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美貌拐了只狐狸   作者:深井病   简介:   为了初见时的一抹惊鸿,我献上了全部   我叫阴怀江,我已经活了很久,我以为我的生命会了无生趣的结束,直到,   我遇见一个人,他叫……涂山月   *阴怀江自恃冷血无情、狼心狗肺,行走人间靠得是一腔冷血,与他无关的人不认,与他无关的事不理   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犯下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他被美色迷惑了。   其实不怪他,谁让这男人长得跟天上的仙君一个模样呢?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肤如冰雪,灿若云霞。   初见时,红衣一瞥惊鸿……   *涂山月有一个秘密,他或许不是人……   他以为他的生命会在秘密暴露的那一刻结束,   可幸运的是,在那之前,他已经遇到了一个人,一个会为了他对抗全世界的人……   涂山月爱他,所以涂山月将自己的暴虐和欲望藏起来,伪装成初见时的模样,一个清冷孤高的翩翩郎……   涂山月X阴怀江   美貌符修攻X俊朗剑修受 第一章 客人,别误了吉时   林中一片漆黑,茂密的枝叶将空中星点的光遮盖,黏腻的湿风裹挟着浓重血腥吹进人的口鼻,不断刺激着神经。   “找到了。”阴怀江目光一闪,脚底踩上一根枯枝,发出“啪嗒”的声响。   不远处的泥滩里有一束微弱的红光正在不断闪烁,手中长剑划破利风,一道黑影猛地朝那方掠去。   到近时才看出,那是一个怎样恐怖、恶心的生物——一只巨大的赤红蠖蚓。   蠖蚓不断蠕动的肥大躯体几乎快被截成两断,腹部巨大的豁口散发腐臭,它带着尖刺的尾端深深扎入土里,疯狂扭动着试图整只钻进去。   蠖蚓的另一截肉端上鼓起一个大包,隐隐约约能看出人的模样。   大包上两个深凹下去的肉|洞充当眼睛,椭圆的瞳孔在看到疾驰掠来的黑影时瞬间缩成直线,它开始更加疯狂地扭动,竖起一排尖齿,不断狂叫嘶吼。   蠖蚓这类妖物修成灵识靠得是吃人食肉,它本体有六节,如今只余最后一段,却仍能长出似人模样的头颅,可想而知曾经有多少人丧生它的肚腹。   只是这般残暴的妖物偏生极善藏匿又能断尾重生,阴怀江与它足足纠缠了三日,直到今晚才将它逼到此处。   阴怀江飞身上前,手中剑犹如一道疾电,精准无误地从蠖蚓硕大柔软的顶端刺入。   寒光阵阵,剑刃却仅仅只向下划过二十厘米的距离,就被那妖物口中的锋锐尖齿抵住。   蠖蚓剧烈地摆动其庞大的身躯,试图挣脱头部遭受到的致命威胁,口中喷出阵阵压抑的“嗬嗬”低吼声,   它的尾部骤然抽出,如一道暗影,带着足以穿透一切的剧毒尖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阴怀江。   阴怀江反应敏捷,身影翩然一侧,轻松避过了这一记凶狠的袭击,随后瞬间掠至左侧。   蠖蚓的尾巴仍然紧随其后,如同蛇信一般牢牢锁定阴怀江。   此刻,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   蠖蚓头部被剑刃划开的地方,有一股诡异的生命力正疯狂涌动。   伤口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而在其腹部深处,一颗隐秘的妖丹陡然爆发出刺目红光,将那身皮肉都透得发红!   阴怀江目光炯炯,体内灵丹迅速转动,强大的灵力自手臂经络滚滚涌出又被迅速注入长剑,剑身被覆上一层冰冷的幽青光芒。   他再次执剑凌厉出击,目标直指妖丹所在之处,这一次他的速度更快,力量更猛。   剑尖刹那间撕裂皮肉,赫然露出那颗深藏于妖物体内的炽热妖丹。   毫不犹豫地,冷漠地,阴怀江将妖丹剜出。   妖丹离体,蠖蚓瞬间陷入彻底的混乱与失控,尽管它竭尽全力发动更为狂烈的攻击,但在失去了支撑生命的妖丹后,它已经无法再对阴怀江构成任何威胁。   很快,蠖蚓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行动变得迟缓,原本庞大可怖的身躯也渐渐萎缩。   阴怀江最后索性不再与它纠缠,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这只曾风光一时的大妖如濒死的鱼一般在地上扭曲、锤死挣扎。   仅仅片刻,就彻底陷入了死寂。   待确认蠖蚓已然毙命,阴怀江从容地走上前去,俯视着地上留下的那一摊残破不堪的烂肉。   他用剑戳了戳,利落地斩下了一块,然后从身上摸出一只小白瓶,将那一小节蠖蚓肉装了进去。   这可是好东西,能生肌活骨,对各种外伤有奇效。阴怀江心里想着,轻笑一声,心情极好。   当然,最好的还得是蠖蚓的妖丹。   他瞥向手中的珠子,鲜艳欲滴的红在残月下显得格外醒目。   已至深夜,林中蝉声阵阵,带着水汽的湿风却仍然闷热,打在人身上,像是闷头走进了蒸笼。   这几日跟着蠖蚓到处乱窜,此时得空,再打量此地竟然不知到了哪个地界。   阴怀江留心着林中景物,没看出什么名堂,倒是发现了几只萤火虫,那东西在黑夜中尤为亮眼,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本来他已经做好了今夜与孤星作陪的准备,不曾想走出林子却看到远处有红光闪耀。   两处艳红穿透黑夜,张牙舞爪的撒出诡谲的织网,将来人诱去它处。   “有意思,”阴怀江玩味地笑笑,“看来今天晚上有个好去处了。”   这地方的确有意思。   阴怀江回头望了望,那片林子已经看不见了。   不知从何时升起的浓雾将后头全都罩住,白雾缓缓向前移动,吞噬了所有挡在它前面的生物。   前方的艳红仍然无比张狂地昭示着它的存在。   阴怀江一脚踩进泥坑里,冰凉的泥水透过鞋袜将脚打湿,黏腻湿滑得像是踩上了死泥鳅。   耳边不时传来乌鸦的哀嚎,扰得人心烦。   走进了才发觉,这里属实破败了些。   立在村头的木牌坊发散出木头腐烂的朽味,白色的蠕虫不断从裂口处钻出。   匾额上“乐福村”三个字被冲刷得只剩下几个轮廓,两根立柱上却贴着鲜红的大喜字。   也不知这红色是什么染上的,竟招来了几只绿头蝇。   村子的布局很是奇特,正中间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冗长道路,房屋只在石板路两边修建,每隔三间屋子就有一只草马或草狮立在门口。   每间屋子都闭合得严严实实,就连窗户也没有一丝缝隙。   除了道路尽头愈发猩红的灯火,再不见一丝亮光。   整个村子静得仿若死物。   阴怀江走到其中一户窗前,透过纸窗能看到屋里的简单摆设。   一张方桌,一个神龛,一张木床,木床上有一团隆起的黑影?   阴怀江心中讶异,不由得往前凑了凑,他贴在窗户上,身体却猛地顿住。   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床上的黑影死尸一样直挺挺躺在那里,脖子诡异地歪着,却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窗外侵入的光罩住黑影全身,连眼珠子也漫出了一丝鲜红。   空气在这刹那间凝滞,两双眼睛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片刻后,阴怀江缓缓后退,踏上石板路,在原地等了几刻钟。   屋里始终不见声响。   他这才提步朝石板路尽头的那片猩红走去。   阴怀江一边走一边留意着每间屋子,可以确定的是,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个人,但也只有一个人,每间屋子都能听见一个平稳的呼吸声,好像睡着了一样。   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座与这破败村子格格不入的宅院,朱门红漆、青砖黛瓦。   门口立着两尊诡异的石像,石像身如狐狸,却九头九尾。   阴怀江一出现,十八颗头颅齐齐转向他,猩红色的眼珠瞪着夜中的不速客,是警告,也是监视。   宅院门沿上挂起两个通红的灯笼,艳红的光从里头椭圆形的灯芯中溢出来,将那不知材质的灯罩染得滑腻,贴在上头的红喜字也像是被浸湿了,居然隐隐有红色浊液冒出。   阴怀江走到门前,抬手正准备扣门,眼睛一晃瞧见了门环上的一圈黑红色污迹。他的手指顿在半空,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嘎吱”   一声嘶哑得近乎惨烈、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它仿若来自地狱,犹如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心弦上狠狠地刮过。   铜制大门在黑夜的侵蚀下尤为沉重,随着门轴痛苦地挣扎声,巨大的铜门缓缓从内开启。   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看不见的浓雾,混合着腐朽与潮湿的味道,每一个味道都在提醒着——危险。   阴怀江站在门外,自然而然地收回手背在身后。   门洞中透出的微弱光线,勾勒出一片模糊不清的景象,投射在他的脸上,光影交错间,他的眼神愈发冷漠。   “客、人、你终于、来了……”门里的人发出沙哑的男声。   “都、在、等着、你了......”   僵硬的句子从两瓣娇嫩红润的嘴唇里吐出,面前分明是一个面容娇好的女子,此时却一身滑稽男装,佝偻着身子,像个上了年岁的老人。   “就差我了?”阴怀江忙上前一步,像一个真正来迟的客人,语气急迫又带着点惭愧。   他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将她往里拽∶“那我们快走吧,可不能让主人家等急了。”   女子一时不查,两只脚拌了下,竟被阴怀江扯到了地上。   阴怀江眉心一跳,呆呆地抓着手里的断臂,神情无辜。   跌坐在地的人更加无辜,她右手胳膊处空荡荡的,被齐根扯断的地方却一丝血肉都没有,只有一根银线从肩膀残端处穿出与阴怀江手上的那节手臂藕断丝连。   真稀奇。   阴怀江欣赏着从胳膊那处的空洞里窥见的密密麻麻的银丝。它们代替了人体内的血管经络,连接起眼前这整具皮肉。   “她”居然是一只披皮傀儡!   “哎、呀、”   地上的人没有情绪地哀嚎一声。眉毛和眼睛同时向中间挤,眼尾和嘴角被往下拉,扯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傀儡的两瓣红唇机械地上下碰撞,吐出一个个沙哑空洞的字∶“人、老、啦、不、中、用、啰……”   “咯吱——”   “咯吱——”   几声毛骨悚然的响动突兀地出现。   阴怀江低下头。   那截被他抓在手里的断臂,此时诡异得仿佛还长在人的身上。   藕断丝连的银线不断拉扯,涂满鲜红豆蔻的惨白手掌竟然匪夷所思地做出了一个撑地的姿势。   阴怀江目光移向地面。   就在那断臂做出诡异动作的同时,原本跌坐在地上的“人”,也在静默中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让、客人、见笑、了……”   傀儡的嘴巴开开合合,脸上被银线拉出一个大大的弧度。   它依然机械地说着话∶“客、人快、走吧……别误、了吉、时……”   这座宅院很大,到处弥漫着浓稠的白雾。阴怀江手里还抓着那只傀儡手臂。   那傀儡说是给他领路,可在这雾蒙蒙的白中早就看不见鬼影,若不是阴怀江留了个心眼,一步步靠着断臂中银丝地牵引,恐怕也分不清去路。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隐隐约约有婴儿的哭啼。   越往前走声音越大,到最后竟然像是贴在人耳朵上那样响亮。   阴怀江正被这声音扰得心烦,哭声却突然停下了。   浓雾渐渐消散,透出隐隐约约的红光。   又是一间被黏稠的鲜红溢满了的屋子。   这里似乎是正堂,宽敞的院子里整齐摆放着数十个木箱,木箱里放满了金银珠宝、玉石翡翠,可惜全是纸糊的。   打扮成丫鬟和小厮的女子站在两侧,阴怀江仔细瞧了下,都是人皮傀儡,不过它们显然比领着自己的那只精细。   傀儡们齐齐转向阴怀江,嘴角被银线拉扯着做出一样的诡异笑脸,一点猩红从眼珠中心处逐渐蔓延。   阴怀江踱步朝里走,傀儡们也跟着慢慢转动脑袋,和府门口那两只石像一样,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第二章 春秋大梦   堂中显然很热闹,十几张楠木椅上坐满了人。   “他们都是老爷请来的宾客,和你一样。”丫鬟打扮的傀儡领着阴怀江进门,尽职尽责地将门里的“客人”一一介绍。   “客人们”满脸都被涂抹上一层滑稽的油彩,套着鲜艳宽大的衣裙,裸露在外的皮肉上横亘着发黑糜烂的伤痕,眼中的惊惧都快溢出来了。   还是和自己不一样。   阴怀江默默想着收回了视线,至少他不用打扮得如此“隆重”。   “你坐在那里。”   傀儡指着厅中唯一一张空椅子说。   阴怀江乖顺地走过去,刚一坐下,“客人们”自见到他起就无比激动的眼睛又瞬间归于死寂。   坐下了,也就有了闲情去瞧别的。这一瞧,倒是让阴怀江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坐在他对面的人似乎年纪不大,脸上艳丽的色彩也掩不住其少年英气。   往下看,少年鲜艳的衣裙下露出了一小块突兀的素色,应该是他原本穿的外袍。   再瞧,那素色衣摆上不寻常地绣着一圈繁复暗纹,即使在如此阴邪的地方都还能有流光闪烁。   阴怀江眼神复杂,他认得那些图案,就因为他认得,所以才格外想不明白,被捆在椅子上鹌鹑似得那些人真的是从道门世家中出来的天骄?   他们又为什么会被困在了一个荒郊野岭的小小宅院之中?   还没等阴怀江想明白,一阵摄人心魄的低沉鼓乐声蓦然炸响,紧随其后的是一支尖锐刺耳的高亢唢呐声。   一出“百鸟朝凤”在这个死寂之夜里奏响。   八个女面傀儡抬着一顶红轿子从浓稠白雾中走出,浓妆艳抹的喜婆如提线木偶般摆动起四肢,领着一众傀儡摇摇晃晃地到了正堂门口。   “花、轿、到、门、前、宾、主、站、两、边——”   “鼓、乐、迎、新、女、鞭、炮、庆、家、宴——”   断断续续的顿挫声音从喜婆紧闭的唇瓣间挣扎溢出,她被银丝牵引着,每一次眨眼、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骨骼碰撞的嘎吱声,令人不寒而栗。   祝词里站两边的宾客现在被迫“失礼”地坐在椅子上迎接新嫁娘,而本该堂中上座的长辈此时也没个身影,就连鞭炮也为了迎合今日这不同寻常的婚宴变成了震天响的婴儿啼哭。   喜轿停下,轿帘下方缓缓探出一只乌紫惨白的手,那手犹如千年古尸的新芽,冷冽且毫无生机。   手中紧紧攥着一条红绸,那红绸与其主人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如同黑夜中的血,刺目而骇人。   随后,轿帘被一阵冷风掀开,喜娘鬼魅一样出现,她目光空洞地牵住了新娘纤细的手腕一步步将人引入大堂。   新娘身影朦胧,行走间红绸摇曳,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下拖出长长的阴影。   新娘出来了,新郎又在哪里?   新娘在大堂正中站定,微侧过身子望向门外,她的手正轻柔地将红绸收拢。   顺着那艳红,阴怀江看到了另一端的人。   与“客人们”不同,新郎显然被仔细打扮了一番。   他身着大红直缀婚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蝙蝠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修长的身体挺得笔直。   面白似玉,墨眉似剑,一双微挑的桃花眼中流转着冰冷幽光,坠在眼尾处的那颗鲜红泪痣,冲淡了满面冷峻,徒增一抹妖冶。   满身的艳红像是将冰冷孤离的仙拉入人间成了惑人的精怪。   阴怀江被人迷了眼,一眨不眨地瞧着,脑中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他之前遇到的一只红尾灵狐,灵狐有一条蓬松的、漂亮的尾巴......   若是尾巴长在那儿……   阴怀江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那身挺括的喜服,心中暗自叹息,颇为遗憾。   他在审视别人的同时,浑然不觉自己也成了他人目光流转的焦点所在。   涂山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中唯一的一位陌生人。   靠坐在楠木椅上的男子并没有被强行打扮成其他人的模样,他只穿着一件玄色衣衫,肩袖处有几处破损,系在腰间的银色绸带上还能瞧见沾染上的暗红。   一枚水滴状的青玉坠子垂挂在腰侧,时不时闪过一丝淡绿的光。   而让涂山月更在意的却是他的那张脸——   俊逸非凡的脸庞上并没有流露出与周围人等同的惶恐不安,反而透出一抹难以捉摸的淡然慵懒,再加以一丝潜藏的探询之意,很难不让人猜想他或许是一位独立于行的神秘高手。   他的嘴角轻描淡写地扬起,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摄人心魄的笑,那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从容淡定。   涂山月的目光不期然地撞进了一片黑沉的眸子,他恍若跌入深海,被无以言喻的静谧吞噬。   抓着红绸的手指突然如遭电击般传来刺痛,涂山月刹时回神,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   一低头,柔软白皙的肌肤上已经被割破了几道细密的口子,血从这些痕迹中渗出,染红了掌心里的红绸。   阴怀江眼尖地看见了,眉头不甚明显地蹙起。   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加阴冷,新娘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盖在她头上的红盖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边缘处燃起,转瞬间烧成一滩黑灰。   她终于肯显露真容,   双眼嗜红,薄唇似血,从额角到下巴处横亘着一条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伤口处用黑线马虎地缝补起来,已经从肉里腐烂,溢出黄白脓液。   人皮   阴怀江眯着眼琢磨起新娘“美”地瘆人的面孔。   嗜血的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定在了阴怀江身上。   “今日,奴家大喜。”   女子柔媚的声音跟着冷风吹进耳朵里,听起来却并不悦耳,反而让人背脊发凉。   新娘抬起青白的手臂,指向厅堂中央那一桌冷酒,杯盏中盛满的液体在昏暗红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远到皆是客,”她继续说着,语气中夹杂着一丝阴冷的笑意,“奴家特备薄酒,已是招待。”   话落,温度降至冰点,一种压抑恐怖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桌上的酒消失,又突兀地出现在每个人的面前。   酒香中混杂着一种无法名状的气味,阴怀江轻轻嗅了嗅,眼睛却瞥到了杯盏里一小块带着泡沫的红白物体。   或许是脑髓阴怀江不确定。   “呸!你个妖物!做你的春秋大梦!”少年朗愤怒的嗓音瞬间冲破桎梏,将新娘的目光引了过去。   新娘阴恻恻地瞪着他。   少年却毫不畏惧,若是眼神能杀人,那新娘已经是一地残肢了。   他继续发泄心中的怒火,说出的话也愈发张狂∶“将我们虏来就算了,竟还敢如此羞辱我师兄,想与我师兄成亲,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你自己配不配!”   少年越骂越起劲,到最后,就连阴怀江都感慨他小小年纪居然能有如此丰富的语言,实乃市井泼皮之大造化者。   只不过他虽然骂得起劲,两个事主却好像并不在意。   新娘虽然还是阴冷冷地瞪着他,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举动,反而像看小丑一样漠然地欣赏着猎物临死前的表演。   而那位白天鹅师兄对此似乎更是不在意,甚至连眼神都没变过。   阴怀江足足听了少年半盏茶的“口吐莲花”,实在不想忍了。   好在新娘也终于听够了,不再惯着他,利索得将人封了口,世界终于安静。   少年骂得正兴起却陡然没了音,嘴唇上下开阖像是在说哑语。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变哑巴了,不由得更加愤怒,通红的眼睛好像马上就要喷出烈火。   空气中的嘈杂戛然而止,只剩下彼此起伏的心跳声。   耳边的气流出现一瞬间的停滞,阴怀江眼尾扫到一抹红。   是“喜娘”,她正曲起五根僵硬的手指去抓那杯飘在半空的酒。   想来是主人家好客,竟然妥帖到要给客人们亲自喂酒。   阴怀江可受不得这番心意,心里计较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拒绝。   只是对面那少年却显然扛不住了,他被傀儡捏着嘴,眼见着就要将那喜酒灌进去。   可惜了。   阴怀江轻叹了口气。   一转眼,枯骨一样的手指险些怼到他鼻尖,阴怀江嫌恶地偏过头,手心凝起一柄冷青短刃。   还没等他动作,眼前倏然一道暗金闪过。   流光溢彩的灵符如一梭穿云箭刹时击穿对面喜娘钳住少年的枯手,少年狠狠松了口气。   几乎是同时,阴怀江旁边的傀儡被一柄断刃刺中,灌酒的动作戛然而止。   流转着暗金光芒的灵符自一人指尖跃出,涂山月手中结印,以指为笔,神速地在虚空中描绘金符。   那些神秘繁复的咒文几乎是在瞬间完成,又往屋中各处飞去,霎眼将傀儡镇住。   又有几道灵符带着莹白光芒飞入“客人们”的身体里,这符显然和刚才的不同。   阴怀江感受着被他截在手中的灵符,莹润白光从指腹穿透,驱散了侵入皮肤的阴冷邪气,原本那些不能动弹的人也逐渐恢复了行动力。   “有意思。”阴怀江挑眉,抬头去看,眼中一片晃眼的金色。   涂山月满身血气,身影在一片璀璨的金色符海中若隐若现,他如游龙一般巧妙地避开了新娘所有的致命攻击。   手腕翻飞间,灵符犹如流星赶月,带着雷霆之势径直朝新娘袭去。   新娘身形敏捷如狐,迅速躲避了疾驰而来的几道灵符攻击,但仍有一道符箓擦身而过,在她的胳膊上割出一道深深的豁口。豁口处黝黑的血液如泉涌般汩汩冒出,火烧般的灼痛顷刻席卷全身。   那道灵符威力惊人,符上的暗金随着血液渗入新娘青白的皮肤,仅仅眨眼之间,那截胳膊竟被侵蚀得只剩白骨,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新娘痛得大声吼叫,脸上再也维持不住温良的表情,她的眼球胀大凸起,从内流出黑血,嘴里长出尖齿,指甲变得更加细长尖利。   众人被她刺耳狰狞的嚎叫吸引,一看,那妖物居然疯狂地在划自己的肚子!   无人不心惊,无人不胆颤。   肚皮被划开的瞬间,一直啼哭的婴儿声变得更加震人。   在剖开的肚腹中,有一团浑身污血的人形物体正缓缓往外爬!   那两个浑身腥臭污血的妖物在“桀桀”怪笑,血红的眼珠子死死地锁定在涂山月身上,带着阴鸷与嗜血的欲望,毫不掩饰其贪婪与凶残。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妖物们蓄积的力量在瞬间爆发,如同两道血色闪电,带着汹涌澎湃的煞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涂山月猛扑过去。   而此刻,那些原本守在门外的人皮傀儡也仿佛收到诏令,纷纷往主屋涌来。 第三章 一个散修   涂山月眼眸中一片冰霜,他将手指划开,鲜血瞬间从指间涌出,又两指并拢,在空中飞速游走,画出了一张带血的灵符。   那是一道扼邪符。   无数细碎血珠被打进妖物体内,但令人意外的是,那些妖物却只是停顿了片刻,又转瞬暴起,反而更加凶猛地攻击着。   “师兄!小心!”少年郎骇然惊惧。   阴怀江随意躲过了几个人皮傀儡的攻击,听见这声音,下意识地便朝那片金色看去。   女妖尖利的指甲马上要刺入那人的后心,而正被妖婴拖住的人显然无暇顾及背后的危险。   来不及多想,阴怀江手中凝出一把九寸短匕,径直朝那手掌斩去。   等涂山月分神回头,女妖的右手掌已被齐根斩下。   断口处的幽青短匕带着浓郁的灵力破开她的皮肉,又沿着经脉迅速钻进了胳膊里。   不得已,女妖只能斩断右手臂膀,使那匕首不得顺着经脉破开她的心脏。   几乎是同时,数张灵符追围在女妖周围,女妖被困住,久久不得脱身,她怨毒地看了两人一眼,在灵符贴近时,身体陡然抽搐扭曲。   一只灰狐脱下皮肉,遁入夜色,飞速逃走了。   随着女妖的遁逃,屋中的其他傀儡很快溃不成军,逐一被众人击杀。   阴怀江坐在一张圆木桌旁,周围坐了一圈人。   少年郎们洗净了脸上的油彩,青涩的面孔仍然笼着一层恐惧的灰白。   不过死里逃生的庆幸又在众人心里播下几颗安定的种子,使得他们现在能稍微安稳地坐在前一刻才逃脱的魔窟中,而不至于愚蠢到立刻离开宅子跳进另一个虎口。   “少侠?少侠!”   清朗的少年音将阴怀江从思绪中拉出,   “我们都说了各自的姓名宗派,你还没说呢。”   阴怀江抬头,几双黑亮的眼睛灼灼望向他。   刚才说话的人叫赵思尧,是碎星阁的弟子,据他所说他是和他的师兄一起被宗门派到此地来处理妖邪事务的。   “阴怀江,散修。”阴怀江淡淡开口。   “散修?”赵思尧眼中满是惊诧。   散修是天下对无宗无派的修道人的统称,他们没有正统宗派提供的系统学习和教导,也很难修习上乘的心经功法。   因此散修中只有极少部分人能够凭借自身天赋和气运成就大道,绝大多数散修竭尽一生也只能止步于玄阶。   然而当今天下能叫的出名字的散修高手绝没有一个叫阴怀江的人物。   不是赵思尧不想信,实在是阴怀江这人确实不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散修,他的修为之高甚至在他们所有人之上。   “你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散修?赵思尧的话只吐出一半就被人半路劫去。   “阴先生,”涂山月淡淡开口,轻飘飘地看了眼赵思尧,而后重新将视线定格在阴怀江身上,   “今日多亏了先生仗义援手,若是日后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只要先生知会一声,无论何事,在下必定竭尽所能。”   涂山月长了一双极好看的眸子,那双眸子在盯着阴怀江看时格外得亮,就好像有一束光将它惯常的冰冷融化,只剩下无尽诚挚。   “好。”阴怀江莞尔一笑,眼神追着那光,想要抓出来看看。   “对,对,对!”赵思尧连连肯定,脸色因激动涨得通红。   他情真意切地拱手抱拳,朝着阴怀江深鞠了一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阴先生,您今日之大恩如同再造,我赵思尧铭记五内,日后当牛做马全凭招呼!”   赵思尧说得极大声,一旁的其他人也纷纷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同样的谢意。   “涂道友。”   粗犷的男声突兀地横插进来。   一个黑袍男子领着几个年轻人径直走向涂山月。   涂山月唇齿微启,正欲寒暄之际,黑袍人却似乎早就洞悉他的心思,未待他吐露一字,便已然袒露来意。   “我和几位友人商量好了。”   黑袍人朝身后看去,缩在他后面的几个人佯装镇定地望着他,可那样子着实与惊弓之鸟没什么区别。   他叹了口气,语气坚定:“我们打算现在就出村。”   涂山月眉头微皱,“可……”   “我们现在就要走!”   缩在黑袍人身后的小个子抬起头,惊惧地低吼:“女妖逃走了,不会有危险的!不会有危险的!”   他看着众人的目光,瑟缩了下,嘴里神经质地不停说着,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声音越来越小。   “不会出事的。”   “就是,就是。”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那女妖只是逃走,又没死,万一你们刚出去,她就又回来了怎么办?”   赵思尧语气颇急,还带着点不可说的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赵思尧!”有人反驳道,“那女妖受了重伤,早就逃得远远的,怎么可能还回来?你留在这找死,也别想拉着我们给你垫背!”   “你放狗屁!”赵思尧气极了。   这话说的有些难听了。   阴怀江瞥了眼说话的人。   那人躲在黑袍人身后只冒出个脑袋,他见着赵思尧撸起袖子要打人的模样,又惊慌失措地像个鹌鹑一样将脑袋缩了回去,完完全全躲在黑袍子的后面。   赵思尧见他这副德行,啐了一口,气势汹汹地要和人掰扯,却被涂山月一个眼神给吓退了回去。   也忒怂了点吧。   阴怀江有些好笑,赵思尧那怯怯的模样,活灵活现得老鼠遇到猫。   “既然诸位已经决定了,山月也不强留,愿诸位一路顺风。”   涂山月并没有再过多挽留,此地步步暗藏杀机,有人选择原地休整静待时机,就会有人想要杀出重围夺取生机,别人怎么选他涂山月无权决定。   房门被关上,发出嘎吱的声响。   屋中只剩六个人,涂山月和赵思尧是碎星阁的符修,另外有两人是临门宗的剑修,最后一个是琉璃宫的医修。   据他们所说,他们到这儿来是为了完成一桩宗派下发的任务。   当今天下主修四道——剑、符、医、佛,无数修士受天之庇佑,汲取天地灵气以此提升自身修为。   虽天下宗族门派众多,但唯有四派成鼎足之势,临门宗、碎星阁、琉璃宫、金蝉院。   四个派系之首共同建立起一个监理门,以监管天下各处灾邪祸事。   四大宗以两年为期轮流值守监理门,每当某地发生了什么难以解决的妖邪之事或其他大灾祸时,邻近此地的其他宗派便会将此事上报监理门,再由监理门统一部署解决。   今日阴怀江遇到的所有人自然也是监理门派来的,按理说他们有那么多人甚至连四大宗都占了三个,去处理一桩寻常的妖祸应该绰绰有余。   可依照今日的事态来看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若不是涂山月机敏,又恰好遇上了他,说不定有半数人都得折进去。   监理门会干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蠢事吗?阴怀江百思不得其解。   赵思尧他们在这座幽深的宅院内已经被困了数日,日夜颠倒,疲于奔命,精神与体力早就消耗殆尽,刚刚又历经了一场恶战,旧伤未好又添新痕。   此刻松懈下来,满身的疲惫与痛楚便如潮水般席卷全身,别看他们现在还人模狗样的好生坐着,实则全凭一口气在硬生生挺着。   涂山月先前已经把仅剩的几枚丹药全给了他们,在场唯一的药修也再拿不出一粒药丸。   可这些丹药吃进去也只是能勉强护住心脉,至于他们身上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外伤能起到的效用却是微乎其微。   阴怀江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瓶递给涂山月:“这东西对治疗外伤有奇效。”   拿着乳白瓷瓶的手在涂山月眼前晃了晃,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住瓶身,涂山月打眼就瞧见了那颗点在中指关节处极小的红痣。   涂山月接过瓷瓶,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小节软肉,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应该是某种妖兽的肉。   “这是蠖蚓的心肉”阴怀江在旁边解释。   “蠖蚓!”赵思尧突然激动地喊出声,他一边用力握紧拳头,一边用充满震撼和期盼的眼神望着阴怀江。   周围的其他三人也目光炯炯地看着那只普普通通的白瓷瓶。   众所周知,蠖蚓是一种能断尾重生的生物,可以说拥有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它的心脏虽然不具备“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但能够迅速修复经脉骨骼的严重损伤,堪称疗伤圣品、药中瑰宝。   赵思尧瞪大的瞳孔里映射出瓷瓶里深红的软肉,他的内心深处如同狂风呼啸,震撼之余不免对阴怀江的崇敬之情更深了几分。   涂山月定睛凝视着眼前的阴怀江,尽管他还是之前的模样,   这一刻,莹黄的烛光却仿佛温柔了他的眉眼,就连脸上凌厉的轮廓也变得温润起来,嘴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这一次似乎多了一点真实。   瓶子中的蠖蚓肉对众人来说确实大有裨益,涂山月也不矫情,收下后再次对阴怀江郑重道谢,旋即,毫不犹豫地将东西分给了每一个人。   阴怀江眼神扫过瓶口,里面空荡荡的。   “你不需要?”他看似无意实则刻意地问道。   捧着蠖蚓肉的四人这才发觉涂山月竟然没留自己的那份,他把所有的蠖蚓肉都分给了大家。   “师兄?”赵思尧眉头紧蹙,担心地望着他,显然无法理解涂山月的决定。   “我没事”,涂山月对阴怀江笑笑,随后又给了赵思尧一个宽慰的眼神。   “我的伤势并无大碍,相比之下,你们目前更需要这些蠖蚓肉。”他的话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为了彻底消除众人的疑虑,涂山月顺势挽起袖子,白皙的胳膊上带有少许伤痕,虽然有些许浅淡的红肿,但大多已经结痂,正是愈合的迹象。   四人闻声围拢过来,仔细审视之下,确认涂山月所言非虚,他的确没有性命之忧,仅是些微的皮外伤。   如此一来,四个少年才释然松了一口气,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转而满心欢喜地开始享用手中的蠖蚓肉,期盼它能尽快帮助自己疗伤。   撒谎,   阴怀江默默无言,   他连扼邪符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只是轻伤?   阴怀江可不是赵思尧那样的小傻子,三言两语就能被糊弄过去,但他也不会自作多情地去拆穿涂山月的谎话。   东西已经给出去了,有的人不领情,他又有什么办法。 第四章 一拜天地   趁着众人消化蠖蚓肉的功夫,涂山月一刻不停的又去将门窗上贴上符篆,   再以灵气为墨,在这些符篆上勾画几笔,将其串联成一个更大的护阵符。   阴怀江撑着下巴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间瞟见了那人嘴唇上浅淡的红又褪了几分颜色,心烦地干脆转头不看了。   “阴先生,”涂山月转过身,冲阴怀江喊了一声,   “我已经布了法阵,今夜应该能安稳一些了,不过安全起见,还是得有人守夜。”   轻灵温润的句子跟着说话人的走动愈发清晰地传到阴怀江耳朵里。   “今夜就劳烦先生,与我轮流值守,可好?”   活落,阴怀江的耳朵突然有些痒痒,不自在地轻轻动了动。   “可以,”阴怀江面上冷漠,但还是忍不住关心他,“你先休息,之后我叫你。”   涂山月笑着,眉眼弯弯,像两个小小的月牙。   “好。”他回道。   鼓乐的震响声敲得人耳膜阵痛,阴怀江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鲜红晃荡。   这是一顶狭小的花轿,空间逼仄得连膝盖都顶上了轿门。   人坐在里头,被四周压抑的红团团包围,闷得心里发慌,好像下一秒就会喘不过气来。   阴怀江试着动了动身子,却发觉有些勒得慌。   一低头,才看见他身上正穿着一件极华贵的嫁衣。   嫁衣上头用金线勾着龙凤,米粒儿大小的南珠点缀其上,拦腰还束着一根云纱绣花腰带。   就是它了,阴怀江伸手将腰带扯开了些,顿时松了口气。   看着堆在脚边的妖冶裙摆,阴怀江有点儿新奇,活了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穿嫁衣。   不过……为什么他会穿着一身红嫁衣坐在花轿里?   阴怀江挺直腰背,费力地往前挪了挪。   右手撩起轿帘一角,轿外一片漆黑,整个花轿在一团白雾包裹中颠簸行进。   他偏着头往外瞧,突兀地对上了一双毫无生气的黑色眼珠   一只披着人皮的傀儡。   如此看来应该是进了那只灰狐的缥缈境,想不到这狐狸还有这种本事。   阴怀江有些意外,不过,想用缥缈境来杀他,还差了点儿意思。   阴怀江收回视线,将手中的帘布放下,理了理衣袖,坐直身子,不动了,他倒要看看是谁来娶他。   轿子晃晃悠悠地走着,终于落了地。   阴怀江被喜娘牵下轿,门口依旧立着两尊诡异的石像,不,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石像了。   它们像是刚打碎石头的禁锢,肉身已从里面出来,成了两只活生生的妖兽。   但好像一时还无法适应,只一双嗜血的兽瞳跟着猎物转动。   穿过门厅,来到正堂。   阴怀江站在屋子外头,那人站在屋子里头。   涂山月还是如初见时一般,红衣一瞥惊鸿。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肤如冰雪,灿若云霞”。   四目相对,涂山月眼中盛满的冰霜有一瞬间地消融,眉梢上悄悄爬过笑意。   但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和涂山月一同站在堂前的还有另一个男人。   和涂山月的惊世容貌一比,这人显然恐怖得过于直白了些。   那张没有五官的乌青面孔就那么直直对着你,任谁看了都心惊。   两个新郎,还少一个新娘。   阴怀江正想着,后颈一凉,一股阴风突兀顺着衣领滑过脊背,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狐狸穿着与阴怀江一样的华美嫁衣,在喜娘的搀扶下款款而来。   新娘长得极美,柳眉丹唇,媚眼如丝,又带着些女儿家的娇俏。   只是这样一个俏丽可人的模样却对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笑得灿烂,就显得甚是诡异了。   新娘走到新郎身边,阴怀江也跟着到了涂山月旁边,四人手里都牵着一根红绸子。   “花轿到门前,宾主站两边,鼓乐迎新女,鞭炮庆家宴。”   傀儡念着冰冷的祝词,每念一句就会出现一些与之对应的声响,但在下一个词吐出口时那声响又戛然而止。   就像现在,明明上一秒还在吹奏《百鸟朝凤》,下一秒就只剩下鞭炮的噼啪声了。   阴怀江悄悄转过头,想和涂山月合计合计眼下的情况。   一抬眼,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   “你觉得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涂山月脑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毫无感情的冰冷的声音。   涂山月眼睫颤了颤,连瞳孔都放大了一刹。   阴怀江眉头微皱,疑惑地看着涂山月的神情,虽说寻常人猛地听到自己的脑子在说话,十之八九都会被吓一跳,但涂山月是个修行人,也会怕?   “涂道长,别害怕,”脑子里那道冰冷的声音正企图安抚自己,“我是阴怀江,我……”   阴怀江止住了话头,因为他看到涂山月对自己轻轻点了下头。   这就适应了吗?这么快。阴怀江默默地想。   “我现在讲话,你也能听到吗?”   阴怀江的脑袋里响起了涂山月的声音,清润温柔,又带着点小心翼翼。   “嗯,”阴怀江点点头,“不过你觉得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又问。   “我们应该是被妖狐拉到她的缥缈境了,”涂山月示意阴怀江看看周围,   “这里的摆设和之前那座宅子如出一辙,新娘也还是那只狐狸。”   涂山月学着新郎的样子,扯着手中的红绸往阴怀江那边走近了些。   “一拜天地!”   傀儡发出诡异的笑声。   阴怀江正想再和涂山月说些什么,却猝不及防被手中的红绸拉着往下扯了扯,连带着身子也弯了下。   随即,他便感觉到红绸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往自己掌心里钻。   低头的功夫,从红绸里窜出的红丝已经涌到了腕骨的位置,那竟然是一条傀儡血丝!   阴怀江试着调动灵丹,那颗聚天地灵气凝成的珠子此时受到缥缈境的影响居然纹丝不动,甚至他的手脚还隐隐有软麻的迹象。   有些棘手啊。   傀儡血丝顺着经脉一路蜿蜒游走,阴怀江脑中突兀地涌出了大段陌生的记忆。   那是一名娇俏女子与一个英俊才子相识相爱的全过程,阴怀江一边被迫欣赏两位新人的爱情故事,一边分了些心神去看旁边涂山月的情况。   连他自己也会被这缥缈境影响,以至于现在两只手臂都在傀儡血丝的牵引下做出与前面的人一模一样的动作。   涂山月修为并不比他高,还不知被那傀儡丝控制到哪种程度了。   涂山月被丝线拉扯着面对阴怀江,抬臂作揖的幅度和新郎分毫不差,   原本深褐色的瞳仁渐渐浮上鲜红,脸上被扯出一个怪异的笑。   看来快被彻底控制了。   阴怀江脸上惯有的弧度褪下,眸色冰冷,满目寒霜,周身逐渐散发出幽冷灵力。   若此时涂山月还清醒的话,就会发现之前洒脱随性的人如今完全变了模样。   那冷漠的样子倒是和刚才在他脑中出现的声音无比契合。   阴怀江被一股巨力拉扯着弯腰俯首,脑中仍然不停地闪现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   更诡异的是,他看着眼前的涂山月竟然从心底深处腾起一股无比柔软的依恋与爱意?   阴怀江:……   被风吹起的两片鲜红衣摆,牵扯、交缠,互相勾连。   眼前一暗,阴怀江发觉自己被傀儡丝控制着坐在了一个柔软物体上。   周围逐渐恢复光亮,入目是一间装潢精致的屋子。   正中放着一张花梨圆木桌,红绸金丝绣着牡丹镶边的桌布铺在上面,桌上用翠青瓷盘装着花生、桂圆之类的吃食,   镂空的雕花窗上贴着红喜字,射入的红光在桌上铺成一个“喜”字的暗影。   旁边立着一个木质的梳妆台,上面摆着一面菱花铜镜和大红漆雕梅花的首饰盒,首饰盒上还靠座着一对穿红戴绿的布偶娃娃。   鼻中满是淡淡的檀木香气,若不是那香气中抹不掉的血腥味儿,阴怀江都要怀疑自己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新房中了。   身旁的床榻陷下去一块,新娘端坐在床头,满心欢喜地等着她的郎君。   “嘎吱”一声,劲风吹开门扉,裹挟的浓重血腥和刺骨冷意瞬间将屋子包围。   阴怀江警惕地盯着那扇洞开的屋门。   两道黑影先一步踏进屋子,紧跟着出现了两个身着红衣的男子。   看到和新郎并排进来的涂山月,阴怀江的眸子略微恢复了点温度,不过很快又变得更加冰冷。   此时的涂山月端着从桌上拿起的酒杯,和另外一个新郎步伐一致地朝床榻走来。   等到两人走近,阴怀江这才确定涂山月镶在眼眶里的那两颗珠子已经完全变成,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新郎将手中的杯盏递给新娘,新娘接过后欣喜地饮下了。   然后新郎轻轻俯身,缝合的歪歪扭扭的宽大手掌温情地轻抚新娘的发丝,将她拥进怀里。   新娘轻靠在身前人宽大的肩头,轻笑着侧头盯着阴怀江。   阴怀江顺从地接下涂山月手中的酒,假意喝下。   接着又拉过涂山月拢在怀中,也靠在他的肩头,学着新娘的样子看着她。   谁也看不见在涂山月被拉住的左手上悄然爬上一抹幽青,那幽青光芒正一步步地蚕食着那根红色傀儡丝。   阴怀江正暗戳戳给涂山月输送灵力,不料新娘却陡然变了脸色。   脸上原本的柔情蜜意换成了痛苦惊惧,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新郎。   只见新郎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把匕首,恶狠狠的一刀刀捅入被自己禁锢在手下的柔软身子,大股大股腥臭的液体不断从新娘瘫软的身体里涌出......   阴怀江连忙把怀里的人推开了些,往自己肚子上瞅,还好,那里没有出现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又抬头看了看涂山月,他的眼睛虽然还是红的,但是已经能看出里面缓缓爬出的幽青纹路。   只是涂山月的右手仍然搂着阴怀江,被猛地一推,原本冷冰冰的脸愣了一下,显得有些委屈。   阴怀江顾不上仔细分辨涂山月的情况,新娘的惨痛哭叫强行拉住他的视线。   等阴怀江再去看时,新娘已经奄奄一息的摊倒在床沿边,眼睛流出血泪,嘴里发出微弱的嘶吼质问声。   可新郎却丝毫不在乎这个昔日与自己山盟海誓、琴瑟和鸣的女子,只一个劲的、疯狂的在她身上戳出数个血洞。   下手的地方看似杂乱无章,但等他终于停下动作时就能发现,这些血窟窿的位置连在一起正好形成一个血煞阵。   血煞阵阴邪歹毒至极,需要满月时,在刚化形不久的小妖身上用特制的匕首捅出八个窟窿,然后再划开腹腔剖出妖丹。   此时的妖丹受到匕首上符篆和血煞阵的影响,将妖周身的精血吸尽。   修道者食此妖丹若能炼化其中妖力和精血,就能将自身修为提升一个大境界,若不能炼化,那颗妖丹也能增年益寿精进修为。   如果正巧是只怀孕的女妖,那剖下腹中胎儿的心脏食之,便可直接获得至纯灵力。 第五章 英雄救美   阴怀江看着那把遍布血污的匕首堪堪划过新娘妖丹处,又直直往下,从胸腔正中刺入。   随着划开的皮肉,一道尖利的啼哭声冲出肚腹。   浑身带血的婴儿从敞开的肚皮中爬出来,最后,爬到新娘肩头不动了。   此时,新娘、新郎同时停下动作,四周诡异地安静下来。   再接着,三个妖物一同转过脑袋,三双血红的眼珠子钉在了阴怀江身上。   阴怀江直觉有些不对劲,右手心却猛然一阵刺痛,有一股大力将他掀倒!   他一抬头,对上了涂山月僵滞、鲜红的眼睛。   阴怀江右手挡住往胸前刺来的匕首,左手抓住涂山月的衣领,用力将他扯下来。   在两人即将碰上的时候,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夺下匕首扔了出去。   阴怀江手中出现了一把泛青冷剑,他手腕轻转,剑尖在空中画出一道灵符,轻柔地跃进了涂山月的身体里。   女妖被阴怀江突然的动作弄得愣了下神,她显然没想到乖乖听话的傀儡却撕毁了自己制定的话本,上演了一出反抗的戏码。   傀儡想摆脱主人的控制,不过主人怎么会允许它斩断傀丝呢?   女妖褪去伪装的凄惨与柔弱,双眼嗜红,袖中飞出纤细傀儡丝。   阴怀江横剑抵挡,那些傀丝便顺势攀附而上,缠满整个剑身。   傀儡丝尖端不停往剑身上篆刻的花纹里钻,终于其中某条傀丝破开玄铁,将红色利爪钻了进去,瞬间,长剑内部结满红丝。   女妖见状不由地大笑,她从身后放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巨大的狐尾遮天蔽日般向阴怀江二人拢来。   可下一瞬,长剑内部的傀儡丝却卒然静止,剑身上发出耀眼青芒,红色傀儡丝被青光反噬,瞬间碎成光点消失不见。   女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股剧烈灼痛,铺散开来的尾巴也因剧痛不断摇摆挣扎,女妖尖声利吼,连忙将傀丝收回,可灼痛仍不停息。   旁边站着的新郎傀儡和妖婴,迅猛冲过来,阴怀江将涂山月护在身后,持剑跻身而上。   泛着幽冷青芒的长剑刺穿傀儡眉心,傀儡瞬间倒地,妖婴尖叫着攀附在剑身上,阴怀江一时竟也甩不掉。   正在这时,有一道金光从阴怀江身后飞出,将剑上的妖婴兜头罩住。它身上泛青的皮肉很快被灼出大片焦黑,惨叫了两声便从剑上遁逃。   涂山月一清醒,就看到一个明显不正常的婴孩张牙舞爪地趴在阴怀江的长剑上,他的脑子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画好了一张灵符。   等他终于想起现下的处境时,那张灵符已经盖在妖婴的脑袋上了。   阴怀江见涂山月已然清醒,不客气地将妖婴留给他,自己则去对付那只现了原形的灰狐。   霎时间,整个屋子人影幢幢,剑影重重,青、赤、金三色交织,各自勾出杀人巨网。   长剑带着冷芒,再次给女妖留下一道深深的豁口,她满身的皮毛被血浸透,三条狐尾也只剩孤零零的一根。   滴着血的尾巴扫上桌案,将桌上摆放的青瓷瓶一一带倒,碎了一地。   阴怀江冷冰冰地看着眼前负隅顽抗的灰狐,那双赤红的妖瞳怨毒地盯着他,流血的胸腹还在剧烈起伏,嘴里发出兽类的嘶吼。   背后妖婴被数张鎏金灵符束缚在半空,哭声逐渐微弱,小小的身体燃烧起金色火焰,无论它怎样挣扎都挣脱不得。   金焰一寸寸吞噬它的皮肉,只留下空气中浓重的焦糊臭味。   妖婴好像再也受不得火烤的炙痛,居然从口中吐出一串人言。   “娘亲!娘亲!”稚嫩的童声在祈求她母亲的救助。   女妖听到呼救,周身妖气再次升腾到顶点,妖丹在她体内急速旋转,血红色的妖丹放射出炙热的光芒,将她整个身体映得通红。   两只闪烁凶光的兽瞳爆裂,脊背扭曲拱起,四只尖爪在地上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女妖如离剑之弦,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奔妖婴而去。   青色的剑光追着女妖,将其拦斩于半空,而那道童音也在愈加刺眼的金光中没了声息。   女妖大吼一声,不顾身后被斩断的狐尾,拼尽全力夺门而出。   阴怀江和涂山月对视一眼,连忙紧追上去。   刚跨出房门,眼前就变了景象。   刺目的阳光透过树荫折射下杂乱的光斑,阴怀江两人已然置身于一片茂密树林。   背后的灌木丛发出窸窣的声响,两人连忙转身,却见一只灵巧的灰狐从一片绿阴中钻出。   两只狭长的眼睛鼓得圆圆的,小脑袋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灰狐似乎并没有看到站在它面前的两个人,自顾自的抖了抖身上的皮毛,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俏丽的少女。   少女低头瞧见自己一身灰色的衣裙,不满地嘟起嘴巴。   她在原地转了个圈,幻化出一袭淡粉裙装,又从旁边摘下一朵粉花,戴在发间,蹦蹦跳跳的出了林子。   阴怀江和涂山月跟在她身后。   “是她?”涂山月似乎不是很想将眼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唤做妖。   “是她,我们现在被拉入了她的回溯中。”阴怀江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少女刚踏出林子,两人眼前又变了颜色。   人声鼎沸的街市,花花绿绿各种不曾见过的小玩意儿迷了少女的眼,然后又被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吸引了视线。   她咬了一口酸甜的果子,登时惊喜的连眼睛都亮了几分,可转身欲走时却被卖糖葫芦的商贩捉住了衣角,叫嚷着让她给银钱。   少女瞪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那商贩这才看出这小女子穿的好看却是个吃霸王餐的小乞丐,紧了手中的力道,将她拉近了些,却突然看到那截雪白的脖颈上露出的一块翠玉,忙伸手过去。   少女哪里见过如此阵仗,慌乱地抓着领子往后退,却踩上了一个人的脚尖。   男子温柔的声音落在头顶,钻进耳朵里,在她心里最柔然的地方落了根。   真是好一出英雄救美。   “都说妖最是冷血无情,可人心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涂山月声音很低,若不是阴怀江挨得进,恐怕也听不清楚。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早已编排好的话本,两人一见钟情、互许终身。   终于,在少女满怀憧憬的新婚之夜迎来了故事里写好的结局。   那个初见便已倾心的翩翩公子在血月下露出早已磨好的尖刀,刺向了他曾经许诺要守护一生的人。   那把刀杀死了新娘,杀死了她肚腹中另一个生命。   画面定格在男人癫狂的大笑中,眼前鲜红铺展,阴怀江两人又进入了另一个地狱,遍地浮尸,血流成河。   在一堆残肢断体中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在地上爬,鲜红的轨迹从台阶一直流到大门口。   男人浑身污血,大半个身子已经爬到门外,只有左脚还拖在血泊中费劲地往外挪。   他的身边站了个女人,女人穿着鲜红嫁衣,面目表情地看着他。   一刹那,红光骤现,那只已经抵上门槛的脚便再也不动了。   新娘一步一步逼近那具残破的躯体,她沉默地注视着他,眼神中短暂的呆滞之后,爆发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与绝望。   紧接着,一阵凄厉的大笑划破长空,宛如利刃撕裂这片血色寂静。   她决绝地挥动手中的火把,瞬间将那具曾经承载过她所有深情厚望的躯体化为熊熊烈焰,直至烧成一片黑灰。   火焰疯狂地跳跃、升腾,映红了她的脸,也映红了整个天地。   世界开始扭曲,一切的美好与期待都被焚烧殆尽,只留下满目疮痍和久久不散的悲凉绝望。   阴怀江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个粉裙少女,她在灿烂地笑。   ——   暗夜笼罩下的古宅里,血月淌着红光,静谧中带着一丝诡异的气息。   透过纸窗,微弱的烛火在五张沉睡的面孔上跳跃,火苗一闪一闪的,似乎下一瞬就会熄灭。   赵思尧虽然表现得大大咧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天大地大师兄最大的样子,但这几日的经历属实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和他师傅一起,而是单独和师兄去处理一件相当棘手的案子,虽然侥幸从妖物手中捡回条小命,但他心里到底还是极不踏实的。   一闭上眼,他的脑子里马上会出现一片血红,紧接着就是红盖头下新娘狰狞的面孔。   赵思尧睡得极不踏实,模模糊糊间耳朵里却听到一阵微弱的哭声,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好不真切。   他正要凝神细听,脑中猛地一跳,突然反应过来了。   赵思尧卒然睁眼,屋里一片寂静。   燃着的红烛已经熄灭,屋外悬吊的血月透过纸窗映照进来,将里面的一切都笼上一层凶险的血雾。   他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窗户上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   赵思尧目光一凛,   只见原本还是泛红的窗纸上,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如墨滴入纸上迅速蔓延,转瞬之间化为显著,变成一只小小的手印 。   紧接着,一只又一只的黑手印开始在窗纸上接踵显现。   它们或挤或叠,形态各异,似乎是一个序曲,预示着一场即将降临的恐怖。   赵思尧神经猛地一跳,急忙推醒身边的人。   几个少年一睁眼,被满窗户的黑手印惊地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还不算完,那些黑手印似乎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不再掩饰其凶残暴虐,开始疯狂地拍打窗户。   之前微弱的啼哭声也随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震得人心惊胆战。   赵思尧一时慌了神,连忙去找他的师兄。   可令他崩溃的是,躺在一起的两个人就像中邪了一样,在如此惊恐的魔音下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三个少年嗖嗖快跑过去,想要将两人喊起来。   可不管他们如何声嘶力竭,甚至还在两人胳膊上重重打了几下,却还是不见清醒的迹象。   看着他们这般不正常的反应,赵思尧的心凉了又凉,恐惧、担忧刹那涌上心头。   门外的拍打声愈加骇人,窗户和门哆哆嗦嗦得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巨力破开、碾碎。   赵思尧望着符篆上越来越暗淡的金光,又透过纸窗发现了屋外不知何时聚集的众多人皮傀儡,心中思绪翻飞。   “林若木、方文澜,你们两个守好我师兄和阴先生,”赵思尧对着两个少年说道,又看向另一人,“我负责修补符篆,你看好那些妖物,决不能放它们进来!”   阴怀江脱离溯回,还没等睁眼,刺耳的啼哭又迫不及待地钻进耳朵里了。   自从阴怀江来到这座宅子,几乎有半数时间都被迫在这些妖物的魔音中沉浮,脑子里不是凄惨的哭声就是阴邪的笑声,饶是阴怀江再怎么无所谓也被弄得有些不爽快了。   睁开眼,视线被一片素白遮挡,阴怀江认出了挡在他身前的人,是那个叫林若木的剑修。   他看起来很紧绷,脊背挺直,肩膀有些僵硬,手中的长剑往下滴着血珠。   林若木沉沉的目光死死盯着刚才险些被妖物破开的缺口。   虽然赵思尧已尽全力将那些符篆进行了修补,但他到底功力浅薄,那些符篆在妖物的持续攻击下若没有精纯灵力的加持是很容易被毁坏的,谁也不知道那些灵符还能不能抵挡得住下一次的攻击。   林若木心惊地盯着一张被拍得震起的符篆,手中的剑攥的更紧了。   若挡不住……那就只剩他了。 第六章 我们得赶紧出去了   “没事了,你先休息会儿吧。”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林若木猛地回头。   “阴先生!”少年眉尾飞扬,“您终于醒过来了!”   林若木神情激动地回头,当他看到阴怀江时,心中刻意忽视压抑的恐慌终于绷不住了。   鼻头一阵酸涩,眼里升起濛濛水雾,眼前的人影都有些看不清。   林若木用力吸了下鼻子,努力把眼中的水花憋回去。   “您终于醒过来了。”   他又重复了一句,只是这次声音哑哑的,带了点委屈。   其他几人听到阴怀江的声音,也都泪眼朦胧地看向他,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松了口气。   阴怀江潦草地安慰了几句,手中飞出数枚冰蓝长钉,瞬间将几张飞起的符篆死死钉住。   赵思尧看到符阵暂时没有崩溃的迹象,便也向阴怀江这边靠拢。   五人围坐在涂山月身旁,也不知怎的,在阴怀江醒来的那刻,原本围在屋外的傀儡却逐渐放缓了攻势,就连之前一直作乱的黑手印也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影。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至少让他们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几个少年郎竟然破天荒地升起一丝诡异的满足。   如若不然,到最后还没等他们把妖物杀死,自己反倒先力竭而亡了。   “师兄他......他怎么还不醒啊?”赵思尧眉头拧成一团,求助般地望着阴怀江。   涂山月依然静静地躺在墙角,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这让赵思尧焦虑万分。   “放心吧,”阴怀江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从容坚定,“他没事的。”   说罢,他便迈步走向涂山月。   涂山月斜倚在墙角,脸色苍白如纸,显得格外虚弱。   阴怀江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卷起一截袖口,渡了些灵力过去。   “看样子他是损耗了太多灵力,一时虚弱才昏睡不醒,不过别怕,他过一会儿便会醒了。”   阴怀江解释着,又细心地将涂山月被挽至手肘的衣袖缓缓拉下,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一盏易碎的琉璃盏。   接着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让赵思尧将里面的丹药分给大家。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有序的表面之下,阴怀江的目光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涂山月那微微蹙起的眉心。   他们明明是同时出的回溯,可他自己都醒来老半天了,涂山月怎么还没动静?   “阴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若木满脸困惑,他急切地询问着,   “您和涂师兄是中了那女妖的妖法吗?怎么突然就人事不省了?”   他的目光扫过阴怀江,又转到了昏迷不醒的涂山月上,心中五味杂陈。   “对啊,到底发生什么了?”赵思尧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师兄现在这副模样究竟是遭了哪般罪。   “我们被拉入缥缈境了。”阴怀江淡淡开口。   “缥缈境!”众人齐呼。   阴怀江一声惊雷,震得在场之人无不心惊肉跳。   “那我师兄岂不是……岂不是……”赵思尧急了,慌得声音都在打颤儿。   “没事,没事,”阴怀江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连忙打住赵思尧的胡思乱想。   “缥缈境虽然凶险,但我们俩都成功破了幻境。涂道长现在还没醒,的确是因为在缥缈境里损耗太多灵力了。”   看到赵思尧逐渐缓和的神情,阴怀江也放慢了语速,“别太担心了,他不会有事的。”   “是啊,思尧,”方文澜也安慰他,“阴先生都这样说了,那涂师兄肯定是无碍的。”   赵思尧点点头,心中也逐渐安定下来。   “嘻…嘻……嘻嘻…”   门外突然传来女子的嘻笑声,贴在门窗上的符篆更是不知何时被一团黑雾层层包裹。   符篆上金光微弱,一股焦糊味伴着腥臭飘进鼻尖里,人皮傀儡鬼魅一样出现,又开始牟足了劲儿捶打门窗。   阴怀江站起身,将众人护在身后。   “阴先生!”赵思尧看到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黑烟,忍不住叫了一声。   涌入的黑烟越来越多,符篆上的金光已经快灭了。   “赵思尧,把你师兄背上,”阴怀江沉声吩咐,“那烟有毒,我们必须得出去了。”   阴怀江双手置于胸前,掌中聚起一团翡青光晕,五指飞速摆动,青光被篆成数张带字符印。   赵思尧看清了上头的字,瞳孔骤缩,脸上表情晦暗不明,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挡在身前的人。   阴先生,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呐?   阴怀江右手持剑,浓郁灵气涌入长剑,剑尖聚起幽青冷芒,剑身上隐约显现一个复杂古文,却又瞬间隐没。   冷冽青光划开笼罩门扉的黑雾,瞬间将符阵击碎,剑气四溢,将堵在门口的傀儡划成了两半。   “走!”阴怀江往后瞧了眼,示意众人跟上。   身后四人目瞪口呆,他们知道阴怀江厉害,可不知道他竟然能如此厉害。   在逃出了被称为死之迷途的缥缈境之后竟然还能有如此的功力能够一剑破开困局斩退众多邪物,这天下能做到这般地步的剑修恐怕也寥寥无几。   赵思尧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心中疯狂咆哮。   他到底是谁啊?   怎么能这么厉害!   阴怀江带着几人一路穿梭,在斩杀无数傀儡后终于到了宅院大门。   可他却突然停下,后头的人险些没刹住,差点撞上他。   “怎么了,发生什……”赵思尧话还没说完,眼角却瞥见几抹素白。   其他三个少年也看见了那些伏躺在地的人。   “他们怎么......死了?!”林若木不可置信。   “咣当”一声,一个黑影被甩进门里,巨大的白色毛绒状物体从他的肩膀穿过去,血将白毛染得鲜红。   阴怀江连忙挥剑斩去,那白尾受到攻击瞬间从肩膀里抽出来,转了个弯儿就向着他袭来,他飞身上前,与那白色尾巴纠缠。   林若木趁机跑过去将黑衣人拖到一边躲好了。   赵思尧背着涂山月也躲到墙角处,忧心忡忡地看着阴怀江和那不知什么东西的尾巴打的不可开交。   他突然听到背上人一声轻哼,连忙将人放下。   涂山月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追着一个人影,一直追一直追,四周没有一点光亮,无尽的黑暗把两人淹没。   他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但等他终于追上那道黑影时,却发现有一层厚厚的黑雾笼在那人脸上,一片模糊,怎么也看不清。   黑影伸出手推了下他,没用什么力,可涂山月却那么轻飘飘的被推走了。   眼中的景象如潮水般迅猛褪色,等涂山月醒过来时,就只记得那人模糊的背影和被推开时心中窒息般地悲痛了。   涂山月看见赵思尧一脸淌泪的模样,一时哭笑不得:“我没事了,别担心了。”   他一边安慰着,一边撑住墙壁想站起来,赵思尧连忙去扶他。   “现在是怎么回事?”涂山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他抬头注视着与一条白色尾巴打得难舍难分的人。   赵思尧简单讲了下之前发生的事情,其中着重对阴怀江的修为之高深表示了震惊和崇拜。   涂山月也没想到他们这趟除妖之行竟然会遇到一个在修行界籍籍无名的剑修高手。   只是阴怀江的慌撒的并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是敷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阴怀江绝对不会是如他所说的那般,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散修。   他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他到底是谁?   出现在这里真的只是巧合吗?   涂山月的眸色越来越深,心中的疑窦也越来越浓。   不管别人如何猜忌,此刻的阴怀江只一心扑在和眼前怪物的缠斗上。   阴怀江旋身才躲过身前的白尾,背后又有劲风袭来,眼角瞥见了一根巨尾裹挟着浓重血腥呼啸奔驰。   剑尖直抵地面,阴怀江右手撑住剑柄,整个身体后仰近乎贴地,堪堪避过那截尾尖,   紧跟着,以长剑为轴,侧旋至后方,右脚点地,手中剑光旋刺白尾,霎时射出星点血珠。   长剑泛着幽青,剑身上篆刻的古文字符开始闪现红色暗芒,那红色侵入青光将整个剑身染上一抹迷人的潋紫,长剑挥出无数紫色光束,将两条巨大尾巴割成碎片。   空中传来妖兽震耳的怒吼,只余残端的两条尾巴退出门外,在一片漆黑中不见了踪影。   呼号的烈风静止,门外的不明妖兽也止住了嚎叫,整个天地突然静下来,听不见一点声响。   阴怀江收剑,走向涂山月。   涂山月正跪坐在地上,右手两指并拢在黑衣人前胸画着“凝神符”。   灿金堵住了肩头巨大的血洞,从中分出的金色灵力彷如游龙般四处游走,不断浇溉体内枯竭的灵脉。   黑衣人脸上的灰败逐渐褪去,周身环绕的死气也有了生机。   涂山月停下手,又从袖中拿出一只青瓶,拔下瓶塞,将药粉洒到伤口处,然后撕下黑衣人尚且干净的里衣,仔细地包扎起来。   等做完这些,他才终于松了口气,这人的命好歹是暂时保住了。   一抬头,就看到了走过来的阴怀江。   也许是刚刚才结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阴怀江脸上的杀意还未褪下,浑身散发着慑人的冷漠,   在无边血月下,踏碎满地血骨,信步而来。   “我们得赶紧出去了。”阴怀江走至近处,对着涂山月说道,“这座宅子已经快被毒雾埋了。”   听阴怀江说起,涂山月这才注意到四周笼起的浓黑雾气。   那雾气不知从何处生起,却带着毁天灭地之势狂卷而来,大张着巨口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们吞吃入腹。   阴怀江打头,涂山月殿后,其他几人在中间跟着。   出了院门,眼前的景象令人愕然。   那条宽敞的青石路上全是残肢断臂,如小山般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肉身已经腐烂,从里面钻出无数肥白的腐虫,秃鹫抖着发亮的翅膀撕扯着爪下的烂肉。   道路两边原本紧闭的屋门全部打开,走出了一个个呆滞的人影。   这些人都穿着白色的丧服,身体膨起,将衣服撑得鼓鼓的,虽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都描着浓眉画起红唇十足的女人打扮。   赵思尧看到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影,心里发慌,忍不住后退几步,脚底却不小心踩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差点将他绊倒。   幸亏涂山月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让他连着背上的人一起跌倒。   等他站稳,下意识朝那处看去,那是一只断掌,从手腕中心处裂开了五道裂痕,裂痕延伸到五指尽头,裂口边缘的皮肉焦黑卷曲,每道裂痕里都嵌着一根红色傀丝。   赵思尧看着手掌边缘处被自己踩出的半枚血红鞋印,觉得恶心又有点滑稽。   阴怀江提剑正准备上前,鼻中却突然嗅到一股冷香,驱散了空气中灼烈的血腥味儿。   一回头,涂山月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阴怀江后退几步,给人让了个位置。   涂山月走到阶前,念起法决,手中聚起的金色光芒越来越盛,那光芒烈如骄阳,炙若炎火。   涂山月灵力运转,手腕翻起,那金色光焰便如碎裂繁星化为点点金光,穿透暗夜刺向那些白影。   紧跟着,他以指画符,金色灵符串连成线,勾出一张金网,将傀儡困在其中。   它们被金焰灼烧,有些的手脚都被融化,五官狰狞可怖,但表情却只是空洞的恐惧,无声的在金焰焚烧中扭动四肢。   眼前的场景如同炼狱,无声上演的恐怖杀戮将整个村子涂抹上骇人又诡异的色彩。 第七章 什么相思?什么痴?   突然,从那团金色火海中窜起一个怪影,那是一头形若狐狸的巨兽,   庞大的身躯砸下,青石砖块瞬间炸裂成片,整个地面都发出一声震颤,   巨兽粗壮的脖颈上竖立着九个巨大狐首,十八颗鲜红眼珠嗜血冰冷,九条巨大的尾巴在空中铺展开来,遮天蔽日般盖住了后面的大半建筑。   它大张着的嘴中尖齿如刃,喉咙中发出慑人的怒吼,口中滴下的涎水落到地上,地面瞬间被腐蚀出一个大洞,周身席卷着狂暴的气息,九颗脑袋上的眼珠精准地锁定着每个人。   “九…九尾狐……”林若木目瞪口呆。   “那是蠪蛭,”阴怀江看着眼前的妖兽,脱口道,“凫丽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蛭,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话音刚落,蠪蛭头上九首便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叫。   那如婴儿的尖利声音刺透黑雾传入耳朵里,脑中顿时一阵嗡鸣,双耳仿佛被巨力攻击,剧痛不已,刹那间流出鲜红的血液。   阴怀江连忙聚起灵力,周身泛出的幽青暗芒隐隐形成一圈光幕,为他隔开那道魔音攻击。   赵思尧四人也急忙以灵力避之,可他们灵力损耗过多,凝成的壁垒很快就被魔音刺透,涂山月见状及时甩出几张灵符,将四人护在阵中。   阴怀江手中长剑挥洒,刺眼的潋紫剑芒直冲而起,宛如绚烂的紫龙一般,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向着蠪蛭劈去。   蠪蛭腾空而起,巨大的身躯快若残影,身后九尾向前聚拢,尾巴尖端处的毛发根根硬|挺如利刺,   从毛皮下升起一抹黏腻黑雾,在空中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狐首,呼啸着径直迎上那道紫柱。   墨黑与潋紫激烈碰撞,迸射出巨大光晕,紫色潋火直冲天际,破开黑暗,将天都换了颜色。   蠪蛭被一下断掉两尾,无法在聚成狐首,剩余的几条尾巴立刻分开,分别袭向阴怀江。   它脖颈上的脑袋也开始行动,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黑雾自口中喷出,庞大的身躯急速扭动,脑袋和尾巴渐成合围之势,竟然是想将阴怀江围住绞杀!   阴怀江眼神冷戾,龙飞凤舞的剑势渐渐地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正当此时,一道鎏金突然闯入,那是一方小小的玉印,印纽上卧着一尊碧青辟邪兽,兽口衔着一颗金珠。   玉印悬浮在蠪蛭上空,然后自印玺下方射出金色光芒,   那些金色光珠在风中凝成一个“缚”字咒纹,咒纹竟化出数根金色韧丝,缠上蠪蛭首尾,蠪蛭被那金丝束缚,挣脱不得。   涂山月站在石阶上,双手结起一个九色莲花印,掌心正中悬着一块碧青玉印,金色灵力不断从指尖涌入印中。   “阴先生,蠪蛭已被咒纹缚住,暂时挣脱不开。”涂山月的声音在这片焦土中显得格外清冽。   阴怀江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扭头冲他一笑。   随即飞身冲向蠪蛭,身形快若残影,若蛟龙似惊鸿,所过之处,潋紫绽放,便溅起一滩飞血。   而那头蠪蛭,如同被捆缚在蛛网上的蝇虫,等待它的是毒蛛的蚕食。   最后一抹剑芒划过天际,黑夜隐去,破晓的晨光终将唤醒寂静已久的村落。   第一抹霞光照到这片土地上,那些在烈焰中挣扎的灵魂终于得以解脱。   用傀丝支起的人皮在阳光照耀下成了一摊空壳,最后化为一捧齑粉,在风中消亡。   ————   赵思尧兴奋地捡起落到地上的蠪蛭尾巴,那尾巴足有一丈长,皮毛顺滑,看着就是好东西。   他收起一根放进了储物袋,然后捧着另一根去找阴怀江了。   虽说这两截尾巴都是阴怀江斩下的,但他家师兄在最后关头为了控制住那头蠪蛭还是出了大力气的,这尾巴应该有他们的一份......吧?赵思尧不确定地想。   不是他脸皮厚,确实是这尾巴实在太过稀奇,他着实很想带回宗门给其他人炫耀炫耀。   不过……要是阴先生两条都要,他肯定会利索地拿出来,只是到时候就得麻烦先生在他向师兄弟们吹嘘的时候出来作个见证了。   索性阴先生为人仗义又心肠极好,甚至想将两条尾巴都给他们,   但他赵思尧又怎么会是那种贪得无厌的小人呢,在他的极力劝说下阴怀江也终于肯将那尾巴收下。   此次除妖行动中最有价值的也是唯一的两个战利品都被他们分了个干净,其他人看着也仅仅有些羡慕罢了,没有一个人生出嫉妒之心。   笑话,他们几人的小命可全都仰仗着阴怀旧和涂山月才得以保全,要当真为了一截兽尾去和自己的救命恩人争抢那就简直太不是人了。   众人清理完战场,把能捡的都捡了,又把其他幸存的人安置好,分别给他们宗派发去讯息,将整个事件的起因结果全都上报监理门,这件事才算是正式了结。   赵思尧几人在听说了那只灰狐的故事后唏嘘不已,对那个心肠歹毒的负心汉吐了好几口唾沫,对妖狐的凄惨遭遇深感同情。   之后几天,其他宗派的人都陆陆续续赶来接回自己的弟子,涂山月几人也在处理完后续事宜之后开始商量起接下来的行程。   涂山月和赵思尧自然是要马上回碎星阁的,林若木和他的小师弟还有方文澜也都跟着他们一起去。   所有人都有了去处,只有阴怀江没个落脚地,像个孤家寡人一样。   “阴先生之后打算去哪里?”涂山月看着阴怀江,眼里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阴怀江皱了皱眉:“我还没想好呢”,又莞尔笑道“走哪儿算哪儿吧。”   “阴先生喜欢红枫吗?”涂山月摩擦着手里的杯子,问得突兀。   阴怀江:?   不知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不过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当然,”阴怀江眼睛闪闪的,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一片绚烂夺目的橙红。   “‘何来枫叶惹相思,苦盼秋霜那个痴。一旦重逢羞出嫁,盖头红透漫山时’。”   “什么相思?什么痴?”赵思尧窜到两人身边,刚才隔得远,只能听到几个模糊的词。   阴怀江看到赵思尧眉飞色舞的模样,敲了敲他的脑袋:“我和你师兄是在说红枫,你听成什么了。”   “哦,红枫啊。”赵思尧瘪瘪嘴,他还以为两人背着他说什么悄悄话呢。   “红枫啊!我知道有个地方的红枫是绝美的。”赵思尧朝阴怀江挤挤眼,眼里闪着快乐的光。   “哦?愿闻其详。”阴怀江顺着他的话问。   “嘿嘿,”赵思尧笑得得意极了,“这天下红枫,唯有我碎星凃菇山可称首绝。阴大哥,可要随我们一起,去赏赏红叶醉秋色的美景?”   “我……”   “对了,”赵思尧捶了下左手,迫不及待地开口,“再过些日子就是五年一度的青英会了,到时候正好一起热闹热闹。”   阴怀江有些心痒痒,但面上还是一副犹豫的表情,“既然正逢盛会,若我此时去贵派应当是有些不妥当吧?”   “怎么会!”   赵思尧见阴怀江来了兴趣,更有劲了,“虽说现在阁里确实有些腾不开手,不过阴大哥放心,”赵思尧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你愿意来,我们碎星阁绝对欢迎你,我......”   “怀江兄,”涂山月截住赵思尧的话头,补充道:“我可以全权负责怀江兄到宗门的一应大小事务,绝不会让你感到丝毫不舒服的。”   “而且……凃菇山的枫叶真的很美。”   涂山月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形状,但它眼里惯有的冰霜往往会让人忽略掉这其实该是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   就像现在,眼里的冰冷褪去,展现出的便是惑人的潋滟。   “那就多谢款待了。”   ————   虽说已到九月末,但天气却丝毫没有凉爽下来。   天上挂着的烈阳一丝不苟地炙烤着大地,路边耷拉着的野花终于散尽了根茎里最后一滴水汽,彻底与地上的焦土黏成一片。   人迹罕至的荒郊里竟然还存了一片遮阴处,在这火烤的天气屹然挺立。   那是一间不大的草棚子,四根圆木柱上铺着一层有些焦黑的草席,棚下放着几张老旧的方桌,几根横凳叠在一起堆到了角落里。   这间不大的草棚竟然还造了个简易的小灶台,灶台上立着一口大锅,里头烧开的水正咕咕地冒着响。   灶台后围了一圈大水缸,里面都被灌满了凉滋滋的清水。   穿着短衫的老伯一人坐在棚里,手中的蒲扇被摇的吱哇乱响,可他却仍觉太热,站起身,准备到旁边的缸子里再取些水来。   他从缸里舀了一大瓢凉水,刚直起身,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了几匹马。   马背上驮着几个黑影自外头那个黄土翻天的泥路疾驰而来。   那些黑影很快骑到近处,几个穿着素白长衫和一个墨黑短袍的男子翻身下马。   “店家,快给我们弄点水来,渴死我了。”   说话的少年看着十七八的模样,俊俏的脸蛋被晒得红扑扑的,满身的焦躁之气都快化为实质了。   “你小子,有那么热吗?”   黑袍男人像是那少年的哥哥,说话的时候脸颊上两抹粉红漾开,像是涂了胭脂,煞是好看。   “你看你师兄怎么不喊热?”男人青葱的手往后一指,言语之间带了几分调笑。   赵思尧转头过去,他师兄看起来是真的一点都不热的样子。   俊美的脸上没有一点汗珠,肌肤白皙如玉,鬓边几缕碎发被风一吹,飘荡起来,竟还有些秋风瑟瑟的错觉。   赵思尧:“……”   再看后头三个和他一样都被晒蔫儿的人……嗯,正常人都是我们这样的。   无端被牵扯的男子看也不看两人,迈着步子直直进了棚子。   后头几人赶紧跟了进来。   这里原来是一间茶寮,只是这日头太盛,本就鲜有人来的茶寮才在这荒野外独守了好些天,今日总算是迎来了第一波客人。   店家热切地招呼着,连忙搬来几条长凳放好,又利索的端过来几碗清水。   “几位客官可要尝尝小店的特色小葱拌面?”   “好吃吗?”赵思尧咽了口唾沫。   “味道虽比不得那些山珍海味,但保证您尝过后得给它竖个大拇指。”伙计信誓旦旦的保证。   最后,六人的桌前都放了一碗小葱拌面。   几粒绿茵茵的葱段洒在弹性十足的白色面条上,上头淋了一层金灿灿的热油,看起来非常有食欲。   阴怀江拨开面条上的绿葱,夹了几根送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只是,在这样热的天气下,他还不太想给自己“火上浇油”,碗里的面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   抬头,看到涂山月面前的碗还是满满当当的,一点儿没少。   “一会儿就到镇子上了,你再坚持坚持。”阴怀江凑过去小声说道。   涂山月闻言,微阖的眸子睁大了些,眼里又浮出了几抹清冷的缱。   阴怀江很难形容这种眼神,那双桃花眼里明明盛着的是冰霜和冷意,可他愣是从那颗浅褐眸子里看出了点缠绵柔情的味道。   眼前人雪白的脸颊上飞着两抹浅浅的霞色,那颗坠在眼尾的红色泪痣却好像被这太阳晒得颜色更深了些。 第八章 真有那么古怪的妖?   “几位客官要到镇上去?”店家忍不住搭话。   “是啊。”赵思尧糊了一嘴油,毫无形象的用袖口擦了擦。   “是不能去吗?”他随口问了句。   没想到那店家却突然变了脸色,心有余悸地看着众人。   随后,颇有些讳莫如深地开口:“倒也不是不能去,只是最近啊……这镇里不太平。”   店家声音压到了嗓子眼儿,仿佛他再大点声就会招来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怎么说?”阴怀江也有了点兴趣。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天边映染出绚丽的红霞,此时的清风终于带上了点儿凉意。   几匹骏马懒撒的在石板路上溜达,道路两旁偶尔可见一两个零散的人影坐在门口乘凉。   “师兄,这世上真有那么古怪的妖吗?”赵思尧跨坐在黑马上,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店家的话。   店家告诉他们,最近镇里不太平,出了个妖怪。   那妖怪每晚都会抓走一个男子,却不吃人,就只是问一些很奇怪的问题,等到了天亮就又把人放走了。   起先被抓走的那些人回来之后又惊心胆战的过了好几天,生怕那妖怪偷摸着在他们肚子里种了什么了不得的毒物,但好在只是虚惊一场,直到现在被抓过的所有人都还生龙活虎的活着。   但是这也不代表他们就不害怕,每天晚上也过得战战兢兢,毕竟它昨日不杀人,今日万一又想杀了呢。   那可是妖啊,世上最是冷血无情、残忍弑杀的生物。   因此,即便是今天这样热得像油锅的天气,镇子里的大部分人也还是早早就闭门不出了,只有少数胆大的还敢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吹吹风。   热风带着燥意将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吹进了阴怀江耳朵里。   “妖也有好坏,不是每个妖都有害人之心的。”涂山月平静地说。   “可师尊不是常说,这世间的妖皆是天生恶种吗?”赵思尧眉头紧锁,眼神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然后像背书一样咿咿呀呀复述起他记忆里的话。   “妖,天生恶种,其行,人神共愤,其恶,天诛地灭。凡我修道者必斩妖除魔,护卫苍生。”   “师兄,难道师尊说得不对吗?”赵思尧盯着涂山月,他的下巴略微抬起,好像在无声地质疑。   “思尧,有些事需要你自己用心去看,其他人说什么都算不得数。”涂山月定定看着他,神色严肃。   “可师尊又不是旁人。”赵思尧嘟嘟囔囔的,有些不服气。   “思尧,”林若木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觑着眼看他,嘴唇动了动。   “你可住嘴吧,”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涂师兄生气啦!”   赵思尧心颤了一下,偷摸着去瞧。   生气了吗?他瞧不出来。   “涂师兄,”林若木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别扭。   “前面有间客栈,咱们去歇歇脚?”他小心翼翼地问。   “走吧。”涂山月走在前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客栈虽然不大但胜在干净,大堂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其中有一对男女尤为显眼。   女子长发如瀑,发间缀着几颗莹润的玉珠,额前的紫流苏闪着银光。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披着的淡紫轻纱给她加了几分灵动之气。   她正与旁边的男子说着话,美目流转间粲然生辉。   而坐在另一边的男子穿着一席青衫,左手撑在桌上支着脸,倒是看不清面貌。   “师兄!”   “师姐!”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   阴怀江毫无防备地被三个人的吼声惊到,眼前飞窜出三道人影,疾风一样地朝那边那对男女奔去。   温念玉正和王葶苧商量着是不是再多留几日,等涂山月他们几人过来后再一同前往碎星阁,冷不丁的听到了门口熟悉的声音。   两人循着声音看去,可不就是他们刚刚提起的人吗?   不过,在一堆素白里的那个一身墨黑,眉目冷峻的男子倒是个生面孔。   “温公子,王姑娘。”涂山月带着两人走过去,恰到好处的笑里藏了几分疏离。   阴怀江这才看清那男子的长相,他竟比旁边女子更甚三分。   玉颊生晕,朱唇噙笑,眼波流转间媚丝萦绕,身上翠青却又冲淡了那股娇柔,带了点青竹般的冷冽。   涂山月似乎与这二人并不熟络,不上前寒暄,却也没有过分冷落,只站在一边,客气地打着招呼。   反倒是赵思尧,兴奋地跑过去,围在那张桌子前咋咋呼呼。   “涂公子,文澜给你添麻烦了。”女子的声音清丽温婉,煞是动人。   她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玉瓶:“这是几颗碧青丹,权当一份小小的谢礼,还望公子收下。”   王葶苧看着涂山月,清冷的美目中藏着一丝淡淡情意。   涂山月没动:“文澜本就是受监理门之托协助我碎星阁去处理那宗祸事,我也算是他的师兄,本就该好好保护他。”   那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王葶苧眸光微闪,有些失落。   “不过,”涂山月话锋一转,指了指赵思尧,“思尧正缺一颗碧青丹,若王姑娘愿割爱,不如成全了他吧。”   王葶苧转头看向赵思尧,赵思尧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眼里满是期待。   王葶苧温婉一笑,将手中的瓶子给了他。   “这位先生是?”温念玉饶有兴致地问道,露骨的视线在阴怀江身上打了个圈儿。   阴怀江冲他点了点头∶“在下阴怀江。”   “原来是阴先生,失敬,失敬。”温念玉做足了一副深山遇高人的惶恐模样,就好像面前的人是什么响当当的大人物。   “先生师从何处?温某一直仰慕剑术高超之人,不知可有机会与先生切磋一二?”温念玉脸上笑着,言语间藏着一丝隐晦的试探。   阴怀江只觉好笑,他不知道这人在戒备些什么。   “温公子,”涂山月轻飘飘开口,语气里藏着淡淡的不满,“怀江兄很累了。”   温念玉耳里听着涂山月冷冰冰的话,眼里看着涂山月冷冰冰的脸,平时那双常常遮掩着无情的眸子此刻也冷冰冰的盯着他。   嗯?这人今日怎么凶得很?   温念玉讶然,目光忍不住在涂山月和阴怀江二人之间睃巡。   这两人……   “是我唐突了,”温念玉悻悻道,“不过,我还是想和阴先生切磋切磋。”   阴怀江没理他,转头走到店小二那里要了间房,休息去了。   涂山月也跟着走了,只有赵思尧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讲着他们这一路的惊心动魄。   ————   满夜寂静,周身是稠得化不开的黑,一弯残月挂在黑夜中无声沉默。   急促奔跑的脚步声穿梭在密林中,惊起一串黑雀。   涂山月耳中听着女人急促的呼吸,与她相贴的手背能感觉到女人此刻猛烈的心跳。   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孩,包在襁褓中,被女人带着往前跑。   又是这个梦。   涂山月总是会反反复复梦见这个场景、这个女人。   起初他只是跟在女人身后,和她一起在这个永远也出不去的林子里奔逃,最近几次他却突然变成了女人怀里的婴孩。   涂山月能感觉到那双箍住他的手在微微颤动,透过女人的衣袖,他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应该受了重伤,他们是在逃命,涂山月想。   这个梦很快就会结束,涂山月回忆着之前的场景。   等那弯残月再次完美无缺时,女人的眉心会被一道光束击穿,然后他便会在一阵失重感中清醒过来。   但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女人的手失了力,他落到了地上。   透过水濛濛的眼睛,涂山月看到了一双踩着血水的银丝云纹白长靴。   那双白靴在女人的尸体旁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转了方向,向着襁褓走来。   一阵强烈的金光刺进眼睛里,心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呼啸着涌入大脑。   黑夜中的人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冷汗。   清冷的眼眸悄然爬上一片嗜血的深红,又在瞬息消散。   涂山月大口喘息着,吸入的冷气冷却了脑子里的热浪,让他很快清醒过来。   但在梦中他心口处遭受的重击直到现在都还能感受到窒息般的疼痛。   不对。   涂山月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凛,连忙盘腿坐下,双手置于膝上,用神识进入体内探查。   修士炼化天地灵气归己所用,所修的灵力会在体内凝成一颗灵丹,可涂山月身体里却反常地修成了两颗灵丹。   不,不是两颗灵丹,除了那颗早就修成的金色灵丹,还有一颗深红色的珠子,它是一颗妖丹。   这颗妖丹自一年前突然出现在他体内,并且开始逐渐吸食灵丹的灵力。   就像现在,那颗红色珠子正雀跃地旋转着,散发出的红光几乎快把旁边的金色吞噬了,赤、金即将交融。   涂山月通过神识静静看着那片红海,他不知道等妖丹彻底蚕食掉那抹暗金后,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成为世人眼中的妖吗?   如羽毛般的眼睫轻轻掀开,那双深褐色的瞳仁里仿佛映着水光,涂山月发散的目光茫然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叮铃……”   “叮铃……”   “叮铃……”   一阵铜铃的脆响合着夜风飘进黑暗,无边暗夜染上空灵的诡色。 第九章 你是想去送死吗?   涂山月抬头,望着铃声传来的方向。   那铃响愈发大声,追着人的耳膜,放肆邀请……   ————   宽敞的街道上一片寂静,只余路旁偶而伫立的街灯还燃着泛黄的烛火,孤独地守着这座城镇。   涂山月跟着那道铃响走出镇门,来到了一座山头。   这山似乎被专门用作坟场,放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耸立的坟包,有些似乎是刚垒起的,坟头上还飘着一大串黄白坟飘。   山上只有一条曲折小路可走,涂山月踩着一地残缺的冥纸上了山。   等到山顶时,那铃声便消失了。   “阁下引我过来,还不打算现身吗?”涂山月站在一片空旷处,冰冷开口。   可眼前哪有什么人,只有几座旧坟立在那里,坟头的白藩被山风吹得呼呼作响,映在地上的黑影如鬼魅般扭曲摆动。   说完这一句,涂山月便再不开口,只定定站在原地,似乎笃定了还有一人隐在暗处。   等了许久,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终于有了动静。   一团黑色浓雾兀自升起,浓郁的妖气环绕在黑雾四周,那雾升到空中形成一个椭圆形的黑洞。   黑洞里妖气恒绕,一个人影渐渐从雾气中走出。   那人一身黑,肩上披着一个巨大的斗篷,黑色的帽衫拢住全身。   他的脸上盖着一张绘制鬼纹的白色面具,只露出了两只深绿色的兽瞳。   腰上挂着的银色铃铛跟着主人的走动碰撞出空灵的声响。   是一只妖。   但涂山月看不出他的原形,只能通过那妖身上涌动的浓郁妖气判断出这是一只妖力高深的大妖。   “涂山月。”那妖开口了。   “阁下认识我?”涂山月问。   “我名凃璃,”那妖并不答,只自顾自地说着话,“我来是向你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妖丹!”   话音刚落,凃璃腰间的银铃开始急速晃动,晕出一圈圈银白光波。   转眼,涂山月被拉入了一个白色空间,里面空茫茫一片,入目皆是望不见底的白。   突然,那片白涌动起来,涂山月像是一叶孤舟被卷入这片白海,只能跟着汹涌起伏的白色水浪沉浮。   一个巨浪打来,混着妖气的海水将涂山月淹在海底。   涂山月知道这是凃璃造出的幻境,但这一切又那么的真实。   海水灌入口鼻,他甚至还能尝出独属于大海的腥咸。   可就是不知为何却偏偏不将海水弄成真实的碧蓝,而是现在这副乳白的颜色了。   涂山月感受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不得不承认这妖绝妙的想法,这样粘稠的白色真的让人窒息。   他闭上眼睛,体内的灵丹正在逐渐失去声息……   沉在白海里的双臂展开,两手掐了个三山诀,自这片溺人的白海中生出六点红芒。   而后手臂挥动,指尖红光舞出一圈灿红的光影。   两手交于胸前,六点红芒瞬间凝结,聚起一个圆形咒图。   涂山月手腕翻转向下,巨大的深红咒图冲出白芒。   黑夜里银铃发出急促的声响,却骤然失声,边缘处闪出几道红光,等光散去,原本光洁的铃壁上却出现了几道细小的裂纹。   涂山月睁开眼,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调动那颗妖丹的灵力。   感受到指尖萦绕的那抹精纯妖力乖乖蛰伏在自己掌心,涂山月心情很复杂。   此时的他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他体内独属于妖的灵力,独属于妖的血脉。   “果然是你啊。”低哑的声音从鬼面下传出。   凃璃凝视着面前那道穿着洁白道袍的人,面具下的嘴角勾出一道嗜血的微笑。   黑袍下伸出一双遍布火痕的手,五指燃起深绿妖火。   凃璃双手划十交于额前,掌中各凝出一把四棱铜锏,锏柄上盘着一条黑蛟,正吞吐着幽绿火焰。   那锏上黑蛟率先出击,蛟身顺着锏槽迅猛窜出,在冲出锏尾时骤然变大成两条浑身泛绿的巨型妖蛟,张着血口冲向涂山月!   涂山月右手一挥,无数鎏金咒符自袖中飞涌而出,凝成一条巨大的金色符龙。   一龙二蛟缠于空中,磅礴的灵力波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真空磁场,无数龟甲虫雀在猛烈的灵力冲击中消散。   一柄带着死气的四棱铜锏攻上涂山月面门!   涂山月足尖点地迅速向后滑退,左手掐决置于唇边,口中吐出几串晦涩咒语,便自指尖凝出一个太极图阵。   左手一指,法阵飞出迎上那柄铜锏。   锏尖抵上阵心,凃璃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一个巨大的黑白太极图阵伫立眼前,两尾阴阳鱼倏然跃出。   凃璃瞳孔竖直缩成一条直线,火速后退,双手挥舞,一锏横挡,一锏直刺。   锏尖刺入阳鱼腹部,鱼身瞬间消散,阴鱼却缠上锏身,以迅雷之势盘旋直上。   凃璃右手翻转,挑起阴鱼,左手铜锏巨力砸下,阴鱼刹时分为两半。   两截鱼身又在转瞬间化为两尾,顷刻跃至眼前。可下一瞬,却被突然出现的凶猛蛟首吞吃入腹。   与此同时,空中的金光也被幽绿覆盖,两条绿影穿透龙身,金色咒符光芒尽散,化为一摊粉末消亡于天际。   “三头蛟。”涂山月看着那颗撑破兜帽的巨大蛟首,口中轻喃。   凃璃蛟首人身迎风而立,深绿妖瞳嗜血冰冷,牢牢锁定涂山月。   他大喝一声,顿时黑雾翻腾,锏上黑蛟倾巢而出,身形快若残影卷起狂暴飓风,直冲涂山月而去。   涂山月目光冰冷,双手结起莲花印,口中轻吐“护”字印诀,碧青玉印悬于掌心,霎时射出耀眼金光。   那金光形成了一个光罩,宛如铜墙,牢牢将黑蛟抵挡在外。   手中结印变化,玉印光芒更甚,金光直冲天际,随着涂山月手势变化,在空中逐渐凝成一把金色巨剑。   涂山月正想念诀,心口骤然剧痛,喉间涌上一抹腥甜,竟然吐出血来。   两股灵气在他的体内狂暴四窜,可铜锏已至眼前,涂山月不得不再次变换手势,金色巨剑化为数点金芒倾泻而下,附在光罩上以阻挡铜锏。   凃璃看出了他力有不逮,涂山月虽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已经是强弩之末。妖丹融合的过程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白色鬼面下的脸狰狞得可怕,但此刻那双兽瞳中却好像有不忍和难过,不过下一瞬就消失不见,仿佛那一刻的心软从未出现。   涂山月此时也确实如凃璃所想,再不能分出多一丝的心力去与他交缠。   体内的妖丹正在逐渐吞噬灵丹,灵丹里的精纯灵力也被妖丹吸食,他用灵力结出的“护”字法阵光芒渐暗。   涂山月也试着像刚才那样去调动妖丹,可那妖丹却丝毫没有反应,反而加快了融合的速度,心口传来的疼痛也越发剧烈。   涂山月抬眼,只一步之遥外的三头蛟仍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可他凝成的光罩却快要维持不住了。   凃璃也发现了,巨大蛟首变回人形,笑盈盈地开口:“妖丹给我,我留你一命。”   鬼面下的人说着饶恕的话,可手下的动作却毫不留情。   妖锏顺势旋转,强大的妖力与金色光罩碰撞,激射出厚重的墨绿光波。   刹那之间,那两柄妖锏便刺破光罩,直指涂山月命门!   可在下一瞬,场面瞬间变化,一抹玄衣自夜中悄然出现。   人未至剑已到,长剑裹挟磅礴灵力飞快掠至一人一蛟之间。   涂山月只觉眼前紫光乍现,那本该抵上胸膛的妖锏却被一柄长剑截住,剑身上的“灭”字古文发出奇异的紫色光芒。   长剑飞旋,磅礴的灵力化为数把紫色光剑呼啸着向蛟妖奔去。   腰间环上一抹暖人的温度,涂山月被人拦腰抱着,迅速后撤,一直退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没事吧?”阴怀江冰冷的语气中带着点他都未曾察觉的惊惧。   腰上的温度消失,涂山月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   “你怎么……”   “我听到了铃铛声,顺着铃铛一路过来,就看到你了。”阴怀江打断涂山月,解释道。   涂山月听了这番说辞,直觉有些不对劲,可现下他的脑子又实在反应不过来,索性放到一边,又专注起眼前的事来。   “三头蛟?”阴怀江看着那头化为蛟首的妖,有些稀奇,“你这是招了个大|麻烦啊。”   此时涂山月就站在阴怀江前面,两人隔得很近。   阴怀江一说话,那股热气便一股脑的洒在他耳朵上,弄得痒痒的。   涂山月不自在地往外挪了挪。   “那妖我也不认识。”他努力为自己争辩,正想悄悄再挪远些。   可腰上一紧,又被人扯着腰带拉了回去,两具身体贴得更紧了。   “你是想去送死吗?”阴怀江语气无奈,他有那么可怕吗?   “乖乖待着,我去会会他。”阴怀江扯着腰带将人拉倒身后,飞一般地掠了出去。   凃璃被这突然出现的一人一剑打了个措手不及,白色长剑抵住了他的双锏,然后剑上紫光分开,凝成两把紫色光剑,分别追击他的两条黑蛟。   这时他才看清那柄长剑上居然还下了“灭”字咒印,凃璃心中大骇,他不得不化作原形希冀以蛟身坚硬的鳞片来抵抗长剑的攻击。   剑尖与鳞片碰触,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长剑竟然瞬间化作一团紫光,而后又变为无数锋利尖针,蜂拥而上,顺着鳞甲生长的方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精准的刺进皮肉。   黑蛟猛然狂嗥,吼声震天动地。   阴怀江右腕一转,长剑自虚空出现。   这剑通体银白,只剑刃闪着潋紫光亮,剑身上“灭”字咒纹隐隐有血色浮现。 第十章 我想把你剥开看看   凃璃看着那黑衣人手中又拿了一把剑,凶猛的深绿兽瞳瞬间怔愣。   他到底是谁啊!哪儿来那么多剑!   阴怀江本来已经做好一场恶斗的准备,不料对面那头妖蛟却突然发了疯一般地挣动起来,狂暴妖气从蛟身爆发,然后猛地……飞走了!?   阴怀江:“………”   涂山月:“?”   “我们还会再见的……殿下……”   空中传来妖蛟嗜血的咆哮,只是这般威慑的话语与那匆忙逃匿的蛟却不怎么相搭。   “你似乎受伤不轻?”阴怀江走到涂山月身旁,涂山月此时盘坐在地上,呼吸有些急促。   “我无事。”涂山月睁开微阖的眼睑,一张俊美的脸蓦地在眼前放大。   灿若星辰的眸子闪着细碎的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心跳停滞了一瞬,涂山月不着痕迹地撤开距离,然后猛地从地上坐起。   折腾了半宿,终于可以回去好好歇息了。   两人并肩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阴怀江闻了一路的清冷淡香,那香气侵入鼻中,给人一种毛孔舒张的畅快和舒适。   “那妖似乎认识你?”阴怀江似乎随意问了一句。   “我从未见过他。”涂山月否认。   但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那个自称凃璃的蛟妖与他或是有莫大的联系,又或者说是和他体内这颗莫名出现的妖丹有莫大的联系。   他从未将他的秘密告诉过任何人,可今日凃璃气势汹汹的找来,还选在这样一个节骨眼,显然就是早已了然的态势,涂山月很难不去深想这之间的种种关联。   只是现在他还不知道,把他和凃璃两人连接起来的到底是谁,是这颗妖丹真正的主人吗?   “那只三头蛟就是那日店家口中的妖吧?”阴怀江似是闲聊问道。   “应该就是他。”涂山月答。   “那他问了你什么?”   涂山月脚步一顿,他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我的意思是……”阴怀斟酌着开口,“若是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涂山月也猜不准他的意思。   “妖丹。”   涂山月冷冷扔下两个字,脚下步子快了些。   “妖丹啊……”   阴怀江低喃,他望着涂山月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晦涩的情绪。   之后,二人再无言语。   阴怀江双手枕在脑后,舒适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头上的帏顶看。   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在脑中想着最近接连发生的事情。   一会儿是初见时的红衣惊鸿,一会儿又是那双桃花眼中清冷的缱绻,最后是那抹孤寂苍白的背影。   阴怀江知道涂山月身上藏着许多秘密。今夜他隐在暗中,分明看到了涂山月体内溢出的浓重妖气。   作为同辈中天资卓绝的符修英才,更是碎星阁掌门亲传弟子,涂山月自小修的便是正统道派,又怎么会有满身的妖邪气?   这可真是高粱杆上结茄子——天下奇闻呐。   阴怀江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这人身上一身的迷,让人忍不住想扒开看看。   清晨,薄雾被云彩冲开,暖洋洋的金光穿过窗户洒在床沿上,敲响了沉睡的人。   阴怀江踩着第一缕光出了房门,下楼时才发现寂静无声的大堂里早已坐了一个人。   “早。”阴怀江走过去,在那人旁边坐下。   “早。”那人回道。   阴怀江暗暗打量起涂山月,他沐浴在金光下,冰冷的眉眼即使铺了层暖阳的光也遮不住周身的冷淡疏离,眼底挂着的一圈乌青更是衬出了点阴郁的戾色。   阴怀江挑了挑眉,一宿没睡?   “阴先生。”楼梯口传来一道男声。   阴怀江望向那道声音,这个温公子还是穿着一身青,只不过换了套衣服,今日的青是粉青,晶莹似玉,玲珑剔透。   若说昨日的他是冷冽的翠竹,那今日的他就是莹润的青玉。   “还未请教公子名讳?”阴怀江淡笑着,脸上挂了一抹与长相不符的和善。   温公子看起来有些讶异,那双眼眸中闪着古怪的光,忽而飞快地瞅了一眼涂山月,而后才开口。   “温念玉。”   阴怀江奇妙地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氛,他瞧见了温念玉的小动作,心中暗自思忖。   这两人莫非很熟?   可从涂山月的言行来看却又并非如此。   莫非只是温念玉剃头刀子一头热?   温念玉也觉奇怪,阴怀江难道不是涂山月的知己好友吗?怎么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难不成他们两人秉烛夜谈的时候涂山月竟没有一丝半点的提过他?   二人各怀心思,三言两语的玩着我问你答的游戏,到底没让场子冷下去,看起来甚至颇有些相见恨晚的错觉。   不一会儿昨日那个娴静端方的女子也下了楼,四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聊着。   等赵思尧三人下来后,一起吃过早饭,一行七人终于启程,他们要在初七前赶到碎星阁。   碎星阁是所有道家门派中资历最深厚、实力最强劲的宗派之一,掌门人李莫萧更是百年来最负盛名的符道巨擘。   碎星阁门下徒众数万,更有众多符法高深者,是无数符修心中的圣地。   而涂山月作为掌门人的关门弟子,在符道上天赋异禀,不过弱冠便修成了符道中最厉害的无字法印——法随心出,吾即成印。   阴怀江刚知道的时候,着实是吃了一惊。   无字法印可谓符修最强,同时拥有“缚、生、伐、灭”四字印诀,其中又属“灭”字印诀最为霸道,灭字印下,万物覆灭。   碎星阁原本只是一个隐于深山的幽闭山谷,但自先辈祖师在此开宗立派后,又逢李莫萧接任掌门人以来,碎星阁便开始“东征西伐”,将往来千里的绵延群山都纳入了版图。   “终于到了!”赵思尧勒住马绳,冲着巍峨的山门长长舒了口气。   这几天可把他憋坏了,他师兄是个清冷的性子不愿听他唠叨,而王师姐和温师兄又是外人也不好去太过叨扰。   只有阴大哥愿意和他唠唠,可大多数时候阴大哥又只乐意做个听众,总没有他和谷里的小师弟们聊得痛快。   如今他们紧赶慢赶回了阁里,他赵思尧憋了这么久的话,终于可以倾数吐出了。   阴怀江翻身下马,一抬头,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盘亘数里的巨大广场上,铺上了一层泛青的石砖,砖上绘制巨型八卦图阵。   高耸的白玉山门矗立在广漠的石阶上,鎏金书写的“碎星阁”三字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往后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白玉梯,据赵思尧说这玉梯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寓意一步登天。   广场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各宗赶来参加青英会的弟子穿梭其中,五光十色的法衣道袍衣袂飘飘,活像是王母瑶宴众仙齐贺的盛景。   有一穿白衣的小弟子远远看到他们,急匆匆地小跑过来。   “温修士、王修士,”小弟子恭敬的向两个外派的人行礼,后又抬头,兴奋的冲着赵思尧喊了声“赵师叔”,待转到涂山月这边时,却又换了副神色。   他拘谨地半躬着身子,脑袋深埋进臂弯里,冷淡的声音自袖口下传出。   “见过涂师叔。”带着刻意的疏离,又藏了点不为人知的厌恶。   他再次抬起头,看了看涂山月旁边的墨袍人,踌躇着不知如何称呼。   “这位是阴怀江,阴修士。”涂山月开口,顿了顿,又道:“我的好友。”   话音刚落,阴怀江便看到那名小弟子讶异地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飞速瞅了瞅涂山月。   等他再看向自己时,眼中带着别扭的怪异,阴怀江甚至觉得他接下来的那声“阴修士”都带上了点诡异的调子。   阴怀江跟在涂山月身后,穿梭在亭台楼阁之间。   山门前的小弟子在和他们打过招呼后便把带路的重任交给了赵思尧。   赵思尧带着温念玉和王葶苧两人去了一个“迎客居”的院子,而他则被涂山月领着走了另一边。   这人要将自己带去哪儿?   阴怀江心中疑惑。   那个小弟子指明了“迎客居”是专门用作参加青英会的接待客房,他自己好歹也算半个客人,不住那儿,还能住哪儿?   难不成和涂山月一个屋子?   “到了。”涂山月停下,转过头看他。   眼前的院子虽然比不得“迎客居”那般雕栏玉彻,但也是小家碧玉别有一番风趣。   门楣上挂着的匾额铁书银钩落上‘清院’二字,临墙栽着一排翠竹,在角落里还勾出了一块花圃。   绚丽多姿的各色花朵齐齐盛放,在这小小的墙垣之间争奇斗艳。   院子中间放置一张石桌,想来是主人家闲时对饮言欢的好地方。   靠近廊檐的位置立着几个幽兰圆缸,水面浮起含苞的睡莲。   阴怀江走近去看,水里还游着几尾胖乎乎的锦鲤,正活泼地吐泡泡。   “这只是小胖子。”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青葱素手,正指着水里那只最胖也游得最欢的红色锦鲤。   “小、胖、子。”阴怀江复述道。   清冷的笑声在阴怀江耳边漫延开来。   回头,咫尺之间,   鼻尖又嗅到了沁人的冷香。   眼前人笑靥如花,连眼尾都染上了一层飞霞。 第十一章 萧乐风   “怀江兄就住这儿吧。”涂山月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笑到底有多惑人,还在肆无忌惮地挑逗人的神经。   “以后你就在那间房,”他指了指左侧的厢房,又点了点旁边那间屋子,“我住那儿,怀江兄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还真是住一起啊。   阴怀江在心里嘀咕。   “不会太麻烦了吗?”他有些不确定道,“要不我还是住别处吧?你和我住一起总归有不习惯的地方。”   “不会,”涂山月还是坚持,“我会习惯的。你也累了,快去歇息吧。”   “哦。”阴怀江点点头,在涂山月的注视下走进了指给他的那间房。   那也还是会不习惯啊。   阴怀江想着,回身关门。   轻巧的木门渐渐闭合,院外那道清隽的冷白也被门扉闭合的轻响拦下,只带进来了绦环板上浮雕的仙鹤和白梅。   可阴怀江心里却悄然种下了一抹潋滟的霞色。   一夜好梦。   阴怀江推开花窗,独属于山谷的幽冷清风瞬间涌入。   他深吸了口气,仔细感受着自然的芬芳。   这座小院位置虽然幽僻,但风景独美,他住的这间屋子背后便是清泉瀑布。   泉水的叮当和着山间翠鸟的轻啼,好似一曲山野独奏,听之愈觉飘然若仙呼。   “阴大哥!阴大哥!”   赵思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又将阴怀江拉入了尘世的喧嚣。   阴怀江打开门,赵思尧已经迫不及待地从院中蹦了过来。   “阴大哥,快随我去吃早饭!”赵思尧急匆匆的上到阶前,伸手把阴怀江背后的房门合上。   他兴奋地说着:“咱们可得快点了,去晚了就都没了。”   “用得着这样赶吗?”阴怀江被他这副着急忙慌的样子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吃饭也不用这么急吧,这偌大的宗派总不会连饭都不够吃吧。   赵思尧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朗声笑道:“饭确实管够,但玉琼糕可就那么几份,我们若是去晚了肯定没得吃。”   阴怀江:“玉琼糕?”   “玉琼糕采凃菇山潭里的碧落花作引,用明月峡上的朝露水调汁,再配上各种丹草花药做辅料,”   “最后经由厨娘妙手加工,才能做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玉琼糕。”   赵思尧夸张地闭上眼,吞了口唾沫,好似在回味糕点的香甜。   总之在赵思尧的盛赞下,阴怀江总算知道了这玉琼糕的独特之处,那就是——特别特别好吃。   “不叫上你师兄吗?”阴怀江抽空问了一句。   “师兄早早的就去了万卷楼,就是他让我带你去吃饭的。”前面的人走得步步生风,唯恐慢了一步。   万卷楼是碎星阁的藏书楼,里面珍藏着上万本古籍名书。   类目繁杂,涵盖剑、佛、医、符四道基础入门功法,更有高阶符道孤品。   万卷楼共有九层,第一层是供弟子读书的览室,二、三层是古今中外的历史典籍、乡野故事,   四、五、六层分别放着剑、佛、医三道基础功法典籍,再往上就是符道经学。   但碎星阁弟子只被允许自由出入一层到六层,若想进入七、八层则需要得到师尊、长老的允许。   而最顶上的第九层则是只有掌门和三位长老才能去的地方,旁人一概不得入内。   涂山月站在三层一个小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本“剑道野史”。   薄如蝉翼的书页已经泛黄,拿到手上能闻到一股腐朽的墨香。   “修成剑道……姜殷……”   涂山月盯着纸上那几个墨字,口中低喃,神色晦暗不明。   他本想来万卷楼翻翻看有没有哪本典籍里记载过像他一样突然生出妖丹的列子,   但他翻遍了各家正典野史,也只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手上这本落灰的“剑道野史”,   里头寥寥几笔写了一个“姜殷”的故事——“姜殷者,剑之道首也;正邪共育,父陨,以丹授之,遂成剑道。”   涂山月将这短短几行字的内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心中疑窦丛生。   若姜殷真如书中记载那般,生有妖邪血脉,且最后修成剑道,那他体内的妖丹必然是被转为了灵丹。   这倒是与涂山月自己的情况有些相似。可姜殷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假若姜殷以妖身修成剑道这件事是真,那书中记载的他之后成为剑道之首也必定是真。   但这就存在非常大的疑点了,因为从古至今,可配称剑道之首的人里绝没有“姜殷”这个名字。   他是根本不存在,还是……他的存在被人抹消了?   涂山月想再去找找其他书里还有没有关于姜殷这个人的记载,可他翻了许久,终究再没能从任何一本书里找到这个名字。   不过到让他发现了其他的东西……   ————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玉琼糕好吃吧。”   赵思尧颇为享受地吃着手里的玉琼糕,眉飞色舞的同时还不忘向他对面的人讨巧卖乖。   “嗯,确实可称得上是糕中一绝,”阴怀江也随心点评道,“不过,这里好像没有我想象的人多啊?”   餐堂里寥寥坐着几个人,根本没有赵思尧给他描述的那么人山人海。   玉琼糕也不是他口中人人争抢的东西,反而放了一大盘在桌上任君挑选。   “呵。”赵思尧颇不屑地哼笑,“我倒忘了今日是那人回阁的日子了。”   嗯?   阴怀江挑了挑眉,赵思尧这话说的别扭极了,言语之间透着浓浓的讥讽。   “怎么个说法?”阴怀江适时开口,脸上的好奇遮掩不住。   赵思尧将最后一口糕塞进嘴里,拍掉手上的糕粉,俯身往阴怀江那边靠近了些。   他神秘兮兮地说:“萧乐风,你知道吧?”   阴怀江摇头。   “他是碎星阁大长老周启山的得意弟子,据说是百年来符修之中最有天赋的人,”   “我们碎星阁啊,追捧他的人可多了去了呢。”赵思尧喝了口茶,重重将杯子掷在桌上。   “最有天赋的不是你师兄吗?”阴怀江疑惑。   “当然是我师兄!”赵思尧嗓门瞬间拔高,继而愤然道:“萧乐风不就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处处出风头嘛。”   “平日装乖也就罢了,还到处污蔑我师兄,谷里那些不明真相的人都被他人畜无害的样子给骗的爹妈都不认识了,给人卖了还笑着帮人数钱呢。”   “要不是我师兄不在乎虚名,这监理门掌使的位置还轮得到他……”   阴怀江低垂着眼帘,鸦羽般的长睫遮住了眸中凛冽的冷光。   右手上拿着一只杯盏,指节一搭一搭地敲在杯壁上,发出轻微的震响。   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污、蔑”。   “什么?”赵思尧没听清。   杯子被人毫不怜惜地磕在桌子上。   阴怀江抬头,脸上挂了一抹笑:“他污蔑你师兄什么?”   赵思尧看着对面的人,明明脸上是挂着笑的,可眼中却一丝情绪也无。   黑沉的眸子深得像海,明明一片无波,却隐匿着惊涛骇浪。   “你在生气?”赵思尧试探着问道。   那双眼睫弯了弯,阴怀江奇怪地盯着赵思尧:“你在说什么?”   我看错了吧。   赵思尧心里想着又偷偷瞧了眼,那双眸子静的像一汪湖水,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明亮漂亮。   还真是我看错了,那种阴沉的眼神怎么也和阴大哥搭不上边吧。   “诶,诶,”阴怀江伸手在赵思尧眼前晃了晃,“回神了,你快说说那个萧乐风是怎么污蔑你师兄的。”   “他……”   门外爆发出剧烈的喧哗声,打断了赵思尧的话。   赵思尧往门口看了一眼,立刻拉下脸色,“小人”二字脱口而出。   阴怀江顺着赵思尧视线看过去,有一人如众星捧月般昂首走来。   那人在一圈白衣中显得极为亮眼,三千青丝被一精致玉冠束在脑后,穿的一身素白更衬得清俊灵秀。   如玉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颜,端的是一派温润君子皎皎如月的姿态。   若他真要装乖,也确实是有些资本的。   阴怀江在心里暗暗点评。   “阴先生!”   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今日穿着翠青的男子不知同身旁的萧乐风说了些什么,萧乐风的脸上出现了明显带着讶异和惊喜的表情,然后两个人就一起朝这边走了过来。   “乐风,这位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阴先生。”   温念玉自顾自的坐到阴怀江旁边,熟络地介绍着:“阴先生,这是周长老的得意弟子萧乐风”。   萧乐风并不像温念玉那般随意,有些拘谨的站在那里。   他先是小心地望了眼赵思尧,乖乖巧巧地喊了声“赵师兄”,在得到赵思尧嗤笑的回应后,也没恼怒,暗淡下来的眸子倒显得有几分失落和窘迫。   然后他才规矩的对阴怀江行了个礼,接着抬眸,给了阴怀江一个明亮灿烂的笑容。   “阴先生,我听温师兄说您剑术超绝,乐风最近也在修习剑术,不知先生可否指教一二?”   萧乐风笑着,唇角露出的两颗小虎牙给这个芝兰玉树的人增加了几分俏皮的乖巧。   “萧公子对剑术也有研究?”阴怀江一脸讶然。   “研究谈不上,”萧乐风唇角含笑,走到温念玉旁边坐下,“只是平日闲暇得空,偶尔练练罢了,比不得先生这般大家,先生可否………”   “不可!”   赵思尧气急败坏:“萧乐风,阴大哥可没那闲功夫去看你那些花拳绣腿,你要是闲得慌,还是去多画几张符吧。” 第十二章 这里是什么地方?   听到赵思尧这般毫不客气的话,萧乐风明显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脸上瞬间红透了。   两颗灵动的眼珠子兀自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眼尾润了一抹浅红,瞧着颇有些梨花带雨惹人怜。   “赵思尧!你够了吧!涂山月就只教会了你怎么欺负人吗?”有一红衣少女冲开人群义愤填膺地冲着赵思尧吼。   “田月,王师叔就是这般教的你礼仪?跟着萧乐风久了连师兄都不会叫了?”赵思尧毫不示弱的反讽道。   少女瞪大了凤眸,眼里蹦着怒火,讥笑:“师兄?你?还是涂山月?这谷里上上下下除了你,谁认他涂山月是师兄?”   “月儿,别说了。”萧乐风紧皱着眉头,赶紧走过去把田月拉倒身后。   “师兄,他………”田月有些不服气。   “月儿!”萧乐风呵斥道,田月似乎被他吓到了,怔怔地立在那里像根木头。   萧乐风立刻缓了神色,温声开口:“赵师兄也是无心的,你别多想。”   赵思尧:“我就是故……”   “思尧,”阴怀江打断赵思尧的话,“玉琼糕就要凉了,我们快给山月带回去吧。”   阴怀江将桌上包好的糕点盒子递给赵思尧,而后又转身看着萧乐风,语气不咸不淡,   “阴某在剑术上虽颇有心得,但萧公子毕竟修的是符道之术,我若再给你讲些剑道功法,岂不是不合规矩。”   萧乐风愣住了,他没想到阴怀江竟然借着之前的话头暗讽了自己一把,他还真是涂山月的好友?   虽然心里思潮起伏,但萧乐风面上仍是一副恬淡的模样,脸上升起两片红云,有些窘迫地开口:“确实是乐风唐突了。”   阴怀江对旁边看戏的温念玉打了声招呼,便领着赵思尧走了。   萧乐风看着那两人走远的背影,脸上挂着的笑容渐渐没了温度,原本温润的目光也浮上几点愤恨的凶色。   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涂山月”三个字,他可太想把这个人拉下来踩到脚底啊。   “乐风,阴先生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性子,你别介意。”温念玉看着萧乐风满脸的郁色,不走心的解释了一句。   “我知道的。”萧乐风掩下眼底的阴鸷,乖巧地笑着。   阴怀江提着一盒玉琼糕回到“清院”,院子里静悄悄地,一点声响也没有。   他走到圆缸前,伸手戳了戳那条胖乎乎的小鱼儿。   “小胖子,你主人回来了吗?”   小胖鱼还未修成灵识,并不懂这个庞然大物说的话,只觉得戳着自己脑袋的东西软绵绵的、热乎乎的,有点招鱼喜欢。   可还没等它把那个新玩具拖去水里藏起来,那玩具却自己离开了,它有些失落,又吹出了几个大泡泡。   叩、叩、叩   阴怀江敲了敲房门:“山月,你在吗?”   等了一会儿,屋里仍然没有动静。   阴怀江目光直直盯着这道木门,眼神逐渐晦暗起来,屋子里分明是有人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垂在腰侧的左手虚拢,缓缓凝出一圈幽青光团。   “山月,你在吗?”阴怀江重复问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些,藏着几分危险。   房门“咯吱”一声从里打开,露出了涂山月略显苍白的脸。   “你受伤了?”   阴怀江皱眉,上前一步。   涂山月身上的血腥味更重。   “不小心割伤了。”   涂山月局促地笑笑,悄悄将左手藏到了背后。   阴怀江无奈,心里长叹了口气。   当我是傻子吗?   难道把手藏起来那些铁锈味儿就会没了?   不过既然涂山月有心瞒着他,他也就权当看不见。   “给你带了玉琼糕,”阴怀江提起那个盒子在手里晃了晃,“我给你拿进去吧。”   “不用……”   涂山月还没把话说完,阴怀江就侧过身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墙角边放一张简单的床铺,一头是兰花纹的浅青色帐幔,另一头只在墙上挂了几幅粉墨山水,充满着一股潇洒风雅的书卷气。   桌案上摆放的一个兽型鹤纹香炉正冒着袅袅青烟,馥郁的茉莉花香将空气里的血腥味冲散了大半。   阴怀江将食盒放到桌面上,一回头,就看到涂山月站在门口,愣愣地望着他。   温润的霞光落在涂山月身上,盖住了他往日的清冷。   两道玄月眉委屈的稍稍向下耷拉,纤长的睫羽遮住了眼里的深邃,只露出了带点水色的瞳仁。   眼尾的红痣像一颗泪珠挂在雪肌上,唇瓣浅淡有些苍白,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   赵思尧说萧乐风就是靠着装乖才得到碎星阁众人的喜爱,阴怀江看着此刻站在门口的涂山月,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若是涂山月在众人面前都表现的像现在这般乖巧,恐怕再不会有人看萧乐风一眼了。   “这个你拿着。”   阴怀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递过去。   涂山月微蹙着眉,有些犹豫。   阴怀江在心里长叹一声,走到涂山月面前,抓起他的右腕,一股脑的将小玉瓶塞进了手心。   手腕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侵入微凉的皮肤,掌心却被瓶身上浮起的叶雕磕得冰凉,   涂山月觉得自己的右手被这冰火两重天搅弄得有些僵了。   “这东西对你的伤有好处,”阴怀江放低了声音,认真地看着涂山月,   “山月,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问,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对自己。”   “好。”涂山月声音很轻,近乎耳语。   腕上的温软撤下,跟着阴怀江离开了。   涂山月坐在书案前,此时的他已然褪下柔色,满身的冷冰仿佛将空气都冻结了。   他左手支在扶手上,掌中松松地提着一个小瓶子。   瓶身上绘制的八卦炉燃着熊熊烈火,可盯着它的人却满目冰霜。   放在右膝上的手中还握着一只玉瓶,涂山月手指不自觉地轻抚着瓶身上的红枫,   火红的枫叶似乎将那片红传递了出来,在指尖晕出了一小片暖意。   阴怀江从涂山月屋里出来后并没有回房,而是出了“清院”,打算四处溜达溜达。   碎星阁不愧为天下四大宗之一,碧瓦朱甍、雕梁绣柱,一步一景,处处仙宫。   不知不觉间,阴怀江竟然走到了一处极为僻静之地,这里应该是一座山谷的入口。   两边陡峭的石壁上精雕细琢出大大小小无数神佛石像,莲台高座、宝相庄严;   另有青龙腾飞直冲九霄,朱雀涅槃浴火重生。   山谷入口处的山道呈一个倒置的葫芦样式,外窄内宽,从外面那条狭窄的山路进去便是一片坦途。   山谷中心区域处矗立着一座九层石塔,塔顶用两层八角仰莲座,上承一弯白玉交仰月镶嵌琥珀红色圆光作为塔刹。   九层塔身为仿阁楼式结构,每层戗脊角上悬挂一只铜鎏金铃铛,底部须弥座上绘着无数晦涩符纹,金色暗芒隐隐流动。   阴怀江尝试着靠近那个入口,可脚下的步子却被一道看不见的阵墙拦下。   他想了想,从手中凝出一把淡青光剑向着阵墙掷去,顿时金光乍现。   阵上灵力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密密匝匝的金色符文冲天而起,将整个山谷都包在了暗金之下,隔绝了入谷的所有通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看守,却布下了天罗地网。   阴怀江敛眉沉思,隔着那道金色天堑,他与那座石塔遥遥相望。   现在的石塔俨然换了一副模样。   塔刹上的交仰月化为两尾阴阳鱼,游弋舞动间吐出磅礴灵力,自塔顶绘出一副巨大的八卦法阵,   灿金灵力从阵身八个方位处各凝出一条灵链,串起戗脊角上的铃铛,将整个石塔牢牢缚住。   塔身上涌动的鎏金和遮盖不住的浅淡妖气无一不在昭示这地方的反常,而空气里模模糊糊的凄厉哀叫更是为这座塔加上了点诡秘的味道。   阴怀江驻足片刻后便转身往回走,这地方明显是什么绝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宗门辛秘,他可不想为了满足一时的好奇而惹上什么麻烦。   阴怀江本想再去其他地方转转,不想半路被赵思尧截住,给他带来了一个诧异的消息。   “你说李掌门要见我?”阴怀江再次确认。   “没错,”赵思尧肯定的回答而后又催促道,“阴大哥,咱就快走吧。”   阴怀江跟在赵思尧身后穿过弯弯绕绕的曲径回廊、亭台楼榭,终于在晌午到了另一座山头。   这小半天的功夫阴怀江从赵思尧嘴里知道了碎星阁三长老赵乾坤家里的鹅为什么被人扒了毛,但却愣是没套出李莫萧此番见他的真实目的。   无论阴怀江如何旁敲侧击的打探,赵思尧始终一副呆愣愣的傻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再三保证,他们掌门师尊只是想见见他,绝不会为难他。   可阴怀江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两人沿着青石阶在蓊郁树丛中穿巡。   这条石阶掩映在漫山青翠中,两侧嶙峋的山石峭壁上被凿出繁复的符文篆录,和脚下阶梯篆刻的阵文遥呼相应连成一体。   好大的手笔!   阴怀江细细观摩着周围被隐于苍翠山林的冰冷杀机,越看越佩服能布下此等暗局的人物,可于暗中杀敌,又能在死地求生。   “到了。”耳边传来赵思尧的声音。   阴怀江这才发觉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青石阶的尽头。 第十三章 我会帮你的   一抬头,一幢雄伟的建筑牢牢占据了他的所有视线。   恍若宫殿般的建筑富丽辉煌,巍峨雄壮。   红色殿宇依山而筑,朱墙碧瓦叠砌成岭,绵延百里,灿金廊柱上耸蓝天,气势磅礴。   殿前金匾上龙飞凤舞书上“揽月阁”三字,在烈日下璀璨生辉。   “阴大哥,你从那道门进去,师尊在里面等着你。” 赵思尧回头,给阴怀江指了个方向。   “你不进去?”阴怀江疑惑地看着他。   赵思尧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道:“没有师尊的准许,我们不得私自进去。”   只叫了他一人?   阴怀江带着满腔困惑走进了唯一敞开的那道门。   门内是一个狭长的通道,两边的墙壁上绘了美妙绝伦的宗教壁画。   阴怀江撇了眼,都是些寻常的符道修行小故事,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通道的尽头与揽月阁里的一间偏殿连通,殿内金碧辉煌、璀璨夺目。   铺设在地上的赤金红砖上被投下巨幅暗影,与悬垂于宝顶的巨大金龙交相辉映,八根灿金立柱上刻着金莲吐蕊、仙人骑鹤,屋子正上方的地台上放着灿金宝座,宝座上坐了一个人。   身穿赤金,鹤发童颜,一双悍眼光射寒星,两道弯眉浑状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端坐在宝座上,好似睥睨天下,俯视万生。   他就是李莫萧?   阴怀江看着眼前这个傲睨万物的人,只觉他不该是符修道首,合该是人间帝王。   “阴公子。”座上人开口,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李掌门。”阴怀江走至殿中,对着座上人行了一虚礼。   “阴公子客气。”李莫萧抬了抬手,示意他到一旁落座。   “乐福村的事情,多亏阴公子相助,我碎星阁弟子才不至于折损于此。”   “李掌门说笑了,我不过是碰巧了,若没有贵派弟子的鼎力相助,仅凭我一人肯定是不抵那些妖物的。”   “哈哈哈,”李莫萧大笑,“阴公子真是有趣人啊。也不知哪位剑道大能能教出阴公子这般的人杰?”   李莫萧嘴角弧度更深了些,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令师闲散道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李掌门也不认识他。”阴怀江垂眸,显得有些乖顺。   “哦?”李莫萧似乎更感兴趣了。   “本尊纵横天下百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能教出阴先生这般的人物,想必定不会是无名之辈,说不定老夫和令师还有过几面之交呢。”   李莫萧穷追不舍,想从阴怀江嘴里挖出那个人的名字。   阴怀江心里冷笑,不知这老匹夫打的什么主意,不过面上仍然诚惶诚恐、一派惶然道:“令师散修白之际。”   而后抬头小心翼翼问:“李掌门相熟吗?”   李莫萧心中大骇,没想到眼前的无名小辈居然真的是出自名师。   “白剑师之名老夫又岂会不知,”李莫萧眼眸深沉,“名师出高徒,阴先生确实出类拔萃。白剑师得此高徒令人羡煞啊。”   “李掌门谬赞,晚辈实不敢当。要说个中翘楚,还得是掌门高徒涂道长。弱冠之龄便已修得‘无’字法印,那才是天赋异禀、天生奇才。”阴怀江诚心夸赞。   李莫萧听到此话却是一愣,眼里闪过一抹怪异。   “山月啊,”他轻叹,“确实是天生地造,一个极好的苗子。”   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不自觉地敛起,看起来有些阴沉,嘴边挂着的笑也透出丝丝寒意。   “听说阴先生与山月一见如故?”李莫萧看着阴怀江,“山月从小心思重,对自己要求极高,他性子又急,近些日子在修行上有些急于求成了。”   “阴先生与山月交好,还得多替我这个做师父的提醒提醒啊。”   李莫萧此时倒像个寻常师父,言语间都是对自己爱徒的关切之意。   “这……”阴怀江似是迟疑,踟蹰片刻后才开口,“实不相瞒,我与涂道长不过就是萍水相交,若不是在乐福村我倾尽相助,哪能得他片刻青眼?”   “就连这次我能与他同住一院,也是道长烦我……纠缠久矣。”阴怀江看起来颇为尴尬,他低着头,仿佛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况且……”阴怀江抬头,飞快看了眼李莫萧,接着语意不详的说了一句。   “涂道长是个有主意的人……”   李莫萧漠然听着台阶下的人满口胡言,不过他不介意陪着他演下去。   “山月的性子确实太冷了些,”李莫萧眉间微皱,眼含隐忧,下一瞬却话锋一转,“不过阴公子倒是无需过多忧虑,朋友二字本就不可强求,若是志不同道不合,不交也罢。”   阴怀江勉强笑道:“我知道了,多谢掌门指点。”   李莫萧冷眼看着阴怀江低眉顺眼的模样,在他抬头的瞬间,又蓦地换上一副慈善的眉眼。   他笑着说:“碎星阁有许多风景独好的地方,正好乐风回来了,老夫便让乐风陪阴公子到处逛逛。”   “他最爱结交青年俊杰,相信阴公子一定会和乐风成为至交好友的。”   “那就先谢过李掌门了。”阴怀江又行了一虚礼,垂下的眸子掩住了两人心照不宣的暗涌。   等阴怀江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李莫萧身边突然有一团黑雾涌动。   “尊主,需要杀了他吗?”黑雾里的声音似男似女,带着浓浓的恶意。   李莫萧摆摆手:“不足为虑。”   黑雾陡然凝滞,片刻后消散全无。   阴怀江背光走在那条狭窄通道上,五彩光晕打在他背上,明明是最亮眼的光,却照不清人的容貌,只能看到光亮下的一片黑影。   阴怀江出了“揽月阁”并没有直接回“清院”,而是又绕着揽月阁的其他山峰转了几圈,碰到了许多碎星谷的其他弟子。   可不知为何,那些弟子看到他全然一副闪躲不及的模样,眼神闪烁间可窥几分不屑鄙夷之情,弄得阴怀江很是莫名其妙。   他初来乍到,不会这么快就得罪了人吧?   阴怀江把自己这几日的作为细细回想了一番,除了今晨与萧乐风有些不愉快外,再就是刚才和李莫萧的言语机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做了什么讨人厌的事情。   不过,这些人这么不待见自己,未必就是因为他的原因。   阴怀江觉得或许还和涂山月有关,他是涂山月的“朋友”,所以那些人恨屋及乌,自己自然也不受待见。   不过,为什么碎星阁上上下下几乎都不待见涂山月呢?甚至就连他的师父言语之间对他也全是苛求。   看来得找个机会问问赵思尧了。   阴怀江暗暗地想。   还有一件事他颇为在意……阴怀江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虚伪的乖巧面孔。   这些山大的出奇,又到处弯弯绕绕,等阴怀江回到“清院”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了。   看来涂山月在碎星阁确实没什么朋友,自从他住进清院,除了赵思尧会到清院来找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来过了。   今日也一样,紧闭的门扉依旧孤寂的在落日余晖中等待它的来客,不过今日又注定只有阴怀江一个归客。   “吱呀”一声轻响,吵醒了飞檐下昏昏欲睡的幼鸟,小鸟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个罪魁,见到又是一张熟悉的脸后,便恹恹地缩回了脑袋。   阴怀江走到圆缸前,刚想伸手去逗弄那只小胖子,手指还未触及水面,水面突然开始泛起一圈圈涟漪。   接着,一股庞大的妖气骤然出现,阴怀江猛地抬头,那妖气竟是从涂山月的屋中爆发出来的!   可这里明明是没有妖的……电光火石之间,阴怀江好像明白了什么。   来不及多想,阴怀江连忙以指为笔,手指挥动,青光乍现。   一个巨型法阵出现在空中,青色光芒将这座小院拢起,盖住了院外一切窥视的目光,也锁住了院中所有的危险气息。   等做完这些事情,阴怀江跑到涂山月门口,房门依旧闭得严严实实。   想来此时涂山月也开不了门了,阴怀江稍用了点灵力,将门撞开。   房门一开,妖气便席卷着奔涌而来,饶是阴怀江做好了准备,也被这惊人的阵势弄得有点心凉。   一抬眼,便看到伏倒在地的人。   那人还是一身月白,但自体内发出的红色光芒仿佛将那一身的白都染成了艳红,   如玉的脸更加白皙,嘴角挂了一抹鲜血,眼尾染上了浅淡的红,那颗泪痣变得更加鲜艳,像是刚滴上去的血珠。   垂腰的长发遮住了涂山月大半张脸,但阴怀江还是能清楚地窥见一双嗜血的红瞳。   他在妖化……   阴怀江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个事实。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现在不是。   “山月……”阴怀江低低唤着,轻轻走到涂山月身边蹲下。   “山月?”他又唤了一声。   涂山月抬起头,血红的眼瞳中映出一个人怜惜担忧的眼睛。   涂山月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戒备,反而在阴怀江靠近时裸露出脆弱和无助。   “没事了,没事了,”阴怀江轻轻拥着他,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我会帮你的,别怕,别怕……”   初见阴怀江时,涂山月以为这人应是一个无情的人,那双幽深的眸子沉的溺人,像是最深的海底,最亮的深渊。   他从未想过他也会从这样一双冷漠的眼眸中看到极致的温柔,但现在,那独属于黑暗的温柔竟这样悄无声息的向着他走过来了…… 第十四章 我的好师兄   阴怀江揽着涂山月,手掌轻轻贴上后背,莹润青光透过薄薄的衣衫温和地进入眼前人的体内。   此时的涂山月正竭力控制自己体内两股冲撞的力量,但奈何妖丹的妖力太盛,本就羸弱的金丹完全抵抗不住妖丹的强行融合,   盛红的妖光已经完全罩住了灵丹的金光,一旦灵丹被妖丹吞噬,两颗珠子彻底融合,那涂山月也将完全变化成妖。   就在这时,一股磅礴的力量强势进入了涂山月体内。   幽青的灵力在经脉中游走,与残存的鎏金灵力汇在一起,金光、青光交织融合,竟形成一道光幕,将两颗丹珠隔绝。   而后那道幽青更是凝成了一层薄薄的青色光膜,浅浅地将深红色妖丹罩了进去,浓郁的妖气终于平息……   涂山月恢复了寻常的样貌,混沌的神识也逐渐清明,阴怀江的声音在他耳畔越来越明晰。   “……今日只是权宜之计,你体内的两颗珠子日后必会融合,在此之前你必须要做好完全的准备。”   阴怀江表情严肃,但下一刻他又缓了神色:“不过,你也无需太过心忧,一切有我,我会帮你的。”   “多谢,”涂山月还是很虚弱,他的大脑此时不允许他思考除了这件事以外的东西:“这件事我……”   “我会帮你保密,我也不会过问缘由,”阴怀江先一步保证,接着又郑重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的。”涂山月低声应和,只是他眉心微蹙,看起来似乎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问。   “我们不是朋友吗?”阴怀江反问。   “是,我们是朋友。”   这话是意料之中的,可听到心里涂山月却莫名有些失落。   阴怀江接着又问:“我上次给你的妖丹吃了吗?”   “妖丹?”涂山月疑惑。   “雕着花的小玉瓶。”阴怀江提醒他。   涂山月随即反应过来,冰冷的指头仿佛被火灼了一下,烧的他心尖发烫。   “……没有。”他好半天才开口。   “那是蠖蚓的妖丹,吃了它有好处。”阴怀江脸色有些黑,看起来像是生气了。   “今日|你就将它吃了,先把伤养好,这样才好做打算。”   阴怀江一生气,难免暴露了点儿他专横独裁的本质,只是他浑然不觉,对面的人也毫不在意。   “好。”涂山月听话的答应。   阴怀江:“你……”   涂山月:“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一起止住话头。   “你想说什么?”阴怀江气性来的快,去的也快,眨眼的功夫眼睛里又闪起点点碎光。   涂山月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问:“你能帮我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阴怀江答得毫不犹豫。   他盯着涂山月,开玩笑的问了句:“你想要我杀谁?”   “杀人的事怎可你动手,别脏了手。”涂山月顺着他的话也开了个玩笑,而后正经道:“晚上你等我,我来找你。”   晚上?阴怀江眉梢跳了跳,压下心头的怪异点了点头。   涂山月:“你呢?”   阴怀江:“嗯?什么?”   涂山夜:“你刚才想说什么?”   阴怀江:“我今日见到李掌门了。”   话音刚落,涂山月突然变得僵硬,肩背紧紧绷着,像一只马上就要扯断的风筝。   “掌门说碎星阁的风景绝美,人间难觅……山月,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凃菇山的红枫啊?”   阴怀江的声音明明是冷风一般的清冽,可听到涂山月耳朵里却像是揉进了一层花蜜,整个胸腔都被香甜入侵。   涂山月一时愣了神,也忘了回话,只怔怔地盯着那双静谧柔美的深海。   深海的寂静被打破,卷起圈圈浪花,绽放在眼底。   “你好好休息,”阴怀江眼角挂着笑,“我先回房了,那颗蠖蚓丹你尽早吃了它。”   阴怀江还是不放心,最后叮嘱了一遍。   “好。”   涂山月看着海面重归寂静,心里扯出一丝说不清的酸涩,他想他还是更喜欢波浪滚滚的浪花。   ————   夜,黑一般寂静,漫山的鸟雀都在暗夜中沉入梦境。   碎星阁绵延百里的群山再不复白日的喧嚣与安逸,在黑沉的夜色中慢慢侵染出危险的厉色。   刻在山石砖块下的符文也不时冒出暗金光芒,像蛰伏在暗处的妖瞳,监视着碎星阁的一举一动。   “你让我帮忙就是和你一起在这里守夜?”阴怀江有些郁闷,他实在忍不住想问问眼前人到底想干什么。   涂山月转过头,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没有回答阴怀江的问题。   阴怀江无奈,只得继续和身边的人在草丛里蹲着喂蚊子。   他们两人已经在这里蹲了有半个时辰了。   今晚子时刚过,涂山月就把他带出去,一路到了这座小山包。   两个人伴着满山的密林与蚊虫,欣赏了半个时辰的浩瀚黑幕。   “来了。”涂山月压低的声音更冷了。   阴怀江神情一凛,立马放开掌心的萤火虫,抬眼向前面望去。   眼前一望无际,显然是一处开阔的山谷空地,原本在黑暗中只能影影绰绰看出山谷中心处有一高大的建筑。   可随着涂山月口中的“来了”二字落地,一层浅金色的帷幕撕开山谷的黑暗,将谷中朦朦胧胧的诡叫露了出来。   那座耸入云天的建筑也泛起一层金色光芒,在黑夜中构筑出一个金色的巨塔。   有人开启了法阵!   阴怀江这才确定这座山谷就是白天他误入的那片“宗门辛秘”。   涂山月想要入谷?   阴怀江暗自猜测,双眼牢牢盯着山谷。   山谷四周被密不透风的暗金符文包裹,隐匿在金芒中的塔身露出红色光点。   “……啧,有些麻烦呐。”阴怀江皱着眉,喃喃自语。   此时山谷周围笼着的灵力在波动间闪烁出零星的金光,显然是有人从外打开了谷中法阵的入口,如果两人想进去,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阴怀江在夜色中看了眼旁边的人,难怪他会带着自己在这里等了许久,原来是早就知道今晚会有人来替他们打开这座山门。   暗夜中的金色光珠逐渐暗淡,空中飘散的零星妖气也快没了声息,阵门快关了。   突然,从一片密林中飞出三道灿金,如箭矢般钉在即将消失的符阵前,串起了一道狭窄的金色缝隙。   下一刻,黑夜重归沉寂,山谷周围只在一处偏僻角落里还在闪烁微弱的金光。   涂山月转头看了眼阴怀江,示意他跟上,然后便迅疾跃出树丛,奔向那道金门。   “这片山谷是什么地方?”阴怀江偏过头小声问。   “这里是碎星阁的禁地。”涂山月一边回答,一边将画好的灵符贴在阴怀江后背。   “禁地。”阴怀江小声嘀咕,撇了眼周围鬼影般的密林,又低头看了看脚底踩上的碎骨头,心头一梗,莫名的有些不爽快。   哪家正经宗派会藏着一片碎骨林啊?   没错,阴怀江跟着涂山月从那处符门进来后,便直接穿进了一片密林。   林中寂静无声,树丛下堆垒的重重骨肉,将树木的清香扫荡了个干净,只余空气中飘荡的腥腐臭味。   阴怀江若是此时回头,定能看到他们两人一路走来,所过之处尽是血骨累累。   越靠近那座塔,血腥气便越加浓烈,地上的骨头也越发细碎。   走到最后,那些宛若石子般大小的骨头铺陈在石塔周围,将每一寸土壤都沾染上了血气和杀戮。   这是阴怀江自白天匆忙一瞥后再一次与这座塔在暗夜中对望。   高耸的石塔击破天幕,将自己变成最深沉的那抹黑暗,塔顶的交仰月化为两尾阴阳鱼,绕着琥珀红的圆光吞吐出细密的暗金光珠,与塔座上泛金的符文交织成网,将整座石塔围得严丝合缝。   “我们怎么进去?”阴怀江用胳膊肘怼了怼旁边的人。   “我有‘钥匙’”。涂山月伸出右手,掌心聚起一团灿金的火焰。   五指挥动,金色焰火化为一条金线跟着指尖转动,在虚空落下一个个晦涩的字符。   最后一笔落下,那些金色符文拼凑成一把古朴的钥匙。   涂山月右手轻挥,钥匙被送到石塔的第一层,整面密不透风的石墙顿时深陷进去,显出一个门的形状。   “门?”阴怀江有些不确定。   因为那个石块仅仅只是凹下去了一点,看起来依然和旁边的砖块连在一起。   “那里确实是门。”涂山月笃定道,抬脚便想过去。   “等等,”阴怀江拉住旁边人的胳膊,“你就这样进去?”   涂山月:“?”   “我的好师兄,你这般大摇大摆的去,是唯恐没人认出你吗?”   阴怀江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张狐狸面具,把红色那只递给了涂山月,白色的戴在了自己脸上。   面具一戴上,两个人瞬间变了颜色,阴怀江白衣飘飘,涂山月红衣烈烈。   “这样就好了。”阴怀江看着面前漂亮的小狐狸,非常满意。   “你跟紧我。”   红色狐狸面具下的声音刻意压的很低,沙哑的调子有些撩人。 第十五章 游魂轮回道   两人立在那片凹陷下,涂山月左手快速在右掌中描出一串咒符,接着右手贴上正中的那块砖石。   掌心金光大盛,掌下金刚白玉石的塔砖顷刻间化为虚无,一道一人高的塔门出现在二人面前。   丝丝缕缕的香甜气从门内泄出,飘飘洒洒地扑向门口的来客。   阴怀江吸了吸鼻子,那股浅淡的香气便一股脑的涌进肺里,明明是甜甜糯糯的,却硬是让人觉出了杀戮的腥味。   “里面有古怪,你小心点。”阴怀江说了一句废话。   可听这话的人却郑重的回了声“好”,甚至肩膀悄摸的往前挪过几寸,将那张白色狐狸面具挡在身后,抢先一步走了进去。   门内只有一条狭窄的青石路,成弧形,盘旋着不知通往何处。   青石路的两侧分别被挖出一条水道,灌满了的化妖水潺潺流动,带出丝丝甜腻的香味。   那香味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阴怀江有些嫌恶的皱皱眉头,偏过头去不再看那两淙流水,却正巧与墙上一盏飞鹤青铜灯对上了眼。   鹤顶上燃着的蜡烛发出幽冷的绿光,灯芯上流下的白色蜡油滴在鹤眼上,无端给人一种黏腻的窒息。   阴怀江顺着高墙看去,前面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丛绿光亮着,不断颤动的烛火在墙上舞出鬼魅的暗影。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走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涂山月停下脚步,目光沉沉的凝视着前方与来路一模一样的石板路、壁灯。   他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立在左手边的高墙,平滑完整,那本该是道门的地方此时却严丝合缝与整座墙壁连成一体。   “我们这是遇到鬼打墙了?”阴怀江语气调侃,眼睛打量起墙壁上那只被蜡遮住眼的飞鹤。   闻言,涂山月回头,眼中带着窘迫。   “我之前没遇到过这种情景。”   清冷的声音中夹杂着窘意,红色狐狸面具下冒出的耳朵尖泛起点点粉红,给阴暗的环境装点上唯一一抹亮色。   阴怀江眼尖的看着那两只冒着粉红的耳朵尖,瞳孔睁大了一分。   “应该不是鬼打墙。”他将自己之前说的话推翻,视线从那两抹粉红上挪开,又落到墙上的飞鹤青铜灯上。   涂山月也走了过来,迟疑的将那盏灯上上下下扫视了几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看鹤的眼睛。”阴怀江的声音适时出现。   涂山月的视线重新挪到那只掩在白色蜡油下的青铜眼。   “起初我们进门时,我看过墙上门口那只飞鹤,它的眼珠子虽然已经被蜡油盖住了,但……你看这里。”阴怀江手指伸向鹤首,一点,一抹浅紫顺着指尖往下,一路从鹤首流到鹤眼。   白色的稠状物体被灼烧融化,显露出一只紧闭的青铜眼。   浅紫光芒愈加强盛,鹤眼在紫光的包围下逐渐睁开,青铜铸刻的字体被映照出潋滟的光彩。   “下一。”涂山月轻声念出那两个字。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在这座塔的地下第一层。”阴怀江收回手指,紫色光芒熄灭,青铜鹤眼又重新合上。   “这些灯是用妖族的嗜时鹤制作的,”阴怀江看着黑暗中一丛丛绿茵茵的火焰,声音冷淡,“我们一踏进这条路,这些灯便开始发挥作用。”   “它们吞噬掉我们之前经历过的每一瞬。所以,虽然看起来我们始终在这条青石板路上走,可实际上我们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在走向不同的地方。”   “如果我们不能找到进门时的第一盏飞鹤灯,那我们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阴怀江的声音透出隐隐约约的凝重。   “那我们现在是找到了吧。”涂山月抽走攀在白色狐狸面具上的视线,落在墙上那只紧闭的青铜眼上。   一道阴影毫无征兆的落在肩头,耳边传来的温热气息贴着面具洒在了涂山月脸上。   “确实找到了。”阴怀江清朗的嗓音像初融的冰雪,顺着涂山月骨膜流到了心里。   涂山月的耳朵尖猛地涌上艳丽的红色,心跳跃动起舞,羽睫不知所措的眨动。   阴怀江心满意足的盯着那片红色看了几瞬,眼里盛满的愉悦稍稍隐去,后退几步,离那个僵硬成石像的人远了些。   “接下来,就要靠你打开这扇门了。”   涂山月跃动的心跳平缓下来,悄悄舒缓下僵硬的肩头,冷淡的“嗯”了一声婻諷。   指尖泛起一圈金光,他学着阴怀江刚才的样子将灵力注入到那只青铜飞鹤上。   灿金光芒在鹤身上流转,青铜鹤眼睁开,“下一”二字被金焰吞噬,重新凝结成一个方形的门框图案。   壁灯下有块巨大的白玉石砖缓缓下沉,凹进去一个缺口。   涂山月放在鹤首上的指头拿开,化指为掌,指尖那抹灿金随着手臂挥舞沿着指缝滑落到掌心,点点金芒化为一团焰火,雀跃的跳动着火苗。   素手一翻,金焰穿透鹤身,被盖在凹下去的白玉石砖上。接着,以指为笔,在那张金符上画出咒文。   指尖火焰熄灭,砖上金光大盛,耀眼灿烂的光芒与白玉石砖融为一体,一道金光闪闪的门于黑暗中显露。   门一打开,粘腻的异香混合着浓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阴怀江被这毫无防备的味道激得往后撤了几步,手指扣在狐狸面具上,轻掩住鼻尖,悄悄躲在那身红衣后。   冷香顺着那人衣领处的红梅飘进阴怀江的鼻子,阴怀江这才深吸口气,贪婪的嗅闻着唯一的一处清浅暗香。   涂山月感受到脖颈间另一人的温热,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屏住了呼吸,浅淡的粉红沿着雪白的脖颈一路往上很快就爬到了耳朵尖。   “门开了。”   清懒的调子在耳朵里炸开,涂山月身体猛地弹起,往前跨出去一大步。   “嗯,”涂山月直直盯着那扇金门,语气镇定,“我们进去吧……小心点。”   门内是一间宽敞的厅室,两边墙壁各开两扇石门,门下凿开一条细长沟壑,粘稠的深红血液从门内流出,于厅室正中汇集。   正中筑起一座方形水晶高台,高台四角的立柱上俯着四只魔兽,兽首被一圈灵链捆缚,链上绽放数朵红色冥渊花。   一尊青铜方鼎立于台上,铜鼎中燃起熊熊狱火,火焰窜起,炙烤着悬于铜鼎上方的金色小碗。   “这不像是道家的东西啊。”阴怀江语气森然,踱步至近处,想看清金碗里的东西。   还没等他靠近,水晶高台突然窜起红色烈焰,火中浮出四道灵符,灵符以血水写成,泛着森冷血气。   “是聚灵阵。”涂山月走到阴怀江身边,皱眉看着烈焰中妖邪的咒符。   他的声音冰冷,犹如凛冬下冰封的寒潭:“只是这聚灵阵被人改过了,朱砂被换成恶血,本应是游魂轮回道,却变成了鬼魅炼狱。”   阴怀江的视线跟着地上那条猩红的沟渠一路向前,最后停在一扇石门上。   涂山月的声音还在继续,飘荡在空寂的黑暗里,无端恐怖。   “地上的四条沟渠将妖的精血引入青铜鼎,鼎内狱火也顺着血液攀附上妖身,不断灼烧着妖物的魂魄。”   “就算肉体消散,魂魄也不得解脱,直到被狱火燃净最后一丝灵气,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涂山月静静站在石门前,仿佛双眼已经穿透门墙看到了里面的尸山血海人间炼狱。   “我们进哪道门?”阴怀江温言软语,说出的话竟然带上了几分莫名的安慰。   涂山月目光描摹着门上的八卦纹,开口时不自知的带上了一丝颤音。   “就这道门吧……”清冷的声音顿了顿,又补充道,“这里面的生气是最浓郁的。   阴怀江:“好。”   涂山月沿着八卦纹路在石门上绘出一串晦涩符文,八卦法阵仿佛活了过来,瞬时跃出两尾阴阳鱼。   鱼身上浮出细密灵文,鱼尾摆动,金色灵文甩出,落到门上雕刻的石锁上。   石门内部发出细碎的嗡鸣声,金属碰撞的清冽声响在寂静中尤为明显。   此时最后一把石锁燃起金光,石门在灿金下缓缓打开。   门内尸山血海,累累白骨。   宽敞的屋室被中间一条石板路分成两半,左右两边各挖出四个巨大的方池,池上是被悬吊于半空的各色妖物,呼吸微弱 气息奄奄。   他们被缚妖链囚住头颅,浑身赤裸,锈迹斑斑的尖利弯钩从背后将琵琶骨刺穿。   腥甜的血液顺着肌肤流到心口处挖出的血洞里,又沿着胯骨被挑开的经脉淌进脚下翻腾的血池中。   池下鲜血滚滚,淌起的热流与池中的森森白骨撞出邪恶的血花,激起的片片鲜红一遍遍粉刷着青色的砖石。   此番情景宛如幽冥地狱,让人遍体生寒。   “他被挖走了妖丹?”阴怀江凝眉,走到了一只鹿妖旁边。   鹿妖胸腔上的血洞已经腐烂流脓,糜烂的肉上钻出了几个白点,仔细一看那竟然是几只蛆虫。   它们蠕动着肥白的身躯,正在啃食心脉的烂肉。   阴怀江抬手,几簇妖冶的鎏紫光芒向着那些白点飞去,那些蛆虫瞬间化婻諷为红烟消散。   可还未等他撤手,面前这具光裸的身躯竟然开始剧烈的颤动,无数粗长的腐蛆在皮肉下疯狂乱窜。   很快,这具血迹斑斑的皮肉被尖齿撕开,从身体各处涌出一种形状可怖的生物。   只有拇指大小,形如长虫,有百节,通体赤红,尾端长有尖刺。   阴怀江眼瞳倏然微怔,它长了一张鹿脸!与捆妖链缚住的巨大鹿首一模一样! 第十六章 血丹   那些细小尖利的獠牙撕扯着同一张面容上的皮肉,窸窣的啃食声密密麻麻拉扯着人的眼球,场面是说不出的怪异与惊悚。   “这些是食尸虫。”随着涂山月清冷声音来的还有一张灿金灵金色光珠打散了食尸虫头部的鹿脸肉球,那节粗肥的短躯便瞬间凝滞,径直落到了血池中。   食尸虫是一种小型的专门分食尸体的小妖虫,它们通常是人为养育,幼卵在活物身上寄生,随着血液流到身体四处。   长大后的食尸虫攀附在体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一边蚕食宿主的血肉,一边释放毒素,用以保持妖丹或灵丹的绝对活性。   它们在没有人为干预的情况下,通常在一周之内就会将宿主啃得只剩一个空壳子,而且它们还会长出与宿主一模一样的脸。   等宿主死亡后,它们会暂时潜伏在宿主体内,安静的等待下一个宿主的到来。   面前这只鹿妖身上的食尸虫显然只来得及攀附它的第一个宿主,就被涂山月消灭了。   这只鹿妖也在身上金光湮灭后没了声息。   “妖丹应该才挖走不久。”涂山月意味深长地看着阴怀江。   阴怀江与他对视一眼,两人默契的离开了那只鹿妖,并肩走上中间那条血气朦胧的石板路。   阴怀江小心避开飞溅的血珠,仔细观察着右边吊挂在血池上方的“尸体”。   每个池子上都有十具,他们大部分都被折磨的显出兽形,只有一只妖还维持着人的模样。   纤细雪白的身躯上开出零星几朵的血花,堆到脚踝的银发凌乱地贴在肌肤上。   脑袋死一般垂下,只有轻微起伏的胸口还能看出他活着的痕迹。   这只妖也一样在心口处被挖出了一个大洞,但……   “涂道长,你看他。”阴怀江微微转过头,近乎耳语。   他说话时脸上的狐狸面具几乎要贴上涂山月耳垂了。   涂山月手指微动,自然跨出两步,离阴怀江远了些。   阴怀江:“……”   从阴怀江手指着的地方看去,眼前这只还有“活人”模样的妖,心口处的血洞中不是和其他妖一样空荡荡一片,里面放了一颗妖丹。   那颗妖丹艳红如血,如宝石般晶莹剔透。   灿金的灵链密密麻麻的将妖丹团团困住,穿透中心的链条更是与他手臂上被割开的经脉相连。   他的伤口处不断渗出细密的血珠,却都在下一瞬被吸净。   “这是什么?”涂山月满目寒霜,语气是说不出的冷冽。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应该是血丹,”阴怀江指了指那颗妖冶夺目的红宝石,“不过,看样子它还是一个半成品。”   涂山月曾经在书中看过,妖族中有一种邪术,可以通过禁咒将妖或修士体内的丹珠炼化,让灵力、妖力融进血液里。   然后再将血液辅以各种灵花灵草一起炼制,就能炼制出世上唯一一种能直接将灵力、妖力化为己用的丹药——血丹。   只是血丹的炼制过程万分复杂,对丹珠的纯净度有着极高的要求,而且所需要的其他灵花灵草也都不是凡品。   但凡其中一个环节出错,那之前花费的功夫全都白费,这些珍贵的东西也就变成了一堆废物,再没有任何用处。   所以其实并没有很多人或妖去尝试这个方法,一是因为炼制成本高,二则是这个方法属实泯灭人性,恶毒至极。   涂山月心中万分复杂,他从没想过他会在碎星阁里以这种残忍惨烈的方式认识到被列入禁书中的东西。   “他还有救吗?”涂山月冰冷的望着那颗血淋淋的宝石,眼里的寒霜仿佛从没有融化。   阴怀江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红色衣衫被周围的血腥染上一丝杀意,他身上藏不住的淡淡妖气覆在脸上的红狐面具上,此时的涂山月到比挂着的那位更像一只妖了。   “没那么容易死,他的妖丹还在呢。”阴怀江随口道。   又往前走了几步,嘴里依旧漫不经心地说着话:“不过,我们有必要………”   声音戛然而止,阴怀江微眯着眼,细细看着那妖右肩处一块冰蓝色的印记。   那是几根极其简易的蓝色线条,掩映在浓密的银发中,只露出一个大概的轮廓,看着是一只狼的模样。   “我们确实有必要救他,”阴怀江突然改变了想法,眼里燃起一丝兴趣。   他偏头看涂山月,眼神得意:“正好你能解开他妖丹上的符咒。”   阴怀江说的没错,涂山月一看到那段囚住妖丹的灵链就知道他自己必定是能解得开的。   毕竟那咒文他不知已经画过万万便了。   涂山月右手掐起剑诀,灿金焰火凝于指尖,手指轻轻扣在红狐面具上,清冷的声音自面具下吐出,萦绕在指尖的金光上。   金色光珠逐渐归拢、成型,变成一串串发光的灵文。   语毕,指尖向下,那串耀目的灵文便如轻羽般涌向身前妖冶的艳红。   此时恐怖的血洞被金光填满,灵文跃上那根金色的链条。   灿金与灿金碰撞,激荡出星点银光,那根坚固的灵链被揉进细软的银色,开始慢慢瓦解消融。   不消片刻,圈住妖丹的那圈灵链便变成一莹白光被那颗红宝石吸收了个干净。   真不愧是道修中百年难得一遇的绝世天才。   阴怀江忍不住惊赞。   只可惜这个天生的道修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妖。   看着涂山月身上藏不住的妖气阴怀江心口又涌上一股浓烈的遗憾。   阴怀江的心思涂山月不曾知晓,他此时全副心神都在那颗妖丹上。   艳红妖丹上困缚着的灵链只余穿透丹心的最后一条还在负隅顽抗,银金色的灵文眼看着就要瓦解最后那抹血色的灿金,却不想,异变突起。   一道锋利的箭矢挟着黑雾闪现,泛着冷光的箭芒破空而来。   涂山月猝不及防,猛地转身,那冷芒堪堪擦过耳尖,留下一道浅淡的血痕。   阴怀江撤身避开箭矢,眼尾却瞥见那颗妖丹上的灵链又有复苏的趋势。   他趁着涂山月背过身去的空隙,迅速结印,指尖窜出数把潋紫短剑,几下的功夫就将那些虚白的灵链斩断。   黑色的箭矢射空,落入翻滚的血池中,溅起一片血花。   空气突然凝滞,诡异的静谧透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几息之后,无数黑色利箭自虚空钻出,带着狠戾杀意从四面八方直射阴怀江二人。   阴怀江右手成掌,掌尖幽青灵光随着腕间转动,宛如游鱼摆尾,带出一片青色光波。   巨大的光波迎上那片利箭,为两人挡开了身前的攻击。   而后左手置于腰侧,掌心翻转,青光倾泻而出,筑起一幢高耸灵墙,将身后奔腾的黑色箭矢尽数阻隔。   “阁下看了这么久,还不现身?”阴怀江脸上带笑,出手却毫不温柔。   右手顺势向上托起,一柄雪青短剑凝于掌中。   他语气冷厉:“是想交个朋友吗?”   话音刚落,短剑挥舞,化为无数利刃飞向墙边一角。   阴怀江乘着间隙拉过涂山月的衣角,与他耳语了几句,没顾得上去分辨手中人眼中的情绪,便一股脑的将人塞到了自己身后。   玉青短剑飞到墙角一米之余便再也不能前进分毫,空气之中分泌出丝丝缕缕的浓黑雾气。   黑雾缠上剑尖,犹如跗骨之蛆一般,将那剔透的青染上点点黑斑。   阴怀江目光冷峻,嘴里发出不屑嗤笑。五指撑开,右手腾空旋转,虚握成拳。   那边千点青光便聚为一团,结成一柄墨绿灵剑,将黑雾刺穿。   伞状的雾气凝滞一瞬,下一刻却飞速膨胀,又有冰冷利箭泱泱而来。   阴怀江有些不耐烦,掌中潋紫闪现,右手一挥,那片乌泱箭矢便如一颗颗投入海中的石子,瞬息之间就被潋滟巨浪吞噬殆尽。   “阁下是见不得人吗?这般遮掩。”阴怀江说话带着刺,眼里更是一片寒霜。   那团黑雾终于不再折腾,逐渐拢成一个虚影,雾气散尽,藏在暗处的人终于现行。   暗灰色的长袍将他整个人罩在阴影中,高大健壮的身躯笔挺的立在墙角,背在身后的右手上握了一把黑色长弓。   巫木山掩下右手微震的虎口,阴狠地盯着那张白色狐狸面具。   “两位不请自来,是当我碎星阁好玩儿吗?”沙哑的调子拖得很长,巫木山左手上又凝起一支黑色长箭。   阴怀江嗤笑一声,嘲讽道:“碎星阁?什么时候碎星阁也干起了杀人越货的行当?”   巫木山面色微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不过阴怀江可没给他这个机会。   “看看这遍地的血骨,竟比那些妖邪做派更加恶毒,你说你是碎星阁的人,可哪个名门正派会行这等妖邪之事?”   阴怀江眼眸微眯,向前走了几步,挡住了涂山月的动作。   涂山月耳朵里听着阴怀江与平时不同的愤慨,那“碎星阁”三个字越发刺耳,他从未想过有一日那三个字会与邪恶连在一起。   不过现在容不得他多想什么,眼下救下那妖才是要紧事。   涂山月在阴怀江的遮掩下,试着调动自己体内妖丹的灵力。好在关键时候没掉链子,那抹妖气乖巧地在他的掌心浮出一抹淡红。 第十七章 阿江!   巫木山听到阴怀江这番话,脸色更加阴沉,竟然反常的大笑起来,等他笑够了,才施施然开口。   “我碎星阁乃符道之首,剪除妖邪是替天行道!你睁大眼看看,这里挂着的哪个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   “反而是你,不,是你们,”巫木山眼中迸发出毒辣凶光。   “你们这两只妖今日堂而皇之闯入我碎星阁禁地,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来做我药池中的白骨!”   黑弓甩出,左手利箭势如破竹,化一为二,分别射向阴怀江两人。   一把幽青长剑出现在阴怀江手中,凌厉剑锋迎上那只呼啸的利箭。   长剑发出铮铮清响,黑色箭尖抵上青翠,瞬间变成一条毒蛇,以迅雷之势飞跃向前。   可阴怀江速度更快,脚尖点地,步态轻盈的旋侧半圈,上挥、下斩一气呵成。   青光一闪,那狰狞蛇头被齐齐切下,扑通一声,落到血池中,成了养料。   阴怀江正要去看涂山月那边的情况,却不想后颈一阵恶寒,凌厉劲风几乎要刺穿那处的皮肤。   阴怀江脚尖撑地,身子猛地前扑,冰冷刀锋贴着后颈擦过,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从刀刃倾泻直下。   他只觉脖颈后方像有无数毒蝎钻入,被划开的血口蔓延开细密的刺痛。   刀上有毒!   阴怀江眼中戾色渐起,翠青长剑骤然变色,潋紫剑芒如月挥洒,剑与刀在空中交汇,砸出星点火花。   巫木山脸色铁青,他竟没想到眼前的人还能避开自己的双刀,心头怒火燃烧,手下的嗜血魔刀更是舞得猎猎生风。   涂山月掌心的淡红很快化为一把尖刀,红色妖火点在刃上,犹如绽放的幽冥花,惑人心魄、鬼魅无比。   他左手一扬,那株血色妖刀便顺着劲风飞到血池上方。   叮琅一声脆响,缚妖链被应声砍断,上头被吊着的人便如冬日雪花,飘簌坠落。   涂山月急忙飞掠而去,想要接住那片即将消融的雪花。可身侧却有一道妖戾箭芒悍然杀到。   冷箭裹挟着黑雾冲到涂山月身前,又在半空化为两条黑色毒蛇,一条对着涂山月张牙舞爪,另一条则调转了方向对那片残雪张开獠牙。   情急之下,涂山月手作莲花,右手结出一朵金色莲印。   金莲迎上那道黑影,莲瓣化为无数尖利金针,如光幕般刺入黑蛇身躯。   黑蛇顿时僵滞在半空,下一瞬却突然疯狂扭摆、挣扎。   此时有无数金光从黝黑鳞片中射出,几个呼吸之间,那条毒蛇就被光点切割,碎成无数肉瓣。   可冲着那片坠落的残雪杀去的毒蛇涂山月却来不及阻拦了,他只能在獠牙落下之前,先一步抓住那人的肩膀。   涂山月眼睫一颤,指尖几乎掐进了肉里,他的左手被毒牙咬破了。   右手竖直成刃,红光闪过,那蛇被劈成了两半。   涂山月擒着手中人的肩膀旋身而下。抬眼,不远处两道身影飞跃纵横,打得不可开交。   “阿江!”   涂山月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   巫木山手起刀落不断追逐着前面那只墨黑残影。浓烈的黑雾聚于刃上,一挥便是一片残垣。   轰隆一声巨响,厚重的白玉石门被魔刀砍开一个巨大的豁口,露出其内精巧的机械转轮。   黑雾紧随其上,丝丝绕绕缠上那些机巧,铁环碰撞之间发出阵阵几不可闻的“嘎吱”声响。   巫木山手中魔刀再次落空,他与这人已经来来回回交过百招,明明颓势已现,却次次都能逃脱他的利刃。   再看前面那截裸露的后颈,原本雪白的肌肤此刻已全然成了一片青紫,被刀划开的长口子逐渐腐烂,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   看来活不长久了。   巫木山冷笑,盯着那片烂肉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阴怀江听到身后紧追的诡异桀笑,有些莫名其妙。   这人发什么癫?好好的笑什么?   面前就是一堵白玉石墙,耳边冷风袭来,阴怀江脑袋一偏,躲开那记黑色灵刀。   素手一抬,两指夹住一片冰冷刀刃,指尖两点潋紫飞漱其间,那刀便再不能动分毫。   与此同时,右手长剑横档,封住了身侧袭来的凶光。   巫木山本以为阴怀江破绽百出,自己胜局已定,却不想眼前人突然徒手截住了他的魔刀。   他还以为只是巧合,可等他用尽全力时那刀却纹丝不动。   巫木山瞳孔猝然大睁,右手魔刀巨力砍出,毫无例外的,也如先前那般被那柄紫剑挡下。   “阿江!”   阴怀江耳朵微动,眼眸里的一汪深潭忽然起了几丝涟漪。   不过还没等它泛起一圈,就不得不被对面再次逼近的冷光掩下,随后便是惊涛的巨浪,翻卷着狂涛奔涌而来。   一改刚才颓势,阴怀江左手夹住刀锋,指尖迸发出刺眼的紫光。   钉在刃上的两点紫色光珠,顺着冷硬刀身滑向那头握住刀柄的手心。   而他手中的剑则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向巫木山下腹。   巫木山瞳孔剧震,左手传来噬心剧痛。   他顾不得那两只飞快掠到手心的紫色毒蛛,急忙闪身滑退,同时左手笼起缭绕黑雾,片片黑箭自袖中射出。   阴怀江撤手后退,长剑挥洒,紫色光芒在空中舞出一个伞状屏障,在一片叮琅声响中,箭雨被紫伞尽数挡下。   巫木山目光阴狠地盯住前面的白色狐狸面具,面具下露出一双幽暗深沉的黑眸。   无边的黑暗从眸中爬出,宛如一张隐形的巨网,将那双眸中看过的人都投入无尽的黑渊。“   滴答、滴答,血液流到地上溅起几粒血珠。   巫木山被微弱的血滴声从那片黑渊中拉出,他的肚子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正不断往下滴着血。   他瞥了眼自己已经红肿发紫的左手,两只紫色的毒蛛钻进了他的皮肤,正沿着掌心的经脉蜿蜒前行。   握着刀柄的手紧紧捏住,手背青筋鼓起,有一串黑色的灵力自巫木山灵珠流出,一路顺着全身经脉,喷涌而出。   巫木山整个人都被笼在一团浓黑的雾气中,磅礴的灵力四处涌动,他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   手脚抽长,手臂肌肉被黑色雾气灌满,鼓得满满当当,像是一个鬼气森森的魔物。   两手上提着的魔刀涌动着黑色的气流,黑色灵力窜到一起,聚成一条魔龙。   魔龙血盆大口朝着刀尖,刀尖泛起血红,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自魔刀上铺散开来。   “没想到你竟还有这般本事。”黑雾下的声音哑地厉害,像是豁口的破风箱,咯吱咯吱的吐出刺耳的噪音。   “不过,纵你有天大的本事,今日也只要死在我手上!”   话还未说完,那团黑雾便如飓风狂卷,飞快袭向阴怀江。   阴怀江手中紫芒大现,紫色灵力自身后涌起,倾天的紫火堆出一只巨大的拈花佛手,遮天蔽日般盖向那团狂涌的黑色飓风。   巫木山眼睁睁看着那只紫色佛手穿过自己周身的黑色灵气,然后手掌翻起,五指聚拢,将他整个人抓在了手上!   他究竟是谁!   巫木山瞳孔剧震,心头狂跳。   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这个闯入禁地的人根本不是妖!   绝没有一个妖能修行得了纯正的佛道“拈花诀”!   “阿江!”   这是阴怀江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   像一抹清冷的寒风不小心卷上了冬梅的冷香,飘飘然地落到耳畔,将那缕冷冷的柔情也落在了心间上。   涂山月有些心急,脱口而出的话里便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与担忧。   他借着阴怀江的遮掩,救下了那只妖,又乘着那两人打斗之际,摸到了石门处。   那道门裂开个大口子,里面精巧的转轮已经被黑雾腐蚀个透,只消零星灵力,就能将这处石门洞开。   涂山月右手聚起一团深红火焰,往外一抛,轰隆一声,石门炸开,碎成一堆粉末。   他转头看过去,那片墨黑就那样高傲的站在沸腾血海中,带着一只拈花佛手,宛如天佛降临灭世。   “阿江……”   薄唇吐出两个字,随之消亡在震耳的轰鸣声中。   阴怀江循着那抹清冷的声音望去,石门已经被打开,涂山月正站在门口,呆呆望着自己。   涂山月对上了一双冷寂幽深的双瞳。   眼瞳中恍如深海死水般沉寂的黑,在血红与潋紫交织的流光中卷起绚烂的紫色波涛,带着鲜活的生气坚定地朝着他飞扑而来。   “快走!”阴怀江飞掠到涂山月身边,把还在愣神的人生生扯走。   左臂被人箍住的地方生疼,炽热的温度不断从那层薄衫穿透到皮肤里,涂山月觉得那抹热度实在不同寻常,几乎快要灼到他心尖去了。   他莫名心慌,脚下跟着阴怀江飞速奔跑,整颗心脏怦怦直跳。   阴怀江只拉着他跑出一段距离,很快就停了下来,手臂上那道惹人注意的温度也随之消失。   原本箍在他身上的那只葱白素手转而搭上了另一个人的肩头。   阴怀江把涂山月背上的人捞走挂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那道拈花决坚持不了多久,你快些,我们可不能被那人抓到。”阴怀江一边提醒涂山月,一边扯住妖身上的红衣,将人扛在了自己肩上。 第十八章 不知   这件外衣是涂山月的,与背上那妖的重量一起猛地盖在了阴怀江肩头。   丝丝缕缕的浅淡冷香扑进他鼻子里,冲淡了浓重的血腥,也给后颈上的伤口带上一抹清凉的冷意,缓解了灼热的痛楚。   涂山月定下心神,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石壁,挂在墙上的飞鹤青铜灯绿光幽幽,如来时那般鬼魅地立在暗处。   眼前的这只和其他的并无二致,但既然阴怀江独独将他带到这里,想必这定是“门”所在了。   涂山月像之前那样将灵力注入鹤首,青铜鹤眼金光大盛,面前的白玉石墙凹下,显出一个门框的形状。   果然是“门”。   两指金芒在石砖上绘出一串咒文,塔门随之出现。   涂山月与阴怀江对视一眼,默契地飞快跑了出去。   阴怀江自觉他们二人并没有在塔里待上许久,但现在一出塔,他才发现寅时已过,天边已经隐隐有亮光从厚重的黑云中倾洒出来。   黎明时分本该是最接近天明的时刻,可塔里那些生灵却再也等不到天亮了。   两人一路潜行,很快回到了清院。   ————   “你认识他?”涂山月忍不住发问。   阴怀江把背上的人甩到床上,便要开始动手剥他的衣服。   涂山月眼皮一跳,慌忙伸手去挡。   “我来!”他猛地上前一步,将人扯到身后。   阴怀江:“?”   他们俩谁来有区别吗?   “你和他相识?”涂山月锲而不舍地追问。   阴怀江挑眉:“何以见得?”   “在石塔里你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带走他,只是后来却突然改了注意。”   涂山月声音淡淡的,手下一用力,衣领子被撕开一大片。   不知是不是他手劲太大,躺着的妖突然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不得已,涂山月只得再轻柔了几分。   “如果不是相识,那你为何要救……”话音卒然止住。   涂山月拧着眉,视线落到一个冰蓝色狼头上。   “他是雪狼族。” 涂山月笃定。   “没错,他就是雪狼族少主莫离愁。”阴怀江走上前,莫名有些愁。   “一年前,监理门接到密报,雪狼族少主失踪,师尊怕妖族作乱,命碎星阁秘密调查,可原来却是……” 贼喊捉贼。   涂山月嘲弄地笑笑,他盯着莫离愁胸口的血洞,突然想起了之前赵思尧说过的话。   妖皆是天生恶种,人人得而诛之,而修士就是诛邪除恶的卫道者。   真该让赵思尧也来瞧瞧这颗满载贪欲的血红妖丹和那座妖塔里的无边罪恶。   阴怀江看着身边沉默下来的人,突然于心不忍。   “想要修复莫离愁的妖丹,恐怕还得花大力气,而且,”阴怀江指着那个血洞,语气有些愁,“补全这颗洞,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莫离愁的妖丹已经被练成了一个半成品的血丹,他体内原本的灵力几乎大半都被卷进了妖丹里。   若是不能尽快将妖丹封回体内,恐怕过不了多久莫离愁的灵力就会被妖丹全部吸尽。   想要救他性命,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不断喂他仙芝灵草,再佐以菁纯妖力日日温养,才能让他心脉处的血肉尽快长出。   “我这有一物,应当能助他长出血肉。”涂山月冷不丁开口,到让阴怀江惊了一下。   而当涂山月拿出那盒东西的时候,阴怀江才是真的被狠狠吓到了。   那竟然是一盒满满当当的化妖丹!   可它却是金色的,一般的化妖丹通常是血绿色,散发着稀薄的妖气,还带着一股奇异的花香。   可涂山月手里那盒,若是单从颜色和气味来说反而更像是护心养脉的药灵丹。   就好像是有人故意在炼制化妖丹时加了几味灵草又添了几缕染色花,给化妖丹套上了一层虚假的灵丹外衣。   为什么会有人如此煞费苦心的来个偷梁换柱、暗度陈仓?   这些东西又为何偏偏落到了涂山月手中?   “这些化妖丹你从哪里得来的?”阴怀江神色严肃。   他猜测涂山月之所以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妖化,恐怕和这些化妖丹脱不了关系。   可涂山月的表情却有些奇怪,带着点果然如此的释然却又夹杂着些许令人难过的悲伤。   不会是……   阴怀江眼皮跳了跳,想到了一个可能。   “是大师兄给我的。”   哦,不是啊,不过,大师兄又是谁?   “你大师兄他……”   “大师兄从小便对我极好,他是那时候唯一关心我的人。”   涂山月抱着那个刻着两只小黄鸭的紫檀木盒,脸上带着笑,可眼睛却那么悲伤。   “一年前,大师兄走火入魔,残杀了几个同门,出逃后便销声匿迹。”   “你大师兄知道你……”阴怀江话只说了一半,但二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涂山月摇了摇头,清冷的眸子酿起危险的阴云:“师兄失踪前几个月的一天夜里,他突然跑来找我,问我有没有吃他从前给的那些药丸。   “他来的很急,神色慌张,像是知道了什么大秘密。”涂山月微眯着眼,仔细回忆着那日的场景。   “然后他反复叮嘱我,以后决不能再吃这些东西,也决不能吃师尊给我的任何丹药。”   “看来你的大师兄的确是知道了些什么。”阴怀江盯着涂山月的眼睛,声音清朗,却透着慑人的冰冷。   阴怀江:“他发现了他给你的药实际上却是能毁你灵脉、损你灵丹的毒,而且这东西还和你们那位师尊有关。”   “没错。”涂山月点点头。   “之后,他虽然还是如以往一样,每过三天照旧拿一颗药丸给我,可每一次他都会再次叮嘱我绝对不能吃。”   涂山月手指摩擦着檀木上胖乎乎的小黄鸭,仿佛又看到了一张朗如灿阳的笑脸。   涂山月:“三个月后,师尊携着众位师兄弟去往天堑界除妖,然后就传回了师兄堕魔,残杀同门逃匿的消息。”   涂山月走到床边,将木盒里的金色药丸尽数倒进莫离愁胸口处的血洞里。   双手结印,碧青玉印浮现,红金色光芒从印玺下方射出,在那个血洞上凝成一个“生”字咒纹,然后散落成珠,飘飘洒洒融进莫离愁体内。   光珠一落到血洞里那些灿金的化妖丹上,化妖丹顷刻融为一滩金水,眨眼的功夫就被里面的血红妖丹吸收殆尽。   不够……   阴怀江皱眉。   那尊卧在法印上的碧青辟邪兽已经隐隐有些泛红,兽口衔着的金珠明显变成了玉红色。   而涂山月身上原本还能隐藏的妖气此刻也跟着他指尖的红金色灵力倾洒了出来。   这可不妙啊。   阴怀江有些担心,若再不想办法遮遮他满身的妖气,恐怕还不等天明,他俩就会被这碎星阁的修士当成妖抓起来了。   他想了想,转过身,手中青光化为一个巨型法阵,穿透门墙飞到空中,将这座宅院里的气息隐匿起来。   而后两指捏剑诀,在虚空画出四道青色灵符,分别安置到院落四角,淡青色灵文从符中爬出,化成四条小青龙攀上院墙。   随后青光隐匿,只余几粒青色豆眼蛰在绿藤下监视着周围花草的一举一动。   做完这些后,阴怀江回头,看到涂山月不知从哪又掏出个小白瓶,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莫离愁的胸口。   又是什么?   也是那个大师兄给的?   阴怀江走过去,凑上前瞧了瞧。   那是几颗碧青色的丹药,被灵力催生出无数纤细的绿丝。   那些绿丝从丹药里吐出来,钻进血肉里,纵横交错,竟然织出了一张绿网,将那个血洞补全了!   不消一刻,绿网上就长出皮肉组织,血洞变得平滑光整,竟没有一丝受伤过的痕迹。   阴怀江看着眼前奇诡的一幕,下意识地望向被涂山月放在床沿边的那个绘着八卦图的白色瓷瓶,心中顿感后怕。   白瓷瓶里倒出来的那枚丹药并没有它表现上看起来的那样高洁且充满灵气,反而这些东西对于修真者来说是一个极大的祸害。   就刚才的情景来看,丹药一进入血肉,被灵力催动,就会惊动里面埋藏的粒蛛,然后将有毒的蛛丝扎进人体里。   一开始中毒的人轻易不会感受到,因为粒蛛在释放毒素的同时会迅速修复好被它破坏的人体组织。   但等那些蛛丝从小小几丝慢慢长成参天巨森的时候,修士体内的灵丹就会被毒丝全部包裹。   灵力会在那个瞬间枯竭,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枯竭后的灵力不会再生,一切都回到原点。   从此以后修士就变得和普通人一样,若想再次修行,只能从头再来。   究竟是谁把这种东西给了涂山月?   阴怀江面目森森,眼中阴戾一闪而过。   “你知道里面装得是什么吗?”阴怀江抓起那个白瓷瓶,凑到鼻尖闻了闻,淡淡的药草味还带着一股奇异的腥甜。   涂山月闻言抬头,正巧看到阴怀江一脸嫌弃的将手里的白瓷瓶拿远了些,然后又皱起一张包子脸看自己。   涂山月实在没看过阴怀江如今这幅模样,两条眉毛都快扭在一起了,可搭在他那张俊脸上却丝毫没有破坏美感,反而平白多出了几分稚气。   他难得起了一丝逗弄人的心思。   “不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第十九章 引我入黎明的星   果然那两弯好看的眉毛瞬间拉平,微盍的眼睑撑开,露出两颗晶亮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   “我也没有吃过。”涂山月接着说出了下半句。   然后就看到那人眼中的惊惶与担忧卸下,重新换上惯常的慵懒,但细看还是能看出里头隐藏的忧虑和怒意。   “那几颗药丸里放了粒蛛。”阴怀江神色严肃,冷淡的声音里带着慑人的寒气。   他有些恼火,涂山月总有那么多分辨不出的毒药,随便拿哪个出来都能让他心肝颤。   阴怀江头一次小孩气地吓唬人:“粒蛛的毒丝会在你体内生根发芽,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将你的灵力全部吸干。”   涂山月:“……”   “这是师尊给我的,”涂山月主动交代,“其实自一年前我体内的妖丹突然修出之后,我就一直在悄悄防范他。”   涂山月将莫离愁散开的衣带拉好,又给他喂了一颗灵丹,然后起身到旁边的水盆里洗手,途中经过阴怀江身边时,顺带把白瓷瓶给收了回去。   “李莫萧到底想干什么?”阴怀江沉声道,跟着涂山月走出了屋子。   “禁地里的事绝对与他脱不了关系,他又一直暗中给你化妖的丹药,难道他一直就知道你是妖?”   听到阴怀江毫无遮掩的“妖”字,涂山月心头一颤,恐惧、迷茫自心底爬出,不过下一瞬又被强行压下,面上依旧是毫无破绽的冰冷。   “他应该不……”涂山月下意识反驳,朝着院中石桌走去的步子顿了顿,脑中闪出了一个片段——倒在血泊中的女人和一双银丝云纹白长靴。   “他或许知道了,”涂山月在石凳上坐下,换了个说法,“而且很有可能也将我当成了一个容器。”   阴怀江:“!”   阴怀江听到这番骇人的话一时间竟又盯着涂山月不动弹了。   他简直不可思议,涂山月到底在讲什么恐怖故事?   李莫萧把他当容器?   什么容器?是莫离愁那样的血丹人鼎吗?   “妖丹的培养皿。”涂山月似乎看出了阴怀江的问题,不等他问询,便自顾自地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   “自我记事,师尊便把我丢到禁地的那座石塔里,每日都会喂我一种味道腥甜的丹药,一直到我八岁,修出了灵丹后才将我从那座塔里放出去。”   “到我十五岁,师兄开始每个月给我一颗药丹,就是那檀木盒里的化妖丹。”涂山月语气淡淡,听不出半分羞恼的情绪,他继续说着。   “师兄失踪后,便是师尊亲手给了我这些掺了粒蛛的丹药。也是在三个月前,每隔半月师尊便会让我去揽月阁。”   说到这儿时涂山月突然看了眼阴怀江,眼中的情绪阴怀江却看不懂。   阴怀江继续听着眼前的人用最淡然的语气讲出最残忍的故事。   “他用一把特质的匕首割开我的手腕,取一碗新鲜的血。”涂山月的声音很轻,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似乎陷进了回忆里。   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摩擦着左腕,他仿佛仍然能从指下轻微的跳动中想起被利刃划开的疼痛。   “如此说来,那次你确实是在骗我?”阴怀江口不择言,他急需找一个借口,好让涂山月脱离此刻的痛苦回忆。   “嗯?什么?”涂山月果然被他带偏,短暂地回想了下两人共处的情景,确定自己并没有露出破绽的地方。   他疑惑地看向阴怀江,借着稀薄的亮光看见对面的人正幽幽的盯着自己——搭在石桌上被右手盖住的左腕。   涂山月想起来了,那日从揽月阁回去后,为了应付阴怀江他随口扯出了个借口。   心里涌起刹那的心慌,羞臊的愧意化为一片红云,迅速从涂山月的脖颈攀上耳朵尖。   还好现在天只有蒙蒙亮,才不至于让人将他的羞愧看去。   但涂山月一开口,还是暴露一点小心虚。   “我……”他不知道如何解释,悄悄觑了眼阴怀江的神色,见那人并没有生气,才踟躇着开口。   “当日我并非故意隐瞒,我只是不愿你忧心……对不起。”   因着底气不足,道歉的话越说越小声,最后一个字落地几乎都只剩气音了。   不过也怪不得涂山月不敢大声为自己辩白,毕竟那日确实是他有心隐瞒,更何况刚才那番话出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谎言呢。   阴怀江并不介意涂山月有自己的秘密,相反,轻易将自己的把柄托付给另一个相识不过数日的陌生人才是最愚蠢的做法。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更没有生气。”阴怀江笑着解释。   “我们是朋友,而且……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他觑着涂山月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我相信你,你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你不必事事与我说明。”   涂山月抬眼,撞进了一汪闪烁的星海。阴怀江的声音在他耳边愈发清晰,在他的心里烙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印记。   阴怀江:“唯有一点你要记住,如果你需要,我永远不会拒绝你。”   阴怀江知道在涂山月心里他的分量或许还比不过赵思尧,但他刚才说的话不管涂山月信不信,那都是他真真切切的想法。   他想帮涂山月,没有理由。   涂山月怔怔望着他,半晌,嘴唇轻碰,吐出两个字。   “谢谢。”   他一直都知道师尊那里藏了一个秘密,原以为当有朝一日他窥破那个秘密后,他会崩溃、会痛苦、会落入万丈深渊。   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即使坠入黑暗,当他抬头看时,满夜黑沉中会有一颗明星,闪烁着,将他引入黎明。   “谢谢。”涂山月几乎慰籍一般的轻叹,只为了那颗降临自己身边的明星。   阴怀江眉头动了动,他直觉涂山月此时的状态有些奇怪,可他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日后万事小心,李莫萧不是什么好东西。”阴怀江闷闷总结道。   涂山月:“好。”   “对了,今晚你睡哪儿?”阴怀江看了眼“清院”里唯二一间被占了的屋子,向屋主发出了疑问。   涂山月倒是真没想到这个问题,“清院”只有两个房间,一间自己住,一间给了阴怀江。   可现在他的那间屋子被莫离愁占去,他又睡哪儿?   抬头望了望已经隐约泛白的天,涂山月心里琢磨着,若不然今夜无眠,就在院子里待到日升也无不可。   只不过,阴怀江到底没忍心把他一个人落在石凳上,强硬地拽着那身银白的人进了唯一一间屋。   “今晚你就在这儿凑合着睡吧。”阴怀江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薄毯铺在了屋角处的睡榻上。   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地抚平手下的褶皱。然后又拿出一床被子叠好整整齐齐放摆在睡榻上。   一入秋,天气就跟阴云一样翻脸不认人,白日有太阳照着还算暖和,可一到夜里就冷风幽幽,冻的人心里拔凉。   倒不是阴怀江故意不让涂山月睡床,只是他觉得若是自己开口邀他同塌而眠,恐怕他不会乐意。   所以也就没提,索性自己独断的安排了他今夜的归宿。   “你看看还缺什么?”阴怀江往边上让了让,以便涂山月能看清榻上的东西。   从跨进阴怀江的屋子开始涂山月脑子里一直都是懵的。   懵懵的被扯着坐在凳子上,懵懵的看着那片玄色晃晃悠悠的忙前忙后,直到阴怀江开口,他才勉强清醒了点儿。   只不过当他顺着视线看到那张梨花榻时整个人又有些眩晕了。   原本清雅的梨花榻被铺上了一层鹅黄的绒毯,整张雪白的重裯整齐地叠靠在榻背上,榻尾还放了一颗圆鼓鼓的绒毛枕头,上面绣了一只懒洋洋的卷尾狐。   涂山月:“……”   他是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够了。”涂山月艰难开口。   “对了,还差一样东西。”阴怀江兴致勃勃。   涂山月:“!”   阴怀江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小木盒,提溜着里面的东西,递给了涂山月。   那是一条手串,莹白的玉珠被银丝串起,每颗珠子里都雕了一个小小的图案。   涂山月仔细瞧了瞧,那竟然是一枚小巧的狐狸脚印,被染成雪青色,就好像有一只紫狐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清浅印记。   他喜欢狐狸?   涂山月想摸一摸那点雪青,可指尖却只能触到玉珠温润的弧面。   “这副手串能遮掩妖气,你将它戴上可以免去很多麻烦。”阴怀江意有所指的说道。   涂山月刚将玉珠戴在手上,贴着肌肤的珠子便释出一股凌冷的寒意,直往皮肉里钻。   但很快,那股冰寒撤去,释放出温润的暖流抚慰体内的每一寸灵脉。   涂山月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温暖和舒适,就连平日躁动得厉害的妖丹都平缓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妖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雪中冰莲般菁纯的灵力气息。   涂山月心中惊赞,不得不佩服创造者的巧思和强大。   毕竟要想做出这样高级的遮蔽气息的法器,需得是万中挑一的炼器师才能做得到。   而且这些串在一起的玉珠也是人间极品的上等暖灵玉,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东西。   涂山月下意识地翻动手腕,那串暖玉中的雪青印记透出闪闪晶光,煞是好看。   他抬头,两汪清冷的冰潭恰有一缕春风拂过。   涂山月:“谢谢。”   冰冷的湖面被风吹皱,泛起一圈圈春日柔和温煦的波。 第二十章 坠入满目星辰   阴怀江又一次在心底反驳了之前赵思尧说过的话,他觉得涂山月实乃碎星阁“乖巧第一人”,那劳什子萧乐风只能给他作配。   “对了,你将法印拿出来,我给你盖一盖上面的妖气。”阴怀江一副稀松平常的口气,仿佛对于他自己想要在符修最重要的法器上动手脚不是个天大的事情。   阴怀江说的随意,偏偏法印的主人还真就随了他的意,理所当然的将自己的命门拿了出来,施施然放在桌子上,供人赏玩。   “能遮住吗?”涂山月指着那颗衔在辟邪兽口中的玉红珠子,有些不确定。   “我试试吧。”阴怀江说的有些保守,不过他既然敢开口,必定是想好了万全的法子。   涂山月轻“嗯”了声,默默离桌子远了些。   阴怀江曲起两指,指尖闪烁潋紫光芒,两指在法印上方游龙走蛇般画出一张紫色灵网,扑向那方泛着红丝的玉印。   甫一挨上,紫色灵网瞬间变为透明,玉印上的红调也被那张透明灵网盖住,只能显出最初的清润玉色。   他又单独勾出一张网,包住了辟邪兽口中的红珠。   刹时,法印爆出流光溢彩的潋滟光芒,光芒散去,又是一方浸淫着菁纯灵力的碧青法印。   涂山月看着那方玉印的眼神复杂,他再一次被阴怀江的手段镇住了。   阴怀江居然能用他自己的灵力凝成敛灵网罩到符修的法印上,至此,除了比他修为高深的人,否则谁也不能看透那张网下藏匿的妖气。   涂山月心底冒出一个问题,若是他自己,能做到阴怀江这般吗?   他默默看了眼自己的手,答案是………不能。   涂山月又一次感受到了阴怀江之于他自己是何等的遥不可及。   此时两人中间只隔了一方玉印,却仿佛伫了一道天堑,自己深陷妖气肆虐的泥沼,他却远在澄澈明亮的山巅。   “哎,想什么呢?”朗润的声音拉起了涂山月的视线。   阴怀江清俊的脸上正带着笑,眼尾微挑的柔意仿佛跨过山海,落到了涂山月冰冷的眸中。   “这个给你。”阴怀江晃了晃手中的小瓶子,微微颔首,示意涂山月左手上的狰狞伤口。   “那人的黑雾有毒,你用这个涂在手上,好得快一些。”   白瓷瓶上的红枫在自己眼前摇晃,涂山月莫名感到指尖晕出了一小片暖意。   阴怀江盯着涂山月将瓶中的药膏涂在手上,在心中反复琢磨酝酿的话才终于开口。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嗯……这话听着怎么还是奇奇怪怪的?   阴怀江皱着眉,嘴唇动了两下后又没了动静,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画蛇添足。   ————   涂山月枕在那颗卷尾狐上,耳中感受着不远处清浅的气息,周身被淡淡的雪松香味萦绕。   他向来睡眠轻浅,更遑论今夜又入了禁地,原以为又是一次昧旦晨兴,但不知怎的,伴着那股淡淡清香,眼皮却越来越重,意识也逐渐模糊,终于在那张暖洋洋、软糯糯的绒毯上沉沉睡去。   可今夜注定有人无眠。   阴怀江躺在床上,睁着眼透过纱窗看着屋外那弯残月,清冷的月光洒在脸上,本就寡淡的脸更没了一丝人情味,活脱脱一个冰冷的厌世鬼。   他一遍遍回想着禁地里发生的事情,还有这些日子在碎星阁里的所见所闻。   他几乎可以确定,李莫萧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而涂山月就是那个秘密的关键。   对于这个秘密,阴怀江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测,不过他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涂山月,毕竟一旦秘密揭晓,涂山月就再不能是现在的涂山月了。   只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涂山月能承受的了吗?   涂山月枕着清香的绒枕睡得正好,鼻尖却突然嗅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手下软糯的绒毯变得粘稠湿润,意识还在混沌中尚未清醒,耳中又传来了忽远忽近的凄嚎。   空气中的血腥已经浓得快滴血,一声尖利的嘶吼猛地震碎耳膜。   涂山月卒然睁眼,一盏闪着幽暗绿光的白烛出现在视野中。   不是在房间。   涂山月意识到眼前的异常,后背吹来一阵冷风,刺骨的冰寒穿透棉布浸入骨髓,空旷的暗室中跪坐在地的小小身影禁不住发起抖来。   当他下意识双手抱胸取暖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臂竟然短了一大截。   不对。   他低头看了看,不仅是手臂,他整个人都缩小了,他的身体变回了六岁时的模样。   又是在做梦吗?   涂山月拧着眉,狠心在手臂上掐了一下。   很好,不会痛,那必定就是在做梦了。   他心下稍安,不再管冻得快发僵的身体,两只小短手撑着地,从地上爬起来,开始观察这间暗室,脑中搜寻着与之相关的记忆。   这是一间宽敞的壁室,四面不见光,唯有墙角立着的四根巨大的白烛闪着幽幽绿光。   凄厉瘆人的惨叫从墙后传来,整间屋子都被浓郁的血腥和妖气填满。   涂山月其实很难从这样熟悉的场景中找出脑海里存留的记忆与之对应,毕竟在他八岁之前每天都能见到这样的场面。   或许今晚的这个梦也和之前一样,仅仅只是他在这座无人的禁塔中待到天明,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   不过,等后方的石墙发出震人的开合声响后,涂山月就意识到今晚梦中的自己可能并不会那么好过了。   果然,石墙后出现了一个身着赤金、鹤发童颜的人。   李莫萧一脸漠然的走进那只小小的人儿,亮出手中闪着寒芒的短匕,戴着虚伪的假面对他伸出了手。   “乖徒儿,把手给我。”那张假面上露出了一个更假的笑。   他强硬地扯开孩童左臂的衣袖,在那张白滑的皮肤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原来是那日。   涂山月此时神思仿佛被手腕上的疼痛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六岁时的小娃娃,正因为第一次被自己的师尊取血疼得哇哇大哭,另一半则是落入梦境的成年涂山月,正冷眼旁观地猜着李莫萧此举的动机。   这是他第一次被李莫萧取血,当时的他并不知道李莫萧此举的动机,只以为是对自己资质平庸的惩罚。   从那之后,每隔一个月李莫萧就会拿着那把刀来,直到他修出灵丹后才停止。   后来李莫萧甚至不愿解释,只草草敷衍几句,说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师兄当时安慰他,说师尊不善言辞, 其实取血是为了给他炼制淬炼经脉提升灵力的丹药。   也确实如他所说,每次取完血后的第三日李莫萧就会给他一枚药丸。   涂山月虽心中仍然有惑,但也没有深想,随着他的修为越来越精进,这件事也就逐渐埋在了心底。   若不是三个月前李莫萧再次寻他要血,今夜闯入禁地又看见了那样的地狱,恐怕他也不会再翻起现在的梦魇。   李莫萧取他的血究竟是为了什么?妖丹?   可李莫萧又怎会知晓他的秘密?   如此,他知道自己是妖吗?   涂山月冰冷地看着覆盖在头顶的巨大阴影,那张本该庄严慈爱的脸在昏暗下变得万般可怖。   左臂被攥得生疼,温热的鲜血顺着刀尖流入水晶盅里,涂山月即使在梦中也能感受到全身血液快速流失的窒息。   水晶盅逐渐被染成血红,他的视线也愈加模糊。   终于,黑暗降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余意识还在冰冷的沉寂中孤独的思考。   一道金光卒然炸现,涂山月睁开眼,一双白靴踏过鲜红向他走来。   下一瞬,心口剧痛。   他的神魂仿佛被撕开,冰冷的身体在血色的婻諷湖水里沉沦,眼前只剩下嗜血的红色……   涂山月恍然间生出一种沉入湖底的窒息,突然,一道潋滟的紫色强势闯入。   紫色流光轻柔地拥着他,一个忽远忽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山月……”   “……山月……”   山月?是在叫我吗?   涂山月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很温暖,他很喜欢。   “山月!”   “涂山月!”阴怀江忍不住大声了些,手指不规矩得狠狠戳着人的肩膀。   昨夜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阴怀江被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折磨了许久,只匆匆憩了几刻钟就被今晨刺目的日光照醒。一翻身就看见了睡榻上躺着的清俊身影。   五彩的光照在涂山月脸上,给那张冷清的脸打上了圣洁的柔雾,   微蹙的眉羽和眼尾的朱砂痣给他添了一分怜意,像一个落入凡尘的圣子在睡梦中还在怜惜世人的苦难。   可是,这位涂圣子的梦中又有什么让他落下了血泪呢?   “山月?”   阴怀江轻声唤他,榻上的人没有丝毫反应。   “山月?”又唤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怎么回事?   阴怀江翻身下床,三两步走到榻前,仔细将榻上的人全身上下一遍遍看过。   身上干净清爽——没有受伤,   能够嗅到淡淡的冷香——也没有入魔。   看这架势涂山月该不会是被梦给魇住了吧?   阴怀江俯下身离得进了些。   啧,这可不妙啊。   他伸手点了点榻上人肩袖上的墨鱼:“山月,快醒醒!”   “涂山月!”   手下一用力,墨色的鱼尾被按得凹了下去,好像陷进了肉里。   阴怀江:“……”   无尽的血色中,涂山月循着紫光追着那道温暖的声音,紫色光晕渐渐化为一个人影。   涂山月睁开眼,坠入了满目星辰。 第二十一章 你想要什么   “你终于醒了!”阴怀江狠松了口气。   涂山月离化妖只剩一步,若此时坠入梦魇怕是很难再清醒过来。   星星说话了?   星星在担心他。   “没事的,”涂山月的声音柔得不可思议,“我只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   做噩梦吗?   阴怀江心里猜测,面上却不作声。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真的没事?”   “我真的没事。”   “好吧,你先梳洗梳洗,我去看看莫离愁怎么样了。”   “好。”涂山月乖乖笑着。   他这是怎么了?   阴怀江觉得涂山月刚才给他的感觉有些奇怪,少了往日尖冰利雪的冷寒,多了几分冰雪初融的暖柔感。   他真的是被噩梦魇住了吗?   怎么反而像是在美梦里滚了好几圈,喜滋滋的?   阴怀江忍不住怀疑。   他偷偷向后,瞥了眼那人弯弯的眉眼,再次感叹。涂山月不愧是符修第一人,可于魑魅魍魉中谈笑风生。   阴怀江走出房门,往院墙四角看了看,四个圆鼓鼓的青色小脑袋从绿藤中钻出来,豆大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婻諷  手指微动,一串紫色灵文扑上去,四个小家伙胀大了一圈,缩回绿藤里不见了。   阴怀江满意地抬脚,朝着旁边的屋子走去。   推开房门,屋里的茉莉花香浓得有些呛人,不过好歹是把满屋的血腥气给遮了个七七八八。   浅青色的帐幔被拉开,露出了里面人苍白却精致的脸。   昨夜没细看,今日一见,阴怀江才惊觉这位雪狼少主长得倒是颇有“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的味道。   果真是妖族的山水比较养人吗?   站在床前静静欣赏了片刻,阴怀江突然开口:“装了那么久还不累吗?”   空气瞬间凝滞,就连飘散的花香也静止不动,四周却突然凝出一圈冰蓝色水珠。   水珠冻结成冰,泛蓝的冰尖顷刻刺透花香与阴怀江只余毫厘,可偏偏那冰尖就被困于囹圄,再也不能行进分毫。   “雪狼少主就是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阴怀江问得随意,衣袖一挥,冰融雪解,那围了他一圈的冰锥又化成水汽消失无踪。   他嗤笑:“怎么?还装睡?”   莫离愁睁开眼,水蓝的眸子簇着冷光,一脸戒备地盯着阴怀江。   “你救了我?”   说的话也带着冰,周身的寒气仿佛要把人冻死。   阴怀江摇摇头:“不是。”   莫离愁:“……”   “你是碎星阁的人?”他又问。   阴怀江不答,反而悠哉的找了张凳子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不为你的失礼道歉吗?”   莫离愁嘴角抽了抽:“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对不起。”他冷漠的敷衍。   阴怀江嗤笑一声,也没在意他的胡说八道,继而问道:“你被谁抓到那座塔里去的?还险些被人炼成了血丹?”   不是碎星阁的人。莫离愁笃定。   他对着阴怀江上下打量了几眼,不答反问。   “阁下是谁?和碎星阁又是什么关系?昨夜假扮妖族闯入镇妖塔将我救出又有何目的?”   “我说了不是我救的你。”   莫离愁:“……”   “好吧,那阁下的朋友又是为了什么救我出来?”   “就不能是我们菩萨心肠,看你可怜才好心拼死相救吗?”阴怀江颇为苦恼,他看起来就那么不像心怀慈悲、路见不平的侠士吗?   莫离愁不说话,一脸冷漠地望着他,身上的寒气仿若实质。   阴怀江嘴角的笑容消失,幽深的黑瞳闪过一抹紫光。   “听说雪狼族有一至宝,名叫雪冰花”,阴怀江幽幽开口,语气却不容置喙,“少主的命应该值得起一朵花吧?”   “你……咳……咳咳咳”莫离愁气急,想从床上起来,可他不动还好,一动心口那处的疼痛就如同化为实质,仿佛有万只虫蚁沿着四肢百骸嗜血啖肉。   “你可别乱动,你体内的粒蛛可不像我那么好说话。”   “什么!你……咳……咳咳……”   你给我下毒!   莫离愁该说的话没说完,反而咳得快吐血了。他实在没想到这人拼死救了他居然还给他下毒!   “这只是权宜之计,数日之后会给你解毒。”门口传来一人清冷的声音,涂山月走了进来。   莫离愁终于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掩住口鼻,咳地撕心裂肺。   坐在一旁的阴怀江耸了耸肩,一脸无辜的看向涂山月。   涂山月走到阴怀江身旁站定,待莫离愁咳得差不多了才开口:“喂你吃粒蛛是为了补全你心口处的血肉,你现在那么疼应该是粒蛛正在吐丝,然后……”   “然后在里面筑巢。”阴怀江截断涂山月的话,阴森森的补充。   莫离愁瞳孔骤缩,目瞪口呆。   周身的空气仿佛被冻成了冰,他水蓝色的眸子腾起雾气逐渐染成深蓝。   莫离愁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向涂山月,抑制不住的妖气开始不受控的从他体内窜出,气势汹汹朝着二人涌去。   衣袖一挥,打撒了冲向自己的那团蓝色妖雾,涂山月指了指他的胸口,解释道:“粒蛛虽然有毒,但它织出的蛛网却能迅速将你被食尸虫啃出的血洞补好。”   莫离愁将信将疑,扒开前襟,他心口处被生生剜走的血肉果然已经长成,完全看不出昨夜那副血淋淋的模样。   他小心地用手指碰了碰妖丹的位置,那股噬人心魄的痛又来了。   指腹下能感觉到有一个跃动的小东西正一刻不停地将吐出的丝刺入他的经脉骨髓中。   “你放心,我给那只粒蛛下了‘生’字诀,它不会乱来的。”涂山月勉强安慰道。   生字诀?莫离愁眉头皱得更紧了。   岂不是那只毒蛛要在他身体里生生不息永远不停的吐丝?   不过……   “你是碎星阁的道士?”莫离愁一脸戒备,空中瞬间凝出数只蓝色冰锥,气势汹汹的对准涂山月。   阴怀江:“……”这人难道不知道自己这招不好使吗?   “是。”涂山月回道。   “那你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莫离愁语气嘲讽:“妖丹?还是雪冰花?”   涂山月沉吟片刻,道:“雪冰花。”   嗯?   阴怀江心跳漏了一拍,他被涂山月这三个字给砸得有些懵,他听到了?   “作为交换,我会给你引出粒蛛,并且清除你体内的毒素。”涂山月提出补偿。   莫离愁听懂了涂山月的意思,他不知道涂山月哪来的信心能治好他从娘胎带来的毒,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   “好。”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阴怀江听着两人三言两语就敲定了一笔买卖,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   他下意识去看涂山月,却不想正好撞见涂山月看过来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然纯粹的宛如冬日苍穹,可阴怀江却看不透那穹顶下掩映的万般情绪。   “还未请教二位大名?”莫离愁想看看到底是哪两位神仙敢伙同妖族与碎星阁作对。   “阴怀江。”   阴怀江?没听过。   莫离愁将这三个字在心里默念几遍,牢牢记住,抬眼看向另一个人。   “在下涂山月。”   “涂山月!?”莫离愁惊诧不已,反反复复将眼前的白衣人打量了片刻,“你真是涂山月?”   “他还会骗你不成?”不等涂山月回答,阴怀江倒是先替他开了口,“这下莫少主可以放心了吧。”   莫离愁确实是放心了,单凭涂山月这三个字他就能将心放进肚子里。   涂山月见莫离愁已不再戒备他们二人,便开口讲明来意。   莫离愁听着涂山月的话,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疑惑问道:“伤口不是好了吗?”。   涂山月:“外表的皮肉虽然长出来了,但你体内灵脉仍有残缺,粒蛛又在源源不断地吐出毒丝,以防万一,我需要用“护字诀”将你的妖丹护持住。”   莫离愁有些迟疑,毕竟是在妖丹上动手脚,虽然此刻看来涂山月确实可信,但……涂山月到底是碎星阁的人,他不敢冒险。   “那只毒蛛需要在我体内待上几天?”莫离愁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涂山月听出了莫离愁话外之意:“三日,三日之后,我会为你引出粒蛛。”   莫离愁踌躇片刻:“那三日后就有劳涂先生了。”   “嗯,那你好生休息。”说完涂山月便转身离开。   莫离愁只看着那片孤傲清寂的白逐渐离去,两人都未再提起护字诀的事情。只有阴怀江哼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瞥了眼他,最后也扬长而去。   房门被人甩上,空了的屋子里浓郁的茉莉馨香又将莫离愁包围,莫离愁静静地盯着门扉上翩飞的仙鹤,片刻后躺回了床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莫离愁从不信天底下有人肯做亏本的买卖,就像他从不信阴怀江和涂山月会无缘无故的将他救出镇妖塔。   涂山月要的是雪冰花,那阴怀江呢?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莫离愁忘不掉阴怀江走时看他的那双眼,深不见底,只一眼就被拉入深渊。 第二十二章 叛徒   阴怀江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那抹素白,思索了片刻,还是追了上去:“我与莫离愁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涂山月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雪冰花。”阴怀江提醒道。   涂山月的表情瞬间变得奇怪,那双雪筑的眸子似乎被天上和煦的光照出了一点五彩的暖色。   “没有,”涂山月解释,“莫离愁既然提出了妖丹和雪冰花,我猜一定有人同他说过些什么,当时只有你在,所以我以为……”   “以为我想要雪冰花?”阴怀江替他补全了剩下的话。   “嗯。”   “所以山月便想要为我讨要那朵花?”阴怀江笑着,声调里溢满了说不清的温软浓情。   涂山月的耳朵尖又悄悄冒出了粉红,喉咙咕哝的“嗯”了一声。   阴怀江眼尖地瞧见了那朵云霞,抑制住快要飞到耳根的嘴角,故作严肃的对着涂山月稽首。   “今日山月愿为我如此,来日我必不负山月。”   “我你……不必……”涂山月磕磕绊绊吐出几个字,眉毛都快拧成了结。   阴怀江倒是没料到涂山月会是这般反应,电光火石之间开始反思是不是他将人给吓着了,可他也没说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啊?   涂山月确实不知该如何回话,他理应要表达自己的态度,他想为阴怀江做一些事情,他想给阴怀江想要的东西,他想永远把这颗星星抓在手里。   “阿江之前不也帮了我吗?莫离愁那里有你要的东西,我只是开口说一句话就能帮你,何乐而不为?”涂山月耳尖的温度消退,他似乎又成了那个外人眼中冰冷孤离的符修奇才。   这可不仅仅只是一句话啊。   阴怀江发觉自己越发看不透那双澄澈的眼眸,涂山月到底知不知道他与莫离愁做的买卖亏大了?   “况且就算我不开口,以莫离愁的身份,那朵花也会作为谢礼回报给阿江的。”   虽然涂山月很欢喜阴怀江对他说的这番话,但他清楚阴怀江为自己做的事情远远不是一朵雪冰花可与之比拟的。   “阿江于我,如夜中明星,得友如此,今生无憾。”涂山月将自己的心意小心包裹起来,藏在了每句话里。   可惜阴怀江偏偏在此刻丢了玲珑心,没参透这番话中的情意。但他还是心花怒放,决意再帮个小忙。   阴怀江:“莫离愁是个大|麻烦,我虽然能暂时隐去他的妖气,但清院总归是碎星阁的地界,他要是一直待在这里恐生事端。”   涂山月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莫离愁此时此刻就是一个可以随时引爆的炸药,一但被外人发现,那他和阴怀江怕是千言万语都撇不干净。   “待三日期满,我为他引出粒蛛就即刻将他送走。”涂山月不能冒险把莫离愁留下,只是又该将他送到何处才算安全?   阴怀江凑近一步,神秘兮兮地贴着涂山月的耳朵,说:“我有个好地方,能保他的命,塔里那位也不敢轻易去。”   太近了。   涂山月甚至从阴怀江那双静谧的幽瞳中看到了自己。   在那片暗渊般的黑暗中只余一抹白,就好像天地间只有他才能进入那双眼。   涂山月呼吸一滞,垂下的五指紧紧握住又缓缓松开,也不知是不是今日阳光太盛的缘故,他竟然觉得后背隐隐发烫。   涂山月忍住不去乱想,极力想表现得正常:“嗯,那就好。”   说出口的话清雅温柔,可偏偏配了一张冷冰冰的脸。   阴怀江微眯着眼看他,浑然不觉自己逾矩太过。   涂山月浑身僵硬,像一尊精致的木偶,除了吐气声,似乎心跳都停了。   阴怀江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癖好,他想亲手打碎那张冰冷的面具,看看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因而故意凑得更近了些,这尊人偶已经完全不动了,阴怀江又闻到了醉人的冷香。   “你在紧张什么?”他刻意放软了声音,听起来像是情人间的秘语。   涂山月的眼眸刹那睁大,脸上飞起两片彩霞,好不容易停下的旖旎又卷土重来。   “你找的是什么地方?”他冷硬开口,试图续上之前的话。   阴怀江被他突兀的问题逗笑了,看样子这只小狐狸真快炸毛了。   于是收起了逗人的心思,自然地后退几步,给两人之间留了一个恰当的距离。   “是……”   “师兄!阴大哥!”   赵思尧清朗的声音呼啸着闯入院中,将阴怀江的话盖了个完完全全。   涂山月没听清:“你说什么?”   阴怀江刚开口准备再说一遍,可赵思尧竟然就那么咋咋呼呼的几乎飞奔的出现在了两人面前,阴怀江只得咽下快出口的话,重新换了一句。   “放心吧,绝对没问题。”   涂山月猜到或许是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地方,眼见赵思尧已经走到了二人眼跟下,也就没有再问,毕竟他绝对相信阴怀江。   “思尧,”涂山月迎上去,“是有什么急事吗?”   “你小子怎的今日这么早就来了?”阴怀江也上前招呼,与涂山月一前一后挡住了赵思尧再往前的步子。   赵思尧跑得有点喘:“师尊让我来叫你们,今日所有宗派都会去揽月阁。”   “我也要去?”阴怀江不解。   赵思尧点了点头,“阴大哥你是师兄请来做客的,之前又帮了我们碎星阁那么大的忙,师尊特意叮嘱喊你一道去。”   “李掌门可真是抬爱我了。”阴怀江浅笑一声,不着痕迹地与涂山月对视一眼。   涂山月:“那我们快走吧。”   阴怀江:“去晚了可就不好了。”   阴怀江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搭上赵思尧肩膀,揽着他就往门外走。   诶?也不是这么急啊。   赵思尧被生生推着往前走,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门外,肩膀上的手也撤了力道。   一回头,涂山月正好锁上院门。门锁上一个浅金色的“缚”字一闪而过。   涂山月:“走吧。”   “哦。”赵思尧愣愣应道,不过……   就不能让他歇歇吗?他的脚都还没在那块地上踩热乎呢!   “对了!”赵思尧突然想起了什么,“师兄你们吃早饭了吗?刚才是打算要出门?”   为什么赵思尧会有那么多问题?阴怀江想不明白。   “正打算去饭厅。”涂山月气定神闲的开口。   “要去吃玉琼糕吗?”赵思尧一想到那些糯软可口的人间美味就禁不住咽口水。   “嗯。”   “不过今日应该是吃不成了,”阴怀江的声音插进两人中间,有些遗憾的说:“等我们从揽月阁出来怕是早就被抢空了。”   赵思尧也有些郁闷,往年这种事都只是各派掌门人之间的茶话会,今年也不知为何会把他们这些弟子也叫过去。难道是因为昨夜阁里闹妖的事?   “闹妖?”   冷不丁听到耳边炸开的声音,赵思尧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一时嘴快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闹什么妖啊?”阴怀江的声音喋喋不休的追了过来,好像他真的对昨夜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清院僻静得很,你们不知道也正常,”赵思尧看了二人一眼,阴怀江兴致盎然似乎对这事感兴趣的很,涂山月却只斜了一双眼睛看过来,脸上还是冷冰冰的,好像不甚在意。   赵思尧想了想,脚下转了个弯,走到阴怀江和涂山月中间,将自己挤了进去。   这下好了,赵思尧呼出一口气,阴大哥和师兄都能听清他说话了。   “昨天夜里有妖私闯禁地,”赵思尧压低嗓子,“听我爹说是两个大妖,他们想要打开镇妖塔,放出里面关着的那些妖。”   四周静得只听得到风吹的声音,赵思尧的声音夹在风里,一同吹进了阴怀江耳朵。   “不过禁地哪里是那么好进的地方,”赵思尧神色骄矜,一脸嘲讽,“那两只妖还没靠近锁妖塔呢,就被里面的影卫发现,给一把捉了去。”   捉住了?阴怀江有些吃惊。   昨夜禁地的不速之客可只有他和涂山月两人,如今他们俩好端端的在这儿,那所谓的被抓住的妖又是谁?   “那两只妖现在就被关在水牢,等揪出幕后之人就会被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幕后之人?难不成他们还有同伙?”阴怀江随口一说,赵思尧的脸却瞬间变得难看。   阴怀江:“还真有?”   赵思尧十分肯定的点头,脸色凝重:“碎星阁出了叛徒。”   赵思尧的话如同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涂山月心头。   涂山月目光一凝,盯着赵思尧的眼中蹦出尖峭的冷锋:“叛徒?”   “那两只妖能悄无声息地突破禁地外的法阵,一定是有碎星阁的人给他们做内应。”   “而且还得是高阶弟子,不然光那些法阵灵文就能把他们剥一层皮,怎么还会等那两妖到了锁妖塔下才被擒住。”   赵思尧说的有道理极了,阴怀江很难不赞同,毕竟昨夜要不是有涂山月单凭他一人也得耗费不少功夫才能进去。   “不过,仅凭这点就能确定是碎星阁的人带那两只妖进去的吗?这世上可不止碎星阁一家会破阵啊。”阴怀江想听听赵思尧还有什么说法。   不过这次赵思尧到让阴怀江失望了,因为他也说不出个具体的因果。   只说他爹是那样说的,至于为什么就认定是碎星阁出了叛徒,他问过他爹,他爹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愿与他多说。   赵思尧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埋怨着,错过了阴怀江与涂山月默契的眼神勾连。 第二十三章 新妖王   冰山撞上深海,激荡出汹涌狂暴的巨浪波涛,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风雨欲来的凝重。   视线撤开,阴怀江掩下眸中的狠戾,诚心实意说:“我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看最后到底是谁来领叛徒这个名号了。”   赵思尧:“……”叛徒又不是什么好名声,怎么从阴大哥嘴里说出来倒像是什么人人争抢的好东西?   第二次看到这座巍峨雄壮的灿金殿宇,阴怀江还是忍不住想夸赞工匠们的巧夺天工。   这座华美的宫殿就那样矗立在高山之巅,此时中门大开,殿内富丽堂皇恍若天宫。   殿前那条白玉阶好像真的天梯,让人心生妄念,想要跨上最后那梯,坐上殿中高座,也成为那位指点天下的至尊。   不远处晃过来一条翠青人影,明亮的天光被温念玉挡在身后。   原本迎面走来的人阴怀江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看到一片暗色虚影下微微挑起的薄唇,匐在地上的黑影随着主人的走动蜿蜒前行。   阴怀江看到涂山月拖拽在地上的影子,突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原本那根挺直的翠竹在阳光下显出了原形,变成了一条剧毒的青蛇。   温念玉远远就看见了从蓊郁青翠中冒头的三人,赵思尧走在前头不知在叽叽喳喳的说些什么,阴怀江落后几步时不时搭上几句话,涂山月和阴怀江并肩,只静静的跟着。   这场面说不出的和谐,就好像三人已经是多年挚友,可明明其中一个也才相识不久而已。   “阴先生。”   温念玉的声音蛮横地将三人和谐的氛围撕开个口子,硬生生将自己也丢进这场三人行中。   “阴先生,涂兄,赵小师弟,怎么几日都不见你们?莫不是偷偷去哪里寻乐子了?”   “哪里的话啊,温师兄。”赵思尧一脸郁闷,“要是真有乐子就好了。”   “哦?听小师弟的话这几日莫不是过得憋屈?”   “憋屈到没有,就是浑身不得劲,”赵思尧按耐不住想跟温念玉吐槽一番,“自从回了宗里,我爹天天守着我练功,我这些日子都不知道被他老人家给羞辱了多少次了。”   温念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那小师弟可够辛苦的,看来只有在青英会上大杀四方才可消解怨气啊。”   赵思尧被温念玉这几句逗弄的有些不好意思,他可没那本事能在青英会上大杀四方,能不被别人拿来开刀他就谢天谢地了。   “温师兄,你可别在打趣我了,青英会上有你和我师兄两个,别人还能翻起什么风浪啊?”赵思尧这话说的无比诚恳,简直让人无话可说。   温念玉很喜欢赵思尧的实诚:“你师兄确实少有人能与其争锋,同辈之中我也很难遇到对手。不过……”   “如阴先生这般的剑修奇才却不能在青英会上大展光彩,实在憋屈。”温念玉话锋一转,突然向阴怀江发难。   “不如阴先生与我切磋一二,也免得埋没了先生满身的钟灵剑气?”   阴怀江心头一梗,这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怎的非要逮着他不放?   “这倒不必了,温公子剑道翘楚,又是临门剑宗宗主的高徒,在下区区散修,若与公子问道,岂不是自不量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阴怀江不想和温念玉扯上什么瓜葛。   但温念玉还不死心:“阴先生哪里的话,我……”   “温公子。”   冰冷的声音从空中炸开将温念玉后面的话截在了喉咙里。   “你特意在这里等着我们,恐怕不是想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吧。”涂山月冷淡地看着温念玉,眼眸不耐烦眯起,身上是烈阳也烧不尽的冰寒。   温念玉怔愣了一瞬,没想到涂山月会这么不留情面,简直是明晃晃的不想要阴怀江多与自己相交一分呐。   “涂兄倒是提醒我了,”温念玉似乎想起了什么,明知故问道:“涂兄和阴先生可知昨夜有妖夜闯碎星阁禁地?”   这问题赵思尧知道答案,想也没想就冲着温念玉吼:“知道啊!这么大的事谁不知道啊。”   “那你们知道那两只妖是来干什么的吗?”温念玉接着问。   “不就是想打开镇妖塔嘛。”赵思尧又答。   温念玉看向赵思尧,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铺了一层潋滟的水光,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澄澈明艳:“小师弟倒是知道的多。”   赵思尧被这无边昳丽晃了眼,听了温念玉这话竟然破天荒的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爬出了几抹粉红。   “阴先生觉得呢?”温念玉又抬眼去招惹那人。   阴怀江:“……”   “不是说他们想打开镇妖塔,放出塔里那些妖吗?”阴怀江顺着赵思尧的话,一脸疑惑地看着温念玉,玩笑道:“总不能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吧。”   温念玉笑着摇了摇头:“想打开镇妖塔不假,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赵思尧又接过话茬儿。   温念玉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最近几个月各大宗报到监理门的妖邪祸事比以往多出很多,而且出现了多起灭门惨案”。   “这些事情经过调查后都确认其背后黑手就是妖族,很多宗派子弟也陆续遭到妖族暗杀……”   赵思尧听了这么多也没明白温念玉的意思,决定不耻下问:“所以这和妖族想打开镇妖塔有什么关系?”   “小师弟问得好,”温念玉没直接回答,又说了一个消息:“有传言妖族即将迎回新王,届时便会血洗人间。”   “新王?”阴怀江疑惑。   温念玉见鱼儿终于肯搭话,眉梢上又染上几分艳色:“没错,新王”。   “十几年前,妖王陨落,她的孩子就此下落不明。最近妖族放出话来,说是已经找到那位殿下,只等新王归位,便会带领妖族杀到凡界,为妖王报仇,为新王造势,夺回属于他们的荣耀。”   温念玉顿了顿,意味深长:“而碎星阁里的那座锁妖塔里,关了不少曾经那位妖王的部下。”   “你的意思是昨夜那两只妖是想救出锁妖塔里那些关着的妖王部下,然后与现今的妖族势力一起歼灭各大宗派?”   阴怀江似乎并不相信温念玉的说辞:“温公子可是得到了什么实证?不妨拿出来看看?”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温念玉并不上当,“况且碎星阁里还出了叛徒”。   温念玉一声激起千层浪,三双眼睛齐刷刷盯住了他。   “当然我不是指你们三个,”温念玉手指画了个圈,把三个人摘了出去,“能悄无声息穿过碎星阁禁地外布下的天罗地网,只可能是有符修高手做内应。”   “那为什么就得是碎星阁的人?”阴怀江着实不懂为什么赵思尧和温念玉都这么肯定是碎星阁的人暗中做内应,帮那两只妖打开了禁地的符门。   “你们还不知道吗?”温念玉讶异非常,紧接着为三人解惑:“昨晚赵长老从擒获的妖身上搜出了一张刻有八卦图文的玉牌。这是什么意思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吧。”   什么意思?   阴怀江瞅了瞅涂山月,难道那块玉牌上刻着“我是碎星阁弟子”七个字?   涂山月感受到身旁人的视线,向他解释:“每个宗派都会有一个特殊的信物用作象征,而碎星阁一般是用玉牌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玉牌上的八卦图文是掌门师尊亲自篆刻,里面灌入了一丝特殊的灵力,碎星阁每个正式弟子都会有一张这样的玉牌。”   阴怀江有些明白他们的逻辑了:“所以只要找出那张玉牌的主人,就能知道谁是叛徒?”   “理论上是这样的。”温念玉抬手理了理袖口,将上面的褶皱抚平,漫不经心的接着说。   “但碎星阁门徒数万,想从泱泱大洋中捞出一根针谈何容易,况且谁又能保证这根针就一定穿得上那条线呢。”   说完最后一个字,温念玉也终于将自己袖口上描着的那几片绿竹叶摆弄妥帖。   抬眸,发现阴怀江正盯着他,那双深海般的眼眸静谧异常,可谁也不知平静海面下暗藏的汹涌杀机。   阴怀江敛下眼中的情绪,问了个突兀的问题:“新王是谁?”   温念玉摇摇头:“除了妖族那几个,恐怕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新王在哪里吧。”   “确实,”阴怀江附和道:“妖族那边是不会蠢到随意将新王的消息透露出来的。”   “那个……几位师兄可否容我说一句?”赵思尧也还想再听听这些辛辣秘闻,可眼下有一件事他不得不说了。   三双眼睛围着他,赵思尧脸上挂起一个无辜又无奈的笑容。   “各位师兄,我们该进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努起嘴朝前面敞开的殿门抬了抬。   之前还星星点点有人影晃动的殿门,此时孤单影之,只有廊檐下挂着的铜铃在合着风声叮琅作响。   “呀,竟然险些误了时辰,我们快过去吧。”说完温念玉也不耽搁,抬脚就走,就好像刚才截住阴怀江他们在这磨蹭半天的人不是他一样。   赵思尧看到温念玉飞似的走出了一大截,也赶忙跟上。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已经走出去不少距离,阴怀江这才晃晃悠悠的挪到涂山月身旁,问:“昨晚那个人你认识吗?”   “之前从未见过。”涂山月肯定道。   阴怀江却看向涂山月:“可他一定知道涂山月。”   “昨晚去的可不是涂山月。”涂山月镇定地回视阴怀江。   是了,阴怀江眼尾荡出一抹笑意。   昨夜闯入禁地的是头戴鬼狐面具一席红衣烈烈,妖气纵横的不知名大妖,哪里是今日这位钟灵毓秀风光霁月的白衣修士。 第二十四章 除妖卫道,护卫苍生!   与殿外凄凄惨惨戚戚的冷寂光景不同,揽月阁里人声鼎沸、热闹喧天,身着各色法衣的修士在金灿灿的殿宇中往来穿梭、交流攀谈,更衬得这地界恍如仙家宴会。   阴怀江鲜少有机会能在同一个地方见到这么多修真界的青年才俊、修真大能,其中还有不少熟面孔,只不过却没人能认出他来。   他跟着涂山月一路穿梭,那些路过的人看到他们或不屑一顾地冷眼一瞥,或和气友善地颔首微笑。   但不管如何,当他和涂山月出现的瞬间,几乎殿内所有人都分了几缕目光过来,好奇、疑惑、嫉妒、探究、还有几丝潜藏的恶意。   阴怀江敏锐地察觉到了一分恶意,掠过众人望去,眼前却只有一位朗月君子展笑颜。   萧乐风今日还是一身银白,不过肩袖领口处缀上了几尾蓝色游鱼,清俊灵秀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比饭堂初见那日更加神采奕奕。   “涂师兄、阴先生,”萧乐风迎上来,脸上关切万分,“昨夜你们无碍吧?”   “萧公子是说昨夜有妖闯入的事情?”阴怀江明知故问。   萧乐风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昨夜那妖逃走时重伤了好几名弟子,直到今日天明都没有那妖的踪影。”   “逃了?不是说抓住了吗?”阴怀江很疑惑,为什么萧乐风和赵思尧的口径不统一?   “是抓住了两个小妖,可还有一个逃了……”萧乐风顿了顿,看着阴怀江的眼睛,声音温润又冰冷,“莫离愁,逃了。”   谁?莫离愁?   阴怀江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或者是萧乐风的脑子出了毛病。可现在的情况却是他们两个都是好好的,没有一点儿毛病。   那么“疑似被关在锁妖塔一年的莫离愁昨夜带人夜闯碎星阁禁地未遂后逃走消失”这件事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背后之人弄出这么一出曲折蜿蜒的戏到底是给谁看的?等这出戏唱完下一场的戏中人又会是谁?   “你确定是莫离愁吗?”冷冰冰的声音带着几分讶然从旁边飘了过来,涂山月提醒他,“莫离愁可是在一年前就失踪了。”   萧乐风一脸肯定:“昨夜我与那人交手,确实是莫离愁。”   还交手了?   阴怀江越发看不懂这件事情的走向。甚至于他有了一瞬的迟疑,或许真有一群妖在他和涂山月离开后又闯入了禁地?   不过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哪里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   就在阴怀江还沉浸在这迷之走向的戏本时,四周逐渐安静下来。   原本四散攀谈的人马也都纷纷回头找到自己的位置,默契地和自家人聚拢,各门各派或坐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等待着。   赵思尧也从别处窜了回来,挤开了萧乐风,站在阴怀江旁边。   萧乐风见状也只是笑笑,退开几步,又转过身子站好,不再开口说话,只静静等着什么。   赵思尧却是个不安分的,脑袋悄悄往阴怀江这边伸了伸,一脸神秘:“阴大哥,你猜我打听到了什么?”   “打听到什么了?”阴怀江也歪了歪脑袋,配合地小声询问。   “昨夜不止来了两只妖,还有一个,逃、走、了……你猜……他是谁?”赵思尧故意拖长调子,本就低哑的声音轻飘飘的有些瘆人。   “莫离愁。”   淡淡的冷香跟着这三个字从耳边飘来。   阴怀江下意识转过头,蓦地撞入一双如雪般澄澈冰洁的双眸。   涂山月也学着赵思尧的样子,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贴在阴怀江肩膀上。   此时两个人靠得极近,两缕轻柔的呼吸在咫尺间交缠,醉人的香气不着痕迹的扑进肺腑。   涂山月没想到阴怀江会突然转过头,猝不及防之下又一次在那片静谧的诱人的黑暗中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白。   他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缓缓拉回身子,又镇定地重复了一遍“莫离愁”三个字,只是耳尖悄然泛起的红霞却出卖了他心中的兵荒马乱。   赵思尧心里也乱糟糟的,怎么每次他都赶不上热乎的,脸上蔫蔫儿的:“你们都知道啦。”   “嗯,”阴怀江点点头,又补充道:“刚才萧公子告诉我们的。”   “呵,”赵思尧冷笑,朝着萧乐风阴阳怪气,“也难怪萧师弟会第一个晓得,毕竟是从他手底下逃走的嘛。”   萧乐风听到赵思尧的嘲讽,虽然心里不爽快,但也犯不上此刻与他争辩,全当狗叫罢了。   赵思尧逞了一时口快,心中一直积攒的忧虑和郁气也消了大半,又转回头想要继续和阴怀江胡侃八道。   殿外忽然传来几声鹤唳,浓郁的灵力被风卷着吹了进来,角落里稀稀落落的交谈声瞬间消失,所有人皆噤声恭敬站立,朝着殿外走进的一行人行礼。   打头的人白发金衣,一柄青玉如意搭在臂间,步步生风,威风赫赫。   后面跟着三人,一男素衣裹带,手持银丝拂尘;一男紫衣,腰别青铜法尺;一女蓝装,腕戴玉石念珠。   “师尊后面的这三个人就是我们碎星阁的三位长老,” 赵思尧凑近阴怀江,小声介绍,“女的是王浮图王长老,穿紫衣那个是周启山长老,最后这个是赵乾坤……我爹。”   哦,原来赵思尧的爹是长老啊,怪不得他平日挺嚣张。   阴怀江跟着赵思尧手指的方向一一看过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后面那些就都是其他门派的掌门和长老们了。”   阴怀江大致数了数,这群乌泱泱的掌门长老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在加上早早在殿内候着的百十个高手才俊,今日这间偌大的金屋恐怕就得装下现今天下几乎一半多的战力了吧。   一个小小的青英会值得这么多修真界大能的光临吗?   不管阴怀江心中怎么疑惑,事实就是,这些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们齐聚一堂,表面上是来参加青英会,可实际目的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莫萧独自坐在高位,睥睨着脚下的芸芸众生,今日这番众生皆在下唯吾独在高的景象再一次催生了他心中的妄念。   他环视了一圈,终于将视线定在了一抹白衣上。   即使在一众龙章凤姿中涂山月依旧一枝独秀。李莫萧也不得不承认涂山月确实是他见过天赋最佳的符修,若是再过百年恐怕符修第一人就得是他涂山月了。   不过……天道终究还是选择了他……   李莫萧盯着涂山月胸口处那团银色祥云纹,仿佛看到了胸腔中的红色妖珠。   眼中闪过一瞬癫狂的狠戾,手中握着的青玉如意被他攥地死紧,透青的如意上有几丝黑雾飘过。   涂山月敏锐地察觉到那抹疯狂的视线,心头不喜,抬头,四目相对。   李莫萧与那双冰寒的眸子相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摆出一副和蔼慈善的模样,朝着他那位乖徒儿颔首示意。   接着又不慌不忙转走视线,将玉如意换了只手,看向底下众人,沉声开口:“诸位皆是当今修行界的中流砥柱、才俊英杰,今日能聚在这小小的揽月阁属实蓬荜生辉,我……”   “李掌门,这些场面话就不必说了吧。”人群中一豪放粗狂的嗓音格外嘹亮,不客气地打断了李莫萧的话。   阴怀江循声望去,只一眼就看到了挂在腰间的金葫芦,珠光闪闪,怎一个贵字了得,可拴着那金葫芦的却是一根粗麻布缝制的素带子。   再往上看,灰黑的棉布衣裳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宽阔的胸膛上躺着一颗鹅蛋大的黑玉。   模样生得倒好,可就是留了一圈儿胡茬,眼底乌青,眼中还留有几分醉态。   “他是临门剑宗的长老,王池均。”赵思尧尽心的在旁边介绍。   “王剑长说的在理,今日诸位在我碎星阁聚首也确实不是为了听谁讲那些虚礼的。”李莫萧被王池均打断了话,也不在意,本来就是场面话,说不说也无妨,反而接下来的事才是他们今日真正的目的。   “昨夜三名妖族夜闯我碎星阁禁地,已有两妖被擒获,还有一妖逃走,至今仍然遍寻不得踪迹。”李莫萧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那只逃走的妖就是雪狼族莫离愁。”   李莫萧的话仿佛一记重磅炸药,炸的在场众人瞬间沸腾起来。   “莫离愁?!那个雪狼族少主?!”   “真的假的?莫离愁不是一年前就失踪了吗?”   “对呀,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啊?”   “不仅突然冒了出来,昨夜居然还闯进了碎星阁禁地!”   王池均也惊疑非常,想当初莫离愁失踪可是闹得满城风雨。   雪狼族族长硬说莫离愁是被我们人族掳去,打着救子的旗号,带着一众族中狼妖将莫离愁失踪地界的宗门清洗了个干净。   一时间哀鸿遍野、血流成河,从此妖族与修真世家再结仇怨。   时至今日妖族与人族已经在天堑界发生了大大小小数百起战役。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两方之间的暗杀残斗更是汹涌澎湃。   人妖两族祸乱四起,已维持了数百年的和平眼看摇摇欲坠几欲崩塌。   可如今那根导火索却骤然出现,还堂而皇之的闯入了符修第一宗门的禁地,那当初那出失踪戏码又是谁主导的?背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   “想必诸位都还记得一年前莫离愁消失时的腥风血雨……”李莫萧提高了声音,将底下的嘈杂压了下去。   “哼!灭族之仇永世难忘!”底下一人愤慨万千,激吼出声。   “当日雪狼族借口此事,几乎将我天泉宗血洗,可如今那个罪魁祸端居然又好生生的出现了,岂不是妖族贼喊捉贼,泼了脏水给我们,又开始斩尽杀绝!”   “是啊!妖族自从前妖王陨落后,便一直将我等修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嗜血啖肉,这么些年来自导自演了好几出大戏,冠冕堂皇的屠戮了多少修士子弟!”   “还请李掌门为我天泉宗做主,带领各位英雄除妖卫道,护卫苍生啊!”   “请李掌门为我们做主!除妖卫道,护卫苍生!”   “除妖卫道,护卫苍生!”   “除妖卫道,护卫苍生!”   …… 第二十五章 送走   阴怀江听着这些震耳欲聋的呼号声,遥望座中高台。   李莫萧端坐高台,鹤首香炉青烟袅袅,殿中宝墙金光闪闪,莲台上人端庄肃穆,眼神慈悲,真好像是天上仙长降临。   李莫萧手执青玉如意,往底下一指,一股绵延深厚的青色灵力从如意中倾泻,将底下跪倒的一众人托起:“吴寅贤侄快快请起,诸位才俊快快请起。”   “妖孽残害众生,这十数年来不知有多少修士惨遭毒手。最近妖族活动更是频频,监理门已经接到数起妖祸之事。”   “许多宗派也接连遭到妖族袭击,妖族来势汹汹几预颠覆天下太平,”李莫萧顿了顿,目光凛冽,一一扫过底下众人,“修士者,承天授命,理应剪除妖孽,保天下太平!”   阴怀江心中冷笑,李莫萧这番话倒是说的冠冕堂皇,颠倒黑白的话说得那叫一个顺溜啊。   若不是清院里还躺着那位“罪魁”,恐怕他也得被李掌门的大义凛然悲悯众生给感动。   再看看这些被李莫萧蒙在鼓里、玩弄于掌心的人,阴怀江心里竟生出几丝可悲,若有一日他们知道了这位李掌门的庐山真面目,会不会有一瞬真心喂了狗的恶心?   “李掌门,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又有一人迫不及待追问。   “对,我们要怎么做?”   “诸位稍安勿躁,”李莫萧出声安抚众人,“除妖一事关乎重大,决不能鲁莽行事。况且此前监理门探得消息,妖族即将迎回新王。”   “新王!?”   “什么新王?”   “李掌门,你这话什么意思?”王池均毫不客气发问,“妖族自二十几年前妖王陨落后便一直群龙无首,没有一妖能够服众坐上王座,可你刚才却说迎回新王?”   “诸位难道忘了当年妖王死前还产下了一个婴孩吗?”有一光头和尚突然出声。   法清目光如炬地看着莲座上的人,掷地有声:“李掌门说的就是那个孩子吧。”   “不错,”李莫萧确认道:“妖王现世,天下必将大乱。我们要趁新妖王尚未壮大之际,一举歼灭。”   李莫萧话音一落,在场鸦雀无声。   他嘴皮子一碰说得到容易,一举歼灭,可新王是谁都没人知道,还谈什么灭了人家?   李莫萧看出了众人的疑虑,给了一颗定心丸:“老夫已经有了新王的消息,只等时机一到便能收网劫杀。”   “哦?”王池均拨了拨腰带上斜挂着的金葫芦,有些兴奋地说:“既然李掌门已经掌握了先机,那是不是应该将消息也给大家伙儿说说啊?”   “对呀,李掌门,那个新王是谁啊?”有人附和道。   李莫萧看了眼王池均,眼中冷光匕现,似笑非笑的问了个突兀的问题。   “诸位可知为何昨夜那几个妖孽能安然无恙的闯入我碎星阁禁地?”   底下众人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李莫萧:“因为碎星阁出了叛徒。”   众人:“!!!”   这话一出,仿佛往油锅里倒水,炸翻了天。所有人叽叽喳喳的谈论着,脸上表情五彩纷呈。   “真的假的?”有人怀疑。   “叛徒!居然出了叛徒!”有人震惊 。   “叛徒是谁?一定要把他抓出来,五马分尸!”有人愤怒。   ………   “大家别吵了!都静静!”吴寅大声喝道,向着莲台上方拱手,“我相信李掌门肯定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李莫萧等场面彻底安静下来后才开口说道:“诸位放心,这个叛徒我们已经抓住了,只是现在为了大局还不能公布,等监理门抓住新王后,我碎星阁一定会就此事给诸位一个交代。”   李莫萧这番话无疑给了众人一颗定心丸,碎星阁的叛徒已经抓到了,并且还有新王的确切消息,所有的事情都不需要他们操心,碎星阁能解决好所有事情。   “我们相信李掌门,也相信碎星阁,”吴寅借机表露忠心,诚信询问:“掌门您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尽快攻入妖族?”   其他人也纷纷义愤填膺地望着李莫萧,等着他的下一步安排。   可李莫萧却笑着开口:“诸位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好好准备三日后的青英会。其他事情我会和各位掌门人共同商议。”   ………   从揽月阁出来已经晌午,天上挂着的太阳早被阴云遮得只剩半圈亮光,迎面吹来的风冷峭得让人忍不住打颤儿。   阴怀江默默跟在涂山月身边,两人并肩走出了那幢灿烂的宫殿, 涂山月一言不发的沉默着,眼中一片冰寒。   阴怀江看出了涂山月心中的郁色,可却不知应该如何开解他。   李莫萧在殿内说的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如今听在两人耳朵里,只会更加确信其与血丹一事脱不了干系,更甚至他或许还在秘密进行着某件更加恐怖的事情。   阴怀江想快些回清院去,和涂山月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一些事情。可不想两人刚跨出揽月阁大门不远,就被人喊住了。   “涂师侄!”   “涂师侄!”   阴怀江闻声向后寻,有一粗布棉衫别着个金葫芦的人潇潇洒洒奔呼而来。   王池均好容易才从那些同门不同门的寒暄中脱身开来,一打眼就瞧见涂山月两人急匆匆往回走的背影,连忙将二人叫住。   王池均走得快了些,声音还有些喘:“可算是追上你们了。”   “王长老。”涂山月行了礼,客气疏离。   王池均没把涂山月的冷脸当回事,他知道此人的性子一贯如此。   因而他仍然热络地说着:“涂师侄,上次处理邪祸一事还多亏了你照顾林若木那个臭小子,赶明儿,我送上一壶好酒,好好感谢感谢你!”   涂山月疏离一笑,婉言拒绝:“王长老客气了,美酒是您心爱之物,就不必……”   “诶诶诶,你可别说不要啊!”王池均打断他,一脸无奈的模样:“那酒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全当闲时解解闷。若师侄你再不肯收下,回头林若木那臭小子定会一个劲儿来缠着烦我。”   涂山月无奈:“那就先谢过王长老了。”   “这才对嘛。”王池均摸摸胡茬儿,满意地拍了拍涂山月的肩膀。   刚才在大殿上阴怀江就觉得这位临门剑宗的王长老不似一般剑修那般古板,有股子潇洒飘逸的味道,现在看来果然是与众不同,就连送人的东西都是世间第一等的悠哉物。   若说温念玉是暗藏杀机的美人剑,那这位绝对是随心随意的潇洒剑。   “嗯?”王池均转了转眼珠子,像是才看到旁边的人,眼中的醉意清明,“这位就是阴怀江剑长了吧?”   “王剑长,久仰。”阴怀江客气招呼。   “我听若木那小子说过,阴剑长力挽狂澜,救众人于水火。一招剑气可撼天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阴怀江:“……”   阴怀江:“王剑长夸张了,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是你太谦虚了,”王池均眼中冒着精光,调子微扬有些兴奋:“阴剑长乃白之际剑师高徒,可绝对撑得起空前绝后这个词了。”   可不是空前绝后吗,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有胆子冒充白之际的徒弟了吧。   阴怀江心中偷偷地小讽了自己一把,但是一开口还是认了下来:“王剑长抬举了。”   “哈哈哈哈,”王池均笑地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想当年我与白剑长也算是一见如故,约好了一起仗剑天下,只可惜……”王池均话留一半,挑笑的眼中藏着探究。   “是吗?”阴怀江毫不客气拆台,“师父他恐百年未曾出过山门,没想到与王剑长倒是忘年交。”   王池均笑容僵硬在脸上。   失算了,他倒是忘了自己与白之际差的可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啊。若白之际当真一百年没出过长乐山,那怎么可能和尚在襁褓的自己谈天说地。   王池均尴尬笑笑,突然拍了拍脑袋,故作懊恼:“哎呀,瞧我这记性,温念玉那臭小子还等着我呢。”   他一边嘴上说着一边脚下走着。   “我先走了啊,改天再聊,改天再聊!”一溜烟的功夫就没了影儿。   “他与白剑师绝对不相识,他在试探你。”涂山月突然开口。   阴怀江当然知道王池均在说谎,不过......   “为什么试探我?”   涂山月看向阴怀江。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说不定他真与白剑师相熟呢?”阴怀江满眼调笑,显得有些不正经。   涂山月却皱了皱眉头,神情冷肃:“王池均的修为已经在玄阶三品停留了十年之久,一年前迈入地阶,半个月前晋入地阶二品。”   阴怀江眼眸微凝,半晌扯出一个笑:“原来这位王剑长才是空前绝后第一人呐。”   “那人不能再留了,我们得尽早将他送出去。”涂山月突兀的说了句。   阴怀江却明白他的意思,眼下碎星阁到处在追踪妖物,自己又是个显眼的靶子,保不齐明日就有人去清院砸场子,莫离愁若是继续留在那里确实是个大|麻烦。   “嗯。”阴怀江点点头,一锤定音道:“今夜我就将他送走。”   ————   黑夜,冷寒如冰,风声怪唳,浓得化不开的毒瘴罩住整个山头,绵延百里的森森古木发散出令人心惊的死气,这里是有名的埋尸地——寂静岭。   寂静岭原本是一个大妖的道场,但百年前大妖陨落,此处便成无人之境。寂静岭里危机重重,踏错一步便是死地。   里面栖养着无数妖虫毒兽,毒花毒草随处可见,还有众多阴邪法阵、咒符掩在暗处,若是普通人误入必定有来无回,就算是有些道行的修士也免不了在里面脱一层皮。   “呜啦啦……”   一股劲风掠过,惊起一树腐鹰,在这不见人烟的死地竟然有一团黑影飞速行进。 第二十六章 凃璃?   莫离愁被一根紫色灵链困缚着挣脱不得,不过也好在有这条链子做牵引,否则仅凭他自己是绝对跟不上前方那个人的。   当初在锁妖塔里他就知道那个一身白衣带着白狐面具的人不简单,如今一看果然不是凡人。   毕竟整个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在碎星阁天罗地网的搜捕下那样随意的就将一个重伤的妖潜带出来?   并且在不靠任何传送法阵的情况下单凭灵力一口气奔逃个千百里,此时还能悠闲的像逛自家后花园一般拖着个人在寂静岭里瞎晃悠,莫离愁是真的佩服了。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莫离愁第三次问前面那人。   “到了你就知道了。”那人又一次敷衍着。   “翻过这寂静岭,可就到天堑界了”,莫离愁忍不住提醒,半开玩笑道,“你总不会是要把我丢回妖都吧?”   前面紫光一闪,阴怀江一掌劈下,一头飞天猪猪头落地。   “怎么,送你回老家你还不乐意?”阴怀江语气冷淡,右腕转了半圈,捆着莫离愁的灵链骤然缩短。   莫离愁一个不注意,脚下打了个踉跄,差点被扯个狗吃屎。   那个罪魁祸首偏偏恍若未闻,甚至斜睨了他一眼,颇为不满的低斥:“仔细着点 我们得快点了。”   莫离愁:“……”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都跑了小半个时辰了,怎么还能跑?   两人又在古木丛林中穿梭了半个时辰,阴怀江终于在一座山头上停了下来。   腰上的灵链消失,莫离愁一路灼热刺痛的肌肤终于得以喘息。   阴怀江用灵力幻化的链条即使仅用作牵引之用,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还是有些吃不消。   那些菁纯灵力丝丝缕缕透过衣衫入侵血肉,偏偏他还一点办法没有,白白受了好一阵火燎的痛楚,真不知这人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   “咻”的一声,一个黑色的东西被人抛了过来,莫离愁下意识伸手。   冰冰凉凉的,是个小瓷瓶。   “玉凉膏。”阴怀江言简意赅。   莫离愁闻言看去,那人与自己仅有十步之遥,可今夜的天太黑了,瘴气太浓了,他看不清也触不到。   “多谢。”莫离愁声音冰冷,收进腰间的小瓷瓶好像更冷,只一贴上,腰带下的那片肉便感觉到了一丝冰凉。   “今夜你便去天堑界,明日就回妖宫。”阴怀江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要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阴怀江走近几步,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递给莫离愁:“你将这个交给岐山。”   “岐山?”莫离愁冰蓝的眸子中有一刹的错愕。   “你不认识?”   莫离愁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百年前名动人妖两界的魔将。   只是自苍龙族最后一位族长陨落后他便归隐再不过问世事,现在阴怀江居然想让他凭一块玉佩去找人?   莫离愁接下那块玉佩,翠青的玉石在夜色中隐隐发出冰凉的绿光,光洁的玉面上刻了一圈纹路,莫离愁有心辨认,却也只认出中间那个大大的“姜”字。   “之后呢?”莫离愁将玉佩收好,问道。   “之后?”阴怀江笑笑,“之后莫少主便自由了。”   莫离愁一愣,就只用他去送个东西吗?   “哦,还有一件事。”阴怀江差点忘了正事。   果然,没那么简单呢。莫离愁心里嘲讽。   “还请莫少主回去寻个时间将雪冰花带来。”   莫离愁:“……”   “等三日后青英会一过,我和山月便去寻你,为你解毒。正好那时候你一同将雪冰花带来。”   莫离愁:“……”一手交花一手解毒吗?   莫离愁冷淡的“嗯”了声。   忽然妖风肆虐,刺骨的寒风呼啦作响,死寂的山岭传来一声声空灵的铃响。   “叮铃……叮铃……”   莫离愁心下一紧,警惕地巡视四周。   阴怀江却好像早有预料,只淡定站在原地,对着一处虚空小声喃喃:“来了。”   “什么?”莫离愁没听清,也循着阴怀江的视线看过去。   前方白茫茫的一片空地居然有一个巨大的气流,正在悄无声息的转动,空中的白色毒瘴被卷起一个漩涡,漩涡正中爬出无数黑色雾气,白黑交裹在虚空中,团成了一颗恐怖的骷髅,一团黑雾裹挟着浓厚妖气从中涌出。   “凃璃。”   阴怀江声音落下,那团黑雾顷刻间化出一个人影。   “凃璃!”莫离愁自然认出了那张白色鬼面,只是他怎么会来?莫离愁又转眼去看阴怀江,他认识蛟龙一族?   “又见面了。”不同于莫离愁的惊骇,阴怀江显得淡定极了。   “居然是你?”凃璃白色鬼面下的惊骇与莫离愁不遑多让,他是真的没想到那个用信烟联络自己的人会是他。   “你是人还是妖?”凃璃凶狠的问了一句,毕竟只有用妖族血液做引才使唤的动那坑人的妖族信烟。   “你把莫离愁带回妖宫,”阴怀江对凃璃的话恍若未闻,“另外……”   “我问你到底是谁!”凃璃被阴怀江的态度惹恼了,三颗巨大的蛟头从兜帽中爆出,兽瞳竖立倒映着幽幽绿光。   “呵,”阴怀江嗤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长脑子?”   凃璃:“!!!”   “叮铃”   “叮铃”   “叮铃”   ……   震耳的铃响在黑夜中犹如死神的秘语。   眼前黑幕褪去,四周皆是虚白。   阴怀江看着自己被拉入的虚妄空间,有些无奈的撇撇嘴。   身后阴风杀来,阴怀江右腕半旋,掌中托起一个菱形光阵,手臂挥动,菱形光阵紫光潋滟,四散铺展,仿佛一张坚硬的盾牌抵挡着妖锏的攻击。   阴怀江回头,眼中冷光渐起,右手掐剑诀,指尖化剑,紫色光剑倏然跃出,破开那柄闪着绿芒的妖锏。   剑刃一寸寸刺穿锏身,无数紫、绿光点飘散,最后紫光大盛,一切回归黑暗。   冷风吹过,撩起了阴怀江鬓边一缕碎发,隐于黑暗的眼眸中有一丝猩红闪过。   凃璃愤恨地摸着银铃上一条加深的裂纹,心有不甘,喉咙发出闷响,两只幽绿兽瞳死气沉沉的盯着阴怀江,仿佛再看一个死物。   四周妖气纵横,黑色雾气兀自转动,形成了一个骇然的黑色风暴漩涡。   凃璃身形猛得暴涨,脖颈青筋仿佛下一刻就要撑破那层黑青的皮,手臂肌肉已经将衣服撑破。   阴怀江看着眼前那只明显快要发狂的妖,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你还当真是认不出我了?”   说着阴怀江身形变化,身上紫雾笼罩,三千银丝齐腰,白衣白靴,独独眼瞳猩红。   莫离愁:“!!!”   凃璃:“!!!”   “阴怀江!!??”凃璃惊惧出声,绿色的巨大兽瞳圆鼓鼓地瞪着阴怀江的脖颈看,好像两只生气的大绿蛙。   阴怀江的脖子上出现了无数银紫光点,那些光点沿着皮肉下的经脉从衣领下钻出,汇点成线,将半边脖子都染成了紫色。   莫离愁眼睁睁看着那片紫芒慢慢绘出一个神秘图腾,他从未见过那个图案,但直觉那应该是某个大妖的族徽。   阴怀江:“嗯。”   “真的是你?”凃璃又问了个蠢问题,盘在空中的三颗脑袋缩回兜帽,暴涨的身体又像瘪了的肚皮一样回到了那身破衣烂衫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死了吗?”凃璃迫不及待地追问着,人也从那团黑雾中出来,冲到了阴怀江面前。   阴怀江:“……”他也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现在还活着。   “你今夜带着莫离愁回妖宫。”阴怀江没理会凃璃的各种问题,又交代了一遍。   “那日交手你便知道我的身份,若最后我没逃,你是真打算送我上西天吗?而且……”凃璃自顾自的翻着旧账,白色鬼面几乎快凑到阴怀江脸上了。   “你也认出殿下了吧。”凃璃最后一句声音极低,只有与他靠得极近的阴怀江听见了。   “那日|你想挖他的妖丹。”阴怀江冷冷盯着那双鬼面下的绿瞳。   凃璃脖颈僵直,瞳孔紧缩,眼中闪过一刹的恐惧、后怕。   刺骨冰寒的冷风中有一丝血气弥漫。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所以那日的事情我不与你计较。”阴怀江语气缓和下来,可那双血色的眸子却越发猩红。   “没有第二次了”他嘴角擒着笑,温柔的警告。   凃璃在原地僵了几瞬,几息之后浑身僵冻的血液才开始重新回暖。   他往后退了几步,右手握拳置于前胸,对着阴怀江身侧一个空位躬身。   “凃璃永远忠于殿下。”白色鬼面下吐出一串低沉秘语。   莫离愁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今夜着实让他开眼,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妖居然能在碎星阁里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还被捧为座上宾,说出去能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还有那些正道翘楚,天天喊着捉妖擒魔,可真当人送上了门,一个个却又都当起了睁眼瞎,白给的功业都看不到。   对了,那个白衣小道士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个妖吧?   莫离愁不知想到了什么,冷漠的冰蓝色眸子闪过几丝趣味。 第二十七章 邀君入秘境   阴、怀、江。   莫离愁盯着黑雾里朦胧的银白身影,心底反反复复将这三个字咂摸了遍。   脑中走马观花一遍遍回忆过自己之前熟读的各种妖志妖典,确信没有在任何一页白纸上看过这三个字。   那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银发红瞳的大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他看过来了……   冰冷的红瞳在浓黑的夜色中点燃了两簇妖冶的狱火,好像要将一切吞噬。   即使隔着一片白雾,莫离愁也能从那双象征着死亡的妖瞳中看清自己肩头两丛冰蓝灵火。   仅仅与他对视,莫离愁居然就被阴怀江身上遮不住的凶煞气激得下意识就想抵抗防御。   “他身上有毒,你盯着他,别让他死了。”阴怀江对凃璃低声说着,抬起下巴指了指莫离愁。   黑夜中两丛雾蒙蒙的冰蓝色火焰闪闪烁烁,忽明忽暗。   阴怀江眸光微凝,疑惑地看着那两朵快被冷风吹灭的蓝火。   怎么回事?他怕什么?   血瞳凶光更甚,莫离愁眼睁睁看着那片血色中的冰蓝战战兢兢地在凶煞邪气中摇摆,终于坚持不住,熄灭了。   莫离愁:“……”   阴怀江:“……”   凃璃:“……”   这时恰逢一只乌鸦飞过,场面一度尴尬。   阴怀江收起了满身的凶煞妖气,又变回了之前那个黑衣黑眸的潇洒剑客。   莫离愁肩上的两丛灵火也倏然熄灭,夜色重归黑寂。   阴怀江走到莫离愁跟前:“凃璃会带你离开。”   莫离愁并不说话,只定定地盯着眼前的人。   “你是妖。”莫离愁开口了,说的却是一句废话。   “你和凃璃是旧相识。”又是一句废话。   “妖界从没有一个叫‘阴怀江’的大妖。”   所以呢?   阴怀江莫名兴奋,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究竟是谁?”莫离愁毫不遮掩地盯着阴怀江的脖子看,仿佛下一瞬那片墨色衣衫下就会有潋紫倾泻。   ‘阴怀江’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称谓,任何人都可以是‘阴怀江’,可若要剥去了‘阴怀江’这个壳,那阴怀江又会是谁呢?   凃璃也好奇过,他不止一次的问白芷,她总是追着的那个白衣人是谁,可白芷却只会和他说……   “阴怀江。”   他是阴怀江。   冰冷的声音混着寒风吹进耳朵里,与记忆里的人声重合,凃璃有一刹的愣神,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紫衫袅袅的人儿回头对着自己笑。   阴怀江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问他‘你是谁’,阴怀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那他为什么不能是阴怀江呢?   莫离愁知道今日是不会有答案了,但总有一日他会弄清楚的。   “莫少主还有问题吗?”阴怀江嘴角挑笑,语气淡淡的,唯有眸中愈发冷冽的冰霜透露出主人的不耐烦。   莫离愁摇摇头,闭口不言。   阴怀江又看向凃璃,示意他走近些。   “李莫萧今日堂而皇之的昭告四方,道门百家不日便会进军妖族,讨伐新王,” 阴怀江眼中红光渐起,声音冷如尖冰,眼中杀气宛若实质,“届时伏尸百里、血流成河,你们可要谨慎些了。”   凃璃听到这话,先是有一瞬的惊诧,而后便是澎湃的怒意和汹涌的杀气。鬼面下的五官因愤怒扭曲得不成人形,深绿色兽瞳中迸溅出死亡的冷血。   “那便让他们有去无回。”   凃璃沙哑冷硬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死人的沉寂。   不过阴怀江却觉得这话颇得他的心意,就像有人投掷了一块石子,在他心头砸出了一片水花。   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移开视线,都往莫离愁的方向看。   莫离愁:“?”   “莫少主,你该上路了。”阴怀江浅浅笑着,最后提醒了一遍,“切莫忘了少主答应的事。”   “自然。”莫离愁冷声应道。   凃璃等了片刻,确定阴怀江没有要再和他说些别的什么,这才朝莫离愁走过去。   他的身后兀自出现一个巨大的幽深黑洞,洞口黑雾缭绕、妖气肆虐。   这黑洞犹如一个怪物大张着利嘴,跟在凃璃身后收割猎物。   莫离愁只觉眼前一黑,耳边风声萧萧、鬼哭狼嚎,再睁眼便换了天地。   原本冷寂幽暗的山谷此时只剩下一人,阴风将四周的树木吹得簌簌作响,显得更加阴森瘆人。   阴怀江在原地站了片刻,眼睛盯着那片黑雾消失的空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抬起头,望向了远处隐秘的深山。   那里黑得看不见一点光彩,好像潜藏着世间最深沉隐秘的罪恶。   阴怀江垂在腰间的右手铺开,五指张开成网,一张紫色灵网从右掌中飞出,张牙舞爪向着远处黑暗中的某点掠去。   五指渐渐收拢,那张紫色灵网也跟着收紧,灵网越收越紧,等阴怀江的右手虚拢成一个拳头时,它也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捕妖网。右腕轻转,那张捕妖网便带着猎物陈兴而归。   “监兽。”阴怀江轻喃。   只见那张紫色的网中有一只不断扑腾的秃头小麻雀,那小东西和寻常麻雀不无区别,可阴怀江却看到了那两只绿豆眼中隐藏的红光。   这是一只监兽,是用灵力幻化的妖兽,通过眼睛、耳朵来储存画面和声音,使用者可以通过监兽来监听任何东西。   不过这东西有个弊端,那就是监兽的隐蔽性与制作者本身灵力的强盛有关,修为越高隐蔽性越强,可若是被监视的人修为高于制作者那这只监兽就是一个无用品了。   刚才凃璃都没有发现这只监兽,说明监兽制作者的修为远高于那位大妖,那这只监兽的主人是谁就毫无疑问了。   阴怀江右手五指捏紧,指尖紫光炸现,眨眼的功夫那只困在网中不断翻腾的麻雀就化成黑烟,消散在冷风中。   下一瞬,那张紫色灵网却聚成一团,发光的灵线左扭右扭织成了一团小东西,俨然和刚才消散的麻雀一个模样。   秃头小麻雀叽叽喳喳的上下跳着,紫色的眼珠转溜溜地盯着阴怀江,紫光渐渐被红光覆盖,最后又只剩下一抹黝黑。   麻雀便似乎得了指示,欢快地朝天边飞走。   阴怀江也随之消失在原地。   此时的揽月阁一隅恍如白昼,灿金的飞龙盘旋在立柱上,口中衔着的巨大宝珠发出耀目的莹润白光,在这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却有一物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只棕色的小麻雀,悬停于金鹤头顶,原本灵活的绿豆眼失了神采,呆滞的仿佛一个死物,可麻雀上方投射的一块方形虚镜中却传出热闹的人声。   李莫萧靠坐在宝座上,左手支着脑袋,漠然地查看监兽探查的信息。   虚镜中最后一个人像消失,呆滞的绿豆眼中红光褪下,小小的麻雀又开始吱哇乱叫。   “阴怀江!”   随着一声低叱,那只秃头麻雀被挥出的绿光打散。   即使李莫萧从不相信阴怀江是白之际的徒弟,可他也绝没想过阴怀江能和凃璃相识,以至于这个消息措手不及的让他有些恼怒。   不过转瞬间,李莫萧又开始雀跃,与妖同谋,不就是赤裸裸的背叛吗?   李莫萧低笑出声,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全都由他说了算了。   “血丹就快成了,我要你在青英会后集齐所有药石,到时候我要给我的乖徒儿送一份大礼。”说是送礼,可李莫萧脸上的神情却仿佛要送人入地狱。   殿中一角处气流涌动,冒出几丝黑气。   “知道了。”一个声音应道。   凃菇山是碎星阁五大山之一,冬天似乎将这里遗忘了,不见冬日银装素裹,只闻春秋兰桂飘香。   在凃菇山的背面有一整片红枫林,“似火烧寒野,如花簪秀峰” 。   阴怀江也喜欢在秋日里寻个好天气独自登上长乐山看漫山红海。   他曾经认为长乐山的那片红枫林已是人间极品,可不想今日他却遇上了真正的世间绝色。   “火漫层林霞彩艳”,这般绚烂的红色恐怕也只有碎星阁这个符家圣地能够滋养出来了吧。   “到了。”涂山月侧头看向阴怀江,清冷的声音里藏着谁也不知的雀跃。   “嗯?”阴怀江疑惑。   高大的枫树绵延不尽,眼前还是和之前一样的蔚然红海,所以……   到哪里了?   涂山月看出了阴怀江脸上的茫然,清浅的眸子中飘过一丝笑意。   “到了山中‘秘境’”。   含笑的低语爬进阴怀江耳朵里,‘秘境’二字竟然如同蚂蚁一般,酥酥麻麻的落到了心上,阴怀江久违地生出了一种名为期待的情绪。   涂山月双手结印,暗金光芒自掌中倾泻,无数光点围成一片一人高的金色枫叶,在遍地红叶的包裹中熠熠生辉。   阴怀江着实被眼前这片发光的金叶子惊到了,涂山月居然在这片红海中用法阵囚了一圈“仙境”。   那片金叶子就是门,穿过那道门,就能进入里头银装素裹的红色枫树林。   这是一片在雪地中绽放的红色精灵,于空灵的遍山白雪中舞出绚烂的红霞。很难想象这是会降临人间的美。 第二十八章 我钟情于雪,也爱掌中红霞   “我钟情于雪。”涂山月望着眼前的莹白,伸手却接下了一叶深红。   “也爱掌中红霞。”他轻声说道。   看出来了。阴怀江心想。   “长乐山也有一片极其广漠的枫叶林。”抖落衣袖上的飞雪,阴怀江又伸手将涂山月肩上的红叶摘了下来。   涂山月侧头,一抹红色撞进他的眸中。   阴怀江正举着一片红枫,脸上笑着。   “秋时它们也如这般绚烂。”他接着说道。   手中的红叶被提溜着叶柄不住转着圈,像是一只扑闪着翅膀的花蝴蝶。   “不过到了冬天我就只能在地上看一些枯枝败叶,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在凛冬里绽放的红枫呐。”阴怀江有些感慨,两指松开,那片红叶便真如蝴蝶般被雪花卷着飞走了。   “这里真的很美。”阴怀江定定看着涂山月。   “我很喜欢。”他说。   “我也是,很喜欢……”你。涂山月说话的时候声音太小了,也至于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就被这秘境里呼哧奔腾的风给吹散。   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心里如春芽般放肆恣意的声响,而那位本该听见的人却只能从一弯清浅的眼眸中窥出一分淡淡的柔情。   涂山月的记忆开始于一座冰冷的尖塔,那时的他太小了,他被囚在那间昏暗的,总是散发着腥臭的石室里,没有莹白的雪,更没有绚烂的红枫,陪伴他的只有数不尽的嘶吼和血气腥臭。   等离开那座塔时,他便开始有了许多秘密,现在,在这片独属于他的银山红霞中走进了一颗闪耀的曜石,他想,他又有了一个秘密。   涂山月的视线一直追着那片飘远的红叶,它一路向前,再也寻不到踪迹。可他心上却永远落下了一片永不褪色的红枫。   “以后我带你去长乐山,长乐山的冬天也很美。”   涂山月没想到阴怀江会对他说这话,心跳漏了一拍,那片红枫也仿佛在他的心尖上雀跃起舞。   话刚落地,阴怀江突然感觉到别扭,他没想到自己也能有说话不过脑子的时候,不说涂山月这人就不是自己想带便能带走的,单就以那位长乐山主人的古怪脾气恐怕就第一个不乐意。   “好。”   阴怀江这厢还没纠结完呢,那厢便早早地接过了橄榄枝。   “那就说好了,”阴怀江欣喜,梅开二度,“等此番事了,我们便一同去长乐山巅,赏日照金山。”   “好。”涂山月伸出手,掌心的红叶也如蝴蝶,冲破飞雪去追寻它的远方。   ————   冷厉的剑气刺破长空,将空中飘扬的绿叶撕碎。脚下巨幅八卦金光闪闪,空中万把飞剑杀气凌凌。   在一个足以容纳万万人的巨大广场中央,有两道金、绿光柱破天而去,直冲九霄。   “温念玉剑长不愧是临门剑宗一等一的天才,刚才那招‘剑开天门’竟然颇有剑首楚天蝉之风,其势所向披靡、锐不可挡啊。”一个身着蓝衣的青年毫不吝啬地赞赏着台上的青衣人。   “是啊是啊。”   “温剑长确实有剑首之风。”   青年周围的其他人听到他说这话,也都纷纷附和。   唯有一粉裙少女似是不愤,撇撇嘴:“他算什么天才,依我看那温念玉比起师兄你来,可差得远呢,况且还不是……”   “如葵!休要胡言!”青年眼见自家师妹越说越猖狂,不得不出声呵止,“温剑长剑术之高超乃我辈所不能及,以后你万不可再口出狂言。”   “哼!”粉裙少女不服,圆润的杏眼亮晶晶的闪着,欲要争辩,“他本来就比不上………”   比不上什么?   阴怀江正竖起耳朵等着那位‘如葵’的高见,可她却突然像被人毒哑了嗓子,瞬间没了声响。   阴怀江等了片刻,还是一点动静没有,视线从远处高台收回,往自己右前方挪去。   ‘如葵’在一众水蓝中显得尤其醒目,此时少女眼中挂着水珠,粉唇高高翘起,满是委屈。   “禁言一个时辰。”蓝衣青年毫不留情,残忍宣判。   “哼!!”少女不再装乖,高声表达自己的愤怒,“哼!哼!”   她两手粗鲁地抹掉脸上的泪珠,冷睨了眼青年,转身气冲冲走了。   青年无奈,示意了眼身边的小弟子,小弟子显然有经验,熟练地追了上去。   “蓝家小师妹果然是性情中人,不像她那个师兄,老古板。”赵思尧在阴怀江身边指指点点。   老古板?阴怀江可看不出来。   试问有哪一个老古板肩上会缀着蓝羽琉璃宝珠云披,背上还背着一把八尺巨剑?   “好!”   “好!”   周围传来雷动的叫好声,所有人都神情激动地紧紧盯着高台中央那处爆发出的夺目光彩。   今日是青英会的最后一场比试,由碎星阁涂山月对阵临门剑宗温念玉,两人同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分别代表了如今符修和剑修年轻一辈中的最高战力,究竟谁更胜一筹,能夺得这届青英会的魁首,今日就可一见分晓。   涂山月左手托起一枚青玉法印,玉印金光璀璨,其上碧青辟邪兽吐出磅礴灵力,   右手成掌,向前推出,无穷金光凝成一堵坚硬金墙在身前竖起,将对面杀气腾腾的飞剑挡下。   可万把深绿灵剑宛如剧毒青蛇,一触到金墙便自动吐出毒液,试图将金墙腐蚀洞穿。   温念玉临风而立,目光凌凌,绝美的脸上闪过手中剑冰冷无情的刃光。   深绿灵剑飞速旋转击刺,金墙被激起一圈又一圈晃荡的波澜,万缕深绿色的灵光杀入金海,搅起翻天狂涛。   台下众人眼看着涂山月身前原本伫立的金色灵墙,在万把飞剑的冲击下转瞬爆开,无数游腾四窜的深绿裂痕宛如世间剧毒顷刻间消融了筑起的高高灵墙。   温念玉眉眼带笑,足下轻点,飞掠上前,手中青剑划出一道凌厉光影,原本四散在空中的灵剑纷纷涌入青光。   刹那之间,青色巨芒遮盖天日,竟然在温念玉身后聚起一把巨大无比的光剑,风起剑动,以摧枯拉朽之势追撵上前。   涂山月收掌掐诀,指尖金光点点,在空中画出一道灿金灵符,手腕翻转将灵符托于掌上。   眨眼的功夫,巨剑已经破开灵墙,从天杀来,眼看着就要将涂山月斩于剑下!   “师兄!”   “师兄你快出手啊!!”   阴怀江冷不丁听了一嗓子赵思尧声嘶力竭的呐喊助威,不甚明显地皱了皱眉头。   赵思尧还是太聒噪了。   不光赵思尧聒噪,台下其他人也都像是煮开的水一样,沸腾得激飞了锅盖子,七嘴八舌热烈讨论着。   但也怪不得众人如此激动,毕竟像今日这般撼天震地的大场面可是轻易看不见的。   上一届的青英会涂山月不曾参加,以至于那温念玉竟然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的摘下魁首。   自此临门剑宗便凭着连续三届摘下青英会魁首的强横实力,在天下广纳剑徒,其势力隐隐有压其他三大门派一头的意思。   可今年就不同了,涂山月参加了,这位符修中百年难遇的绝世天才有极大可能从温念玉手中夺下那顶王冕。   可眼下这位最热门的夺冠手此时的表现却显然不尽人意。   涂山月与温念玉交手已有半刻,温念玉步步杀招,招招紧逼,可涂山月却从一开始就只是竖起来一道灵墙屏障来防御,没有半分要出手回击的意思。   这会儿眼看着那柄巨剑马上就要刺穿他的脑袋,涂山月竟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仅仅伸手画了道符,也难怪赵思尧会急得上蹿下跳。   温念玉踏着烈风,手中绿玉冷剑几乎与光剑同时杀至,可涂山月依旧岿然不动。强盛的灵力荡出一片巨大的深绿灵波,吞噬了点点金光,将涂山月整个罩住。   温念玉持剑,嗜杀利刃马上就要刺入涂山月命门!   涂山月终于动了!   冷肃的白影逆风向后滑退数步,右腕轻转,灵符光芒大盛,眨眼间变成一只巨大无比的金色鲲鹏。   鲲鹏巨翅震动挡下了温念玉灵剑的重击,无数金色光珠从翅上散落,将周围的深绿灵波撞开。   涂山月指尖两点如游龙走笔,舞出一片金色残影。   鲲鹏巨大的躯体上背着数枚闪烁金光的晦涩符文,张开巨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口口吞下绿色巨剑,如奔雷般呼啸着朝温念玉逼去!   不想温念玉竟然也不闪不躲,直直飞向鲲鹏巨口!   而他手中的剑冷峭嗜血,将虚空生生劈开!   温念玉眸中冰冷,手起剑落,在那头灿金鲲鹏的躯体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剑痕。   一个呼吸间,绿金光芒四散激射,原本还咆哮的凶猛狂兽转瞬化为光珠,烟消云散!   涂山月目光冰寒如雪,双手结出八卦法阵,青玉法印上辟邪兽衔着金珠不断释放出强盛的灵力。   众人只见一道刺目白光,耳边惊雷砸下,再睁眼,便是尘飞土扬、断壁残垣。   巨大的汉白玉高台被强大的灵力波轰成一堆碎石,原本盎然矗立的四座金玉麒麟也只留下几段残肢,脚底下踩着的砖石上被砸出近乎一寸深的裂纹。   “……”   “?”   “比武台没了?!”   “什么?”   “他把比武台砸了?!!”   是的,阴怀江对那几头被轰得只剩下几块破砖的金玉麒麟表示遗憾。   不过……以山月的脾性怎么会毫无顾忌的释放出如此大能量的灵力?   况且……   不对!   阴怀江目光一凛,急忙挥开漫天飞尘。   本该同金玉麒麟同归于尽的那方圆台上,却奇异的保下了十寸净土。 第二十九章 魇世   一个淡金色的圆形法阵将涂山月和温念玉团团圈住,两人毫发无损的挺立风中,可却是一动不动,形若木偶。   其他人也发现了台上的异样,在白光之前,涂山月放出麒麟吞了温念玉的巨剑,温念玉也反手就把麒麟斩得稀碎,那柄闪着寒光的绿剑距涂山月只剩三寸。   白光之后,那柄绿剑距涂山月也差三寸,可却是永远都差三寸。时空像是突然停滞了,涂山月和温念玉被困在一个十寸的壁垒里,无休止地战斗?   “师兄他们怎么了?”赵思尧有些惶然,“怎么都不动弹了?”   阴怀江没作声,不动声色的将涂山月从头扫到脚,终于在一小片衣角下找到了一闪而过的深红鱼尾。   一股莫名的心慌升上心头,等他在温念玉身上也找到同样的颜色时,终于验证了心中的猜想——涂山月妖化了。   “阴大哥?阴大哥!”赵思尧有些急,伸手想抓阴怀江的胳膊。   “这是‘缚’字诀。”阴怀江抬脚往前走,左手衣袖下紫光点点。   “哈?”   赵思尧脑壳懵,快步追上,嘴里疑惑地问:“是师兄下的咒?”   确实是涂山月自己下的咒——“魇咒”。属于“缚”字诀的一种,根据中咒者心中的不同欲望,制造出一个完全符合逻辑、符合现世、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的“魇世”。   如果把“魇世”比作一个沙漏,那么在其中得到的欲望满足就是沙漏中不断流出的细沙,本体越有满足感,沙漏流出的速度越快,等最后一粒沙子漏完,灵魂永坠欲望,中咒者将被剥去全部记忆,沉溺在欲望深渊。   “这么厉害的咒术,我师父怎么从来都不教我?”赵思尧心中不愤,为自己打抱不平。   “因为那是禁术。”   一阵花香和着粉尘扬进鼻腔里,呛人的甜腻搅得人浑身都不舒畅。   阴怀江藏起眼中的不耐,朝说话人看去。   萧乐风眉目舒俊,整个人像是从清风中走来。   “‘魇咒’是符法中的禁术,符门中人不得修习,赵师兄当然不会知道。”萧乐风好心解释。   “既然是禁术,那涂师兄又是从何处修习?”一道女声钻出,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田月从萧乐风背后探出头来,粉嫩的脸上娇俏天真,可一出口却咄咄逼人:“赵师兄,你觉得涂师兄为什么会使符门禁术?”   赵思尧目中冒火,咬牙切齿:“田月!你什么意思?!”   他简直想撕了眼前的两个人,他们是想趁着师兄现在不能言语就给扣个欺师叛道的帽子吗?   “什么意思?”田月嗤笑,不甘示弱道:“‘魇术’乃是禁术,而你的那个好师兄居然能将这门禁术运用的炉火纯青,更甚者还在青英会上使出来要置温念玉于死地。   田月看了眼快要发狂的赵思尧,笑得愈发甜腻:“刚巧阁里前些天就有人里应外合劫走了一个大妖,赵师兄觉得这里边有什么门道?”   “田姑娘是从话本子里参出了些门道吗?”阴怀江突兀的接了一嘴。   田月皱眉:“什么?”   “要不然怎么讲得出如此精彩的故事?”   “什么?你说我……”   “看来萧公子修行不到家啊。”阴怀江没打算与田月扯太多,将话头甩给了萧乐风。   萧乐风:“愿闻其详。”   “‘魇咒’虽然属于缚字诀的门类,但却可以与‘灭’字诀相媲美。只是施咒者往往需要耗费足够多的灵力才能维持其中‘魇世’的运行,而且此咒术一旦术成,敌我两方都会被扯入‘魇世’,一旦入魇,那便再也不能有外力介入。”   “许多年前也有符门修士想要修习‘魇咒’,可最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不是在魇世中被耗干灵力,前程修为化为乌有,就是灵魂永坠欲望,身死道消。修习‘魇咒’的代价太大了,后来各符家门派才慢慢将‘魇咒’束之高阁,责令自家子弟不得擅自修行。”   “呵,”田月轻嘲,“说了半天不还是禁术?”   阴怀江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只是那眼神算不上良善。   “山月已经修成‘灭’字诀,这条规矩于他便是废了,比起更高深的法诀,‘魇咒’于他也只能算得上是个锦上添花的小玩意儿,况且……”   阴怀江话锋一转:“况且他又不傻,若想置温念玉于死地,又何必放着‘灭’字诀不用,偏偏要拐个弯用个没甚大用的‘缚字诀’?”   “哦~~”赵思尧做作地挤着脸上的骨头,表情有些滑稽,“所以不是‘魇咒’不能学,只是那些修为低下的人没那个能耐学啊。”   “哎,不对啊,”赵思尧浓眉一拧,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明知故问道:“萧师弟,你不是堂堂监理门首席吗,周长老还没把‘魇咒’教给你?”   萧乐风:“……”   田月:“!”   “噗……噗嗤……呵呵哈……”   一道遮遮掩掩的憋笑声闯了进来,冲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偏又带了几分更令人窘迫的嘲笑意味。   萧乐风连着被人明里暗里羞辱了两次,饶是平日里装得再乖顺,这会儿也冷下脸来,他倒想看看,如今这碎星阁里还有什么人敢不将他放在眼里。   等看清那个畏畏缩缩的鼠辈到底是谁后,萧乐风的脸阴得就快滴水了。   偏偏那人还真是个打骂不得的主,甚至他连一句重话都不能说。   暗自深吸了口气,萧乐风将心底的不快压下,重新换回那副温雅恭顺的笑脸。   “蓝师妹!”赵思尧兴冲冲地招呼着。他一向钦佩这位苍空剑派的掌上明珠 “胡作非为”的胆量,如今见到萧乐风也在这位大小姐手下吃了瘪,竟生出了知音的兴味。   “蓝师妹,你知道我师兄台上使得这招叫什么吗?”赵思尧自来熟惯了,向蓝如葵挤挤眼睛,今日他定要借借那‘胡作非为’的胆。   要不说赵思尧把蓝如葵视作知音呢,那边赵思尧刚抛了个线头,这边蓝如葵便织好了网。   蓝如葵眨眨眼,顺着问他:“叫什么?”   “‘魇咒’,听过吗?”   蓝如葵摇头。   赵思尧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修习剑术不知也罢,而我咒法不精纵然没那本事去学,毕竟……”   他顿了顿,表情似是遗憾又带着几分神往,“毕竟那可是符修大能才可一窥的秘术啊。”   “噢~~~,涂师兄确实大才。”蓝如葵诚心敬佩,下一刻话头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萧乐风,“萧师兄也是年轻一辈中响当当的人物,不如给如葵讲讲这个‘符修大能’才可一窥的秘术?”   萧乐风:“……” 这是谁放出来的疯子!   这招杀人诛心使的好,赵思尧偷偷给蓝如葵竖了个拇指。   果然是性情中人,阴怀江不甚感慨。   “我也是一知半解,蓝师妹若是想知道,不如等涂师兄活着出来再给你好生讲讲吧。”萧乐风狠甩袖子,撂下这句便气冲冲的走了。   “师兄!师兄!等等我!”田月赶忙追了上去,走之前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了阴怀江三人几眼。   蓝如葵和赵思尧对视,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赵思尧笑得都快岔气儿了,伸手揉了揉僵掉的腮帮子,喘匀了胸腔里那口气,问蓝如葵:“你的禁言术这么快就解开啦?”   阴怀江一言难尽的看了眼赵思尧。   蓝如葵也是一愣,后又马上反应过来,指着赵思尧的鼻子:“你偷听我们说话!!”   “啊…呐…怎么会!”赵思尧拐弯抹角绝不承认,“你俩那动静都快赶上打雷了,我就算把两只耳朵捂死也听得清清楚楚。”   “……!!!”蓝如葵的脸颊瞬间红透,指着赵思尧的手指头也颤颤地收了回来。   两根手指快拧成朵麻花,她嘴里小声嘟囔着:“那……那……反正就解开了嘛……”   赵思尧心里骂了句自己没脑子,赶紧找补:“要说师妹是武学奇才呢,才半盏茶的功夫就破了禁言术,实在是厉害、厉害,为兄佩服、佩服!”   赵思尧竖起个大拇指明晃晃的杵在蓝如葵跟前,原本还羞恼得拢成一团的小姑娘,这会儿竟然被三言两语又给哄开了花。   “那是自然,”蓝如葵微昂起头,眼睛明亮灿烂,“小小的禁言术可难不倒我。”   “我师兄就老不让我讲话,一言不合就用禁言术,”小姑娘粉唇嘟起,眉头皱成了个‘川’。   不过片刻便舒展开来,目光炯炯,开始大放厥词:“早晚有一天,我也让他尝尝禁言术的滋味!三个时辰!”   可真狠。   阴怀江眼皮跳了跳。   可是足足比他师兄多出两个时辰呐。   “说了半天你师兄哪儿去了?”赵思尧往蓝如葵身后瞅了几圈也没找见人,正纳闷呢。   “他呀……”蓝如葵伸长脖子,眼珠子溜溜地在一丛人影里转悠,“喏,在那呢。”她抬抬下巴,示意二人看过去。   两人顺着蓝如葵指示的方向看过去——蓝影重重,白衣晃晃,入目皆是缤纷五彩。   就在阴怀江几人说话的功夫,原本被巨大灵波震得稀碎的比武台这会儿已经被各门各派的各色人影围得看不清本来样貌了。   所有人都隔着那圈光幕聚精会神的注视着高台中央那两个一动不动的发光‘人偶’。   金光越来越淡了,阴怀江眼底暗沉,掩在袖中的手指上仍旧闪着潋滟紫光。   他在尝试,试着将自己的灵识引入涂山月的‘魇世’中,可这又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魇咒’是堪比灭字诀的存在,纵他修为再高,也难突破施咒者禁制强行入魇,除非……   “成了?!”阴怀江惊诧,复杂地盯着高台上那片冰冷疏离的白,一抹难言的情绪在心头散漫开来。 第三十章 你宁愿死也要抛下我吗!!!   纵使阴怀江已虚度了百载光阴,也从来没有看到过眼前这般的荒芜。   一望无际的空旷,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一丝活气的,看不到尽头的灰色牢笼。   这里就是涂山月的‘魇世’?   低头看了眼指尖耀眼的紫光,再抬头看看无边无际的灰色迷雾,阴怀江轻叹口气,有些着急又有些许无奈,这场面要他如何找人?   突然,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不知从那片灰雾中钻出来,使劲儿蹭着阴怀江的脚踝。   “什么东西!?”阴怀江被那软塌塌的质感惊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边的东西就已经被踹飞了出去。   那团圆乎乎的灰东西被踹出老远的距离才落地,一落地却化成灰雾又融进了这遍地荒芜里。   阴怀江:“……”   腿上又有一阵黏糊的软绵蹭上来,阴怀江默了片刻,忍住脚底的冲动,低头去看。   这灰色的玩意儿他竟熟得很,是清院那口缸里游着的胖锦鲤。只不过现在应该在缸里吐泡泡的那只是红色,蹭着他腿的这只是灰色。   “小胖子,你怎么在这?” 阴怀江一边说着,一边晃了晃腿,那条灰锦鲤便跟着弹来弹去。   灰锦鲤跃到阴怀江眼前,一双豆豆眼冲着阴怀江眨呀眨,灰色的尾巴狂甩。   下一刻,便领着阴怀江急匆匆地往灰雾里钻。   玄色人影消失在雾色中,可没人知道,在那人走过后的每一寸荒芜废土上,都会留下一片潋滟的紫色枫叶。   阴怀江跟在那条胖鱼后头穿过了无数灰色的废墟荒漠,终于看到了此间唯一的颜色。   艳丽得像血一样的鲜红。   还是熟悉的地方,连绵的山,漫山的红枫……还有熟悉的人……   不知怎的,阴怀江突然想起了两人初见时,他也是这般,一身红衣,一眼惊鸿……   一身血红的人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荒芜的灰雾,涂山月垂首坐在高大的枫树下,腕骨上的雪青色玉珠在他无意识的拨动下转个不停。   寒风刺骨,吹落了垂挂枝头的火红枫叶,也吹灭了他心中残存的温度。   他已经一个人在这片血海中待了很久,自十年前那一朝惊变,涂山月彻底沦为百家争讨的恶邪妖魔,曾经的白衣被染成血红,手上魂魄成海,脚下枯骨作山。   如今这世上,除了一人,再也没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今日,他便是在这儿等着那人。   他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个被自己偷偷刻在心上的耀眼星辰,可星辰却是来收回他最后的一抹光亮。   涂山月面无表情地胡思乱想着,一圈烈火灼烧的刺痛却猛地从手腕上传来。   原本戴在手上的雪青色玉珠此时爆发出璀璨的紫光,紫色灵火瞬间燃烧,将涂山月的整条右臂都浸上了一圈淡紫光晕。   涂山月眉头轻皱,忍着手臂的剧痛,抬眼向那片灰雾望去。   原本化不开的浓雾渐渐散去,从灰蒙蒙的一片中走出一个淡淡的紫色人影。   是他吗?   涂山月站起身,整了整衣冠,雀跃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人……   “我等你很久了。”站在红枫下的人眉目冰冷,透着刺骨的寒。   阴怀江歪了歪脑袋,疑惑地问:“你知道我要来?”   “你现在不是来了吗?”涂山月反问。   阴怀江默了片刻,这出戏进行到哪里了?我为什么会在涂山月的魇世里出现的理所应当?   “我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阴怀江试探道。   “阴剑长是在拿我寻开心吗?”涂山月冷笑一声,心头酸涩,藏在身后的右臂开始发抖。   “我一个妖,除了这片荒虚废土,还能去哪儿?”冰冷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妖?   是了,他合该是妖。   阴怀江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人。   红衣、红发、红瞳,带着嗜血的冰冷,这世间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涂山月这般煞气冲天的妖了。   所以……成了妖的涂山月能被什么欲望困住?   阴怀江挺了挺背,面无表情的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你既然在这儿等我,想必也知道我来的目的是什么了吧?”   沉默,还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涂山月没有回答阴怀江的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颗巨大的枫树下注视着他,血色的眼瞳仿佛冰冻的血液,搅不起一丝波澜,可谁又知道在那片无底的血色深渊中还藏着一颗闪烁的紫星。   “你是来杀我的。”涂山月冷冷开口。   那颗发光的星星最终还是熄灭了。   我是来杀他的?   阴怀江心情些许复杂,所以……他就是阴怀江的欲望?那他想要我干什么?杀了他?   不,不对,阴怀江立刻在心里否认了那个猜测。   魇世的最终目的是让中咒者永远沉浸在欲望中,涂山月是一个高高在上却只能躲在荒芜中的孤独者,而“我”作为整个魇世的欲望中心,带着“杀死涂山月”的任务,如果我杀了涂山月,那么就满足了涂山月“我是来杀他的欲望”,可我若是不杀他……   “山月,我是不会杀你的。”阴怀江放软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   涂山月羽睫轻颤,冰冷的红瞳闪过刹那的失神,背在身后的右手瞬间握紧,灼热的刺痛快要烧透心脏了。   他竟然再一次对这个谎言心动了,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可他还是想要捉住那团紫焰,哪怕只能短暂地拥有一粒火光。   那颗他想要握在手心的光芒正在慢慢靠近他。   “山月,我不会杀你的。”   涂山月听见他的星辰这样对他说,所以他漠视了那把被人藏在身后的冷剑,等待着黑暗中最后一抹亮光的落幕。   潋滟的紫光破开混沌,永远覆盖灰色迷雾的荒芜废土被洒下灿烂的光芒,就连风都变得温柔了,托起树上飘落的红色枫叶追赶朵朵光珠。   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明媚,可独独涂山月,宛如地狱恶鬼。   “为什么?”涂山月的声音冷得吓人,一遍遍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你宁愿死也要抛下我吗!!!!”   阴怀江大气不敢出,他好像猜错了……   是的,阴怀江杀了他自己,就在刚刚,用那把银剑。   “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涂山月一步,一步,踏着遍地鲜血,走到了阴怀江面前。   阴怀江苦笑,他现在才发现自己之前错的有多离谱,他竟然以为涂山月的欲望是“怖”,还妄想着他自己了结了自己,就能帮涂山月破了魇世。可没想到……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摆脱我吗?”涂山月笑着,伸手挑起阴怀江的下巴,暧昧地揉搓着,下一瞬却拔下了他胸口的冷剑。   阴怀江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   涂山月揪住阴怀江的衣领,一用力,将人拉到怀里。   阴怀江撞入了一片柔软的红海,头上阴影盖下,耳廓上拂过的柔软让他心惊。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耳畔的声音冰冷得仿佛末日宣判,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把银剑再次覆上汹涌的血光。   涂山月低垂着眉,眼中尽是偏执的疯狂,右掌一翻,血色法印瞬间崩裂,无数碎光凝成五芒星阵。   “以吾血为契,以吾念为锁,与汝契约!”   “你疯了吗!?”阴怀江目眦欲裂,发疯一样的想要挣脱涂山月的禁锢。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用血契!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与汝契约,本命、相携,死、生、不、灭!”   话落,五芒星阵发出绚丽妍艳的光辉,如一道血色银河倾入,在契者灵台刻下不灭的烙印。   契成!   阴怀江绝望地闭上了眼,穿透两人心脏的冷剑被炙热的鲜血熨烫,他感受着属于涂山月的血液,属于涂山月的强横灵力,正一寸寸的入侵,夺下他心口的每一个阵地。   意识在一瞬的剧痛后戛然而止,最后留在阴怀江脑中的只有那抹熟悉的混着血气的冷香和一句耳边的呢喃……   “你永远属于我……”   心口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感,阴怀江猛地睁开眼,入目灰雾皑皑,蛮虚废荒……   腿上还是那团熟悉的软绵绵。   阴怀江:“……”   阴怀江一脚踹散了那坨胖头鱼,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拦路的灰雾。   他的心情属实不好到了极点,本想着奉献自己一把将那混小子救出去,可没想到还真把他自个儿给“献”了出去。   血契,涂山月怎么敢喃!那玩意儿一旦契成,便是不死不休,生死同命,涂山月倒真是看得起他!   阴怀江被涂山月的混账行径气得不轻,一边马不停蹄地赶往深处的血色秘境,一边在脑子里筹划算计。   就刚才的情形来看,涂山月显然要被欲望虏获了,他原本打算用个温柔的法子帮他破了魇世,但眼下看来却是不得不用暴力解决。   手中银剑斩开遍地血色,潋滟的紫光将愈加浓稠的深黑雾瘴撕碎,天地间唯一一抹红傲然而立,孤独地站在黑暗废墟中……   往来几百年的岁月里,阴怀江自诩不是一个柔软的人,他是世间最利的刃,最冷的刀。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在将来的某天,会有一个人,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他心颤。   或许,是因为那双血色的瞳太悲伤了吧,以至于……   以至于,在与它对视的刹那,心甘情愿被拉入深渊。   “我等你很久了。”涂山月眉目冰冷,整个人透着刺骨的寒。   阴怀江什么也没说,一步,一步,踏着遍地鲜红,走向了他。   自那人出现后,涂山月的血色眼瞳终于有了另外的颜色,如流星般灿烂耀眼的紫光在他眼中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第三十一章 一个吻   “山月,”阴怀江的声音温柔极了。   “山月。”他反复唤他,像是情人间的低喃。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永远。”   阴怀江许下了最珍重的誓言,可涂山月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毫无反应,毫无动作。   不信?   阴怀江眼眸微暗,看着那双冰冷的血瞳,终于下定决心,倾身凑上去……   时空乍然静止,一朵绚丽的海棠在无人知道的荒土里悄然绽放。   涂山月死死盯着阴怀江,眼中的血色褪去,可留下的疯狂更令人心惊。   “你、你刚刚……”涂山月声音有些抖,带着狂喜,带着不确定。   “你该出去了!”阴怀江强硬打断他的话,可看着那人瞬间落寞的眼神,又心软了。   “出去再说。”他不自然地别过头,耳廓红红的。   “好。”涂山月乖乖应道。   下一刻,空间破碎,灿烂的紫色流光从裂纹中倾洒,穿透黑暗,将这片藏在涂山月心底的废土染上亮眼色彩。   如墨羽一般的两扇眼睫骤然睁开,灿烂的紫光于刹那间消融在灿阳之下,入目一柄冷剑直刺过来,与涂山月只余三寸。   涂山月:“……”   默默退后几步,涂山月的视线顺着剑上冷光落到持剑人身上,脑子里却走马观花地闪过几段零碎画面。   一刻钟前,温念玉一剑斩碎了他用灵力幻化的鲲鹏,他正想施咒脱困,可体内藏匿的妖丹却突然暴动。   就连之前阴怀江特意为他凝成的那圈婻諷青色光膜也开始一点点消散,涂山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不受控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点妖化!   不得已他施展了‘魇咒’,这才免了自己现出原形被当众枭首的灾。   好在魇世虚像虽然凶险,他也全须全尾的出来了。暴动的妖丹现在乖顺地呆在他的灵台里,那圈青色光膜依旧罩在上面。   只一点有些奇怪,原本清透的血珠子上竟然出现了一小片奇怪的阴影,看得久了,他恍然产生了一丝错觉,那片凭空出现的阴影上似乎闪着微弱的紫光?   紫光!   对了,涂山月想起来了。   在他将将脱离魇世时,眼底几乎被一片潋滟的紫色占满,然后一睁眼,紫光消散,他的记忆也随之出现片刻空白。   涂山月莫名感到心慌,他努力地想要回想起在魇世中发生的一切,可脑子里的那些画面却始终被一层薄薄的紫雾遮盖,怎么也看不清楚。   涂山月拧着眉,有些焦躁,他分出了一丝灵识想要将那些紫雾拨开。   金色光珠刚刚触上那层紫雾,一股巨大的悲痛毫无来由的从他的心脏涌出,如巨浪般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涂山月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捂着心口处的剧痛,木木地转过头,下意识在底下乌泱泱的人影中搜寻。   很快,他的视线跌进了一片静谧悠远的黑色海洋。   因为隔得远,又有一层光幕的缘故,阴怀江只能看到涂山月在脱离魇世后似乎有一瞬的迟疑,却又立刻回过神来,开始在人群中寻找什么。   再然后,他便又看到了那双他永远也忘不了的眼睛。   怎么了……他发现了?   阴怀江眨了眨眼,有些心虚,与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主人终于大发慈悲,收回了视线。   涂山月仔仔细细将阴怀江从头到尾检查了几遍,终于确定阴怀江身上没有丝毫不妥后,他那满腔的毫无来由的悲痛才愿意消停下来。   他直觉,在那些被刻意遮盖的记忆下一定藏有什么,一旦揭开,必定万劫不复。   涂山月敛下心思,视线重新聚于十寸之外的一衣青绿上。   此时温念玉持剑的手纹丝不动,在众人眼中他仿佛和之前并没有两样,依旧如青竹一般傲然挺立。   可涂山月却看到了那株翠竹正在走向死亡。   一缕缕带着衰败死气的黑线从脚底窜出,几乎围成了一个壳将温念玉团团困住。   那张如牡丹般妍丽的脸孔褪成死尸一般的惨白,正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条又一条扭曲的黑线,嘴角两边诡异地勾出一个大弯。   温念玉快陷落了。   涂山月目光沉沉的盯着那张堕落的神颜,片刻后,抬手,衣袖卷起半扇金色流光。   他唇齿微动:“破。”   指尖金光倏然跃出,金色光箭将黑壳击穿,那些在温念玉脸上生长的黑线也在瞬间抽离强行拢成一张黑盾。   下一刻,光箭化为烈焰,将黑盾烧成灰烬。   众人只感觉又是一阵刺目强光,等再抬眼去看,原本笼罩在涂山月和温念玉两人身边的法阵已经消失,两人依旧立于台上,如初时一般模样,白衣冷傲如天山雪,绿衣挺拔如林中竹。   “现在什么情况?”赵思尧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比武台。   “魇咒破除了。”一道男声从旁边钻出来,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两个人同时破了魇咒?”   赵思尧往旁边瞅了瞅,张尘启不知何时寻了过来,与蓝如葵站在一起,万年不变的木头脸上裂开几条缝,正目瞪口呆地瞪着比武台上的人。   “同时破了咒……”张尘启皱着眉,小声嘀咕。   “放屁!明明是我师兄先破!”赵思尧耳朵尖,嘴比脑子快,首先驳回了张启尘的话,又试图找到同盟,“是吧,阴大哥……”   可是阴大哥却没能顺利入盟,甚至连个正眼也不给。   赵思尧拔高了音再接再厉:“阴大哥!”   “嗯?”阴怀江施舍了个眼神,不明所以。   “你说是不是我师兄先破的咒!”赵思尧强调。   阴怀江听到这话下意识抿了抿唇,眼神飘然。   “是吧。”他附和道。   涂山月不仅破了自己的咒,还顺道解了温念玉的咒。   这是温念玉清醒过来后的首要认知,这个认知在他回想起魇世中的每一次沉沦,每一次被欲望吞没的窒息后描摹加深,以至于那些原本隐匿的欢愉,露骨地渗出了让他胆怯的窒息。   温念玉深吸口气,不甘心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惧胆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股近乎疯狂的坚毅。   “我输了。”   温念玉自己宣布结果,丢下这么一句便施施然下台走了,独留底下众人大眼瞪小眼。   “怎么就输了?”   “怎么输的?”   因为温念玉甩下的这句话,整个比试现场继第一次灵力波爆炸后再次沸腾起来。围观了全程的看客们七嘴八舌地激烈讨论着。   阴怀江也被温念玉那个无比潇洒的背影弄得有些懵,善于伪装的毒蛇怎么会轻易舍弃自己的囊中物?   一转眼又看到独自立于高台上的凌凌白衣,涂山月漠然地俯视着那截走远的绿衫,永远噙着冰霜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在想什么?阴怀江有些好奇。   “你在想什么?”赵思尧也很好奇,他发现今天的阴怀江尤其喜欢盯着自家师兄的脸,那张脸上是开了花吗?   涂山月的脸上倒是没开花,只是阴怀江却不自觉地想起在魇世碎片中一闪而过的绚烂海棠。   “我在想温念玉怎么就输了。”阴怀江毫不脸红地忽悠人。   赵思尧眼睛一下亮了,瞬间精神,有些得意:“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技不如人嘛,我家师兄最厉害。”   阴怀江眉头跳了下,心口又痛起来,咬牙切齿:“你家师兄确实厉害……”厉害到随随便便就和人立了血契。   “那温念玉到底怎么输的?”蓝如葵还是没想明白,对众人只说废话的行为感到不满,小声嘀咕,“说了半天到是给个准话啊。”   蓝如葵想不明白的地方现场诸多人也没看明白,可现在两个当事人,一个气势汹汹地走了,另一个只在比武台上冷冰冰站着,看样子也没打算和他们这群没见识的人解释解释。   “池均兄,你这个师侄走得什么路子?”有人开始向王池均打探,“怎么自己先认输了?”   “嗝~~”王池均打了个酒嗝,摸着肚子眼神迷离地看着那人,“什么路子?”   问话人:“……”   “温施主并不是自己破的魇咒。”身穿素白僧衣的人手持九环锡杖,眉目慈悲。   “法清大师的意思是?”   法清遥遥望向高台上的孑然白衣,眼神平静:“是涂施主自己解除了咒法……”   “所以是因为温念玉自己没能破解魇咒以至于羞愧难当,愤而离席?”赵思尧对这番说辞相当不理解。   “没错,就是这样。”蓝如葵信誓旦旦地保证,“刚才我听到法清大师就是这样说的。”   赵思尧眼睛一眯,抓到重点:“你去偷听了?”   “才没有!!”蓝如葵暴怒,气得耳根发红,“我只是路过!偶然听到的!”   “哦~~”赵思尧仰头拖长了嗓子,显然不信。   “你找打!”蓝如葵杏眼一横,说着就要抽出腰上的软剑。   张尘启见状连忙按住她的胳膊斥道:“如葵,不得无礼!”   阴怀江也把赵思尧扯着往后退了几步,对着张尘启微微颌首:“思尧说话一向没遮拦,见笑了。”   张尘启拘谨地笑笑:“如葵小孩子心性,失礼了。”   两个大人默契地揭过了这篇,可少年人却谁也不让谁,没法在拳脚上动手,赵思尧和蓝如葵就开始在眼神上过招。   只是还没等两人分出胜负,一道金光从天而降,伴着铮铮鹤唳抢夺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三十二章 青英会魁首   李莫萧骑着白鹤乘风而来,手中如意轻轻一挥,青光所到处高台凭空起,遍地残垣恢复如初,就连那四座金玉麒麟也完璧归赵,广场上甚至还多出了几个蟠龙纹香筒,正燃起袅袅青烟。   符修之人都喜熏香吗?   阴怀江吸了吸鼻子,又想起涂山月房中的馥郁茉莉。   涂山月看着白鹤上那威风赫赫的金衣道首,眸中冷色更甚。   几不可闻的铁锈味儿和着几缕檀香窜进胸膛,又搅得他血液翻滚、灵力乱涌。   “师尊。”涂山月垂首,对着李莫萧恭敬行礼。   李莫萧站在白鹤上审视着他,幽深的黑瞳如一汪死水,冰冷、了无生息。   “你做得很好。”   白鹤上的人开口了,可明明是夸赞的句子却寡淡如白水,不见丝毫赞赏欣喜之意。   李莫萧走下白鹤,坐在高位上,俯视着脚下众生,眼中流露出几丝得意,等他再看向涂山月时就又带上了三分虚假的温情。   “刚才本尊在灵虚镜中见你灵台不稳,可是受了伤?”   李莫萧这话问得怪,涂山月看起来生龙活虎的,哪里像是受伤的样子,再者说了,若是他灵台不稳,又如何从魇咒中脱身?   “李掌门隔着个镜子看热闹,能看清吗?”蓝如葵躲在张尘启背后小声嘟囔。   张尘启耳朵动了动,腰背挺得更直,将身后的粉裙遮得严严实实。   涂山月神色未变,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红光,轻描淡写的回了句“无碍。”   李莫萧眼中的温情消失,冰冷的眸光落在涂山月垂下的那截脖颈上,雪白肌肤下是跳动的青色生命,无比美丽却极致脆弱。   握着青玉如意的手慢慢捏紧,如同那截脆弱的生命将在自己手中消亡,李莫萧冷哼一声,不仅容忍了涂山月的狂妄,并且还要赏给他片刻的荣耀。   “本尊宣布,青英会魁首——涂山月。”   话落,李莫萧手中如意一挥,青色灵光自天飘散,刹那间姹紫嫣红,百鸟齐鸣。   广场上矗立的一座高耸玉碑上倏然出现“涂山月”三个大字,金光闪闪,好不耀目。   “那是永盛碑,”赵思尧闪着星星眼,开始给阴怀江解释,“意思是永远昌盛,每届青英会魁首的名字都会在上面待一个月。”   永远昌盛。   阴怀江遥遥望着玉碑上闪着金光的名字,眼神晦暗不明。   “魁首已定,接下来便是群英问技。”   李莫萧威严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打破了刚才的沉静,场子刹那沸腾起来,各家子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阴怀江一脸莫名:“?”这又是什么东西?   好在赵思尧是个称职的解说,自觉介绍起了所谓的群英问技。   阴怀江从赵思尧的话中总结出来,‘群英问技’就是一个机会,一个任何人都可以和青英会魁首切磋的机会。   好家伙,这是不把魁首当人看啊,纯纯一个高阶陪练嘛。   李莫萧果然畜生。   阴怀江恶狠狠剜了眼宝座上的金衣,担忧地看向涂山月。   若再进几次魇世,涂山月体内那颗红珠子恐怕得翻天,只希望少些人去‘问技’得好。   只可惜偏不遂他愿,挣着上台的人太多了。   “诶嘿!第二十个!”赵思尧兴奋地数着数,脸上的笑都快堆到耳朵后了。   高台上,一个身穿银灰素袍的人在场上匆匆滚过几圈后,便尴尬地掩面下了台。   这是第二十个在涂山月手中尝过无字法印的人。   阴怀江抬头望了眼西边斜挂的日轮,心里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该结束了。他的心思才刚落,比武台上立刻又飞来一位白衣。   萧乐风?   “又是他!”赵思尧皱眉,语气不善:“他又想干嘛?!”   又?这个字用得有些关窍。   阴怀江突然想起,他第一次从赵思尧口中知道的萧乐风——一个诬蔑涂山月的、爱出风头、善装乖的监理门掌使。   “诬蔑……”阴怀江下意识又念叨了一句,看向萧乐风的视线逐渐危险。   萧乐风飞身上台,对着涂山月行了个虚礼,温润有礼地喊了声“涂师兄”。   可涂山月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并不答话,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哼!臭德行!”   阴怀江耳朵里突然冒出一句咒骂,打眼一瞧,说话的人竟然还是熟识,正是那日在碎星阁门口给他们领路的小弟子。   第一次见他时,阴怀江只觉得此人虽然藏着点小心思但还算是个单纯少年,可今日再见却仿佛变了个人。   眉目间溢满的讥讽戾气几乎抹掉了天真的少年气,只剩下刺人的乖戾,圆睁的眼仁布满红丝,直勾勾地瞪着比武台。   “小人!”小弟子又唾骂一声。   阴怀江掠过那人头顶,抬眼看去正巧看到萧乐风又对着涂山月极近恭敬地行了礼,接着似是委屈地开口。   “自三年前败于师兄后我便一直以师兄为典范,心中也存着有朝一日能与师兄比肩的祈愿,可.....”说到这儿,萧乐风顿了顿,一直看着涂山月的眼中带上了几分神往,但下一刻长睫便垂下,自嘲的笑了笑。   “可师兄却……却自此不愿与我来往……”温雅如月的人蹙着眉也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说话间竟都带着颤音。   “今日师兄夺魁,乐风便想借着这个机会与师兄切磋切磋,也好全了这三年的念想。”萧乐风眉梢上挑着由衷的欢喜,清亮的眸子期待地望着涂山月。   涂山月淡淡看了他一眼:“聒噪。”   “……”   萧乐风眼中的欣喜凝滞,嘴角挂上的笑一点点抹平,垂在身侧的五指几乎快掐进肉里。   涂山月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噗……哈哈哈,”赵思尧忍不住笑出了声,转头就对着阴怀江挤眉弄眼,阴阳怪气道:“阴大哥,你说这人啊,贵就贵在有自知之明,对吧。”   阴怀江眼中带着笑意,正要开口,却不想话头被别人劫去。   田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领着一群人,气势汹汹的瞪着赵思尧。   “人确实得有自知之明,”田月冷笑,眼中的厌恶几乎化为实质,“要是天下修士都和涂山月这样的卑鄙小人一个样,那还了得?萤虫之光还妄与浩月争辉,可叹可狠。”   阴怀江脸色瞬间沉下,幽寒的眸子闪过红光。   赵思尧怒极反笑:“人在做天在看,若论卑劣龌龊整个天下除了萧乐风无人能出其二,他还好意思舔着个脸去碰瓷师兄,也不看看配不配!”   “你!你!”田月气得话都说不出了,伸着根手指恶狠狠指向赵思尧。   赵思尧再接再厉,脸上极近嘲讽:“萧乐风做的那些阴损事不是靠他那张白面皮就能遮得去的,也就你们这等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的蠢人才会把他当个神仙供着。”   赵思尧手指一圈将田月和她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都划拉了进去,接着收回手在脸上拍了拍,挑衅道:“我都替你们丢脸。”   “替你们丢脸。”蓝如葵附和着。   田月牙齿咬得咯咯响,愤怒的脸扭曲成毒蝎,“唰”的一声抽出腰间银鞭。   “去死!”田月怒喝,甩出的银鞭划出一道狰狞红焰,犹如毒蛇飞速扑向赵思尧。   阴怀江抬手,五指带起的青芒筑起一道光罩截下那条呼啸红蛇,手腕一翻,那光罩化为灵网将银鞭裹住。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阴怀江神色淡淡。   最后一个字落地,停在半空的手掐出剑诀,两点幽青化为短剑破开红蛇肚腹直冲田月眉心!   叮琅一声脆响,青剑被一柄飞来的拂尘挡下,千刃银丝带起一阵清凌银光,随即一道光墙将阴怀江与田月隔开。   “胡闹!”   威严的男声从众人脑袋上传过,原本围在田月身后的人顿时散如鸟兽,就连赵思尧也畏畏缩缩地躲到了阴怀江身后。   “田月,你自去思过崖面壁。”赵乾坤不容置疑的裁夺。   田月心头狂跳,握住银鞭的手止不住地发颤,嘴唇惨白,眼睛虚晃着定在空中,刚才那一剑差点要了她的命!   “田月!”   混沌的识海被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破开,田月回过神来才发现那道隔在自己身前的银色光墙已经消失。   赵乾坤正站在她和阴怀江中间,怀里抱着轻飘飘晃悠的拂尘,脸上神情却冷厉得像块生铁。   田月乖顺地垂下脑袋,掩下眸中瞬间迸发的阴狠,怯怯道:“弟子遵命。”   赵乾坤不再看她,径直走到阴怀江面前,冷厉的面色和缓下来,右手随意一甩,拂尘漂亮的划出一道银线搭在肘弯。   “阁中小辈不知礼数,阴剑长见笑了。”赵乾坤脸上带着淡淡的尴尬,不甚自在地客套着。   阴怀江收起满身冷色,甩了甩袖子:“赵长老哪里的话,刚才的事情也是我冲动了,还望赵长老不要怪罪才好。”   赵乾坤嘴角抽抽,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他不自在地左右瞟了瞟,好巧不巧逮住个缩在阴怀江身后的脑袋。   “赵思尧!”   赵思尧听到这无比熟悉的声音,俊脸瞬间皱成包子,小心翼翼挪出小半边身子,讨好地谄笑:“爹。”   “你也去思过崖面壁。”赵乾坤瞪着他,一点不留情,一向秉承公平的他绝不会包庇自己家的傻大儿。   “是。”赵思尧瘪瘪嘴,颇不情愿。   “好!!!”   “好!厉害!”   人群发出阵阵暴喝。   阴怀江回头,一阵强烈热浪扑面而来,灼热的气焰打在脸上让人恍然有一丝置身火海的错觉。 第三十三章 别睁眼   此时,偌大的比武台上烈焰焚烧,火光冲天。强横的气浪将周围的空气扭曲成一个个疯狂流窜的火口,甚至在那些火口窜动时还会吐出小团深红火焰。   一个穿着灰蓝素袍的小道士没来得及躲开,胳膊上落了团小火苗,火焰瞬间窜高化为一条火蛇,眨眼的功夫就将他整条手臂吞噬!   “啊!啊!!救……救命!!!”小道士面容扭曲,手上发疯一样狂甩,脚下却慌不择路到处跌撞。   可哪想他周围的人都是些新鲜出炉的毛小子,一时之间竟然吓得连连后退,眼睁睁看着他整个人被吞入火腹。   嘶哑的痛呼声渐渐细弱,那团焦黑的人形蜷缩起手脚重重摔在地上。   清凌凌的银光破开人群迅疾冲向那团火影,盘在小道士身上的火龙一跃而上,银光如倒泄的洪流泼出又在须臾冻结成冰,只一个照面,火龙便囚于万重寒冰下,又一道银光闪过,冰雕融化成水,最后只在地上留下一大滩焦黑污水。   “尧儿!快!去请琉璃宫医师!”赵乾坤急匆匆吩咐,伸手施了个“长生咒”,又唤来几个弟子小心的抬起人往药阁赶。   “好惨啊。”蓝如葵面露不忍,紧蹙着眉问她师兄:“那是什么咒术竟然如此霸道狠辣?”   张尘启:“……额……”   “噬魂火。”   阴怀江冷淡的吐出两个字。   张尘启:“?”   蓝如葵:“?”   “传说是一种能焚灭万物魂魄的灵火,是‘伐’字诀法印中最厉害的咒术。”   “很厉害?”蓝如葵歪着脑袋,眼中一片茫然,“可赵长老刚才不是很容易就解决掉那条火龙了吗?”   阴怀江被蓝如葵的话逗笑了:“你说的对。”也没那么厉害。   似乎是为了印证阴怀江的话,比武台上的漫天火光突然消失,一粒粒细小水珠以迅雷之势集结,竟然瞬间汇成一汪奔腾怒江,突兀间就将那火焰掐灭。   萧乐风冷着眉,眼中不见分毫意外,好像他原本就知道那团火困不住涂山月。   当然,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能困住他,只要.......萧乐风眼角瞥见一只青烟袅袅的香炉,脸上露出一抹隐秘的、阴狠的笑。   手中招式不变,原本熄灭的烈火重新燃起,只是这次那火红焰舌中似乎隐匿着什么,火焰过处,除了呛人的黑烟竟然还留下了几滴深红血珠。   涂山月冷眼看着那丛炽焰,手中凝起的水幕卷起一个漩涡以吞天之势冲击而上。   水与火交缠厮杀,迸溅出一重重火树银花,竟然奇异地呈现出了一番水火不容之美。   萧乐风眼底闪过一丝狠辣,持印的手下翻,掌心浸出几缕黑气,悄无声息的没入翻腾的火海。   火焰腾得烧起巨光,原本匿在焰舌中的生物冒出血淋淋的巨口,狂啸着撕咬上去。   那是一头从地狱生出的羵羊,雄壮的肢体缠着无数黑红蠕动的肉虫,占据羊脸二分之一的圆形凹陷里有两只灰白肉眼,头上犄角冒血,巨嘴两边各顶出镰刀样的黑色尖牙,羊蹄畸化成类人形的五爪,尖而利的指甲在空中划出一道焦黑火痕。   涂山月急转侧身飞退,焦黑爪尖划过右肩,右掌横劈,水幕旋转直上化为四条水链缠上羵羊四蹄,两手掐诀合围,六边金阵从水中浮出,自下而上带起一圈灿金波纹将羵羊紧锁其中。   羵羊疯狂咆哮,巨大的羊头狂甩,口中不断吱哇乱叫喷出剧毒白液,涂山月下摆处的一片衣角上不小心沾上一点,素色袍角立刻焦黑腐蚀出一个大洞。   不断发散的腥臭混合着空气中一直弥漫的檀香一起冲击着他的神经,涂山月甩了甩头,眼睛紧紧闭上又马上睁开,他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那股异常刺激的味道诡异的让他昏了头。   脑中雾蒙蒙一片,眼睛里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出现了晃荡的虚影。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原本狂暴的羵羊一瞬间静止,肢体急速膨胀,被撑得透明的皮肉爆开,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红肉虫尖啸着如黑飓风一般疯狂窜出,卷起层层火浪飞扑向涂山月!   涂山月撤手,以指为笔,指尖金芒在空中画出符文,深棕色灵文卷成万把锋利羽箭射出,肉虫一被箭矢射穿就噼啪爆裂,黑红粘液四处喷洒,只要一但沾染,便是皮破肉穿。   萧乐风勾起一抹阴戾的笑,眼睁睁看着火焰中那身银白素袍添上一个又一个血洞,心中一直积蓄的怒气似乎也和那些血肉一起被腐蚀个干净。   掌中溢出的黑气愈发浓郁,萧乐风右手隐蔽的勾出一串诡秘符文,五指一挥,符文化为黑烟钻进烈焰,原本血红的火焰悄无声息的染上一层不祥黑色。   涂山月被那些杀不灭屠不绝的肉虫逼着退到火焰边缘,充斥在脑海中的诡异檀香一点点蚕食掉他的意识,眼中看见的只有一片不断蠕动的猩红,心口处一直蛰伏的妖丹暴动,血红的光几乎要将旁边那颗金色灵丹吞噬。   钻心的剧痛扯回了逐渐涣散的意识,涂山月嘴角溢出鲜红,低头去看,竟然是一只黑亮的肉虫正破开皮肉往他心口处钻!   涂山月眼皮猛跳,可还没等他动作,那处被钻开的肉|洞突然传来灼热,蠕动的黑虫化成一滩糜粉。   烈焰焚烧的灼热也在顷刻间点燃全身各个角落,脑中一直紧绷的弦断裂,涂山月眼睫一颤,左手下挥,掌中法印化为几缕青丝缠上腕颈,沿着经脉开出一丛血色荆棘,巨兽蛰伏其中,只露出一双嗜血妖瞳。   天光巨变,狂风暴起,突如其来的猛烈红光在火海中炸开,一把血月弯刀劈天开地般俯冲而下,逼得萧乐风连连后退。   萧乐风两手横档胸前,金色屏障与弯刀激撞,擦出一簇簇火光。   快了……   萧乐风兴奋地倒数,眼中映出的红光激得他血液翻涌,他稳住身形,胸前两手腾挪,金色法印化出鱼鳞王图迎上,弯刀被鱼骨卡住动弹不得。   而后两手掐诀,只听一声“破”字从口中吐出,金色鱼骨变成一根根尖细黑针蜂拥上前,直将那弯刀刺出密麻黑洞。   眼看着那血色弯刀就要被黑针击溃,倏然又是一束红光暴起,更猛烈的灵力波震开火浪,萧乐风还来不及反应,那把被鱼骨制住的弯刀血光更甚,刀体从黑洞处破开,分出四把小钩以奔雷之姿直捣黄龙。   底下众人只看见妖红冲天起,再一眼便换了天地。   半边天色染红,地上焦土半寸,黑烟滚滚,血气腾腾,不似人间地。   “这是……怎么了……”有人喃喃,对着眼前这宛若灭世大灾的前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红色……红色!”   有一人高呼着冲出去,惊恐地指着涂山月。   恰在这时,风烟过去,只一人独立于血色苍穹下……   众人这才惊觉此时的涂山月比之“灭世”也不遑多让。   染血的素袍下荆棘遍布,弯月灵刀垂在指尖舞出一圈残红,面寒如冰,眼尾泪痣艳红似血,妖冶生姿,吹起的发丝生生将那双紧闭的眼眸割出一道血痕!   涂山月满头青丝竟有半数变成血红!   阴怀江心头狂跳,强烈的心慌占据了他半副神魂,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灰色荒芜中唯一一抹孤独的红。   “妖!”   “他是妖!”   刺耳的声音悍然砸穿众人耳膜,终于激起千层声浪。   “妖孽受死!”   一道黑影卷起狂风自天轰然杀下,强横暴虐的剑气逼得近处人生生后退数步。   弯月灵刀停滞了一瞬,随即闪起更艳的红色,眼看着那凌然剑气马上就要刺入涂山月胸膛,只听叮啷一声脆响,火光烁烁,灵刀带着强劲的气旋击退剑锋半丈,弯刃旋直上绞,带起一尾蜿蜒血红。   黑影浑身一震,全身灵气涌入经脉,持剑的右臂青蚺遍布,动作极快地狠斩利劈,几下就将灵刀切成碎段,狂舞的剑影挥出刺目白光,几十道剑气霹雳般炸起。   涂山月仍闭着双眼,空气中覆盖的浓郁檀香在他脑中开出一大朵艳红莲花,那些血莲从潺潺跃动的红液中育出,又迅速枯败衰萎,化成一滩滩血水涌进他的四肢百骸。   涂山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不可逆转的妖化,可那些在他脑子里不断盛放又凋亡的血莲让他整个人被禁锢在那潭孕育着死亡的血红中,他想要挣脱,可四面八方的白色枯骨狠狠切割他的身体、四肢,终于,他看到一只巨大的、恐怖的、沾满血水的白骨枯手刺进了他的胸膛......   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倒,一弯紫光却带着熟悉的温度劈开血雾沉沉的大脑,白骨枯手被紫刃斩碎,那些极尽盛放的血色莲花也被染成绚烂的紫色。涂山月闻到了雨后初霁的清妍,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紫光中伸出,不容置疑地拉住了他。   意识猛然回笼,涂山月睁开眼,还没看清眼前的人,便猝不及防被一片温热笼住视线,只有一点浅红匆匆在他眼中留下痕迹。   “别睁眼。”阴怀江伸手挡住那双血瞳,低声提醒。   掌心处涌起一阵睫毛煽动的酥麻感,阴怀江虚掩在眼睫上方的五指几不可闻的颤了颤。   “别睁眼……”   眼睛上方的阴影消失,涂山月耳边又传来一句轻喃。   吴寅伸出手粗鲁地抹掉右脸上的血迹,浸血的眼凶狠地瞪着那个突然出现的人。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涂山月已经变成自己的剑下魂了!   吴寅怨恨地瞪着阴怀江,全身血液翻滚,喉咙上涌起一股浓重的腥甜。 第三十四章 朱雀引道、苍龙入魂   “阁下是何人?”吴寅咽下口中的血腥,带血的嗓音有些含混不清,“你和这妖……啊!”   话还未说完,吴寅突然痛呼跪倒地,左手臂不断痉挛抽|动,流血不止。   阴怀江冷漠的看了眼刺穿吴寅肩膀的光剑,指尖紫芒一闪,光剑化为四把紫刃小匕从剑口处四散游走,在吴寅身上割出无数见骨深痕。   阴怀江:“慎言。”   冷漠至极的声音砸在场中所有人的脑子里,瞬间冷却了某些人不合时宜的热血。   眼下发生的事情匪夷所思到没有任何人能在今天之前想象得出来,古往今来不出其二的符修奇才居然是妖?   “阴剑长,你今日莫不是要包庇他?”   阴怀江看向说话人,冷哼一声,嘲道:“萧道长,你有这呛人的功夫倒不如把身上收拾收拾,免得让人捉了尾巴。”   萧乐风眼皮一跳,犹自镇定:“你这话什么意思?”   阴怀江:“噬魂火虽列属‘伐字诀’杀器,纠起本源仍是符道神火之一,可刚才我在台下看得分明,萧道长你放出来的神火里居然藏了一只羵羊,萧道长,可否解释解释?”   “羵羊!那不是地狱妖兽吗?”   “神火里怎么会藏有地狱妖兽?”   “怪不得刚才那个小友只是沾上了点儿火星子就把全身都引燃了,我说呢,正儿八经的神火可没那么邪门儿。”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   萧乐风脸色铁青,他自以为做的神鬼不知,可没想到居然能被阴怀江看出破绽。   不过所幸在场中人也唯有一个阴怀江能看透,就算他再如何言辞凿凿也不过是片面之词。   “阴剑长,可要慎言。”萧乐风神情凝肃,将阴怀江的话回敬给对方。   “乐风自幼拜在长老座下,承得是三清正统,修得是无上符道法,又怎会自甘堕落去学那些邪术妖法?况且若我真有异心,同门、长老岂能容我?”萧乐风言辞切切,字字珠玑,将众人心中的疑虑消减了大半。   “诸位同门!”萧乐风振臂高呼,三指高举过眉对天起誓,“若我萧乐风堕魔,必降天谴,魂飞道消!”   话落,三束金光从指尖流出,一道入眉心,一道锁灵台,一道上天听。   这话一出,场上有半数人变了脸色,原本还在犹疑不定的人瞬间倒戈,纷纷开始声援萧乐风,更对阴怀江颠倒黑白血口喷人的卑劣作为嗤之以鼻。   萧乐风得意地看向阴怀江,可与臆想中不同的是,那张冷峻的脸上不见丝毫恼怒慌张,甚至于那双看着自己的黑沉眸子里还装着明晃晃的嘲弄。   怎么回事?   萧乐风皱着眉,下意识将自己刚才说过的每句话翻出来在脑子里捋了遍,他确定每一个字都没有任何纰漏。   萧乐风的一言一行当然没有问题,阴怀江甚至觉得他的这番作为堪称典范,值得天下所有诡辩者学习。   所以,阴怀江决定虚心受教。   “剑士阴怀江,长乐山白之际门下首徒”,阴怀江抖抖袖袍,缓缓伸出三指,一字一顿道:“若我今日助纣为虐、叛道,必降天谴,魂飞道消!”三束青光跃出,同刚才萧乐风的金光一样的轨迹消失在阴怀江眉心。   “这位施主说的是大实话。”小和尚瞧着青光消失在天幕中,肯定地对旁边的老和尚说。   “等等,他说什么?白之际?剑师白之际?!”有人突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台上的玄衣。   “他是白之际的徒弟?!”   不怪众人如此亢奋,白之际那是何等人物,可与剑首楚天蝉比肩,说是半步成神也不为过,若阴怀江真是这位的门下弟子,那他的话就更有分量了。   更何况阴怀江刚许了誓,就算他哪天真的发癫去和妖邪作伍,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人去处置,怕是阴怀江上一刻刚入魔,下一刻就得葬身白之际剑下。   萧乐风总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阴怀江居然在这儿摆了他一道。偏偏他还不得不承认阴怀江的话,可萧乐风不甘心,煮熟的鸭子哪有飞了的道理。   “阴剑长自然是正道翘楚,可涂山月他……”萧乐风还欲争辩,   “涂山月更是拜在李掌门座下,一言一行皆有李掌门躬身教导,难不成他还能在李掌门的眼皮子底下勾结外祸?”   阴怀江一口一个“李掌门”,生怕有人不知道涂山月还有个师傅就坐在众人脑袋上,萧乐风也知道阴怀江就是算准了这一点,话里话外都拿着李莫萧当挡箭牌,只要李莫萧没开口,那旁人就动不了涂山月。   萧乐风看向莲座上的人,心头一颤,顶着李莫萧冰冷的视线,硬着头皮胡搅蛮缠:“那你怎么解释涂山月的满头血发?”   “不是满头,是半头,只有一半的头发成了红色,”阴怀江纠正道,“况且那不是血的颜色,那是朱雀离火,是生命,是希望。”   萧乐风:“......”   台下众人:“......”   “没错,涂师兄分明是突破了境界,引来朱雀神魂栖入灵台,所以才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蓝如葵言辞凿凿,好像那个引来朱雀的人不是涂山月而是她。   “你说是就是?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田月出声呛道。   “呵,”蓝如葵冷笑,“你以为谁都和你的萧师兄一样满口胡言?”   “你!” 田月美目一瞪,唰的一声银鞭抽出直挺挺击向蓝如葵。   蓝如葵满脸鄙夷,不甘示弱祭出长剑。   “够了!”张尘启出声呵止,八尺铁剑横在两人正中,“如葵!师尊平日的教导你都忘了吗?不知深浅、做事鲁莽,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逞什么英雄。”   张尘启虽是在教训蓝如葵,但田月也知道他说这话何尝不是在警告自己,若她当真伤了蓝如葵分毫,那就不是轻飘飘一句思过崖面壁就能了结的了。   蓝如葵虽自诩天不怕地不怕,但对他爹还真怵,只要张尘启一搬出她爹这尊如来,蓝如葵这只孙猴子也得三思而后行。   索性两人今日结下的梁子被张尘启横插一杠,蓝如葵和田月也就借坡下驴,各自收了神通,互相放句狠话就算是揭过了这篇。   可萧乐风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势必要在那半截红发上做文章。   “‘朱雀引道、苍龙入魂’这都是传说中的故事,谁也没见过。”萧乐风直直盯着阴怀江,像是要将他烧成灰,“敢问阴剑长,你又凭什么认定他涂山月就有天大的能耐连创世神兽都得给他的道途铺路?”   阴怀江神情不变:“我确实没见过‘朱雀引道、苍龙入魂’的神迹……”   萧乐风心下一喜:“那你……”   “可萧道长别忘了,纵使我阴怀江眼拙,难道在场的诸位前辈大能还能心盲眼瞎到看不穿山月他乃是天命福泽?毕竟他可是修出了这世间独一份儿的无字法印呐。”   阴怀江话头一转,对上莲座上的赤金冷目:“想必李掌门当初亲自收山月为徒也是想成全了他今后的道途吧?”   阴怀江这话一出,倒是给众人提了个醒,符修一途本就讲究修心一说,若是涂山月心有杂念,又哪里修得出无字法印?   况且涂山月当初可是李莫萧亲自入世带回的关门弟子,李莫萧总不至于老眼昏花到领个妖来毁他仙道吧。   众人耳观鼻鼻观心,心照不宣地巴巴望着莲台,等着那柄青玉如意做最后的决断。   李莫萧阴戾的眼对上那双同样深沉的眸子,一时之间竟也看不透那潭死水般寂静的眼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他之前到还看轻了阴怀江,如今阴怀江三两句把他架上高台,亲自将裁决涂山月的刀递到他手上,可偏偏拴着涂山月的那根绳上还系着他自己。   “山月自幼聪慧,更是深受天命,于符法修行上也比寻常人来的容易,今日他能引‘朱雀入道’本尊着实替他高兴,也算是不枉本尊昔日教导了。”李莫萧威严的神情似乎松动了些许,看向涂山月的眼里流露出温厚和蔼。   “只是道途慢慢,你虽有今日之机缘,却也要心存敬畏,不可懈怠,不可骄躁。”说罢,李莫萧手中如意轻指,一束绿芒洋洋洒洒从涂山月头上淋下。   “竟然是‘功德咒’!李掌门好大的手笔!”一蓝衫少年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   少年旁边的蓝裙姑娘也一脸艳羡:“功德咒啊,我也想要……”   李莫萧不愧是千年的王八活成精,装出的这般至圣先师的模样就是阴怀江都得夸上一个好。   涂山月强忍着厌恶接受了李莫萧赐给他的“功德”,抬起头,遥遥望向莲台宝座上那尊虚伪的神:“弟子谢过师尊。”   李莫萧看清那双清冷的眼瞳,饶是心中早有猜测可还是免不了一阵窝火。   明明该是一双完美罪证的血瞳,可偏偏在他眼皮子底下给硬生生换了色,他倒是不知自己这个徒弟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本事。   李莫萧掩下心中的不愉,目光微沉,换了一副凝重的模样:“诸位,本尊有一桩要事要与诸位商讨。”   浑厚肃穆的声音将所有人的视线都拉向了莲台,众人皆举目,望着李莫萧凝神细听。   “一个时辰前,本尊接到监理门急报,清衡山水镜派被妖孽屠杀,全派上下三千修士无一幸免。”   “!!!”   李莫萧的话无疑是一记重锤,直挺挺地砸在毫无防备的众人天灵盖上,在短暂的震愕过后,一股无言的恐慌在人群中悄然弥漫。 第三十五章 偶遇一个“血人”   “水镜派被灭门了?”一个紫衫银冠的少年人小声喃喃,不断摇着头,“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啊?”   可这个万万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真的不能再真,这是从李莫萧嘴里出来的消息,没有人能够去置喙它的真实性。   水镜派,一个医道可列前十的大派,居然在一夕之间被妖族灭门,实在是一件足以令道门百家为之震痛的噩耗。   “李掌门,真凶是否已经伏首?”法清首先反应过来,一向慈悲的眼里透出几分怒目金刚的凶意,“监理门可有抓住作恶的妖邪?”   李莫萧目露悲痛,沉重地叹口了气:“监理门接到消息赶到时整个门派已无一息尚存。”   “既然现场没有一个目击者,那李掌门又是如何断定杀人的是妖?”阴怀江冷眼看着莲座上那张伪善的脸,仔细分辨着那虚伪面皮下潜藏的真实意图。   “水镜派里的三千修士都被挖空了心,”李莫萧口气冷漠,嘴角极隐蔽地向上挑了个弧度,“这世间除了妖还有谁能犯下此等罄竹难书的罪孽?”   “而且……”李莫萧顿了顿,视线落在涂山月身上,“监理门还在水镜派的议事厅里发现了半枚符印。”   涂山月冷目微滞,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毫无来由的心慌,像是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符印?”   “什么符印?”   有人出声质询,大胆猜测:“难道是有道家人与妖为奸,一起策划了这场惨案?”   “可不仅是水镜派这一个门派,” 王池均晃了晃手中的金葫芦,仰头灌下一口温酒,又说:“最近发生的各种惨案祸事都有那半枚符印的痕迹,这应该是凶手故意留下的标记。”   “或许还与妖族的新王有莫大的关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先是碎星阁叛徒伙同妖孽劫走了温念玉,现在水镜派又惨遭灭门。   他们前脚还在商讨如何剿灭妖族,后脚人家就已然杀到他们眼皮子下,这不就是明目张胆的示威宣战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妖族不想太平那就搅他个天翻地覆!   “李掌门,妖族残害生灵,该诛!”   “对!除妖卫道!守护苍生!”   “除妖卫道!”   “守护苍生!”   .....   众人群情激奋,声浪一声盖过一声。   李莫萧俯视着脚下愤怒的人群,眼中看见的却是一池莲塘里的游鱼,只要随意挑拨,丢出一个饵,便会愚蠢的蜂拥上前。   “诸位道友。”李莫萧开口,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空,压下了狂躁不安的声浪。   “妖族残害生灵致使万物涂炭,妖王更是妄图颠覆天下,吾等修道者,自当顺应天命,诛妖卫道!”   “十五日后,凡我修道者,入天堑界,斩妖除魔!”   最后的一寸日光随着这句话的落地湮灭无踪,黑暗降临……   阴怀江下意识去寻涂山月,四目相对,两人眼中皆是看不清的深重……   自李莫萧在青英会上宣布十五日后进攻妖界,整个修真界仿佛都变了个样,各门各派的精英子弟昼夜星云赶往碎星阁会和。   碎星阁统筹监理门联合其他三大门派一起下放无数岗哨,日夜监视天堑界的一举一动,所有人紧绷着弦开始难耐地等待着十五日的落日。   不过阴怀江倒是有幸避开了那种煎熬,原因无他,只因为阴怀江跟着涂山月领到了其他的任务,包括他们两人在内的一行二十人被派往水镜派探查其灭门一事。   “阴兄,”温念玉脑袋歪向阴怀江,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涂山月,“你说涂兄这头发以后会变成全红吗?”   阴怀江看了眼那半截披在月白衣衫上的红绸子,转头朝温念玉笑了笑,“你觉得呢?”   “我觉得嘛……”温念玉调笑的眼眸里藏着探究,“或许会吧”。   “‘神灵朱雀,引道飞天’,涂道长今后的路注定不凡。”张尘启忍不住插话,语气中带着艳羡。   可若细看却能发现他的眼中除了敬慕还有三分忌惮。青英会上的那方宛若灭世的妖红天穹每每想起依旧令他心有余悸。   涂山月明明跟在阴怀江身侧,却安静地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任由那些关于他的探究、好奇在他躯壳上肆意来往,只冷硬地树立壁垒,隔绝所有窥探。   “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涂山月耳边传来低喃。   一抬眼,两汪清浅幽宁的墨色瞳仁撞进了冰封的壁垒。   阴怀江再次隐晦地看了眼涂山月肩上的“红绸子”,视线又落到他胸口上,意有所指道:“如何?”   自从昨日在青英会上化妖,涂山月体内的妖丹便再不受控制,气势汹汹一刻不停地在他的胸腔中狂搅肆虐,迫切地想要占领整个灵台。   即使是阴怀江,现在能做的也仅仅就是再渡些灵力来维持住覆着在灵丹上的那层青色光膜。   阴怀江担心那层光膜会突然溃散,更担心涂山月会受不住那股蚀心的痛。   “无碍。”涂山月应道,眼中露出清眷的笑意。   他其实并不觉得有多难熬,恰恰相反,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和愉悦。   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珠子源源不断的往他经脉中浸入灵力,涂山月的整个灵台更像是泡在一泉舒凉的灵池中,被独属于某个人的气息所包围,在与无边疼痛的拉扯中,偷享隐秘的欢愉。   阴怀江稍稍放下心来,眼见与前面几人逐渐拉开距离,就又往涂山月身边凑了凑。   “昨日|你突然妖化必不是意外,李莫萧此番遣你去水镜派只怕是大有文章。”   涂山月抬头,对上阴怀江的视线。   “符印。”阴怀江嘴唇微动,无声说道。   还没等涂山月作出反应,前方突然一阵骚动,两人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朝响动处看去。   原来是打头几人在路旁的杂草丛里发现了一个人,那人衣衫破烂,浑身是血,将身后一丛枯草败枝拖出一条乌黑的痕迹。   走近细看,绿头蝇嗡嗡鸣绕,密密麻麻的蚂蚁不断从指缝、颈皮搬运腐肉。   趴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张尘启跨步上前,抽下背上铜剑,在血呼啦差的肩膀上用力戳了戳。   那人被迫翻了个面,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还活着!”惊喜的女声响起,一席紫衫急匆匆过去。   王葶苧从袖中摸出一只玉瓶,将几粒红色药丸喂进那人口中,然后右掌聚起细闪紫光,从眉心轻柔拂过,最后停在胸口上方。   那人原本枯竭的心脏被灌入灵力,重新燃起生机。   “看样子不是野兽攻击,应该是人为的。”张尘启半蹲着,用剑柄挑开了那叠血糊的衣裳。   他的肩胛处有一个血洞,背上全是纵横交错的贯通伤,其中尤属后颈到腰的三条见骨血痕最是可怖。   “鬼爪……”   张尘启头上盖下一片阴影,淡淡的清冷檀香将厚重血腥味儿冲散了几分,他站起身,给说话的人挪了个位置。   不玄走近几步,仔细描摹着那人背上血淋淋的伤口,然后伸出右手,自上而下轻抚而过。   那是一只白到几乎透明的手掌,自腕骨处星月菩提缠至指节,然后在大鱼际垂下一颗七彩水晶。   水晶划过的地方血迹消散,破碎的衣衫下露出几道怪异的三爪印迹,正隐隐约约钻出几缕黑气。   “是鬼爪摩多,”不玄肯定,“就算是救活今后也是废人了。”说完冷漠地收回手,转身就要离开。   不过萧乐风却截停了他的脚步。   “法师不救他吗?”萧乐风拧着眉,似乎不认同他“见死不救”的做法。   不玄淡淡瞥他一眼:“这里有王医师在,哪里轮得到小僧。”   萧乐风被下了面子,一时脸上挂不住,心中更是气恼得不行。可不玄却也是一个他碰不得的主,有气不能撒只能自己憋屈的咽回肚子里。   “那就有劳王医师了。”萧乐风苦笑着看向王葶苧。   “严重了,”王葶苧盈盈一笑,“我本医修,救死扶伤即是我的修行。”   那边王葶苧几人忙上忙下给人刮骨疗毒热火朝天,这边阴怀江几人却一个个袖手作壁上观。   “都说佛普度众生,没想到法师倒是个不落俗套的人。”温念玉好似随口说了一句,软骨头似的倚在树下,浑身的青翠仿佛与背后的古榕融为一体。   不玄看也不看他,只闭目盘坐一心修禅。   温念玉倒也没指望那个冷冰冰的大法师肯搭理自己,转头又去找阴怀江说话。   “阴兄,你看那人什么来头?”温念玉抬了抬下巴,指着那边被几人围成粽子的血人。   阴怀江有些无奈,他不是很明白,温念玉明明看起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不理凡尘俗世的人,怎么老是有这许多问题?   “大概是个可怜人吧。”阴怀江敷衍道。   温念玉:“……”   阴怀江说得倒也不算错,一个差点曝尸荒野的几尽残废的人难道不可怜吗?可温念玉想要的可不是这个答案。   “我刚才仔细看了眼,那人衣角处的花纹看着有些眼熟。”没人肯开口,温念玉只得自己引出这个线头。   “哦?”阴怀江顺着这话头,饶有兴趣地盯着温念玉,“说说看。” 第三十六章 你真是个妙人   “那个纹饰被血和泥弄得脏污不堪,我也只能勉强看出几分轮廓……应当是……”温念玉说得很慢,脑中不断描摹出的几条混浊线条逐渐浮出一个清晰的图案。   “是一株青古草、一面水灵镜。”   “水镜派?”阴怀江拧着眉,眼中满是诧异。   “我也只是猜测。”温念玉这时又老神在在起来,靠回树上,好像刚才那番惊世言论不是他说的。   “或许是温兄看错了,”涂山月突然开口,“监理门回报,水镜派上下三千修士无一息尚存。”   涂山月的话倒是给阴怀江提了个醒,既然是李莫萧亲自盖棺定论的“灭门”,那就断然不会有漏网之鱼。   可偏偏他们却在荒郊野岭找到了一个疑似水镜派“遗孤”的人。那现在最重要的便是……   “他能活吗?”阴怀江的视线跃过挤成一圈的人,落到地上那个生死不知的人身上。   事实证明,那人不仅能活,而且还能比寻常人要活得更久一些。   王葶苧不愧是琉璃宫首席,一手医术使得出神入化,可堪登峰造极、起死回骸。   “可惜没能保住她的灵丹。”王葶苧美目微颦,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惋惜。   “人活着就好,你已经尽力了,”张尘启宽慰她,拉了拉手中的缰绳,让马车尽量走地平稳些,“这姑娘历经死难,必有后福。”   “况且,就这样普普通通的过完一生也挺好。”   王葶苧却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对于这位姑娘来说是不是“挺好”。   她忍不住朝马车里看去,本就不大的车厢里虽装了个人,可还是空出许多位置。   那瘦弱单薄的小人儿静静躺在那里,看上去像极了一株枯萎的玉兰,守着残破的躯体在窄暗的某处里苟延一息。   “居然是个女子,可惜了。”温念玉叹了口气,悠悠说着,“本该是翱翔九天的凤,现如今却只能囚困于淤涂,可悲可叹呐。”   “因果循环,皆是定数。”不玄眸中闪过冰冷的慈悲。   温念玉看了眼和尚,转头对着阴怀江:“阴兄,你信吗?因果循环?”   “我只知报应不爽。”   温念玉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哈哈哈,阴兄果然是个妙人。”   萧乐风听见背后一阵阵叽里呱啦的声响,不悦地朝后看了几眼。   阴怀江四人晃晃悠悠的坠在马车后头,叽叽喳喳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萧乐风好巧不巧正与温念玉撞上了眼,他还来不及反应,就看见温念玉脸上的笑猛然扩大了几分,可这笑却丝毫没有翠竹晚风的和煦,有得只是浸凉的森冷,就像是一条吐信的毒蛇。   萧乐风眼皮猛地一跳,一股头皮发麻的悚然感袭上全身,然后他看见温念玉嘴唇动了动,下一瞬,另外三双眼同时锁定自己。   萧乐风:“……”   “这样说来,那萧师弟这次该是有大机缘了吧。”温念玉浅笑着,突兀地转了话题。   温念玉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另外三个人心中也都各有计较,都不搭话,只是默契地分了几眼同温念玉一起看着那位有大机缘的人。   “乐风兄弟?萧掌使?萧乐风!”   “啊……什么?”萧乐风猛然回神,恍惚地看向旁边的人。   “你怎么回事?” 钱白錿一巴掌拍到萧乐风背上,“丢魂了?”   萧乐风一点没防备,差点被那板砖一样的巴掌拍出血。   “没什么,”萧乐风忍着心里的嫌恶,躲开了又要挨上来的巴掌,装作好脾气说道,“想是刚才为那姑娘渡了些灵力,有些…….”   “有些虚了。”钱白錿了然。   萧乐风一哽,努力压下心里的火气,“是有些倦了。”   “那你不行啊。”钱白錿大咧咧打量了他几眼,又将自己的大块头手臂凑到跟前比划,继续没眼色地挨上去。   “看我这胳膊,再看你那胳膊,你得多练练。”   萧乐风忍无可忍 伸手挡住了几乎快怼到他鼻尖的澎湃肌肉,喉咙里滚出的话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狠劲儿。   “钱大哥刚才喊我作甚?”   “哦,对,差点儿忘了。”钱白錿抹了把脑袋,带起的汗味儿又让萧乐风起了杀心。   钱白錿:“之前放出去打探的探鹰飞回来了,前面有一个小庄子,大家伙儿商量着今晚先去那里凑合凑合,等明日再去水镜派也不迟。”   “正好那马车里的小女子也休息休息,总不能一直在路上颠来倒去的吧。”   “也好,”萧乐风点点头,又看了眼昏昏沉沉的天,“让大家都走快些,这天看起来快下雨了。”   萧乐风话音刚落,一道巨大的雷鸣轰下,满天黑云被激电劈开,紧接着又轰下几道惊雷。   浓黑的云雾将天全部遮盖起来,原本的几息羸弱日光被黑云吞下,满幕黑沉中只看得见瞬息闪过的刺目激电。   阴怀江他们还是没能在落雨前赶到那个村子,那雨在闪过几道雷后便不讲理的全砸了下来,他们一行二十一人,除了坐在马车上的三个,其余人一个不落全都遭了殃。   “这雨有古怪。”阴怀江手里捧着一缕红发,小声说着。   红发的主人往后仰了几分,后颈冰凉处兀得触上几点温热的柔软,耳中清润的声音也在顷刻间添上了熨人热度。   “雨里有一些不太分明的妖气。”阴怀江轻轻说着,满意地盯着手中的红发蒸腾出了轻袅雾气。   又轻轻拢来另一缕,继续用灵力将涂山月的湿发弄干。   昏暗中涂山月睁开微敛的双眼,眼中迷离的醉色褪去,又重新换上浸凉冷意。   “我也有所察觉,这雨来得匆忙,去得匆忙,到像是特意赶来作秀一样。”   涂山月语气平淡,可阴怀江却莫名听出了一种后知后觉的悚然。   他忍不住去循涂山月的视线,暴雨过后的天依旧黑沉如坟墓,黑压压的厚云砸下一排,并列着堵在半空,只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窒息。   “暴雨将至……”涂山月语意不明的说了一句,转过身,看着阴怀江的眼中带着珍重与担忧。   “阿江,接下来的路务必小心。”   “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阴怀江语气轻松,突然伸出手从涂山月腰后拢来半截长发。   涂山月看着那双纤长十指穿过自己的发丝,熟悉的热度瞬间融掉他眸中的冰霜,甚至于他还未作出反应就一路噼里啪啦烧到了胸腔。   “好了,现在你不会着凉了。”阴怀江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将那缎红绸放回他的腰间。   “嗯,”涂山月的声音略显局促,带着干瘪的冰冷,“我们快些走吧。”   话音还未落,人就已经急匆匆拔腿往外走了几步。   阴怀江捏了捏手指,看着那个颇有些不知所措的白影,突然生出几丝捉弄的心思:“你跑什么,难不成我会吃了你?”   白影滞了半刻,脚下的步子随即缓下来。   “你不等等我?”阴怀江踩着地上的脚印,一步步跟了上去。   涂山月彻底停下来,转过身,“我等你。”   “你们两个磨磨唧唧的杵在后头喂蚊子啊?”钱白錿瞧了眼慢悠悠晃荡上来的两人,脸上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温念玉则不明所以地扫了眼涂山月已然干爽的白衫和红发,眼中兴味更浓。   “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对于温念玉眼中的揶揄阴怀江全作看不见,反客为主地向他打探起消息。   “鬼爪摩多。”出奇的居然是不玄在一边应和。   阴怀江意外地看了眼不玄:“法师对这只‘鬼爪’很熟悉?”   “他是我的师兄。”   “哈?!”钱白錿一时吼出了声,两只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   其他三人虽然没和钱白錿一样表现出失礼的惊诧,但耐不住这等秘闻放眼整个修真界来说也实在是头一份。   三个人克制着没言语,但都齐刷刷盯着不玄,等着他接下来的惊世之言。   但不玄单单放出饵,捕到三两只鱼儿后又偏偏不肯给个痛快,只补充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背景后就再不愿透露其他。   之后温念玉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专挑了些摩多近些年犯下的各种出名事迹说了起来。   钱白錿也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人,接着温念玉的话头聊了个天翻地覆。   有了温念玉和钱白錿两人时不时的插科打诨,不玄偶尔的补充几句,阴怀江这五个吊车尾的队伍看起来倒比这阴沉的天活泼了不少。   只不过有一人却是意外,涂山月除了在不玄透露摩多“金蝉院前法师”的隐藏身份时有显出几分兴味,之后的话题仿佛都不能入他的耳,不听、不看、不说,一副死气沉沉又冷漠无比的独立在众人之外。   就这样一行人终于在天完全黑尽前赶到了那个小庄子。与昏沉阴暗的天色不同,整个村庄洋溢着喜人的活气。   此时正是饭点,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出一铲铲炊烟,饭菜的香味和着雨后的草木清香一起吹进人的胃里,村口立着的石碑旁还趴了几个髻角孩童,嘻嘻哈哈斗着蛐蛐。 第三十七章 红烧猪血   黄马驮着车昂首走在村道的泥泞土路上,前蹄一个不慎踩到个泥水坑,“吧嗒”一声溅出几泼泥水来,正正好给旁边的一只“威武将军”换了副泥盔甲。   张尘启有些尴尬地给将军家的小主人赔了个笑,哪想主人家是个泼皮无赖,不依不饶的要求补偿。   “我不管,你陪我威武将军!”小娃娃抹了把鼻涕,脏乎乎的胖手指着泥里那个不停挣扎的蛐蛐,“都怪你,我的将军输了!”   张尘启从没和小孩子打过交道,眼前的小胖娃显然将蛐蛐惨败的事情赖到他身上,可张尘启能怎么办,他不能跑,却也赔不起另一个“将军”。   “小娃娃,姐姐这里有一只神武将军,当做赔礼给你,可好?” 王葶苧笑盈盈的伸出手,将她口中的神武将军递了出来。   张尘启只觉得一阵药草清香从耳边飘了过来,眼前晃过一截玉白手腕。   可等他看清王葶苧掌心的东西时,不禁倒吸口凉气。   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蝈蝈不断抽|动触须在那张玉白手掌上东张西望地试探着。   小胖娃的眼睛登时亮堂起来,两只胖手在衣服上擦擦,欢喜的捧着手去接。   小娃娃得了个新伙计,睁着两只圆咕隆咚的小眼睛笑地开怀,兴奋的看着王葶苧:“姐姐,你们要去我家玩吗?”   “我家可大了,每天都有好多人来。”小娃娃身板挺直,颇为得意。   张尘启福至心灵:“你家是开客栈的?”   “是大酒楼!”小胖娃皱眉纠正。   不识人间烟火的张剑长有些尴尬,掩饰地眨巴下眼,转头询问众人意见。   其他人当然没意见,他们本来就打算在这个镇子住上一晚,此时有现成的领路人,哪还有不领情的道理。   “小娃娃,还不带路?”钱白錿咧着大白牙,迫不及待地招呼众人跟着走。   “嘻嘻,去我家咯!”小娃娃手舞足蹈地蹦跶着,捡起地上的蝈蝈兴奋地跑到马头前领路。   二十多人的队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更何况他们这行人还拖了一辆马车,所以当他们浩浩荡荡涌进小镇时不出意外的收到了所有人的注目。像是一堆碎石突然掷入湖中,在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波涛。   从村头走到大酒楼不过几百米距离,可一路走来,阴怀江却总觉得无形中有一双眼睛藏在暗处盯着自己,让他脊背生寒。   于是他有意无意开始在四周巡查,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窥视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猖狂无忌惮,可阴怀江却反常地怎么也找不见暗中之人。   入耳皆是欢声笑语,入眼尽是慈眉善目。   小娃娃领着众人在“欢聚楼”停下,说是“楼”,其实就是两层黄土楼子。   作古的黄泥在连年的风飘雨打下留下满墙的斑驳裂纹,黑绿色的苔藓在楼角肆意生长,只有两只颜色亮堂的红纸灯笼算是新物件,挂在墙头招揽客人。   小胖娃跨进一只脚,回头冲着众人招手,嘴角的笑几乎快要咧到耳根:“快来呀!快进来!”   阴怀江和涂山月缀在最后进了屋,米粒大的饭堂靠墙紧凑地摆着几张方桌,长条凳凌乱地倒扣在桌上,凳腿儿张着稀稀拉拉的口子喂进去几张结网的蛛。   小胖娃一进门就不见了人影,徒留二十双眼睛对这“满堂彩”干瞪眼,说好的大酒楼呢?   “这也忒埋汰了。”钱白錿瘪嘴嘟囔着,伸手往桌上扒拉下一根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其他人见状也默默的抽下凳子,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不是他们瞧得上这“大酒楼”,实在是现在除了这里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嗨呀!各位客官,怠慢了,怠慢了!”一个尖俏的女声风风火火从后头传来。   众人循声去看,布帘后头先是撞出一只铁茶壶,然后半个身子率先顶出蓝布,是一个女妇人,围着花围裙,右手茶壶,左手茶碗。   小胖娃跟在女人身后,怀里抱着一大摞深褐色的茶碗。   女人脸上堆着笑,脚步轻盈,小跑着过来。   “各位客官先喝点茶。”女人利索地将茶碗摆成一字,壶嘴一抬一落,哗啦啦就是一排香茶。   她招呼小胖娃给其他桌分好茶碗,自己再一桌一桌去上茶。   “这是小店自家晒的红茶,客官尝尝。”   一碗红彤彤的茶端到阴怀江面前,女人脸上的笑仿佛精心练习过一般,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   阴怀江看着杵在自己眼跟下的深褐色大碗,碗口破了个小口子,刚好被一截塞满黑褐色污迹的指甲盖添补上。   “多谢。”阴怀江同样扬起个无懈可击的笑,伸手接过那茶碗。   “这茶香得很,喝完了再喊我续。”女人直起身,乐呵呵的提溜起铁壶遛了一圈儿便往后厨走。   “哎,老板娘,你们店可有什么好吃的?”   一个声音冒出来堵住了女人迈出去的腿。   女人缓缓回头,看向刚才说话的人,红唇勾起:“小店最有名的就是红烧猪血,保证让各位贵客吃了一回想二回。”   “这就是最有名的红烧猪血?”钱盘皱眉犹疑地看着刚端上来的大碗。   碗里一团血糊糊的泥状物勉强凝成个拳头大小的核桃模样,寻常人家的血旺都是平整光滑的表面,可钱盘眼前的这个却偏不,也不知该不该夸老板娘手艺好,竟然能将血旺也做出与核桃壳大差不差的纵深沟壑。   “这家店有些古怪,”坐在钱盘对面的萧乐风此时也察觉出异常,伸手将自己面前的血旺推远了些,“这东西看着不像血旺,倒像是……”   “人的脑子,”阴怀江好心帮人补全了话,葱白的手指捏着根木勺在血核桃里搅来搅去,声音冷淡,“一碰就散。”   手指头卸了力,木勺卡波磕上腕口,再一看,血核桃果真被搅出些白果仁儿,碗里红白浆糊胡搞一通,真真比脑仁还像脑仁。   其他人:“……”   “这是家黑店?”温念玉尾音上扬,显露出些许奇特的兴奋。   王葶苧凑近碗口闻了闻,拧着秀眉轻喃:“不是猪血。”   “那是什么?”张尘启也拿根木勺拨了拨,碗里猪肝红的凝状物晃动几下,流出几条黏糊的白线。   “总不会真是什么人脑子吧。”   张尘启话刚说完,后颈突然吹过一阵阴风,周身诡异地安静起来。   一抬头,五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   张尘启:“?!”   真是人脑子?!   王葶苧对着张尘启摇了摇头,伸手将自己那碗猪血推远了些,才说道:“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吃为好。”   正巧老板娘又掀开布帘晃了进来,脸上还是标志的笑:“这是今儿早上才宰的肉,贵客们都尝尝。”   女人热情地给各个桌都端上一大盘肉,的确像她说的那样,才宰的,新鲜的,甚至碗底都还淌着一滩淡红色血水。   偏偏女人就像没看见一样,又陆陆续续端上来几样其他的菜,一水儿的半生不熟,吱哇冒着血水。   钱盘咽了咽口水,神情有片刻的慌张,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深吸口气,看向女人:“老板娘……”   女人听到声音缓慢的转动脖子,嘴角挂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这……这些菜够多了……不必再上了。”钱盘顶着那双幽黑空洞的眸子艰难地说完。   “这些都是小店的特色菜,贵客们都尝尝。不够再喊我添。”女人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   钱盘:“……”   “老板娘,向你打听个地方。”   女人又缓慢扭过脖子盯着说话的人。   阴怀江莞尔一笑:“水镜派。”   众人:“?”   女人的完美笑容被阴怀江这句话砸出龟裂,脸上热情褪去,无数惊恐爬进她那双空洞的眼睛。   “嘘!”女人猛地凑近阴怀江,食指竖起抵在红唇上,“它会听见的……”   “它?”阴怀江皱眉。   女人脖子动了动想要再往前凑,不巧一截白袖横空隔断,又硬生生将她推出寸许。   “它是谁?”涂山月站起身挡在阴怀江面前。   可女人此时却像是被冻住了一样,食指仍抵在红唇上保持着噤声的姿势,脖颈前倾仿佛下一刻就会凑到你的耳根子。   这般诡异的状态其实也只是转瞬之间,眨眼女人便恢复了生机。   “水镜派被灭门了,我劝你们还是别去了。”   老板娘的回答又是牛头不对马嘴。   “你刚才说的它是谁?”萧乐风追问。   老板娘:“人都死光了,可惨了。”   “它死光了?”钱白錿挠挠头,脑子不是很清醒。   老板娘:“隔壁村子才死了人。”   阴怀江:“全死了?”   老板娘:“是,全死了,就昨天晚上。”   阴怀江:“它是谁?”   老板娘:“死得可惨了,挖心挖肚,死无全尸。”   众人“……”   “呵呵……呵呵……挖心挖肚……死无全尸……”   女人围裙后突然钻出一道稚嫩童声,之前消失不见的小胖娃冒了个头,圆乎乎的胖脸笑得灿烂,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孩童。如果他手中没有躺着一滩黑绿色的烂泥的话。   空气古怪的冷滞起来,豆大的饭堂里铺开二十几人的场子愣是静得瘆人,小娃娃还在笑,笑得众人心头发颤。 第三十八章 魇鬼   “个奶奶的,什么鬼东西!”钱白錿想先发制人,一掌掀翻桌子,强横剑气瞬间将女人砍成两半。   预想中的血脉迸溅不见踪迹,有得只是僵硬如铁的两截干硬躯体,在落地瞬间迅速腐烂破溃,融为一滩肉黑烂泥。   “啊!!!”   孩童刺耳的尖叫慢上几拍,在女人完全烂掉之后才追赶上来。   钱白錿顺手也将他一剑砍了。   也和那女人一样,烂为一滩泥。   “不是人。”萧乐风走上前,想仔细看看。   “不是废话嘛,要是人才是怪哉了。”钱白錿撇撇嘴,捧起一截袍子退到一边擦自己的剑。   其余众人也一拥而上,要去探个究竟。   真难为地上那俩坦诚的母子了,人家都袒胸露腹到只剩一滩烂肉,可这一圈人竟也没一个能看出个名堂来。   “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张尘启嫌弃的杵着剑尖怼了怼肉泥里还算完整的黑红心脏,抬头询问王葶苧,“姑娘可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张尘启问得是他剑尖上挑起的一条肉虫,约一指粗,两指长,首尾两端各有圆结,尾部有触角,头顶长锯齿口器。   “我曾在药书中看过,妖族有一种蛊毒虫,名曰—噬心,可控制心神、炼制傀儡。”   “这种蛊虫一但脱离寄生便会迅速寻觅下一个宿主,一但种下,非死不得消。”王葶苧细细回忆着,又提醒道:“它极易产卵,有如曱甴、耗虫,见得一只便藏有百只。”   王葶苧示意张尘启将那颗心脏割开,果然,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白色虫卵。   “看来确是噬心了。”萧乐风对王葶苧的判断并不怀疑,地上那两滩肉之前的种种行迹足以证明确是两幅肉傀儡无疑。   涂山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阴怀江,阴怀江却极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温念玉一直留意着两人,因此也恰好发现了两人之前的隐蔽交流。   “看来阴兄还有高见?”温念玉突然出声,将众人目光引向阴怀江。   阴怀江心头无语,只随口问了句:“那小娃娃如今在何处?”   “你面前那滩肉不就是吗?”钱白錿长剑一指,看阴怀江的眼神变得不可言说。   “领我们来的是一个活人。”不玄冷不丁开口。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从村口到欢聚楼下,与他们走了一路的小孩确实只是个寻常孩童,只是进入这屋子里后,小孩消失不见,等再出现这才变成了肉傀儡。   钱白錿眯起眼睛,很有探索精神:“那你怎么就能确定那小孩儿不是一开始就是肉傀儡?”   不玄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眼神不可言说。   “确实是活人,我给他翠螽斯的时候探过他的脉。”王葶苧凝神盯着地上一大滩肉浆糊,又补充道:“但是以噬心在这两具傀儡体内的生长繁衍速度来看,他们至少种蛊已经半月有余。”   “可若是这样,我是绝不会探不出的。”王葶苧抬头,目光转向阴怀江,她直觉这位阴剑长或许有另外的见解。   阴怀江也不负众望,说了个新奇的玩意儿:“妖族有种秘术,将族人躯壳练成血尸,再种下蠖蚓卵、噬心卵,便可造出一具血傀。”   “炼制者可以随意改变血傀的形貌体态,相隔万里也能操纵自如。更有大成着,甚至可以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原来如此。”王葶苧点头小声喃喃,掌中紫光迸现。   光刃劈开傀儡脑髓,果然看见一条赤红蠖蚓,只有一节,顶端拱起的脑袋上盖着一张清晰人脸!   钱白錿突然觉得胃里难受,虽然有阴怀江刚才的提醒打头阵,但猛地看见如此诡异恶心的生物,还是差点将他在路上吃的饼给倒腾出来。   其他人也颇不适应,别开眼赶紧让王葶苧处理了。   不过还没等王葶苧动作,萧乐风到手快凝出一把火,连虫带肉块全烧了个干净。   他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既然这两具血傀不是今日才练成,而我们遇见的小童又是个货真价实的人,那……”   “人还没死!”钱白錿豁然出声,抢了萧乐风的话。   “人可能还在后厨,”萧乐风补充道。   钱白錿一听马上就要动作,提起剑便往后厨冲去。   “走!来几个兄弟一起去看看!”他急匆匆小跑着倒也没忘喊上几个帮手。   钱白錿一呼百应,乌泱泱十几个人影一起冲去了后厨。   阴怀江倒没去凑这个热闹,一来他早已料想到里头的情形,不去也罢,二来不巧他刚刚发现了一个更有意思的东西。   进门左边墙角的横梁上供着一个神龛,巴掌宽的红绸把那个四四方方的黑木盒盖得七七八八,里头的神像只隐隐约约窥见一重黑影,饶是阴怀江如此眼力,也不能认清是哪个神佛。   “那是什么?”   冷冽的香味侵入,袭走了悄无声息蔓延到神经的厚重檀香。阴怀江眼尾轻颤,猛地清醒过来,看向神像的眼神逐渐危险。   “伪神罢了。”阴怀江语气不善,突然一扬手,青光飞刃将神龛神像割成两半。   涂山月这才看清那尊端坐莲台的神居然九首九尾,人面兽身。   “你还记得我们当初遇到的蠪蛭吗?”   眼前的神像确实和之前那头蠪蛭有八分相似,可独独剩下的那两分不像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涂山月挂在横梁上的石像就是蠪蛭。   “记得,”涂山月声音很冷很柔,一贯清冽的眼中带上几分犹疑,“可祂是蠪蛭吗?”   涂山月鲜少肯露出这样少年气的愚钝,仰起脖子的样子像极了一条跃出冰面的呆头鱼。   阴怀江眼里闪过一瞬新奇,心里痒痒地想要去摸摸鱼头。   “不是蠪蛭。”   “嗯?”涂山月疑惑地看向他。   阴怀江眼中笑意更甚:“古籍记载,地狱十八层有魇鬼出,九首九尾,二十七目二十七舌,可摄万物夺幽魂。”   “后魇鬼叛逃,出幽冥入人间,吸食人魂精魄,修成鬼道真身。”   “还有一种说法,你看那里。”阴怀江抬头挑眉,指了指妖艳面首上占据半额宽的竖眼。   “魇鬼额上的竖眼就是摄人魂魄的妖镜,轻易不得开,若是有人得幸能一堵其容,那便离死不远了。”   涂山月:“……”   涂山月面无表情与那二十七只醒目对视,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不过……”阴怀江拖长了尾音,突然伸手在涂山月肩上轻轻拍了几下,笑得有些不正经,“山月放心,有我在呢,管他什么魇鬼都不能奈你何。”   涂山月静了几息,心尖上烧起的热度几乎灼得他有些吃不消。   “好,我放心。”   落入耳中的话还是冷冰冰的,可与阴怀江对视的眸中却仿佛盛着一捧火,那火愈烧愈裂,想要拉人共焚。   肩上的热度激得阴怀江心头一颤,涂山月轻轻拍了拍阴怀江肩头,清冷的语气中藏着眷恋,“阿江,有我在呢。”   心口处的契纹隐隐发烫,阴怀江不自在地别开眼。   等了一会儿,涂山月始终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一时有些失落。   “嗯。”   极小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涂山月心神骀荡,眼中光亮愈盛。   “找到了!”   “人在这里!”   钱白錿粗犷的嗓音穿透黑寂给这个怪异的客栈带来几分活气。   阴怀江和涂山月对视一眼,默契地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等两人到柴房时,不大的屋子里几乎站不了脚,十几个高大背影围成一圈,将地上蜷缩在一堆的两人护得严实。   王葶苧正蹲在地上,两手结印,掌心紫光耀耀,紫色微粒散开成网,轻柔地飘进了地上两人的额心。   冷冽的草药甘涩味将满屋的潮气冲散,多日不见天光的昏暗窄屋居然在黑夜中覆上了几分太阳的干爽暖意。   “如何?”萧乐风出声询问。   王葶苧收手,又摸出两颗药丸给两人喂下。   “小娃娃没什么大碍,”她回道,“但夫人被灌下了许多‘梦回’,而且神魂有损,情况不容乐观。”   “魂魄受损?!”钱白錿讶异,“哪个夯货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去对付一个普通妇道人家?”   “普通?我看未必。”温念玉语气怪异,不善的走近地上蜷缩的人。   手中玉骨扇一挥,女人衣袖翩飞,露出大片雪白肌肤。   “你干什……”王葶苧急声呵斥,却又马上收声。只因她看到女人敞开的右臂上居然显露出半扇血红图腾!   王葶苧眼皮一跳,眉头紧皱,伸手将那片衣衫拉开。   是一只醒目,猩红色的眼珠嵌在女人手臂上,仿佛活物一样睁开,邪恶地注视着她。   “别看!”阴怀江突然开口。   王葶苧一怔,赶忙将衣裳拉下遮住那只诡异的眼睛。刚才她险些被那东西迷住了!   “奶奶的,那是什么鬼东西?”钱白錿咽了口唾沫,忍不住爆出粗口。   想他纵横天下二十八载,还从没有遇到这样邪门儿的东西。就刚刚轻飘飘一眼,他居然也险些着了道入了障,就现在他体内的灵珠还在滴溜溜的转个不停。   “是魇鬼。”不玄声音冷淡,口中低喃一句佛语,右腕一抖,七彩水晶抛出,砸下金色“卍”字,醒目瞬间被佛光罩住,屋子里一直笼罩的阴邪气息也缓缓消散。 第三十九章 魇鬼2   那佛光一出来阴怀江便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涂山月身前,涂山月也默契地借着他的遮挡再次强势镇压住体内几近狂暴的妖丹。   涂山月低着头深深吐出口浊气,视线落在右腕上的银白手串上,他又一次庆幸,幸好他遇见了阴怀江。   等妖丹逐渐平息后,涂山月走出玄色阴影重新回到人前,这其实也不过短短几息的功夫,谁也没有发现小角落里这个插曲。   不过涂山月却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人的异常。   刚进门时,萧乐风明明就在王葶苧身后,像个敬职的医者一样就守着那两母子旁边,可现在他却不知何时落在了最边上,距离那对母子最远的角落里。   明明涂山月自己才是刚刚经历了锥心之痛的人,可他现在却觉得萧乐风似乎比他更难受。   张尘启也发现了萧乐风的异样,担心地询问:“萧掌使,你怎么了?”   “嗯?什么?”钱白錿还没搞清楚状况,嘴里喃喃,下意识去看萧乐风,“嚯!怎么了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萧乐风仿佛没了意识,低垂着头站在阴影里,脸上惨白泛着黑气,暴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上立起数根青筋,细看那些青色血管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涌动。   “萧掌使!”一道灰色人影急忙冲过去。   “萧掌使!”他又唤了一声,可萧乐风仍然没有反应。   王葶苧快步走到萧乐风面前,面色凝重的上下巡视了一遍,突然拽住萧乐风的手臂,飞快的撩开了袖子。   王葶苧目光一滞,被她拽在手里的右臂上赫然是一只猩红醒目!   “不玄法师!”王葶苧声音冷肃,左手带住萧乐风手腕半旋向上,右手起掌运起澎湃紫光,两掌相合,紫色微粒被推入经脉,一点点碾过血管中不断涌动的黑点。   不玄眼皮轻撩,右手拇指摁住掌中菩提,掌心拖住七彩水晶,不慌不忙地低吟了一句,金色卍字印脱掌而出,径直朝那醒目盖去。   金光一落入皮肤,萧乐风却突然狂暴,脖子僵硬地挺直,惨白的脸上两只浑浊瞳仁幽幽冒着火光。   王葶苧猛然惊觉左手一片火灼刺痛,一低头,却见萧乐风已反手扼住她的手腕,两手相接的地方诡异地窜起了一丛黑红烈焰。   王葶苧一声惊呼,手掌翻转下盖,灵力在手上凝出一层银色光膜,她竭力想抽回手腕,可腕间的火焰却更烈,萧乐风的手宛如铜铸,死死箍着,让她挣脱不得。   涂山月目光冷冽,那火分明同青英会那日萧乐风困住他的噬魂火如出一辙。来不及多想,他掐诀起咒,指上浅缃色光珠飞速凝结。   可光珠只堪堪凝出几笔模糊的符文就被一道青光打散。涂山月疑惑地看向阴怀江。   阴怀江神色冷漠,极小幅度地摇摇头。   此时的萧乐风显然已经入障,完全控制不住了,王葶苧美目冷凝,不再留手,右掌旋结出三根银针,如冬日冷雨直刺而出。   与此同时,一只灿金佛手从天而降,五指擒住萧乐风的肩头毫不留情地将他往后拖拽。三根银针也紧随其后,分别刺入萧乐风三穴。   王葶苧手臂上的火焰失了本源,在耀耀银光下逐渐湮灭。而那边萧乐风也在佛光的禁锢下逐渐安静下来。   不玄默默按下掌心的水晶,目光沉沉地看了眼阴怀江,可他终究什么也没问。   倒是张尘启讶然出声:“阴先生还会佛家术法?”   “乖乖的,这一个个的都是些什么路子啊。”钱白錿小声嘀咕,阴怀江露得这手着实令他刮目相看,谁能想到一个剑修居然能耍得转拈花手?   “不才少年时曾偶遇一法师,有幸浅学了几招入门的术法。”阴怀江谦虚道。   张尘启一婻諷脸如此的点了点头,想来也是,像阴怀江这种奇才若是不会点儿“杂学”才更奇怪吧。   “王姑娘,你快看看萧掌使怎么样了。”赵青山将萧乐风揽在怀里着急地催促着。   阴怀江对那灰色衣衫的男子多看了两眼,不为其他,只因这一路上他和萧乐风两人几乎一步不离,这个人对萧乐风似乎好得过了头,好到甚至亲自上手给人剥葡萄。   王葶苧顾不上手臂的灼痛,快步走到萧乐风身前细细诊脉。   “怎么样了?有问题吗?”赵青山追问。   不仅有问题,而且还有大问题。   王葶苧皱着眉,又伸手撩开了萧乐风的袖子,左臂上的醒目被卍字金印困住尽显颓势,而萧乐风体内灵珠居然也和这颗妖目一样被佛光金丝囚住。   “萧掌使体内被妖气入侵,灵珠滞涩,”王葶苧斟酌着开口,想了想,又道“还请不玄法师先将卍字咒撤下,我好为萧掌使诊治。”   不玄对王葶苧的要求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抬手飞去一朵金莲,金莲溶进卍字中,片刻后连带着至圣佛光一起隐没。   王葶苧又伸手去探,果然,囚住灵珠的金丝也消失不见了。   钱白錿盯着萧乐风手臂上逐渐消失的眼睛,猛地想起一件要紧事:“萧掌使悄没声的被施了妖法,那我们岂不是一样中招了!”   说着他赶紧去撩袖子,还好还好,胳膊上没多个眼睛。   其他人也纷纷查看自己的胳膊,毫无例外,与钱白錿一样光溜溜的没多出个不该有的东西。   “为什么只有萧掌使中了妖咒?”张尘启疑惑,又去问王葶苧,“王姑娘,你能看出什么来吗?”   王葶苧摇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张尘启转向不玄:“法师,你刚才说这个东西是魇鬼,魇鬼又是什么来头?”   “魇鬼,鬼界三王之一。”不玄言简意赅。   嗯……就没了?张尘启皱眉。   阴怀江无奈,继而补充道:“据载,魇鬼有二十七目,面首上的竖眼是摄人魂魄的妖镜,世间万物落入镜中都可被夺魂摄魄。”   “萧掌使和老板娘胳膊上的红色竖眼就是魇鬼的标记。”   “可我们一路过来并没有看到有妖的痕迹啊?”钱白錿不能理解怎么突然就被鬼给标记了。   阴怀江:“饭堂的横梁上供着一座魇鬼像。”   钱白錿:“哈?!”   钱白錿仰着脖子盯着横梁上诡异的铜像看,心情有些复杂。   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先有噬心虫,后有魇鬼,他们都还没走到水镜派呢,就先出师未捷、中道崩殂了。   “怎么妖族竟事事抢先我们?”张尘启没来由得嘀咕一句。   “什么?”钱白錿没听清,“什么妖族?”   “钱兄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妖族的手笔吗?”张尘启说得笃定,“十日后道门便会攻进妖界,我们这一行人被秘密派往水镜派探查其灭门一案,可行到此处却接连遭遇诸多妖祸,难道只是巧合?”   钱白錿一听,也觉得张尘启说得有理,不说别的,就单单横梁上那座魇鬼像,就不该是普通人家里该出现的东西。   张尘启:“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妖族能事事领先,此行就连萧掌使都不明不白的着了道。”   “这还不简单,”钱白錿偷看了眼涂山月,脸上露出一丝轻蔑,“可别忘了,那个叛徒还没抓到呢。”   钱白錿说话时并没有收着声,因此就算隔得远了些,阴怀江和涂山月还是把那二人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   “那尊魇鬼像,其实我还在另一个地方看见过。”阴怀江低声说着,手指蘸上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乐”字。   “乐福村。”涂山月心领神会。   “嗯,”阴怀江点头,“当日我从村头一路走到那座阴宅,特意上石板路边那排平房外看了几眼,那屋里的横梁上也供着一个神龛。”   “只是那日天无光亮看得不清,我一直以为供得是蠪蛭,可如今细想,那铜像应该也是魇鬼。”   说到这儿,阴怀江突然轻笑出声,抽了根木筷子将桌子上的那点水迹拨散,眼底暗藏杀机:“看来有人要不择手段的搅浑这趟水呐。”   “山月,”阴怀江抬头,极认真地盯着涂山月的眼睛,“接下来无论发生何事,你绝不可再生怜悯。”   “刚才我只是……”   “我知道,”阴怀江打断他的话,语气柔软下来,“我知你心善,刚才的情形也确实紧迫。”   “但我要你记住,往后只要有我在,你就只需顾着自己,剩下的都交给我。”   阴怀江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多温柔,涂山月看进那双清幽透彻的眼眸,恍若自己的心神也跟着那片眼波荡漾,心甘情愿坠入幽海。   “好,我记住了。”阿江愿以心相待,那他必交之于心。   此时夜色已至墨黑,偌大的村寨里除去他们这座土楼点着灯外,竟然再看不见半点光亮。   张尘启伫在门外,看着眼底的一片浓黑,心头没来由得升起一股浓烈的恐惧,就好像四周被包围的黑暗中蛰伏着一头深渊巨兽,正贪婪地盯着他们,下一刻便会拆吃入腹。   “你快进来!”   张尘启回头,钱白錿停在三米外的光亮里朝他招手,“快过来!老板娘醒了!”   醒了?阴怀江有些意外。   一个神魂受损又被种下蛊毒的普通人,那么轻易就能挣脱魇鬼的七重炼狱幻障吗?   不管阴怀江信不信,事实就是刚才还气息奄奄的人现在确实清醒了过来,甚至还有些生龙活虎的味道。   “娘亲,我饿了。”小胖娃噘着嘴,一脸委屈地盯着秀娘。   秀娘笑得宠溺,手指头轻轻点了点小娃娃的鼻头:“好好好,娘马上给你弄好吃的。”   这母慈子孝的场景放在哪里都是温馨的典范,可偏偏这等温情在此时此刻却显得尤其违和。 第四十章 妖王是他   “秀娘,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阴怀江一进门就听见王葶苧问的这话。   “姑娘,我确实想不起来了。”秀娘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确实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人是醒了,可脑子还睡着呢。”温念玉摇着玉扇,眼底冷光刺人。   “那你还记得今天有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情吗?”张尘启走了过去,不死心的继续追问。   “特殊的事……”秀娘茫然地望着他,突然,眼睛一亮,“啊!对了,今天早上生娘娘显灵了!”   “生娘娘?”王葶苧疑惑。   “对,生娘娘,是我们的守护神。”女人神情激动,眼中闪着异常的兴奋,“今儿早上我和往常一样去祭拜娘娘,谁曾想我刚点上三炷香,就有一道霞光冲着我头顶照下来,我一抬头,就看见娘娘金身显灵。”   “我们家往后就可以平安顺遂了。”女人一脸感激,双手合十虔诚地举到额前,嘴里小声念叨着,“生娘娘保佑……生娘娘保佑……”   听到这儿,所有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得见女人近乎神经质的臆语。   很显然,秀娘口中的生娘娘就是魇鬼。   钱白錿见不得有人受妖孽迷惑,更是对秀娘这副被蛊惑了心智的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心直口快开口:“哪是什么娘娘,你拜得分明是个妖物。”   秀娘猛地睁眼,脸色沉下来,面无表情的样子颇为瘆人。她盯着钱白錿看了许久,最后又闭上眼,说了句“生娘娘慈悲,会饶恕你的”。   “我……”钱白錿语竭,忍了忍没吐出脏话。   “娘,我饿了。”小胖娃拽了拽母亲的衣角,肚子叫唤得震天响。   秀娘睁开眼,摸摸了小孩的头:“小宝乖,娘这就给你煮面条吃。”   “诸位贵客也饿了吧,要不尝尝小店的特色牛肉面?”女人站起身热情的招呼起众人,脸上的笑跟朵花儿似的。   她好像瞬间忘了刚才的剑拔弩张,一身戾气消散,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寻常妇人。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钱白錿被她变脸的利索劲儿惊到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就有劳了。”阴怀江不客气道。   时隔一个时辰,阴怀江又坐到了最开始的位置,并且毫不膈应地开始吃面。   张尘启看他碗里的面几乎见了底,终于忍不住委婉旁敲:“阴兄,你是真饿啊?”   阴怀江莫名其妙瞅了他两眼,反问回去:“不然呢?”   “不该是借着吃面的由头再探探秀娘的虚实吗?”钱白錿神秘兮兮的,生怕被人听见。   阴怀江吃完了最后一根面,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钱白錿:“我是真的饿了。”   “你吃饱了吗?我的给你。”涂山月将他面前丝毫未动的面条推给了阴怀江。   “不用,你吃。”阴怀江又把那碗推了回去,“味道挺好的,尝尝。”   钱白錿愤愤看了两眼对面绵揪揪的二人,埋头吃起了自己的面。嗯?味道不错。   “怎么样?好吃吧?”秀娘端了碟小花生,“哐啷”放在桌子上。   “这方圆百里就属我家的牛肉面最是劲道。”她毫不脸红地夸赞。   “的确人间美味,托秀娘的福今日我可算是一饱口福了。”阴怀江眼里闪着星芒,好像他吃的不是最普通的面,而是仙露珍馐。   阴怀江正经夸人的时候总是会流露出与平常冷峻不同的温柔、甜顺,他又惯会揣度人心,一时间秀娘竟然也被他迷惑,小女儿般地红了脸。   “不过我想今日秀娘该是最有福的人,”阴怀江话头一转,艳羡的目光望向了横梁上的铜像,“秀娘得生娘娘赐福,日后必平安顺遂、福乐安康。”   秀娘一听这话,呵呵娇笑起来,抚了把鬓上的银钗,神情带着感激和窃喜:“生娘娘慈悲。”   她又转头不知从哪里找出三根香,点燃,对着神龛里供着的那个九首九尾面目妖异的像拜了三拜。   “可要我说啊,生娘娘也太过慈悲了,就连那些不敬神明的恶人也不忍过多苛责。”   秀娘背对着众人,阴怀江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耳朵里的女声空灵得宛如鬼魅。   秀娘还在说着:“可祂却不知祂越是慈悲,他们就越是放肆,以至于……”   “以至于什么?”钱白錿忍不住接话。   “以至于最后被剥皮抽筋、挖心挖肚!”秀娘猛地转头,端秀的五官狰狞可怖。   钱白錿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红丝遍布眼球暴起的眼珠,惊得嘴里的面都抖搂出两根。   “她!她!”钱白錿来不及嚼下那口面,囫囵地吼着,“快!快!”   温念玉伸手拦住已经提剑跨出的汉子,一言难尽道:“钱兄,先留步。”   留什么步?!   钱白錿有些火大,他已经对这群人温温吞吞的蜗牛性子忍了很久了,现在那个女人发狂了!发狂……了?   秀娘一脸惊惧地盯着钱白錿,右手不停拍着胸口,显然被钱白錿刚才的突然暴起吓得不轻。   怎么回事?   钱白錿收回踩在凳子上的脚,犹疑地坐下。   那女人刚刚明明就是被妖邪摄住的样子,怎样现在跟个没事人一样?而且似乎还吓得不轻?   钱白錿的视线来来回回扫过阴怀江几人,想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些答案,可惜,没一个上道的,他眼睛都快眨瞎了,一个个却跟失明了一样,不肯看他一眼。   还是秀娘忍不住问了句:“客官可是患了眼疾?”   这下五双眼睛齐刷刷转向了钱白錿。   钱白錿:“……”   “秀娘,”阴怀江拉回了女人的注意力,声音愈发温柔,“生娘娘如此慈悲,竟还有人诋毁不敬吗?”   秀娘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但马上又恢复了恭顺,只眉角蹙着,一副想不通的模样,自言自语:“是啊,谁也不晓得他们心里装得什么,不敬神明,可不得死路一条?”   “你说的是隔壁村子?全村上下被挖心挖肚的那个?”钱白錿现在总算反应过来了,这秀娘已然是个人傀,是有人想透过秀娘的嘴和他们说些“体己话”。就是不知道这背后的操傀手是人是鬼了。   “挖心挖肚、挖心挖肚、”秀娘又开始机械地重复这四个字,就像一个运动中的齿轮突然被卡住,却前进不得,只能重复发出晦涩难听的噪音。   突然,齿轮重新运转,秀娘又恢复了生气,她走近几步,躬着身体,右手捂在唇边,小声道:“就是隔壁村,他们被降下神罚,整个村子全死光了。”   夜里冷寒,秀娘说话的时候不断吐出白气,张尘启透过那圈薄薄白雾,朦胧看见那张雪口中不断开合的红唇,不知为何眼皮一搭一搭地,脑子里卷起浓重睡意。   张尘启甩甩头,企图让自己清醒点。   “他们做了什么?为何要降下神罚?”   涂山月冷冽的声音刺得张尘启眼皮一跳,张尘启深吸口气,瞪大眼睛继续看那张红唇。   “因为他们出卖了灵魂,成了妖王的眷者。”秀娘吐出妖王两个字的时候,一眨不眨地盯着涂山月。   涂山月不明显地怔了下,魇鬼和妖王有什么关系?   “他们成了妖王的眷者,所以生娘娘降下神罚将他们全送去往生了?”阴怀江眯着眼,饶有兴趣地想听听秀娘嘴里还能吐出什么狂言。   “不,他们是被妖王杀死的。生娘娘只收走了他们的福运,而妖王却拿走了他们的灵魂。”   果真大言不惭、狂妄至极啊。   阴怀江心里想着,眼底浸出寒意,嘴边的笑冷如弯钩。   “妖王是谁?”他突兀的问了句。   其他几人也皱着眉,他们此行,明面上是暗查水镜派灭门案,可实际却是搜寻妖族新王的蛛丝马迹。   伐妖之战迫在眉睫,只要找到妖王那他们便可不战而胜。   温念玉虽然并不认为秀娘这个小卒会知道妖王的消息,但当阴怀江问出那句话时,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多用了几分心神。   出人意料的是,秀娘还真给几人指了条“明路”。   “他。”秀娘食指落在涂山月肩头,红唇挑起,勾出一抹妖冶的笑。   温念玉:“?”   张尘启:“?”   “他?!”钱白錿嗓子嚎破了音,对着涂山月上上下下扫了三遍,又满脸鄙夷地剐了眼秀娘,“你在说什么笑话?”   温念玉也一脸吃屎的无语,他就多余给出几分妄念在这个人傀身上。   “秀娘又被魇住了。”张尘启笃定。   唯有三人面上看不出情绪,也不知对这话信是没信。   不玄如老僧坐定般钉在长凳上,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秀娘说得话只是穿耳而过,没有留下任何涟漪。   阴怀江也还是刚才那样脸上带笑、眼中带花,只有深不见底的黑瞳中藏有嗜红杀意。   涂山月没做出任何反应,对着那根指认他为妖祸的手指不躲也不避,冷漠得仿佛局外人。   “秀娘怎知他是妖王?”阴怀江语气温柔,左手搭上涂山月肩头,右手撑着桌沿缓缓站起,清冽的声音里带着引诱,“是谁告诉秀娘的?”   “是……生娘娘……”秀娘吐出的白|浊热浪把冷滞的空气拨散。   涂山月感受到右肩上传来的几点轻柔温度,隐匿在冷面下狂暴的妖丹终于平息,可被他攥在手心的衣角还在无情揭露主人内心的不安。   涂山月有一种感觉,或许秀娘说得是对的,那个所谓妖族的新王就是他。   涂山月相信了秀娘的话,而温念玉四人则更加确信秀娘是在胡乱指摘了,或许不应该说是秀娘,更准确的说法应当是那个幕后操傀手,那些妖族反叛们。 第四十一章 夜探王村   钱白錿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大概,先利用“碎星阁叛徒”给出自碎星阁的涂山月扣上顶莫须有的帽子,然后借由他在青英会上“妖化”的表象让人对他产生怀疑,最后利用秀娘这个人傀的嘴定论涂山月妖祸的罪。   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杀死一个符修高手,甚至还能如蝶振翅般诱出诸多祸端,其计谋不可谓不毒辣。   钱白錿都忍不住想给幕后人竖个大拇指,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想必那个幕后人也没料到他选定的傀儡竟也是个不中用的,愣是没把他们几个给诓骗到。   现在所有的事情已然明晰,唯有一事还悬而未决。   “那个幕后之人到底是谁?”钱白錿想不明白,索性问出来听听大家的意见。   张尘启也猜不透还有谁能有那么大的能耐策划这一切,沉吟片刻后说了句废话:“只要找出那个叛徒,顺藤摸瓜,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钱白錿翻了个大白眼,看来他师父说的不错,背巨剑的脑子都不好使。现在他就只能寄希望于其他四个看着就聪明的人了。   不过可惜,其他几人偏偏看也不看他,还在和秀娘大眼瞪小眼。   “妖王拿走那些人的灵魂干什么?”阴怀江还在继续诱导。   “血、丹”秀娘清楚地吐出两个字,之后便又卡了壳,呆滞无生气地立着,像个无用处的人偶。   “血丹是什么东西?”钱白錿不耻下问。   出乎意料的,居然是不玄回答了这个问题。   “血丹是药师运用邪术炼制的一种可以直接获取灵力的丹药。它的药引子就是妖珠和灵珠。”   不玄的声音天生带着股悯人的慈悲,可现在听到钱白錿耳朵里却莫名瘆人,尤其钱白錿还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更是毛骨悚然。   “那是不是可以认为妖族之所以对我们修真者大开杀戒就是因为想炼制血丹?”张尘启眉心紧蹙,想了片刻后自己回答了,“对了,就是这样,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所有被杀害的修士都是被剖开心腹的。”   温念玉却泼了盆冷水:“你们别忘了,秀娘口中的叛神者可都是些普通人,哪里来的妖珠灵珠。”   “对啊,没道理啊。”钱白錿后知后觉,“为什么呀?”他又去问不玄。   这次不玄却是不说话了。   “在血丹中囚入生魂,则服用者可享人之寿数,承人之运势……”阴怀江顿了顿,继续说道,“有人拿走他们的灵魂应该是用作生祭。”   “真是歹毒!”钱白錿愤恨地杵着巨剑“哐哐”在地上砸出个大洞,咬牙切齿地放出狠话,“等抓到那个妖王,我一定把他剁碎了喂给恶鬼!”   阴怀江眼皮一撩,意味不明的看了眼他。   其实他刚才的话并没有说全,生魂除了可以用作生祭外,还能有其他的作用。   禁咒中有一门法阵,名曰‘摄魂’,用活人之躯浸恶血,抽取血魂摆阵,聚妖或修者于阵中,便可炼制出一副不死不灭的傀儡身。   再利用咒术将傀儡身契成自己的替死鬼,那就等同于有了一个最厉害的打手和最坚固的盾牌,到了最后,等傀儡身彻底失去价值后,便成为了最后一块踏脚石,只要吃下它便可登王称圣,一步成神。   当然这里面还有两个极苛刻的条件,第一,傀儡身的原体必须是半步成神的妖或者修士,第二,吃下这个傀儡身的人自身修为也得要达到半步成神,否则差一个都是白搭,还都得赔了性命。   阴怀江当初接触‘摄魂’这门功法的时候,它的初创者早已湮灭,无人能验证其中真假。   他也仅仅是听听便过了,这么些年来,阴怀江早就将‘摄魂’忘到了天边,可如今猛地一想起,还是忘不了自己初看时的荒诞。   半步成神加半步成神,所以能一步成神? 这是何等荒谬绝伦啊。又有哪个蠢货能信这个?   不,还真有。   阴怀江想到了一个人。   一转头,就与涂山月撞上了眼。   那双眼睛像雪洗过那样冷,可阴怀江还是看到了绵延无尽的悲伤。   他知道了。   阴怀江想,涂山月终于知道了他自己的秘密。   “山月……”阴怀江忍不住轻呼。   自秀娘口中的“血丹”二字落地,涂山月终于确定了此番种种皆由他起,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体内的那颗妖珠。   如今他从儿时起便被藏匿起的秘密终于揭晓,意料之中的涂山月并没有感受到许多痛苦,更多得反而是尘埃落定后的松快。   涂山月对着阴怀江笑了笑,不知为何那双看着他的眼神那么忧伤,但涂山月确定他自己并不需要任何安慰。   因为他的灵魂已经被保护起来了,被一片幽秘温柔的海,被一颗耀目灿烂的星,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穿透记忆中那抹潋紫伤害到他分毫。   “那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的生娘娘其实和妖王就是一个鼻孔里出气的呗,两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凑到一起来祸害人了啊?真他娘的狗东西。”钱白錿骂骂咧咧,杵在地上的剑又捅出来几个洞。   温念玉却隐约觉得整件事似乎过于直白简单了,他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   温念玉抬头,目光在那抹冷白上停留,为什么偏偏是他?偏偏是涂山月?   若涂山月真是妖族遗落的新王,那妖族为何要大张旗鼓的暴露他的身份?是怕他死得不够快吗?   若不是,那又是谁将涂山月推了出来?涂山月究竟是妖族抛出的诱饵还是碎星阁甩出的弃子?   但现在不论温念玉心中如何纠结思虑,目前他们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和妖王有关系的人就只有涂山月。   温念玉能肯定的是,涂山月一定是一个锚点,在这整件事情甚至是伐妖大战中都充当了一个重要角色。涂山月身上藏有秘密,一旦揭露,必定掀起滔天巨浪。   钱白錿到没本事想那么多,他也不需要想那么多。   此番行事有萧乐风领队,又有温念玉这种心思‘诡谲’的智囊,更有不玄这个不称职的护航,他钱白錿只需要老老实实当个打手就好了,到时候指哪儿打哪儿,没必要花心思去猜哪个是背后黑手,他也猜不出来。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钱白錿敞亮惯了,他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   温念玉瞥了他一眼,整了整袍子,摇着玉扇站起来:“睡觉。”   “啊?什么?”钱白錿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睁睁看着温念玉一摇一摆走去了后堂。   “这人怎么就睡觉了?”钱白錿嘴里嘟嘟囔囔,再转头,其他四人也不见了,巴掌大的饭桌上只剩下他一个孤寡。   “你们怎么都走了?“   “嘿!张尘启!”钱白錿叫住最后一个人,“你们都走了她怎么办?”   蓝色的背影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说:“睡觉。”   “睡觉?”钱白錿气笑了,手指头对着木偶一样的秀娘颤,“我踏马是问你她怎么办!”   张尘启像是没听见,步子又快了许多。   “行吧,老子也不管了。睡觉去。”说完钱白錿却是没走,和秀娘大眼瞪小眼眉目传情了会儿,无奈地叹口气,最后还是认命在她脚底下画了个禁锢圈。   没办法,老爷们不干事儿,他这个打手总得填补填补。总归出不了大乱子,就让秀娘在这厅子里陪着她的生娘娘吧。   黄土堆砌的破土楼子矮又小,整个客栈拢共不过十间房,自然容不得阴怀江他们婻諷二十几个人各占一间,只得打挤着几个好相识一起凑合上一晚。   阴怀江和涂山月进了二楼最靠里的一间,进门时阴怀江顺手在门上添了道禁制。   “这事儿你怎么看?”阴怀江一脚跨进去,将门关得严严实实,追在涂山月后头问。   “我......”涂山月刚一开口,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嗯?什么?”清凌凌的声音又从斜对面传来,阴怀江背过身子,弯着腰,正往屋子里唯一一张木摇床上看。   “我怀疑秀娘没有撒谎,”涂山月走过去,指腹上不断摩擦的温凉玉珠变得烫人,出口的话却冷寒如冰:“或许我就是……”   是什么他也没说,可涂山月知道阴怀江一定明白。   阴怀江的确晓得他的未尽之语,眼中血红的瞳仁杀气凛凛,直到床栏上一只同样猩红的眼睛颤悠悠合上,这才满意的转过身:“是又怎样?”   捏在玉珠上的手指蓦然松了劲,他追上去,清冷的眸子中藏着依恋:“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去王村。”阴怀江一边说着,一边手上用劲,一掌下去削掉个泥娃娃的脑袋。   妖异的九头女像骨碌碌落到地上,被一只黑靴踩得稀巴烂。   等清理完了房间里的所有“眼睛”,阴怀江走到窗边,天穹上的月亮被黑色吞噬得只剩下一点极致的弯钩,挂在暗夜中仿佛随时取人性命的死神镰刀。   寅时,一天中阴气最强盛的时刻,阴怀江和涂山月二人并肩行走于无边黑暗中。   冷风刺骨,狂风卷着白雾将巷道边的两排白番吹起,窗框被白纸糊住,模模糊糊映照出两团黝黑阴影。   偌大的村庄仿佛死去,没有一点声响。   “凝神。”阴怀江听到身边人极致压抑的呼吸,伸手握住了那人温凉的腕骨。   雪松般清冽的香气在鼻尖萦绕,被人握住的手腕传来烫人的酥麻,涂山月勉强克制住自己想要回握的冲动,但指尖还是受不了的轻轻颤动了几下。   “你的那颗珠子怕是快彻底融合了,今夜你就在一旁好好待着,别的什么也不要管。”阴怀江再次叮嘱他,环在那人手腕的掌心沁出无数细碎紫光。   醉人的光晕消失,又被黑暗包围。   “嗯。”涂山月低声应和,黑暗中,两指在尚有余温的腕骨上重重蹉磨,覆上了他自己的温度。 第四十二章 永生   王村与欢聚楼相距二十里,中间一条长河横亘其上,将两个村子阻隔成东南两半。   阴怀江还没走近,一股熏天恶臭铺天盖地涌来,两丈宽的河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残肢断臂,蝇虫满天飞,脚下土泥被血水浸透,一踩一个血脚印。   两人默不作声从木桥上走过,顺着血铺成的土路径直来到村口。或许村口这个词并不恰当,称呼为坟岗显然更合适。   茅草盖成的屋顶被掀翻,露出光裸、黑黝的斑驳墙体,只剩下半边的残垣断壁矗立在遍地血水和残体中,无数秃鹫俯在尸堆上分食所剩无几的腐败躯体。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血的味道。   “妖气很浓。”涂山月冷眼看着面前的炼狱,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阴怀江踩在血水中向前走,一只秃鹫正立在尸堆上啃食一副脑骨,黄浊的眼珠警醒地盯着四周。   他还没走近,巨大的黑色翅膀展开,秃鹫振翅飞走,却落到不远处的一根断梁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地上的食物。   “和秀娘说得一样,这些人都被挖了心。”阴怀江微微欠身,地上腐败的右臂上隐隐绰绰可见一圈模糊红印。   “是魇鬼。”他笃定。   地上的这只手虽然只剩下半扇红,但只要是看过那只妖目的人,就决计不会错认。   两人顺着血水往里走,越往深处,血腥味越浓,妖气也越重,到了最后,阴怀江和涂山月甚至有了一种脑袋被按到血罐子里的窒息。   这里实在是人间炼狱,阴怀江却不知为何对眼前的景象有种隐约的熟悉感。   直到……他看到了那颗遮天蔽日的巨大梧桐。   是和魇世中一模一样的血色,一样的死寂,一样的永坠深渊的孤独。   唯一不同的是,幻境中的红枫树成了古梧桐,孤坐树下的红衣人如今也还站在他身边,白衣未染血,仍是道中人。   阴怀江不动声色地偷偷看了眼涂山月,涂山月似乎对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只是微皱着眉,眼中依旧是冷色。   “过去看看。”涂山月抬脚往梧桐树走。   “阿江,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他问。   “哪里奇怪?”   “这些人的生魂并没有被囚在这里。”涂山月语出惊人。   阴怀江这才陡然惊觉,这个原本被魇鬼用作生祭场的地方居然没有一只魂魄!他光顾着看那颗梧桐,竟然连这般不寻常的事情都忽略了。   “他们不在这里,那会在哪里?”涂山月声音幽幽,不知是在问阴怀江还是在问他自己。   王村的所有人都被魇鬼拘走了魂魄,若按照阴怀江之前的猜测,是有人想要用这些生魂摆“摄魂”阵,炼一副不死不灭的傀儡身,可现在炼丹炉的柴火没影了,还怎么炼出仙丹?   但眼下这倒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两人眼前的东西。   一个怪物,或者说一个正在长成的“人”。   两臂宽的树干被掏空,灌满血色的粘稠液体,一个类人形的躯体浑身赤裸的从梧桐树中长出。   粗大的绿色树根盘踞在躯干四肢,胸腔的位置上有一颗红色心脏正在跃动。   “这是什……”阴怀江话未说完,异变突起。   满树的红色粘液被树根抽干倒灌进那具类人形的躯体里,灰绿的躯干迅速染红,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褪成雪白。   “他”双眼处的孔洞睁开,露出两只死灰冷硬的眼珠,光滑平整的面部逐渐扭曲,捏出了一张清冷昳丽的颜,最后一滴红色汇聚在眼睫下方凝成一颗摄人泪痣。   阴怀江:“……”   涂山月:“……”   活生生另一个涂山月!   “涂山月”嵌在面皮上的两只青灰眼珠在睁开的刹那变为浓黑,雪白的肌体上皲裂出黑色螺纹,裸露的心脏开始皱缩,“他”抬起胳膊,欶欶掉落的黑焦肉皮在风中焚灭。   “永、生、”   两个浑浊含糊的字眼吐出,“涂山月”在肉体消逝的最后一刻,指向了“他”的祭主。   阴怀江一把揽过涂山月,手袖挥舞击散了疾冲而来的黑焰飞烟。   参天梧桐从内里焚起炽烈火焰,烫人的火舌打在阴怀江脸上,可他却只能感受到瘆人的刺骨冰寒。   那个从树里长出的“他”究竟是什么?   还没等阴怀江琢磨出味儿来,更大的麻烦又来了。   浓黑的夜色中从四面八方涌来密密麻麻蹒跚跌撞的黑影,正在一步步向两人逼近。   “快走!”阴怀江沉声低喝,可被他拉在身边的人却一动不动。   “山月?”阴怀江喊了声,来不及回头匆匆扯着人往外走。   两人刚走出几步,那些原本还像婴儿学步般步履艰难的黑影突然迅捷起来,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奔袭。   背后焚起的巨火在黑影的身上映出火光,这些蜕成人形的怪物都长着同一张脸,一张绝美昳丽的脸,涂山月的脸。   阴怀江:“......”   “山月,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多出了好些弟弟?”阴怀江搓搓胳膊,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   意料之外的没有回应。   “山月?”   阴怀江疑惑地唤了句,转头猝然撞进一片血海中。   满天满地的红刺得人心痛,万物好像全部堙灭,只有阴怀江周身的红雾被遗落,和他一起被困在了这片黏稠的血色世界。   “山月!”   阴怀江声量大了些,可回应他的只有一遍又一遍从天际传来的须弥回音。   山月……山月……山月……   缥缈的声音逐渐回落,后又湮于虚无。   阴怀江摸不透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只单单回头看了眼,就被莫名拉入了这方纯红世界。   这里倒是和之前进入的涂山月的魇世有些相像,可这儿没有胖头鱼更没有等在深处的红衣人。   阴怀江能确切的感知到这方小世界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个活人。   那么现在摆在阴怀江面前的首先有三个问题,第一,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第二,他要怎么出去?第三,涂山月又去了哪儿?   阴怀江跨出一步,脚踝边萦绕的袅袅红雾随着袍角飘起,轻柔地绺成几缕红绳,想要将两只不安分的脚套住。   突如其来的禁锢感让阴怀江瞬间冷了脸色,几乎是下意识地,脚尖在地上碾出半指紫色光圈,红绳顷刻溃散,只余几粒红点,又融于周身红雾中。   又往前走了一步,红雾中射出数道红丝,猛虎咆哮声穿耳而过,带起一片红橙橙光雾气流。   没了指路的胖头鱼,到来了头拦路的虎。   阴怀江哼笑一声,没再顾忌,冲着那头猛扑过来的虎头甩出三柄紫刀。   紫色光刀旋成浑圆在红色虎头中急戳飞刺,只一个照面的功夫,虎头便被割成细碎红珠,还没落地便又被融进红雾之中。   阴怀江站在原地,盯着周身的红雾等了几刹,突然伸手抓了一把。再摊开,毫无意外地,什么也没有。   他面无表情地摊着手,想了想,手臂往深处送了几寸,五根手指缓缓收拢,还是抓了把空。   这红雾究竟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个死物,可偏偏又能凝形。   脚下又迈出一步,刚才还一动不动的红雾瞬间活络起来,如法炮制又弄出几根红绳,松松散散绕上阴怀江踝脚。   阴怀江:“……”   这东西是有什么毛病吗?   阴怀江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他试着动了动脚,红绳子收紧了些,又跨出一大步,红绳却没了动静。   这是妥协了?   阴怀江眉头微挑,一边往前走一边留心着。   红雾里没有再扑出另一个虎头,安静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如果没有脚踝上拴着的两根红绳的话。   这方小世界的主人对他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想困住他。   这是阴怀江走出几步后便能确定的事实。   粘稠的红雾始终飘在阴怀江周围,一开始他的眼睛受到满天满地血红的蒙蔽,鼻子下意识地忽略掉臆想中的铁锈臭味儿。   可现在等他走出几步后,却嗅到了几丝若有若无的香味,是他曾经惊鸿一瞥、心悸入魂的冷梅幽香。   阴怀江停下脚,目光灼灼地看向前方永无边际的空茫天地。   现在一切都明朗了,这里是涂山月的灵台境。   涂山月将他护在了自己的灵台境里。至于要说涂山月何来这么大的本事,那就不得不归功于某个魂锲了。   阴怀江有些恼怒,那人明明就答应了自己……   下次他也得订个契约,阴怀江愤愤决定。   抬手,潋滟紫光在掌心聚出一颗耀目五星,阴怀江闭上眼,神识探入灵台境中,纵越万里终于追探到红雾深处一片隐秘的巨型星阵。   掌中星光大盛,五芒荒星被一只素手缓慢而坚定地推入胸腔之中。   埋在血雾下的灰暗星阵霎时爆发遮天光芒,紫、金两道灿烂光柱纠绕缠结直冲天际。   阴怀江只觉耳边冷风肃肃,等再一睁眼,漫天红雾退散,入目皆是黑冷诡寂。   古梧桐被烧得只剩下一根焦黑的木头桩子,血腥味混着焦臭将整片土地染成可怖的地狱。 第四十三章 这次,你该去死了   阴怀江立在正中,一圈圈焦黑的畸形体蜷缩成诡异的形状将他团团围住,活像是虔诚的祭品正在对着他们的邪神朝圣。   阴怀江嫌恶地盯着一团焦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不该用这群东西去戏弄涂山月的。   心头微涩,阴怀江冷着脸,扬手再添了把火,将整片焦炭都烧成了灰。   王村被遍地浓血和焦黑填满,整座村子仿佛孤魂般被禁锢在黑暗里,辅一踏入便是跌坠深渊,没有一丝活气,没有一道生路。   阴怀江踏着尸山将整个村子寻了个遍,除了空气中还残留有几抹血色冷香,竟然到处都没有再留下半片关于涂山月的痕迹。   迟迟找不见人,阴怀江本就放不下的心又揪起来,想到涂山月之前的奇怪反应,他几乎可以确认又是那颗妖珠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可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化妖啊……   阴怀江抬头,第一次有了向天请|愿的冲动。   浓墨一样的黑将天空中仅剩的一溜灰白光亮吞下,至此天地湮灭,只有无边黑暗。   突然,一道尖啸的破空声在黑暗中炸开,金色流光在空中开出一副巨大金莲,直直将半边天色照亮,又倾数化作利箭消失不见。   几乎是在金光消失的瞬间,一道暗紫也卷起风浪紧追其后。   ————   萧乐风站在巨大金色莲花印下,素袍染血,眉眼狠戾,他顾不得嘴角漫出的鲜血,又一抬手,数片莲叶支起锋利棱刺串成一支利箭俯冲直下,向着三尺开外的红衣杀去。   “妖孽!你还不束手就擒!”萧乐风几尽癫狂的声音被狂风吹得有些模糊,可显然对面的人一字不漏的听了去。   红衣人仍闭着眼,面目却愈发冷凝,薄唇轻启,吐出单字——“伐”。   法随言出,只见血红袖袍翻飞,千张婀娜素手自红衣背后伸出,灌溉泰山压顶之势将凌厉叶刃扑盖碾碎。   “灭!”   红衣人语气森寒,双眸刹那睁开,只见得一片血色冰冷无情。   “什么……”   萧乐风喃喃出声,一股巨大的死亡危机侵袭全身。   千张婀娜素手顷刻相扣,巨型红影在黑暗中结起一把诡艳弯刀,以杀天灭地之姿急斩而下。   凌厉妖气在皮肉下划开无数见骨血痕,萧乐风目眦欲裂,他想逃,可偏偏有一双素手穿透了他的琵琶骨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眼中的弯刀越来越近,萧乐风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刃上的尖利突刺,好像下一瞬就要将他的喉咙刺穿!   就这样死了吗?   腰腹的剧痛麻痹了全身的神经,萧乐风面容扭曲,脑中有一瞬空白。   就这样死了吗?   不!   他不能死!   强大的求生欲唤醒了萧乐风灵台下蛰伏的一粒黑色肉茧,浓郁黑雾在体内横生。   萧乐风散乱汗湿的额发下凭空生出一条细线,黑雾扭动着从皮囊下钻出将额头撑开了一条窄缝。   黑雾越来越多,肉|缝越来越宽,萧乐风充|血的双眼从瞳仁处染上黑点,黑点迅速弥散蔓延至眼白。   眨眼的刹那,他额头上的细缝中长出一只浓黑竖瞳。   三颗阴邪眼仁冰冷地注视着面前刺目的深红。   萧乐风右手握上腹部横穿的弯刀,浓郁的黑雾旋急而上,迅猛地犹如黑色旋风,一个腾挪就将弯刀包缠其中。   “去死!”嘶哑的怒吼从胸腔中传出,萧乐风眼瞳闪过红光,五指用力握紧刀刃。   黑绿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肘滴到地上,一股巨大的气流从背后暴起,裹挟着黑雾瞬间将弯刀击散。   黑雾又以狂暴之姿化为一头饕餮凶兽,咆哮着朝红衣人冲去。   这还没完,萧乐风两手环置胸前结印,指尖上闪烁的幽绿色焰火团出一颗诡异骷髅,骷髅头冒着蓝火,大张巨嘴獠牙,鬼哭狼嚎撕咬上去。   “缚!”冷凌凌的声音在一片炙热蓝火中显得格格不入。   朱红罗网在背后张开,万千红丝狂舞着将触手探向飞来的蓝火骷髅。   又有一张血红灵符从红衣人手中飞出,一丝不差的盖在骷髅头上。   灵符炸开红光,被蓝火吞噬,朱红罗网也在探上骷髅的瞬间化为飞尘。   “哼!”萧乐风嘴角讥讽,言语中尽是嘲弄,“涂山月,我看你还有何本事!”   说着,右手一扬,骷髅化分十瓣,九数蓝火聚起九绝杀阵,密麻灵丝织起巨网朝红衣人兜头罩去,另一蓝火旋出残影,开出一九瓣妖莲。   莲花绽放的刹那,有毛骨悚然的夺魂曲从地底传来。   涂山月只觉一阵白噪充斥耳底,然后铺天盖地的夺魂曲在脑海中滚滚翻腾,他一直紧绷的神经断裂,最后一丝清明消失,睁眼,一双血色狐眼冷戾妖冶。   “你果然是妖啊!”萧乐风兴奋的声音都在发颤,额上的第三只眼突然长出尖齿,一道混沌魔音响彻天地。   “妖孽!当诛!”   萧乐风一声令下,万刃妖丝从蓝火中翻滚跃出。   万刃穿心!   鲜红的血液顺着红袍淌下,又在瞬间被蓝火吞噬。   涂山月被禁锢在九绝杀阵中心,脑中肆虐的夺魂曲将他的神魂撕成两半。   一半混沌着在精神肉体的双重痛苦中坠落地狱,一半清醒着在绝对的冷静中俯视邪恶。   灵台中用血液滋养的妖珠愈发晶亮红艳,六条巨大狐尾从衣袍下钻出,涂山月满头瀑发如血,妖气横生。   黑幕中一道紫电从天引下,萧乐风手举橙黄灵幡,幡动惊雷下,伴着地崩山摧的轰鸣,一道天雷重重击下。   六条蓬松狐尾耸立,涂山月抛出掌中法印,法印上的赤色妖兽口含血珠跃出,在炽烈蓝火中化为一把冷白长剑。   剑身一面镶莲花,一面纹妖符,“灭”字古文刻在刃上发出血色妖光。   他伸手去接,掌心的鲜血泅入剑身激起铮铮鸣响。   紫电引着巨雷在天空中划开千里霹雳激光,涂山月深红眼眸中映出一尾长长流光,举剑对天,狐尾高耸,冷睨地与天地为敌。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阴怀江心痛是什么感觉,在过去的那些年岁里他洋洋自得徜徉在一切疏离冰冷中,可现在,却有一个人教会了他。   那朵红色的雪莲在他眼前坠落,他的心也跟着一起落入了万丈深渊。   他终于读懂了魇世中那双偏执的血瞳……   那日,他该温柔一些的……   阴怀江紧紧抱住怀中的人,他突然开始痛恨自己的冷血。   手指轻柔地抹掉怀中人眼尾的红痕,阴怀江默默地想:往后他要把所有的温柔爱恋都给他……   “阴剑长,看来今日|你是决计要与这个妖孽为伍了?”萧乐风斜凛着眉阴阳怪气,“也是,能与他涂山月交好的可不都是一丘之貉。”   阴怀江抬头,眼神冷得要杀人,也不说废话,抬手挥出数掌。   层层叠叠的灵力波如浪潮般扑涌过去,萧乐风刹时被一片海浪围截。   额上的第三只眼涌出更多黑雾,密不透风地护在萧乐风身上像是穿了副黑铠甲。   眼见着这些浪刀只堪堪在他皮肉外留下点微不可查的钝痛,萧乐风脸上得意更盛。他举起灵幡,黑色的眼珠被恶意撕开一道血光。   “你也去死吧!”   随着这声喑哑邪恶的咆哮,天幕上又划开几道紫光,震天的轰鸣再次集结。   萧乐风笑得猖狂,可下一秒,瞳孔骤缩,脸上的笑僵住。   他抬头,鲜红的血顺着他齐整的腕口涌出,将整只手臂染成血红,萧乐风足足反应了几刹才被右手齐断的剧痛拉回现实。   然而还没等他将嗓子眼里的痛呼嚎叫出声,又一道紫光迅猛刺来。   这次他仍然没能躲开,甚至他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能看着眼中的那道紫色越来越亮,最后只剩下空茫茫的一片。   萧乐风顾不上全身的剧痛,惊惧地抬起左手向自己脸上摸去。   鲜红的手在眼眶处抹开了几道血痕却仍不见停止。   “眼睛!”   “眼睛!我的眼睛!”   萧乐风神经质地重复着,眼眶的位置被反复抹上五指红痕。   可他来来回回摸索了好几遍却仍然找不见他想要的那两颗眼珠子。   正在这时,属于阴怀江的声音冷血的传进了萧乐风的耳朵里。   他说:“没用的东西就该扔掉,既是你瞎了眼,那你的眼珠子也就不该占着位置了。”   萧乐风狠狠按住凹陷的眼眶,他这才迟钝的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经被刚才的光剑刺爆了!   心中的恨意犹如狂涛巨浪,萧乐风脑中仅存的理智浇灭,压在眼眶上的手顺着眉骨额头再次划出五指血痕。   阴怀江单手托起一把森白冷剑,冷眼看向跌在地上的残破血人,出口的话冷血无情。   “现在,你也该去死了。”   婻諷  而后手腕一转,长剑化作流光飞刺杀去。   冰冷的声音落到萧乐风耳朵里,仿佛末日宣判。   “现在,你也该死了……”   萧乐风学着阴怀江的口吻轻喃出声,五指探进额上张开的裂口里,脸上神经质地笑着。   下一瞬,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恶意。   钻进额头的那只黑色肉茧已然长出人头,萧乐风手心带着金光毫不犹豫的捏爆了那颗妖艳人头。   霎时,浓黑罡风骤起,迫人的强大妖气席卷,萧乐风伏在地上,清隽的脸在血液下悄然变化,藏在袖袍里的皮肤裂开,开始长出一根根粗黑毛刺,插在额头的手也扭曲变形,新长出的尖利指甲几乎要刺穿颅骨。   “你也该死……”萧乐风的嘴里又吐出一句,可这次却是一个妖媚女声。 第四十四章 一个妖,两个妖   冷剑飞掠带起一尾神秘紫芒,森寒杀气在萧乐风身上又添上几道破口,可萧乐风却一动不动仿佛僵住了一般。   只有他眼眶中两个突兀的血红肉球在极速翻转弹跃,肉球上密集的椭圆状凸粒一个不漏牢牢锁定飞驰而来的紫光。   正当萧乐风想孤注一掷与阴怀江同归于尽的时候,肩膀被一股巨力拉扯着,猛地向后拖行百米。   一只巍峨金手从萧乐风颈侧探出,轻而易举将对面来势汹汹的紫芒冷剑掐住,而后弹指一挥,长剑碎成粉末。   “萧掌使,你没事吧?”张尘启语气焦急,着急忙慌跑过去想要扶起萧乐风。   可他才看清萧乐风,脑瓜嗡地一声一时间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萧乐风气息奄奄地仰躺在地上,满身满脸全是血,左边肩膀被齐齐砍断只剩下几根破布条惨兮兮挂着,还在不断往外淌着黑血,脸上的眼珠子也不知所踪只留下两个恐怖血洞。   张尘启简直不敢相信,前一刻还好端端在他们面前侃侃而谈的风流才俊,一转眼就成了这幅惨状,而且罪魁祸首还是他另一个与之称兄道弟的人。   张尘启抓着肩膀的手在抖,他麻木地抬头,眼中却充满希冀,他要问一问那两人,或许这一切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你......”张尘启只说了一个字,就将剩下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他看到此时的阴怀江渐渐变了模样,白衣白发冷若谪仙,可眼瞳深红邪魅似妖魔。   “你是妖?”不玄挑起的眉带着几分疑惑,视线扫到阴怀江怀中的人时,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他也是妖。”   阴怀江不答,抱着涂山月的手臂紧了几分,右掌虚握,一把红刃长剑凭空出现,剑身“杀寂”二字闪着寒光,与那双冷戾的红眸如出一辙的嗜血冰寒。   不玄却仿佛没看到眼前一触即发的事态,不紧不慢地问着:“是你伤了萧乐风?”   “不全是。”阴怀江这次到答得快。   “嗯?”不玄眉皱着,“不全是?”   阴怀江却突然嘴角勾起一抹奇怪的笑,冷戾的红眸转了转,轻蔑地看了眼地上血肉模糊的“人”。   “自作孽不可活”他说。   不玄:“......”   张尘启:“!!!”   “你还笑!你几乎将萧掌使废了!”张尘启出奇得愤怒,大声咆哮着:“他是李莫萧的儿子!你们两个伤他如此要怎么办!”   空气一瞬间冷凝,阴怀江分神了一刹,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过......   “当然是要杀了他。”阴怀江语气森森,抬手间红芒贯出,磅礴杀气化作慑人冰锥翻江倒海般刺涌射出。   张尘启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一半骂着自己说话不过脑子,一半咆哮着眼前的疯魔场面。   涂山月和阴怀江都是妖!整整齐齐的两个妖!   直到那些泛着寒光的冰锥杵到张尘启脑门上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里看见的事实,他此时到宁愿那冰尖戳瞎自己。   “你想死?”冷淡的声音带了几分莫名。   张尘启耳朵边贴着擦过一道尖锐的刺啦声,紧跟着肩膀被一个金色的圆轮扑倒,金属碰撞的巨大震颤终于让张尘启回了神。   “还是想让他死?”不玄又甩出一个金轮,瞅着地上的那团被全须全尾地罩进轮盘里这才抬眼问。   张尘启:“……”   “我……”张尘启张了张嘴,那句辩白到底卡在了嗓子里。   张尘启说不出话,不玄倒还有想问的。   “你为何一定要杀他?”不玄想不出萧乐风有什么地方值得阴怀江赶尽杀绝。   阴怀江冷笑,血红的眼睛在夜里像是要夺人魂魄:“他要杀我,我既不是菩萨为何杀不得他?”   “况且他……”   “妖孽!”   利剑破空声刺穿黑暗,那道粗狂的怒吼几尽破音。   “妖孽受死!”   巨剑带起霹雳火花呼啸而至,阴怀江眼也不眨,反手斩出一剑,如虹剑气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绝美红光。   钱白錿身形一滞,迅捷地侧身回挡。可奈何滔天剑意却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他被巨大的冲击力推着往后退,两刃相接处,艳丽的光刃就是世间最锋利的武器,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他的铁剑上破开一道巨大豁口。   他拿剑的那只手已经被剑气削脱一层皮,发着颤,眼看着就要握不住。   横空又现一把青剑,轻巧地在钱白錿身边挽了个剑花,下一刻却如毒蛇吐信凶猛异常。   钱白錿只看得见有五指冷白抓起一柄幽绿出现在他眼前,那冥火般的绿撩起瑟瑟狂风,一个呼吸就将红光斩断。   “妖孽,当诛!”温念玉声音冰冷,妍丽的脸上丝毫不见旧日同门的情谊,只有对异类的决绝与狠辣。   “妖孽当诛!”   “当诛!”   又有几道咆哮此起彼伏,阴怀江有些烦躁地向着声源看过去,都是熟面孔。   落后好几步的其他人终于赶了上来,脚还没落地就忍不住急哄哄地跟着声讨。   “是涂山月!”人群中有一个声音格外惹眼,“涂山月是妖!”   阴怀江目光一凛,猩红的眸子瞬间锁定那颗张狂的人头。   “涂山月是妖!”那人丝毫没有意识到死神的降临,仍张着嘴大声嚎。   “涂山月是……唔……”张狂的声音戛然而止又吐出一声痛苦的囫囵,赵青山捂住脖子的手不断渗出血,眼球爆突,恐惧有如实质。   “救……救救我!”他抓住王葶苧的袖子乞求,喷射的血液很快将王葶苧的衣服染红。   王葶苧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刚才她和赵青山挨得极近,若不是阴怀江只为杀赵青山,此刻她恐怕也得被那柄光刃割下一层肉。   王葶苧压下心中纷乱的情绪,急忙为赵青山救治。   “他奶奶的!”钱白錿忍不住爆粗口,“老子纵横天下数十年,没想到今天在阴沟里翻了船,竟着了你们两个妖孽的道!”   “涂山月!”钱白錿扯着嗓子嚎,“你一个碎星阁掌门的嫡亲弟子,名副其实的道家正派,怎么会是……”   钱白錿最后一个“妖”字还没说完,红刃倏忽杀至。   他举剑横档,堪堪避过锋利红刃,却还是在下巴上留下一道血痕。   “若你的嘴巴不会说话,本尊不介意帮你割了它。”阴怀江警告道,他一向不容忍有人说他不爱听的话。   听到阴怀江的威胁,钱白錿又气又怒,盯着阴怀江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他毫不怀疑,阴怀江是真的想割了他的脑袋。   下巴上一滴滴往下落的血是最好的讽刺,他根本就不是阴怀江的对手,可笑他空有满腔愤恨,实则蜉蝣撼树自不量力。   钱白錿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恐慌,阴怀江实力深不可测又冷血无情,今日他们撞破了两人的秘密,那岂不是必定被他赶尽杀绝!   不,或许还有生机。钱白錿在极致危机中反而冷静下来。   “温剑长,不玄法师,你们还在等什么?”钱白錿一向粗狂的声音此刻显得有些尖利,眼睛撞上对面的红瞳瞬间充|血,语调变了又变急促又慌张,“那两个妖孽当杀!快杀了他们!”   不玄侧头,甩了个“卍”字印过去,耳边的聒噪终于消失,他再次看向阴怀江。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问。   阴怀江想了想,他确实还有要说的。   “萧乐风勾结妖族已经堕妖,他……”   “你血口喷人,倒打一耙!”黑暗里一个气愤的声音粗暴打断阴怀江的话,谢必简直不敢想竟有人如此无耻。   “萧掌使被你迫害至此,你居然还要往他身上泼脏水!”   阴怀江凉凉瞥了眼躲在王葶苧身后的胆小鬼,咽下了没说完的话。   “人妖殊途,小僧既修道,便要为世间铲恶。”不玄眉目冷淡,眼里依旧是惯常的悲悯。   “我与妖势不两立!”温念玉一抖青剑,好看的桃花眼里翻涌起无尽杀意。   阴怀江知道今日必定不能善了,既如此那就怪不得他不讲情面了。   手中剑在地上划出一圈禁制,阴怀江俯身温柔地将涂山月妥善安置在他的壁垒里。   随后举剑在掌心用力一划,鲜血流到地上瞬间嘭起绚烂紫光,而后带血的手掌在空中翻转按下,后又倏然腾跃飞起。   刹时一声龙吟响彻九霄,从绚紫光晕中冲出一条紫鳞灵龙,灵龙腾空复又急转朝下,在涂山月身边盘起,筑起一重更紧密的堡垒。   “龙?”温念玉讶然,盯着阴怀江的目光又添上几分忌惮。   他到底是哪路妖魔?怎么敢化龙?   不玄也变了脸色,神情复杂地多看了两眼那条威婻諷风凛凛的灵龙。   不知为何他竟恍然有种相熟的感觉,就好像曾经在某个地方也见过一条这样漂亮的紫龙。   阴怀江提剑走出,白衣飘飘,雪发飞舞,若不是他那双红色的眸,到真像是一位落凡谪仙。   温念玉第一个出手,身形快若残影有如流云遁日一般迅疾轻捷,右手以燎天之式刺出了第一剑,浩荡剑气撕裂空气,化为道道凌厉钢刃朝阴怀江杀去。   剑光照亮了晦暗的天地,空中出现数道诡谲异常的痕迹,每一道痕迹里,都带着骇人杀意。 第四十五章 杀了他   阴怀江面容却异常平静,眼眸中的杀气此时竟是倏乎间敛去,化作了一片死寂一般的黯淡,无情无感。   他感受着四周空气中涌动的澎湃杀机,顺势而行,飘掠而去。   锵!   铁器之音苍浊,阴怀江果断出手,红刃玄剑抡起,顿时风起雾涌,风声呜咽。   这一剑犹如泰山压顶,江河决堤,磅礴沛然的劲力势如破竹,轻易就将那柄青剑压下三分。   温念玉见状也不慌张,提掌纳气,一记重拳挥出,风声呼啸,草飞沙走,看似灵巧散漫,实则气浪滔天。   阴怀江身影急退,一路火花霹雳在石板路上踏出一条碎裂宽缝。   温念玉紧追其上,剑花翻飞,柔韧如鞭,青剑似毒蛇扑猎,竟然盘缠其上,瞬间牵制住阴怀江的狠厉剑招。   两人转眼间交手数十招,温念玉的剑法看似平平无常,实则每一招都蕴含无穷玄妙。   不一样了。   阴怀江分心想,如今他眼前的这柄青剑实在很难和青英大会上的那道洒脱青影重合,多了几分诡谲,也更加凌冽无情。   他举着剑,晶莹气劲宛若冰柱冲天而起,长剑陡然分化成二十二道剑光,这二十二道剑光相互联合,组成了巨大的剑阵,剑气凌厉无匹,杀意鼎沸!   浩浩汤汤的蚀日剑气几乎要把天穹屏蔽,无数剑光从天而降,对着温念玉所在的方向刺击。   温念玉抬左掌,逆空向上拍出一道掌力,青柱如吞天饕餮破空而上,刹那间将一道剑光击散。   而后左手掐剑诀,青剑凌空化出十支残剑,残剑飞出与另外二十一道剑光纠缠不休。   这时,不玄终于动了,脚下挪移,一步一莲。   莲瓣中金光“卍”字飞旋,从中冲出一只金翅鹏鸟,宛如宝剑般的翅膀展开遮蔽天日,翅上金色的翎羽锋利如刃,喙爪尖利,嘶吼着对准涂山月那处的灵龙俯冲上去。   这边不玄移形换影、脚踏金莲,以一个诡异的走形避开阴怀江重重杀招,在其周边种下九朵金色莲花。   那九朵金莲从蕊心吐出金丝连结成网,以“卍”字法咒压顶,从阴怀江头顶罩下一只巍峨金钟。   霎时,佛音铮铮,佛法涛涛。   阴怀江灵台妖珠被佛音震得生疼,他被罩在这个巨大金钟里,无数卍字金波牟足了劲儿要往他皮肤里钻,就连他满身的混沌妖力都被搅得停滞了几息。   “真不愧是老秃驴手把手教出来的亲徒弟,可真难缠。”阴怀江眼睛又艳了几分,从脑子里翻出张笑眯眯的脸,愤愤感慨。   阴怀江被金钟牵制住手脚一时脱身不得,守在旁边与那二十道光剑打得火热的温念玉却伺机寻到个空隙,使了一招金蝉脱壳的伎俩直直摸到了阴怀江背后的那处禁制圈外,想要先将涂山月给擒住。   禁制圈里绚烂的紫色灵火将方圆数十丈的空间凝固起来,用磅礴浑厚的妖力筑起一层坚固壁垒,所有纷扰被全部隔开,涂山月冷冰冰的躺在正中,任凭圈外如何风卷云涌他却再没有受到丝毫伤害。   温念玉脑中闪过一刹恍惚,他竟记起了那日在揽月阁下透过清风看到的两个人。   一墨袍,一素衫,仿若天地间唯有他们生来契合,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替代的存在。   但温念玉的这一点小小情绪也仅仅只是瞬息便罢,更遑论他看到了涂山月身下的九条巨大狐尾,心中唯一的柔情消散全无,桃花眼里迸射出更加汹涌的杀机。   涂山月是妖,而他对待世间所有的妖物从来只有一个态度,那便是……杀!   紫鳞灵龙只留下一截龙尾镇着禁制,它庞大的龙身高悬,与那头金翅鹏鸟打得不可开交。   金鹏扇动羽翅,遮天的翎羽簌簌飞落,变成一把把锋利钢刀朝龙身扎去,兽口吐出火焰在空气中滚成一颗炽烈火球径直砸向龙头。   灵龙五爪擒天,竟借力摆动身躯,庞大的龙头在空中翻得轻巧,敏捷地躲过飞砸来的火球。   紫色鳞片是最坚固的铠甲,任凭那钢刀翎羽如何锋利也只能在上面留下几道深浅痕迹,再进一步竟是分毫不能。   金鹏又吐出火球,这下灵龙不甘示弱,口中喷出一道弱水,弱水柔润,如展开的蓝布,兜头就将火球包住,瞬息之间火球被弱水分崩解析,融为一体。   阴怀江灵台妖珠颤了颤,他分神瞥了眼身后的禁制,左手中指逼出血珠快速在虚空画出一道诡谲咒符。   不玄冷眼看着阴怀江的动作,手掌不紧不慢拨动起金彩法|轮,有八道异光镭射,光束以罩住阴怀江的金钟作轴,在天地八方织起一面八瓣罗网。   不玄三指又是一拨,那八道异彩光束便似莲花倒生,四散的光束收拢,又结出一顶如莲蓬般的彩色光罩将金钟再添八道佛印。   画出的咒符还差最后一笔便可成功,可偏偏那彩色光罩这么一叠,阴怀江指尖的血珠被佛光焚灼,连带着刚画出的咒符也跟着一并消散无踪。   “好手段。”阴怀江冷笑着讥讽。   “阴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玄没甚感情地奉劝。   “杀了……”   “……妖孽……”   断断续续的人声在龙飞鸟跳的嘈杂中听的不是太清,可阴怀江还是从中捕捉到“杀”、“妖孽”这几个关键的词句。   灵台上的魂锲陡然灼热滚烫,阴怀江回头,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杀了这个妖孽!”   “杀了他!”   一群人大喊着趁乱围住禁制圈,手中的武器不要命似的疯狂扔出,只为了能将眼前的那团紫色光圈给撕开个口子。   “温念玉,你快杀了他!”钱白錿神情癫狂,捂住被震得发麻的右手龇牙咧嘴。   温念玉冷漠地瞅了眼,没应答。   钱白錿有些急了,唾沫星子溅起一丈高:“他可是妖!当诛!”接着也没再等温念玉的反应,又举起铁剑巨力砸向光圈。   紫色的光圈顿时被砍出几层波纹,但下一瞬那把足足三百斤的铁剑却被相同的力道反弹回来,把举着剑的钱白錿生生震退数十步。   就是现在!   温念玉眼神一凛,手持青剑化作一道残影掠去。   就在刚刚,在光圈回弹的刹那,他终于寻见了一处破绽!   剑尖上幽绿色的冷芒汇聚万均重力将光圈戳开一个圆孔,温念玉眼中的笑终于有了一点真情实感,右臂再灌气劲,他的整个身子被青剑带起猛转,如同一支强弩飞旋以势不可挡的猛烈攻势攻入禁制圈中!   青色残影带起一阵暴烈飓风,如收割一般将四方瞬间暴起作乱的红丝砍断。   眼见着暴虐剑气即刻杀至涂山月半尺,一只锋利龙爪从天踏下,紫色鳞片化成钢刃扑簌飞落,一个接一个如同箭雨刀浪扑向温念玉。   温念玉硬生生止住飞奔的攻势,改刺为挡,青剑狂舞旋出一圈圈剑浪,刷刷三五下将尖鳞削落。   紫龙的一双圆瞳由黑转红,巨大龙头发出高亢吟啸,甩着脑袋将嘴里鹏鸟的金翅扯掉,龙尾横扫,将一众人重重拍倒在地。   温念玉猛退百步,前胸像是被万斤巨鼎压砸,闷哼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禁制圈被温念玉打破一个缺口,金翅鹏鸟寻得时机趁紫龙回防之际,猛然变化角度,竖起尖锐喙嘴对准涂山月俯冲直下!   “拖住这头龙!”   温念玉双瞳炸开,吼声里透着狠劲。   他拼力封住逆行的血脉,全身灵力聚于青剑,又是一个虎扑上去与紫龙缠斗起来。   现在禁制已破,涂山月唯一的防护就只剩下这头由妖力幻化的龙,只要他们能拖它几瞬,不玄放出的金翅鹏鸟就能将涂山月生擒!   周围众人也看出场中玄机,稍一琢磨便各自甩出保命的法器使出全劲拼力截杀紫龙。   紫龙本就是阴怀江妖力幻化,与真龙差之千里,刚才又与那头金翅鹏鸟拼杀百招,如此一来,十几个法门弟子轮番上阵虽费了好些功夫,但到底是将紫龙牵制住了。   紫龙被巨大的玄冰铁链勒住头脚,漂亮的龙尾上钉着一柄青剑,温念玉跳上尾稽,手拖长剑踩着龙脊一路滑行。   龙的怒吼响彻天地,只见巨龙从尾稽到龙腹被割开了一道见骨的裂口,温念玉的那柄青剑划开龙筋,而后改刀横切,龙筋被齐齐斩断。   紫龙暴动,口喷冥火,全身鳞片却突然脱落,巨大的龙身开始雾散。   转瞬之间,一片浓烈红雾将温念玉裹住。   温念玉只觉脚下一空,踩着的龙背消失,耳边劲风簌簌,一股毁天灭地的强盛妖气如五岳压顶按着他从半空中摔落地上。   紧跟着无数紫色光点从红雾里冲出,隔得近了温念玉才看清那些闪着寒芒的冷刺居然是无数把短剑,剑上“灭”字紫光耀耀、杀气逼人。   温念玉被无形的妖力缚在地上,他的灵珠受损,刚才那一剑斩下,砍碎了紫龙,也耗散了他的全部灵力,此时的他身心俱疲、伤痕累累,被强大的妖力压制,也生不出一丁点儿反抗的气力。   “我和涂山月不愧被赞誉为双壁。”温念玉轻嘲,透过红雾看到了那头拖曳在紫色光圈里了无生息的血色狐尾。   鹏鸟的尖爪只差半尺就要擒住涂山月的胸口,而另一边,阴怀江还被罩在金钟里出入无门。 第四十六章 山月!   温念玉又笑了,眼底闪过快意和释然,冷剑刺入他胸口,其实他现在几乎已经感受不到更多的痛楚。   想来今日我要与涂山月共亡了。   温念玉意识有些混沌,胡乱地想。   突然,温念玉强撑在地上的手掌被一阵温暖包裹,有一股柔和的暖流顺着他的掌心开始往上流淌,温念玉撑开疲惫的眼睛往自己身下看。   有一朵莲花从泥里绽开,莲瓣有九片拢在他身上筑起一室金光壁垒,无数光珠从花蕊中涌出贯进满身伤痕中,就连早已动弹不得的身子也开始逐渐恢复生机。   温念玉浑噩的意识渐渐清明,眼睛瞄到胸口上插着的那把紫剑,金光缠绕其上,“卍”字咒一个接一个打进他的胸口。   他看着剑身上的”灭”字开始像墙皮一样斑驳、脱落,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强盛妖气也跟着坍塌瓦解。   “得救了。”温念玉有些恍惚,低声轻喃,而后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   金翅鹏鸟扇动着巨大的半翅在空中投下不见光的阴影将涂山月整个人盖住,铁钩一样的喙爪竖起,如疾风一般怪啸着俯冲下去!   “山月!”   阴怀江目眦欲裂,满身的妖气暴涨。   脖颈上几乎覆盖了大半的紫色妖纹从经脉生出一枝,沿着下颌迅速攀上眉骨,然后从左眼开出一朵妖冶红花,红色的眼睛却染成了潋紫,也生成了花的模样。   不玄眼眸微闪,愣愣看着那朵极艳的花……   就在这时,阴怀江却凭空拿出了一个金色的锥状物。   锋利的刺尖狠狠划过掌心,鲜血沿着锥体上的三菱凹槽流到顶部的三面佛头上,金佛染成血色,端庄威严的佛宝金刚杵霎时变成了邪气森森的魔物杀器。   阴怀江将金刚杵甩出,同一时间挥剑,凌空斩下。   金钟从顶部被金刚杵砸出一个大洞,四散的凌厉剑气在钟体上留下无数红色裂纹,红光、金光交织纠缠几乎要晃花人眼。   紧接着不玄就听到有几声碎裂炸响,整个金钟从那些红光裂纹处开始溃散,眨眼之间就散落成无数光点从空中飘落。   银白的身影甩出一尾绚烂的紫光向着涂山月那处疾驰飞去。   不玄拨动金彩法|轮,八道光束伸出八只佛手紧跟阴怀江撵去。   阴怀江满副心神都在涂山月身上,一心想着冲上去救人,可他还是低估了不玄。   双脚踝骨被佛手扯住,又从手臂下方冲出两只,阴怀江借力倒悬,手中剑反身挥出。   红刃将扑盖下来的佛手斩断,后背却又是一股劲风,阴怀江凌空旋了一圈,堪堪避过一记佛掌。   须臾之间,阴怀江被扯住双腿横在半空,与那六掌金佛又来往十数招。   那头金翅鹏鸟如入无人之境,迅猛俯冲下去,尖利的喙爪如铁钩一样将涂山月的肩膀刺穿,而后五爪一收,半翅猛然扇动,涂山月被整个带起如羽锻红绸一样向黑夜飞去。   阴怀江眼尾瞟到一抹鲜红飞扬,转过头去,顿时乱了心神,涂山月被一只巨大的鹏鸟擒住,像极了一条断了的红绸,就要被丢进黑暗里。   “山月!”   阴怀江大声喊,可飘出去的调子却没有一点声音,巨大的恐慌将阴怀江整个掩埋,他不断张口喊着,却没有发现一切都安静的可怕。   不玄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眼中依旧冰冷,手中的金彩**转动出金光残影,右手又曲起两指,指尖明亮耀目的金光一笔笔写出一个佛文。   最后一笔落下,苍白冷薄的唇中吐出四个冷漠的字。   “阿弥陀佛。”   不玄眼神冷厉,手一扬,金光佛字乘风飞出。   可下一瞬,横空飞来一柄四棱铜锏生生截断了佛字去路,又从锏首窜出一颗绿瞳蛟头,一下就将佛字吞下肚腹。混浊幽绿的兽瞳转了半圈,像是盯着死物一样瞬间锁定不玄。   不玄暗道不妙,连忙抬眼去看,与那柄四棱铜锏一模一样的另一柄正闪着幽幽绿光,狰狞蛟头吐出黑雾喷了金翅鹏鸟满身满头。   蛟身卷起铜锏从鹏鸟头顶盘旋出一圈诡异的痕迹,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利索地将鹏鸟的另外一半翅膀砍断。   金翅鹏鸟发出震天的怒吼,从空中跌落的巨大兽身爆出三道金光裂纹,铁钩一样的尖利喙爪开始变形,五根趾骨对扣,扭成一个变异的钳状,紧紧锁在涂山月两边肩胛上,像是一对金色锁扣将涂山月横亘肩颈的大灵脉锁住。   金翅鹏鸟炸裂成三瓣金光,金光又瞬间凝起聚成三只金枪,一只直坠落下冲涂山月刺去,其余两只对冲朝绿蛟合击。   阴怀江看着那头熟悉的绿色蛟头,焦灼的心有一瞬回落,可下一眼心脏又跳回去嗓子眼儿里。   涂山月像根断了线的风筝从黑幕中跌落,直追下去的金枪散落一尾巴冰冷佛光,锋利枪尖只消一寸便可刺穿那片薄薄的胸膛!   千钧一发之际,有两把带火魔斧从涂山月腰际穿出,两刃相击,炸出爆裂火花,金枪被击退三尺,魔斧乘胜追击,一举将金枪斩碎。   没了金光的“照拂”,黑暗中只余涂山月独自跌落,绝美的红色狐尾在空中展开,宛如一只红狐在人间最后的一只独舞。   “抓住了。”   一声喟叹如情人一般在耳边留下暧昧的呢喃,涂山月混沌的灵台被一点紫光闯入,而后枯萎的花又重新育出了新生的花蕾。   “抓住了。”阴怀江又一句低喃,垂眼看向怀中的人,眸中闪过明明灭灭的复杂情绪,最后定格在浓浓的情意上。   “别怕,我在呢。”阴怀江把怀里的人紧紧搂住,薄唇贴上涂山月耳畔,小声说着。   “殿下,要杀了他吗?”一道喑哑低沉的男声在阴怀江身后响起。   带火的魔斧一路风擎电驰径直戳进土里,在炸裂开的火舌中显现出一个诡异的影子。   “不用。”阴怀江旋落在地上,抬眼看着不玄。   不玄看着两个相拥的人影,眸中闪过一瞬晦涩情绪,出口的话却还是那么冷锐:“大魔将岐山,久仰大名。”   “呵,你个小娃娃倒识得我。”影子嘲了一句,火焰涌进黑影里显出了人形。   岐山披着红甲,粗壮遒劲的臂膀一伸,将万斤重的双刃魔斧拔出,斧刃带着火焰在空中抡了一圈,然后以一个防御的姿态护卫在阴怀江侧身。   漫天的刀光剑影全部平息,此刻两队人马隔着一地焦土余火,泾渭分明的分立两头无声对峙着。   “嘶......”张尘启痛得呼出了声,胳膊上刚洒下的白色药粉被抖落下一半。   “别动,”王葶苧皱着眉,左手伸出去逮住那只血肉模糊的肩膀,语气冷肃,“再动一下,你的胳膊就废了。”   “要不你还是先治治温兄吧?”张尘启有些小婻諷心翼翼,偷摸着瞥了眼跌坐在地上惨兮兮的人。   王葶苧转头看了眼,冷漠道:“不用,他死不了。”   “哦。”张尘启悻悻道。   这姑娘是怎么了?怎的生这么大的气?   张尘启觑着眼瞅人脸色,在心里嘟嘟囔囔。   这时有人开口了,还是不玄。   “今日妖族两大悍将出马,想必是有备而来了。”   “你们和尚怎么也开始学那些臭道士,说个话绕弯弯儿了?”凃璃嘴角咧开,讥讽一笑,“老子今日就是来迎回陛下的,我看你们哪个龟孙敢拦!”   “陛下?”张尘启将这两个字嚼了又嚼,俊眉拧成了川,“陛下……该不会是……”张尘启猛地抬头,眼里惊惶非常。   “陛下……是阴施主还是涂施主?”不玄挑着眉,似乎很感兴趣。   凃璃却一下子黑脸,肩头窜出两颗狰狞蛟头嘶嘶露出尖牙。   “你在装什么蒜?我们妖界的母猪下了几只仔你们这些仙家道门都门儿清,现在搁这儿跟我胡侃?”凃璃龇牙咧嘴的开始阴阳怪气。   不玄平静地看向阴怀江:“如此看来,妖族迎回的新王就是涂施主了。”   “这位……”不玄顿了顿,打量起站在凃璃身后异常显眼的蓝眸男子,试探道:“雪狼族少主?”   莫离愁冷着脸不搭话,算是默认了。   “叛徒!”   背后突然炸响的声音惊得王葶苧涂药的手颤了颤,冰凉的药瓶口磕在烫焦的粉肉上,疼得钱白錿低吼了声。   “你猪嚎什么!”钱白錿龇着牙朝谢必吼。   谢必缩了缩脑袋,躲在王葶苧身后,闭着眼嚎得撕心裂肺。   “涂山月就是碎星阁的叛徒!”   一石激起千层浪,谢必的这短短一句话,足够令在场所有人心惊,原本就冷凝的气氛此时更加焦灼。   钱白錿首先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般瞪圆了眼:“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要杀了萧掌使。”   他自觉找到了真相,转着生锈的脑袋使劲儿思考,“萧掌使撞破了他的身份,所以他才要杀人灭口!”   “那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岂不是……都要死!?”   钱白錿惊地对着不玄大声吼:“不玄法师!涂山月是叛徒!一定不能放他逃走!”   其他的人也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内容不外乎也是和钱白錿一样的说辞,涂山月是妖,更是叛徒,今夜一定要将他诛杀在此! 第四十七章 他在你在   凃璃被这帮人气笑了,兽瞳竖起,肩头上的绿色小蛟残影一样飞窜出去,在离他最近的两个道袍人脖子上死命地啃。   两人眼前只见一道青光闪过,随即脖子上被缠起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毒液顺着尖牙被瞬间注入血液里,两人苍白的面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泛青,胸口喘着粗气,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往后倒。   不玄一甩袖袍,抛过去两道“卍”字印,王葶苧也急匆匆赶上前给二人解毒。   凃璃见不玄出手,又甩出一句嘲:“呵,和尚看着也不像是个慈悲的啊?”   “你们这些妖,该死!”不玄对凃璃的嘲讽毫不在意,钱白錿却恼羞成怒,又幻出一把铁剑,抡着就要往前冲。   “聒噪。”阴怀江抬起眼皮,凉凉说了句。   岐山眼中杀机顿起,魔斧在地上扫出一道火花,对准钱白錿仍过去。   不玄见状有些不耐,却还是甩出个金钟罩在钱白錿身上,魔斧砍到金钟上炸出刺耳的咚锵声,钱白錿被巨大的冲击力推倒在地。   他被罩在一个金罩子里,罩子外火舌滚滚,罩子里佛音混着咚锵魔音不断轰炸他的脑子,就这几息的功夫钱白錿就已经被折磨的有些神志不清了。   谢必看到三人竟然是如此下场,又想到自己才是那个吼得最大声的人,吓得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战战兢兢地使劲儿往王葶苧身后躲,生怕被对面几个魔头逮出来当众处刑。   没人在意他的小动作,或者说没人有闲工夫去对付他一个小喽啰。   现在两方人马对峙,阴怀江那边个个都是残忍弑杀的魔头类人物,反观不玄这头,却几乎个个病残都成了哑炮,只剩不玄一个独苗苗还能有一战之力。   不玄当然也知道现在的情势,单单阴怀江一个人的时候他都没有把握绝对能擒住涂山月,更不用说现在又来了十几个看起来就很能打的妖,再想要狙杀涂山月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更何况……   不玄目光沉沉地看着阴怀江,眸中不断闪过明灭复杂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喉咙上突然涌起一股铁锈腥味,不玄立刻低头,右手抵住唇畔轻咳了几声。   他捏紧了拳头,将手背到身后,随后抬起头,所有的情绪消失,眼中只有冰冷的慈悲。   阴怀江在旁边观察了许久,终于开口。   “不玄法师,你我也算是朋友一场,没道理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是不是?”阴怀江脸上带着笑,眼睛却阴沉地可怕。   “你杀不了我,我也不想杀你,我们各退一步。”   不玄没答应也没拒绝。   “都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我想不玄法师绝不会冷血到看着这十几条人命因为你的错误决定提前下地狱吧?”   阴怀江声音刚落地,有十几道红光闪过。   王葶苧呼吸猛然一滞,一柄阴寒带着邪气的短剑卒然闪现,冰冷剑尖正抵在她脆弱的脖颈上,只需阴怀江一声令下,就能刺穿她的喉咙。   “你威胁我?”不玄眼神淬着寒冰,背在身后的手悄然凝起一朵金色莲花。   “别白费力气了,”阴怀江瞧着他的小动作,语气有些不屑,“我觉得你并不想知道我的本命剑和你的金莲谁更快。”   “回到之前的话,我留所有人一条命,你放我们走。”   不玄心思百转,手中凝起的金莲最终消散。   “殿下?”岐山低唤了声。   阴怀江眼神对上他,点了点头。   岐山沉默着对阴怀江恭敬叩首,而后扬手,一簇簇炽烈火焰瞬间将阴怀江等人包围,火舌中的人影逐渐扭曲,几息后便消散如烟。   不玄一直盯着那团火焰,从最开始的浓烈到最后消散时的落寞,那个清晰的人影也一并吞噬在最后的黑暗焰火中,扭曲的火影在不玄眼底只剩下那人吐露的最后两个字。   多谢。   他读懂了阴怀江的唇语。   “就这样放他们走了?”温念玉拧着眉,声音里全是不满和质疑,“他可是妖!”   “你能拦住他们?”不玄掀开眼皮冷淡地看着温念玉,“我可拦不住。”   “不玄法师说得对,涂师……涂山月被引雷重创险些道消,就算阴怀江带着他走,恐怕也活不长了。”张尘启搭腔,连忙帮着不玄说话。   “况且你就算不顾自己性命,也该考虑考虑其他人吧,阴怀江的本命剑就横在脖子上,一个不小心我们就真去见阎王了。”   “他们总归跑不掉,我们杀不了他们,阴怀江却能轻而易举灭了我们,倒不如先假意随了他的意,再将此事上报监理门,各位掌门师尊定会商讨出更周全的计划。”王葶苧也站了出来,翠声朗语说着自己的考虑。   “再者大战不日就会打响,不论诸位道友少了谁,对整个修真界来说都是极大的损失。”   “而且放他们走,也不一定是坏事。”张尘启绞尽脑汁又想出一个理由,他看着温念玉徐徐道,“涂山月既然是妖族新王,那妖族众人必定以他马首是瞻。”   “如今他还未出世便被我们打得几乎道消,他要是回了妖界,妖族的那些妖看到他这幅样子,岂不是马上妖心动荡全部化为一盘散沙?届时我们再乘其不备一举进攻,肯定能获大捷。”   张尘启说得越来越笃定,以至于到最后他几乎都快相信不玄真就是这样打算的了。   温念玉也说不出话来,他根本无法反驳,毕竟不玄说得是事实,以他们这些残弱之躯想要生擒甚至杀了涂山月根本就是天方夜谭,顺着阴怀江的说法做居然真的是最好的局面。   温念玉吐出口郁气,五指愤愤攥紧地上的泥,不甘心地闭上眼。   下次再见,他一定会杀了他们,凡是妖孽,必诛!   等再睁开眼,温念玉全身的冷锐陡然消失,但骨子里深埋的嗜血却悄然浮现。   “走吧,该回去了。”   一缕清冷药香飘了过来,不玄回头,王葶苧站在夜色里,冷艳的脸上带着凝重,正目光沉沉的望着他。   “他们应该走远了。”她莫名说了句。   不玄眼皮跳了一下,盯着王葶苧静静看了片刻,随后便抬脚走进了黑夜里。   今日之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不玄也不知道他的选择究竟会在日后引发怎样的蝶变,但大抵不会比如今的世道更差了吧。   苦海无涯,众生皆苦,唯有求得一个“变数”才有机会脱离苦海。   随着最后一个瘸着腿的人影消失在黑暗里,这场持续了半个时辰的疯狂终于退幕,黑暗又归寂于平静。   可另一边的硝烟却才刚刚开始。   天堑界向来作为三不管地界,无时无刻不在衍生着罪恶。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天堑界外围一条绵延百里横亘万疆的河——黄泉。   黄泉之下藏着数不尽的水妖蛇怪,它们以红颜枯骨作被,整日在风微浪稳中觊觎着水面上新鲜的人肉。   一团火焰出人意料的突然落到浅滩上,灼目的火球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溅开几层水花,然后瞬间下沉被翻起的浪淹没。   “殿下,过了这条河就到妖界了。”岐山收了满身的焰火,又从怀中摸出一枚青玉递给阴怀江,“殿下和涂公子先走,身后的小蚂蚁就交给末将来处理。”   什么?   莫离愁没懂岐山的话,不过马上他就反应过来,恐怕已经有人追了上来。   可刚才的那些人根本不可能追着他们跑这么远,既然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莫离愁又看了眼凃璃,凃璃面色冰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莫少主。”   阴怀江的声音带着凉意,莫离愁莫名觉得比黄泉的水都还冷。   他抬眼望过去,用眼神询问阴怀江的意思。   “雪冰花你带了吗?”阴怀江一点不客气,伸手就问人要东西。   莫离愁愣了片刻,颇有些无语。   “雪冰花给你,你我之间银货两讫、互不相欠。”莫离愁将花递到阴怀江手里,想了想又补充道:“和他也是。”抬抬下巴,指着阴怀江怀里的人。   “那是自然,”阴怀江点点头,“不过接下来还得劳烦少主一件事。”   莫离愁登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阴怀江。   “小事,”阴怀江浅笑着,“待会儿烦请少主找个好时机放出你的雪狼,将我们驮过这条河。”   莫离愁嘴角抽了抽,按道理他的雪狼淌山踏海如履平地用来当坐骑过黄泉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但为什么阴怀江能如此理所当然呢?   “嗯。”莫离愁无奈应了声。   “多谢。”阴怀江说得真情实意,可那双血瞳却丝毫不见温度。   “凃璃,你好生护着莫少主,可别让人落入黄泉了。”阴怀江冷着脸吩咐,又转身将涂山月交给岐山,郑重道,“他在你在。”   岐山:“遵命!”   阴怀江向前一步,手中拿起赤剑,抬首望向天幕里的无边黑暗,朗声道:“李掌门,跟了这么久,也该出来露露面了吧。”   阴怀江笑得冷漠,眼尾的花又开出一瓣。 第四十八章 黄泉河   黑云在半空涌动,强大的威压从黑天上铺天盖地压砸下来,凌厉罡风坠着一尾青光如尖刺一样飞簌袭来。   岐山怒眉冷对,脚下踏出一步,烈焰凭空炸起,滚烫火舌窜成一圈,将飞来的青风吞下,又抡起魔斧左右开弓甩出数道斧刃激光朝天幕砍去。   黑天却仿佛一个巨大的泥潭漩涡,岐山的魔斧砸上去只单单冒了几颗火花就再没有其他动静,风平浪静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岐山看着那边没有反应,又唰唰挥出几斧头,爆裂激光混着烈火呼啦啦一飞冲天。   “李莫萧,当缩头乌龟可不是你的脾性啊,”岐山嗓门大得出奇,生怕藏着的人听不到,“你该不会愚蠢到以为躲着不露脸就没人知道是你吧?”   “岐山,又见面了……”   “见面了……”   “面了……”   云层里的声音震天撼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浩荡的青光在黑暗中泼洒开,混着绵延回音降临人间。   李莫萧从空中俯瞰众人,如蝼蚁一般的人被他踩在脚下,只能发出无用的怒号。   “阴怀江!”天上的人如神邸一样垂下他傲慢的视线,阴怀江在李莫萧眼中仿佛是世间最凶恶的罪犯,   “你伙同妖邪先杀我弟子,再抢夺他身练成血傀,你可有话说?”   巍峨弥音从天降下,浩荡的音波穿透黑暗将平静水面激荡开一波又一波汹涌水涛,也激起了地下一众人更深的怒气。   “你他娘的在瞎说什么屁话?!”凃璃简直不敢信,李莫萧居然能堂而皇之地扯下这弥天谎话。   岐山也怒不可揭,扯开巨斧灌注万钧妖力猛朝李莫萧掷去,他绝不容忍有人诋毁阴怀江,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的老对手。   谁也没注意到岐山的眼珠由黑转绿,那身红色铁甲下虬状的肌肉开始涨大鼓起,毛孔里更是钻出了一根根细密的黑毛。   李莫萧对着来势汹汹的魔斧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仿佛那把削铁如泥威力无比的魔器就是一根毛刺,只肖他抬手轻轻一挥,就能扇它个十万八千里。   李莫萧确实也这样做了,他抬起手中的绿如意,如意换出一阵狂暴飓风,卷起浑厚灵力冲向魔斧。   “你就只剩下这点本事了吗?”李莫萧倨傲开口,眼中竟然带起几分残忍的怜悯。   而后翻手下按,青光从四面八方迸射,飓风骤然凝成一副黑青八卦图阵,魔斧被罩进阵身,猝然碎成八截残片。   李莫萧笑了声,眼神阴冷,对旁边说了句:“还不动手?”   话音刚落,黑暗中立刻闪现出无数冷银光点,有一黑袍人从李莫萧背后走出。   手搭银弓,鹰隼一样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活气,青黑的手指搭在弓上,冰冷钢箭丝毫不差地瞄准阴怀江的眉心。   阴怀江看着出来的那个黑袍,眉头皱了两秒,论身形论气息还是那个之前与他交手过的守塔人,可现在看着却又莫名多了点奇怪的违和感。   “杀!”   李莫萧一声令下,钢箭如流光射出,四方黑暗中的冷箭也如雨散开,统统射向阴怀江几人。   天空盘踞的巨大八卦图阵发出诡异的阴冷青光,极速旋绕的图阵搅起狂暴飓风,飓风卷起黄泉河里万丈浊水,如排山倒海般扑杀上岸。   “小心身后!”凃璃大喊着,俊朗的眉眼瞬间布满青黑鳞片,兜帽下甩出一条粗壮蛇尾。   阴怀江感觉腰上被一根滑腻坚|硬的粗绳勒住,他画咒的手一抖,还没等补上最后一撇却骤然凌空。   “兔崽子,你搞什么?!”岐山咆哮着,他被卷到半空兜头淋了一泼浊水。   “我……哗哗哗……驮……哗哗……你们……哗……过……过河……哗哗哗……”   急速的旋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应。   阴怀江眼皮一跳,忙低头去看,腰上箍着的不是什么粗麻绳,居然是一条青黑色的蛇尾!   岐山口中的“兔崽子”凃璃现出了原形,化成一头魔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所有人统统卷上了他的尾巴,哼哧哼哧地扭着蛟身飞窜上河面。   河面上万丈浊水冲天而起,汹涌的水潮如滚筒一样一波波涌来,不断撞击在魔蛟身上。   魔蛟游刃有余的在水浪中腾跃,敏捷地避开了一记记波涛的重击,那条青黑色的尾巴炫耀似的在混浊的水面甩出一尾漂亮的水花。   莫离愁被迫体验了把骑蛟的滋味,他刚被驮着冲上了云霄,还没喘过气来又呼啦啦跌下云端,这般腾云踏雾的快感甚至让他有些想吐。   他破天荒地顿悟了,为什么阴怀江要他唤出雪狼驮他们过河。   “呼……咕噜噜……”   莫离愁又被灌了一鼻子黄泉水,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被黄泉水泡过的地方有些不怎么明显的灼烧刺挠,就像是皮肉底下有虫蚁爬过,带着点心里不适的痒麻。   凃璃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化为蛟龙不断冲击着水潮筑起的屏障,阴冷的河水拍打在他身上,他的每块鳞片都被水波袭击。   浸透了血污与罪恶的黄泉浊水将他莹润透绿的鳞片一点点腐蚀,埋在水潮中的黑雾悄然潜入,在水波撬开鳞片的刹那刺入皮肉。   凃璃看不见他全身的鳞片上都或多或少缠了丝黑雾,那黑雾影影绰绰不动声色的勾连在一起,想要织成一张网。   阴怀江也注意到自己手臂皮肤上泛红的痕迹,紧跟着一瓢水浪拍在他胳膊上,阴怀江眼尖,看见一缕黑雾跟个泥鳅似的一头便扎进他的毛孔里,瞬间消失不见。   然后那圈皮肤上的红痕更加显眼,痒麻感变成了不起眼的烧灼刺痛。   这水不对劲。   阴怀江暗忖。   他被蛟龙驮在背上,左摇右晃地不断闯过一帘又一帘混浊的水墙,头顶上的八卦图阵铺展开万缕青光,遮天蔽日的阵图几乎将整条黄泉河盖住。   此时,凃璃带着他们正正好腾跃在黄泉河的中心。   就在这时,水涛浪潮骤然停滞,一瞬间风停浪止,所有的声音被黑暗吞噬,只有头顶巨大的八卦图阵散发出阴冷青光。   阴怀江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他垂眸望着脚下静止的水浪,手心默默悬起一枚墨绿色的龟甲。   等水面的平静打碎,冲上来的又会是怎样的异端?   任由阴怀江思虑万千,但仅仅也就转瞬的功夫,静止的混浊水面再起滚浪,一波波的潮涌交错拍击、叠叠起伏,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魔蛟被瞬间冲起的万丈水潮围困在黄泉河中心,倏然之间又有紫雷从天击下,魔蛟被迫调转方向,竭尽躲避凶悍无匹的雷闪电击。   凃璃在水击电轰中躲得凶险,在他背上的众人也左摇右摆避得惊心。   紫电虽未打到魔蛟身上,但却涌进了水浪中,每一次浪涛的攻击都带上了灼人的电流。   阴怀江牢牢稳住身形,心分三瓣,一边帮着岐山挥退潮涌,又凝出灵障护着他背上的涂山月,一边还要解决掉凃璃漏掉的电击。   电光火石之间,阴怀江透过重重水浪看见了风平浪静的另一边天。   李莫萧到真如仙人一般高驻云端,抱着他的那柄青玉如意,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这边的风起浪涌。   李莫萧也看到了阴怀江,他冷漠的脸上攀起一抹诡异的笑,深棕色的眼瞳被极致的亢奋染成赤黑。   阴怀江看见他的嘴唇似乎动了下,然后那柄青玉如意便被一扬手给抛了出去。   青玉如意瞬间落入滚滚水涛中,与此同时一直围堵着四方的鳞形水潮如螺旋一样飞速旋转,一河的水在青玉如意掉落的地方猛然下陷,如漏斗一样将万丈深的浊水抽干,一个巨型圆盘从水底升起。   那圆盘翠玉筑成,一半赤黑、一半深绿,中间雕着两尾巨大诡异的黑白长尾鱼。   黑鱼巨大的眼瞳睁开,猩红光芒霎时照亮整个天地。   一声鲸鸣卷起千涛万浪。   “是鲸!”岐山的声音在风暴中颤抖,“兔崽子,你快飞啊!”   凃璃也被这前所未有的场面震得地心发麻,他不再顾忌着去躲避天上落下的雷,只卯足了劲儿一心想要逃离这个恐怖的战场。   可李莫萧哪里肯给他们一点儿活路,他冷笑一声,口中咒语不断,五指点起幽青冷光,两掌于胸前扣住,团起一个墨黑的圆球。   圆球甫一飞出,那悬在空中的八卦图阵和置于海面的巨型圆盘竟然双双合聚,掀起的巨浪惊涛和铺盖下的浓稠黑雾连接成一个半雾半水的巨型球体,将魔蛟及其一众人尽数囚困其中。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惊险万分的时刻,一记紫雷猛然击中凃璃,魔蛟发出凄厉惊吼,强烈的电流瞬间窜过蛟身直接将背脊上的鳞片烧成焦黑。   凃璃的妖珠受了重创,剧烈的疼痛抽干了累累伤痕的本体,魔蛟庞然大物一样的身躯直直坠落。   阴怀江被巨力甩翻,后背砸在一泼汹涌水浪上又被那浪一刻不停给拍到了圆球另外一半的浓稠黑雾中,被黑雾吞噬的最后一刻阴怀江只来得及将手心的龟甲掷出。   莫离愁不能呼吸了,数不尽的黑雾像水鬼一样拉着他下坠,一泼又一泼的阴冷水浪从七窍灌入,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眼睛里的画面带着混浊的水汽一点点变窄,最后还剩下一条黑色的波浪。   或者是他要死了的缘故,莫离愁竟然在极致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金光,那光从黑色波浪中冲出,一瞬间将整片黑暗点亮。   不是错觉。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莫离愁才恍然惊觉。 第四十九章 龙龙龙   岐山正在汹涌的水潮中辨着方向,后背却突然被人一推,他猛地回头,视野里混浊的水浪中不知何时闪起金光,那个本该在他背上的人散开九尾,冷凌凌的立在万卷波涛中。   涂山月竖起一双血瞳,抬起的掌心里置了枚殷红圆阵,有无数金光从他的身体里涌出,冷白的薄唇吐出一串晦涩咒文,散落在水中的金光猛然聚拢,以涂山月为阵心,勾勒出一幅金光万丈的八卦图阵。   “妖王......”岐山脱口的话被水浪冲走,他怔怔望着那片鲜红衣袍,顺从地跟着金光飘进了龟甲中。   数道金色光柱破开水雾球体直冲天际,将深渊一样的黑天捅出个绚烂的金洞,李莫萧嘴角的笑凝滞在脸上,瞪着破漏圆球的眼睛溢满怨毒。   “涂山月!”李莫萧恨得咬牙切齿,他几乎立刻就知晓了弄出这番动静的人是谁。   只是他着实没想到涂山月那副只差半只脚就踏入鬼门关的破烂身子,居然还能撑得起最后一击,果然是妖灵混修练成的肉身吗?   想到这里,李莫萧怨毒的眼神瞬间变了颜色,他贪婪地注视着灵狐那具超圣肉身,仿佛饿狼盯着稚兔。   李莫萧控制不住的想象着那具完美的灵狐皮囊即将被自己亲手改造,他会赐予他无坚不摧的血傀身,从此天上地下仅有这一件超圣武器,到那时整个天下都会为之震动。   哦,对了,还有那颗妖珠。   李莫萧细数着,凶戾的视线仿佛透过那层血衫看到了涂山月胸腔里跳动的殷红珠子,那颗他筹谋十数年的妖珠。   当然了,看在涂山月毕竟是他徒弟的份儿上,他会赏他死得痛快。   “去吧。”李莫萧喟叹一声,宽大的金袍在黑暗中挥出一片幽绿流光,墨黑的眼瞳里是倨傲的残忍。   “一切都结束了。”   带着笑意的低沉癔语在风暴中消弭,狂风暴浪里却传来震天撼地的鲸咏,那是来自远古凶兽的低吼,是死亡的象征。   涂山月的耳膜被天鲸极具穿透力的音波击穿,鬼魅一般的无形声浪顺着流水不断攻击识海,很快那双尖尖的狐耳受不住的一滴滴淌血。   血液的腥甜味道是浑浊水潮中最好的坐标符号,那头盘踞在圆盘上的巨大天鲸睁着猩红的兽瞳,雄壮的鱼尾荡开汹涌波涛,一瞬间从盘上跃起,张开巨嘴,循着味道直奔猎物冲去。   涂山月冷戾地注视着那头庞然凶物,九尾在水浪中摇曳,恍如一朵盛开的莫桑花,他托起那枚殷红圆阵,化为一道流光,跳进了天鲸宛如深渊的巨嘴。   霎时,光亮湮灭,黑暗重临。   阴怀江仿佛泡在一滩死水里,时间在他跌入黑雾的刹那静止,无孔不入的雾气在他全身覆了一层薄薄的黑壳。   不知从哪里来的茕茕荧光一点点在黑暗中荡开,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点,可眨眼的功夫,那些绿芒就在阴怀江眼中放大充盈,直至眼底所有的颜色被青光占满。   阴怀江能够感觉到随着那些绿光越来越盛,他的生机也愈发衰亡,他被迫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肉身被禁锢在一个不知何方的纯暗空间里一步步走向死亡。   这就是李莫萧的手段吗?   阴怀江曲起一根手指试探着去戳旁边的一粒小光珠,反而被光珠咬住,又从他身上汲取了几分灵力。   原来是互生咒。   阴怀江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他现在竟不知他与李莫萧到底哪个才是妖了。   万人敬仰的符道道首,背地里却是杀人无数的噬心邪魔,阴怀江开始有些期待,期待真相揭露的那刻,这世间又该是怎样的天地倾覆。   挂在指头上吸食灵力精气的光珠已经涨得有拇指粗细,阴怀江漠然看着,眼尾盛开的花一瓣瓣凋落,盘踞半边脸的妖纹褪下紫色,只余几条惨淡的白。   “该结束了。”阴怀江说着,抬眼看向无边的黑色,吐出一圈冷雾。   涂山月在不断下坠,天鲸的兽口仿佛见不到底的深渊,没有澎湃的水浪也没有摄魂的鲸咏,只有浓墨一样的黑。   仿佛已经过去许久,又或许仅仅是一瞬,失去了时间的管辖,天鲸的肚腹里自构成另一方天地,涂山月早就不知跌去了哪里。   他在这片纯暗空间里不断下坠,下坠……或者他会这样一直跌落,直至死亡。   涂山月没来由地胡想,心脏一阵钝痛,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他还不曾同心上人告白。   掌心的红光愈发暗淡,黑暗就要将他吞噬。   蓦地,一点紫光在眼眸中亮起,涂山月心头一颤,涣散的神思重新聚拢。   很快,他终于看清了那紫光的真面目。   是一条巨大的龙,浑身如玉一样的鳞片在黑暗中发出莹白光芒,龙身却从尾稽开始一路描摹一笔妍丽朱砂,最后在龙目上勾勒出一朵怪异的红色五瓣花。   可是那双圆瞳却是潋滟的紫色,和它头上的犄角一样绽放出绚烂的紫光。   涂山月怔怔盯着那条盘起的巨龙,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却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好像他们已经相识许久,就连那片绚烂的紫色,也和他梦中的一样。   “阿江……”血红的眼睛亮了亮,涂山月脱口喊出一个名字。   紫色的龙目瞬间凝视过来,莹润白光在眼底一闪,一颗巨大的龙头凑到面前。   “阿江?”涂山月轻声唤。   白玉一样的龙鳞上妖冶的五瓣花倏然掉落一片,圆瞳眨巴一下,飞速掩下龙的欢喜。   “你知道我?”涂山月识海里响起熟悉的清朗声音。   “你真好看。”涂山月的回答不知所云。   龙头腾得一下后退半步,浅浅的粉红一点点染上莹白的鳞片。   阴怀江:……你最好看。   阴怀江在心底默默反驳。涂山月一定还没看过他如今的模样,否则就说不出那样的话了。   “你到我身后来,”涂山月眉目温柔,语气里是化不开的缠绵,“我带你出去。”   紫水晶一样清透的圆瞳里映出那人带笑的眉眼,冷凌凌的血红眼睛全然一副温润的模样,诱哄着龙避到他的肩膀下。   龙歪头盯了他半晌,终于肯听话。   涂山月屏住呼吸,静静等着他的动作。   柔软的鳞片贴着衣衫滑过,浸人的冰凉在涂山月腰腹缠了一圈,又不要命的绕着胸膛探索,涂山月的手指受不住地蜷了蜷。   等那条流光溢彩的尾巴尖儿终于在他袍角围成个圈后,头顶上也倾覆下一叠巨大的阴影。   “阿江,你知道这儿是哪里吗?”涂山月一步步往前走,手心里的殷红法阵一闪一闪。   阴怀江甩着尾巴,龙头跳过两枚尖尖的小三角耳朵向前探出几尺。   “我是被圆球里的黑雾吸进来的,”空茫的黑雾里吐出一串白汽,犄角转着圈地画出个紫色的半圆,又冲到涂山月眼前,“不过我们现在应当不是在黄泉河。”   涂山月点点头,“那雾林应该是进入另一个空间的媒介,你进了雾里,雾就将你拉入了这里。”   “你也是被水推到雾里的?”阴怀江疑惑。   涂山月顿了顿:“嗯。”   “岐山怎么没被卷进来?”空气里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涂山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龙的心口不一,眼睛里又染上笑意,“岐山将军非是不救我,他与天鲸缠斗得厉害,实在分身乏术。”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我这才能再见你一面,不是吗?”   “这算什么福气,”或许是变回了龙,阴怀江说起话来没了往日的规矩,赤裸裸的袒露出自己的心思,“出去后我们大可日日在一起,还差在这鬼地方叙旧吗?”   涂山月没说话,不过阴怀江觉得他大抵是认同了,不然为什么有一条狐狸尾巴总想要缠到他的尾巴尖儿上呢。   “我们走了有多久了?”巨大的龙头贴着涂山月的脸吐出一圈白雾,阴怀江望着前面没有尽头的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涂山月悄悄往旁边挪了几步,狐狸的耳朵有些敏感过头了,涂山月有些羞恼,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一直颤的尖耳朵。   “山月?”   “嗯……应当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了……”龙的声音在黑暗中空灵的有些吓人,巨大的爪子一下子舞到涂山月眼前。   “你有没有觉得这玩意儿变异了?”   阴怀江语气严肃,龙爪却轻佻地将一团黑雾纳在肉垫里随意搓扁揉圆。   涂山月敛眉,几乎瞬间就猜到阴怀江话里的意思。   “它……”   “咻”一道细微的响声炸开,龙爪子里捏着的一支短翎箭一下子冲出去将涂山月手上最后一点红光削了个干净。   涂山月沉默地看着黑暗中唯一明亮的紫色眼睛。   阴怀江:“......”默默将自己的龙爪子缩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黑雾和最开始的不一样了,”涂山月接上被打断的话,“你看。”   摊开的掌心里被划开了一道可怖的豁口,黑色焦肉挂在外翻的肉皮上甚至能看清里头殷红的骨头。   可现在,那豁口却仿佛成了个漩涡,强盗一样将空气里游荡的黑雾使劲吸进去,那道豁口也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   “我的妖珠能够吸收它。”涂山月不紧不慢地丢出一句惊雷。   阴怀江:“?”   涂山月:“你不是这样?”   那双盯着他的紫色龙眼睛实在太震惊,涂山月这才意识到阴怀江口中的“黑雾不一样”也和他不一样。 第五十章 故人再见,却是物是人非   “我刚被推进那半边黑雾圆球时,李莫萧下了互生咒,这才逼得我显了龙身。之后我一路往前逃生终于摆脱了那些阴咒,也是阴差阳错遁入了如今这个黑雾空间,可当时的黑雾却还是能够侵蚀我的妖珠。”   “然而我和你在这儿走了许久,却不知从何时起,这雾却乖顺起来,对我再没有半分汲取之意,”阴怀江顿了顿,“但也绝不是和你一样,甚至能得到黑雾的滋养。”   说是滋养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反刍”,黑雾将自己汲取的灵力吐出来然后再一股脑灌给涂山月,可是,这合理吗?   涂山月拧眉看着自己的掌心,苍白的皮肉上此时只剩下一道丑陋的红痕,全然看不出几息前的瘆人模样。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明明在跳进天鲸口中时,裹着他一直下坠的那些黑雾也和阴怀江遇到的一样,都是会吸食灵力的。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黑雾就全然换了个模样呢?   突然,涂山月眼瞳一颤,猩红的双目中闪过几点荧惑紫光。   这是……   “山月,你怎么了?”阴怀江心一下子悬起来,涂山月一直不出声,他下意识以为是那黑雾又开始作祟了。   亮晶晶的巨大圆瞳凑过来,将涂山月整只手映成浅紫色,唯有他手腕上一串莹润的玉珠却发散出浓郁的紫光。   “玉珠里的狐狸印亮了……”涂山月轻声说着,指尖在珠子上摩挲,就像抚在了那枚紫光闪烁的狐狸印上。   阴怀江自然看到了那串珠的变化,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竟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山月,你把手串摘下来。”阴怀江想要证实他的猜测。   涂山月将手串摘下,用眼神询问他,然后呢?   “扔出去。”   涂山月剑眉蹙敛,握着串珠的五指紧了紧。   “往前面的黑雾里仍。”阴怀江看着涂山月迟迟不动作,又重新说得更清楚了些。   涂山月将串珠扔出去,抬眸望向那双澄澈的圆瞳:“黑雾的异常是和这串珠子有关吗?”   阴怀江怔怔盯着串珠抛出去的地方,半晌说了个字。   “是。”   涂山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原本没有尽头没有归路的黑雾里此时却突兀的出现了一条由无数狐狸脚印搭起的蜿蜒小路,宛如一条紫色银河,在无垠空茫的黑暗沙洲里指引着迷途者生的方向。   “玉珠?”涂山月眼眸微闪,那串发着光的狐狸脚印与他记忆里的清浅印记重合,他似乎看到在那串紫光的尽头有一只白狐,它等着他,已经等了好久。   涂山月突然闷哼一声,浓烈到几乎窒息的悲恸从他心口蔓延,在看到那只白狐的刹那,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魇中的金光又一次击中女人的眉心,可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她的脸,一张和涂山月九成像的悲悯面庞。   她是谁?   她是谁?   涂山月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答案,他踏出去,跟着那串脚印,一步一步走向了白狐。   很快,一人一龙消失在紫光里,空寂的黑暗又没有了最后一丝亮光。   阴怀江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白芷长成了一个窈窕淑女,可还是追在他后头甜甜地唤他殷哥哥。她对阴怀江说她恋上了一个人,她要在崮山上那颗最漂亮的树下和她最喜欢的人看星河日出,看云海霞光。   阴怀江也如同当日一般摸着小狐狸的脑袋,故作严肃地调侃:“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何等貌美郎君竟然迷了我们阿芷的心窍。”   小狐狸白色的九尾在裙下舞成一朵花,笑颜明艳,眸中带着光,她说:“我的郎君自是世间最美的男子,就连殷哥哥也差他一毫,下次我把他带回来见你。”   阴怀江没等来白芷口中的郎君,下一次见面,白芷仍旧笑得明艳,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柔怜爱,她开口向阴怀江讨一样东西。   “殷哥哥,我的小狐狸就要出生了,到时候就养在你身边陪着你可好?”   阴怀江答应了。   梦中的霞光仿佛彩绸,笼在白芷脸上逐渐模糊了样貌,披在身后的白色九尾被光染成血红,阴怀江眸中人的样貌却渐渐变了轮廓。   “山月......”   “山月!”   阴怀江猛然惊醒,扑出去的手抓住了一团软绵绵的柔软。   阴怀江:“?”   还没等他醒过神,那个被他箍在手里的小东西突然动了动,一小截湿漉漉热乎乎的小舌头在阴怀江手心里舔了舔。   阴怀江:“!”   阴怀江急忙撤手,抬眼看过去,一只火红的小狐狸被他掀翻在膝盖上,两只水汪汪的圆眼睛委屈地盯着他。   他花了一秒钟厘清了眼下的状况,然后伸手一捞,将小狐狸拢到了自己怀里。   “山月?”阴怀江问着小狐狸,手指却去拨红色绒毛下挂着的玉珠子。   小狐狸歪着脑袋,澄澈的血瞳一片懵懂。   “看来是了,”阴怀江重新将玉珠掩在狐狸脖颈下,又问,“你还记得我吗?”   小狐狸当然没应声,只是又伸出舌头舔了舔阴怀江的手心。   “还好,就算不认识了,你还是喜欢我。”阴怀江自言自语。   他将狐狸锁在怀里,脑袋抵在了柔软的绒毛上。   “活的,真好。”   小狐狸趴在一片冷香的阴影中,抱着它的人不断在它耳朵边说着它听不懂的话,但它不讨厌,它很喜欢他的味道。   “我也很喜欢你。”   伴着一滴冰凉的水珠,最后一句话落进了狐狸的耳朵里。   下雨了吗?小狐狸好奇的想。   阴怀江抱着狐狸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小家伙的两只眼皮都开始打起架来,蜷在他怀里呼呼大睡。   等终于平复好心情,阴怀江将怀里的狐狸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才有心思打量眼前的景色。   百花齐放、春和景明,是和幽深黑暗的浓雾里完全不同的明朗,这里的每一片叶子都拥抱着阳光。   他突然记起了一串娇俏软语。   “要种满花,种满树,再养几条肥鱼,我就是世间最幸福的小狐狸啦。”   诚不欺我,果然是肥鱼。   阴怀江一边感叹,一边沿着清溪往前走。   溪水清澈见底,或许是难见生人,溪里的五彩灵鱼一见岸上行走的人影,竟然蹦出水面,浇了一兜水给阴怀江送了个湿面礼。   阴怀江嘴角抽抽,沉默着将头埋进怀里软绵的绒毛。   宠似主人形,涂山月缸子里的胖头鱼就可爱多了。   一人一狐淋着暖阳,踩着春风,在这偌大的一片花田树海里走了许久,终于在万花重重的尽头看见了一座巍峨雄壮的白金宫殿。   那是一座玉石打造的宫殿,挂在殿阁檐角的悬铃发出叮当脆响,和树上的杜鹃鸟谱出一曲醉人的弦乐。   “寻乐殿。”   阴怀江一字一句读出金匾上灿金金的字,手掌抚着温软的狐狸脑袋,也不知在对谁说话,“是她能想出来的名字。”   小狐狸被挠醒了,眯着眼睛透过脑袋上五指的缝隙看出去,门槛下的汉白玉砖石上被踩上了一枚小小的脚印,看起来像.......它的爪子?   “小阿月,你在干什么?”阴怀江好笑的看着怀里的狐狸,漂亮的红狐摊在他怀里,正举着自己的爪子看。傻傻的,可可爱爱。   阴怀江坏心眼地捉住两只小爪子,做了个恭喜发财,笑得开心极了:“小阿月是想当一只招财猫吗?喵?”   “哈哈哈哈,”阴怀江忍不住大笑,他没想到他自己一个人竟然也能自娱自乐到这种程度,若是岐山看见的话指不定得自戳双目,高呼怪哉了。   一想到这里,阴怀江就马上联想到一头山一样的猩猩对着他捶胸顿足满目震惊的模样,一时更加收不住,笑得愈发放肆。   等他终于笑够了后,狐狸也彻底清醒,阴怀江将它放到自己肩膀上,抬脚跨过了门槛。   殿内雕梁画栋,宛如天宫瑶池,正对门的堂上墙桓上挂着一副巨大的美人图。   美人举银剑望天,一双凤眸睥睨,端得是凤姿绰约、仪态万千。   可阴怀江看着画上的人,眼中的女君却还是那个天真娇俏的小姑娘。   故人再见,已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怀里一轻,阴怀江惊呼一声:“哎……你去哪儿?”   然而小狐狸已然跳出去老远。   “你等等我!”   小东西哪里听得懂,一溜烟儿的功夫就没了影。   “这个小祖宗!”阴怀江哭笑不得,匆忙撵了上去。   风静了三刻,檐下的玉铃却还在响。叮当、叮当,唤醒了画中沉睡的人。   “你等……”阴怀江突然噤声,润朗的眸子瞬间凌厉。   一个白衣美人赫然出现。   “你是人是魂?”   “我是白芷。”美人温声应着,白玉一样的手亲昵地抚着怀中的狐狸。   阴怀江脸色阴沉下来,左手窜出一团妖冶紫火:“白芷已经死了。”   美人神情一滞,怜爱地吻了下狐狸的额头,轻轻将他抱到地上。   “没错,我的确算不上是白芷,”美人凄然一笑,“我只是她的一缕残魂。”   阴怀江眼眸闪了闪,手心的紫火消散,可马上眉头又皱起来。   “过来!”阴怀江的声音有些厉,小狐狸耳朵抖了抖,抓着裙角的爪子收紧了些。   “他喜欢我!”美人笑颜如花,欣喜极了,“我不会伤害他的。”   美人又将狐狸抱在怀里,温柔地挠着小家伙的小肚皮。   “呵。”阴怀江冷笑一声,暗暗发誓他一定要将涂山月今日的丑事传遍天下。 第五十一章 神授   “是你将我们带到这儿来的?”阴怀江对眼前的女子仍有戒备,可奈何狐狸在她手上,就算掩下了心中的不快但言语间还是少不了掺些试探。   白芷闻言,终于肯将眼神分给他:“是,也不是。”   这说的是什么废话,阴怀江有些恼,看一眼还在她怀里撒欢的狐狸崽子,忍了。   白芷顶着阴怀江阴恻恻的眼神又与小狐狸亲昵了许久,这才终于愿意分些心神出来同阴怀江聊聊正事。   “当初李莫萧将白芷截杀在图洪山,打撒了白芷的元神,竟还妄想将孩儿炼化,可天道又怎能容那老贼如此作恶,”白芷冷着声,眼中怒火灼烧,“白芷得天道庇佑,侥幸逃脱一丝元神,藏在了李莫萧的天机如意里。”   “这沧海桑田里我一直潜藏在如意里,就为了有一日能助阿月一力,从此天高海阔,世间再无人能伤他分毫。”白芷说到这里,又怜爱地亲了亲狐狸的小耳朵,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哄着他怀里的宝宝安睡。   “白芷用最后的神魂在如意里打开了通往灵海秘境的虚门。”阴怀江冷漠地挑明真相。   “你居然知道灵海秘境?”白芷着实惊到了,她以为这世间知道灵海秘境的人不在三数,可如今来看阴怀江却显然早就知道了,不仅知道,或许还了如指掌。   “怎么?当初不是你告诉我的吗?难道在李莫萧的毒如意里待得久了,给忘了?”阴怀江挑眉,故意问道。   白芷噎住,一时之间没了言语。   阴怀江也晓得见好就收,也犯不着硬要捅破窗户纸,又看了眼女人怀里睡得安稳的狐狸,好心的给人递梯子。   “也是,毕竟只剩一缕魂了,忘些前尘旧事也合理。”   “嗯。”白芷点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山月他如何能变回来?”阴怀江说了大半天,终于扯回了最重要的事情,“他如今妖珠刚刚聚合,若是现在开始神授能遭得住吗?”   “神授”一般只会发生在上古妖族的身上,是每个族类少主继承血脉传承和觉醒神魂的唯一仪式。   涂山月既然是涂山九尾狐族,无论如何,他必定是要走这一遭的。   可理归理情归情,以涂山月现在的虚弱劲儿要是接受神授怕是要遭大罪,阴怀江不愿意他受苦。   白芷也皱了眉头:“阿月现在只是一只灵智未开的小狐狸,要想恢复人身,承袭血脉,就得先将他的凡身脱去,可斩筋断尾之痛他现在又如何能承受的住?”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哦?”白芷一脸希冀地望向他。   阴怀江抖抖袖袍,将掌心摊开,一株七瓣花开得正盛。   “雪冰花!”白芷一眼就认出了这花的来历,雪狼族的圣物,可在一息之间将枯竭的灵脉救活。   “有了它,山月在“神授”时就能少受些苦。”阴怀江淡淡道。   “可.......”   “可还是不够,”阴怀江打断她的话,自顾自说道,“所以我打算用龙血。”   白芷:“!”   “用三天的时间以龙血温养山月的妖珠,淬炼他的狐狸身,再……”   “等等,你等等!”白芷惊恐地喝止对面人的疯话,“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龙血!整个苍龙族百年前就陨落了,你哪里去寻这等稀罕物?你是打算去阎罗殿找吗?”   “看来你还忘了一件事,”阴怀江把雪冰花收进乾坤袖里,一脸无辜的对上那双凤眸,“你忘了吗,我就是龙啊。”   白芷:“!!!”   白芷倒吸一口凉气,本就虚散的灵力险些维持不住人形,缓了片刻,自觉已经压下了血脉深处的恐惧,有些不自然的开口:“嗯,确实忘了,那……那你接着说吧。”   阴怀江有些好笑,她怕是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快抖成麻花了吧。   真胆小。   阴怀江在心里默默吐槽,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地接上刚才的话:“接着再将雪冰花炼化,融进龙的精血,一同给小狐狸服用,这样他就能平安渡过神授了”。   “那对你可......”白芷话说一半,但不妨碍阴怀江透过她的眼睛读懂她的意思。   “无妨,区区几滴血我还是受的起的。”阴怀江说得洒脱。   白芷愁绪的眉眼这才重新舒展开,她感激地对阴怀江行了一个庄重的礼,“公之大恩,我和白芷、涂山一族,感激不尽。”   阴怀江笑笑,“我和女君是挚友,又和山月有缘,一点小忙应当的。”   其实哪里是小忙,阴怀江要做的可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涂山月此番先是受雷刑而后又被李莫萧放出的黑雾啃噬灵脉,他那副活死人身子早就不能承受任何伤害,更别说还是“神授”这种几乎能去掉一条命的仪式。   龙血和雪冰花也只能让他的狐狸身在神授时不至于被突然涌入的血脉灵力撑碎,要想涂山月觉醒神魂恢复人身,就必须有一个人来替他承受来自天道的雷霆重压和血脉觉醒时瞬间的洪荒蛮力。   不过幸好,阴怀江能利用他和涂山月之间的魂契偷偷将这些痛苦抢过去一半施在他自己身上,这样一来涂山月就安全了。   一人一魂又就涂山月三日之内如何温养以及“神授”当天的其他事宜一并讨论商议,终于将其中大大小小诸多事宜敲定。   此时,已近黄昏,落日的余辉洒下金灿灿的光,将整片秘境里染成金绸一样的梦幻光彩。   灵海秘境其实并不应该有现世世界的日升日落,但它的主人显然更爱人间,以至于在这片虚无的空间里到处充斥着尘世的痕迹。   阴怀江知道,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是白芷梦中的样子,是她盼望的、期待的她的家。   可是她却终究没能回来。就像眼前的这只小木马,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   “小木马。”   阴怀江嘴里嚼着这个词,环顾四周,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地上童趣地放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机巧玩具。   明明是格格不入的幼稚物件却偏偏又奇异地与周围的如画山水融在一起,硬是给这个本该冷冰冰的彩色秘境注入了真正的活气。   阴怀江抱着怀里的小狐狸走到一只红色的小木马旁边。   “我猜你小时候一定没玩儿过这个。”阴怀江戳了戳木马的短尾巴,底下两条圆弧的支柱晃荡起来,开始咿咿呀呀唱起歌谣。   “小阿月,你要玩玩儿吗?”   狐狸偏着脑袋看他,眼底懵懂。   “你不说话,那就是要了。”阴怀江赖皮一样将小狐狸放在木马上,扶着它的背一下一下推着木马晃。   起初狐狸还试着挣扎,但很快它就不再动弹,静静趴在小木马上,被温热的手掌推着逐渐沉浸在晃悠的摇篮中。   狐狸记起来,它曾经也是这样趴在母亲的脊背上,被她带着在山林湖涧里奔跑。   它喜欢母亲暖暖的体温,就像现在放在它背上的手掌一样,暖和的,属于它的温暖。   阴怀江抓着狐狸在这片“幼稚园”里玩耍了许久,几乎将所有的机巧玩具研究了个遍,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狐狸找到一处湖边的小屋住下。   第二天一早,阴怀江把昏睡的狐狸放进事先备好的药浴中,点燃几颗琉璃石扔进盆里以保证水温时刻适宜,然后将一大碗龙血混进去,最后再丢几颗除腥草,搅拔搅拔,一盆子特制药浴就大功告成。   小狐狸昏昏沉沉的仰躺在盆里,它像是被困在了梦境中,棉花一样的脑袋模模糊糊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它想凑进去闻闻,可四肢扑腾了半晌却还是什么也没抓到,不由得有些急了,爪子刨得更快。   阴怀江正在案桌上捣着药,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再一细听,那声音更大了,哗啦啦像是什么东西搅翻了水。   嗯?   阴怀江愣了一秒,随即猛地诈起,急哄哄往里屋冲。   浴盆里有九条狐狸尾巴高高竖起,狐狸被吊着四肢摊在水面上像鸭子一样划水,嘴巴里还在哼哼唧唧。   阴怀江足足欣赏了半炷香,好悬才压下就将脱口的大笑。   他走过去,手掌拖住狐狸的脑袋,牵着他的爪子,将他引着靠到盆沿上。然后又在木架上抽出条毛巾,叠好垫到狐狸的脖子下。   他刚想走,可狐狸却突然动了动,两只爪子拢在一起,抱着阴怀江的胳膊不撒手。   阴怀江也顺势将手肘撑在盆沿上,俯身看着它。   很快,三天过去了,第四天一大早,阴怀江抱着狐狸,在旭日东升时,迈进了那座辉煌的宫殿。   白芷早早的就在殿里等着,刚一见到阴怀江就迫不及待想要从他怀里接过小狐狸。   阴怀江下意识往旁躲了躲,不是很乐意。   “这是我最后一次抱抱他了。”白芷恳求道,微蹙的黛眉无一不在述说着她对小狐狸的留念与不舍。   行吧,来日方长。阴怀江安慰自己。   接着跟在白芷后头穿过层层雕梁画栋、白玉石栏,阴怀江穿梭在满墙的绿荫红花下,眼看着廊亭愈加蜿蜒逶迤、曲径通幽,终于在跨过一道月洞门后视线豁然开朗,俨然是另一番洞府天地。   广袤的圆形广场铺陈开百丈宽的内径,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巨型石像。   女君举长剑对天,凤姿睥睨,风华绝代。   “就是这里了。”白芷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第五十二章 我也想过……嫁给他   她直直朝着石像走去,站在巨大的石像下面,遥遥望着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绝美脸庞。   “主人,我将小主人带回来了。” “白芷”对着石像喃喃,眼中充溢着无限伤感与怀念。   “我是岚,灵海秘境的伴生灵。”岚转过头,那张与石像一模一样的脸已经换了模样。   “主人的神魂逃遁到灵海秘境后将我唤醒,我便一直蛰伏在李莫萧如意里的虚无空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一早就知道我不是白芷吧?”岚虽是问句却语气笃定。   “是,”阴怀江承认,冷静地再次阐述一个事实,“白芷已经死了,世间再没有白芷。”   岚凄惶一笑,眼睛里装着数不尽的悲伤:“是啊,再没有白芷了。”   阴怀江默然,仰头看着云霞下凤姿绰约的人,认真地说:“我们还有山月。”   岚闻言,愣愣盯着阴怀江。   “我会给白芷报仇,更会好好保护山月。”这是阴怀江对岚的承诺,亦是阴怀江对白芷的承诺。   “时间差不多了,快开始吧。”阴怀江后退几步,用眼神示意岚。   “好。”   岚将小狐狸抱上须弥座,取下狐狸脖颈皮毛下藏着的白玉珠串,然后在狐狸的爪子上划开一道小口子,鲜红的血滴到玉珠上,顿时紫光闪耀。她将串珠往天上抛,小狐狸竟也追着那串珠,一跃凌空起。   九条紫色荆棘须臾之间从石像身后的九尾探出,像收拢的花苞一样将狐狸笼住。   石像手中的剑开始闪烁银光,玉石雕刻的凤眸睁开,凝视起那朵悬浮在空中的紫色荆棘花苞。   剑尖开始倾斜,银光与紫光交汇,满是荆棘的藤条上开出九朵妖冶阿芙蓉。   绚烂的光彩映在广场中心,原本白玉一样的砖石上缓缓勾勒出一朵诡谲神秘的荆棘图腾。   阴怀江虽早有准备,但还是被猝不及防袭来的强大威压震地手指头发麻,心口上与涂山月连结的魂契在他看不见的薄衫遮掩下开始变成血红,滚烫炽烈的光仿佛一丛烈焰注入他的神魂。   阴怀江往后退了几步,以确保他离岚足够远。   好在岚的全部心神都在涂山月身上,否则她一定会发现阴怀江此刻可怖的模样。   泛青的银色鳞片从阴怀江脖颈钻出一路攀上,在眼尾挑开一朵诡异的血色五瓣花,他低着头,掩下瞳中的残暴嗜血,尖利的爪趾凝出一层薄薄的紫雾覆在身上,将满身血气敛下。   神授仪式已经进行到尾声,巨大的圆形广场被根盘错节的荆棘倾盖,枝条上横生的红色尖刺变得细软,钟状的花萼也一个个枯萎凋落,唯有空中合拢的九瓣荆棘愈发鼎盛。   突然,荆棘花苞中散开妖冶霞光,一声清啼响彻九霄。   荆棘藤全数枯萎,花苞却绽开,露出一朵双色阿芙蓉,捧着蕊心里沉睡的妖,降临人间。   涂山月被紫光引着走进了一个纯白空间,眼中的一切瞬间化作虚幻,仿佛天地万物只余此间一点冷白。   此处是何地?又为何只余我一人?阿江去哪儿了?   涂山月茫然地望着八方白茫茫的一片,脑子里一个接一个冒出许多问题,可惜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能应他。   “......阿月......”   “阿月......”   仿佛从九重天上来的声音清冷渺远,涂山月心头一振。   “阿月”   又是一声轻唤。   他抬头去寻,白茫茫的天地间站着一位女子。   胜雪白衣尘不染,眉间一点朱砂断人肠。   她只是笑着,万物便失了颜色。   “阿月。”短短的两个字仿佛说不尽一般,一声又一声不断从女子的朱唇吐出。   就好像她已经在无数岁月里唤了许久,终于等来了她口中的想念。   涂山月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张与梦里重合的脸,想把她刻进自己心上。   或许是血脉亲缘之间独有的奇异感应,涂山月几乎是一瞬间就知晓了女子的身份,可他此刻却仿佛孩童一样执拗地想要听她亲口说。   于是,他问:“你是谁?”   白芷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愿意将世间最美的东西摘给她的孩子,可本该在她的呵护下快乐长大的孩子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唤他一声母亲,他们就永远分离了。   “我是你的娘亲。”   “我是你的娘亲。”   白芷一遍遍说着,就像当初哄着婴儿入睡时的喃语。   冰冷的泪珠从涂山月脸颊滑过,现在他终于能将儿时练习许久的话说给她听了。   “娘亲,娘亲,阿月好想你啊。”   白芷再也忍不住,化作一道残风扑来,将涂山月紧紧抱住。   “娘亲也好想阿月啊。”   “娘亲以后会一直陪着阿月吗?”涂山月的声音在颤,五指紧紧攥住白芷的衣衫,他又问了一遍,“娘亲会一直一直陪着阿月吗?”   白芷轻轻拍着他的背,语气温柔:“娘亲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守护阿月。”   涂山月愣了愣,埋在白芷颈窝的脑袋眷恋地蹭了蹭。   “好。”涂山月答应了。   他有两颗星星了,从此,他的世界再也没有黑夜。   “娘亲,你还疼吗?”涂山月突兀的问了一句。   白芷:“嗯?”   “这里,”涂山月抬手点在了白芷眉心,“我看到一束金光……穿过了……它。”   时空猝然停滞,纯白的天地在一瞬间碎裂,无数白色碎片开始疯狂飞旋。   白芷的脑中轰地一炸,她简直不敢想,当初还是婴孩的涂山月居然记住了她死时的最后一刻,这该是何等的诛心残忍。   涂山月意识到眼前人的异样,连忙将圈在她身上的手臂收紧,生怕他慢了一步,他的娘亲就会和这个纯白空间一起裂成碎片飞走了。   白芷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碎片一样的空间又重新拼凑起来。   “我不疼,娘亲不疼,”她忍不住哽咽起来,眼尾挤出的笑透着心疼,“倒是你,一个人孤零零的长大,该有多伤心啊。”   涂山月静了静,没有说话。   就在白芷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涂山月突然说了句:“我不伤心,因为我等到他了。”   “他?”白芷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阿江。”   涂山月把与阴怀江的相遇当成天的恩赐,从遇到阴怀江的那刻起,涂山月恍然知晓了,他的前十九年都是在等他,等一个或许从来不会在他生命中出现的人。   所以,在他们相遇的那天,涂山月过往的一切悲愁欢喜都一瞬消散,从此他的欢爱伤悲只系在一人身上。   白芷终于从故人中翻出了一个名字,问他:“阿江……是阴怀江吗?”   “娘亲也知道阿江吗?” 意外的惊讶使涂山月不自觉的把声音提高了几分。   “嗯,何止是认识,”白芷感叹地说道,眼中带着怀念仿佛陷入了曾经过往,“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还是只小狐狸,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人,明明就应该是住在天阙的谪仙,可偏偏要来人间走一遭,尝尽人世悲苦。”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白芷的神情有些落寞,声音也低沉下来:“后来他一个人回了崮山,我也有了你,可没想到那次却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从此,我们都孤身一人。”   涂山月拉住白芷的衣角,无声安慰她。   “我没事,”白芷吸吸鼻子,眨巴眨巴眼睛将泪珠憋了回去,只是一开口还是不小心漏了一点泣音,“我只是有些想他了。”   “别担心,阿江他现在很好,他是我见过最洒脱的人了。”涂山月也想他了。   “阿、江”白芷一字一顿地重复涂山月的称呼,她对这个过分亲密的叫法颇为新奇。   “看来我们小阿月和他的关系非常好,他竟肯容你这样喊他,”白芷忍不住调侃,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然后故意凑近小孩,神秘兮兮地说,“娘亲告诉你一个秘密。”   涂山月抬头。   “当年桃花满天落时,娘亲有想过……嫁给他。”白芷说完就不动了,挑着眉坏心眼的等着对面人的反应。   可哪想到涂山月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不,还是有点反应的,只是他的反应和白芷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涂山月一脸与有荣焉的奇怪表情,说的话也更奇怪。   “阿江比天上的星辰更耀眼,见过他,后面的人就再也入不了眼了,”涂山月定定看着白芷,“就算是母亲也一样。”   明明是事实,可不知为何白芷却总觉得涂山月这话有种说不出的诡诞违和,就好像,那是不应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可,为什么涂山月不能这样想,这样说?   涂山月接下来的一句话,终于让白芷明白所有的荒诞奇怪来源于何处了。   “我也想过,像母亲一样想过,”涂山月说的很慢,也很坚定,“想过……嫁给他。”   白芷:“???”   白芷:“!!!”   或者是白芷眼睛里的惊恐直白得有些可怖,涂山月想了想又改口:“娶他。”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若不是顾忌着自己作为母亲的温婉,白芷恐怕要立刻逮着涂山月的脑袋使劲晃,看看到底能倒出多少水来。   可她毕竟是涂山月的母亲,而且还是一个与自己的儿子第一次见面的母亲,所以她只能温言细语地忍着眼角的抽搐扯些可有有无的闲话,试图将这个话题遮掩过去。 第五十三章 别怕,我在呢   可涂山月显然不想就这样模棱两可地揭过,他喜欢阴怀江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他想和阴怀江共长久、携白头,他不愿意遮遮掩掩,他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如果不能,至少他希望他的母亲能理解他的心意。   所以涂山月此刻变得少有的固执,执拗地重复:“娘亲,我想和阿江成亲。”   “想和他成亲。”   哎。白芷在心头长叹,也不知这孩子随了谁,天下娇花多如海,可他却偏偏要喜欢一条龙,还是条男龙。   “娘?”涂山月声音软软的,眼中的期待任谁看了也狠不下心说一个不。   所以白芷心软了,顺从了,接受了。   “阿月是个大人了,想要干什么尽管循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娘亲会永远支持你的。”   “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有些人你一但招惹了,就是一辈子,若你半途后悔了,等着你的就是万劫不复。”   白芷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但天地尚有圆缺,人的一生也未必圆满,倘若怀江于你终究不是良人,娘亲也希望你不要过分强求,最后弄得两败俱伤。”   纵然白芷相信涂山月对阴怀江的情意是真,但她还是给了涂山月忠告。   阴怀江从来都是一个心冷的人,白芷不确定在面对涂山月这样的浓烈情感时,阴怀江是不是也能给他想要的回应,若两人最后真的成了陌路,只盼她的阿月不要吊死在一颗树上。   涂山月却没能体会到老母亲的良苦用心,他从来就不认为阴怀江和他最后会走向两败俱伤的结局,他也绝不会允许两人之间只是有缘无分,他一定会是阴怀江的良人。   但这些话用不着和白芷说明白,他的母亲只需要祝福他们就可以了。   所以涂山月也仅仅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其他的就没有了。   “娘亲,你为何会在这儿?这儿又是哪里?”涂山月终于记起了他一时被乍然得见至亲的欢悦所蒙蔽的疑虑。   “呀,瞧我这记性,”白芷眉梢挑起,拍了拍脑门,语气有些急,“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快快随我来。”   说完也不等涂山月反应,一把抓起他的手,风一样掠出。   涂山月只觉天地倾转,一晃眼就被拉进了一座灿金宫殿。   “去抓住那只狐狸!”耳边的声音像是裹着一层热油,急辣辣地窜进涂山月的识海中。   “狐狸?”涂山月有些懵,一双手从背后猛地一推,紧跟着踉跄地跌进了一池金水中。   金殿上匆匆一瞥的水池此刻仿佛变成了不见底的金海,柔润的水从四肢百骸涌入涂山月的身体,涂山月被温凉的水珠浸透眼皮,异物入侵的不适感让他下意识睁开了眼。   砰砰砰,涂山月听到了他胸腔中的呐喊。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撼,那仿佛是超脱了现世的幻想,浩瀚无垠的星海中只他一人徜徉,数不清的五彩球体围绕在他周围,他仿佛仍在这方天地,可却又实实在在的超脱了凡尘。   “狐狸......”涂山月没忘了刚才白芷的耳提面命,收拾好心里翻涌的惊叹,开始寻找狐狸。   可……狐狸在哪儿?   这片广袤无垠的星海中除了他再也没有一个活物。他要想个办法。   “狐狸……”涂山月开始喊,要想找出一个人最高效的法子就是唤他的名字。   “狐狸……狐狸……”涂山月一连喊了好多次,声音一声盖过一声,可他要找的狐狸却始终不露尾巴。   方法不对吗?   涂山月仔细回想了下白芷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抓住那只狐狸”,重点在于“抓住”和“狐狸”。   他不认为白芷火急火燎地将他拖到那座金殿又推他进入水池,只是想让他见识一下这里的超脱凡尘,一定有一个理由让她不得不放弃他们母子相聚的温馨也定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到底是什么呢?   涂山月眼神掠过水面,看到了水面上立着的清俊人影。   “狐狸。”涂山月口中喃喃,他不就是狐狸吗?   心念一动,水上波澜迭起。   水中的倒影变成了狐狸的模样,十条蓬松红尾在金灿灿的水涛底下荡开圈圈涟漪。   梅花一样的粉嫩肉垫伸出水面,涂山月鬼使神差地将右手覆了上去。   刹那之间,天地倒生,阴阳轮转,庞杂冗长的记忆如走马观灯一般从涂山月脑中飞漱而过,而那些一开始就在他周边旋转的五彩圆球此刻也疯了一样地涌进他的身体。   此时的涂山月仿佛一个容器,不属于他的记忆传承不要命的揉进他的识海,那些涌入他身体的五彩圆球就像一柄柄铁锤,将最菁纯的灵狐血脉敲融进他的四肢。   涂山月被一股巨大的压力往下拉,在无数个星火闪耀的画面中他的脑子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了此刻的不同寻常。   神授,混沌的脑子里冒出这两个字。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符修涂山月,只有妖狐涂山月。这是涂山月昏迷前最后的认知。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一瞬,涂山月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着他的面庞,幽冷的兰花香撩过他的鼻尖,有一个声音好像在他耳畔说着什么。   是谁?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皮。   “回去……回去吧……”   耳畔的女声突然清晰,一只手按上他的胸膛猛地一推,“你该回去了……”   “娘亲!”   涂山月脱口喊出,出窍的神魂回体,他从床上弹起,大口大口呼吸着。   竹门被人撞开,人未至声已到。   “山月,怎么了?”   涂山月抬眸,阴怀江手里端着铁盆,急匆匆朝他奔来。   “山月?”阴怀江小心翼翼地唤了声,拧着眉,担心极了。   涂山月眼睫闪了闪,终于回过神来。   他对上阴怀江的眼睛,薄唇挑起一抹浅笑:“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阴怀江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谢天谢地,你可终于醒了。”   他将铁盆放到木架上,语气里难掩欢悦:“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可真得去普陀山求灵智佛陀赐仙丹了。”   “普陀山的佛陀可受不起阿江的朝拜。”涂山月难得调侃了一句。   “哦?”阴怀江觉着他说得有意思,拧了把棉帕,问:“那你说说我怎么就拜不得那位灵智佛陀了?”   涂山月:“姜殷,该是阿江的另一个名字吧?”   这下阴怀江不说话了,脸上的笑意褪去,独留屋内一室沉寂。   涂山月却仿佛感受不到这突如其来的冷滞气氛,犹自眉目带笑,幽幽自语:“之前我偶然在书中寻见关于‘姜殷’的只言片语,那时我便在想,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在惊绝艳世之后却又消失的无踪无影,甚至后世之人也只能在残本野史上一窥其面目。”   “阿江与我初见之时我便觉得与众不同,明明身处险境,却犹自悠游,一派泰然。后来发生的事也确实证明了你的非凡之处,所以当初你说自己是区区散修,我却是不信的。”   “我……”   “行了,”阴怀江冷着脸打断涂山月的剖白,两手撑在铁盆沿口上,好脾气地扭着脑袋问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涂山月明明在笑,可却比哭还悲伤,他看着阴怀江眼底却空茫茫一片。   “阿江,我过往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成了孤家寡人了怎么办?”   “哎,”阴怀江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棉帕一丢,把那株床头上伤心的快要枯萎的阿芙蓉拥进怀里,“山月,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呢。”   “这些话我只说一遍,你要记住了,”阴怀江抓住涂山月的肩膀,郑重地注视着那双血玉一样的眼眸,“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你应该清楚,比之你,我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也说过就连那些不入流的野史上也仅有我的只言片语,但你不一样,谁也不能抹掉你的存在,你修道法时,是符修一脉最惊艳绝才的那一个。”   婻諷  “现在你成了妖,也仍然拥有妖族最强大的血脉传承,你生来就是妖王,之后会有许许多多的妖部追随你,你会光复涂山狐族,建立起一个真正的秩序,开创人、妖、修共处的和平纪元。”   涂山月一时之间被阴怀江的话搅浑了脑子,那些匆匆过耳的词句组合在一起不可思议的仿佛全是戏言,这世间哪里轮得上他一个妖来护卫苍生?   “有安慰到你吗?”阴怀江又问,可他却仿佛不需要涂山月的回答,紧跟着开口,“看来是没有。”   阴怀江俯下身,温热的手掌摸到了涂山月微凉的耳垂。   “山月,别怕,我在呢。”冷冽的香吹进涂山月的耳朵里,随之落下的还有额上轻柔的吻。   “现在有安慰到了吗?”带着笑意的湿热低语喷洒在涂山月脖颈上,简直酥到了人骨头里。   涂山月被额头上蜻蜓点水一样的亲吻蛊惑了心智,竟一时不知今是何夕。   “欸,回神了。”阴怀江瞧着他如此傻愣的模样,又起了坏心思。   葱白的手指撩过下颌停在了涂山月唇上裸色的圆珠上,指尖点了两下,挑眉戏笑:“哑巴啦?” 第五十四章 小心我吃了你   “你……刚才……什么意思?”涂山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骇人,眸中涌起惊愕转瞬又被狂喜卷盖。   落入阴怀江眼中,那模样俨然是受了大刺激,血玉一样的眼睛怔怔盯着自己好像下一刻就要把他拆吃入腹。   似乎有些太过了……   阴怀江开始反思,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不断嗡鸣。   别怕,自然点。   阴怀江努力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松开涂山月的后颈,逃也似得丢下一句:“没什么意思。”   可他才踏出半步就被人猛地扯了回去。   涂山月紧紧攥住他的胳膊,不肯放人逃开。   可他也不说话,就只是眼巴巴的望着阴怀江,冷白的脸上攀着两朵红云,又变成了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羞答答地竖起。   我完了。   阴怀江忍不住在心里呐喊。   “阿江,我想与你成亲。”涂山月不说话则以,一说话惊人。吓得阴怀江心滞了一拍。   涂山月:“我想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涂山月的神情太珍重,太珍重,以至于阴怀江不能也不愿意随意敷衍过去,可要让他就这样稀里糊涂、一时脑热的答应了,又未免太不负责。   “我……”阴怀江拧着眉,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应,“我……”   “你不用现在就答应,我也绝没有要逼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表明我的心意。”涂山月善解人意地开口,他不想看到阴怀江因为此事烦扰。   在心头的欢雀逐渐平缓后,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可他不会收回之前的话,因为那的的确确是他想了许久的念头。   “阿江,你知道吗,当我跳入天鲸的兽口时我已经抱着必死的信念,我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我还没有亲口告诉你……”   “我心悦你。”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仅此而已。”   面对如此诚挚的涂山月,阴怀江无法不动容,无法不动心,他认栽了。   “山月,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阴怀江恳求。   “就算天长地久,我都会一直等你。”   阴怀江挑眉,这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些甜言蜜语。   “不会让你等太久,”阴怀江故意拨了下尖尖的狐狸耳朵,笑得得意,“至少不会是天长地久。”   涂山月也跟着笑:“好。”   “行了,现在该干正事,”阴怀江话音一转,语气严肃,“躺下,尾巴放好。”   涂山月不明所以,收回了两条卷着阴怀江脚踝的红尾巴,乖乖躺好。   阴怀江将袖口卷起,捞出铁盆里的棉帕,拧干水,目标明确的朝涂山月走过去。   “怎么?”涂山月仍存侥幸。   阴怀江看他一眼:“你说呢?”   素白的衣领被一只手挑起,露出里头蝴蝶一样的美人骨,阴怀江温热的指尖沿着锁骨撩开,眼看着那衣裳已被褪至肩头,涂山月卒然惊醒,猛地按住那只不断游走的手。   “你……别动我。”涂山月满脸通红,说得艰难。   阴怀江无辜地眨眼:“我只是想帮你擦擦身子。”   “我自己来就好。”涂山月别过眼,声如蚊蝇,右手死命拽回衣衫,将自己胸口的一大片冷白遮好。   “哦。”阴怀江只好遗憾退开。   涂山月手里拿着棉帕,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阴怀江就站在床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着实不好意思在心悦之人面前袒胸露|乳。   好在阴怀江善意大发,见他实在为难,也没再盯着,转身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涂山月这才松了口气,开始小幅度的擦拭起来。   “说起来有件事我倒是忘了问你,”阴怀江抿了口茶,语气里不乏好奇,“刚才还没进屋我就听到你好像在喊什么,是接受‘神授’时你看见什么了吗?”   涂山月不奇怪阴怀江会知道‘神授’的事,只点了点头:“是,我见到了我的母亲。”   “白芷?!”阴怀江惊诧的声音猛然大了不少。   原来母亲的名字是这两个字,涂山月一边想着一边回了声“是”。   “怎么会?明明她已经……”神魂湮灭了。   涂山月听懂了阴怀江的未尽之言,解释道,“当年与李莫萧大战后,母亲的神魂有一缕侥幸逃脱,她藏在如意里,拼着最后一点妖力和灵海秘境的半生灵一起瞒天过海的在如意里藏匿了一扇通往灵海秘境的虚门。”   “至此之后,她便一直沉睡,直到我阴差阳错的开启了秘境,在接受‘神授’时我们之间强大的血脉联系将她唤醒。”   “原来是这样。”阴怀江终于了悟,怪不得他就算用上往生镜也寻不见白芷的一片神魂。   岚倒是真会做样子。   阴怀江心里头好笑,一只伴生灵不仅幻化成主人的模样招摇,还能将计就计以此来迷惑人的视线。   以至于阴怀江就算第一眼就看破了它的伪装却也未曾怀疑过白芷魂灭道消的假象。这两个主仆,果真是瞒天过海中的个中翘首。   “那件事我也和母亲说过了,她也同意了。”涂山月说得莫名,眉梢上挑着喜意。   “嗯?”阴怀江一时没反应过来,又酌了口茶,“同意什么?”   “我和你的婚事。”   阴怀江:!!!   “你和她说了?”阴怀江瞳孔剧震。   “嗯。”狐狸骄傲地翘起尾巴。   阴怀江一脸呆滞,默默将桌上不慎洒落的茶水揩掉,心里头安慰自己:早点说好,早点说好。   又过了会儿,阴怀江还是没忍住,纠结半晌后假装随意地问:“你……你娘亲她就没再说些什么?就……你和我成亲这事。”   最后一句仿佛烫嘴一样,涂山月只囫囵听了个大概。   “没有,她很欢喜。”涂山月笃定。   “哦。”阴怀江又喝了口茶,不说话了。   屋里安静下来,只间或听到三两道掬水声。   “我好了。”   终于有人打破堵在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阴怀江莫名松了口气,走过去将涂山月递出的棉帕接走。   “你再多睡会儿,晚饭我来叫你。”阴怀江丢下这一句,忙不迭端起铁盆走远了。   涂山月卧在床榻上,目光幽幽地看着那道身影逃也似的离开,房门被关上,也关住了他极具侵略的视线。   “你们俩都说什么了?”突然窜进耳朵的声音让阴怀江脊背一紧。   一回头,岚瞪着那双蓝澄澄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的盯着他,脸上还挂着几丝看西洋景的心思。   木门“砰”地一声关上,隔断了岚偷摸往里头瞥的视线。   岚撇撇嘴,小声嘀咕了句。   “山月已经醒了,你那些东西准备好了吗?”阴怀江把铁盆往她手里一塞,一本正经道,“没事儿别瞎打听,你把握不住。”   岚:……小主人就喜欢这么个玩意儿吗?岚不理解。   或许是不用在穿上‘白芷’这身仙衣,岚仿佛一朝脱困的顽猴终于露出隐藏的孩童心性,除了每日晨时必定到涂山月屋里探望点卯外,整日里就剩黏在阴怀江身上了。   用她的话来说就好比从天上掉下个老神仙,还正正好落入她的窝,这不得好好稀罕稀罕吗?   她这边倒是稀罕上了,涂山月那头可是烦闷憋躁了好几日。   他被阴怀江勒令只能待在屋子里淬炼神魂、滋养灵脉,以待他能尽早吸收‘神授’时传承来的磅礴妖力,可他还是忍不住分神。   岚日日围着阴怀江转悠,他虽也知道那只能算作小孩慕强的心态,可涂山月对于两人之前的亲近还是有些酸涩吃味儿,可他却又不能将自己的心思露出几分,不然到显得狭隘下作了。   于是乎岚缠着阴怀江兴奋欢跃了七日,阴怀江被人烦扰磋磨了七日,涂山月也跟着抓耳挠心了七日。   “你到底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阴怀江终于耐性告罄,冷着脸,恶狠狠地警告,“再跟着小心我吃了你!”   岚只当他是玩笑,嘻哈着又跳上去:“好啊好啊 我还没见过龙吃人的场面……呃……呃呃!”   一只手扼住岚的脖子粗暴地掐断了她的话。   “白芷既然告诉了你我的真身,那她有没有警告你千万别招惹我?”阴怀江声音透着阴冷,强大的妖力几乎将岚聚成的灵身震碎。   “若你识时务,你做的那些事我也全当不知,一笔勾销罢了,可你要是还想着能从我或者山月身上套出什么好处,那我就容不得你了。”   “听懂了吗?”   “我……我知……知道了……”破碎的声音从被扼住的喉咙里跳脱出来,岚恐惧的看着面前的暴徒,眼前人的模样终于和话本里重合,残暴嗜杀、冷血无情。   阴怀江收回手,岚一屁股跌在地上,咳地撕心裂肺。   “小点声,别惊扰了他。”阴怀江皱眉不满地看着岚。   简直是魔鬼!   岚愤恨地瞪了眼头顶上的黑影,憋红了脸将嗓子眼里的咳嗽声给咽了回去。   “明日山月就要出关,你的尾巴扫干净点。”   阴怀江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岚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看着那道冷肃的身影转身间换上柔软的皮囊又走进了涂山月的屋子。   “你和岚在说什么?”阴怀江前脚刚踏进屋子,迎头便砸来一句问话。   他瞅了眼床上坐得板正的人,有些无奈:“我和她说,让她小心着点,再缠着我就吃了她。”   涂山月没想到是这个回答,疑惑的睁开眼:“你吃人?”   阴怀江:“......”   “我只是吓唬她,我不吃人。”   说得郑重其事,也不知涂山月信没信。 第五十五章 遗失的记忆   涂山月抿了抿唇,踟蹰着开口:“我刚刚听见你让她把尾巴扫干净些?”   阴怀江眼睛一下子睁大,语气兴奋:“你的功力大涨啊,我俩说得那么隐蔽你都听得见。”   涂山月一脸无奈:“你就别打趣我了,若你真有心瞒着我,又何必在门口谈。”   阴怀江笑笑,搬了根凳子去床头,脑袋倚着床栏坐下,示意涂山月继续运功打坐。   “我也是昨日才想通,之前白芷从未和我说过,灵海秘境的伴生灵已经觉醒了独立意识并且幻化出人形。”   “唯一一个可能就是与李莫萧战后,白芷开启灵海秘境,她的神魂强行将灵海秘境的伴生灵唤醒,甚至她分出了一半的神魂作为伴生灵的灵食,这才催生了岚的出现,也因此白芷本就残破的神魂更加虚弱,以至于她就此沉睡。”   “直到你进入秘境,你们之间强大的血脉联系将白芷唤醒。但就算如此,白芷的神魂也只能支撑她在你接受神授时才能在虚弥空间与你见上一面。”   “你说若是没了主人的灵力喂养,岚又是如何一直保持理智,在李莫萧的如意里隐匿至今?甚至还能在你落入的瞬间锁定你,一路引着你找到灵海秘境的入口?”   涂山月敛目沉思,周身的灵力随着经络流遍全身,又逐一汇聚到妖珠。   他听着耳边阴怀江懒洋洋的调子,脑海里不断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也就在这时,涂山月猛然意识到,他的记忆缺了一段,他没有进入灵海秘境的记忆。   “阿江,我们是如何进入灵海秘境的?”涂山月问得奇怪,引得阴怀江莫名其妙。   “从我看到那只白狐起,之后的记忆我都想不起来了。”涂山月的声音还算冷静,但他下意识握紧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慌张。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再次消失的记忆让他有了更深一步的紧迫危机,他敏锐地意识到,有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已经超脱了他的掌控。   “啊……你忘了啊……”阴怀江手指摩擦着下巴,神情有些古怪,模棱两可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日我们一进入秘境,你就化成了小狐狸,你神魂受损,只能蜷在灵台中滋养。”   “而你的那副脱胎的狐狸身或许承受不住那些痛苦,所以一开始就屏蔽了你作为人的识感,只当自己真的就是一只初生的幼狐了。”   阴怀江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下当日的情景:“也难怪你没了那几日做狐狸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涂山月默默点头,这倒也说得过去,不过……   “还有一处我也想不起来。”   “嗯?还有?”阴怀江诧异,他这又是在哪儿丢了记忆?   涂山月吐纳完一个周天,睁开眼定定注视着阴怀江:“青英会上,我与温念玉双双入魇,你们都说是我破了魇世,可我却丝毫想不起来在魇世中发生的一切。”   “阿江,当真是我自己破了我的魇?”   阴怀江反问:“不是你还能有谁?”   “我那时的记忆被人作了手脚。”涂山月肯定。   “哈?不能够吧?”   “有一层紫雾始终覆盖在那日的记忆上,明明是我经历过的事情,可如我却似镜中花水中月,触不可及。”   涂山月声音淡淡的,那双血色的眼眸中却带着浓烈的情绪。   “阿江,你说那个人有什么目的?”   阴怀江猝不及防被这个问题问懵了,有什么目的?这让他怎么回答?   “恩……这……”阴怀江眉毛皱起,艰难憋出几个字,“或许……”   “阿江,”涂山月打断了他,“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那段记忆?”   “你很想知道?”   “很想。”   “现在就可以。”   眼中的人影逐渐放大,有两瓣柔软落在了涂山月冰冷的唇上。   记忆中的紫雾散尽,最后,涂山月看到了自己怀中染血的人。   “我很抱歉,因为我的愚蠢,害得你那么着急、那么伤心,这次你能原谅我吗?”阴怀江声音很轻,他想和涂山月道歉,关于他擅自遮盖了涂山月的记忆,关于他用了一个最不负责任的方式结束了那场魇世。   被利刃刺穿的痛仿佛在心头扎了根,涂山月将怀里的人抱得死死的,贪婪地嗅着怀中温热的冷香。   幸好,他还活着。   真好,他还活着。   滚烫的泪水很快打湿阴怀江的肩膀,阴怀江无措地举着手轻抚涂山月的后背,在人耳朵边不断小声说着“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涂山月的声音冷静的可怕,在阴怀江看不见的背后一双血瞳偏执疯狂,他狠狠吸了口脖颈间甜软的香味,语气极尽温柔,“没关系。”   因为...... 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哪怕是死。   “不管岚之前究竟做过些什么,但总归她对我母亲也是一片赤诚,而今后我也会用灵力喂养她,从前发生的事就此一笔勾销。”涂山月又将话题转回了开头。   两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但彼此都清楚,他们能对岚既往不咎的前提是,岚从此奉涂山月为尊,听他调遣,听他号令,此前的种种不得已而为之统统画上句号,再也不能碰了。   岚轻呼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回头望见不远处窗扉里传出的袅袅药烟,站了片刻,敛下眼中的情绪,转头走了。   只留下一句她自己知道的喃语。   “小主人的眼光还不错。”   第十日,晨光刚刚拨开云雾,阴怀江准时推开了涂山月的屋门。   涂山月听到声响,回过头。   也许是因为承袭了灵狐的神魂,如今的涂山月虽然仍着白衣,可看着却与之前大不相同。   没了旧日的清冷端肃,沉寂内敛的只站在那里便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阴怀江觉得怕是从前与他最亲近的赵思尧也轻易不敢认了吧。   “怎么了?我可有不妥?”涂山月蹙眉,捏着衣角,心下有些忐忑。   “没有,好得很,”阴怀江对着人比划,笑得眼角都弯了几分,“好一位朗月清风的佳公子。”   涂山月眉心的浅痕舒展,眼睛里荡开一抹笑。   阴怀江说错了,涂山月还是那个涂山月,不管世事如何变,他的初心始终不曾变过。   “我们走吧,岚已经等候多时了。”阴怀江伸出手递给涂山月一件银灰色大氅。   “岚要我带给你的。”他解释道。   涂山月没说什么,接过大氅披在了肩上。   两人一路从花团锦簇中穿过,又伴着清风踏过了一池灵鱼,明明说岚已经等着他们许久,可走了这么许久涂山月愣是没瞧见另一个人影。   “那片草地很有意思,你闲了倒是可以去玩玩。”阴怀江特意指了个地方给涂山月看。   茵茵绿草成群,一圈五彩缤纷的花团围成个藤球的模样缀在青草上,看着着实与众不同。   涂山月眼力很好,一眼就看见了里头憨态可掬的各式小玩意。   那些东西一看就是给小孩儿准备的,难不成他还能去凑热闹?涂山月一时没搞懂阴怀江的意思。   阴怀江抿唇笑笑,对着涂山月摇了摇脑袋:“没事,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他很喜欢吗?   涂山月看看阴怀江,又看看花团里一只红色的小木马。   “走了。”阴怀江出声招呼。   即使已经是第二次见到那块金灿灿的匾额,阴怀江还是会对“寻乐殿”三个字佩服,并且再次感叹一声白芷真乃神人也,就是不知她的独门“神技”有没有遗传给下一代。   阴怀江偷偷瞥了眼旁边的人,不期然竟恰好对上了涂山月的眼。   “你觉得如何?”阴怀江秃噜出一句。   涂山月竟然听懂了,他看向金匾上飘逸的字,眼中露出欣赏之色:“灵动飘逸,实乃佳作。”   他又看向阴怀江:“我自向往之。”   阴怀江愣了几秒,随后轻笑:“我也喜欢。”   “只一个匾你们便走不动道了?若是看见其他的岂不是了不得?”一个娇俏的女声从殿门里传出来,岚顶着巨大的不理解一脸复杂地看着杵在门外欣赏了半天的两人。   阴怀江与涂山月对视片刻,眼中皆是不遮掩的笑意。   “快跟我来,”岚招呼两人,催着他们赶紧进门,“主人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白芷?”   “母亲?”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阴怀江和涂山月都一脸讶然地盯着岚。   “是,没错,”岚急吼吼应着,跨着大步子往前走,“快着点吧。”   她实在是着急,主人的神魂撑不了多久。   三人几乎一路小跑穿过层层叠叠的青石墙影,终于在繁花尽头出现了一道月洞门。   岚缓下步子,回头看了涂山月一眼,不知为何眼神有些悲伤:“过了这道门,你就能见到她了。”   记忆里那方纯白空间里的人依然清晰,虽然只是匆匆见了一面,白芷的脸还是被涂山月记在了心上。   而现在白芷就在这道月洞门后,可涂山月却突然变得胆怯。   他不敢跨过去,他怕里头的人还是镜花水月的虚幻,还是在他梦醒后就会消失无踪。 第五十六章 化成一场雪消失了   “山月……”有一个声音正在唤他。   “山月……”   “山月……”   那个声音像把刀一样,温柔地刺入他的心脏。   “你不进去吗?”突兀的冷香强插进来,阴怀江一脸疑惑,“你怎么了?”   “我没事。”涂山月这样说着,可脚下仍没有多走一步。   阴怀江看着他,伸手将大氅下有些凉的指头牵住:“我们一起走。”   还是那个广漠无边的广场,还是一地纵横迤逦的荆棘,唯一不同的是,开满荆棘的蔷蘼,和丛中笑靥如花的人。   “来得这些慢,想来是被万花丛迷了眼,瞧不进我这老婆子了吧。”   怎奈何如花美人长了一张嘴,一开口就跌了仙气。   阴怀江笑笑,无奈道:“这话你是跟谁学的?可别吓坏了山月。”   白芷哼了一声,似嗔似怪:“如今阿月眼里可全是你,又哪里瞧得见我?”   嗯哼?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阴怀江松开涂山月的手,离人远了一步,拧着眉似是苦恼:“那我离他远些可好?”   涂山月:?   涂山月默默靠过去。   白芷:......   “不好,”白芷瞪着凤眸威胁,“你和他最好时时黏在一起,要不然我死了也不安生。”   这小狐狸,都做娘了还是这么浑。   阴怀江无奈,可又拿她没办法,只好配合着点头。   “这还差不多。”白芷小声嘀咕,抬眼又看见涂山月像块糖一样恨不得整个人黏在阴怀江身上,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她的乖宝宝怎么就被一条臭虫拐了去?   白芷眼睛又斜看过去,好在阴怀江长得不赖,术法高深,也是豪门大户,阿月跟着他倒也不算吃亏,她这样安慰自己。   “阿月,你过来,来娘这儿。”白芷招招手,一脸神秘的将人唤过去。   阴怀江隔着老远,满地蔷蘼上站着唯二的两身白衣,好像浓墨重彩里添了两笔清冷孤高的浅痕,突兀却又独树一帜的瑰美。   在说什么?那么久?   阴怀江难得起了几分探究。   白芷却好像听见他的心思一样,抬头望了阴怀江一眼,又将手里的东西塞给涂山月,两人复又低语几句。   也不知白芷说了些什么,涂山月银灰的大氅下忽地窜出几条火红的尾巴尖。   到底在说什么?   阴怀江眯着眼,兴趣盎然。   “我讲的你可记住了?”白芷小声问。   涂山月眼神闪烁,囫囵地“嗯”了声,耳根红了半截。   “那东西你可得收好,千万别……别被他瞧了去。”白芷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气音,眼睛还隐晦地指了指背后竖起耳朵的人。   涂山月这下没开口了,只是把刚才白芷给他的东西丢进乾坤袋的最深处,除了他谁也找不到。   等解决完自家呆狐狸的人生大事,白芷总算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也落下半截。   虽说那日她在须弥空间里告诫过涂山月姻缘之事万不可强求,但作为母亲她还是想给小狐狸求个保证。   “怀江,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一件事吗?”她问。   阴怀江思索半晌,仍是没猜出白芷的心思,索性佯装记不得。   白芷抿了抿唇,牵起涂山月的手,步子坚定:“你说过让阿月陪着你,现在还作不作数?”   原来是这样,阴怀江这下明了,这是在寻他一句答案呢。   他知涂山月的情意,更明白自己的心意,既然涂山月坦坦荡荡,那他又何须忸怩作态。   阴怀江朝白芷伸出手,坦然一笑:“当然作数。”   末了,觉得不够又补了句:“往后我便是他的亲人,上天入地我都和他在一起。”   情人?   白芷眼瞳微震,心里默默佩服,他还是那么敢讲。   白芷将涂山月的手交给阴怀江,脸上笑着,眼角却有些湿润,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的手再一次交握,十指相缠永不分离。   “好了,”白芷出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旖旎,偏头抹了下润湿的眼角,再回身又成了潇洒的模样,“那些情情爱爱你们日后自己去痴缠,今日我还有些别的话要说。   “你想与我们说李莫萧吗?”阴怀江猜测。   “没错,”白芷点点头,似乎陷入回忆里,“当年我遭李莫萧暗中算计,又逢门中人背后作乱,这才翻到了那老毒物的阴沟里,我拼死将妖珠散化融入阿月的骨血,侥幸保下了阿月的命。”   “这么些年,我留着一缕残魂藏在李莫萧的如意里,就是料到终有一日李莫萧就算使出千番诡计也必定会将阿月吞进去。”   “他以为他打了个好算盘,以为这样就能炼化阿月得到赤魂珠,真是痴人做梦、愚不可及。”   白芷说到这,忍不住大笑起来,眼神轻蔑:“赤魂珠,这种好东西我能留给他?”   “赤魂珠?”这是涂山月第一次听说。   “嗯,”阴怀江转头看他,“当年白芷陨落后,虽然明面上大家和和气气,但暗地里就没有哪门哪派没用点阴诡手段去搜寻那珠子。”   阴怀江说得轻松,眼底却闪过一丝晦暗:“可偏偏就是没人能找得见它,就连涂山族甚至也没寻到一点踪迹。久而久之大家也都默契地不再提,可天底下谁又能真的忘了它呢。”   “李莫萧自天阶一品境界后修为便再也不能更上一层,他早就瞄好了我的那颗珠子,只等我一死便要鸠占鹊巢,殊不知……殊不知一切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一步入圣的赤魂珠。”白芷眼眶通红,悲切的叹了一声。   当年白芷虽然已经是涂山一族中的佼佼者,但她也不过韶华,再怎样的天之骄子也不可能在那个年纪一夜之间从地阶境跃升致天阶境,但偏偏她做到了,在她到达天阶境的第二日,屠了妖王宫,将妖王猖迦的脑袋割下来挂了百日,之后白芷便顺理成章坐上王座。   所有人都猜测白芷一夜之间跃升至天阶境不是偶然,或许是她得到了什么大机缘。很快,就有人传出白芷是因为得到了一颗赤魂珠。   阴怀江彼时飞升不成,在雷劫下侥幸逃生,自身都难保更没有精力去分心其他事情,等他闭关出来后,也只能在茶僚酒肆里听听闲话,后来他再与白芷相见,就是白芷怀着孩儿的光景了。   “那你……”阴怀江眉头紧皱,好险才咽下将要脱口的话,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他好像从来没见过白芷的郎君。   阴怀江眼皮一跳,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就是你想的那样,”白芷对着阴怀江凄惶一笑,眼中藏了太多悲伤,“他将一身修为传我,自己落了个灰飞烟灭,到头来我却也没了性命,只是苦了阿月还在襁褓中就没了爹娘,一个人在世上受了这许多苦。”   白芷苦笑说完,含悲的眼转向涂山月,声音哽咽:“阿月,你别怪爹娘。”   白芷说得不明不白,阴怀江倒是明白了,只是山月……阴怀江转头去看他。   涂山月听着对他而言极其陌生却又休戚相关的事,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波澜。   他从小便知自己身世成谜,但或许是天性冷淡,这些事对他而言虽然也曾起过探究之心,但却也绝非必要之事。   直到一年前师兄失踪,涂山月才恍觉他的身边竟然处处诡异,师父不是师父,师门不是师门,他活的像是一只精心培养的血皿,只待时机成熟便嫁作他人衣。   “母亲,我从未埋怨过你,午夜梦回时那束金光也一起击穿了我的心脏。”涂山月说着听不懂的话,声音凉凉的,眼眶却热的通红。   阴怀江握紧了掌中另一只微颤的手,无声安慰。   白芷和涂山月不愧是母子,两人都说的不明不白,两人却也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白芷突然想到了曾经她与涂景恒说的话,她说她许愿他们的孩子长大后成为天下最聪慧的人,可现在白芷却后悔了,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可是......   “山月,”白芷看着他,神情忧忧,眼中是涂山月看不懂的情绪,“出了这个秘境,等着你的或许就是尸山血海、深渊地狱,你怕吗?”   “母亲,外面又何尝不是高山流水、人间欢乐。”   白芷愣了愣,随即释然一笑:“山月说得对,好不容易来尘世走了一遭又岂能不识好歹的只盯着淤泥里蹦跶的蚱蜢,那些山川美景、日月星河、美眷如花可都还在等着你呢。”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突然挤挤眼睛,意有所指。   阴怀江:“.......”   别以为我看不见你们母子两的眉眼官司。   “阿芷,从前可不见你这么啰嗦,”阴怀江有心宽慰几句,“你既然将山月交托于我,便把心揣进肚子里,我保证,他一定不会比我先死。”   白芷:“.......”   “嗯……那我谢谢你了。”白芷干巴巴地说,心情颇为复杂,她还没见过有人咒自己早死。   白芷并不知道阴怀江和涂山月之间早已暗度陈仓契定了魂契,也自然不知道阴怀江那话几乎是奉上了神魂的誓约。   灵海秘境里的风永远和煦,可那天却下了一场大雪,将风都染上了悲戚的冰冷。   涂山月的长睫上层层叠叠落了许多雪花,他看着白芷在飘扬的雪中消融,那雪又被他眼睛的温度融化,然后流到他心里,永远珍藏起来。   白芷最后一缕神魂消散了,阴怀江看着漫天的白雪,思维有些发散。   他知道,白芷其实是开心的,她在最后的时刻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现在她又将永远回到她爱人的怀抱。 第五十七章 又见赵思尧   “小主人,这场雪是主人送给你的,”岚的声音小声响起,“主人说,她将最纯洁的雪送给你,愿你永远不被黑暗蒙蔽。”   “山月,”阴怀江轻声唤着,伸手接过一片落雪,“你生来就与众不同,你的心永远属于光明。”   涂山月也伸出手接下一片雪花,他明白他的亲人他的爱人对他的期许,就像阴怀江那日说得一样,以妖魔之躯成大道,护苍生。   涂山月抬头,血红的眼睛里映照出另一人温朗的明眸,他倾身上去拥住那具炽热的身体,掌心的雪花被热度消融,涂山月闭着眼睛安心地枕在阴怀江的肩头。   “我知道了。” 他说,“我会做的很好。”   薄热的气息洒在耳畔,阴怀江能听到另一个胸膛里跳动的声音,他回抱住涂山月,两颗孤独的心在此刻互相依偎、结为一体。   这天过后,阴怀江和涂山月又在灵海秘境逗留了一日,阴怀江在竹屋里等着他,涂山月则在这一天时间里走遍了秘境里的每一条通幽曲径,看过了秘境里每一株盛放的花朵。   “你们来了。”岚依恋不舍地盯着走过来的两人,指着一墙绿藤红花说,“出了这道门你们就可以回到现世了。”   “门?”阴怀江疑惑。   “主人惯常喜欢一些唬人的小把戏。”岚笑着解释,食指打了个圈儿。   一墙的绿藤抖着叶子抽离,红花聚成一门高的圆形,露出了里头闪着紫光的出口。   “你就替山月好好守着家。”阴怀江擦身走过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声音不大不小。   岚的视线越过阴怀江落在前头的白衣上,也不知在对谁说话:“我会守好的。”   两人走进那圈紫光里,视野中的红花绿柳渐渐褪去颜色,天倾地覆恍若时光倒流。   在片刻的晕眩中,阴怀江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们现在出去是在哪儿?总不能还是那条黄泉河吧。   斑斓光影迅速倒转,阴怀江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膝盖以下的地方像是泡在水里,阴寒刺骨冻的人骨头发僵。   运气那么好?   阴怀江肚里腹诽,伸出一只手将头顶上近乎要刺瞎眼的光挡住,鸦羽一样的眼睫颤巍巍睁开。   看来我与黄泉河的缘分不深。   他心情颇好,但不过才打眼瞧了一圈就又开始悲愤自己时运不济。   入目是荒草杂丛,脚下踩着的是一条野沟,这地界还不如黄泉河呢。   “山月,我们这是......”阴怀江调侃的话还没说完,说话的对象却没了踪影。   人呢?我那么大一只狐狸呢?   阴怀江懵了,杵在水里转了一圈,眼睛还是没搜到涂山月半片衣角。   强烈的恐慌翻涌扑来,阴怀江勉强抚定下自己慌乱的心跳,手指插进水里画了一个符号。   顷刻间,紫光流转,一串串波纹从流水中跳出迅速往四周扩散。   阴怀江闭起眼睛,借着空气中水雾的信号搜寻涂山月的踪迹。   找到了。   阴怀江倏地睁开眼,下一瞬消失在原地。   涂山月此时正缩在一块石头后正大光明的偷听别人墙角。   “这……这批批货……弄……弄过去……大王王王……该赏我……我们了吧?”有个声音结结巴巴好努力才说完。   “结巴,你舌头就不能捋直了说?”另一个人没回答,反而颇为不耐地嘲讽了番。   “黄大仙儿,你他娘的也知道他是个结巴啊,”第三个人看不惯,斜眼怼了回去,“老子还以为你被自己熏瞎了眼呢。”   “你他奶奶的,嘴巴吃粪了!找打是不是!”黄恕瞪着铜铃眼,撸起袖子就要上去干架。   “都给老子闭嘴!”一声暴呵在身后炸起,黄恕被人一脚踹翻。   来人留着八字胡,瘦瘦高高,长得精干极了。   “老……老……老大。”结巴缩缩脖子吓得更结巴了,两个字愣是抖了三回才抖完。   其余两人也大气不敢出,颤巍巍喊了声“老大”。   被换做老大的人不耐烦地赏了三人一个眼刮子,想他猴汉三好歹在清风寨也算个人物,怎么就偏偏收了三个瓜头瓜脑的手下呢。   “你们给老子听好了,别他娘的在这时候找不痛快,要是这群臭道士在你我手上出了差池,那就等着洗干净皮给大王打牙祭吧。”猴汉三恶狠狠地警告。   “老大,您放心,出不了差错。”黄恕拍着胸脯保证,眼睛提溜转了一圈,迅速从地上爬跪起来一路摸到猴汉三脚边。   “诶呦喂,您的脚踢疼了吧,让小老儿给您揉揉。”黄恕极夸张地装着“深情”,脸上的谄媚是个人看了都喊恶心。   “去你妈的!”猴汉三并不领情,再次把人踹翻,眼里的嫌弃溢于言表,“老子可不好你这口。”   黄恕尬笑着,结巴和李钩低着头,肩膀抖了又抖。   “都仔细着点,把人给我看紧了!”猴汉三再次重申,目光落到身后囚车里一张血淋淋的面孔上,语气阴寒,“他们可都是宝贝。”   “你在这做什么?”   涂山月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就看见阴怀江一脸郁气。   “怎的不来找我?”来人有些委屈,微蹙的眉毛不高兴的耷拉着。   涂山月抓着人胳膊往怀里拉,凑到阴怀江耳边小声说:“你看那边。”   阴怀江顺着视线看过去,前方山坳里有一群三十来号人的队伍,每人都穿了件黑色斗篷,脸上戴着牛头面具,妖气横肆,不似凡人。   “妖,”阴怀江肯定,眯起眼睛打量,“这地方出现妖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围成个圈是在干嘛?”   将近有六尺高的牛头黑袍妖像个铁桶一样肩挨着肩里外围了三层,将里头不知什么东西守得严严实实。   “应该是为了看守囚车里的人,”涂山月面色凝重,红瞳闪了一下,“或许有符修被抓了过去。”   符修吗?   阴怀江瞄了眼涂山月的脸色,心下打鼓,他认识?   “看那些妖的装束打扮应该是清风寨豹後的手下,豹後是一只花豹子修炼成精,蠢,但有些本事。”阴怀江一边说着自己知道的消息,一边往外挪了一步,猫着身子想探出去几分。   “他们过来了,躲好。”涂山月手快地薅住人衣领把阴怀江又给扯了回来。   阴怀江:?   凭那些杂碎也能发现我?阴怀江不解,山月他是不是有些太谨慎了?   三十几号人乌泱泱碾过,扬起一地黄沙。   阴怀江屏气凝神躲在巨石后头细细往下看。   在三十张牛头的包围圈中,五匹长着弯钩样犄角的怪异黑马正费力地拉着一个约莫三丈宽的铁笼子。   那笼子由玄铁凿成,水火不惧,坚硬无比。本该锃亮光生的栏柱此时却粘满黑血碎肉,十具血肉模糊的人横七竖八躺在铁笼子里,像一滩烂泥,更像是一堆死尸。   阴怀江仔细辨认起那些穿在身上的黑污破布,想要从中找出些线索,可是那些衣物实在破损得厉害,几乎全被血染透了,根本瞧不出原本的花纹暗饰,阴怀江实在认不出那几人到底是哪门哪派。   “你说什么?”阴怀江耳朵动了动,没听清涂山月的声音。   涂山月附在他耳边,声音有些抖。   “赵思尧。”   阴怀江眼皮一跳,目光镭射一样在那群血肉模糊的人脸上扫过。   “被剜了双目的就是他。”涂山月出声提醒,语气已然正常。   阴怀江的视线重新退回刚才下意识被他略过的人身上,如果不是涂山月笃定,阴怀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将眼前的那叠烂肉与他记忆里俊朗潇洒的少年郎联系在一起。   阴怀江沉默了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还能活。”只要将人救出来,他就有办法让他活下去。   涂山月眼神晦暗,盯着不断移动的铁笼子无动于衷。   “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跟着他们伺机行动。”涂山月说得平稳,藏在腰后的手心却被他掐出血来。   两人悄无声地跟在那群牛头面具后,谁都没说接下来要干什么,可也谁都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终于,在翻过两座山头后,一直脚步不停的铁笼子哐当落了地。   “他奶奶的终于快到了。” 黄恕一屁股坐下,扯开黑袍将自己的尾巴放出来,“他娘的非要穿个破袍子,老子的屁股都快捂出热疙瘩了”   李钩嗤笑一声,嘴贱了一句:“不穿严实点怎么好将满身的骚臭遮住。”   黄恕一下子弹起,浊黄的圆眼冒出凶光:“李钩,老子再忍你一回,下次你的狗嘴里再放屁,就莫怪我扒了你的狗皮!”   “看下次是你扒了我的皮还是我砍了你的尾巴。”李钩舔了舔嘴里锋利的尖牙,斜睨着眼一脸嚣张。   “别……别、别吵了”结巴心大地冲进两方气焰中间,操起他那口不利索的嘴皮子想要劝架,“大家都、都是兄……兄……兄……啊!”   “兄弟个屁!”黄恕提前预判了没出口的词,并一脚踹翻了结巴,吐了口大唾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结巴捂着钝痛的胸口一脸委屈地看向黄恕,黄恕这次出奇地没吭声,冷着脸,舌头被尖牙刮得生疼。   “又他妈起什么内讧!”猴汉三声音震天,一根绿藤鞭噼里啪啦在三妖身边甩了个响。 第五十八章 我们一定能将他救活   李钩埋下脑袋死咬着唇才将闷哼声吞进肚子里,结巴护着脑袋团成一颗刺猬球被一鞭子抽着滚了几圈,只有黄恕在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后就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唉叫个不停。   猴汉三胳膊抡圆了好几圈直打到手酸才停下,心中的火气也熄下一大半,他收了绿藤鞭,眼神凶恶的在三妖身上扫视一遍。   “要是想死,老子现在就能送你们上西天。”   没人开腔。   猴汉三语气缓和下来:“这次将那几个道士献给大王,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何其痛快,都是为大王办事,打个你死我活有什么好处。”   “对对,您说的对,”黄恕佝着身子,肿成包子的脸谄媚讨好,“大家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自家人打自家人不划算。”   “嗯,知道就好,”猴汉三点头,黄恕虽然蛮横蠢笨,但有些时候还是颇得他心意的。   猴汉三自觉深谙御下之道,打人一巴掌就要给颗甜枣吃,他从兜里掏出三颗药丸摊开在手上,有些得意,“喏,大王赏得养魂丹。”   黄恕眼睛一下子晶亮,虎扑过去一把抓了塞进嘴里。   “吃吧,吃吧,事情办好了少不了大家的好处。”猴汉三甩了甩手又嫌弃地在黑袍上擦擦,打眼瞧见那头还站了一圈脑瓜子牛头,撇撇嘴,“行了,你们去囚车那守着,也给其他弟兄们换换岗,拉个屎尿。”   一行妖又磋磨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太阳落到半山腰才拉起车开始赶路。   “你们俩窜稀啦,去了大半天了都。”王小红嘟嘟囔囔,盯着刚从树丛里穿出来的两个牛头面具不满地叨叨。   “呵呵,毛豆吃多了,坏肚子了。”面具下的声音略显局促又带上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王小红瘪嘴,嫌弃地捂着鼻子挥手赶人:“一身的屎味儿,站远点。”   “欸,欸。”牛头面具哈腰点头,忙不迭退到了铁笼子旁边,顺带还把另一个牛头面具也一道拉走了。   “德行。”王小红轻嗤了声,山猪吃不来细糠,明明有肉偏偏要吃狗都不吃的绿毛豆。   一只黝黑褶皱的手摸到铁栏柱上,悄无声息地搭上一具“死尸”。   赵思尧被剜了双目,又被掺毒的药毒哑了嗓子,当那只铁钳一样的粗手紧紧箍住他的下巴时他竟生不出一丝反抗之力,只能徒劳地呜咽挣扎。   “别怕。”   赵思尧愣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愣神的功夫那只粗手顺势将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赵思尧脖子一下子绷直,舌头死死抵住,刺穿琵琶骨的弯钩叮铃哐啷碰地甚响。   “别怕。”   他又听见了那声音,嵌住下巴的手在他的喉管上轻轻安抚。   “吞下去。”那声音说。   “怎么回事?”王小红回头瞥了眼。   “没事,没事,臭道士发羊癫呢。”   王小红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走远了。   嘴里又被塞进一粒药丸,赵思尧没在抵抗,顺从的吞了下去。   那手的主人单单喂了两颗药丸后就再没有其他动作了,赵思尧心中升起的微茫希冀又在黑暗里一点点落空,最后竟不知不觉昏了过去。   日落西山,浩浩荡荡一行人终于赶在晚饭前到了山寨门口。   猴汉三擦干净脖子上的汗,手略微撩起身上罩着的黑披风,将自己的长尾巴放出来透透风。   他实在不喜欢穿衣服,刺挠得很,远没有他浑身的毛舒坦。走了三天终于回自己的窝了,他决定回屋后就马上脱去这身累赘。   “老大,这几个道士关去哪儿?”黄恕急匆匆过来请示,一心慌着完事后就去后厨吃猪肘子。   猴汉三回头看了眼铁笼里死尸一样的人,暗忖了声“麻烦”,又皱着眉不情愿吩咐:“送去地牢吧,再给些水,免得还没请大王过目就先死了。”   黄恕随手点了几张牛头面具,又把结巴扣下让他去领人押送,自己则一溜烟跑了。   “快……快……快点!”结巴脚底生风,装腔作势地装凶狠,“给、给老子走、走快点!”   说是地牢,其实更像是一个露天的围场,是将一截小山坡推平开出的一块及其宽敞的空地,在入口处立了一块木牌子,上书歪歪扭扭“地牢”二字。   打眼看过去,巨大的空地上左右两边放满铁笼,正中立有十根烧红的铜柱。   结巴走那一过,灼烫的热气立马扑上来,鼻子里闻到了焦肉的熟味,结巴心里痒痒分了神,没想到一时不察居然踩到颗小石子歪头撞了上去!   结巴被吓得失了魂,好在他背上的尖刺及时顶破黑披风替他抵在了铜柱上。   好……好……好……险!!!   结巴吞了口唾沫,呆滞地将自己拔出来。   好……痛……痛……痛!!   他痛得神魂俱裂,背上支棱起的尖刺被烧断了好几根,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快走!!”结巴痛呼,丝毫没发现这句竟说得通畅极了。   结巴指挥妖将他们拉回来的铁笼子并排放在末尾,又随手点了两人守着,随即便龇着牙急不可耐飞冲离去。   不巧,点到的两妖正是悄摸着给赵思尧喂金丹的假货。   阴怀江站在最后一个铁笼子旁,静默地像块石像,掩在黑兜帽里的眼睛却活跃地像跳鱼。   视野从烧红的铜柱跃出去,脚下走过的石子路随着眼界括开,一点点变成清晰连贯的影像,清风寨整个舆图在阴怀江脑子里展开。   地牢设在整座山寨背后,占据一头小山包,山体里还另设水牢,相邻的一头山包也开凿出来用作训练场。   阴怀江能看到许多戴着牛头面具的影子,不知为何,整个寨子里的所有生物全都戴着面具,就连设在山脚下的住宅区里也找不出一张新面孔。   住宅区分列左右两边,一排排石洞样的圆房子像毒蘑菇一样护卫着中心的高大山样建筑,那里或许是寨主的住所。   阴怀江眨眨眼睛,从空中俯瞰那些手持刀枪头戴牛头面具的黑点,有一丝诡异的感觉从脑子里冒出来,那些黑点的位置……   “山月,有没有一种法阵是用一堆蘑菇围起一座山?”阴怀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涂山月识海里。   这说法很怪异,涂山月拧眉,问:“你发现什么了吗?”   “不确定。”阴怀江下意识摇摇头。   涂山月小心地望了他一眼,全身裹在帽衫里的人和其他的牛头守卫保持一个姿势,微低着头像只静默的乌鸦一样守在铁笼子边。   但涂山月知道眼前的那只乌鸦早已展开翅膀,在旁人看不见的天空恣意地窥探着山寨的秘密。   “你把视线拉长点,从那堆蘑菇开始,能不能看出一把司南的形状?”涂山月的形容也不见得多高明,但好在阴怀江脑子不错,一眼就认出了那根汤勺。   “有。”阴怀江只顿了一秒便回答。   他的神识网从山寨上方盖下,视野里的黑点此时连结成线,与拱卫在山样建筑旁的毒蘑菇一起,连成了一把黑色司南。   也就在这时,阴怀江才恍觉,清风寨里四四方方的黑土泥地里嵌起的二十四条横竖沟渠,不正是司南底盘的干支四维吗?   “很完整的司南,”阴怀江再次补充,“这是什么法阵?”   “道家秘术——猎魂阵。”识海里的声音冷的像冰。   涂山月偏头,藏在牛头面具下的红瞳颇有深意地看了眼铁笼里的二十副残躯,语气冷肃:“有符术大家为这座寨子做阵。”   阴怀江一下子想到了李莫萧。   涂山月却摇摇头:“应该还有人与他合谋。”   李莫萧不会蠢到给自己留一条这么不高明的尾巴,他最善隐在暗处操纵,这种浮于表面的“真像”轻易是抓不出他的。   而且还有一件事颇为蹊跷,涂山月的视线落到铁笼里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上,赵思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被何人剜去了双目?   只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却还不是这些,最重要的是赵思尧快死了,他喂给赵思尧的金丹只堪堪吊住一口气,若再耽搁些时辰,大罗神仙也难救。   红日已经坠落山巅,一缕残红消失,黑暗降临。   子时一刻,地牢上烧红的铜柱成为黑暗里唯一的光源,灼烫的热气将冰冷的空气熨烫出血腥焦臭。   咔哒,阴怀江将金针从锁芯里抽出,利落扯开锁链。   “快。”他催促着,弯腰进了铁笼。   等拢起那具身体时,他才发觉手底下的人到底有多轻,凸起的肩胛骨上只挂起一层皮,轻飘飘地像坨揉烂的棉花。   阴怀江不自觉看了眼涂山月,盖在牛头面具下的脸看不见神色,只露在外面的一双殷红眼瞳冷得瘆人。   他知道,涂山月此时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赵思尧一向与他要好,一声声喊着师兄的模样简直明朗的不像话,可就是那样一个少年郎此刻却被迫害成这幅模样,甚至于连死了也落不下一具囫囵尸体。   涂山月沉默着将赵思尧揽在怀里,冰凉的手背突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   “山月。”   他听见阴怀江在叫他。   “我们一定能将思尧救活,”阴怀江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坚定地注视着那双红眼睛,“我保证。” 第五十九章 假的!   两个人哼哼哧哧地将赵思尧挪出来,又规矩地把锁链套上。   阴怀江甩出张纸娃娃丢进囚车里,纸娃娃一落地变成了赵思尧的模样。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先将赵思尧藏起来,用傀儡做一个假身掩人耳目,涂山月留在这里以防万一,然后阴怀江出去搬岐山那些旧部来救人。   不是说涂山月和阴怀江不能偷摸地直接将赵思尧救走,而是他们不能仅仅只救赵思尧,他们要救的是关押在寨子里的所有无辜修士。   涂山月虽然现在已经成了实实在在的妖,但他从小信奉的道义、遵循的纲常,让他无法抛却自己的本心,去冷眼旁观这些血淋淋的生命像株浮萍一样随意地死去。   “山月,一炷香过后这些妖就会恢复神智,你万事小心。”阴怀江不放心地叮嘱,这些与黑夜融为一色的牛头面具或许都是那猎魂阵盘上的棋子,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也小心,”涂山月站回黑暗里,“我等你。”   “好,等我。”   与山上地牢里的黑暗阴冷不同,山下灯火却异常地明亮,阴怀江白日里看到的黑色圆蘑菇到了晚上摇身一变成了鼎炉,火焰在房子顶上熊熊烧起,像一个一个异教徒膜拜着中心的神山。   这是哪路神仙?   阴怀江皱眉,实在看不懂这里头的门道。   他瞅了眼那座山一样的建筑,心里闪出一个问题,住在里头的妖真的能顶着那么刺目的光睡着吗?   还没等阴怀江移开眼,里头的妖无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石头门轰隆拉开,一个庞大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中。   阴怀江往夜色里藏了藏,虽然没有人能发现他。   清风寨寨主豹後。   阴怀江暗自思忖,拧着眉细细观察。   和传言一样,清风寨寨主是一头瞎了眼的黑豹子。   站在明暗交界处的精瘦男人仍然保留着头上的两只黑色尖耳,有些尖利的下颌在短粗的脖子上打下一道锋利阴影。   他的左眼被一个皮质眼罩遮住,从眼罩下方钻出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像条蜈蚣一样爬过整张脸,一直到右耳阴影处才消失不见。   豹後颇有些不耐,本来近日里就睡不安生,偏偏一个屁大点的事还硬要夜半三更把他喊起来,扰他清梦,实在是该死。   浊黄的眼珠带着丝火气斜睨了眼站在旁边的黑衣人。   黑衣人仿佛要和黑色融为一体,浑身一点一点冒出黑雾,如同触须一样悄无声息地伸出爪牙。   豹後不太喜欢这人,他从来没见过那张兜帽下的真面目。   这个来自修真世家里的名门正派明明已经跌落尘埃沦为与他一流的邪魔歪道,可偏偏仍然高扬着头,拽地五六七八假装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谪仙,真是虚伪的人。   “大王,不要耽搁时辰了。”低哑的男声带起厉色,黑衣人微微动了动,露出兜帽下半截清晰的下颌。   独眼闪过一丝凶狠,豹後在心里冷嗤了声,不过是和他一样的货色,摆什么谱。   虽然心里不爽快,但豹後好歹记得他背后的主子,到底没有发作,只脸上又凶狠了几分。   “那就请吧,大人。”豹後甩手大跨一步,尾音拖起,有些阴阳怪气。   黑衣人抬腿跟上,动作间,黑色衣袍翻飞,一片灿金晃眼而过。   若是豹後看见了那点闪现的灿金或许会稀奇那个一身黑的人居然也能有那么晃眼的颜色,可落到阴怀江眼里,那片金色却猛然成了最极致的黑暗。   阴怀江看清了那个东西,是挂在腰间的金葫芦,珠光闪闪,怎一个贵字了得。   火蛇一样的队伍浩荡奔走于林间,高举的火把将山体砍为两半,一半是黑丛丛的密林黑渊,一半是亮晃晃的牛面枯骨。   豹後走在中间,抬眼不经意瞥见树杈上挂起的飘荡人头,正正好对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狰狞眼珠。   不知为何,豹後忽然打了个寒颤,诡异的阴寒从后颈皮毛窜上天灵盖。   “他奶奶的,晦气!”豹後独眼一棱,吐了口唾沫,手臂一甩,飞出把铁字镖将那颗脑袋打了个稀巴烂。   阴风刮过,吹晃了枝丫上无数的狰狞眼珠。   黑衣人抬头看了眼那些熟悉的人面,心中一丝不忍冒头,不过转瞬就被压下,欲望和恶念重新占据胸腔。   “大人,你要的到底是哪个人物?”上山路漫长,豹後有心想要打探打探。   他步子停下,转过头,盯着黑兜帽的浊黄独眼在火光映衬下显露出猛兽的狡猾:“要是我这儿没有,我也好叫小的们去给你寻寻。”   黑衣人并不领情,喑哑的嗓子扯开:“就不牢大王费心了,人一定在这里。”   豹後脸上的假笑拉平,冷哼了声:“那大人待会儿可得把眼睛擦亮些,这黑灯瞎火的若是认错了人我可就少了个口粮呢。”   “行了,都在这了,”豹後扫了眼前面密密麻麻的铁笼子,让开一步,随意地指了指,“大人,请吧。”   “新送来的关在哪儿了?”黑衣人向前一步,皱着眉头一个个扫过那些铁笼。   “回大人,回大人,”一根长钩尾巴推开人群急吼吼挤过来,猴汉三对着人谄媚拱手,“今日新送来的货都在尾巴上呢,您来,您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弓起身子给人引路。   “都在这儿呢,二十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高亢的声音一下子转个弯儿,猴汉三眼皮跳了跳,慌慌张张跑过去给铁笼子开了锁。   黑衣人精准的走到一摊肉泥前,伸出手从笼子里捞出一截脖子。   “假的。”黑兜帽下的声音透着阴冷,掐着脖子的手越收越紧。   “什么假的?”豹後没反应过来,大跨一步伸着脑袋去看。   黑兜帽转头露出一双猩红眼睛:“人是假的!”   “嗯?”豹後愣愣抬头,这才发现原来那头兜帽下居然还戴着一张青铜獠牙鬼面。   “人是假的!!”   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面具上的狰狞獠牙后传出,黑衣人捏碎了手底下的脖子,盯着豹後的眼神像是要把他吃了:“人去哪儿了!”   豹後猝不及防被一泼黄沙溅了一脸,眼睁睁看着黑衣人手上的身体碎成细沙,一张纸人从空中飘飘然落下,雪白的纸脸上拉起一根嘲讽的弧线。   “猴汉三!”豹後怒极,飞出一脚将猴汉三踹倒。   那一脚力气极大,猴汉三只觉肚腹像被一只巨鼎轰砸,后背撞到铁笼上登时摔断两根肋骨。   “咳、咳……” 猴汉三被气道里涌出的血呛到,翻着白眼从铁栏柱上滑落。   “猴汉三,”豹後的声音仿佛索命的阎王,带着阴森的怒气,一脚踩上一截杂黄的毛尾巴。   “人去哪儿了?”豹後咬着牙问,黑靴子在尾巴上恶狠狠地来回碾。   “啊!啊!大王饶命……饶命啊!”猴汉三倒在地上抽搐,嘴上拼命讨饶。   可奈何豹後丝毫不念主仆情谊,猴汉三的命脉尾巴被他的大脚死命碾踏,直碾地皮肉糜烂血浆爆飞。   豹後最后一丝耐性告罄,独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底下的猴头:“你将人带到哪里去了?”   “大……大王……小的不……不知……啊!”声音戛然而止,显出原形的猴妖被踩碎脑袋,瞪着惊骇的眼睛死不瞑目。   一时间针落可闻。   “废物。”豹後唾骂一句,脚下用力,可怜的猴汉三竟然像个垃圾一样被踢到铜柱上,转瞬烧成一缕焦烟。   “大王息怒。”娇滴滴的女声妩媚婉转,一席紫衣从一众黑压压牛头面具后款款走来。   “妩媚你怎么来了?”豹後强压下怒意,将美人揽在怀里,凑到雪白前胸上狠嗅了一把。   “大王,”妩媚娇嗔,含波的眼眸噙着泪珠,“表哥打小愚钝,今日竟惹恼了大王,妩媚恳请大王饶恕。”   艳媚的女人如莬丝花一样缠在豹後身上,豹後浊黄的眼珠浮起一抹欲色,左手不老实地在女人软绵的后腰暧昧摩擦。   “美人如此识大体,本王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妩媚的下巴被一根粗指挑起,喷进鼻腔的气息令她作呕。   “大王英明。”妩媚娇笑,环住豹後后颈的手用力,红唇凑了上来。   “大王,现在可不是你花前月下的时候,”冷不丁旁边传来一道扫兴的声音,青铜鬼面下的红瞳射出凶光,“我要的人若是跑了,主人饶不了你我。”   “大人多虑了,”豹後不慌不忙在红唇上啄了口,一改先前慌张,此时倒是显出一副老僧坐定般的镇定模样。   “来了我清风寨,就没有不落窝的燕子,更何况你要的是条废狗,岂能逃得出我的掌心。”豹後看也不看毫不怜惜地将妩媚丢出去,双手合十,独眼爆出一阵金光。   “阵启!”   霎时间,金光万丈。   黑靴踏上一块青砖,脚踩上去登时溅起密麻金线,阴怀江眉心跳了跳,退回一步。   脚底踩着的金线倏然跃出,一照眼的功夫二十四条锋利金丝将整个寨子切割出二十四块异空间。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阴怀江转头,那些拱卫着中心的圆形建筑此时纷纷撤散,露出里头庞大的山样建筑。   这时阴怀江才终于得幸一窥其真面目,厚重的石墙绞开,三根黑洞洞的金刚炮口呈倒三角型伸出墙体。 第六十章 龙!龙!龙!   阴怀江属实没想到,已经消失百年的秘甲穿山炮居然会出现在清风寨这处贫瘠之地上,要知道当年神海之战时凤凰一族就是靠着这穿山炮才轰开了玄武的龟背,护住了最后一脉。   虽说现在已经过去百年,穿山炮也没有凤凰炽焰的加持,威力削减了千八百倍,但阴怀江还是不敢托大,至少在猎魂阵下他能带着涂山月和赵思尧全身而退的几率只剩六成。   不过,这也够了。   “山月,”阴怀江回头看着涂山月,“若你破解猎魂阵需要多久?”   还不待涂山月说话,二十四条金线陡然收紧,前后左右四根金线如刀刃一样将两人割开。   阴怀江被凌厉杀气逼退几步,右手长剑横档,脚下步伐刁钻挪移,金线贴着前胸刮过,一回身便踏入另一格空间。   脚下的青石砖变成流沙地,阴怀江一脚踩下,眼中黑天变为黄沙扑面,闷热潮湿的触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阴怀江心中暗骂了声,猎魂阵上的二十格异空间分为阴阳两半,阳面是生域,阴面是死地,很不幸,阴怀江刚刚踩中的就是死地里的“活埋”。   涂山月也点背到了极点,阴怀江踩中了“活埋”,他则塌入了水淹,千钧重的弱水实实在在拍他头上,震地眼前水影晃荡,脑浆都快散了。   涂山月闭气敛息,九条狐尾在水中荡开,呈伞状举着他不让其下坠。   只是他背上的赵思尧却被弱水灌了满腔,半昏迷的人被呛醒,窒息感冲顶上头,赵思尧死命抓住涂山月的脖子,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散开的九尾突然拢起,如一颗血色花苞裹着两人坠入幽绿水渊。   “大人,给你尸体你要不要?”站在炮口前的豹子双手叉腰,尾巴翘上了天。   黑衣人凉凉斜他一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呀!您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豹後肩膀抖抖,无奈地摊开手,浊黄的独眼恶意满满,“进了猎魂阵出来的就只剩魂儿了,尸体怕是得碎成千段。”   豹後仿佛没感受到那双灰瞳想要撕碎他的凶光,仍旧自若说着话,甚至还又凑近了几分,一脸求知欲旺盛的问道:“话说这人都死绝了,大人也该告诉我那三个能劳您大驾的是您哪位兄弟了吧?”   “三个?”黑衣人突然质询。   “可不是,”豹後挺直腰背,不屑地看向没了动静的黑夜,“两个人就想从我清风寨偷人走,简直是……怎……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黑衣人无语,这头豹子发什么神经?   豹後却以为黑衣人是在问他,声音有些抖,“你……你看!”   二十四根金线剧烈抖动,金光明明灭灭闪出刺目残影,黑衣人眸色暗下,右手伸到背后握住了一柄冰凉。   “这……这是怎么了?”豹後眼皮跳个不停,面上镇定,尾巴却先一步将插在后腰的铁锤卷起。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但是下一刻他就知道了答案。   震耳的轰鸣遮天蔽日,仿佛要掀开地面轰进人脑子里。   下一刻,碎沙漫天,巨大的水柱如银龙翻腾一下子从金色格子里冲出,罡风卷起惊涛巨浪。   黑衣人眼中水幕翻飞,后撤一步甩出巨剑,将猛兽洪水将挡在外。   再一看,周围草木皆无幸存,只有他和豹後站在独木高台上费力支撑。   一尺长的棱刺尾巴卷起一把铁锤甩得飞起,在巨大的水涛里抡出一圈真空。   不断有水滴从头顶空隙里砸下,豹後恶狠狠的眼睛里藏着一丝惊骇。   豹後牙关紧咬,左手掌指收紧,二十四条金线陡然从青砖里抽离,纵横排列齐整以一个圆弧形从下往上收拢,如罗网一样将那柱冲天水柱包裹。   金焰大绽,渐渐浇息了水柱的攻势。   豹後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垮下来,只是仍旧目光警惕地盯着半空中的长条发光体,在经历了高强度运动的尾巴此时终于卸力,卷起铁锤送到豹後手上,之后便立马泄气一样的耷拉下来垂在了地上。   等了几瞬,仍旧平静的不像话。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水柱此时已经萎缩到仅余半丈高,似乎再也翻不起风浪了。   豹後终于安心,尾巴尖又翘起来,脸上得意:“我还当有什么大本事呢,没成想就是个烂棉花呐,哈哈……哈?”   又怎么了?   豹後在心头狂喊,裹成粽子的金线又开始狂跳,一闪一闪的金光炸得他脑瓜子疼。   “又来?!”   粗狂的怒吼声被龙吟吞下,这一次水柱里冲出的却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龙!   “龙!龙!!龙!!!”豹後的嗓子像豁口一样撕扯着喉咙,从嘴巴里跳出的字仿佛毒咒一样勒住他的心脏。   龙的气息钻进他的血脉里,天生的物种压制与生理上的恐惧激地豹後突然显了原型,锋利的爪子焦躁的在地上划出数道裂痕,全身黑毛炸开,肩部隆起,豹脸上咧开尖牙,凶狠的独眼里头却不合群的染上几分显眼的惧色。   “阴怀江!涂山月!”黑衣人的声音咬牙切齿,又怪异的夹着几分诡异的兴奋,他现在终于可以确定来救赵思尧的到底是谁了。   漂亮的银龙撕碎满天黑暗,破开水柱狂涛,将缠在身上的金线撕裂。   阴怀江托着背上的人停在半空,紫色的竖眼垂下,冰冷的注视着脚下蝼蚁一样的生物。   “涂山月!阴怀江!”喑哑的声音准确地喊出两个名字。   阴怀江看得清楚,黑衣人身上的斗篷突然如黑沙一样流动,这些仿佛活过来的黑沙开始吐出黏稠恶臭的黑色脓液。   一眨眼的功夫,粘液将全身裹满,黑衣人仿佛刚从母体生出的怪物,裹在腥臭的胎盘里尚未脱壳。   竟连眼睛也不留吗?   银龙紫色的竖瞳里隐约映出几分纳闷。   何止是眼睛,扣在黏状人形物体上的脸干干净净,该有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是和怪物融合了吗?”   涂山月识海里钻进一声轻语。   “山月,你多久能破阵?”阴怀江又问了这个问题。   涂山月垂眼,刚才已经被巨龙挣脱的金丝又死灰复燃般重新生长。   只是这次却变成了棱刺一样的尖端,像触须一样摇摇晃晃的在龙身上不断戳刺试探着。   阴怀江烦不胜烦,摆尾扭腰却也无济于事,摆脱不了流氓一样的金线。   那些棱刺刺不穿他的鳞甲,可戳在鳞片上的金丝却能释放毒液,细微的麻感侵入玄府,鳞片下的血肉肌肤以微末的速度开始结霜凝结。   破阵不是耍嘴皮子功夫嘴上说说就能成事,更何况眼下需要破的是猎魂阵这样的大阵、邪阵,涂山月不清楚下阵之人的功法造诣有多高,他轻易下不了结论。   “你再拖延一阵,我尽全力。”涂山月只能这样说。   阴怀江也知道破解这个阵法不是易事,更何况涂山月现在已为妖身,使用道家的术法对如今的他来说掣肘甚多,可是他们别无他法,猎魂阵必须要破,否则后患无穷。   “你安心破阵,下面的杂碎交给我。”银龙声音冰冷,竖瞳杀机尽显。   银龙虚实二分,龙尾甩出银光,巨大的龙身蜷起在涂山月周围筑起一座鳞甲壁垒。   耀目银光从天俯冲而下,阴怀江身披银甲,剑上刻纹泛起猩红凶光。   黑衣人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没了眼睛的头颅如同卡壳一样只定定望向银光杀来的方向,铺满全身的黑泥却仿佛烧腊了一样,涌起一颗颗水泡并且不断冒出大股大股的腥臭黏液。   黏液淌到地上,片刻的功夫就将整个露台全部裹上一层黑胶样的黏状体。   阴怀江人还未至,剑气已然杀来。   从天砍下的白刃在黑衣人身上划出一指殷红,黑衣人这才恍若梦醒,抖了抖肩膀,伸出两只手,如果那两坨浑圆的长满黑色水泡的部位还可以这样称呼的话。   黑衣人手呈拱形举在胸前,阴怀江眼尖的看到,在他胸口上那道被剑气划开的口子里居然流出了红色的黏液。   那条异常刺目的红色仿佛从心脏抽出的虫,拉着一长尾血红在黑衣人胸膛的位置绕出一个奇怪的图案。   什么东西?   阴怀江脸色有些难看,幕后之人今日耍出的许多手段他居然一时寻不出眉目,果真是在山里待久了成了个井底蛙?   竖瞳一闪,接连几道白光劈下,这下子却连红痕都没能留下了。   银刃抵达的瞬间,沽涌的水泡猛地跃出,如软钉子一样三下两下就将几道剑气分解。   残落的银光又落到黏液上,随即被水泡吞噬,然后水泡正中冒出一点猩红,一根根尖细的带有毛刺的肉色丝状长条从水泡黏液里抽出,张牙舞爪的全都扑向阴怀江。   阴怀江手起剑落,利索斩断,可整齐的断口却又沽涌出黑红泡泡,半点不歇地生长出新的一根。   这玩意儿砍了又生,生了又砍,像是永远也斩不尽一样生生不息永无宁止。   怎么这么难缠?   阴怀江皱眉,左手向下击出一掌,紫球轰然砸落,在遍地黑泥的地上砸出一块空白地。 第六十一章 他还是人吗?   他落到刚腾出的空地上,被逼退的黑色黏液在停滞了一瞬后猛然疯涨,以不可见的速度将紫球炸开后的灵力波吞下,粘稠的空气里血腥气又重了几分。   竟然以灵力为食吗?   阴怀江有些讶异,身上隐隐流动的银光登时暗淡下来。   看来得先破了对面那身黑泥皮才行啊。   还没等他动作,左耳劲风杀过,尖利的爪子在阴怀江侧脸留下一道血痕。   三只竖瞳对峙,黑豹喉咙里发出怒吼,尾巴一甩,兽头竟然强行调转方向,两只前爪踏风贴着阴怀江肩膀扑去。   阴怀江倒退三步,银剑抵在尖爪上,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绕到了黑豹后方。   黑豹一下子扑空,鞭子一样的长尾巴甩出破风声,又将栽下去的豹子生生拉了回来。   阴怀江眼神闪了闪,倒是没想到尾巴还能那样使。   豹後化成了兽形,阴怀江此时却变回了人形,真龙的威压对豹後的影响已经折了大半。   豹後生出了一种错觉,浑浊的独眼盯着那张如玉脸上的红痕,他想从无败绩的他、强盛如斯的他怎么可能会输给半具虚窍?   豹子身上黑雾笼罩,雄壮的四肢膨胀变大,长着倒刺的红舌头将嘴角的涎水卷下,发绿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不正常的兴奋。   这边阴怀江脚底刚沾地,黑色黏液便蜂拥而上,顺着腿骨疯狂往上爬。   阴怀江一时失察,竟叫那些黑胶样的黏状体裹住了腿一时竟也动弹不得。   豹後寻到时机,四爪登天化为一道残影猛地朝阴怀江冲来。   阴怀江眼角五瓣花炸开,周身覆于黑寂,只有剑尖凝聚的灼红发出暗光。   豹後的眼睛里那身银甲几乎瞬间被铺天盖地的丝状肉条裹成一只茧,他兴奋地发狂,尖利的爪子带起电流在极速的空气中留下一串焦痕。   “龙胆……”脑子里突兀的不合时宜的冒出一个念头。   传说中曾有妖杀龙取胆,食之脱胎换骨立地登仙。   浊黄的眼珠里迸发出极致的疯狂和扭曲。   龙胆……龙胆……龙胆!!!   豹後的神经被烈火烧断,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浊黄眼珠被炽焰覆盖,豹後伸出的前爪停在龙胆外一寸的距离,豹後和之前无数次一样甩动尾鞭。   但出乎意料的,他的爪子半点未动,短短一寸在此刻变成千丈鸿沟,他抓不住。   怎么回事?   脑子里的火似乎将他的脑浆烧糊了,尾巴根的灼痛迟钝的传递到神经,接着是全身每一根皮毛的疼痛。   豹後的眼睛里终于看见了那团火光,那是他爪子上的火,烧焦了他的皮毛,烧遍了他的全身。   我身上怎么会着火?   诡诞的念头在焦臭火焰里升腾,然后忽地断开,和豹後一起,化成一捧粉末落进尘埃。   赤红发金的火焰仿佛一滴蜡油入了水,噼里啪啦炸开满地火光。   阴怀江撕开裹在身上的黑胶,眼尾的五色花火一样的艳。   “山月……”薄唇开合,无声唤出一句暧昧的眷恋。   风里仿佛都粘着火星子,闷沉潮湿的黑色黏液被火龙一样的烈焰烧成灰烬。   在一片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有一抹白,涂山月立在银龙脊背上,白衣如雪,有如仙人姿。   “破!”   低沉的声音宛如利剑,将天地间的桎梏斩断。   二十四根金丝化为粉末,猎魂阵,破!   带着血腥味的灼热空气从烈焰中升腾,又被风吹到了每个角落。   今夜注定无眠,清风寨的火一直燃到东方既白才熄,而整个妖界的火却刚刚开始。   豹後已经成了一堆黑灰,今夜的两个敌人去二存一,如今就只剩下对面一人了。   “到了如今,你还不肯露出真容吗?”阴怀江突兀的对着那人说。   涂山月轻轻皱了下眉头,有些诧异的看向阴怀江,接着,他从阴怀江嘴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王池均,王长老,你的掌门师兄见过你这身黑泥皮吗?”阴怀江似乎是好奇随口一问,却又仿佛充满恶意存心戳人脊梁。   王池均不意外自己会被认出来,他清楚早晚有一日他的罪恶会被翻出来,只是他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早就不是我的师兄,我王池均做事何须他人指摘?”没有再刻意压低嗓音,王池均的声音听起来狠戾得刺耳,但依旧能从里头听出几分之前的洒脱与逍遥。   这是阴怀江第三次见到这个人,或许是他的错觉,原本拴在那人腰上的那只金灿灿的葫芦今日看来却黯淡了许多,昔日爽朗豪放的落拓公子如今却阴郁沉闷,两颊凹瘦形似骷髅。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涂山月忍不住开口,语气里藏着沉痛。   王池均听到这话,愣了愣,眼底似乎是不可思议。   “你问我?”王池均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那你又在做什么?”他反问。   涂山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阴怀江却觉得王池均好像是个傻的,他们现在在做的不就是要杀了他吗?   “王池均,你背后的人是谁?”阴怀江不想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   王池均甩甩袖子,几滩黑泥被抖落到地上,他扯扯嘴皮:“没人,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你把我们当傻子吗?”阴怀江嗤笑,上下打量他一番,眼里嘲弄,“就凭你的二调子修为能成什么大事?”   这话仿佛戳到了王池均的痛处,将将烧没的黑色粘液又开始从他身上往外涌,腰上拴着的金葫芦被黏上一层厚厚的黑浆。   “你该……”死字还没出口,王池均的脚下突然窜起一丛赤金火焰。   炽热的火星在黑色粘液里翻涌跃动,仿佛从灵台里燃起的火瞬间在他全身留下焦痕,王池均死死咬住牙口,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痛苦的声响。   “是李莫萧吧。”涂山月声音冰冷,火红的眼瞳不带一丝情感。   王池均愤恨地瞪着涂山月,呼出的口气里冒着热浪:“涂贤侄你这不是清楚得很吗?何必再多问一句废话?”   王池均语调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凹陷的眼窝黑洞洞的,看得人心麻。   他突然极夸张地笑了一声,脖颈僵硬地转过几度,站直身体,像具烧化的黑蜡人。   “既然今日被你二人撞破了我的这点小秘密,那我这个做叔叔的就只好送你们一程了,哦,对了。”王池均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黏糊的手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看我这记性,”他盯着涂山月,语气轻快,脸上的笑裂到耳根,“你与思尧贤侄向来亲密,这次正好送你们师兄弟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儿,也免得他孤单单一个怪可怜的。”   “是吧,涂贤侄。”   王池均一甩手,咕噜噜的声音从地底冒出,无数黑黏液如水泡一样膨胀爆开,一根根焦黑手骨从地底下钻出。   “这又是在哪儿学的阴诡邪计。”阴怀江小声嘀咕,嫌弃地默默退了几步。   “思尧也是你害成这幅模样的?”涂山月眼眸萃着冰,沉声质问,“他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剜了他的眼睛?”   “谁让他一不小心认出我了呢?我怕他回去报信,还毒哑了他。”王池均说得满不在乎。   “我刺穿他的琵琶骨,废了他的修为,将他和那些人丢到一起,本想着等到了清风寨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可没想到……没想到你们俩来坏了我的事。”   王池均的声音越来越厉,脸上的肉全被黏液腐蚀,只剩下一具巨大的骨头架子在夜风里吹得呼呼作响。   咔嚓咔嚓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黑色黏泡里伸出的骷髅已经爬出了半具枯骨,竟然和王池均一个模样,明明脑袋上只有两个空荡荡的黑洞,可仍旧让人从心底生出被邪恶凝视的幽惧。   王池均的牙齿架子开始上下磕碰起来,喉咙里模糊地吟唱出一句咒语,两只手臂杵在空气里上下扒拉,就好像他手里攥着线,控制着每一具骷髅的举动。   “小心,那骷髅没那么简单。”五瓣花落下一片,阴怀江的眼尾殷红,眸光一闪,手中的剑刺穿骷髅的喉咙。   阴怀江将剑挑到眼前,涂山月的脸色又冷了三分。   那把泛着银光的剑尖上赫然挂着一只毒蛛的尸体,掺着绿汁的黑血流过剑身,淌起一条诡诞的艳色。   涂山月收眼再看那些骷髅,突然发现或许可以对它们换一种称呼。   那些“骷髅”竟然都是一只只黑色的毒蛛,它们一个一个步足叠着步足,蹩肢挨着蹩肢,硬生生叠起一具半人高的“骷髅”。   王池均不会也成了这个鬼样子吧?   阴怀江看着那些黑蜘蛛突然好奇心作祟,抬头朝黑呼呼的那处看过去。   “还是人吗?”   涂山月听到耳朵边上的声音带了点若有似无的怀疑,他以为阴怀江或许不知道。   “还算是人,他还有人的思想。”涂山月解释,左手掐诀,口中轻喃一句秘语。   “这些蜘蛛从他的血肉里诞生,可以看做是他的一部分。”   涂山月的声音冷冷地拨动阴怀江耳垂,阴怀江颇为新奇地看着脚底下浮出的一朵赤金阿芙蓉。   金色的地狱花?   阴怀江眼尾跳了跳。   一朵,两朵,三朵……遍地黑暗中开出无数朵赤金花瓣,淡淡的檀木香将天地染上一层薄薄的圣洁。 第六十二章 他是我的   圣洁,多么可笑啊。   王池均的眼睛被赤金光芒占领,从地狱里长出的死亡之花居然也能开出金色的蕊心。   这就是涂山月吗?这就是天道的宠儿吗?   天生的修者,从出生就注定不凡,即使坠入泥潭也只会是株圣洁高傲的莲。   而他……他满身黑污,是下水道里最肮脏的老鼠。   可王池均不甘喃。   他开始是羡慕,羡慕涂山月、羡慕温念玉,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有人的瞩目,他们天资卓著,他们轻易就能到达他倾尽所有也不能及的高度,所以后来羡慕变成了嫉妒,变成了不择手段,变成了心狠手辣,变成了王池均甘愿与怪物融合也要获取力量的疯狂。   王池均黑洞洞的眼窝里爬出两只巨大的黑蜘蛛,蛛丝从不断煽动的厚唇中吐出来,因为数量太多又全都黏在一起,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摊又一摊的黏稠液体。   蜘蛛网?   阴怀江奇道,脚跟抬高了点,果然鞋底与地面拉开了几缕黏糊糊的黑丝。   王池均的身体又开始发生变化,黑蜘蛛脱离过后,变成骷髅的四肢开始重新长出血肉,只是那开在关节上的几朵盛大赤金阿芙蓉却变得越来越红艳。   王池均又变回了阴怀江记忆里的样子,只是那张俊朗的脸此时却遍布虬髯青筋,纯黑的眼珠不透光,全身上下透着死人一样的沉钝。   两只从眼窝里爬出的黑蜘蛛扑爬到地上,膨胀得犹如两座小山。   说是迟那时快,风中吹过一缕腥臭,八条分节的蜘蛛腿在风中甩出残影,迅速逼近阴怀江二人,密雨一样的蛛丝从头顶喷下,带着呛人的香味像是要把人溺死在白色细网中一样。   涂山月眉眼冷淡,手指翻飞,赤金色法咒变成一串符阵从掌心飞出,脚下的阿芙蓉绽开妖冶的火红。   阴怀江站在赤色阴影后,眼中光影斑驳,那串符阵化成一把利剑,将粘稠的白丝射穿,在黑蜘蛛鱼鳞样的腹部开出一朵血红的阿芙蓉。   “诛。”   涂山月的声音很冷,听到阴怀江耳朵里却莫名有股说不出的柔意,仿佛藏着无声的悲悯。   话音落地,耳中的声音骤然静止。   世界出现瞬间的空白,插在黑蜘蛛胸腹的阿芙蓉炸开绚烂红光,黑蜘蛛凄惨惊惶的嚎叫化成碎片,与空中斩断的白色蛛丝一起消亡在阴怀江眼中那片艳丽的花火中。   真美……那朵阿芙蓉。   看过世间无数的紫色眼瞳里如今只装得下一个赤色的孤傲人影。   阴怀江不得不承认,今夜发生的种种必定会在他记忆里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此刻起,他才彻底感受到了涂山月的不同,他似乎重新认识了涂山月,认识了那个生而为王的妖。   赤色阿芙蓉在风中化成光珠消散,阴怀江忍不住伸手想要接下一颗。   幸好。   阴怀江看着涂山月心头庆幸,眼睛落在空无一物的手心里,五指慢慢攥紧,收回,将那株阿芙蓉揉进了自己的心脏里。   他是我的。   紫色的眼瞳骤缩,在涂山月回头的刹那却将眼底的贪婪、欲望完美掩藏。   “阿江,你无碍吧。”涂山月转过的眼眸盛满心慌,他见不得阴怀江受到哪怕一丁点伤害。   殊不知他担心的对象上一刻还在脑子里闪过某些不可言说的意图。   “无事。”阴怀江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喉结诡异的滚过一圈。   “那位或许有事,”阴怀江下巴抬了抬,指着王池均,“他怎么办?”   涂山月抬眼看过去,王池均的情况属实不太好。   没了黑蜘蛛的身体诡异的迅速苍老,松垮褶皱的皮挂在他脸上,他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大口喘着粗气,佝偻着背瞪着那双不甘怨毒的混浊眼睛。   奇怪的是,挂在他关节四肢的阿芙蓉却开得鲜艳,让人不得不怀疑到底是黑蜘蛛还是花吸走了他的精血人气。   “将他丢给赵长老吧,思尧的事也该有个说法。”涂山月没打算将人杀了,王池均作恶多端,就算是死也不该他动手。   阴怀江点点头:“也好。”   王池均听到两人对自己的裁判,心知自己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纵使他再如何不甘也无力回天。   他盯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阴怀江,混浊的眼珠里只看得清那双潋滟的紫瞳。   凭什么?   王池均不甘心,凭什么一个妖能如此风光?诛妖灭魔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他没错!   王池均跌跌撞撞往后退,嘴里不断叫喊着:“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没错……我没错!”   “你是妖!你们都是妖!”   褶皱的手指颤巍巍指着两人:“我杀你们是天经地义!”   “你杀我们是天经地义,那赵思尧呢?”阴怀江冷笑,眼里淬着冰,“赵思尧可不是妖。”   “我……我……”王池均眼神闪烁,跌坐在地上支吾着说不出话。   阴怀江抬手,一圈紫色荆棘将王池均捆住。   刺痛从肉里传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捏住,王池均抖了抖,龇着牙,震惊地望向阴怀江。   “你对我……对我……干了什么?!”   太痛了,心脏仿佛要被捏爆一样,王池均只能听见自己嘴里呼出的气音。   阴怀江摸摸耳朵,挑起眉,脸上是恶意的笑:“没什么,毕竟相识一场,送你点小礼物,你就……”   声音戛然而止,一支穿云箭凭空从天射下,阴怀江避闪不及,手臂被擦破个口子。   “又是你。”阴怀江皱眉看着突然出现的黑衣人。   “还有我~桀桀桀~”一道忽男忽女的笑声从黑衣人背后闪现。   穿着宽大小丑彩袍的男子脸上涂满滑稽的粉墨,嘴唇被细密的黑线缝起。   阴怀江上下打量,瞥到小丑袍人衣袖处挂着的两只铁铸的手:“鬼爪摩多?”   “桀桀桀——”摩多几声狂笑作答。   “你在为李莫萧做事?”涂山月上前,指尖掐起一株剑花。   这次摩多没有回应,脸上的黑线扯出一个僵硬的大笑。他大手一挥,两只铁爪一路火花霹雳朝阴怀江二人掷来。   涂山月眼神一暗,赤金剑花迎上。   铁甲相击发出乓啷脆响,阴怀江在后头扯着手指头看热闹,有涂山月在,就没了他的用武之地。   咻咻咻,三支金箭破空而来。   阴怀江掐诀,二指化剑击出。   银紫剑芒与金箭交缠对碰,三箭鼎足幻化出一支金色巨箭。   又是神器?   阴怀江有些讶异,眼睁睁看着那只巨大的金箭将他的灵剑射穿成粉末。   李莫萧到底搜刮了多少好东西?   他心里嘀咕,飞速躲开射来的箭羽。   涂山月与铁爪打得焦灼难分,不知又从哪里冒出的黑雾将空气搅地黑浊不堪,他一时不察,也被金箭落了道血痕。   火辣辣的痛感从肩膀抹开,登时半边手臂都麻了,涂山月寻空瞥了眼,手臂上被金箭擦破的地方流出黑血,青紫高肿,是中毒的迹象。   阴怀江看到,啐骂了句,在躲开追着他跑的金箭时,抬头朝黑天看了眼。   躲在浓云黑雾的天际,隐约有一抹亮光,阴怀江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直到那荧惑光亮如白昼般将天地照亮,他心中的猜测就在眼中化出具象。   那是一头生着金色双翅的火麒麟,如鲲鹏般巨大的翅膀将半边天映成火红,麒麟四蹄踏过黑云,双翅振动,金色的羽毛化成箭失如骤雨一样急速射落。   阴怀江看着火麒麟额上熟悉的火焰纹,眼中闪过几许复杂。   “赤炎。”他喃喃出声。   “什么?”涂山月没听清,以为阴怀江在同他说话。   “山月,你到我背上来。”   “嗯?”涂山月刚回头,腰上一紧,他被龙一下子卷到背上。   阴怀江飞得有些急,涂山月在龙背上颠簸晃悠几下,脸猛地扎进一片毛茸茸中,他连忙伸手环抱住龙身,冰凉的触感贴着他的手掌蔓延。   “你没事吧?”巨大的紫色眼睛匆匆忙忙往后瞟。   “无碍。”有些闷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那是赤炎,我以为他早就死了。”阴怀江的声音在黑暗里有些凉,带着些涂山月听不懂的情绪。   “那头不可一世的麒麟恐怕从没想过,他也会有被人当枪使得一天吧。”   涂山月终于听出了话里的哀情,他看向飞冲过来的火麒麟。   那双翅膀是如此的强大、美丽,麒麟额上的火焰纹如鲜血一样浓烈,可就是这样一头神兽,如今在涂山月眼中除却那双璀璨的双翅,剩下的都是一团蛆虫样的烂肉。   没错,眼前的麒麟早已不是阴怀江记忆里的模样,如今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头从地狱爬出的恶兽。   银龙紫色双瞳中的五瓣花绽得鲜艳,李莫萧在阴怀江这里又添了一笔血债。   “山月,抱紧了。”阴怀江说完,竟不闪不避直直朝麒麟撞去。   风在脸上刮得生疼,在急速的飞行中,涂山月将自己贴在龙背上,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左手腾出空来唤出一方血玉印玺。   王池均傻眼地望着天上两头传说中的神兽,他的心脏仍然一副随时爆炸的模样,可现在他竟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快爆炸了。   龙吟和着麒麟的咆哮奏起今夜最惊心动魄的丧歌,两兽激斗荡开的灵力波带着高压,对方圆数十里的生物展开无差别攻击。   王池均瘫倒在地上又呕出一大口血,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铁爪钳住,鼻子里冲进腐烂的味道。   “走!”一道不男不女的厉呵冲进他耳朵里。   下一刻,三道人影消失无踪。 第六十三章 顺者昌,逆者亡   天空爆裂开巨大的焰火,无穷无尽的火焰将天烧成通红,一条银白色巨龙咆哮着吞吐出万丈红焰。   涂山月眼睛一眨不眨留神关注着身边的所有情况,左手上托举的印玺闪着红光,那光朦朦胧胧,在银龙身上虚虚罩上层壳子,将无数甩来的金箭抵挡在外。   泛着紫色的火焰将麒麟浑身包裹,赤红的灵链勒进骨头里,麒麟被困在一个巨大的囚笼中挣脱不得,它没了神识,不再能思考,如今只能像寻常牲畜一样循着兽性嘶吼、咆哮。   阴怀江刹那闪过一个念头,他竟突然庆幸,幸好,那头麒麟里属于 “赤炎”的魂已经消散,不然的话那该有多痛。   故人一场,他会亲手送赤炎去往生。   阴怀江闭了闭眼,无声地为他送上最后的祈愿。   一路走好。   紫色兽瞳睁开,一片火红中倏然出现银光,剑尖穿透灵链刺入了麒麟的心脏。   霎时,风止树静,银刃斩开红光,破开黑暗,天地重新归于沉寂。   银龙卷着白衣从天上飞落,涂山月双脚堪堪沾地,耳朵边就听见阴怀江有些郁闷的声音。   “人跑了。”阴怀江对着空荡荡的高台冷脸。   涂山月在龙背上就瞧见了黑衣人和摩多将王池均趁乱带走的场面,只是当时他不在意也无心去管,现在瞧着阴怀江的态度倒是莫名有些心虚。   “穷寇莫追,”涂山月宽慰他,“王池均已然废了,再掀不起风浪。”   阴怀江还是不甘,敷衍地“嗯”了声。   涂山月再接再厉:“况且我们也不是全无作为。”   阴怀江转脸看他。   “我们不是还解决了火麒麟这个大|麻烦吗?”   阴怀江突然冷笑,说了句涂山月听不懂的话:“活着就和我不对付,死了还要再膈应我一把,这局我算你赢了。”   说完也不解释,转身朝火麒麟消散的方向走去。   涂山月看他去到一处黑暗里,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然后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涂山月刚往前迈出一步,旋即又停下,手指蜷在掌中,最后退回了原地。   阴怀江其实并没有在那里站很久,约莫着也就半刻钟的功夫,等涂山月再次看清他时,除了阴怀江自己,谁也不知道刚才黑暗里的怆然。   “思尧在哪儿?刚才没伤到他吧?”阴怀江后知后觉他们俩还带着个重伤患,刚才一翻折腾可千万别再给人添点新伤。   涂山月摇摇头:“没事,我将他缚在法印里了。”   “哈?”阴怀江震惊。   他的表情太过不可思议,让涂山月生出了些许迟疑:“不可以吗?”   “你的法印能封活物?”阴怀江小心提醒他,脸色郑重。   涂山月终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了,袖袍一舞,赤金色光芒大盛。   “放心,我用‘生’字咒护住了思尧的心脉,又用‘护’字咒给他套了层保护罩,短时间内绝不会出差错。”   “啊……这样啊。”阴怀江恍然,眼里有淡淡的惊讶,亏得涂山月还能在这时候生出急智。   金色光芒暗下,伏在地上的赵思尧喘了口气,眉头松下来又安稳地陷入旧梦中。   可今夜注定有人无眠。   清风寨烧红的半边天将整个妖族从迤梦中拉出来,一息之间,涂山月血洗清风寨的消息随着冷风吹进了每个妖族的耳朵里。   “终于找到了。”李莫萧站在摘星楼上,手中的玉盏被他捏得粉碎。   “传令下去,三日之后,覆灭妖族,诛杀涂山月。”   “是。”一道毫无生气的声音应道。   随即,天上炸开一朵金莲烟花,那是监理阁的信烟。   一刻钟后,死寂无声的黑暗里传来马蹄奔腾,分散在各处的门派首领全都出现在摘星楼中。   与此同时,妖族各山头也亮起长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共同商讨起了那染红半边天的血。   雪狼族,听风堂。   “首领,我们真要效忠一个小娃娃?”粗鲁的男人不服气,横着浓眉,眼皮上挑动的疤痕像条细长的蜈蚣。   “是啊,”他旁边另一人搭腔,立在卷翘黑发里的两只三角耳机敏地动了动,“他有什么本事,凭什么他说要当妖王我们就得认?”   “凭什么?”一道女音语气带上几分稀奇,而后讥笑一声,“就凭人家一夜之间单挑了清风寨,换你你能行?”   三角耳被人怼得黑了脸,他与花雾芫一向不对付,现在又被她当着首领的面给下了面子,心里很是不爽快。   “花雾芫,涂山月还没打过来呢,你就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刀疤眼不屑地哼笑,“你不是一向很能吗?如今一个黄毛小子就让你吓破了胆?”   花雾芫娇俏的脸没了温度,看着蚩邙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你自己要送死可别拖累了别人。”   蚩邙:“你……”   “好了!都闭嘴!”高座上的人终于忍不了耳边的聒噪,出声喝止了这出上不得台面的闹剧。   胡末眼睛转了一圈,揣摩起上头的心思:“首领,依您的意思?”   莫炳青闭着眼狠狠揉了下有些抽痛的脑袋,做了这么些年的霸王他当然不想又当回小兵,可涂山月一言不合就灭了清风寨,是个心狠手辣的。   若是他雪狼族不应,明天怕就是他的忌日。   糟心啊。   胡末看莫炳青不应声,撑着额头一副睡着的样子。   “首领?”他出声提醒。   莫炳青烦躁的放下手,朝声源处狠戾瞪去。心里想着迟早有一天把胡末给毒哑了。   胡末看清楚莫炳青眼睛里的不耐烦和腾腾杀气,识趣地闭了嘴。   莫炳青本来都准备好听听胡末的屁话降降火气,哪曾想那龟孙又瞅着他的脸色不敢开腔了,这下可把莫炳青又气了个不轻。   莫炳青环视一周,平时个个眼睛长在脑袋上的家伙们,现在装得一个个跟昨晚上落枕了似的,顶着两只毛茸茸的三角耳,畏畏缩缩地低着头不敢看他,好像被他看上一眼就要魂上西天了。   废物!一群废物!   莫炳青深吸口气,将嗓子眼里的脏话费力咽回去。   片刻后,他抬眼对着蚩邙道:“去请涂山王、北魉王、火炽王来,另外再将少主叫来。”   最后一句是对着花雾芫说的。   花雾芫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信号,垂在尾椎的黑亮狼尾微微晃了下,随后转身朝殿外走去。   蚩邙也一改先前凶狠憨样,皱着眉头看了眼高座上扶额闭目的魁梧人影后,匆匆领命。   “好了。”阴怀江将狼毫笔放到笔架上,颇为满意地把墨迹未干的纸递给涂山月。   涂山月却看也不看,直直将那纸交给了早就立在一旁的妖娆女子。   “将信带给妖族所有族群。”他吩咐道。   女子垂首应是,随即恭敬地退出。   阴怀江看了眼将将踏出门外的婀娜身姿,突然问了句:“你都不看看我写了什么?”   涂山月看他,嘴角微挑,难得开了句玩笑:“总之不会害我。”   阴怀江听到这话也笑开了眼,盯着涂山月的眼睛配合着点头:“对,我总是不会害你。”   冷肃的寒风将二人的戏语吹进了妩媚耳朵里,她忍不住好奇,悄悄将手掌展开,借着晨曦的微光,看清了信上苍劲的字迹。   妩媚心头颤了颤,后颈耸起阵阵寒凉杀意,她稳了稳心神,将信重新叠好,大步迈开朝着寨外走去。   那信上写了什么呢?写了……   三日后,吾入妖宫,顺者昌,逆者亡。   “顺者昌,逆者亡……”略显阴柔的男声无甚情绪地反复念叨这行字,苍白的手指一松,信纸飘飘然挥落空中,露出一双冷冰冰的蛇瞳。   妩媚跪俯在地上,耳朵里灌入的是轻飘飘的调子,可她却仍然害怕地发抖。   柳栢稚搭在玉桌上的腿撤下,身体前倾,左手撑在膝上杵着脸看她:“你的新主人叫你来的?”   “是……是。” 妩媚声音发紧,低垂的眼中满是恐惧、惊惶。   “豹後死了?”他又问。   “是。”   “涂山月杀的?”   妩媚抖得更厉害,鼻尖几乎碰到了地面。   “是。”她颤着音回答。   柳栢稚看着女人抖得如同筛子一样,也没了吓人的兴致,随即收敛起自身的威压,整个人又窝回了椅子里。   他对着身旁人挥手:“将她送出去吧。”   而后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卷画轴展开,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何事?”。   “大人,雪狼族族长请您过去。”   有人声在暗处回答,几不可闻的摩擦声贴着地面从墙角处游来。   柳栢稚寻声看过去,正正好看见一截粗壮的石青尾巴一下子将角落里的烛台扫落,叮铃乓啷响了一排。   柳栢稚:“……将你那尾巴收一收,现原形了。”   可来人并不理睬,柳栢稚沉下脸,眼神带上凶狠:“下次我再看到,就砍了你的蛇尾巴炖汤喝。”   左甩右甩的蛇尾巴终于消停,乖乖缩回绿色衣裙下。   “潶汲,你再纵着小垣胡闹我就砍了你的尾巴。”柳栢稚对着绿裙后的高大身影说道。   “哥,你吓唬他干嘛!”柳栢垣不依,漂亮的绿色蛇瞳里写满了不高兴。   柳栢稚没理她,将手中的画卷随意卷吧卷吧掷到旁边的白瓷瓶里,又问:“还请了谁?”   潶汲:“涂山王、火炽王。” 第六十四章 谁该死?   “涂山王,你与那杀神是同宗,他自然不会轻易杀你,可我们族群就不一样了,涂山月要是想杀鸡儆猴,指不定下一个就拿我们祭刀啊。”一个头上长着犄角的白胡须老头儿一脸苦哈哈说着,满脸的皱纹都遮不住他哀愁的神色。   “反正我同意归顺他,”老头儿一鼓作气撒泼耍混,“那王座谁坐不是坐,他涂山月怎么就坐不得了?”   此话一出,吵吵嚷嚷的听风堂更加热闹,莫炳青头疼地望着底下吵得热火朝天的众人,转脸却瞧见他家臭小子面无表情看戏一样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离儿,你与涂山月打过交道,这事儿你怎么看?”莫炳青很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如何夺得话语权。   “少主与涂山月相交?”果然所有争论暂停,有人出声询问。   莫离愁冷冰冰的蓝眸子望过去,说话的人是涂山族族长,正探究地打量着他。   “谈不上相识,只是有过几面之缘,不曾深交。”莫离愁说话仿佛带着冰,一点不留情面,“依我之见,大家还是降了吧,免得自取灭亡。”   莫离愁说得毫不客气,一下子将笼在众人头上的窗户纸捅破。   没错,他们都收到了来自涂山月的“催命符”,涂山月其人,在他还是符修时便能修得世间独一份的“无字法印”足以可见其天资卓著。   更遑论他现在承袭了神魂,身负九尾灵狐一脉的菁纯灵力,修为只怕更上一层,这个世上能耐他何的妖魔、修士恐怕也没剩几个了。   而且,涂山月的身边……   “莫少主,听说涂山月身边跟了一条龙?”柳栢稚原本有些阴柔的调子偏在最后一字上落下重音,听起来颇有些毛骨悚然的味道。   龙吗?   莫离愁眼睫颤了颤,思绪翻飞。   “这个我倒是有所听闻。”莫炳青见自家小子神游天外不说话,熟练接下了话题。   “半个多月前,碎星阁的道士萧乐风领着涂山月几个人去灵境派探查其灭门一事,途中却异变突生。”莫炳青微妙地停顿了下,手指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道。   “涂山月妖身显露,遭到萧乐风几人的围杀,却不想濒死之际天降灵龙,后又有岐山等人赶来营救,重伤萧乐风之后,领着涂山月逃之夭夭。”   “岐山?!”老头儿的一对犄角由白转红,白胡子吹得翻天,“他怎么出来了?”   一时竟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若来的人是岐山,那龙不就是……   姜殷!   老头儿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猛地抬头,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其他两人脸上讳莫如深的表情。   “姜殷。”涂山清朗目光沉沉,眼中闪过一刹猩红。   “姜殷?”柳栢稚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莫炳青看向他,识海里翻涌起的猩红记忆被强压下去,又看了眼莫离愁,他的狼崽子意外地也是一副好奇的模样。   莫炳青忍不住长叹口气:“你们不知道他倒也正常,毕竟谁能记得一个消失了近一百年的人呢。”   莫炳青这话说得毫无道理、自相矛盾,若当真没人记得,怎么他、涂山清朗还有杨琦又为什么只单单听到“岐山”这个名字就立刻想到了“姜殷”呢?   柳栢稚倚在木椅上,苍白的手指不断在眉头摩挲。   岐山这个名字他是略知一二的,曾效忠于苍龙一族,是鼎鼎有名的大魔将,可在最后一只苍龙陨落后他也就跟着销声匿迹了。   现在却突然又现于人前,还好巧不巧与一头灵龙一起出现,难道那龙是苍龙族遗孤?   不同于柳栢稚的漫天胡想,莫炳青三人却是有七成把握,那头突然现世的龙或许就是姜殷本人。   毕竟当初的他只差一步便可登神,若不是后来出了那件事,他被伤了根本,恐怕这人间早就换了天地。   杨琦眼前闪过匆匆几抹血红,时隔多年他仿佛又闻到了身上怎么也洗不净的铁锈味。   “我同意归顺涂山月,”他再一次摆出自己的立场,不同于刚开始,这次他说得格外郑重。   “不论你们最后是什么想法,我都会归顺他。”杨琦顿了顿,最后补充了句,“于情于理,涂山月都当得起妖王。”   听风堂里一时静下来,只听得见烛火噼啪声。   莫炳青食指一下一下轻轻敲着,很快,闷沉的咚咚声消失,莫炳青抬头,他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决断。   “涂大人救我儿于水火,我雪狼族感激涕零,此大恩不得不报。”莫炳青说得大义凛然,可此番冠冕堂皇的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信。   涂山清朗在心里冷哼了声,真不知道莫炳青和他到底谁才是老狐狸。   其实他们根本没有选择,自那封“催命信”落笔的瞬间,他们的结局已经由不得自己掌握了。   不过应该庆幸,涂山月还是涂山月,而姜殷却只是阴怀江。   “我与涂贤侄同宗同源,本是一家,如今他有心领权与我们共同御敌,我又有何理不助之一力?”涂山清朗一番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该说不说他不愧是一只千年狐狸。   杨琦打心眼里佩服这两个人,他就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不过好在他很识时务。   识时务者为俊杰,柳栢稚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本就不喜争权,如今的位置也都是为了小垣不得已抢来的,若今后他能带着小垣如年少时一般活得恣意潇洒也是不错。   “既是如此……”柳栢稚抬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将一条丑陋的疤遮住,“我当然也愿意效忠王上。”   至此,妖族七王分治的局面结束,一夜之间就有半数之妖众归顺于新王。   “一半喃。”阴怀江对这个结果还挺意外。   他虽然在信上写得凶,但实际心里头还是有些打鼓,毕竟隐盾了那么久,不论是妖族还是人世,都已经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   他还以为那封信撒出去,最多钓几条小鱼儿,可没想到竟意外地勾上了几头海中狼。   “岐山,如今是个什么局面?”阴怀江喝着茶,若有所指的问。   岐山是今晨来的清风寨,彼时阴怀江和涂山月两人将将洒出最后一封饵,把赵思尧安顿好,岐山就踩着鼓点子恰逢其时地赶了来。   岐山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阴怀江身边坐着的人,相隔仅仅半月,那个一脸决绝地在水浪中推开他的人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若说之前的涂山月是挂在天上的朗月,那现在则成了染血的妖月。   “与山月有关?”岐山自认瞧得隐秘,但阴怀江还是一眼看出了他的迟疑。   “无妨,岐山大人尽管说。”涂山月自知李莫萧不会轻易放过他,到了如今的地步,他倒是想看看李莫萧在他身上下的最后一步棋是如何落的了。   岐山先是对着涂山月拱手一揖,而后又恭敬地对阴怀江叩首:“禀王上,自……”   “以后别叫我王上了。”阴怀江打断岐山,随意说道。   岐山横着眉,面上满是不情愿。   阴怀江叹气,眼里似是无奈:“岐山,你明白的,我不是什么王上了。”   岐山不想明白,可事实如此,况且……岐山望着阴怀江,浓黑的眼瞳里染上一滴血色,那血色逐渐扩大,蔓延到岐山心底。   他怕是再也不想做那劳什子王上了吧。   岐山心头钝痛,头一次不费心思地猜出了阴怀江的想法。   “是,主上。”岐山垂首,换了个称呼。   阴怀江:“……”罢了,总归比王上好。   阴怀江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涂大人将我推离水潮后,我与凃璃两人汇合顺利逃脱上岸,我们本想偷袭李莫萧为主上挡些阻力,可不知为何,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李莫萧却突然疯魔一样,他将黄泉水全翻搅了出来。”   岐山眼神灰暗,当日的场景他现在想来依然心惊肉跳。   那黄泉水本身就是剧毒,一上岸,浊水卷着狂涛就将两边原本贫瘠的土地啃噬成烂泥。   更可怕的是,不光是黄泉水,河里的鱼兽骷妖也都跟着扑上了岸,借着奔涌的水浪冲入了天堑界。   那个黑夜,无数小妖、凡人甚至是修士都在酣睡中丢了性命。   等第二日天明,他们再去看时,半个天堑界都成了水国,残尸断肢浮在水上,腥臭漫天、哀鸿遍野。   阴怀江心头震动,他没想到李莫萧如此疯魔,将黄泉河抽干怕也是因为他和涂山月的突然消失让李莫萧失了智,才做出如此的癫狂行径吧。   但......或许这是一个契机。   阴怀江有些压不住心头的恶念,轻握住的指尖不断摩擦着掌心。   岐山还在说,涂山月从听到李莫萧的疯狂举动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阴怀江默默坐直了些,指头松开,重新看向岐山。   “李莫萧回了碎星阁后开始大肆散播涂大人的谣言。”岐山说到这,停顿了下,脑子里又重新组织遍言语。   “李莫萧声称,涂大人早在一年前就被狐妖夺舍,扮成涂山月的模样……”岐山又停下,眉头皱起,说得变扭,“潜藏在碎星阁里就是为了伺机探寻碎星阁秘术,并借助此身份在各宗族门派中行走,暗中勾结妖祸制造无数起杀孽业障。”   “在身份暴露后,重伤碎星阁内门弟子萧乐风,伙同魔将岐山遁逃至天堑界,其罪天不容诛,李莫萧昭告修真百家,诛杀妖祸涂山月。”   岐山一口气说完,厅堂里静可闻针。 第六十五章 只要你去   “呵,”阴怀江眼中淬火,嘴角的笑温柔得瘆人:“李莫萧颠倒黑白、祸水东引的本事到比他的修为更炉火纯青呐。”   岐山头越埋约低,不敢搭话,他知道主上这是气急了,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找不痛快。   “阿江。”涂山月冷凌凌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愤怒,就像他早就知道了一样,知道李莫萧决不会顾念丁点情谊。   或许,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深仇血海、不死不休。   阴怀江又毫无预兆地陷入了一股晦涩情绪,他心疼涂山月,心疼的不得了。   “阿江。”涂山月又唤了声,眼神柔柔的。   阴怀江看懂了他,心里的怒气消散些许,又转而将疼惜化成了更多的爱意。   不管过去如何,现在、将来,涂山月都会知道,这世上永远有一个阴怀江会给予他最热烈、最诚挚的爱。   涂山月不知道阴怀江现在在想什么,但阴怀江难看的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他也就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涂山月:“李莫萧此举一是撇清他自己、碎星阁与我之间的关系,以不至于因我的名声从而诋毁了他的声名威望,二来他能名正言顺号召其他门派来杀我,再者,他想必已笃定了我手中无证据,就算我想为自己辩白,也只能是一簧两舌,无人信服。”   涂山月说得句句都是不利,李莫萧现在是占据了高位从上俯视他们,已经造起大势为他的行为合理化、必要化。涂山月现在就是天地不容的妖孽祸端,杀他是大道所至,是人心所向。   “既然李莫萧那么喜欢写戏本子,那我们不妨也来给他导一出,看看最后到底谁赢得了满堂彩。”阴怀江脸上露出一丝兴味,眼底却闪着残忍的光,“他想要名声鹤立、千秋百世,我偏要他遗臭万年。”   “主上的意思是?”岐山有些没明白。   涂山月:“阿江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阴怀江笑笑,承认了:“他有一百张嘴,我就有一千张嘴,流言蜚语,也不是他区区李莫萧能掌控得了的。”   “岐山,我之前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岐山看了看涂山月,没说话。   涂山月眉心突地一跳,他恍然意识到,或许对于岐山他们而言,他只是一个不被认可的外人。   一股难言的情绪如杂草在心头狂长,然后……被猛地掐死。   “有什么就说,山月是我极重要之人,对他不需要有任何隐瞒。”阴怀江说得理所应当,更甚至他似乎还嫌不够,又补了句,“他是我心仪之人,告诉其他人,见他如见我。”   岐山眼睛瞪得像铜铃,心头剧震,他只知道主上与涂大人相好,可没想到两个人真的是相好。   好在岐山见过不少大场面,很快敛了心神,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可靠模样。   “那日主上与涂大人救起的女子名王敏月,原是水西谷王家的小女儿。”岐山正色起来,开始说起他探得的消息。   “三月前,王敏月被水镜派掌门收为关门弟子。水镜派被灭门时,她藏在密室里避过杀劫,可还是在后山被鬼爪摩多追上,但她事先服用了偷生丹,保得一命。”   王敏月……偷生丹……心仪之人……我是他的心仪之人……心仪之人……   涂山月嘴角翘起-拉平-又翘起,心头炸开了烟火,仿佛满天星辰都被他拥在怀里。   “王敏月看到了凶手,”阴怀江笃定,“水镜派不是一般的小门派,掌门张洪涛的修为在半年前进入地阶二品,他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蝼蚁,可他却那么悄无声息的死了,连带着整个门派一起覆灭。”   阴怀江手指头不自觉敲在椅子把手上,   哒、   哒、   哒,   声音倏然静止,阴怀江眼神晦暗不清:“他或许知道了什么秘密,一个李莫萧不得不杀了他的秘密。”   岐山圆瞳微怔:“主上的意思是,李莫萧才是水镜派灭门案的真凶?”   “摩多只是一个幌子,真凶必然是李莫萧,或许就连真正动手的也都是他。”涂山月终于缓过劲来,接上了两人的话。   阴怀江点点头,接着道:“这个秘密……是血丹……”   “岐山,”阴怀江抬头吩咐:“你顺着线索再去查,重点查查这半年来所有与水镜派灭门案相似的案子。”   岐山:“是。”   “另外,你安排人去街巷、茶肆,任何一个可以开口说话的地方,给大家找找茶余饭后的舌根子嚼嚼,我要在三日后从街头小娃娃嘴里听到李莫萧藏起来的恶事。”   阴怀江顿了顿,看着岐山的眼神意味深长,“或许,黄泉水淹天堑界你可以好好利用利用。”   “属下明白。”   “王上、涂大人、外头有两个人求见。”一道声音横插进来,是跟着岐山今晨一起赶到的旧部。现在整个清风寨里里外外已经全部换成了自己人。   “谁?”岐山转过身,眼中擒着谨慎。   “来人自称凃璃、莫离愁。”   阴怀江与涂山月对视一眼,默契地笑。   ————   “你让我们去雪狼族?”阴怀江瞅着莫离愁那张冷冰冰的脸,心里有些不快。   莫离愁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只看着涂山月重复了遍:“族长和其他几位首领恭请妖王去雪狼族。”   “不让阿江去吗?”涂山月抓住了重点。   岐山恶狠狠瞪着莫离愁,阴怀江抄起手,老神神在等着要个说法。   莫离愁深吸口气,在心里破口大骂,这种破事儿为什么偏偏要他来?   凃璃看不过眼,跟着帮腔:“王上,莫族长和其他几个首领已经决定归顺,这次过去,也是因为想要共同商讨下如何说服其他族群的事情。”   “凃璃,你何时成了莫炳青的狗”阴怀江好笑地看着他。   “你!”凃璃有些恼怒,阴怀江说话还是这么不客气。   他不信阴怀江不明白那些老东西打得什么主意,不就是想试试涂山月的本事顺带摆摆老资格的谱吗?他阴怀江跟过去还试个屁?   凃璃苦口婆心,试图讲道理:“阴大人,你应该知道此行对王上来说百利而无一害,王上修为高深,就算他们想动些歪心思,也得掂量掂量,况且,一切还有我呢,我必定护王上周全。”   阴怀江上下打量他,别有深意地道:“就是有你我才不放心。”他可没忘了当初是谁第一个想要剖了涂山月的妖丹。   凃璃一时哽住,向涂山月投去无助的视线。   “阿江,思尧的情况不能再拖了,我只信你。”涂山月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阴怀江只好妥协:“那让岐山跟着你一起去。”   “好。”   眼见着两人终于答应,莫离愁也长舒一口气。   “阴大人放心,王上对我有大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置身险境的。”莫离愁起誓。   阴怀江看了他片刻,没说什么,不知道信是没信。   “岐山,你带他们两人出去转转,我还有些话要和山月说。”阴怀江开始撵人。   “岐将军,你家主子话很多吗?”凃璃抱着手臂靠在栏杆上,等得百无聊赖。   莫离愁小幅度地扭了扭脖子,又瞅瞅天,两个时辰了。   岐山睁开眼,那扇门还是关着的。   “等着。”他干巴巴回了两个字。   又过了一刻钟,紧闭的门终于打开,三人连忙迎上去。   涂山月从屋里走出来,岐山往他背后瞧,却没看到阴怀江的影子。   “走吧。”他对着莫离愁二人道,又跟岐山解释,“阿江有别的事。”。   岐山点点头,跟在涂山月后头,走出几步莫名地又回头看了眼,什么事儿那么急?   还真有那么急,赵思尧快死了。   之前他们没发现,王池均居然还给赵思尧下了噬心蛊,那蛊虫虽只有芝麻大小可干的却是啄食人心的活。   赵思尧现在的脏腑恐怕已是千疮百孔,若不是有金丹吊着,他们救回来的说不定就是一具尸体了。   阴怀江如此想着,心头又沉重几许,脚下速度更快三分,他必须在日落前把赵思尧送到长乐山去,现在只有白之际能救他。   日头火辣辣的,完全不像十一月该有的样子,晒得人脸上似乎要脱层皮。   “这太阳也太邪门了吧。”长满黑毛的手在高凸的脑门上狠抹了把,随手甩出一捧汗。   “谁说不是呢。”另一道尖细的声音搭话,长尾巴从后背探进衣领子里将原本黏在身上的衣服扯开条缝,企图灌些风进去。   “有用吗老王?”黑毛觑着眼睛问。   老王暴躁地用尾巴拍着背后的衣服,嘴巴里能喷出火:“有用个屁”。   “那你……哎哎,快站好,来了。”   两只怪模怪样的小妖拿着长矛,在烈阳下挺地笔直。   几十个黑点很快显出真容,为首的几个仿佛不受热辣太阳的焦烤,走起路来阵阵生风。   黑毛不受控制地将眼睛放在正中的位置,以他贫瘠的语言来看,那个男人长着一张神仙的脸,只是那眼睛却邪性得很,血一样的颜色。   “哎,哎,你看傻啦?”一只大手在黑毛眼前晃了晃,灰白鳞片闪着光刺得眼睛疼。   黑毛啧了声,不爽地棱了眼老王。   “嘿,你个色痞,”老王眼中讥讽,嘴里飞速探出一根分叉的尖细舌头,不怀好意地盯着黑毛,“那种人物可不是你能肖想的,小心没命。”   黑毛没听讲去,心头荡荡:“那是谁?”   “涂山月,听过吗?”   “妖王......” 第六十六章 越美的东西越有毒   “妖王......他就是涂山月吗?”娇俏的少女刻意低着脑袋,手肘戳了戳边上硬|挺挺的胳膊,绿裙下一截碧青尾巴尖晃眼闪过。   “小殿下,你的尾巴。”潶汲挪挪脚,小声提醒。   柳栢垣扯了扯裙子,嘴巴一瘪,神气兮兮:“哥哥又看不见。”   “那妖王怎么长得那么好看?”柳栢垣盯着人看,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潶汲瞧了两眼:“越美的东西越有毒。”   柳栢垣:......   “潶汲,你别学我哥说话,”柳栢垣目光沉沉,语气严肃,“我瘆得慌。”   潶汲不说话了,柳栢垣小嘴却一直叭叭个不停,索性她声音太小,只有贴着她站的潶汲承受魔音。   柳栢稚隔着老远就看见了那颗探头探脑的毛脑袋。   两个蠢蛋,真以为他认不出来吗?   看着蠢蛋一号的眼珠子恨不得钻进人的衣领子里,柳栢稚忽然生出一股微妙的烦躁,就像自家白菜被猪拱了一样的糟心。尽管那猪其实是只仙鹤。   仙鹤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岐山眼睛又往涂山月那瞟了瞟,他总觉得涂山月突然变得有些怪,可怪在哪里他又说不清楚。   涂山清朗觑着眼睛看涂山月。   像,真的太像了,他的眉眼和那个女人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冷不丁的,涂山月那双血瞳蓦地望了过来,冷冰冰的视线如同刀子激地人头皮发麻。   涂山清朗撑在扶手上的手瞬间收紧,心底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他知道了?   不怪涂山清朗如此猜测,实在是涂山月看他的眼神委实不该是一个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应该有的样子,那模样简直恨不得生吃了他。   “王上与清朗兄相识?”莫炳青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涂山月脸上的冰霜却突然融开,对着涂山清朗扯出个客气的笑:“母家出自涂山,我看族长自然是亲切了些。就是不知,族长还记不记得山月?”   涂山月这话一出,别说莫炳青,就是涂山清朗本人都懵了瞬。   白芷是青丘白家的人,怎么会扯上涂山?   柳栢稚有一瞬间觉得是涂山月说错了话,可再一想,涂山月总不会连自己的亲戚都认错吧?   涂山清朗嘴唇动了动,手指头在椅子上掐出个极深的印。   “王上糊涂了吧。”有个声音穿透人群,跟着一串铜铃声从门外走进来。   “那是芝萝,与我一样,曾经是白芷王上的马前卒,”凃璃在涂山月背后提醒,“这次还有许多王上的旧部过来。”   芝萝昂首阔步,腰间的铃铛叮铃脆响。   “芝萝见过殿下。”来人将宽厚的手掌抵在右胸,对着涂山月做了个古礼。   他接着刚才的话说:“白芷王上是青丘白家的人,您与涂山族长顶多算远房亲戚。”   “妖王要是想认我这个叔叔,我倒是求之不得了。”涂山清朗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开玩笑一样说了句。   “是吗?”涂山月重新看向他,眼中的红色似乎更深了些,“只怕我母亲不同意。”   涂山月这话莫名其妙,可涂山清朗却明白了,这是警告。   他知道了。   知道了他将白芷从涂山家除名,抢了她族长的位置。   岐山终于晓得涂山月哪里怪了,怪就怪在他也学会了阴阳怪气,和自家主上一模一样。难道这就是爱侣之间的心心相印?   “噼噼、滋滋、”奇奇怪怪的声音打暗号一样一直在凃璃耳朵边上响,凃璃翻了个白眼,朝芷萝瞪过去。   芷萝见他看过来,很高兴的把左手搭在胸前挡住,右手开始比划。   “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只等王上一声令下,就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芝萝手上不停,挤眉弄眼生怕凃璃老眼昏花不明白他的意思。   凃璃无语地看着他一通操作,最后只淡淡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岐山冷眼旁观,只觉得这两人都是傻子,当旁人是睁眼瞎吗?   又一道悉悉索索的鬼祟声响,岐山瞥了眼,是个熟悉的脸,正朝着他比比划划。   岐山:......   那人见岐山只看着自己却不做任何表示,顿时有些急了,手指舞动的速度更快,嘴里更是咿咿呀呀,暗恨自己此时只能装哑巴。   岐山闭闭眼,飞速打了个手势。   那人眼睛一亮,缩回人群里消失不见。   杨琦顶着头上巨大的犄角,只觉着压地他脑壳疼,他的眼皮跳个不停,眼珠子在涂山月身后两只大妖身上不停转。   他自然看到了那几个人之间挤眉弄眼小动作搞个不停,杨琦知道他们在比划些什么,涂山月既然敢来,就一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杨琦摸了把自己精心养护的白胡子,悄没声的将神识放出去,精神网如同一头懵懂的小鹿刚从屋子伸出一角却猝不及防被猛地弹了回来!   杨琦一个手抖把白胡子揪下来几根,鹿角长成尖刀冲刺击出,下一秒,消失无踪。   是真的消失了,杨琦的一缕神识突兀的消散了,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释放过一样。   怎么会这样?   杨琦几乎一下子想到了涂山月,灰蒙蒙的眼珠睁到最大,里头映着的是清晰的恐惧。   他到底做了什么?!或者说,他到底有多强,他把所有人的精神海锁死了!   杨琦越想越心惊,浊黄苍老的眼睛在此刻说话的几人身上来回打转。   莫炳青口吐莲花滔滔不绝,涂山清朗扬着虚伪的笑,而柳栢稚则神色厌厌,手指头上还卷着丝头发玩儿。   在场的所有人或是暗怀鬼胎或是心有戚戚,可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发现,涂山月早已磨刀霍霍,只待他们这些砧板上的鱼露出肚白,便会一一宰杀。   杨琦压下心头翻起的巨大惊骇,暗自庆幸他天生没有称王称霸的宏志,若今日他没坐在这间屋子里,恐怕明日他就得去阎王殿坐着了。   “王上,”杨琦打断几人面和心不和的寒暄,他突然站起来,对着涂山月猛地跪下,左手握拳抵在心脏上,“火炽族愿奉主上为王,永世效忠。”   杨琦这一突然的聊表衷心让原本还有些热闹的大堂刹时蔫了火,柳栢稚玩着头发的手指不动了,那双邪魅的眼睛直直盯过去。   不对劲……   柳栢稚将杨琦上下打量几圈,心里飞速琢磨起来。   虽说之前他们已经说好要归顺涂山月,杨琦也确实是第一个站出来说坚决不和涂山月作对的,但当时他们其实心照不宣,抛开族群归顺之外,要尽可能地从涂山月那拿到自己族群更多的实权。   实际上,他们其实是想照仿那帮臭道士们的“监理门”,也弄一个这种东西出来。   可现在,莫炳青和涂山清朗那两个老狐狸都还没谈拢呢,杨琦在发什么疯?除非……除非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必须做出如此反应。   凃璃和岐山刚才的表演他都看在眼里,如此明目张胆,不就是明摆着摊开了让所有人去看吗?   涂山月会留有后手也在他们预料之中,甚至他们也模模糊糊商量了些对策,可这个杨琦好歹风里来雨里去那么多年,犯得着如此害怕?   柳栢稚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下意识放出神识,毒蛇朝屋外探出蛇信,几乎是下一瞬,蛇瞳乍然竖起,柳柏稚好看的眼睑旁生出一排冷绿细鳞。   他这会儿知道杨琦在怕些什么了。   柳栢稚抬头,涂山清朗和莫炳青神情凝重,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惶惶模样。   而涂山月,那个罪魁祸首却仍然装得一副无辜样,又换上冷冰冰的脸,坐在那里,睥睨着众人。   “涂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莫炳青直起身子,宽袖一抹,浩荡的橙青光波从袖中飞出,圆形光波从众人头顶迅疾飞出直往门檐上撞。   满座皆惊,不过惊的却不是莫炳青的突然发难,而是那光波在冲出门帘的瞬间消散全无!   紧接着,一层薄薄的红色光膜显现出来,晃荡起微微涟漪。   又有一柱亮白冲向屋门,和刚才那团青波一样,被那层红色光膜兜住,然后眨眼消散。   怎……怎么回事?!   刚才还静默的屋子登时沸腾起来,无数橙黄青绿的灵力波一茬茬朝门口攻击,可那诡异的光膜却如镰刀一样将所有攻击砍断蚕食。   终于有人想起了莫炳青刚才的话,是涂山月!涂山月做了手脚!   “你究竟想干什么?”涂山清朗目光如炬,浑厚的嗓音透出危险,“要将满屋子的人都杀死吗?”   涂山月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涂山族长严重了。”   接着他抬手,一缕金光化成手掌将还跪在地上的杨琦扶起。   “我无意与诸位起争端,诸位都清楚我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只是妖地多险阻,我想要成事,一些小手段是免不了的。”   “就算你修为有天高,可单凭几个人就想将我们全部困住吗?”角落里冒出一句清亮的女声。   柳栢稚眼皮猛地一跳,急忙看向涂山月,好在那人没什么反应。   白菜还是烂在地里好了!   柳栢稚狠狠瞪了柳栢垣一眼,猛使眼色警告自己家的蠢蛋。   可偏偏柳栢垣没能领会到意思,张着嘴还想要再呛几句。   柳栢稚看得心绞痛,好在潶汲手快,一巴掌捂住了柳栢垣的嘴,将她剩下的狂言堵在手心里。 第六十七章 是妖就该死吗?   柳栢稚长舒口气,这才重新看向涂山月,他心里斟酌,出口的话却是毫不客气:“想必妖王的人已经将这里包成个粽子了吧。”   涂山月笑不达眼底,淡淡道:“柳族长慧眼。”   听到涂山月赤裸裸的威胁,整个堂上又激一层浪,更有甚者已然亮出刀枪,准备伺机而动。   眼见事态就要一发不可收拾,莫炳青突然开口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妖族各部落自妖王白芷陨落后已经分崩离析近乎百年,各族圈地自守,各自为战,若长久下去迟早会被人族一一攻破。”莫炳青的眼睛扫过堂下众人,脸上神情严肃异常,   “况且,我想大家都还没忘,十日前我们妖族几乎所有族群都遭到了人族修士的袭击,他们的首领李莫萧举旗征讨,势要歼灭我妖全族。若我们还是如此散沙一盘,那十日后屋子里的各位恐怕不会再剩几个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杨琦站在涂山月身后,悠悠摸着白胡子,“诸位,如今的形式容不得我们二心,只有我们妖族各族群众志一心,才有可能争得生机。只有王上能带领我们与人族一战。”   四下皆静,每个人的呼吸仿佛都急促了几分。   突然,岐山从涂山月背后走出,他撩起红甲,稽首跪拜:“领族长姜殷之令,奉妖王为主,苍龙族愿效忠我主,我主既寿永昌!”   姜殷!果真是他!   莫炳青死死盯住岐山,虽然先前他们就有此猜测,可真当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免不了心头震动。   姜殷呐......莫炳青眼前好像看到了一片染血的衣角。   “雪狼族愿奉妖王为主,永世效忠。”莫炳青瞌下眼帘,叩首高呼。   “蛇族永世效忠......”   “狮族......”   高呼归顺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涂山清朗自知大势所趋,也跟着众人一起伏地跪拜。   事已至此,尘埃已定,涂山月在众人的顶拜中走到最高位,下达了他的第一个王令。   “传令各族,明日卯时,黎明破晓时分,拒降者,杀!”   咚、咚、咚,   浑厚的钟声将歇在古柏上的鸟雀惊走,金蝉院后山的青石板上出现一个高挑的身影,来人走到一间小宅前,推开了门。   清脆的木鱼声与踏上门阶的脚同时停下,门内坐着的白衣僧人睁开双眼。   “你终于来了,姜施主。”   “法清大师,别来无恙。”   阴怀江熟练地绕过蒲团上的人,在一旁的矮桌上倒了杯茶喝。   “青菩提?”阴怀江有些诧异,低头又抿了口,“看来大师知道我要来?”   法清从蒲团上站起,坐到阴怀江对面,同样给自己倒了一杯“青菩提”。   “昨夜你的夺命书从清风寨递出来,老衲就给你备好了茶。”法清眼神慈祥,看着阴怀江就像在看他的小沙弥。   “十日前以李掌门为首的道家门派在赫罡岭一带和妖族激战,两方足足鏖战三日,尸横遍地、死伤无数。”法清闭了闭眼,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手里的念珠一颗颗拨动。   阴怀江饮茶的手一顿,接着仰头,将杯中的茶水饮了个干净。   “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来找您,师父,”阴怀江突然改了口,眼神炯炯地看着法清,“这次您可要帮帮我。”   法清没说话,伸手从背后的食盒里掏出一盘梅花样的点心递到他面前:“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吃吧。”   阴怀江狐疑地捻起一块糕点,尝了尝,是淡淡的梅花香,他已经记不得小时候吃它时的滋味,可现在吃来还是觉得心喜。   法清将手中的念珠放到桌上,又给阴怀江斟了一杯茶:“我们撒下的种子已经长大,随时听你差遣。”   阴怀江对上一双慈悲的眼,却看到了暗藏的机锋。   “主持师傅,我们该走了。”宅门外传来声音。   法清站起身,重新将念珠绕到掌心:“今日李掌门邀各派掌门长老前往碎星阁议事,共同商讨十五日后与妖族在浮山崖的决战。”   “阿殷,你的时间不多了。”   阴怀江从金蝉院出来后本想直接潜去碎星阁找赵乾坤,没想到却在半道遇上了两个不速之客。   “那封信是你和涂山月写的?”温念玉一见到人,就迫不及待地追问。   “什么信?”张尘启一脸懵。   “什么信?”阴怀江挑眉。   温念玉的桃花眼泛起冷霜,他今日着一身翠绿,在寒凉天里更显冷肃。   “告诉我王池均堕入邪道的信,”温念玉死死盯着阴怀江,“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可我确实不知道啊。”阴怀江耸耸肩,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阴怀江不承认,温念玉也没再过多纠结,他也不管阴怀江想不想听,一股脑的将自己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说了出来。   阴怀江一边听一边点头,完了后问了句:“所以你将这些事告诉我干什么?”   温念玉一时噎住,照着他之前的性子,他和阴怀江的重逢绝不该是此刻的情形,生死不休才是他对妖的态度。   张尘启终于从突逢故人的惊诧中回过神来,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涂……他还好吗?”   阴怀江看了眼他,又将视线转回温念玉身上:“既然你查到了那么多,我想你应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温念玉同样看着他:“该怎么做”   阴怀江:“……”   “找出幕后真凶。”   他丢下一句,化成一道银光消失。   “什么幕后真凶?”张尘启经历了那夜的恶战,好像迟钝了许多,“你们说的信又是怎么回事?”   温念玉却不看他,仍旧追着那截墨衫消失的方向望去。   他突然说了一句话,让张尘启怔愣许久。   温念玉:“刚才你为何不动手?”   张尘启:“什么?”   “他是妖。”温念玉收回视线,眼底掠过一丝挣扎。   “温兄,这世上不是所有妖都该死,也不是所有人都该活。”张尘启这时却敏锐得可怕,温敛的眸子好像要将温念玉看穿。   他轻声问他:“就像涂兄,难道你真得觉得他该死吗?”   温念玉沉默不语,心底想了很久的问题仿佛突然之间得到了答案,曾经在噩梦中看见的那双可怕的眼睛,此刻似乎明媚起来。   他记起了,那是一双女子的眼睛,是他亲手抹杀的两条生命。   我错了……   温念玉终于肯剖开心腹,将埋在心底的悔意袒露。   张尘启不知道温念玉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得落寞,他上前一步,手掌轻轻在温念玉肩上拍了拍。   “温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尘启没忘之前的话题,继续问他:“刚才听你们的意思,似乎我们修真门派中有人意欲挑起人、妖祸端,搅合天下大乱,最后好坐收渔翁之利?”   温念玉没说话,反而从纳戒中拿出一张信纸递了过去。   好字!   张尘启心头惊赞,可再看,那遒劲笔锋下写得却是累累枯骨。   纸上罗列了许多人近乎十年的罪恶,其中不乏许多他眼熟的名字。   杀人取血、剖心挖丹,张尘启看得双目刺痛,他想象不出来,那些磊落的皮囊下是如何装得下如此的残暴杀孽。   “我顺着上面的名单去查,有些事就算他们做的隐秘,可还是能抽剥出线索,到最后,几乎所有的事情都牵扯到了同一个人的身上。”温念玉眼神淬着冰,他没说那个人是谁,可张尘启脑子里却瞬间浮起一个名字。   他往温念玉的脑袋旁凑过去,踌躇着开口:“李莫萧?”   温念玉看着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可往往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张尘启眼神一凛,直起身子:“今日李掌门邀各派于碎星阁议事,我们且去听听。”   赵乾坤脸上已有半月不展笑颜,他站在摘星楼里,嘈杂密集的声音吵得他更加郁躁。   高台上的李莫萧说着冗长的陈词滥调,底下各路人马重复地喊着口号,可这些,赵乾坤都不想去理会,他的儿子赵思尧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摘星楼出来赵乾坤独自一人回了小院,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曾经高大宽阔的脊背突兀地在地上映出一块小小的佝偻。   若是赵思尧看到现在的他,怕不是会狠狠惊诧一番他老爹终于有了点儿活上百年的觉悟。   可现在,没人在乎他长不长白胡子,也没有人会在他耳朵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喊他天寒加衣。   赵乾坤推门的手一顿,疲累的双眼登时射出厉光。   屋子里有人。   “是你?”赵乾坤讶然,他想不出眼前人来见他的理由。   “你来干什么?”他眼中戒备,但还是快步走进屋里将门扉紧锁,顺道下了道禁制咒符。   “我没有恶意,我来只是想要和赵长老谈一笔生意。”阴怀江说得认真,可听到赵乾坤耳朵里却只觉得怪异。   他和眼前的人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找他谈什么生意?   赵乾坤突然笑了,手中银丝浮尘闪起淡淡金光:“想来你是搞错了吧,我赵乾坤虽无肃清山河的本事,但我也绝不会和妖类为伍,阴先生说得买卖还是去找别人吧,你……”   “赵思尧。”冷淡的声音打断赵乾坤的话。   赵乾坤脸色巨变,一下子冲到阴怀江面前:“你有尧儿的消息?!他在哪儿?”   “谈生意还是坐下来的好,”阴怀江淡淡说着,他似乎要吊足人的胃口,“喝茶。”   赵乾坤接下那杯茶,慢慢饮尽。   那茶水早就凉了,从他的喉咙一直冷到肚子里。 第六十八章 同我做一桩生意   “你知道尧儿的下落?”他再次发问。   “知道。”阴怀江答的毫不犹豫。   可这次赵乾坤却没了刚才的狂喜,那杯凉茶让他冷静下来,他开始怀疑阴怀江:“你如何能证明你不是在骗我?”   “我不用证明,你也不用试探我,信不信全由你。”阴怀江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根本不给赵乾坤选择的机会。   赵乾坤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困兽,他被关在笼子里,咆哮的灵魂挣扎着要从他的皮囊里挣脱,可是偏偏有人在笼子上轻飘飘的放了个小娃娃。   “你说的生意是什么?”赵乾坤妥协了。   阴怀江:“其实也简单,我告诉你赵思尧的下落,你帮我办几件事。”   赵乾坤不说话,眼中带刀,看起来很想要结果了阴怀江。   “这第一件事嘛......”   “阿尧受伤了没有?”赵乾坤突然发问,“你想要我为你做事就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阴怀江收敛了浑身懒散的气息,眼中逐渐覆上冰冷。   赵乾坤紧追不舍,毫不退让:“第一个问题,赵思尧受伤了没有。”   阴怀江盯着赵乾坤,轻描淡写丢出一句:“快死了。”   赵乾坤瞳孔骤缩,脸一下变得煞白,短暂的沉默后他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还活着吗?”   “嗯,”阴怀江点点头,给了赵乾坤一个莫名的眼神,“托山月的福,活得好好的。”   赵乾坤又一下睁大眼睛,紧绷的脊背松垮下来,他看向阴怀江:“最后一个问题,害他的人是谁?”   阴怀江嘴角一弯:“王池均。”   “王、池、均”熟悉的三个字从齿尖上碾过,赵乾坤手上的茶杯应声碎裂。   从前被他忽略的东西突然间串联起来,他隐约察觉到了某些隐秘。   赵乾坤有种预感,或许如今的危机远远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在暗处滋生。只是现在,他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赵乾坤警惕地问着。   阴怀江手指沾上些茶水在桌面上画了几笔。   赵乾坤看着桌上清晰的水渍,眉心狠狠拧起,他有些摸不准阴怀江的意思:“水镜派?”   阴怀江没有解释,只说了一个名字,“王敏月,找到她。”   赵乾坤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中的关窍,这个叫王敏月的人手里有水镜派秘宝——水灵镜,一面可以纵古观今的灵器。   只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水灵镜在水镜派覆灭后就下落不明,阴怀江又是如何探得它的下落,王敏月又是什么人?   赵乾坤按下心里的狐疑,继续问:“找到她之后又该如何?”   “之后......”阴怀江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下,“之后就烦请长老十五日后将她带到浮山崖。”   赵乾坤脸色难看,虽然阴怀江没有明说,但不难猜出,王敏月或者说王敏月手中的水灵镜会是解开背后种种隐秘的钥匙,甚至可能成为浮山崖决战中妖、修两方决胜的关键。   赵乾坤眼神愈发凝重,阴怀江则凉凉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赵乾坤在脑子里添补了些什么,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但无一例外,都显出点大厦将倾的悲愤郁怆。   阴怀江不耐烦有人在他面前悲天悯地,他今日的事已了,现下他要赶着尽快与涂山月会合。   临走前,阴怀江递了根青檀香给赵乾坤。   “若要寻我,点燃此香。”   青鼎里的佛香燃尽一根又一根,偶然从窗隙间漏下的光撕开厚重帷幔,满室黑沉里露出一点白色的背影。   跪坐在蒲团上的人口中喃喃低语,双手合十对着头顶的一尊白玉佛像虔诚诵祷。   “主人,他们攻上来了!”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喘息,跑来的人面上带血,神情惊惶。   白衣人停了口中佛语,睁开的双目遥遥凝视起头顶上端坐莲台的慈悲佛像。   她起身,又点燃三根清香贡在台前,接着,一扬手,白玉佛像裂成两半。   “没用的东西。”血唇里吐出一声冷语,不知是在骂她自己还是在骂那尊白玉佛。   叶枝夭打开门,浓烈的檀香被溯风吹散,耳朵边传来的响动仿佛要把天轰出个窟窿。   她抬头,黑云密布,万军压城。   “鸱部、飞荒寨情况如何?”叶枝夭仍存妄念,手指不断摩挲着腕上的佛珠。   “所有抵抗的妖族已经全部攻陷,主人,我们没有退路了!”   叶枝夭不甘心地闭上眼,她想这次她还是没有得到佛的垂怜:“传我令,打开山门,恭迎妖王。”   第二日最后一抹阳光落幕时,妖族结束了一百年的崩裂,涂山月登顶王位,一个新的纪元开始了。   “欸,听说了吗?妖族那边出来一个新王。”   “怎么不知道,那妖王之前还是碎星阁的道士呢。”   酒楼里,台上说书人唾沫横飞,台下听客也不闲着,三三两两围坐一团,肆意探讨起八卦秘闻。   “碎星阁的道士?”有一黑脸壮汉言语不屑,“那不就是叛徒?”   他左手边的老汉摆摆手,一脸神秘兮兮:“可不是这么说的,这里头大有学问。”   黑脸壮汉喝了口酒,哼笑一声:“李老头,你又知道了?”   “嘿,你别不信,老汉我还真知道些东西。”李老头梗着脖子,神气极了。   “那你给我们说说呗。”另外一桌的人凑上一嘴,一副看热闹的八卦样子。   李老头瞅着气氛到了,也不藏着掩着,一碗酒咣咣下肚,酒碗哐当一声重重掷到桌上。   “李莫萧,知道吧?”李老头伸着脖子,将周围人都看了一眼。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黑脸壮汉脸色变了又变,声音小了几分:“你是说街头传的那个?”   其他人也听明白了,李老头点点头。   “那算什么秘密?”黑脸壮汉仍是不屑,“现在谁不知道李莫萧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滥杀无辜、冷血无情。”有人补充道。   “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李老头眼中闪过精光,嘴角一撇,“李莫萧和涂山月的关系你们都知道吧。”   “知道,”黑脸壮汉点点头,“师徒嘛。”   “欸,对了,就是师徒。”李老头敲了下酒碗,压着嗓子,“可是当初李莫萧将涂山月养在身边可不是为了当他师父的。”   “他想要生取涂山月的妖丹。”   “嗯?不是说涂山月是被狐妖夺舍的吗?”后头桌一个山羊胡商贩问。   “狗屁呢,涂山月的娘就是灵狐,他怎么可能变成人?我看一定是李莫萧取妖丹不成,故意将涂山月说成被夺舍,这样他不就能名正言顺地让其他门派一起去抓人了,他还真是心思歹......嗬!嗬!”。   “毒”字还未出口,说话的人骤然倒地,额头正中插着的一根竹筷子正往外滴着血。   “啊!啊!”李老头吓得肝胆俱裂,“杀人了!杀人了!”   嗖嗖一声,和刚才一模一样的竹筷子冲着李老头飞速击去,李老头被吓得失了声,后腰撞到桌子上,脚底板却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筷子势如破竹带起罡风,眼瞅着就要直插李老头眉心,却不想千钧一发之际飞出一只破碗,转着圈儿将竹筷挡了下来。   “滥杀无辜可不是碎星阁的做派。”   女声从背后传来,李老头被一只手拎出三丈外,沁人的梅花香冲进他鼻尖,李老头惊恐呆滞的瞳仁逐渐清醒。   蓝如葵没想到碎星阁的人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早前市坊的那些传闻她还不信,可现在看来竟然是无风不起浪。   “谢必,今日|你肆意虐杀普通人,你要如何同李掌门交代?又如何同天下交代?!”蓝如葵眼中带着怒火,厉声质问。   “交代?”谢必笑出了声,用一种看傻子的的眼神看着蓝如葵,“我杀的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他是奸细,专在这里妖言惑众,我杀他是替天行道。”   “你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是奸细?”蓝如葵简直开了眼,谢必那话说得荒唐透顶,无耻到了极致。   谢必丝毫不怵,乌黑的瞳仁不见一点光:“我碎星阁掌门人一心为民,他恶意诋毁中伤我派掌门,就是奸细,就该杀!”   “还有你们,”谢必视线一一看过在场的所有人,冷声警告:“既然都是普通人,那就安分点,别到时候妖孽杀上门来,倒打一耙还来怪我们没救了在酒楼听曲儿的诸位。”   蓝如葵气急,手指搭上腰间银鞭。   突然,裙袍被一道小力拉扯了几下,蓝如葵低头,淡粉的薄纱上沾了几点黑泥。   不知何时被她丢出去的李老头又爬了回来,缩着肩膀望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蓝如葵深吸口气,恶狠狠地瞪着谢必离开的方向。   李老头看那杀神走远了,提起的气猛地泻尽,一屁股瘫到地上,双眼瞪着天花板,嘴里反复念叨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好一会儿他终于缓过劲来,一偏脑袋,又看到一张死不瞑目的脸。心脏停跳一拍,李老头心有余悸地挪远了些。   此时,整个大堂只剩下他和一具尸体躺在地上,冷冰冰的血气在空气中蔓延。   李老头又在地上挺尸了半晌,冷气侵入骨髓,痛的他半边身子都僵了,他终于从地上起身,拖着有些跛的右腿,走到那具尸体旁。 第六十九章 循环   “安息吧。”他轻声说了句,接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打开盖子,将里头的白色粉末撒到了尸体上。   跛子汲拉着草鞋朝外走,身后跟着流出一摊血水。   第二日,东市街头出现个老妇人,右腿有些跛,她瘫坐在地上,一边抹着泪一边给来来往往的人哭诉她儿子死得冤。   “昨日谢必将她的儿子杀了。”赵乾坤伸手将窗户关上,扰人的哭声逐渐听不见,“他们都疯了。”   “他们看来赵长老是查到些什么了?”阴怀江识趣地顺着赵乾坤的话问。   赵乾坤点点头:“我的确查到了些东西,是关于……林凛。”   赵乾坤说出这个名字时极隐晦的看了眼阴怀江旁边坐着的戴起狐狸面具的男子。   “林凛”阴怀江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是李莫萧的大徒弟,一年前失踪了。”赵乾坤一边解释,一边时不时朝那张狐狸面具上看上一眼。   阴怀江这时候也终于想了起来,之前山月同他说过,有个师兄待他很好,而那个人就叫林凛。   “他现在在哪儿?”阴怀江问。   赵乾坤也没卖关子,直接回道∶“碎星阁,镇妖塔。”   “镇妖塔”狐狸面具下的声音带上抹不易察觉的轻颤,涂山月几乎咬着牙又问了遍:“消息属实吗?”   赵乾坤“嗯”了声,脸上露出几分沉痛。   阴怀江却偏偏起了疑心,不是觉得赵乾坤在骗他们,而是真会有那么巧一个消失了一年的人突然之间就让赵乾坤发现了踪迹?   若说是巧合,阴怀江到反而更相信这是一个圈套,专等着他们去跳。他不信赵乾坤没看出来。   果然赵乾坤马上又开口了,和阴怀江想的一样,赵乾坤发现的那些线索都是有人故意透露给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诱他们去镇妖塔。   “我要去镇妖塔。”狐狸面具下的声音异常坚定。   阴怀江不期然又撞进了那双血红的眸子,冰冷却又悲伤。   “好,我陪你去。”阴怀江温柔极了,放在桌子下的手轻轻捏着涂山月的掌心。   “我也和你们去。”赵乾坤急匆匆表态,他的脸上意外地露出了点平常难得的狠戾,“林凛是我旧友之子,他的事我一定要弄清楚。况且镇妖塔里有李莫萧最大的罪证,我们要把它公之于众。”   入夜,杀人放火时。   阴怀江蹲在树丛里看天,天上黑得不见一点光,他记得上一次他和涂山月蹲在这里时天上也没有星星。   耳朵边立起的枯草发出轻微响动,阴怀江眼神挪过去,赵乾坤姗姗来迟。   “来的时候耽搁了下,对不住。”赵乾坤讪讪一笑,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   阴怀江颇为新奇地看着他,赵乾坤为了今夜显然花了心思,他穿着平常绝不会穿的武士盔甲,左脸上突兀的画了几道诡异妖纹。   赵乾坤被阴怀江看的不自在,从怀里掏出个鬼面具戴在脸上,面具只有一半,刚好露出他左脸上的图案。   “伪装,伪装。”鬼脸下传出的声音嘶哑低沉,赵乾坤还不太习惯他的新嗓子,清咳了声,看了眼红衣狐面的人,又看着还是丰神俊朗耀目明朗的阴怀江。   “你也打扮打扮?”赵乾坤提议。   还是头一次进去的那个偏僻口子,阴怀江脚下避开一根碎骨头,阴风凉飕飕的吹进他领子里,这片林子里的血腥气又重了不少。   “这是造了多少杀孽啊。”赵乾坤喑哑的声音在此景下听着有些瘆人。   他从没想过,这片从前也能生出向阳花的地方如今竟成为坟场,他一心爱护着的碎星阁到底还藏着多少罪恶。   赵乾坤每走一步,心中就更痛一分,等终于到了那座九层石塔时,他竟然松了口气,这短短的一截路是他走过最难的一程。   这是阴怀江第三次驻足瞭望这塔,第一次他看到了这塔的诡谲妖异,第二次他看到了尸山血海人间炼狱,第三次他又会看见什么?   阴怀江有些不忍去想,涂山月虽然面上不说,但他知道,“林凛”这个人之于涂山月或许也是如兄如父的存在,是涂山月幼时的黑暗里出现的唯一的温暖。   只希望这座塔里不会有林凛的尸体吧。   阴怀江心中叹息,看着那一身红的人满眼疼惜。   “走吧。”涂山月背对着两人,在黑暗里他宽阔的肩背挺得更直,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倒下的战士。   三个人的身影消失,没有人知道,在他们背后有一只从戗脊上活过来的石鹤也跟着飞进了塔中。   “这座九层塔是历来碎星阁关押囚禁妖邪魔头的地方,塔底有开山祖师用神魂绘制的往生阵,这里本来应该是超度罪恶的地方,可现在.....”   赵乾坤心头涌起巨大的愤怒,血池上吊起的密密麻麻的尸体刺痛了他的眼。   现在却比地狱还不如,这是要让他们神魂俱灭,不得超生啊!   赵乾坤信奉了大半辈子的信仰似乎一瞬崩塌,他的师父告诉他修道者要心中慈悲,以世间正义为执,除妖卫道、护卫苍生。   他将这些话奉为真圭,之后他也是这么告诫徒弟,可现在,看看这眼前的一切,到底谁才是祸乱苍生?   “林凛不在这里,我们往上走。”红狐面具下的声音带着丝不近人情的冰冷。   赵乾坤这才发现,那张狐狸面具下的人似乎过于平静了些,可这明明与他认识的涂山月迥然不同,赵乾坤从一开始就清楚狐面下的人到底是谁。   其实他一直都不相信涂山月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当初李莫萧向世人宣判了涂山月的罪恶,赵乾坤也是不信的,所以他默许了赵思尧偷偷去找他。   石塔一共有九层,从一数到九,越往上走关押的妖邪就越凶残厉害,阴怀江三人并没有试图一层层去挑那些妖物的巢穴,赵乾坤手里的银丝浮尘能替他们先进去探探底。   浮尘是活物,撒出去的银丝能甄别出属于“人”的魂魄,阴怀江他们只需要在被甄别出的地方去探查林凛的下落,这样可以很大程度的减少许多麻烦。   “只剩下第九层了。”阴怀江说话声轻,眼睛盯着面前盘旋蜿蜒的石梯往上看。   石梯曲曲折折看不到底,粘腻的黑暗吞没了所有。   他们一路从一层到八层都被迫听着各式各样的鬼嚎,可现在到了这儿,反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赵乾坤银丝浮尘轻甩,一条银光倏忽跃入黑暗,很快,一点亮金出现在朦胧雾色中。   “找到了,就在那儿。”赵乾坤眉间攀上喜色,哑得不成样的嗓子硬凹出来几分雀跃,“我们快上去!”。   “走吧。”阴怀江跨出一步,刚好挡住涂山月半边身子,他伸手去拉涂山月垂在衣袖里的手,无声的说了句什么。   涂山月看清了那两个字。   “别怕。”他说。   石梯蜿蜒曲折一直盘旋向上,仿佛没有尽头。   涂山月踏上一阶后,步子停下。   “怎么了?”阴怀江转头看他。   赵乾坤也停了脚。   涂山月没说话,手中凝出一颗火球甩出去。火球滚进黑暗里只照出往上十阶的路就被黑色吞噬。   “这个石梯有问题,”涂山月的声音冷冷的,他又甩出个火球,只是这次是往后丢的,“我们在往下走。”   赵乾坤惊愕:“什么?”   涂山月再次丢出一个火球,这次他的手指指了一个地方。   阴怀江顺着指尖看过去,发现那是一枚小小的圆形印记,中央有一个“丨”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淡淡红色。   “那是我在第九个石阶留下的。”涂山月解释道,“这样的印记我留了八个。”   阴怀江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着往上的石阶挥出一丛紫焰,一枚同样的圆形印记闪烁紫光。   “贰。”阴怀江沉声低语,只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谁都能听清他的话。   赵乾坤猛然明悟:“我们一直在转圈,从第一个石阶到第七十二个石阶是一个圆,我们被困在了这个圆里。”   “对,应该和第一层挂在墙上的那些青铜鹤灯是一个说法,利用时间和空间将人困住。”阴怀江摩挲着下巴,仔细回忆一路走过来的细节。   “第八个印记应该是关键。”涂山月猜测,他往下走一阶,手中火球扔出去,照出了第三个圆形印记。   “贰?!”赵乾坤惊愕,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阴怀江也皱起了眉头,不确定地问:“你应该只标记过一个'贰'吧?”   “嗯。”涂山月点点头,思索一番后说道:“这应该是两个不同的空间。从'丨’到‘玐’是一个循环,一共七十二阶,当我们踏上第七十三阶时就开始另一个循环,从'玐'到'丨’的循环。以此往复。”   赵乾坤听懂了,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既然每七十二阶为一个循环,那我们现在走了几个循环了?”   到刚才赵乾坤才发现,这个石梯似乎能吞掉人的一部分感知,就像现在,赵乾坤居然一点都估算不出他们走了多长时间,更不用说走了多少阶石阶了。除非有人能从一开始就一阶一阶的数着。   “一百四十一阶。”涂山月冷冰冰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尤为暖人。 第七十章 阵破   赵乾坤默默想着,原来真有人数着呢。   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又来了。   “那我们要如何出去?”赵乾坤不耻下问,他向来不擅长解谜。   阴怀江能回答这个问题:“回到第一个'玐',找出第七十三阶。”   赵乾坤明白了:“那我们往下走?”   阴怀江、涂山月:“往下走。”   “……三十六、三十七……四十九……”   黑沉的空间里飘荡着微弱沙哑的声音,赵乾坤留神数着数,靴子往下踏出一步,溅起几缕细尘。   “七十二,就是这里了。”他环视四周,黑黝黝一片,往下看得见第八层上来的暗门,往上仍旧是不见底的石梯,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秉着能不动脑就不动脑的理念,赵乾坤眼巴巴望向那张红狐面具,很自然地开口:“我们要如何出去?”   “这条石梯显然是被人施了某种法阵,我们要么是找出阵眼将其强行捣毁,要么就是自凭本事解开这阵。”阴怀江一边说着废话,一边又往下走了几步,而后转头看向赵乾坤一脸的理所当然,“赵长老,就看您的了。”   赵乾坤:怎么就看他的了?   “山月,”阴怀江朝红狐面具招招手,“到我这来,给赵长老挪挪位置。”   涂山月听话的走过去站好,和阴怀江一起抬头望向赵乾坤,那模样和等着母鹰喂食的雏鹰差婻諷不了多少。   赵乾坤:“……”   “我试试。”赵乾坤无奈,手中的银丝浮尘被甩到左臂上绕着手肘缠起,垂下的一截足有三尺长的银柄如灯火一样在黑暗中闪烁光芒。   他开始结印画咒。   一阵银光明灭过后,第七十二阶石阶上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淡绿色光膜,在光膜背后是一条与他们面前一般无二的螺旋石阶。   “这个应该就是阵眼了,”赵乾坤声音里带上几分欢悦,“现在只要打开这个阵眼我们就能上去。”   他有些迫不及待,双手不断翻转变幻,一串串银色密文飞进光膜炸裂开万花筒般繁复神奇的花纹。   可渐渐地,赵乾坤眼神凝重起来,手中的动作也快得看不清。   不行吗?   阴怀江看着纹丝不动的绿色光膜心中打鼓,光膜里那些如万花筒般炸开的花纹渐渐染上绿色,最终与光膜融为一体。   赵乾坤又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无论他用什么方法最后依旧不能融开那层膜。   他有些急躁,捞起垂着的银柄握在手上,顶端露出的铁莲花对准光膜。   他的声音阴恻恻地:“要不然直接将它捣毁了吧,这样试可不行。”   “不可,”涂山月出声制止,“此阵与塔中其他法阵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我们强行捣毁,一定会触发塔顶的锁魂阵,那样会很麻烦。”   “对,还是谨慎些好。”阴怀江点头。   赵乾坤也知道捣毁阵眼是万不得已之中最蠢的方法,可他对那层光膜着实无能为力,李莫萧不知道在那上头锁了多少诡秘阴咒,一般人根本就无从下手。   阴怀江走过去,朝着那层淡绿色光膜伸手。   赵乾坤眼皮猛跳:“别……伸进去。”   已经迟了,阴怀江半只手穿了进去。   “别紧张,”阴怀江朝赵乾坤挤挤眼,又去看涂山月,“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把手伸出来,摊开,空空如也。   赵乾坤简直头痛,他还想捞出点什么东西吗?   涂山月若有介事地点头,随后判断:“这个法阵应当仅仅用于隔绝空间之用,没有什么其他的致命危险。”   涂山月冷凌的目光不断在光膜上梭巡,那层淡绿色的膜很是光滑,只有在椭圆形的边缘处偶尔泛起几点波纹。   左手掐诀,一枚菱形符咒浮在涂山月指尖。   “我刚才试过了,没用。”赵乾坤见涂山月似乎也想用开元咒去解,出声提醒。   赵乾坤话音刚落,那枚菱形符咒就从他眼前飞过。   得,都是不听话的主。   赵乾坤默默心疼自己。   菱形符咒一飞进去又炸出万花筒一样的花纹,只是这次有两个颜色,灿金和艳红,绚烂的光斑不停旋转跃动,像是要闪瞎人眼,不是武器甚是武器。   阴怀江都被刺地别开了眼,赵乾坤更是直接将手捂在眼睛上挡着。   涂山月却仿佛不受影响,直直盯着那些光斑,无数微小色块跳进他眼睛里,他一直盯着的一处边缘,那里跳动的波纹终于起了变化。   一串清晰的咒文逐渐浮现在涂山月的眼中,涂山月抬起手指,指尖跟着眼中的色块跃动。   最后一点落下,光膜上正不断舞动的光斑瞬间静止,以中心为轴,所有的色彩螺旋样缩回,最后汇成一粒绿珠。   涂山月手指一点,冷声轻喝:“破!”   一字出,万法破。   那粒竖在黑暗里的绿色光珠轰然爆裂,稀碎的光点在空气里挥散开来,藏在另一方的第七十三阶石梯与此地相连,打开了通往第九层的真正通道。   “成功了!”赵乾坤喜出望外,拿着浮尘朝石梯上甩出去一道银光。   柔润的光亮仿佛将石梯都浸出一分玉色,光照处干干净净,看不到任何标记。   涂山月藏在面具下的脸终于露出了一点喜色,他轻声数着,在石梯上留下一个淡淡的红色数字——玖。   “走吧,”阴怀江上了一梯,仰头朝高处黑暗里看,“我们快到了。”   也不知是何故,从第八层到第九层只有在石梯那处设置了阻滞,踏上第七十三阶后,阴怀江他们几乎一路畅通,直到现在他们已经站在了第九层最深处的石门外,也没有再遇到任何危险。   “事出反常必有妖,别掉以轻心。”阴怀江小声提醒,他可不认为李莫萧能这样便宜了他们。   赵乾坤盯着那道石门看了几眼,朝旁边的两张狐狸面具挥手:“你们往后退一点儿,我试试。”   “小心。”两道声音叠在一起,莫名有些好听。   石门与墙体浑然一体,严丝合缝到找不出一点缝隙。这必然又是一道法阵。   赵乾坤心中了然,他走上前几步,细细看着石门上密密麻麻如同蚁穴一般筑起孔洞的咒文。   然后,赵乾坤右手聚力,“轰”地一掌挥出,蚁穴崩溃,石门瞬间裂出几道碗大的口子。   涂山月:......   阴怀江:......   赵乾坤愣愣地收回手,他也没想到这石门竟然如此脆,连他一掌都挨不住。   他转头回去,森然鬼面居然奇迹般露出两三分尴尬来:“放心,我刚才仔细看过了,这上头的禁制咒强破了也无甚大碍。”   “长老还是悠着点吧。”阴怀江眼神凉飕飕的。   赵乾坤又抬掌,这次却只使了一分力。   近乎于无的灵力从石门裂开的细缝里钻进去,他又将浮尘拔出一根,带刺的尖端穿针引线从最底下的缝隙飞进又从最顶上的缝隙飞出,最后回到他的手上。   赵乾坤两指夹着那根银丝,嘴里低声念着密语,手中银丝翩飞,石门夹层里不断透出闪烁的银光。   阴怀江颇为新奇地看着赵乾坤的手法,这是赵乾坤的成名绝技之一“银凤吞金”。   用赵乾坤的那柄银丝浮尘穿线,再以灵力为引,可以在任何被刻撰了法咒、符文的实物上秀出一副凤凰飞天图。   凤凰汲取灵力做彩羽,将法咒、符文炼成“金丹”给吞下,之后凤凰飞天,那些附着在物体上的法咒、符文也就跟着飞走的凤凰一起消失了。   这听起来似乎匪夷所思,也确实匪夷所思,毕竟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种功法能像“银凤吞金”一般,无视物体的形状材质等等因素,只要是在实体上,凤凰就一定能叼走金丹,破解一切咒法秘术。   但凤凰吞金的致命缺陷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它只适用于有实物载体的法咒符文,其余的皆不可用。   阴怀江微不可查的轻叹了声,“银凤吞金”这样的好东西若是只能用在实物载体上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就是不知,赵乾坤还有没有可能悟出点其他的什么“麒麟吐鱼”“白鹤亮翅”的功法来。   赵乾坤缩缩脖子,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被人盯上了的窥视感。   脑子里的警铃猛敲了几下,随后他却想起来自己背后站着的两个人,很快就又松了几分紧绷,只是心中还是更加警惕了些,手里的动作也更快了。   银丝不断纠缠碰撞,很快,石门夹层里闪烁的银光显出一只凤凰雏形。   赵乾坤手指一拉一提,口中“破”字喝出,阴怀江只闻一声清脆啼鸣,石门银光飞溅,银色凤凰衔着银丝从石门破出,石门轰然粉碎。   静,静得听不见一点儿声响,从石门往里走,仿佛进入了一座坟墓。   石门炸开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旁立着诡异的石像,九首九尾形状如狐。   “蠪蛭?”赵乾坤惊讶,这地方怎么会有妖兽的石像?   阴怀江瞥了眼,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几个月前监理门派给山月的那桩差事,背后作怪的就是蠪蛭。”   所以这里出现它的身影再是合理不过了,毕竟都和李莫萧有关不是。   赵乾坤也反应了过来,难怪之后监理门派出去搜寻蠪蛭的人无不刹羽而归,原来竟是被李莫萧藏在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第七十一章 你何德何能?   该说不说李莫萧确实玩得好一手灯下黑,若不是阴怀江三人早就知晓他的所作所为,今日又被引着来闯塔,那些被李莫萧藏在碎星阁这样的道门福地中的罪孽恐怕永远都不会有见天日的一天。   看来李莫萧是笃定了今日他们三个是出不了这塔了啊。   阴怀江有些愁,他可不想被这石塔里不知沾了多少血的砖头当了埋骨的土。   哦,或许不止有沾血的砖头说不定还有一棵长满人头的树当冥幡。   阴怀江默默想着,与人头树上挂着的一颗颗纯黑眼珠子对视,谁也看不起谁。   “这……这是什么?”赵乾坤问地艰难,手指紧紧握住拂尘。   在这条冗长的甬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正方形石室,石室内部空荡得可怕,除了在墙角处放着的四尊蠪蛭像,整个屋子里就只有正中生长着一棵惊悚骇人的梧桐树,树上挂满了人头。   涂山月一下子想起了在王村的古梧桐里长出的“人”,只是现在那张脸换成了另一个。   “师兄……”   “师兄?”阴怀江脑子有些懵,指着那棵树问,“它是林凛?”   赵乾坤也忙睁大眼睛去看,那些脑袋血呼啦差的,挂得又高,他一时很难认出是谁的脸。   “不是他,”涂山月轻声否认,眼睛却还是一眨不眨盯着看,“只有脸是林凛的。”   “应该和王村里那棵古梧桐里的'我'一样,都是李莫萧造出来的血傀。”涂山月接着说。   还是不一样,阴怀江心道,毕竟林凛可只有一个脑袋。   “什么血傀?什么梧桐树?你们在说什么?”赵乾坤有些抓狂,他们两个说得每个字他都懂,可凑到一起却什么也明白不了。   阴怀江忘了这里还有个不知情的人,可现在显然不是解释的时候,不得已随意敷衍了下:“这事说来话长,之后我再同长老慢慢细说。”   赵乾坤心里着急:“可......”   “山月,我们绕到树后看看。”阴怀江不等赵乾坤说完,拉着涂山月就往前走。   “小心些!”赵乾坤没说完的话改了词,他快步跟上去,再次嘱咐,“这里怪得很,都小心些。”   等到了梧桐树后,赵乾坤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树背后居然长出了一个“人”!   那人赤裸着被捆缚在绿色的树浆里,梧桐树的根茎从他的脚底钻进大腿,又从腰腹里钻出,然后在胸前交叉缠绕出一个椭圆形的“巢”,巢里长着一枚鲜红的肉瘤,肉瘤跟着插进心脏的根茎一起不停跳动着。   长在树上的人有一张赵乾坤熟悉的脸,这次赵乾坤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是林凛吗?”赵乾坤的声音有些抖,他此时无比希望是他的眼睛看错了。   没有人说话,好像他们不说那个人就可以不是林凛。   “不是他。”涂山月突然开口。   赵乾坤只当涂山月一时难以接受,他伸出手想拍拍涂山月的肩膀安慰他。   “确实不是人,”阴怀江指了个地方,“没有人的屁股上能长出尾巴来。”   赵乾坤伸出去的手尴尬地滞在半空,视线朝阴怀江手指的地方看过去。   “林凛”光裸着被嵌在树干里,全身被绿色浆液泡住,除了长在胸前的红色肉瘤在跳动外,还有一个地方也在轻微起伏。   就是阴怀江手指的地方,腰臀处的一圈浆液下隐约可见一根肉粉色的凸起,仔细看来确实像是一截被砍断的尾巴根。   “它就是那头蠪蛭。”阴怀江说着,指尖冒出一簇紫火,砰得将树浆点燃。   蠪蛭紧闭的眼睛猝然睁开,那张属于林凛的脸从震惊变成了痛苦。   几乎有一瞬间涂山月真的将它当成了林凛。   被紫火点燃的树浆很快将整棵梧桐都染上火焰,蠪蛭在紫浪中无声挣扎,化出人皮的躯干开始扭曲变形,藏在尾椎处的那截肉粉色凸起膨胀一般开始肿大变长。   阴怀江看在眼里,无端生出一种悚然感。   已经完全没有人样的怪物似乎被火焰烧地没了知觉,它停下了所有挣扎,只有镶在眼眶里的那对眼珠子还在不时转动。   突然,那双死寂的眼睛活了过来,他看到了涂山月。   “嗬……嗬……嗬……”   “林凛”似乎想要说话,他从树干里伸出手,焦黑的长指甲指着涂山月:“嗬……嗬……”   涂山月藏在面具下的眉头轻轻蹙起,他看着那根焦黑的长指甲被紫火吞噬,变成一摊烂泥。   它消失了。   “那只怪物最后想说什么?”赵乾坤问涂山月,“它为什么指着你?”   涂山月没回答赵乾坤的问题,反而说了句惊悚的话。   “他是林凛。”   赵乾坤确定自己的耳朵坏了。   “是林凛想对我说些什么。”涂山月继续说着让人害怕的话。   “等等,等等,”赵乾坤受不了了,他的耳朵好到让他怀疑人生,“怎么会是林凛,你之前不是还说那怪……那东西是蠪蛭吗?怎么又变成林凛了?”   “难道有人把林凛的生魂放进了蠪蛭脑子里?”阴怀江大胆猜测。   涂山月却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是不是林凛的生魂,但可以肯定的是,刚才指着我的那个东西有林凛的记忆。他和我说的或许就是林凛想说的。”   阴怀江:“他说了什么?”   涂山月:“他说……永生。”   永生,又是永生,阴怀江心头烦躁,他活了许多年从没有一刻希冀过自己能千秋同代,甚至在某个时候他曾隐秘的期盼过死亡的降临。   可天不遂人愿,他就这样活了一年又一年,那些或热烈或明媚的脸在他面前鲜艳绽放后又一个个枯萎衰亡。可阴怀江知道死亡是他们的结束同样也是他们新的开始。   而他自己无比期待下一次的开始,所以即使阴怀江现在不死,他也明白死亡终究会是他的终点。   没有人能永生,就算是神也不能。   “没有人能永生,死亡是万物的终点。”涂山月冷冰冰地看着燃烧的梧桐,不知在说给谁听。   赵乾坤也觉荒唐透顶,李莫萧自诩道法高深,居然也会起了世俗念头,去追寻虚无缥缈的长生,生死皆是定数,有生必有死,他修了那么久的道,难道还参不透?   “李莫萧把我们引过来,不可能只是为了让我们看看他弄出来的血傀,顺道再听它说一句“长生”的吧?”赵乾坤警惕地绕着梧桐走了一圈,企图找出隐藏的陷阱。   “自然不是,”阴怀江盯着赵乾坤,突然笑了下,“我有一个猜测。”   “嗯?”赵乾坤看过去,“你说。”   “李莫萧想要长生,而山月……”阴怀江在涂山月的肩膀上拍了拍,“就是他找到的方法。”   赵乾坤隐晦地看了眼涂山月:“哦?”   阴怀江指着那棵梧桐:“蠪蛭的妖魂消失了,李莫萧将塔底的往生阵改成了囚魂阵,由生变死,这里,这整座塔,都是他的炼丹炉。”   阴怀江背着手,与赵乾坤遥遥对望:“所以李莫萧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涂山月引进石塔,只要他今日踏入这塔中,他就自然而然进了炼丹炉,成了长生药的引子。”   “而我,”阴怀江指着自己,“向来龙胆都是顶好的东西。”   “那我呢?”赵乾坤开玩笑道,“你们都有大用处,那我就只能充当个添头喽?”   “你?”阴怀江突然笑了,“你当然是杀了我们之后继续当你的符修道首,独享荣华长生啊。我说得对吗,李掌门?”   “你说什么?”赵乾坤惊愕,不可置信地瞪着阴怀江,“我怎么可能是……”   沙哑急促的声音戛然而止,赵乾坤垂下眼,爬满半张脸的墨绿妖纹开始闪起金光。   他将覆在脸上的鬼面取下,饶有兴味地盯着阴怀江:“不愧是姜殷。”   “赵乾坤”突然间像是变了个人,不再伪装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傲慢,轻飘飘的眼神看过来,就连讽刺人也是一样的居高临下。   他抖了抖袖袍,盔甲蜕成仙衣,手腕挽了个花,拂尘变成绿如意。   李莫萧满意地看了眼自己,又突然看向涂山月,语气张狂不可一世:“你还是从前那副白衣的样子顺眼,看着柔弱又可怜。”   涂山月丝毫不惧地回敬过去:“你的哪副皮囊都恶臭不堪,白白污了一身锦绣华服。”   李莫萧闻言愣了下,登时一股恼怒涌上心头,转脸对着阴怀江冷笑:“你的本事倒不小,平时闷声不响的人跟着你倒学得尖牙利嘴了。”   阴怀江对李莫萧话里的讥讽毫不在意,全当在夸自己:“不才,确实比李掌门本事大些。”   李莫萧气笑了,他真不知道这两个人哪来的脸,死到临头了还嚣张得很,不过他倒也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人,两个死人就算最后再说几句狂语也是容得下的。   “骂吧,骂吧,尽情地骂吧,”李莫萧显得很大度,眼中的凶狠褪去,甚至还露出点真情实意的怜悯,“毕竟你们马上就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山月,你是为师教过最好的徒弟。”李莫萧突然换上一副脉脉温情的慈师样,他看着涂山月仿佛真的在看自己心爱的徒儿。   “你从小就聪明,我只是胡乱丢给你几本功法,你居然就能领悟出“无”字法印,你是天道的宠儿,是天生的道者,甚至所有人都说我陨落后你就是当之无愧的符修第一人。”   “可你,你何德何能啊!” 第七十二章 蛇栖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李莫萧全然没了刚才的端肃,他像一头暴怒的凶兽,想要把眼前的人拆吃入腹。   “你就是一个妖!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居然还妄想踏在我的脑袋上登上至尊!你做梦!你休想!”   “你就该乖乖的做我的药引子!”   暴怒的吼声陡然低沉,李莫萧笑得瘆人:“乖徒儿,你现在把你的妖丹挖出来给我,我让你长生好不好?”   涂山月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人发疯,被背叛的是他,被欺骗的是他,被伤害的是他,最该愤怒的也应该是他。   可他心里却没有多少情绪,他甚至怪异地生出了一点怜悯,对李莫萧,对他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妄念。   “我不会取代你的位置,也不会成为符道第一人,”涂山月的眼神带着平静的残忍,“而你,不会长生,亦不会成神。”   李莫萧扭曲的脸凝滞了片刻,又马上恢复了高高在上的狂妄。   “无知小儿,你还是那么天真,”李莫萧不屑地嘲弄,“本尊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会走到今天的地步?还是……你以为这个人真能保你性命无忧?”   李莫萧指着阴怀江,他的神情很认真,就好像他真的很困惑。   下一秒,李莫萧又变了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莫萧愉悦地笑着,可那笑却不达眼底,他仍指着阴怀江,“姜殷,你一个半残的伪神,能护得了他的性命吗?”   “李莫萧,你是不是活得太久了?”阴怀江回答地有些突兀。   李莫萧眉头抽|动。   “活得久了,以至于忘了我当初是如何屠了你道家百门?”阴怀江薄凉地看着他,眼瞳开出一朵紫色五瓣花,“我就算只剩一缕魂,杀你不过是同归于尽而已。”   话音刚落,阴怀江已化成一道紫光飞出,与此同时,涂山月祭出血色法印。   李莫萧不退反进,手中如意在半空抡出一圈绿圆。   冷剑在绿圆上砍出白光,阴怀江视线里的那圈绿光瞬间凝实变成一个八面棱锥的圆盘。   涂山月掐诀,口中“缚”字咒轻出,法印转瞬化成一根灵链飞出。   阴怀江手腕用力,八面棱锥被砍断一根,剑尖刺入,血红灵链顺着银白剑刃突入屏障,直击李莫萧腰腹!   李莫萧眼神一凛,后退半步,手中如意入墨色,他将如意抵在眉前,口中念起密语。   突然,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李莫萧猝不及防吐出一口浓血,耳边有一声梵音震响,李莫萧心头惊颤,他猛地抬头,耳朵里的声音骤然轰响,一声又一声重重地锤击他的心脏!   是法清!   李莫萧目眦欲裂,他几乎瞬间就晓得了罪魁。   腰上又是一阵刺痛,李莫萧低头,那根灵链趁他功破,已然勒缠住他的腰腹,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好手段!好手段!”李莫萧怒急反笑,他猛地抬头,金色的眼珠变成纯黑。   “李掌门过奖了。”阴怀江皮笑肉不笑,手起剑落,潋紫光刃如贯虹一般从李莫萧头顶劈下。   李莫萧扭曲的脸滞住,侵占肉身的魂被灵链锁缚。   涂山月薄唇轻启,冷岑岑的声音和绽开的紫光同时沉寂。   阴怀江不用听也知道涂山月下了什么咒,“灭”字咒,阴怀江在心里感慨,李莫萧何德何能,他的那缕恶臭的魂根本不配在无字法印下湮灭。   “山月,他怎么办?”阴怀江抬抬下巴指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赵乾坤,眼神带出几分不明显地嫌弃,嘴里小声念叨着,“好歹也是一个人物,怎么轻易就着了李莫萧的道?”。   躺着的人没法给自己申辩,涂山月倒是有心替赵乾坤说句好话。   涂山月:“赵长老因为思尧的事费尽心血,他今日被李莫萧钻了空子也是情有可原,况且究其缘由他始终也是因为我而受累,我不该将他搅进来的。”   “山月,你真觉得赵乾坤无辜吗?”阴怀江心里有些无奈,李莫萧有一句话说对了,他的山月很天真,天真的认为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天真的要将所有作孽披到自己身上。   涂山月眼神闪了闪,绕开这个话题,重新回到最开始的问题。   “李莫萧只是分出了自己的一缕精魂强行控制了赵长老的思维,而现在那缕魂已经消散,赵长老的神魂短时间内陷入昏迷,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他的神魂唤醒。”涂山月缓缓说来,在赵乾坤后背迅速画了个图案。   很快,赵乾坤醒了。   “怎么了?”赵乾坤看着杵在他面前的两张狐狸面具,脑子有些迷糊。   阴怀江狐疑地盯着他:“你忘了?”   赵乾坤拧着眉迟疑地摇了摇头,他脑子里好像有许多画面闪过,但他就是什么也抓不住。   阴怀江偏头朝涂山月看了眼,涂山月点了点头。   赵乾坤对阴怀江两人鬼鬼祟祟的小动作看得心惊,他突然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想的果然不错,涂山月三言两语讲清了他们从入塔到打开这道石门的种种。   这时候赵乾坤才明悟,原来他早就进了李莫萧的圈套,也不知是在哪一次的杯酒笑谈中李莫萧偷偷将精魂藏进了他的识海里,就等有一日来个偷天换柱,借用他的皮囊布下杀局。   好险。   赵乾坤心中后怕,这次若不是涂山月和阴怀江多留了个心眼,恐怕他们三人今日都得栽在这里。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   “阴剑长,你们是何时发觉我不对的?”   阴怀江想了想,故意模糊了时间,模棱两可地说:“今晚我一见你就觉有些奇怪,你好端端地换了身平日决计不会穿的盔甲也就算了,居然还带了个鬼面,正好那鬼面还是能够遮掩神魂的物件,所以我就多留婻諷了个心眼。”   是这样吗?赵乾坤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   “别想那么多了,”阴怀江走过去拉着赵乾坤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扶起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想想我们怎么出去。拍拍吧,都是灰。”   阴怀江指着赵乾坤后腿跟上的一大块灰色。   “哦哦,好。”赵乾坤拿着拂尘在自己身上扫了个遍,确认再无不妥后才稍稍安心。   “那里烧得是什么?怎么在流血?”赵乾坤疑惑地盯着那团巨大的焦黑。   梧桐树烧得只剩下一根树桩,有几丛细小的紫焰在上面窜动,紫光闪了几下骤然熄灭。   “你们不可能把李莫萧给扔里头烧了吧?”赵乾坤不可置信。   阴怀江复杂地看着他:“我倒是有这个想法。”   “动了。”涂山月突然出声。   “动了?”赵乾坤眼神清澈。   阴怀江凝眉看过去,烧焦的梧桐树不断涌出猩红色液体,转瞬漫延开数米。   它变成了一个温床,那些盘踞在地上的无数巨大根茎褪去焦黑的树皮生出了巨蛇样的怪物。   浓重的腥臭腐烂味将火焰的温度覆盖,黑暗被侵蚀,到来的是血色死亡。   “这……这又是什么?!”赵乾坤震惊,那是什么血,居然能把树根变成蛇?   阴怀江倒是见怪不怪了,李莫萧别的本事不大,唯独寻兽训兽的功夫练到了家。   先是蠪蛭、魇鬼、麒麟,再然后就是今日的这怪物,寻常修士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东西,他这里却一倒一大堆。   涂山月倒是看出了些眉目,只是他的表情很不好:“应该是蛇栖,这棵梧桐被蛇栖寄生了,只要遇见血它们就能长成妖蟒。”   “蛇栖,又是快灭种了的东西啊。”阴怀江一时有些感慨,李莫萧满天下地收集这些独苗苗,莫不是想将它们一锅炒了给他的血丹当辅料吧。   赵乾坤不知道这些蛇栖到底是不是李莫萧留着给自己当佐料的,他只知道现在他就快要被这些妖蟒给当盘菜吃了。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赵乾坤问得小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群还在不停褪皮膨胀的黑蟒。   生怕他一个错眼,黑蟒暴起将他们三个给一口吃了,不,三口吃了,赵乾坤诡异地胡想。   “赵长老,你神魂受损可不敢再动手了。”阴怀江这时候倒是善解人意起来,脑袋偏了偏,示意赵乾坤退到后面去。   赵乾坤也知道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若他勉力抵挡在前也只会是自取灭忙。   “我守着后面,你们俩尽管冲锋。”赵乾坤说得郑重,他虽然没了战力,但就是拼死也不会让那些东西有背后偷袭的机会的。   阴怀江笑了下:“那就辛苦长老了。”而后眼神一凛,持剑旋身飞上。   涂山月双手结印,巨大的血色莲花阵自脚下绽开。   赵乾坤拂尘横举,紧绷起神经时刻注视着黑暗中的纤末毫动。   妖蟒在黑暗中睁开猩红瞳眼,埋在梧桐里的十二枚蛇栖卵悉数醒来。   阴怀江跃到蛇窝里,剑尖挑了一双蛇瞳,妖蟒登时暴起,利齿和蛇尾同时朝阴怀江冲袭!   涂山月眉心一跳,手中动作变幻,血色莲花冲地而起,卷起巨大的鎏金漩涡朝妖蟒呼啸而去。   而那边,阴怀江脚下腾挪移转,手中剑恍如流星踏飒,硬生生砍下一截蛇尾,转身,右手上撩,长剑倏然刺穿妖蟒头颅。 第七十三章 林凛   “小心身后!”腥风带起一声惊惶的吼声从阴怀江耳后传来。   阴怀江反应极快地往旁边一滑,避开甩来的一截粗壮蛇尾,那蛇尾却仿佛生了灵智,一击不中后马上改换方向,竟然愣愣地冲着倒在一边的那条死蛇攻去。   阴怀江眉心微皱,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没看到在他脚底下悠悠飘来一朵浅色莲花。   涂山月站在漩涡眼中,脚下巨大的血色莲花仿佛变成一个迤逦的刑场。   千朵万朵带着尖利锯齿的莲花在这片艳丽的空间里开始一片片收割起妖蟒的零碎血肉。   赵乾坤只隔了几步之遥,可他却看不清那片红色中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那些妖蟒一个个龇牙咧嘴地冲向涂山月,只不消片刻,便血雾弥漫、腥臭熏天。   赵乾坤吸了口凉气,强迫自己压下过于活跃的想象力,默默挪远了点,那些愈发红艳的莲刺得他眼睛疼。   只是没想到的是,他转头看到的东西,差点让他的眼珠子跳出来。   阴怀江被蛇吞了!   数不尽的黑蛇如潮涌翻滚,阴怀江似乎仰躺在蛇潮中央,他的腰上、四肢缠满了粘滑冰凉的信子,眼瞳中的紫色五瓣花一闪一闪,仿佛要熄灭了一般。   “阴……”赵乾坤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那朵五瓣花便骤然熄灭,蛇潮汹涌,竟一息之间就将阴怀江吞入蛇浪!   赵乾坤脑子嗡嗡直响,眼睛被不断翻涌的黑浪钉住,手里的拂尘已经先一步甩开。   他刚聚起体内稀碎的灵力,摆开姿势马上就要冲过去救人,视线里的黑浪却突然被一道红光冲开。   蛇潮中飞出一柄带着血气的银剑,银剑寒光猎猎,阴怀江血衣翩飞宛如妖神临世。   阴怀江忍着胳膊上粘腻的不适感,手提银剑如罡风一般在蛇潮中飞速穿梭,银色的剑刃卷起紫浪,瞬间荡开满地的黑蛇。   就在刚才,他看到那头妖蟒改变攻势转而去袭击那条死蛇的时候就觉得有些蹊跷。   果不其然,李莫萧养的蛇栖不是凡物,变态地让人心惊,他居然将蛇栖也做成了孕母,在蛇肚子里养蛇!   当那条妖蟒的肚腹被暴力破开后,养在蛇腹里的小蛇便开闸一样,一窝蜂地涌了出来,一下子就将阴怀江给埋了。   好在阴怀江不是人,要不然不被蛇毒给毒死,也会被蛇潮给绞死。   阴怀江嫌恶地皱着眉,冷剑挥出,覆满银色鳞片的手被血染红,一剑挥出,便掉落一颗蛇头。   蛇头斩落在半空,忽而有一股黑雾飘来,那些蛇头骤然惊变,竖瞳幽黑,龇着毒牙猛地朝阴怀江后背咬去!   阴怀江无暇分神,等他匆匆回头一瞥,那些重新活过来的蛇头已经全部化为血雾,只有一朵瑰艳的莲花在他脚下绽开。   赵乾坤心惊地盯着已经蔓延至他脚下的莲花,莲瓣有千层,每一片都是瑰艳的红,看上去美丽又危险。   快结束了。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   剑刃上最后一滴血落到地上,阴怀江呼出一口气,结束了。   “你们都没事吧?”赵乾坤忙出声问询,他生怕两人受了伤。   阴怀江甩了甩胳膊,剑上的血还未落地便成了血雾,他拔腿朝涂山月走,顺道回了句:“无碍,长老顾好自己吧。”   赵乾坤没在意阴怀江话里莫名其妙的腔调,转头又问涂山月:“你呢?没受伤吧?”   “无碍。”   涂山月冷冰冰的声音彻底浇灭了赵乾坤心头的急躁,眼中瑰艳的红色消失,视线里的一切又落入黑暗。   “没受伤吧?”阴怀江不放心地又问了遍,眼睛已经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将涂山月扫了几趟,只在裙摆处看到有几点湿润的红色。   “你没事就……好。”阴怀江清朗的声音有片刻僵滞,睫羽眨了眨,眼睛盯着在自己眼中放大的葱白指节,“怎么了?”   “你受伤了。”涂山月皱着眉,表情很不好。   “嗯?”阴怀江疑惑,他感觉尚好,全身没什么不痛快的地方。   “这里。”涂山月的手指抚上了一片殷红色眼尾,指腹将那段红色抹去,很快又有血珠冒出来。   手指很凉,阴怀江觉得他的眼睛也被那点凉意浸透了,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或许是刚才打架的躁意熏晕了头,在眼睛瞥到那指葱白想要离开时,他下意识追了上去。   “我没事,”阴怀江盯着涂山月的眼睛,脸颊轻柔地在他的指尖上摩挲,“你已经保护好我了,不是吗?”   阴怀江的声音轻飘飘地飞进涂山月耳朵里,他顺着阴怀江的示意往下看,在他们脚下正盛开一朵瑰艳莲花。   阴怀江总是能明白涂山月的心思,他知道涂山月在为他受伤自责,尽管那是连阴怀江自己也毫不在意的小小血痕。   “受伤了?”赵乾坤惊诧,赶忙快跑过来,“伤哪儿了?”   阴怀江直起身,转头看他。   赵乾坤盯着阴怀江脸上的一条红痕,眼神复杂地在两个人身上来回看,此时无声胜有声。   似乎过了很久,他抿抿嘴,干巴巴道:“嗯,好在伤得不重。”再过一会儿就能好全了。   阴怀江搓搓指头尖,眼底一抹羞赧被黑暗遮住。   “行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走吧。”赵乾坤朝四周望了望,到处黑乎乎的,焦臭血腥味儿呼了一嘴,他想或许林凛根本就不在这里。   阴怀江却又把剑举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还走不了。”   赵乾坤以为阴怀江还在想着要找到林凛,刚要出声提醒,阴怀江却拿着剑将他给扒拉到了一边去。   “出来吧。”阴怀江盯着那棵烧焦的梧桐,眼底的五瓣花紫光乍泄。   赵乾坤心惊了一跳,猛地朝那头看去。   什么也没有,黑乎乎一片,只有梧桐树上偶尔跳出几点火光。   阴怀江嗤笑一声,又说话了:“这位朋友,你的主子都逃了,你以为你能好活?”   还是没有动静。   “会不会是你看花眼了?”赵乾坤问得小声,语气里带着点不自信。   “不会。”涂山月替阴怀江答了,手掌一抬,平地激起三尺红浪,将整片黑暗染成艳色。   也就是在这片红光中,赵乾坤看到梧桐树后有一团黑雾缓缓凝聚,慢慢地拼成了一个人形。   还真藏了个人!   “总算出来了。”阴怀江语气颇为不耐,话刚说完提着剑就猛冲了上去。   人形黑影被红光逼出,他想逃,可红光中幻化出的丝线将他的四肢箍住,有一圈红线绕在了脖子上,让他喘息不得。   一个呼吸间,长剑已至,冷白的剑光破开黑雾,阴怀江听见一道很轻的闷哼。   剑刃染上一道血,黑雾退散,里面的人跪在地上,肩膀上被撕开一个碗大的口子。   “巫木山。”阴怀江轻易认出了人,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这个人一直就是李莫萧的左膀右臂。   横在肩头的剑滴着血,阴怀江眼神狠戾,说话却是笑着的:“毕竟也算相识一场,我今日就给你个痛快。”   话音刚落便要斩落他的头颅,可不想突然有一道金光从巫木山身上迸射,硬生生抵挡了那致命一击。   阴怀江甩甩脑袋,那道金光带着天外来的佛音敲在他耳朵里,差点震碎他的耳膜。   怎么回事?阴怀江一脸不可思议。   “阿江,先等等,”身后传来涂山月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说,“这是释迦牟尼禅音咒,我只在一个人身上听到过。”   阴怀江转头,涂山月已经走过来了。   “我师兄,林凛。”   涂山月伸手将巫木山肩膀上碎开的衣衫扒开,阴怀江看到了一只凤凰。   落在巫木山的胸口上,凤凰的羽毛染了血,像是被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   “是他,林凛。”赵乾坤也跟了过来,盯着那只凤凰,眼神沉痛。   “林凛?”阴怀江不想相信,拿着剑拍了拍巫木山的肩膀。   巫木山一动不动,什么反应也没有。   阴怀江与赵乾坤对视一眼,赵乾坤又唤了几声。   可跪在地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丝毫变化。   涂山月蹲下身,伸手撩开巫木山的头发。他对上了一双眼睛,里面纯黑一片,没有眼白,也看不到眼珠。   “他被制成了人傀。”涂山月语惊四座,伸出的手停在林凛面前,迟迟不敢抚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张脸不是林凛的面孔,他的脸被人换掉了。   “我要带他走。”涂山月说着,手掌并做剑指画出一道符文打在林凛眼睛上,纯黑的眼珠渐渐褪为暗灰,身子一倒向后栽去。   “我来!”赵乾坤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不由分说地把林凛往他自己背上带,“我背他出去,你们俩护着我们。”   阴怀江搭了把手,将林凛好生安置在赵乾坤背上,涂山月又在林凛背上添了道不知什么作用的符咒。   阴怀江:“走吧,天快亮了。”   “走。”赵乾坤点点头。   “当心。”涂山月轻声叮嘱,默默走在最后。   之后的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甚至在三个人踏出碎星阁大门前都没有再碰到任何一个活物,至于在他们离开后又发生了哪些惊天动地的事都和他们不相干了。   赶在太阳升起前,阴怀江带着两人上了长乐山。 第七十四章 恶龙转性了?   “你真是白之际的徒弟?”赵乾坤问得心肝颤,他实在不愿去想有剑仙之称的白之际与'姜殷'之间有一段师徒情。   阴怀江凉凉看了他一眼,手一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是。”   “谁说不是?”一道男声从天落下,明明是清泉击石样清列的声音,说话却偏生带着痞气。   “你说不是就不是啊?”白之际左手拿着瓢,右手抓着一把不知名的药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脸气势汹汹地瞪着阴怀江。   阴怀江全当没看见,回头招呼两人进来。   “这里还算安全,让白剑长给林凛看看伤,赵思尧也在这儿。”最后一句是说给赵乾坤听得。   “思尧?!”赵乾坤激动不已,忘了自己背上还背了个人,急哄哄就要往屋子里冲,“思尧在哪儿?”   “等等,”阴怀江拦住赵乾坤,“先把林凛交给白剑长。”   “对对,先把林凛给白剑长,”赵乾坤理智回来了些,视线扫到一个青衣男子,“白剑长?”   白之际慢吞吞将拿瓢的手背到身后,又把药草递给赵乾坤看:“我在给赵公子煎药。”   递到面前的药草干瘪瘪的,枯草一样,赵乾坤摸不准他的意思,想了想,双手抱拳,向青衣男子行了一礼。   “白剑长大恩,赵乾坤感恩涕零,日后当牛做马、衔环结草!”   “这倒不必,”白之际轻笑,指了指阴怀江,“要谢你就谢他,要不是他来求我,我管你是谁。”   白之际一番话说得毫不客气,赵乾坤却不敢有半分怨气,谁让他说得是实话呢。   在场的人心里明镜似的,若不是有阴怀江这层关系在,他们怕是都摸不到长乐山的门槛,还更别说让白之际施手救人了。   阴怀江被两道热切的视线盯得别扭:“行了,别再谢来谢去了,赵长老你去看赵思尧,你,白剑长,”阴怀江下巴指了指,“过来搭把手。”   “我?”白之际皱眉,不想动。   “我来吧。”涂山月抢在前头将林凛挪到了自己背上,抬起头问,“走哪边?”   “这儿。”阴怀江轻车熟路地领着人往后院走。   白之际看地啧啧称奇,那头小恶龙什么时候转性了,那个温柔的劲儿哟,连他看了都要脸红。   “白剑长?白剑长!”   急促的喊声在耳朵边炸开,白之际猛然回神,转头怼上一张大脸。   “白剑长?我儿现在何处?”赵乾坤此时满心都是赵思尧,根本没注意到他说话的唾沫喷在了对面人雪白的衣领上,自然也无暇顾及白之际脸上明晃晃的嫌弃。   白之际抿唇后退了一大步,没想到赵乾坤作势也要跟上,他连忙闪出一根手指头指了个方向:“那儿呢,那儿呢,一直走最后一间房。”   赵乾坤拱手作谢,飞一样闪身消失。   白之际:“……”怎么一个个都急得很?不是来找他救命的吗?都不捎上他?   “小白眼狼。”白之际慢吞吞吐出几个字,也不知在骂谁。   阴怀江打了个喷嚏,左耳朵烧呼呼的。   “受凉了?”涂山月将被子给林凛掖好,转头问阴怀江。   “无妨,”阴怀江揉了揉鼻子,开玩笑道,“怕是有人在背后骂我。”   阴怀江看着林凛一直被盖到下巴尖的厚被子,脑子里莫名出现了一副奇怪的画面,他清清嗓子:“我去找白剑长来,你先看着他。”   “好。”   阴怀江一出门就撞上了白之际,白之际偏着脑袋,倚在柱子上盯着他,笑得不怀好意。   “你在这儿干嘛?”阴怀江心中警惕,这人又憋什么坏呢?   白之际仿佛一眼就看穿了阴怀江的心思,神色瞬间变了,一脸委屈地说:“乖徒弟,你怎么就不想着点儿为师的好?”   “呵,”阴怀江冷笑,变回了白之际熟悉的小恶龙,“小师兄,你想和你师傅抢徒弟,就不怕他老人家从土里爬出来打断你的腿?”   “哈哈哈。”白之际笑得勉强,他的小师弟嘴巴还是那么毒。难怪师傅最喜欢他,他们师兄弟几个就属这头小龙把师傅的阴阳怪气学了个十成十。   “这回你又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白之际望了眼窗户里模糊的人影,意有所指。   “不是乱七八糟的人,”阴怀江不高兴地反驳,“他是我的爱人。”   “哦,这次是爱人……爱人?!”白之际仿佛被人重重扇了一巴掌,眼里除了不可置信还是不可置信。   “是,”阴怀江点点头,但他没打算多解释,“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赶紧先去看看林凛的情况。”   白之际晕乎乎地被拉着进了门,晕乎乎地给人诊了脉、开了药,直到现在,他坐在药房里捣药,也还是晕乎乎的。   爱人?小龙出去了几个月然后叼了颗宝石回窝了?   阴怀江还不知道他的一句话给白之际带来了怎样巨大的冲击,现在他满脑子都想着该如何安慰涂山月。   涂山月不言不语的坐在床榻上,远处看着好像没什么情绪,可只要再多留心几眼,就能发现笼罩在他头顶的乌云。   阴怀江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漂亮的话,反而是涂山月好像在脑袋后长了双眼睛似的,竟然反过来宽慰起他来。   涂山月:“阿江,我没事,你不必忧心。”   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阴怀江在心里默默反驳。   “我只是许久没见师兄了,”涂山月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又伸手掖了掖被角,“我认不出他来,他也认不出我了。”   “山月。”阴怀江轻声唤他。   涂山月转过头望着阴怀江,一滴冰冷的泪珠划过他眼尾嫣红的泪痣。   阴怀江心疼极了,轻轻拥住他:“不是你的错,山月,不是你的错。”   涂山月闭着眼睛,眷恋地在阴怀江颈畔流连,而后抬起下巴,吻上了他的唇。   那吻一触即离,好像有一根羽毛挠在心尖上。   阴怀江追上去,继续了这个吻。   初冬的太阳带着软绵绵的暖意,将人晒得浑身舒坦。   白之际在太阳底下捣药,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地,一个人摇头晃脑的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阴怀江站在廊柱下盯他半天了,他愣是没瞅见人。   “你在干嘛?”阴怀江耐心耗尽,阔步走过去从白之际脑袋上审视他。   白之际:“……”他怎么摊上了这么个祖宗?欸,等等……   “你嘴怎么破了?”白之际狐疑地盯着阴怀江唇角处一点痕迹,直觉告诉他事情不简单。   阴怀江眼神暗了几分,不走心地扯了个谎:“磕破了。”   “是吗?”白之际不信。   阴怀江不想就这个问题再与他纠缠,生硬的岔开话题:“林凛还能恢复神志吗?”   白之际瞅着他不说话,捣药罐砸地咚咚响。   “林凛的脸还能不能换回去。”阴怀江换了个问题。   白之际还是不吭声。   两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谁也不肯让步。风过三巡,最终还是白之际败下阵来。   “能!不能!”白之际言简意赅,愤愤地揉着自己刺痛的眼睛。   阴怀江得到答案,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离开时看了眼捣药罐里黑黑绿绿的东西,假模假式的对白之际说了句“辛苦”。   白之际捶胸顿足,直呼上天不仁,怎的就让他成了那头小恶龙的师兄呢?   小恶龙不知道自家师兄在背后编排他,他从白之际那里得到了好消息后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林凛的死活于他而言并无多大的意义,只是他心疼涂山月,他不想涂山月再落泪了,为了谁都不想。   涂山月是没有再掉眼泪,赵乾坤此刻却恨不得哭上一场。   就在刚才他才知道他们三个居然在镇妖塔里被困了足足有三日,也就是说距离李莫萧邀约的浮山崖之战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   就算妖族有涂山月、阴怀江二人,可双拳难敌四手,若是修真界诸位长老大能们全受李莫萧所蒙蔽,不惜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与之对抗到底,那最后的结局不难想像,怕是天地倾覆、尸山炼狱。   “这仗我们一定要打吗?”赵乾坤一时昏了头,稀里糊涂地将自己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是我们,不是你。”阴怀江冷着眼看他,勾起的唇角显不出一丝人情味儿,“李莫萧犯下的罪孽死一万遍都不足惜,更何况现在是他要覆灭妖族,我们不举刀反抗难不成还要乖乖伸脖子让他砍?”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乾坤皱着脸小声辩解。   “那你什么意思?”阴怀江倒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我……”赵乾坤张开嘴说了一个字,在阴怀江愈发冰冷的视线里掩下声去,他转头去寻涂山月。   “师侄,你知道我的意思,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啊。”赵乾坤一脸愁容地看着涂山月,似乎想要寻求他的认同。   涂山月还没说话,阴怀江先笑出了声。   “赵长老,我竟不知你何时修起了佛,变成了慈悲心肠?”阴怀江语气嘲讽,“也不知当年亡在你拂尘上的三百条魂听到你今天的话会是什么想法。” 第七十五章 要逼死谁?   赵乾坤神情一滞,掩在宽袖里的手瞬间握成拳头。   “师叔不必忧心,浮山崖的决战死得只有李莫萧。”涂山月突然开口,可赵乾坤却有些听不懂他的意思。   “妖族生性残暴,修士更是将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彼时两方交战必然生灵涂炭、死伤无数,又怎么会只有李莫萧死?”赵乾坤眼里明晃晃的不相信,随口道,“难不成你还打算将李莫萧秘密劫杀?”   涂山月:“自然不是。”   赵乾坤:“那怎么......”   “行了,赵老弟,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门外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断赵乾坤的话,白之际晃晃悠悠跨进门,手里捧着一罐子黑色汤药。   他递给赵乾坤:“你儿子的药,你去管管他吧。”其他的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赵乾坤抱起那罐汤药,看了看阴怀江,又看了看涂山月,他踌躇片刻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   白之际看赵乾坤走远了,朝阴怀江瞅了眼,小声嘀咕:“气人的本事见长呐。”   阴怀江眼神凉飕飕看过来,白之际抿唇,一脸无辜:“我可没说你坏话。”   阴怀江:“……”   “说说吧,你们打算怎么办?”白之际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李莫萧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东西。”   等了半天,没有人应声,白之际疑惑地朝两个人看去。   “你们俩干嘛不说话?”白之际咽下最后一口茶,坐直了身子,眯着眼警惕地盯着阴怀江。   无他,阴怀江现在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上次他看见那双眼睛时是在姜覆余死的时候,姜殷准备杀了所有人。   阴怀江眼睛眨了眨,又恢复了往日慵懒无害的模样,他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   “我们打算在浮山崖将李莫萧的罪行昭告天下,然后将他击杀,”阴怀江用最平静的语气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他似乎对这种事轻车熟路,自然的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那其他人呢?李莫萧的那些狗腿子能乖乖的在边上看着你俩杀?”白之际对二人的计划感到不靠谱。   “我们也有人,”阴怀江提醒他,“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巨树。”   阴怀江的话莫名其妙,可白之际却听懂了,他叹了口气:“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阴怀江笑了笑:“多谢小师兄。”   等白之际走了,屋里只剩下阴怀江和涂山月两个人,涂山月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冷傲的模样,只有在阴怀江这里才会露出内心的柔软。   “阿江,这块玉你拿着。”涂山月抓着阴怀江的手,将一块白玉塞到他手心里。   那白玉一看就不是凡品,剔透晶莹,纯白无暇,更关键的是阴怀江一拿到手上就感觉有一缕轻柔的灵力顺着他掌心的经脉浸润进肌肤,身体里好像注入了另外一股力量,初探时细如溪流,再探便是深海奔腾。   阴怀江一瞬间捏紧那白玉,抬起的眼眸闪过惊愕。   “你给了我什么?”他声线不稳,心脏狂跳。   “我想要你好好的。”涂山月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去牵阴怀江的手。   温凉的触感从指尖一路摩挲到掌心,阴怀江感觉自己的手指被撑开,白玉硌在他手心里,十指相扣,两人仿佛将要融进彼此的骨血里。   “我只要你好好的。”冰凉的声音落到阴怀江耳朵里,激起一阵颤栗。   不知何时,阴怀江眼睛里的五瓣花开了,他看着涂山月,说着最温柔的情语:“我也要你好好的。”   阴怀江摊开掌心,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雪青色鳞片。   “龙鳞……”涂山月喃喃,猛地抬起头,血红色眼瞳里盛满了最纯白的欢喜。   传说龙族会赠予心上人自己的龙鳞,代表着其心归属于你,永世爱恋你,忠于你。   “送给你,”阴怀江注视着那双炙热的眼眸,倾身上前,在涂山月唇角落下一吻,“从此我属于你。”   我也属于你。涂山月默默想着。   不同于这边令人沉溺的旖旎暧昧,相隔万里的碎星阁却阴云盖天。   昨夜突兀地下了场大雪,天地间染上厚重的冰冷,空气里全是萧瑟寒霜的涩味。   温念玉从白霜一样的石梯走上来,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那幢耸立云霄的桂殿兰宫,即使看了无数次,他依旧会为摘星楼的巧夺天工而惊叹。   只是在这样华美辉煌的建筑下不知埋葬了多少工匠的血肉尸骨,就像它的主人,用尸山血海堆起来的王座,注定会腐烂消亡。   “要变天了。”温念玉仰头,口中喃喃自语。片刻后,他如往日一样走进那座腐烂的宫殿。   今日是摘星楼里的最后一次议会,浮山崖之战就在明日,可此刻摘星楼里的情状却诡异得紧。   大殿上或坐或站全是花花绿绿的人影,可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不仅丝毫没有战前的激荡振奋,更甚至隐隐透出股机锋的对峙。   “李掌门究竟在哪里?”有人沉不住气梗着脖子冲莲台座吼。   只要有人带头,不出意外马上就会有另外的声音跟上。   果不其然,第一人还没得到回应,另一道女音紧跟着又冲了出来。   “李掌门莫不是心里有鬼,故意躲着不出来吧?”蓝如葵刚说完,就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人狠狠扯了下,她转头瞪了眼张尘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真要命。张尘启觉得他现在急需一颗救心丸,他的小师妹老是这样口无遮拦,迟早会招来祸端。   可惜蓝如葵不想懂张尘启老父亲一样的心思,此刻她只想追着要个说法。   这些日子,关于李莫萧的传闻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她可不愿意做个糊涂虫,最后被李莫萧耍的团团转。   “萧乐风,你师傅究竟在哪里?那些坊间传闻又到底是真是假?”蓝如葵的语气不算好,但在场居然没有任何人出来指摘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灿金莲花座旁站着的白衣人身上。   “诸位稍安……咳、咳、咳”萧乐风双眼蒙着白纱,眉头皱着咳个不停,看起来好不可怜。   “够了,你们逼他干什么?”人群中冲出来一个灰衫男子,神色慌慌地朝着萧乐风跑过去。   “萧掌使,你没事吧?”谢必抓着萧乐风的手,一脸心疼地看着他。   萧乐风抬眼,虚弱的笑了笑:“谢师弟,我无妨。”话刚出口,却止不住剧烈咳喘起来,萧乐风秀雅的脸惨白,只有薄唇上沾了几点鲜红。   “你吐血了?!”谢必又惊又怒。   都是这群人逼得!萧乐风如此风光霁月的人,他还重伤未愈,他们是要把他逼死吗?!   谢必看着美人唇上刺目的鲜红,血气顿时上涌,竟然不管不顾地朝众人发难。   “你们是要趁着李掌门不在逼死他的弟子吗?一个个的自诩清白正义之流,现在看来竟也不过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鼠辈!”   这话一出,本就没什么声响的大殿更安静了,就连蓝如葵都没有再开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萧乐风也蒙了,他知道谢必没脑子,可没想到他能蠢到如此地步,他刚说的那番话简直是火上浇油,要逼死他的恐怕是谢必自己吧!   萧乐风此时也顾不上装柔弱了,大手一挥将谢必攮到自己身后去,他躬着身,做足了惶恐的模样:“诸位长老前辈息怒,乐风绝无不敬之意。谢师弟也是一时心急才口出狂言,还请诸位莫要与小辈计较。”   可萧乐风越想将刚才的事遮掩下去越有人偏不如他的意。   “哼!一个末流剑宗出来的小子好大的口气啊!”一道尖刻的女声撕开众人耳膜,带着股不罢休的怒气在大殿上咆哮。   萧乐风看清人,脸上的虚情假意险些维持不住。   李清荷一身青白道袍,嘴唇却烈如火焰,那张比东街媒婆还厉害的嘴不断开合,噼里啪啦将谢必骂了个狗吃屎,顺带还对萧乐风阴阳了一番。   萧乐风憋着气,脸上柔弱羞愧,心里则恨不得将她杀了。   “好了,清荷妹子,小孩子不懂事你同他计较什么。”半晌,终于有人出来说句话。   李清荷瞥眼看过去,一个大肚子和尚对着她笑得像个弥勒佛。   “呵,你倒是喜欢做好人。”她嘲道,但也闭了嘴没在开口。   透过白纱,李清荷的曼妙身姿变得扭曲,萧乐风藏在白纱下的黄澄眼瞳阴狠嗜血,他挑起一抹笑,对着瞳孔锁定的人影遥遥一拜:“谨遵前辈教诲。”   李清荷宽袖一甩,冷哼了一声。   萧乐风眼底一抹血色闪过,随后直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诸位前辈长老,同辈道友,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萧乐风突然的一句让众人都有些懵。   他接着道:“师尊受妖人陷害蒙难,乐风痛心疾首,恨不得立马杀到妖界杀了那两个罪魁,可如今我被妖人重伤,纵有心却无力,唯念诸位齐心,与我碎星阁共同御敌,护卫苍生!” 第七十六章 判出师门者 杀!   “李莫萧到底在哪里?”有人并不买账。   萧乐风看了他一眼:“师尊明日定会现身,等他亲手处决了那两个妖孽,定会给大家一个解释。”   “好,那我们就等到明日,看李掌门如何给我们一个交代。”那人接着回。   花花绿绿的人影逐渐在萧乐风眼前退去,这些世家门派的子弟如鲫鱼入江一样,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冷风中。   温念玉跟着人群往外走,刺骨的风让他忍不住哆嗦了下,不经意间回头,看到那座富丽堂皇的摘星楼不知何时竟在琉璃飞檐上出现了一个黑蛛,那黑蛛盘在巨大的蛛网里,仿佛要一点点将这座仙宫吃掉。   “哎,你聋啦?”一只葱白的手在温念玉眼前晃来晃去。   “祖宗,你闭嘴吧!”这是张尘启的声音。   温念玉回过神来,眼神凉飕飕地瞥了眼粉俏的蓝如葵。他想,这姑娘果真被养的“极好”。   “温兄,温兄,如葵她口无遮拦,勿恼,勿恼。”张尘启把蓝如葵扯到身后,脸上带着歉意的羞赧。   温念玉淡淡“嗯”了声,步子将将迈出去,眼看着就要走了。   张尘启一把拉住他,脑袋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明天怎么办?”   温念玉盯着张尘启的眼睛看了会儿:“该怎么办怎么办。”   “该怎么办?”又凑过来一颗脑袋。   四只眼睛齐刷刷转向蓝如葵,蓝如葵咽了口唾沫,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温念玉扔下一句话后施施然走了。   “师兄,他什么意思?”蓝如葵皱眉盯着雪中那晃翠绿色的背影。   张尘启转身,步子飒沓流星:“见机行事。”   “哈?我没问你他说什么啊?师兄,你等等我啊!”   ————   地上的落雪绽开,飞溅到脸上留下点点刺骨的冰寒,皑皑大雪覆满整个浮山崖。   若是以往像今日这般的冷寒天气里是决计看不到鸟兽的痕迹,可此刻天将微亮,白茫茫的山路上居然出现了许多黑色的脚印,密密麻麻的,一个接着一个。从崖顶看下去,如同巨蟒爬过。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一道刺耳的咆哮拉回了阴怀江的视线,紧接着又一道更大声的狼嗥从背后冲出。   “嗷呜~~妖道!今日就是尔等死期!”   阴怀江动动脚,换了个姿势。   “妖族祸害苍生,其罪当诛!”   “嗷呜~~你们这些臭道士才是黑心黑肠,道貌岸然的叫嚣着要杀祸端,怎么不见你们把那李莫萧也杀了?”   同样的对话阴怀江已经听了三遍,按道理早该在双方各自撂下第一句狠话后就该有的一场血腥杀戮却迟迟不见有人动手。   人、妖两族泾渭分明地占据崖顶半步,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武器插入敌人的心脏,可过了许久,那武器上也只是多了层白茫茫的寒雪罢了。   “涂山月,阴怀江,你二人四处散布李掌门的谣言,究竟是何居心?”   终于有不一样的话了。   阴怀江抬眼朝说话人看去,是一个大肚子和尚,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   “放屁的谣言!”岐山凶相毕露,手里的斧子吱哇冒火。   “那就拿出证据来!你说李莫萧杀人就杀人吗?证据拿出来!”站在弥勒佛旁边的女人出声,她眉心点了朱砂,妖媚的脸与身上素白的道袍格格不入。   “证据嘛……我自然是有的。”阴怀江不慌不忙地说完,轻轻拍了拍手。   在他身后呜泱泱的妖众让开一条道,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是她!”张尘启一眼就认出,那是当初他们在半道上救下的,只是她又和李莫萧有什么牵扯?   其余人也如张尘启一样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还喊个小娃娃出来”李清荷讪笑一声,拂尘扫开,显得盛气凌人,“小女儿还是快快退下吧,免得一会儿伤了你。”   女子朝李清荷看去,俏丽的脸上有一抹极碍眼的灰败颓然之色,杏眼肿红显然一副哭久了的模样。   李清荷看着她娇弱委屈的模样心头软了下,身上的凌厉去了六分。   这时女子开口了。   “我本是水西谷王家敏月,得幸被水镜派掌门人收为关门弟子,师兄师姐们待我极好,师傅也对我疼爱有加,我本以为我能永远快乐的和大家生活在一起……”   王敏月眼眸空洞地望着灰白的天空,明明说着最柔软的话,可脸颊上却有两道冰冷的泪痕。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楚。   “可就在三个月前,一切都变了……”她继续道,眼中的温情褪去,只留下滔天恨意。   “三个月前李莫萧为了夺取我派至宝水灵镜,竟丝毫不顾同道情谊,残杀我派数百同门,我的师兄师姐,我的师父师叔皆数枉死,我恨,我好恨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尤其是那些门派曾受灭顶之灾的幸存修士们更是怒不可揭。   他们原以为是妖族祸乱,可没想到竟然是道门出了叛徒,自己的师父至亲们居然是惨死在同门的手上,这比死在妖族手中更令人愤怒。   但还是有人不相信,大声嚷嚷着要王敏月拿出证据。   “诸位,请看。”王敏月抬起手,将掌心面对众人。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毫不迟疑的划开掌心,鲜血顿时如柱喷涌。   “这就是我派至宝,水灵镜。”   随着王敏月的话出口,她掌心划开的刀口里缓缓飞出一面晶蓝透明的三棱镜。   “水灵镜,真的是水灵镜!”   这镜子一出来,刚才还在叫嚣着为李莫萧开脱的人顿时没了声。   原因无他,水灵镜是一面可通古彻今的神器,如今被王敏月拿了出来,不仅证明了她确是水镜派嫡传弟子,而且通过这面镜子他们就可以回溯过去,看到当日水镜派被灭门时的所有情况。   只是想要开启这水灵镜却不容易,需水镜派嫡传弟子的鲜血为引,在以地阶三品境界修士以其淳厚灵力助之,方能开启。   现在嫡传弟子有了,可在场的又有哪位大能愿意倾耗灵力去打开这面镜子呢?   要知道此刻可是道、妖两方之决战,任哪方都不会愿意损耗自己的战力。   王敏月见众人不为所动心中惊惶,大颗大颗的眼泪像一串串珍珠滑落。   “阿弥陀佛。”   一道慈悲的禅语拨开众人,着素白僧袍的和尚手持九环锡杖姗姗来迟。   “法清大师!”   “法清大师。”   恭维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赵长老?赵长老也来了!”另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坠在后头的赵乾坤。   其实说也奇怪,今日明明是道门与妖族的决战,可直到现在四大门派的掌门人也就只有金蝉院的法清出现了,除去李莫萧,临门剑宗和琉璃宫的掌事人却至始至终都不见身影。   赵乾坤走至人前,凌厉的眼神上下审视起王敏月,王敏月蹙着眉,虽神情悲切但眼中自有一股傲然不屈的气势,犹如寒风中的冷梅身在恶境犹自强。   “我来吧,”赵乾坤率先开口,“我是碎星阁长老,门派中出了此等事情,我有责任也有义务查明真相。”   说到这儿,赵乾坤停顿了几瞬,接着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沉痛:“若掌门师兄当真犯下大错,令师门蒙羞……”   “我辈皆可执刑,判出师门者,杀!”   无人说话,冷寒的“杀”字响彻崖谷。   在场的每张面孔上都没了表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面三棱镜。   三棱镜中时光倒转,血影重重。   阴怀江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眼底的血色褪成冰冷的雪白。   “诸位可都瞧清楚了?”阴怀江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他随意指了指水灵镜。   镜中的画面定格在一双沾血的金靴上,靴面的纹饰是一团金丝银线绣制的太极八卦,是碎星阁掌门人才能使用的规制。   其实就算没有这个图案,也不会有人将这双金靴的主人认错,虽然刚才水灵镜中的面孔只是一晃而过,但那张属于李莫萧的脸就算是瞎子来也决计不会错认。   “是他……是李莫萧没错……”   有人瞪大眼睛盯着那双金靴,嘴里止不住地自语。   “居然真的是他!!”还有人紧皱着眉,一脸的不可置信。   “李莫萧既是水镜派灭门案的真凶,那我天泉宗的大祸也是他干的不成?”吴寅梗着脖子问,双目通红,眼里仿佛有滔天怒火。   “不能吧,”旁边的蓝衣小弟子觑着吴寅的脸色小声道:“天泉宗不是被妖族杀的吗”   “哼,我妖族可不认这盆屎盆子。”莫离愁冷脸怼了句。   吴寅猛地看向莫离愁,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暴起,嘴里大喊着“妖孽受死!”便飞扑了过去。   “别!等……”等。赵乾坤咽下尚未出口的字,眼睁睁看着飞出去的人被一掌冰刀又给打飞了回来。   “不自量力。”莫离愁理着袖口轻嘲。   吴寅趴在地上,两腿抽了抽,昏死过去。   “你们别欺人太甚!”蓝衣小弟子愤愤不平,跑出来将人拖走,临了还不忘放句狠话,“欺负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将我们全杀了!啊!”   小弟子一声痛呼,捂着抽痛的屁股喊:“师傅!?” 第七十七章 签契,约“互不相犯”   “狗崽子!滚回去!”满脸络腮胡的蓝衣大汉又狠狠踹了脚小徒弟,一脸要吃人的恐怖模样。   阴怀江戏谑地瞧着人笑话,冷不丁浇了把油:“我们妖族可不是李莫萧之辈,杀亲族灭同道的事可干不来。”   “你们妖族干得烂事还少了?”有人不服气嚷嚷,“偷鸡摸狗哪样少了你们?”   “就是就是,两年前我们正阳宗的鸡一夜之间全被黄鼠狼给吃了,连根毛都没留下!”   “我亲眼所见!”毛脑袋青年义愤填膺,腮帮子气鼓鼓的像只愤怒的河豚。   阴怀江:......   其他人:......   “咳、咳、”赵乾坤假模假式地重重咳了几声,将众人越来越离谱的话头止住。   接着他走到正中,转过身对着花花绿绿的修者们拱手行了一礼:“诸位道友同门,如今事已明了,李莫萧罔顾天理人伦,行杀戮、叛师门,犯下弥天大罪,今日我赵乾坤在此遵师之遗命、领碎星阁之门规将叛徒李莫萧逐出师门,我派门人即日起诛杀李莫萧!”   此言一出,万籁俱静。   直到现在都还有半数人的脑袋在嗡嗡响,今日上山前他们绝对没人能预料到此刻事情的诡异走向。   他们明明是来讨伐妖族的,可现在符道魁首成了罪犯,万人敬仰的碎星阁掌门人李莫萧被宣判为诛杀的叛徒,今日事情匪夷所思到极致,怕就是连那说书台上的先生都不敢如此编排。   “赵长老大义。”阴怀江的声音遥遥传来,语气不咸不淡,可瞧在修士们眼里却颇有一番嘲讽的意思。   阴怀江对王敏月招了招手,将人唤了回来。   “哎哎,你干嘛?放她回来!”背剑的少年神情颇急,不可置信地盯着阴怀江,“你居然还不放人?是要留她当人质吗?!”   阴怀江淡淡望了眼少年,眼里的复杂意味不言而喻。   不过他也没反驳,拐着弯儿认了:“王姑娘重伤未愈,若是现在回去了恐怕诸位顾她不能。”   “我们怎么照看不了她了?!”背剑少年第一个不服气,摩拳擦掌想要将人硬强回来。   阴怀江顶着一众人愤怒的目光诛心:“李莫萧一日不死,王姑娘便一日不安宁,还是等诸位将李莫萧杀了再来接姑娘回去吧。”   背剑少年说不出话了,不知是羞还是恼,脸上涨成了猪肝色。   既然提起了李莫萧,在冷风中吹迷糊了的众人终于想起来一个重要的事情。   “李莫萧现在何处?”   “不是说他今日必定会现身吗?怎么到现在了还不见人影?”   “莫不是得到消息逃了?”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着,时不时朝左右看看,希冀着能在哪个犄角旮旯找到李莫萧的人头。可都一无所获,没有人看到过那张面孔。   “萧乐风呢?他一定知道李莫萧的下落。”   不知是谁冒了这句话,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又开始去找萧乐风。只是没想到,萧乐风也不见踪影。   “不见了......”阴怀江口中低喃,深幽的黑眸与一双慈悲眼对望。   法清不着痕迹地摇头,他今日来得迟就是为了寻查萧乐风的行踪,可萧乐风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一夜之间竟如人间蒸发,寻不到一丝痕迹。   阴怀江看法清神色,心中便已了然,萧乐风根本就没打算要来浮图崖,他诓骗那些修士们与妖族决战,自己则早早的逃之夭夭。   显然生出这个想法的不仅是阴怀江,很多人回过味来,猛然惊觉他们竟然被萧乐风和李莫萧两人当猴耍了。   先是把修士们诓来浮图崖与妖族打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然后再趁机遁逃,又或许二人此刻就藏在某处等着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届时又有谁有能耐去诛杀李莫萧呢?   一石二鸟,不可谓不毒啊。   等所有人想通了这点,心里除了愤怒外,又不约而同生出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师兄,现在怎么办?”蓝如葵左手撑在额头上挡着脸,拉着张尘启的袖子小声问,“还打不打?”她怕张尘启听不明白,死命朝着对面的牛脑袋毛尾巴挤眼睛。   怎么办?张尘启也想来个人告诉他怎么办,他转头去盯温念玉,张着嘴无声问:“怎么办?”   温念玉没应他,法清却出人意料地开口了。   “阿弥陀佛。”一开口就是一句禅语,混着弥弥佛音在众人耳膜上炸响。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李莫萧罪孽深重当入阿鼻地狱受无量苦,经无量劫。”   无人反驳。   法清接着又道:“世间万物有灵,皆受天之庇佑,人也好,妖也罢,行善,成佛,为恶,当诛。”   “今日我教门人受李莫萧蒙骗上浮图崖欲与妖族死战,实不应该,只是人妖毕竟殊途,若要相安无事、世间安宁,则需两方合力,若妖王愿与人族签契,约'互不相犯’,则天下太平。”   “太平?怎么太平?法清大师莫不是也将那些妖类当作圣人?”法清将将说完就有人不满斥驳,“妖族生来就是异类,他们天生邪恶,毫无慈悲心,我们要做的是杀了他们而不是与他们签契。”   阴怀江朝说话人看去,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可就是这张脸却怎么看怎么违和,好像不是天生的一样。   “师兄,那人是哪家的啊?我怎么从未见过?”蓝如葵皱着眉想要将人仔细瞧上一瞧。   她自小过目不忘,任何人任何东西只要她看了一眼就决计忘不了,可此刻偏偏中邪一样,明明那人的脸就在她眼睛里,可那张面孔却无论如何也记不到脑子里去。   “师兄,那人有问题,”蓝如葵又去扯张尘启的袖子,语气严肃如临大敌,“我记不住他的脸。”   张尘启反手摸上背后的巨剑,紧张地开了个玩笑:“记不住就多看会儿,看的久了就记住了。”   蓝如葵震惊:“你能记住?”   “不能。”张尘启眼睛眨也不眨地回。   这边平平无奇的人终于停下了声讨,他原本以为在他之后会有许多人附和,可实际却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人尤其是那些修士们都沉默地望着他。   阴怀江轻笑了声,笑得人捉摸不透。   中年男子普通的脸上闪过一丝黑气,他对众修士木头一样的态度感到愤怒∶“你们难道要与妖孽同流合污!”   还是没有人搭话,中年男子愈发愤怒,他那张仿若面具的脸开始出现裂缝,眨眼之间竟碎成千瓣,血红的舌头还在裂开的喉咙里上下跳动,发出呵哧呵哧的粗喘。   “妖!”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立在男子四周的人瞬时奔散,有个戴斗篷的遮面女子率先甩出一张金网,将正在裂开的人形怪物擒住。   其余人也纷纷回过神来,七手八脚掷出兵器。   阴怀江还没眨眼,人就已经被拿下。   “哪里来的妖物,竟然混入了我们的队伍”   “那东西真的是妖吗?被混金绳捆住还能不显原形”   赵乾坤走近了些,盯着那具开裂的人体若有所思。   “他是人。”喧闹的嘈杂中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之前仿佛透明人的涂山月此时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   “他被李莫萧施了傀儡咒。”涂山月伸手一指,冷缇色的火苗从指尖迸出,而后飘雪一样地飞进了那人形身上的裂痕。   火光遇到黑雾陡然膨大变亮,烧起一团赤红火焰将人团团包裹。   围在旁边的修士猝不及防被滚烫的火舌冲了满脸,眼睛顿时剧痛如针扎,他们一个个同时抬手遮眼,退了好几步才勉强能扛住那团要命的火。   火烧得很快,几息的功夫就灭了。   蓝如葵垫起脚去看∶“呀,他的脸又好了!只是好像变了个模样,瞧着像是……像是……”   “王盛水!”   “他是王盛水!”蓝如葵有些激动,不枉她过目不忘的名头,那黑雾一散她也终于将人认了出来。   “王盛水,是李莫萧座下弟子,”赵乾坤一语道出此人身份,“想来他是受李莫萧的指示,专门潜藏在队伍里,伺机作乱。”   “如此说来李莫萧岂不是就在附近否则的话王盛水怎么可能被他控制”张尘启突然想到这个可能,说话时眼睛盯着涂山月,紧张兮兮地等着答案。   涂山月也没让他失望,毫不迟疑地吐出一字。   “是。”   是?!蓝如葵直觉大难临头,喉咙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掐着张尘启的胳膊,眼珠子飞速转。   “人在哪儿?”张尘启替她问了出声,右手已经握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阴怀江敛开眼眸,瞳中的五瓣花绽开一瓣,他刚才凝神了片刻,却依旧没能搜到李莫萧的踪迹。   要么是涂山月判断有误李莫萧或许根本就没来,要么就是李莫萧身藏神器能完全隐匿他的神识气息。   阴怀江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毕竟李莫萧藏匿的神器可不少。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有谁能有通天的本事将李莫萧的真身逼出来?   “山月?”阴怀江轻唤了声,四目相对,他读懂了涂山月眼里的意思。 第七十八章 烟花下的黑暗   阴怀江眉梢挑起一抹笑,他看着涂山月,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炫耀。   涂山月一袭红衣,于银白冷寂的山崖之巅傲立。他足尖轻点之处,瞬息之间绽开一朵瑰艳的九瓣血莲。   莲瓣带刺,开在雪地里恍若地狱深处探出的幽冥花影,美得摄人心魄,却又透着一股吞噬生命的寒意。   涂山月指尖翻飞舞动,一道道繁复而玄奥的印记犹如活物般跳跃而出,这些印记迅速汇聚于血莲法阵之中。   刹那间,法阵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无数锐利如刀的藤蔓从莲花中冲出,如同万千灵动的触手直指苍穹,气势磅礴。   蓝如葵看得瞠目结舌,她之前仅从张尘启口中听得关于涂山月妖变的只言片语,此刻亲眼所见,方知其力量已非昔日可比,如今的涂山月比之前更冷漠也更强悍。   由血莲之中生出的藤蔓疾如闪电,破空而去,须臾间就在虚无中抓住了匿迹其中的金袍人。   “李莫萧!”背剑少年脱口而出,不可置信地盯着半空中覆满藤蔓的幽绿光阵。   藤蔓仿佛拥有生命一样在虚空中蜿蜒挺进,血色的光在枝蔓上流转,其上附着的暗纹仿佛催命的符号,带着森然寒气和无尽威压。   李莫萧同样惊骇万分,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些藤蔓竟有如此强大的穿透力,能够跨越维度,精准锁定他的真身所在。   在那一瞬,他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拽入现实。   李莫萧咒骂了一句,立刻凝聚起周遭灵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筑起一道防御法阵。   法阵之上灵光闪烁,符箓旋转,似乎在与那幽绿藤蔓进行一场无声而又激烈的能量对抗,试图在这场生死的较量中寻得一线生机。   “李莫萧……”唇舌碾过这三个字,犹如冰封千年的咒语,涂山月的眸中寒意更甚,仿佛凝结了无尽冬雪。   只见他抬手之间,周身灵力如江河倒灌,瞬间于半空中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脚下莲花阵图层层绽放,瓣瓣生辉,刹那间开出千重莲瓣,每一片都似乎携带着天地哀愁,将整片天地染上了一层血色的暮霭。   “李莫萧!杀了他!”一声急促而决绝的呼喊如同破空惊雷,在人群中炸裂开来。   众人如梦初醒。   络腮胡大汉满脸涨红,满腔愤怒化为无比激动的情绪,他紧握手中的飞刀,宛如驾驭疾风烈焰,一字一顿地嘶吼:“杀了他!”。   飞刀在他手中熠熠生辉,仿佛承载着无数复仇的信念,蓄势待发。   阴怀江看着乱翻天的场面,嘴角扬起抹真情实意的笑,手中银剑出鞘,声音虽轻却清晰传至每个人耳畔:“所有妖众,随王一起,诛杀李莫萧!”   言语间,一股浩然正气与磅礴杀意交织弥漫,激起了所有人的高昂战意,一时间,整个天地仿佛都在响应他的号召,准备迎接这场关乎生死、正义的终极对决。   天枢十三年腊月初七,浮山崖之战只有一个人死了   ——李莫萧,死在了妖王涂山月的血莲上。   腊月三十,除夕夜,万家灯火通明。   炮竹声欢快地在天穹下吟唱,每户门前都挂起一只红灯笼,与天上的星星一起,点染了来年的期许与憧憬。   长乐山终年银装素裹的白冷世界里,在天枢十三年的最后一抹暮色中点燃了一盏通红的龙形彩灯。   阴怀江站在屋檐下抬头凝视着刚刚挂上不久的这只“新鲜出炉”的伙计,灿烂的红色映在他眼里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星。   “真难看。”阴怀江嘴上嫌弃地嘀咕,可是眉梢眼角微微挑起的笑却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至于吗?”半开的门里探出个脑袋,白之际好笑地看着他,“不就是心上人亲手做的吗,看了一天了。”   阴怀江嗤笑一声,凉凉的目光斜睨着他,却又掩不住那份得意洋洋:“不是什么心上人,是爱人。”   这话说得白之际哑口无言,一时愣住,他看着阴怀江的眼睛里闪着意味深长的光。   还未进门,屋子里暖洋洋的气息已经扑了上来。   “阴大哥,咳咳,白剑长,快来!咳咳咳,就等你们……咳咳……了……咳……”一阵突兀的咳嗽声将屋里的热气推出门外。   “臭小子,你站门口吹什么风?快过来!”赵乾坤麻利地将不省心的儿子扯开,尽管嘴里一直喋喋不休,却还是细致地为他披上了厚实的毛绒披肩。   赵思尧站在原地随着他爹摆布,软绒的披肩一搭上,刚落在身上的冷气瞬间被驱散,他苍白瘦削的脸也染上一抹暖色。   阴怀江刚跨进门就瞧见被裹得像只大熊的人,大熊还喜气洋洋地朝他傻笑。   阴怀江沉默片刻后平静地说了一句:“多穿点好。”   赵乾坤赞同地点头,下一秒被阴怀江扬起的冷风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也多穿点。”他对着那个风流潇洒的背影喊。   阴怀江对身后的声音置之不理,他一条龙哪里会怕冷?   还没等他走出几步,眼睛陡然亮上三分,一片醉人的红匆匆迎上他。   “山月……”阴怀江刚刚唤出声,肩上陡然一暖。   “天凉,当心伤寒。”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人肩窝里,阴怀江忍不住心尖痒痒。   涂山月仔细将大氅拢了拢,两指一挑给阴怀江系了个蝴蝶系。   阴怀江觉得稀奇,手指顺着红色蝴蝶描摹了一番,心里喜欢得紧。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抓起涂山月的手将人往外带。   “跟我来。”阴怀江语气轻快,仿佛要带着人去享受什么世间极乐。   两道红影快速从白之际眼前晃过,白之际疑惑地扬声问:“你们俩不吃饭了?去哪儿啊?”   “年糕可不给你俩留啊!”   阴怀江倒是没带人去什么稀奇的地方,他特意拉着涂山月出来是想让他尝尝一样东西。   “酒?”涂山月讶然,接过阴怀江递来的酒坛子,凑到鼻尖嗅了嗅。   不似寻常酒味,闻起来带了股雪中冷梅的清冽。   “什么酒?”涂山月问。   阴怀江没有立即回答反而让他先尝尝。   涂山月不疑有他,仰头饮了一口。   “什么味道?”阴怀江好奇地问。   涂山月看着他反问:“你之前喝这酒的时候是什么味道?”   “我吗?”阴怀江想了想 “无滋无味,比之白水还不如。”   “不过现在嘛......”   涂山月:“现在?”   阴怀江揭开酒塞,也举坛饮了一口,目光始终未离涂山月,心底亦是满满的涂山月。   阴怀江:“现在则比蜜糖还甜。”   砰地一声,天空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白之际三人捧着年糕跑到门口看。   烟花璀璨,星月辉煌,天下太平。   没有人知道,有一对恋人正在烟花下拥吻。   绚丽耀目的五彩烟花在天空中炸开,就连平日里见不得光的街头暗巷都染上了明亮的光。   东市梁柳巷,一位老妇人步履匆匆疾走在繁华喧闹的街头,她手里提着一盏喜庆的虎头灯,脸上却愁云遮盖。   老妇人眼睛不好,慌忙之间撞到了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也是步态仓促,两人皆未回头,晃眼间就消失在人潮之中。   “狗儿……狗儿……我的孙儿……你在哪儿……”   空荡的暗巷里响起一声又一声嘶吼,老妇人提着虎头灯出现在一处极偏僻的巷尾。   烟花谢幕后的浓浊白烟涌入巷道,将两边狭窄的墙挤在一起,一只黑猫突然窜了出来,绿幽幽的兽瞳死死盯着老妇人。   老妇婻諷人蹒跚着上前,她的声音在颤:“猫儿,猫儿,你看见我的狗儿了吗?”   老妇人一步步上前,黑猫一步步后退,突然,一只虎头鞋突兀地掉了下来。   老妇人眼睛一亮,“狗儿!”她大声喊着,飞快跑进了那条白烟倾盖的昏暗巷道。   黑猫嘶鸣了一声,跳上墙头后消失不见。   巷道里漆黑一片,冷风飕飕,老妇人眼睛不好,在曲折狭窄的巷道里只能摸索着前行,但即使如此,她的脚步依然很快,手里紧紧握着的虎头鞋跟着她蹒跚的步子摇晃。   黑线缝制的老虎眼睛不知何时沾上了两行红色的污迹,晃眼一看,竟像是流出了血泪。   巷道不长,老妇人很快便走到了底,她借着虎头灯上浑浊的光,看见了在角落里的一个人。   看不清脸,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那人背对着她,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是在吃什么东西。   老妇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声:“你看见我的孙儿了吗?”   黑影猛地顿住,空气中窸窸窣窣的咀嚼声也骤然停止。   “我的孙儿叫狗儿,看烟花的时候人太多,他走丢了,我正在找他,”老妇人眼眶湿润,语气焦灼,“你看,这是我孙儿穿的,我给他缝的鞋。”   老妇人将虎头鞋递过去,声音颤颤巍巍:“你看见他了吗?”   “狗儿?”黑影突然出声,是一道娇媚的女音。   “是是,狗儿,他叫狗儿。”老妇人神情激动,“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知道他在哪里,”那道女声温柔极了,像披着糖的砒霜,一步步引诱着来人,“你过来,我告诉你他在哪儿。”   “好好,我过来,我过来,”老妇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的狗儿在……” 第七十九章 感情演着生离死别的人是你啊   声音戛然而止,一只白骨一样的枯手从她的胸口穿过,老妇人怔怔望着他,死不瞑目。   黑影慢慢抬起脸,俊秀清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   他张了张嘴,贴在老妇人的耳边上,声音温柔:“你的狗儿在我的肚子里呢。”   “砰!”天上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明艳夺目的彩光将黑暗照亮。   一条昏暗巷道里,唯一的一盏灯熄灭了,只留下一只带血的虎头鞋。   一个月后,长乐山,凛冬已过,万物复苏,长乐山上终年染雪的枫树林中,一株新芽奇迹般的冒出了头。   阴怀江踩着薄薄一层雪,视野里白茫茫一片,空茫的天与空茫的地融为一体,他和涂山月行走于这方纯白世界,如同两个游离凡尘的魂魄,在历经艰难后终于在世界的终点相依。   这是阴怀江曾经许给涂山月的诺言,如果凃菇山的红枫林是涂山月曾经心里唯一的净土,那阴怀江现在想要将长乐山上的这片红枫林送给他,成为他往后的心之归属。   “山月,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吗?”阴怀江伸手摘下一片叶子,他的声音在冷峭的风里也透着柔软,“长乐山也有一片红枫林。”   涂山月当然记得阴怀江的话,那日凃菇山上的情景此时回想仍然历历在目,他似乎都还能听见当日自己震如擂鼓的心跳,那是他的掌中红霞,那是他的心上人。   “我将它送给你好不好?”阴怀江嘴里问着,手上却是已经将那片火红的叶子交到了涂山月的手中。   他说:“长乐山是我的家,现在也是你的家。”   涂山月握着红枫,手上的温度将叶子上薄薄沾染的雪融掉,沁凉的雪水从掌心一路流过,一直流到了他心尖上,变成了滋养他荒芜灵台的琼露甘泉。   他轻轻拥住阴怀江,低声喃喃:“谢谢你,阿江。”   “你看过太阳刚升起时的模样吗?”阴怀江微凉的下巴轻轻抵着涂山月的颈窝,朗润的声音里带着点诱人的绵软。   涂山月低头看他,两人清浅的呼吸在视线交汇中逐渐变得浓腻黏稠。   阴怀江难以自抑地又凑近了些,在那瓣浅红的唇上落下了一个湿润的吻。   涂山月的耳朵一下子变得通红,环在阴怀江劲瘦腰肢上的手慢慢箍紧。   “阿江,阿江。”涂山月低声喟叹,血色的眼瞳中一片迷离颓靡。   霞光从雪山皑皑中显露,一黑一红两个身影互相依偎着,直至世界的尽头。   等两人自长乐山巅返回“闲人居”时,已然时至晌午,可“闲人居”里却不似往日一样飘出袅袅炊烟,既无嬉笑怒骂之声,亦无舞枪弄剑之响,清清冷冷,倒像是遭了贼。   可试问这普天之下又有哪个贼人敢擅闯长乐山?来“闲人居”的也的确不是什么贼人,而是碎星阁的一个小弟子。   阴怀江甫一踏入房门,便嗅到了一股血腥味,正堂上站了一个人,脸不认识,可那身衣服却眼熟。   阴怀江淡淡扫过一眼后,看向了白之际,白之际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来听。   涂山月比阴怀江晚几步进门,那小弟子一见他,便兴奋地蹦起三丈高。   “涂师叔!涂师叔!”小弟子高声叫嚷。   涂山月步伐稍滞,他下意识地去寻阴怀江,血红色的眼眸中藏着几丝无措。   “方青山,不得无礼。”赵思尧板着脸,神情不悦。   少年人那双明艳的眼睛瞬时灰暗下来,像一头委屈的小狼一样耷拉下耳朵。   “师父,弟子知错了,”他对着赵思尧拱手行礼,紧接着又转动腰身,极为恭敬地朝着涂山月深深作揖,“弟子方青山,见过涂师叔。”   赵思尧的徒弟?阴怀江心生诧异,他从何处拐了这么一只小狼?   方青山似乎带有胡人的血统,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左耳上悬挂着绿色耳坠子,还有用素色绸带系于脑后的黑色卷发。   涂山月对“师叔”这一称谓感到新奇,从前都是赵思尧跟在他身后“师兄师兄”地叫唤,现在赵思尧竟然也能被人唤作师父了,这时他才惊觉,原来时间早就已经在他不经意的时候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距离。   “师兄?”赵思尧见涂山月一直不说话,心里难免疑惑。   “什么?”涂山月抬头看向他。   赵思尧无奈,只得将自己方才的话重复一遍:“青山原本是我一次下山历练时结识的小娃娃,我当日许诺于他,若有朝一日他能来碎星阁寻到我,我便收他为徒。”   原来是这样,涂山月点头。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赵思尧单薄的肩膀,一脸欣慰道:“思尧,你长大了,如今你亦是师父了,惟望你谨记初心,好好教导青山。”   赵思尧瞥了眼身旁的小崽子:“我知道的,师兄。”   涂山月又看向方青山,“青山,你来。”他朝人招了招手。   “涂师叔。”方青山走到他身边,乖乖巧巧地喊人。   涂山月眼尾也带着笑,他从腰间解下一块墨色环佩递给他:“拿着,这是师叔给你的见面礼。”   方青山受宠若惊,犹疑着不敢接:“我……我……师父……”他实在不知怎么办,只得转头去向赵思尧求助。   赵思尧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小子,还不快谢谢你涂师叔?”   少年人的情绪永远最鲜活,在得到赵思尧的首肯后,方青山欢天喜地接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礼物。   “谢谢涂师叔。”朝气逢勃的少年音将满屋子的沉闷染上了些许欢喜的笑声。   白之际掏了掏耳朵,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他对着那个自进门便叽叽喳喳的小孩儿实在提不起兴趣,或许这便是他不喜孩童的原因,着实过于吵闹。   “好了,好了,” 白之际难以忍受地打断了三人,他斜斜靠在椅背上,凉凉说着,“你们到底还说不说正事了。”   阴怀江皱眉,听白之际的言下之意,除了赵思尧拐了个小孩外,竟然还有其他的事情?   “确有一事。”此时一直静坐不语的赵乾坤开口接上,“碎星阁出事了。”   阴怀江眼神一凛,赶忙去看涂山月,涂山月却是没什么反应,那张脸冷冰冰的,就好像“碎星阁”从来就与他无关。   赵乾坤心里也清楚,此时的涂山月已然无心再去理会碎星阁的任何事情,他自己也没脸去要求涂山月为碎星阁做些什么。   之所以将此事告知二人,无非是想让他们知晓碎星阁当下的困境和他将要做出的抉择罢了。   “李莫萧死了,碎星阁没有了掌权人,一夜之间竟成了众矢之的。那些平日里隐匿于暗处的魑魅魍魉,纷纷趁虚而入,意图搅乱这一池水。”   赵乾坤的声音低沉,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此次,青山之所以冒险前来,就是因为昔日李莫萧座下的三弟子邬戚风反叛,竟然趁着王、周二位长老闭关之际,将众多弟子打伤囚禁,妄图篡夺掌门之位。”   “要不是诸位师兄弟们拼死相护,青山才侥幸逃脱,找到机会来给我们报信。”赵思尧补充说道,随即,他转向白之际,深施一礼。   “当然,青山能顺利到这闲人居来,还要多谢白前辈仗义出手,要不是您在后山里捡到了这小子,恐怕他就已经让狼妖给吃了。”   白之际闭目养神,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罪过罪过,打杀了那些狼妖,我恐怕得吃三天的素斋了。”   阴怀江冷嘲了一声,斜眼看他:“怕不是狼肉烧得素菜吧?”   白之际闻言,微微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知我者莫过阿殷也。”   沉闷的气氛被两人一打岔,竟也活络了几分,赵乾坤绷了半日的脸也在此刻露出了些许笑意。   “山月。”赵乾坤喊了一声,这一声里有无奈,有欣慰,有说不清的情谊。   他看着涂山月,眼中情绪纷杂,但最终都化作了一声长叹。   “我和思尧马上就要启程,碎星阁遭逢劫难,我作为一派之长,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门中子弟受难,你明白的,是吗?”   涂山月淡淡笑了下,没什么起伏地说:“长老此去万事顺风。”   赵乾坤心中五味杂陈,虽然他知道涂山月于碎星阁已无情义可讲,但亲耳听见他说出口,还是免不了心中难受。   赵乾坤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但他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终究是碎星阁负了他。赵乾坤在心中叹息。   “好了,爹,咱们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就别整的跟生离死别一样了嘛,”赵思尧嘟嘟囔囔的埋怨。   “走了走了,”他又去扯赵乾坤的袖子,“早点完事我们早点回来。”   赵思尧被自己家的傻大儿弄得有些心烦,他有些烦躁地丢开那只扒拉他的手,却不想一回头就看见那个躲在他背后偷摸着哭的人。   “爹,快走吧。”赵思尧瘪着嘴催促,缠在眼睛上的白绸子洇上了一点湿痕。   赵乾坤:“……”感情演着生离死别的人是你啊。 第八十章 回来的人   三月初的风依旧冷峭,涂山月站在山巅上,静静俯瞰下面,在一片白雪茫茫中有三道黑影在他的视线里慢慢远去,那黑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料峭风霜中。   涂山月终于敛下眼眸,转身却撞进了一席墨色中。   “阿江。”他情不自禁喊道,清冷的声音里带着眷恋缠绵。   阴怀江笑得温柔,走过去,拉着涂山月一起坐到了山崖上。   遗落在雪地上的一串黑脚印异常显眼,阴怀江看了会儿,明知故问道:“他们走了吗?”   “走了。”耳边冷淡的声音被风吹散。   阴怀江撑了撑腰,手枕在后脑勺上,干脆在雪地上躺了下来。   头顶的天灰暗昏沉,从天上掉落的雪透亮晶莹,阴怀江偏头看着涂山月,好似随口一说:“山月,你说李莫萧真的死了吗?”   闻言,涂山月轻轻拧起眉头,眼神在白茫茫的雪上飘忽,仿佛自言自语道:“他死得太轻易了。”   是啊,李莫萧死得太容易了。   阴怀江眼眸微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李莫萧那样的人怎么肯轻易去死?   “若是没死,那就再杀他一回。”涂山月轻飘飘地说着,血红的眼瞳中尽是冷漠。   “山月,明日我们下山吧。”阴怀江突然说。   涂山月诧异地回头。   可阴怀江却闭着眼睛,语气幽幽:“赵思尧那臭小子走的时候忘了带药,白之际让我们给他送去。”   阴怀江犹自说着,却不知涂山月的心思已经被他那两瓣粉色的唇诱去。   一片雪落了上去,沉在眼底的欲望被勾起,涂山月倾身,冰凉的唇贴上了那片薄热的粉色花瓣。   阴怀江眼睫颤动,双手勾住涂山月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赵乾坤带着赵思尧和方青山二人披星戴月,终于赶到第二日寅时前到了碎星阁。   天还未亮,整个碎星阁只有摘星楼上点了一盏灯。   赵乾坤隐在暗处,他看着那点灰黄的光,心情沉重。   “师祖,师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方青山猫着腰躲在一处矮坡后,小声问。   赵乾坤和赵思尧却都没有开口,方青山心下有些急,迫切地提高了嗓音:“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吗?倒不如趁着夜黑风高,杀进去!”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方青山仿佛沸水中的一只青蛙,被胸中的恼怒激地吱哇乱叫。   “蠢蛋!”赵思尧冷声低斥,在方青山的额头上狠狠敲了下,“你当邬戚风他们是死人吗?”   方青山梗着脖子,语气委屈:“那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我定要杀了邬戚风给师兄们报仇!”小狼崽神情倔强,可眼睛却湿漉漉的。   赵思尧一时沉默,片刻后,他伸手揉揉了那头倔强的小狼。   “青山,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正因如此,我们才不可胡来,”赵思尧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相信师父,我们一定会为他们报仇的。”   “嗯!”方青山重重地点头,别开眼,遮住了自己发红的眼眶。   沉闷的空气里突然响起一道凉飕飕的声音。   “你们觉没觉得有些不对?”赵乾坤压低了嗓子,飘忽不定的声音在冷幽幽的风里显得有些渗人。   方青山顿时紧张起来,他悄悄贴近赵思尧,狐疑地盯着四周。   “哪里不对?”强装镇定的声音贴着他的牙缝飘了出来。   “太安静了。”这次回答他的是赵思尧。   “啊?”方青山脑子有些混乱,为什么安静也有错?   “不该这么安静。”赵乾坤紧跟着说。   “啊??”方青山眉头的竖纹几乎能夹死苍蝇,他完全听不懂这两个人的话。   “师父,师祖,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赵思尧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问道:“青山,如果你是邬戚风,你会在控制了碎星阁之后不留一人值守吗?”   方青山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当然不会,我要是他,我肯定里三层外三层将碎星阁围成个金钟罩,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是啊,”赵思尧赞同的点点头,“就连你都能想到的事情,邬戚风又怎么会想不到?”   方青山听着这话莫名其妙的有些别扭,但他师父说的可不都是大实话吗?   那现在为什么碎星阁里连一个值守的人也看不见?莫非是又出了大变故?   “极有可能。”赵乾坤冷不丁开口。   方青山这才发现原来他竟然不小心将自己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索性如此他便再问:“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碎星阁的变故已然超脱了赵乾坤的掌控,他们不能干等下去了。   “我们必须要先弄清楚现在的碎星阁到底发生了什么。”赵思尧沉声说着,他的想法和赵乾坤不谋而合。   “我们需要一个人去碎星阁探探,青山,你敢去吗?”赵思尧喑哑的声音听着似乎像快要拉断的弦。   方青山盯着他苍白的面孔,莫名觉得在那条白色绸带下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那双眼睛好像能看穿他的心。   “我敢。”方青山郑重道。   “好!”赵乾坤对方青山毫不犹疑的回答感到满意,手掌摊开,一把银丝拂尘凭空出现,他将拂尘递出去, “青山,你拿着我的拂尘过去探探,在关键时刻,它能救你的命。”   赵思尧嘴唇动了两下,他似乎想要阻止,但不知为何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方青山郑重地接过拂尘,躬身稽首:“青山必定不负重托。”   “注意安全,若情况有异,立即撤回。”赵思尧不放心地叮嘱。   方青山拿着拂尘的手摇了摇,后脑勺上束着的狼尾在风里飘。   “师父,我记住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着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可方青山却还没有回来。   赵思尧不由得心焦如焚,几次询问:“青山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应该没有大碍。”赵乾坤依旧是这个回答,但若是赵思尧能看见的话,就能发现赵乾坤的神色远没有他的语气那般轻松。   “那他怎么还不回来?”赵思尧不依不饶,“爹,你能感应到拂尘有异样吗?”   赵乾坤摇了摇头,随即又意识到赵思尧的眼睛看不见。   “我感应不到。”他语气凝重地说。   但这就是问题所在,既然拂尘没有异样,那方青山到底又被什么绊住了脚?   “我们不能等了,”赵思尧语气坚定,“拂尘没有发出示警,只能说明拿着拂尘的人没有性命之忧,但若是拂尘被人夺去,我们又怎能知道青山的真实境况?”   赵思尧说的不无道理,邬戚风的修为可比方青山高出好几个等级,若真是在打斗中拂尘被抢也不是不可能。   “好吧,”赵乾坤妥协了,“我去探探情况,你留在这里。”   “为什么?”赵思尧语气急切,“我也要一起去!”   “胡闹!”赵乾坤厉声呵斥,严肃地警告他,“你给我乖乖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听到没有?”   赵思尧愣了,这还是赵乾坤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爹?”他轻声喊着,苍白的脸上露出迷茫和委屈。   赵乾坤长叹了口气,宽厚的手掌在赵思尧的头顶揉了揉,语重心长道:“思尧,你留在这,若真的有事,你去长乐山找你师兄,他不会不管你的。”   “我知道了,”赵思尧低声轻语,缠在眼睛上的白绸又洇上了一点湿痕,他抓着赵乾坤宽厚的手掌,细细叮咛,“爹,你一定要小心,我在这等着你们。”   “好了,臭小子,别再偷偷掉猫尿了。”赵乾坤好笑地看着他,粗粝的拇指轻轻将赵思尧脸上的湿痕揩掉,“我走了,你乖乖待着。”   赵思尧安静地等着,他一个人守在那个矮山后苦苦煎熬,终于在他忍耐不住想要冲过去的时候,有人回来了,可回来的却不是赵乾坤。   “师父,我来接你了。”方青山的声音钝钝的,调子上扬却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   赵思尧躲开伸过来搀他的手,警觉地问:“你的声音怎么了?我爹呢?他为什么不来?”   方青山动作定在了原地,一板一眼道:“师祖和周、王二位长老联手,已经镇压了邬戚风的叛乱,但门派内损失惨重,师祖一时走不开,所以让我来接你过去。”   “那你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赵思尧心中已然信了七分,但仍然追着一点可疑处问。   “师父,”方青山拖长了调子,脸上努力挤出九分的怨怼,“我不小心着了邬戚风的道,被木偶咒囚了一会儿,等师祖救我出来的时候,我就成这幅模样了。”   真的是他说的这样吗?赵思尧微皱着眉头,不知为何,他心里始终莫名地慌。   “我们快走吧,”方青山又去扯赵思尧的袖子,面无表情地说,“不然师祖该等急了。”   赵思尧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但方青山仍然不管不顾地擒住他的手腕将他推着往前走。   赵思尧沉默地跟着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又仿佛随口一问:“青山,你师祖给你的拂尘呢?” 第八十一章 你师傅呢?   “师祖拿走了。”回答他的声音带着怪异的转折停顿,反倒真像是一只刚学会说话的木偶。   赵思尧的心沉下了底,看来他爹和方青山两个人都出事了。   那现在拉着他的这个“人”又是谁?   他不动声色地凝神观察,因为失去了眼睛,赵思尧的五感变得异常灵敏,他能听到“方青山”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也能感受到“方青山”身上独有的灵力气息。   而这种种无一不在告诉他眼前的人必定就是方青山无疑,可他脑子里却又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否认。   他不是方青山,方青山是一只温柔的小狼,不会如此的粗鲁。   赵思尧突然有些恼怒,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生得一副玲珑心窍,眼前的混乱或许就是敌人为他专门准备的圈套,可他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清醒地走进他们为他准备的牢笼。   赵思尧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若是师兄或者阴大哥在就好了。   突然,赵思尧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借着衣袖的遮掩,右手悄悄勾勒出几个奇怪的符号,而后手掌一挥,那些符号便化为光点,随着冷风飘走。   “师父,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不知为何方青山突然开口,他转过头,盯着赵思尧看,那双毫无生气的黑眼珠在一瞬间闪过浓烈的情绪,却马上堙灭无踪。   “师父,你们马上就可以团聚了,真好啊。”最后三个字带着明显的情绪,那几乎喟叹一般的满足感听得赵思尧心里不适。   赵思尧还在琢磨着该如何回应,“方青山”却因为他的短暂沉默而变了脸。   那张苍白的青涩面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怒意。   “你不高兴吗?师父?”诡异的语调从“方青山”的喉咙里碾出来,他攥着赵思尧的手慢慢收紧,直将那脆弱的手腕捏出一圈红痕。   赵思尧疼得想骂人,可面上却不得不摆出一副欣喜激动的模样。   “我当然高兴,青山,我们快快去吧。”赵思尧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拽了拽自己的手,没拽动。   * 他娘的!赵思尧心中怒骂,到底是哪个龟孙占了这身狼皮?!   二“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半个时辰后,方青山终于停下。   “到了,师父。”方青山毫无起伏的说着。   面前矗立的青铜门被缓缓打开,沉闷的转轴声一下下敲在赵思尧的心上,他嗅到了从门里涌出的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赵思尧深吸了口气,迈开步子坚定地走进了那道未知的门。   青铜门重新关上,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滩血从门缝里缓缓流出。   彼时,阴怀江已经从白之际那里装了一袋子草药,涂山月则早早的便在门外等着了,正如昨日阴怀江说的,他们要去给赵思尧送药。   “真要走?”背后响起的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成功阻止了阴怀江跨出大门的脚。   阴怀江回头,新竹编的躺椅在院子里摇啊摇,白之际舒服地躺在上面,脸上盖着一把蒲扇慵懒的像是在晒太阳。   有时候阴怀江真的很难不去怀疑他的这位小师兄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有正常人会在天上下着雪的时候端一把椅子出来淋雪?   哦,不,至少他还知道用一把破扇子遮遮脸。   “问你话呢?”蒲扇下伸出一只幽怨的眼睛,白之际戏谑地看着他,打趣道,“龙聋了?”   阴怀江忍住了踹翻那只摇摇椅的冲动,冲着躺椅上的人摆了摆手。   “不送。”他甩上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藤椅霎时不动了,从天上欶欶掉落的雪很快将蒲扇上青绿的扇面盖上一层糖霜一样的白。   又过了一会儿,那藤椅重新晃悠起来,蒲扇下传出一句几不可闻的嬉骂。   “小白眼狼。”   阴怀江并不知道门内人在怎么的诽腹自己,出了门后,他便脚步不停地去找涂山月。   还没走出几步,涂山月已然在等着他了。见阴怀江出来,涂山月也匆匆迎上去。   “我们走。”涂山月冷着眉,言语间似乎有些着急。   阴怀江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警觉地问:“怎么了?”   涂山月并没有开口,他摊开右手,一枚暗金色的咒文骤然浮现。   “他们出事了。”涂山月的声音微冷,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   阴怀江审视着那枚发光的咒文,眉心轻轻拧着,有些疑惑地问:“只凭它,你就能知道他们出事了?”   葱白的五指慢慢捏紧,涂山月看着消散在他掌中的咒文,声音冰冷:“这是我教给思尧的法咒,我和他曾经约定过,若有一日他遇上了大|麻烦,就用此法咒来通知我。”   原来如此,阴怀江暗暗点头,如此说来,赵思尧他们十有八九是有危险了。   “既如此,我们便快马加鞭。”话音落,两道身影化作流光飞过。   长乐山和碎星阁分属南北两方,其间绵绵山川数万里,因此即便阴怀江和涂山月二人马不停蹄地赶,也只在日落前堪堪抵达。   刚一踏入碎星阁的地界,阴怀江就嗅到了空气里飘散的血腥味儿。   那味道并不浓郁,但却几乎无孔不入,甚至于那些地上长的草杂也沾上了腥气。   “怎么这么安静?”阴怀江低声喃喃,心中却更是警惕。   若按照方青山的说法,是邬戚风趁着周、王二位长老闭关之际,强行占了碎星阁,那他更应该审慎警惕才对,就算不能重兵把守,也绝不会防守松懈到让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这其中到底又有那些蹊跷?   阴怀江一时参不透,眼下的这般情景,竟然又让他想起了李莫萧身死那日的场面。   明明是他亲眼看见李莫萧被涂山月的血莲刺穿了心脏,事后也是他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可不知为何,在这一个月里,他每每想起那颗头颅上死不瞑目的眼睛,总会觉得那双眼睛还是活的,李莫萧还没有死。   阴怀江轻轻摇了摇头,暗笑自己何时也学得这般杞人忧天,待他摒弃掉脑中的浮想联翩时,再去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才发觉昔日荣光耀耀的碎星阁如今已经成了“落拓举子”毫无往日风光。   沉寂、落寞,这是阴怀江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   他还记得上一次自己抬头望着那白玉匾时的情景,当日“碎星阁”三个字在高阳烈日之下熠熠生辉,可现如今,天黑地暗,鎏金书写的字落了华彩,只剩下苍白的笔书。   “山月,那里是有一个人吗?”阴怀江眯着眼,望着白玉梯上的黑点,不确定地问。   “是方青山。”涂山月声音悠远,好似叹息一般。   方青山?阴怀江的眼神变得捉摸不透,赵思尧刚给他们发了求救信号,方青山就大摇大摆的出现了,这合理吗?   “那我们就去会会他们。”阴怀江语气幽幽,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二人朝着白玉梯走去,才踏上一步,立在青铜门前木偶一样的方青山猛然炸醒。   方青山机械地转过脖子,灰白的瞳孔在一瞬间闪过无数情绪,最终定格在一种怪异的兴奋上。   他的嘴角慢慢拉开,浑身僵硬的骨头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动。   阴怀江每踏上一步,方青山脸上的神经就跳动一下,等两人走完半程时,方青山已然成了“活人”。   他似乎才认出玉梯上的面孔,眼中的迷茫警惕变作惊喜欢悦,眼睛一扬,提着衣摆便急匆匆冲下去。   “师叔!阴先生!”   “师叔!阴先生!”   方青山不带喘气地喊,脚底仿佛蹬了只风火轮,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冲到了两个人的面前。   “师叔!阴先生!你们终于来了!”少年人的大嗓门叽叽喳喳的叫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可他对面的两个人,却冷淡得格格不入。   “青山,你师父呢?”阴怀江瞥了眼紧闭的青铜门,声音里带着淡淡的不满,“怎么不见他来迎我们?”   “师父……他……”方青山支支吾吾,他心虚地瞅了瞅涂山月,神情落寞又自责,“师父和师祖为了救我都受伤了。”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方青山不安地扣着手指,头埋着,像个犯了错的小狼。   “这样啊,”阴怀江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又似埋怨一般叹了口气,嗔怪道,“这个臭小子,还真不让人省心。”   “阴先生,”方青山声如蚊蝇,眼巴巴瞧着阴怀江,呐呐道,“都是我的错。”   “罢了罢了,他总归无甚大碍,”阴怀江似是无可奈何,他摆了摆手,极自然地搭上婻諷了方青山的肩膀,“思尧既做了你的师父,救你也是理所应当,你无需过多自责。”   方青山埋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行了,你快带我们去看看你师父吧。”   骨节分明的手在方青山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方青山抬头,对上了阴怀江那双黑幽深沉的眼。   木偶人并不知道人心的诡谲,它只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让它忍不住沉溺。   “好,”方青山呐呐开口,眼神迷离,“师叔,阴先生,请跟我来。”   青铜门打开,阴怀江和涂山月同时抬脚踏入,眼神交错一瞬,彼此心念皆明了。 第八十二章 何人擅闯禁地   时隔半年,涂山月又一次踏入了这个他最熟悉的地方,一花一木一草,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   风拂过耳畔,他似乎听见了一阵悠扬清脆的铜铃声。   一抬眼,又看见了那座瑰丽雄壮的摘星楼,那个他曾经仰望向往过的地方。   梦入琼楼欲揽天,手可摘得月中仙。   涂山月眼睫垂下,敛下了眼中一刹的落寞。   铜铃声依旧在响,可他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青山,你是特意在山门外等我们的吗?”走了半晌,终于有人打破诡异的沉默,阴怀江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方青山头也不回,钝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是师父吩咐我去迎接师叔和阴先生的。”   “哦~”阴怀江似乎恍然大悟,但马上他又拧起眉,疑惑道,“那你师父又是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来找他呢?”   前面的人停下来,方青山回头,幽幽地盯着阴怀江,脸上扬起一抹天真无邪的笑:“不是师父传信给师叔的吗?”   未等阴怀江有所反应,方青山又开始往前走,绕过弯弯曲曲的通幽小径,又穿过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山月,这条路是通到何处的?”涂山月的识海里响起阴怀江的声音。   阴怀江一脸冷肃的看着前面那个略显僵硬的背影,心里胡乱想着,该不会“方青山”要把他俩领到荒山暗杀了吧   涂山月也觉得奇怪,他在碎星阁生活了将近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   “我也不知道,”涂山月有些郁闷,识海里的声音带着一点困顿,“我从未走过这条路,也从不知在碎星阁里还藏了一个这样的地方。”   这就奇怪了,阴怀江眼中疑惑更甚,但细想却又觉得合理。   赵思尧两人被人处心积虑的骗来,背后的人总得给安排一个隐蔽之处藏匿,如若不然,岂不是轻易叫他们救了去?   如果不是刚才他在门口就已经控制了“方青山”带他们过来,这地方,若是他和涂山月自己找,恐怕还真是找不到。   前面的方青山加快了步子,阴怀江也不得不快走起来,行走之间却偶然瞥到了落到地上的影子。   落日之下,细长的影子在黑暗里蛰伏,随着他的走动,那个细长条也跟着脚步起落,只是细看之下那片扭曲的阴影里似乎偶尔会冒出一两个奇怪的刺状凸起。   铜铃音响了一声,影子里那几根冒头的刺缓缓滑入黑暗,与那长条的影子融为一体。   阴怀江移开视线,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正当此时,狂气四起,凌厉的杀气仿佛从天外来,风浪卷起树上的针叶化作一把巨剑直直朝着阴怀江三人劈下!   一道威严的女声响彻天地。   “何人敢擅闯禁地!”   涂山月眸光一冷,窄袖翻飞,一道霓虹光刃悍然迎上。   带着杀气的红光将巨剑拦腰砍断,万数针叶瞬间裂成碎末飞散。   紧接着,阴怀江击出一青剑,剑刃青光化作飞龙奔袭,须臾间,将虚空撕碎。   隐在虚妄空间的人瞬间暴露,王浮图神色大变,脚下腾挪,飞身避开了致命一击。   “孽畜!”女人眉眼狠戾,红唇中吐出一串晦涩咒语。   登时,有八卦金光法阵显现,自王浮图为中心,黑白二色分列两边,阴鱼、阳鱼盘在她的脚边游弋。   王浮图冷艳的脸上带着漠然,手腕上的玉石珠串闪起荧惑蓝光,两指作剑诀指向阴怀江,她红唇轻启:“阵……”起   最后一字尚未落下,却被一人猛地打断。   “弟子方青山,拜过长老!”方青山跪地高呼,“弟子无意擅闯禁地,只是师父危在旦夕,而师叔远道而来,弟子便想带师叔一同探望,还请长老明鉴!”   “师叔?”王浮图冷眉轻蹙,疑惑地朝旁边看过去。   “山月!”冷凌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外的欣喜。原本凌厉的眼神也在转瞬之间变得柔和。   王浮图看着涂山月,好似叹息一般地说:“你回来了。”   阴怀江心下诧异,事情的发展远超他的想象,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将整件事推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涂山月,却发现涂山月的表情似乎也有一瞬的松动。   “王长老,”涂山月终于开口,言语间已经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面对王浮图,他的身上似乎出现了一点昔日的朗月清风。   “许久不见,王长老可还安好。”涂山月似乎是随口一问,可他神情里的关切却又不似作假。   王浮图从天上落下来,脸上带起一抹无奈的笑,眼中有疲累。   “自从掌门师……李莫萧身死后,碎星阁便成了众矢之的。邬戚风更是趁着我和周师兄闭关之际趁乱反叛,碎星阁的百年基业差点就被那贼子窃夺。”   说到这,王浮图脸色铁青,眼中的冷光仿佛能刺人,她的手紧紧握成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遏制住她心中的愤怒。   不过这样的状态也仅仅维持了几息,她继续说着,狠戾的眼神一点点柔化,变成了对口中人的感激。   “幸好赵师兄及时赶到,和思尧、青山一起带领门中弟子共同御敌,又将邬戚风生擒,这才不至于让碎星阁落入歹人之手,只是,……”王浮图停顿了一下,神情带上了一股悲伤和惆怅。   “赵师兄和思尧也因此重伤,我这才不得不将他们安置在禁地之中,周师兄也一步不离的救治照料二人。”   说完,王浮图便有意想去看涂山月的反应,可让她失望的是,涂山月虽然面上已有几丝动容之色,但实际上她从那双血色的眼睛里还是看不到任何温度。   王浮图心下凉了三分,但她还是挤出了几分笑:“只是我着实想不到,山月还肯踏入碎星阁,想来必定还是念着与我们往日的情谊吧。”   涂山月依旧一派冷然,只是当他再开口时,冷肃的声音里还是能明显感受到些许的温柔。   “山月幼时承蒙长老们关照,大恩自是不敢忘,我来也是因为放心不下思尧,今日擅闯禁地,还望长老见谅。”   说着他便对着王浮图躬身行了一礼,做足了谦虚的姿态。   “无妨,”王浮图洒落地挥挥手,笑着说,“你本就不是外人,今日之事也是情有可原,无需自责。只是,师兄和思尧伤势未愈,今日实在不能见你。若不然……”   话说一半拐了个弯 王浮图目光炯炯地盯着涂山月,商量一般地说:“你在碎星阁多住些日子,等他们脱离了危险,你再去看望也不迟,届时你周师叔也好与你一续。”   涂山月回之一笑:“那就叨扰了。”   王浮图喜笑颜开,马上善解人意道:“你也奔波了一路,想必累了,先回清院歇息吧。”   涂山月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意思:“也好。”   阴怀江如隐形了一般站在两人边上,他默默看着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寒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但他此时也只能隐忍不发,心下想着等和涂山月独处时再问。   “我们走吧。”涂山月转身对着阴怀江轻声说,眼里一瞬闪过万般情绪。   阴怀江沉默着点头,随即跟着涂山月离开。   王浮图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两道人影,直到两人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那双温柔的眼神才一点点狠戾起来,脸上的笑褪下,露出残酷的冷漠杀意。   或许是碎星阁遭了难的缘故,偌大的门派里见不到几个人影,阴怀江和涂山月并肩行走在一树蓊郁廊道里。   太阳已经落了山,走廊两旁的石灯散发出昏黄的光,将地上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和爬上廊的乌藤一起,融进了黑暗中。   “你不想问问我吗?”空旷的空气里响起一道疑问。   阴怀江的思绪从地上的影子里被拉出来,他望向涂山月,一本正经地问:“你想要我问你什么?”   涂山月想了想,说:“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嗯……”阴怀江故作思考,片刻后拐弯抹角地问,“你和王浮图很熟?”   涂山月转头看他,眼睛里带着困惑:“为什么这么说?”   阴怀江眨眨眼:“就……嗯……”他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说不出来。   涂山月若有所思,突然凑近阴怀江,直勾勾地望着他:“是因为我和她说的话吗?”   阴怀江破罐子破摔:“是。”   “不熟。”涂山月毫不犹豫的回答。   阴怀江眉头微蹙:“那为……”   “为什么她却对我很热情?”涂山月抢先一步替阴怀江说完了话。   阴怀江点点头,这确实是他觉得很可疑的地方,按理说,王浮图与涂山月之间并没有她口中的那些所谓的情谊,那她又为何要刻意来和涂山月套近乎?   “或许是试探,”涂山月语气很轻,莫名透着一股的寒意,“又或许是她想让我们降低戒备。”   阴怀江嗤笑了一声,眼中带着不明的意味:“那他们可还真是有心了啊。”   先是方青山,然后是王浮图,不外乎就是想拿捏着赵思尧和赵乾坤这两个人质,将他们留在碎星阁里。 第八十三章 夜探禁地   其实阴怀江倒是觉得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心机,就单单冲着赵思尧,就算前面摆的是火坑,涂山月也会跳上一跳的。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阴怀江突然问。   “什么?”涂山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阴怀江轻笑,继续逗他:“你不是要我问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吗?”   涂山月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廊檐,一直看到了摘星楼,耳边似乎又听见了铜铃的响声。   “我要救他们。”他说。   “好,我们一起救他们。”   虽长路漫漫,但终归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到了清院门口。   阴怀江久违地闻到了一股竹子的清香。   一抬头才发现,竟有三两株绿竹已经长得比墙垣还高了,那些深绿色的叶子错落有致的点缀在白墙上,与墙缝里偶然生长的野花交相辉映,这座空了数月的院子就这样神奇的被这些东西注入了鲜活气。   万千思绪在胸中交织,涂山月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言语仿佛在舌尖打转,可又寻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   他的目光凝于匾额之上,那两字墨迹犹新,是他亲笔所题。视线又落回到眼前那扇紧闭的门扉上,门里的一花一草皆是他亲手栽种,站在门口,他仿佛都能听到院内花草的呼吸。   清院,一个名字,却不仅仅是名字,它是涂山月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前半生情感与记忆的羁绊。   “走吧,我们进去。”涂山月推开了门,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似乎是害怕自己的到来会惊扰了园中的一切。   阴怀江落后一步,转身关门时,鬼使神差地往门檐上望了一眼。   他的眼力极好,很容易就能看见蜷缩在巢穴里的一团小小的毛绒脑袋。   一进门,阴怀江三步并作两步,迫不及待地朝着院子里的大水缸走,他心里还惦记着一个小东西。   “小胖子。”阴怀江熟稔地喊着,手指伸进水里搅了搅。   安静的水面霎时荡起细纹,轻柔的水波从缸底卷起一个浪,慢悠悠地打在他的指头上,一抹红色出现在晃荡的水波下。   阴怀江眼中笑意更甚,手指往水下伸去,摸到了一个冰凉的、柔软的胖鱼脑袋。   胖胖的鱼头跟着阴怀江的手指冒出了水面,阴怀江凑进了那颗圆润的红色,压着嗓子小声说:“小胖子,这次换我来带你走了。”   红色锦鲤似乎听懂了,漂亮的长尾巴猛地甩出水花,它绕着阴怀江的手指不停地转圈儿,那迫切的模样与它在魇世里给阴怀江引路的时候一模一样。   “它还在啊。”几乎慰藉一般的感叹从身旁传来。   阴怀江闻到了淡淡的冷梅香,他没回头,继续逗弄着水缸里的小胖鱼。   “当初我是在碎屏山的湖里将它钓上来的。”涂山月说着小胖鱼的来历,声音里带着笑,一只手随意地靠在缸沿上,手指在水里拨动,搅起了几弯浪。   小胖鱼聪明的仿佛开了灵智,涂山月的手一下水,它就识别出了自己真正的主人,立马蹦跶着跃过去,在那根葱白的手指上欢呼雀跃,红色的鱼尾巴都快甩出残影了。   阴怀江头一次在一条鱼的身上看出谄媚,不由地轻笑,难得调侃了一句:“还是山月惹人爱。”   涂山月意外的没有反驳,手指拨动水浪的动作更大了几分,小胖鱼摇着尾巴,突然铲起一泼水,尾巴用力一甩,竟全拍到了涂山月的手背上。   拨动水花的手一顿,涂山月新奇地看着锦鲤的两只圆咕隆咚的大眼睛,他似乎领悟到了它的意思。随即手指动起来,一条条水浪接二连三地泼出去。一人一鱼莫名其妙地玩起了奇怪的泼水游戏。   阴怀江盯着水面上波动的影子出神,隐在水下的手悄悄展开,将他眼中一人的轮廓紧紧攥在了手心。   月上柳梢,万籁俱寂,一切都在黑暗中显形。   阴怀江掐着点吹灭了房中的蜡烛,等他猫着腰做贼一样摸到涂山月的屋门时,涂山月已经在等着他了。   阴怀江冲涂山月招手,做了一个口型:“走。”   最后一盏灯熄灭,两道黑影鬼魅一样的在夜色中消失。   碎星阁东南角,一只挂在檐角的铜铃响了一声,灰白的月光穿过树隙照出了两个在院墙下鬼祟的影子。   巨大的古柏下,衣角与枯枝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的,黑暗里传出两个人模糊的对话。   “你行不行?”阴怀江蹲在树后,压着嗓子问。   涂山月漂亮的手指翻飞,金光萦绕在指尖上,跟着手上的动作不断变化,他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环境里却尤为清晰。   “马上好了。”   话落,一张灵符凭空出现,那灵符不似寻常,竟然有两种颜色,一半血红,一半赤金,神秘的符文被镌刻其上,轻易就能感受到其中的玄妙莫测。   涂山月左眼半睁,视野里黑色的一片在转瞬间被置换成灿金,不过三尺的距离,密密麻麻的金线几乎铺了一层,而这些都是为眼前这座小院设置的禁制。   这座小院,就是王浮图口中的禁地,所谓的赵思尧和赵乾坤养伤的地方。   白日里被王浮图打岔,阴怀江和涂山月没能进入到这里,到了晚上,他们自然要来探一探。   涂山月凝神观察着那些跳动的金线,指尖一点红光跃出,一层淡淡的红膜将金线虚虚罩住。   而后手指小心地挑起一根金线,指节慢慢拉伸,将金网拉开了一个小口子。   可还没等他松口气,那金线却猛地弹回。   刺目的金光炸开,涂山月半睁的左眼被强光刺激,椭圆瞳孔骤缩,变成一条深红的竖线。   “怎么了?”阴怀江心里一紧,这小院看似寻常,可其中却隐藏着巨大的危险,他怕涂山月逞强而不顾自己的安危强行破阵。   不过好在只是虚惊一场,那道无比强劲的金光也只在他碰触到金线的一刹那出现,而后便如昙花一现般失了力道与威压。   涂山月忍着左眼的刺痛,伸手硬生生将那面金网撕开了一条缝。   “我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涂山月的声音很冷,很沉,面前那座灿金绚丽的金屋也遮不住他眼底的幽冷黑暗。   他神色凝重地对阴怀江说:“进去之后,无论找没找到思尧他们,一炷香一过必须马上撤离,如若不然这些禁制就会触发警戒机制,将我们困在这里。”   “好。”阴怀江正色起来,心下却沉了几分,看来背后的人在这个“禁地”上花了不少的功夫,居然连山月都不能将这些法阵解开。   “你跟紧我。”涂山月冲着阴怀江小声嘱咐。   说罢,两人即刻动身,涂山月走在前面,手指细腻地拨开那些挡路的金线,而阴怀江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原因无他,在阴怀江的眼睛里就只能看见涂山月指尖上的红色在虚空舞出的一道艳丽轨迹,他根本就不能看见涂山月看到的东西。   反正他对于解阵一事也无可奈何,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便只有乖乖跟着走了。   一段三尺长的路,两人硬生生走了半炷香,这下就连一向淡定的阴怀江也忍不住着急了。   涂山月阴沉着脸,在阴怀江看不见的空间里将最后一根金线撩开,他先踏过去,收回手的一刹,悄无声息地将左眼上坠落的一滴血红抹掉。   “小心。”涂山月再一次言简意赅地提醒。   随即伸手一推,木门缓缓打开,腐朽沉闷的门轴声敲在耳廓里,无端生出一丝瘆人的诡异。   一进门,一股阴邪气便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这偌大的院落里黑压压一片,就连天上的月亮也照不进一点光,仿佛有人拿着厚厚的黑布将这里整个盖住了似的。   置身其中,阴怀江才发觉自己也被这深渊一样的黑暗影响了,胸中生出强烈的沉闷不适感。   他留心着涂山月,发现涂山月的表情也很勉强,冷淡的眉紧紧拧着,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阴怀江捏了捏他的肩膀,关心地问:“无碍吧?”   涂山月轻轻摇头,快速在自己的天灵穴点了三下,强力镇压住心中的暴戾。   他看着四周阴冷的黑暗,声音冷凝:“这里布下了诛妖阵。”   阴怀江眉心一跳。   “不过,布阵的人道行不高,虽名诛妖,对你我却无性命之忧。”涂山月紧跟着说完。   阴怀江刚吊起来的心一下子落了一半。他可不想再领教一次诛妖阵的威力了。   “话随如此,但我们还是得小心行事。”阴怀江谨慎地提醒。   涂山月颔首,随即道:“时间不多了,我们分头去搜。”   “好,半柱香后在这里会和。”阴怀江快速说完。   两人在正门口分开,阴怀江往东,涂山月朝西。   这座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东面有一排十间的卧房,连着一片巨大的池塘,池塘里枯黄的莲蓬梗死尸一样垂着,散发出腐臭糜烂的气息。 第八十四章 入塔   阴怀江很快就将那十间屋子翻遍,甚至于藏在东院墙角的柴房里都找过了,可却连赵思尧他们的一根毫毛都没有找到。   即使他心中早有猜测,但真的找不见人,还是免不了心头沮丧。   阴怀江心里坠坠的赶到院门口,此时涂山月正好也从西边的墙垣里转出来,不出意料的,他也没找到人。   “山月,思尧他们定会无恙的,”阴怀江柔声安慰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涂山月的手掌,用指尖温柔地捏了捏,“别担心。”   涂山月感受到了手掌上薄凉的温度,他轻轻地回握上那双手,五指慢慢扣紧。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瑰艳的眼睛看着阴怀江。   但阴怀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阴怀江举起了两人十指紧扣的手,而后将唇贴在了涂山月的手背上。   阴怀江抬头看他,目光虔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   从唇舌间滚出来的软语随着那两瓣温软一起烙在了涂山月的掌心上。   黑暗里涂山月如玉的面孔上一点点染上桃红,藏在尾椎下的狐尾蠢蠢欲动,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好一会儿,才敢直视阴怀江的眼睛。   他轻笑,声音里带着了然的镇定:“今夜之事亦在我料想之中,背后之人不会让我们轻易就能找到他们,亦不会轻易就让他们死。”   “再者,王浮图和周启山费劲心思将我们诱到碎星阁来,一定还有更大的企图。”涂山月冷静地阐述。   阴怀江认同地点头,而后意有所指道:“是真是假,是阴谋亦或者阳谋,明日便见分晓。”   第二日,阴了半月的天突然出了太阳,焦辣的日光似乎要将空气里的水分烤干,那温度竟比六月里的日头还要盛。   阴怀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时不时地瞅上一眼院门,手里头还不忘给缸里的鱼撒上几把吃食。   一道慌张的脚步被疾风吹进院墙,阴怀江低头看鱼的眼睛一撩,凉薄的视线仿佛穿透院门,与正疾跑过来的人对撞一处。   “终于来了。”阴怀江小声说了一句,手上仿佛尘埃落定一般松了力道,乌红的鱼饵被抛入水中,顷刻间被鱼贯的锦鲤分食干净。   木门被粗鲁地撞开,人还没进屋,急切惊惶的声音便先闯了进来。   “涂师兄!涂师兄!不好了!出大事了!”白衣银冠的少年喘着粗气说完,他跑得很急,鬓边的一小缕头发被汗水打湿黏糊地粘在额头上。   不同于少年的急切慌张,被他撞开的小院里却一派祥和平静,除了缸里突然跃起的一只红锦鲤,一时之间竟然再没有其他活物过来搭理他。   也不知少年人在脑子里臆想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憋足了一口气,对着空旷的院子大喊:“涂师兄!救命啊!”   “你喊什么?”凉飕飕的声音冷不丁从后脖子响起,少年顿时僵住,在这酷似六月酷暑的天里他居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汗顺着脖子直直往衣领里淌。   此时那道似鬼魅幽灵一样的声音又说话了。   “你师父是谁?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前辈赎罪!”少年嘴比脑子快,道歉的话脱口而出。   “你刚才喊救命?”阴怀江转到弯腰拱手的人面前,语气调侃,“可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少年闭着的眼睛睁开一只,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不是涂师叔?少年心中诧异,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位应当就是传说中的那位了。   于是他直起身对着面前的男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恭敬地喊:“师嫂好。”   阴怀江眼皮抖了抖,他喊的什么东西?   就在阴怀江愣神的几秒里,少年又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烦请涂师叔出来,镇妖塔出大事了!”   镇妖塔?阴怀江的眼神诡异的闪了闪,这地方倒是他没有想到的,不过倒也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少年被阴怀江看得凉飕飕的,他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又冲着空气里喊了一句:“涂师兄,你出来吧!”   “是你要寻我?”一道冰凉的声音幽幽传来。   涂山月姗姗来迟。   少年眼睛一亮:“是我……不,不是我!”   “是长老,王长老让我来的。”   “还有周长老!”   一段话被他截成了三瓣,少年激动兴奋的心也凉成了三瓣。   他惶惶注视着涂山月,声如蚊蝇:“是王长老和赵长老让我来找涂师兄的。”   这次说得好,一点儿都不带停。阴怀江冷着脸憋笑,这到底是哪个神仙教出来的小木鱼?   涂山月波澜不惊地看着他,问:“你是王长老座下弟子?”   “不是,”少年骄矜地摇头,看向涂山月的眼中更添几分热切,他微微扬起下巴一脸骄傲道,“我是赵长老的关门弟子,徐凤情。”   徐凤情?赵乾坤的关门弟子?阴怀江心下诧异,不由得看向涂山月,涂山月的眼中也露出淡淡的惊诧。   见两人似是不信,徐凤情扬声又道:“我是与方青山一同入的碎星阁,只不过我有幸拜入了师父的门下,而他则被赵师兄看中选做了弟子。”   说起这事徐凤情眉飞色舞,细看下似乎还有洋洋得意之色,阴怀江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也觉得这毛头小子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那你昨日可见你师父和师兄回来?”涂山月沉声问道,那双血一样的眸子冷肃地审视着他,让徐凤情不由自主的感到害怕。   “我……我……”徐凤情言辞闪烁,半天也憋不出第三个字。   阴怀江挑眉,眼神变冷,话里话外都带着刺:“怎么?你总不会连你师父的模样都认不出了吧?”   “我当然认得!”徐凤情激动地反驳。   然而对面的两个人偏不买账,只冷冷地看着他,浑身上下都在无言表达着对他的怀疑。   徐凤情心下一横,也不管丢不丢人了,眼睛一闭上就开始大声为自己沉冤。   “之前我被师父罚去飞鹿峰做了一个月的洒扫,那日邬戚风攻入碎星阁,等我听到消息赶过去时,却被告知叛乱已经平息了,但我师父和师兄却因此受了重伤,我想去探望照顾,可王长老却说师父师兄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死活要进去,可王长老却痛斥了我一顿,然后便派我去守镇妖塔,”徐凤情说着说着一股子委屈从心里迸发,声音不由地哽咽起来,“师兄,师嫂,你们赶紧去镇压塔看看吧,它要塌了!”   事实证明,小孩的话不可信,那镇妖塔不仅没塔,而且依旧高高耸立在云端,阴怀江甚至觉得就是碎星阁倒了,这座石塔恐怕也还在。   徐凤情偷瞄了眼阴怀江的脸色,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躺在塔身下的一只碎铃铛,小声解释:“师父曾说,镇妖塔的铜铃有预警的作用,一旦破损就代表着塔中有妖物正欲破塔出逃,此乃大危机。”   阴怀江斜眼看他,似笑非笑地问:“你不是说是王长老和周长老让你去找山月的吗?他们人呢?”   他一说,徐凤情才猛然发觉此时这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师兄们呢?长老又去哪儿了?”他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在问谁。   “莫不是长老们已经先一步进塔了?”阴怀江似是无意地胡乱猜了一句。   徐凤情眼睛一亮,肯定道:“一定是这样。”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涂山月,心下不自觉便找好了理由:“恐怕是长老们见我迟迟不来,先一步进塔探查了。”   “师兄,我们也赶紧进……欸?”徐凤情话音一转,指着一处发光的地方惊诧地问:“那是什么”   涂山月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冷凝的眸子闪过一刹的震动,而后眼底迅速被愤怒占据。   阴怀江也看见了石塔上那道眼熟的门,一向薄情的他一时之间竟也为这荒唐的举动心寒。   他倒是没想到王浮图和周启山为了能诱涂山月入塔,竟不惜以塔中妖物暴动作饵,随随便便就打开了镇妖塔的门,丝毫不顾及众生的死活了。   “都疯了。”   阴怀江听到了涂山月的喃喃自语,他心中也忍不住嘲讽,是啊,都疯了。   只有徐凤情还在状况之外,他以为那是长老们为他行的便利。   “师兄,我们快进去吧,长老他们都把门给我们打开了。”他一脸兴奋地指着那道金光闪闪的塔门。   “走吧,我们进去。”涂山月的声音很轻,几乎快被风吹走了,唯有那双凝视着金门的猩红瞳仁中留有不可动摇的狠绝无情。   三人一踏入石塔,那道金门便兀自消失。   这是徐凤情第一次进入大名鼎鼎的镇妖塔,他打小就对黑暗幽闭的环境有阴影,这下子视野中的金光突然消失,成功让本来就心慌的他更加心慌慌。   他忍不住去看涂山月和阴怀江,却见二人神色寻常,一副泰然淡定的模样,于是他惊惶的心脏稍稍心安,小心挪动步子朝涂山月靠拢了些。 第八十五章 打不开的门   涂山月此时自是没情绪去关心徐凤情的忐忑,他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江。”   涂山月只唤了一声,阴怀江便知道了他的意图。   “放心,交给我。”阴怀江冲着他淡然一笑,而后便走到一处青铜鹤灯下,两指并拢,游龙走蛇一般在空气里画了几个符号。   徐凤情便见那指尖上的两点紫芒汇聚成河,竟然撬开了铜鹤的眼睛,在紫光闪烁中,有“下一”二字被光吞噬,而后一块巨大的石砖缓缓下沉,露出了另外一道暗门。   紧接着涂山月出手,二指飞速在石门上画出一道咒文,登时金光大盛。   徐凤情看得目瞪口呆,他还沉浸在眼前的惊诧中回不过神来,涂山月又变戏法一样从袖中翻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根银丝?徐凤情眉头微皱,他总觉得那东西莫名眼熟,可他自己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他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觉得眼熟,正是因为涂山月拿出来的银丝就是从赵乾坤的法宝银丝拂尘上得来的。   涂山月将银丝掷在空中,那银丝仿佛生了灵智一般,无风自动,在那道金门前转了几圈后,猛地扎了进去。   涂山月眼神一凛,言简意赅地说了个“走”字后,踏脚便往金门里闯。   阴怀江几乎与他同时闪身进入,而落后一步的徐凤情也赶忙追上。   徐凤情大气不敢出的跟在二人身后,而那两人则亦步亦趋地跟在那根银丝的后头。   这气氛着实诡异,三个活生生的人沉默着跟着一个死物在昏暗阴冷的石壁中往来穿行,如果不是徐凤情现下就在干这事,恐怕这等诡谲奇异的事情其他人说与他听他也是不会信的。   一股凉飕飕的冷风突兀地从徐凤情的脖子后灌进去,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视野里只有挂在墙壁上的青铜灯发出幽暗的蓝火,耳中除了从玉石砖缝里钻出的凄厉鬼叫之外,竟再也分辨不出其他活人的痕迹。   徐凤情心里堵得慌又瘆得紧,窒息的空气似乎将他的脑子堵满了,他不自觉地胡想联翩,一会子感慨这镇妖塔果然不是人能呆的地方,一会子又疑惑为什么走了这么久都还没有看见那些同门的影子。   他暗搓搓地四处打量,眼睛突然瞥到了石墙上一处晶亮的小圆点,鬼使神差地伸手过去,嘴里小声嘀咕着:“萤火虫?”   “别动!”一声冷斥吓退了徐凤情已经伸出去的手,他迷糊的脑子一瞬惊醒。   “那是嗜血蛊,循着人的气味追来,一旦被它缠上,不死也得脱层皮。”涂山月冷着声说完,指尖红光一闪,那小虫子兀自燃起火焰,被烧成了灰。   “这塔中不比寻常处,一个不慎,也许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了。”阴怀江也提醒了一句,只不过话里话外总透着点残忍的善良。   徐凤情后怕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甩了甩脑袋,急剧飙升的危机感又让他的皮紧了三分。   三人继续往前走,在这暗无天日的塔中,徐凤情不知不觉间丢失了对时间的概念,他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还要走多久。   他数着脚下的石梯,在登上第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后,一直往上的两个人终于停下了。   “到了。”涂山月的声音在黑暗中听来尤为冷肃。   徐凤情被那声音吸引着抬眼去看,就看见一双血红的瞳,没有情绪的眼神点缀其上,竟比凛冬的雪还要冷。   徐凤情突然觉得冷,眼睛正要挪开之际又不凑巧瞧见了阴怀江邪性的笑。   之前就有传言,温师兄的枕边人是一位隐姓埋名的隐世大妖,此刻他才突然有了实感,那身墨衣只端端站在那里笑,可他就是觉得他的手上沾满了血,连那身飘逸好看的衣服在他眼中也变成了杀手者掩人耳目的伪装。   阴怀江还不知道仅仅因为一个笑他就被徐凤情划入了魔头的行列,此时他和涂山月的心神全都放在了眼前这扇紧闭的玉石门上。   玉石门上镌刻有一副八卦图,不同于八卦图上的其他死物,那两尾鱼却是活的。   阳鱼依旧是正常的石雕模样蜷在圆形圈里充当护法,而阴鱼却以整扇玉石门作为道场,不停地在其上游弋巡视。   这扇门是通往镇妖塔第九层的唯一通道,而镇妖塔的第九层,是关押天下最凶恶的妖魔的地方。   那根闪着银光的拂尘不停地在玉石门上盘旋,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阴怀江心情复杂,起初他们也只是猜测赵思尧父子的失踪很有可能与镇妖塔有关,可他却也着实没想到,那些人竟然丧心病狂到将他们关在了第九层。   “动手吗?”阴怀江偏头看向涂山月,眼中杀气凛凛。   涂山月自掌中聚起一朵血色莲花,语气凝重:“动手吧。”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出手,徐凤情只觉眼前的潋滟光彩犹如杀人烈刀,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暂避锋芒,可就是这一刹的功夫,等他再睁眼时,那扇玉石门已然洞开,露出了里头阴森的空寂。   发生了什么?徐凤情呆滞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跟上。”   耳边一道墨色闪过,熟悉的冰冷声音如棒槌一样敲在徐凤情的耳膜上,徐凤情神情一凛,连忙追上那两道人影。   踏入第九层后,才发现里面大有乾坤,不同于他们一路走过的蜿蜒狭窄的青石板路,第九层里大得出奇,只是就是在这样一个开阔的地方,却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四尊庞大的青铜巨鼎立在正中,粗大的铁链穿过鼎耳围成了一个四方诛邪阵,密布的暗黄符纸将铁链上的每一个环扣塞得密不透风,而那符纸上的咒文早已被血染透,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在诛邪阵的中央架了一个绞刑架,架子上吊着一副白骨。   满地的血经过年岁的沉积,早已累出了一层厚厚的血痂,而在诛邪阵的另一边,有一座头骨垒砌的巨型京观。   徐凤情胃里难受,他艰难地移开视线,试图躲避那些血淋淋的腐肉枯骨,只是偏偏他眼尖,一转头又对上了一张腐烂生蛆的脸。   “呕~~”他再也忍不住,当即干呕起来。   阴怀江听到动静,瞥了一眼,徐凤情刚好抬头。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喉咙里酸水直冒,胃里又翻滚起来,只得铁青着脸埋头继续呕。   阴怀江无奈地抿了抿唇,心里想着,这小娃娃这般见不得血,若是到了那片枯骨林,还不得真吐出来?   只是见到徐凤情实在难受,阴怀江那早就丢到犄角旮旯里剩下不多的良心开始作祟,他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小玉瓶扔了过去。   徐凤情正呕得畅快,眼前一团白影闪过,眼疾手快捞下来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灵巧的小玉瓶。   什么东西?徐凤情拧着眉,脑子被浓郁的血腥味儿晕迷糊了。   阴怀江着实看不惯他那副傻模样,走过去在那颗青髯脑袋上重重敲了几下,无奈道:“清神丹,放心吃吧。”   徐凤情闭着嘴巴哼哼了两声,立马将塞子打开灌了一颗进肚里,颓丧的眼睛登时来了精神,扬声道:“多谢师……”   “唤我阴怀江!”阴怀江阴沉着脸冷声呵止了他尚未出口的另一个字。   徐凤情眨巴眨巴眼,吞了口唾沫,重新开口:“多谢阴大哥。”   阴怀江不再管他,转身朝着涂山月走去。   涂山月此时站在一堵石墙面前,手上拿着一个古罗盘,正扬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山月,有什么发现吗?”阴怀江凑近了问他,随意瞥了眼他手上的古罗盘,却惊讶的发现,那面罗盘上居然一个刻尺也没有,而刚才一直在给他们带路的那根银丝此时却被他的拇指按在了罗盘中央。   “里面有东西?”阴怀江疑惑,伸手在石墙上敲了两下。   手指下沉闷的声音几乎都穿不透壁墙,只在他掌心下的那块玉石砖里打转。   阴怀江换了个地方重新敲,还是一样的闷沉声响。   敲出的几道低钝声音无一不在强调着这面石墙的敦实,它就仅仅是一面墙而已,除非这里被人设置了法阵,将墙后面的另一处空间给藏匿了。   “能确定他在里面吗?”阴怀江措辞小心地问。   涂山月将罗盘举到阴怀江面前,指尖燃起一簇火苗指着罗盘上的银丝画了几个奇诡的咒文。   “你看。”   他话音还未落下,那根垂落在盘上的银丝暴起,尖针一样的顶端竟奇异地充当起了指针,指着的地方赫然就是他们正对着的这面石墙。   这时涂山月的声音才肯露出一丝掩藏在深处的颓丧:“他们就在这面墙后,可我却进入无门。”   阴怀江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尤记得上一次也是在镇妖塔里被一面墙堵住了去路,那时是赵乾坤用了“银凤吐金”才得以进入,而现在他们光有银丝,会那门功法的人却被困在了墙的另一面。 第八十六章 比镇妖塔更可怕的地方   “师兄~~”   “阴大哥~~”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悚然的诡异调子幽灵一样出现在背后,阴怀江难得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徐凤情丝毫没有注意到阴怀江的死亡射线,他垫着脚,伸长了脖子往后面瞧:“你们都在看什么?”   “凤情。”涂山月突然喊他。   “啊?”徐凤情对涂山月的突然宠爱有些受宠若惊,连说话都有些结巴:“怎……怎么了?”   涂山月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他,半晌后说:“你是赵长老的关门弟子,可曾知道他的绝技,“银凤吐金?”   徐凤情眼睛瞪大,脸上表情夸张:“啊?”   “你不知道?”阴怀江上扬的调子里拖着一股浓浓的怀疑。   “我……我……”徐凤情眼珠子转来转去,心中犹疑着到底该不该说实话。   涂山月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温声解释道:“我现在是妖身,破解不了这面墙的禁制咒,但你若是会“银凤吐金”我们就能打开这面暗墙,救出你师父和师兄。”   徐凤情紧抿着唇,犹犹豫豫。   “哎呀,”他握着拳头躁郁的砸了两下空气,然后泄气地说,“师父确实告诉过我,只不过我现在灵力微末,根本使不出来。”   涂山月松了口气,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们会帮你。”   怎么帮?徐凤情很想问出口,但又顾虑着还是不要在两人面前过多的暴露他自己的无知,于是闭上嘴巴。   “凤情,凝神。”   涂山月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只见他神色冷肃地立在徐凤情背后,拇指按住背上心俞穴,以掌为轴,半掌侧旋一圈,带起金光抹开一扇圆弧。   他口中念念有词:“以太清之力,引灵能之聚,传吾法力,助君之力,威耀乾坤。”   徐凤情被一片炙热包裹,他只觉得后背有源源不尽的澎湃力量以排江倒海之势涌入他的灵台,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盛的力量。此时的他仿佛一息蜕变,也成了那万丈群山中傲立孤峰的绝世强者。   “徐凤情,凝神。”   又一道冷淡声音从徐凤情耳畔穿过,阴怀江两指轻点,一滴潋滟紫珠落于他的眉心。   徐凤情神色凝重,往日他师父耳提面命传授于他的心法口诀此时清晰地印刻在灵台上,他两指作剑诀,口中吐出一段晦涩咒语。   垂落于罗盘上的银丝轻轻颤动,徐凤情双眸凌厉,指尖上两点银白直指石门,龙飞凤舞般在虚空勾勒出一只展翅银凤。   只听凤凰啸唳,银丝化作彩羽铺展其上,竟真的在石门上引出了一只彩凤。   涂山月眼中露出淡淡的欣赏,掌下圆形灵阵光芒愈盛。   “凤情,引灵凤破阵。”他声音低沉。   “好!”徐凤情心潮澎湃,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阵——破!”   随着最后一字落音,彩凤挥动羽翅于石门底下一路向上盘绕,凤尾上坠着一缕从玉石门上剥落的暗金灵咒。   徐凤情紧张地看着,那彩凤羽翅扇动一下,他的眼皮就跟着跳一下。   快飞!飞出去!徐凤情一脸严肃,心里却疯狂嚎叫,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条如彗星尾巴一样的金色灵咒。   但偏偏凤凰松弛得很,仍悠哉游哉戏耍一般拖着那条金尾巴慢吞吞地往上飞。   阴怀江也被搞得有些忐忑,“银凤吐金”并非一般术法,不是寻常人可以轻易领悟贯通的,但愿徐凤情天赋异禀,能成功吧。   徐凤情没有让人失望,他真的成功了。在银凤拖着一尾暗金光芒飞向石墙上的琼瑶仙宫时,那些被镌刻在墙壁的法咒符文顷刻灰暗,只有凤凰弯月一样的长喙上叼起的珠子金光耀耀。   凤凰将那颗金丹吞下,石墙轰然碎裂,露出一扇巨大的青铜门。   “怎么还是门?”徐凤情一时崩溃,脱口而出的话里显露出浓浓的哀怨。   阴怀江却是不意外,看样子这扇青铜门与立于碎星阁下的山门应该是同属一源,都有镇邪除恶的意思,这里既是镇妖塔里最凶险的第九层,那么用青铜门来作为最基础的布防便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还需要再破除一道禁制咒。   只是……徐凤情还能撑得住吗?   不是阴怀江不信任他,实则是因为刚才徐凤情能成功使出“银凤吞金”已经是逆天而行,是阴怀江和涂山月两人合力强行冲开了他的心俞穴才得以让其以逆天之道在瞬时将自身灵力腾跃数个大境界,只是这样的腾跃却也是昙花一现,若徐凤情再来一遭,恐会承受不住,反而会使他的灵台受损。   徐凤情自然也有自知之明,他清楚,刚才他虽然破解了咒法,但那也几乎要了他半条命,若此时他再强行施展“银凤吐金”,那今日必定会交代在这里,但……。   “师兄,”徐凤情目光炯炯地望着涂山月,语气坚定,“让我来吧,我可以。”为了师父和师叔,他就是死又有何妨?   涂山月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但他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平静地说:“这次我来。”   “山月?”阴怀江轻蹙着眉,上扬的语气里带着担忧。   “无碍,这扇青铜门上仅有一道微末咒术,我能应付。”涂山月神色泰然,清冷的语气里透出一派从容自若。   阴怀江虽心中忧忧,但也默认了他的决定,徐凤情的灵丹经不起第二次的强行越级突破,只有涂山月才是最合适的人。   “小心。”阴怀江低声叮嘱,定定看进那双血瞳中,眼中情深可见。   他将一滴精血凝于指尖,触上涂山月的眉心,点下一滴瑰艳紫色。   涂山月眉目冷肃,掌心合十,口中弥弥梵音恍如天外玄法降临,褚色的八卦法阵从掌心轮开一圈珠光涟漪,一枚朱红法印自灵台祭出。   他口中轻喝一“灭”字,八卦法阵应声飞出,化作一金轮,直将那道青铜门劈撞开。   这一撞,仿佛撞开了地狱,青铜门下那道深深的门轴印似乎是一道天堑,将门内、门外割成两个天地,往后一步是人间,往前一步是炼狱。   徐凤情呆滞地望着门里,那竟是比尸山炼狱还要恐怖的地方,他形容不出来,他生平所学的所有语言都不能描述其十分之一的恐怖。   “我看到他了。”无尽温柔的声音里藏着巨大的悲悯,涂山月的视线穿透层层黑暗钉在了一个血色的人影上。   阴怀江眉心紧蹙,嘴唇动了两下,片刻后才发出声音。   “能活。”他只说了两个字。   徐凤情眼睛湿润,他猛吸了下鼻子,瘪着嘴哽咽道:“我们去接师兄回家吧。”   镇压塔的第九层是一个巨大的方形法阵,里面只有唯二的两样东西,满天飞的符纸,和遍地趟的尸骨。   涂山月将赵思尧抱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赵思尧居然还是清醒的。   他死死抓着涂山月的手臂,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   阴怀江凑近了去听,艰难地从那破碎的音中拼凑出了几个字。   “救救我爹,救救我爹。”阴怀江语气沉沉地重复。   “山月,”他重新看向涂山月,浓墨一样的眉目间映衬出慎人的狠戾,“你先将思尧安置在你的法印中,我们即刻去寻赵长老,我就不信,这碎星阁还能翻了天。”   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镇妖塔统共九层,阴怀江三人几乎将塔翻了个底朝天,可却连赵乾坤的半根白胡子都没能找见。   徐凤情胸中的激愤与怒火被浇灭了大半,垂着脑袋丧气地跟在后面。   “师兄,会不会师父根本就不在这里?”他一脸希冀地望向涂山月,“或许师父被藏到其他地方了?”   可除了镇妖塔,还能把他藏在哪里呢?阴怀江想不出碎星阁里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镇妖塔更适合被用作埋尸地。   一时间三人都不说话,四周安静地出奇,石壁上幽蓝色的火焰明明灭灭,在三人脸上映出一道晦暗的阴影。   涂山月微敛的眼帘卒然睁开,目光中闪过一刹的迟疑,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冰牢。”覆着霜的字从他的唇间吐出,从他身上散发的寒气在刹那间凝出实质,瞬时掐灭了一丛蓝火,此时的涂山月阴沉得可怕,眼中圆瞳缩成一条直线,仿佛一把利刃锋刀。   阴怀江微微蹙起眉头,冰牢,这倒是他没听过的地方。   不同于阴怀江的疑惑,徐凤情则是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的惊愕,随即滔天的怒火从胸腔中燃烧,他眼底通红,发白颤抖的双手死死捏成拳,只有指甲掐进肉里的痛才能短暂压制住他内心要喷发的滔天怒火。   阴怀江见到二人如此反应,心中便明了了,即使不问,他也知道冰牢是一个比镇妖塔还要恐怖的地方。   “走吧,我们去冰牢。”阴怀江压着嗓子道,在昏暗交错间轻悄悄上前捏了捏涂山月的手掌,无言安慰。   涂山月眼眸中的冷霜被手心里的温度一点点融化,他沉闷地合上眼睫,等双眼再次睁开时,汹涌激荡的情绪已然消退,所有的狠厉杀意都深藏在一片无波的平静下。 第八十七章 诡计识破   今夜无月,万籁俱静之下,有三道影子在黑暗里潜行。   或许是根本就没有人想过他们三人还能活着从镇妖塔里出来,所以当徐凤情在踏出塔门那刻,面对空无一人的茫茫夜色时,他早就准备好拼杀搏命的激荡心情转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扑空。   但他仍然不敢放心,警惕着周围的情况,生怕这又是一个陷阱。   等走出几步后,他才确定原来真的没有埋伏,这时,他一直咚咚狂跳的心脏才终于慢慢和缓下来。   徐凤情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怨气,原来王浮图和周启山根本就没想过要他们活着出来。   是的,刚刚在塔里经历的一切,即使徐凤情再迟钝,也悟出了此番事由的真凶。   镇妖塔暴动求援是假,借刀杀人才是真,他师父师祖因平叛受伤治疗是假,囚禁夺命才是真,真真假假,居然全都是王浮图和周启山的诡计阴谋。   思及此,徐凤情心中怒气更盛,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既然什么都是假的,那所谓的邬戚风反叛夺权又是真还是假?   让徐凤情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居然很快就有了答案。   当他们遁着夜色,走出没一会儿后,竟出人意料地遇上了另外一拨人。   粗粗数下来对面居然有三、四十人,他们全都穿着一身黑,五官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   为首的男人裹在黑袍里,兜帽下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   见到阴怀江三人,他似乎也是惊诧不已,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不断在三人身上审视。   “涂山月?”对面的男人惊疑出声,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涂山月也很惊讶,但他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也没有出声,只在暗中揣度着那张看不清的轮廓。   “这人是谁?”徐凤情在后面小声蝈蝈,他歪了歪脑袋,凑近阴怀江,“阴大哥,你认识吗?”   阴怀江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徐凤情乖乖闭上了嘴,他也是糊涂了,那人捂成个黑粽子样恐怕连亲娘都不认识了吧,阴大哥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未卜先知。   “山月!你不认识我了?”那男人见涂山月对他不理不睬,不由地有些急,他大步往前跨出,将罩住大半张脸的兜帽揭下。   “是我啊!邬戚风!你邬师兄!”邬戚风语气急躁,两手粗鲁的在脸上抹了几下,勉强捯饬出一张俊脸。   涂山月眼中闪过惊诧,但又很快隐匿起来,以一副平静地口吻开口:“师兄,好巧。”   “巧什么巧啊!”邬戚风扯着嗓子,两眼放光,越说越激动,“你们是不是过来帮忙的?赵师叔怎么没和你一起?”   这话一出,空气霎时静默下来,气氛逐渐诡异。   邬戚风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走出几步的腿又谨慎地退了回去,他眼睛眯起,以一种难言的口吻问:“你不是来帮我们解决叛乱的?”   有丝丝杀气从他的黑袍里泄出,平添一股对峙的冷锋。   “不就是你在反叛吗?”一道极小的声音从角落里弱弱飘出。   邬戚风神色一凛,精准锁定说话的人,声音危险:“你说什么?”   徐凤情挺直了背,丝毫不怵地与他对视:“我说,叛乱的不就是你,还有你们吗?”他伸出手,将邬戚风和他背后的人一个一个点了个遍。   “你在胡说什么!?”背后一人掀了兜帽,清俊的面孔因愤怒染上怒气,他指着徐凤情,气得狠了的声音有些抖,“有种你就再说一遍!”   徐凤情认得这个人,当初他行拜师礼时曾远远瞧上过一眼,据说他也曾想要拜入师父门下。   “不是我说的,”徐凤情的视线淡淡扫过众人,丢出一句炸雷,“而是所有人都在说邬戚风叛乱,意欲篡权夺位。”   他此时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反倒意外的显出了几分尘埃落定的平和,但就是这样一副笃定的口吻,成功激怒了邬戚风。   “黄口小儿!怎敢颠倒黑白搬弄是非!”邬戚风暴喝一声,掌中凝出一团熊熊火焰,犀利的视线似乎要把徐凤情烧穿。   “今日我便替你师父教训教训你!”他冷酷地说完,掌中的火焰眼看着便要飞出。   徐凤情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惹了祸,忙不迭缩到涂山月的身后,窝囊地叫嚷:“师兄,救我!”   阴怀江看得稀奇,突然觉得徐凤情也是个妙人。   邬戚风冷哼一声,连鼻孔都在嘲讽他:“小孩儿,怎么怕了?”   徐凤情瞪着他,瘪了瘪嘴,忍辱负重不开腔。   邬戚风见他屁都不放一个,觉得没意思极了,自己掐灭了手上的火,临了还不忘埋汰一句:“无趣。”   徐凤情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人啊?   见二人终于闹腾得差不多了,涂山月这才站出来,只是他一开口,又把邬戚风惹毛了。   他说:“邬戚风趁王、周二位长老闭关之际,伙同一众贼子反叛,意欲篡夺掌门之位。”   听到他轻飘飘的话,邬戚风两道浓眉拧成了结,脸上表情变化莫测,他盯着涂山月,半晌,苦笑着问:“为何你也这么说?难道你也相信我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然而面对邬戚风的质问,涂山月只是冷漠地与他对视,不言不语。   见涂山月不接茬,邬戚风脸上愁容更甚,他捂着胸口,一副情伤久矣的矫揉做作模样:“小师弟,你可真让师兄伤心。”   “师兄,你我之间就不必做戏了吧。”涂山月一点不给面子,无情地揭穿了那张虚伪的情深面孔。   邬戚风愣神了一瞬,却又突然笑了出声。   “哈哈哈哈,还是你好玩,”他瞧着涂山月一本正经的模样稀罕得紧,戏谑的眸子里闪过一刹的遗憾,嘟嘟囔囔道,“怎么什么都骗不了你呢?”   “并非是我信你。”涂山月却再次给了他一棒槌,邬戚风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而是我信我的大师兄,”涂山月接着又道,他看向邬戚风的眼睛里装着难言的情绪,“我信我大师兄林凛的好兄弟绝不会是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的恶徒。”   邬戚风这次是真的愣了,那个名字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听见了,自从林凛失踪之后,他便一直在找他,一晃眼,竟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春秋,太久了,久到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他。   “难为你还记得他。”邬戚风笑了一下,可那笑却带着苦味。   “我找到他了。”涂山月声音冷硬。   “什么?”邬戚风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找到林凛了。”涂山月一字一顿道。   邬戚风的脑子一刹空白,短短几息的功夫,涂山月的话在他的脑子里被拆开-重组,又拆开又重组,那六个字翻来覆去地折磨他,   在对上涂山月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瞳时,他终于敢确定,那句话里不会再生出任何歧义,涂山月真的找到了林凛。   “他……他……”邬戚风突然变得胆怯,他怕他一开口那个人就又被他吓跑了。   还好林凛不在这里,邬戚风心里庆幸,他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而后又开口问:“林凛现在在哪儿?”   心里说着不要去在意,可邬戚风说话的时候却又一直往涂山月后面看,但是后面的黑暗里藏不了人,邬戚风心里开始埋怨,埋怨林凛为何到现在也不愿意来见他一面。   涂山月眼瞳扩大了几分,他看着邬戚风的视线里奇怪的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怜悯,而后模棱两可道:“师兄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此番事了,我便带你去看他。”   “好!好!好!”邬戚风一连说了几声,带着颤儿的尾音一如他上扬的嘴角,无一不在显示着他此刻难言的心情。   若不是此时他们都还身陷吾令,脱不了身,他定要压着涂山月立刻马上飞去见林凛。   更因心中有了另一件挂念的要紧事,邬戚风不由得愈发急迫,他需要早早地逃出去。   没错,现在他们其实是在逃命。   “小师弟,实话告诉你,我和这些兄弟们是拼死才逃出来的,所以今夜即便遇上的是你,我也不敢大意,我再问你,为何你三人会出现在这里?赵长老又在何处?”邬戚风一言一语咄咄逼人,但涂山月知道他并没有恶意。   “思尧给我传信,他们三人遇到了危险,所以我们来碎星阁寻他们。”涂山月三言两语说得轻巧。   听到这话,邬戚风却皱起了眉头,一脸讶异:“赵师叔和思尧已经到了?”   涂山月点点头:“他们三人比我们早一日,是一个叫方青山的弟子来长乐山传的信。”   涂山月顿了顿,又道:“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就是方青山说给我们听的。”   邬戚风瞳孔震惊:“什么?”   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周启山和王浮图搞的鬼。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邬戚风看着涂山月说。   涂山月颔首,淡淡道:“愿闻其详。”   “自李莫萧身死的消息传出后,王浮图和周启山便将我召回碎星阁。”邬戚风眼皮一跳一跳的,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李莫萧死后门派上下人心不稳,恐有心怀不轨之人趁机作乱,于是需要我回来,但渐渐地我便发现,周启山他们二人竟然在暗中收拢权力,想要将碎星阁的掌门之位纳入囊中!”   “我识破了他们的诡计,那二人一怒之下便要斩杀我,我与众位师兄弟拼死抵抗,但仍是不敌。”邬戚风一脸愤恨,牙齿咬得嘎吱响。   “他还将我们下了地牢,今日也是有门派中的其他师兄相救,我们才得以逃脱。”刚才那个掀了兜帽的少年在一旁补充。   “我们也是受了王长老和周长老的蒙骗!”徐凤情义愤填膺地吼,随即倒豆子一样叽里咕噜将三人的遭遇说了个清楚。 第八十八章 诸犍?   邬戚风细细听着,徐凤情的言语虽然有夸大的嫌疑,但也不妨碍从中窥见王浮图和周启山的狼子野心,其心肠之歹毒可与李莫萧并论。   但是这其中有一个地方却令邬戚风不得其解,那便是方青山。   那日方青山亦与他们一同血战,邬戚风观其行事做派实乃磊落忠义、有侠肝义胆的人,他们众兄弟们拼死相护,方青山才得以逃脱转而去往长乐山送信。   可偏偏在他们眼中的被寄予厚望承托着众人性命安危的人居然也是涂山月三人口中那个栽赃陷害他们继而诱骗赵乾坤来碎星阁赴死的奸佞小人,二者之品性天差地别,是在令人匪夷所思。   况且邬戚风自认心有玲珑,看人断物从未出错,那方青山毛头小子一个竟也有本事逃过他的火眼金睛?又或者这其中实则另有缘由?   邬戚风如此想着,便也如此说了出来,他不明白的地方或许涂山月能为他解惑。   谁知涂山月却摇了摇头,他说不出来。此前他从未接触过方青山,亦不知其真性情如何,但私心里他还是更希望方青山是真的有什么万不得已的苦衷,毕竟他是赵思尧的第一个徒弟。   涂山月皱着眉头,不言不语,又开始了敛目沉思。   眼见着气氛重新冷滞下来,邬戚风心头的急躁又冒出了头。   “哎呀,都别想那么多了,”他大手一挥,洒脱道,“管他方青山是敌是友,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小师弟,你们和我们一起吧,人多势众,大家也好有个照应。”邬戚风此时又将兜帽罩上了,露出的两只眼睛鹰一样坚毅。   只是涂山月的回答却又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我们还不能走。”涂山月语气平静,那个决定他生死的问题被他轻易说出来就好像是在说今晚的月亮很美一样简单。   “不走?!”邬戚风被气笑了,一贯低沉的调子瞬间拔高,“你不走留在这儿干什么?等着被王浮图和周启山杀吗?”   涂山月没有去争辩,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话。   涂山月:“我们要去冰牢救赵长老。”   “救谁你也不能搭……”慷慨激昂的声音卒然断开,邬戚风一脸震惊,“救谁?”   “救我师父赵乾坤。”徐凤情弱弱插话。   “赵长老在冰牢?”邬戚风两道眉皱起,额头上的皱纹似乎都能夹死苍蝇,他实在太过震惊,自从那日他亲眼看着方青山的背影消失后,他便想过许多种可能,但唯独没想到与赵乾坤的会面居然会是在冰牢。   “小师弟,我也不走了,”邬戚风眼中决绝,但语气却轻松,“我便和你们一同去闯一闯冰牢,早就听说那是一个比镇妖塔还要邪性的地方,有我在你们也算多一个助力。”   涂山月却没有邬戚风那般的肆意,此番暗闯冰牢一不知其地貌形状,二不晓其机关秘术,可谓危险重重,他不想牵扯上更多人的性命。   “师兄,你不必……”涂山月话还没说完便被邬戚风强硬打断。   “行了,你不必多说,”邬戚风不耐烦地摆摆手,“赵长老身陷囹圄,究其缘由也是由我而起,我自当倾尽全力营救于他,如若不然,我岂不是成了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   “邬师兄说得对!”有一黑兜帽青年高声赞和。   另外一人又正气凛然道:“赵长老亦是我们的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父亲有难,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又怎么能贪生怕死,不去救他呢?”   “对啊!我们也不走!”   “我们要一起去救赵长老!”   邬戚风扬起下巴冲涂山月笑,眼底带起一抹强者的矜傲:“你们是无畏的勇者,我们也不是孬种。”   今夜无月,冷风如刺骨的刀,刮在人身上,仿佛能割开血肉。   阴怀江低头看了眼胳膊,胳膊上黑色的布料不明显地洇开了几条湿痕,他皱着眉伸手去摸,拇指下传来细微的刺痛,再看,指腹上居然染了几点红。   血?阴怀江惊奇,眼瞳中血色五瓣花刹那绽开,又在瞬间消逝。   他默默将手放下,死气沉沉行了一路的心思活络了几分,他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天上地下全是冰,白茫茫的广袤冰原里,仰天矗立着一座高耸的建筑,冰雪砌成的门与背后的雪山融为一体,亮晶晶的冰柱和冰锥即使在无光的夜里也能发出透亮晶莹的白光,而冰门上画着一副巨大的八卦图,艳红与雪白一体,无端生出一种瑰艳却残忍的美。   “这里就是冰牢了。”邬戚风神色凝重,视线里的那副血色八卦如同针尖一样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已经可以想象,在那道冰门后又会是怎样的彻骨冰寒。   徐凤情的视线跟着邬戚风的声音一起投向了远处那座冰山一样的囚牢,冰冷的白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现在很冷,没来之前,他一直以为“冰牢”里的冰只是一个形容词,却没想到原来竟然是动词,就待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已经快被冻僵了,甚至连眼皮上都结了一层厚霜。   邬戚风也被这寒风刮得受不了,也不知道这里被布置了什么法阵,那些风里居然带有一股诡异的灵力,而在灵力的催动下,风化成了刃,竟然可以划破血肉。   “不能待在这儿了,”邬戚风握紧了拳头,脸色阴沉,“我们必须马上进去。”   “马上进去!”他一字一顿重复,往外横跨的脚更可窥其心中急迫。   徐凤情吸了吸鼻子,哆哆嗦嗦地问:“那我们要要怎、怎么进去?”   邬戚风一下子哑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进去。   “小师弟?”邬戚风尴尬地冲着涂山月笑,小心翼翼问,“你应该有办法,是吧?”   涂山月的目光落在冰门上的朱红八卦图阵上,他的左边眼瞳悄悄合拢收敛成如刃一样的竖线,而就在那只眼睛中,八卦图变成了一堆杂乱无序的符号。   “我试试。”涂山月语气淡然,左眼中的那堆符号如万花筒一样不断变幻。   几息之后,他终于从那串琳琅的蚂蚁字里找到了几个相熟的符号,抬脚便要往前走。   “等等!”阴怀江一把拉住了他。   涂山月回头,眼神疑惑:“阿江?”   邬戚风以为是阴怀江不愿让涂山月冒险,于是他上前扯开了两人拉扯的袖子,对着阴怀江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有我在小师弟不会受伤的。”   阴怀江斜楞了他一眼,冷笑:“是吗?”   邬戚风眉心狠狠跳了两下,阴怀江的眼神看得他很不舒服,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试图讲道理:“你……”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一个守卫都没有吗?”阴怀江蛮横地打断邬戚风的话,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愈发不带掩饰的嫌弃。   邬戚风深吸一口气,强行挤出笑脸:“为什么?”他倒要看看这人能说出什么花来。   谁知道阴怀江接下来的话真让邬戚风脑袋炸开了花。   阴怀江:“因为这里有诸犍。”   “诸犍?!”高亢的调子被风割破了音,徐凤情表情扭曲,“你是说这里有诸犍?”   邬戚风眼神闪了闪,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你可别开玩笑。”   阴怀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从不开玩笑。”   “完了,完了,”徐凤情连声哀叹,他去扯阴怀江的袖子,一脸惨兮兮地说,“阴大哥,我还不想死。”他今年不到二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怎么能窝囊的死在一只畜生的嘴里?他还没有修成绝世神功,他还没有娶媳妇啊!   阴怀江瞥了他一眼,无情地扒开了胳膊上那只八爪鱼一样的手。   “你能肯定就是诸犍?”邬戚风还是怀疑,毕竟诸犍这种凶兽已经绝迹了快三百年,怎么就偏偏他们运气独好,在这鸟不拉屎的绝地里也能碰上这种奇迹。   阴怀江还是不咸不淡地盯着他,最后说了一句话堵上了所有人的嘴。   阴怀江:“我是妖,就算隔了十万八千里,我也能闻到它的味道。”   邬戚风:“……”无法反驳,毕竟他不是妖。   “小师弟,真的是诸犍?”邬戚风还是不死心。   涂山月轻轻摇头,邬戚风眼睛登时发亮。   “我未曾见过诸犍,无从判断。”   迟了一秒的话从涂山月口中吐出,邬戚风一口气哽在胸口,放光的眼睛霎时熄灭。   完了,他想。   诸犍是在极寒之地中孕育的凶兽,长着一张人脸,在那张人脸上有一只血月一样的眼睛,无论是人或者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使其神魂俱碎,是当之无愧的冰域之王。   可如今他们却倒霉催地碰上了这么个倒霉玩意儿,恐怕没救到赵乾坤,他们就先死无葬身之地了。   邬戚风暗暗想着,既感到无奈,又觉得可笑,一时之间竟生出了些许悲春伤秋的感慨,只是他却没有后悔,唯一遗憾的是他再也见不到林凛了。 第八十九章 战斗   反观涂山月,依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他整个人沉静得可怕,那种天下皆蝼蚁的傲然姿态让邬戚风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居然觉得或许对于涂山月来说,这世上的所有东西都不具有让他恐惧的能力。   但实际上,涂山月并没有邬戚风想象中的那般淡然,他也担心,不过不是在担心最后能不能救出赵乾坤,而是担心倘若他们不能及时解决诸犍,那赵乾坤的处境会变得更加危险。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这场未知的战斗,并且还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不然的话引来了王浮图、周启山他们那就得不偿失了。   “阿江,你可有对策?”涂山月转而去问阴怀江,他总是对阴怀江有一种奇特的信任和依赖,他觉得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阴怀江却一定有办法。   阴怀江也不负他所望,粲然一笑道:“我确实有一法可试。”   听到这话,邬戚风悬着的心落了大半,他知道阴怀江不是俗人,更非寻常小妖,若他肯出手,那势必事半功倍。   实际上,阴怀江的办法极为简单。   诸犍虽然是可称霸雪域的上古凶兽,但若真要排资论辈的话,阴怀江这条龙可算得上是它的祖宗。   只要阴怀江施展些许手段,他强大的血脉神魂便会压制得诸犍寸步难行。届时,诸犍自顾不暇,自然再无精力去理会他们。   “山月,你我一同行动,我去对付诸犍,你去破解冰门上的咒术,”阴怀江言简意赅地说完,又给邬戚风安排任务,“邬道长,你领着其他兄弟,冰门一破,立刻冲进去。”   “记住,要快。”阴怀江沉声嘱咐。   “更要确保安危。”涂山月加以补充。   “好,”邬戚风答得郑重,眼中流露出些许担忧,“你们二人也要多加小心,若实在不行便退回来。”   “师兄,阴大哥,你们小心啊。”徐凤情泪眼婆娑地望着两人,眸中情义深许。   “嗯,”阴怀江淡淡颔首,目光落在涂山月身上,“放心,我会护着你师兄的。”   说罢,二人即刻飞身而去。   越靠近冰山,那股妖气便愈发浓郁,阴怀江动了动鼻子,冷风里带着的陌生气味一直往他毛孔里钻,他有些不自在。   这是诸犍发出的气味,目的是为了警告和驱赶入侵者,弱小的妖类若是嗅到了这个味道,便会立刻离开,而那些试图挑战领主的入侵者,也同样会被这种特殊的味道迷惑。   但在阴怀江这里,这种超品级的“迷烟”除了让他的鼻子有些发痒之外,几乎起不了其他的作用。   因此,即使还没有找到诸犍的藏身之地,阴怀江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别人的道场里放肆展开灵网。   他轻轻落在一处冰山上,淡紫色的灵力从掌中抽出,乘着风化作千万细丝触手,迫不及待地探向冰原各处。   阴怀江冷凝的目光一寸寸碾过千层冰雪,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找到诸犍的身影,只有空气中越来越浓的妖气还在挑衅般的昭示着它的存在。   有意思。阴怀江冷笑一声,脚掌半旋,自厚冰中绽开一朵妖艳红花。   紫色的灵力从他的身体里狂涌奔出,他摊开手掌,指尖一划,一滴血落下。   血滴到冰里,千尺厚的冰瞬间崩裂,那滴鲜艳的红在冰层中崩析,转瞬间化出千万缕闪着珠光的丝线,勾起一张巨大的灵网,扑向了冰渊里蛰伏的巨兽。   霎时,天地变色,地动山摇,撼天震地的咆哮从地底深处传来,狂风在一瞬间静止,万丈厚的冰下一股强盛的妖力掀地而起,卷起狂暴飓风,裹挟尖冰冷雪席卷天地。   “唔……救……救……”一道微弱的呼喊被狂风吹散。   徐凤情眼疾手快,一个虎扑上前,擒住了那只飞上天的腿,将一人从龙卷风中硬生生扯出了半截。   “抓住我!”徐凤情一边使力一边大声吼,但奈何风雪太大,他睁不开眼,只能凭着他自己的感觉狂跑。   突然脚底下一轻,瞬间腾空的心慌迫使他不得不睁眼,等他看清的那刻,他只觉天塌了。   “救!——命!——”   邬戚风耳朵微动,凌厉的视线在朦胧风雪中迅速锁定了一个黑影,他从怀中扔出一枚碧青法印,两指竖于唇上,快速念出一道咒语。   法印发出厚重金光,他又念一句咒语,金光中伸出了一只金色的大手,大手一捞,便将陷于风暴中的两人拉了回来。   屁股一朝落地,徐凤情便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那团飓风在急速的旋转中吸纳了周围的所有空气,徐凤情仅仅被困了几息的功夫,就差点窒毙在那团风里。   天之骄子徐凤情差点被一团风给绞死,简直说出去都叫人笑掉大牙。   徐凤情胡乱想着,脸上抽|动几下,露出了一个神经质的笑。   邬戚风一脸嫌弃地看着,一转眼,还有一个同样神志混乱的人也在对着他傻笑。   邬戚风:“……”   他心下无奈,冲着后面的人招手:“把这两个小子弄到后面凉……”   声音戛然而止,邬戚风被一股巨力掀翻,滚了一圈,落到了一处浮冰上。   空气中的稀薄妖气暴涨,强盛的威压如泰山压顶,风雪依旧不停,万丈厚的冰层下传来震耳的崩裂声。   糟了!诸犍要冲出来了!   邬戚风心脏狂跳,他紧紧盯着冰层下的庞然大物,眼中带着一丝恐惧。   飓风暴雪的中心,阴怀江眉目低垂,闭合的双眼在一刹间睁开,血色眼瞳中开出一朵妖艳红花,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脚下,千丈深的冰层下一张雪白的妖艳面孔愈发清晰。   “诸、犍”低沉的声音从两瓣薄唇里吐出,隔了万里,阴怀江口中的那个“名字”居然也能听见这声近乎呢喃的低语,那张妖艳的雪白人脸上绽开了一抹邪恶的笑。   阴怀江冷漠地与那只冰封的血瞳对视,银白的鳞片从他的后颈上长出,那朵盛开五瓣花的左眼,在刹那间染上紫光,一股强盛的威压从阴怀江身上爆发,带着毁天灭地的姿态降临。   阴怀江亦勾起一抹邪笑,掌心凝起一团紫火,他对着那张妖艳的面孔,嘴唇无声开合。   “你继续睡吧。”   长袖一抖,紫火落到冰上,一瞬点燃冰原万丈。   邬戚风被刺目的火舌燎得睁不开眼,就一瞬的功夫,等他借着衣袖的遮挡,勉强睁开眼睛后,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   风停止了,雪消失了,茫茫冰原上,盘着一条巨大的紫龙。 第九十章 幻觉   “这是……龙?”邬戚风艰难地吐出那个字,他简直难以置信。   好一会儿后,他的视线才从紫龙身上挪开,落到了站在一旁的阴怀江身上。   盯着那身桀骜墨衣的眼神里,生出了畏惧,不光是邬戚风,所有看到那条紫龙的人,不约而同的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阴怀江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徐凤情在被风雪磋磨了好几圈后,混沌的意识逐渐转醒,只是他刚一睁眼,视野就被那辽阔冰原上盘着的巨大紫龙占据,他搓了搓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小子,准备好冲进去了。”邬戚风摸了过来,一个大巴掌拍在徐凤情的背上,咬牙切齿地低吼,“别再你他娘的发呆了!”   徐凤情右边眼皮停个不跳,他愣愣看着那个庞然大物,张了张嘴,声音迷茫:“邬师兄,你看到了吗?”   邬戚风不耐烦地轻啧了声,抬手在他脑袋上薅了一把,阴恻恻地说“没看到!”   徐凤情眉头皱得比天高:“你怎么会没……”   “闭嘴!”邬戚风粗暴地打断他,拎鸡崽一样捞起徐凤情的衣领子就往前冲,一边跑一边大喊,“门开了!大家快冲进去!”   阴怀江是最后一个进门的,他刚踏进去,那道冰门瞬间合拢,与冰墙融为一体。   邬戚风眼神一凛,疾冲上去。   “这门怎么没了?”他心里纳闷,两只手在冰墙上到处摸。   “没用的,这扇门从里面打不开。”   涂山月的声音迟了半秒,邬戚风手里已经抠下了一坨冰。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手里的冰。   “嗯,”邬戚风严肃地点头,手里的冰被他捏碎,他大跨一步出去,朗声道,“既如此,大家都不要浪费时间了,分头去找赵长老!”   众人一哄而散,阴怀江和涂山月领着徐凤情往北走。   越往深处,冷寒之气越盛,仿佛连空气都被冻成了霜。   徐凤情两手举着,斜着半边腰正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处窄小的冰洞,垂在洞壁上的冰锥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在他发红的鼻子上碾下一道湿痕。   徐凤情两只眼睛漫无目的在冰壁上胡乱扫,他发现原来那些冰壁并不是完全的光滑,幽幽发着蓝光的冰壁上细碎地凿刻有许多纹路,一眼看去似乎杂乱无章,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里面大有文章。   只是徐凤情脑子里没料,自然是领会不了其中的奥秘,出于对神奇事物的新鲜感,他有意识地将那些纹路记了下来。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路跟着冰壁转,突然,在一处细窄的冰隙里,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徐凤情好奇心作祟,踮起脚把脑袋抻过去大半。   “师兄,阴大哥,你们看这是什么?”   幽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阴怀江脖子一僵。   “这是……眼睛吗?” 那道声音犹不自知,仍鬼魅一样的呜呜咽咽。   阴怀江回头看了一眼,徐凤情整个人都贴在了冰壁上,他表情迷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而在冰壁的另一面,有一个雪白的骷髅头骨与他的脸重合,这个画面极具冲击性,带着诡诞和惊悚。   “你们看到了吗?”徐凤情还在说话,剔透的冰面上映照出两只乌黑的瞳孔。   涂山月一步步靠近他,声音比冰还冷:“没看见。”   阴怀江也朝着他走,微挑的调子里夹着一丝疑惑:“徐凤情,你看见什么了,过来指给我看。”   徐凤情眼神迷离,他的视线被一团模糊的黑影占领,涂山月和阴怀江的声音从他的耳朵里飘过,但他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想告诉两人冰里面好像有一个人,但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两只手臂却像浇了铁水一样,贴在冰壁上纹丝不动。   心里莫名有些慌,徐凤情张开嘴,想要告诉两人他的窘境。   师兄,我好像动不了了。   “你们看到了吗?”   徐凤情眼瞳猛地睁大,他刚才说了什么?!   师兄,那不是我说的!   “你们看到我了吗?”   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次依旧不是他想说的话。   徐凤情毛骨悚然,额头上冒出了细汗,他再次尝试。   师兄!阴大哥!救命!   “你们看到我了吗?”   还是同一句话,徐凤情心凉了半截,耳朵里熟悉的声音叛逆地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隔着冰,阴怀江与骷髅头骨对视,唇角一勾。   “我看见你了。”   白冰上映出一朵妖艳红花,阴怀江左手慢慢捏紧,冰壁里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那只骷髅头骨一点点被捏成碎末。   涂山月眼疾手快地薅住徐凤情的衣领将人从冰壁上扒下来,而后在他后背画了一道灵符。徐凤情乌黑的眼瞳逐渐变为正常。   “无碍吧?”涂山月关切地问他。   徐凤情嘴巴开合:“我没事。”下一秒,颓丧的脸瞬间精神。   “我能说话了?!”字正腔圆的调子从他夸张开口的嘴巴里说出来,舌头顶着脸颊的肉一番顶|弄又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嚎叫。   眼见着他又张开了嘴巴,阴怀江连忙喊了停:“行了,可以了,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哑巴。”   不说还好,一说又勾起了徐凤情将将消退的悚然感。   他心有余悸地盯着面前的冰壁,眯着眼去找刚才的冰隙,可奇怪的是,那条拇指粗的裂缝却消失了。   “奇怪,这里明明有一条缝的,怎么没有了呢?”徐凤情小声嘟囔,“那团黑影也不见了。”   阴怀江和涂山月对视一眼,默契的隐下了真相。   等确定冰隙真的消失后,徐凤情又转头问:“师兄,阴大哥,刚才你们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阴怀江挑眉:“怎么?”   徐凤情脸色怪异,有些别扭地说:“我感觉刚才我明明想说的是这句话,可说出来却变成了那句话,就像有一个人钻进了我的脑子里,控制了我一样。”   不是人,而是骷髅。阴怀江在心里默默更正。   “刚才你中了幻境,所有才会出现错觉。”涂山月挑着说了一句。   “原来如此。”徐凤情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中了幻术,怪不得呢。   “师兄,阴大哥,这冰牢里的古怪海了去,你们可要多加小心啊。”   阴怀江:“嗯。”   涂山月:“好。” 第九十一章 一个怪物,两个怪物,三个怪物   剔透晶莹的冰面上映照出三道修长的影子,冰牢依山而筑,光照不进来,只有冰壁上的长灯点燃一丛丛绿幽幽的火。   徐凤情越走越瘆得慌,这地方安静的像一座坟,别说他师父了,就是一只活苍蝇都看不见。   又钻过了一个冰洞后,他终于忍不住问:“师兄,阴大哥,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阴怀江斜着眸子凉凉看他,徐凤情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师父在别的地方?”   “这座冰牢依群山而建,内有乾坤,其中冰窟洞穴就有成百上千,若是不能准确的知道赵长老的位置,一个个找下去确实破费精力。”涂山月目光沉静,他环顾四周,冰冷白透的绿火将他的眼底衬得更加寡情。   阴怀江垂下眼睫,想了想后又问道:“那根银丝还能用吗?”   “对啊,银丝!”徐凤情神情激动,连忙将揣在兜里的银丝摸出来捧到涂山月的面前,眼含希冀地问,“还能用吗?”   涂山月没说话,手指勾了一丛厚金浇上去,但那银丝却毫不见动作,依然软哒哒的趴在他的指头上。   “没用。”他沉声道。   “不要啊,”徐凤情哀嚎着,拉着一张长长的马脸,伸手去戳那银丝,“你快起来带路。”他竟然试图唤醒一个死物的良知。   阴怀江干抿了下唇,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三人踟蹰着不知该往何处走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徐凤情吓了一跳,连连发问:“怎么了?怎么了?”   阴怀江与涂山月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惊诧,两人同时转身,一左一右擒住徐凤情的胳膊朝着震响处疾驰而去。   “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去看看就知。”冰冷的洞窟里只留下了这匆匆一句。   冰花炸裂声此起彼伏,邬戚风手持黄符,嘴里的唾沫星子都快念干了。   “师兄,这儿!!”背后有一人大喊。   邬戚风看也不看,掌腕一抛,符纸被他丢出去一张,震耳的爆炸声与迎面飞来的冰球同时轰出一朵碎裂冰渣。   邬戚风这辈子也没有如此狼狈过,与涂山月三人分开后,他们一路朝西,可奈何冰牢里的蜿蜒曲折太多,他们走着走着竟走岔了路,现今也不知摸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里,还倒霉催的碰上了面前的这怪物。   这怪物与一般不同,没有血肉,浑身都是冰堆成的,它庞大的身体上堆砌着细鳞一样的锋利冰锥,巨大的混圆形冰球叠在山一样的身体上,两丛幽绿色的火焰似乎是它的眼珠子。   绿色的火苗疏忽闪烁,明暗光影打在四面光滑的冰壁上更显得此间幽闭恐惧之甚。   这怪物虽身体庞大,但却异常灵活,每次都能巧妙地避开邬戚风黄符的攻击。   最重要的是,它的嘴里能喷出冰球,那冰球像刺猬一样竖满尖刺,只要一碰上,就能顷刻间将血肉冰冻。   “师兄!你快想想办法啊!”后面的黑兜帽青年吼得声嘶力竭,手中握着一柄长剑舞出残影。   邬戚风咬着牙再次挥出一排黄符,噼里啪啦又炸响一圈碎冰花。   他也很无奈,这座冰牢不知被哪个老东西施了抑灵阵,他的灵力只堪堪发挥得出三成,要想对付眼前的怪物,唯有真刀真枪的上去硬拼。   可奈何他们符修,从来只讲究修心修道,对于拳脚上的功夫只图马马虎虎够用就行,谁成想今天偏偏撞了大运,遇上碟硬菜。   “师兄!”   “别嚎了!”邬戚风厉喝,手上聚力,眉间杀气凛凛。   “去你祖宗的!”他啐了一口,一掌挥出,黄符如爆雷在四处开花。   阴怀江三人赶来时刚好瞧见这冰花雪雾满天飞的壮观场面,徐凤情惊愕地张大嘴巴,自言自语道:“这是要把冰牢铲了吗?”   他话都还没落地,邬戚风凌厉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徐凤情倒吸口凉气,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心想,这人是背后长了眼睛,还是耳朵成了精?   “你们三个还不快过来帮忙!”邬戚风一脸暴躁地吼,五官扭曲地像是刚从坟地里爬起来。   “啊?哦!”徐凤情撸起袖子就要往前冲。   阴怀江却拦住了他:“等等。”   徐凤情:“?”   阴怀江凉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后面待着去,我来。”   说着,一把青剑乍然闪现,阴怀江如疾风掠去,手持青剑,化作一道残影。   邬戚风只觉料峭剑意若霓虹贯日从天降下,那身墨衣在冰霜白雪中游刃有余的与那头怪物激战。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早有听闻他这个师弟有一枕席人不是凡人,邬戚风此前并不以为意,可如今一见,他才知自己从前狭隘,这人……   不,这妖,真的可称古今第一,也难怪他和涂山月两人能将李莫萧斩杀。   阴怀江也确如邬戚风所言游刃有余,他的妖力被压制了七成,但那头怪物同样也没有了灵力的依仗,两方的争斗是最粗暴原始的搏击。   阴怀江眼神狠戾,踏着怪物的冰爪,以雷霆万钧之势砍下一剑。   鲜红的血瞬间从剑刃下溢开,巨大的混圆形冰球脑袋被劈成了两半,怪物如山一样的庞大躯体开始冰裂,那两丛绿幽幽的火焰无声无息的堙灭了。   阴怀江转过身,眉目间还未消退的杀戾在冰霜冷雪下透着一股无情的萧瑟,庞大的怪物在他的背后瓦解。   没有人能在剑下赢过他,当然,怪物也没有。   “赢了?!”徐凤情震惊,“就……就结束了?”   “阴大哥真的太……”   “别出声!”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涂山月冷斥了回去。   徐凤情好险才咽下已经吐到喉咙口的“厉害”二字,憋红了脸,用眼神询问涂山月怎么了。   阴怀江也察觉到了异样,有细碎的冰裂声从四方传来,他收剑的手挽了个剑花,眼神凌厉地扫视起周围。   四面透明的冰壁开始龟裂破碎,不过眨眼的功夫,竟已破裂的面目全非。   “那是……是……什么啊?”徐凤情声音打着颤儿,不可置信地盯着那破壁。   此时四面的冰壁已全然脱落,露出了它真正的面目。   那是一整队冰雕武士,手持长枪战斧,身披冰鳞盔甲,栩栩如生,简直与活人无异。   邬戚风心沉了又沉,刚才那个大冰脑袋仅仅是用灵力法咒堆砌而成的死器,就已经让他吃不消,现在又多出了这么些长出人脸的怪物,他不知道阴怀江还能不能扛得住。   邬戚风匆匆扫过两眼,眼底压着浓浓的担心。他必须要赶紧想出个法子来。   可是怪物们可不会等他,几乎就是在邬戚风心念一动间,那些嵌在冰里的武士在同一时间被唤醒,无机制的菱形眼瞳闪着冷茫茫的寒光。   他们举刀,冷锋直指入侵者。   阴怀江眸光微沉,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一滴水落到冰上,风霎时静止了,飞溅的水珠上映出对面的刀光剑影。   “这样不行!我们……去他娘的!”邬戚风手起刀落,利索地砍断挥过来的冰手,一个旋踢,将迎面来的冰武士踹翻,他见缝插针地说,“这群东西我们杀不光,要想办法将那些冰墙堵死!”   阴怀江也注意到了,这四方八面的冰墙就好像是孕育这些冰武士的母体,杀了一个又会重新出现两个,除非是把这冰墙给钏了,否则他们今日必要耗死在这里。   涂山月眸光微动,双手结印,口中轻念“缚”字诀,登时暗金浮动,四面冰壁被笼上一层淡淡的金光,那些尚在胎盘里的新儿挣脱不得,只能狰狞地狂挥刀斧,想要将那层束缚斩断。   “干得好!”邬戚风忍不住叫好,但他脸上的笑只堪堪维持了两秒。   徐凤情震愕地瞪大了眼睛,连说话都有些结巴:“怎么……怎么化了?!”   在金光闪耀下,那群冰武士居然慢慢化成了一滩水,又顺着那冰壁淌了下来,而后在脱离金光的一刹那,冰水重新凝聚,生成了另一个怪物。   那怪物没有了光滑的冰肌,坑坑洼洼的孔洞如蜂巢一样布满全身,冰胳膊冰腿儿随意插在各处,居然鬼诞的有了一点千手观音像的味道。   只是他们面前的这尊可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说是阎罗也不为过。   “小心!”邬戚风眼疾手快,被他猛拉过来的黑兜帽青年只觉得胳膊一僵便动弹不得。   “多谢师兄。”黑兜帽朗声道谢,想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剑,却发现他的左手还是一动不动。   眼睛往下一瞟,他的胳膊上居然结了一层霜,此时迟钝的疼痛终于从神经上传来,黑兜帽不自觉地抖了抖,他的胳膊便如脆冰一样落下了地。   “啊啊啊!我的胳膊!我的胳膊!”黑兜帽又惊又惧,“师兄,我的胳膊断了!”   “别慌!”邬戚风抓住他的肩膀,两指快速在其身上点了几个穴位,随手指了个人,“过来,保护好他!” 第九十二章 人心难测   “那怪物能将人冻住,大家小心!”邬戚风大喊,袖袍一抖,一叠黄符乘着金光自他后腰飞出,他喝出一“缚”字,黄符如泰山压顶乌泱泱便朝怪物迎去。   一刹之间,金光盖世,而后却有一点冷白绽开,冰寒死气在转瞬间爆发,万千黄符竟在须臾之间被冰霜冻结。   而那头本该被黄符捆住的怪物不仅毫发无损,甚至婻諷还愈发强盛,源源不断的冰武士化成水,又重新凝结在它的身上,铸造出一个无人能匹敌的冰怪。   邬戚风头皮发麻,一时怒火攻心,口中竟喷出一口鲜红。   须臾之间,寒光闪烁,一把长剑斩断了黄符。   邬戚风被浩荡剑气震地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他心有余悸地盯着前面的冰飞雪舞,垂下的左手捏碎了掌心里的寒冰。   阴怀江旋身接住长剑,反手一撩,冷刃与冰爪激碰出金铁交鸣之声,他身手迅捷,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雷霆,须臾之间,就将那怪物的臂膀砍下半数。   冰怪发狂咆哮,山一样的身体越来越膨胀,口中喷出阵阵寒气,一些黑兜帽们躲闪不急,粗胳膊细腿儿都被冻成了冰。   “要想办法将这四面的冰壁堵住!”   邬戚风的声音在冰雪中听来有些模糊,阴怀江脑子里却在一刹间想到了什么。   “山月!”   阴怀江只喊了一声,四目相对,匆匆一瞥间,涂山月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寒冰下一朵红莲绽开,涂山月眸色冰冷,指尖腾挪旋转,唇瓣开合。   “缚!”   霎时,血气翻涌,杀意腾腾,红莲开合吐出万根蕊丝,如蚕蛹一样将冰怪包裹其中。与此同时,冰怪身上蜂巢一样的孔洞也再次喷出浓郁的寒气,那些裹挟在一起的红莲蕊丝上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凝结冰霜。   另一边,阴怀江转身旋落于浮冰之上,冷剑在他身后化为虚影四列,眼中的五瓣花发出潋滟紫光。他两指作剑诀,轻触眉心,而后指尖划过左眼,带起一抹炽烈红焰。   四把银剑恍如彗星一闪,拖着一尾猩红,悍然砸上四面冰壁,霎时,火光遍天,落雪飞花在一瞬间被炽热的温度蒸腾挥发。   邬戚风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到竟然能有妖能将五行中的“火”运用得炉火纯青,虽说五行相生相克,火与水与冰乃生死之敌,但这座冰牢并非凡物,乃是上古寒冰雕制,世上只有两种火可以与之抗衡,其一红莲业火,是佛修大能才能参透的术法,阴怀江不可能修习此等秘术,其二,便是龙焰,龙之一族,能吞云吐雾,无所不能。   这人……不,这妖,是……龙   邬戚风心头巨震,盯着阴怀江的眼神越来越晦暗。   火越烧越旺,炽烈的火舌仿佛也在一寸寸灼烧着徐凤情的心,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两个背影,在冰寒白雪中,在赤焰红火中……   徐凤情永远也忘不掉了,在往后的时间里再也不会有什么能比今日这般更让他惊心动魄。   对于其他人的惊艳阴怀江一无所知,他只是静静站在火光中,透过那片红,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那个他,那个姜殷……缩在衣袖里的手指蜷了蜷,潋滟的瞳孔恰如十分地遮住了他眼底的落寞。   熊熊燃烧的火焰阻挡了冰壁再产出冰武士的可能,冰怪没有了能源支持,它身上的孔洞也开始慢慢萎缩,凝结在红莲蕊丝上的冰霜一点点融化。   涂山月眼底杀机显现,手上动作变幻,霞光翻涌,口中低吟一“灭”字,蕊丝上生出尖刺,红莲缓缓收拢,冰怪被挤压割裂,化作一滩冰水,浇灌在妖冶红莲上。   此时只剩下四面的火焰还在燃烧,从冰壁上落下了一滴水,映照着火一样的血红。   阴怀江站在角落一旁,手中持剑,剑上寒冰未褪。   涂山月缓缓转过身,脚下妖冶红莲盛放,他低垂着眼,看不出情绪。   空气里诡异的安静。   阴怀江从不介意以最卑劣的心思揣测人心,即使是上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人,下一刻也可能拿起屠刀做下一个刽子手,毕竟人妖殊途,他和涂山月对于对面的那群修士来说,是“异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他父亲教给他的。   只是,阴怀江忘了,他父亲还教了一句话,人心虽难测亦有赤忱之人。   “怪物死了!你们杀死了那个怪物!”一道激昂的嗓音一下子打破沉默,仿佛一块落入水面的小石子,瞬间激荡起层层波涛。   “太厉害吧!”   “不愧是涂山月!不愧是我师兄!”   “是我师兄!”   “他是我的师兄!”   “明明是我师兄!”   “我的!”   “都闭嘴!”邬戚风一声怒斥,凶狠的眼神瞬间吓退了数人,“争什么争,他是大家的师兄,当然了,”邬戚风顿了一下,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他是我的师弟。”   “是吧,小师弟。”他回头,冲着涂山月灿然一笑,那笑里透出几分并不讨厌的得意。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等此间事了,带我去见他。”   阴怀江又从那笑里看出了几分苦涩。   “是。”涂山月只答了他一个字。   阴怀江收剑,从角落里走出。   邬戚风见他过来,拱手抱拳,道了句谢:“还要多谢阴剑长施手相助。”   阴怀江淡淡一笑:“无需客气,我也只是在帮山月而已。”   邬戚风对他不咸不淡的态度有些硌得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三两句客气寒暄后,又都默契的不出声,只有四面冰壁上还烧起熊熊火焰。   徐凤情直觉氛围微妙,但现在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他对着邬戚风扬声问道:“邬师兄,你们有找到我师父吗?”   邬戚风脸色暗淡下来,摇了摇头:“还没有眉目。”   听到这话,徐凤情神情一顿,心头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让他喘息不得。   “咦?这是什么?”有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师兄!师兄!你们快来看!”那声音又急又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怎么了?”邬戚风疾冲上去,“发生什……”   声音戛然而止,邬戚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弟子手指着的方向。   其他人慢了一步,等阴怀江和涂山月过来时,只看得见邬戚风双手扒在两边冰墙上,整个脑袋都伸进了一个小冰洞里,而他旁边还摊坐着一个惊惶的黑兜帽小弟子。   “邬师兄,你看见什么了?”徐凤情小心翼翼地问,他也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可奈何邬戚风体型壮硕,堵在那个小冰洞前,将里头挡得严严实实。   邬戚风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两下,他想说话,可舌头却好像被咬断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阴怀江眼神微眯,邬戚风不是徐凤情这般年纪的毛小子,阅历见识不说多可也不能算少,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会有如此反应?   “小师弟,阴剑长,”邬戚风声音低沉,仿佛一把钝刀割在肉上,他转过头,眼中藏着巨大的悲恸,“我想我们应该找到赵长老了。”   阴怀江半蹲着倾身去看,从一指宽的冰洞里望出去,是绵延不绝的冰河,冰河一半血红浑浊,一半澄澈见底,有数不清的棺材在水面上飘荡,棺材里装着人,不知生死。   “凭什么不让我去?!”背后徐凤情的吼声尖利的有些刺耳。   邬戚风一脸无奈,苦口婆心道:“有我和你的阴大哥两人你还不放心吗?”   “可那是我师父!”徐凤情梗着脖子,眼中含泪,“我理应去!”   邬戚风暴躁地抓了抓头发,眼角突然瞥到旁边站着的涂山月,马上决定将烂摊子甩给他:“小师弟,你来搞定他。”   涂山月眼皮一撩,一双血瞳看得徐凤情胆颤儿。他都还没说话,徐凤情已经抽抽搭搭地让开了道,又惨兮兮地蹲到角落里,像一只发霉的蘑菇。   邬戚风看得目瞪口呆,一番感叹后对着涂山月佩服地竖了个大拇指。   “行了,我就下去了,这些小猴子们可就交给你了。”邬戚风大咧咧地拍了拍涂山月的肩膀。   涂山月郑重道:“放心。”   “邬道长,东风来了,”阴怀江起身,嗓音低沉,“我们该上船了。”   “走吧。”邬戚风脸色凝重,迈开的步子好似有千斤重。   “阿江,小心。”   擦肩而过时,阴怀江的识海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抬眸,落入了一片柔情的红。   阴怀江嘴角勾起,连眉梢都挑着笑。   离开了刚才四面是火的冰洞,寒气冷意又猛扑了上来,这才将将走出百来步,阴怀江的睫毛上就凝了一层霜,但他本体又是一条龙,所以其实并不觉得冷。   只是,邬戚风就不一样了,他一个肉体凡胎,修为又被狠狠压制了七成,没有足够的灵力支撑他一直保持合适的体温,所以他的身体一直在冷、热之间来回交替,显然这种方式会更让人吃不消。   正当邬戚风咬紧牙关,准备捱过下一轮的冷寒时,一簇火焰突然出现。   炽烈的温度将寒气逼退了三寸,邬戚风搓了搓已经冻僵的手指头,低声问:“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到了。”阴怀江毫无感情的声音听来竟比这四周的冰雪还要冷。   邬戚风脊背紧绷,沉沉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口棺材,在冰河里飘,好像是一缕孤魂,不知来处,也没有去路。   阴怀江:“走吧。”   “等等!”邬戚风呵住了阴怀江迈开的腿。   阴怀江回头看他。   邬戚风:“我们真的要坐那口棺材吗?”他脸上笑着,可却比哭还难看。   阴怀江冷漠地看着他:“你还可以自己游过去。”   半晌,一族火焰消失在了茫茫冰河上。 第九十三章 把你的脸剥下来做成扇子   自阴怀江二人离开后,涂山月便占据了那处窄小的冰洞口,他一动不动地半蹲着,血红的眼瞳盯着那条冰河,他在找一副棺材。   邬戚风猜测赵乾坤很有可能就被王浮图和周启山封印在了那些棺材里,这条冰河是这整座冰牢的中枢,河里的水一半是人血,一半是蕴藏着精魂的灵液。   那些飘在冰面上的棺材其实可以看做是一个敛灵阵的实体,将活人放入棺材里,法阵发挥作用,剥脱皮肉碾为血,抽取精魂作灵液,是真正的神魂俱散死无全尸。   涂山月冷冷地看着,苍白枯萎的面孔漂浮在血水一样的浮冰上,有些他认得,有些他认不得,这些曾经的青年天骄、强者大能,可能也绝不会想到自己的归宿竟然会是一口游荡在冰上的浮棺吧。   涂山月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晦涩,他想或许他也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不是遇上了……   冷滞的瞳孔瞬间张开,一个清晰的脸出现在他眼中,涂山月心头慰藉,忍不住低声喟叹:“阿江……”   阴怀江似心有所应,突然抬头看了一眼。   “你在看什么?”邬戚风狐疑地问,也朝那处看去,什么也没有。   “没什么。”阴怀江淡淡道。   “那你有没有找到赵长老?”他又问。   阴怀江的视线转向面前辽阔的冰河,澄澈与血红界限分明,无数的黑色棺材像幽灵一样飘着,只是那棺材里装的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我找不到他,”邬戚风自顾自地说着,“这些棺材太多了,想要找到赵长老,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定定看着阴怀江,眼中显露出说不清的情绪:“我们没有时间了。”   见阴怀江不说话,邬戚风突然笑了一声,自嘲道:“莫非当真是天要亡我?”   等了一会,阴怀江还是不接话,他自觉无趣,眼中的颓丧惆怅消失,不自觉地露出了轻飘的散漫。   “其实,我游历四海时曾道听途说嫙罗门有一秘术,能寻灵觅尸,只是此术需要血亲之人的心头血才能奏效,若赵思尧在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试。”邬戚风随口说了几句,他抬头,却见阴怀江一脸森然地盯着他。   邬戚风:“?”他说错了?   一口黑棺材横亘在冰河上清晰的分界线上,棺材里站了两个人,两人仰着脖子望着高高的冰壁。   “你们也没说找到赵思尧了啊,也不能全怪我嘛。”邬戚风嘴唇动了两下,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来了。”阴怀江冷肃的目光里出现了一个黑点。   邬戚风神色一凛,旋即飞身上前,接住了从冰壁高处丢下的东西,一只画着枫叶的小玉瓶。   阴怀江:“那里面装着赵思尧的心头血,你开始吧。”   邬戚风定定看着他:“好。”   四目相对,无人言语。   “你能转过去吗?”邬戚风手指绕了一个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秘术,不可外传。”   阴怀江面无表情地转了个方向。   他不知道邬戚风干了什么,只知道他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西北——乾位,”邬戚风双瞳泛金,他手指了一个方向,沉声道,“那边,就在那里,我看见了。”   阴怀江半信半疑,催动灵力操控着棺材朝邬戚风说的地方飘过去,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赵乾坤。   赵乾坤安静地躺在一口窄棺里,不知生死。   “他……”邬戚风说不下去了,手指颤巍巍地伸出去。   “没死。”   阴怀江突然一句话,将邬戚风吓得指尖颤了颤,一缕微末的鼻息喷洒在他凉凉的手指上。   邬戚风如释重负,长长松了口气,脸上终于有了一抹真情实意的笑:“有救,有救。”   他刚说完,阴怀江马上又泼了盆冷水。   阴怀江:“不过也快死了。”   邬戚风心头一哽。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马上出去,将赵长老送去长乐山”,阴怀江一脸凝重,眼中显露出几分哀愁,“只希望白之际能救他了。”   邬戚风轻叹,深深看了眼棺中人,而后转身:“走吧,赵长老。”   “师兄,怎么样了?”徐凤情眼巴巴地望着涂山月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问,“找到我师父了吗?”   视线中两道长长的水影一点点靠岸,一直到三人消失,涂山月才收回了视线。   “找到了。”他轻轻开口。   “他娘的怎么就出不去了?”   “就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   暴躁的臭骂声一遍遍飘荡在黑洞洞的冰穴里,将昏暗幽惧的空间里染上了一点怪异的滑稽。   邬戚风垮着脸被迫听着他自己的声音,心里更是暴躁。   他和阴怀江已经在这冰河里飘了许久,可却始终没有找到出口。   这冰河是自东向西顺流而下,他们本想逆流原路返回,可奈何入口处有源源不断飘来的棺材挡住了路,这才不得不顺着水流走,只是这一走,就没了路。   “这水是活水,总归是有尽头的。”阴怀江一脸淡然,他不觉得一条河就能阻了他的路。   “你好像一点也不着急?”邬戚风这话说得怪,阴怀江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赵长老或许撑不住了。”邬戚风耸了耸肩,示意他往后看。   赵乾坤躺在棺材里,脸色潮红,整个人都在抽搐。   阴怀江看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希望他能撑住吧。”   赵乾坤现在的情况不是阴怀江和邬戚风两人能解决的,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出口,将他送去长乐山。   好在老天开眼,在穿过下一个洞穴后,他们又飘回了原点,涂山月一行人已经早早等着了。   “阴大哥!”徐凤情一扫颓废,眼睛一下子亮了,“你们终于回来了!”   邬戚风也恢复了精气神,忙招呼他:“快过来帮忙,把你师父抬出来!”   “山月,你快将赵长老也收进你的法印里去,”阴怀江一边抬脚出来,一边急切地说,“他快死了。”   闻言,徐凤情如遭雷劈,脚底下一个踉跄,猛地扑到棺材上。   “师父!”他声泪俱下地喊。   邬戚风一个没留神,被徐凤情的铁头撞到了裆。   “嘶~~”邬戚风疼得面容扭曲,青筋暴起的大手箍住徐凤情的头盖骨用力的转了个方向。   徐凤情不明所以,抬头看他的眼神像个无辜的白兔。   “兔崽子,别再嚎了,不然拔了你的牙。”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徐凤情猛吸了一下鼻子,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刚才都干了什么。   “凤情,你先让开。”涂山月一把抓住徐凤情的后衣领子,将人从邬戚风的大手下扯开了些。   “师兄,你也让开。”他又对着邬戚风说。   阴怀江不用人说,自己已经自觉的站开了。   涂山月急忙将事先准备好的丹药喂给赵乾坤,而后用“生”字诀护住了他的心脉,随即将人安置在法印中。   等他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现在人已经找到了,我们赶紧走吧。”邬戚风还没忘了他们如今是在逃命,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涂山月在等着阴怀江和邬戚风去找赵乾坤的时候已经一心二用,分出神识将冰洞的结构探查了清楚,因此这次他很快就找到了冰牢大门。   牢门甫一打开,狂风席卷,冰冷的雪粒子扑面砸来。   徐凤情这次总算看清了盘在冰原上的巨兽。   “真的是龙……”他喃喃自语,眼睛都瞪直了。   邬戚风简直没眼看,真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哪个山沟沟里钻出来的。   “嘿!”他故意凑到徐凤情耳朵边吼了一声。   徐凤情惊了一下,如梦初醒,视线里一只大手直冲他的脑门。   邬戚风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语气带着恶意:“再看小心它吃了你。”   阴怀江一脸复杂地听着耳朵边上的对话,嘴唇动了两下,到底还是没去解释其实他们龙轻易是不吃人的。   只是,他不吃,有“人”吃。   猎猎风雪中,一袭蓝袍浓烈得仿佛世间唯一的颜色,就如它的主人一样,狂妄又骄矜。   王浮图立在白鹤上,居高临下地降下视线。   “山月,本尊不是让你好好歇着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黛眉轻蹙,好似懊恼地问。   “还有你,”她又指着邬戚风,眼中是冰冷的恶毒,“你这个逆贼,居然还敢逃。”   邬戚风冷笑了一声:“王浮图,别在这儿假惺惺了,我没功夫陪你演戏。”   “对了,”他故意歪着头看了眼后头空茫茫的雪,一脸挑衅地问,“你的姘头呢?躲着当缩头乌龟呢?”   王浮图瞬间暴怒,两弯娥眉高高挑起,她阴冷地瞪着邬戚风,如同露出獠牙的毒蛇,下一刻就要将眼前人拆吃入腹。   “怎么,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邬戚风还在不要命地挑事。   王浮图怒极反笑:“你也就只能耍耍嘴皮子功夫了。”   她突然用一种可笑又怜悯地眼神看着邬戚风,口气似悲似狂:“本尊不与你计较,一个将死之人,想说什么都可以。”   王浮图不再看他,视线转向涂山月。   “山月啊。”她叹息一样的轻声唤,伸出手,指尖动了动,好像就能抚摸到那张如玉的脸。   “真美,”她忍不住赞叹,黏腻地视线从涂山月的眉一直刮到他的两瓣唇,“等你死了,我就将你的脸剥下来做成扇子,日日都带在身上。”   王浮图兀自说着恐怖的话,听得徐凤情恶寒不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九十四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啊,对了,还有你,”癫狂的瞳仁兀地转向阴怀江,王浮图笑得花枝颤儿,掰着手指细数,“龙胆、龙筋、龙鳞、龙涎、龙珠,你真是一身的宝贝。”   邬戚风听得咂舌,这老巫婆可真敢想啊。   阴怀江听笑了,他已经好久没遇到这般狂的人了。   幽黑的瞳孔绽开,一束冷紫色荆棘从脖颈一路攀上左眼,在瞳中开出了一朵妖冶红花,白发如瀑,白衣胜雪。   阴怀江冷冷望着她,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唇,叹息一样的道:“我也好久没尝过人的味道了。”   徐凤情眼睛猛地眨了一下,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王浮图一下子愣住,幼时躲在墙后窥见的血腥场面一瞬间涌上脑海,那早被遗忘的恐惧卷土重来。   不可能的,他早就不是以前的姜殷了,现在这个只是一个卸掉了半生修为的残废。王浮图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上了他的当,更何况周启山就在暗处。   想到这王浮图仿佛又有了底气,眼中的恐惧被贪婪和疯狂一点点占据。   “既然你那么自信,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她冷笑,素手一抬,自掌心压下一个巨大的赤金法阵。   阴怀江宽袖一抖,青剑祭出,化一化二化千,万道剑光竖起,摆出一扇凌厉剑阵。   没有人注意到,在千层冰下,万点红丝铺开,巨大的血色莲花若隐若现。   阴怀江迎风而立,衣袂飘飘,白衣雪发,恍若天上神邸,他举长剑对天,一刹风云骤变,万把灵剑嗡鸣如雷霆震响,仿佛天地都为之震颤。   王浮图眼光越来越厉,但若仔细看,她那蛇蝎一样的面孔之下隐约露出一分忌惮惊惧之色。   尽管心中犹疑,但她面上却不显,仍然一副倨傲狂妄之色。   “蝼蚁之辈,竟妄与天同光。”王浮图一字一顿,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面上桀骜不屑,说话更是如蝎尾之针狠辣怨毒。   “孽畜,今日我便替天收了你。”   言罢,手中结印,赤金法印激射出七道虹柱,阵底的金丝乍然抽出,带着无尽杀伐,迅速蔓延勾勒出一副巨大   降魔诛妖图。   “竟然是诛妖阵……”阴怀江口中喃喃,脸色微变。   “阵——启!”王浮图低喝一声。   诛妖阵完全启动,阵中晃金符文转动,在虚空中奔涌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霎时,巨兽咆哮,澎湃威压仿若海潮汹涌,随时准备将万物吞噬。   阴怀江眼色深沉,诛妖阵如其名,妖若入阵,九死一生。   只能赌一把了。   手中结印变化,万剑齐发,无数利剑在空中交织穿梭,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所过之处,青光耀耀,剑气肆虐,生生将天割裂出一道道黑色裂纹。   徐凤情脚下不稳,被飓风吹得七倒八歪,天上万剑狂舞,飞雪碎冰倾盖激射,他只看得见那道漩涡下孑然独立的傲然白影,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涂山月立在原地,面目冰冷,血瞳却炙热如火,他按捺住胸中的激荡情绪,静心编织千层冰下的杀人妖莲。   此方杀气猎猎,灵力涛涛,诛妖阵卷起的灵力波在方圆百里内外形成了一个真空,若非阵破,无人能入,亦无人能出。   没有别的办法,必须要破阵!邬戚风在心头狂叫,他颓丧地看了一圈,不得不承认他们已成瓮中鳖,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被诛妖阵困住,要想活命,一则杀了王浮图,二则强行破阵,只是现在看来,不论哪个都不是易事。   该如何破阵?邬戚风焦虑不堪,视线乱瞄,扫到了涂山月。   怎么回事?涂山月怎么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邬戚风刚生出这念头,下一瞬他就看见涂山月抬起了手掌。   最后一缕红丝连接,涂山月翻手上抬,眼中凶光乍现,口中轻叱,   “言法既出——字,灭!”   顿时妖红冲天,灵力倾泄,一株巨大的血莲从冰下冲出,一瞬间竟然将诛妖阵的金光盖住。   王浮图大惊,瞪大的瞳孔逐渐被血光侵占,一朵千瓣莲花在她眼中绽开。   她突然想起了,那日浮山崖之战,李莫萧就是这样死在了一朵血莲下。   恐惧犹如蚂蚁,不动声色,密密麻麻地啃食她的心脏,她终于按耐不住,神情慌张地朝四处看,口中高声唤:“师兄!你还不现身吗?!”   话落,一道紫光疾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悠哉的声音。   “师妹,勿急,且看我收了这两个孽畜。”   紫衣鹤发人脚踩疾风,乘着风雪飘飘然降落。   “姜~殷~”   混沌音浪在耳中四方回响,阴怀江微皱起眉头,眼中冷光更甚。   来的人是周启山,与数月前青英会上相比,他的气势更加浑厚,周身灵力仿佛汪洋一般深不可测。   看来此人的修为已在短短几月内有大跃升。阴怀江暗自揣摩,握着剑的手更紧了三分。   周启山冷淡的视线又转向涂山月,唇角弧度加深,他笑着唤了一声“涂山月”,而后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欲杀之而后快的阴狠。   “涂山月,你害我徒乐风,今日我必叫你血偿。”   说完,他也不废话,从腰间抽出青铜法尺,澎湃的灵力波如同激雷砸下,轰在血莲上激荡起层层五彩光波。   巨大的气流将厚冰搅碎,空气里弥漫着冷寒的血腥杀伐。   王浮图也祭出了手上玉石珠串,七颗宝珠化为七星,与诛妖阵底的降魔诛妖图相映,释放出足以毁灭天地的力量。   阴怀江眼睫微颤,他的手几乎快要握不住剑,半只臂膀上都覆满了银鳞,更因受到诛妖阵的挟制,体内妖珠暴虐。   涂山月此时也不好受,周启山的青铜法尺是魂器,能直接鞭挞神魂,在诛妖阵下,他一时不查,竟让其趁虚而入,诛妖法咒侵入灵台,澎湃的灵力搅得他体内血气翻涌,妖力暴乱。   邬戚风将各方态势看在眼中,心中焦灼。王浮图和周启山来势汹汹,而阴怀江和涂山月却已经显出了颓势,若再这样苦撑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邬师兄!邬师兄!”一道激动兴奋的声音破开风雪闯了进来。   徐凤情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晶亮的眼睛闪着光,一边跑一边说着奇怪的话。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他手舞足蹈,好不兴奋。   “邬师兄!一模一样!”徐凤情神情癫狂,双手抓住邬戚风的肩膀不停乱晃。   邬戚风有些恼,暗道这关键时刻怎么偏偏疯了一个?   他烦躁地箍住两条作乱的胳膊,一脸无奈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徐凤情急吼吼地指着前面发光的法阵,嘴里狂喊:“邬师兄!你看诛妖阵!”   邬戚风还是不明白,诛妖阵怎么了?   徐凤情急地眼泪都快出来了,手忙脚乱地指给他看:“咒文!诛妖阵上的咒文我见过!”   邬戚风一惊:“你见过?!什么意思?”   “我先前在冰牢里的冰壁上有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咒文符号,一模一样,一字不差!”徐凤情一口气说完,生怕邬戚风不信,又连连保证,“真的,你相信我。”   邬戚风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凤情,神情严肃:“小子,你当真看清了?”   “当真。”徐凤情笃定。   邬戚风脑子里一刹间闪过许多念头,但其实也就是一瞬,他就做出了决定。   “你还记得多少?”他沉声问。   “我全都记得,”徐凤情扬眉高声道,神情里带着一丝隐隐的倨傲,“我全记下来了。”   “好,”邬戚风眼中露出孤注一掷的疯狂,“凤情,师兄为你护法,你来破阵。”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串淡金色的咒文隐隐约约在虚空中浮现。   “姜殷、涂山月”   周启山混沌的巍峨音浪穿透金光剑阵打进阴怀江耳膜,那声音犹如钢针,搅得他脑仁疼。   “若是束手就擒,我便留你们一个全尸。”周启山说得慷慨,手下却毫不留情,青铜法尺发出激电闪光,片刻不歇地降下神罚。   涂山月面如寒霜,手中的法印红的滴血,裙袍下兀地散开十尾,他竟然被激地化妖了!   阴怀江的情况也不遑多让,眼瞳蜕成紫色的椭圆形,有大半张脸上都覆上了银白鳞片。   诛妖阵中光芒愈盛,突然一声龙吟震天,银龙冲天飞起。   周启山冷笑:“不自量力。”   手中结印变化,青铜法尺化成万点青光抛散,在诛妖阵上方网罗开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   银龙一入阵中,便被法器咒图围困,出入不得。   阴怀江心中愤愤,他被迫化龙,诛妖阵和那青铜法尺此刻成了专克他的利器,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师兄!阴大哥!”   一片混沌糟乱中,徐凤情的声音隐隐绰绰,在疾风中听不真切,   “你们……出口……”   阴怀江精准捕捉到了关键,紫色圆瞳竖起,在暴风狂雪中有一处淡金色的圆洞轻易地出现在他了的视线里。   银龙如飓风一样飞漱直下,在重重血莲掩映中,卷起一众人顷刻消失。 第九十五章 我陪你(完)   “他们……消失了?!”王浮图双目圆睁,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周启山脸色铁青,诛妖阵下怎么会有逃魂?   只见他长袖一挥,登时金光敛尽,徒留遍地贫瘠苍茫。   那群人居然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周启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牙齿咬得嘎吱响。   “师兄,现在该怎么办?”王浮图忧心忡忡地问,涂山月他们这群人不是善茬儿,今日放虎归山,明日则后患无穷。   周启山又岂能不知斩草除根的道理,可现在的问题是涂山月几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在诛妖阵中逃脱,就连他的法尺也勘不透他们的去处,找不到人,说什么都是一纸空谈。   不过好在刚才在诛妖阵下已经重伤了阴怀江、涂山月两人之根本,纵使他们再如何厉害,也没有通天的本事,就算逃脱,也决计没有翻天的可能。   想到这,周启山恶煞的脸稍稍缓和,他意味深长的视线投向空茫茫的碎冰雪地,眼中既得意又痛快。   “师妹放心,他们活不长的,”周启山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诅咒一般开口,“不出七日,涂、阴二人必死无疑。”   听到周启山这般的信誓旦旦,王浮图才稍稍心安,但她却又总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觉得或许还会有什么大的变故发生。   三日后,金蝉院。   小沙弥跪坐在蒲团上,手中的木鱼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着,悠扬沉顿的声音随着风在小院里轻飘飘地游荡。   木鱼声钻进了西苑里一间普通的客房,混着房内苦涩的草药味儿,一起挑逗着木床上昏睡的人。   墨羽一样的眼睫卒然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根雕满莲花的木横梁。   阴怀江愣了一瞬,他这是在哪儿?   “你醒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出现,仿佛当头棒喝,阴怀江混沌的五感在一刹间通透,耳中禅音鸣鸣,鼻中檀香袅袅。   他僵着脖子慢慢转头过去,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笑盈盈地望着他。   “师父。”阴怀江轻声唤。   “阿弥陀佛,”法清垂眸低声念了一句佛语,而后伸手摸了摸阴怀江的头顶,温声说,“阿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阴怀江轻笑:“承法师吉言。”   下一刻他却突然脸色巨变。   “山月呢?山月在哪儿?”阴怀江神情慌张,“我要去找他!”说着便一撩薄被,竟似马上便要下床奔去。   “别急,”法清一把按住他的肩头,温声安抚,“涂施主性命无忧,此刻就在隔壁厢房中,适才刚刚睡着了,你还是不要去打搅得好。”   阴怀江下地的动作一僵,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山月他……”   “无碍。”法清接过他的话,“你可安心。”   阴怀江肩头一松,卸下力道重新坐回床上:“他没事就好。”   “那其他人?”他又问。   法清耐心地答:“也无大碍,都安顿在院中了。”   “那就好,”阴怀江缓缓点头,后背刚靠上软垫又突然想起来另一件事,猛地弹起,声音急促道,“还有赵思尧两父子,他们如何了?”   法清无奈地摇头,伸手将阴怀江乱动的胳膊掖回被子里:“你不用担心,白剑长已经下山来为二人诊治,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小师兄?”阴怀江疑惑,“他怎么会来?”而且还来的如此及时。   闻言,法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话中带着一丝不明显的责备和心疼。   “三日前,你化成龙摔在我的小院里,我便立刻将他请了过来。你一睡就是三日,若不是我拦着,你那小师兄恐怕早就提剑杀上碎星阁了。”   阴怀江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一丝羞愧:“确实是我大意,低估了那两个人。”   “阿殷,究竟发生了何事?”法清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语气沉沉,“竟然有人能逼你至此。”   阴怀江只三言两语就将来龙去脉讲了清楚,法清花白的长眉拧成了结,他原以为诸事已了,尘埃落定,谁曾想竟然又生了事端。   “那二人狼子野心,如今碎星阁已经在其掌控之下,若要夺取权柄恐怕不易,”法清长叹口气,不禁感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多事之秋啊。”   法清话里有话,阴怀江听出了点别的意思:“莫非这几日还有事情发生?”   “确有一事。”法清点头,眼神突然间变得疲累。   阴怀江心中疑窦更甚,从善如流地问:“何事?”   法清没有立即回答,反而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半晌后才答:“在你昏迷的这三日,市坊街头凭空出现了一个挖心妖,老幼妇孺皆有受害,致使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挖心的妖?阴怀江皱眉,这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监理门不管吗?”他又问,按理这种妖邪祸事监理门会第一时间派出人手去探查,绝不会任之放之。   哪想法清听到这话却一脸奇怪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   那笑让他有些捉摸不清,阴怀江眉梢猛跳了一下。   而后法清施施然道:“自李莫萧死后,监理门便名存实亡,没人愿意去揽这个烂摊子,各门各派好像是突然隐遁了一样,不说不听也不做。”   阴怀江愣了愣,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言的荒谬,这道门百家,离了一个魔头李莫萧,居然就成了一盘散沙,可叹可悲。   空气一时沉顿下来,两人皆未言语。   片刻后,法清重新开口:“凡人无辜,如今妖邪乱世,佛祖慈悲,我已经以金蝉院的名义牵头,暂领监理门执事,派出人手着手调查,尽力维稳事态。”   “阿殷,此只权宜之计,亦不可长久,要想太平万世,务需深谋远虑从长计议,你知否?”法清语重心长道。   阴怀江沉默不语,他又怎会不知,现在的道门急需一个出头的人,而此人……非涂山月不可。   “师父,药好了。”   门外响起三下叩门音,一人冷淡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法清轻轻拍了拍阴怀江垂下的肩头,温声道:“好了,万事日后再议,现在你先将药喝了。”   木门被推开,白衣冷眉的俊俏法僧端着药走了进来。   不玄将药碗递出去,声音冷淡:“喝吧。”   苦涩的药味一下子冲进鼻子里,阴怀江忍不住皱眉,他是在不愿喝,只不过一旁的法清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大有他不喝就强灌的姿态。   阴怀江也只好端起药碗,憋着气一饮而尽。药一入口,仿佛生吃苦胆,那味道直冲天灵盖,简直要让他魂归九天了。   他刚放下碗,视线里突兀的出现一只雪白的手,手掌摊开,手心里放着一块粉色的花糕。   阴怀江顿觉稀奇,心里嘀咕,什么时候这个冷面和尚也学会了“柔情”?   “多谢。”阴怀江冲他笑笑,不客气地拿起那块花糕,两口就吃了干净。   甜腻腻的,他不是很喜欢,不过胜在能解苦味。   “不玄,挖心妖一事查的如何了?”   不玄循着声音看过去,正巧撞进了法清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里,那眼睛仿佛能看穿他的心。   不玄心中一突,下意识捏紧了手中尚有余温的白瓷碗,稳了稳心神,道:“弟子查到那挖心妖与碎星阁一女修有关。”   说到这法清顿了顿,看向了阴怀江:“那女修名田月,阴施主或许相识。”   阴怀江对法清的指名道姓觉得莫名,他与田月也仅仅几面之交,有必要特意说明?除非……   “此事还与萧乐风有关?”阴怀江试探着问,浮山崖之战,萧乐风销声匿迹不见踪影,说不定就是藏在某处暗中寻找时机想要再掀风浪。   正如阴怀江所想,法清查到的线索确实指向了萧乐风。   不玄:“那日经阴施主提醒萧乐风已经入魔,我便开始暗中探查,果不其然发现了诸多破绽,萧乐风竟然与岐山鬼暗中勾连。而这几日发生的多起挖心惨案,都与他们有关。”   不玄缓缓道出原委,听到阴怀江耳中却只觉心惊。   岐山鬼是百年前被剑门、符门联手镇压在妄枝山的恶鬼,此鬼阴阳同体,善蛊人心,又因其乃天生鬼气育出,凶狠异常,百年前曾祸乱世间,道门百家因此折损了许多人才,最后才由当时的剑道、符道道首楚天蝉和李莫萧联手镇压。竟想不到百年之后,萧乐风却找到了它,还真是孽债。   不玄又说:“适才东门街又上报了一起挖心案,三日来,已经整整十余起,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唯恐自己就是下一个被挖心的人。”   阴怀江心中奇怪,看向不玄的视线里藏着一丝隐晦的怀疑,既然已经知道了背后作乱的人,那为何迟迟不行动,难道就听之任之没有一点应对之法?   不玄似乎看出了阴怀江心中所想,对于此事其实他还有一个猜测,但他之所想又太过匪夷所思,或许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   掌心缠绕的菩提被苍白的手指一颗颗拨弄,不玄紧紧盯着阴怀江,眼底晦暗不明。   “我还有一个怀疑。”他冷声开口,浅浅试探着阴怀江的反应。   阴怀江面色不变,静静等着下文。   拨弄珠串的手停住,不玄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不玄:“我怀疑李莫萧没死,并且还与这多起挖心案有关。”   阴怀江神情微滞,但惊讶也只是一瞬之间,更多的却是“果然如此”的释然。   不过,既然李莫萧没死,那浮山崖之战,死的又是谁?   乱麻一样的谜团在阴怀江脑子里胡乱搅,或许是三日前在诛妖阵下伤了神魂,他现在只要一想东西脑子就开始疼,和针扎一样,疲倦和困顿也趁机扎猛子一样涌来。   “好了,此事稍后再议,阴施主重伤未愈,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这话是法清对不玄说的,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那便按部就班去查就是,没道理非要逮着一个伤患折腾。   不玄明白法清的意思,对着法清施过一礼后便端着药碗出去了。   门被关上,屋子里只剩下两道清浅的呼吸。   就在阴怀江以为法清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法清脆生生又开口了。   “阿殷,涂施主是这一切事故的开端,只有他才有可能彻底解决这些祸事,该怎么做,你需早做决断。”   半晌后,屋子里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我知道了。”   深深的疲倦被风裹着滚进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隔壁厢房,涂山月缓缓睁开眼睛。   风过三旬,房门被人推开,涂山月偏头,一束灿阳跟着来人踏入了这一室昏暗。   “山月,我来了。”   溢出柔情的调子仿佛清晨的浪潮一下子冲进涂山月心上,将他心底的荒芜冲刷干净,在遍地荆棘里开出满堂迤逦绚烂的五瓣花。   “阿江。”涂山月浅色唇中吐出两个字,比阴怀江的声音更加缠绵。   阴怀江走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看得涂山月耳尖发红,他才肯大发慈悲收回自己烫人的视线。   涂山月暗里揪着衣角的手缓缓松开,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全须全尾,没断胳膊缺腿,甚好,甚好。”阴怀江夸张地后退两步,拖着长长的语调,无伤大雅地说了句玩笑话。   涂山月眼睛里漾着笑,也学他说话:“全仰仗阴剑长神威,山月感激涕零,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哦?”阴怀江凑近他,湿润的气息喷在涂山月的鼻尖上,声音诱惑,“那涂道长想要怎么报答?”   手指轻佻地勾起涂山月雪白的衣领,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涂山月眼睫颤了颤,喉头极速滚动一圈:“以身相许,可以吗?”   阴怀江笑出了声,手指头沿着衣领子滑到了那身雪白的肌肤上,顺着脖颈上不明显的青筋暧昧摩擦,在涂山月的脖子上揩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当然。”阴怀江的声音很轻,只有涂山月能听到。   明亮的太阳光照进屋里,将床上两个黑影染上了一层旖旎的红。   半夜,月明星稀,一扇窗半开着,屋里燃着橘黄的烛火,将里面的两个人罩上了一圈淡淡的柔光,就连眉眼都温柔了不少。   “山月,你真的想好了吗?”阴怀江站在涂山月身后,捧着一缕湿润的红发细细擦干,他的眼睛从涂山月的头顶看下去,掠过的每一处都带着心疼。   “若是你有一点委屈,我们大可以什么也不管,什么狗屁的挖心妖,狗屁的天下安危,与我们又有何干?”   涂山月被阴怀江的话逗笑了,他的视线从半开的窗望出去,看到了天上闪着光的星辰。   “我想好了,就像法清大师说的那样,一切皆由我而起,那么一切也应由我结束。”   “如今天下不平,修道者理应匡弱救贫、剪除邪恶,我虽身入妖,心仍向道,阿江,我该去,也想去。”   “好,我陪你。”   天枢十四年,春,妖族正式加入监理阁,同年,妖王涂山月举兵围困碎星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