样以“活着”为唯一,他就能做出一些常人难以忍受的、常人为之不屑的事情。遇上艰难异常的境地,要么忍,一辈子就这么窝窝囊囊过,要么还是忍,相伴福积蓄力量,挣脱出去,总有一天,踩住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的脸。   挂在桂花树间灯笼最后闪烁了一下,火绒在稀疏的笼中熄灭,黑暗像是毯子一样披到沈黛身上、脸上、眼底。火烛爆裂的这一刻,沈黛已经下了决定,他要用风咒唤来温朔,让温朔过来调停他和曹云之间的矛盾。之后,在曹云的眼皮子底下“乖乖”讨生活。   此刻,那种荒诞的感觉又找上沈黛。   他不信任曹云。   难道佩一模一样剑的温朔就可信了吗?   沈黛浮在盘错的枝叶间,用手轻点胸口,换了声:“风。”   风咒没有和预想的一样从沈黛胸膛钻出来。沈黛再点胸膛,更为大声地喊了一个“风”字。还是毫无动静。沈黛想起刚才在屋子里使用“火咒”,咒火是从躺在地上的身躯里蹿出来的。他又想起,温朔说过“符咒是种在他身体里”的这句话。   一切都说明,要使用风咒必须靠近真正的身躯。   可用脚底板想也知道,曹云没追出来,是等着他自己回去。一想到刚才的痛,没有温朔在场,沈黛真的有些怕这个曹云再做出什么疯狂之举。   该怎么办呢?   他需要一个人帮他引开曹云,让他有机会靠近身体,使出风咒唤来温朔。   沈黛脑子里立刻浮现一张圆滚滚的呆脸。   那个傻子在分好寝舍后,专门派人来描述了从沈黛的住处怎么去他的住处。沈黛可忘不了这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各种不加掩饰的欲望在眼底打转。急于想要讨好沈黛,脑袋又足够木鱼。   就是阿斗少主了!   沈黛借着柔淡的月光,把自己碎成一片片零碎的光,随一袭夜风被卷入刘斗的那间宽敞的院子。没有费很多工夫,沈黛找出了刘斗下榻的屋子。那个把自己胡子编织成山羊胡须的老者正坐在那间屋子前,拿着一块动物油脂一样的东西反复涂抹自己的阔刀。   沈黛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极微的日光从天边刺出来,月亮的轮廓越来越淡,此刻离日出大概不到半个时辰。刘斗子时才到了了书院,安顿好一切睡下至少是下半夜。这个老者一看就是一夜没睡。他看起来六十多岁,精神却格外矍铄,浑身肌肉垒块,看起来比青年还强壮。   沈黛对这个山羊胡须的老者心底犯怵。正在犹豫要不要贸然以现在这个样子闯入去见刘斗。这个时候,老者站起来,竟然自己走开了守卫的门。沈黛目送着他离开,看到他走进另一间屋子。   沈黛不再迟疑,一缕缕魂光穿透紧闭的屋门。   刘斗住的地方比沈黛住的屋子大上许多,分前后两个套间。   外间点着十几盏灯,亮如白昼的外室里,六个仆妇或躺或跪或靠,正在口流涎地呼呼大睡。沈黛知道有钱人家公子哥和小姐都不会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睡觉,总要有人在起夜的时候端茶递水捧尿壶。苏大掌柜家就是这样,只是没有阿斗少主屋子里人这般多。见到这些人,沈黛只想,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多少双眼睛注视着,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大概是因为时间仓促,各种杂物堆叠在地上,显得凌乱而拥挤。若非沈黛是以魂魄的形态飘进来的,他怀疑根本没有地方落脚。   内间被一挂放下来的纱帘和外间隔开了。   沈黛穿透隔帘,里间没有点灯,只有微弱的光从纱帘稀稀疏疏的纱帘经纬线间透出来,将内间的景物照得朦朦胧胧。   朝北正中有一张床榻,幔帐低垂下来,从掀开一条缝里钻出一只赤、裸的脚——这只脚皮肤颇为粗粝和筋肉却格外强壮,指甲上有残余的丹蔻颜色,正在一抖一抖,让床板发出规律的、轻微的“嘎吱嘎吱”响。   经历过人事的沈黛当然不会天真到不明白眼前在发生什么。   沈黛直接穿透床幔,浮于闭塞的方方正正的床榻里。在穿透的一瞬,原本勾勾缠缠、似有若无的喘息声和呻、吟声没了床幔的隔挡,环绕于沈黛耳畔。   白帝城那个傻乎乎的少主正被一个明显大上他许多的仆妇压在身下。两个人都没有穿衣服。仆妇上下弹动身体,因为背对着沈黛,她没发现沈黛浮在他们上方。而阿斗少主闭着眼睛,更加没有看见沈黛。   沈黛面无表情地皱眉,盯着阿斗少主的脸。阿斗少主脸上没有半分愉悦,反倒显出极为痛苦的表情。   半老仆妇压低声音喘息着问:“少主,还是不行吗?”   阿斗少主嘶哑道:“嗯,出不来。”   沈黛想放声大笑,但他忍住了,他明白了阿斗少主的难言之苦。   沈黛心中突然腾起一分戏谑的想法。   沈黛像是团气一样,慢慢沉到阿斗少主耳边,掐着嗓子说:“阿斗少主,你真的好没用哦。”   阿斗少主突然睁开眼睛,露出惊恐的表情,然后,他看到了一团光漂浮在漆黑的帷幔间,听到那个有些熟悉的如玉石敲击一般的声音,脑袋里回忆起一张稚气未脱的美丽容颜。   阿斗少主脸色一厉,一脚将仆妇踢到床下。   仆妇惨叫一声,惊醒了外面的其他人,声声疑问中,有人穿衣服,有人拿来蜡烛,人打哈欠。   屋外的山羊胡老者也拍了拍门,问:“少主,怎么了?”   阿斗已经收敛了刚才的冷厉,仿佛刚才只是沈黛一时眼花。阿斗少主盯着那团光,支支吾吾说:“没事。别吵我。”   阿斗少主拉来一条被子遮住下半身。沈黛看到,薄薄的背衾下,有水释出来,濡洇了好大一片。   沈黛再次掠到阿斗耳畔,“我还以为你被我吓得一辈子都不行。”   沈黛轻笑着掀起一阵风,刮开密不透风的幔帐,悬在空中。   “沈黛?”   沈黛噙笑转头,他突然看到一面巨大的铜镜,铜镜里一双陌生的眼睛捉住了他。   沈黛愣了一下,意识到这铜镜里的眼睛属于自己。他耳畔回想起曹云当时听闻是无心的一句话——镜子能找出一个人的灵魂。   阿斗少主又喊了一声:“沈黛?”   沈黛盯着镜子里的那个陌生人。   他没有回应阿斗少主的呼喊。   因为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问自己——   他真的是沈黛吗? 第078章 四恶道:畜生(八)   一潮接着一潮的波涛冲击着沈黛的身和心。诸多怨念一起,如明月盘般圆的铜镜突然爆裂,长出像是树干一样的纹路。沈黛盯着镜中的自己。镜面已经将陌生的脸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无论怎么看,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沈黛。   铜镜的爆裂之声惊动了屋内的其他仆妇,杂乱的脚步声随之响起,一些人明显朝着沈黛方向而来。沈黛左右打量能藏身的地方。他的余光扫到垂下帐子的床榻中间伸出一双赤足,双腿中间又探出一只撩帐子的胖手。刘斗明显要从床上下来,他嘴里还不忘一声高过一声唤着“沈黛”这个名字。   以沈黛现在的样子,绝不能被那些仆妇见到。主子是傻子,不代表服侍的人也是傻子。不能因为人家地位卑微,做着简单而一成不变的杂事,就默认他人没有常识,不认得鬼。他沈黛稍不留意,就可能被人当成恶鬼当场伏诛。   按常理来说,这个时候,沈黛应该无声给刘斗塞个小纸条,上面写“别喊了,要被你害死了”。可惜他还没能学会写字。这个塞纸团的法子不成,沈黛转而化作一道阴风,掠在正赤、身、裸、体下床的刘斗耳边,用只有刘斗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再叫我就走了。想办法让他们都走。我只和你一个人说话。”   刘斗很听话地用手心压住嘴,左右挪动脑袋,对着空气茫然地眨眼睛,那样子仿佛正遵循一个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游戏规则,要靠自己把调皮捣蛋的沈黛给揪出来。   沈黛钻进床榻边一盏亮着的灯的灯罩里,魂光与珠光捻成一条明亮的细线。沈黛融入烛火。“嗞”一声蜡油滴落,染上异色的烛火跳动着,将周遭几尺范围内物什全都染上妖异的跃动的青灰色。   沈黛立刻感受到烈火灼,但这种疼还是比抽魂好受许多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越来越难以维持现在的状态,不需要幻化,魂魄就不受控制地碎成一片片,想从身体里钻出去。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让自己保持成一个整体,不让那些魂像是雨丝倒流一般流走。   几乎在沈黛钻入灯罩的同一时间,门被人从外面推进来,传来稳健而沉着的脚步声。一柄阔刀斜着挑开隔断前后两间的帘子。山羊胡老者单手抓住刀柄,刀背靠在另一条臂膀上,像是年画里魁梧的门神一样耀武扬威闯了进来。   沈黛惊异于山羊胡老者这有别于常人的警觉和匪夷所思的大胆。环顾四周,刘斗这群人默许了这样不等通传的闯入,仿佛早已习惯了一样。   沈黛觉得,刘斗这个白帝城少主多少有些有名无实。因为连苏大掌柜这样的乡下豪绅,手底下训练出来的仆人也不敢这么直接闯主人的卧房,显得这般不合时宜甚至是无礼。   山羊胡老者一现身,所有人包括刘斗噤若寒蝉。老者第一眼看的就是床榻边的灯。他是如此霸道威严,目光一接上灯烛,连火苗都矮下去半寸。沈黛的魂光和烛光完美地融在一起,成功迷惑了老者。老者很快把目光移开,稍微在破碎的铜镜上停留了一会儿目光,最后移向□□的刘斗。   与此同时,灯罩里的火苗立刻蹿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长高了长胖了。沈黛已经摸清了老头子的实力,不过是个有武艺防身的普通老头,下次老头再看他,他就有底气在心里怼他:“看什么看,我现在只是根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蜡烛!”   屋子里越来越亮,不止有奇异光泽的烛火在照亮屋子,朝阳已从天边升起,微光直直刺进屋子,留下疏影的光轨,让周遭的一切染上些许清晨的宁静。   沈黛那种碎成一片片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像是被撒了点香油在火上煎。他想到一个说法,鬼都怕阳气,幽暗之鬼不配在烈阳下行走。所以,如果他一直维持着魂魄的形态,一到白天,他就会碎成一片片?   山羊胡老者抱刀单膝跪地:“少主,可是有人惊扰?”   刘斗没回答,抬脚踹飞床榻边的灯。   沈黛当下想骂爹。   “哐当哐当”一阵乱响,灯罩和下方的三脚木支架歪歪扭扭,最终支撑不住全都摔落在地上。沈黛和蜡烛勾搭着从灯罩里滚出来,天旋地转之后,蜡烛滚到山羊胡老者脚边——和沈黛一起。   老者垂眸。   沈黛抬眸。   人和物的目光没有落在一处。   老者惊异于一支普普通通的蜡烛翻滚了那么多次竟然还亮着光。沈黛则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凡老者留意一下自己磨得锃亮的刀面,就会发现一张人的脸正惊恐地盯着他。   刘斗踢翻灯后只说了一个字:“滚!”   山羊胡老者和仆妇们你看我看你,默默退出屋子。   这样就可以了?   真的假的!   沈黛以为刘斗会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蹩脚的理由,并且费上好一番口舌才能支开这些人。没想到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滚”字,就让他们真的全都滚了!   沈黛转念一想。   也是,上位者的每个字都是金贵的、有效的,不需要做任何解释。说服他人做事,给予一件事这么做的理由都是卑微者的习惯。比如他,蛊惑他人做一件事前,得准备一肚子的谎话。   可老者的行为与刚才表现出来的大胆无礼不符。   沈黛转念再一想,这也说得通。刚才是情急之下不容迟疑的事,是老者本性驱使他那样闯入。一旦冷静下来,刘斗还是白帝城的少主人,面子上或者说在可控的局面下,一切还是要听少主人的。   沈黛对刘斗的第一感觉没错。这个傻乎乎的少主被身边人架起来的无形牢笼所关押。究竟是保护的铁盾,还是折磨的地狱,或许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能体会。想到这,沈黛竟然有一点点可怜他。身处牢笼的小鸟总是会被偶然发觉的、来之不易的新鲜东西所吸引。而他沈黛就是那股令他晕头转向的新鲜劲儿。   “沈黛——沈黛——他们都走了。你在哪?”阿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拉开柜子,撩起帷幔,扑向某个烛火照不亮的阴暗角落。他大概觉得那些都是沈黛可能躲藏的地方。   刘斗像是在做游戏。那个自娱自乐的样子,让沈黛觉得白帝城的少主人在自己宅邸里,肯定没少玩那种蒙眼扑人的游戏。   沈黛道:“你先把衣服穿上。”   刘斗返回床榻,从被子下抽出一件单薄的中衣随意披在身上,两襟对开,从头至脚该看的不该看的还是一览无余。   沈黛道:“系上腰带。”   刘斗的脑袋左右摆动,在极为潦草的找寻下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腰带在哪里,于是,直接捏起两片衣摆在肚子前方打了结,勉强算是遮住了关键部位。   沈黛从蜡烛里飘出来,浮在破碎的铜镜前,打量自己镜中的样子。   如此陌生,如此难看,这根本不是他!   沈黛发了会儿呆,突然看见橙黄碎裂的镜面里慢慢长出一张贼眉鼠眼的脸。   刘斗已经能看到镜子前的那团光,并隐隐看到镜子里倒映一张隐在灰蒙蒙的雾气下的脸。他轻手轻脚来到那团光后面。   沈黛猛然回身,胡乱释出自己的力量,像箭一样射向刘斗。   他不想让人看到镜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   刘斗被力量冲翻在地,发出一声哀嚎。   “少主——”   屋外天色已亮了大半。几个人迅速聚拢,每个人的影子投于门格子上,由小变大,由稀变密,依稀能从起伏的五官上辨出山羊胡老者也在其中。   沈黛压低声音说:“让他们别进来。你不看镜子,我就不再那么做。”   刘斗坐在地上,双手反撑在背后,高声道:“我在睡觉,别烦我!”   聚拢在门格子上的人影又像是潮水般退去。   那些人退去后,沈黛却沉默着。   刘斗站起来,坐到床榻边沿,盯着那团光,“你是摇光星君带来的那个沈黛吧?”他没有给沈黛回答的机会,直接自问自答,“肯定没错。我听得出你的声音。你怎么这个样子来找我?”   沈黛在思考,关于这件事,到底要告诉刘斗到什么程度。他原本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让刘斗帮他引开曹云,让他有机会接近自己的肉躯,使用风咒唤来温朔。简单来说,就是让天降的道盟好心人善心人良心人出面调停一下他和曹云之间的“误会”。   可事情已经变得没那么简单了。   在见到铜镜里的自己前,他是信任温朔的。在见到铜镜里的自己后,他更加相信温朔,以及明白了他对他所谓的“善意”从何而来。他原本就觉得,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他人好。温朔太好了,好到他痛苦煎熬,好到他差点迷途。现在他总算明白了,的确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因为这个好是因为其他人。   信任是一回事,想不想见他,又是另一回事了。   现在还有找温朔的必要吗?   不——   沈黛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就算温朔不出现,曹云也不会伤害他。他们在通过某些仪式,捏碎他沈黛,唤醒镜子里的那个陌生人。   沈黛心旌摇曳,体内像是有无穷的力量爆裂。他从未感觉自己掌握那么多力量,也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利用那么多厉害的人。   更加从未——   感觉自己如此厌恶这个人世。   他们凭什么!   他们没资格!   他们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人!   沈黛道:“我被人从身体里抽出魂魄。在这个书院,我能叫出名字的只有你一个,说过话的也只有你一个,知道住处的更只有你一个。”   “动手打过的也只有我一个。”刘斗忿忿嘟囔,又极快地接上,“是你的仇家找上门吗?”   沈黛说:“是个女人。”   刘斗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欠下这种恨不得杀了你的风流债吗?”   沈黛道:“冤无头,债无主。他人欠债,我来还债。”   刘斗斯哈一声,“这么惨的吗?要不要我让焦二把那个人杀了?那个女人是谁?”   沈黛道:“不,一点都不惨。相反,比我原来设想得更容易些。像戏台上的戏子,台上发生的事都是假的,是他人和我自己编出来的。唱戏而已,很容易的。原本,是有些麻烦,我是有一点——”   “——动心的。”沈黛无声将后面的字咽下肚子。   刘斗道:“我看不透你。你的话表面听起来好像很决绝洒脱,可就是给人一种感觉,你好像——很不甘心、很疯怒愤怒。”   沈黛道:“因为我要走一条被自己都看不起的道路。去假扮他人,去偷窃属于他的东西。不过没关系。我活到现在一贯如此。不被世人鄙夷,我怎么能苟延残喘至今?”   刘斗露出迷茫之色,抓耳挠腮,试图理解沈黛的未竟之言,失败,不再纠结地转而道:“你的意思,是不用杀那个女人咯?那你要我做什么?”   沈黛转头看向亮堂堂的屋外,“借我一把伞。背着我,去找那个女人,完成她没能做完的事。”   刘斗道:“这个好说。只是——”   沈黛戒备地盯着刘斗,“作为交换,你要我做什么?”   刘斗像是被戳破心思一样用手揉没有束起来的乱糟糟的后脑勺,低头,支支吾吾说:“我不是低贱的商贾,不是在和你谈条件。”   沈黛清淡道:“没关系。这个世间哪里来这么多不需偿还的善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是有所企图。没有,反倒让人觉得那个人是不是要一件他无法兑现的东西。说吧,一把伞、背我一次,要换什么?”   刘斗低头,拨弄粗粗短短的手指,“一把伞,是你欠下的债。背你一次,算是还伞的债。两件事一起做,一笔勾销。”   沈黛轻笑出声。   这个白帝城的呆子少主将那种觊觎他人又卑微到尘埃的丑态毫不遮掩地展现在沈黛面前。如果沈黛眯着眼睛,将刘斗的胖身子模糊看,竟然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   沈黛钻入垂下帷幔的床榻等着。   刘斗唤来仆妇为他净身穿衣。贵公子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在他人服侍下变得人模狗样。刘斗唤来那个叫焦二的山羊胡老者,说他要出去一趟。八月底还是暑热,人身上的气味冲得他难受,去那个地方的时候,他自己打伞,让焦二的人前后空出几丈跟着就可以了。   沈黛躲过焦二的目光,飘到刘斗背后。一个仆妇要上来给刘斗打伞。刘斗呵退了那个仆妇,自己打开乌布油伞,把伞柄靠在肩头。   刘斗一行前往沈黛下榻的院子。   其间,刘斗小声说:“你真轻,像是一团没什么分量的白烟。我都感觉不到你在我背上。”   “噤声!小心被人听到!”沈黛不想和刘斗多啰唆。   才过了一会儿,刘斗又忍不住开口:“你会在了了书院待多久?你和那个道盟的怪物是什么关系?你都念了什么书?”   沈黛咬牙切齿地用魂火烧了刘斗一小块后脖子根,“你话太多了!”   刘斗一边吸冷气,一边不知死活地继续道:“马上就到了。你还在吗?我真的感觉不到你了。你骂骂我也好的。”   沈黛被烈阳晒着,浑身软绵绵,懒得再对刘斗吐上一脏话——哪怕是一个字。   “你离开躯体那么久,身体臭了怎么办!”   沈黛实在忍不住,又烧了刘斗脖子一下。刘斗疼得直哼哼。   越靠近自己的屋子,沈黛觉得自己越难以维持现在的样子,不仅仅是因为朝阳带来的阳气,还因为那紧闭的屋门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引他的魂魄。那未知的力量来源于自己的躯体,像母亲召唤孩子,魂魄不受控地想要往那里扑去。   那个女人到底又做了什么?   想到曹云那些诡异和疯狂的手段,想到她加注在自己身体上的痛苦,沈黛立刻又犯怂。   沈黛道:“你让焦二把那个女人引开。然后,劳少主去看看我肉身的情况,没什么问题,打开窗户向我招手。我就躲在树荫地下底下。”   刘斗很听话地吩咐了几声。   焦二走到屋门前。   沈黛趁机飞到院中的树荫底下。   焦二敲了敲门,没人来开门。他还是那样火爆脾气一脚踢开房门,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回到刘斗身前,“少主,里边没有你说的女人。只有那个沈小公子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很熟,唤不醒。”   刘斗道,“所有人,等在院门外。”刘斗感受到焦二的目光,略显虚心地补了一句,“你已经检查过了屋子,没什么危险。我又没有长翅膀,飞不出去的。反正你肯定会留一条缝偷看。去外面等着!”   刘斗走进屋子,过了近一刻都没有按约定在窗下给沈黛招手。   难道真的有问题?   “哐”一声——   院门被粗暴地踢开,焦二大刀阔斧且真就带着一把阔刀朝紧闭的房门走。   糟了!   要是出一点纰漏,这个焦二把自己的身体当瓜菜坎烂了怎么办?   沈黛先于焦二一步,化为一道绚烂刺目的光团飞入屋内。   屋内,“沈黛”坐在床边,衣襟松散,正抬起双手,茫然盯着自己裸露的手臂。地上,刘斗圆滚滚的身体仰面躺着。   沓沓沓——   焦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黛突然想起那些“鬼能附身”的故事。他化为一团光,飞入地上的刘斗身体。   “刘斗”坐了起来。   “刘斗”和“沈黛”相互望了一眼,全都一愣。   焦二走了进来,“少主,出了什么事?”   “沈黛”先嗷一声:“没事!”   “刘斗”瞪了“沈黛”一眼。这个“沈黛”才想起自己不是沈黛。   “刘斗”对焦二说:“没什么事。我们在玩戏台上唱大戏的游戏呐。” 第079章 四恶道:畜生(九)   焦二见自家少主生龙活现好得很,也就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还不忘掩耳盗铃般虚掩上屋门。   沈黛本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揪刘斗的衣襟,却发现身体沉得像死猪,有种意识和行动不同步的感觉。就好像他的意识已经把手抬过头顶,实际上手臂才堪堪经过腰胯。他驱使这具身体已然很不容易,根本做不到手脚灵敏,上去将抢占他身体的刘斗胖揍一顿。   不对,现在打刘斗就等于打自己。沈黛勉强按捺下扇自己一个耳光的冲动。他的膝盖有一种不堪重负的刺痛,长吁一口气,干脆后仰倒地坐着,折起僵硬的膝盖,双掌反撑在身后,试着调整不规律的呼吸。   沈黛死死盯着刘斗,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好嫩!好白!好滑!这真是我的身体吗?”刘斗的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在白皙的脖子上抓出几道灼烧沈黛眼球的红爪印,手随之伸进松散的衣襟,一路往下探,几乎要探到小腹以下,摸到不给摸的东西。   沈黛怒吼:“再往下摸——爪子砍掉!”   刘斗做了个自认为很搞怪的吐舌动作。自己的脸加上这个表情,实在没眼看,沈黛暗叹一声,将头别到另一侧。   刘斗说:“砍掉也是砍你自己的手。你也舍得。”   沈黛问:“你为什么要上我的身?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斗用手指摩挲自己优美的下巴曲线,摸了一次不够,还摸了第二次、第三次,随后才悠悠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进来,看到你好好躺在床上。我刚靠近,好多金丝从你身体里钻出来,有点像我母亲工笔勾的菊花。它们是活的,全都长了脚和眼睛,一下子将我包住。我还以为我遇上了西域产的食人花。”   沈黛把头转回来,小颗葡萄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寒光,问:“你不会反抗?不会挣扎?不会喊人吗?”   刘斗苦笑道,“我是想喊的,可实在太疼了,一下子就疼晕过去。等我醒过来,你和焦二已经闯进来,变成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他顿一顿,露出个憨态可掬的笑容,问,“我是没办法被迫的。你又是为什么进入我的身体?”   沈黛给了刘斗一个“你说呐”的眼神让他自行领会,并警告他:“注意你的用词。不要引人想象。不是进入,是暂用。”   刘斗立刻闭嘴,苦哈哈心领神会去了。   过了一会儿,刘斗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沈黛不假思索道:“去找曹云,让她把我们两个换回来。”   刘斗跳起来,跳得三尺高,大声道:“你的仇家是这个了了书院的院士?那个红衣女鬼——曹云?那可是如假包换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西山母老虎。啧啧啧,和她有牵扯,你也下得去口!”   沈黛翻了翻眼皮,“在人家地界,积点口德。”   “是啊,小沈黛,你在背后说我是西山母老虎,我可是听到了!学问高低看天资,看个人追求,但咱们首先要讲礼貌。所谓字如其人。朔朔的字那样好看。你这样调皮捣蛋,小心写出来的字龙飞凤舞像鸡爪疯。一点都不般配。”   女子轻灵的声音从屋外飘进来,“嗙”一声,门被推开,门外站着红裙翩飞嘴边噙笑的曹云。她的手臂交叉叠在腰后,跨过门槛,不等站在屋外的焦二说话,又是“嗙”一声,门自动关得严丝合缝。   沈黛尝试着再次站起来,但手肘膝盖还是发木发僵,反撑双臂,支起双脚,以一种反抬轿子的诡异姿势抖索了身体几下,最终还是一屁股焊在地上,无可奈何地盯着曹云。   他怎么就驱动不了这副身体呐!   太胖了!   刘斗从床榻上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拉平衣襟,将衣袍整理平整,朝曹云深深折腰行礼,喊了声:“曹先生。”   曹云露出惊异的神色,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刘斗,道:“你告诉我,我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裙。”   刘斗道:“绯色。”   曹云眉眼皆笑道,很是得意,“看来我的法子很成功。我没骗你吧,小沈黛,只疼那么一小下,好处却多多。”   刘斗看一眼曹云,又瞥一眼沈黛,很犹豫、很心虚、很不安地“嗯”了一声。仿佛是回应,仿佛是敷衍,又仿佛是糊弄。总之就是事后出了差错他也不负责地含糊回答。   沈黛也不知道刘斗在想什么。他又不是沈黛,乱“嗯”什么。这个白帝城的少主人果真是个在长者尊者面前逆来顺受捣得一手好糨糊软骨头。   曹云目光扫到沈黛,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问:“那这个小朋友又是怎么了?”   沈黛气喘吁吁道:“我是沈黛。”   刘斗抬了抬手,像是在学堂上举手发言的好学生,“我是刘斗。”   曹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先是露出茫然之色,一刹转为有所了悟,随之变成难以置信,最后认命了般喃喃:“完了,完了,陷阱出纰漏了。好好的小雪人变大冬瓜。怎么和朔朔交代啊。”   沈黛问:“你们到底想在我身上做什么?”   曹云支吾道:“你就当我是个大夫,要治好你身上的病。治好了,眼明心净,吃饭香香。”   刘斗插嘴:“你有病吗?”   沈黛瞪刘斗,“你才有病。”   沈黛神思飞转。   这是要治他眼睛舌头鼻子上的毛病?   不,暂时还不能松懈。   曹云道:“那个法术只完成了前半段,把你的魂魄从身体里抽出来。后半段应该用缚神仙索加固你魂魄和躯体的关联。可你跑了。我也不知道你要在外面晃多久,想着你总不至于不要自己的身体,就事先在你身体里种下缚神仙索。等你自己摸回来,缚神仙索会自己完成后半段法术。”   沈黛问:“你从来没想过你的法术会绑错人?”   曹云道:“想到了,可我年纪很大了,实在没这个精神守着你不睡觉。而且,法术并不是那么容易触发的。需要一个人触碰你的身体超过四分之一炷香。你想啊。除了你自己,谁会碰你超过那么长时间?”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是‘刚靠近’——”沈黛恶狠狠加重后三个字,哼了一声,“就能触发法术。我就说,为什么焦二没事,阿斗少主就中招了。”他顿一顿,以自嘲的语气说,“是啊,我也想知道,谁会碰我这么长时间。这么长时间又都干了什么?”   沈黛凉凉的目光触到刘斗脸上,回忆起刚进入屋子时,对方那松散垮落的衣衫。刘斗咽了好几口唾沫,装作不经意地把目光错开了。这就让刘斗显得更加可疑。   沈黛问:“什么时候能换回来?”   沈黛这一问,连让曹云的目光都开始躲闪起来,“小沈黛,你听我说。缚神仙索是一种极难得的法器。它需要驯服成年三百年的母蜘蛛精,单纯服食金汁吐丝织成。上一只结丝的母蜘蛛精已经被我吃了。我手上的仙索原本就不多,还被你烧去一半,剩下的恐怕没办法为你重新缚神。”   沈黛:......   刘斗:!!!   曹云一个大喘气,继续道:“我现在即刻启程去魏地寻母蜘蛛精。熬金汁的金子么,朔朔金像身上掘一块就够了。一来一去,快则半月,慢则半年,我就能带着新织造的缚神仙索回来。”   “半年——”沈黛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分量,哼了一声,“随便吧。曹先生,你先把刘少主的魂魄从我的身体里拉出来。马上!”   刘斗问:“我出来,换回去了。你怎么办?”   沈黛道:“该怎么办怎么办。就当孤魂野鬼在书院飘着。谁规定做鬼不能念书写字?”   曹云点头道:“趁着少主的身体还没凉透,趁着缚魂仙索还没有在少主魂魄里生肉连筋,剥离魂魄会很简单,一点也不疼。是该先替少主换回去。”   “少主恢复以后,就要想办法安置小沈黛。”曹云蹙眉凝思,用手指轻点洁净的下巴,“以小沈黛如今的修为,根本没办法在日头底下待着,会碎成一片片,等到月亮出来才重新凝结。”她突然神秘一笑,朝着沈黛眨眼,“你可以暂时附身一个陶俑。”   沈黛道:“陶俑?很容易被人踩碎的那一种?”   曹云道:“嗯,而且必须小一点,最好巴掌大小,否则你会发现自己很难让自己的手脚动起来。就像你现在一样。你不是不想站着,而是根本站不起来吧?”   沈黛一咬牙,提起一口气,颤颤巍巍站直身体,以实际行动反驳曹云说他软弱的话。   曹云道:“鬼能移物、夺舍、御尸、杀人,但因为力量有强弱之分,鬼和鬼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打个比方,比如移物。弱一点的鬼吹翻一页书都困难,强大的鬼却能挥动一杆几百斤的银枪。可不管怎么说,对任何一只新鬼旧鬼来说,操纵他人身体都是一件极其损耗鬼力的事情。没有修为的鬼更加如此。”   刘斗插嘴:“你对鬼的事情好了解。”   曹云笑道,“做鬼我可是很有心得的。”她盯着沈黛,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沈黛,我们选小陶俑怎么样?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再给你点个桃花妆,很可爱的。”   沈黛道:“一只鬼在学堂里听书,其他人看不见,不会觉得奇怪。一只陶俑每天起早贪黑杵在学堂里,是去搞笑的吗?我不需要你们打个模子让我往里边跳。做自由的鬼和做没有自我的陶俑之间,我选择鬼。”   刘斗吃了一大惊,“你这个样子还想着念书啊?你的学问到底有多深啊!”   沈黛用眼刀刮一眼刘斗。刘斗再次陷入自我领会的时刻。   曹云盯了沈黛一会儿,轻叹一口气说,“小沈黛,如你所愿。”她转向刘斗,“刘少主,我们开始吧。”   刘斗低垂着头,像是手指头上有莲子一样拨弄着玩,拖拖拉拉一番后,微抬起脑袋,怯怯道:“我不急着回去,真的。”   沈黛闻言心底的火一下子蹿起来,正想明里暗里嘲讽刘斗几句,突然看到刘斗关切的目光勾在自己身上。不得不说,自己的脸加上那份深情特别能打动人。   沈黛一下子悟了。刘斗所谓的“不急着回去”并不是真的不想回到自己的身体。而是,他不急着换回去,就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暂时借给沈黛的意思。但他不确定沈黛愿不愿意留在他身体里,故而把自己的好意包裹了一层薄薄的糖霜。   除了累一点,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不,累也是可以轻易解决的,白帝城的少主进进出出,坐车、抬轿、有人背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相比于一不留神就在白日里破魂,或者被束在奇怪的陶俑里,身体上的疲累与笨拙根本不值一提。沈黛很是心动,但又拉不下脸面,主动把话说个明白。   见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刘斗觉得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太过含蓄了,示好也是需要对方能听明白才行,都到这一步了,不如再往前走半步,“我可以把身体暂时借给沈黛。”   曹云道:“你想清楚,半个月后,你的魂魄就会和缚神仙索有所粘连。日子越久,粘连越深。抽魂的时候会很疼。你不知道有多疼,你现在问小沈黛。他昨夜疼得都逃跑了。”   刘斗听到这几句话,脸色立刻一白,他立刻感觉到了来自沈黛的那恹恹中腾起凉气的目光,脑子一热,脖子一硬,嗓子一嗷:“我明白了。就这样。我愿意借给沈黛。”   曹云都不记得今日是第几次叹气了,边叹气边道:“现在的小家伙真是了不起,各有各的主意。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即刻启程,快去快回。在我回来前,你们都乖乖的,不许捣蛋!”   曹云走向房门,门又一次自己打开,她走出去,门再次关上。   沈黛尝试挪动脚,同手同脚,身子一歪,眼看要摔倒,被跨上来的刘斗用手从肋下穿过,扶住他。刘斗抓过沈黛的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一高一低,一步一挪地往屋外走。   刘斗灵魂三问。   “换衣服怎么办?”   “沐浴怎么办?”   “出恭怎么办?”   沈黛气若游丝像是有人掐着他脖子马上要掐死他般地回答。   “第一,不准让我身体的任何地方出血。”   “第二,万一出血,不要接近任何生灵,包括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准用我的身体做奇怪的事。” 第080章 四恶道:畜生(十)   沈黛和刘斗出现在焦二等一众仆从的面前。   沈黛才走了几步,身体的大半重量已经都压在刘斗肩膀上,把刘斗刀削般的纤细肩膀都压塌了,还是觉得举步难坚,浮肿的身体从内至外被汗浸透,一步一喘,像是烈日下缓慢移动的吐舌头的哈巴狗。   焦二走上前,“少主,您怎么了?”   两个人几乎同一时间抢答。   刘斗:“他没事。”   沈黛:“我脚崴了。”   沈黛和刘斗各自转头,对视一眼,立刻又为对方找补。   沈黛:“我没事。”   刘斗:“他脚崴了。”   两人再次对视。   真就毫无默契。   沈黛抬手锤刘斗的脑袋,转念一想,那是自己的脑袋,手上想收回劲道,又因为缺乏对这副身体的精准控制,没彻底收回来,手背擦着刘斗的鹅蛋脸落在他怀中。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刘斗爱抚意味地刮了一下沈黛的脸。说不出的暧昧。   沈黛咬牙切齿道:“崴了。”   隔了好一会儿,刘斗终于点头附和:“嗯,就是他说的那样。”   焦二道:“请刘医正来。”   沈黛立刻道:“曹先生已经扎过针。曹先生吩咐,少走动,养一阵就没事了。”   焦二没有回答沈黛,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他转头吩咐两个身形比男人还强壮的仆妇:“你们两个结人凳,抬少主去换套衣衫。”   “换衣服——”沈黛不动神色啄着这三个字,试图表现得和真刘斗一样自如,决不能大惊小怪。   是了,富家公子见什么人穿什么衣。   今日是刘斗第一日入了了书院,势必要拜见老师。   现在回去,是要换一套更正式的衣袍?   两个仆妇蹲在地上,呈十字交叠手臂,手腕搭着手腕,搭成一个中间有间隙格子的“人凳子”。她们全都低着头,没人敢于触碰打量少主人的目光。   这是要他坐上去?   沈黛推开刘斗。不等他挪动脚步,“人凳子”自己移到他身后。他一屁股坐下去,因为没控制好力道,身子歪来歪去,险些摔倒。两个仆妇像是拔地而起的山,厚实的背托起沈黛展开的双臂。沈黛立刻坐稳了。   沈黛曾有一个隐藏在心里的小小心愿。   没想到,今日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误打误撞达成了。   这样的阵势,沈黛在竹贤乡苏宅所在的那条巷口见过几次。往往是在日落后,晚饭前,他无所事事地靠在墙上,慢慢转头找人吃。有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闹闹哄哄抬着“孩子王”,在他眼前游来游去,像地里到处乱窜的蛇一样。   沈黛总是盯着那个被抬起来的孩子,想象被人簇拥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发现,被抬的孩子总是那一个。他问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做永远被抬的那一个。但他只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想一下,因为这群孩子从来不曾邀他一起玩。当然,他也不屑和他们玩。   人凳子一点都不颠,反而出乎人意的稳。   沈黛想,这个凳子肯定比那个稳。   一定。   跟着在身旁小猫一般的刘斗耳朵尖,早就听到了沈黛刚才对于“换衣服”的疑惑,背着人小声解释:“少主的身量魁梧,肯定容易出汗。半个时辰换一件衣衫是最正常不过的。”   原来不是因为要见老师才换衣服,单纯只是因为出了汗。也是,有钱人有数不清的绫罗绸缎做成的衣衫,根本不用盘算有几件春夏秋冬衣袍,跟不会考虑到防损坏交替着穿。   魁梧——   真就往脸上贴金。   明明是胖,胖得他都挪不开腿。   回到刘斗居所,沈黛才发现不仅要换衣服,还要沐浴。仆妇调整好浴桶里的水温,一排四个静悄悄地立在一旁,那样子分明要伺候他沐浴。   沈黛抬起手臂,伸出一手指指向屋门,“出去。”他又戳向刘斗,“你留下。”仆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有疑惑,但还是顺从地一个个走出屋子。   屋外响起焦二的询问,问她们为什么出来。   仆妇回答:“少主要那个小公子服侍。”   屋外陷入一片静谧。   刘斗靴子也不脱,别别扭扭地歪到一张美人榻上,双臂撑住上半身,眨着水光盈盈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沈黛看。   沈黛艰难地坐到一张椅子上。   刘斗问:“你不洗?水要凉了。你现在操控的是我的身体,我最了解我。我一沾凉水就一片片长红疹子。”   “不急,先把该说的话说清楚。等人是下人的专长,他们也不会催我们。”沈黛顿一顿,理清思绪,才又开口,“接下来的日子,我是你,你是我。我们两个需要各自告诉对方一些事,以防露馅。我先来问你。外面的这些人都叫什么?他们在你身边是做什么的?”   刘斗道:“那个把胡子扎成一绺的叫焦二。你只需要记住这一个。其他的,只管吩咐她们做事,不用记名字。这些人里,焦二使唤起来麻烦些,你稍微留点心。”   沈黛道:“为什么留心他?怎么留心他?你都没有说清楚。我第一次见你,他就围在你身边。这个焦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刘斗道:“那个不是焦二。”   见沈黛露出不太明白的表情,刘斗说,“我是说,你第一次在孤石宫的石亭内见到的不是焦二,是焦大。不熟悉他们的人经常会弄错他们两个。他们是孪生兄弟。哥哥这样绑胡子——”刘斗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做了个编麻花的动作,做完接着说,“焦二那样绑胡子——”他立刻又反着绑麻花,手一摊,“你明白了吗?”   明白个鬼!   怎么绑胡子根本不是重点。   他是想知道到底要小心焦二什么!   刘斗要沈黛留心着使唤焦二,就证明焦二肯定有他的特别之处,最起码有别于其他仆从。本来么,一个老仆佩口阔刀,敢于直闯主子的寝卧就足够让人忌惮和怀疑。   沈黛要扮演一段时间的刘斗,这件事是他占了白帝城少主的大便宜。只是少主人色迷心窍,一根筋要无私奉献,扮演富贵人家的痴情种。沈黛只是顺着水流驰舟,只想事情顺利,平平安安度过这几个月。最好不要在焦二身上出纰漏,否则他只能做徘徊于书院的孤魂野鬼了。   沈黛清脆叩六个字:“来历。性格。用处。”   刘斗道:“他们两兄弟本来都是马夫。有一次,我母亲到城外大青山观星。焦大是其中一个驾马车的。行到一处悬崖,拉銮驾的四匹马全都发了疯,一个劲往崖下冲。”   “我也是后来听焦大吹嘘,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他说当时马灯全都灭了,车轼裂成一块块,受惊的马乱踏乱踩,留下的车辙足有成年人的小腿深。除了焦大,其他马夫都选择弃车保命,其中一个马夫更是当场被乱蹄踩踏致死,肠子肝脏和着血水漏了一地。”   “只有焦大牢牢牵住了辔头。那辆四驾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轮子一半卡在悬崖内,一半卡在悬崖外。母亲活了下来,自此以后,她对焦大另眼相看。几年水袖善舞下来,焦大已经是孤石宫的大总管。焦二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被母亲派在我身边,主管我出门的事。”   刘斗滔滔不绝地说着。   沈黛察觉到,刘斗将焦氏兄弟经历叙述出来的时候,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生动、鲜亮和活泼,就像是茶寮里的说书先生演说志怪传奇,他完全沉浸在其中,自得其乐。   刘斗把焦氏兄弟当成一段有趣的故事说出来。可见这个腼腆、好色、脑瓜子不太灵光的白帝城少主平日里的生活有多枯燥无味却又顺风顺水。这样的事和人就是他能遇上的最不平凡、最坎坷的那些人和事。   虽然,这位白帝城的少主人仍然不知道何为重点,在远在孤石宫中的焦大身上绕了一大圈后,只在最后提了一嘴沈黛迫于想了解的焦二,但沈黛还是选择耐着性子,用手指扣了扣桌案,轻轻说一句:“继续。”   “焦大——”   沈黛用眼刀鲜淋淋刮一眼刘斗,逼着他把话咽回去。   刘斗还算机灵地一个大喘气说:“焦二空有一身蛮力,是个死脑筋。他那柄刀本来是用来斩马的,十分爱惜,每日必用马油擦拭。他的脾气说好听了是耿直,说不好听了是虎莽。也是因为这些年焦大得势,越发纵得他嚣张跋扈。他这人一点都看不来眼色,和焦大比,差那么一大截。”   刘斗坐直身体,抬起双臂,比画了总有三尺远的距离,试图让沈黛了解焦大和焦二之间的差距。到末了,还是不死心地提焦大。或许在刘斗心里,他或多或少把焦大认成一个出身卑贱在看不上和崇敬之间徘徊的大英雄。   刘斗道:“表面上,是我管着焦二。其实,焦二是母亲放在我身上的一双眼睛。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稍有逾矩,不出半日,斥责酒劈头盖脸落下来。罚我少睡觉,多背书。罚我不吃荤腥,只吃青菜。你和焦二相处,只有一个要义——可以骂,但不可以违背。好了,我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是不是该轮到我提问了?”   “哦?”沈黛扬起声调,又闲闲沉下去,“都交代了吗?你昨天在床榻上干的事情怎么说?那一个我也不需要知道名字?她闹起来,我该如何是好?”   刘斗眉头蹙紧,“你不要理她们。不用记她们的名字。我自己也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你有事吩咐,直接喊出名目,她们自己会领事。”   “她们?”沈黛嘴角一勾,“少主原来不挑食。她们所有人都是少主的床伴吗?一脚踹一个下床也踹不过来。我晚上要怎么睡觉?”   刘斗对沈黛的嘲讽充耳不闻,垂下头,拨弄细长的手指。   沈黛道:“我说少主,地上到底有什么好东西?你就不能抬起头来好好说话吗?”   刘斗的头不抬反低,良久,才幽幽吐出一句:“你小心她们就是了。”   小心她们——   你刚才不是说只要注意焦二,其他人任凭使唤。   怎么现在又要小心原本不需要小心的人。   或者说——   要在那种事上小心仆妇?   阿斗啊阿斗,你小心掩盖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沈黛心思转着,一边想问清楚这件事的始末,一边又想起床笫之私时,刘斗没有半点欢愉反而痛苦异常的表情,觉得人不会对才见了几面的人袒露心底最阴暗的秘密,问了肯定也是白问。   这个时候,刘斗明显急于企图摆脱刚才的话题,抬高嗓子道:“该轮到我了。”   沈黛用手撑住桌子,颤颤巍巍站起来,手指绕上衣带往下抽,任凭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褪到脚边。整个过程,刘斗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沈黛也不怕他看,反正看来看去,都是在看他自己的身体。   刘斗问:“你是要自己洗澡吗?”   沈黛道:“下人都是喜欢听壁脚。我很能明白他们的心思。谁让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呐。没有水声,外边的人会起疑心的。”   刘斗道:“你心思九曲十八弯,像是有颗七窍玲珑心。真厉害。”   沈黛:……   不得不说别管是真夸假夸,好听的话真得听不腻。   沈黛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刘斗道:“你为什么同意暂时寄居我的身体。你都那样打我巴掌了,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就没有更合适的问题了吗?   偏偏揪着这种甚至连放债的和欠债的位置都搞错的问题追着问。   明明身居高位,姿态却低到尘埃里,抵脸舔地上的土地很爽吧。   沈黛走到木盆边,抽下精织的松江布,沾了点水,“哗啦啦”水声起,用棉布缓慢擦拭身体。   沈黛边擦边说:“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少主身份尊贵,和我是一个天一个地。而且,单凭我的事,曹先生未必上心。把少主牵扯进来,曹先生一定日赶夜赶,把我的事当成头等大事操办。所以,我不讨厌少主。反而要谢谢少主。”   刘斗“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样子。”   沈黛暗嗤了一声,心想的确非常好糊弄。   刘斗问:“我要假装你。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沈黛干干脆脆道:“今日是你第一次见老师和同窗。我也是第一次见老师和同窗。除了曹先生和你,了了书院里不会有其他人认识我。根本没人了解我的过去。我想,也没有人会试着去了解。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所有人的印象取决于你怎么做。他们只会觉得,沈黛就是那个样子的。我孤身一人,很便宜。”   刘斗抓抓头,“如果道盟的那个家伙来了怎么办?你知道的,他答应我母亲每月来考核我的课业。他是认识你的。他可是道盟第一人的摇光星君。我肯定骗不过他。他要是来了,干脆和他说好不好?反正你都和曹先生说了。他们是一伙儿的。”   “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沈黛停下手里擦拭的动作,察觉自己显得太过激动,用手拧干棉布,水珠子滴答滴答在雾蒙蒙的水面弹跳,清脆的声音令他找回一丝理智。   沈黛继续擦拭身体,“不许告诉他。他自己发现不了说明他这个道盟第一人虚有其表。在他面前,不准模仿我的习性习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做你自己。他要是多嘴,用一副师长故人的姿态告诫你——你不该这个样子,应该那个样子。你一定要骨头硬起来,和他反着干。他不爽,就说明他从头至尾彻底想错了我。”   刘斗低声道:“你又开始生气了。”   沈黛死死咬住:“我没有。”   刘斗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好像也没什么问题要问你了。日后想到,再问你。反正,我们已经是同窗,日子还长。”   两人陷入沉默。   沈黛擦拭好身体,正欲自己穿衣服。   刘斗出声道:“别自己穿,这些袍子难穿着呐。让她们进来。”   沈黛抬头盯着刘斗,就那样赤身裸体毫不避讳地面对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身体里有我需要的东西。我要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怎么和外面的人解释我们的关系?”   刘斗道:“同窗不够吗?”   沈黛道:“那东西是保命的,我必须随取随用。同窗再要好,也不可能日日夜夜在一起,吃一块儿,住一块儿。同窗远远不够。连外面这些人都应付不了。”   刘斗眼睛一亮,明显想到了什么,但随之又迅速黯淡下去,不作声,仿佛羞于说想到的事情。   沈黛把话挑明:“和那些女人一样。床伴?嗯?”   刘斗露出惊异和惊奇之色,张开嘴,欲言又止。   沈黛神色淡淡道:“有缝的蛋被最大的苍蝇叮着,可以省下许多事。对我这种卑贱的人来说,名声一文不值。我反倒很期待,一些人知道我上了你的床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不会发狂施暴,气得来斩来杀我这个不知廉耻的故人。”   见刘斗还是一副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沈黛直截了当说:“我当你答应了。”   “好。”刘斗嘶哑着嗓子说,“只是床伴这个词略显粗鄙。入帏之臣——恐怕好些。尽我所能,替你遮风挡雨。”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但沈黛还是把话听完整了。   这是当真了?   对一个才见了几面的人,到底能有多喜欢,就心甘情愿做这么多事啊?   见刘斗如此认真考虑这件事的细节和意义,仿佛当成了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沈黛不得不敲打他一下。   沈黛转过身来,盯着刘斗清澈如水的眼睛,“你记住,只是名义上的,我不陪你睡觉。而且,你那方面的功能明显有问题,肯定没办法让我舒服。你有钱有势有闲工夫,找我,不如找个大夫看一下。”   刘斗脸色一白,动作一滞,重新缩回美人榻,“这阵子,你需要我用你的身份做些什么?”   听刘斗这么说,沈黛的心弦突然被触动,还真有一件事刘斗能做。   沈黛道:“是有一件事。”   刘斗问:“什么事?”   沈黛问:“你先回答我,你会画画吗?”   刘斗回答:“还成。能描上几笔花鸟。但我母亲说,我画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她希望我学山水多过花鸟。”   沈黛道:“每隔十天,帮我写一封信给我阿娘。”   沈黛话音未落,刘斗就不假思索先说“好”,仿佛急于讨好,把话听全后才反应过来,扬起声调“啊”了一声,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沈黛轻飘飘道:“我不会写字。”   刘斗又“啊”一声,低声嘟囔,“你长得看起来特别聪明。做鬼还要上学。我还以为你学问特别好。”他随之快速点头,“我明白了。你想好信的内容。你口述,我写下来。”他顿了顿,反应过来,“可这和我会不会画画有什么关系?”   沈黛道,“我娘也不认字。以后会认得的。头几封信,就给她画一些我身边的人和物。我想让她看看我,每日吃些什么、住什么样的房子还有我的老师长什么样子。阿娘也可能找人代笔回信。到时候,假使我有不认识的字,再劳少主念给我听。”   “你和你的母亲真亲近——”   崔小舟是沈黛不能提的心事,是他的软弱。沈黛没让刘斗深入母和子的话题,打断他:“好了,让他们进来。头一次见老师就迟到会被打手心的。”   这样的记忆源自沈黛从前站在苏府学堂的廊下,两位公子背错一段课文,那个夫子总是用藤条抽公子们的手心。大公子会被抽得嗷嗷叫。二公子被抽,只会听到“啪啪啪”藤条落在皮肉上的声响,是绝对听不到任何哀嚎和抱怨的。   想到这,沈黛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如今他自己都入了学堂,而那个不声不响的二公子已经除尽了对手,和他阿娘成了亲。个人际遇天旋地转,身在其中的人有时候并不知道决定命运改变的究竟是人生的哪一个瞬间。   刘斗熟门熟路地拍了拍手掌。仆妇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刘斗给沈黛使了个眼色,装作不经意地抬起双臂,让沈黛跟着他这么做。沈黛吃力地抬起双臂。仆妇们为沈黛套上一层层衣袍,跪着给他系宫绦,还有人把他的头发束成一髻,罩上一顶质地轻盈的小冠,用玉簪固定在头顶。   沈黛被收拾妥当,两个仆妇前后手持一面铜镜,让沈黛照着看。沈黛点头。仆妇们抬出来一条藤凳,铺上软和的垫子,让沈黛靠坐在上面。沈黛真就觉得,生在富贵人家,就算是个废人,大概也能活得很好。因为根本不用自己长手长脚。   沈黛被人抬到一间四面都垂下半挂竹帘子穿堂风“嗖嗖”的宽敞屋堂。朝北坐着一个胡子头发苍白的老学究。旁边站着个一身束袖束腿短打的青年人。除了刘斗和沈黛,没有其他学生在内。   仆妇把沈黛抬到学究和青年面前。学究噙起一个和蔼的笑,挥了挥袖子,让不相干的人都退到堂外。   老学究道:“曹院士远游,由老夫代操拜师礼。”他气定神闲站起来,“两个娃儿,来,跟着我做。”   沈黛艰难地从藤椅里爬起来,站直身体。   老学究声如洪钟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沈黛和刘斗重复这句话。第一遍两人说得太轻,老学究让他们喊着连说了三次,一次比一次中气足。   老学究满意地点头。   “君子有三知。”   “一知言。不知言,无以知人。拜。”   “二知礼。不知礼,无以立足。拜。”   “三知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拜。”   老学究每说一句就福身一拜。沈黛和刘斗有样学样附和,并学着夫子拜敬祖师。行完君子之礼,老学究微微一笑,道:“从此以后,你我皆是夫子门生。”他重新折膝而坐,拿起一支细笔,挽袖蘸了蘸墨,“你们可以称我为屈夫子。《礼记》曰,男子十四行次冠礼,师长赐字。刘少主,你字号为何?”   沈黛茫然看向刘斗。   刘斗朝沈黛摇了摇头。   沈黛道:“未曾有。”   屈夫子脱口而出:“天回。”言闭,他用手指展开卷起来的书简,利落地下笔,飞袖间就定下了刘斗的字号。   刘斗等了一会儿,抬起手,“不需要问我吗?”   屈夫子笔尾一歪,抬头,含笑看向刘斗,“沈公子,已有尊者为你赐字。远山。”   沈黛心头微微一弹。   刘斗咀嚼着“远山黛”三个字,发现越嚼越有味道。   屈夫子展开另一卷书卷,填了几笔后,把笔搁在笔架上,用手背托着下巴,呈现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说:“夫子言,因材施教。书院所有学子分甲乙丙丁四班。入学前,要考考你们的六艺。”他目光飘向一旁站着的青年,“陆教习,开始吧。”   陆教习将夹在两腋下的两张纸、两支笔、两方砚、两管墨放到沈黛和刘斗脚边。他又拿来屈夫子手边的一个小水缸,在圆砚里点了几滴清水。   屈夫子道:“我问,你们答。”   沈黛正好觉得支撑身体颇为艰难,松了口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这个时候,他看到屈夫子的眼眸闪了闪,一瞬间,沈黛觉得有种做错了的感觉。他偷偷去瞄刘斗怎么做。   只见刘斗虚握拳向屈夫子躬身行礼,“谢屈夫子赐座。”然后,他轻提衣袍,屈膝跪坐,依旧虚握拳头搁在双腿上,若非他天生腼腆的性子又开始作祟,直视屈夫子的时候悄悄往下挪了目光,这一系列的动作堪称完美无缺。   刘斗卷起衣袖,拿起两指粗的墨研磨了起来。他做得很慢很慢,每一个动作都被沈黛捕捉到眼里。   沈黛学着刘斗的样子研墨。但看起来简单的动作做起来却很难。一分神,一急迫,墨汁溅了开来,落在略微泛黄的纸上,像是晕染开尾翼抢食的小蝌蚪。沈黛的手指蜷了一下,装作无所谓地瞥一眼屈夫子和陆教习。夫子依然慈眉善目。屈夫子依然不苟言笑。他们看起来并不准备替沈黛换纸。沈黛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屈夫子直等到刘斗和沈黛彻底停下研墨的动作才道:“六艺之首乃为礼。先考宾礼吧。想到答案别说出来,写在纸上。后面的答对亦是如此。天子御驾为几架?”   刘斗落笔成书,转头看到沈黛捏着笔发呆。刘斗咳嗽了一声。沈黛余光扫过去,见刘斗用手掩口的时候做了个六的手势。沈黛在心中叹了口气,在纸上点了六个墨点。   屈夫子道:“下面考乐。这里没有玉磬,总不能让你们无乐起舞。就自愿挑选屈子《大司命》中两句写下来。”   沈黛干干脆脆把笔搁下来。   刘斗只写下一句,不知何故地停笔,还多此一举地道:“后面的忘了。”他用手指抓一抓下巴,意识到这么做很失礼,用缩回手。   屈夫子道:“接下来是数考。今有粟一斗,问得粝米几何?”   沈黛已经放弃了解答,他只觉得时辰过得太慢,跪坐实在太难受了,腿又麻又酸。这一次,刘斗眼珠子转来转去,下意识用笔尾刮了刮下巴,露出无可奈何地笑,“这题我真不会。”   屈夫子道,“看来这次远山是真不知道。这一考你们都记错。是粝米六升。记住了。”屈夫子看向陆教习,“轮到你了。”   陆教习从抱胸而立的姿势转为笔直站着,冷淡道:“你们各自模仿一下射箭的姿势。”   这题我会!   沈黛眼睛一亮,抬起臀部,试着做了一下射箭的动作。   陆教习冷漠地把目光移开。   “我不——”刘斗才说了两字,眼睛一触到陆教习,立刻把余下的谎话咽下去,站直身子,对准陆教习眉心做射箭动作。   陆教习转向沈黛,盯住沈黛的眼睛,“记住,射箭——目标永远在你眼中。站射身体要站直。骑射,得等你把站射练熟练才行。”   沈黛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陆教习问:“会骑马吗?”   沈黛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陆教习再问:“会驾车吗?”   沈黛干干脆脆吐了个“不”字。   陆教习转向刘斗,没有问同样的问题,不废话,眼神代表要问的一切。   刘斗低头,畏畏缩缩地答:“不会。”   “撒谎!”陆教习目光如炬,掷地有声道。   刘斗吓得一哆嗦,加上他此时白质纤柔的模样,显得颇为楚楚可怜,让屈夫子忍不住“哎”了一声,连连摆手,“小孩子嘛,顽皮很正常。而且他是心肠好,怕朋友自夷,颇有君子之风。”   沈黛看向刘斗,蒙在心间的雾一下散开,忽然明白了他刚才有些奇怪的表现。   陆教习转身对屈夫子道:“我没有问题了。”   陆教习走下来,来到黛身前,弯身拾起沈黛的考纸。   沈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沾了“六个点”和“蝌蚪墨渍”、皱皱巴巴可怜兮兮的纸被这个冰块脸收走而无可奈何。   陆教习来到刘斗身前。刘斗双手奉上考纸。陆教习将两张纸交到屈夫子手中。做完这一切,陆教习又靠到墙边,双手抱胸,冷淡的目光再也没有落在沈黛和刘斗身上。   屈夫子一边说,“嗯,好。礼、乐、数、射、御都考完了,只剩下书这一项了。老夫看看——”一边很认真地看了后生递上来的两张纸。   屈夫子捏着沈黛那张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涂鸦”的纸,满脸堆笑,也不知是因为手抖,还是因为在忍笑,那张纸“窸窸窣窣”在他手心抖滑,“天回,老夫问一句,你曾经师从哪位大儒?有机会,我想与他探讨一下,人生大道是否空空如也。”   沈黛不用想象,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不好看。要不是对方是自己的夫子,他回头肯定要对他使坏了。   “不愿意说吗?看来是个很得学生心的良师啊。”屈夫子道,“我最愿意教你这样的学生。一张白纸,有无限可能。你升到甲班,由我亲自教导。”   沈黛愣了一下。他虽然不认字,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甲乙丙丁,甲肯定是最上等的。   屈夫子随之拿起刘斗的考纸,用手撸着花白胡子,“远山,字很好。性格略微滑脱。交给陆教习磨砺心性最宜。”   沈黛抢在刘斗之前问:“夫子,陆教习教导哪一班?”   陆教习把目光移过来,郎朗叩一字:“丁。”   丁——   末等。   草(一种植物)!   这个老头子坏得很。   身份尊贵的交个白卷都能升甲等,无身无家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末等!   沈黛低下头,冷冷地盯住屈夫子,此刻极度后悔刚才给他磕的几个头,想马上收回来。屈夫子被这样盯着,一点也没有显得不自在,仍旧一边撸胡子一边挂着笑,很和蔼地扫视两个后生。   眼睛如鹰一般锐利的陆教习看向刘斗,道:“你刚才一直在下面做小动作。日后,要老实才不会受罚。”   沈黛背后掀起凉飕飕的风,一想到等自己换回身体就要面对这样一个冷冰冰的老师,就觉得寒气从脚底起。这无数次幻想上学的日子,知道会很辛苦,可没想到一上来就遇到这样的不公和敌意。   屈夫子站起来,走到沈黛和刘斗之间。站在远处的时候,沈黛估摸着屈夫子身量可能不高,夫子真正走近,他才感受到了屈夫子几乎只有一个正常成年男人一半高度。沈黛和刘斗跪坐抬起身,几乎和屈夫子一样高。屈夫子脸上爬满了皱纹,看起来年岁确实很大了,却腰不弯背不驼,两眼清澈,精神奕奕。   屈夫子摸了摸沈黛的脑袋,“天回,要乖。”他转身,又摸了摸刘斗的脑袋,“远山,你也要乖。”   屈夫子垂下手,面对着屋外的天地负手而立,“去吧,时辰不早了。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过午不食。新来的学子往往不习惯。入了夜,一个个全不做书生,变成耗子钻灶台偷点心吃。你们第一日入学,不布置课业。趁着日头还没飘过正中,去尝尝书院厨下的白菜包腐乳。海会寺传来的食谱,蜀地特色,加了特别多辣子。特别下米饭。”   沈黛和刘斗行礼倒退着告退。沈黛举步维艰,一挪一挪,从旁边的视角来看有点像个瘸子。沈黛好不容易来到屋外,高山倾倒般陷进竹藤椅,“嘎吱嘎吱”,竹藤椅子凄厉哀嚎着、颤抖着,仿佛都要承受不住白帝城少主人的魁梧。   沈黛只有一个感觉。   累!   比绞尽脑汁找人吃还要累!   沈黛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袍早又被汗水浸透了,看来做个没手没脚的废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沈黛在藤椅上支着脑袋,眼神复杂地盯着顶着自己一张脸的刘斗。   沈黛很难想象,像刘斗这样懦弱懒惰的一个人,是在怎样的手段和影响下,才迫使自己掌握各种各样的才能,使自己显得大方得体、不失颜面和身份?老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了毛的凤凰它比鸡肥。即使是这么个人,他沈黛也比不过。   气人!   窝火!   想吃人。   一想到吃,饿死鬼投胎的沈黛才恢复一些精神,他被焦二抬回房,不到一刻钟,桌子上就放上了品类丰富的鱼肉菜饭。沈黛意识到,贵公子衣食住行就是有别于人,白帝城的少主人入书院读书,根本不用和其他学子挤饭堂,有专门的厨娘跟着,开设小厨房。   所以,过午不食这个规矩很有可能就不用守着。看刘斗的样子,他有的吃,沈黛就有的吃。想到不用挨饿,沈黛的气才顺了点。   沈黛特地扫了一眼所有菜品,没能找到屈夫子口里疑似白菜包腐乳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腐乳是什么东西,可他认得白菜,十二个碟子里没飘一根白菜杆子,就知道是没有,心里竟然有隐隐的失落。   人可以不知道,但知道了有所期待又失望,就会很难受。   刘斗举起筷子又放下,整个人显得没什么食欲,看起来懒得夹任何东西。他瞄一眼沈黛,沈黛的失落被他捕捉,一览无余,“别看了。不会有夫子说的那道菜。母亲说我有哮症,只能吃她批准的食物。一日三餐,都是严格按照食谱,按量分配,按序烹调,根本连根葱也不会多。”   富余却没得选择,有喜欢吃的却不能吃。   这对于完全有能力饱腹且有味觉的人根本是一种折磨。   单调的食物,相同的烹调手法……   沈黛要是刘斗,非得疯。好在他不是,他天生没有味觉。   沈黛张开嘴,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塞肉食,腮帮子鼓鼓囊囊像进食的硕鼠,完全顾不得贵公子的形象。这一举动惹得刘斗和焦二频频侧目。但沈黛不在乎,他一直觉得,吃饭不积极的人脑子肯定有毛病。   沈黛因一日一夜没睡觉,过午一个多时辰就觉得困。他闭着眼睛坐在浴桶里,任由仆妇给在他身上乱摸,给他洗干净身体。沈黛穿上干净的寝衣,正准备爬床,听到焦二在门外通传,什么刘医正来了,要给少主人看脚。   这是完全把少主的话当狗屁。   这个焦二真得莽!   之前,沈黛已经向焦二交代了刘斗所谓“入帷之臣”的身份。焦二只回了“知道了”三个字,像是主人应答下属那样的回答。刘斗准许睡在外间。结合刘斗告诉他的事,沈黛几乎可以确定焦二喜欢头就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白帝城的安乐公。   可又怎么样呢?   少主人愿意为了他顽劣忤逆一次。   而他沈黛现在背靠刘斗这棵大树好乘凉没什么不好。   刘医正进来,小心翼翼地抬起沈黛白胖没有任何伤痕的双脚,检查了一下,按摩疏通经络一番,说没什么,少走动。   都走了,沈黛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沈黛抱着这份想法入睡,然后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揉醒。沈黛睁开眼,看到和昨夜里长相明显不同的仆妇趴在他身上,正试图在用粗糙的手扯去本就薄薄一层的衣衫。   沈黛学着刘斗的样子说了一个“滚”字。   仆妇没有停,反倒用手和脚压住沈黛的手和脚,像是厨下砧板上杀白肚皮的大鱼,厨子用手压住鱼身刮鳞片,那力道之大哪里像是个女人。沈黛动弹不得,正要喊刘斗管一管他手底下的女人,却被粗鲁的后者用手捂住嘴,近乎都喘不过气来。   仆妇压低声音道:“少主人,别轮到我,就不乐意了。我等了八天了,”   沈黛脑子里回想起刘斗床榻之上痛苦的表情,又联想到他警告他说的——要小心这些女人。沈黛悟了,终于明白刘斗的难言之隐是什么。别人家都是主人家欺男霸女。他家是反过来,仆妇各怀鬼胎,一个个爬床,主人被仆从用半胁半迫的法子诱:奸。难怪他那方面有问题,不是身体上有什么问题,而是心里的隐疾。   此时,仆妇强劲有力的手已经覆盖在裤子遮挡的地方。沈黛脑子里闪过苏大掌柜在他眼前晃动的样子,小腹紧张地绷紧,凸起一道道沟壑深浅的肌肉形状。   花团锦簇万针精绣的锦面里边,塞着发霉长虫的破烂棉絮——   强势的母亲、霸道的仆人、不容违反的规矩、繁重的课业、极其单调的食物、动不动就要受罚不准睡觉不准吃饭……   这他妈的到底过的是什么富贵逼人的苦日子!   沈黛很后悔——   非常非常后悔,后悔没有问刘斗,要是仆妇自己找死强迫他,他可不可以把人吃了? 第081章 四恶道:畜生(十一)   “水——”沈黛被捂住的嘴里含糊地叩出一个字。   睡在外间的刘斗被胸口突如其来的寒凉惊醒。也就几个呼吸的间隔,他感觉到腔内的心脏迅速结上一层冰霜。下一刻,一个重物闷闷砸在他胸口,不算太重,但足够吓得他喘不过气。   刘斗忐忑地、缓慢地睁开眼睛,发现压在他身上的不过是一个紧挨着他睡的仆妇的手。那仆妇睡得很熟,只是睡梦之中的无心之举。刘斗任由这只手压着,注意力全在胸口的寒冷上。刘斗垂下眼帘,正好看到一簇光从自己胸□□出,散出金光的稀奇古怪的“字”浮在空中。   一瞬间,这间屋子里所有的茶壶、铜盆、花瓶物什里的水像是倒流的雨珠射向空中,凝结在浮着的光字周围,呈一团半透明的流动的水云。汲干这间屋子里的所有水后,那团水云无声飘动,没入隔断内外间的纱帘里。那水云向内飘动的时候掀起纱帘,内室的昏暗景致在刘斗眼中时隐时现。   虽然搞不明白眼前到底在发生了什么,但刘斗明显感觉到这件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弄不好会把小命丢了。刘斗鼓足勇气丢开那只手,坐起来,顾不上披外袍就想往屋外跑。   突然,刘斗余光扫到不时被奇怪气流掀起的纱帘后头,拔步床静悄悄如一具封了板的棺材。帷幔中间慢慢掀开一条细缝,从中伸出一只肉乎乎的手——他自己的手。那熟悉的手掌心向上,仿佛不用眼睛也能料准刘斗已经醒了要跑,像面粉揉成的五根手指来回拨弄着,充满蛊惑意味地召唤他。   沈黛没事,他在招他入床笫。   难道这些事情都是沈黛搞出来的?   他到底要干什么?   本该值夜看守烛火的仆妇也在偷懒,倚靠烛台睡得口涎直流。仆妇们全都睡得很沉,她们磨牙、说梦话、梦游,发出各种各样细碎的声响。屋内几十根蜡烛同时闪烁,烛火洒在她们焦黄褶皱的脸上,像是用蜡倒出的死人模样。   刘斗咬牙站起身,耐心观察了仆妇们一会儿,确定她们没有苏醒的迹象后,小心躲过脚下横七竖八的“死尸”。刘斗过了隔帘,内室那双属于自己的手还在富有律动地上下拨弄。   刘斗惊奇地发现,明明是同一双手,却因为使唤的人的不同而沾染上不一样的气息。现在的这只手柔若无骨、雪白如葱,这双手应该去泛舟折一枝芙蕖,而不是在这里扮鬼爪蛊惑人。   刘斗钻进帷幔,屈膝跪在床沿,在看清里边情形的一刻,吓得人整个往后一倒。刘斗眼看就要摔倒地上,那双折花的手掐住他腰上的带子,将他拉了进去。刘斗娇小纤细的身体彻底没入床帏,像是被张开巨口的黑夜巨兽一口吞下,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架拔步床是从孤石宫的寝宫搬到这里来的。其实不只是寝具,屋子里的其他家具也是宫内的旧物。全都是听从母亲的安排,耗费无数人力抬到这里,为的是防止他这个白帝城的少主人会用不惯书院的下等品。刘斗觉得,要不是人力有限,母亲大概会把整个寝宫搬来书院。   拔步床内设有一盏和床固定在一起的玻璃灯。这灯外罩坚硬透亮,不会飞出火星,点燃被褥,是专给刘斗起夜撒尿时点亮的。   此刻,这盏灯亮着,投下朦朦胧胧的光泽。   刘斗看着眼前的景象。灯下,属于自己的脸被照得亮堂堂,但这张脸上的病态神情却绝对不属于他,因此这张脸显得如此陌生,甚至可怕可怖。   沈黛眼睛炯炯如炬,噙着浅笑的嘴向外裂开,嘴角近乎要裂到耳边,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油脂的东西在脸上结成闪着碎光的薄薄一层膜,这膜仿佛封住了他的活人气息。   沈黛状如恶鬼。   而沈黛在欣赏的——   是对面被水封住口鼻、脸色已经青紫的赤、裸身体的仆妇。   沈黛伸出手,抓住身体已经僵硬的刘斗,他明显感觉到手碰到刘斗的一瞬间,刘斗往后缩了一下。   怕了?   胆小鬼!   沈黛心中暗暗嗤道:“亲眼看着欺负过自己的人死在眼前,看这该死之人眼底爬出阴暗的痛苦、惧怕、悔恨的小虫子,一点点没过他的头顶,将整个人撕碎、啃噬、消化得连骨头都不剩难道不是很爽的一件事情吗?”   沈黛还是捉住刘斗的手腕,将他拉向了自己一边。他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嘶哑地道:“快了,快了,她就要憋死了。”   沈黛的心脏怦怦乱跳,一半是因为杀人的爽快感,一半是因为强拉懦弱怕事之人见证死亡的戏谑感。两者让沈黛心潮澎湃,情绪像是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拍在心间。   突然,沈黛觉得双目刺痛了一下,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摸下血珠子。沈黛因为太兴奋,眼球里的红血丝爆裂,血色瞬间染红他的眼眸。但他还是将血红的两颗眼珠子撑得浑圆,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刘斗的目光一触上沈黛,看见他爬满血丝的眼珠,吓得赶紧挪开,一下又触到仆妇的脸,吓得又挪开。他的目光在两者之间弹来弹去,无处安放,心如死灰。   那些被风咒引来的水像是一片厚厚的水膜紧紧吸住仆妇的整张脸。她无法呼吸,无法呼喊,只能徒然用手指抓脖子。又厚又黄的指甲在仆妇粗短的脖子上剌出条条血痕。那血痕凌乱无序、彼此交叠、又深又长、不断淌下血,转眼就让脖子看起来不像是脖子,而是一块烂肉。仆妇的脸越来越紫,最后成了一张凸出血红眼睛的黝黑的面。   突然,仆妇如僵尸般抬起手,猛地蹿起来,同手同脚往床外爬。   沈黛身子扑过去,用手压住仆妇的腿,“她想跑,帮我压住她的手!”   见刘斗还傻坐在一边,目光虚浮,魂都不知道被吓到哪里去了,沈黛用脚踹了刘斗的腰一脚,嘶吼道:“帮忙!你现在是沈黛。要是出了事,死的肯定是你。”   当然,沈黛没把话说尽。要是此事败露,他肯定会告诉焦二,是眼前的这个“沈黛”干的。把锅都推到刘斗身上,反正,刘斗死了,只要沈黛尸体没烂,曹云肯定还能帮他缚魂。   见刘斗还是不动,沈黛催促:“你来替我。”   沈黛现在庆幸刘斗是个胖子,随便一压,就让仆妇再难往前爬动。她现在徒留一双指甲里留着肉芽淋淋往下滴血的手胡乱抓帷幔。沈黛爬过仆妇的小腿、大腿、后腰、后背,用膝盖死死压住仆妇的肩膀,抬起上半身,喘息了一会儿。   沈黛沉一口气,咬牙,手掌抓住仆妇的手臂,“咔哒”一声,卸下一条手臂,“咔哒”另一声,卸下另一条手臂。沈黛抓起两条手臂,转身,丢到刘斗脚边。他看到刘斗象征意义地用手轻搭在仆妇的脚边。手臂一被丢在刘斗脚边的那一刻,刘斗痛苦地低唔一声,用手蒙住脸。   沈黛想不明白,明明他是在帮刘斗,为什么刘斗一副被逼无奈、不情不愿的样子。   被卸掉双臂的仆妇像是条死鱼般头尾翘了一下,彻底不动了。   仆妇死了。   沈黛精疲力竭地倒向一边,靠在床板上,折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十分不雅地趴开腿休息。   沈黛压低声音道:“你可以把手挪开了。她已经咽气了。不会再欺负你。”做完这一切,沈黛转头,取下左手边的玻璃灯罩,吹灭了里边的火绒。床帏之内,一下子陷入一片昏暗,只听闻混乱急促的呼吸声和隐隐约约的低泣声。   沈黛不耐烦道:“别再哭了,你想烦死我吗?做都做了。不如再帮我个忙,把这里收拾干净。”   刘斗声音颤抖着道:“杀人埋尸这种事,我只在话本子里看过。我做不来的。我害怕血。肯定会晕倒的。而且——外面那么多人,还有焦二。他肯定会发现的。”   “胆小如鼠。谁让你埋起来了。”沈黛在心中腹诽,在七八个深呼吸后,他终于觉得气顺了起来,清清脆脆道,“把她吃了。”   沈黛加重语气补充:“从两条手臂开始——一块肉、一根骨头都不准剩!”   “你——”不用看,刘斗此刻肯定抖如筛糠。   暗也有好处。   在黑暗里,看不见长成自己样子的东西变成窝囊废的样子。   沈黛杀人之前就是想好了处理尸体的方法。本来就是熟门熟路的勾当。他招刘斗进来,又不是喊他帮忙,而是为了处理尸体。   良久的沉默后,沈黛没有听到熟悉的骨头被嚼碎的“咔哒咔哒”声。他明白刘斗还是不敢。   沈黛估摸还有两三个时辰才天亮。两夜观察下来,外面的仆妇十分贪睡,短时间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他还有很多时间诱骗刘斗。不对,外间的仆妇未必是贪睡,只是夜里祸祸少主人的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曾经——肯定发出过更加激烈的声音。久而久之,再大的吵闹声也被视为正常。   这是一场陈年旧疾,病疮入骨,被折磨的是白帝城金尊玉贵的少主人。从某种意义上,刘斗和沈黛有些想象。同样被年长许多、强壮许多的人所欺凌。但沈黛今夜这么做,并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高洁神圣地替刘斗打抱不平。   而是——   仅仅想做从前做不到的事。他的肩膀越来越宽厚,手掌越来越有力,他把对于苏大掌柜的恨意发泄在另一个身上。   他觉得很爽!   他隐隐觉得可惜,苏大掌柜不是被他生吞活剥。   沈黛尽量让自己声音显得轻柔舒缓,但他做不到富含任何关切的感情:“她们这么做多久了?”   抽泣声断断续续,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止住,刘斗疲软无力的声音传来。   “其实,我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怎么演变成这个样子。你没发觉吗?小孩子的记性都不怎么好,记忆是一个一个破碎的画面,就像走马灯被烛火熏着走,是拼凑起来的没有任何连贯的画面。”   “而且,小孩子总是把现实中发生的事和想象中发生的事掺混在一起。我浑浑噩噩,分不清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哪些事是好,哪些事又是不好。等我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儿时是怎么样,只能从身边的人口中得知。而我身边——只有她们。她们又怎么会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想她们没理由、没立场、更没有胆子告诉我。”   “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不把这样的肮脏事告诉母亲?等我意识到我经历的事不正常,这件事已经让我成瘾了。我一边厌恶着她们,一边又无法拒绝她们。我觉得我有病。被人折磨、欺辱、玩亵竟然令我有快感。我也尝试过其他的人。却发现我已经习惯了她们。我已经离不开她们。”   “她们中有我的乳母、有我母亲宫里拨过来的人,其他的也是一直服侍在我身边的老人。或许从一开始,她们只是从哄骗开始,未必是强迫,只是用她们在世俗里的身份——一个在孩子眼里无法拒绝的身份所代表的威严诱导我一步步养成这样的习惯。”   “懂事以后,我渐渐明白她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慰藉?情爱?欢愉?都不是。她们想要得到的是我的一个孩子。她们想要的是生下孩子以后,我母亲能给予这个孩子的名分。她们想要权力。”   “不过她们一直没能如愿。小孩子的时候我做不到。稍长大一些,或许是羞耻和屈辱心作祟,那方面的事到最后一直不太顺利。昨夜听到你的声音,是我这一年多来唯一一次。”   刘斗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不可闻地叹道,“你肯定不明白那对我意味着什么。你大概——觉得我很恶心吧?”   “更恶心的我都见过。”沈黛语气轻柔却依然不带感情道,“如果你想再体会昨夜的爽快,把她吃了。我会如你所愿。”   “这几月,不要把我饿瘦了。”   “我很难养的。”   良久之后,在黑暗之中,嘎吱嘎吱——   床榻之上终于响起咀嚼的清脆响声。   像是老鼠啃硬骨头。   又像是撬动少年心灵的一些细碎回忆。 第082章 四恶道:畜生(十二)   “你刚才说——如我所愿——我想知道,你到底——嗯,那个——就是——怎么个如我所愿的法。我不想会错你的意思。”刘斗一边嚼着人肉和骨头“咔嚓咔嚓”响个不停,一边忐忐忑忑、犹犹豫豫、含含糊糊地问。   沈黛毫不遮掩地嗤了一声:“是你说我的声音好听。等我们的身体换回来,你办那事的时候,我可以在旁边说话、唱曲、念诗、诵经、叩咒,哭笑怒骂,哪个法子能让你舒坦,我就做哪个。”   刘斗:......   刘斗知道沈黛乖巧的外表下是一颗疯狂的心,可从未想过,他竟可以疯成这个样子——随意杀人、吃人,且毫无羞耻之心。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刘斗一分神,咀嚼声立刻轻了下来,且越来越轻,最后直接停止了。   沈黛低声吼了一声:“吃啊,别停。”   咀嚼声随之又响起,却仍是慢吞吞的,听得沈黛百爪挠心。沈黛明白,刘斗这是在犹豫。他的犹豫证明他们之间的小小联盟还不够坚固。这很正常,想要把一个人从人变成鬼,本来就没那么容易。人仅存的良就是会时不时爬出来,妄图把人拉出地狱。刘斗眼下只是缺乏必要的动力。于是,沈黛别有所指地问:“你难道还想要我做别的?”   刘斗仿佛是自问自答般地说:“难道不可以有旁的什么事吗?”   旁的——   沈黛脆生生答:“可以啊。可你要让我满意才行。比如现在,我就不满意,因为你吃得太慢。我一不满意,就不想搭理你。你要证明你是真心待我,我才会脱衣服、亲你的身体、用手侍弄你、允许你压在我身上、掐我的脖子,对我说,小畜生,再喊就弄死你。”   刘斗道:“我不想那样对你。”   沈黛冷哼一声:“不想?不,你想得很呐。你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要不是你的手不老实,现在你也不会在我身体里。受欺负的人不会在乎施暴者为什么会那么做,你们的理由只对你们才重要。就算你会很温柔,对于我来说,承受的事情也是一样的。”   刘斗问:“曾经有人那样对待过你吗?”   沈黛道:“你的话太多,吃得太少。我越来越讨厌你了。”   刘斗急忙道:“好好,我吃。”   刘斗拖拖拉拉吃了大半夜,直吃得肚子鼓胀如球,瘫坐在床榻上。他因吃撑了坐不直身体,屁股底下仿佛长了钉,不断调整姿势,一个劲蹬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看向沈黛。   刘斗摸着团滚滚的肚子,“我每次都觉得肯定吃不下去了,下一口必然要吐,可每一次都能吞咽下去,而且也没有反胃。你小小一个人,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你是说我矮吗?”沈黛的目光凉凉扫一眼刘斗。   刘斗立刻摆手,“没有!没有!小巧可爱。刚刚好。”   小巧可爱——   那是形容女孩子的。   他近来已经第二次被人说瘦小,第一个说的是金陵的谢王爷。   沈黛用手背掩嘴,懒懒打了个哈欠,“你做得很好。就到这吧。”   此时金乌已升,晨曦从完全放下的墨漆竹帘间透进来,爬上精绣葡萄藤和蝙蝠纹的暗红床幔。床幔只透缕缕薄红的光,刚刚好将一笼适宜清晨浅睡的昏暗圈在方寸之间。   刘斗打了个饱嗝,那声音不大不小,却颇为尖利,像是猪圈里的一只小猪崽子吃饱喝足后的哼唧。即使刘斗急忙用手捂住嘴也来不及了,乎在同一时间,外间传来那种属于刚醒之人才会发出的叹息和呢喃,看来少数几个睡在外间的仆妇们已经醒转过来。   刘斗维持着捂嘴的姿势,压低声音问,“要是他们发现——”他一下子顿住,眼帘很不自然地下垂,勾连到刚才仆妇躺的地方,仿佛用眼神在描摹她尸体的轮廓,“——她不见了。该怎么办?”   沈黛问:“她叫什么名字?”   刘斗支支吾吾道:“昨天太暗,没看清楚脸。吃的时候——也没看清楚。”   沈黛哼了一声,“连名字都不清楚的人不见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换作从前,我还在苏宅,我要是不见了,伤心的只有我阿娘。旁的人只会想着,丢了就丢了,再找一个人来替就是了。长了脚长了嘴的仆人自己去了别的地方,主子又不能在她脖子上拴根绳牵着。我只说不知道。”   “可是——”刘斗“可是”了半天,就是没有下文。他一边害怕着,一边又觉得沈黛说得有道理。   沈黛道:“我听她的意思,她们是说好的轮流来服侍你。你信不信?第一次她们或许只会疑。胆子大的晚上还会爬你的床。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她们就会怕。日后,就没有人再敢欺负你。当然,除了你自己忍不住,主动去招惹她们,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刘斗惊讶于竟然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到底要吃几次人,这事才算完?可他不敢把心中的不满表现出来。一是不想惹沈黛生气,二是不敢惹沈黛生气。   刘斗问:“这些东西怎么处理?”   两人的目光同时下垂,看到床榻之上,到处都是仆妇挣扎留下的痕迹——压在被子下露出一条腿的花绫裤、系衣裙的卷边的衣带、破碎成一片片的亵衣、沾血的被衾……   在刘斗眼里,这可以称得上一片狼藉,肯定是瞒不过去的。   沈黛看不见颜色,却也能看到深浅不一的痕迹。他不想指着一处,问刘斗一次:“这里有血吗?”这会让刘斗察觉他瞎不说,还看着像是个十足的傻子。   沈黛心里想,仆妇是被憋死的,死后被分食,不会流很多血。况且刘斗第一次吃人,吃得极为勉强,吃完第一条手臂,血早在躯干中冷凝,能够沾染被褥的血液肯定颇为稀少。但即使这样,沈黛还是不想冒险。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把火烧个干净。   沈黛立刻有了主意。   沈黛把最上层的被子掀开,跪在床榻上,清了清嗓子,依次轻念:“风、火、水。”   啪啪啪——   三个金光闪闪的符字从刘斗胸膛射出,并排浮于空中。刘斗张大嘴巴,立刻捂胸,仿佛那些不是从他身体里化出的字,而是一支支贯穿胸膛的利箭。他在摸自己的胸膛有没有被这些“箭”穿出窟窿,并且希望不会再有多余的“箭”凭空射出来,泄了他身体内的精气神。   第一道咒唤风起,帷幔像是旗帜般飘荡起来,风卷起那些破碎的布啊带子啊等杀人罪证在空中。第二道咒燃起一捧烈焰,火舌瞬间吞没一切。几乎在同一时间,第三道咒发动。拔步床、墙面、灯罩,甚至是沈黛和刘斗的皮肤表面反渗出水,凝结成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水滴珠,那些水珠被力量吸引,化为千丝万缕的水线飞向同一个方向,从四面八方包裹住烈焰。“嗞”一声响,第二道咒燃起的火焰灭了,化为黑色的灰烬。风轻轻一摇,将灰烬扑上摇曳的床幔,化为一摊浓烈的污渍。   刘斗瞠目结舌地看着风、火、水三种自然之精在沈黛晶莹透亮的眼眸里化为有形之物。沈黛专注而享受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眼底似乎有两团黑焰在熊熊燃烧。那样疯狂,那样病态。   受到最后那一道气流的冲撞,一片床幔向外高高扬起,掀开一条能贯通里外的大缝。风收,床幔慢慢悠悠降下来,才严丝合缝地合拢,下一刻,一个满脸油光的仆妇的脸就突然穿透两片床幔,冲了进来。   “少主,我听到你醒了。”仆妇一条腿折起搭在床榻边缘,一副要爬上来的样子,她眼珠子一转,目光扫到一旁挺肚子歪着的刘斗,“他怎么在里边?”她眼睛再次在床榻间扫来扫去,露出越发惊奇的神色,就差说“哎,那个怎么不在?”   刘斗把嘴张成一个圆形又闭上。   沈黛平静地说出六个字:“我召他。他来了。”   仆妇没接嘴,翻动层层被褥,疑了一声道,“怎么少了好些东西。”仆妇的手摸上床幔上的一大片污渍,“连幔子都脏了。这是什么?”   沈黛道:“这是血。”   刘斗惊恐地看向沈黛,眼底尽是难以置信,仿佛在说“你是想自己找自己的麻烦吗?”   沈黛淡淡道:“第一次总会流很多血。会以为自己要死了。后来才发现,以后也会流血。那完全取决于那个人当时是什么心情。只是血会一次比一次少,就好像习惯了一样。”沈黛笑意盈盈地看向刘斗,“你会习惯和我在一起。放心,有了你,我不需要再和其他人共榻。”   仆妇一愣,反应过来少主在隐射什么,立刻埋头,装作床褥的样子。   在仆妇们的簇拥下,沈黛穿衣、束冠、洗漱、吃朝食。这期间仆妇们偶尔低声提及一个名字,沈黛猜大概是那个被吃刘斗吃了的女人。   沈黛闲闲漏出一句:“她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半夜被鬼敲门,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吧。”   一众仆妇你看我、我看你,全都低下头,神色晦暗凝重。   整个早上,刘斗都呆呆盯着沈黛。他很难将眼前这个乖巧知礼的沈黛和昨晚疯狂惨冷的沈黛联想在一起。他一次次打寒战,却又一次次舍不得将视线从沈黛身上移开。   八月初七,算是沈黛真正入学了了书院的日子。沈黛以为上午就会见到甲班的同窗和屈夫子,没想到书院有明文,上午的课业是甲乙丙丁四班学子混杂在一起,由三个不同的教习讲授观星、蜀志和蜀地诗歌等等方面的通俗知识。   大讲堂内,百来名学子都在偷偷瞄新来的两个少年。教授第一堂蜀志的老师是沈黛的夫子——陆教习。他锐利的目光一扫底下,立刻平息了底下学子的躁动。   陆教习用冷淡的语气道:“这两位是新入学的学子。刘天回,甲班。沈远山,丁班。现在开始课业。”   沈黛被安排坐在第一排,揣着一肚子的质疑和偏见,十分认真地听完了刘教习讲授的关于公孙氏开山建白帝城的一段历史。沈黛不得不承认,陆教习虽然冷心冷面,但确实是个很好的夫子,三言两语就将白帝城的历史呈现在眼前。听陆教习讲课,就好像是听说书先生讲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并且,陆教习的好,在沈黛听完后两堂教习说的“天书”后,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   第一节与第二节课业间隙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   沈黛转身靠在课桌上,看到好多丁班的学子围住了刘斗。   “远山,你的远山是哪两个字?”   刘斗听闻,就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板上写起了字,并用恰到好处的声音回答:“远山黛的意思。”   沈黛不知道什么叫远山黛,但他知道刘斗明显在胡诌。   “远山,你是哪里人氏?”   “远山,你的寝舍在哪个方向?”   “远山,怎么就进了丁班了。夫子可凶了!”   远山、远山、远山………   没完没了的“远山”在大讲堂内穿插来穿插去,像是夏日里的蝈蝈儿、蝉、青蛙躲在各种阴湿角落聒噪个不停。   沈黛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群“嗡嗡嗡”展翅而飞的苍蝇,叮住了一颗频频含笑被问到关键问题就显不知所措的刘大鸡蛋。看来,刘斗轻而易举就适应了沈黛的人生,不,他甚至颇为享受,陶醉于他人别有用心的奉承。   相比之下——   沈黛这边无人问津,甲班人只是聚成一小堆人、一大堆人,用探究的目光时不时瞄沈黛一眼。如此大的差别,沈黛总结出两个原因。一是刘姓在白帝城代表着高贵,就算是旁支,总能和权贵沾上边。同窗们忌于刘斗所代表的势力。二是他刘天回长得丑!这一点毋庸置疑,且占主要原因。   这倒也好,本来沈黛就懒洋洋的,伸不出手,抬不起腿,没力气招呼不相干的人。他同样十分享受刘斗的生活。   人和人就是那么奇怪,总是坐井观天地羡慕他人的人生。困于孤石宫没有一个朋友的刘斗,想要话本里那样传奇的人生。总是惹来别有用心之人伤害他的沈黛,想要的是尊贵身份带来的没有臭鱼烂虾打扰的人生。两个人一个是天,一个是地,阴差阳错地交换了身体,竟然全都适应得不错,且自得其乐。   可惜这样的日子随时会因为曹云的归来而转变回来。不过不要紧。真到了那个时候,这个白帝城的少主应该已经被牢牢攥在手心。   毕竟——   他们是一起吃人的交情。   少主人满脑子还都是和沈黛共榻。   只是在曹云回来之前,一定要在所有人包括刘斗的心里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象——沈黛和刘斗是一伙儿的。表面上,是刘斗用身份扶照沈黛,而沈黛是用身体获得保护。而实质是,沈黛牢牢把握着刘斗的身和心。这个傻傻呆呆的刘斗根本没发现,他沈黛和那些仆妇想要的是一样的东西。   沈黛对着忘乎所以的刘斗无声笑,思考着该怎么让所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个想法花火一闪而过,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清朗的嗓音道:“远山,我脚底心痒。你帮我脱靴,挠一挠。”   刘斗推开人群,小跑着走过来。   沈黛试着抬了一下脚,腿好沉,抬不起来,“把我脚抬起来。”   刘斗抱起沈黛的腿,   沈黛道:“架在肩膀上。”   刘斗就把沈黛的脚放到肩膀上,脱靴,挠脚底心。   刘斗小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黛目光疏离,笑意浅浅,“告诉他们,你沈黛是有主儿的。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欺负本少主的人。你不喜欢吗?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   刘斗没回答,但低头时眼底闪烁的光芒说明了一切。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句:“公公道道贴一炉子烧饼的人有了。过午不食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指望他们就成。日后我们有口福了。”   哈哈哈哈——   满堂大笑。   对于这种市井的俗口浑话,刘斗只是一脸迷茫地把头转来转去,“他们什么意思?”   沈黛手指头一勾,让刘斗附耳过来。   沈黛微喘气地说:“别放在心上。意思就是你把我□□了。”   刘斗突然脸一红,茫然眨巴几下眼睛,突然扑向那个满口污言秽语的学子。沈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手背托着下巴,目光悠然投向刘斗,嘴角浅浅勾起笑。   大概是因为明是假,下意识觉得不用对现在的人生负责,又大概是因为急于在沈黛面前展现真心,这个懦弱腼腆的白帝城少主人和他人打成一团,扯头发、拉衣冠、咬脖子,玩得不亦乐乎。   一声来自教习的呵斥声后,打架的两个人各自往旁边一扑。刘斗斜躺在地上,束起的头发披散下来,衣襟被扯下来挂在手臂上,露出雪白纤细的圆肩,胸口因剧烈喘息而起伏不停。   教习略感尴尬地说:“还都是小孩子,尽喜欢胡闹。让摇光星君见笑了。”   沈黛的笑僵在脸上,转头,看到身姿挺拔的温朔站外讲堂外头。他黑袍洁净,满脸倦容,看起来刚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他漆黑的眼眸依然深沉如海,正目不斜视地盯着躺在地上衣襟敞开的刘斗。   这才过了多久就回来了?   他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全都听到了看到了?   沈黛暗自想。   真是——   太好了。 第083章 四恶道:畜生(十三)   温朔朝刚才说话的教习微微点头,道:“麻烦了。可否容我在内旁听?”   即将讲授星学的教习略显局促地说:“自然可以。只是摇光星君见多识广,恐要见笑了。请自便。”   刘斗已经自己站起来,拉平裸、露一整只圆肩的衣襟,慢吞吞踱步回位子。刘斗忐忑地瞄温朔几眼,然后,一边坐回蒲团,一边向沈黛挤眉弄眼。他收拾起矮桌旁边的位置,将笔墨纸砚拢在自己身前。他有一种极强的预感,温朔会坐在他身边。   沈黛也有这样的预感。他没看刘斗和温朔,垂下目光,盯住自己矮桌前什么也没有的一方地方。没一会儿,他感觉到一阵微风轻轻掀动衣摆,身旁有人落座,瞥头,惊讶地盯着跪膝而坐的温朔。   温朔问:“夫子可有为你择字?”   沈黛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温朔问的是刘斗的字,回想曲夫子的话,只能遵从音同而不知是哪两个字地回答:“天回。”   温朔“嗯”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温——摇——”沈黛犹豫着要怎么称呼温朔。   温朔仿佛能直接猜出沈黛的心思,柔声道:“不必勉强,我们还不是师徒。称呼我藏弓便好。”   沈黛觉得,面对不熟悉的人,温朔永远这般有礼,却也给人一种近在眼前远在云端的距离感。沈黛也有样学样地“嗯”了一声,直接掠过了称呼这个问题。沈黛问温朔:“天回是什么意思?”   温朔道:“受限于个人的经历和悟性,每个人对于词句的理解都不一样。如果你想知道‘天回’究竟何意,最好问给你取字的夫子。不要怕夫子会嫌学生麻烦,懂得问问题的学生一直受老师的偏爱。”   沈黛心中嘀嘀咕咕:“这人在说什么?”   温朔道:“我能告诉你我的想法。听到‘天回’二字,我首先想到的是太白所作的《长门怨》中开头两句——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这位大诗人曾在蜀地游历。你的夫子或许有这方面的考量。”   沈黛再次暗中嘀咕:“还是陆教习好。”   沈黛问:“那星君听到‘远山黛’又想到什么?”   其实,沈黛根本不在乎刘斗取名“天回”的原因,他那样问只是为了抛出后面的问题。他想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远山黛”是什么意思。   温朔目光扫过来,幽幽问:“你是在替远山问吧?”   沈黛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要让温朔琢磨不透,让他自我发挥想象,想象沈远山和刘天回的关系。沈黛期盼能在温朔脸上看到惊讶错愕甚至是伤心难过的表情。   可温朔偏偏没有,眼沉如海,面如雕塑。   沈黛紧紧盯着温朔的脸,眼见着温朔两片薄唇上下分开马上要吐出第一个字,可就这在这个时候,讲授星学的教习清了清嗓子,宣布开始第二堂课。温朔又把嘴唇贴上,将身体坐得笔直,目光炯炯盯着前方,一副煞有兴致的样子。   这是个书呆子!   在沈黛和温朔身后,一个一直竖起耳朵悄悄听他二人说话的学子实在按耐不住满肚子要显摆学识的蛔虫,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沈黛的肩膀。沈黛回头,用戒备的目光盯着陌生学子。   学子压低声音说:“你真不知道‘远山黛’是什么意思?就是妇人的一种眉形。两头弯中间细,远远望去像是烟雾缭绕的山峦轮廓,很是秀美,如天上的蛾眉月。”   妇人的眉形——   沈黛心底泛起一阵厌恶。可远山是他自己取的,怨不得任何一个人,一想到这一点,就更让沈黛生气。或许这就叫吃了没文化的亏。   教习假意咳嗽了几声,点拨说闲话的学子不要在贵客面前丢了了了书院治学严格的名声。接着,教习开始了有关占星的授课。   沈黛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这个教习根本不说人话。即使涉及生活中常见的现象和事物,也皆是以星学中的专有术语代指它们,且默认底下的学子全都知道这些术语,根本不加以任何解释。   整堂课下来,沈黛觉得自己只迷迷糊糊弄明白其中一点——月亮在星学里不叫月亮,而叫太阴。但即使是这一点他也不太确定自己猜对了没有。沈黛一再压抑向温朔请教的念头,生怕自己说多了露馅。他发现,看起来学问很好的温朔听了教习的话也是频频蹙眉,温朔肯定也没全都听明白。   星学之后,又有一刻钟的小憩。   温朔问沈黛:“刚才教习所授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沈黛不想露馅,连连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想问的。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何温朔会说‘夫子偏爱善于提问的学生’,要是一个问题也提不出来,就证明这个学生根本是什么也没弄明白。   温朔站起身来,在沈黛的注视下跪坐在刘斗面前,和刘斗说起了话。刘斗一个劲点头。沈黛竖起耳朵,偷听了几句。温朔在给刘斗讲解刚才的星学。沈黛撇撇嘴,暗骂问温朔小看人。他为什么料定沈黛听不懂?   温朔这个道盟大忙人又陪着沈黛听完了另一堂课。直到教习和学子全都散了去午憩,他也没有起身离开。温朔不走。刘斗也不敢走。沈黛想回寝舍吃饭,却被刘斗一直用眼神挽留,满眼皆是“别留我一个人应付这个怪物啊”的眼神。沈黛因此也没能走成。   见刘斗实在疲于应付温朔,沈黛懒懒开口替他解围:“星君,你才离开白帝城两日,是为了什么事回来?”   温朔道:“曹先生捎信于我,说她要离开书院一段时日。七月初七至十五是书院的晒书日,她希望我代为主持书祭。”   意思是,他已经回金陵了,结果收到曹云离开书院的消息,就搁置下手边的一切,立刻赶回白帝城?难怪脸色看起来很疲倦,赶来赶去,是根本没闭过眼吧?看来曹云没告诉他两个人换魂的事。果然啊,人要主动承认自己把事情办砸了是很难的。即使是替人解惑授业的夫子也免不了落俗要找别的说辞把人骗回来。   刘斗难以置信的眨眼睛,“你要在书院留九天?整整九天九夜?”   温朔仿佛没有听懂刘斗言下之意的不乐意,清清淡淡回了个“嗯”字。   刘斗的额头渗出密密层层的一片汗珠。他低头摸遍全身上下,左右掏袖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黛这个人并不带手帕。沈黛袖子里抽出帕子,当着温朔的面抛给刘斗。刘斗接了,把脸上的汗擦干净。   温朔站起来,“回去休息吧,恢复些精力支撑下半晌的课业。天回,亥时一刻,你到西南院的那间屋子来。我会考核你今日所学。”   沈黛面上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心里却是有点慌。别的都不怕,他就是怕温朔考他学问。他是个白痴,根本经不住考。就像是个滚熟的芝麻汤圆,筷子轻轻一戳就会露馅。   不过,沈黛本就没指望能够瞒温朔多久。他只是盘算着,在自己露馅前,先以刘斗的身份套温朔几句话,至少,要弄明白温朔把他看做是谁,他是谁的替代品。   沈黛由焦二引着,由两个仆妇抬着,和刘斗回到自己的寝舍。沈黛终于明白刘斗所谓的“严格按照食谱”的饮食是怎么一回事。菜品依然丰盛,但今日得午食和昨日的午食是一摸一样的,可不是连根葱也不多。刘斗还是懒得动筷子,他昨晚才吃了个人,显然还没有消化,只是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没有味觉的沈黛并不挑食,依旧狼吞虎咽。   饭后,刘斗悄悄将一张揉得有些皱的纸塞到沈黛手心。沈黛展开纸一看,纸上是用简笔法勾勒的刘斗和温朔——两人并肩,一高一低,跪坐在矮桌前,正在听教习授课。   刘斗挑了挑细眉,献媚道:“你要的第一封家书。”   沈黛皱眉,“皱了。”   刘斗道:“上午的课业太无趣。我偷偷在底下画的。本来想揉成一个团丢给你,结果那个怪物时不时就偷看我。我不敢。”   沈黛问:“为什么要画上他?”   刘斗嘟囔:“你也没有告诉我不能画他啊。”他清了清嗓子,“要么,你定个主题,我现在画。”   沈黛把皱纸铺在桌案上,用手指一次次捋平,“算了,她见了他,会放心一些。”   “她?”刘斗捉住这个字眼,他目光左右一打,确认旁边没人,才接下去说,“你用‘她’代指你娘?可真够奇怪的,也够大胆的。”   沈黛没有接刘斗这句话,转而说:“我想写一句话在上面。”   刘斗疑惑地问:“你不是说你阿娘不认字吗?”   沈黛淡淡道:“有人会念给他听。”   刘斗道:“你让她们研墨,我现在写。”   沈黛立刻吩咐人研墨。   刘斗抓起湖笔蘸了蘸墨汁,伸手想抓画纸来写。   沈黛护住纸,把纸圈在怀中,说:“你写在别的纸上。我照着描。”   刘斗抽出一张花笺,悬笔于花笺上,“说吧。”   沈黛道:“写四个字——新的朋友。”   刘斗用笔尾刮了刮下巴,嘴角有往上勾的趋势又被他绷紧。他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沈黛抓花笺来看,看到是端端正正的四个字,并不是他曾见过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体,暗自松了口气。沈黛在花笺上描了三次后,才在有人物画像的纸上歪歪扭扭描下那四个字。写完,沈黛用嘴把墨吹干,再把纸叠成豆腐干大小,塞进衣襟,拍了拍胸口。   刘斗道:“你可以让我的驿使替你跑一趟。”   沈黛道:“不必。我自己找人送。”   鉴于沈黛很明白自己不是善类,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敌人。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恒定不变的,人可以从陌生人变为朋友,也可以从朋友变成仇敌,换句话说,刘斗现在看起来人畜无爱,日后却不一定是他沈黛的朋友。除了他自己,沈黛谁都不信。所以,越少人知道崔小舟在哪里,沈黛越安心。   刘斗试探口吻地道:“要么,把我们两个人的事告诉那个怪物?他老是缠着我。被他揪出来,不如自己承认,还少受点罪。”   沈黛用眼刀刮一眼刘斗,“让他自己发现才有意思。”   刘斗道:“你对他和别人不一样。你总是在他身上留神。也想让他在你身上花心思。”   沈黛不想深入这个问题,“我们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游戏,或者一个赌局?就赌他能被我们戏耍几日。我们能假扮彼此几日,事后,我就亲你几次。好不好?”   刘斗闻言低头,拨弄手指,良久,红着脸说了个“好”字。   下午,沈黛上了屈夫子的课。屈夫子并没有让沈黛在学堂上和其他甲般学子一般落座于下首。而是让沈黛跪在夫子授课的桌案边,让他誊写夫子教授的东西。沈黛自然是一个字也没写。屈夫子望向沈黛的眼神越发复杂和惋惜。沈黛有种不断刷新夫子认知底线,逼得夫子怀疑人生的感觉。   亥时一刻,沈黛走进西南院的屋子。屋子里点着几盏昏暗的灯,一扇窗开着,温朔负手立于窗下,抬头正在看一轮欲满未满的月亮——不,太阴。   温朔没有转头,说了声:“来了啊。”   沈黛抢在温朔发问前先堵住他的嘴:“星君别问了。屈夫子下午教授的课业太难。我一句都没听懂,根本问不出问题。”   温朔转过身,黑眸落在沈黛脸上,“才第一日,无妨。学业本就是循序渐进之事,你按自己的节奏来。”   沈黛不看温朔的脸,而是将目光落在温朔佩在腰间戴鞘的剑上,“我看曹先生也有一柄一样的剑。这剑——什么来历?”   温朔的手握上剑柄,“全都源于吕祖。吕祖你知道吗?”   沈黛摇头,狐狸眼闪烁如鱼鳞光。   温朔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仔细考虑了一下,白帝城不乏大贤大能,总有一位良师能够教授你圣贤之书,你母亲安排你入我门下,或许是有意让你兼学孔孟和黄老。想听我讲道法吗?如果愿意,今夜我先给你说说吕祖——也就是这柄剑尊原来的主人。”   这柄剑尊——   他没有提曹云手上那一柄,是又想故意隐瞒吗?   沈黛想了想,脆生生说:“好,我听。”   温朔坐到书案边,用眼神示意沈黛也坐下。接着,温朔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和沈黛说起了吕祖。沈黛又有了那种听故事的感觉。但是,温朔比陆教习讲得更好,他更细心也更有耐心,时不时停下来,询问沈黛是否有疑问。沈黛完全没有任何疑问,因为温朔的话前后贯通,把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了。他还能问什么?   烛火闪烁着,温朔的黑眸也会跟着闪烁,当沈黛听到屋外的梆子声响了三次,他才意识已经下半夜了,时间竟然过得如此快。   温朔最后问了一次:“真的没有问题吗?”   “有。”   温朔用手揉了揉眉心,他明明很累,却没有半分不耐烦,柔声道:“嗯,很好。说吧。”   沈黛一字一顿问:“你和沈远山是什么关系?” 第084章 四恶道:畜生(十四)   温朔清清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   书案上的蜡烛缓缓滴下最后一滴蜡油,橙黄的火苗闪烁一下,在温朔漆黑的眸中留下一抹光,那抹光随着烛火一同灭了。离书案最近的那盏灯也在三丈外,黑暗像是一方从天而降的黑纱,从头至尾将二人罩住。   沈黛眼前漆黑一片。他有种连烛火都亲近温朔,救了温朔一次的感觉。沈黛记得他手边稍左一些的位置应该有一根新的蜡烛。他伸手摸索了一阵。   “呼噜噜”一阵连续的响动,有什么东西在桌子上滚,随后“啪啪啪”几声响。沈黛猜是桌案上的小东西被他袖子带到,一件件掉到地上。他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别动,我来。”温朔的声音传来,随后是衣服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沈黛用体感感觉到温朔站了起来,靠近沈黛,在他身边停留了一小会儿,又离开了。沈黛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他终于能借着远处的光看清书案上的每一件东西和书案后的人。那双极黑的眼睛此刻泛起幽幽的异色,随着眼睛主人眼帘一次次扇动,就像是夜幕上的星子在闪烁。   温朔手中已经抓着本该在沈黛手边的蜡烛,插进烛台,一点火星从他食指指尖飞出,点燃火绒,火焰迅速长高长胖,将淡金色的光圈撑开来,同时罩住两人。他们又沐在明亮的烛火之下。   沈黛低头查看桌底下。他看到一小方碎了的墨、一支笔、一个小笔架和一只小盒子散落在自己的靴子边。他的目光立刻停留在那个造型别致的小盒子上,根本移不开。   木质、比食指长上半指、比食指粗上半指、古琴的样子——   这和温朔送给沈黛,沈黛又送给阿娘的那只针盒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只比那一只大一些。   沈黛弯身,将方墨、笔、笔架和琴式盒拿起来,依次放在桌上。他最后抓着盒子快速扫了几眼。真正把盒子捏在手里,沈黛才掌握琴盒的一个细节。   这只琴盒和那只原本放炭笔的针盒有一点不太明显的区别。那一只上面的琴弦只是浅浅的六道刻痕,而这一只五根线是彻底镂空的,如果仔细看,甚至能看到盒子内侧的底部。两件东西是成双成对的吗?   温朔道:“它原本是只扩香盒。现在,我用它装东西。”   沈黛不知道什么是扩香盒,但他隐隐猜到和贵公子们喜爱的熏香有关。沈黛很认真地和温朔对视一次。他本能地以为,以温朔的大方,看到学生明显对盒子有兴趣,肯定会说“你喜欢吗?我送给你。”可温朔把目光移开了,一看就没有这个意思。   可惜了,他还想送给他阿娘呐。   沈黛怕被温朔看出来自己格外注意这只盒子,就放开了琴式盒。他把琴式盒竖在桌子上。他最后瞄了一眼琴式盒,觉得道盟的师兄品位奇特,这种东西近看还成,远看就像是竖起来的缩小版的棺材板。   温朔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盒子,想说什么,终是没开口。   沈黛盯住温朔的眼睛,并不准备因为刚才的小插曲而放过他,“星君,你说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难弄明白吗?邻居、朋友、同窗、兄弟、父子、仇敌、夫妻……星君肯定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星君能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我,却故意隐瞒与沈远山的关系。难不成,沈远山比星君的身世还重要?”   温朔道:“不是所有的关系都以血缘为羁绊,而每一段因因缘际会而缔结的关系又涉及双方的感受。我回答你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不了解他是如何想的。在他心里,我是何人,是怎样一个人,是他的什么人。我不知道。”   这个温朔就是这副德行,总是把简简单单的事往复杂难以理解的上面结识。他明明可以用三言两语应付沈黛,就算是以沉默应付,沈黛也无可奈何。可温朔偏偏很认真地在解释他和沈黛的关系。虽然沈黛仍是觉得温朔是在把话往虚了扯,可心里隐隐有觉,温朔心中是真是这样想的。但沈黛也差距了,温朔刻意回避了后面那个“沈远山比星君的身世还重要”的问题。   他心里有鬼啊!   沈黛并不气馁,迅速总结了上两个问题失败的原因,得出想要把真相套出来,就必须一次只问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不能是泛泛而问,必须明确指向一件事。最好只有“是与不是”这两个答案,让温朔避无可避,没办法以虚应实。不能超过三个问题,否则白帝城的少主总是围绕一个不知名的小公子问问题也会显得很奇怪。会露馅的!   沈黛道:“星君说得很对。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听母亲说过,沈远山是星君的一位故人之子。是吗?”   温朔道:“不是。我说的是故人。”   沈黛愣了一下。   没错,温朔当日的确只说了“故人”二字,后面的小尾巴是谢渊添上去的。沈黛当时没多想,只以为是温朔性子慢,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而谢渊性子急,一时嘴快就替温朔说了。   自从从镜子里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沈黛就产生了自己不是自己的荒唐想法。而温朔刚才的话已经印证了这一点。一旦顺着这条路回溯,真相的碎片就从过去一段段时光浮现,串联成完整的一条线。   曾经,因为沈黛对一些事物的无知,他很难分清楚,什么事重要,什么事不重要,这使得他在重要的事上总是后知后觉。   譬如当日温朔用符咒给他造梦,他就听温朔提过一句“缚魂之术”和“小师妹”。他当时根本听不懂温朔在说什么,下意识就忽略了这样关键的细节。   又譬如曹云把他的魂抽出来,说要去找什么蜘蛛精抽丝,重新帮他把魂绑回去。他还是没能将温朔口中的‘缚魂之术’和曹云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   直到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产生了疑惑,鬼鬼祟祟在这里套温朔的话,才证实了自己的这个猜测。然后,思绪在过去与现在的时光间跳来跳去,终于明白了曾经不能明白的事情。   缚魂之术就是把一个人的魂魄绑缚在肉躯上。可以是一个人的魂绑在另一个人身上。他就属于这类移魂绑缚。他不是沈黛。他是某个早就死透了的人。那个人是温朔认识的极为珍视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沈黛已经得到了他最想知道的答案。旁的,他觉得凭着白帝城少主和温朔这样浅浅一层关系,很难再深入下去。一下把问题问完的话,大概会把温朔吓得有所警觉,很难再撬出一个字。反正日子还长,慢慢来。   可到底有多珍视啊——   沈黛真的好想知道。   知道了,才能加以利用,把控那个不作死的度。   沈黛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像刚知道温朔对他有所隐瞒那时候生气了。毕竟,他虽然不喜欢被人当成替代品。可不管是那个人,还是自己,说到底都是同一个人。谁又会跟自己过不去呐?   沈黛想借刘斗了解那位故人的过去,却不想让温朔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只享受故人带来的权利,而不履行故人要行的义务,这才是他沈黛想要的。唯一不同的是,他会提醒自己,不要被温朔的伪装所蒙蔽。温朔对沈黛好,是因为温朔想对故人好。温朔没有真心。他也没有。   在沈黛思绪不断发散出去的时候,温朔已经虚握拳头,撑住他的太阳穴,闭目养起了神。他虽然疲惫至极,却没有出声催促沈黛离开。   沈黛已经发现,问这种“是与不是”的问题也有明显的短处,虽然温朔老实,不怕他说谎,但他因沉默寡言的性子使然,很难把问题自然而然展开往深里说。如果想知道更多,他还得调整问的方法。   沈黛装作不经意地感慨一声:“沈远山瞧着也不大啊。这个年岁就和星君是故人的情谊。不是很奇怪吗?”   温朔道,“嗯,我和他有很深的渊源。他刚到舞勺之年(出自《礼记》,13至15岁),是还小。应该才行了次冠之礼。嗯——不知道他行了没有。”他突然睁眼,没有把手放下来,就这样把黑眸转过来,眼底闪烁着,与沈黛四目交错,“沈黛的名字是我取的。”   沈黛尽量绷住表情,嘴角还是不受控地往下撇了撇,像个瘪嘴小老头。   他就是知道!   就知道这么讨厌的名字就是这么讨厌的人取的!   温朔继续道:“远山的母亲曾被一只蜘蛛精所掳,关在伏牛山的一个山洞中。我的两位师弟和你们的曹先生救了她。她觉得这个孩子和我们鬼宿有缘,就想让我们商量一个名字。那时候,我们刚好行至魏地。我见到魏地山河壮丽,远望山雾为黛青色,就取了一个‘黛’字。不过,远山好像不喜欢这个名字。”   沈黛声调上扬地“哼哼”了几声,越哼越大声,越哼越不嫌事大。   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不喜欢?   那根本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啊!   温朔道:“他叫自己沈远山。远山黛——不是误打误撞,是他心有所感。真是很有读书天分的孩子。虽然仲尼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但我真心希望他不拘泥于此,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踏在巍峨山顶,不视自己为沧海一粟。”   沈黛声调下抑地“哼哼”了几声,越哼越小声,越哼越安人息事。   原来——   他的名字还可以这样解释。   而且,这些人竟然救过他阿娘!   温朔维持着那个撑头的动作,却没有把眼睛闭上,就那样盯着沈黛的眼睛。沈黛再次和他对视,这一次,他从温朔的目光中竟然读出了一种期待的意味。   沈黛悟了过来。   话不多的温朔难得将沈黛的名字展开了说,是因为上午他曾问过温朔,何为远山黛,这算是温朔的回答,而温朔又认为“刘天回”是替“沈远山”问的,温朔自己不好意思告诉沈黛本人,想让自己的学生转述?   好累!   和这样自尊心极强放不下架子肚子里又有九曲十八弯肠子的人说话真他妈累!   凡事都要靠自己领悟!   我要是个白痴,我就不领悟你又怎么办!   突然间,沈黛感觉心底那个有关于到底有多珍惜的问题又自己长脚爬了出来,那脚上竖起一根根毛,挠得沈黛心痒难耐。   到底有多珍视啊——   沈黛真的很想知道。   知道了,他好像就能餍足了一样。   沈黛又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经过一番无畏的挣扎,他终于开口:“星君,你很喜欢沈远山吗?”   温朔撑脑袋的手动了动,使得桌案也动了动,“啪”一声,琴式木盒倒了下来。沈黛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木盒与针盒还有一处不同。那一只针盒是用钉子固定盖子和盒底,打开它,需要像折扇一样扭开。而这个木盒是盒子与盖子分离的,和普通盒子一样。   盒子倒下来,从里边滚出一只空了的蝉壳,就滚在沈黛眼底下。   温朔迅速闭上眼睛。他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若非沈黛死死盯着他瞧,一定就要被他蒙混过关了。沈黛甚至怀疑,温朔就是通过闭目来掩盖此时的真实情绪波动。   良久,温朔道:“喜欢是虚无缥缈之物。”   沈黛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星君,你是在回避我的问题。你在害怕什么?喜欢有很多种啊。同窗之间的喜欢,师徒之间的喜欢。兄弟之间的喜欢。如果你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会告诉,我很喜欢沈远山。”   沈黛垂眸,盯着那颗蝉壳,目光闪烁如波光。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个画面——自己替苏大公子粘蝉。他撞上温朔的胸膛。死掉了的蝉落了一地。温朔替他捡死蝉。   沈黛道:“你说喜欢是虚无缥缈之物。可我觉得不是这样。风也是无形之物,但它吹到其他东西上就有了它的形状。风吹动柳叶,就是柔软的波浪状。风灌进衣裳,会把衣袖震荡得鼓鼓囊囊。风过能留痕,为什么喜欢不可以?”   沈黛觉得自己又问错了问题。这样说,又会让温朔有含糊不清糊弄的机会。沈黛立刻道:“那我换个说法吧。如果未来有一天,你和沈远山遇上了一个没办法战胜的敌人。你愿意为了保护沈远山去死吗?”   温朔睁开眼睛,坐直身体,手臂伸过来,捻起蝉壳,把它重新放回古琴盒中。他盖上盖子,把木盒子在手中把玩了一阵,抬眸,黑眸愈发深郁,盯着沈黛的眼睛,冷淡却又磕磕绊绊地说,“可以。”   沈黛愣住。   温朔道:“天回,时辰不早了。到我榻上睡一会儿。”   “啊?你要我在这里睡啊?”沈黛声音发颤地问。   温朔一边用手指按着眉心,一边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今早就要开始晒书仪式。做我的帮手,好吗?”   “你怎么不找你那位故人?”   “他那个年纪的人都比较贪睡。”   沈黛嘶哑咧嘴,戴上一张不情不愿的冰冷面具,缓缓地点了点头。   “星君,你偏心——” 第085章 四恶道:畜生(十五)   沈黛觉得自己的腿刚爬上床榻,脸颊方沾到枕头,眼皮才阖上那么几个呼吸的时间,书院钟楼里的大钟就被哪个拎不清的浑人撞响了。沈黛被吓了一跳,身子打挺,从床榻上滚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撑住上半身,眨巴眼睛问:“怎么了?怎么了?什么时辰了?”   隔着半间屋子,温朔坐在书案边,握拳撑额头,他没有睁开眼睛,嗓音酥松道:“打过梆子了,刚过卯时。”   卯时——   已经到卯时了?   竟然只有卯时!   书院不是规定学子每日辰时起身、辰时一刻去大讲堂听课吗?   卯时天都没亮全,这是准备不读圣贤书了,改行去捉鬼吗?   温朔明明闭着眼,却仿佛能猜透沈黛在心里抱怨着什么,缓缓道:“今日是书祭第一日,做的事比之往日多上四件。往后八日,日日这个时辰起。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是为了劝导学子珍惜时光,把握当下。”   哪四件?   沈黛本想问温朔这个问题,但转念一想,温朔乐忠于扮演老师的角色,期盼劝诫迷途小羊返回羊圈后能够睁开水灵灵的大眼睛崇敬地仰望给予帮助者。而且,就算自己不问,之后温朔也肯定会一件件展示给他,何必费那个口舌?何必让温朔得逞?就不问!   沈黛站起来,挪步到铜脸盆边,用手掌舀水抹了把脸。凉水一沾面,沈黛立刻觉得精神爽快许多。水珠顺着他圆润的脸颊滴滴答答往下流淌,打湿紧贴脖子的衣襟。他悄悄瞥一眼木架上的棉布巾,手稍抬一抬又压住,心里很是犹豫。   温朔又通神通灵通心意一般说:“这是新的。你可取来用。”   言下之意,温朔没用过,让沈黛放大胆子用。其实,刚才沈黛只是怕自己用过之后,温朔会当着他面把棉布丢掉,那时候场面可不好看。但温朔想的似乎不是这个。沈黛就是不用,用袖子随便抹了把下巴,转头,看向温朔,一副用眼神询问温朔书祭日他作为帮手到底要做什么的样子。   温朔此刻微低头,用手指夹住眉骨,试图以一次次上下揉捏驱散几日几夜没闭眼的疲倦。揉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手,撑开极黑的瞳仁,眼底少了些往日的神采。他从扶手椅站起来,走到屋中一块稍空的位置。   温朔道:“我少年时也贪睡,每日卯时起身,必昏昏沉沉。我父亲却让我早起一刻,用这一刻钟打套拳。一开始我也不喜欢,后来却发现,稍稍活动筋骨并不会让我更加疲惫,反而让我有充沛的精神应对一日的课业。天回,要跟着我一起练吗?”   这要倦死人啊!   沈黛只觉得饿得肚皮咕咕叫,现在连翻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温朔竟然还要他打拳!   沈黛回答:“你是老师,你说了算。”   温朔稳扎马步,刚柔并济出拳,边打拳边说:“这本来是一套需要艾草锤的八虚操。我改成了一套以拳代锤的简单拳法。所谓八虚,出自《黄帝内经》,是身体上的八处经络——两腋窝、两肘窝、两髀、两腘窝。”   温朔以近乎凝滞的动作演示每一个动作。   沈黛有样学样扎马步,却发现沉甸甸的身体压在脆弱的膝盖上,像是有一根根细针在扎骨头和肉。沈黛学温朔,将每个动作做得极慢极缓。他发现这些动作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别扭,手脚根本不协调。没几个动作下来,沈黛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温朔提醒:“如果你觉得困难,可以加快一点动作。那样筋骨承受的力量会少一些。这叫借力打力。”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套拳是越慢越吃力?   真的假的?   沈黛加快动作,动作果然流畅了许多,也渐渐明白什么是温朔口中的“借力打力”,在动作转换的那一刻,关节会迸出爆发力,这力量会化作下一个动作的起始力量。而且,往往越快,爆发力越强。动作极慢地打拳就是持续发力,需要调动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力量绵延不断输出。沈黛不觉发散思维,思考其他的体术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动静结合,快慢有度。   温朔停止动作,盯了沈黛一会儿,又提醒说:“也别太快。快了容易让自己受伤。凡事都是一柄双刃剑,哪头偏过了,就是会伤到自己。”   好啰唆——   这人根本不是道士,而是念经的老和尚。   “星君,这套拳很容易学。我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天分?”   “嗯,很不错。我六岁时每天早上只能打一遍。你这已经是第二遍了。”   沈黛:......   沈黛强撑着身体一共打了三遍,直打到衣衫被汗浸透,身上的疲乏却果然一扫而尽,并且,似乎比刚洗好脸那会儿还要精神,甚至,他觉得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掌控都加强了一点。   嗯,以后每日早起都练三遍。   睡前不能练,很可能会因为太兴奋睡不着。   沈黛正想再去洗把脸,温朔的手指往他这边一戳,一股风瞬间包裹沈黛身躯,瞬间将他的汗蒸发,连头发丝都分成一根一根。沈黛低头,发现连刚才洗脸留下的水渍也不见了。   温朔用掌在胸口拍了拍,曲线流畅的脸瞬间精神奕奕。   沈黛心想,难怪别人都说道盟修士洁净到头发丝,他们原来都靠法术解决洗澡的问题。这能不干净吗?   温朔走回书案,翻开一只盒子,取出一小方墨和一台圆砚,在新砚里滴了清水,用那方墨研磨着。   沈黛走到书案边,手指把着桌沿,把下巴搁在桌上,巴巴瞧着温朔研墨,一点也没有替老师代劳的觉悟。沈黛瞧一眼昨夜他亲手研好的墨,明明还剩好多墨汁,温朔怎么又自己研一缸新的?   沈黛忍不住嘀咕一声:“我研的墨有什么不好吗?这么嫌弃。”   温朔抬起黑眸,奇怪地瞥一眼沈黛,想了想,斟酌着开口:“我现在研的是朱砂墨。赤红的。用来给学子举行‘开笔礼’。”   沈黛正欲开口问“开笔礼”是什么,嘴才张了一半,温朔又似乎心有所感,说:“开笔礼是书祭第一个仪式。师长以笔沾朱砂为学子在眉心点红痣,意为朱砂开智,祝福学子眼明心明。朱砂在我们道学中也很特别。吕祖在《修真传道论》中提到,朱砂‘感太阳之器,而为众石之首”,他认为朱砂是纯阳之物,民间传言朱砂能辟邪也源于吕祖此言。”   行了,知道了。   他看不清颜色才问了这么蠢的问题。   温朔真是时时刻刻不忘作为老师的本分,从犄角旮旯都能扯出知识灌进学生的榆木脑袋。沈黛现在都有些可怜刘天回把身体换回来后的可怕遭遇了。刘天回,这个老师,你到底有没有福气消瘦啊?   温朔研墨研了一会儿,屋外就有人轻敲门,“星君,寒食送来了。”   嗯,有东西吃了?   沈黛像是猫听到了老鼠吱吱叫,立刻把头猫起来,眼睛往外探。   快让他们进来!   温朔继续低头研墨,“请进。”   几个仆从捧着食盒鱼贯而入,他们依次把九个碟子放到远处的桌子上。温朔抬头,对他们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仆从们倒退着走出屋子。   沈黛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温朔。心想,人家毕竟是摇光星君,吃得肯定不比白帝城的少主差。让我过去,瞧瞧道盟的执剑人到底吃什么好吃的。沈黛鬼鬼祟祟靠近摆着食物的桌子。   一看,好么——   一碟子粗米、一碟子细米、一碟子大米、一碟子小米、一碟子小麦、一碟子黄豆、一碟子花生、一碟子番薯、一碟子南瓜,素的就算了,还是生的!这让人怎么吃?   温朔放下墨,走到沈黛身边,一同欣赏那些盛在精致瓷盘里的食物。   沈黛见温朔又要开口了,捂耳朵都来不及了。   温朔开始疯狂灌输:“这叫‘夫子寒食’。普通寒食是指前一日煮好的食物放凉了第二日食用。但夫子寒食是生的。两者同样是取不生火的寓意。天回,你知道为何书祭日不能生火吗?”   别再互动了,我都不想挣扎了。   沈黛直接放弃尝试,摇头,“不知道。”   温朔道:“绝大多数的书册以绢、帛、竹、纸为底,皆是极易燃之物。火是书卷的天敌。天下所有藏书楼在建立之初,最先考虑的是如何防火,其后才是通风和防潮。在防火一事上总有人别有心裁。比如,了了书院东院的旧书楼就叫‘天一楼’。是取《河图》中‘天一生水’一句。水是火的克星,是为讨个彩头。书院是读书的地方,书祭日,自然不能起火灶煮饭。”   见沈黛没有提问的欲望,温朔补了一句:“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西院为了和东院成对,故取藏书楼名为‘地六楼’。”   沈黛小声嘀咕:“可为什么偏偏是生的,就不能是普通的寒食吗?”   温朔道:“夫子寒食有三个寓意。一为,五谷粮食是万民之仰,君子当以天下人人饱腹为志。二为,生食不能食用,学子在书祭第一日需要挨一天饿。这就很好理解了。孟子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三为,我刚才所说的,不能生火做饭,以示对火的敬畏之心。”   沈黛眉头紧蹙能挤死一只蚂蚁。   温朔问:“是有哪里不明白吗?”   不是——   本来还想生的就生的管饱就行,感情连一口都不能吃!   我是在呜呼哀哉今天全书院的学子都要饿肚子!   读书人非要这么自己逼自己吗?   好在温朔适时补了一句:“过了子时,就有羊羹吃。昨日炙的全羊,片成薄片,放在通风处储存。晚上和米疙瘩一起煮。我吃过一次,极其鲜美。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香料烹调。”   听到这,沈黛的脸色才恢复些人色。沈黛深深看一眼温朔,觉得眼前的男人一下子没那么高大权威不可亲近了。想到谢渊曾说刘斗跟着温朔进山会饿瘦,所以甭管摇光星君在人前浑身上下都冒着知识的泡泡,在人后还是喂不饱自己的肚子,在这里心心念念曾经吃过的一碗羊羹呐。   沈黛看向温朔的目光愈发复杂,带上些嘲讽的意味。   温朔似有所悟,道:“天回,如果你觉得我有些东西讲得不够清楚,你可以提出来。或者,有些东西我又说得太啰唆,你也可以说出来。我做不到像其他夫子那般好。我也是第一次当老师。我们可以互相切磋。比如星学。”   沈黛表面“嗯”了一声。他心中暗嗤,你干什么这么温柔,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温柔对吧?   在沈黛的注视下,温朔拿起了一条小孩小臂长小腿粗的南瓜,听温朔幽幽叹了一声:“可惜只有一个。”然后,他抱着南瓜坐回书案边,抬头,问沈黛,“天回,可以帮我研墨吗?”   沈黛捂着扁扁的肚子,慢吞吞走回书案,拉过温朔身前的朱砂墨和砚台,颇为熟门熟路地开始研。他时不时观察温朔在做什么。   只见温朔单手托起南瓜,从手边的盒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削下连藤的南瓜蒂,之后就把南瓜身体放在一边,只玩着半指长短、一头长、一头平整的南瓜蒂。温朔就盯着那劳什子沉思,仿佛遇上了什么天大的难事,完全缩于自己的世界里。   沈黛研好墨,把方墨搁在砚台上,往前一推,大声道:“星君,好了。”   沈黛的声音让温朔猛然回神,他手掌包住南瓜蒂,垂下手,对沈黛微微一笑,“有劳了,天回。外面响锣了。到时辰去给学子行‘开笔礼’了。我们走吧。”   沈黛眼见温朔的手紧紧捏着南瓜蒂,肯定是没手拿砚台和湖笔,他有做帮手的自觉,自己就捧着砚台站起来,跟随温朔出屋子。   在跨过门槛后,温朔突然顿住脚步,沈黛一时不察撞上温朔的后背,双手赶紧平衡砚台,却还是将墨汁泼上了温朔的后背。温朔伸手扶正沈黛,“天回,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温朔朝主楼反方向走,步子跨得飒飒生风,衣袍被风震荡起来翩飞如旗帜。眨眼间,温朔后背的墨汁已经被他用法术弄干净了。   沈黛端着砚台,看着温朔背影消失的地方,他知道那条小径通向哪里——独属于沈黛的寝舍。   很快,温朔又从小径钻出来,神色有些落寞和不解。   沈黛问:“没找到人?”   温朔没有露出半点吃惊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或许已经去主楼。”   沈黛神色淡淡道:“沈远山第二日就搬去和我住了。是你找错屋子了。”沈黛瞪大双眼,不准备放过温朔任何一个表情,“我们早就睡一张榻了。”   温朔垂眸,没什么感情地说:“嗯,我知道了。”   沈黛想,和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很冷静。   沈黛抬步要走。   温朔却突然道:“天回,等一等。”   沈黛立定身子,迟疑地转过来。   温朔走到沈黛面前,蹲了下来,拉平沈黛的衣襟,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他的黑眸与沈黛的眼睛平行,缓缓道:“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君子正衣冠,行止从容。”温朔说完,用手指轻轻拍了拍沈黛的手臂,“走吧。天回,让人等太久也是很没礼貌的。”   沈黛跟在温朔身后来到行开笔礼的主楼,看到学子和教习们早就到了。旁边有乐人吹拉弹唱,敲锣打鼓,是极热闹的一幕,但就是在这热闹之中静静立着整齐排列的学子们。   温朔道:“这是礼乐,以鼓为主乐器。是为闻鼓明志。树无根不长,人无志不立。”   乐人的动,学子的静,这一动一静,纵然沈黛胸无点墨,也不禁感慨眼前是极具美感的诗画场面。被那些面容肃穆的学子所感染,沈黛不觉将腰背挺得更直,步履更大,更稳,跟随温朔从他们中间经过,拾阶而上,垂视众人。他一刹有了自己也能是君子的感觉。   底下的学子齐刷刷行礼,呼喊:“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沈黛被这排山倒海的一声喊震颤,后知后觉也说了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温朔黑眸垂下来,“天回,可以替我为学子们行‘开笔礼吗’?”   沈黛又惊又疑地问:“为什么是我?”   温朔道:“说到底,我是道门的修士。有些学子会忌讳这个。你是白帝城的少主人,由你点额,日后于你有益。”   呵——   温朔的顾虑真的好多。   这些顾虑在沈黛看来,根本是多虑。   沈黛愣了一下,支支吾吾说了个“好”字。   沈黛感觉胖鼓鼓的身体又出汗了,手心也是汗,都有些拿不住笔了,吞吐几下口水,还是问出口:“点额的时候,我要说什么吗?”   温朔道:“就在心中祝福他们学业有成吧。”   沈黛点头,抬起笔尖,沾一沾朱砂墨,在每一个依次上前的学子额头点朱砂痣,每点一次,就在心里想一句话。   ……   “你是个大笨牛。”   “祝你学得没我好。”   “放弃读书吧,你就适合种地。”   “以后给我种地吧。”   “快滚!”   .....   沈黛点到第二十个的时候,手就酸了,开始极其敷衍地随便在学子额心一划拉。那些本该浑圆的点开始长出棱角,变得稀奇古怪,因为懒得沾墨,有的根本留下笔毛分裂的形状,更不在心里祝福学子,连骂也懒得骂了。   后来,被温朔用眼神提醒了几次,沈黛才收敛些。不过,也要看人,他发现有些学子会用那种戒备的目光扫视温朔。对于这些人,他甚至给他们画打叉。反正学子自己也看不见,就算是下台阶后被同窗戳着手指提醒,沈黛也料定他们不敢杀回来。他就是有恃无恐。   等到刘斗步履轻盈地走上台阶,神情绷紧给温朔行礼,沈黛终于觉得正事来了。沈黛直背,提息,把笔尖沾得水润顺滑,正准备给自己画个这世上最圆的红痣。他突然发现,刘斗行礼就行礼吧,怎么还偏了?沈黛有种刘斗是故意朝着他行礼,自发偏离温朔那边的感觉。   温朔的手划过来,掌心向沈黛摊开,“我来。”   沈黛抿嘴瞥温朔,慢吞吞将笔交给温朔。   刘斗埋首,食指头拨弄来拨弄去,玩了半天手指,犹犹豫豫嘀咕:“我想和别人一样。不然,别人还觉得我特别,会排挤我的。”   温朔的手重新垂下,哑然说:“好。”他甚至忘记自己还抓着笔,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笔递还给沈黛。   一瞬间,刘斗对于温朔“是怪物”的言论又在沈黛脑海里回荡。他立刻明白温朔那未能明言的顾虑是什么,而那些神色古怪的学子又为何会瞟温朔。刘斗更不是因为“怕被人排挤”而不让温朔点额。   他们只是不喜欢□□生下的孩子给他们行“开笔礼”。   并且,温朔都知道。   沈黛当下只觉得自己那些叉画得真是太对了。不,应该直接在那些人脸上大大咧咧画个大叉。不不,墨是温朔和他亲手研,这些人不配被画。   沈黛接过笔,见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早已高高扬起来,眼睛闪动碎光,满怀期待地望着他。这个人沈黛不能画叉,毕竟身体是自己的,得好生伺候着,务必画上一个比满月——不,满太阴还圆的红痣。他沈黛还想要眼明心亮,学业有成呐。   沈黛在刘斗额间点红痣,心里念咒语:“沈远山啊沈远山,你一定要魁星点斗,让人羡慕到恨不得把你杀死!”   沈黛点完,用脚踢了还呆愣在原地的刘斗,“可以了。”   刘斗又朝沈黛方向行礼,“星君,多谢。”   从容有度,仿若君子,真是挑不出毛病啊!   可他还是在拜沈黛!   沈黛盯着刘斗的手,看到对方比了个“二”的数字。   沈黛一看就明白,按照约定,他已经瞒了温朔两天了,应该要亲刘斗两下。可是凭他刚才的表现,他只能得到沈黛踹他两下屁股。   沈黛又踢了刘斗一脚,“知道了。”刘斗走下台阶。   沈黛今日看了方方正正或宽或窄形形色色的各种额头,等点完所有人的红痣,他累得恨不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喘气。   温朔盯了沈黛一会儿,神色凝重地问:“还有一个。你介意吗?”   沈黛捧着近乎已经干涸的砚台,眨了眨眼睛,了悟到那最后一个是他自己,而温朔在问,介不介意由温朔来点朱砂。   沈黛说:“好像也没别的选择了。”他双手一送,将东西送到温朔眼前。   温朔沾墨,正欲点额。   沈黛说:“星君,你可以蹲下来点吗?我不喜欢仰头看你。”   温朔没说什么,直接蹲下来,与沈黛四目而对,他将软和的笔尖轻轻点在沈黛额间,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愿——”   温朔落笔那一刻,轰隆一声,礼乐又响起,将温朔的这一句话瞬间吞没,温朔的声音淹没在像是海浪一般涌过来的音浪中。就算沈黛竖起耳朵,也捕捉不到一个字。   学子们一个个离开,他们刚才脸上那份对于仪式的慎重已经消失不见,书祭每年都举行一次,他们早就习以为常这样的仪式,仪式结束了,他们也不会流出半分留恋。但这些人中,有人是第一次。   温朔抬眸,看向某个小小身影头的方向,看“沈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线里。温朔眼底深沉如海,情绪一潮潮翻涌。   温朔轻声道:“天回,我们走吧。”   沈黛一动不动,抓住温朔衣袍的一个角,强迫温朔停下离开的脚步,“我没听到。你再说一次。”   “什么——”温朔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一次,温朔没有再让沈黛提醒,很自觉地蹲跪下来。   这个时候,主楼的台阶上已经没有旁人,恼人的乐人也已经抱着乐器离开,温朔黑眸在朝阳下闪烁如金,吐字清晰地说:“愿你们迎曦而行,前途灿烂。”   你们——   沈黛放下衣袍,哑然说了“谢谢”两字。   温朔的手指伸出来,指尖擦上沈黛的脸蛋仿佛想拍一拍,却又觉得太亲昵后停止,所以最后,只是指腹蚊子腿扫一下脸般弄点沈黛很痒,笑道:“天回,该开始上午的课业了。别让教习等太久,单独记住你。”   沈黛“啊”了一声,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盯着温朔。   不是——   今天的课业还照常进行吗?   他都有了已经熬过整整一天的感觉了!   现在竟然只是最平常的一天的开始吗?   当学生是不是太苦恼了一点?   沈黛回想起温朔的确说的是多上几件事,多的意思不就是课业照常嘛!他真是太傻太天真了。就算山崩地裂,就算雪浪江把书院冲塌了,了了的学子们也要躲在断垣残壁里手掌护着烛火读书!   沈黛踱步朝着大讲堂方向走去,摸着扁扁的肚子,回望,看到温朔站在巍峨的木楼下面。和楼体一比,温朔显得如此小,随着沈黛下阶梯,温朔的下半身一点一点被台阶吞掉,直至沈黛彻底看不见温朔。   沈黛想,他今日他没兴趣去听课了呀。   还有——   这个人到底要楠瓜蒂做什么啊? 第086章 四恶道:畜生(十六)   沈黛在大讲堂见到了刘斗。众学子已经对沈刘二人超出友谊的情谊达成共识,哄闹着刘斗坐到沈黛身边。刘斗也很乐意这么做,屁颠屁颠跪坐在沈黛身旁空着的蒲团。   “两天——”刘斗双臂趴在桌案上,双指夹剪刀状,拼命侧过头来,非要瞧到沈黛的脸上的表情,两个字说得耀武扬威又咬牙切齿。   沈黛眼色一凛,抓住刘斗的左耳垂,将刘斗的脑袋扭过来,“你把我的金珠子弄哪去了?”   沈黛记得,早上行开笔礼的时候,刘斗的耳垂上还挂着阿娘亲手系的谢氏金珠。此刻却不见了!   刘斗极不自然地撇开头,目光躲闪,“我匣子里多的是。我赔你一颗更大更纯的。”   赔?   那就是真的丢了?   混蛋!   沈黛气得整个身体都在抖,声音也在抖,在满是人的大讲堂一声吼:“哪儿去了?”   大讲堂里原本叽叽喳喳的学子们一下子闭了嘴,纷纷对他们侧目。   “你小声点。”刘斗喉结上下滚动,把嘴凑到沈黛耳边,“昨晚,我到下半夜就饿醒了,好不容易熬到早上,他们却说今天不能吃东西。我又不是你,使唤不动焦二让小厨房煮东西给我吃。我实在太饿了,从来没这么饿过,感觉肚子里有条大蛇盘来盘去,逼着我吃东西。以前母亲罚我不少吃东西,我也没有这样子。我忍不住就——”刘斗的声音又小了些,近乎等同于蚊子叫,“就——就又吃了个人。”   沈黛的血能诱发人心底的各种欲望。   食欲和杀欲是最容易被激发的。   但杀人显然不是沈黛所关心的。   沈黛没好气地问:“这和我的金珠不见了有什么关系?”   刘斗说:“满足饱腹之欲后,我觉得那个人好可怜。我又不能去自己钱匣子里抓一把钱分给她的家人。我想先向你借一些钱,当然我马上会还给你。我去了趟你的屋子,翻了翻,发现你好像没什么钱。我就——”刘斗没说下去,绕了一大圈,他终于说到了关键。   沈黛的眼睛一刹深邃结出一层冰霜:“所以,你就取了耳朵上的金珠,把它作为你行善积德的馈赠?你要脸吗?你不要。做都做了,做了才后悔,屁用都没用。你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只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些才那么做。拿回来!否则——”   沈黛把脸凑过去,两颗虎牙从唇下戳出来,鼻尖顶住刘斗的鼻尖,一点点把眼睛瞪大瞪圆,将刘斗的害怕全都摄进眼底,“我吃了你。”   ……   “亲上了!亲上了!”   “你们倒是不避着人!”   “热乎的烧饼咯!”   “大家都来吃。”   ……   众人聚成一堆,嬉闹着。   沈黛嘴角噙笑,错开脸,唇轻轻点了刘斗的嘴,一共两下!   这是说好的。   他沈黛可是很有诚信的赌徒。   沈黛转为软声软语地恳求:“沈远山,麻烦你一定要把我的珠子要回来。”   沈黛以前和阿娘坐驴拉的车,车夫就是一手拿大棒,先打一下,一手拿胡萝卜,再喂一下,于是一路上,那都是只不知疲倦的快乐小驴,挂在驴脖子上的破铜铃铛随着轻快的小蹄子“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刘斗还沉浸在刚才的两个吻中,在刘斗炙热的目光里,沈黛的表情已经冷下来。沈黛说:“马上!”   刘斗抓了抓后脑勺,柔顺富有光泽的头发毛躁地翘起来,“其实,由你出面更容易拿回来。我把金珠子交给焦二了。”   沈黛挑起右边的眉毛,“你为什么交给焦二?”   刘斗道:“屋子里的人都在找那两个失踪的仆妇。焦二说,找不到,就找人回她们的家里去看看,要是人没回家,就捎点银子给她们家里人,说她们病死了。我就想到要给她们家里人钱,主动把金珠子给焦二,假说是少主赏给病死的人。”   也就是说——   根本不是刘斗自己觉得那个被吃了的仆妇可怜,而是经由焦二一手提醒,才辗转把金珠子交出来的。怎么有种焦二一手促成这件事,还让当事人觉得是自发想这么做的感觉?   沈黛想,有些人就是有那样的手段,把一个想法悄悄植入某人的内心,在无形中施加影响,改变那人的认知,从而自认为是自己想这么做。这个焦二真的很不简单啊!冲他沈黛来的?暂时不能确定,毕竟沈黛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哪里用人花这样曲折的心思去谋划。很大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焦二!焦二!焦二!”沈黛当即喊起来。   即将教授课业的教习不悦地瞥一眼白帝城的少主人,眼里满是责备的话,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一直等候在大讲堂外的焦二小跑着来到沈黛矮桌边,单膝跪地,“少主,有什么事吩咐?”   沈黛手一摊,“两个女人自己走了就走了,赔什么钱!沈小公子的金珠子拿来。他的东西,你们不配动。”   “是。”焦二很爽快地回答,低头,从怀中拿出一本封皮上没有字的册子,翻到其中一页,系着红绳的金珠子正卧在书册夹缝里,旁边贴着一支骨头做的笔。焦二两指夹起金珠,双手捧珠于额前,“少主,金珠在此。”   沈黛小心翼翼捻起金珠子,低头,抽出袖子里的帕子,包在里边,隔布轻轻擦拭,然后,捏着编织的红线,举在半空,仔细检查了一遍红线可有磨损的地方,发现一切如旧,才转过头,提着金珠,对刘斗说:“远山,把头低下来,我亲自给你系。”   刘斗干脆双手撑地,抬起头,像是小狗崽子一样趴着。沈黛把红线穿过耳垂上的洞,打好结,轻声道:“再解下来试试,我剥了你的皮。”他推了刘斗一把,脸上依旧笑意浅浅,“好了,远山。真乖,”   焦二退出大讲堂。   教习开始了今日的第一堂课。这个教习是个新面孔,讲授的是欲界之中各大势力——即几大世家如何崛起、各自所占据的地界和如今的实力强弱对比。教习提到,金陵谢氏和洛阳温氏正在争夺第一世家的位子。   当听到谢渊的名字从教习口中说出来,沈黛不自觉把头高高扬起来,心中有种比其他人都高出一头的感觉。你们都不认识谢王爷,我却认识谢王爷,谢王爷还给了我一块金牌。沈黛有些飘飘然。   之后,教习的重点转移到洛阳的温氏上面。   温氏的家主姓方,叫方乾之,是上任女家主的夫婿,出身北邙山阴的一个早已没落的小世家。老家主死后,女家主缠绵病榻,方乾之趁机图谋了家主之位。   图谋——   教习用了个不算好也不算坏有失客观的词语来概括方乾之的行为,这个主观倾向就很明显了。   也难怪。   金陵谢氏要联合蜀地刘氏共同对付洛阳温氏——不,现在叫方氏更合适。沈黛是见证安乐公亲口答应了谢渊结盟的。城主都站了队,白帝城书院教习们的舌头也自然向着金陵谢氏卷。   就是不知道那个叫方乾之的为什么还肯顶着一个“温”姓在外行走,真窝囊!沈黛想,换作是他,他肯定把一个大大的“沈”字挂在洛阳城门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洛阳姓“沈”才好!   教习简单地提了一嘴洛阳老家主和温二公子。说得不明不白,含含糊糊,转而着重讲起了蜀地这块被明山秀水围绕的福地之上历代安乐公的辉煌事迹。   ……   “温二。”   “温二!”   “那个温二啊!”   ……   沈黛发现因为教习提起了温二公子,底下不少学子挤眉弄眼,互相传递眼神,时不时用下巴戳向西南方向,叽叽喳喳用各种不同的声调重复“温二”这两个字。教习们不得不用惊堂木拍了拍桌案。   “肃静!”   沈黛一下子明悟过来。   这个温二公子他认识的呀!   是害得他睡不了觉的温朔!   结合教习刚才说的话,沈黛把整件事的头绪都理清楚了。   温家老家主死了,温朔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继承家主之位,老家主的女儿本来是家主,后来生病了,温家被姓方的霸占了。温朔是老家主和女儿生的孩子,但龙门军竟然还姓“温”!这个方乾之是真的不知道“窝囊废”三个字是怎么写的吧?就是喜欢当头上长绿藻的王八是吧?   精彩!   实在精彩!   世家的家务事都这么有意思的吗?   一个个外表看起来金质玉贵的世家其实内里都是长蛆的破棉絮。   洛阳温氏如此。   蜀地刘氏如此。   就是不知道金陵的谢氏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上午的三堂课结束,沈黛驱使绵软的手脚,爬上两个仆妇抬起的藤椅,整个身子陷进藤椅里,手压着空瘪瘪的肚子,感觉前胸和后背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皮。好饿。他眼光一瞥,正好看到早上刚吃了一个人的刘斗正一脸餍足地左看看右看看,心情好到在哼小调。   焦二问:“少主,回寝舍吗?”   沈黛的嘴角抽动一下,用手撑着沉重的脑袋,“去摇光星君那里。”   沈黛敲了敲西南院屋子的门。   温朔自己来开门。   沈黛走进去,一边伸懒腰一边问:“星君,晌午要做什么?”   温朔示意沈黛坐到书案边的椅子上。沈黛发现了,温朔这个人只要睁着眼就肯定坐在书案边,真就是天下一等一的书呆子。   温朔道:“书祭第二件事。等日升到正中,日光最足时,就要在无树的院子里,把书楼里所有的书卷摊在桌子或者地上,晒书。日光可以晒干潮气,晒死书里的虫豸,免得书虫啃噬书页。”   沈黛问:“要晒多久?”   其实沈黛想问的是——他要在大太阳底下忙活多久?   但这些日子他学会了什么是含蓄。   温朔回答:“每日一个半时辰。”   沈黛拨动手指算了算,心里冷哼一声,“晒完,正好接下午的课业是吧?”   温朔了点头,从手边推来一碗东西,“天回,喝吧。”   沈黛瞥一眼碗里黑乎乎的东西,“不是不让吃东西吗?”   温朔道:“喝水还是可以的。”   沈黛拿起碗,用舌尖沾了沾液体,没味道,但竟然是冰的!好奢侈!他这是第一次喝冰饮,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只觉得喉咙和肚子连成一条冰线,前所未有地爽快!   温朔说:“酸梅汤生津解渴。喝了待会儿就不会中暑了。”   沈黛放下空碗,不舍地盯着瓷碗。他看到碗底躺着一些黑漆漆不知是什么食物的残渣,而深色的液体正沿着碗壁往下挂,它们渐渐积起来,形成还没过碗身和碗底接口处的浅浅的一层酸梅汤。沈黛舔了一下嘴唇,还是没放下自尊心,没拉下脸伸舌头去添碗底。   “啪嗒”一声——   温朔打开早已握在手中多时的古琴式盒子。沈黛偷瞄一眼,发现里边不仅卧着那只看起来轻飘飘的蝉壳还有早上温朔用匕首切下来的南瓜蒂。   沈黛借机问:“星君喜欢蝉壳?哪里捡的?”   温朔道:“嗯,喜欢。在一个叫竹贤乡的地方,在一棵树下捡的。”   沈黛又问:“蝉有什么好?”   温朔道:“蝉有很多好处。有些地方的人会吃蝉。蝉壳可以卖钱入药。吃蝉——我好像做不到。就收着蝉壳看。十二年沉眠地下,只为鸣叫一夏。是很了不起的小家伙。”   沈黛问:“那么南瓜蒂又要做什么?”   温朔抓起南瓜蒂,把盒子合上,放在书案上。沈黛这才发现,盒子不是像棺材一样竖起来放的,而是横着放的,就真像把古琴。他又错了!   温朔手指把玩着像是一小方铜钮的南瓜蒂,“男子行次冠礼后,长者该赐一枚章。我想刻枚印章。可还没想好刻什么。”   没想好刻什么——   不如说你不知道要给谁刻。   沈黛问:“你要给谁刻?我?”   温朔抬头,黑眸深沉如海,盯了他一会儿,问:“你想要吗?”   沈黛故意不接话,“南瓜蒂只有一个。我和沈远山都刚得了字,星君问问自己的心,要给谁。”   其实,沈黛本想说“可以问厨下再要个南瓜,你就不用苦恼了”,可话到嘴边,他又不想这么说,他还特别强调只有一个,让温朔必须两者择一。他就是要看看温朔是不是真的偏心。   温朔沉默着,取下笔架上挂着的一支湖笔,笔尖沾染墨汁,将南瓜蒂平的那一端涂上厚厚一层墨。反复了几次,温朔慢吞吞做完这一切,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发现到午时了。   温朔道:“我们走吧。”   沈黛和其他学子不断在藏书楼——地六楼里外穿梭奔跑,将一摞摞的书册从书楼里搬出来,平铺在地上。看到那么多书册整齐地排列在地上,沈黛第一次直观地明白了什么叫“书山书海”。学子们陪着那些书册一起晒日头,因为需要时不时翻书页。   其中,最显眼莫过于是屈夫子。   屈夫子在自己学生的帮助下,抬来一张竹藤躺椅摆在书海间,舒舒服服躺在上面,散开衣襟,露出满是褶皱又鼓鼓囊囊的圆肚子,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睡午觉。   屈夫子说:“这也是晒书。是晒读进肚子里的书。我可不想肚子里的书也长虫。”   学子和教习晒书。屈夫子晒肚子里的书。而温朔则是晒他那根宝贵的南瓜蒂。等日头下降到西边,学子们又开始收书,归置书。   温朔手中捏着已经晒干了的南瓜蒂,看着满头大汗的沈黛从地六楼里走出来,问:“天回南星,你喜欢吗?”   沈黛愣了一下。   原来——   考虑了一日一夜,就考虑出了这么个玩样儿。   到头来,故人之情还不如师徒之谊是吧?   沈黛冷淡地回答:“不怎么样。”   他与温朔擦肩而过,心里骂了句:“狗屎。” 第087章 四恶道:畜生(十七)   午后,屈夫子命人把竹藤椅搬进甲班学堂。   屈夫子侧躺在躺椅上,手撑着脑袋,一条腿折起搭在另一条腿上,像庙里慈眉善目的卧佛像。他把手中的鸭脚扇当成一军之将调动千军万马的宝剑,指了指前方的一张大圆桌,朗声道:“今日,我们讲兵道。”   那张圆桌上放着一个巨型地形沙盘。沙盘用泥土沙石砌有缩小的高山、丘陵和城池,用树枝和绿藻铺成树林,用水银充当江河,用机括驱动水银模拟循环的潺潺水流。沙盘边有两个书童静立,形如护宝的守卫。   沈黛被这件奇怪的东西所吸引,不自觉地走近桌子。他贪婪地垂眸打量,产生了一种看见这沙盘就天下低眉可得的恍惚感。他不觉看得呆了,都没发现屈夫子笑眯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   屈夫子背对一扇明窗,午后之阳描绘着夫子身体的边,光刺透他手中鸭脚扇的纸面,将紧密的细竹脉络和深浅不一的纸浆照成半透明的褐黄色。   屈夫子将鸭脚扇得胡须翩飞,慢条斯理道:“班里的学生分为三队,自己结对。每队有一帅二将五名百夫长,你们自己商量着谁做将谁做兵。一队执白子,代表乌衣营。一队执黑子,代表龙门军。帅执三子,将执二子,百夫长执一子。一子代表一百兵卒。别愣着,赶快找自己的同伴,去拿棋子。”   甲班共有二十四名学生。他们中,十九人凭着各自私底下的交情迅速结成两队。另剩下五名学子,其中包括沈黛。他们或因为彼此之间不够熟悉,或因为脸皮薄羞于做选择,又或是心有疑问故意没有站队。   其中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站出来,问屈夫子:“老师,您说了三队。可现在只有两队。第三队代表哪方势力?执何子?”   屈夫子笑道,“邱无言,每回都是你反过来考老师。”夫子笑意愈浓,“很不错。第三队自然代表蜀军。执象棋。”夫子的扇尖对准沈黛,“帅就让刘天回来当。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们都听他的。”   让他来当将领?   沈黛愣了一下。他转念一想,明白了屈夫子为何做此安排。他现在的身份是白帝城少主,可不就应该代表蜀军?如果代表其他几方势力,就显得过于刻意,从而造成他接下来的“对战”束手束脚。   不管怎样,金陵乌衣营和洛阳龙门军的“世家之争”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一场大戏。相反,这是即将要发生的大事,而刘斗是真正的局内人,有别于其他学生那种“输了就输了,能赢最好”的事不关己的心态。   沈黛得出一个结论,满肚子学问的屈夫子真就是个人精!   与此同时,沈黛记住了那个提问的少年的脸。沈黛努力回想,发现在与少年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这个叫邱无言的人的确总是在向屈夫子提问。是个十分好奇的小家伙。   装黑子、白子和象棋的棋罐就摆在地形沙盘边沿,恰好就在沈黛手边。沈黛一一扫过围棋和象棋两种棋子,觉得那些小颗的圆形棋子在罐子里闪闪发光,不像石头,倒像是宝石。   沈黛忍不住抓了一把圆子,把它们摊在手心里仔细打量。他发现这些棋子表面有淡色波浪形天然花纹,有些花纹从中间横穿棋子,就像是棋子上面长了一只细长的眼睛。这样有“瑕疵”的棋子占据了棋子一半的数量,让人不免怀疑是故意为之。   沈黛再次感慨,读书人的癖好果然一个赛过一个的奇怪。   邱默拿起黑子和白子的罐子,将它们各放在两条手臂内侧,像抱两只沉甸甸的大冬瓜。他不急不缓地从同学们的面前经过,任凭他们抓取相应的棋子。   邱默边走边问:“老师,这白子是用砗磲做的。黑子是用黑曜石做的。砗磲和黑曜石都属于佛家七宝。那佛家另外的五宝是什么?”   这个时候,要是温朔躺在藤椅里充当夫子,不用有人提问,必然已迫不及待将佛教七宝的所有知识一股脑塞进在场所有学子的脑袋里了。沈黛忍不住地发散思绪。   屈夫子不觉将鸭脚扇扇得快了些,说:“有时候,发现一个问题,想办法找到能解决问题的书册,再从书册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失为一种乐趣。邱无言,自己去翻书!”   哈哈——   这个屈夫子比温朔犟!   沈黛眼见着邱默给“敌人”发完棋子,最后才抱着象棋的盒子走到沈黛面前。邱默爽朗笑着,唇下露出两颗闪烁光泽的尖虎牙,“夫子说,这叫先礼后兵。大帅,后面要怎么排兵布阵,我们都听你的。”   一声“大帅”让沈黛听得身心舒畅,却也心虚地低下头,默默接过邱默递来的象棋子。他都不知道那棋子上写的是什么字。   甲班的学子分为三小队,聚拢在地形沙盘边,开始模拟上阵对战。这期间,屈夫子微阖上眼睛,似是睡着,又似是没睡着地观望整个“战局”。屈夫子很少出声,只是在学生们因太过投入而起了争执后才出面调停几句。   夏日的午后本该悠长而安静,但“龙门军”和“乌衣营”在堆砌起来的伏牛山间杀得喧喧嚷嚷,几乎要把学堂的屋顶都要掀掉。学子们都是未经历过真正战场的稚子,俨然是把一场残酷的战争等同于可以推倒重来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沈黛捏着自己的“将”棋,一直没有出一兵一卒。代表蜀军的学子中的某两个显得很是焦灼,不时扫视沈黛,企图用眼神逼着沈黛出兵。另一个学生乐得清闲,已经开始看院子里互啄的雀儿打群架。邱默虽然也是着急,却不忘安抚两个着急上火的同窗,“兵就是要听主将的。再等等。”   屈夫子酥酥松松的嗓音传来:“无言说得没错。行军打仗,必须相信自己的主帅。否则,就是军心不稳。军心不稳,必定是全军覆没。”那两个学子闻言,不再用眼神杀人。   甲、乙、丙、丁四班的学堂在同一个大院子里,各占据院子的一条边,合为成一个四合院。此时,丁班的学子们正在陆教习的带领下在中间开阔的院落里演兵。他们排着鱼龙长列,口中呼喊着口号,正在绕着院子跑步。   沈黛被丁班口号喊得心烦意乱,一抬头,瞥到刘斗吊在丁班学生队伍的最末尾,一副喘不过气要死要活的样子。陆教习举起大棒,在刘斗后方脸色沉暗地追赶。远远看去,就像是牧人赶不听话的羊。刘斗的屁股一接触大棒,蹿起几丈高,哀嚎着跑得飞快。沈黛被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   看来这个午后,了了书院的所有学子都在学习不同的兵道啊。   蜀军的同学忍不住低吼:“你到底打不打嘛!我可不做缩头乌龟。”   邱默道:“闭嘴。听夫子的。听大帅的!”   突然,屈夫子双眼圆瞪,眸中精光闪现,举起竹和纸制作而成的鸭脚扇,甩袖挥舞,铿锵地吟了两句诗:“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几乎在同时,沈黛把“将”棋拍在代表龙门军的黑子后方,下令:“赶在冬天降临之前,全军出击。”   屈夫子点点头,脸上那种杀伐决断的表情瞬间消融成和煦春风,笑道:“先放任龙门和乌衣两军交战,消耗掉双方一定军力。再驱使兵力稍弱的蜀军骚扰龙门军后方,牵制住龙门军前压的龙头。去岁,乌衣营就是败在一场大雪后。赶在冬日前起兵,正是好时机。”   屈夫子坐起来,一边摇扇一边笑眯眯道:“皮猴子们,玩够了,不必再继续下去。接下来全看各军有什么奇策和良将,兵道诡谲,人胜定天,胜负不是你们手中区区几颗棋子就可以比拟决定的。”   邱默不轻不重地嘟囔一声:“那夫子还让我们用棋子代兵。”   屈夫子淡笑道:“书本上可以学到各种各样的奇略良策。前人的智慧,后人要活学活用。不上真正的战场怎么用?就是如此这般演兵。可就算将古往今来所有策略装进肚子里,也不能保证按部就班打出来的仗就一定能打赢。除了计、策、略,还有时和势。诸葛孔明借东风,借的就是时势。这一点你们要向天回学习。他把去岁那场仗吃尽了、吃透了,才明白乌衣营要借怎么样的势去克难缠的敌人。”   众人都看向沈黛,其中一些人很大方地表现出了钦佩之意。   邱默先像模像样地向沈黛行了大礼,然后,一把搂住沈黛,将他肩膀往自己硬邦邦的怀里压,“刘天回,你真了不起!”   沈黛的嘴角不觉上翘。因为高兴,也就不计较邱默这么对他了。   虽然,他只是重复了温朔和谢渊曾经提过的克制龙门军的法子。且觉得他手底下统共只有小猫三四只,不宜和黑子硬碰硬。他想让黑白两子两败俱伤后,把握住冬日这个时间点前出兵,让自己这方受最小的伤害,分最大的饼吃。但眼前这些这群人显然不需要知道这些。他们只要需要知道,他沈黛很厉害,赢了这场游戏就行了。   咕噜噜——   沈黛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然而,这肚子叫仿佛是传染病,甲班的学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咕噜”声,像是一潮又一潮海浪。其中,也包括胡子苍白仙风道骨的屈夫子。   学子们叫嚷着:“夫子,咱们偷偷去吃个月糖团吧?”   屈夫子摸着胡子,一脸肃穆,“不行。礼不能废。大家喝酸梅汤喝饱吧。”屈夫子命书童去厨下提了两铜吊酸梅汤来,给每位学子分了一大碗,给自己也分了一大碗。   屈夫子一声令下:“喝吧。”   咕嘟嘟——   整个学堂都是吞咽的声音。   甲班的学子们和夫子同时饮梅填止饿。   这一次,因为温朔不在旁边盯着,沈黛把碗底的梅渣也舔了个干净,连最后一滴梅汁都被他卷进舌尖。他意犹未尽地抬头看四周,发现学子们也都是没喝饱的样子,但没人像他一样舔碗。而屈夫子的胡子上沾着点点晶莹的酸梅汤,没舔碗,在舔自己的嘴唇。   屈夫子端着空碗,看一眼屋外的晚霞,抓碗的手放到背后,说:“散学。等到晚鼓响三次,大家记得携带各自的印章到地六楼前等着。不许迟到!”   印章——   原来温朔刻瓜蒂印是后面书祭要用。   沈黛一想到这件东西就牙齿酸、心烧、浑身不得劲。   在赤金色的夕阳下,甲乙丙丁班的一众学子疯也似地冲向自己的寝舍。刚刚结束一天的课业,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疲色,反倒是沾染了碎金般的愉悦之色,仿佛这一天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沈黛慢慢没入散学的人潮,推开了上前搀扶的仆妇。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想和其他人一样,自己走回寝舍。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是他们中真正的一员。   沈黛吩咐焦二:“取一枚我的印来。”   焦二问:“要取哪一枚?”   哪一枚?   沈黛愣了愣,反应过来刘斗大概有许许多多的印。   沈黛愣的不是没想到刘斗会有多余的印,愣的是——你看,温朔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刘斗刻印,人家有许许多多质地金贵的印,根本不可能稀罕你用南瓜蒂做的破印!   沈黛让焦二随便取一方印给他。他捏着玉印,有气无力、慢慢悠悠踱步到温朔的西南院子里。屋子的门开着,沈黛跨过门槛时,故意咳嗽了一声,好让温朔知道自己进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没等来温朔那一句:“天回,你来了啊。”   沈黛凭经验走到书案前,果然,温朔还坐在书案前,但他此刻额头枕着手臂,趴在桌案上,不时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显然是睡着了。   他到底有几天没睡觉了啊?   沈黛看见了静卧在书案上蜡烛边的瓜蒂印。沈黛瞥了眼一动不动的温朔,没发出脚步声地走过去,拿起南瓜蒂印,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温朔用砂纸仔细打磨过南瓜蒂了。整个印光滑而坚硬,和早上看到的已经全然不一样。沈黛看着平面上的四个字,他不认得,但知道那是“天回星南”。   然后,沈黛面无表情地将瓜蒂印放到跳动的蜡烛火焰上。   沈黛已经很小心地捏着长长的瓜藤,可火舌刚舔上瓜蒂,火星子如萤火虫闪烁了一下,他还是被火苗烧了手指。他嘶了一声,把点燃的南瓜蒂丢到一边,含住烫伤的手指。   一抬头,沈黛对上一双漆黑如海的眼眸。 第088章 四恶道:畜生(十八)   两人的目光交错、下落、凝滞,定格在那一枚沾了半边烟灰的瓜蒂印上。   沈黛一点都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和不安,相反,只在心中暗叹。   好可惜——   火只是染黑了瓜蒂印的一小块,并没有真正烧起来把东西毁了。   刘天回的运气真是太他妈的好了!   沈黛抬起手,将手心摊开来给温朔看手心的玉印,一副不知错也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不喜欢你刻的那四个字。我有自己的印。是我母亲给的。”   你的印太蹩脚。我不稀罕。还不如我母亲给的高档货!   温朔神色如常,站起身,朝着沈黛走过来。温朔把手伸过来。沈黛以为温朔伸手是来抓取他手中的玉印来看,没想到温朔抓起的是他被火烫伤了的、沾了口水的那只手。温朔指间飞出一条光带,像是小蛇一般包缠住沈黛的手指,刹那间,光带收紧,与光带一同消失的是沈黛手指上的烫伤。   心疼你的小徒弟迫不及待给他治伤是吧?   温朔转过身,抓来瓜蒂印,蹲下来,与沈黛平视,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闪烁着碎光。   温朔道:“我曾对安乐公说过,沈远山是我的故人。我也曾对远山说过,他是我的朋友。故人也好,朋友也罢,因为我的自以为是,远山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人生了。对于远山来说,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他在这里,并且正拼了命想要过好未来的人生。”   沈黛觉得读书多的人肚子里长满了沟沟坎坎,一句简单的话总是要加无数个前缀,绕来绕去,不够坦率,不听到最后一句,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最肚子疼的是——有时候就算听到最后,也不一定能听明白。比如现在,他就不知道温朔为什么扯到沈黛头上。他在搞毛?   温朔嗓音柔和而平静道:“如果你再问我一次,我和远山是什么关系,我已经有了答案。远山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他在这里,我想陪着他,他是我的神明我的道。可我也不想束缚于他,逼迫他做不想做的事情。我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他能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   “我这人守旧迂腐。我和天回尚不是师徒,可在我心里,是已有了半段师徒情谊。”温朔将南瓜蒂印交到沈黛手心,“只偏心你这一次。让你苦恼了。真的很抱歉。以后我改。”   温朔说的前半截话像是蜜,甜的,做的事却戳人心窝,他还是铁了心要把瓜蒂印送给刘天回,竟然为“只偏心你这一次”而道歉!偏心刘天回了就是偏心刘天回了!   老人说,偏心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老人吃的盐比年轻人吃的米还多,肯定不会错!   我讨厌你偏心刘天回!   咚咚咚——   入夜后的第一更鼓响起来。   咚咚咚——   第二更鼓几乎没有停顿地响起来。   温朔说:“走吧,该去燃长明灯了。”   温朔说完,朝沈黛伸出手来。沈黛把嘴巴拱起来活像是只鸡屁股,还扭来扭去表达不满,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抓住温朔的手,随温朔一起离开屋子。   温朔和沈黛经过藏书楼前的小径和门洞,拐进有荷花池的院子。巍巍高墙将书楼和水榭隔在遥遥相望的两端。墙是用巨石砌起来的,又高又厚又坚硬,在书院里算是独树一帜。   温朔拉着沈黛穿过那堵墙的时候,解释说:“石墙可以防火。”说完这句话,书院最西面亮堂堂的水榭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第三更鼓响起,一洼荷塘边站满了眉心点朱砂戴冠的一众了了书院的学子。   沈黛遥望荷花池。   那池塘里的荷叶早已枯萎残败,像是骨瘦如柴的耄耋老人,一根根、一片片从水面戳出来,任凭清风、明月、雨雾、霜雪轻轻侍弄。池上有九曲十八弯的石桥,从池塘里“长出”一座座极为华丽的石台灯,石灯簇拥着石桥。池塘尽头是一面面墙,正东面的墙上开了个水门洞,水从门洞潺潺流出,不知流向何方。   沈黛一露面,甲班的好奇少年邱默就抬起手,朝沈黛打招呼:“刘天回,结束了别走。有好事!”   屈夫子带领众教习上前,向温朔行礼。温朔搀扶屈夫子,只让夫子下弯的身体行到一半。温朔反过来行礼。一番“客套”后,屈夫子将手中捧着的一支比拳头还粗的蜡烛交给温朔,“请星君点燃南箕北斗灯塔。”   温朔接过屈夫子手中的蜡烛,缓步走上石桥。在一众教习的注视下,沈黛死死盯住温朔的后背,犹豫自己要不要跟上去。会不会被当成是跟屁虫,脸皮厚?   温朔的后背仿佛长了眼睛,嗓音幽幽传来:“可以跟过来。”   沈黛赶紧麻利地跑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第一座石灯塔。   沈黛好奇地打量起石灯塔。   石塔由塔基、塔身和塔刹组成,平面为八角形。两层塔基雕有瑞兽伎乐。塔身部分为仿木结构,四面雕门、棂窗。塔檐略有翘起,上承山花蕉叶。塔刹为宝珠式。上层壶门隔柱上刻有一行长字。   沈黛想问这塔上刻着什么字,又不敢问。   他心下感慨,真是一座华丽到令人称奇的蜡烛台。   “蜀人好观星。敬畏星相如敬畏神明。每一年,小师妹都会在这里造一座石灯塔。已经十四座了。正好布成南箕北斗和天狼星的星轨。”温朔垂下蜡烛头,点燃塔中的灯油,“这上面写的是,大荒历九年清院士曹苍葭于此书院造长明灯台一所。”   “曹苍葭?”沈黛咀嚼这个陌生的名字。隐隐有猜测指的是曹云。   温朔抬起蜡烛,继续往前走,“那是女子小字。只有亲人之间才可以唤女眷小字。”他顿了顿,仿佛觉得没说清楚,又不甚放心地补了一句,“我们不可以。”   沈黛“嗯”了一声。   沈黛看着温朔点燃那一座座象征天上星辰的灯塔,点到最后一座,温朔转过来,把蜡烛横在空中,做出要沈黛接的样子,“最后一座灯塔代表天狼星。天狼星是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你想自己点亮它吗?”   我?   你看!你看!你看!你看!   偏心果然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说什么只有那么一次!   脸皮可真够厚的!   我信你个鬼!   你这个道盟星君坏得很!   沈黛没好气地随便找了个理由拒绝:“教习们都看着,我不敢。”   温朔说了个“好”字,转身,自己点燃最后一座石灯塔。   十七座石灯灯火通明,共同闪烁,围成天上星轨的样子,将一洼荷花池照得犹如白昼。池下千条锦鲤翻身甩尾,它们并不怕人,身上的鳞片因灯火而发出耀眼的光泽。   温朔拉着沈黛踏光而来。   温朔不时提醒沈黛:“桥面很窄,小心脚下,不要摔倒。”   在踏上岸边前,沈黛问:“书祭日不是不让起火吗?现在算什么?宅子里的大老爷可以放火,不许柴房里的厨子烧柴。一点都不公平。”   温朔道:“世俗里,女子烛下绣花。世俗外,学子烛下苦读。烛火不是火,是驱散黑暗的明灯。虽然或多或少有春秋笔法之嫌,但书祭日,不能让学子们在一片昏暗里迷失方向,总要有光。有光的地方才是前路。”   沈黛肚子咕咕叫,嘴上嘀咕叫:“先把黑的说成白的,再把白的说成黑的,不管怎么样,理都在你们这里。读书人的脸皮比城墙厚,舌头拐来拐去都可以打结了。”   温朔黑眸垂下来,嘴角微微上翘,“你自己也是真真正正拜了老师的读书人啊。”   沈黛语塞。   沈黛发现了,温朔虽然话不多,但真要是和人诡辩起来,绝对没人能说得过他。这样的人肚子里墨水多,一件事正过来可以说得头头是道,反过来,又可以引经据典,彻底推翻刚才的言论。问就是一件事具有两面性,怎么说来着——哦,是双刃剑。他说过的。   还有——   看起来温朔与刘天回越来越亲近了。   因为刚才,他连玩笑都开起来了!   沈黛一手捏着玉印,一手捏着南瓜蒂印,觉得自己要是再多看温朔这张对着刘斗满含笑意的脸多一眼,就肯定要当场把晒干了的南瓜蒂给捏碎了。   沈黛看到所有学子都聚拢在水榭前,大排起长龙。他离开温朔身边。前方,两个身材高大的学子分立在水榭门口的两边,各自抬着一张展开到极限的画轴。那画轴很大,几乎是普通画轴的三倍长三倍宽。   “走,咱们去按印。”沈黛听到声音的时候,一只大手就从后方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出来,一下子勾住沈黛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往来人的胸膛按,将他往水榭拉。   是同班的邱无言!   沈黛拼命挣扎,近乎要高声尖叫。   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出现沈黛身边,企图横插入沈黛和邱默中间。温朔道:“同学,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脖子。”   邱默发现了沈黛的异样,急忙放手,“抱歉。我没想吓你。”   沈黛摸了摸脖子,饱含怨怼地看了眼邱默,重重推开邱默,“你挡着我的道了。滚开!”沈黛小跑着去水榭前排队。   邱默追上来,“还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邱无言,邱默。我们同班,下午你带我们赢了一场漂亮的仗。对不起,我刚才太鲁莽,吓到你了。”   沈黛刚才的确吓了一大跳,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他最怕被人掐脖子。听着这个邱默一次又一次道歉,沈黛心里的气渐渐顺多了。本来这个邱默就不太讨厌,因为他是第一个喊沈黛“大帅”的!   沈黛抬头,在人群里找寻刘斗,漫不经心问邱默:“我们为什么要在画轴上按印?”   邱默解释道:“这是书院的规矩,院士燃灯,学子放灯船。这张印满学子印章的画轴最后会被叠成一只巨大的纸船。上面燃起代表学子数量的蜡烛,放到荷花池里,顺着水流穿过那个门洞,流入雪浪江。   “很奇怪的做法对不对?曹院士就是喜欢别出心裁。她说啊,星子映入水面,纸船犹如在星河里荡漾。纸船由池入江,由江入海,寓意学子前路越来越开阔,一帆风顺。可有一次,纸船还没开过门洞,它就烧塌了。我们都笑得肚子痛!曹院士带偷笑的,也没人觉得不吉利。”   沈黛“哦”了一声。   原来是这个意思。   再次感慨,读书人的花头真是太多了,看也看不懂。   沈黛心情不佳。一是没找到刘斗,没法子弄清楚刘斗有没有帮他弄到一枚代表沈远山的印章。二是,捏碎瓜蒂印的冲动一次次席卷内心,他忍得头昏脑胀龇牙咧嘴。   终于轮到沈黛的时候,他左手揣着玉印,右手揣着瓜蒂印,迟迟没有理会已经把朱砂墨抬到他眼皮子底下的同窗师兄。   邱默在后方探头探脑,“呀”了一声,“这个叫沈远山的怎么是用笔写的自己名字。这么拮据的吗?还是头一次见。”   沈黛闻言,真就觉得刘斗也罢、温朔也好,全他妈对他都是虚情假意。   同窗师兄粗声催促:“快按。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呐。”   沈黛抬起瓜蒂印,蘸墨,准备待会儿狠狠死死印下去,势必把字印糊,把朽木做的印章按碎。   画轴上留下深深一块形同污迹的印迹,那上面有极细笔法勾勒的两行山,山下压着四个字,字边还有只——   鸡?   邱默又跳出来:“刘天回,你拿错印了。”   沈黛机械般扭过头,“你什么意思?”   “他们说你和沈远山关系好,我现在信了。你们把印都混在一起了。”邱默跑过去,用手指点了沈黛留印的地方四次,一点一顿道,“远山归人。”   让你苦恼了,吃不起——   只偏心你这一次。   你是我的神明我的道。   一瞬间,沈黛悟了。   沈黛转头,遥遥看到温朔身姿挺拔站在那里,漆黑眼眸盯着他,眼底容不下任何人。   温朔知道了——   知道他就是沈黛了。 第089章 四恶道:畜生(十九)   原来那些话都是和真正的沈黛说的。也不知道是自己露馅儿还是刘斗露馅儿,总之就是被温朔发现了鬼把戏。那个赌约可以不必再继续了。他本来就玩腻了。   温朔这人真别扭,一件事非要人事后反复咀嚼才能嚼出滋味。他沈黛要是太蠢回不过味来的话,不出十天,他就会把这些话抛诸脑后,再也不会想从尘封的岁月里撬出一字半句。   或者——   温朔也会怕吗?怕他听明白。怕他听不明白。   迂!   懦夫!   假正经!   其实,沈黛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弄明白了自己在温朔心里的确是有别于他人,日后,他想要月亮,温朔未必敢给太阳,而他可以一直装作不知道,只享受温朔的好而不用对他负责。   沈黛心底咕嘟咕嘟冒泡,探究的目光与温朔一接,逃也似地转身。沈黛被身后排队的学子们渐渐挤出人堆,被逼着站到石桥上。他低头,看见自己的靴子尖冒出桥沿,池塘里几十条鲤鱼浮出水面,圆嘴一张一翕,把破碎的烛光当成鱼食争相吞吐。   不到一刻钟,所有学子按好印。两个抬画轴的学子“嘿呦”一声喊,抬起双臂,抬轿子一样将画轴抬到教习们站的地方。三个教习相互配合,变戏法一样把画轴变成舟船。两个学子抬起舟船,走下池边的石台阶,将比人还高的纸船放进荷花池。   风轻轻一摇,船上烛火晃动,在水面拖出迤逦蜿蜒的光影。天上的星与水中的烛交相辉映,一艘载满学子梦想的小舟压过星河,缓缓驶入水门洞,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消失了踪迹。   学子们纷纷举起手,喊山一般呼喊:“羊羹!羊羹!羊羹!”   沈黛环顾四周,看着那一双双眼睛因对食物的渴望而熠熠生辉,活像山野里聚拢起来的豺狼的眼珠子幽幽亮起来,他突然就松了口气。看来食羊羹是书祭日大家最期待的一个环节,不仅仅是因为吃下羊羹预示着书祭第一日的结束,也侧面证明大家都饿得不行。   整整一整日,沈黛精神紧绷,生怕自己又变成那个不合时宜的沈黛。他常常审视自己的仪容,思考自己的某个行为是不是会让人觉得他与他们不同。最令他恼火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行为会加深这种不同。结果就是,站的时候站得笔直,坐的时候坐得挺拔,走的时候不甘落于人后,一刻都不敢松懈。累死累活!   直到看到他的同学们也在期盼那一碗普普通通的冷羊羹,沈黛才有了他们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不管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公子小姐,此时此刻都是饿得头昏眼花嗷嗷张着嘴等着夫子喂东西吃的书院学生。   沈黛突然觉得天大地大,而人是如此渺小,他没入这群墨发皓颜的人群中,成为他们中最不起眼的一员。   邱默凑过来,嘴角噙笑地道:“等到子时各房分了羊羹,你别急着吃。我在你寝舍前学三声猫头鹰叫,你一听到就带着羊羹出来和我会合。千万别点灯笼,动作要快要轻,被巡夜的教习发现我们就惨了,少说要打十下手心。”   什么事情值得他冒着被打十下手心的风险去陪人做的?   沈黛问:“去干什么?”   邱默挑了挑眉毛,“这是我们甲班的秘密。反正就是有好吃的好玩的。不是谁都有资格参加的。刘天回,你来不来?”   先告诉你怎么参加这个秘密活动。再问你参不参加。先后次序搞错了吧?都不考虑他会拒绝然后向屈夫子打小报告的可能吗?   还未等沈黛回答,一个声音扬起来:“我猜他去不了。”   沈黛眼见着刘斗从人堆里钻出来,站到他身边。   邱默问:“你是谁?”   刘斗搓着手指,微微低头,“我叫沈远山。”   邱默空捏拳头,向刘斗行个儒生礼,“我叫邱无言。”   刘斗立刻回礼。   邱默拜完,刘斗拜。邱默又回礼,刘斗再拜。   在沈黛眼里,两人像对拜天地,没完没了,直到两个人维持着躬身的姿势。   邱默头一歪,嘴角上翘,“你就是那个用笔写名字的。”   刘斗“啊”了一下,吞吐道,“我刚进书院,不知道书祭日还要准备印章。不管是用金用玉用石头根本来不及现刻。就只好用笔写了。”刘斗偷偷瞄一眼沈黛,仿佛在观察沈黛有没有生气,“那个赐我字的长者应该考虑得更周到一些,提醒我事先准备好的。都是他的错,对不对?天回?”   沈黛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他抬起手,手心像花骨朵一样打开,掌心上静静卧着一枚半边沾灰的南瓜蒂印。三人的目光同时下垂,全都聚在那枚印上。   刘斗问:“这是什么材料刻的印?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邱默说:“冬瓜、西瓜、南瓜一类的瓜蒂吧?”   沈黛把手心里的宝贝一收,握拳放到腰后面,盯着刘斗的眼睛,“沈远山,你现在有印了。我替你收着。”他顿一顿,转而问,“你为什么说我去不了——”沈黛立刻悟了过来,自问自答,“焦二不会让我去的。连那碗羊羹也不在食谱上,肯定也不让我吃。”   刘斗肩膀下沉,替自己也替沈黛哀叹一声。   沈黛的心早就被“好吃的好玩的”塞满了。他特别想知道甲班的秘密活动到底有多精彩。他特别想去。可身为白帝城少主又缺乏自由行动的能力。偷偷跑出去也不行,屋里睡的人实在太多。   除非——   沈黛把目光移向远处的温朔,嘴角不自觉上扬,“我去。子时,你到西南院学猫头鹰叫。”   “西南院——”邱默咀嚼着这三个字。   刘斗颇为愤愤地道,“就是道盟星君住的地方。”他犹豫地问,“我可以参加吗?”   邱默不假思索地说:“你又不是我们甲班的。”   沈黛重复了一遍:“你又不是甲班的。”他一字一顿敲打,“要和自己同班的学生搞好关系啊,沈远山。”   刘斗轻轻说了“好吧”两个字。   沈黛走向焦二,嘱咐他,摇光星君要给他夜补习课业,晚上不回自己屋子睡觉了。沈黛昨夜就宿在西南院,焦二没有半分怀疑,爽快地应了。沈黛心里有种“主子做事要向手下人请示”的感觉。这个白帝城的少主当得真窝囊啊!   沈黛走向温朔,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对邱默说:“你先学几声猫头鹰叫听听。我不知道猫头鹰是怎么叫的。”   “咕咕咕——”邱默不仅模仿猫头鹰叫下,还叠起手臂学猛禽飞。   “明白了。”沈黛离开,第二次折回来,“你查了没有,佛家七宝是哪七宝?”   邱墨用手摸了摸后脑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我都忘了这一茬了。回去我就去翻书,翻到了告诉你。刘天回,你不仅擅长兵道,还是个不耻上问不停下索的好学生啊!”   沈黛嘴角抽动一下,“子时见,邱无言。”   沈黛捏着印,走向温朔,他主动抬起手,求温朔抓握他的手,眨了眨清澈如水的眼睛,问:“星君,今夜,我可以在你屋子里睡觉吗?” 第090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   “嗯。”温朔没问为什么,只是牵引着沈黛再次穿过用来防火的石墙门洞,“今日教习们都讲了些什么?”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人要达到目的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譬如想要子时能够出去撒欢儿就必须承受来自温朔的知识填鸭。沈黛有觉悟,认命!   沈黛如实回答:“午前,教习们讲的是世家之争。午后,屈夫子讲演兵道。以棋子代表蜀军、龙门军和乌衣营三方势力。我持象子统领蜀军,赢了。”这最后两个字语调上翘,语态轻松,语气加重。似炫耀,又似卖乖。   温朔黑眸闪了一下,不知缘故地幽幽叹了口气,“上午的课业应该不难理解。各方势力在过去现在未来如何生存、角逐和并存?”见沈黛一副懒懒的不愿意回答的样子,温朔自己把话接了下去,“一些表面上人人皆知而大家都感兴趣听不腻的故事。很有意思吧?”   温朔自顾自道:“我最喜欢的书院的这一点。上晌的课业总是对一些通俗易懂的事物进行讲解,结合教习个人经历,不拘泥于任何形式任何内容,兼顾不同年龄学生的不同需求,让学生了解书本之外的知识和世界。不知道小师妹和林长琼花费了多少心力才能捍卫住这样的初衷。”温朔的语气变得颇为犹豫,仿佛在感慨、在赞叹、在可惜,“在白帝城安乐公眼皮子底下,这显然很不容易。”   “世家和兵道——”温朔慎重地啄着这四个字,仿佛这四字重如千斤重橄榄,越嚼越有滋味,“谢氏与刘氏才刚刚结盟,书院就开始教授这些,应该是有意为之。书院已经察觉到两家盟约的缔结,或者是安乐公私下授意,因时因势因人制定这样的课程,有目的性地间接影响门下学子的立场……书院是授业解惑的清净之地,本该避免被扯入世家之争……或许是身不由己……是书院在白帝城能够继续经营下去的前提。小师妹和长琼把握住一个平衡点,守好世俗内外的界限。”   原来书院突然教授兵道和演武还有这一层深意,如果温朔不点出来,他肯定是自己品不出来的。就像温朔说的,会在不知不觉受书院影响,站在金陵谢氏那一方,认为蜀军师出有名。   温朔顿一顿,狭长的眼睑里黑瞳仁微微向沈黛一扫,观察着沈黛的表情,见他没什么要问的才接下去道:“兵道——却是一门极艰深复杂的学问。兵者讲究一个‘变’字。这个‘变’字既是指用兵者心境的变,一万个将领面临同一个困境会采取一万种策略。也是指战局瞬息万变,将领必须根据每时每刻都在改变战局形势而改变策略。”   沈黛蜜蜂叫般“嗯嗯”了几声,仿佛在回应温朔的“教导”,又仿佛只是在哼小曲儿。   不听不听,道士哥哥念经!   书祭第一日,从沈黛睁开眼皮到现在已经熬了七个多时辰了,再勤劳采蜜的小蜜蜂也该得到片刻的清净了!   “兵道是最需要实战经验的学问,忌纸上谈兵,宜活学活用。屈夫子演兵授学,是个难得的好老师。”温朔颇为不死心地补了最后几句话,终于识时务地闭了嘴。   温朔牵着沈黛在黑黝黝的庭院小径上走着。温朔只塞给沈黛三根手指。沈黛的手包着三根并列的僵直手指,总觉得像是小孩被父母牵着。因为捏得太紧捏出汗来,沈黛的手滑不溜秋地往下褪。温朔就是僵着没有反抓沈黛的手。就要像龙虾钳扣住才牢固啊!但温朔就是端着!揣着!装着!有贼心没贼胆!   只不过——   温朔会时不时用空出来的拇指刮一下沈黛凸起来的手指指节。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应该是温朔自己都没察觉的下意识的小动作。   沈黛心想,哼,就差把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顺着毛缕撸毛了。   沈黛拖着沉重的身躯跨过西南院屋子的高门槛,一进屋,他就松开了温朔的手,摸黑摸上温朔的床榻。   沈黛道:“星君,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我想眯一会儿,要是羊羹送来了,你得马上叫醒我。”   温朔:“……”   沈黛抬起腿又放下来,转过身来,看到温朔正在点书案上的蜡烛。烛火一下晃了沈黛的眼睛,他更困了,忍不住用手背揉眼睛,语音酥松道:“星君,你要施个法术把我弄干净吗?我衣袍上肯定沾了好多灰,可能会弄脏你的床。”   火苗从温朔漆黑的眸子里蹿起来,跃动的光辉似在亲吻温朔的脸部的轮廓,令他原本流畅凌厉的五官显得柔和起来,“睡吧。我守着。”   沈黛一脚蹬掉一只靴子,趴到床上,抱着松松软软的枕头,闭上眼睛。他说迷迷糊糊听到温朔叹了一口气。沈黛心中冒起一个个疑惑的泡泡。你叹什么气?是不是气我占了你的床?是不是打心底不乐意?不过,他实在太困了,没精神和温朔掰扯,几个呼吸后就睡着了。   温朔能叹什么?   不过是——   以为沈黛留宿是为了讨教课业,没想到沈黛说的“睡觉”真就是睡觉。他就是感慨,哪里睡觉不是睡觉,怎么偏偏在他眼皮底下睡觉。他还想写几封长信呐。现在恐怕要分心。   子时刚过,门外有人以极轻极缓的动作敲门。温朔快步走到门口,打开一条门缝。门外塞进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摆放一碗冷炙羊羹和一碟子裹着干辣椒末的蜀地特产白菜包腐乳。   温朔目色沉沉,压低嗓音问:“没——送错吗?”   送羊羹的侍从献宝一样说:“肯定没错,特地给星君用了最大的碗,挑了最大块的羊肉片盖在上面。独此一份,绝对不会拿错。”   温朔斟酌着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侍从回答:“那小的就不知道了。厨下没吩咐另外一个人的余量。”   温朔没再说什么,接了托盘,道了句:“有劳。”   温朔关门,悄无声息把托盘放到桌子上,转身,盯住床榻上的人。   沈黛在睡梦中翻了身,眼珠子在眼皮下飞快转动,睫毛因此也在不断地颤动,胸口平缓地起起伏伏。他微张开嘴,一只手垂下来悬空在床榻外,手掌紧紧捏成拳头,掌心里不知道捏着什么东西。   远远地,温朔似乎看到干枯的南瓜藤重新获得了生命,自己破开手指缝隙长了出来,那卷曲的弧度刚刚好贴合沈黛的食指,形如藤戒点缀其间。格外显眼。   沈黛被一声声轻唤叫醒。他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揉眼睛,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他梦呓般问:“有羊羹吃了吗?”   温朔道:“已经放在桌子上了。”   沈黛梦游般站起来,飘到桌子旁边,果然见到一大碗羊肉浮在米汤里的汤羹和一碟子白菜包腐乳。他就杵在那里,低垂着头一点一点,眼皮越来越沉,直到看羊肉汤又钻进他的梦里。   沈黛身子一歪,一条手臂迅速穿过他的背和腋下,架住他。沈黛被温朔扶住。沈黛一下子惊醒,半倚在温朔肩膀上,有些弄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不受控地打了个哈欠,把嘴里稀奇古怪的味道喷到近在咫尺的温朔脸上。沈黛根本不记得自己刚才已经问过了,又问了一次:“什么时辰了?我的羊羹在哪里?”   “刚过子时。羊羹已经送来了,就在你身前的桌子上。”温朔浑身上下绷得邦邦硬,扶沈黛扶得很别扭。他本想扶正沈黛后就把手抽出来,结果,因为沈黛睡得腿麻腰塌身子软,人歪得更厉害,温朔又去扶,适得其反,倒是直接把人弄到自己怀里去了。温朔越想撤力就越被沈黛压,最后被压着不得不屈膝,也就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了。   沈黛吐着气音:“没力气。你喂我。”   温朔:“……”   沈黛脆生生道:“想得美。饭要自己吃才有意思。”   温朔道:“……”   温朔觉得沈黛完全没有离开他的意思,只要他一低头,就看到沈黛缓慢地眨巴着眼睛,眼里边蒙上一层没睡醒的水雾蒙蒙,一脸疲惫。   温朔幽幽吐出一口浊气,柔声问:“想睡觉还是吃东西?”   沈黛回答:“我想听猫头鹰叫。”   温朔彻底沉默。他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少年人的想法。他又想,他从未在了了书院见过猫头鹰出没,远山恐怕要失望了。给他变一个?算了,这不是正常人会做的。   沈黛用手指勾勒装羊羹的薄瓷碗边,叉开食指和拇指量碗口长短,感慨:“好大一只碗,我见过其他学生吃饭,足足比他们的宽了半指。星君,你已经吃完了吗?”   “我明早再吃。”温朔饱含深情地瞥了一眼冷炙羊羹,“吃的时候先用勺子搅匀,搁置的时间一长,香辛料全都沉在碗底,上边的味道淡,下边——”温朔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保持嘴张圆,把后面的话生吞了回去。   呵,想起来他没有味觉了。   沈黛挑起一边眉,看破偏要点破,“我现在才想起来,我没告诉他们要把羊羹送到西南院。你是把自己的给我了吧?星君,你为沈远山刻瓜蒂印,给我留羊羹。我发现你也不是偏心眼得太厉害。”   沈黛从温朔怀里起来,拿起筷箸,凝着温朔的黑眸,“星君,沈远山让我告诉你,别再刻其他的印,这个瓜蒂印已经够丑了。只此一枚。他交给我收着了。星君刻印辛苦,不能再让你饿肚子,我分你一半羊羹好不好?”沈黛用筷箸头戳破白菜叶插进软糯的腐乳里,把它们穿成糖葫芦串状挑起来,“白菜包腐乳给我好不好?”   温朔轻轻“嗯”了一声。   也不推辞,看来是真的饿啊!   沈黛把挑起白菜包腐乳的筷箸交给温朔,双手捧起薄瓷碗,分了一小半冷炙羊羹到装白菜包腐乳的小碗里,“只能装得下这些。可不是我小气哦!”沈黛接过筷箸,将腐乳抖进自己那碗羊羹里,再次把筷箸往温朔手里一塞,“吃吧。星君肯定也想了一天了。”   温朔却没有立刻动筷,又走回书案边开始写东西。   沈黛算是看出来了,只要他在场,温朔就拉不下脸吃这分出来的羊羹。温朔早就习惯一个非人的状态了。沈黛边念叨着屋子里闷,边去推窗,又借由去挂窗栓开门走到窗户外面,蹲在窗下,抱着膝盖抬头看月亮。   今夜是一轮分外皎洁清冷的狗牙月。   那时候在竹贤乡苏宅,温朔也是临窗写信,他在窗外看月亮。时光仿佛总是在重复一些事情。   沈黛问:“星君,你小时候念书的时候,同学喊你晚上出去是要做些什么?”   温朔的声音从窗内飘来:“我的夫子只有我一个学生。没有人与我一起念书。抱歉,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   沈黛道:“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念书、玩游戏都没有人做伴。是不是很没意思?”   沈黛心想,子时都快过了一刻了,邱莫言真慢啊。   温朔道:“那个时候有人陪着我。虽然很多时候我看不见他,但我知道在某个角落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我并不觉得孤单。而且,我还可以抬头看月亮。那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哦——原来你有人陪啊。”沈黛暗叹一声,“真令人羡慕。”   沈黛竖起耳朵尖,听屋子里和屋子外的动静。也是奇了怪了,屋子里没有吮吸咀嚼吞咽的声音,屋子外更没有猫头鹰叫,全都静悄悄的死静死静。温朔到底吃不吃嘛?邱无言到底来不来啊!   沈黛转过来,用手指把住窗棂,悄悄地把头冒出来,把晶亮亮的目光塞进屋子。一看,嘴角微微上翘,心满意足地笑着。温朔果然在吃羊羹,只是吃得很文雅,细嚼慢咽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看来鸡鸣山里超凡脱俗的道士哥哥也是个嘴馋的。到末了,温朔捂着嘴巴咳嗽,咳了一声又一声,根本止不住,黑眸咳得盈盈发光。   原来温朔吃不了辣啊。   刚才他不说?   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啊!   咕咕咕——   寂静的庭院传来猫头鹰叫,是从屋子另一边的窗户传来的,叫到第三次的时候,沈黛已经冲进屋子,捧起碗和筷子,“星君,甲班的邱无言找我去玩儿。要是焦二来找我,你就说我睡着了。你吃了我的羊羹,就得替我保守秘密!”   温朔嚅喏道:“这双筷子我用过了。”   沈黛拿起筷子,在外袍上随便擦了擦,攥在手心里,当着温朔面扬了扬,“我走了。”   温朔:“……”   咕咕咕——   窗外的猫头鹰叫得高亢高频,充分表达了那只“猛禽”的急切心情。   沈黛推开另一扇窗,朝猫在草丛里的邱默挥了挥手,压低嗓音说道:“别叫了,听到了。”   沈黛放下碗筷,爬出窗外,压低嗓音对屋子里的温朔说:“千万千万别让焦二知道。他知道了,我就没第二次溜出来的机会了。我玩好就回来睡觉。你不用等我。”   温朔看着沈黛蹦跶着和新交的友人一同消失在视线里。温朔低头,展开手边的信笺,提笔写下:“小师妹,远山与刘少主之事已悉知。书院第一日主祭仪式已结束。你现在何地?可有为难之处?期汝告知所在,吾立刻赶来……”   温朔写完信,将信笺变为纸鸢,施以法术,令它飞入黑夜去寻曹云。温朔已猜到曹云离开书院是在为沈黛缚魂奔波,他既是心有愧疚,也是担心曹云会为此陷入困境,需要一些帮助。   虽然有些舍不得,但眼见沈黛一日比一日适应书院的生活,且找到了新的朋友,温朔还是决定一收到曹云的回信就去与她会合。书祭后几日的仪式比较简单,可交由其他夫子主持。   在了了书院某个偏僻的角落里,八个甲班学子围坐在一个小火炉前。炉内火炭燃烧,炉上架着一只大铁锅,锅里被铁架框出横七竖八的区域,每一个格子里的汤水都在咕嘟咕嘟冒泡。   在邱默一声令下,所有人把属于自己的冷炙羊羹倒进锅子里。邱默一手拿一根筷子,摆成一个大叉的样子,“哐哐哐”敲着筷子。   面对沈黛不解的目光,邱默笑道,“这也是术数,叫一加一大于二。不试过红泥小火炉枉入蜀!一个人吃一碗冷炙羊羹有什么意思?要倒在一起烫菜吃才巴适!”   在等羊羹再次沸腾的过程中,邱无言问:“刘天回,你和摇光星君走得近,他什么时候走?”   沈黛半是琢磨半是防备地盯着邱默。   邱默哈哈一笑,说:“我只是替大家问一下。有道盟的大人物在,我们都觉得不自在,想干什么都畏手畏脚。刚才我学猫头鹰叫,我真怕他冲出来,扭我耳朵,教训我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出来拉人鬼混。”   “他才不会,他挑嘴得很。只喜欢盯准一个人折腾。”沈黛嘬一口筷子尖,满含笑意地道,“至少还待七天。而且他呀,只要我在,很可能赖在这里不走了。你们日后要经常不自在了。还是最好趁早习惯。”   以邱默为首,大家发出稀奇古怪的一声声哀嚎。 第091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一)   红泥小火炉边上放着镂空的三层木架,那上面除了放着叠起来的八只原本装冷炙羊羹的空碗,还并排放着一碟子又一碟子或青或白或红的瓜果、蔬菜和菌子。还有一碟子类似家畜内脏的软乎乎湿黏黏的红黄相间的东西。   锅子内,雪白的米汤“咕嘟嘟”冒着泡,泡泡粘连爆裂,被片得薄如蝉翼的浅褐色羊肉片不断在米汤里翻滚。   锅子外,甲般的学子们勾肩搭背,聊得热火朝天。   沈黛算是这群里的异类,他几乎不和他们说话,只是一次次吞咽口水,眼睛死死盯住锅子里随泡泡起伏的羊肉片,憋了良久,终于憋不住,问出一句:“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吃?”   邱默用木柄大铜勺搅动米汤,防止锅子煳底,“快了,你数十下心跳就可以吃了。咦——”邱默声调扬起来,舀出一片白菜叶,“谁把白菜放进去了?这是包腐乳的?是谁放的?摩诘不吃辣啊!”   众人齐刷刷看向沈黛。这些人里边只有他是第一次吃红泥小火炉,大家都心如明镜,知道是谁不懂“规矩”。   沈黛想,反正羊羹都搅和在一起了,你们怎么证明就是我坏了规矩?反正你们也没证据,我肯定是不会承认的。沈黛依旧热切地盯着锅子里仿佛在洗澡的羊肉片,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   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邱默打哈哈:“没关系,摩诘你用香油裹一下再吃就不辣了。”   沈黛摸着心脏,已经数完十次心跳,拿起筷箸,夹起了早就瞄准了的一块最大的羊肉片。“啪”一声,横空插出另一双筷箸,打在沈黛的筷箸上,把羊肉片直接给打掉了。沈黛差点就将筷箸往桌上一扣,出口问候对方的老子了。   打筷箸的正是邱默,他嘿嘿笑着:“刘天回,我忘了告诉你,吃东西前还有一件要紧事。”   邱默和木架子旁边坐着的一个学生默契地对望一眼,两人眼睛晶晶亮,微笑着点头。那个学生抱起层层叠套的空碗。一个个空碗被依次传递到旁边之人的手中,除了那个最大的空碗被有目的性地传到了沈黛手中,其他人都是随机取了同样大小同样款式的小碗。   邱默抱着一小坛子酒回来。酒坛子上的泥封还没被揭开。那个分碗的学子捕捉到沈黛投来的疑惑目光,主动解释:“这是蜀地名酿——剑南秋。酿熟于立秋日,产于绵竹州,绵竹古属剑南道,因此叫了这个名字。这是蜀地最烈的酒。又辣又辛,回味无穷。”   邱默立刻接了上去:“平日里教习们不准我们吃的。我们把酒坛子埋在桂花树底下,每年书祭日的第一晚挖出来,偷偷喝上一小碗。就喝一小碗。规矩是,抿一小口酒,吃一大口菜,酒喝完了,菜也吃完了,然后,回去睡大觉!”   沈黛把大碗往身前一推,“已经过了三十次心跳了。”   言下之意,不想听你啰唆,我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邱默依次给每个人倒上一小碗剑南秋,一轮到沈黛,他就倒得颇为犹豫,倒了一半就停下,抱着酒坛子说:“这酒很辣的,你第一次吃要小半口小半口咽。觉得晕乎了就停下,千万别逞强。”   沈黛道:“别人的碗都是满的,我的只有一半。你看不起我。给我倒满。”   邱默嘟囔一句:“你的碗比我们的都大。真的没问题?喝多了,酒气散不掉,是会被屈夫子闻出来的。他不会打你手心,但会让你抄十遍书。”他嘴上虽这么说,但酒坛子口已经歪斜下来,把沈黛的大碗灌满了酒汤。   有人适时插了一句:“我试过,屈夫子的鼻子不太灵光,是闻不出来的。”   众人哄笑。   所有人席地而坐,守在红泥小火炉边。邱默高喊一声,众人抬起碗盏,围成一个圆,圆迅速收缩,八只碗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叮”清脆的撞击声。不少酒汤摇晃着泼洒出来,溅在握碗的一双双细嫩白皙握笔的手指上。其中就包括沈黛,他没喝过酒,更没和这么多人喝过酒,一时没掌握好碰碗的力道,酒汤立刻泼出去一小半。可把沈黛心疼坏了。   那个叫王摩诘的学子趁着大家碰碗朗声道:“横七竖八方是市井,人声鼎沸才识人间。”   碰碗之后,其他学子马上放碗到嘴边,呷上一小口。   沈黛左看看右看看,又慢了半拍,怕撒了酒汤,往前伸脖子去接酒汤,“咕嘟”一声,咽下一大口,碗里的酒汤下去一半。   众人睨着沈黛。   邱默含笑问:“怎么样?”   沈黛用袖子抹了把嘴角,打了个酒嗝,“没味道。我们吃菜吧。”   邱默哈哈大笑,“好酒量!”   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把锅里的羊肉片给捞没了。   沈黛没吃饱,捧起酒碗,用牙齿咬着碗壁,一小口一小口嘬剑南秋,像两颗小葡萄一样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住装动物内脏的碟子。   邱默说:“那个要最后才放。不然汤就腥了。等涮完瓜果蔬菜和山菌,我们还要喝一碗米汤解酒。”   邱默说完从怀里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张纸,当着众人的面抖开来,两手展开纸横在空中。邱默身后有一盏简陋的木灯笼,烛光从后方洒在纸上,使得纸变得近乎透明,上面的墨迹透出来,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上面写着什么。   沈黛看到纸上画着不同的植物,植物图案边还有几行字。邱默就在那墨迹着看纸。他看一眼纸上的字和画,再看一眼木架上的菜蔬,仿佛十分慎重地反复比对。   沈黛在心底哀嚎:“这些读书人吃东西真是太磨叽了!你们到底在等什么啊?”   邱默放下纸,一双深棕色的眸子从纸后冒出来,环视了一圈众人,“吃蔬菜的规矩大家都知道吧?最好,大家在心里默念一遍。”他突然扫到沈黛,眼睛一亮,“哦,今晚刘天回是第一次加入我们。我们有必要向他解释一下吃涮菜的规矩。”   吃蔬菜还有规矩?早知道,还不如回去和鸡鸣山的穷道士一起吃东西。   至少现在肯定吃饱了。   沈黛不加掩饰地眨眼睛翻白眼,一副“你说吧,再奇怪的事我都见识过了”的表情。   邱默道:“这些蔬果和菌子是从陆教习院子里的洼地里采摘下来的。陆教习既是教书的夫子,也是书院的药师。但凡学生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都可以找陆教习开方配药。所以,你不舒服了,可以去找陆教习。”   采摘?   是偷吧。   王摩诘道:“陆教习自己种草药,就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当然,他种草药不是为了食用,因此,草药就分了很多种。有些草药可食用,就是普通的食材,有些草药不可食用,具有毒性。另一些草药则介于可少量食用,多食会积累毒性之间,往往这样的草药异常鲜美。   邱默道,“经过这些年大胆的尝试和不懈的研究,我们总结出了哪些药草是断断不能吃的!就连混一片叶子进锅都是不成的!”邱默将手中的纸抖得哗哗直响,“这张纸叫做‘毒物通缉令’!这上面画的草药绝对不能出现在锅子里?否则,保证你上吐下泻,三天三夜下不了床!”   沈黛挑起右边的眉毛。   呵呵——   这是中毒中的都有心得体会了?   王摩诘伸出五根手指,严肃道:“食草药五大规矩。一,吃草药前,每种草药留一小片存底,万一出了事,方便陆教习对症下药。二,看清楚你吃的是什么草药,不熟悉的不要吃。三,草药一定要煮熟,心急吃不了毒蘑菇。四,去陆教习院子的路一定要熟。一旦出现不舒服,别害羞,拔腿就去找陆教习。五,睡前床边放一桶清水,以便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灌水催吐。”   王摩诘每说完一句话,就并拢一根手指,直到五根手指统统收拢握拳。他把拳头往前一探,就探到沈黛眼皮子底下,仿佛在强调这“五大规矩”是很重要的事。他收拳头,头一歪,眉头还紧紧拧住,“记住了吗,刘天回?”   记住了——   不吃!   邱默从每个碟子里的蔬果菌子中择了一片出来,聚拢在一起包在一方手帕里,塞进衣襟,“我食草药的经验最丰富,照例由我来保管这些东西。好了,时辰不早了,下蔬菜!”   沈黛抬起膝盖,把酒碗放在膝盖上,两只手掌托起酒碗,依旧小口小口地嘬着酒汤。他吞吐得很慢,不是因为酒汤辛辣难以下咽,而是要熬过其他人吃完几碟子可疑的草药。   小火炉边,同学们一个个吃得满脸红光,眼珠子莹莹发亮,也不知道是因为烈酒的酒气上头,还是陆教习种的草药真的那般鲜美。他们全都一副飘飘欲仙的醉态。   沈黛肯定是不会吃这些草药的。他没有味觉,不追求口味,只追求肚子饱,不值得为没有味道的东西承担风险。他的目标是那一碟子血淋淋的内脏。   众人总算吃完蔬果和菌子,酒也都喝完了,各自盛了一碗鲜美异常的米汤,就咬着碗边“咕嘟嘟”往下喝。沈黛连着喝了两碗,一股股暖意顺着食道深入躯干,不知不觉,他手脚滚烫,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沈黛用手绢擦汗。其他人也是一样。   八双筷子在锅子里不断地抬上抬下,不到半刻,就把锅子的熟内脏捞没了。所有人一脸餍足地拍着肚子,歪歪斜斜撑着上半身,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维持住堂堂上等书院门下儒生的从容得体。   邱默道:“今儿就到这了。明日可别被教习们看出来、闻出来。全都好好刷牙,好好洗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去讲堂!”   沈黛打了一个饱嗝,反手撑着上半身,垂眸看火炉和空碟子空碗,“这些怎么办?这要是摊在这里,迟早被教习发现,不还是要打手心吗?   邱默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碎银子,往一直默默矗立在一旁的仆从方向一丢,那仆从接了。邱默道:“他会收拾的,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但愿陆教习这次没种什么奇奇怪怪功效的草药。否则,又要在床上躺好几天。”   听邱默这么说,沈黛就明白他们这么偷偷吃东西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善后的法子是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的。   沈黛站起身来,刚想跨出一步,就觉得两条腿像踩在棉花上,身子左摇右晃,头晕,眼花,想吐。沈黛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手脚不听使唤了。第二反应是,卧槽,我中毒了!   沈黛急道:“草药有问题!我喝了汤都中毒了。”   邱默哈哈笑道:“你那不是中毒。你是喝醉了。让你不要喝那么多。全欲界,剑南秋的烈是排在第二的位置的。第一是极乐坊的青梅酒!你行不行啊?我扶你回去。还是西南院?”   不是中毒就好。   沈黛总算明白,温朔当日说的痛对他有益是什么意思了。一旦不知道疼,不知不觉血流尽了也就真的死了。就像现在,他因为没有味觉,所以根本不觉得酒烈,连早就醉了也不知道。   邱默的手从沈黛背后穿过,搀扶住沈黛。沈黛将身体的一半重量都压在邱默身上。   沈黛道:“嗯,还是西南院。”   邱默扶着沈黛走,还是回到西南苑沈黛爬出来的那扇窗户前。   沈黛靠着墙勉强站住,看着一脸犹豫和心虚的邱默,立刻了悟过来,笑问:“怎么,怕温藏弓?个子那么大,胆子却那么小。你看我一点都不怕他。”沈黛用手掌拍窗户,“哐哐哐”木质窗棂抖动不止。   邱默哀嚎一声:“你不怕,我怕。走了!”一转眼,邱默就溜了,远远传来他的喊声,“明早见,刘天回。”   “吱呀”一声——   窗户从里边被推开。   “温藏弓——”沈黛身子一晃,“哐”一声,腹部撞在窗棂上,他整个人往前一冲,长条形的人立刻对折,挂在窗台上,一半在屋内,一半在屋外,像是鱼跃龙门失败的咸鱼。   沈黛的肚子顶着窗台,胃里立刻翻江倒海,觉得更加难受了,“温藏弓,你死人啊!抱我进去!”沈黛两头翘起来,像是一条砧板上死而复生企图垂死挣扎的咸鱼。   温朔:“……”   温朔身体站得如松,抬起手,比画了一下,仿佛不知道从何下手。   沈黛的上半个身体翘起来,张开手臂,“这样。”   温朔走过来,手臂从沈黛腋下穿过。沈黛的左边脸颊紧紧贴着温朔坚硬起伏的胸膛。温朔将沈黛拉了下来。沈黛的下半个身子毫无知觉,被温朔拖拽,靴子“啪啪啪”依次打过墙、窗、地砖各种硬物。拖尸体不过如此。   温朔问:“你喝酒了?”   废话!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沈黛本来跪着,脸贴着温朔的肚子。沈黛抓住温朔的小臂,猴子爬树一样一点点爬上去,因为身高有差距,爬到温朔胸口就到极限了。沈黛仰头,突然脚一蹬跳起来,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温朔胸口,将人压翻在地。   沈黛双手撑住温朔的胸膛,那双黑沉如海的黑眸在眼前晃啊晃,不,好像不是温朔在晃,而是他在晃。   沈黛喃喃道:“温藏弓,我有一个问题请教你。”   沈黛用食指刮一下温朔笔挺的鼻梁,问:“这是什么?”   沈黛的食指和拇指并拢,搓一下温朔两边柔软的耳垂,问:“这又是什么?”   沈黛食指指腹探向温朔的眼睛。温朔闭上眼睛,鼓起来的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地转动,垂下的睫毛一颤一颤。沈黛压着温朔两边的眼皮,问:“这又又是什么?”   沈黛躬下身,用鼻子和嘴唇在温朔嘴边擦来擦去,如蜻蜓点水,点到为止。温朔霍然睁眼。沈黛盯住那双近在咫尺像是黑曜石棋子的眼眸,发现温朔把眼睛越撑越大。沈黛悬在温朔唇上,深吸一口气,把鼻息喷在温朔脸上,问:“这又又又是什么?”   沈黛微转头,掰手指,“鼻子、耳朵、眼睛、嘴。一二三四五六——呀,怎么少了一个,管他妈的,就是七个。温藏弓,佛家七宝是什么?”沈黛用手指尖狠狠戳温朔心口,一戳一言,“快回答我,这是什么?”   温朔眼睛一眨不眨,松下小半口气。   沈黛“呵”了一声,“不说,我可要亲你了。”   温朔提起一大口气。   沈黛嘴角一勾,“你就是存心的。不老实。”   温朔还是思绪卡顿,磕磕巴巴道:“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   沈黛头一点,嚎一嗓子:“骗人!怎么没有黑曜石?屈夫子说有黑曜石的!温藏弓!温藏弓!温藏弓!你欺负人。”   温朔道:“释家是外来教宗,教中典籍为海外传来,翻译多有歧义。七宝有哪些,几百年来,一直没有定论。”   难怪屈夫子不肯当堂说出七宝为哪七宝。   他根本就不知道!   这个老头子一如既往地精得很!   沈黛的脑袋像是没有重心的棒槌,这敲一下,那敲一下。   温朔生怕沈黛一不留神就把自己送到他唇上。   突然间,沈黛像是小兽低俯身体,几乎贴到温朔脸上,然后,又擦着快速温朔的唇离开。沈黛站起来,低垂着头,身子摇摇晃晃倒退,退到打开的窗户边,自言自语:“我不上你的当。不上当。现在不行。真的不行。”   沈黛的后腰撞到窗户,令他腰肢一酸,他猛然回身,学了几声猫头鹰叫,朝着空无一人、深霭沉沉的黑夜大喊,“邱无言,七宝是金、银、琉璃……还有什么?”沈黛抓抓脑袋,已然把温朔刚才说的话给忘了,他东倒西歪地在屋子里乱晃,边晃边抽腰带,“我要尿尿——”   沈黛才掀前半片袍摆,就有人从背后蹿出来,抱住他,死死用手臂锁住他的手臂和身体。沈黛膝盖窝一软,直接朝前扑倒。温朔在空中转身,让沈黛垫着他落地。沈黛觉得自己缩成一个团,重重挤压温朔了条条肋骨上,一次又一次。   温朔骨头好硬啊。   “疼——”沈黛挤出一个字。   温朔想也没想翻了个面。沈黛被温朔压抵在地上。沈黛尝试着挣扎,才动了一下手。温朔以为他还要松腰带,手向前抓来,扣住沈黛的手,压在沈黛小腹以下大腿根以上的地方。   温朔:“你——”   “别——”后面的字随着温朔的唇没入沈黛背脊凹陷深处而几不可闻。温朔喘息着,拼命压着沈黛不老实的手。   沈黛听到温朔清晰急促的喘息,他的肚子随着温朔的喘息而抽搐起来,身体开始抽搐打战。   这是下面还没解决,上面要出来了!   “怎么了?”温朔抱着沈黛翻滚了一下,又变成沈黛在上,他在下。温朔翘起上半身,半拥着沈黛。沈黛埋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也不说话。沈黛一抽一抽,像是在痉挛。温朔捏住沈黛的下巴,将沈黛的脸抬起来,想看清楚他到底怎么了。   下一刻,呕——   沈黛把肚子里的江河海水全都吐到了温朔的身上。   终于——   解决了!   舒服!   爽! 第092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二)   沈黛抓住温朔胸口湿漉漉的衣袍,拧出一个衣旋儿,那旋儿上还挂着咬成渣的片羊肉。“啪嗒”,那片散掉的羊肉片掉下来,盖住沈黛鼻孔。   沈黛飞快转脑袋,恨不得把鼻子转掉才罢休。等鼻子上的羊肉掉下来,脑袋已经晕乎乎,肚子一抽一抽,食物残渣如泉眼喷涌。沈黛和温朔的衣袍上瞬间沾满了看不出什么连接成一片的黏稠物。   沈黛又吐了两遭,肚子彻底扁下去,却还是想吐,只是变为一次次干呕。沈黛任由脑袋摆来摆去,嚅喏问:“你不嫌我脏吗?”   温朔手指一勾,勾下被含在沈黛嘴角一绺裹满呕吐物的碎发。温朔平静地说:“每个人都会遇上一时难解的事。你不脏。”   沈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准备进行更深一步的试探:“你会吐更多在你身上的。把你泡在酸腐的呕吐物里。迟早会让你觉得我脏,离我远远的。”   温朔沉默着。   这短短的几个呼吸的时长像把沈黛架在香油上“滋滋滋”煎。   温朔道:“我见过很多人,那些人——也包括我自己,才是真正的不堪。你别躲着我,才好。”   沈黛说:“人心多变。到死才是结局。不到最后,永远不知道他人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温藏弓,我死的时候会睁着眼睛,看清楚你最后的样子,弄明白你是不是真的说话算话。”   “好。”温朔的声音本就沙哑,这一声“好”字更像是排箫发出的最低音,他接着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会经过鬼门,请你在那里稍等一等,别害怕,等着我来。”   意思是——   他死,他会追来?   骗子!   这是比从前那个“愿不愿意为沈黛死”更直白的表述。而且那时候,温朔不知道问那个问题的人是沈黛本人,而现在,温朔明确知道,那这句话不只是表述那么简单,更像是一句承诺。沈黛陷入沉默。他有一种明明是给温朔挖坑,结果自己跳进去,越陷越深的感觉。   两人陷入沉默,知道沈黛打破这份令人不安的沉默:“温藏弓,我想尿尿。”   温朔:“……”   温朔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口水,以极轻的清嗓缓解眼前的尴尬。   沈黛想,这个道盟的大人物在这种小事上真是一点脑筋都转不了弯。他又没让他替他脱裤子,更别说提那什么玩意儿。只是用他能办到的法子。   沈黛虚弱道:“你不是会清洁的法术吗?把我下面的水变没。”   温朔:“……”   温朔的手迅速结印。   随着法术生效,沈黛觉得小腹以下那个位置里的水正在被抽走,胀痛感迅速得以缓解。而他和温朔的衣袍上的呕吐物瞬间蒸发,变得干燥,洁净如新。法术果然好用。   沈黛又嘟囔:“温藏弓,这里热。”   温朔腹部发力,负重撑起上半身。他站起来,手臂从沈黛肋下、膝盖穿过,沉了口气,抱着沈黛站起来。温朔动作轻快,却还是晃得沈黛头昏眼花。   沈黛忍不住抱怨:“轻点。”   温朔抱沈黛到放铜盆的木架子边。   温朔道:“抱住我的脖子。”   “干什么?”沈黛心里犯嘀咕,身体的反应却是很听话地用手臂环住温朔的脖子。   温朔托在沈黛后背的手垂下。沈黛的身体自然而然往下沉,不得不缩紧身体像笸篓里晒干的虾米,依靠自己的手臂挂在温朔脖子上。如果不是温朔的另一只手撑托住他的屁股,他肯定就要掉下去了。   刘斗太胖了。   他的手都在颤抖。   温朔以掌为勺,舀水送到沈黛口边。沈黛啄饮,用舌尖一次一次触碰温朔的掌心。舌头卷起洁净的水,冲刷掉那些污秽。沈黛嘴巴鼓鼓囊囊,漱了口,把脏水吐到地上。如此反复五遍。沈黛觉得嘴里黏糊糊的感觉消失了。   温朔的手又把沈黛抄起来。沈黛得以解放双手,“哈哧哈哧”喘着,发现才挂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喘不过气。   温朔抱沈黛走到书案边,将沈黛的臀部搁置在案上。这样一来,沈黛上半身在温朔怀中,下半身躺在狭长的书案上。温朔空出左手,手从沈黛身前穿过,取来一块小而光洁的鹅卵石。   这鹅卵石沈黛知道。是被温朔用来当作镇纸的。这枚鹅卵石下面总是压着温朔写不尽的书信。他拿这个做什么?   温朔把冰凉的鹅卵石贴在沈黛唇边。沈黛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温朔要干什么,仅是凭着本能紧紧抿住唇。   温朔道:“衔住它。我再带你去窗口吹风。”   见沈黛的两片唇还是严丝合缝贴在一起,温朔磕磕巴巴地补了一句:“听—话—”   沈黛张圆嘴。   温朔的手指伸进来,把光洁如玉的鹅卵石压在沈黛舌头根部的位置。   沈黛立刻觉得恶心,腹部一抽,肠子和胃好像同时缩了一下,喉咙发出食物倒灌食管的水流声音,他又想吐。都是被温朔害的!   温朔立刻缩手。   因为温朔害他犯恶心,沈黛恼怒地用尖牙咬了温朔的手指一次。   温朔沉默着忍受。   沈黛松开牙齿,这才让石头完全贴在舌头上,他口中冰冰凉凉的,瞬间觉得没那么恶心了。   温朔的左手臂再次穿过沈黛的膝盖下方,就要将沈黛带离书案。   沈黛急道:“等等——”   含着石头说话真不方便,好在温朔是个明白人,几乎立刻站着不动。   沈黛从怀里取出给阿娘的书信和温朔刻的“远山归人”瓜蒂印。他发现信上已经沾了污秽,心疼地用手指去捻那不大的污点,却只是把纸捻毛了,他不敢再去捻,转而用手指头指一个方向,意思是“你往那边去一点儿。”   温朔可机灵,又明白了。   随着温朔挪动脚步,沈黛够到了古琴式样的木匣,打开木匣,把印放进去。他轻轻拨弄一下印,让同样轻的印和蝉壳紧贴在一起,小小的,像是两个要好的伙伴。他盖上琴盖,用匣子压住书信,做好这一切才又指了指窗户,意思是:“好了。带我去窗边。”   温朔抱沈黛到窗边。温朔将一整面墙的窗户都依次推开。凉爽的穿堂风贯穿而入,令整间屋子的烛火闪烁,窗棂轻拍墙面,发出刺破寂静的“哐当哐当”声响。   温朔刚想将沈黛放到细窄的槛框上,沈黛口衔醒酒石含糊不清道:“硌人!”   温朔抱着沈黛,默默跨上槛框,背靠窗棂。   沈黛并腿坐在温朔大腿上,头枕着温朔起伏的胸口,让迎面而来的夜风吹凉他滚烫的脸颊。他感觉嘴里的鹅卵石已经没那么凉了,他想说话,也想吐。   温朔一直仰头,不说话,看一轮清月从薄云后慢慢钻出来。   沈黛别过头,“啪嗒”一声,吐掉嘴里的鹅卵石,咽了口唾沫,强压下想吐的感觉,头轻轻撞向温朔的胸膛,成功吸引了温朔的注意,令他的黑眸垂下来。   温朔道:“等你缓过来,我去厨下,找找有没有酸汤。如果没有,我想应该还剩下不少米汤。你把米汤喝下去,胃就没那么烧了。喝完米汤,漱口,你再好好睡一觉。明日会好些,但你大概是第一次饮酒,会连着难受三四天。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沈黛眯眼问:“你以前是不是个大酒鬼,怎么知道那么多解酒的法子?”   温朔道:“我不饮酒。只是看身边人饮酒后会那么做。”   “你身边总是嗡嗡嗡围着那么多蜜蜂和蝴蝶是吧?”沈黛眸光闪烁,“谢渊是不是个大酒桶坛子?”   温朔道:“很久以前他嗜酒。现在不会。”   “你和谢渊很亲近吗?”沈黛紧紧盯住温朔的脸,不准备放过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他已经知道两柄剑尊的渊源,知道小师妹和大师兄是很纯粹的关系,现在只剩下大师兄和小师弟的关系存疑了,“我早上听教习说,洛阳温氏和金陵谢氏是大公鸡和八脚蜈蚣,也是天生的仇敌。他们好不了一时半刻。为什么你肯帮谢渊?谢渊又肯扶持你?”   言下之意,你们之间肯定不清不楚啊。   有传言和谢渊为证!   温朔平静道:“我不是温家人。我是谢渊的师兄。谢渊把我当师兄。”短短三句话,是以平铺直叙的方式完结了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为什么不是温家人?   沈黛最想问这个,但话到嘴边他又把它吞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舍不得这么问,仿佛会牵扯出一些伤心事。   沈黛只是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我,有那么一个厉害的家族、厉害的父亲,我肯定舍不得离家。只有掌握足够的力量,我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只有爬得足够高,才能撑起一片天。其他的什么,我会选择忍耐。”   温朔道:“你的想法没错。那是我的选择——未必是对的,因为自私,因为胆怯,那个时候,我选择了逃避。可我不后悔。也庆幸那个时候的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自我了断。正因为罪恶深重,才不配得到解脱。”   温朔黑眸中映着两轮缩小的月轮,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那月占据了他的全部,没有分一丝余光到沈黛脸上。顺着温朔的目光,沈黛看天上那轮没什么意思的月亮。   沈黛问:“你和其他人一起看过月亮吗?”   温朔道:“看过。很多很多次。”   沈黛露出獠牙,龇牙咧嘴说:“你闭上眼睛。你看月亮的时候就看不见我,更不会专心听我说话。”   沈如果有办法把这个月亮换成新的,他一定会那么做。他想让这轮月亮是他和温朔看过的那一轮。他不要别人看过的那一轮。沈黛愤愤地默默地想着。   温朔闭上眼睛,凸起的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快速转来转去。这表明他很不安。沈黛把脸凑近温朔的下巴。温朔往后一缩,微微掀开一条眼缝,从那条细缝里把清凉的目光塞出来。   沈黛问:“刚才有什么事在你脑袋里晃了一下。在想什么?不许骗人。”   温朔道:“我只是在想——别乘人不备亲人就好。”   沈黛一时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想笑是因为,他才不会顶着刘斗的一张脸去亲老师。想哭是因为,听温朔话的意思,他可真是经历丰富,还有人想在他闭眼睛的时候亲他呐!   所以——   温朔睁开眼看的是月亮。   闭上眼,想的是那个偷亲他的人。   睁眼、闭眼都没有他沈黛。   他不想再和温朔公赏别人用过的月亮了。   沈黛用脸蹭温朔的衣襟,把脸好好藏个干净,“温藏弓,风吹得差不多了。我想喝米汤。”   温朔从槛框上跨下来,抱着沈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黛问:“干什么?”   温朔道:“腿麻。马上好。”温朔一条腿一条腿抖动,让血脉得以舒畅。温朔抱沈黛到床榻上,转身想走,衣袍却掀起来,寻找源头,那衣角被沈黛拽在手心。   沈黛说:“带我一起去厨下。我不想吐的时候,没人帮我弄干净身体。”   沈黛被温朔背着来到了了书院的厨房。   此时已过丑时,厨房早就没人,好在门只是虚掩着的,大概是觉得仲尼门生不至于半夜偷吃。灶上空空如也,没有温朔说的酸汤,连米汤也一滴不剩。沈黛在温朔脸上看到了为难和纠结。   温朔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只瓮,一手抱着瓮,一手抓出一把雪白的生米,低头,目色沉沉,盯着手掌心的米发呆   沈黛问:“子时早就过了。不用守不起火的规矩了。你要给我现煮梗米粥吗?”   温朔一边“嗯”,一边点头,仿佛在回应沈黛,也在说服自己。   温朔放下瓮,左右打量,找来一只锅子,抓了十把米进去,放到灶上。他走到院子里,扶起一大块柴,双脚一前一后跨出,架剑于头顶,起剑式,一剑挥下,用剑尊劈柴。   温朔走回厨房,捏诀,用水咒淘米,用火咒点柴。一番操作虎虎生风、咚咚锵锵,阵仗特别大,像在变戏法。半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将锅子揭开,一捧黑烟冒起来,瞬间淹没了温朔站得笔直却在颤抖的身躯,他嘴角忍不住抽动一下。   温朔的黑眸拧出两团黑色的漩涡,盯着那锅子,待那黑烟消散,他抬起头,鼻头上沾了一点灰,像是只小狗的鼻子,一字一顿很认真地说:“糊了——”   “——重来。”摇光星君再战“强敌”。   沈黛已经有所感悟了,单靠道盟的大少爷的努力,他怕是到明天都吃不上一碗粥。今晚这胃要烧得化掉了! 第093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三)   沈黛是被唇上冰凉坚硬的触感吵醒的,他抬不起沉重的眼皮,像是含了口水般念叨:“温藏弓,你有完没完——”   温朔用勺子刮下碗中最上面薄薄一层梗米粥,凑到沈黛唇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把沈黛弄醒。就那么看着沈黛张嘴,把飘着黑乎乎焦渣的粥水吞咽下去。沈黛抬起眼帘,眼睛盈盈发亮像是两汪湖水。沈黛迫不及待张了第二次口。温朔再刮一层粥,送到沈黛口中。   整个过程中,只有勺子轻轻撞击瓷碗的清脆声音,温朔不断用眼神询问:“怎么样?”   沈黛直到舔完最后一勺温粥,才不急不缓地说了一句:“还不错。”   温朔长长舒了一口气,站起来,看了一眼炉灶上锅子里满扑扑的粥水——这是不知道一个人的粥到底该放多少生米,结果放多了。   温朔自己给自己舀粥,吃的时候频频皱眉,表情分外严肃。他连着吃了三大碗,直接让锅子里的粥水下去一大半。最后那些,他实在吃不下,心里想着只能处置了。   沈黛靠坐在墙边,撸着微微拱起的肚子,越来越清醒,盯着吃粥的温朔,问:“星君,你在鸡鸣山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温朔清了清嗓子,“有时候,谢渊会派人送现成的点心来。大多数时候,我辟谷。偶尔——我去道盟的饭堂吃一点。”说到最后,温朔的声音轻下去,仿佛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要是实在饿得厉害,是和道盟的后辈们挤饭堂的同一条长板凳,吃菜和米定量的例食。   沈黛憋着笑,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星君,你要是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舒心,别人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温朔“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嗯”什么,立刻转移话题:“寅时一刻了。我扶你回去。”   额——   这是直接煮了一个多时辰啊?   沈黛算了算,他能睡的时间也就不到两个时辰了!   温藏弓真没用。   沈黛张开手臂,饮了酒,就算是热水烫皮也不怕,皮足够厚,他说:“走不动。还求星君背我回去。”   温朔没说什么,走过来,背身,蹲下身子。沈黛扑到温朔背上,用手缠住温朔的脖子。温朔的手穿过沈黛膝盖窝,站起来。世界随着温朔起身,钻到沈黛脚下,乖巧地臣服于他们。   温朔绕到灶台边,从怀里取出一颗碎银,放在锅子边。   沈黛的目光垂下去,盯着那颗璀璨的碎银子,问:“这是为什么?”   温朔道:“赔钱。打碎了三只碗,弄破了一盏锅。”   沈黛哈哈大笑,直笑得脸埋进温朔背脊凹陷深处,用恰到好处的声音说:“温藏弓,你真可爱。”不轻不重,刚刚好能让温朔听到。   温朔背脊上的肌肉一条条垒起来,硌着沈黛的脸颊肉。温朔明显是紧张了,害怕了,不知道他怎么就可爱了。   沈黛问:“明早几时起?”   温朔道:“还是卯时。”   沈黛道:“那好,早一刻叫我。我和你一起打八虚拳。明日可以吃东西了吧?”   温朔道:“可以。”   说话间,温朔背着沈黛在月亮照亮的小径上走。   沈黛在温朔背上颠啊颠,眼皮越来越沉,还没回西南院,抱着温朔脖子的手就无力垂下。沈黛睡着了。温朔用自己的手压住沈黛的手,以防他从背上滑下来。   温朔小心翼翼把沈黛放到床榻上,给他脱靴子,解玉冠。精巧的冠才解下来,就听沈黛梦呓了一声:“温藏弓。”说完这一句,沈黛翻了个身,抱起一个枕头,用大腿压着,像是搂着个人那般搂着那只枕头。   这个时候,温朔心似有所动,一撇头,看见黑色的纸鸢从窗外飞进来。纸鸢竖起身体,尾翼向内侧微微卷起,煽动了翅膀几下,消散成一个个金色的光点,光点凝成一列列隽秀的字迹。   ——朔朔,蜘蛛精踪迹难寻。我在鄢陵以西豫州颍川郡石人山中。请来助我。曹云留。   在此之后,曹云又用明显有别于之前的潦草笔迹补了两句:一切以黛黛为先。若他不愿意,可稍缓几日。   温朔手中拿的玉冠,袖子一挥,挥散曹云的字迹。温朔弯身,将玉冠塞进沈黛枕着的那只枕头下面。   温朔伫立在床榻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去写信,不想去坐在书案前撑头合眼。就想那么站着。   ……   沈黛感觉有阳光射在脸上。他睁开眼,看到一个高大的影子罩在上方。沈黛眨了眨眼睛,让那个影子由模糊变为清晰,勾勒出开阔的额头、漆黑的眼睛、笔挺的鼻子和略微有些单薄的嘴唇。   沈黛一时吃不准,温朔这是正要叫他起床,他碰巧自己醒了,还是就在这里没有理由地站了一夜的规矩。   沈黛下床,利落地洗漱完毕,披头散发地伸了个懒腰。酒气散得很快,他几乎感觉不到身体上的任何不适了。   沈黛说:“星君,我们开始吧。”   于是,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师徒两个并排站好,开始打八虚拳。打了三遍,沈黛大汗淋漓,用手指捏着衣襟扇风。温朔施法处理掉沈黛身上的汗。沈黛立刻觉得通身爽快,精神奕奕足以应对一天的繁重课业。   沈黛边低头找了半天冠,边挽发成一个丸子在头顶,没找到冠。未等到温朔出声提醒,沈黛将书案上笔筒里那些湖笔拨弄得“沙沙”作响,他挑了最细的那一只湖笔,插进丸子里,作为固定头发的簪用。   有人叩门。   仆从送来丰盛的早饭。   沈黛一眼就瞄准了那一大串时鲜的葡萄。他用手掌包住葡萄,坐到门槛上,一边吹着凉爽的风,一边两指捏起葡萄藤,把葡萄悬在空中,直接用嘴一颗颗咬葡萄吃。   温朔走到沈黛身后,安静得像是只短尾巴的猫,若非他的影子从沈黛的影子上长出来,压住沈黛的影子,沈黛肯定不会发现。   温朔道:“我要走了。”   沈黛仍是衔葡萄吃,一颗接着一颗,吃得不亦乐乎。他把葡萄籽在口腔里攒了又攒,终于,一口气朝着花圃像是弹珠一样吐了出去,吐完,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也没接温朔话。   他有留让温朔留下的理由吗?   自然是没有。   自己想留不算。   沈黛慢吞吞吃完一整串葡萄。温朔就耐心在后面站着。葡萄籽在花圃的泥土上积成一座小山。沈黛走过去,用靴子重重地、反复地、泄愤地踩踏,仿佛存心和葡萄籽过不去,直把葡萄籽深深踩进泥土。温朔沉着黑眸,一言不发地看着沈黛。   沈黛踩完,抬起头,噙起一个淡笑,说:“它有自知之明。闲来取乐的玩样儿。被人踩疼了,说不定就出息了,明年长出一棵葡萄树,结果子我们分来吃。”   沈黛抱拳,向温朔行大礼,“星君,这两日多谢你的照顾和教导。就此作别。时辰不早了,我去上学。”   沈黛头也不回地走了,越走越慢,走到大讲堂已近乎是手脚并用挪步。沈黛是第一个到大讲堂的学生,他趴在矮桌案上,打了会儿瞌睡。直到有人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沈黛支起上半身,恹恹看向来人。   邱默问:“一副没精神的样子。是不是还在醉?”   沈黛用手撑着下巴,幽幽说:“那么点酒,根本不醉人。”   “你酒量真的不错。这个朋友值得交。”邱默指了指沈黛旁边的空位子,“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沈黛眯起眼,道:“不可以,这是给沈远山留的。”   邱默闻言,也不失落,直接择了个沈黛后边的矮桌案坐下。   之后,陆续有昨天一起吃红泥小火炉的同学向沈黛打招呼。沈黛点头应付着他们,只觉得他们脸熟,却叫不出名字。他们散坐在沈黛周围,以邱默为中心。邱默显然是这群人里的孩子王。   直到第一堂课的教习抱着书卷走进来,刘斗都没有现身。不仅刘斗没有来,沈黛观察到,大讲堂今日的学生少了至少十个。   沈黛自言自语:“这是昨晚上各偷吃各的,醉得全都下不来床了?”   邱默耳朵耸一耸,抬起大腿,双手撑在书案上,探出身子悄悄和沈黛说:“今日一早,我们班的王摩诘——你还记得他吗?就是分碗喜欢念句的那个。他接到家书,家里要他退学,去参军。”   邱默道:“蜀军真的要动啊。世家们都接到消息了,全部蠢蠢欲动,有所打算。家里子嗣多的,就择出那么一两个不受宠的塞到军营里去,为家族稳固地位,建功立业。王摩诘九十那个倒霉蛋。我估计,少的那些学生都是打算退学。哎,你接到家信了吗?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才来了没几天。”   想不到一场金陵和洛阳之间的世家之争会以这样的方式将人牵涉进去。沈黛有了一种遥不可及的事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所有人的命运的感觉。谁会料到昨夜还在一起饮酒的王摩诘不做握笔的学生,要去做握剑的将士。   不过,要说沈黛有多感慨,倒也不至于。他和那些即将参军的学生都不熟悉。而参军,肯定轮不到他沈远山。沈黛更多的是惋惜一个人的命运不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比如,仅凭谢渊和安乐公的一个盟约,王摩诘就可能死在战场上。   星君,今日有好多人退学。   其中包括我甲班的同窗好友王摩诘。   我有点难过,你留下再陪我一天吧。   这样的理由——   没有多大说服力,一看就是借口,更像是没理由憋理由。   沈黛光想一想就觉得恶心想吐。   直到上午的课业结束,沈黛都没有看到刘斗。下午,沈黛完成屈夫子又一轮的兵道学习。陆教习依然带着乙班的学生在院子里跑步。沈黛分神找了许久,从队伍后头往前找,找了好几遍,都没见到刘斗。   刘斗到底去哪里了?   病了?   饿昏过去了?   总不见得也自荐去当兵了?   沈黛犯着嘀咕熬过下午的课业,坐进藤椅,任由焦二引着仆妇带他回刘斗的寝舍。一进屋子,里外都找遍了,不见刘斗。   沈黛问焦二:“沈小公子呐?”   焦二回答:“早上被几位公子拉着走了,也没有吩咐下来,他们是要去哪里。”   言下之意,焦二是不知道刘斗去了哪里。也不在乎他去哪了。   沈黛越想越不对劲,让焦二抬着他去了沈黛的寝舍,意料之中,刘斗不在里边。   刘斗这是丢了?   刘斗这是丢了。   刘斗这是丢了!   星君——   沈远山丢了!   沈黛拔腿就跑,焦二带着仆妇在后面又喊又追。沈黛身姿矫健的在了了书院拐来拐去,直接钻入温朔所在的西南院。   哈赤哈赤——   沈黛用手撑着门框,盯着站在屋子里一脸迷惑的温朔。   还好,还没走。   沈黛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等稍平静下来,他似抱怨又似试探地说了一句:“星君,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温朔将沈黛给崔小舟的信和南瓜蒂印托在手心,想要递给沈黛,“你忘了拿这些。”他顿一顿,皱了皱眉,问,“何事如此着急?”   沈黛站直身子,毫不吝啬自己的慌张,“星君,沈远山丢了。”   沈黛几不可察地勾起嘴角,又强调了一遍:“沈远山丢了。”   沈黛心里的阴暗小人已经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你想走也走不成了。” 第094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四)   是麻烦自己找上门的,可不是他沈黛捣鬼。   沈黛勉强收住笑容,感慨眼瞎耳聋的天道偶尔也会回光返照。   背后传来交叠的脚步声,沈黛转头,看见焦二带着仆妇们一个个跪倒在他面前。焦二“嗙”一声将□□横在膝盖前,叩头,中气十足地道:“是老奴失察,让沈小公子走丢。请少主责罚。”   没听出诚惶诚恐,倒是听出一股横竖横的无赖劲儿。   这就确定是刘斗自己走丢了?   焦二急于撇清关系,这个行为很反常啊。   温朔神色微动,闭目,再睁开眼睛,双眸已经燃成两团蓝色的火焰。他抬起右手,握拳,再猛然放开。在温朔竖起的手掌四周凭空出现几十根竹竿子,和筷子一般长,比筷子细一半,头尾相对,在温朔手掌周围围成一个看起来扎人的圈。   温朔的手势不断变化,做着摊开、抓取、拨乱、点数的动作。那些竹签就在这些动作下不断变化着,像点兵点将,任由温朔的意志驱使。   沈黛觉得古怪,忍不住问:“星君,你在做什么?”   温朔手上的动作并不停,说:“师父的神机之算,起蓍草占卜沈远山身体的下落。”温朔的话音刚落,卦象已现,他仰头看着漂浮的蓍草,一挥衣袖,抹去所有蓍草,“地水师卦,行险而顺,贞。他还活着。身在水泽之地。我往雪浪江口去。”   温朔解下挂在腰上的剑尊,利剑出鞘,身体化为一道光射向敞开的屋门,直上云端。通体黑色的衣袍被九霄天的风吹得一上一下,上面挂着个圆滚滚白乎乎的人。   沈黛是在匆忙间抓住温朔的衣袍的,当他被风吹得像是波浪一样上下摇摆,他就觉得昨夜的酒还没散尽,胃里翻江倒海,眼看就要吐了。   温朔:“.......”   温朔一把将沈黛提上来放在剑尊上——他背后,斟酌着问:“你要一起去?”   沈黛用手束紧温朔的细腰,把脸贴在温朔宽阔的背上,把细长的人锁得死死的,说:“我还挺关心他——的身体——好不好的。”   这是实话。现在温朔再留一夜已成定局。沈黛不免担心起自己的身体来。鱼也要,熊掌也要,必须两手狠狠抓。   沈黛问:“会有危险吗?”   温朔道:“卦象所指,内心坚定,战无不胜。”   沈黛嘟囔一声:“你还信这个?”   温朔很干脆地道:“信。”   温朔带着沈黛在天上“嗖嗖嗖”飞,如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苍穹,向着雪浪江口坠落。风在沈黛耳畔呼啸作响,无形的风变得有形,不断灌入沈黛张开的嘴里,害得他胃痉挛,开始不停地打嗝。沈黛被风封住嘴,直到剑尊悬空于雪浪江口,他都没能和温朔说上超过五句话。   在温朔的意志之下,剑尊慢下来,带着两人在雪浪江口上绕圈盘旋。沈黛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盘旋于空中已经盯准猎物的雄鹰,只是他这只鹰眼神不太好,看不见猎物在哪里。   随着剑尊慢下来,风已经没那么劲了,沈黛尝试开口:“找到——咯——沈——咯——远山——咯——了吗?”沈黛还在因为吃了几口风而疯狂打嗝。   温朔幽眸闪烁,盯着地下在沈黛看来只是无尽黑夜的雾气的地方,说:“抱紧我。”   沈黛把半个身子都压在温朔背上。温朔右手捏剑诀,左手覆上沈黛紧扣在他腹前的手,以此固定住沈黛。剑尊剑尖向上一挑,以一个流畅的曲线向下俯冲。二人一剑像是大海上冲向陆地的巨浪,又似一支破开浓浓黑雾的利箭。黑雾向两边散开,沈黛的眼前开始变得开阔、清晰。   待看清雪浪江口的情景,待看到他们此番的“猎物”,沈黛不禁打了个寒战。   只有寒月照亮的江畔,一颗颗光洁如鸡蛋的石头发出鱼鳞般的光泽。在那石滩之上,七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围在一起,穿着统一的儒生服,袍角被风吹得“啪啪”乱飞。他们两腿分开,头朝下,屁/股翘起来,蹲在那里,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似在啃咬食物。   沈黛很确定这些学生在吃人。   吃人并不可怕。这甚至是沈黛最普通一日的最普通一餐。只是这些学生围成的圈外静静卧着一只靴子,靴筒疲软折叠在靴尖,靠近脚后跟的地方有一朵小小的、孤零零的牡丹,那是他阿娘亲手绣的。   这意味着这些学生吃的是沈黛的身体。   看人吃自己,让人从后背升腾起一股凉意。   沈黛脚下的剑尊亮了一下,剑身随之消失。沈黛立刻失去支撑,身体往下坠了那么几个呼吸的时长,他就感觉一个气流在脚下炸裂,身体被震地起伏一下,又一个气流炸裂,一个接着一个气流炸开,如在他脚下生莲,承托起他的脚步,让他一步一步稳稳落在石滩上。   不过到最后,积蓄的下坠之力还是让沈黛往温朔背上狠狠撞了那么一下。温朔的背硬得像是一块铁,像是一堵墙,像是一柄剑,隔在沈黛和那些非人非鬼的学生之间。   剑尊已回到温朔手中,随着他走上前,剑尖点在石滩上,擦出点点灿烂星火。   温朔没有立刻出剑。   沈黛不知道温朔在等什么,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这些家伙将沈黛之血喝干,将沈黛之肉食尽,将沈黛之骨嚼烂?这些乌合之众,难道不该是剑起,剑落,就可以杀个干净吗?   沈黛一下子从温朔身后冲出来,反正此刻他离自己的身体足够近,可以调动身体里的“水火风雷土”咒,任何一咒都可以解决眼前的麻烦。   沈黛几乎就要叩出“火”字,他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曾和他一起围坐在红泥小火炉边,伸出五根手指,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握拳,向他解释“食药草”五大规矩的少年。那个少年叫王摩诘,因为蜀地和金陵的盟约即将离开书院,加入蜀军。那日在火炉边的少年的脸是如此鲜活明亮,仿佛还在眼前。沈黛耳畔响起少年吟的一句“横七竖八方是市井,人声鼎沸才识人间”。   沈黛把已经到嘴边的“火”字吞了下去,他磕巴了那么一小下,改“火”为“风”。一道风凭空挂起,将围在沈黛“尸骨”边的学生吹得像竿头晒的衣服。   沈黛面色平静地看着那个叫王摩诘的少年一会儿头在上,一会儿脚在上,如此交错着像是个球一样往后翻滚,最终停下,支起上半身,目光空洞而失焦,嘴里衔的是半根沾血的脚指头,嚼了嚼,脖子一伸,竟然吞下去了!   沈黛很确定,心软、脑袋昏只有刚才那这一次,等恢复理智,管他是不是认识的同窗,杀干净才能确保自己的身体不会再缺失下去。   这世间有比他自己还重要的东西吗?   有,他阿娘。   除了崔小舟,都是操、蛋!   沈黛到现在才想起去看刘斗的情况。   刘斗仰天躺在冰凉的石滩上,双臂呈大字形展开,一条腿折起,一条腿平直搁置。他的眼睛浑圆瞪着,眼中仿佛凝着两汪漆黑的死水,那水会吸走所有的光,却倒映着天上的轮即满未满清寒的月。   那只不知什么时候被蹬掉的靴子属于躺着的那只脚,拇指缺失,被王摩诘咬掉了,从创口淌下一条蜿蜒的血溪延伸到沈黛脚下。   除了赤裸的那只脚,四肢还算完整。主要的咬伤集中在躯干,左边的胸骨已经裸露在外,像是屠户砧板上已经被剔肉的森然羊肋骨,柔软湿黏的内脏若隐若现,似乎在抽搐着搏动。   心脏还在跳,还活着?   沈黛冷冷道,“星君,这就是你占卜的——”他加重语气一字一顿说,“战——无——不——胜?”他“嗬”了一声,“你比我从前遇到的一个骗我阿娘钱的道士还不灵。”   沈黛走向刘斗的残躯。这个时候,七个学生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呢喃,张牙舞爪向着沈黛扑过来。   温朔平伸剑诀,剑尊从一柄变为上百柄,并排上下浮动。温朔轻叩一个“去”字,数百柄剑尊的幻影朝着漆黑的天际射去,转瞬,又犹如暴雨般落下,深深钉入七个学生的脚边,围成格栅牢笼,将七个学生困在原地。   沈黛用余光打量那些不断想用身体上任何一块地方撞击牢笼的学生们,似讽刺似感慨地说:“星君,论公平公正你肯定属于天下第一。你把每一片善心都上过秤,分到每个人身上,一两也不多,一两也不少。而且,善心不要钱,见谁可怜,都要洒上一点。你这般顾全大局,迟早害死我。”   温朔道:“这些学生是受人驱使,并非出于本意。”   沈黛已经走到刘斗身边。沈黛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脸,还未等沈黛开口询问“你死了没有”。沈黛看到刘斗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沈黛抹了一下眼睛,确认刚才不是自己的错觉。刘斗又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意味着,温朔的神机之算灵了一半,刘斗的确没死透。   于沈黛来说,这是好事,身体没凉透,缺的骨头和肉养一养迟早会长出来。于刘斗来说,却是天下至极的坏事,他是在意识清晰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的。应该会很疼。但恐惧一定大于疼。死对他来说或许都算是解脱了。   温朔快步走到刘斗身边,单膝跪地,一手抓着刘斗的手臂,说:“天回,我是温藏弓。”   天回?   这是不准备掩饰了?   也是,刘斗现在被咬得心肝脾胆肾俱损,一口一个牙印的,七魂六魄如同惊弓之鸟,寻常人吹口阳气就要散,喊魂可不得喊本名儿。喊别人,他根本不会应。   沈黛很是好奇,白帝城金尊玉贵的少主人刘天回经此一吓,会变成什么样子?好歹也是被他调教过吃过人的胆子,不至于失心疯吧?   温朔将一脉脉修为输入刘斗的身体——真正的起死人,肉白骨,就像竹贤乡阴阳汤泉中,替沈黛治愈被苏大掌柜捅出的无数窟窿一样。沈黛见证着又一次奇迹在自己的身体上发生,心里冒出一句“缝缝补补又是一具漂亮如同女孩儿的躯壳”。   可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温朔边输修为边道:“可以去试着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黛被一语点醒,走到王摩诘的那个牢笼前,“你——”沈黛不知道整件事的到底因何而起,竟是一时语塞,连从何问起都不知道。   不过,沈黛离王摩诘足够近,所以听到了王摩诘反复低语的一句话:“我不想去参军。我不想去参军。我不想去参加”   不想去参军?   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   你们参不参军和沈远山有什么关系?   王摩诘突然扑过来,仿佛认出了沈黛,他的手抓着作为格栅的剑尊幻影,像是要从里边把身体挤出来,“这都怪你。刘天回!凭什么你们缔结盟约,去送死的却是我们?你才是白帝城的少主人,要参军也该你冲在前面。”   沈黛神思一动,似有所悟,他嗓音清凌凌道:“对啊,我才是白帝城的少主人,你们有怨抱怨,有仇报仇。找人眼睛瞪大点啊,找我啊,为什么去害沈远山?”   王摩诘道:“你是白帝城的少主人,是大人物,我们招惹不起。我们想找个不那么重要的人下手。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追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埋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觉得他的血肉香,忍不住就想吃。”   沈黛回望一眼刘斗,发现刘斗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缺失的拇指都长出来了。可他还是那样躺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仿佛无知无觉,心如死灰。   是啊——   人死了才会有人复仇。   畜生死了,很可能就是跳脚骂两句泄愤。   一时间倒是说不好,是沈黛应了刘斗的劫,还是刘斗替沈黛挡灾。   但沈黛就是觉得不对劲。一个人脑子一热想找沈远山泄愤,总不见得这里所有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脑子都是一根线牵着,线被什么人一抽,就都来找沈黛背锅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   臭味相投?   鬼才信!   啪啪啪——   沈黛仿佛听到翻书的声音。他头顶有一个极大的虚空的书页落下,书页翻开朝下,从头至尾将他罩住。随着书页下沉,有浅浅的低喃声响起:“众学子不满被送上战场,以王摩诘为首,诱骗沈黛出城,分食之。”   啪啪啪——   又响起翻书页的声音。   呢喃声再起:“沈黛之魂似乎异常美味。摄沈黛之魂入海市。”   沈黛看到温朔的嘴张开,却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那巨大的书册幻出一个旋转扭曲的光圈,似一道连接其他世界的门,门内伸出一只巨大的白骨手,朝着沈黛头顶招了那么一下。然后,沈黛之魂就像是豆芽从脑袋里裂开,飞了出去,升入与地面平行的一扇门中。   温朔想立刻离开刘斗的身边,但恰逢体内一波修为爆裂,待修为灌入刘斗身体,那么一弹指的耽搁,沈黛就消失在了光门之后。温朔想也没想,分出所有魂魄,化为无数束光一同追入光门。 第095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五)   沈黛头痛欲裂,就像有一根烧红的烙铁插进脑子里,不断地搅来搅去。他的眼前,四季转换,雨雪雾晴,不同的画面像是走马灯般飞快旋转。他感觉自己被尖刀从头至脚剖开来了,灵魂被划拉成一条一条,同时抛出去,身处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光。   好在这种痛很快就消失了。   沈黛感觉自己轻飘飘,轻得像是一片羽毛,随风摇来摇去,最终飘向何方,他因为睡着了不知道。   “嘭”一声巨响——   有什么东西冲坠在他身边。   沈黛霍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头脚蜷缩,侧卧在一片湿漉漉的草苔中。那个扰人清梦的玩意儿不是其他东西,就是他温藏弓。   温朔把脸凑得很近,挺拔的鼻子尖都要怼到沈黛脸颊上。   温朔问:“远山,伤在哪里?”   睡着前的记忆洪水般灌入沈黛脑子。沈黛猛地弹起来,额头朝着温朔的鼻子狠狠来了那么一下。两个人的脸黏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温朔捂着鼻子,向后仰头,紧压的手心下淌出一条又长又细的血迹,紧贴脖子的衣襟很快濡出一块污渍。   温朔放下手。   沈黛深深看他一眼。   还好,鼻子没歪,脸没脏,就是净物的法术漏了衣襟上那块血渍。   才不提醒他。   下一刻,“嘶——”沈黛倒吸着凉气,双手按住快要碎了的头骨,左右打量情况,“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睡着了?”   未等温朔回答,沈黛听到马嘶声。一声高亢,一声低沉,交替着出现,明显是不同的马发出来的。紧接着,天似乎暗了一些,就像有什么人拉来一匹布遮住天,那庞然巨物在沈黛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沈黛抬头,小颗黑葡萄般的眼睛向外撑开。   马车刚好从两人的脸上“压”过。八匹马拉着一辆马车!半透明的,如一座山般巍峨地从空中掠过。马车的四个角挂着飞翘的铃铛,在马的嘶鸣中,夹杂“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沈黛能看到那飞踢的马蹄下显得胀鼓鼓的柔软马腹。云雾被这群畜生踢散了,像是一匹匹缠在马腿上最上等的细纱。   温朔也同样仰着头,横空而过的马车令他的黑眸闪烁了一下。   直到马车消失在云雾深处,沈黛才回过神,想起问温朔那么一句:“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有些像——”温朔顿住,显然饱读诗书的摇光星君也有吃不准的时候,他斟酌了好一番之后才道,“是一些古籍里提过的蜃车。若真是蜃车,这里应该是传说中的海市。也许是……应该没错。”   “蜃车?海市——”沈黛啄着这后面的两个字,突然,他眼睛一亮,想起那只奇怪的手从奇怪的书页里出现把他捞来这个奇怪的地方时,就曾说过那么一句。   ——沈黛之魂似乎异常美味。摄沈黛之魂入海市。   沈黛点头如拨浪鼓,咬准了:“对,这里就是海市。我被抓进来的时候,有一个声音说我的魂魄美味,要抓我进海市。他竟然用美味来形容我。从来都是——”   “——我吃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吃我?”沈黛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向温朔炫耀吃人伟绩的好时机,于是,生生地把后半句吞回肚子。沈黛舌头打了个大弯儿,转而问:“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你都有办法出去的,对不对?”   温朔很干脆地道:“有。这只是一个幻境。破境不难。”   听到温朔这么有信心,沈黛立刻松弛下来。   想一想,也是,这种程度的法术,他堂堂一个道盟的摇光星君解决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知道了肯定能出去,沈黛也就对这个名为“海市”的幻境不再那么惧怕了,反而生出丝丝好奇。   沈黛问:“海市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温朔抓准机会,甩起了他典藏的书袋。   “上古有大贝,呼出一口气,化为蜃妖。蜃妖无形无相,是掌握强大精神之力的大妖。蜃妖喜爱驾驶蜃车,出入现实与虚幻之境。”   “蜃妖以人和兽的七情六欲为食。因为吞食太多强烈的情绪,它的记忆和那些被吃的人混淆在一起。据载,蜃妖觉得自己是个凡人的时候,就像凡人一般起居,觉得自己是山林间野兽的时候,就栖息于深山。它是什么,全凭它刚吞了谁的情欲。”   沈黛打断他:“你怎么对这个蜃妖这么了解?老相好?额——”沈黛吃惊怎么自己就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要被温朔嫌弃粗俗了。可他就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料到自己会脱口而出。看来这个海市有点东西,至少会放大人的情绪,让人藏不住小九九。   温朔清了清嗓子,很简洁地解释:“金陵台有不少记载妖兽的典籍。读过不少。”他顿了一下,见沈黛没什么问题,继续说了下去。   “蜃妖善于欺诈,会变成各种各样能实现愿望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册书,有时候是一盏灯……一旦让蜃妖得到携带凡人气息的东西,它就能和人的魂魄建立精神上的联系。它会根据关联之人的记忆,借用那个人的精神之力,结一个只和关联之人有关的幻境。这个幻境就叫海市。”   见沈黛听得入迷,随后又露出一丝难懂的神色,温朔再顿,想了个更好理解的例子,“海市好比梦境。梦主是做梦的那个人而不是蜃妖。蜃妖会在海市中把梦主的魂魄剥离开来,将自己和梦主的魂魄合二为一,神不知鬼不觉地吞食梦主的七情六欲,以完成精神力的同化。到那个时候,梦主会渐渐忘却自己是谁,把自己当成蜃妖的过去,直到——真正成为蜃妖的一部分。又或是——彻底反过来。”   沈黛端坐在地上,折起双腿,双臂环膝盖,眨巴着雪亮的眼睛,一副“你继续说,我不着急”的样子。   温朔绕了一大圈终于绕回来:“我们可以强行打破海市的结界,打断蜃妖吞噬梦主的进程。这相当于强行让梦主从熟睡中醒来。这个法子最干脆,却有后患——梦主会丢失一部分已经被蜃妖掌握的情欲。就像在灵魂里刻下了标记,蜃妖可能会借由这个标记再次潜入,悄悄完成同化。”   “按星君的意思,某一天我醒来,我可能就不记得我叫沈远山,而是什么劳什子的蜃妖了?那倒便宜。六艺里的‘驾’,我无师自通了。”沈黛嘴角一勾,他能读懂温朔隐含的意思,意思是还有一个不干脆却更为彻底的法子,沈黛不再开玩笑,“肯定有什么更完美的解决办法。”   温朔从上至下打量沈黛一番,说:“你站起来。”   沈黛站起来,很装模作样地左右各弹了一下袖子。   温朔说:“跳。”   沈黛一愣。   这算什么办法?   沈黛心中犯嘀咕,却还是试着跳了一下。他这一跳,一下子掠起三丈高,眼见着温朔比他矮,眼见着温朔要仰头才能看他。在惊异之余,沈黛甚至怀疑如果自己再用力些,说不定都能跳到云上去了。   沈黛的身子像是树叶一般轻,上升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直到停滞在空中,开始下落,不善于御风的他左摇一下,右晃一下。温朔张开手。沈黛落到温朔怀里。   温朔没放沈黛下地,掂了掂,“你轻了很多。你的一些魂魄已经被分出去,和蜃妖捻在一起,散落在海市的不同地方。想要除蜃妖,我们可以去找出那些‘你’。将那些魂魄藏进瓮里,待小师妹回来,我会一缕缕替你和蜃妖分魂,然后,由小师妹替你缚魂。”   沈黛问:“有没有更干脆利落的法子?不要等这么长时间。”沈黛拖长音,眼眸亮闪闪,“杀了它?把我的魂魄抢回来。我知道你做得到。”沈黛用手指点着下巴,“又或者,你刚才说的‘彻底反过来’好像更有意思。那是什么法子。”   温朔放下沈黛,说,“蜃是形神合一的妖邪,善于驱使精神之力。但精神之力每个人都有。只有强和更强。那些被蜃妖附体的魂魄,如果本体的精神之力强过蜃妖,那就不是蜃妖同化梦主。而是——”温朔的黑眸盯住沈黛,仿佛要强调后面话的分量,“蜃妖被梦主同化。蜃妖会成为梦主的一部分。但那样很危险。”   吃人——   他在行啊!   沈黛抽出头顶用来固定头发的湖笔,很有耐心地扎了个油光水滑的丸子头,用湖笔再次固定好,他嘴角噙一个淡然的笑,“这个法子合我胃口。求星君成全,护我左右。”   沈黛的圆眼睛又开始滴溜滴溜转,打量四周的情况,“这就是依托我——”沈黛加重这个“我”字,念得缠缠绵绵,勾勾连连,格外引人遐想,“——的回忆架构的幻境?我怎么不记得我来过这个山头。稀奇!稀奇!真是稀奇!”   其实,刚才听温朔解释梦主和蜃妖之间的关系,沈黛就敏锐地发现一个问题——这个梦主显然不是他沈黛。这是从他某段人生中抽出的记忆片段,一段被他忘记的片段——属于那个“他”的。   温朔没怎么看四周,他似乎知道这是哪里,他说:“书上说,梦主生平最思最念最爱最恨……之事都能在海市展现出来。”   沈黛低头看自己肉鼓鼓的手掌,嫌弃地嘟囔:“变戏法也要变个像样的,在幻镜里还给我套个白帝城少主的皮囊。这个蜃妖多少带点神经,看来是离疯掉不远了。希望我吃了它,不会变疯。”   沈黛走到一棵细瘦的、光秃秃没几片绿叶的、可怜巴巴的树杈子边上,低头,眯眼凝视树杈子上形状奇特显然尚处在幼年的果实,那树杈子上还挂着鼻涕一样的一坨坨透明黏液,“这是什么果子,我怎么没见过这种东西?”   温朔握紧拳头。   “桃子——”   不远处,树林那头,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适时响起:“二叔,我们到金陵城外的东山了。离魁星阁应该不远了——哎,蛾眉月,别拖着步子,拖也没用,我告诉你,你的死期快到了。”   沈黛看到温朔的身子明显晃动了一下。   沈黛快步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猫在一棵巨树的树根后面,把目光悄悄塞出去。他第一眼看的是那个一模一样的拧眉动作。他竟然看到了温朔——一个比现在穿得更人模狗样、每一块脸盘子肉都朝气蓬勃、一如既往挂着祖传不高兴的温朔!   沈黛盯那个温朔,盯得挪不开视线,都没发现后面那个被绳索绑缚的少年隔着千林万木茫然而麻木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他好像能看到沈黛,又好像只是无心一瞥。就那样怔怔发呆。   身后传来潮湿树叶被踩踏的细微“悉悉索索”声音。   沈黛压低声音提醒:“嘘,别吓到他们。”   温朔蹲在沈黛身边,咽了几口唾沫,沙哑道:“那是——”   沈黛转头,狠狠刮温朔一眼,“不许掩饰。我想自己发现真相。那样我才会接受——那真的是我。也能决定——会不会原谅你。” 第096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六)   沈黛总觉得,那个叫蛾眉月回忆里的温朔眉眼更好看些。说不上来,就像隔水听着曲子,隔纱窥着月牙,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反倒更好听、更好看。   沈黛迫使自己的目光从年轻温朔的脸上移开,在远处这一群身着相似衣袍的年轻人身上划来划去,每个都长得不错,实在吃不准,边转头边问身边的温朔:“星君,你还是点一句,这里边我到底要吃哪个?额——”   沈黛脖子往后一缩,眨了眨眼,眼见着身边的温朔已经拉起衣袍上的兜帽,不止如此,脸上好像还施了法术,让面容变得格外模糊。他看起来就像是藏在一团雾气之下的、实打实的剪径大盗。   这人是做贼心虚啊!   温朔道,“那个被绑着的人。”   温朔顿一顿,仿佛能猜到沈黛心里在想什么,解释:“蜃妖和梦主神识混淆,见到一张熟悉的脸会引起不必要的情绪波澜。蛾眉月他——真生气了,没人能应付得下来。”他说完,又立刻接了一句,“我会对付里边最难缠的那个人。跟在我身后。”   看来这个蛾眉月和温朔真的渊源很深啊,是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情绪上来痛揍温朔的情谊!   温朔拎着沈黛的后衣领跳出去,拦在那群人面前。温朔掷出剑尊, 第一剑刺向的就是那个更好看的温朔。沈黛一时不知道该说温朔狠、温朔自负还是温朔有自知之明。这群人里最难缠的敢情是他自己啊!   而那个好看的温朔也很有意思,用拇指挑开腰间的剑鞘,飞出来的居然是柄砍不死人的木剑。好看的温朔冷着脸,捏剑诀,头顶、两肩分别有圆圈从小至大绽放。那三个自转的圈随着他并指一划,飞了出来,“嗙嗙嗙”撞上温朔的剑尊。   好看的温朔以冷淡的语气说:“不肯露真面的妖邪宵小。”   沈黛竟然觉得这个好看的温朔不失可爱。   龙门军子弟手中的剑一柄柄出鞘,发出格外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那明晃晃的剑尖都对准了沈黛。   好看的温朔头也不回,厉声命令:“不许轻举妄动。护住蛾眉月。”   好看的温朔气势汹汹,但实力和临场应变能力还是差了道盟的摇光星君一大截。摇光星君牢牢拿捏住好看的温朔,每每预判对手的下一步招式,像是打蛇打在七寸,压着好看的温朔“哐哐哐”一阵乱揍。   那个牵着蛾眉月的年轻后辈扯着嗓子嚎:“二叔!二叔!二叔!”喊得人头都要炸了。   好看的温朔和道盟的摇光星君很有默契地停止动作,同时回过头,四只漆黑的眼睛盯住温珏,低吼一声:“闭嘴!”   好看的温朔将桃木剑往头顶一抛,并指在额心一点。他的身体瞬间闪烁了一下,很快从本体向左右两个方向分出无数个自己。   道盟的摇光星君不慌不忙,脚步越拉越大,朝好看的温朔跑去。星君的身形在好看温朔的不同分身间闪现,一臂横贯分身的胸膛,像是穿针引线般将一个个分身用手臂穿起来,最后闪现到本体身前。星君一拳击出,将分神震回本体之际,右膝自然跪下,用拳头将好看温朔击倒在地,死死压住他。   好看温朔的黑眸烧起两团幽兰,难以置信地喃喃:“你竟然能破温氏的分神。”   道盟的摇光星君停顿了好一会儿,平静道:“别尝试了。夺魄对我也不管用。”   星君站起来,抬头,看着桃木剑自空中坠下,他的手臂一挥,一气呵成,将桃木剑斩成三段。桃木剑的剑尖、剑柄、剑身分别扎入泥土,正好将眉眼好看的温朔震惊而不甘的脸围在中心。   温珏丢开捆绑蛾眉月的绳索冲过来,挥剑砍向摇光星君。   那个叫蛾眉月的呆子也不跑,膝盖一弯,直接坐到地上,以一种看戏的姿态盯着地上的温朔。他也不知是对温珏、对温朔还是对道盟的摇光星君说了句:“真是存心找死。”   摇光星君连头也没转,甩袖震飞温珏,把人掀飞在地爬不起来。星君站起身来,一拳猛击向地上的年轻温朔,却在最后一刻收劲停手,问:“温二,还打不打?”   摇光星君这一拳看起来用上了十分力,气势十足,一副顷刻就能砸穿好看温朔胸膛要了他命的样子。可怕得要命!任凭谁都要被他吓到。   蛾眉月突然弹起来,“嘭”一声,身后窜起巨大的灵体,是一只正昂首对天长啸的白狐,毛茸茸的长尾卷上他的腰。他舔了舔唇,冲向道盟的摇光星君。   道盟的摇光星君一愣,完全没料到蛾眉月会动手。   哎,不是——   被绑了还要替仇人出头?   你这人是不是贱!   沈黛骂骂咧咧。   沈黛做饿狼状扑向蛾眉月,抱住蛾眉月的腰就把人往沟里带。两个人团在一起刚刚好擦过温朔的身体,摔倒在地上,滚上滚下。   犹如寒冰遇上烈火,冰火难容,“滋滋滋”升腾水蒸气。属于蛾眉月和属于沈黛的魂魄同时灼烧起来,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潮水般灌进脑海,两个灵魂因为疼痛拼命嘶喊,惨叫声响彻整个金陵东山,惊起黑压压一片如乌云的鸟雀。   眉眼好看的温朔喊:“蛾眉月!”   道盟的摇光星君喊:“沈远山!”   沈黛时而感觉自己的火烧过去,压住了蛾眉月的火,时而又感觉蛾眉月的火烧过来,压住了他的火。脑子里有个很明确的想法,知道属于同一人的不同魂魄在撕咬、在斗争、在消融、在争最终生存下来的权利。   梦主经历汹涌的情绪波澜,海市竟然开始崩塌,除了真正的温朔,其他人被漫过来的黑雾所吞噬。这黑雾带来寒冷彻骨的浪潮,直扑到人脸上,要结冰,似要将整个海市冻结起来,留在被遗忘的岁月里。   温朔喊了一声:“是蜃!远山,走!”   沈黛朝着蛾眉月的肚子猛踹一脚,把人踢开,强行终止双方的同化。温朔住沈黛的手腕,朝着还没有崩塌的地方奔跑。沈黛转头,看着半个身子都被灼出泡泡、人不人鬼不鬼的蛾眉月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他。茫然无措、惘然若失……   就在刚才,彼此都感知到了对方的气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知道那就是自己。而那片段式的、不连贯的、触目惊心的记忆像浪一样拍打而来,将两人同时淹没。沈黛下意识地害怕温朔,想要挣脱温朔抓住他的手,可又无论如何舍不得。那些记忆也令蛾眉月定在原地,渴望不作挣扎,沉沦于黑雾,就这样让一切被动的结束。   随着沈黛和蛾眉月分开,蜃妖暂时偃旗息鼓,海市的崩塌止步于那棵看起来都要枯死的小桃树前。   沈黛道:“都塌成这样了,蜃都不停手自己破境?”还未等温朔说话,他就自问自答,“哦,蜃脑子不太灵光,没准还在做它是我的美梦。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它。”   温朔停下来,蹲身检查沈黛有没有受伤。沈黛站得笔直,任由温朔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捧起温朔的脸颊,迫使温朔的黑眸对上他的眼睛,问:“你真的曾经亲手送我去死吗?”   沈黛注意到,温朔垂下的手握紧了拳头,哑然说:“是。”   沈黛呵呵笑了几声,“那你还让我去吃蜃妖?让我有机会想起来,不怕我真找你报仇要你死吗?”   温朔说:“事实。没人有资格掩盖事实。”   沈黛冷冷地叩出一句:“不管过了多久,迂!”   温朔的手突然捏紧沈黛的肩膀,将人拉到怀里,蹲着,抱着他转了个身,警觉地面对从黑暗中像是纸片一样飞出来的人。待温朔看清来人,他低吟了一声:“蛾眉月——”   白衣的蛾眉月抬起手臂,指向沈黛,“我想和他说几句话。你放心,我对你们没有恶意。”   温朔要松开沈黛。沈黛反手抓住温朔,让温朔继续圈着他,“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不怕他骗人?狐狸最狡猾、最会骗人了。”   蛾眉月盯着沈黛,说:“你让我再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死了,然后呐——”   沈黛问:“看好了,被我吃掉?”   蛾眉月笑了笑,说:“小朋友,我觉得以我们两个之间的修为之差,只怕我的神识会占据上风,是我会在你身体里苏醒,也就是你所理解的——我吃掉你。”   沈黛扬起下巴,挑衅般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蛾眉月说:“好,你的性子我很喜欢。我们试试。”   沈黛悄悄嘱咐温朔,“星君,要是感觉有任何不对劲,强行打破这个幻境。我不想不明不白就此睡过去。所以,你还得抱着我,观察我的变化。”   没一会儿,蛾眉月的身体幻成透明的砂砾,向沈黛和温朔走过来。沈黛感觉到身侧温朔的身体越来越僵,邦邦硬像是石像。蛾眉月穿透沈黛的身体一瞬间,两个人回想起了有关蛾眉月的爱恨遗憾、他的死以及旧魁星阁前温朔那猫哭耗子般的那一跪。   蛾眉月背对沈黛和温朔站着,低头,凝着那棵可能是天地间唯一的桃树以及树上还未成熟的青果子。他摘下一颗,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喃喃自语:“我还以为会很甜的。可惜了,他永远不会知道果子是什么味道。”   温朔的身体一滞。   蛾眉月垂下手,桃子落地,圆滚滚的果子滚到沈黛脚边。蛾眉月的身体再次变为虚幻的砂砾,像是有无形的风在吹散,砂砾一颗颗回到沈黛的身体中。   沈黛听到温朔急促的喘息声,再次睁开眼睛,看见温朔黑眸沉沉地盯着他。   沈黛“呵”了一声,“小坏崽子——”   温朔黑眸霍然睁大,似是震惊,又似是害怕地盯住沈黛。   沈黛又“呵”了一声,“你希望是蛾眉月醒过来?抱歉啊,星君,他的求生意志几乎可以说——一滴也没有。”   沈黛捡起地上掉落的桃子,鼓嘴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找准蛾眉月咬的口子,塞进傻愣愣的温朔嘴里,“吃吧。人家心心念念的遗愿,怪可怜的。”   沈黛的脑海里,蛾眉月的音容笑貌在一点点消逝。从此以后,世间再无蛾眉月。那影子变为透明前,沈黛看到他张开嘴,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一句话,让沈黛觉得蛾眉月生来就是要这般死的。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他就是会遇上那样一个人,不管那人是谁,他都会沉沦爱欲,甘之如饴。   沈黛推开温朔,朝着不知前路为何的前方走着,他抬起手,袖子滑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腕,朗声道:“厄运灭天道,桃花杀吕祖。蛾眉月你就是个为情所困的白痴!让我看看,有没有更蠢的魂魄在前面等着被我吃掉。”   海市之中,八匹马拉的、挂铃铛的蜃车再次划过天际。浓厚的云雾从四面八方漫过来,瞬间吞没两人,让沈黛和温朔的视线不足前后半丈。等雾散开,眼前已不是郁郁葱葱的金陵东山,而是巍峨华美的殿室和仿佛望不到尽头的几千几万级台阶。   沈黛抬头仰望台阶尽头的建筑,说:“你说海市记录的都是梦主留有最深刻情绪的地方。难道这里是蛾眉月死的地方?我还要再吃一遍蛾眉月?”   温朔环顾四周,道:“不是旧魁星阁。是蛾眉月死后,道盟新建的魁星阁。桃子最在意的过去——”   沈黛正想问谁是桃子,就见飞翘的屋檐后突然飞出一个不算高大的黑影,那影子挂在月上,然后悄然坠落。那人落在魁星阁前的阴影处,慢吞吞地、脚步蹒跚地走到月光晒到的台阶上,柔淡洁净的月光照出一个穿着粗布衣衫形容委顿的老头儿。老头儿杂乱浓密的胡子和头发被风吹得飘来飘去,风向一转,胡子和头发像是个盖子一样盖住滑稽的脸。   “师父——”温朔的黑眸一暗,“这是师父死的那一晚。” 第097章 四恶道:畜生(二十七)   温朔低吟口诀,双手架起一个三角形起咒式搭在鼻尖和唇前。随着温朔的双手往前推,他缓缓吐气。刹那间,狂风呼啸而起,台阶左右两侧燃起两道滔天巨焰,一路沿着台阶向神机老人掠去,如突然引爆的灿烂烟花。   整个魁星阁瞬间被点亮,恍如白昼,任何躲在阴影下的虫豸无所遁形。耀眼的光豁然照见一张张茫然恐惧的脸,这些等着下黑手的鼠辈抱头鼠窜。即使这只是一个幻境,是假的,但也比眼睁睁看着师父死什么也不做强。   站在光亮正中的神机老人慢慢挺直腰背,一手压于腹前,一手搁在背后,犹如烈焰与狂风中不弯不曲的一枝老竹。   沈黛不觉呆了。   沈黛也用过火咒,但最多不过是烧个被子和帐子,绝不可能引燃这足足方圆半里的地界。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可以称得上作死,根本不容他沈黛耍心眼,温朔要是动起真格的来,足够他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了。   形如烟火的光亮引来不少道盟的修士赶来。   神机老人隔着数千级台阶垂视二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沈黛就是能感受到这个长得有些潦草和滑稽的老人目光中的压迫感,只听他声如洪钟道:“远来之客。无事。”   修士们握剑低首,默默退下。   温朔解下腰间的佩剑,袍子一掀,跪倒在台阶上,长叩头不起。随着他上半身伏低,那焰火也随之矮了下去,似是追随施术之人的心气,一点一点萎靡不振。   沈黛不认识这个老头儿,自然叉着腰站着不动。   巍峨的魁星阁飞檐勾月,那清冷的月相前又勾勒出一道细长的身影。那人影衣袂飘飘,悄无声息落在神机老人身边。他朝神机老人喊了声什么,因为隔太远,沈黛听不真切。然后,那人拾阶而下,朝着两人快步走来。神机老人抬起袖子,似在叮嘱什么。   那人的模样从模糊到清晰,狐狸眼、桃花面、鼻子和嘴小得不可思议,长得很不错,是沈黛在镜子里见过的那张脸。   这一次吃谁,是显而易见的。   沈黛转头看向还跪着的温朔,闲闲说:“另一个‘我’来见你了。”   桃萌走得越来越快,一手并指捏诀搁在鼻前,一手像是鱼尾般飞翘在屁股后面。只见他松散的衣襟鼓动,飞出一张又一张紧咬首尾的黄符纸,围着他绕圈圈。   桃萌朗声问:“你们为什么要截住我师父?师父今日累了,要休息,有什么话同我说。”   听到桃萌的声音,温朔站起来,手中抓着剑尊,越抓越紧,低着头,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走向桃萌。   桃萌向下。   温朔向上。   沈黛站在原地。   温朔原本还戴着兜帽,宽大的帽檐遮住容颜。金陵台的风咬着他披风的衣角,像是有两根线穿过披风的边缘,在看不到的地方牵动披风。突然,披风从最底端迸出火星子,火舌往上爬,瞬间吞噬整件披风。远远看去,温朔如同披着烈焰。然后,披风不见了,兜帽不见了。道盟的摇光星君散了隐去容颜的法术,抬起脸,用黑眸盯着眼前的人。   沈黛心中忍不住嘀咕:他不是说让梦主看到熟悉的脸会引起情绪波澜?蛾眉月不可以看见他。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这个人有什么不一样吗?瞧着这么没用!   沈黛看到那个人在看清温朔脸的那一刻停住脚步,围绕他的符咒像是失了生命般的死鱼般落在他脚边。他的眸子一下子被点亮,乌云从他脸上散开,他方向双手,难掩欣喜地脆生生喊了声:“师兄!”   桃萌转身,朝着阶前大喊,“师父,是师兄回来了——”他想跑回神机老人身边,才转身,温朔抓住他的腕子。   温朔轻轻央求:“别走,桃子。”   桃萌转过头,将与温朔连接的手腕摇一摇,“师兄,你怎么了啊?你有点奇怪。我能去哪儿?我是去找师父啊。”他的目光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所吸引,从温朔脸上移开,与沈黛的目光撞上,“这个小朋友瞧着面善,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沈黛走到温朔身后,抬起手,架在空中。温朔垂在腿边的手明明近在眼前,沈黛却不肯再妥协一步去勾住,偏要让温朔做选择,让他选牵谁的手,“星君,你不觉得你现在应该抓我这个活人的手吗?”   桃萌闻言一怔,随后微微一笑,指尖在沈黛紧扣的虎口轻快地拍打几下,“对,魁星阁的台阶造得太陡,路不好走,你应该牵的是他的手。我去告诉师父你回来了。我和师父在前面等你,师兄。”   温朔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理由挽留桃萌,慢慢松开虎口。桃萌狂奔向神机老人。温朔转过身,想抓住沈黛的手,被沈黛一掌拍掉。沈黛说:“你用这只手抓的他。换另一只干净的手。”   温朔换了另一只手牵起沈黛。   两人一同来到神色凝重的神机老人和笑得一脸灿烂的桃萌身前。   神机老人的目光先停留在温朔脸上,“你似乎经历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然后,神机老人将目光落在沈黛脸上,“你也一样。桃子——”   桃萌“唉”了一声,有些搞不清楚师父明明在说师兄,怎么又突然提起他来了?   神机老人未作解释,身子一转,命令:“回鸡鸣山把事情说清楚。”   桃萌看了一眼无极狱方向,哀鸣一声:“师父,我要是走开一小会儿,不要紧吧?”   神机老人已经走远了,嗓音飘回来:“一起回。”   桃萌欢呼雀跃,一声接着一声喊“师兄”,与两人一起回到鸡鸣山的小农院中。   桃萌以为,吃桃萌之前,会和吃蛾眉月一样,先是痛痛快快打上一架,没想到就只是——说话!   温朔、沈黛、神机老人三个人坐在一间漏风的农舍里,面对面把话全说开了。沈黛听了一段自己的过去——以温朔这个闷葫芦的角度。桃萌原本忙着给茶炉子扇风,听到最后,蒲扇煽动得越来越慢,直至彻底停止。   最后,桃萌抓着破破烂烂的蒲扇猛然挺起来,走到沈黛面前,用眼睛死死盯住沈黛,状如威胁:“你现在就吃了我。要不要我先烧水把自己洗干净?”   难怪温朔敢在桃萌面前露真身。   如果说蛾眉月只是莽的话,那这个桃萌真可谓是呆。   他还怪乖的呐!   温朔哑然喊了声:“桃子——”   桃萌转过头,他和温朔的眼神又勾在一起,在两人吐出任何一个恶心的字前,沈黛抢先说:“星君,我们就是为了来吃人的。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沈黛的话如撞在温朔心口的一声钟响,埋下头,不言语。   桃萌也跟着低下头,藏住自己的表情,“反正我都死了,被吃掉应该不会很疼的。他陪着师兄,也是一样的。”   沈黛闻言,一时动摇了吃桃萌的心。   这个弱鸡吃下去会不会害得他连字都认不全?   温朔道,“桃子,你能不能——”他顿了顿,仿佛后面的话令他难以启齿,吞吐了几次,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口,“教我煮鸡汤。”   你看——   和桃萌接触的人脑子都会不灵光!   连温朔都不对劲了!   桃萌愣了一下,支吾说,“你是不是在我不在了以后,一直饿肚子啊?渊师弟都不照看你吗?也是,他也是个大少爷。煮鸡汤不难。可砍柴有灰尘。杀鸡要放血。烧灶台有好多灰。这些事情都很脏。不适合师兄的……”   温朔用很温柔的嗓音说话,柔得像是一柄柄尖刀戳在沈黛心间:“没关系。学会了,我煮给你——”温朔把那个“你”字吞掉,含糊地接了个“远山吃”。   沈黛哼了一声,心想,谁稀罕?一碗粥都煮得飘满煳渣,鬼才吃你煮的鸡汤。   不对——   我要喝老鸭汤!   神机老人一扫在魁星阁前摆出来的那副沉重表情,听到温朔、沈黛和温朔之间的谈话,嘴角竟然缓缓咧开一道口子,仿佛很坦然很自然甚至有些欣慰地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了这个结局。   沈黛瞄一眼神机老人,觉得这个老头儿就是硬撑,他忍不住说:“老头,你活得好好的,突然被告知自己已经死了,死得还那么不明不白,你都不觉得憋屈吗?不让星君为你找出凶手,去报仇?”   此时,温朔和桃萌的目光同时转向神机老人,尤其是身为“活人”的温朔,他眼光灼热,似乎也很想知道神机老人会怎么回答。这本是个不可能得到的答案,但胆大的沈黛替他问出了口。他也特别想知道。   师父想他为他复仇吗?   “死,对于我们这种老家伙,是种解脱——嗯,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撂下担子——特别沉重的担子。我肯定不会自己去寻死,或者主动卸下道盟的担子。可若已成事实,倒是——也没那么难以接受。”神机老人拢了拢飘逸的长胡子,“复仇这种事对死人没什么意义。活人要是觉得复仇对他意义非凡,这个仇不报,他此生再难开怀,那就去追着人复仇。如果他觉得,有活人的事必须先去做,那缓一缓,放一放死人的债,死人也不计较,至少我不计较。”   温朔道:“可如果,活人的事,他也没做好。他是不是有负嘱托?”   神机老人说:“我留了那句话——山野有萤火,村庄亮万灯。桃子告诉我这句话时,我心有所感,觉得这句话说得特别好。朔朔,这是你自己说的话,要你自己去实现。现在没做到,日后或许能做到。你做不到,就让小沈黛去做。一代代传下去,总有一代会做到。人说万代传颂,传承的不是位子,是一种信念。代代更迭,描述信念的话术或许会变,但内核一定不会变。我呐——不喜欢用教条教导徒弟,希望他们自己有所感悟。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师父教导我的一句话——”   “——天下有道兮以道殉身,天下无道兮以身殉道。”神机老人嗓音缥缈,似要穿透斑驳的墙,飘至郁郁山林,传颂至整个尚在睡梦中的金陵城,将这句话编织进梦里。   神机老人随之哽咽了一声,“听你说,云儿战胜心魔,吾友终得解脱,我——很欣慰。此生唯一所憾,是没照看好你们四个,桃子、云儿、小皮猴子还有你朔朔。做师父的应该教你们更多的。要是——相逢于盛年,而不是相逢于暮年就好了。”言毕,神机老人收了翻涌的情绪,转而说,“桃子,赶快教你师兄煮鸡汤。然后,该说永别了。”   温朔站起来,再次向神机老人深深一拜。   神机老人像是个寻常农家老儿般唠叨:“很好。很好。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云儿和小皮猴子也很好。只有桃子,生来不同,命运坎坷。小沈黛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呐?”   沈黛感觉自己脑子抽抽了,竟然也想向神机老人叩拜。忍住了。   桃萌带着温朔去煮鸡汤。沈黛就靠在门廊上,看着这有些滑稽的场景。他还以为温朔只是嘴上说说的,没想到道盟的星君真就学起来煮鸡汤,还把它当成一件很严肃的事去做。   鸡汤煮完,桃萌朝着沈黛走过来,他蹲下身,伏在沈黛耳边,说了一句话。听完,沈黛捂着肚子哈哈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和那只狐狸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我真是服了你们两个。”   桃萌转身,最后深深看一眼温朔。   桃萌化为砂砾,钻进沈黛身体里。沈黛已经握紧拳头,准备与桃萌的神识做一番你死我活的争斗。可预想中的水火不容并没有发生。桃萌像是蜀地最好的日子里,石桥下池塘里飘着花瓣的春水,脉脉流向他。或许,这个桃萌真就是不一样的。他很乐意成为沈黛一部分,留下来,陪伴他的师兄。   在沈黛的眼眸中染上一丝丝柔色之时,蜃妖化作的黑雾悄无声息压了过来,让鸡鸣山的一切瞬间崩塌。温朔拉住沈黛的手,想带他走。沈黛却拔下手腕上温朔的手。   沈黛步履矫健地朝着黑雾走去,他回过头,嘴角缓缓噙起一个笑,说:“温藏弓,睁大你的眼睛看好了。我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我叫沈黛。”   沈黛抬起双臂,左边,纯白色的灵狐之体追逐着云雾奔腾而去,右边,桃花水逐浪而去,这一白一红两道气息交织着,纠缠着,追逐着,难以分出胜负。霍然,沈黛的魂魄冲出去,冲到白红两束光前头,在触到黑雾的瞬间爆裂,一口将黑雾吞没。蜃妖甚至没有反抗的机会。沈黛对于生的渴求,令他的精神之力膨胀爆裂,轻而易举地战胜了蜃妖。红白之气如蛇般缠绕沈黛,渐渐被吸入本体。沈黛豁然睁眼,脸上挂着浅浅的得意之笑。   下一刻,海市崩塌。   两人被抛出幻境,回到雪浪江口。   一本书册从空中幻为实物,下落,乖乖落到沈黛手中。   沈黛走向温朔,拉了一下温朔的袖子,让人跪倒在他面前,“他们两个在死前都交代了我一件事。”沈黛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一滚,吞咽了几次口水,“他们都让我抱抱你。我偏不听他们的话。”温朔愣了一下。沈黛歪脸,在温朔反应过来前,将唇贴在温朔唇上。温朔的唇有点冰有点软,他还往后一缩。沈黛攀住温朔的肩膀不让他躲。沈黛说:“我喜欢这个样子——”   “温藏弓——”   “我不是他们。”   “我不受你欺负。”   “我会把你吃干抹净。” 第098章 四恶道:阿修罗(一)   “啪啪啪”——   沈黛旋转手腕,手上的书册一张张翻起来,书就在两人黏着的下巴下几寸,书页鼓起微微气流,吹在鼻尖对鼻尖的鼻子上,把凝结在鼻尖的汗珠都要蒸干了。温朔的眸子黑咕隆咚,薄眼皮最大程度地向外撑开,浑圆的瞳孔中倒映着一张白净的脸。   沈黛不动。   温朔也岿然不动。   沈黛的虎牙轻轻往下一叩,把温朔唇上的薄皮扯出来,压在上尖牙和下嘴唇之间,用牙齿磨了一会儿,刮了一会儿,再把肉挤出来,放他走。温朔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蝴蝶振翅。   够呆的!   沈黛用手抓住温朔的胸膛,把他的衣袍挑起来揉在手心,手掌撑开,又装模作样抚平褶皱,把人猛地往后一推。沈黛低头,不再搭理温朔,一页一页翻看蜃妖留下的书册。   有了蛾眉月和桃萌的记忆,沈黛发现自己已经认字了。   也算是意外之获吧。   温朔走向刘斗和王摩诘等人。他们都处于一种神识和躯体完全不在一条线的状态中,恍惚、麻木、视线中没有焦点。刘斗还是那样朝天躺着,双臂展开在头顶,一脚平放,一脚折起,眼皮几弹指就会挑一下,浑身上下仿佛只有一双眼睛还活着。温朔一个个检查他们的情况。最后,温朔将受伤最重的刘斗背在背上。   沈黛还在翻册子,匆匆几眼,就发现了书册的名堂。   书册上零碎记录着刘斗的日常起居,比如吃了什么、什么时辰沐浴和谁说了什么话等等。上面甚至还记载了是哪个仆妇爬了少主人的床。有名有姓,比刘斗记得还清楚。沈黛有一种“刘斗的生活被人安排了,他这个人完全被某人拿捏得死死”的感觉。   身处牢笼,好可怜。   书册只写了一半,出人意料地,字迹填满的最后几页提到了沈黛——一个在书中,被描述为总是缠着刘斗的无名之辈。书写的人似乎觉得沈黛虽然微不足道,却短暂地迷惑了刘斗,让刘斗做出一些不被允许的出格之事。于是,书页最后,出现了沈黛必须死,书院学子因参军之事迁怒于沈黛,群起分食他的语句。   借刀杀人,好可恶。   沈黛直接翻到册面,上面写着“人云亦云”四个字。从字面上理解,如果在这册子上写什么,就可以促成记载内容发生在现实世界,类似一个许愿的仪式。   如获至宝,好兴奋。   结合这册书是蜃妖这种拥有强大精神之力的大妖遗留物,从精神层面引导人做一些本来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并非一件难事,沈黛基本可以确定,这本《人云亦云书》是被人用来掌控刘斗这个傀儡的法宝。至于这人是谁么——   自然是焦二。   沈黛曾见过焦二从类似的册子里取出穿红线的金珠子。沈黛和蜃妖之间的牵连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脑子被不同人和兽的记忆搅成一锅浆糊的蜃妖觊觎沈黛强大的精神力,最后也被证明蜃妖的确眼光毒、嗅觉灵,他沈黛确实挺强的,直接把蜃妖反杀给吞下肚子。   这对靠临危救驾发家出人头地的焦氏兄弟心思颇深。观星台上,马匹的突然失控难说不是蜃妖的安排,这个天赐的良机现在看来格外耐人寻味。沈黛猜测,兄弟两个根本是在安乐公面前上演了一场“英雄救主”的精彩戏本子。   而安乐公性格强硬,身边又环绕着众多厉害的观星师,纵然有蜃妖帮忙,也很难彻底操控。焦氏兄弟就把手伸到了懦弱的白帝城少主刘斗头上。刘斗这人特别好调教,就像调教脾气温顺的小马驹。他沈黛不也心动了吗?   那些一日三餐的规矩、那些胆大妄为的仆妇都是焦氏兄弟一手安排的,为了打压、驯服和掌控刘斗。这也就解释了焦二对沈黛莫名而起的敌意——一匹温顺马嘴里的辔头只能捏在一个马夫手中。否则,马儿不知道听谁的。   沈黛偷瞄着温朔,见他没什么反应,快速将书册塞进衣襟。   老实说,蜃妖的能力很配沈黛的胃口。   或许本来,什么样的人就会吸引什么样的妖。一个人的周围就是围绕着无数个同类。沈黛的血能激发人心底最疯狂的欲念,而蜃妖可以用最隐蔽的方式去驱使这种强烈的欲念。这就等于沈黛有了能力,又有了方式。他手中有了无数把刀、无数支箭、无数柄剑供他驱使,他是幕后的执剑人,是六道中弑杀的阿修罗。   在他身边——   是躲在暗处的千军万马。   沈黛开始喜欢自己的人生了。   破茧成蝶、破土成蝉、凤凰涅槃……   类似的成语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卑微阴暗已成过去,他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天晴、风清、云淡、水儿白,沈黛觉得眼前一亮,心情格外得美好。他也就自然而然不在乎温朔的背上还挂着一个别人,更不在乎在他们身后跟着一长串以王摩诘为首的像是僵尸的讨厌鬼们。   沈黛乜斜身侧的温朔,舔了舔干燥的唇,说:“温藏弓,刘斗的事我要自己处理。你不许插手。”   沈黛想做的事和焦氏兄弟已经做的事是一模一样的。但他会做得更彻底。没办法,白帝城少主的身份实在太便宜了,要钱有钱,要兵有兵,要奴有奴,要闲有闲,只有像三只手指捏田螺那样稳稳拿捏住这个人,沈黛才可能垫着山一样高的人头做高高在上的神。   沈黛暂时不准备杀焦二。毕竟,安乐公身边还有个焦大,不能打草惊蛇。以彼之技还之彼身,慢慢将焦二变成沈黛的傀儡才够爽。刘斗也不需要知道真相,让他继续担惊受怕着,他越软弱,对沈黛越有利。当然,焦二企图让学生分食沈黛的这口恶气还是要出的。沈黛只是没想好要怎么惩戒焦二。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道盟公道公平公正的三好摇光星君不要多管闲事!   沈黛没听到温朔的承诺,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你不许插手,听到没有?我要听到你的回答。现在、马上、立刻!”   温朔道:“不能闹出人命。”   沈黛嘴巴一咧,笑呵呵道:“这个我可以保证。只折腾一下,不杀人。”   温朔道:“我不插手。”   沈黛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温朔:“……”   沈黛道:“温藏弓你又不说话了。我最讨厌你这点——看十行字,想一百个字,只说一个字。有时候,一个字也不吐,直接让人猜,能次次猜出你心思的那是肚子里的蛔虫。我才不想被你拉出来。”   温朔道:“回去就走。”   沈黛悠长地“哦”了一声,眼珠子滴溜一转,“我给阿娘的信还在你手上。你能替我走一趟竹贤乡,把信送到我阿娘手里吗?你御剑来回很快,我也信不过别人。”   温朔道:“好。可,那上面的字——”   沈黛脑海里残留着刘斗作为示例为他写的那四个字,真可谓历历在目。而他现在认字了,想着那四个字代表的意思,嘴角不觉抽动几下。刘斗这是存心哄骗无小孩,占他便宜呐!   沈黛道:“那封信是不太合适。我回去改改。”   温朔像是松了口气,又啄木鸟般啄了一个字:“好。”   了了书院西南院中屋子里的书案边,沈黛端坐在椅子上,双腿轻快地在椅腿边荡来荡去。他取来一支笔,沾了点墨,大笔两挥,把画有刘斗和温朔肩并肩盘腿坐在大讲堂里的图画涂抹掉了一半——准确来说,是画了个大叉。沈黛拿起信纸,放在嘴边,鼓腮帮子把墨吹干,然后,手向外一划,笑眯眯将信推到温朔黑眸底下,语调上调道:“哝,温藏弓,给你的。”   为刘斗疗完伤的温朔从床榻上垮下腿来,给刘斗掖好被子。温朔走到书案边,黑眸扫在信上斗大犹如蟹腿爬出来的四个字和被叉批出来的刘斗的脸。一时间,神色越发晦暗。   温朔:“……”   沈黛抖了抖信纸,将信纸往桌上一拍,“温藏弓,我认字的。”沈黛两根手指捏起信纸,用笔尖一个字一个字点那四个子,嗓音一场圆润清朗地一字一顿念,“心——悦——之——人。有错吗?我画多余的人划了。很清楚很明了的一封家书。”   “心悦之人”四个字配合温朔凝眸倾听星象学的侧颜,的确很相配、很有意思,很烫眼睛和耳朵。   沈黛觉得温朔脸红了,但又不是很确定,因为沈黛看不清颜色,只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至少温朔的眼珠子波光粼粼,薄眼皮子往下一搭,像是要打瞌睡,又像是故意避着沈黛嬉笑的目光。   道盟的执剑人竟然害羞了。   说出去谁信!   “哦——忘了一件事。”沈黛拿起南瓜蒂印,按在朱砂墨中,放在嘴边,朝着印面哈了口气,轻轻按在信面上,信纸上立刻留下简笔两划画下的一座山,山下有只待宰熬成鸡汤的憨态可掬的芦花鸡,沈黛更加满意了,眼睛晶晶亮,说,“远山归人。温藏弓,下次回来,灶上的鸡汤可得替我温着。”   沈黛目送和逃跑没两样的温朔御剑离开。   当然,心美人漂亮的温藏弓走前给可怜的刘斗留下一张补药方。   温朔走后,沈黛直接展开蜃妖留下的《人云亦云书》,翻到空白的那一页,沾墨,在阳台边小心顺理笔毛,把笔端戳在嘴角边,戳出一个类似梨涡的小旋儿,悬臂良久,思考究竟要写些什么。   沈黛思考良久,款款落笔。   “夜半,焦二灌了黄汤,失脚摔下楼梯。焦二的小腿骨骨折。蜀地七月飘雪,下了半夜,雪深至膝盖,把焦二埋起来。无人发现焦二。焦二感受寒冷一点点入侵身体,失温失血,意识却始终清晰。焦二死不了,被早起扫雪的某个仆妇发觉。治好了,要了半条老命”   沈黛咬着湖笔笔端,咬得笔后端都变形了布满牙印,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心软了?这种程度就能让他消气了吗?显然不能。沈黛继续提笔。狠狠添加内容。   “突然,从黑暗中钻出几十只老鼠。咬破焦二的肚子,钻进他肚子里。焦二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肚子鼓胀,老鼠被啃咬他的心肝脾胃肾。焦二还是死不了。陆教习医术高明。”   沈黛咬着笔端咯咯笑不停,笔一丢,觉得第一次就这样吧。日后想到有趣的活着气不顺心情不好再填别的内容。   就在沈黛落笔的那一刻,寒风突然大作,“嗙”一声,窗户被风吹动,用力撞在窗槛上。沈黛站起来,用竹竿把窗撑大。搬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支着下巴,趴在窗边,微仰头,看着灰色的细雪从漆黑的天幕落下。   雪越来越大,原本寂寥的书院渐渐热落起来,好多学生都和沈黛一样,打开窗户,站在窗边,扬起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满脸惊奇惊讶地欣赏蜀地七月飞雪。银装素裹。   老鼠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沈黛把脸盘自压在窗槛上,像做游戏般追着老鼠脚印看,想看清楚老鼠赶路赶到哪儿了。   忽然——   “刘天回!”   邱默抱着一大摞书卷从西南院的门口经过,他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摆动,向沈黛热情地打招呼。几卷书掉在他脚边。邱默低头去捡书,却毛手毛脚弄得更多的书掉落在地。书卷在雪里砸出一个一个窟窿,他故意大声嘟囔着,“你就站着?都不来帮同学吗?”   沈黛摆正自己的脑袋,噙笑看着邱默捡书,特别疏离和平淡地说:“以后吧。沈远山在睡觉。开门风大,他要伤风的。”   邱默抱着书上来,头往屋子内一猫,往屋内一探,“这么早就睡了?”   沈黛“嗯”了一声,“沈远山在做一个美梦。”   邱默抱着书靠在床边的墙上,仰头看雪,“你说稀奇不稀奇?蜀地竟然没入秋就下雪了。蜀人敬畏天象。现在,肯定有很多老人仰着头看天,说,天有异象,必有大妖出世。”   沈黛“嗙”一声关上窗,徒留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的邱默站在原地,被雪渣子蒙了一整张脸。。   一年之中,初秋的蜀地最美,而飞雪的初秋又令蜀添上了别一番意味——清冷纯洁。   待这扇紧闭的窗再次被一双素白的手推开,已是七年后的隆冬。   正值十二月——   沈黛二十一岁了。 第099章 四恶道:阿修罗(二)   沈黛推开透光的窗户。   沈黛带来洛阳的人都站在院子里。除了缺心眼公子正心无旁骛地练剑,一柄豁口的残剑被他舞得飒飒生风,扬起漫天灰尘,惹得沈黛频频想打喷嚏和咳嗽,剩下十八个都在大太阳底下规规矩矩站着,一个个噤若寒蝉像受气的小媳妇。   明明他很久都没吃过人了。   自从曹云将沈黛和刘斗的魂魄换回来,将沈黛体内的缚魂之术加固,沈黛就能看清天上的月亮是清雅的鹅黄色,能闻到书院的桂花树是馨香的芬芳,能尝出阿娘的喜糖是清凉的甜蜜……   就是——   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沈黛还记得刚换过来的那一刻。刘斗的胖身子凑过来,刘斗的脸和脖子因紧张而呈粉红色,汗珠子一颗颗滑下来,热浪浪的酸味直接冲进沈黛鼻子里。沈黛腰一塌,捂肚子,胃里翻江倒海,吐了。连吐了三次。吓得旁边的温朔一个劲给沈黛撸背顺气。   从此,特别是暑热天,沈黛没办法在人堆里站,闻不得一点人味儿。从此,吃饭也不香,吃什么都觉得腥、臭、腐,吃人更是再也没起过的念头。从此,沈黛就像是水培的一头石蒜,小时候勉强算是白白胖胖一个球茎,长大了,日渐抽成葱白细条,变成了病恹恹、懒细细、睡昏昏的那么一个矫情鬼儿。   沈黛手中捏着一柄黑底金漆的折扇,扇面没有打开来,他把它当成个细棒槌,“梆梆梆”撩过起伏的窗格子,霍然停下,雪白的腕子就那样折抬起来,和金扇子一起悬着。   院中的人一个个屏息。   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沈黛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夜的计划,确保没有纰漏。随后,他的眼睛扫到练剑的方有缺,金扇子再次撩动窗格子,“咔哒咔哒”,有节奏地在窗棂上弹跳,每一声都像是敲打在人心上的鼓点。院里,排排站的“小媳妇们”的头更低了,却都暗中松了口气   这个计划里有方有缺。   沈黛觉得自己不必多思多虑,他就是在龙门军内埋上一堆烧红了的火炭,再掩盖上潮湿的薪柴,等火蒸掉水汽,真正烧起来,点燃整个花冠之都,他人应该早就在北邙山上欣赏洛阳八景了。   方有缺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扬起的灰尘似蒙蒙细雨,直扑向沈黛的脸。沈黛的扇子一打,把金漆描蝉纹的扇面压在鼻尖,遮住下半张面,眼尾飞翘的眸子朝方有缺一打,左耳垂下的红线金珠微微摇摆,在雪白流畅的肩线之上平添一分媚态。   沈黛敲打方有缺:“方公子,练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临阵磨枪的功夫,不如歇歇喝上一盏洛阳有名的紫笋茶。就算金陵城样样都不缺,离乡时久,人么难免会想一口家乡的味道。”   煮有紫笋茶的茶炉就在沈黛手边,他嘴上请人喝茶,手却懒得动一下。本来么,他只是想让方有缺别再练剑扬灰了。他鼻子都痒了。   方有缺收剑,反扣剑柄,将剑身贴在手臂后侧,人剑合一,像是木头人一样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沈黛,说:“我有力气完成晚上的任务。”   嗯,这也是沈黛考虑的另一方面。   现在挥剑挥那么勤快,待会儿挥不动怎么办?   沈黛一直等到扬起的灰尘落定,才把金扇子从脸上拿下来,浅笑盈盈,“我让你喝茶,又没说你误事。日后回到无极狱,可别向谢渊告状,说我逼你当牛做马,不给吃不给喝,替我卖命。”   方有缺卷起两管衣袖,从水井里打水,边用葫芦瓢舀水到水盆里,边说:“我不是替你卖命。我只是替道盟做事。谢王爷说,我还剩一百三十二年的罪要赎,不努力,下半辈子就算是栽在他手里了。小黑屋子坐穿,没准还得被绑起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黛道:“你真的明白谢渊在说什么吗?呵——算了,这是你们的事。谢渊说你没心没肝没肺,一丁点儿的人味儿都没有,真就像个稻草人。我能信你吗?待会儿可是要你对付你的亲生爹娘。你万一下不去手怎么办?”   这么些年,沈黛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虽然也会给白帝城的少主人刘斗出谋划策,谋财、害命的坏事一件没少干,但他从来不自己动手。他喜欢借身边的刀剑解决问题。   而这次来洛阳城办事,方有缺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方有缺要是感情用事,那就完菜了。   方有缺对月照剑,黑眸深如古井,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没感觉,和杀鸡屠狗没什么不同。曹云说,我身体里温珏的魂魄只占了一小半,其他都是不同人和妖的残魂。我不是真正的温珏,对温望和方乾之不会心慈手软。”   沈黛喃喃自语,“有时候,我都觉得洛阳温氏是不是祖上造孽太多,全都报应在子孙头上了。”沈黛很快回过神,驱散胡思乱想,接着道,“方公子,我有个请求。这些时日我让你做了什么,他们不需要知道。”   方有缺蹲在地上,将一块布按到水盆里,仰头,提剑,用布一次次擦拭剑身,目光追着擦剑的布,一点都没落到沈黛身上,他不带任何感情地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沈黛道:“自然是谢渊和——”   “温藏弓。”   方有缺道:“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沈黛用扇子尖顶着下巴,微扬起头,道:“正因为关系不错,我问谢渊借方公子一用,他才什么也不问,就派你来。正因为关系不错,我才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做了什么。否则,按他的脾气,我又要挨骂。谢渊倒是不认死理,但谢渊嘴漏风,用针缝都缝不紧。明知故犯加欲盖弥彰,呵呵——这可是罪上加罪。我又不傻。真讨骂吗?”   方有缺没问那个“他”是谁。   就算是缺心眼公子,也知道全天地下能让气若游丝的沈黛不断用“他”来代替,总是“他”来“他”去,“他”个没完的,只有那么一个人。他耳朵都听谢渊吐槽得出茧子了。   方有缺折起手臂,把剑放在手肘窝里,将剑一寸寸拔出来,擦干上面最后一丝水分,冷淡地道:“知道了。我只负责打架,不管你师兄弟之间的恩怨——”他顿一顿,仿佛突然沾上了谢渊的顽皮,用手指抓一抓下巴,嘴里蹦出两个字,“——情仇。”   金乌落,玉兔升。   月黑风高——   正是杀人、使诡计的黄道吉日。   自山阴公子方乾之接手洛阳龙门军,洛阳城北的温家大宅已荒废许久。这位新继任的旁姓家主似乎不喜欢任何和温氏沾边的东西——宅子、族徽、衣袍统统换了新的,他身边几乎没有任何和从前有关的旧人和旧物——当然,除了正妻娘子还姓温。   温望这些年一直被方乾之关在温家旧宅。自温朔“杀”老家主,并在温家大宅大开杀戒那一夜起,这位前女家主就再也没有露面过,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肯定还活着。七年里,有裁缝给她裁新衣,有厨娘给她煮饭烹菜,有仆妇给她洗衣服……就是没人见过她。   蜀地的安乐公和金陵的谢王爷结盟后,入冬前的伏牛山一役,蜀军和乌衣营大破龙门军,战火呈燎原之势烧向洛阳城。正当人们以为几十年前“龙蹋飞燕”的局势要彻底翻转之时,龙门军却抵抗住了乌衣营的攻势,使得来自江南的飞燕立身振翅,停于北邙山东麓,整整七年之久。   问题出在洛阳后方的蜀军。   蜀军一开始在孤石宫前集结三军,士气高涨,锣鼓号角声中,蜀军浩浩荡荡压向洛阳城,和乌衣营打了一场漂亮的合围。但那之后,蜀军渐渐偃旗息鼓下来,仿佛是自个儿就从内部“疲”了,又仿佛是将领们同一时间得了腐脑的头风,打仗打得东一棒槌,西一榔头,一天打鱼三天晒网的,不成样子。   沈黛一开始真以为是蜀军不行,直到兵书读多了,官老爷和兵蛋子见多了,各种阴暗心思都看尽了,也就彻底懂了,不是蜀军不行,是蜀军不想看乌衣营一支独大。正应了书上那句话“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同盟。   白帝城的安乐公害怕来自金陵的燕子吃完洛阳的谷子,就要来吞蜀地的精米。平衡、制衡、权衡,自古都是权术之道。这些年,安乐公也不和谢渊撕破脸皮,就那样把龙门军顶在前面,做一道人力堆叠起来的“天险关隘”。比蜀道还难。   七年之久,刘斗还是没改脾气和秉性,一如既往地受制于他人。安乐公牢牢抓着手中的权力。所以,刘斗还是那个身份足够尊贵,但被排除于权力之外的白帝城少主人。但沈黛没什么好抱怨的,正是因为刘斗软弱无能,他才能够轻易左右刘斗。不能既得了好处,又抱怨这好处别人也得了,没能充分利用,就说明他沈黛还嫩着,潜心修习什么的还得继续下去。   不过,说到底,世家之争,和沈黛有那么点儿关系,但关系又没那么大。他这次来洛阳城,找温望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撬动世家之争的局势只是顺手的事儿,如果能办成最好,如果不能,也没什么损失。   沈黛和方有缺一行人悄悄潜入温家旧居的内宅。沈黛任由方有缺和其他人去搜寻温望的踪迹,他自己像只猫一样慵懒卧在墙上,一条腿折叠在另一条腿上,用手支着脑袋,看曾经是温羲捏造出来的小妾之冢的地方。   原本隆起的坟冢已经被铲平,或许只有沈黛这样的旧人才会知道,这里的砖石之下曾经埋着一抬空棺材,曾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和狐狸用铲子铲了半夜无名冢,就为了看里边到底有没有装着一个死了的女人。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   方有缺压着衣袍洁净、脸上没有半分神采、差点让沈黛都没有认出来的温望来到坟冢所在的院子里。   前两世,沈黛见过温望很多次,这个女人或是疯癫的,或是霸道的,或是偏激的,或是痛苦的,却从为有过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即使是自己儿子死在道盟手里的时候,她也没打倒。沈黛甚至觉得,他来杀她,对温望来说,可能都算是一种解脱。   但沈黛很快皱了一下眉,他很快想到:方有缺还是心软了。他明明说的是,找到温望就杀了。而方有缺现在却把人带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明显是没下得去手。   很快,这里的动静就引来了其他的人。   黑幕之下,一柄柄剑射向温家内宅,那剑上都立着一个龙门军。他们有的提了灯笼,让这一柄柄剑变成划破天际的流星。   方乾之落在温望和方有缺身前。   方乾之问:“来者何人?”他突然转身,眸子落在墙上的“主谋”身上。   三辈子的厚脸皮了,沈黛也不带怕的。   沈黛的脚落在院中,一尘不染的白衣袍在夜风中飘荡,他朝方乾之走去,手中金折扇在脸庞摇一摇,嘴角噙一个淡淡的笑,嗓音如凉凉清风驱散夏夜的燥热   沈黛:“夏莲生在冬日,飞雪飘于盛夏。沈黛。”   清雅的方乾之问:“所为何来?”   沈黛的折扇点着下巴,嗓音清清淡淡,显得很无所谓的样子。   “一点小事。”   “杀人。”   “解他身上的咒枷。” 第100章 四恶道:阿修罗(三)   沈黛面一肃,抓扇子的手臂抬起来,指向温望,淡淡道:“杀。”   以方有缺为首的剑士们像是扇子一般展开飞奔向龙门军。   沈黛走到温望的面前,那和温朔极像的黑眸中映出沈黛的人影,但她眼中没有光,目光是散的、失焦的。眼中无我,也无他。   也不知道方乾之对她用了什么样阴毒的禁锢法子。   沈黛用扇子尖点了点温望起伏的心口,“你想死吧?”   温望极缓极缓煽动眼皮,又长又卷的睫毛上凝着晶莹的水珠。她似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应沈黛的话。   沈黛的扇子顶住温望的心口,“当年我说过什么?让你们温氏血债血偿。我从来没忘记桃树的仇。虽然和我预想的并不一样,可转了一大圈,我还是回来了。杀你——是你自作孽。是你求我的,是我在解脱你,是不是?”   温望再次煽动眼皮,睫毛上的水珠沾在下眼睑,从中间滑下来,结在如白瓷一般的下巴上。   “就让你的死——解去我和他身上的咒枷之痛。”沈黛的扇子浅浅没入温朔的衣裙,借着反力将自己顶开温朔身前,他转身,朗声喊,“温——珏——”   方乾之身子一滞,手中的剑垂下。   沈黛又喊了一声:“温珏——杀了她!”   沈黛侧身的瞬间,方有缺利落地将剑贯穿温望的身体,刚好是沈黛扇子落下的心口的位置。方有缺拔剑,温热的血飞溅到沈黛唇白色的衣袍上。沈黛不悦地蹙眉,用扇子快击方有缺的肩膀两下,让他闪开。   沈黛的金扇子划了个半圆,周身升起一捧捧白烟。八匹骏马拉的四角有铃铛的蜃车从烟中变戏法一样变出来。沈黛钻进蜃车,用金扇子挑开车帘一角,吩咐方有缺:“记着,不用管他们。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回金陵台。后会无期。”   马匹四蹄高踢,拉着蜃车朝云后的月亮而去。沈黛一直用扇子挑开车帘,查看底下温家大宅的情况。和沈黛料想的一样,方乾之被“死而复生”的儿子绊住了脚,根本顾不上拦他。   人啊,只要活着,甭管他看起来多冷血,总能找到软肋。   沈黛看着他带来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们体内种下的咒术被触动,像是从鲜嫩的西瓜,“砰砰砰”一个接着一个从内而外爆裂,血肉横飞,将温家的这间小院披上蒙蒙的一层血雾。   沈黛带来的这些人都在尸水里泡了七天七夜。   他们将会为龙门军带来一场瘟疫。   龙门军会从内部瓦解,花冠之都将会成为一座死城。   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   蜃车载着沈黛过北邙山山巅。   早听人说——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堆着黄金仙宝无置处。   山间人多,鬼多,精怪多。   六月之夏,朝霞散成绮。   西边的地平线冒出一个人牵着一匹马。   沈黛心中一惊,从马车上滚了下来。   沈黛卷起衣袍,把沾血的袍子夹进腰间的彩绦里,深吸了几口气,缓步走向那个黑袍之人。   “温藏弓——”   “你来找我啊。”   “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洛阳城好像要大病一场的样子。”   “我们想看南方池塘里漂的绿叶白花的菱角花。”   “我们去姑苏好不好?”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