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麒麟认错反派师尊后   作者:柴帽双全   文案:   路乘是一只麒麟,特长是装小马,用蹄子踢人,尥蹶子躺地上不走。   一天,与他相依为命的哥哥因故历劫转世,命中注定要经历一番情劫,路乘决定变成人形去当哥哥的徒弟,用他的无情铁蹄把哥哥的所有姻缘红线都踹翻。   计划很成功,他顺利地成为了哥哥的徒弟,也顺利地帮其踢走了情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认错人了。   对方不仅不是他哥哥,还是传说中恶名昭著的反派魔尊,想到自己把对方当成哥哥时是怎么放肆撒娇,作威作福的,路乘浑身一颤,连夜变成一匹小马,马不停蹄地跑了。   商砚书有一个很黏他的徒弟,看他的眼神总带着光,大言不惭地说要保护他,还很霸道地不让他喜欢别人。   “爱徒也不能喜欢吗?”商砚书笑意盈盈。   那当然不行,他又不是情劫。   路乘立刻说:“除了我。”   “好,为师谁都不喜欢,只喜欢爱徒。”商砚书将人搂在怀中,唇边是一贯的虚伪弧度,可眸光中这一刻闪动的愉悦和欢欣,若是他自己见了恐怕都会感到陌生。   但他答应完对方不久,他的徒弟便丢了。   翻了大半个修真界后,商砚书终于找到了他丢失多日的爱徒,却发现对方为了躲他特地变成了一匹小马,像以前黏着他一样整日黏在仙尊后头,霸道地宣布不允许仙尊喜欢别人。   “除了我。”路乘很有经验地补充。   忽然,他全身汗毛一竖,一转头,发现他躲了许久的魔尊师父正在身后,笑得好像很和蔼。   恶名昭著的魔尊重新现世,一个人便攻破仙门所有防御,还扬言要抢一个人带回魔宫。   仙门众人纷纷看向自家总是被魔头惦记的清冷如谪仙的仙尊,面露羞辱的愤恨,正要拼死抵抗时,却见魔尊挥出一掌,“啪”一下,抢走了仙尊的马。   众人:……   众人:???   不是他有病吧.jpg   自信又嚣张小马受x变态乐子人超爱演魔尊攻   推推预收《星际首席执行官》双影帝飙戏,感兴趣点个收藏叭,谢谢大家!   齐浪,帝国新继位的皇帝,星际最强政权名义上的掌权人,实际上却是元帅霍临一手推上去的傻子傀儡。   他傻到好像完全不知道霍临是个多可怕的人,自己又有多少想反抗夺权的兄弟姐妹死在对方手里,整日黏着霍临,像一只依赖长辈的幼兽那样依赖对方,事事都征询对方的意见。   但霍临知道,小皇帝并没有表现得那么傻,对方的亲近更多是一种出于畏惧的讨好,齐浪时常会背着他搞些小动作,例如跟一些反对自己的议员联系,预谋刺杀自己的计划。   霍临笑眯眯的,从不拆穿,任由齐浪继续在他面前表演依赖,他是耐心也恶趣味的猎手,他要在猎物自以为得逞的那一刻,再将对方轻轻推落崖底。   然而,在他准备收网,带着舰队去抓齐浪与叛党接头的现行时,看到的却是曾经以为懦弱无能的小皇帝开着S级机甲大杀四方,一个人全歼了叛党的一支整编舰队。   齐浪,时空审判庭的首席执行官,伪装身份来到霍临身边是为了保证历史能按既定轨迹运行,身为世界中心的霍临不被其他怀有异心的穿越者刺杀。   任务进展得很顺利,他靠皇帝的身份接近了霍临,也靠这个身份接触了一批对霍临不满的官员,在其中寻找伪装身份的穿越者。   只是,在他确认穿越者的身份,换上大号去执行任务时,出了点小意外。   齐浪全歼叛军舰队后正待潇洒地离去,一扭头,发现将这片星域团团围住的帝国舰队,以及队首,原本是打算来抓小皇帝现行的霍临。   四目相对。   霍临:“……”   齐浪:“……”   马甲掉了怎么办,急,在线等。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古代幻想 萌宠 沙雕 美强惨 师徒   搜索关键词:主角:路乘,商砚书 ┃ 配角:裴九徵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决定装马跑路   立意:苦海无涯,乘舟渡之。 第001章 入红尘   路乘伏低身体,趴在一面嵌入山体的镜子旁,镜中映出一张兽脸,像马又像鹿,还有几分像龙。   他的身形也如一匹小马,生着四蹄,身上却又覆满金色的鳞甲,嘴边垂落着两根龙一样的长须,额顶是一对幼鹿一样的短角。   路乘对着镜子,在百年中第一万三千五百六十七次实验:“魔镜魔镜,听我号令。”   “……”   没反应。   “镜仙镜仙,快快显灵。”路乘换了一个口诀。   “……”   还是没反应。   “破镜子,再不说话我就撞碎你!”路乘用蹄子刨坑,亮出自己短短的双角,发出恶狠狠的威胁。   “……你想问什么?”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了,话音间倒是没有被威胁的惧怕,只有被一万三千五百六十九次日日不间断骚扰出的疲惫。   嗯?竟然真的管用了?路乘刨坑的动作一顿,他凑到镜子旁边,看着镜中自己的脸,讨好地一笑:“无所不能可以通晓过去未来的天外镜,我想问我哥哥去哪儿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路乘是一只麒麟,与哥哥路麟一起生活在这与世隔绝的涿光仙山中,兄弟两相依为伴,自出生起,路乘就没跟哥哥分开过,但是一百年前,人间遭遇大劫,他哥哥为了渡世救人,离开了涿光山,走之前他跟路乘说会尽快回来,可路乘一等就是百年,他哥哥再也没有回来过。   天外镜镜面随着路乘的问题荡起一层涟漪,却没有显示任何影像,只有一团白茫茫的雾气。   “怎么什么都没有?”路乘盯着镜子左看右看,就差把脑袋怼到镜子里了。   “天机不可泄露。”天外镜说。   路乘:“……”   他后退几步,再次用蹄子刨坑,一副要助跑冲刺的样子。   “……你可以换个问题。”天外镜委婉提示,身为生出器灵的宝镜,它自然是不会轻易碎掉的,但它委实也没被麒麟撞过,这个赌还是不打的好。   路乘收起蹄子,想了想:“那你告诉我,我哥哥现在在做什么?他还好吗?”   镜面再次荡起波纹,这回不再是茫茫白雾,镜中浮现出一个清隽修长的男人背影,男人持剑而立,一身白衣,衣角处隐约绣着清雅的松鹤纹样,他似是站在什么山峰处,登云而望。   路乘自然是见过路麟的人形的,而镜中背对着他的男人,虽然云遮雾绕,看不清具体的面孔,但路乘也能辨认得出,这并不是他哥哥的模样。   “他怎么变样了?”他问天外镜。   “轮回转世,自然面目全非。”天外镜答。   “轮回?!”犹如晴天霹雳,路乘迈着蹄子在镜子旁焦急地“哒哒”转圈,“不可能啊!我哥哥怎么可能会轮回?!你是说他死了?!”   路乘“唰”地看向天外镜,眼眶一下变得通红。   天外镜没有回答,只用苍老的声音说:“死,为生之始,轮回转世,历经劫数,依然有归来之机。”   “劫数?什么劫数?”路乘立即追问。   镜面再次变换,白衣男人的身影散去,现出一团由金色符文组成的,不断生长,如枝叶般蔓延的玄妙脉络。   路乘看得一呆,他知道这是命理,但……但他不会解啊!   “这是什么意思?”他用蹄子轻碰两下镜面,“你就不能说明白点吗?”   天外镜:“不能。”   在路乘又开始后退助跑时,它又补充了一句:“……窥探天机本就是逆天之举,泄露太多,我会裂开的。”   被麒麟撞一下它不一定会裂开,但泄露太多天机,它是真的会物理意义上的裂开的,因而无论是天外镜给出的预言,还是人世那些懂得掐算天机的修士,即便窥探到了什么,也往往是遮遮掩掩,含含糊糊地提点两句,不会直言。   意识到威胁镜子也没用了,路乘正懊悔以前跟着哥哥学习没用心时,突然又见到那金色的命理脉络上出现了一团粉色的雾气,路乘于是恍然大悟:“桃花劫!原来我哥哥要历的是桃花劫!”   复杂的命理他看不懂,但桃花劫的特征实在是太醒目了,这个路乘还是认得的。   天外镜:“……”   路乘为自己不多不少恰好够用的知识洋洋得意时,全然没注意到那团粉色雾气下,时隐时现、如泥浆一样污浊粘稠的黑气。   “你还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天外镜疲惫地说。   路乘回过神,他知道一个人一生能向天外镜提问的次数是有限的,认真想了想,才说:“我要怎么才能找到我哥哥?”   “三月初三,少阳山,论道会。”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后,天外镜便沉寂下去,镜面也重新恢复了寻常的模样。   路乘也已经不需要这面说话总是弯弯绕绕玄玄乎乎的破镜子了,得到了地点和时间,他立即就往仙山的出口处跑。   一百年前他哥哥不肯带他一起去人界,因为他修为太弱,甚至连化形都不会,唯一会变的就是装成一匹小马,他人形学半天学不会,变小马的本事却彷佛与生俱来,装起来像模像样的,但无论是用原形还是用马形,前往人世都有诸多不便,当时为了说服路乘安心等在山中,路麟哄了他好一阵,虽然路乘最终是答应了,但做哥哥的对自己弟弟自然是十分了解的,因而路麟还很有先见之明地在仙山出口处设了一层禁制,防止路乘尾随他偷跑出去。   这禁制确实十分有效,在路麟离开一甲子后,路乘就已经学会了化形,后面这四十年他仍然待在仙山中,无非是因为他无法打开仙山出口的禁制,同时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找他哥哥。   但是在他不断的努力下,已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用自己的小蹄子叩开了装死多年的天外镜,出口禁制他也多少有了点破解的思路,毕竟他哥哥一开始布这个禁制只是不想他在修为太弱时随便离山,因而禁制的威力并不强。   离三月初三还有两个多月,时间很富裕,但路乘还是急得恨不得今天就下山,正在他穿过仙山中那片四季常艳的灼灼桃林,趴在山门处研究破解禁制的法子时,突然又听到身后的声音。   “你当真要去?”天外镜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清晰地在桃林间回荡。   “当然!”路乘想也不想,他不知道这百年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哥哥还活着,他就一定要去帮他,去找他回来。   “这是一条很远很远的路……”天外镜说,“很远很远……”   “能有多远?还能上穷碧落下黄泉吗?”路乘不在乎道,虽然他平常好吃懒做了一些,但作为一只跟小马很像的小麒麟,他同样善于奔跑,为了找他哥哥,他可以跑很远很远。   “碧落黄泉,红尘人间,皆有尽处,然,苦海茫茫,从无际涯……”那苍老的声音叹道,“你若做好了准备,便去罢。”   桃林间忽然有风吹过,那困着路乘百年的藤蔓枝叶组成的禁制突然“簌簌”两下,朝两侧散开。   路乘原本是急得恨不得立刻下山的,此刻大路通畅,再无阻碍,往前迈的蹄子却是停了下来,犹如被天外镜的话所触动,他回头望了片刻,突然迈步往回走。   在一众鸟雀走兽的惊叫声中,路乘用一个巨大的布袋,把山中所有成熟的灵果灵草兜走了一大半,他把布袋搭到自己背上,再次来到出口处,想了想,晃晃身体,藏起自己的鳞角,变作一匹白色的普通小马,这回他终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于是迈着四蹄,“嘚嘚”地下山了。   远观着这一幕的天外镜:“……”   如果它有人形,此刻一定会缓缓阖上双目,然后安详躺下。   下山的第一天,路乘吃着自己背的灵果灵草,像以前在仙山中一样挑挑拣拣,把熟过头口感不佳的果子毫不心疼地直接丢掉。   下山的第三天,路乘第一次学会了节俭,过熟或过嫩的草果也能试着入口了。   下山的第五天,路乘开始做规划,把剩下的果子分成几份,不到饿极了不吃。   下山的第七天,路乘饿得开始啃路边的野果,然后被酸得“呸呸”两下,全部吐掉。   下山的第十天,在断粮三日后,依托于神兽的体魄,以及多年挑嘴养出的丰腴底子,路乘的毛色倒是依然油亮,体态也仍然在正常的标准之上,是只俊美挺拔的小白马,只是身体尚能承受得住,精神上路乘却已经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脚步不再是刚下山时轻快的“嘚嘚”声,而变成节奏拖沓无序的“哒——哒——”声。   正在他拖着面不黄肌不瘦甚至还有点超重的身体有气无力地继续沿着林道走时,鼻翼突然耸动了两下。   嗯?小白马抬起脑袋,耳朵兔子一样竖起,他闻到了一股很奇妙的香味,不似涿光山中清甜纯粹的果香,这香味很复杂,像是由许多果蔬谷粮混合而成,又被烈火烘烤过,他同时还听到了声音,很嘈杂,不像是寻常的野兽,仔细辨认,隐隐能听到一些人类的说话声。   前方应该就是所谓的人类聚集生活的村庄或集镇了,那里一定有好吃的!路乘想到此精神一振,迈起蹄子就要往集镇中跑,但跑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钻到一旁茂密的林木中,片刻后,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从林木中走出来。   他五官尚且没有长开,却也显出几分粉雕玉琢的精致,穿着路麟离开前为他准备的人类衣服,一路东张西望的举动就像个偷溜出来集市游玩的富家小公子,并没有惹人怀疑。   路乘顺利地混进了集市,虽然这只是郊野乡下的一处小集,但集市上贩卖的那些零食点心,却也足够让从未离开涿光山的路乘眼花缭乱了。   在饥肠辘辘赶路多日后,犹如掉进了一个遍地都是美食的天堂,路乘循着香味来到最近的一个摊位前,他看着那一盘刚刚出炉像是由某种米浆蒸制出来的松软糕点,深深地一吸气,好香啊,这是什么?咬一口。   随后又拐到另一个摊位前,也好香啊,这又是什么?再咬一口。   涿光山中的灵草灵果一向是谁先捡到就是谁的,路乘从来没有买卖的概念,对于集市上这些售卖的点心零食,在他看来也就像路边长的花草一样,可以随便吃,而摊贩们看他衣着华贵,便也没急着要钱,但路乘连吃好几家都不付钱后,摊贩们开始意识到不对了。   “诶,那位小公子!麻烦结一下账!”   “这边也是!桂花糕一份十文钱!”   “炸糖饼五文!”   “米花糖八文!”   嗯?结什么账?他们在说什么?路乘初时不明所以,但因为没钱付账被恼火的摊贩们追着满街跑,最后在众人视线死角处偷偷变成一匹小马成功溜走后,他渐渐有些明白,原来人间的食物是需要用某种被称为钱的东西交换购买的。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他又陆续领悟到,食物也不是一定要花钱购买,他可怜巴巴地在摊位前站一会儿,便会有免费的食物从天而降,不过有时候也不是全然免费,对方可能是另有所图,例如把他带到一个暗巷用麻袋套走。   意识到人形并不安全后,路乘又变成马形,但他很快意识到马形更不安全,拐卖孩童尚且会收敛一二,他这么一匹毛光油亮,看起来还无主的小白马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中央,那不就是谁先套到就是谁的?   在经历数次拐卖和套马,以及迷路和走岔路之后,兜兜转转,不到一个月的路程路乘愣是走了两个月都还没到。   三月初五,少阳山下的一处集镇。   因为最近在召开论道会的缘故,这平素偏僻冷清的小镇近来空前的热闹,散修们聚在镇上唯一的茶楼中,从三月初三论道会刚刚开始的那天到今日,日日聊得热火朝天。   “承天剑宗的卢新洲使的那套剑法当真厉害,我看他八成就是这届论道会的魁首!”   “毕竟是承天剑宗嘛,往年论道会魁首九成都是他们派,不意外。”   “未必,碧海阁的邹士杰今天使的那套掌法也不弱,而且我听说他还有所保留,没比到最后,魁首是谁可还说不准呢。”   “诶,要我说,你们说的这两个都不行,真正的魁首另有其人。”一名青衣修士故作高深道。   “怎么说?!”众人立即八卦地围过来。   “你们忘了论道会的参加条件?”青衣修士提醒说,“金丹以上,一百二十岁以下。”   论道会是供仙门各派年轻的精英弟子们切磋交流的比武大会,因而设立了修为和年龄门槛,众人都知道这条规矩,只是不明白青衣修士突然提起这个是做什么。   “想想照夜仙尊今年多少岁?”青衣修士再次提点。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照夜仙尊裴九徵今年才一百一十余岁,完全符合参赛的年龄限制,修为自然是更不用说,那可是已经自立山门,收徒授课的化神期尊者,就说那被众人看好有望夺魁的卢新洲,就是他座下二弟子。   “这个不能算,照夜仙尊压根没参赛,而且卢新洲是他徒弟,其他参赛的也基本都差了他一辈,怎么能放一起比较?”有人说。   “怎么不能了?你就说照夜仙尊是不是符合参赛门槛吧?甚至有些参赛的比他岁数都大!也就是仙尊不想,不然这论道会还有必要比什么魁首?”青衣修士道。   众人纷纷点头,感叹说:“百岁的化神期,在照夜仙尊之前,当真是闻所未闻。”   化神期修士本就稀少,当世仅有的那些每一个都是一方霸主,而能达成这一境界者,基本都在三四百岁以上,若是两百岁能到达化神期,都得被说一句不世出的天才了,而裴九徵只用了一百年。   “听说仙尊不久后便要冲击渡劫期,若是真成了,那便是真正的剑道,乃至整个仙道第一人了罢。”   “毕竟是冰魄剑骨,寒光照夜,此等资质,只能叫我等仰望啊。”   “可惜仙尊只在论道会刚开始的那天出席了一下,当晚就有事离开了,我还未曾得见仙尊的面容,实在是遗憾。”   “我见到了!虽然只是远远的一面,但仙尊的面容跟他的资质一样,当真是举世无双!”   “我作证!仙尊确实是清隽疏朗,光风霁月,若非如此天人之姿,又怎么会惹得那魔头惦记呢?”   “魔头?”一名一直在茶楼中安静旁听的灰衣修士突然饶有兴味地插了句嘴。   “你竟不知道?”众人惊讶地看过来,这件事当年可是轰动整个修真界的,堪称是人尽皆知。   “在下一直在山中闭关修行,今日才刚刚出关,是以对外界的事不甚了解。”男人文雅道。   “难怪。”一名好心的修士说,“那你知道破天魔尊吗?”   “不知。”男人轻笑着摇头,“在我认知中,魔域尚无尊者。”   “那道友你闭关闭得可够久的,魔域只在五十年前,前任魔尊劫火太岁刚刚陨落的那一段时间没有尊者。”   提到“劫火太岁”这个名号,这名修士下意识地放轻声音,一副讳莫如深连名号都不敢轻易提起的神色,不过好在这魔头已经陨落多年,他很快恢复正常道:“在此之后不过三年,照夜仙尊座下大弟子萧放就叛出师门,转投魔域,花费数年整合魔域势力后,如今已是新任破天魔尊了。”   “叛出师门?”男人眉梢一挑,“你刚刚说照夜仙尊被魔头惦记,莫非是……”   “没错!”好心修士道,“萧放身为仙尊座下首徒,却对师长生出龌龊不轨之心,被仙尊发现后便被逐出师门了。”   “竟有此事?”男人讶异道。   “当然,这事当年修真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众人纷纷应是,又义愤填膺道:“此子当真是倒行逆施,罔顾人伦!身为弟子竟然敢对师长萌生此等……我简直羞于启齿!”   “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照夜仙尊竟收了这么个道德败坏的徒弟!仙尊一生的清名都被他毁了!”   “是啊!而且听说他被逐出师门后还不知收敛,在魔域广纳后宫,找模样肖似仙尊的人给他当男宠呢!”   “什么?!还有此事?!”   这件事众人倒是还未听闻,顿时又掀起了一轮更加激烈的谴责和批判。   “世间竟有此等道德败坏之人……”男人跟着众人一起轻轻叹道,只是他的语调不太像是批判,反倒有点兴致盎然的欣赏。   有趣,着实是有趣,仙门竟也能教养出这样的弟子。商砚书从茶楼出来后,还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他闭关这五十年,天下竟发生了这等有趣之事,简直叫他忍不住想效仿一二。   不过……他在身前幻化出一面水镜,想了想自己装嫩叫别人师父的场景,只用两息时间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但是,做徒弟不行,做那名被弟子觊觎以下犯上的师父却未尝不可……   想到此,商砚书立刻兴致勃勃地开始准备,首先,他得跟裴九徵一样是一名容易遭人觊觎的清冷师尊,这倒是好办,商砚书撤掉自己面容上的伪装,又随手挑了一件松鹤纹白衣换上,便是一名面容俊美非凡,不输于裴九徵的仙道尊者了。   其次要保持清冷的气质和人设,倒也不难,商砚书对着水镜练习一番,便收敛起了自己眉宇间那种似笑非笑的玩味和轻浮,变得清冷孤高,如天上悬月。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得有个徒弟……   正在商砚书思考要在哪里找个徒弟对自己以下犯上时,突然见前方迎面走来一个风尘仆仆,年龄大约七八岁的男孩,怔怔看了他片刻后,“扑通”一下在他身前拜倒。   商砚书:“嗯?”   在迟到两日后,路乘终于赶到了少阳山,幸好论道会还没有结束,只是镇上人那么多,穿白衣服的更是不少,路乘也不知道他哥哥转世后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正犯愁如何寻找时,他便见到了商砚书。   不会错,无论是衣服上的松鹤纹样,还是这份清冷出尘的气质,俊美无俦貌似天人的容貌,一切都跟他在天外镜里看到的那个白衣背影一模一样,一定是他哥哥没错了!   “师父,收下我罢!”路乘又拜一下,看着商砚书的目光炯炯,在来的路上他都想好了,哥哥转世后失去了记忆,应该是不认得他了,他不能直接告诉对方他们的过去,即便路乘对命理之类的不太懂,但也知道转世历劫的人是不能被外人告知前世身份的,就像最好不要直接叫醒梦游的人一样,叫了的话,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对方顶多是不信,却也可能导致很严重的后果,例如记忆混乱神魂受损,所以为了帮助哥哥顺利度过情劫想起一切,路乘需要找个身份待在对方身边,非亲非故,师徒自然就是最合适的身份。   商砚书停顿了片刻,应道:“好啊。”   他依然是清冷矜贵的姿态和语调,只在扶起路乘的那一瞬间,上扬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与玩味。 第002章 养徒弟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儿呀?”路乘熟稔地抓住商砚书的手指,跟着对方已经离开少阳山下的小镇数里了,才想起来问。   商砚书看着那只自然而然握住他的小短手,眉梢微动,不过他没有挣开,只道:“当然是回门派,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对,路乘,为什么选择拜为师?”   方才的交谈中,他已经知道他这名犹如免费的大饼一样从天而降的徒弟叫路乘,是山下一名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向往修仙习道所以上山来寻仙拜师。   “因为师父最好看呀!”路乘理所当然道,他哥哥肯定是最好看的,转世前是,转世后也是。   这种奇葩的拜师理由放在别的门派说不定会被直接赶出师门,商砚书却是颇为欣赏地摸摸路乘的脑袋,夸赞道:“你很有资质,正是为师想收的爱徒。”   路乘骄傲地抬起脑袋,他跟着商砚书走了一会儿,又问:“师父,咱们门派叫什么啊?”   “叫……”商砚书稍微想了想,便道,“就叫平天剑宗吧。”   承天剑宗和平天剑宗,稍微对修真界有些了解的人,这时候都该觉得有些许不对了,但路乘不在其列,他在山下赶路这两个月,对人间的很多常识和规矩倒是了解了,但是仙门的情况,他却全然不知。   当然,就算知道有那么一个宗门叫承天剑宗,他也不会怀疑他哥哥,只会觉得对方是盗版。   嗯,哪怕随后发现他们门派一共只有他和他师父两个人,且连门派的地址都是他师父现选了一个无人的山头,用法术现造了一间简陋的竹屋后,他也依然这样坚信着。   “那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本尊……为师唯一的爱徒了。”商砚书坐在竹屋里,接过路乘奉上的敬师茶,维持着清冷淡漠的姿态,装模作样地训诫道,“以后修行上要勤勉刻苦,处事上要光明磊落,尤其要记得一条,尊敬师长,不可起悖逆犯上之心,知道吗?”   “知道啦。”路乘很乖地说。   “乖徒儿。”商砚书克制住自己习惯性要上扬的嘴角,摸狗一样地摸摸路乘的脑袋。   “既然你之前并无修行的基础,便先从吐纳心法开始吧。”商砚书从乾坤袖里掏出一本基础心法,手指一拂把上面“承天剑宗”的字样抹掉,换成“平天剑宗”后,方才递给路乘。   “先去研习吧,有不懂的再来问为师。”商砚书把路乘打发走,倚在竹椅上,悠哉地撇了撇茶沫。   路乘却没走,拿着心法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说:“师父,我不认字。”   “嗯?”商砚书喝茶的动作一顿,眉梢高高挑起说,“你已经这么大了,竟连字都不识?”   “对啊。”路乘毫无羞愧之心地说,“你又没教我。”   在涿光山中,路麟倒是也会教授路乘如何修行,但基本都是逐字逐句详细讲解的口授,即便用文字,用的也是一种很古老玄妙的经文,而不是现在人世通行的字体,因此路乘确实就是个俗世意义上的文盲。   做师父为什么还要教识字?这跟商砚书一开始想的完全不一样,难道不该是他丢本书,路乘就开始全自动学习升级吗?等卡级了他就再丢一本,他当年就是这般自学的,甚至都没有师父主动给他丢书,全靠他自己努力,师父这种东西没有则已,有的话,不该是当个不定时掉落一些功法秘籍的摆设就好了吗?   商砚书一边想着教徒弟怎么这么麻烦,一边想着罢了罢了,也不能强求每个徒弟都像他那般聪颖,把基础的教会了,以后应该就清闲了。   他此刻游戏的兴趣尚且还是大于那些微不耐烦的,于是让路乘搬个小竹凳坐到身边,开始逐字讲解。   本着早教完早清闲的想法,商砚书准备一鼓作气把整本书教完,哪成想,他刚刚教了十来个字,路乘就喊停说:“好了,师父今天教这么多已经很累了。”   “为师不累。”商砚书随口道。   “我累了。”路乘说。   商砚书:“……”   是所有的徒弟都这样,还是只有他这个这样?   因为从未收过徒弟,商砚书一时无从比较,正在他自我怀疑时,就见路乘又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师父,我饿了。”   “饿了?”商砚书愣了愣,这才想起,哦,还没筑基,确实是还没学会辟谷的,他脱离这样低阶的境界太久了,连这种凡人的常识都快忘了。   “那你去自己解决一下吧。”他冷淡道。   “你不管我了吗?”路乘一副不敢置信状。   在遍地都是仙草仙果的涿光山里,他哥哥尚且会守着他按时吃饭,帮他摘那些他自己够不到的果子,在他犯懒不想起床时更是会把新鲜的草果递到他嘴边,而在这贫瘠的人间,果子是酸的,草是涩的,只有人类加工烹调过的那些食物路乘可以勉强入口,可他一不会做饭,二也没有买食材的钱,即便一路过来有人施舍,过的却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贫苦日子,本来以为找到他哥哥就好了,结果他哥哥竟然不管他了?   虽然早就知道他哥哥转世后不会记得自己,但骤然感受到这种落差,路乘还是一下变得很难过,神情也变成泪眼汪汪的受伤状。   因为路乘的控诉和受伤太过理所当然,商砚书又是一愣,开始回忆那些仙道宗门收徒时到底会不会管饭,好像还真的管,那些仙门会给那些还没辟谷的低阶弟子专门配备一个膳堂,他们这个今天才创立总共就两人的门派自然是没什么膳堂的,所以,为了维持师尊的人设,他还得亲自管徒弟的饮食?   养徒弟怎么那么麻烦,跟他一开始想的完全不一样。带着路乘去山下最近的县城吃饭时,商砚书又一次忍不住想,尤其路乘在他旁边一会儿“师父师父,我要吃这个”,一会儿“师父师父,我要吃那个”,想到路乘一天要吃三顿,顿顿都得他照顾时,那种不耐烦的情绪简直直线飙升。   “嗝。”路乘已经吃得肚皮溜圆了,却还晃着商砚书的手说,“师父,我还想买份绿豆糕带走。”   “去吧,把你晚上要吃的也买上。”商砚书勉强压下心中的不耐烦,维持着清冷淡漠的语调,给了路乘一些碎银。   熬到筑基就好了。他在内心劝慰自己,他当年筑基只用了一年,不过一年的时间,忍一忍就是了。   但是回到竹屋后,刚刚教了几个字路乘又开始喊累,摊开四肢往竹榻上一躺就准备挺着自己溜圆的小肚子睡午觉,商砚书不免怀疑起自己对这白捡的徒弟的修行进度的预估,一年够吗?   不行!不够也得够!商砚书忍不了一年以上,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忍不了了,装了半天的清冷师尊面具在此刻已然开始崩裂,他拎猫一样拎着路乘的后领把人从竹榻上提溜到自己眼前,他心内恼火,语气反而比平常更加和蔼:“累了就先不学习字了,来,为师直接教你如何修行。”   说着,也不管路乘的意愿,直接以五指覆上对方的额顶,将自己的灵力灌入对方体内。   注灵灌顶确实是一种修行的捷径,只是一般不会有人愿意损耗自己的修为帮他人提升,且这种外力得来的修为总归不如自己稳扎稳打修行出来的稳固,而且对于毫无修行根基的人来说,他们的经脉骤然承受这样多的灵力冲击,即便是提升修为的好事,却也在过程中会因为经脉过载而导致疼痛难忍。   这就是商砚书要的,他不在乎路乘的修为稳不稳固,也不在乎自己损耗这一丁半点的灵力,他只想让路乘吃点苦头。   但出乎意料的,他以如此磅礴的灵力灌入路乘体内后,路乘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打了个哈欠,顺势抱住他的手臂,靠在他怀里歪头睡了。   ……睡了?商砚书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要是个普通人,承受这样多的灵力肯定得经脉剧痛,但路乘不是个普通人,或者说他就不是个人,因为本身修为就差的缘故,致使他变出的人形看起来也就像个有些许灵力天赋的普通人一样,有一点天生的灵力,但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不过修为再差,到底骨子里并不真的是人,神兽的体魄和经脉强度都是远胜于人类的。   更何况,注灵灌顶这种修行捷径路乘其实并不是第一次用,早在他幼时,路麟就用这种办法帮助路乘启蒙智慧,学习人语了,当然,路麟每次注灵时都很注意度,不会让路乘感觉疼痛,而且也会控制间隔,让路乘修为稳固下来后才开始下一次,也因此,路乘对这种注灵灌顶的修行方式非常适应和熟悉,甚至还有几分怀恋,他往商砚书怀里又拱了拱,就像依偎着大猫的小猫,睡得格外安详。   商砚书眼神闪了闪,盯着呼呼大睡的路乘端详片刻,又伸手搭在路乘脉门上探了探,没觉出什么异常。   不过……据说有些上古种族有种特殊传承,变化出的伪装即便渡劫期的强者也无法窥破,当然,也有天赋异禀的人族,天生经脉就强韧,能够承受远胜于常人的灵压。   商砚书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没有过于纠结这个问题,毕竟在他的游戏剧本中,徒弟的身份其实并不重要,因而路乘开头编的那套漏洞百出的来历说辞,他也并没有戳穿,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路乘姑且那么一编,他也就姑且那么一信,就像他编起门派师承时,也是如此的潦草随意。   虽然玩了这大半天,商砚书已经有了许多的不耐烦,但他也不想随便放弃,毕竟半途而废太丢脸了,因此在路乘睡了没一会儿后,就把人叫醒。   “白日懒睡,拜师时说的勤勉刻苦都忘了不成?”商砚书重新戴上清冷师尊的面具,严厉训斥道。   “哦……”路乘不情不愿地起床,心里难过地想果然还是不一样了,以前他哥哥从来不会逼迫他修炼的,也不会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跟他说话。   “去打坐调息,照刚刚教你的心法上说的,把为师度给你的灵力炼化。”商砚书吩咐完,自己也闭目打坐,恢复自己刚刚损耗的灵力,不过他并未完全入定,仍留有一丝神念关注外界,他注意到在自己吩咐完后,路乘虽然一副受了很大委屈的样子,却也老实地盘起了双腿开始修行,但不过修炼了半柱香的时间,那颗脑袋就开始啄米。   商砚书:“#”   他屈指隔空轻轻一弹,路乘打瞌睡的脑袋就猛地抬起,犹如被人弹了个脑瓜崩一样捂住脑门,委屈地东张西望。   见商砚书坐着没动,双目也未曾睁开,路乘兀自狐疑一会儿,没找到什么证据,便又盘膝坐了回去。   被这么一弹,路乘的瞌睡虫倒是被弹走了,但是老老实实修炼?那也是不可能的。   商砚书见路乘不再睡觉了,刚刚放下心没多久,就见到路乘又趴到地上,像只小猫一样伏低身体,揪了根草叶在拨弄一只路过的蟋蟀玩。   商砚书:“##”   一阵劲风凭空出现,将路乘面前的蟋蟀吹出了屋外,路乘回头望了眼,悄悄撇了撇嘴。   瞌睡和蟋蟀都没了,半柱香后,路乘的嘴巴又开始可疑地嚼动,用神念一扫,原来是在偷吃之前从山下带回来的绿豆糕。   商砚书:“###”   他突然站起,走到路乘面前一把把藏在袖子里的绿豆糕夺走,随后又在路乘对面盘膝坐下,不调息不打坐,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犹如被老师押着写作业的学生,在商砚书的视线压力下,路乘终于没有再偷懒了,虽然进度缓慢,却也真的在打坐修行。   商砚书盯了他一下午,深刻地体会到陪人修行比自己修行更累的这个道理,而这还不是结束,因为修行完了,便又到了晚饭时间,虽然已经让路乘提前买了吃的打包,不用专程再下山一趟,但路乘却又一会儿“师父师父,这个袋子我解不开,你帮我解一下”,一会儿“师父师父,这个太凉了,你帮我用法术热一下”。   吃完后又要去洗漱,直接用净身咒还不行,路乘是只讲究的小麒麟,洗澡洗的就是那种全身泡在水里,把每片鳞片都洗得亮晶晶的感觉,用净身咒没有仪式感,于是又开始:“师父师父,帮我搬一下水。”   “师父师父,帮我擦一下毛。”   商砚书接过布巾,帮路乘擦着头发,一边擦一边想他到底为什么要收个徒弟?   这短短一天时间,他已经起了无数次后悔的念头,心中不耐烦的情绪也与时俱增,要不是半途而废太过丢脸……   等等,商砚书心中念头忽的一转,半途而废丢脸是不假,但此事又有谁知道呢?   收徒弟这件事天知地知他知,还有路乘知,若是……   他的唇角随着心中的念头而不自觉弯起,拿着布巾擦头发的手轻轻地在路乘的脖颈上绕过一圈,然后向两侧缓缓、缓缓收紧……   商砚书笑得从未有过的温柔,温柔到几乎令人有些不寒而栗,路乘却对此一无所觉,他坐在商砚书身前,仰头看着对方帮自己擦头发,在那布巾收紧到有些勒人前,他突然往商砚书怀里一扑,一把抱住对方:“师父,我好喜欢你呀。”   其实路乘真正想说的是“哥哥,我好想你呀”,路麟一走百年,路乘每天蹲守在涿光山的山门处,也蹲了百年,他真的真的很想对方,但是他哥哥不记得了,他也不能直接把过去的事告知对方,于是就同义词替换了一下,换了个方式表达对哥哥的想念,反正他也很喜欢他哥哥,因此喜欢和想念在路乘看来都一样。   商砚书动作一顿,他能感觉到路乘说这句话时毫无保留的依恋与信赖,其实他捡来的这个徒弟虽然在修行上懒惰了一些,但在另一方面的天赋却很高,刚刚一天就已经这样依恋他,想来以后也能照着他想要的剧本继续进行下去。   罢了,商砚书手一松,和蔼地摸摸路乘的脑袋,微笑说:“为师也喜欢你。”   晚上,商砚书在打坐入定,路乘则像以前在涿光山那样,依偎着睡在商砚书身旁。   路麟离开的百年间,路乘在等候的每一个日夜里都在思念担忧着对方,有时还会一个人在黑夜里看着天上的星星流眼泪,而此刻他终于找到了他哥哥,像是把心中的石头放下,他睡得格外的安心,也格外的香甜,他还做了一个美妙的梦境,梦到他和历劫成功的哥哥回到涿光山,像以前一样白日相互陪伴,夜间交颈而眠,无忧无虑地吃谷里永远吃不完的仙果仙草。   半梦半醒间,路乘好像真的闻到了好吃仙草的味道,香香甜甜的,还带着丝凉冰冰的感觉,他以前从来没吃过呢,他顺着本能往仙草的地方钻去,然后一口咬住,嚼吧嚼吧吃掉。   商砚书又感觉到路乘在乱动,好像正往他袖子里钻,但是他运功正在一个紧要关头,便没有管,等他行完一个周天,重新睁开眼时,突然感觉到些许不对,低头一看,路乘正美美地睡在他怀里,嘴里还有半截没完全吃完的叶子。   那片叶子是……商砚书立刻摸向乾坤袖,却只摸出一个空空如也的盛放仙草的玉盒。   “噼啪”一声,伴随着某种理智的断裂,在完全没有用灵力的情况下,坚硬到堪比一些玄级防御法宝的玉盒在商砚书掌中现出道道裂纹。   他将路乘摇醒,笑容温柔,咬字却又格外用力,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齿间碾磨碎了才出口。   “为师一定陪你玩、到、底!”   路乘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听了一句,便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拍拍商砚书扼着自己肩膀的手,安抚说:“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再陪你玩。”   说完,头一歪,用极短的时间再次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商砚书:“……”   他指尖爆燃起一股可怖的黑红火焰,将已成碎块的玉盒顷刻间烧成齑粉。 第003章 尥蹶子   “哈——欠。”路乘一大早醒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后,突然感觉到嘴边有东西,好像是半边叶子。   嗯?不是还没吃早饭吗?不管了,这叶子香香的,路乘顺嘴就把这仅剩下的半片也吃了,吃完还回味了一下,心想这味道跟昨夜梦里的一模一样呢。   “醒了?”商砚书从屋外走进来,脸上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那就快起床吧,为师特地去山下帮你买了早饭。”   “好!”路乘没觉出什么不对,开开心心地就起床了,但是他期待地跑出屋外,想去吃商砚书买给他的早饭时,却只看到了两袋生的米面,以及一口煮饭的大锅。   路乘回头看着商砚书,一脸不解。   “修行修的是体魄,也是心性,为了磨炼你的心性,为师决定从今天起,让你自己负责自己的饮食,现在先去捡点柴火来烧饭吧。”商砚书闲闲地在屋外的竹椅坐下,一副看戏神情。   在昨夜之前,他都还只是随便玩玩的态度,并不怎么上心,但在昨夜路乘吃了他的冰心兰草之后,他却是真的准备跟路乘认真玩到底了,虽然一开始做的游戏设定是清冷师尊,但是一天下来,商砚书发现这个人设与自己的本性相差过远,装一天两天可以,装上一两年的话,就很累了,而且他昨天也已经在路乘面前两次破功,索性就抛了“清冷”,只保留仙道师尊的人设。   因为从未收过徒弟,自己修行中也从来没经历过正常的师徒关系,商砚书昨天一时没转过弯来,被路乘折磨了一天,现在他却是回过味来了,做师父的哪有为徒弟忙前忙后的道理?明明该是徒弟来服侍他才对。   迎着路乘可怜巴巴的目光,商砚书不为所动,笑意吟吟:“对了,再帮为师烧点水,为师要泡茶。”   路乘:“可师父你不是可以直接用法术吗?”   昨天的敬师茶就是商砚书直接用法术泡的。   “为师是在磨炼你。”商砚书收敛笑颜,严厉道,“若你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了,那就趁早下山去吧。”   “下山吃饭吗?”路乘想到昨天吃的那些好吃的,眼睛一亮。   “可以,你吃完也不用回来了,为师要把你逐出师门。”商砚书皮笑肉不笑道。   逐出师门就不能再待在哥哥身边了,路乘委委屈屈地看了商砚书一会儿,意识到对方不会松口后,终于认命地去捡柴火烧水做饭了。   烧水倒是简单,把火点着了架着锅烧就行,但是做饭……路乘从来没有做过饭,只隐约有个人类似乎是把米放到锅里煮的概念,他一不知道加多少水,二不知道烧多旺的火,只全凭感觉那么一煮,最后煮出来一锅底部焦糊的夹生饭。   好难吃……不光是糊掉或夹生的地方难吃,干巴巴的米饭本身就不好吃,跟路乘之前吃的那些不知道怎么加工出来的点心完全不一样。   路乘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带着半饥不饱的肚子,心情低落地坐着休息,但他刚刚坐下,便又被商砚书揪起来。   “既然吃完饭了,那就开始今天的修炼吧。”商砚书笑眯眯的,“今天不练心法,为师授你剑道。”   他拿出一支二尺长的碧玉箫,用灵力催动后,这碧玉萧就伸长变化为一把剑的形状,剑身刻着“碧霄”二字铭文,他用这把碧霄剑演示了剑招最基本的劈砍挑刺后,又丢了把练习用的木剑给路乘,示意道:“这几式,各练一百下。”   “……一百下?”路乘一下觉得手中的木剑沉重无比。   “自然,剑招是基础中的基础,你连挥剑的姿势都不会,又如何修习剑道?”商砚书板着脸。   “不可以修习别的吗?”路乘以前跟他哥哥修行时,也没那么累。   其实是可以的,商砚书根本不是剑修,他只是对剑道有所涉猎,同样的,他对其他很多法术道门也有所涉猎,符箓,阵法,甚至还有阴诡难测的诡道,不像他真正主修的法门那样擅长,但是教路乘还是足够的。   只是……他为什么要换?一来,他一开始立的人设就是剑道仙尊,二来,既然准备认真玩下去,那商砚书对路乘的实力也是有要求的,裴九徵能教出一个魔尊徒弟,他商砚书教出的徒弟不说成为下一个魔尊,起码也要与对方声势相当,那么在众多修行法门中一向最善战综合实力最强的剑道就是最合适的,再者,即便撇去这两点不谈,就说剑道练起来最难最苦这一点,他都不会把它换掉。   “不可以。”商砚书将碧霄剑变回碧玉萧的形状,随手别上腰间,他欣赏着路乘的神情,笑得愈发和蔼了,“为师会帮你数着的,快去吧。”   他说到做到,路乘认命去练剑,却又有意无意地减次数偷懒时,商砚书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而且会把路乘动作不规范不达标的次数减掉,让他一一补上。   练了一天后,路乘的胳膊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痛,使不上力,尤其他还很饿,早上是自力更生的焦糊夹生米饭,中午晚上依然,难吃到路乘只勉强垫吧了两口,让自己维持着一种饥饿但又不至于饿死的中间态。   路乘从未过过这样劳苦的生活,完全是凭着要跟哥哥待在一起的信念支撑了下来,一天的修炼结束,本以为好不容易熬到头了,正要四肢张开往竹榻上一躺,睡他个昏天黑地,却又被商砚书揪起来,塞了一个木桶说:“去烧点水,为师要沐浴一番。”   “你自己去吧……”路乘有气无力道,“我好累……”   “不行,为师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虽然商砚书从面色到举止没有半点病弱的模样,但他说得煞有介事,且振振有词,“再者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你既然做了我的徒儿,那当然要服侍为师。”   他把萎靡不振半边身子又要往竹榻上倒的路程再次薅起来,催促道:“快点,为师指点你练剑劳累了一天,等着沐浴清洁呢。”   其实商砚书并没有每日沐浴的习惯,对于大部分修士来说,净身咒就足以维持周身洁净,但路乘昨天洗澡就折腾了商砚书一番,没道理他今天不报复回来。   “对了,柴火应该是不够了,你等会儿呢再去劈点柴,劈完柴烧完水,再去帮为师把衣服洗了,洗完衣服再沏上一壶茶……”商砚书洋洋洒洒地吩咐着,听得路乘越来越绝望,终于,像是某种东西不堪重负地倒下,“扑通”一声。   “嗯?”商砚书看向地面,除了掉在地上的木桶,还有缓缓躺下的路乘,他眉梢一挑,正要再以逐出师门威胁,就听路乘闭着双目,犹如做了什么重要决定般认真道:“道友,我们和离吧。”   “……你叫我什么?”因为过于不敢置信,商砚书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和离?”   “嗯,我要跟你和离。”路乘仍然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叹了口气,透着股看破红尘的沧桑,“我不想做人了。”   他认真想过了,他只是想留在哥哥身边而已,但谁说留在身边一定要当徒弟呢?他完全可以换个身份,例如当一匹小马,根据路乘一路的见闻,人类都是很喜欢养马的,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想套他,想来哥哥也肯定愿意养他,做马多好啊,不用练剑,不用烧水劈柴,不用自己做饭,人类会主动备好草料来喂他,所以还是做马吧,他最擅长装马了。   商砚书:“……”   他有一瞬的沉静,下一刻,他又猛地揪住路乘的耳朵,把人从地面提溜起来,带着额头绷起的青筋,以一种似笑似怒的神情训斥道:“你知道和离是什么意思吗?不许乱用词语!”   “我知道,不就是跟人断绝关系的意思吗?”路乘在来的路上恰好看到过一对闹和离的夫妻,于是想当然地以为这个词是表示断绝关系的意思,他挥开商砚书的手,大声喊道,“我要跟你和离!断绝师徒关系!”   商砚书:“……”   甭管路乘的词语用没用对,他的意思倒是表达得分外明确,他要跟商砚书断绝师徒关系,嗯,在商砚书把他逐出师门前,他先反向操作把商砚书逐出师门了。   这段开始的就很随便的师徒关系注定师徒双方都会以很随便的态度对待它,虽然在昨夜吃掉那株冰心兰草后,商砚书便决定跟路乘认真玩下去,但这种认真也有限,他自知自己并不是个多么有耐性的人,也许哪一天,把人折磨够了,又或是感到厌烦了,便会提前中止这个游戏,但绝不是现在,且也绝不能由路乘来中止。   “不许和离——!”犹如某种好胜心被激发,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一句后,商砚书又露出那种温柔到有点恐怖的神色,他用手轻轻拂过路乘的发顶,柔声说,“罢了,你不想做便不做了,修行一天也累了,倒也不必用这些俗事来磨炼你。”   “真的吗?”路乘眼睛一亮,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问道,“那以后也不让我烧火劈柴了吗?明天的饭怎么办?”   他问是这么问,脸上却同时露出一副再让他做饭他就继续和离的神情。   “为师帮你做。”商砚书捏紧青筋凸起的手背,语气依然和蔼。   “那练剑呢?以后也可以不练了吗?”路乘开始得寸进尺。   “不行!”商砚书断然否决,连剑都不练了,他收这个徒弟到底来做什么?撇去攀比心不谈,就说以后游戏剧本进行到路乘对他爱而不得,要来一段禁忌师徒恋时,这么丁点修为要怎么来以下犯上?他把海放空了都放不出那么多的水!   “和离——”路乘又要往地上一躺。   “……以后上午练剑,下午练习心法,如何?”商砚书咬着牙齿,又退一步。   路乘想了想,觉得这个条件勉强可以接受了,于是点点头,换回称呼,甜甜地往商砚书怀里一扑:“师父~”   “嗯,你真是为师的好徒儿啊。”商砚书轻轻捧起路乘的脸,以一种似柔和又似切齿的语调微笑应道。 第004章 小马脚   商砚书信守承诺,隔日一早,如约为路乘准备了早饭,相较于路乘,他做起饭来简单许多,那些劈柴烧火的工序都可以用法术解决,他要做的,只是把米放进锅,并且,他也只是把米放进了锅。   路乘不会做饭,商砚书同样不会,作为凡人的记忆对他而言已经很遥远了,他甚至不太记得食物的味道,以致于,他在买食物时完全没想到要买调料和蔬菜,只买了米和面,而且即便想到他也不会买,在他看来,吃食只是在没辟谷前为了维持生存用的,填饱肚子就可以,不需要搞那么多花头。   于是,路乘在一觉醒来后,看到的依然是一锅焦糊夹生的白饭,其难吃程度跟他自己昨天做的不分上下,堪称一脉相承。   路乘趴在灶台边,原本期待上扬的嘴角抿起,又慢慢下撇,耳朵也无声无息地倒在脑后,而商砚书对此全无所觉,只满心觉得自己都已经做出那么多牺牲让步,甚至还亲自下厨了,路乘怎么也该感恩戴德,好好修炼了。   “快吃吧,为师亲手为你做的饭,吃完了就去练剑。”商砚书一副邀功的语气。   昨天就没吃饱,今天依然只能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并且吃完了他还要去练剑,路乘越想越难过,尤其是联想到以前在涿光山走两步就是灵草走三步就是仙果的富裕生活,两相一对比,顿时被莫大的悲伤压垮,往地上一躺,开始尥蹶子:“道友,我们还是和离吧。”   “嗯?和离什么和离?不许和离!”商砚书简直莫名其妙,路乘要的他都满足了,这是又在闹什么?   “不好吃。”路乘把头一撇,委屈巴巴。   “怎么不好吃了?食物能够果腹就行了,为师吃着就……”商砚书不信邪地挖了一勺米饭尝尝,于是话音慢慢消失在喉咙中,根据他隐约而遥远的记忆,他以前吃的东西,好像确实也没有那么难吃。   干咳一声把饭勺放下后,商砚书若无其事道:“你先将就一下,为师中午去山下给你买别的。”   “不要。”路乘捂着干瘪的肚子,用有气无力到仿佛下一刻就要饿死了的嗓音说,“我好饿……”   “那怎么办?”商砚书又开始不耐烦,心想他现在又不能凭空变出……不,等等,商砚书伸手摸向乾坤袖,他早已辟谷,储物法宝里自然也是不会有食物的,不过灵草灵果倒是有一些,只是这些灵草灵果多为炼药所用,按理说不能直接食用,越是高阶的灵草中蕴含的灵力和药性越是霸道,贸然服下,有害无益,轻者损伤经脉,重者还会直接爆体而亡。   不过,这是对人类修士而言,兽类的体魄强悍许多,很多天生地养的灵兽便是直接以这些灵草灵果为食,而他这个捡来的徒弟吧,目前看着是人模人样的,却生吞了他那株冰心兰草,而毫发无损,且活蹦乱跳,那么……   商砚书从乾坤袖中拿出一株阳炎草,品阶自然比不上那株冰心兰草,却也是万金难求的珍品,其药性之霸道,哪怕是元婴期的修士直接服下都无法承受,而此刻,他试探着拿着阳炎草在路乘鼻前晃了晃,就见路乘的鼻尖耸动两下,原本死鱼一样地闭目躺在地上,眼下却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一口咬住商砚书手里的阳炎草,嚼吧几下,便囫囵吞进了肚中。   商砚书观察着路乘的反应,路乘没什么反应,只扒着商砚书的袖子,意犹未尽道:“还有吗?”   “有。”商砚书双眸微眯,又拿出一截霜雪白藤,霜雪白藤与阳炎草同阶,药性却相冲相克,两者分开炼制都是大补,合在一起却会生出一种名为冰火寒毒的奇诡毒素,对人类,甚至大部分低阶兽类而言,都是相当致命的。   不过,路乘接过去后,嚼甘蔗一样的几口把这截又脆又甜的霜雪白藤吃了,半点中毒的不适都没有,只有胃口大开的贪心,他晃晃商砚书的袖子,叫道:“师父师父——”   商砚书又拿出几株药性各异的灵草,看着路乘一脸满足地一口口吃下去,慢慢确认了两件事,一,他这个徒弟的消化能力相当了得,二,在他试出路乘的消化极限前,他的财富可能会先到极限。   虽然储物法宝里的灵草还有一些,但照路乘这个吃法,商砚书深感用不了两天,他的全部身家就会被路乘吃空,这也就是他了,换个普通的修士,全部身家喂下去大概都不够路乘塞牙缝,毕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路乘吃掉的灵草价值加起来就已经堪比半座灵石矿了,这还是没算上之前那株冰心兰草的情况。   商砚书久违地感到了一丝经济上的压力,想来为了养徒弟,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抢仙门或是抢魔域,后者好抢些,毕竟地头熟悉,不过他转念一想,他这徒弟似乎也不是只吃灵草,那些做的好吃些的凡人食物,路乘也是吃的,但是商砚书不会做,每日下山买又太麻烦,有没有什么既省事又省钱的投喂方法?   商砚书想了想,在路乘又一次晃他袖子时,他从乾坤袖中拿出一株金玉紫纹草,以及一株与金玉紫纹草长在一起,为了不损伤根系,商砚书在采摘时顺手一起摘下来的金禾草,这两种草长得有几分相似,价值却天差地别,金玉紫纹草价值连城,金禾草却遍地都是,是最常见最廉价的灵草,而且因为其易生长易成熟的特性,许多仙门还会专门种植金禾草来喂食门内豢养的灵兽,如果路乘吃金禾草的话,那口粮问题就很容易解决了。   商砚书将两株草一起递给路乘,光看外表,其实是金禾草更名贵些,金玉紫纹草略显黯淡,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到其内敛的华光,因此常有不识货的人将其误认成普通灵草,但路乘显然不是,他将两株草放在鼻前嗅了两下,便随手把那株跟金玉紫纹草根系缠绕在一起的金禾草掰下丢掉。   很好,他果然不吃。商砚书倒不是很意外,越是高阶的灵兽越是挑嘴,而依路乘这一系列表现,显而易见,他真的是某种兽类的话,品阶一定不会低。   那么到底会是哪种灵兽呢?要说灵兽中最高阶的,自然是麒麟,其品阶高到一般的仙兽灵兽分类已经无法涵盖,而是超凡入圣的圣兽,但是麒麟只有一只,在百年前曾经短暂于人世现身,商砚书虽未曾亲眼得见,却也知道那只麒麟早已成年,幻化出的人形也是个成年男子,绝不是眼前所见的幼崽模样。   去掉麒麟这个选项,剩下的高阶灵兽虽不多,却也绝不算少,即便是商砚书,也无法从目前的信息推算出路乘到底是哪一种,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办法逼路乘现出真身,但是何必如此呢?他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也不急于知道路乘接近自己的目的,游戏的趣味在于过程,直接揭开谜底未免太过无趣。   “吃饱了吗?”商砚书笑眯眯地戳戳路乘仓鼠一样鼓起的脸颊,撇去那些气人的事不谈,他这个白捡的徒弟倒是比他一开始想的还要有趣一些。   “饱了。”路乘把嘴里的灵草咽下去,一脸饕足,这是他离开涿光山后吃的最丰盛的一顿。   “可以练剑了?”商砚书微笑道。   “好!”路乘吃饱喝足,决定履行跟哥哥的约定,干劲满满地拿起木剑,照着商砚书的教学开始练习。   头一炷香,路乘练得很卖力,师徒两也就相处得很融洽,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模范师徒,但是路乘跟商砚书有种奇妙的相似,就例如对一件事的兴趣,二人往往都不能长久维持,且或许是年纪小的缘故,路乘的持久性比商砚书还要短上许多。   半个时辰后,路乘开始偷懒,一个时辰后,路乘开始找借口要休息,一个时辰又一炷香后,路乘开始闹和离。   商砚书这辈子都没这么恼火过,简直恨不得立刻跟路乘一拍两散,然后再露出真面目狠狠发作一通,让这个笨蛋徒弟知道自己到底惹上了什么人,但是每每想到自己喂出去的那半座灵石矿,以及比灵石矿还要昂贵价值甚至无法估量的那株冰心兰草,商砚书便一下又冷静许多。   在一番谈判与拉锯后,师徒两最终达成了每练剑半个时辰就休息一炷香的新款条约,但即便商砚书退让至此,路乘也并不会好好修炼,练剑时偷懒,练心法时瞌睡,只有吃饭时不用人盯,很积极地就来拉商砚书的手,边晃边叫:“师父师父——”   如果能重来,商砚书一定不会心血来潮玩什么师徒养成游戏,也绝不在路边捡什么徒弟,事实证明,免费还送上门的,总是没什么好货。   夜间,商砚书像往常一样在竹榻上盘膝打坐,路乘也像往常一样歪着身子,枕在商砚书腿边睡觉。   路乘的睡眠一向是很好的,基本是一觉到天亮,雷打不动,不过也有很偶尔的时候,就像今夜,他突然醒了。   面对这种情况,路乘的一贯做法是翻个身继续睡,今夜也是,抬头确认哥哥就在身边后,便准备继续歪头睡去,不过,就是这一抬头的功夫,路乘发现了一点异样。   商砚书闭目盘膝,神色间未有任何变化,唯独突然乱序的呼吸泄露了一点不寻常的端倪。   路乘从榻上坐起来,仰头盯着商砚书看,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他看到了更多的细节,例如额间渗出的冷汗,青筋绷起的手背,路乘伸手摸了摸,感觉很热,不寻常的热,像是摸着一团失控灼烧的火,而非一具血肉构成的人体。   路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也知道,商砚书的状态很不对,好像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冥思苦想一番后,路乘钻进商砚书怀中,像只熊猫一样用短短的四肢抱住对方。   商砚书闭着双目,却能清晰地知道路乘的一举一动,知道对方盯着自己望,知道对方此刻正团进自己怀中,但他没有管,虽然上回因为没管而狠狠吃了一个教训,但此刻情况不同,他正在集中心力压制劫火的反噬,不容分神,而且被路乘吃掉冰心兰草后,他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索性就随便对方乱爬乱拱。   反噬虽然凶险,但五十年闭关间商砚书已经有了相当的经验,他控制灵力将失控的火焰一步步压制回丹田,流程早已驾轻就熟,只唯独这过程中焚烧经脉的痛苦,叫人无论受过多少次,都难以安然对之。   商砚书正准备像以往一样硬熬时,却突然听到了一道唱经般的低低吟诵声。   “我此法门……”   伴随着这道隐隐约约的声响,一种温暖的力量从路乘轻按着商砚书背脊的手心处涌入,高温的火焰总是会吞噬覆盖弱小的火焰,按理说,正被烈火灼烧着的商砚书是不该感觉到温暖的,可他感觉到了,那力量像是褪去了一切毁灭攻击性,只保留了暖意的火,温柔却强大,焚天灭地的劫火也在其面前退去,又像是无孔不入的水,在他的经脉百骸间涓涓流淌,轻柔地抚过一切苦与痛。   又或者,那只是一团光,一团普照渡世之光。   灼烧的痛感从身体中抽离,在将劫火压制回丹田的同一刻,商砚书睁开眼,把团在自己身前的路乘微微拉开,眯着眼问道:“你刚刚用的是什么法术?”   “什么法术?”路乘眨眨眼,装傻道,“我没有用法术。”   商砚书眼神闪烁,盯着路乘看了片刻,突然又露出笑容,捏着路乘的脸说:“爱徒,你倒是给了为师不少惊喜啊。”   “我好困……”路乘打了个哈欠,抱住商砚书的手臂,往对方怀里蹭了蹭,在行将睡着的朦胧中,迷迷糊糊地唤道,“哥哥……”   哥哥?这又是哪来的新称呼?没等商砚书问个清楚,路乘就已经脱力一般地沉沉睡去了。 第005章 下山去   路乘睡了这几天里最足的一觉,平常都是一到点,商砚书就会把他叫起来修炼,今天他却一直睡到自然醒,而且醒来后发现他正睡在商砚书怀中,对方的心情似乎很愉悦,支着下颌,一脸温柔地看着他。   “醒了?饿不饿?为师带你去吃东西?”商砚书摸摸路乘的脑袋,与之前摸小狗似的动作不同,他这回的动作更轻柔一些,像是摸着一只名贵的小狗。   “嗯!”路乘用力点头,因为昨夜消耗过大,他原本还有点疲惫,但一听到吃东西,他立马就精神了。   “走。”商砚书带着路乘下山,到集镇上大买特买,除了把路乘想要的零嘴都包圆了外,还主动把自己仅剩的几株灵草喂给路乘加餐。   路乘吃得很满足,且因为商砚书今天对他格外放纵,他还得寸进尺地又要了个风车玩具。   回山的路上,路乘举着小风车,“呼呼”地乱跑,像只在林野间轻灵跃动的小鹿,快乐且恣意,等跑累了,他就又回到商砚书身边,晃一晃商砚书的手指,商砚书便了然地将其抱起,等路乘在自己肩膀上趴稳了,再驭云带着路乘回去。   虽然是驭云飞行,但商砚书飞得也并不快,一路都是悠哉悠哉,像是春日里的闲暇漫步,他今日心情难得的愉悦,可能是近几十年中最为愉悦的一天,于是对着路乘也就格外纵容,几乎无有不应,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态改变的原因,路乘举着风车乖乖趴在他肩头的模样,他竟然还瞧出了几分乖巧可爱。   有那么一刻,商砚书觉得养个徒弟似乎也不错,但是,他的一切好心情,一切的愉悦与和蔼,都注定在回到山中开始教路乘修炼时戛然而止。   不修炼时,商砚书可以和路乘相处得和谐且融洽,师友徒恭,但一但开始修炼,商砚书心中的火就蹭蹭蹭地往上涨,劫火反噬尚且不够让他殒命,但是教路乘修炼却是真的可能会把他气死,在没养路乘前,商砚书都想不到一个人为了偷懒能找多少借口,为了不练剑又能耍多少无赖,路乘但凡把找借口偷懒打盹的精力拿出一半放在修行上,都不可能十年了才刚刚练到筑基。   没错,一晃十年过去,比商砚书原本预计的一年整整多了十倍的时间,路乘终于筑基了。   诚然,一年的时限是有点苛刻,放眼当今修真界,能够在五年内筑基就已经算得上天才,三年则是天才中的天才,数量堪称凤毛麟角,且无一例外都是闻名一方的少年英杰,但是路乘用了十年!连普通天才的层次都够不上,一路滑档到资质平平的十年!   而这十年甚至还不全是路乘努力的结果,是商砚书实在看不下去这株进度缓慢的懒苗,用注灵的方式稍微往上拔了拔,不然现在路乘可能还在炼气中期。   其实这样的进度也不全是路乘不努力的错,剑道本来就不是人人都有天分修习的,就像很难要求一匹小马学会用蹄子拿笔画符,挥剑同理,他的蹄子长得就不是适合拿剑的形状,收徒本就该因材施教,但商砚书向来不是会反省自己的那种人,也从未想过换个方向教学,于是拖着路乘在剑道这条歧路上艰难跋涉,互相折磨着越走越远。   好在,十年的跨度足够长,让商砚书渐渐也接受了自己徒弟是个没有天分的笨蛋的事实,他的底线也在一次次恼火中被不断拉低,一开始想着自己教的徒弟不能输给裴九徵那个,现在觉得修为低点也没关系,等走到以下犯上剧情的时候,水不够放,他还可以给自己下毒,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重要的是与自己和解,在游戏结束前不要被路乘气死。   当然,这十年间,路乘倒也不是时时都那么气人,不然商砚书根本也忍不了那么久,师徒日常相处间,也会时而有那样平和的时刻,让商砚书有一种捡到宝的惊喜感,只不过这种惊喜往往并不持久,很快就会转变为捡到鬼了的恼火,且后者在时长上以绝对优势压倒前者。   就例如此刻,路乘磨磨蹭蹭地练着一套剑招,边练边观察着日头,等时间一到,立刻把剑一扔,快快乐乐地跑到商砚书身前,叫道:“师父师父——”   商砚书躺在竹椅上,用书册盖着脸,以一种假装自己瞎了看不见路乘磨了半天洋工还把剑招练得缺斤少两的眼不见心不烦心态,敷衍着回道:“饭还没来,你再等等。”   路乘已经到了筑基期,达到了辟谷的境界,但是能辟谷和要不要辟谷是两回事,境界的提升并不耽误路乘嘴馋,一但不给饭,他就会开始尥蹶子闹和离。   商砚书对此没有太过强求,一来十年间他的心境被路乘磨得平和了许多,二来,投喂路乘并没有很麻烦,早在十年前他就想到了一个主意,每日下山买食物太麻烦,那就使点银钱雇个人每日送食物上山来,商砚书的灵草是被路乘吃空了,值钱的法宝灵石却还有很多,随便找个铺子兑换了些在凡人间流通的金银,便以一个对他来说很随意,对普通百姓却相当丰厚的报酬雇到了一名住在山脚附近的樵夫。   樵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得了这样的好差事,对商砚书很是感恩戴德,每天一日三次地进山送饭,逢年过节还会送点自家种的瓜果,十年间矜矜业业,未有一次迟到,只是今日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至今还没来。   “他为什么还没来?”路乘搬了个小凳子在商砚书旁边坐下,巴巴地望着樵夫每回来的方向。   “不知道。”商砚书懒洋洋的,他本来没有休息的习惯,像大部分修士一样以修炼代替睡眠,只是这些年他没能纠正路乘的懒毛病,却被带的也开始犯懒,此刻便躺在太阳下闲闲地午休。   路乘用手托着下巴,在太阳下又等了一会儿,午时过半了,仍没看到樵夫的身影。   风徐徐吹过竹林,发出梭梭的响动,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人身上,路乘不由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   他也不撑着,感到困意了,便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挤到商砚书的竹制躺椅上去,钻进对方的臂弯,往对方怀里一趴。   十年前二人就经常如此,因此双方都对这套动作非常之熟悉,感觉到路乘爬上来的动静,商砚书都不用睁眼,就配合地抬起手臂,等路乘趴好了,再自然地将对方环住。   这副场景十年前看是很温馨的,十年前路乘的身量还很小,团在商砚书怀里时,像只圆滚滚的熊猫,但是双方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十年间路乘的成长。   路乘的原形其实没有很大的变化,在等待哥哥的那百年间,他也就是额顶的角长长了一些,身量仍然肖似一匹小马,原本以为他的人形也会像原形长得一样慢,为此还很是担心了一阵,担心因为自己不长个而被商砚书发现他是只小麒麟的秘密,进而破坏哥哥历劫的进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修习人类功法的缘故,他的人形倒是长得挺快,虽然相对于正常人类来讲还是偏慢,十年过去了,他看起来也就是个十六七的少年,不像山下那些曾经跟他一样高的孩童,如今都长成十八九的高壮小伙了,但好在这个慢的速度还可以接受,并不过分可疑,路乘于是成功蒙混过关。   只是身量虽然长了,路乘的很多认知却没跟着长,人类十五六就差不多就该学着自立了,动作快的人家,这时候都成亲生孩子了,无论是作为徒弟还是弟弟,都不该再像以前那样黏着对方赖在对方怀里睡觉了,但是从来没有人给路乘灌输过自立之类的想法,他过去跟哥哥在一起,现在跟商砚书在一起,几乎不接触外人,路麟不教他是因为他年纪还没到,商砚书没教则是单纯没想到,他甚至至今都还没意识到路乘已经长大了,身量的成长因为分散到十年中每一个朝夕相处的日夜而变得难以发觉,在他的印象里路乘还只是个小崽子,因而路乘钻进怀中时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而且,就算商砚书意识到了这点,他也不会阻止,他本来收徒的目的就不纯,路乘这种过分的黏糊和亲近正合他意。   路乘窝在商砚书怀里睡了快半个时辰,在午时末,即将转到未时时,送饭的樵夫终于挑着担子姗姗来迟。   路乘虽然睡着,但一嗅到挑篓里饭食的香味,立刻闻味而起,“唰”一下跳起来,迈着欢快的步伐,跑到樵夫面前。   “你怎么才来呀?”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急不可耐地打开挑篓,拿了个糖饼咬了一口。   “对不住对不住,家里出了点事情。”樵夫抹了把额头赶路累出的汗水,连连跟路乘道歉,又探着头往商砚书那边瞧,迟疑道,“……仙长是在午睡?”   “嗯。”路乘回头看了眼,问道,“你找我师父有事吗?”   平常樵夫都是送完饭就走的,他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活计,并不会多待,但他今天不光送饭迟到了,此刻还一副吞吐犹豫状。   “是有些事情……”在路乘提出去帮他喊商砚书时,樵夫又赶紧摆手,“不急不急,我等仙长醒了再说。”   说罢,把挑担一放,找了个树荫坐下,用斗笠扇风乘凉。   路乘搬着板凳坐到樵夫旁边,一边啃饼一边问道:“是什么事呀?”   樵夫犹豫了一下,他只是个凡人,不了解修者的等级划分,也并不会辨别对方的能力高低,只想着路乘是仙长的徒弟,料想应该是有些神通的,也许能帮上些忙,便讲了讲:“是我儿子,他在县城遇到了些事情……”   虽然每次樵夫上山都是送完饭就走,聊不了两句,但十年下来,路乘多少还是了解一些对方的情况的,就例如他知道对方有个儿子,前几年在平安县城盘了个铺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还在城里娶了媳妇,去年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抱孙子的那天樵夫还专程给路乘送了一把喜糖。   本该是很美满的一家,偏偏平安县近段时间闹起了邪祟,已经致使多人丧命,樵夫后怕道:“最近一起案子,就发生在我儿子开的铺子的后巷,那邪祟害人时,离我儿那一大家子,就隔了一堵墙!”   “然后呢?”路乘追问道。   “然后,我儿子就赶紧带着媳妇孩子跑回村里了,就今天上午的事,我忙着安顿他们,这才来迟了。”樵夫道。   “那不是已经安全了吗?村里又没有邪祟。”路乘看樵夫仍然是一副愁苦担忧神情。   “但我儿明天就要回去了。”樵夫愁眉不展,“那么大的铺子,一家子的生计都指着呢,不能不管啊。”   凡人总是要为生计劳碌奔波,路乘在来找哥哥的路上也是经受过一番流浪饿肚子之苦的,因此了然地点点头:“这样啊。”   “所以你是想拜托我师父去除掉邪祟吗?”他道。   “如果仙师肯出手,自然是再好不过!”樵夫惊喜道,他其实只是想来求一张辟邪符,但若是能请动仙师除了邪祟,那不光能护他儿子平安,对平安县的百姓也是一件大好事。   樵夫说着又看了商砚书的方向一眼,他和路乘说话时并未压低音量,按理说,商砚书也是能听见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熟,商砚书一点反应都没有。   商砚书其实压根没有睡着,即便一开始有点犯懒的困意,但在神识感觉到樵夫接近的时候就已经醒了,路乘和樵夫的对话他也从头听到了尾,但是他完全没有起来的想法,只顺着思维惯性想:又不是他搞出来的邪祟,关他什么事?他自己搞出来的乱子都不一定会负责,还指望他负责别人的?   可他紧接着又听到路乘说:“我帮你问问我师父,放心吧,区区邪祟,我师父随随便便就解决了。”   他说是要问问商砚书,但口吻又十分自信,仿佛料定商砚书一定会帮忙。   商砚书被盖在书册下的眉头一拧,正在奇怪路乘怎么会对他有这样奇怪的误解,又突然反应过来,他现在好像是个仙者,正道仙者,似乎确实不该对这种事坐视不理。   好麻烦……商砚书把脸上的书册拿下,侧头问樵夫道:“你说的闹邪祟的县城,是哪个县?”   “平安县!就在山北边!”樵夫连忙道。   “平安县……”商砚书在脑内回忆了一下周边的地势舆图,说,“那是玄武城的地界?城中县令没向府城上报此事?”   玄武城是一座城池的名字,却又不止是一座城池,其更多时候代表一方势力,是与承天剑宗,碧海阁,散修盟齐名的仙门四大势力之一,其下还有大小势力无数,但无论是规模还是人数都远远不及这四大势力,当今世界已经没有国家的概念,仙门替代了旧时的执政机构,他们会向依附于本门的郡县百姓收取税收,同时也会提供保护,平安县是隶属于玄武城的边疆小县,虽然地处偏远,但闹了邪祟,只要上报府城,玄武城无论如何都是该派人来管的。   “报了,县令早在一个月前就将邪祟的事上报了,但不知怎么的,府城一直没有派人来。”樵夫说,“我儿子听消息灵通的行商说,玄武城那边好像也出了事,所以一时腾不开人手呢。”   “哦?”商砚书眉梢一挑,来了兴趣,“玄武城可是有日曜月影两位仙尊坐镇的,能出什么事情?”   他把腰间的碧玉萧拿下来在指尖转过一圈,以一种夸张到近乎玩味的语气说道:“这两位可是当年合力诛杀了前任魔尊劫火太岁的仙界英豪啊。”   “这……小人也不知。”樵夫居住的村落虽然也隶属玄武城的势力范围,但这座仙者居住的都城对他这样的山野樵夫而言太远了,他从来没去过,也压根没听说过什么仙尊魔尊,在他的认知里最厉害的莫过于平安县的县太爷,以及眼前修为不知如何的仙师了。   “既然玄武城不管……”商砚书稍一思量,坐起身,义正辞严道,“邪祟害人,我辈正道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放心,我明日一早,就随你儿子一同前往平安县。”   “多谢仙师!”樵夫激动地连忙磕头拜谢。   商砚书则迤迤然地坐在竹椅上,心情颇有些奇妙地想:风水轮流转,以前都是别人在他面前念这套词,今日他来念颂一番,倒也是仙风道骨,正气凛然。   路乘在一旁看着商砚书说话时嘴角不自觉露出的那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的笑容,十年中第不知道多少次地感觉到有点陌生,他哥哥转世后跟转世前的变化真的好大,但他丝毫不怀疑自己找错了人,毕竟天外镜的预言不会出错。   一切的改变都只是失忆的缘故,嗯,没错,一定是这样。路乘坚定地想。 第006章 盗版与正版   翌日一早,商砚书如约带着路乘下山,在樵夫家汇合后,与樵夫的儿子王富一起,驾车前往平安县。   “仙师坐得还习惯吗?要不要我放慢点速度?”王富坐在车前驾马,回头问板车上的商砚书路乘二人。   他的马车并非是载人的厢式马车,而是拉货用的那种板车,虽然在县里做生意,日常的衣食不愁,但也远远没到富庶的地步,因此家中只有这么一辆经济实用的板车,能拉货也能载人,就是坐起来有些颠簸。   “无碍。”商砚书盘膝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岿然不动,绣着墨色竹叶纹的月白衣袍迤于身前,头戴云纹玉冠,腰系一支碧玉短箫,俊美的面容温和且谦逊,一副飘逸出尘的仙人模样,与昨日的懒散截然不同,十年间他的真面目除却最恶劣的那一部分都在路乘面前暴露得差不多了,但此刻下山面对外人,便又装模作样起来。   “好颠啊……”路乘揉揉自己被颠疼的屁股,委屈巴巴地问商砚书,“师父,为什么我们不直接飞过去?”   当然是为了让你受点罪。商砚书心里这样想,嘴上则冠冕堂皇地说:“不必急于去县城,为师想趁此时间了解点事情。”   “仙师想知道什么?”王富立刻道。   “邪祟一事的经过由来,越详细越好。”商砚书道。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王富回忆道,在一个月前,平安县发生了第一起命案,死者是露宿街头的乞丐,且死时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因而初时并未引起注意,只以为是暴病而亡,由差役将尸身搬走了事,但很快发生了第二起,这回是夜宿花楼的富商,因为嫌屋中闷热出来透气,却一去不回,同伴出来找时,才发现其已经死在了花楼的后巷。   那富商是县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县令自然不会像上回一样草草结案,特地派了仵作查验,这一查便发现,这尸体外表骨骼完好无损,内里的所有内脏竟是都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浆糊。   “听说仵作刚划开死者的肚皮,血糊就喷溅而出,碎得就跟家里包饺子剁碎的肉馅一样!对了,我还听说,那碎肉中似乎还有什么牙齿的印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啃咬嚼碎的!”王富虽未曾亲眼得见,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然后呢?”商砚书对这骇人的描述反应平平,隐隐还有一种嫌弃其太过平淡的无趣之感。   “然后呢?”路乘也道,他脸上同样未现惧色,却较之商砚书的平淡更多了一丝对后续发展的好奇,犹如听故事一般。   “然后,大家自然是反应过来这是邪祟所为了,县令立即上报了府城,只是府城那边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快一个月了,也未派人处理。”王富说,“富商死后,县令便让大家夜间锁紧门窗,无事不要出门,还请了方员外画符驱邪,但命案还是频频发生……”   “方员外?”商砚书打断了一下。   “奥,忘了跟仙师讲,方员外名叫方道文,八年前来到我们县,购置了一片土地靠放租生活,他以前修习过仙法,会些驱邪之术,所以大家也叫他方道长,只是他能力有限,那邪祟并不惧他画的符箓,依然猖獗作案。”王富说。   “修习过仙法?哪家哪派?既然是有仙缘之人,为何不继续追寻大道,反倒跑到这县里做了个员外?”商砚书饶有兴味。   “这……我也不知。”王富抱歉道,“我未曾跟方员外打过交道,只是听人说起过。”   商砚书于是换了个问题:“那这位方员外为人如何?”   “乐善好施,是我们县有名的大好人!”王富立刻道,“方员外家的地收的租子一向是最低的,而且赶上灾年还会减租,开设免费的粥棚给穷苦人家分发食物,他还时常帮人做法超度,无论死者是权贵,还是乞丐,都一视同仁,从不收费,这回县里被邪祟害死的人,就都是由方员外超度的。”   “对了,他还有一位妻子,夫妻二人非常恩爱,只可惜多年未有子嗣,听说七年前方夫人怀过一个,但不小心流产了,之后就再没怀过。”王富语气惋惜,像是在为这位大好人的遭遇不平,随即又想起自己的妻儿,不由又露出些许庆幸,庆幸他的妻子生产孕育时平安无事,此刻也被自己安置在了老家,不至于卷进这邪祟之祸。   王富又讲了讲案件的其他一些情况,一路半个多时辰下来,已经能遥遥地看到平安县的城门,在勒马停车,牵着马缰步行进城时,王富忍不住问道:“仙师,您看这邪祟一事……能解决吗?”   这不光关系到性命安危,还关系到他的生计,邪祟频频作祟,就像他将妻儿送回老家一样,能跑的百姓都跑了,城中比之一个月前,已经冷清了许多,外地的客商听闻此地事件,纷纷绕路而行,进城的寥寥无几,若是再这样下去,百业凋零,他那个铺子也只能关门大吉了。   “放心吧。”商砚书还没说话,路乘就先开口打包票道,“有我师父在,什么邪祟都不在话下!”   他说着还无比自信地挺起了胸膛。   商砚书眉梢一动,他至今未曾在路乘面前真正出过手,也不知路乘对他实力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不过……倒也没错。   “不必忧心。”商砚书解下腰间的玉箫在手中玩味地转过一圈,轻笑着应和。   一行人下了马车,随着人流徐徐进城。   王富本来想直接领着二人去见县令,但刚进城没多久,便见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忙,隐约还可见惊慌之相,像是出了什么事情,找了个相熟的人一问,才知是城中昨夜又出了命案,尸体刚刚被发现,就在东巷那边。   得了商砚书示意后,王富便带着两人转道先去了东巷,远远地就看到一大群人围在那边,邪祟虽然可怖,但现在是白天,周围还那么多人,于是八卦心暂时压倒了畏惧,不少人围聚在尸体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让一让!让一让!”王富把马车停在一旁,拨开人群喊道,“我请了仙师来驱邪!大伙给仙师让个路!”   在他喊话的同时,人群对面同样响起了喊话声:“让让!让让!两位仙长要看看死者,别挡道!”   两边人群下意识地朝两侧散开,路乘和商砚书便和对面的两人一下看了个对眼。   那两人都是少年模样,看着跟路乘一般大,身穿款式一致的月白长袍,头戴一顶嵌玉银冠,腰间束着玄色宽边锦带,锦带和衣服的袍角处各自绣着复杂的图样,古朴庄重,隐隐还透着股肃杀之气,像是古剑上的铭文。   他们同时也各自身负一柄长剑,以剑带斜跨系于身后,在路乘和商砚书打量他们时,他们也在观察对方。   商砚书那一身装扮无论是造型还是配色都跟他们的分外相似,只除了衣服上的纹样不同,而路乘,他们两人穿的是同门同款服装,路乘跟商砚书穿的同样也是同款,商砚书虽然时常被路乘气得牙痒,在吃穿等一系列涉及到银钱的事物上却从来没苛待过,自己做一套衣服,便也给路乘做一套相同的,既是为了省事,也是为了统一,虽然只有两人,但他们确实是一个门派,理当穿同款,而且出于某种缘由,商砚书在做衣服时选的款式全方位参考借鉴,或者说抄袭了某知名大派,于是,两组人八目相对时,便都觉得对方的打扮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过了片刻,又一同回过味来,原来是撞衫。   俗话说,撞衫不可怕……几人立即打量起对方的脸孔,那两名少年生得也是很标志的,剑眉星目,俊朗非常,但架不住对比的是商砚书和路乘,两名少年的俊朗尚属凡人之列,商砚书却已经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而路乘,他幼时五官便已显出粉雕玉琢的精致,这些年渐渐长开,鸦羽似的长眉下,眸光灿若星辰,虽仍有几分稚气,却也是丰神俊秀,举世无双,而且跟商砚书那种装出来的飘逸出尘不同,他身上有一种真彻的空灵感,犹如深林中的鹿,懵懂干净,皎洁似玉。   当然,他的一切气质与美感都将在尥蹶子躺地上耍无赖时消失无踪,但他什么都不做时,配上那一身雅致白衣,却也是很能唬人的。   两边一照面,在颜值气质上,路乘和商砚书这边完胜,至于修为实力……两名少年都是筑基大圆满,他们一眼看出路乘只有筑基初期,且气息虚浮,像是借助了丹药之类的外力提升,因此修为并未稳固,而一旁的商砚书,他们看不破对方的修为,想来是比他们高的,不过应该也不至于高过太多,因为商砚书给人的压迫感并不强,料想只比他们高了一个境界,大概在金丹期。   在心中迅速地判断过一番后,左边那名神色开朗,性格更为外向的少年上前见礼道:“在下郭朝阳,这位是我师弟杜子衡,敢问前辈是……?”   商砚书的视线在两人衣物配饰上扫过,双眸微眯,正要作答。   “他是我师父。”路乘先一步代为答道,报上自己与商砚书的姓名后,又以一种无比自信仿佛马上要说出一个响当当名号的语态说,“我们是平天剑宗的,你们呢?”   平、平天剑宗……?郭朝阳和杜子衡两人立刻露出一副古怪神色,本该自然报出的门派名也不由变得有些磕巴,仿佛被路乘的自信硬生生压得矮了一头。   “我们是、是承天剑宗的……”   “承天剑宗?”路乘听得一愣,他拧眉看着两人,又转头拉拉商砚书的袖子,等商砚书低头后,附耳说,“师父师父,他们穿的跟我们好像啊,门派名字也好像,他们是不是在模仿我们派?”   他说的声音并不大,周围围观的普通百姓听不见,但不包括耳力过人的修士,郭朝阳和杜子衡:“……”   他们一副想说些什么,又在路乘那过于理所当然的语气下不知如何开口的难言神色。   商砚书听到路乘的脑回路也是有些讶异,但很快又转为“不愧是为师的爱徒”的欣赏,他微微弯起眸子,煞有介事地低声附和了一句:“不无可能。”   听得一清二楚的郭朝阳杜子衡二人:“……” 第007章 自信小马   郭朝阳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想开口质问时,却被杜子衡拦了一下,相较郭朝阳的外向,他更为稳重内敛,年纪轻轻,却已像个小大人般,此刻轻咳一声带过这个话题道:“我和朝阳偶然途径此地,听闻邪祟害人一事,特来此查看,商前辈和路道友也是吗?”   “正是。”商砚书手拿碧霄,轻笑应道。   “那前辈可要先查看尸体?”杜子衡谦让道。   “不必。”商砚书看着横亘在双方中间的那具四肢僵直,双目圆睁,隐隐还开始散出恶臭的尸体,微不可察地露出些许嫌弃,嘴上则还是道貌岸然道,“我不精于验尸之道,两位小友查看便是。”   杜子衡于是不再推辞,遇见这两名同道是意外,抓捕害人的邪祟却是正事,不容耽搁,他和郭朝阳一起蹲下身,围于尸体旁,细细查看。   “没有外伤。”郭朝阳道。   “嗯。”杜子衡说,“死者面色惊恐狰狞,像是死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凡人遇到邪祟,受到惊吓很正常。”郭朝阳说着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叫道,“子衡,你看这个!”   众人和杜子衡一起朝郭朝阳指的地方看去,就见这具男尸胸腹处的衣物,正在微微鼓动,像是有什么活物藏匿其中。   郭朝阳拔出身后背负的长剑,以剑尖轻轻挑开死者的衣物,却见衣物下空无一物,唯有死者灰白的皮肤在不断隆起,蔓延出虫豸行进一样的密麻痕迹。   众人见这一幕都是心下骇然,郭朝阳则和杜子衡对视一眼,点头示意后,手中灵剑蓦然爆射出一股凌锐剑气,正要轻轻往那隆起行进的痕迹上一划。   路乘想到王富之前的描述,不由好奇地往前凑了些,想看个清楚,却被商砚书一把拉回来,双手扶着肩膀,半拥半抱地揽于身前。   下一刻,剑气刺破皮肤,暗红血糜伴随着一股浓烈恶臭爆射而出,一团阴晦污浊的黑气冲出尸身,绕过剑身,直扑向郭朝阳的面门。   郭朝阳早有防备,右手横剑一挡,左手捏使法诀,霎时间剑光大盛,凄厉的尖啸声中,那团巴掌大的黑气顷刻间湮灭了一半,另外一半立刻转头欲逃,杜子衡却已然挡在它逃跑的路径前,剑光犹如分海一般悍然劈下,这仅剩的半团黑气,便也在啸声中化作飞灰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众人看到两人潇洒利落地剿灭邪祟,先是下意识地拍手叫好,随后又从手中的黏腻臭味中反应过来,顶着满头满脸的血糜肉块惊恐大叫。   邪祟破体而出时,带落了漫天的肉块血雨,在场众人几乎无一幸免,即便是郭朝阳和杜子衡两人,白衣上也不免沾了点血痕,唯有商砚书以及被他及时揽回身前的路乘,依然白衣不染,在郭朝阳用剑气划开皮肤时,商砚书于同一刻抬手,碧霄往前一点,身前便幻化出一层灵力气罩,将一切血肉碎块都挡在自己和路乘周身三尺之外。   倒不是他对路乘有多爱护,只是依路乘有事没事往他怀里拱的习惯,路乘脏了,他一定也逃不掉。   “不必惊慌,只是普通的尸块,回去洗净就好了。”杜子衡试图安抚惊慌大叫的人群,然而即便是尸块二字,却也叫这些从没见过什么大阵仗的普通百姓惊恐难安了,过了好片刻,人群才算是慢慢平静下来。   “仙师,邪祟是除掉了吗?”王富脱下外袍,抹干净脏污的头脸,凑近商砚书问道。   另一边,那领着郭朝阳杜子衡二人来的行商也说:“两位小仙长,邪祟是被消灭了吗?”   周围正擦拭着自己的百姓纷纷望过来,俱是一脸期待。   “不曾。”商砚书带着路乘往后退了一步。   “没有。”杜子衡也道,“刚刚那个应该只是邪祟留下的部分邪力,并非本体。”   众人顿时一副失望神色。   “放心,我和子衡既然来了,就一定帮大伙除了这祸害!”郭朝阳搭着杜子衡的肩膀,眉宇间少年意气飞扬,朝众人朗声保证。   “我师父也会出手的,不用怕!”路乘立刻说。   人群得了保证,又见过方才二人出手的本事,稍稍心安,而此时,得知此事的县令也终于姗姗来迟。   县令姓陈,一身青色圆领官服,胸口绣着鸳鸯纹补子,腰间束着乌角束带,身形略显富态,但乌纱下的面容却并不红润,反倒透着些操劳过度的憔悴,想来是为近段时间频发的命案烦忧之故,此刻急急忙忙赶来,脑门上覆了一层细汗,他一边用袖口擦着汗,一边听周围百姓讲了方才的经过。   他匆匆赶来便是因为听说有仙师来访,此刻听到对方展露的身手,更是信服非常,礼遇有加,还专门叫人去城中酒楼摆下宴席,邀请四人前往。   “宴饮就不必了,我等早已辟谷。”杜子衡和郭朝阳都是礼貌谢绝。   “我没……”路乘想说话,但是被早有预料的商砚书先一步按住了,他微笑着代答道:“我们也不必。”   “邪祟祸害百姓,还是尽早解决为好,陈县令可有线索,能助我等找到邪祟真身的下落?”杜子衡又道。   “我对这些妖邪鬼怪之事不甚了解,实在不知该从何找起,不过县衙内有所有邪祟犯案的卷宗,记载了案发地的细节痕迹,以及所有死者的信息,仙长可要查看?”陈县令道。   杜子衡郭朝阳二人立即表示要前往一看,陈县令也正准备带路,商砚书却突然开口道:“我听说城中有一位方道长,曾协助陈县令驱邪?”   “对,是有此事。”陈县令道,“方道长是修习过仙法,只可惜那邪祟道行太高,方道长未能敌得过。”   “这位方道长是修者?他曾跟邪祟斗过法?”杜子衡郭朝阳心中一动,卷宗里或许藏有一些线索,但到底是凡人记录的卷宗,很多有用的痕迹凡人根本无法发现,更无法记录,因此对他们的帮助十分有限,但若是有一个对仙法鬼怪有所了解的修者曾参与过此事,想必其能够提供的线索要比卷宗多得多。   “是修者,但没有直接跟邪祟斗过法,只是画过一些驱邪的符箓分发给百姓,可那邪祟根本不惧,依然猖狂作案。”陈县令叹气道。   无论有没有直接跟邪祟打过照面,修者总是比凡人了解得多的。杜子衡郭朝阳二人当即道:“陈县令可否先带我们去拜会一下这位方道长?我们想向他了解些事情。”   “可以可以,正好我也要叫差役去一趟他府上,请他帮死者超度。”陈县令说着看了眼地上那具皮开肉绽的尸体,又叹了口气。   一行人于是转道前往方府,在他们带着尸身离开后,聚在此处的百姓渐渐散去,王富和那名带着杜子衡郭朝阳来城中的行商,也各自拜别他们,回家沐浴更衣去了。   路上,陈县令跟四人讲了讲方道长的情况,跟路乘商砚书之前听的一样,他是县中有名的好人,乐善好施,还会免费帮往生者做法超度。   “也不光是这一回被邪祟害死的死者,平日里哪家有人亡故了,若是做不起法事,方道长都会帮忙,且分文不取。”陈县令言语间对这位方道长颇为推崇。   “他既然是修者,为何会放弃仙道,来县城中做个收租的员外?”郭朝阳问了跟商砚书之前一样的问题。   “因为……”陈县令正要作答,抬头一见,却发现已经走到了方府门口,便笑笑道,“待会儿让他亲自与你们讲吧,我就不多嘴了。”   随行的差役上前敲门,很快,府门打开,一名灰色长衫的清瘦文士从中走出,看外表大概三四十的年纪,蓄着长须,见到陈县令便道:“可是又发生命案了?”   随后,他像是突然注意到了陈县令身旁的四人,愣了愣说:“这几位是……?”   “这几位是听闻邪祟一事特来助我们驱邪的仙长。”陈县令介绍道。   “我们是承天剑宗弟子。”郭朝阳和杜子衡各自报上姓名后,一起行了个修士礼,因为一照面,他们便认出这位方道长确实是为修士,且修为跟他们一样,是筑基大圆满。   “原来是剑宗高徒!”方道文显然也是听过承天剑宗的大名的,立即作揖回礼。   他随即看向路乘和商砚书的方向,路乘再次自信介绍:“我们是平天剑宗的,这是我师父。”   “平天剑宗……?”方道文露出了跟郭朝阳杜子衡之前分外相似的古怪神色,在路乘商砚书那身跟承天剑宗弟子服分外相似的衣着上打量一番,似有话想说,但到底没说出口,这个门派名字和打扮虽然都很像是承天剑宗的山寨版,但商砚书的修为却是实打实的金丹,比在场所有人都高,因此他也不敢冒犯,只客气行礼道,“久仰。”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客套,唯有路乘把这两个字当成字面意思理解,顿时更加自信,他哥哥的门派名望果然很高,这个人甚至要久久地仰慕呢! 第008章 方府   一行人简单介绍过后,方道文带众人进入府中。   陈县令将方才发生的事对着方道文大致讲了讲,并说明了他们此行的来意。   方道文立刻道:“几位同道有什么想了解的?我定知无不言。”   “邪祟一事,方前辈有什么线索吗?”杜子衡道,虽然修为上他跟方道文相同,但方道文年纪比他大,且品行高洁,令人敬服,他便也尊称一声前辈。   “惭愧,我虽是修者,但天资愚钝,法力微薄,邪祟数次残害城中百姓,我也试着追查过其下落,却一无所获。”方道文叹息一声,又说,“要说线索,依据我观察,这邪祟似乎喜食人魂魄,死者尸体被发现时往往才过去三四个时辰,按理说亡者魂魄这时应该还徘徊在尸身附近,尚未散去,但我每回见到尸身时,死者魂魄却已都不知去向了。”   郭朝阳和杜子衡都点点头,他们也发现了这点,方才那具尸体分明新死不久,周围却不见魂魄痕迹,但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有用的线索,因为喜食人魂魄的邪祟很多,他们无法据此做出进一步推断。   “看来还是要去翻看一下案件卷宗。”郭朝阳跟杜子衡小声交谈说。   “方道友,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可否解答?”商砚书笑意盈盈地开口,他虽是在场修为最高的金丹,但态度却十分随和。   “商道友请讲。”方道文说。   “方道友既是有仙缘之人,为何不继续追寻大道,反倒到这里做了个收租的员外呢?”商砚书饶有兴味地说。   闻言,方道文笑了笑:“有仙缘不假,可有仙缘者众,能真正得证大道的又有多少?我少时也曾勤勉修习,然三十二岁方才突破筑基,此后再苦修数十载,自筑基圆满后便再不得寸进,我自知天资有限,此生已无望突破金丹,那又何必在这条看不到头的路上苦捱呢?不若做个凡人,富足安乐地度过一生。”   路乘修炼了十年才突破筑基,在商砚书看来已经是天资平平,难已拿得出手,但这完全是他标准太高的缘故,天才一向都只是极少数人,绝大部分都是只有平庸资质的普通人,而且炼气到筑基尚且可以靠勤勉弥补天资上的不足,可是筑基到金丹这一步,却是机缘悟性缺一不可,因而许多修士终其一生,终点也不过是方道文这样的筑基大圆满,与其蹉跎半生,确实是不如早日放弃,及时行乐的好。   郭朝阳和杜子衡听后都是暗自点头,他们两个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筑基大圆满,绝对是天才一列的,金丹对他们并不算是门槛,但是对于方道文的想法,他们也能够理解,且对其言辞间洒脱开阔的心境颇为敬服。   郭朝阳拱手道:“我此前以为修士就该一心追寻大道,心无旁骛,勤修不缀,方前辈一番话却叫我醍醐灌顶,凡事确实该量力而行,放弃有时候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杜子衡则说:“修士有修士之道,凡人却也有凡人之道,进境突破是道,平凡安乐也是道,道法万千,从无定则,方前辈有如此通透心性,也许有朝一日,能再得突破也说不定。”   “承小友吉言。”方道文笑着应道。   “方道友心境之豁达,叫我等叹服。”商砚书也装模作样地恭维一翻,随即又说,“我听说,方道友还娶妻成亲了?”   “是,我是有一结发妻子,已经八年了。”方道文说到此一脸幸福,“当初也正因为遇到蓉娘,我才会选择留在此处。”   “尊夫人现在何处?怎么不出来一见?”商砚书状似好奇。   “蓉娘正在后宅养胎。”方道文目露歉意,“蓉娘八年前流产过,之后就再未有孕,这回好不容易怀上,我怕她忧心,所以一直未将城中闹邪祟一事告知于她,只让她安心在后院休息,烦请几位也帮我守住这个秘密,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福顺。”他唤来小厮,似乎是要去后院请人。   郭朝阳赶紧阻止道:“我和子衡方才与邪祟交过手,身上还留有部分污秽血气,尊夫人既然有孕在身,还是在后院安心养着的好,免得我等冲撞于她,对了,方前辈,我还有些关于邪祟的事想问。”   商砚书似想说话,不过他看了打断自己的郭朝阳一眼,慢悠悠地靠回椅背上,又恢复了一开始的闲散姿势。   郭朝阳和杜子衡又陆续问了方道文一些问题,陈县令因为县衙有事,告了声罪便先行离开,商砚书没再插话,只和路乘一起安静旁听。   路乘是屋中最状况外的人,从头到尾没发表过任何关于邪祟的言论,而且听别人谈论这些,他还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随后又揉揉自己“咕叽”叫的小肚子,从早上下山到进城,再到发生这一系列事件,已经过去了数个时辰,日头渐渐到了正午,平常这时候,路乘已经吃完中饭了,现在却只能饿着肚子硬捱。   他倒是也可以直接开口,但是路乘并不想打断众人谈论正事,他虽然对捉邪祟一事没什么参与感,却也知道轻重,于是一边懂事地捱着,一边又忍不住可怜巴巴地看商砚书,指望商砚书能尽早发现他在挨饿。   商砚书早就发现了,可他就装着没发现,甚至还刻意地控制着视线不跟路乘的对上,他看似在专心致志地听几人讨论,嘴角却悄悄弯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午时过半,这几个人还是聊个没完,在路乘饿到不懂事前,那名叫福顺的小厮突然进来禀告说:“老爷,夫人今天还是吃不下东西,说是没胃口。”   方道文叹了口气:“孕中的女子胃口总是差些。”   他又吩咐道:“去多备些她喜欢的点心,酸甜的果子也备些。”   福顺应声离去,但屋子众人聊上没几句,便又听到他返回的声音,福顺在屋外遥遥唤道:“老爷,夫人找你!”   不片刻,就见到有一女子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之后,与之一同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脂粉香气。   郭朝阳和杜子衡都是自幼在宗门苦修,同门的师姐师妹大多也都像师兄弟一样相处,专注剑道,不会像凡间女子那样敷粉涂黛,因而他们乍然闻到这样浓烈的脂粉香,都不由掩了掩鼻。   路乘的反应更直接,他被熏得直接打了个喷嚏,商砚书则看着屏风后映出的那名女子身影,双眸微眯。   “夫人怎么过来了?”方道文赶紧起身,跟几人行礼赔罪后,便绕到屏风后,与夫人说话。   “我嫌院里闷,便出来转转。”女子的声音隔着屏风响起,她腹部隆起,嗓音柔弱,“相公是在跟人议事?我可是打扰你了?”   “不打扰不打扰,只是几个朋友在与我小叙。”方道文温声道,“听闻夫人午间又未吃饭,多少还是要吃点,不然身体哪里受得住?”   “我没什么胃口,而且总觉腹中有一种饱胀感,实在是吃不下。”方夫人说。   “之前大夫开的药呢?喝了吗?要不我再把大夫找来给你看看?”方道文搀扶着夫人到屏风后的榻边坐下。   “那大夫开的方子我喝了也没什么用,倒不如你来多陪陪我,能叫我好过些。”方夫人似有些嗔怪。   方道文无奈道:“我近来有些事情,实在是脱不开身,待事情了结,一定多陪夫人……”   两人在屏风后低低地说些夫妻家话,过了片刻,大概是把夫人哄好了,方夫人被侍女搀扶着离去,方道文也重新回到屏风前,向众人赔礼道:“久等了。”   “不久。”商砚书笑道,“方道友果真与夫人伉俪情深。”   方道文不好意思地笑笑。   “适才听方道友与夫人对话,倒叫我想起一件事情。”商砚书又道。   “哦?商道友想起了何事?”方道文说。   “尊夫人未用午膳,说起来,我徒儿也还未用午膳。”商砚书终于对上了路乘的视线,他单手撑颌,好似很体贴,“我这爱徒虽已筑基,却尚未辟谷,想来也该饿了,方道友可否准备些饭食?”   “原来是此等小事!”方道文朗然笑道,“福顺,速去厨房拿一份饭食来。”   路乘的眼睛“唰”一下变得无比明亮,欢快到仿佛有一只尾巴在身后摇摆。   郭朝阳和杜子衡略有些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们年纪修为都跟路乘相仿,他们都已经辟谷多年,路乘竟然还没辟谷?虽然心中奇异,但他们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过了会儿,福顺端来一盘餐食,在路乘开始大快朵颐前,商砚书突然又状似不经意地说:“方道友不吃吗?”   方道文愣了一下。   福顺一脸骄傲地说:“我家老爷是修习过仙法的仙人,从来不用饮食的!”   “这样。”商砚书拿碧霄在指尖转过一圈,笑吟吟道,“我还以为方道友既然决定做一个凡人,便会像凡人一样一日三餐,照常饮食呢。”   “是该如此,只是我辟谷多年,一时改不了这习惯。”方道文笑了笑,很快恢复了常态。 第009章 算生辰   路乘吃完饭后,一行人也聊得差不多了,郭朝阳和杜子衡起身告辞,准备前往县衙去查看案件卷宗。   商砚书却说:“这个不急,我和爱徒初来此地,还没有落脚的地方,方道友既是同道,又聊得如此投缘,能否烦请收留一二?”   方道文:“这……”   “可是有不方便?”商砚书眉头微拧,环视这偌大府宅,像是很关切。   “没有没有。”方道文立刻笑笑说,“商道友肯赏光暂居寒舍,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说着要带众人前去客房安置。   “我和朝阳在客栈开一间房就可以了,就不叨扰方前辈了。”杜子衡说。   “我府中还有空余的屋舍,何必舍近求远?两位小友一起留下罢,也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方道文一副热络好客的样子,二人推辞不过,便跟商砚书路乘一起留下了。   此刻还是白天,他们又都是修士,随身行李都装于储物法宝中,并不需要去屋中安置,不过杜子衡和郭朝阳先前除邪祟时衣物上沾了血气污秽,正好趁此机会去换身衣服。   一行人由方道文领着前往东院的厢房,途中,经过一片种植着灵草的灵药田。   “方道友还通晓培育灵草之法?”商砚书目光扫过田中那几株灵药,和田边精细维护着的供灵法阵,状似讶异道。   “是略懂一些。”方道文也看向那片灵药田,叹息道,“夫人自流产后便一直身体不好,而且我虽已放弃修行,但修为尚在,外貌衰老比常人较缓,寿数也更长些,我总忧心夫人不能陪我长久,便试着种些灵草,用作她调理身体,延年益寿之用。”   “方前辈对夫人真是用情至深!”郭朝阳赞叹道。   杜子衡也看了一眼药田,好心提醒说:“这些药草虽都是灵物,却都是至阳至刚的属性,夫人是女子,又有身孕,贸然服用,恐无益有损。”   “自然是要调配其他药草中和的。”方道文笑笑。   说着,几人来到了东院的厢房,厢房有左右两间,郭朝阳和杜子衡一间,商砚书路乘一间,郭朝阳杜子衡进屋换衣时,路乘也想进屋里,躺着睡午觉,却被商砚书揪起来。   “不是要找邪祟吗?嗯?”他微笑道。   “师父你去找就行了。”路乘打了个哈欠,又想躺下。   商砚书本来也不关心什么邪祟不邪祟,完全是路乘一路在替他搭高台,结果这家伙自己倒是对案件进度毫不关心,只想着甩手他人。   商砚书笑得愈发温柔了,他拎猫一样地把路乘拎起:“不行,为师没你可不行,起来。”   郭朝阳杜子衡换好衣服后,路乘也被商砚书拖出了屋子,他打着哈欠,满脸倦意,若非有商砚书用手拎着后领,可能就要随风倒去了。   “……路乘道友这是怎么了?”杜子衡关心道。   “没什么。”商砚书笑笑说,“我们照常去查看卷宗便是。”   几人步行,以及路乘被拖行着离开方府,因为怕他们初来乍到不认路,方道文还特地派了那名叫福顺的小厮同行领路,他自己则留在府中,会同前来认尸的死者家属一起,为那位死者准备超度的法事,虽然魂魄已经不在,但一场超度的法事总归能让活着的人好过些。   平安县是座偏远小县,县衙的规模不大,人手自然也不会多充足,这段时间命案频发,陈县令一边要维持治安安抚百姓,一边又要主持日常的税收农务,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方才在方府时便先行离开,此刻几人过来,也只是短暂出来迎一下,随后就叫人带他们去档案库,随便翻阅,自己则继续去忙地方上的政务。   几个人大致将卷宗看过,果然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郭朝阳杜子衡便又提出要去那些曾经发生命案的地方实地看看,虽然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能有所发现的概率不大,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县衙人手不足,但好在福顺是本地人,也是认路的,于是仍然由他领着几人前往。   案发地多是偏僻的小巷,前日刚下过雨,这巷道里便阴暗又潮湿,虽被清理过,却也透着股不散的血腥臭气,蚊蝇乱飞,郭朝阳杜子衡两人倒是不惧这脏污的环境,穿着那身刚换上的干净白袍,踩着淤泥便进入巷中,他们在其中认认真真查探,试图搜寻出遗留的蛛丝马迹,商砚书则提溜着不住打哈欠的路乘,远远地站在巷外干净处,跟福顺闲聊谈天。   “那是,我家老爷跟夫人可是城中出了名的感情好!”福顺是个能聊的,商砚书不过起了个头,他便滔滔不绝,“城中的富贵人家,哪个不是妻妾成群?也就我们老爷了,这么多年,哪怕夫人一直未育,也不离不弃,专一不二,平常夫人的饮食起居也是无一不上心,对了,就连脂粉这样男子一般考虑不到的女子用物,也是老爷亲自挑的呢!”   路乘挂在商砚书手臂上,想到之前方夫人来时带着的那阵脂粉香,那股浓烈的气味仿佛从记忆中再次涌向鼻尖,冲得他瞌睡顿时都没了,他不由捂着鼻子说:“那他的品味可不太好。”   “哈哈哈,老爷到底是男子嘛,不懂这些的。”福顺也揉了揉鼻子,想来即便是常年在府中做工的他,也觉得那味道有点刺鼻。   “方道友确实是位用情至深之人,只是……”商砚书话锋一转,似是很忧虑,“方道友是修者,寿数比常人长许多,方夫人却只是凡人,待到日后佳人老去,方道友这一片痴心可如何是好?”   “不会的!”福顺摆摆手,“老爷时常会炼制灵药给夫人进补,夫人这些年容颜不光未老,看着还年轻了许多呢,一般人见了,根本猜不到夫人的年龄。”   “哦?不如我也来猜一猜?”商砚书微笑说。   “可是仙长只隔着屏风见过夫人一面,如何猜得?”福顺道。   商砚书转着碧霄,轻笑一声:“凡人以面相人,我以此法,亦可相人。”   说着,煞有介事地伸出左手五指,掐算一番后说:“我猜,方夫人的生辰是辛未年癸丑月丁未日,但不是亥时,可对?”   “分毫不差!”福顺惊异道,“我虽不知夫人具体的出生时辰,但确实不是夜间,仙长当真是神通了得!”   路乘也是一脸奇异地看着商砚书:“师父,你还会算命?”   他哥哥分明是不会的,这种窥探天机的本事一向只有极少数人或法宝能做到,例如天外镜。   商砚书怜爱地抚过路乘的小笨脑瓜,笑而不语。   三人在这儿说了半天话,那边郭朝阳和杜子衡也终于调查完毕,带着一身再次被染脏的白衣出来,果然没有收获。   但他们并不死心,又继续去下一个地点,商砚书便也带着路乘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到地方后依然是郭朝阳杜子衡两人负责调查,商砚书带着路乘在旁边聊天,又陆续去过几个地点后,大约是商砚书也对这样重复无用的举动感到厌烦了,又或者是觉得溜路乘溜够了,便在下一次调查时,随便找了个借口,跟郭朝阳杜子衡两人暂时分开,他们继续去调查,而商砚书和路乘,则去了街边的一家茶楼,坐在二楼的雅座,吃着点心喝着茶,再点两首这偏僻县城的特色戏曲,好不悠闲。   等到日落,夜幕降临后,因为近来邪祟作案一事,县中百姓都不敢夜间出行,傍晚时各大店铺酒楼也都陆续闭门歇业,街上一下空寂非常,于是无处可玩的商砚书便又带着路乘回了方府。   在他们回府后又过了一阵子,一直到戍时末,郭朝阳杜子衡才和福顺一起回来,几人都住在东厢客房,在院中碰头后交流了一下情报,商砚书路乘这边悠哉地玩了一下午,自然是没有收获的,郭朝阳杜子衡这边累得满身泥泞,脚底的靴子都磨薄了几分,却也是同样的结果。   他们显然也意识到这样找下去除了把鞋底磨穿不会有其他结果,便转换了思路道:“根据卷宗记载的案发时间,邪祟伤人的频率明显是越来越快的,初时七八天才一起,现在却是两三日就一起了,料想昨夜犯过案后,不出三日便会再次作案,保险起见,我们准备连夜在城中四处布下铃阵,只要邪祟一出现,我们就能立刻发觉。”   “好办法。”商砚书装模作样地赞了一句,随即说,“我不会布铃阵,那今夜就劳烦两位了。”   “我也不会。”路乘抱着胳膊坐在旁边,学着商砚书的神情,以一种毫不羞愧甚至还有点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交给你们了。”   说罢,师徒两便以一种分外和谐默契的姿势,一起回房休息去了。   郭朝阳和杜子衡:“……”   虽然他们本来就准备自己来通宵布阵,但是对于这师徒两理所当然的甩手态度,以及心安理得早早睡去的行径,不知道为什么,拳头不自觉捏紧了呢。 第010章 寒光照夜   熬了一夜后,直到用早饭的辰时,郭朝阳和杜子衡两人才终于把铃阵布完。   从进城开始,一昼夜的时间,两人几乎忙得是脚不沾地,而反观与他们同时来的商砚书路乘二人,睡了足足的一觉后,正在院中悠闲地吃着早饭。   商砚书不用饮食,不过他心情不错,便跟路乘坐在一起,帮其剥煮鸡蛋的壳,见到郭朝阳杜子衡二人回来了,还假模假样地关切道:“二位忙了一夜辛苦了,要不要坐下一起吃些早饭?”   “多谢前辈好意,但我们已经辟谷。”杜子衡礼貌谢绝。   郭朝阳则终于忍不住说:“修士当追寻大道,心无旁骛,怎么能成日耽于饮食之乐?”   他昨天就想说了,路乘都筑基了竟然还没辟谷,原以为是对方心性不坚,拒绝不了诱惑,现在看来,这个做师父的根本也是一味放纵,简直是误人子弟。   “非也,道法本自然,一味克己灭欲,自欺欺人,岂不是与大道渐行渐远?”商砚书有理有据。   “就是就是。”路乘连连点头,“凡自性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明心见性,本自具足,心无桎梏,则身无藩篱。”   “爱徒说得甚是。”商砚书笑眯眯地把剥好的鸡蛋喂到路乘嘴边,他已经习惯了,他这徒弟虽然大部分时候都透着股清澈的愚蠢,但时不时又能蹦出一两句经典,也不知道在哪儿学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胡说八唔……”郭朝阳还想辩驳,但是被杜子衡捂着嘴拖走了。   “前辈,我和朝阳先去屋中歇息片刻,白日邪祟应该不会现身,但以防万一,劳烦前辈照看一二。”把郭朝阳拖进屋后,杜子衡又走出来,对着商砚书拱手行礼道。   “自然,我和爱徒本也是为邪祟而来,二位安心歇息便是。”商砚书答应得一本正经,转头,就带着路乘到街上以查找邪祟的名义到处闲逛,又是听曲又是听戏,好不自在。   一个白天过去,邪祟果然没有现身,郭朝阳杜子衡二人调息了一番,终于恢复了精力,夜间他们一个去城东巡视,另一个则负责城西,至于商砚书和路乘,自然是窝在屋里,安心休息。   如此过去了两天,在来到县城的第三日,夜间,杜子衡独自在城东行走。   照往常一样,他着重搜寻阴暗偏僻的巷道角落,在走到某一处时,突然注意到,他前日挂在房檐上的铃阵,有一处断裂。   铃阵只是以刻上符文的铃铛,用红线串联而成的预警法阵,除在感受到邪气而摇动自响的警示作用之外,其本身并没有任何攻击或防御性,因此其实很容易损坏,可能哪只野猫淘气地伸了下爪子,又或者哪家孩童顽皮扯动了几下,便会出现这样的破损,因而杜子衡见状,虽也带上了些许必要的警惕心,却也并未太过大惊小怪。   他稍微后退几步,助跑几下,便在不借助任何法术的情况下轻盈地蹬墙而上,跃到房檐边后,从储物袋里拿出备用的红线,将断裂处重新系上,但他很快又发现,位于这一处阵位的符铃也有异样,其上覆盖了些许污渍,像是某种鸟类的粪便,正巧落在铃身的符文上。   符铃和符箓一样,是沾不得秽物或血腥的,否则就会失效,而眼前这枚符铃,八成应该是没用了,但难办的是,红线杜子衡有很多,符铃却没有多少,为了布下能够大体覆盖整座县城的铃阵,他和郭朝阳已经将身上带着的符铃全用出去了,眼下并没有替换。   杜子衡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拿出干净的布,又取了捧水,将这枚符铃上的秽物擦掉,然后取出画符的朱笔,准备将铃身上已经失效的符文重新刻画一遍。   画符需要非常专注,否则一笔错,便是前功尽弃,杜子衡正在凝神画符时,不可避免的,对于周围的感知洞察力就会减弱许多,在他身后,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一团不辨形状,却又如活物般不断扭动的黑气从屋脊的背面缓缓向其靠近。   在蠕动过程中,黑气不断往外渗出血水一样的黏腻腥臭液体,它的体积不断膨胀,便如一只狰狞的怪物正在张开巨嘴,而在这缓缓张开的恶臭唇齿间,又涌现了数处凸起,慢慢成型,竟似一张张活人的脸孔,在黑气中挣扎外涌,却难以逃出,因为它们早已融为一体。   怪物不断逼近杜子衡,它悄无声息,便如躲在阴冷处蛰伏狩猎的蛇,待到猎物落到自己的攻击范围后,怪物的体型也膨胀到最大,它身体间无数张脸孔在此刻一起咧开邪异可怖的笑容,在下一刻,一齐向杜子衡扑咬而去!   方府东侧的厢房,路乘原本正像往常一样枕着商砚书的腿睡觉,但在这寂静昏沉的夜半时分,他突然醒了。   路乘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商砚书,他夜间是很少醒的,这些年每每醒来,多是感觉到了商砚书的异状,不过跟以往不同,商砚书这回似乎并没有什么异状,他甚至没有在入定,路乘看他时,他便也低头看着路乘。   “醒了?”商砚书眉梢一扬。   “嗯。”路乘应一声,手又不放心地在商砚书身上脸上摸了摸,确认对方的状况。   “为师没事。”商砚书任由路乘在自己身上乱摸,哪怕其动作间扯落了衣衫,露出些许肌肉轮廓完美结实的胸膛,他的嗓音也依然懒散且随意,便如一只慵懒的大猫,因为跟某只小动物相处了太久,而能够展露出一些对旁人没有的纵容。   而且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路乘那至今不肯承认也不肯吐露名称的法术缘故,商砚书这些年反噬的发作频率越来越低了,上一次发作已经是两年前,他近来也未感觉有什么不适,想来还能继续保持很久。   等路乘摸够确认完后,商砚书又伸手捏住路乘两侧的脸颊,轻笑道:“你倒是敏锐。”   有时候,他还真不知道他这徒弟到底是愚钝还是机敏,说他机敏吧,这些天路乘是真的对一切毫无所觉,只安心吃吃喝喝,说他愚钝吧,但他今夜偏偏又醒了。   “什么敏锐?”路乘眨眨眼,一副“师父你在说什么”的懵懂神情。   “没什么。”商砚书笑笑,“既然醒了,不如就出去玩玩罢。”   “现在?”路乘看了眼屋外夜色,不解道,“有什么玩的?”   “去了就知道了。”商砚书神秘兮兮,他率先起身,随即又回头向路乘伸手。   路乘没怎么考虑就把手搭了上去,在不饿不困的情况下,他一向是跟商砚书形影不离的。   熟练地握住商砚书的手后,路乘被对方拉着,慢悠悠地走出方府,在月夜下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悠闲漫步。   城东,巷道中。   在怪物向自己扑击而来的同一刻,杜子衡身后的长剑突然“铮”一声飞出,剑身灵光大盛,以劈山之势从空中悍然斩下,杜子衡同时回身,露出他身前捏起剑诀的手指。   他是在专心画符没错,但剑修一向对杀气最为敏感,那怪物的杀意已经逼至身前,他又如何会感知不到?邪祟在设陷阱伏击,殊不知杜子衡也在诱敌深入,这一击灌注他全部灵力,务求一击必中。   浩然剑光下,庞大黑气果然被斩成两截,但不过数息,它竟是又开始复原聚拢。   杜子衡神色一变,这邪祟倒是比他和郭朝阳原先预想的更难缠,观其气息,竟是已经到了金丹期。   剑修向来是同阶最强没错,但跨境对敌还是有些勉强,杜子衡不准备逞强,打算等郭朝阳赶来再一起合力迎敌,但他随即意识到,此处的符铃被污染了,便不会被触动,那么郭朝阳自然也无法获知他此处的情况。   杜子衡心念电转,转瞬间便做出决策,他再捏剑诀,控制灵剑朝逐渐聚拢的黑气再次斩了数下,自己同时转身跑开,准备前往最近的符铃处,将其触动。   但是这邪祟似乎料到他的想法,被剑气斩成数块后,竟是再次开始分裂,无数黑色的魂体从它身上爆射而出,伸着尖利的指甲,狞笑着朝杜子衡扑袭而来。   杜子衡感受到身后的劲风,心知不妙,立即抬手召回飞剑,回身一记横斩,阴魂被暂时逼退,但很快,它们在空中盘飞一圈,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   杜子衡祭剑身前,双手结印,脚踏罡步,地面蓦然现出八卦法阵,阵法散出灵光,幕墙一样地围于杜子衡周身。   阴魂环着幕墙飞旋,不断发起冲撞,间或发出凄厉的嚎哭声,或诡异的狞笑声,却一时攻破不得,但杜子衡却也一时脱困不得,维持阵法需要耗费许多灵力,不是长久之计。   杜子衡双眸快速环视四周,观察数息后,选中一只稍弱些的阴魂,在其飞转到自己身前时,蓦然出剑!   霎时间阴魂的围击现出一处缺口,那即将被杜子衡剑光斩落的阴魂面现惊恐,甚至还突然做出一副哀求状,剑光照亮它蒙昧不清的五官,竟肖似三日前杜子衡刚进城时所见的那名死者。   杜子衡瞳孔一缩,本势如破竹的剑势不由随之一缓,就是这一缓的刹那,阴魂神色再变,惊恐哀求悉数转为狰狞与狂恶,它以及它身后那一直蛰伏于此的黑气怪物一齐向杜子衡袭来,黑气不断膨胀,犹如巨鲸张口。   糟了!杜子衡心知危险,却已经回转不及,在他即将被黑气吞没的瞬间,胸口衣襟下,一枚剑型吊坠突然亮起灵光。   轰然一声,一道如沧海狂澜般浩大凛然的剑气在城中斩下,那一刹那亮起的剑光,如九天之上的奔雷疾电,几乎照破长夜。   商砚书带着路乘恰巧走到巷道附近,原本悠闲随意,犹如前来看一场好戏的闲散神情蓦然一变,在剑气斩出的瞬间,他也于同一刻抬手,在身前幻化出一面灵力护盾,挡住剑气狂澜散出的余波。   狂澜翻涌不息,将沿途所经街道上铺设的青砖瓦片尽数卷起搅碎,其势摧枯拉朽,几乎斩穿了半座城池,甚至连数里外的城墙上,都留下纵深的剑痕。   商砚书和路乘虽未在剑气直斩的路径上,但仅是这余波,便已相当骇人,商砚书看着自己身前现出裂痕的灵力护盾,双眸微微眯起。   路乘对着这突然的变故也是愣了愣,但这样威势恐怖的一剑,他见之却未有多少恐惧,心里反而对这剑中蕴含的气息升起些许冥冥中的熟悉亲近感。   就有点像是……路乘看了身旁的商砚书一眼,很快否定了自己的错觉,不可能,他哥哥就在他旁边,所以这个一定不是。 第011章 剑符   这边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城西的郭朝阳自然不会再无所觉,他御剑匆匆赶来,与商砚书路乘两人前后脚到达杜子衡所在的位置。   “子衡!”郭朝阳跳下飞剑,快步跑到杜子衡身边,将其搀扶起来,连声问道,“你遇到邪祟了?受伤了没有?”   “还好……”杜子衡感知了一下,自己应该是没受什么伤。   郭朝阳观察了一番,见杜子衡确实没有外伤,方才松了口气,语气也随之平缓下来,问道:“怎么回事?刚刚那是师叔给你的剑符?你遇到什么了,竟然要用师叔的剑符?”   “那邪祟比我们想的厉害,修为大约有金丹期,我本想等你来了再一起以剑阵迎敌,却一时失误,险些着道,剑符察觉我涉险,便被触动了。”杜子衡将刚才的讲过大致讲述一遍,又看向前方的商砚书路乘两人,“前辈是察觉到邪祟出现前来相助的吗?”   “正是。”商砚书是来看戏的,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顺着杜子衡的话应了,还一脸关切道,“只可惜来晚一步,未能在小友涉险时及时相助,幸好小友有法宝护身。”   “这法宝当真是厉害,剑气之凛然,实乃我平生所未见。”商砚书看着地面残留的丈许深剑痕,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又说,“你们方才说那是师叔所给的剑符,这位师叔莫非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照夜仙尊,裴九徵?”   “那是我师叔,是他师父。”郭朝阳说。   他跟杜子衡是同门同辈,平日里也以师兄弟相称,却并不是拜在同一位师父名下。   “正是家师。”杜子衡承认道。   他师尊名气太大,他和郭朝阳下山是为历练,并不想被荫庇在长辈的名望下,于是介绍身份时也从未主动说出口,但方才那一剑斩出,显然已经瞒无可瞒,便也大方承认了。   “那想来郭小友的师父就是承天剑宗掌门,岳峙仙尊,孟正平了,久仰久仰。”商砚书虚伪客套地行了一礼。   郭朝阳和杜子衡各自还了一礼。   闲话说完,郭朝阳再次回归正题道:“既然都用了师叔的剑符,那邪祟是不是已经被诛灭了?”   “没有。”杜子衡摇摇头,“剑符被触动的刹那,那邪祟也有所察觉,立即向外逃窜,我又无法控制师尊剑符斩落的方向,这一剑恐怕只是伤了它,尚未诛除。”   “可惜!”郭朝阳说,“那下一步怎么办?这回叫它逃了,我们上何处去找?”   杜子衡也未想好,只道:“先回府再说,马上天亮了,它应该暂时不会现身了。”   “也好,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御剑载你。”郭朝阳行动力极强,杜子衡的“不必”尚未出口,就已经被拉上剑,“嗖”一下,飞远了。   留下商砚书和路乘,商砚书倒不急着回去,便也像来时一样,慢悠悠地带着路乘步行回府。   路乘拉着商砚书的手,走两步便抬头看对方一眼,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   “你想说什么?”商砚书侧了侧眸。   “师父,你刚刚为什么要说久仰?”路乘终于说出口了,方才三人客套时,他在一旁旁观,他对什么岳峙仙尊照夜仙尊一概不知,且对商砚书的行为大为不解。   “师父,你那么厉害,为什么要久仰别人?”路乘心里,他哥哥一直是最厉害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别人该久久仰慕他哥哥,但是那两个人是谁,他哥哥为什么要久久仰慕对方?   “只是客套的说辞,一种例行的礼仪,并不代表我真的仰慕对方。”商砚书解释道。   这样。路乘顿时安心了。   “你觉得为师很厉害?”商砚书又道。   “当然!师父是最厉害的!”路乘立刻道,他说得坚定无比,且深信不疑。   商砚书神情奇妙,他仍然不知道路乘对他的自信从何而来,想来只是一种毫无道理的盲目吹捧,不过……他看向路乘那满满都是仰慕和信赖,仿佛在夜里都闪闪发光的眼神,心想这种被人全心信赖,盲目追捧的感觉倒也不赖。   “自然。”他笑眯眯地受下了。   “师父师父。”路乘又晃晃商砚书的手,说,“他们都有外号,什么仙尊的,听起来好威风,你是不是也有啊?”   那当然是有的,且声名远播的程度丝毫不输于那位照夜仙尊呢。商砚书想到自己那个让人闻之色变的尊号,慈祥地摸摸路乘的脑袋,好心地决定暂时不告知对方。   两人慢悠悠地走回方府时,郭朝阳和杜子衡已经回来多时,且已经将夜间经过大致向方道文讲过。   这几天搜寻邪祟,包括布下铃阵守株待兔等一系列计划,方道文都是全程参与的,只是一来他俗务缠身,家里还有孕中的妻子要照料,二来他的实力确实相当有限,虽然都是筑基大圆满,但他这种没什么厉害师承且天资相当平庸的散修,真比起来可能在郭杜二人手下撑不过十招,所以他提供的帮助并不多,主要负责追查邪祟的还是另外四人。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商砚书和路乘两人在这个队伍中纯属出工不出力,有时候还连工都懒得出,因此真正追查邪祟的其实只有郭朝阳杜子衡两人。   杜子衡那一剑斩穿了半座县城,好在剑势落在城中街道上,并未伤及百姓,却也造成了相当大的响动,直如地动雷鸣一般,几乎整座城的百姓都被惊醒,只是他们因为邪祟一事并不敢在夜间出门查看,所以街面上暂时还空旷无人。   方道文自然也被惊动,他从御剑飞回的郭杜二人口中知道前因后果的同时,也知道了这两人的真实来历,连连感叹:“我早知二位是剑宗高徒,却不知二位的师承如何了得,失敬失敬!”   他又道:“仙尊所给的剑符如此厉害,那邪祟这次虽然逃脱,但想来有二位少侠在,将其诛除是迟早之事。”   “不,不可轻敌。”杜子衡皱眉说,“那邪祟相当狡诈,实力也堪比金丹,我虽有师尊所授剑符,却无法控制其威力,极易伤人,而且其本身使用也有限制,不可轻用。”   “什么限制?”方道文立刻问。   “剑符中凝聚了师尊的三道剑意,所以也只能用三次,我和朝阳此番下山是为历练,凡事需靠自己,剑符只是遇险保命之用,若非这回剑符意外被触动,我本不会使用它。”杜子衡说。   “正是如此。”郭朝阳点头应和,“我师尊给我的剑符,我也不打算用。”   方道文看了郭朝阳一眼,勉强笑道:“那二位打算如何对付邪祟?”   “邪祟虽有金丹修为,但我二人合力,以剑阵对敌,应该也能胜之。”杜子衡朝郭朝阳说,“接下来你我不可再分开行动。”   “当然,我可不放心你再一个人。”郭朝阳揽住杜子衡的肩膀。   说话间,天渐渐亮了,商砚书路乘回到府中后,陈县令紧随而至,虽是一县之长,却也是肉体凡胎,因此听到城东巨大的响动时,县令和一众县衙差役也都是缩在房中,并不敢外出,唯恐卷入仙师与邪祟的争斗,成为被无辜殃及的池鱼,待到天亮时,他们终于敢出门,便径直前往方府,来询问情况。   听到杜子衡讲述的前后经过,陈县令用手直拍案几:“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就差那么一点,怎么就让邪祟逃了呢。”   “无妨,我和子衡一定会再寻到它,不除掉此邪祟,我和子衡绝不离开平安县!”郭朝阳拍胸脯保证。   陈县令原本因为郭朝阳杜子衡二人年纪小,还不太相信对方的能力,但昨夜的威势后,他却是彻底信服了,听闻郭朝阳此刻的保证,当即放心许多,说:“两位小仙长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我定竭尽所能!”   “说到这个,确有一事想请县令帮忙。”杜子衡顿了顿,脸上现出些许少有的尴尬,“昨夜那一剑,在城中造成了不少毁坏,劳烦县令将其统计一番,我和朝阳……”   “不用小仙长赔偿!”陈县令立即打断说,“两位小仙长是为县中百姓除邪,修葺的钱我自会想办法筹集,小仙长不必忧心!”   “不行,是我大意中计,才会触动剑符,不然本不至于造成如此大的损伤,赔偿款项理当由我来出!”杜子衡说,“只是我和朝阳出门未带那么多的银两,劳烦县令统计后交予我等,我会传信回师门,所欠款项必分文不差送达。”   “理当如此。”郭朝阳附和了一句,他又看向杜子衡,忧愁道,“不知道我们得攒多少年的例银才能把这笔账还清。”   虽剑符是因杜子衡而触动,斩出那一剑时他也并不在场,但他跟杜子衡是一起来诛除邪祟,邪祟袭击的不是他无非是他运气好一些,所产生的后果赔偿自然该跟对方一起承担,郭朝阳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理所当然到甚至没考虑过别的可能。   “那也得还!”杜子衡很坚持。   “不行,这个钱我平安县万万不能收!”陈县令也很坚持,“我收得,百姓都收不得!”   “不行,一定要赔……”   杜子衡陈县令外加郭朝阳三人在屋中为赔款一事争执不休,而屋中另外三人,则有些心不在焉。   自郭朝阳说出那句不除掉邪祟,绝不离开平安县后,方道文便开始魂不守舍,连商砚书在看他都没发现。   商砚书单手支着下颌,看着屋中众人各般姿态,直感觉百无聊赖,无趣至极,视线在屋中转过一圈后,最后落在身旁因为一夜未睡而哈欠不断的路乘身上。   又打了一个哈欠后,像是终于不支,路乘脑袋一歪,倒在了商砚书肩膀上,商砚书顺手将其揽住,伸手捏捏路乘的脸颊,轻笑道:“还是为师的爱徒最为有趣。” 第012章 师徒大盗   赔偿一事两方僵持不下,最后决定暂时放置,先除掉邪祟再说。   经与杜子衡一战,邪祟已经负伤,具体伤得如何不好说,但想来对方吃了如此大亏,恐怕不会再敢轻易冒头了。   “也未必,这种邪祟本性嗜血,它已经三日未曾进食,憋不住的。”郭朝阳说。   “有理。”杜子衡说,“我们这几日不能懈怠,要在城中加强巡视,避免这邪祟狗急跳墙,再害人命。”   “嗯,不过今天应该没事,我去把铃阵修补一下,你先去休息吧。”郭朝阳站起身。   杜子衡点点头,虽然说了不要再分开行动,但现在是白天,邪祟又刚被击退,出事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他经过昨夜一番消耗,确实是需要调息恢复一番了。   “劳烦郭小友了。”商砚书立刻道,“我和爱徒也一夜未眠,便先回去休息了。”   郭朝阳拧着眉看了商砚书和已经靠在商砚书肩膀上睡着的路乘一眼,虽然昨夜这两人也出现在了现场,但他完全没感觉到这两人有出过什么力,与邪祟交手时是,搜寻邪祟时更是,悠哉得简直像是来看戏的,因而他在和杜子衡商量计划时压根没把这两人考虑进去,本想无视则罢,结果商砚书还非要装模作样地出来说这么一句,杜子衡还能礼貌待之,郭朝阳却只觉得对方虚伪,因此也不搭理,只做看不见,径直离去。   商砚书也不恼,笑眯眯地把路乘唤醒:“爱徒,走了,回房间睡去。”   “喔……”路乘睡眼惺忪,拉着商砚书的手跟对方回房后,便往榻上一倒,睡得不省人事。   一个白天过后,郭朝阳将铃阵修补完了,杜子衡也休整完毕,两人再次开始夜巡,只是邪祟果然是怕了他们,夜间再未现身。   保险起见,郭朝阳和杜子衡白天也开始巡视,每天只轮替着休息一个时辰,虽然这样难免疲乏,但他们是修士,倒也还扛得住,而且想来邪祟撑不了多久了,今日已经是第六日,它在近期一定还会再作案,他们只需要再多熬那么几天。   晨间,郭朝阳和杜子衡各自休息完后,便准备再出门巡查,商砚书正好也带着路乘吃完早饭了,正闲得无聊,便道:“我也正准备带爱徒去寻找邪祟,不如一起?”   杜子衡应下了,于是四人一同出门,但很快他就后悔了这个决定,这两人说是来找邪祟,结果一路走走停停,又是买糖人又是买糕点,碰到街头卖艺的,还要驻足观赏一番,应景地扔几个赏钱,没帮上忙也就罢了,还一个劲地拖慢他们巡城的进度。   郭朝阳早就忍不住了,几次想开口,都被杜子衡按下,但是人的忍耐总是有极限的,杜子衡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尚未修出那种不动如山的定力,终于,在这两人又一次在街旁摊位前停留时,杜子衡开口说:“前辈,我们两拨人一起效率太低,不如分头行动?”   “可以。”商砚书随意地瞥了他们一眼,微笑着应了,转头掏出银钱,替路乘买了一串糖葫芦。   郭朝阳杜子衡顿时如同甩掉了两个大包袱,脚步轻快,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乘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又拉着商砚书的手,师徒两继续在街上闲逛遛弯,悠闲得如春游一般。   又逛了一阵后,突然听到前方有唢呐乐声响起,凄厉悠长,划开喧闹的街巷,行人纷纷往两侧避开,路乘抬头一看,见到漫天洒落的黄纸,纷纷犹如落雨,黄纸雨下,是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抬着棺椁,正往城外去。   路乘和商砚书也像其他人一样避到两侧,他们站在人群中,听到身旁的人议论:“惨啊,听说才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这么早早地去了,留下老母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是啊,家里也不富裕,就为了赶工多挣点钱,给老母买药治病,所以才天没亮就出门,结果就被害了,挺老实勤快的一个小伙子,人也孝顺,怎么就摊上这个事了呢,老天不长眼啊。”   “唉,还不是邪祟闹的,也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住在这城中,谁逃得过啊。”   众人顿时心有戚戚焉,叹着气不再说话。   路乘听得懵懵懂懂,却也明白了一件事,棺椁中的应该就是他进城那日所见的死者,算起来这是他进城的第六日,而死者死于进城前夜,今日正好是出殡的头七。   他不由往棺椁处多望了两眼,恰好,抬棺的力夫似乎是踩到了什么,身体顿时失去重心,棺椁“砰”一声跌于地面,棺盖滑开,露出苍白腐败的脸孔,曝于日下。   一位随行在旁的老妇连忙扑上前,想将棺盖再次盖上,却不经意对上儿子的脸孔,顿时悲伤难抑,倒在棺边,哭声暗哑,想来也是这几日间哭了太多,此刻已经哭不太出声音,只是其间断肠之悲痛,却是未曾减少分毫,听得街边众人皆是面露不忍,更有同情者,不由跟着一起掩面而泣。   送葬队伍中的其余亲属近邻上前连连安抚,好一会儿,才将老妇扶起,抬着棺椁重新上路。   唢呐声远去,拥堵的人群渐渐散开,路乘跟着商砚书一起离开,却忍不住频频回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棺椁与老妇。   但是很快,在商砚书问他要不要去茶楼歇息吃点点心时,路乘又扬起笑容,开开心心道:“要。”   两人到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以商砚书的目力,仍能远远地看到那支送葬的队伍,他支着下颌,跟路乘闲谈说:“你倒是完全不在意。”   他原本以为路乘跟他一样,是天生的没心没肺,所以对找邪祟一事完全不上心,但是方才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众人因老妇的哀哭触动时,商砚书是完全的不为所动,只将其视作看台上的悲喜戏剧,抽离其外,冷眼旁观,可是路乘不是这样,观其方才的表现,显然是有被触动的,但是一转头,听到吃点心就又快快乐乐起来,弄得商砚书也有些闹不清他这徒弟的脾性,究竟是有心没心。   “什么?师父你说刚刚那个?”路乘反应过来,说,“我在意啊。”   虽然万物一府,死生同状,但是经历过哥哥的死讯,路乘对于人世死别的悲苦,也是能够体悟一二的,单看见尸体时他可以不在意,因为尸体只是尸体,但是看到因丧子而悲恸大哭的老妇时,他却是会在意的。   “那你一点都不急?”商砚书眉梢一挑。   既然在意,那路乘怎么还跟他闲坐在这儿,不像那两个傻小子一样,满城跑去找邪祟呢?   “因为有师父在啊。”路乘理所当然,在他看来,他哥哥无所不能,有他哥哥在,那就一切都不用操心,虽然商砚书这几天一副闲逛的散漫模样,追查邪祟一事毫无进度,但他深信商砚书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说不准是有什么计划,只是假装做出不调查闲逛的样子,在迷惑敌人,没错,一定是这样,别人都被表象欺骗了,只有他慧眼如炬,一下看穿了哥哥的计划,所以路乘便也安心地跟着一起闲逛,对追查邪祟半点不急。   听完路乘的解释,商砚书也不由愣了愣,他着实没想到路乘对他信任至此,竟能合理找出这般离谱的理由替他美化,他不由想,说不准他将真实身份告诉对方后,路乘也会觉得那些恶名是旁人对他的诽谤和迫害,哪怕他与全世界为敌,那也一定是全世界的错。   这真是……商砚书一面觉得他这徒弟傻得无可救药,一面又觉得心情奇妙,难以形容。   他迎着路乘全心信赖的眼神,突然弯着唇说:“爱徒,你想不想早点找到邪祟?”   “想啊!”路乘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那就跟为师去一个地方。”商砚书起身要走。   “可是点心还没上……”路乘看了眼楼下,他们刚刚才点了点心呢,已经付过钱了。   “不要了,为师带你去吃别的,保管比这茶楼的凡人点心好吃。”商砚书神秘地眨眨眼,路乘问他到底吃什么时,却只是笑而不语。   两人离开茶楼后,径直回了方府。   此刻是午间,郭朝阳杜子衡还在外面找邪祟,方道文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出门了,府中的下人们用过饭,没有其他闲杂事项,大多都在休息,是以商砚书路乘进府这一路,都没碰上什么人。   跟着商砚书左拐右拐一通后,路乘终于到了目的地,位于方府中苑的那片灵药田。   路乘站在药田前,转头看着商砚书,眨眨眼:“真的可以吃吗?”   “当然。”商砚书那么多名贵灵草都被路乘吃了,眼前这些,加起来的价值都还比不上其中一株,他以一种“我的草都没了,凭什么你的草还有”的不讲理心态,笑意盈盈道,“我的爱徒,什么吃不得?”   说罢,贴心地帮着路乘把药田周围的防护禁制毁了,又用碧霄一转,射出一道剑气,将所有灵草从根部割断,再抬手一招,以御风之法将所有被割倒的药草收入掌中,亲手捧着递到路乘面前。   路乘当即不再犹豫,事实上,几天前第一次看到这片草的时候,他就想吃了呢,如今在商砚书的怂恿鼓动下,一手一株,犹如熊猫吃笋一样,开始大快朵颐。   作为贼来说,两人可谓是相当大胆,偷完东西也不离开,就堂而皇之地在旁边现场销赃,等吃的肚皮滚圆了,两人又大摇大摆地离开,全程不避讳旁人。   等到下午,路乘已经吃饱喝足,又美美地睡过一觉后,终于,伴随着一声尖叫,案情东窗事发。 第013章 东窗事发   商砚书带着路乘,装模作样地跟着其他被叫声惊动的人一起,回到案发现场,就见方道文面色铁青地站在寸草不剩的药田前,旁边是一脸恐慌犹如犯了什么大错的福顺,方才那声尖叫便是他所发出。   “方道友,这是怎么了?”商砚书一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无辜神情。   “老爷的灵草被人偷了!”福顺哭丧着脸,今日恰巧是他在院中当值,他不过午休一下的功夫,这满田的草怎么就一根不剩了呢?   “哦?会是何人所偷?”商砚书似乎很诧异。   “老爷,不是我!”福顺立刻表态,作为院中唯一当值的人,按理说第一嫌疑人就是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什么,说,“那灵草周围老爷布置了法术,我们根本靠近不得!”   “我知道不是你。”方道文神色不复平日的平和,略有些阴沉道,“能破禁制的,自然是修行之人。”   说着,他阴鸷的视线落到一脸无辜的商砚书和路乘身上。   犹如被提醒了一般,福顺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晌午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来过院里!对,就是他们!”   “回东厢客房并不必经过此处,商道友能否解答来这里的缘由?”方道文的目光犹如鹰鹫一样紧盯着商砚书。   “我们只是闲逛路过此地,方道友这是什么意思?”商砚书冷了神色,“难不成是怀疑我师徒二人窃取你所种灵草吗?”   “你大可来搜查,看看我身上可有?简直荒谬至极!”他袖袍一甩,一副被冤枉的受辱愤怒状。   这模样十分唬人,福顺以及周围其他仆役下人都不由怀疑是否冤枉错了人,但紧接着他们又听到——   路乘:“嗝。”   “他怎么打嗝了?!”福顺立刻大叫。   路乘也不知道,他原本只是想附和一下他师父壮壮声势来着,结果一出口就是嗝声,虽说他是有点吃撑了,但他当时没打,反倒在睡了一觉后开始打,着实是让人想不通。   “我爱徒打嗝又如何?”商砚书反应极快,冷声道,“那些灵草皆是大补之物,炼化之后都不能一次服用,难不成我爱徒还能一次将其全吃了不成?!”   路乘:“嗝!”   他挺起胸膛,跟商砚书一样理直气壮。   争执中,突然“嗖嗖”两声,有剑光从远方射来,转瞬间已到众人头顶,郭朝阳和杜子衡见众人都聚在这处院中,便也落到院中,两人一脸喜色,还未来得及说出好消息,就见到了院中的古怪氛围,遂问道:“发生了何事?”   “两位小仙长,我家老爷种的灵草被人偷了!”福顺复述了一遍案情,并且着重说明了商砚书路乘两人的可疑。   “我来看看。”郭朝阳走到药田边,蹲下身仔细观察片刻,说,“禁制毁得很干净利落,说明作案人修为远胜于布阵之人,灵草断掉的根系也很整齐,像是有人用剑气一齐斩下。”   说完,郭朝阳的视线也不由落到商砚书身上,金丹期,剑修,在犯罪现场出现过,商砚书简直全中。   “不能轻下结论,灵草不是凡物,窃取后必须用玉盒保存,才能保证灵气不逸散,这样多的灵草,用玉盒装起来所占体积必然不小,十分显眼,此刻离灵草被盗还不久,料想窃贼还无暇将其转移,只能藏于随身的储物袋中,这样,若两位前辈信得过我们,我和朝阳可以做公正人,检查商前辈和路乘道友的储物袋,既能消除方前辈疑虑,也能证明商前辈清白。”杜子衡提议道。   “我问心无愧,大可来查!”商砚书坦坦荡荡地张开手臂。   路乘同样坦荡,罪证都在他肚里了,料想以他的消化能力,即便没有让其完全灰飞烟灭,也已经不辨形状,再难定罪了。   方道文也无异议,于是由郭朝阳杜子衡分别上前,搜查路乘和商砚书的储物袋,路乘有个商砚书给的小储物袋,平素系在腰间,里面会装一些他没吃完的零食,还有商砚书曾经买给他的风车之类的玩具,以及练习用的木剑,反正都是些乱七八糟不值钱的东西。   郭朝阳很快检查完,朝众人摇了摇头。   杜子衡稍微慢些,商砚书的乾坤袖能容纳的范围相当广阔,而且他的收藏也着实不少,里面堆着很多法宝灵石,杜子衡只是为了做公正,因此十分注意度,只大略扫过,并不去辨认窥探那些法宝的品级名类,价值几何,但饶是如此,还是被那成堆的灵石晃花了眼,好一阵才结束说:“商前辈的储物袋里并无任何灵草,而且……”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感叹说:“商前辈十分富有,那些灵草价值远远不能及,想来不会做此等不齿偷窃之事。”   商砚书下巴微抬,看向方道文,笑道:“如此,方道友可相信我是清白的了?”   方道文目光闪动,阴沉不语。   “对了,灵草失窃一事先放一边,差点忘了,我们回来是来跟你们报喜的!”郭朝阳终于想起了正事,他得意洋洋道,“我和子衡把那邪祟除掉了!”   “什么?邪祟被除了?!”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院中的仆役下人纷纷围聚到郭朝阳身边,连声问道,“此事当真?那邪祟在哪儿?如何除的?”   “别急别急,听我慢慢道来。”郭朝阳抱着胳膊,满脸得意,开始讲述他和杜子衡今日的经历。   在和商砚书路乘分开后,他和杜子衡继续在城中巡视,也不知是连日搜寻无果的积累,还是今日运气格外的好,两人在一处背阳的阴湿巷道中发现了一丝阴气残留的痕迹,然后顺着其一路追踪,找到一处荒废多年,早已无人居住的旧宅,在旧宅废弃的古井中,找到了藏身其中的邪祟,并与其一番大战,最终成功将其诛灭。   郭朝阳很有些说书的天分,只把自己和杜子衡与邪祟大战的经过说得波澜起伏,惊心动魄,听得众人时而惊呼,时而叫好,最后再拍案喝彩,连声夸赞两位少侠的神勇。   “过奖过奖,都是我和子衡应该做的,我们剑宗弟子向来如此。”郭朝阳用看似谦逊但实际还是难掩得意的语气朝众人说道。   杜子衡在旁看他吹嘘,虽略有不赞同,但除掉邪祟确实是喜事一件,他此刻心情也格外激动开怀,便也没有阻止。   一时间,已经无人记得方道文的灵草被盗一事了,众人都沉浸在邪祟终于被除掉的欢喜中,有人向外去报信,将此事报给县衙,很快,陈县令知道了,县里的富豪乡绅知道了,街坊邻里都知道了,乌泱泱一群人围到方府,敲着锣打着鼓,张灯结彩,简直比过年都热闹。   郭朝阳杜子衡都不用饮食,但众人盛情邀请,摆宴设席,要他们无论如何要到场,接受众人的敬酒谢词,两人推辞不过,也逃脱不得,被人群半拉被半拽着硬是推挤出去了。   商砚书和路乘也没有被落下,虽然邪祟一事他们两个基本没出力,约等于只是出现了一下,但既然是专程为邪祟来的,也不好冷落他们,陈县令等人便把他们一起拉上了。   只是,在商砚书要跟着众人去赴宴前,方道文突然在身后叫住他:“商道友,宴饮这些热闹就交由年轻人们去凑吧,邪祟虽除,但想来还在城中留下了许多残留阴气,百姓触之恐对身体有害,我准备画些驱除阴气的符箓,能否劳请商道友助我一起?”   商砚书回头看他,笑吟吟道:“好啊。”   “那我也不去了。”路乘闻听此言,立刻转身,硬是从拥挤推搡的人群中挤回商砚书身边,拉住对方的手。   “无妨,你且去玩就是。”商砚书摸摸路乘的脑袋,眨眼暗示,“为师有正事要办。”   正事?路乘看了眼商砚书,又看了眼方道文,懵懵懂懂,最终,还是顺着商砚书的要求,以及自己的本心,跟着众人一起赴宴玩乐去了。 第014章 邪祟真身   平安县百姓的热情实在是让人招架不住,尤其郭朝阳和杜子衡都年纪尚轻,有股子少年人特有的耿直,完全没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被众人的敬酒词高高架起,简直是不喝不行。   哪怕每人只敬一杯,这么多的人轮番上阵,敬的酒也多到能灌醉一头牛,不一会儿,郭朝阳和杜子衡便满脸通红,醺醺欲醉。   路乘倒是没被怎么灌,一来他基本没怎么在除掉邪祟一事中出力,所以虽然被拉来凑数了,但众人主要也还是围着郭朝阳杜子衡两人,二来,他是三人中唯一吃饭的,且长相相较另外两人的俊朗更多了一分可爱,直如年画上的仙童一般,很得女性,尤其是大龄女性的喜欢,因此被安排在女眷那一桌,郭朝阳杜子衡两人被轮番敬酒时,路乘这桌则在纷纷夹菜,吃得路乘不亦乐乎。   如此闹哄哄地庆祝了好一阵,等到傍晚时分,郭朝阳和杜子衡终于找到机会,从人群中借口逃脱,他们同时很讲义气地带上了路乘,虽然路乘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走。   三人脱离人群,来到一处位于县郊河边的凉亭,城中大部分人都去庆祝去了,因而这附近暂时没什么人,三人便坐下来,稍微歇息片刻。   郭朝阳杜子衡各自运功,将酒气代谢出体外,如此一番,通红的脸色慢慢平复下来,昏沉的脑子也渐渐清明了一些,路乘则翻找着自己的储物袋,美滋滋地清点那些人硬塞给他让他打包带走的点心零食,犹如仓鼠清点着自己的粮仓。   “呼——”调息完毕后,郭朝阳长舒一口气,“这酒喝多了真是难受,也不知凡人为何这样喜欢敬酒。”   “表达喜悦而已,也不好拂了大家的好意。”杜子衡也睁开眼,说,“不过下次遇到这种事,我们还是……能避则避吧。”   显然,他也被灌得非常难受。   郭朝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说:“既然邪祟已经除了,子衡,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邪祟已除,确实该走了,但不知为何,杜子衡却应得有些迟疑。   郭朝阳没发现他的异常,转头问路乘道:“路乘道友,你跟你师父准备走吗?”   虽然之前对这对只出工不出力的师徒两非常嫌弃,但现在邪祟除掉了,他心情不错,便也以寻常的态度跟路乘闲聊了两句。   “不知道,我听我师父的。”路乘说,反正他哥哥去哪儿他去哪儿,去哪里并不重要。   “既然如此,那便就此别过罢。”郭朝阳说着站起身,他们在平安县已经停留了数日,正事已了,他便也不准备多待,今夜便启程上路了,免得再被百姓堵住,拖去又灌一轮。   “等等。”杜子衡却拦住他,“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郭朝阳奇怪道。   “我想想……”杜子衡用手指揉着太阳穴,他之前心里就有种隐隐的异样感,只是先被除掉邪祟的喜悦冲盖住,后又被拖去灌酒,醉意熏熏,根本无暇思考,此刻坐在安静的凉亭中,吹着微凉的河风,混沌的大脑终于得闲思考。   他从头到尾地将事件复盘了一遍,提出一个疑点:“你不觉得这邪祟除掉的太轻松了吗?”   “轻松还不好?”郭朝阳莫名其妙,“难不成我们还非得死战一通才合理吗?”   “不,我不是指这个。”杜子衡继续揉着太阳穴,思维越来越清明,“三日前,我与邪祟第一次遭遇时,它先以毁掉的符铃设计伏击,交手时又以阴魂面孔迷惑我,狡诈非常,可我们今日寻找和交手却都非常顺利,它的实力比三日前弱了许多。”   “那是因为它中了师叔一剑,元气大伤,而且我们今日交手是在白天,这种邪祟在白天本就会实力大减,两相叠加,变弱不是很正常吗?”郭朝阳道。   “还是不对。”杜子衡沉吟一阵,又说,“我们还有一件事没弄清楚,我们至今都不知道这邪祟到底是如何出现的。”   郭朝阳分析道:“一般来说,邪祟生成无非两种可能,一,一只怨气深重的阴魂化作厉鬼,不断吞噬弱小的魂魄,渐渐聚合成强大的邪祟,二,人为炼制而成,你觉得是后者?”   “不无可能。”杜子衡说,“自然生成的邪祟大多没有神智,只有嗜血的本能,可我们遇到的这只邪祟非常狡诈,就说用符铃伏击我这点,就不像是自然生成的邪祟所为。”   “你要这么一说,似乎是有点可疑。”郭朝阳顺着杜子衡的话思考道,“如果是有人炼制,那么炼制邪祟的目的不外乎两个,作为使役驱策,或是炼药的材料。”   “炼药的材料?”路乘好奇插话,邪祟还可以当材料?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师父没教你吗?”郭朝阳面露鄙夷,方才本以为要走了,便也不想多生事端,但目前看似乎此事还有蹊跷,说不得还得再逗留几日,继续跟这师徒二人相处,之前积压的情绪便在此刻一股脑倾泻出来。   “路乘道友,恕我直言,师长固然需要尊敬,但有些人却并非良师,盲目跟从,却是会误人误己,白白浪费了大好天赋和光阴。”   在郭朝阳看来,路乘心性单纯,虽懒惰好吃了些,但那也全然是做师父的纵容不教之过,依路乘的天赋,即便算不上多顶尖,但想来能在这个年纪到筑基期,在他们剑宗内怎么也能排到个中流水平,路乘若是拜在他们剑宗门下,又如何会变成如今这番样子?修为虚浮不济,心性也不够坚定,连区区饮食之乐都难以拒绝,而且什么平天剑宗,第一次听他就想说了,这根本就是模仿他们承天剑宗的盗版宗门,这样的事倒也不少见,越是规模小不正经的小门派越是喜欢把名字起得肖似大门派,以此来欺骗一些对修真界不了解也分不太清的凡人弟子入门,这样的多是为了诈骗钱财,商砚书似乎不是,却也是误人子弟,白白浪费了这么块璞玉。   路乘听郭朝阳这番话中有话的话,听得懵懵懂懂,却清晰明了地听出了其中的一种嫌弃,对方在说他师父坏话。   路乘的脸无声地垮了下来,拉得像头小驴,也就是人形的耳朵不好活动,不然他的耳朵此刻也一定压得很低,紧贴着倒在脑后。   郭朝阳没注意到路乘的神色变化,因为杜子衡在沉吟半晌后,突然开口道:“你刚刚说炼制邪祟的目的之一是为了炼药,说起来,想以这种阴邪之物入药,是不是得搭配些至阳至刚的灵草中和?”   “对啊。”郭朝阳应答完,突然又想到什么,愣了愣,“你怀疑方前辈?”   “不可能!”他随即说,“这种邪祟得养在身边,我们天天跟方前辈在一起,府中何处我们未去过,他哪里有地方养?”   杜子衡说:“方夫人住的西院我们就一直没去过。”   除却刚来那天隔着屏风见过方夫人一面,之后他们就再未与其碰面,既是因为女子身份需要回避,也是因为方道文要求的,不要惊扰对方。   “还是不可能。”郭朝阳说,“就算没去过西院,但方府才多大?这么大点地方,有邪祟在,我们怎么会感觉不到半点阴气?”   “正常来讲,邪祟的阴气是藏不住的,但我听说过一种特殊的体质,可以将邪祟养于己身,且不露阴气。”杜子衡说。   “至阴之体?”郭朝阳也想到了,他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这种体质几百年都难得一见,而且因为太过阴寒,极易招惹鬼物,往往难以活到成年,方夫人能有这般特殊的体质,且安稳存活至今,她得有多大的造化?”   “未必是纯粹的至阴之体,真正纯粹的至阴之体自然是百年难见,每每现世便会被各方邪修争抢,而且所豢养出的邪祟也不会只有我们所见的金丹实力。”杜子衡猜想说,“也许只是接近至阴之体,在生辰上差了一点,例如阴年阴月阴日生,却不是阴时,这样的话,在改造一番后或许也可以作为豢养邪祟的容器,却……”   “却到底不是真正的至阴之体,难以承受这样的阴邪之气,会渐渐变成一具看似与常人无异,却浑身散发恶臭的活尸……”郭朝阳接过话头,想到方夫人身上那股刺鼻的脂粉味,喃喃道,“不会那么巧吧……?”   “巧或不巧,弄清楚方夫人的生辰,自然就真相大白。”杜子衡正在沉思要去哪里获知方夫人的生辰,在旁一直没说话的路乘冷不丁开口:“是辛未年癸丑月丁未日,但不是亥时。”   无暇询问他是如何得知,郭朝阳杜子衡立即开始掐算,得到结果后,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除惊愕外,是相同的答案,方夫人的生辰正是阴年阴月阴日,却非阴时!   两人“唰”一声站起,连同路乘一起,匆匆赶回方府。   方府,书房中。   商砚书将一张刚画完的明光符挂到一旁的架子上,等待其上的朱砂晾干。   方道文则在另一张桌子上写画,他的速度远不如商砚书,还时常有因错笔而废弃的,忙活了这么半天,所绘制的符箓也只有零星的几张,不像商砚书那边,画起符来行云流水,随手一勾便是一张,架子都快被挂满了。   “夫君。”两人安静画符时,方夫人突然来到房中,她面敷厚重的白粉,眸光无神,端着一盏茶水过来,勾起一抹看似柔和却又隐隐透着几分僵硬的笑,“我煮了茶水,歇息片刻罢。”   “好,劳夫人挂心了。”方道文转头冲商砚书招呼道,“商道友一起歇息吧,绘符不急于一时。”   “无妨,我还不累,方道友歇息便是。”商砚书冲夫妻二人笑了笑。   “那便喝口茶水罢。”方道文又道,他笑着走到桌边,要替商砚书斟茶。   商砚书却不喝,只微笑道:“我不渴,方道友自己喝罢。”   方道文脸上虚伪的笑容慢慢消失,他捏着茶盏,在商砚书又低下头去画符时,现出一抹真实的阴沉,他看向正站在商砚书身后的方夫人,手指正要动作,商砚书却突然说:“方道友,这就忍不住了?”   方道文动作霎时一僵,勉强笑道:“商道友在说什么?”   “自然是在说,你忍不住要对我动手一事。”商砚书说话时头一直未抬,直到将手头的符画完,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对上方道文僵硬又阴沉的脸孔。   “很恼怒吧?”他欣赏着方道文的神色,语气轻佻如玩乐一般,“好不容易演了一出戏把那两个傻子骗走,却被我毁了培育多年的灵草,这下可如何是好?”   他似是很为方道文忧心:“没了至阳的灵草来调和,你的身体可承受不了邪祟的阴气,很快大限将至,再突破不了金丹,可就要像凡人一样老死了。”   突然,他又像是想出了什么好主意,自言自语道:“不若赌一把试试,活剖了我的内丹,以金丹修士的内丹入药,或可替代灵草中和邪祟的阴气,助你成功破境。”   “我说得可对,方道友?”商砚书笑意盈盈,哪怕方道文想剖金丹的人是他,可他的语气却全无惊恐,反倒较之往常,更加亲切柔和。   方道文神色愈发阴沉,突然冷笑道:“你既然猜到了,还敢留下,胆子倒大,是自恃修为,觉得我奈何不得你吗?”   “哦?你还藏了什么后手吗?”商砚书做出一副惊讶恐慌状,随即又像是演不下去了般摇头叹道,“无趣,着实是无趣,你的手段无趣,目的更为无趣,如此平庸无趣之辈,若非为了爱徒,本尊真是连杀你都懒得动手。”   本尊?此人在说什么?方道文目光闪动,他不知商砚书的底气何在,身份又如何,只是事已至此,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阁下似乎很有底气,到底是何方神圣?可否报上名号,让在下死得明白些?”他假意继续与商砚书说话,方夫人却已经无声来到了商砚书身后,她的目光较之先前更加空洞,突然,她身后的头皮处裂开一道缝儿,一路往下,整张人皮犹如被脱去的衣服般朝两侧展开,不辨形状的黑气怪物从其下钻出,幻化出无数条触手,悄无声息朝商砚书伸来。   “本尊……”商砚书身侧架子上的符箓被阴气触动,无声自燃,照得他的眸光煌煌若火,艳丽得几乎摄人心魄,他似是要将自己的名号说出口了,却又突然弯唇而笑,煞有介事,“本尊的名号都还未告知爱徒,又哪能先告知你呢?”   最后一个字落下,黑气怪物也已经张开天罗地网,在方道文的示意下,兜头朝商砚书罩下!   商砚书不闪不避,唇边弯起的弧度都未有分毫变化,那无数条黑气触手尚未真正触及他,就已经发出尖利的凄惨嚎叫,其上有火焰正在无端燃烧,那火焰焰色黑红,不同于符火的明亮温和,其间暴虐可怖气息,直如要焚天灭地一般。   “这是什么火?!”方道文惊骇大叫,突然又犹如想到什么,神色大变,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是……”   他看向商砚书,神色早已不复先前的阴沉张狂,惊骇得犹如看见了什么无比可怖之物。   “倒还有几分见识。”商砚书现出些许真实的讶异,仿佛在方道文身上意料之外地发现了些许小优点,他随即唇角一勾,“既然猜到了,那就安心去罢。”   他取下碧霄,在指尖一转,犹如无形斩断了什么,因畏惧火焰而蜷缩着身形,却还是不得不受控挡在方道文身前的黑气怪物似是有所感觉,再次伸出触须,轻碰了方道文两下。   “住手!我是你的主人!”方道文好似预见了什么,他睁大瞳孔,色厉内荏地大叫,同时手掐法诀,作势要再度控制怪物。   然而黑气怪物已然明白了什么,失去压制后,无数张扭曲脸孔从它体内一起钻出,露出狰狞邪异的笑容,扑涌上前,撕咬方道文身上的皮肉。   “住手——!住手——!”方道文颓然大喊,声音凄厉,在百鬼撕咬下,很快体无完肤,只剩一具鲜红带血的肉块,凸起外露的眼球中满是绝望与恐惧。   商砚书旁观这血腥一幕,姿态依然松散,好整以暇地倚靠在桌边,眉眼没有半点触动。   再过片刻,方道文身上半丝血肉也无了,连骨头架子也被咬碎吞下,怪物身上随之生出一张新的脸孔,或许是因为修士的魂力比常人更强,因而方道文被吞下后,竟是一时占了邪祟身体的主导,他神智已无,只剩无边怨恨,夺得控制权后立刻向商砚书发起扑咬。   商砚书随意地一抬手,以碧霄将其挡住,无奈叹道:“不识好人心。”   “我可是帮你……”他凑近些许,犹如亲昵的低语,“心想事成了——”   下一刻,真实恶劣的笑意蓦然从他唇边绽开,他以碧霄往前轻轻一推,黑气怪物霎时被一股巨力推出屋外。   “走火了——走火了——”   符火点燃屋舍,方府火光大作,下人们奔走呼喊,郭朝阳杜子衡路乘三人回来见到这一幕,还未来得及弄清楚情况,就见一股庞大黑气突然冲出屋中,盘桓在方府上空,发出可怖嘶吼。   郭朝阳杜子衡同时色变:“那威压是……”   元婴期! 第015章 光音天经   “不好!快去救人!”来不及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杜子衡迅速做出判断。   那方府上空的显然就是邪祟本体,它已然是彻底失控只知嗜血杀戮的怪物,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方府的一众仆役下人。   杜子衡御剑冲上,郭朝阳紧随其后,两人在空中阻击正欲冲向地面的邪祟,同时冲下方吓呆住的众人大喊:“快走——!”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惊恐大叫着朝府外逃离。   路乘站在府门处,朝外逃的人群问:“我师父呢?”   没人回答他,众人已经被从府中突然窜出的邪祟吓破了胆子,满心只顾着逃命。   路乘于是逆着人流,闯进府中,郭朝阳杜子衡那边同时迫于元婴期邪祟的压力,被逼落回地面,三人再次在院中汇合。   “结剑阵!”杜子衡高声喝道。   “知道!”不用杜子衡说,郭朝阳已经在准备剑阵的起手式。   两人同时掐诀,剑尖各自划出反向的半圆,再旋身换位,三人脚下便蓦然现出旋转的阴阳鱼图,郭朝阳杜子衡两人正踩在阴阳双鱼的鱼眼处,持剑朝天一指,霎时一道灵力光柱在阴阳鱼图上升起,将冲袭而来的黑气轰然撞开。   但黑气并未离去,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这邪祟似乎是觉得修士更为可口,因而并未追逐没有还手之力的普通人,只以其庞大身形散于剑阵周围,将三人重重包裹。   无数阴魂从黑气中飞出,龙卷一样地在剑阵周围飞掠徘徊,时而悲哭,时而狞笑,剑阵光柱在其冲撞下荡起阵阵涟漪。   “它怎么变得那么强了?!”郭朝阳勉力支撑,朝杜子衡大叫道,白天到现在不过一转眼的功夫,这邪祟怎么就进境到元婴期了?!   “我也不知道!”杜子衡应付得也并不轻松,白天的邪祟显然是故意示弱,为了让他们离开而演的一出戏,但是三日前,邪祟第一次出现时也就金丹期,并且被他师尊剑气所伤,怎么此刻未见伤弱,反倒愈加强盛了。   “看那个!那张脸!”郭朝阳犹如发现了什么,以剑尖指着一只绕于剑阵盘飞的阴魂。   “方前辈……”杜子衡同样辨认出来,他了悟道,“想来是出了某种意外,致使他被豢养的邪祟反噬吞吃了,所以邪祟实力才会大涨。”   “我师父呢?!”路乘又问一声,声音带上了些许急促,因为他想到商砚书就是跟方道文在一起的。   杜子衡分析道:“这意外也许就跟商前辈有关,说来单靠筑基期修士应该不足以让邪祟直接进境至元婴期,商前辈又至今没有声息,恐怕……”   “才没有!”路乘立刻反驳,“我师父那么厉害,才不会有事!”   说是这样说,但路乘心中却愈发急切,急切地想见到商砚书,他朝周围大叫道:“师父——”   方府书房中,商砚书姿态闲散地侧坐在窗边,看着三人闯进府中,又被邪祟视作猎物,围剿捕杀,如此凶险之情状,他唇角却一直轻弯着,犹如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好戏,直到路乘的呼喊声穿破遮天蔽日的黑气,遥遥传来,他眸光才有些微的闪动,却依然不理不应。   “先别管有没有事了!”郭朝阳忍不住打断两人对话,大叫道,“快想想办法!要不然我们就要有事了!”   说着,一次尤为猛烈的冲击恰巧袭来,正撞向郭朝阳负责的那方阵位,郭朝阳被撞得不由一退,剑阵几乎就要溃散,但他随即加大灵力输出,重新站于鱼眼处。   “不行!跨了两个大境界,我们不是它的对手!”杜子衡也是咬着牙在支撑,灵力与阴气激烈冲撞下,两人的衣袍在狂涌的气流中猎猎翻飞。   路乘见这两人如此辛苦,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似乎该帮点忙,于是从储物袋拿出那柄练习用的小木剑,使起平常练过的剑招,用上灵力往剑阵外的阴魂一砍。   阴魂分毫没有损伤,反倒一把咬住路乘的木剑,路乘拔萝卜一样地试图把剑拔回来,却被一股巨力往前带的踉跄几步,几乎就要拖出剑阵的防护范围,好在路乘及时松手,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人虽然没事,唯一的木剑武器却是被阴魂们撕碎嚼烂了。   见到这一幕的郭朝阳杜子衡两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路乘气息虚浮,实力应该也不太强,但着实没想到竟弱到如此地步,且因为他的剑招过于不像样,他们两人愣是没看出来路乘学的其实是跟他们换了名字的同款。   意识到指望不上对方后,郭朝阳道:“没办法了,用师尊的剑符吧!”   邪祟虽然是元婴期,但他和杜子衡的师尊都是化神期,即便并非本尊在此,五道化神期剑气,也足以将这邪祟斩灭了。   “不可!”杜子衡道,“剑符威力无法控制,不能在城中用!”   上次没有伤到人是运气好,但绝不可再在城中轻用。   郭朝阳:“那怎么办?!”   “想办法引它出城!”杜子衡说着,便要换诀变阵。   “那可不行。”商砚书在书房中,明知几人听不见,却还是煞有介事地应道。   他伸手在空中虚虚一画,身前便现出一道与明光符截然不同的散发浓烈不详阴气的黑色符箓,他又屈指轻轻一弹,便将这符箓打入绕着剑阵盘飞的其中一只阴魂体内。   遮天蔽日的黑气下,这道符箓掠过的黑色流光并不显眼,三人都未曾注意,直到那得了符箓助力的阴魂在身形凝实几分后,突然开始撕咬抓挠另一只阴魂时,方才发现变故。   “那面孔是……方夫人?!”郭朝阳虽没有直接见过方夫人,却隔着屏风见过其身形,而在这一众阴魂中,女子面孔的寥寥无几,就这一个最为相似。   而与方夫人缠斗的,赫然正是方道文,不,不应该说是缠斗,应该说是单方面的撕咬吞吃,不知道是因为方夫人是孕育邪祟的母体,是以苦恨尤为深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的阴魂竟是比身为修士的方道文更强些,方道文很快被她撕碎吞下,她的阴魂随之变得更加凝实,浑噩的脸孔上突然有了神采,她好似在这一瞬恢复了些许理智,也在这一瞬明白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她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凄惶嗓音哀叫道:“何以负我?何以负我——?!”   她突然又低低呢喃:“我之一生,苦——好苦啊——”   “好苦啊——”无数盘飞的阴魂一齐出声,重重叠叠,苦意深重如山海,声音浩大如洪流。   下一刻,方夫人发出一声凄厉尖叫,铺天盖地的黑气同时开始翻涌,犹如狂风龙卷一般将所有阴魂卷入其中,随后,黑气不断扭动,凝聚出一张巨大无比的狰狞鬼面。   “滴答”一声,鬼面空洞的眼窝处突然流出一行黑色粘稠的液体,犹如泪水,落至地面,那是无数枉死冤魂凝聚的悲苦与绝望,其浓烈到化作液态,朝四方蔓延流淌。   “糟了!它竟然翳化了?!”郭朝阳杜子衡神色同时大变,虽然这液态黑水表现得并不如之前的黑雾狰狞张狂,它也并未有很强的攻击性,只静静流淌,可两人的惊惧却比之前见到邪祟进境到元婴期时更甚百倍,因为元婴期他们尚可以以师长的剑符应对,可是阴翳化后,却是万法禁绝,再难奈何了!   剑能斩断生灵邪物,却斩不断众生绵绵不绝的悲苦,而这种黑色液体状的阴翳,便是世间最为极致的苦痛的集合!   鬼面的身体开始溶解,它原本是虚幻的气雾状,可在流下那行泪后,它便也随之凝聚为液态,黑水不断流淌,其状粘稠,肮脏得有如泥污。   “走!回师门求援!”郭朝阳原本还想凭自己和杜子衡一起把这邪祟解决掉,此刻却是再无这个心思,无论这邪祟之前修为如何,阴翳化后,就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他冲站着未动的杜子衡叫道:“别犹豫了!趁着其还未泛滥,或还可以让师尊他们来处理解决,否则一但泛滥成海,整片北方大地就全完了!”   “我知道!”杜子衡何尝不知道这些?他不动只是因为路乘,在邪祟翳化后,那围困住他们的阴魂便都消失了,路乘似乎是觉得有了机会,便想离开这里,去找他师父。   “跟我们一起走!回头再找……别动!快回来!”杜子衡想叫上路乘一起,却见路乘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而在他前方,正有一股粘稠阴翳在缓缓流淌。   路乘见到这拦路的阴翳,愣了愣,他听到了杜子衡的声音,却又隐隐感觉到,商砚书似乎就在前方的宅院中,他眉目压紧,现出一抹少有的坚定,在杜子衡“不能碰!阴翳会把你吞噬的!”的喊声响起的同时,他也一步跨入了这脏污黑水中。   “糟了……”杜子衡郭朝阳两人眼看着黑水立刻犹如绞获猎物的蛇,黏腻地沿着路乘的身体攀缠而上,很快,他已完全被阴翳包裹。   犹如骤然坠入一片由悲苦组成的大海,路乘的眼前现出无数幻境,耳边响起无数声响,他看到无数个人,被邪祟所害,枉死无辜之人,打更的更夫,夜间赶路的行商,满心爱意却所托非人的女子,他们沉浮于黑水之中,以其极致的悲苦,不断往下拉扯着路乘。   他一个踉跄,犹如溺水窒息一般,几乎就要被这沉重的苦痛吞没,但下一刻,路乘闭上眼,喃喃念道:“我此法门……”   他声音很轻,却又好像无比宏大,霎时间,一切的幻境声响都如被风卷起的雪尘,顷刻间离他远去。   “没救了,快走!”郭朝阳拉住仍想救援的杜子衡,想强行带对方离开,可一转头,却见阴翳已经蔓延到四面八方,挡住了他们所有去路。   剑阵仍在运转,可灵力光柱在元婴期邪祟的凶猛攻击下尚能勉强维持,在这缓缓流淌的阴翳面前,却好似纸糊,灵光破碎,往日强盛的剑招、道法皆在众生悲苦的洪流下消寂陨灭,两人此刻竟是连御剑都不能。   郭朝阳杜子衡二人背脊相抵,在这步步紧逼的黑暗绝境中,他们突然听到声响。   “我此法门……”   两人同时看过去,就见那已经完全将路乘包裹吞噬的阴翳突然开始扭曲变化,不知为何,它竟好似遇上了什么畏惧之物,在缓缓退去。   “救一切苦……”   路乘的身形重新露出,他闭着双目,抬起右手,轻声吟诵:“真实——”   “——不虚。”他睁开眼,眼底是澄澈灿烂的金色,好似日光下粼粼的水波,他的右手同时抬到高处,光如海潮样从掌心朝四方普照散射,宏大又轻柔,庄严又肃穆。   “这是……”郭朝阳杜子衡两人不敢置信地环顾四周,本该万法不能奈何的阴翳竟是在这光芒照射下不断蜷缩退去,而光愈加盛大,他们隐隐好像还在其中看见了字符,玄妙无比,难以辨认,光符连接成段,在空中轻柔飞舞,犹如随风飘动的经幡,也犹如绽开的莲瓣,以其无上伟力,一重重向四方温柔席卷。   “光音天经……”商砚书从书房中远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果然是光音天经……”   阴翳本已蔓延到方府四处,但此刻在光照下不断萎缩,竟是又恢复了一开始的鬼面形状。   路乘同时向前,他每进一步,那团阴翳便蜷缩回退一步,鬼面现出畏惧的神情,可却无处躲避,它发出哀哭之声,重重叠叠,似是无数男女老少的哭声混杂在一起。   虽形容丑陋可怖,可这哭声之悲痛,却叫一旁的郭朝阳杜子衡都不得不动容,路乘却仍然坚定向前,待到鬼面退无可退后,它身体中的黑色也已经浅淡得犹如一层薄纱,路乘以手轻轻按上对方的额顶,他眉目低垂,白衣沐浴于光中,这一刹那,竟显出几缕神佛的神圣与悲悯。   “到彼岸去。”路乘轻念道。   光盛放到极致,照彻一切阴暗与污秽,鬼面中最后一重黑色也被洗脱,它蕴含着无尽悲苦的眉目突然变得无比平和,透明的灵体化作无数光点,犹如纷飞的萤火,飘散向浩大天地。   院中三人安静看着这一幕,待到光点彻底消散于夜空,路乘手中的光也熄灭消失后,又过了好一阵,郭朝阳才如梦初醒一般,跑到路乘身边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法术?”   路乘瞥他一眼,方才的神圣与悲悯尽数消失了,他又变回了寻常的模样。   “我师父教我的。”他把下巴高高昂起,满脸鄙夷,“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师父没教你吗?”   郭朝阳:“……”   这家伙也太记仇了! 第016章 傻狍子   商砚书刚刚走出来,就听到路乘这句,眉梢一挑,他自然是没有教过的,他压根也不会什么光音天经,光音天经这种堪称道法本源的法术,这世上除路乘外会用的大概只有一人,或者说,一兽。   商砚书只当路乘是在拿他当幌子遮掩,没有拆穿,笑眯眯地唤道:“爱徒~”   路乘闻声回头,一见着商砚书,立刻就如见到大马的小马一样,欢快地朝对方跑去。   “师父——”他一把扑跳到商砚书身上,商砚书稳稳地将其接住,单手抱稳,又空出一只手来捏捏路乘的脸颊,像是在捏一个无比有趣的玩具。   “你去哪儿了?”路乘难得对商砚书表现出了一丝不满责怪,他一边搂紧对方的脖颈,一边倒着耳朵责问。   “为师……”商砚书眼珠一转,就随口编出一套说辞,“方道文就是操纵邪祟的幕后黑手,他欲对我下手,却未能得逞,反被邪祟反噬吞噬,我虽逃过一劫,却也中了他下于茶中的阴毒,一时灵力凝滞,无力对敌,便暂时逃出躲避,待到运功将阴毒化解后,方才匆匆赶回,却不想,你们已经将其解决了。”   他这个说辞可谓是相当完美,甚至证物都很齐全,那下了阴毒的茶水正在书房中,郭朝阳杜子衡听了都并未怀疑,唯独路乘觉得有些不对,他方才明明感觉到商砚书的气息就在不远处,可对方却是直到此刻才过来,但他也没有多想,反正他哥哥做什么总有他的理由,路乘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对方。   “那你有没有事?”路乘从商砚书身上下来,担心地摸摸对方的腹部,“阴毒完全化解了吗?”   “当然,小小毒素如何奈何得了为师?”商砚书道。   路乘一想也是,毕竟他哥哥那么厉害,当即放下心来。   “总算是结束了。”郭朝阳一屁股坐到地上,也不顾及形象,四肢摊开,便往地上一躺,突然又有些不放心,半撑起身体,抬头问杜子衡说,“你这回没有什么奇怪感觉了吧?”   “没了。”杜子衡同样坐下来,这一番恶战下来,两人都累得够呛,虽然还有些事情没弄清楚,但此刻却是除了休息,什么都不想做了。   路乘抱着商砚书的胳膊,没骨头一样挂靠在对方身上,他也好累。   商砚书心情颇好地盘膝坐下,将路乘揽入怀中,让其靠着自己休息。   四人都不说话,也不回有柔软卧榻的房间,只以一种无言的默契坐在这院中,仰望着阴气消散后,澄澈空净的夜空。   星辰莹莹闪烁,细碎的光点汇聚成光带,在浩大天幕上缓缓移转,便如一条横跨了亿万光阴,见证了无数星陨寂灭的银色长河,以其亘古不变的光辉,温柔地拂过黑暗人世中一切的疮痍与劫难。   一夜的休整后,在通知县衙,进行善后工作的同时,郭朝阳杜子衡也渐渐想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方道文确实是天资有限,难以突破金丹,但他却不像他说的那样豁达,反倒为了突破不择手段,竟生出了豢养邪祟,再以其炼丹的邪恶心思。   而他豢养邪祟的手段,便是如两人先前推想的那样,选中近似至阴之体却独独差了些时辰的方夫人,以其八年前流产的亲子骸骨为胚,炼化为邪祟的雏形幼体,如此再将其放回母体养育便不会遭遇排斥,毕竟它与方夫人本为一体,血脉相连。   随后方道文再以为城中死者免费超度的名义收集魂魄,混杂着自己调制的药草一起,炼制为丹,借口为夫人调理身体延年益寿,诱骗其服下,可怜方夫人满心以为自己夫君对自己如何情意深重,却未想到那张道貌岸然的人皮下,是怎样丑陋恶毒的心肠,方夫人的亲子,又何尝不是方道文的亲子,可是在他看来,那尚未成型的胚胎,大抵只是一味能助他突破金丹的美妙补药罢了。   因为并非真正的至阴之体,方夫人在体内邪祟生长壮大的同时,也渐渐被阴气蚕食成一具活尸,虽看似与常人无异,仍然能像往常一般开口说话,坐卧行走,却不过是如剥皮后仍会抽动的蛙类一般,身体惯性僵硬的反射罢了。   八年中,方道文一直将此事隐瞒得很好,以浓重香粉掩盖尸臭,在下人面前也做出恩爱和美的样子,收集的魂魄养料也都是正常的死者,并非他动手加害,因此从未惹人怀疑,只是随着邪祟日益成长,在他即将大功告成前的这段日子,邪祟便渐渐有些不受控,死者魂魄已经难以满足其胃口,为了避免被饥渴难耐的邪祟所伤,他只好放其去城中觅食,如此便有了邪祟害人案。   他运气很好,负责此方治安的玄武城忙于他事,暂时无暇管这偏远县城的邪祟小事,倒也省得他费功夫带方夫人离开,另寻他地喂养,但他运气同时也很不好,因为玄武城虽然没来人,却意外来了另外两拨人,若这四人只有表面上那么点修为也就罢了,承天剑宗的剑修虽厉害,但郭朝阳杜子衡两人到底只有筑基大圆满修为,方道文豢养的邪祟却是金丹,各个击破的话,这四人还能成为不错的养料,说不定能助他除突破金丹之外,顺势再冲击一下元婴呢。   结果他第一次动手就吃了大亏,他只知道郭朝阳杜子衡两人是承天剑宗弟子,却未想到这两人的师父来头这样大,身上竟有化神期修士的剑符护身,他自知是奈何他们不得,便演了一出戏想骗他们离开,哪料他出门做戏之际,家中为炼丹准备的灵草却被至今尚不知名的窃贼趁虚而入,一窝端掉,于是不得不铤而走险,对金丹期的商砚书出手,却不想商砚书也没有那么好对付,在中了阴毒的情况下竟还能意外反击,反叫他被邪祟反噬吞吃,便有了郭朝阳杜子衡赶回方府时所见的那一幕。   他们推导出的真相是这样,毕竟两人获知的信息有限,路乘知道的倒是更多,他知道窃贼是谁,也知道商砚书说辞中的漏洞,他是唯一有可能推导出全部真相的人,但他不推导,就像大部分时候一样,他只在哥哥不在,需要他去找的时候会努力一下,但凡跟哥哥在一起了,他就安心躺平,盲目地当个什么都不管只需要吃吃喝喝的尾巴和挂件。   若非那夜被逼到没办法了,路乘也不会自己出手,只会想找到哥哥,让哥哥动手解决,不过也是这一番逼迫,叫他发现哥哥教他的法术竟然这么厉害,此前路乘从来没用其对敌,只在商砚书反噬发作时试着帮其平复过,因而他也一直不知道光音天经真正的威力,此刻在获知真相、知道是路乘真正消灭了邪祟的陈县令等人的崇拜目光下,他一面表现得云淡风轻,不过如此,一面内心无比膨胀,抱着胳膊想:原来我也这么厉害,我真了不起。   当然,他也没忘记例行吹一下他哥,对着恭维崇拜不断的众人道:“都是我师父教我的,我早就说了,区区邪祟,我师父那么厉害,随随便便就解决了。”   众人于是转头又来恭维崇拜商砚书,商砚书作为昨夜巨变的真正幕后黑手,听着这么一番赞美之词,倒也不脸红羞愧,只慈祥地摸摸路乘的脑袋,回吹道:“爱徒也不遑多让。”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着把对方越抬越高,一副要师徒两手拉手一起上天的节奏,他们不脸红,倒把旁边的郭朝阳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打断道:“邪祟一事这回终于真正了结,陈县令,我和子衡便不再叨扰,先行告辞了。”   “不可!”陈县令赶紧回过头,道,“仙长们诛灭方道文这等人面兽心的败类,除我平安县大害,我和乡邻们正准备大摆三日宴席,款待诸位呢。”   又来?!杜子衡当即和郭朝阳一起起身,两人连礼数都不顾了,道一声告辞,便匆匆御剑而去。   陈县令等人追着跑了几步,他们自然是追不上御剑的修士的,于是只得放弃,好在还有商砚书和路乘两人,仍可庆祝一番,可他们转回头,却发现方才坐于厅中的师徒两,也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走?”路乘被商砚书提溜着,用缩地成寸的遁术转瞬间来到城外了,方才开口问。   那么多人给他夹菜,上回他吃得还挺开心的。   当然是因为那两个挡箭的傻小子不在,被灌的就只能是他了。商砚书不讨厌喝酒,但也着实不想浪费精力跟那群凡人虚与委蛇,无趣,除喂饱路乘外也没什么作用。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则冠冕堂皇说:“为百姓除邪是理所应当,不可贪图酬报宴饮,而且平安县百废待兴,就不要浪费县中财力物力摆什么酒宴了。”   原来如此,不愧是他哥,真是周到又体贴。路乘深以为然且颇为钦佩地点点头。   带路乘离开平安县后,商砚书却也没急着用法术飞行离开,只慢悠悠沿着官道步行,走了不一会儿,便在前方路口处,看到了专程在此等候的郭朝阳杜子衡二人。   二人一齐行了一礼,杜子衡道:“不知商前辈和路道友接下来欲往何处?”   “我正准备带着爱徒去玄武城游逛一番。”商砚书微笑道,这也是他这回下山的真正目的,平安县邪祟一事,出手或是不出手,都不过是随手为之的游乐。   杜子衡立即道:“我和朝阳也欲前往玄武城,既然同路,不如一起?”   之前他和郭朝阳都是准备平安县事了后,便与这师徒两分道扬镳,此刻却来主动相邀,实在是他们对这看似平庸实则实力惊人的师徒两太过好奇,尤其是路乘用的那法术,他们至今不知道那到底是何来历,竟能如此厉害。   “有两位小友相伴,自是再好不过。”商砚书道。   这两个承天剑宗的傻小子虽然不如他的爱徒有趣,但在某些时刻,却也很能派上用场。   商砚书笑得真心实意,只是他的“意”向来很少是什么好意就是了。   郭朝阳杜子衡两人对此一无所觉,犹如两只傻狍子一般,一得应允,便神情欢快地加入了队伍。   某种意义上,他们倒是跟路乘也很合拍,年龄相仿,傻气相似,物种也相近,两只傻狍子和一只至今没发现自己认错人的傻小马,迈着欢乐的小步伐,跟随名为商砚书的大尾巴狼,就这样踏上了前往玄武城的路途。 第017章 圣兽麒麟   “你就不能吃快点吗?”郭朝阳看着日头,第三次催促。   路乘瞥他一眼,拿着块糯米红糖糕,坐在早点摊子支起的桌凳边,依旧吃得不紧不慢。   “或者你拿着路上吃?”郭朝阳忍不住又道。   “不要。”路乘把嘴里的糯米红糖糕咽下去,冷酷拒绝,同时振振有词说,“你着急个什么劲?又不是你吃?”   “我着急什么?”郭朝阳简直被气得不行,“风翼船三日一班,误了时辰,可就要再等三天了!”   他原本计划得很好的,从平安县离开后,按照正常的速度行进,正好能赶上风翼船到达渡口的时间,总体行程很宽裕,不用着急赶路,但架不住他们的行进速度并不正常,四人虽然都是修士,路乘却跟凡人一样,又要吃又要睡,三餐顿顿不落,睡眠也要睡足四个时辰,健康到令人发指,如此一番下来,留给他们赶路的时间就不多了,哪怕郭朝阳把剑飙到冒火星,也没法抵消路乘浪费的时间差,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要错过班次,再等三日了!   “再等三天就等三天,你那么着急,干嘛不自己走?”路乘“哼”一声,以一种攻击性很强的记仇语气道,“是你自己非要跟着我们的,我和我师父又没邀请你,反正我们不急,对吧,师父?”   商砚书在旁边闲闲地看热闹,此刻被问到了,便微笑附和说:“正是,我和爱徒本也只是去玄武城游逛,并不着急赶路,郭小友急的话,不妨先行一步。”   虽然他此前也经常被路乘的事多折磨,但有别人也被折磨时,他一下就好过许多,甚至生出了几分不能自己一个人受罪的看乐子心理。   郭朝阳顿时噎住。   杜子衡轻咳一声,圆场说:“罢了,朝阳,多等三日就多等三日,我们也没什么要紧事要赶着去玄武城。”   他和郭朝阳去玄武城的目的无非两个,一是将平安县的变故上报,到底是玄武城的势力范围,他们作为承天剑宗的弟子出手解决了,虽是好意,却也不太合规矩,该去打声招呼解释一番才是,二来也是去看看玄武城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那邪祟初时也只是普通的邪祟,不过金丹修为,若非玄武城忙于他事派不出人手,也不会让其进境到元婴期,且最终翳化,险些酿成大祸。   不过平安县的事已经解决,打招呼迟几天晚几天并没有什么区别,而玄武城内出的事,要么是内部派系斗争,要么是一些外部的变故,前者他们作为外人不好插手,后者他们同样插不上手,毕竟他们两个也就筑基大圆满修为,玄武城高手如云,正副两位城主都是化神期的大能,同他们师尊一般,他们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们两个更解决不了,因而他们过去,基本上也就是看看,其他的要等师门那边的回信授意。   平安县变故的前因后果,在除掉邪祟的当夜,郭朝阳杜子衡二人便已经用宗门特有的可以千里传信的信剑将其传回,此刻郭朝阳的师尊,掌门孟正平应该已经收到了,只是回信传来也需要时间,因而他们还需要等待。   “对了,风翼船是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坐船去玄武城?不能直接飞过去吗?”路乘怼完了郭朝阳,方才想起来问。   “你连……”郭朝阳几乎又要把那句话说出口,但他想到路乘之前的报复,以及此刻的针对,皆是因为他一时嘴快之故,于是硬生生把话又咽了下去。   “玄武城的方位正是四方地眼之一,在主城内部及其周边相当大范围的区域,都是不能飞行的。”杜子衡解释说,“我们再往前一些,便会进入地眼影响范围,想前往城中,只能步行或是乘坐车马,但两者都太过缓慢,得走上十天半个月,唯有玄武城专门建设用来往城中运输物资的风翼船,可以在短时间内到达。”   “地眼?”路乘感觉这个词有些耳熟,好像听他哥讲过,但他要么是在打瞌睡要么是在开小差,以致于除了耳熟外全无印象。   “就是忘川河与地表人世最接近的位置,一共四处,分别位于东南西北,便是四方地眼,对了,你知道忘川河吗?”杜子衡解释得很细致,怕路乘不懂,还专门问了一句。   “知道。”这个路乘还是知道的,忘川河便是地府冥河,众生魂魄死生轮回之处,他同时也隐隐想起了些地眼的概念,按照常人理解,忘川河是一条在深不可达的地下奔涌的死生大河,然而河道一向弯曲起伏,并不会平滑流淌,而四处地眼,便是忘川河四处与地表人世最近的河道凸起处。   不过这是通俗易懂的说法,本质上,忘川河已经归属于另一界,是相别于人世,唯亡者可达的冥界,因而无论往地下挖多深,都是不可能挖出忘川河的,其不可达之处就在于死生之间的界限,四处地眼则是两界壁垒最为薄弱的连通之处。   路乘把自己想起的内容说出来后,杜子衡肯定道:“没错,四处地眼本质上就是人世与冥界的连接之处,因而凡地眼处,灵力的流向都会不同于他处,会呈现漏斗状,朝下塌陷,寻常修士无法在这样的灵力异状下飞行,化神期的尊者或许可以,但我们都不行。”   原来如此。路乘听懂了,他同时又想起了一件事,道:“玄武城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这里是北方地眼,镇守的镇灵是四象神兽之中的玄武?”   生死轮回是天地运行的最基本的秩序之一,然而其同时也是绝大多数人堪不破的执妄,想跨越者不知几何,原因也不胜枚举,因而为了维持两界秩序,四地眼处都是有镇灵看守的。   “是的,四镇灵不知从何而来,但反正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有说是上古天神所创,也有说是天道法则自然孕育而成,相传在远古时代,北方大地地动频繁,动辄山峦崩塌,天翻地覆,生灵难以存活,但在玄武镇守北方地眼后,因其神力,此方土地渐渐稳固,千百年不见地动,而且其周边地势平坦,水土丰茂,越来越多的人陆续迁徙过来,便渐渐生成了聚落,然后是城池,慢慢的,发展成了今日的玄武城,百姓为了感念玄武稳固土地之功,除了以其命名城池,将其作为崇拜的图腾,如今的玄武城中,还有专门祭祀玄武的节日和庙宇呢。”杜子衡道。   “除了镇守地眼,维系死生界限轮回秩序,连同玄武在内的四象神兽还有一个职责。”意识到已经彻底赶不上船次后,郭朝阳便也不急了,而且他有心想缓和一下自己和路乘的关系,便主动开口道,“那便是净化忘川河中沉淤的阴翳。”   “阴翳?”路乘之前就听两人说过这个词,在邪祟变为那粘稠的液态黑水状时。   “阴翳就是最为极致的悲苦怨恨。”郭朝阳道,“忘川河洗刷亡者魂魄的记忆,也洗去其生前的一切执念与情感,寻常的喜怒哀乐皆在河水中消解,唯极致的苦恨千年不朽,万年难消,其所化的黑水充斥在本该澄净的河水中,便会渐渐将其间的魂魄污染裹挟,进而扰乱正常的轮回秩序,忘川河水和四象神兽都有净化之力,可以净化阴翳,可两者之力都有穷尽处,众生苦恨却绵绵不绝,千万年中,忘川河水中的阴翳还是越积越多,而在它日渐泛滥,磅礴若海后,它便有了另一个名字——苦海。”   苦海……路乘不知道阴翳这个名字,但说到苦海,他却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喃喃念道:“忘川倒涌,苦海翻腾……”   “你知道那件事?”郭朝阳露出一副意外神情,“不错,一百多年前,忘川河所能承载的苦恨终于到达极限,于是忘川倒涌,苦海翻腾,黑水从苍龙镇守的东方地眼处破界而出,甚至原本拥有净化之力的镇灵苍龙也被苦海吞没,翳化后成为可怖的魔龙,以其通天彻地之力,裹挟无边苦海,席卷向四方大地。”   杜子衡回忆道:“我跟朝阳那时都尚未出生,不过东方地眼正在我承天剑宗的领地范围,听年长的师兄师姐们说,那时黑水浩荡无际,摧枯拉朽,无数的村庄城镇被吞没,一切的道法都在其下消寂,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它的蔓延,人世满目疮痍,一派灭世之景。”   那是当然的,那本来就是注定将世界带向败亡的坏劫,其势自然不可阻挡。路乘心想,他同时催促说:“然后呢?是不是有谁来阻止了这一切?”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商砚书一眼,看得商砚书满脸莫名。   “自然是有的,不然我们如今也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儿,除四象神兽外,还有一只圣兽,同样有净化苦海之力。”郭朝阳说到这里目露崇敬,又以一种不知道哪来的自豪语气问路乘说,“你知道麒麟吗?”   路乘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回看对方说:“知道。”   “那你见过麒麟吗?”郭朝阳又问,正准备在路乘回答没有后自豪宣布自己师父见过,却听路乘说:“见过。”   郭朝阳:“啊?你怎么会见过?麒麟只在百年前出现过,那时候你不是跟我们一样还没出生吗?”   路乘也意识到问题了,他停顿一下,略有些心虚地又看了商砚书一眼,补救说:“……我在画上见过。”   “这个不算!”郭朝阳找回自己的节奏,再次自豪起来,“我师父见过真的!”   “哦——好厉害。”路乘用一种无比敷衍的语气应完,又说,“然后呢?”   “然后不急,我先给你讲讲麒麟的样子,那些画根本描绘不出圣兽姿态的万一!”郭朝阳大讲特讲一番,从峥嵘的双角讲到龙一样的鳞尾,其间鳞片四蹄鬃毛自然也是都没放过,且言辞间一副想上手摸摸的痴迷感。   听得路乘耳朵越倒越低,看郭朝阳的眼神犹如在看着一个觊觎他哥美色的变态,四人坐在早点摊子的方桌四边,郭朝阳正好跟商砚书邻着,路乘此刻一言不发地站起,搬着板凳坐到郭朝阳和商砚书中间的拐角处。   商砚书:“?”   郭朝阳:“?”   路乘也不解释,只把商砚书挡住,不耐烦说:“样子讲完了,然后呢?”   他本也不想听郭朝阳讲什么麒麟的模样,路乘跟路麟的原形是长得很像的,差别就是他哥的身形更修长些,鳞角更峥嵘些,以及,周身环绕一条半透明的由许多金色玄妙光符组成的淡金飘带,他哥哥法力强到光音天经可以以如此具象化的方式常年环绕于身,似雾似纱,便如传说中仙人环身的羽带,路乘的法力还差得远,因而并没有经帛环身,但除了这几点,他跟路麟长得都大差不差,几乎就是对方的缩小版,他在涿光山时每天去河边喝水都能看见自己,不用郭朝阳在这瞎讲,要不是不想引起怀疑,他早就打断了。   “然后……”郭朝阳终于说回正题,“在黑水蔓延,苦海泛滥,人间一片疮痍绝望之际,圣兽麒麟身负渡世经帛,携光从天外而来,他以光为音,以光传法,主动踏入那脏污黑水之中,旁人甫一接触苦海,哪怕只是微小的一点,都会在顷刻间被其间极致的苦恨吞没沉沦,永世难以解脱,而他却轻羽一样浮于其上,四蹄踏过水面时荡起轻浅的波纹,就像是徐徐绽放的无色莲花,光随着水波一重重朝外席卷,他涉水奔行,步态轻盈又曼妙,便如传说中架金车而过的日神羲和,在黑暗天幕下,携光盛大而来。”   郭朝阳说着说着忍不住目露神往,即便他只是听师兄师姐们口头描绘过当时的景象,但也不难想象,那该是何等壮丽神圣堪称奇迹的一幕,只可惜他此生应该是无缘得见了。   他继续道:“黑水不断退去,苦恨消解,忘川河重归澄澈,在光音天经照耀下便如一片盛大的光海,对了,你知道光音天经吗?”   “不知道。”路乘说。   郭朝阳抱起胳膊,得意卖弄说:“光音天经便是圣兽麒麟所负之经,那也是世间最为玄妙本源的法术,是一切道,一切法,苦海面前万法皆将归寂消陨,唯光音天经不减不灭,光耀永存。”   “光耀永存……”杜子衡在旁边安静听着郭朝阳说话,此刻却犹如被提醒了什么一般,思考说,“说起来,路乘道友那夜净化阴翳所用的法术,看起来倒是跟传说中以光为音,以光传法的光音天经很像呢。”   “一点都不像!”路乘立刻一副惊慌警觉状,犹如露出马脚的小马,他努力镇定道,“我用的不是什么光音天经。”   “对啊,怎么可能?”郭朝阳是完全不信的语气,他强调道,“光音天经可是一切道,一切法!除了历经九万九千九百十九劫才应运而生的圣兽麒麟,怎么可能还有其他人能掌握?”   “没错,就是这样。”路乘连忙附和。   “有点道理……”杜子衡被说服了,他又问路乘道,“那你那夜用的到底是什么法术?”   郭朝阳也看过来,他不觉得那是光音天经,但也着实对那法术很好奇,苦海唯光音天经可渡,但小范围的阴翳尚未泛滥成苦海前,也是有其他法术可以净化的,就例如四神兽的净化之力,以及其他一些非常稀有少见的法门。   “是、是……”路乘支支吾吾,眼神同时不受控地往商砚书身上瞟,既是担心被对方识破,也是本能地向哥哥求助。   “是我师门的秘传法术,不可向外人道。”商砚书旁观了路乘全程的小动作和心虚紧张,此刻终于笑眯眯地把对方揽过来,解围说,“对吧,爱徒?”   “是的,这是我们师门秘传的法术,不能告诉你们。”路过立刻犹如找到了救星,顺势附和道。   虽然他哥哥不记得他,但还是会为了他撒谎解围呢,而且除了十年前的第一次,商砚书再没问过路乘这法术的来历,他哥哥真是跟以前一样体贴!路乘完全没有怀疑商砚书替他解围的原因,同时自以为自己的小马甲依然捂得很好。 第018章 劫火太岁   “好吧……”郭朝阳杜子衡两人都很可惜,但也识趣地不再过多追问,各门各派总是有些不可外传的秘法的,即便是他们广收门徒的承天剑宗,真正精深的剑法心决,也都是要拜入内门才传授的。   “你还没说百年前那件事的后续呢?”路乘脱离掉马危机后,终于得空继续追问。   “后续……后续就是麒麟净化了苦海呗,忘川河中千万年积聚的阴翳被一气扫清,苦海中沉沦的魂魄得以解脱,只是苍龙翳化得太深,在苦海被净化后,便也一同消陨了,所以说是四象神兽,但其实现在只有三个了。”郭朝阳道。   “那地眼没有镇灵镇守,不会出问题吗?”路乘道。   “会啊,所以麒麟在净化完苦海后也没有立即离开,他前往东方地眼处,好像是布下了什么镇守的封印,我师父的师父,也就是剑宗的前代掌门,玄鹤真人,当时还协助了他呢。”郭朝阳说着说着,又不禁感叹了起来,“不愧是圣兽,当真是心系苍生,对了,麒麟也是有人形的,听说是一名俊美非常的男子呢!”   “那当然啦!”犹如某种本能被触动,路乘忍不住跟着一起吹了起来,但他随即回神道,“然后呢,为地眼布下封印后他又去了哪里?”   路乘预感这就是他哥哥百年未归的关键了。   “这谁知道?”郭朝阳说,“也许是回了什么世外仙山吧,就是他来的地方,说来百年前麒麟就是突然出现的,他应该也不住在人世吧。”   可是他根本没有回去。路乘想到自己空守的百年,心情一下低落起来,而在想到这未归的百年是因为他哥哥身死轮回时,更是跌到谷底。   他一把抱住身旁的商砚书,将脑袋埋到对方胸口,好在,他已经找到他哥哥了,如此,路乘的心情总算好过了一些。   旁边三人都对他突然的举动莫名其妙,就像他刚才突然搬板凳坐到商砚书和郭朝阳中间一样,闹不清他在做什么。   郭朝阳正想开口询问,却突然感觉到什么,抬头一看,一枚金色小剑从远方呼啸而来,转眼间便至近前,他伸手一接,便稳稳地将其接在了指尖。   郭朝阳学着路乘那样,搬起板凳,坐到杜子衡旁边,然后再以同宗的剑气解开信剑外层的保密禁制,与杜子衡一起用神识阅读其中内容。   写信人是郭朝阳的师父,承天剑宗掌门孟正平,信中大意是平安县和玄武城的事他已知晓,同意两人接下来去往玄武城的想法,同时额外叮嘱说态度要谦卑有礼,不要坏了两方关系,遇事不要逞强,及时联系师门云云,反正都是些千篇一律的絮叨话,两人看了一大半都是如此,唯独最后一段,孟正平说起了另一件事。   路乘此刻也从商砚书怀中抬起头,他的情绪已经缓和许多,好奇地看着那两人手中的小剑,也不知那上面写了什么内容,郭朝阳和杜子衡两人读着读着突然面露喜色,杜子衡尚能自持,郭朝阳却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叫道:“我师叔破境成功了!”   商砚书听着这几人对话至今,神色一直未有什么变动,此刻却是不由眉梢轻挑。   唯有路乘反应平平,完全不理解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问道:“所以呢?”   他甚至还觉得郭朝阳大惊小怪,什么破境成功,他突破筑基的时候,也是破境成功呢,看他当时多淡然,该吃吃该喝喝。   “我师叔是照夜仙尊,是化神期!化神期!”郭朝阳强调,见路乘还是不懂,他只得挑明道,“他此番成功破境,便是进阶到了渡劫期!那可是渡劫期!”   “很厉害吗?”路乘说。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郭朝阳忍无可忍,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道,“历来能修到化神期的修者都寥寥无几,我师叔修到渡劫期,便是前后数百年,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不对。”虽然也很为自己师尊开心,但因着一贯严谨的性格,杜子衡还是忍不住纠正说,“师尊并非前后数百年的第一人,在我师尊之前,也有一人修到过渡劫期。”   “哦对,是有一个。”郭朝阳被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但他随即道,“但那是魔道的,不算数!我师叔仍然是仙界第一人!”   “魔道?”路乘问。   “就是一群修习邪法,心术不正的修士,就类似方道文那种。”郭朝阳说,“又或者行事乖张狠戾,不合道义,有违天理的,反正看着不像好人的统统归为魔道,魔修人人得而诛之,因而除了少部分尚未被发现的,大部分魔修都居住于狱海之外的魔域处,其中实力最强的被称为魔尊,也就是魔道头子。”   “魔道头子。”商砚书念着这个新称呼,看向郭朝阳的眼神和蔼。   “原来如此。”路乘机智推理说,“所以第一个修到渡劫期的就是现在的魔道头子咯?”   “才不是!现任魔尊怎么能比得上我师叔,他……”郭朝阳说到这里可疑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含糊带过说,“我们说的是前任魔尊,他才是此前唯一一个渡劫期。”   “前任?”路乘说,“他退休了吗?”   “不无可能。”商砚书赞赏地摸摸路乘的脑袋。   “什么跟什么!”郭朝阳被这两人搞得很无语,“魔尊怎么会退休?当然是死了才会成为前任!”   “怎么死的?”路乘说,“他不是渡劫期吗?”   “是六十年前,在日曜月影两位仙尊合力围剿下被诛杀的,也就是玄武城的正副两位城主。”郭朝阳说。   “这两人是化神期?”路乘又问,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露出一副恍然神色,“所以两个化神期加起来就大于渡劫期了,渡劫期也不过如此嘛。”   “不是这么比的!”郭朝阳很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感觉事实好像就是这样。   “反正不能这么算,日曜月影两位仙尊有神剑在手,而且双剑合璧后威力成倍增加,如此经历一番苦战,方才击败的前任魔尊,否则劫火太岁哪那么容易战胜。”郭朝阳倔强辩驳。   “劫火太岁?”路乘说,“这是前任魔尊的名字?”   “不是名字,是尊号,前任魔尊修习一种极其特殊的功法,可以驭使劫火,其威力毁天灭地,恐怖非常,同时其行事风格乖张无常,难以揣度,上一刻对你温和而笑,下一刻便可能劫火焚身,身魂皆难逃,犹如太岁凶神一般,人人畏惧,便被称之为劫火太岁,至于其本名……”郭朝阳冥思苦想,愣是没想起来,于是向杜子衡递了个眼神。   “我也不知道……”杜子衡回忆说,“好像是劫火太岁这个名号太过深入人心,而且其统御魔域多年,数百年的时间魔域都只有那么一位尊者,不像以前那般混乱,各方争霸,自命为尊,因而众人要么以劫火太岁相称,要么直接呼其魔尊,魔主之类的,这些称呼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只指代他一人,不会认错,于是本名倒也不重要了,因此知道的人很少,我只隐隐听过一个说法,其本名似乎相当文雅,与性情完全不符,对了,我还听说,他似乎是姓商,正巧跟商前辈同姓呢。”   “哦?那可真是凑巧。”商砚书替自己斟了盏茶,悠然而笑。   “听起来是个大恶人呢。”路乘评价说。   “是啊,所以爱徒以后若是碰见他,可要小心些。”商砚书笑意温和,好似在好心提醒。   他都死了,能上哪儿去碰?梦里吗?没等郭朝阳把心中的吐槽说出口,路乘就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没关系,我有师父在。”   他同时往商砚书怀中一倒,仰起头看对方,眼中都是信赖:“师父最厉害了。”   “我师叔才是最厉害的!他可是现世唯一的渡劫期!”郭朝阳不甘示弱道,虽然裴九徵并非他师尊,按理说他该吹自家师父孟正平才是,但是没办法,在同为化神期的时候,裴九徵的实力就已经公认地要强于孟正平,如今破境成功,更是已经不在同一个量级,即便郭朝阳身为孟正平的嫡传徒儿,也无法无视这种差距,但是不要紧,反正裴九徵是他师叔,都是剑宗长辈,一家人,依然可以吹。   “我师父最厉害!”路乘倒着耳朵,大声争辩。   “我师叔才是!”郭朝阳同样大声,在他看来,商砚书似乎是比他一开始想的更强些,路乘会的那种法术,做师父的商砚书应该也是会的,而且观其气息,初见时只觉得是金丹期,现在也不知对方是不是撤去了遮掩的法术,看起来似乎隐隐有元婴期了,但即便如此,也离渡劫期还有相当的距离,根本无可比较,郭朝阳不直接挑明这点,无非是顾全礼数,不想太过得罪对方罢了,但他也不可能容忍路乘在这胡吹,平白夺走他师叔天下第一的名头。   两人幼稚地争执不休,而且在争执一段时间发现自己无法获得优胜后,路乘还更幼稚地找起了外援,回头拉拉商砚书的袖子,说:“师父师父,你说你跟他师叔谁更厉害?”   “唔,那位照夜仙尊的话……”商砚书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思考神色,随即笑眯眯道,“略胜一二吧。”   “哼,听到了吧?”路乘满意地抱起胳膊。   郭朝阳同样满意,路乘理解的略胜一二是商砚书略胜裴九徵一二,但是在郭朝阳听来,那分明是他师叔略胜商砚书一二,而且他师叔胜于对方何止一二?无非是对方不想在徒弟面前丢了面子,一种委婉的说法罢了,郭朝阳好心地没有拆穿。   两人各自抱起胳膊,满意地扭过头去,犹如吵架吵赢的小朋友般。   杜子衡看着这一幕,不由扶额,他年龄比郭朝阳小上几个月,心智却大了几倍不止,见这两人终于吵完了,便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   虽然放弃赶最近的风翼船班次后时间宽松了很多,但也就宽松了三天,依这一路的各种耽搁拖延,还是抓紧上路的好。   众人都无异议,路乘也吃饱了,于是结了钱准备出发。   在走出早点摊的棚子时,突然又有一道金光从远方疾射而来,这回信剑并未停到郭朝阳身旁,而是径直来到杜子衡面前。   杜子衡伸手接住,以同样的方法解除外层的禁制,辨明寄信之人后,神色间显出些许意外和惊喜,一抬头,见另外三人都在看着自己,便道:“是我师尊来信。”   裴九徵此前一直在闭关突破,不理外事,因而之前传信回宗门时,也是由郭朝阳传给孟正平,杜子衡并未寄信,而孟正平传回的信剑中,也说了裴九徵虽然成功突破,却还需要一段时间稳固,仍未真正出关,是以杜子衡突然收到对方的来信时非常意外,且难免生出了一些被长辈挂念着的独属于少年心性的欣喜。   因为信剑中并无什么要紧内容,且多日下来,他们与商砚书路乘二人已经非常相熟,杜子衡便直接将信剑内容外放。   “为师已成功破境,再闭关几日稳固即可,不必挂心。”   路乘听到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淡薄得像是冬日落梅上的霜雪,他很确定他此前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却觉得其无比熟悉,甚至让他不由怔然了片刻。   “另听闻平安县一事,虽最终化险为夷,其过程却也危险非常,得知你与朝阳欲前往玄武城查探城中异变,此行切不可再如此鲁莽,如遇处理不了之事,便及时传讯。”   “若有必要,”裴九徵说,“我将亲至。” 第019章 乘风起   “不能慢一点嘛……”路乘把脑袋埋到商砚书胸口, 却还是无法躲避扑面而来的疾风,不由嘟囔了一句。   “还慢点?!”郭朝阳恼怒道,“再慢连这班船都赶不上了!”   在错过上一班船次后, 如今已经又过了三日, 而此刻距离风翼船到达渡口的时间还有短短半柱香,路程则有遥远的三十里。   其实本来时间是很宽裕的, 哪怕路乘需要每天因为一日三餐和夜间的休息而浪费很多时间,但三天也足以让四人慢悠悠地到达渡口处了,只是恰恰因为这种宽裕,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早早到了也没什么用, 不如趁这时间去转转玩玩”的松懈心理, 恰好,他们经过一座城镇时,正赶上当地的特色灯节, 于是由路乘起头,郭朝阳杜子衡二人表面不感兴趣暗地里却也跃跃欲试的顺水推舟, 以及商砚书无可无不可的真实无所谓,众人留在那里快快乐乐地玩了两天, 这一玩就忘了所有,等想起来要赶路时,已经是下一班风翼船即将到达的第三日,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生死时速的一幕。   “赶不上就赶不上。”路乘无所谓道, “那就再等三日嘛。”   正好,他还没玩够, 还有镇中那家点心铺的松子糕也很好吃, 今早走得太急,他都没来得及打包点带走呢。   “三日复三日,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到玄武城!”郭朝阳这辈子都没感觉去玄武城的路这样遥远过,有路乘在,就好像永远也到达不了一样。   “那就不去了嘛,干嘛一定要去呢?”路乘更加无所谓了,反正他跟他哥哥在一起就行了,他根本不在意去哪儿或是不去哪儿。   郭朝阳被气到简直无话可说。   “爱徒说得甚是有理。”商砚书倒是颇为赞同,玄武城一行对他本也没有多么重要,不然也不会在山中待了那么久都毫无外出的想法,此次出行不过是听到玄武城变故后的一时兴起,就像他当初捡了路乘当徒弟一样,全然是找乐子而已。   路乘带给他的乐趣远超预期,与其相比,玄武城就更加无足轻重了,但好歹已经走到这儿了,商砚书目前还是打算继续行程的,只是他的继续也仅仅是维持着跟郭朝阳杜子衡两人相同,对他们来说已至极限,对他来说还很悠哉的速度,至于最终赶不赶得上,那就听天由命罢。   郭朝阳和杜子衡在天上御剑狂飙,商砚书则带着路乘悠哉悠哉地飞行了一阵后,终于,下方云层间隐隐现出一条浩大广阔的大河,犹如一条长龙,横亘在北方大地上,蜿蜒奔涌。   “到了!”杜子衡向众人提醒道。   郭朝阳也看到了下方的大河,他还看到其间有一处渡口,一粒船只样的黑点正停靠在此处。   “糟糕,船来了,快!”他调转剑势,率先俯冲下云层。   杜子衡紧随其后。   “唔……”俯冲急乱的气流下,衣袍猎猎翻飞,路乘把脑袋又往商砚书怀中拱了拱,双手也紧紧抱住对方的腰腹。   “爱徒,你再拱,为师的衣服可都要被你拱散了。”商砚书的话似是责怪,却又带着股慵懒的放纵,他并未阻止路乘的动作,反而单手回环住对方,另一手做了个法诀,不过片刻功夫,一切急乱的气流便都消失了,他们先郭朝阳杜子衡一步落到地面上。   路乘似有所觉地抬起头,他们已然落到渡口码头处,风翼船正停靠在旁,他们方才在云层上俯视,无论是码头还是船只都只有渺小的一点,但此刻落至地面,方才发现此地之广阔,那楼船高约数丈,足有九层,船首做成玄武造型,巍峨屹立在码头边,便如一只安静匍匐着的玄武巨兽。   “让一让!诶诶——要撞上了!”叫喊声从路乘身后传来,他赶紧避让几步,一只巨大的身形似牛的灵兽驮运着物资,从路乘身边经过,灵兽似乎是对路乘有些好奇,明明他已经避开了,那灵兽却还是转过头,硬凑着往他身上嗅了嗅。   “金宝,回来——”灵兽旁站着一名玄衣青年,他身上穿着一层轻便的甲胄,虽也是精铁所制,但对于修士而言,这点聊胜于无的防御性更像是单纯的装饰所用,他此刻用力拉扯灵兽头部系着的缰绳,他也是筑基期修为,体魄远胜凡人,却依然在灵兽的巨力下奈何不得,灵兽在路乘身上不断嗅闻,犹如嗅到了什么美味的东西,紧缠不放。   路乘被骚扰得没办法,终于说:“好吧,就吃一块哦。”   说着,从他的储物袋里掏出了一袋油纸包好的点心,从中拿了一块绿豆糕喂给对方。   对于灵兽硕大的体型来说这块绿豆糕连塞牙缝都不够,趁着路乘没注意,它把头伸过来,舌头一舔,一整包绿豆糕便都下了肚。   “还给我!”路乘顿时生气了,出发得太急,他都没来得及带什么,本来就没有多少存粮了,现在还被一窝端了。   他在涿光山时便是山中一霸,在血脉阶级观念尤其重的兽族来说,即便路乘还是一只小麒麟,他天生的威压也足以让百兽畏服,此刻生气时气息无意识地一放,体型是他数倍的灵兽便立即夹起耳朵和尾巴,只是东西已经下肚了,还是还不出来了,路乘终究还是失去了他的绿豆糕。   他的脸垮下来,耳朵倒伏。   “对不住对不住。”灵兽旁的那名玄衣青年连连抱歉,他朝路乘拱了拱手,“小兄弟是要坐船吗?我叫顾风,回头来船上找我,我一定赔给你!”   风翼船靠岸的时间有限,数只灵兽在排队登船装卸物资,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本来畅通的运输队伍就已经堵住了,后方传来数道催促声,因而顾风说完后便牵着名为金宝的灵兽离开了,被路乘那么一吓,这回它倒是很乖地跟着走了。   商砚书也牵着垮着脸的路乘离开,他还是头回看见路乘这副神色,只觉又新奇又有趣,还特意弯下腰凑近瞧了瞧。   看得路乘愈发委屈,他的存粮被一窝端了,他哥哥不安慰他就算了,还一副看戏的模样,他抬头回看商砚书,满眼控诉。   “又不是为师吃的。”商砚书眉梢一挑,说,“而且人家不是说要赔给你吗?”   “不一样!”能被路乘当做存粮的,那一定是品鉴后觉得好吃的,就像这袋绿豆糕,做法就跟别地不一样,里面加了槐花以及不知道什么花一起调和成的特制花蜜,口味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别说那个人赔的东西能不能比得上这袋绿豆糕,他到底会不会赔都是个问题,路乘已经不是刚下山的笨蛋小马了,对于人类的许多弯弯绕绕的虚伪客套也算是有些了解了,什么下回,回头,改天,基本都是嘴上说说,根本不会有下文。   “那你想怎么办?”商砚书似假似真说,“为师不能给你变出绿豆糕,不如帮你报复回去,替爱徒出出气吧?”   “怎么出气?”路乘立刻问。   依他一贯的风格,当然是挫骨扬灰,连灵兽带主人一起烧成灰烬。商砚书心里闪过许多可怕的想法,面上却和蔼又无害地笑道:“全凭爱徒所愿。”   路乘抱着胳膊思考一阵,说:“他如果骗我,不赔我,师父你再帮我出气吧。”   到时候他要让师父帮忙制住对方,然后狠狠地踢对方一脚,让那个人知道骗小马的代价。路乘心里这样想,商砚书心里想的就完全是另一幅画面了,两者的差距就像是儿童绘本和写满开膛破肚、抽筋剥皮等血腥场景的魔怪故事,虽然相距甚远,但在双方互相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情况下,师徒两愉快地达成了约定,重归于好。   “你们干嘛呢?这边——!”郭朝阳和杜子衡比路乘他们后到码头片刻,但他们此刻已经买好船票了,反倒是先到的那两人不知道在搞什么,磨磨蹭蹭的。   路乘和商砚书走过去跟两人汇合,商砚书去买船票,路乘则跟两人讲了讲自己的悲惨遭遇,他的本意是让两人跟着一起痛斥一番那只叫金宝的灵兽的可恶,他那么好心分对方一块,结果对方给他囫囵全吞了,他现在一无所有了,但郭朝阳和杜子衡的注意力显然都不在此,杜子衡思考说:“你说那个人叫顾风?他是顾家的?”   “应该只是旁系。”郭朝阳也分析说,“否则若是顾家嫡系,即便天赋不好,应该也不会到风翼船上做押运物资喂养灵兽的杂活。”   路乘:“?”   他一脸“你们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还有人记得我的绿豆糕吗”的问号。   也许是路乘的幽怨太强,郭朝阳和杜子衡说着说着终于回神,简单安慰了路乘两句:“顾家家风一向严谨,既然答应了会赔你,那应该不至于撒谎。”   “顾家?很有来头吗?”路乘听都没听说过。   郭朝阳看他一眼,露出一种“罢了,已经习惯了,就不要跟他计较了”的说不清是麻木还是释然的平和神色,他提示道:“玄武城的现任正城主,日曜仙尊,名叫顾今朝。”   “所以呢?”路乘还是不懂。   “……你对玄武城了解多少?”郭朝阳说。   “我知道它叫玄武城。”路乘说。   郭朝阳和杜子衡瞬间会意,齐齐扶额,郭朝阳忍不住说:“那你知道我们承天剑宗吗?”   “知道啊。”路乘用一种分外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模仿我们平天剑宗的小门派。”   “谁模仿了?!”郭朝阳的平和瞬间破功,他气急道,“还有谁是小门派?我们全宗门上下弟子数上万,是东洲第一大派!我师叔更是当世唯一的渡劫期尊者!”   “好好好。”路乘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迁就语气,“模仿我们平天剑宗的大门派。”   “到底谁模仿谁啊?!我早就想说了,你们派%&*#¥……”郭朝阳的话因为杜子衡的及时捂嘴而变成不可辨的嗡鸣,商砚书买完船票走过来见到这一幕,笑吟吟道:“郭小友早就想说什么?我们派如何?”   “但说无妨。”他好似很大度。   嗡鸣声霎时停住,郭朝阳这一刻突然生出一种没有由来的危机感,就犹如遇到危险的小动物那般,本能在疯狂报警,让他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又咽了下去。   “没什么……”杜子衡不知道是否也有同样的危机感,亦或只是单纯不想把事情挑得太开破坏同行一场的情谊,他转移话题道,“我和朝阳见路乘道友对玄武城内部情况不甚了解,正想为他解释一番。”   “原来如此,我这些年带着爱徒在山中清修,却是还未来得及向他介绍天下间的派系势力。”商砚书揽住路乘,朝二人微笑示意,“上船再说罢。”   风翼船靠岸的时间本就不长,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要再次启程了,玄衣覆甲的卫士已经在催促,四人于是一同上船,在这九层高的硕大楼船中穿梭寻找船舱的路途中,杜子衡将玄武城的情况朝路乘大致讲了讲。   虽然国家的概念早已不存在,如今的神州大地主要由大大小小的仙门来统辖管理,不过与传统的广收门徒的宗门不同,玄武城的体系还是更类似于旧时的国都,城内内政主要由各种世家门阀把持,负责拱卫城池、同时也作为城中武力势力基础的并不被称为门徒或弟子,而被称之为玄武卫,也就是这些在风翼船上负责驾驭和护卫,以及押送物资的玄衣覆甲的卫士们,他们甲胄上雕刻着统一的龟蛇相缠的玄武图样,那便是玄武卫的特征。   玄武卫选拔时看起来是看天赋择优录取,平民也可以入选,但因为各大修仙世家天然拥有更好的修炼资源,丹药道场,以及彼此联姻筛选出的血脉优势,玄武卫中世家弟子占了绝大多数,平民出生的则不到两成,就像路乘方才所遇见的顾风,如无意外,便是玄武城中最大的世家之一,顾家的子弟。   “所以他跟城主是一家人啊。”路乘想到之前郭朝阳说的城主名叫顾今朝,终于有些明白对方的来头了。   “算是一家人,但应该也算不得太近。”杜子衡说。   “为什么?”路乘很不理解,一家人不就该是很亲近的吗,就像他和他哥哥一样。   “这种世家族系往往很庞大,可能有几百上千号人,分支旁支,主家嫡系,都姓顾,但彼此可能连面都没见过。”杜子衡说,“如果是顾家嫡系的话,即便修行天赋不行,应该也不会外派到风翼船上,所以他八成只是远支旁系,对我们帮助不大。”   他和郭朝阳到玄武城是为了要将平安县的事告知对方,同时也是代表师门,询问一下城中变故的事,那么就需要与玄武城的上层对话,但是上层人物向来不是那么好见的,尤其他们两个修为还只有筑基期,虽然也能走以宗门名义正式投拜帖的方式,但一来二去难免磨蹭,若是有个与城中上层家族有关联的人直接引路,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惜顾风应该不行,他虽为顾家子弟,但对于顾今朝而言,可能只是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勉强沾了个亲字的远亲小辈。   “所以他到底会不会赔我的绿豆糕?”路乘只关心这个。   “……应该不会抵赖。”杜子衡说,“待会儿我们陪你一起去找他。”   虽然大概率没法指望顾风帮忙引路,但对方到底是玄武城的人,又是玄武卫,想来对城中近期的变故是了解的,能打听点消息也好。   说话间,一行人也到了船舱,因为他们到的晚,且上船的渡口已经是地眼影响范围外最后一处可以正常飞行的停靠岸点,虽然之后风翼船还会靠岸,但上船的人却不会太多了,大部分人都已经在之前的渡口处买票登船,所以大部分船舱都被住满了,四人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空置的,舱内空间并不大,只摆了两张卧榻,但四个人也挤挤也能住下,于是便在此安顿下来。   “去玄武城的人竟然有这么多?”路乘忍不住说,他这一路走来,所见船舱几乎都住满了,要知道,这可是一艘足有九层的巨大楼船,能够容纳旅客数何止上千,而且会搭乘风翼船的几乎都是修士,修士不说有多罕见,但大部分都是要么闭关修炼要么四处游历,没什么盛大集会的话,很少会一下聚集起那么多人。   “因为玄武城是贸易之都嘛。”杜子衡带着郭朝阳在左侧的榻上坐下来,他向路乘讲解道,“这就是玄武城和其他宗门势力的另一处不同,大部分宗门都是山门紧闭,日常不对外开放的,就像我们承天剑宗那样,但玄武城的城门常年向所有人开放,城中有整个修真界最热闹规模也最盛大的交易集会,其他地方难寻的法宝丹药这里应有尽有,所以日常来往的修士也非常多,风翼船便是专门为此而建,方便城中物资运输是一方面,方便旅客贸易出行也是一方面,现在还是淡季,所以风翼船三日一班,我听来过这里的师兄说,赶上什么节日盛会的时候,风翼船一日两班,都还趟趟满员呢。”   “那里面好吃的也很多吗?”路乘瞬间抓住了重点。   “……大概吧。”杜子衡说。   玄武城虽然是修士的贸易之都,但城中居住的凡人也是很多的,凡人都需要饮食,想来多少也会有些路乘想吃的美食点心。   闻言,路乘对玄武城的兴趣一下浓厚了许多,终于不再是一开始去不去无所谓的态度了。   “你就不能学着辟谷吗?”郭朝阳实在看不得路乘这副满心只有吃喝的样子,他其实更看不得路乘那种无比自信觉得自家的平天剑宗天下第一其他都是盗版的样子,但因着那股心里发毛的本能,他不敢在商砚书面前直接挑明,憋了一肚子的郁气,便只好在其他方面找茬。   “你就不能学着闭嘴吗?”路乘很不屑地说,“我师父都没管我,你多什么事?”   商砚书不是没管过,是最终没斗过路乘的各般耍赖尥蹶子手段,但他此刻自然不会提起这些,只笑眯眯地附和说:“正是如此,我门中修行方式特殊,并无那么多的顾忌,爱徒喜欢便可,郭小友不必多虑。”   这师徒两一唱一和,把郭朝阳说得哑口无言,心中郁气非但没发泄出去,反倒越积越多,他起身道:“我去甲板转转。”   再不出去透透气,他怕他会被路乘气死。   “我也去。”杜子衡跟着站起。   郭朝阳正在心里感动,心道杜子衡一定是看出了他心中气闷所以专门陪着他一起去散心,不愧是他的好兄弟,但他随即听杜子衡叫上路乘说:“左右无事,不如一起出去转转,去找那个叫顾风的玄武卫吧。”   郭朝阳:“……”   路乘一直惦记着自己的绿豆糕,当即应允,他去了,商砚书自然也会同往,于是三人一同离开船舱。   郭朝阳站着没动,杜子衡走到舱门口了,才后知后觉地回头,满脸不解:“怎么了?”   “没怎么。”郭朝阳面无表情,决定把杜子衡从好兄弟的名单中删除一炷香。   四人沿着木梯下去,来到一层的甲板处,他们随便找了一名路过的玄武卫,向其打听了一下顾风。   “顾风啊。”这名玄武卫显然是认识对方的,一听名字,便回头冲着甲板通往下层的舱门处喊道,“顾风,有人找你!”   “谁?”顾风从舱门处探出头来,他头发上沾着几根兽毛,像是刚刚从灵兽待着的下层货舱处上来,模样有些邋遢,他一见到路乘和商砚书,便恍然道,“是你们啊,稍等一下,我马上来!”   说着,便又缩回舱中,片刻后,再次出来时,他似乎是用了什么清洁的法术,身上干净了许多,手中还多了一袋油纸包好的点心。   “事情多差点忙忘了。”顾风全然不知自己险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热情又开朗地笑道,同时把手中的点心递给路乘,“喏,这个赔给你。”   “这是什么?”路乘以一种“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审判态度将油纸打开,露出里面淡粉色表面还撒着一层糖霜的糕点。   “是春生海棠糕,玄武城中有名的特色点心,金宝最喜欢吃了,本来带着准备给它路上解馋的,正好它把你的点心吃了,就把它的赔给你吧。”顾风说完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把灵兽的口粮赔给人似乎不妥,连忙摆手说,“别误会,这糕点不是灵兽饲料,是我在城东的点心铺专门买的,我自己平常也吃的,这家口味最正宗了,去晚了都买不到呢。”   他这个解释其实有点多余,因为路乘压根没等他说完话,嗅了嗅味道后,便拿了一块春生海棠糕放进口中,然后幸福地眯起眼。   “怎么样?好吃吧?”顾风一见路乘的神色,就知道没错了。   “嗯!”路乘用力点头。   “我就说嘛!”顾风笑起来,“这家春生海棠糕做法跟别家不一样的,里面除了常规的海棠花蜜,还加了点特调的灵草汁,中和了部分甜味,让整个口感变得更清爽,对了,他家的团圆糕也很好吃,你喜欢春生海棠糕的话,这个应该也会合你胃口。”   “团圆糕是什么?”路乘问。   “团圆糕其实就是糯米糕啦,做的时候用模具印上团圆的字样,看起来比较喜庆些,这家特别的是馅料,有豆沙,枣泥,芋头,咸蛋黄……”顾风似乎对点心很有研究,为路乘一一细数了一番。   听得路乘一阵向往,不光决定把绿豆糕之仇就此一笔勾销,还如获知己一般跟顾风热络地聊了起来。   “那个……”   “对吧,咸蛋黄加在里面真是一绝!不光解腻,那种微咸的味道反倒让外面果泥的清甜感愈发凸显了!”   “我说……”   “你吃过千层酥吗?城西那家做得最地道了,尤其是刚出炉的,芝麻的香气直直往鼻子里钻,咬一口,真正是又酥又脆又香!”   “可不可以先停……”   “你不喜欢板栗饼啊?不应该啊,肯定是那家做得不行,我给你推荐一家,不好吃你找我!”   杜子衡数次想打断,都没能插进这聊得热火朝天旁若无人的两人之中,直到商砚书笑吟吟地开口:“顾小友倒是对吃食颇有研究。”   他同时伸手,把跟顾风越走越近,几乎就要跟着人跑了的路乘提溜回来。   “谈不上研究,只是自小在城中长大,我对吃食又比较讲究,便对城中好吃好喝的店都了解些。”顾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这都是以前,筑基辟谷后我就很少吃这些了,现在也就是偶尔买一些解馋,顺便给金宝它们当零食加餐。”   他像是此刻才注意到路乘以外的三人,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几位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他跟这几人完全不认识,唯一的交集就是路乘那袋子绿豆糕,但来要赔偿的话至多来一两个人就是了,完全不至于来这么多人。   “是有些事情。”杜子衡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他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在下承天剑宗弟子,杜子衡,这位是我同门。”   他把郭朝阳也介绍了一番,郭朝阳同样行了一礼。   他们如此正式,顾风便也回了正式一礼,端正神色道:“玄武城顾风,不知两位找在下有何要事?”   “我们之前路经平安县,遇到了些事情,需要面见城中主事当面告知,顾道友可是顾家人?不知是否方便帮我们引荐一下?”杜子衡道。   “这样啊,我是顾家人没错,但只是很偏远的旁系,就是勉强沾了个‘顾’字,不然也不会在这船上喂灵兽了,城中那些大人物,我平常也见不到呢。”喂灵兽在仙门中堪称跟扫洒一样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杂活,而且因为跟灵兽待在一起总会沾染上些味道,或是毛发,就跟方才的顾风一样,看起来有些邋遢,因而这工作在大部分人眼中总显得有些上不了台面,但顾风说起时倒是毫不避讳,十分坦然。   这番说法跟杜子衡郭朝阳先前猜测的一样,因而也没有再强求,正准备转口问问城中变故的事,就听顾风又道:“我记得平安县,好像是东北边境上的一座小县城?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很重要吗?”   “唔,也算是重要吧。”杜子衡道,阴翳的出现自然是很值得重视的,但是其现在已经被解决了,此行只是事后的告知,因而紧要程度就没那么重了。   “方便同我说说吗?”顾风道。   “方便。”平安县一事不是什么机密,杜子衡郭朝阳本来就是想将此事告知玄武城,引起对方警示,因而先行告知顾风也无妨,只是……   “说来话长。”杜子衡道。   顾风当即带着众人到一层甲板上一处供玄武卫休息的舱室坐下,备上茶水后,杜子衡将平安县一事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   “阴翳?!是我想的那个阴翳吗?”顾风一副震惊神色。   “正是苦海泛滥的前身,极致苦恨所化的阴翳。”杜子衡道。   “可是世间阴翳在一百年前不是就已经被圣兽麒麟用光音天经全部净化了吗?”顾风说。   一百年前苦海泛滥一事,年轻一辈的修士了解的其实很少了,大多只是知道有那么件事情,并不真正了解阴翳的可怖,也不知道圣兽麒麟用光音天经将其进化的经过,毕竟一百年对人族而言着实是一段不短的时光,不过顾家到底是世家大族,族中典籍浩如烟海,即便顾风只是偏远旁系,对这件事的了解却也远胜于常人。   “当时的阴翳自然是全部被净化了,可是苦恨不绝,阴翳自然也会再生。”杜子衡说,“平安县一事本只是普通的邪修作恶,那邪祟初时也不过金丹期,但因一再放任,最终才一步步演变至此,幸亏有路乘道友在场,及时将其净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阴翳尚未泛滥成苦海时,确实有办法可以解决,但他们传信从师门唤来援助,亦或是玄武城的人收到消息前来,都需要时间,即便最终解决,但平安县的数万百姓,怕是大多难以幸免了。   顾风立即看向路乘,虽然刚刚聊了那么久,他跟路乘已经相当熟了,但此刻却是又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对方一番,带着丝不可置信道:“路小兄弟竟然会净化阴翳的法术?”   这种法术可是相当罕见的,而且往往有很苛刻的天赋要求,凡人中有修行天赋的千人中尚能找到几个,而有修行天赋的人中,能有修习这种法术天赋的,恐怕千不存一,因而能修成者,即便本身实力一般,也会被各大势力奉为上宾。   路乘抱起胳膊,因为他跟顾风聊得很好,所以此刻也稍微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尾巴,没有翘得太高,只以一种看似谦逊但实际还是很骄傲的语气说:“略懂。”   “那法术叫什么名字?莫不是传说中的光音天经?”顾风好奇道。   路乘的尾巴瞬间炸开,赶紧否认说:“才、才不是!”   “当然不是了。”郭朝阳还是如先前那般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同时也是想借机削减一下路乘那过于膨胀的自信气焰,便道,“光音天经是一切道一切法,他又不是圣兽麒麟,怎么可能能掌握?”   “你说得对。”路乘感动地看着郭朝阳,因为对方恰到好处的愚蠢,他决定不计较先前的多话之仇了。   “哈哈,也是。”顾风摸摸头,没有再深究那法术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刚才路乘既然没说,想来就是不方便说,越是高深稀有的秘法越是不得外传,这点眼色他还是有的。   “如此说来,此事确实非常重要。”顾风做出一副思考神色,“让我来想想办法……”   “不必勉强!”杜子衡连忙道,“阴翳已经被解决,我和朝阳此行也不过是想将此事告知,让玄武城警示一二,并不如何着急,等到了城中,我们以宗门的名义正式投拜帖拜见便是。”   “那得等多久?我跟你们说,现在城中忙着呢,你们虽然代表承天剑宗,但没有有名望的师长带队,依城中那帮家伙的办事习惯,肯定不会多重视,若是按照正规的流程拜见,三四天算快,七八天算一般,十天半个月,那也不奇怪。”顾风说。   “城中出了何事?”杜子衡心中一动,“我们之前在平安县就听闻玄武城城中出现变故,是以才一直腾不出人手来处理邪祟一事。”   “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顾风说,“你们知道玄武城名字的由来吧?”   众人都点点头,即便是常识一向缺乏的路乘,也在前些天刚听过讲解。   “玄武城因为有玄武神兽镇守而得名,相传在上古时代,玄武城所在的这片大地土质松动,地下多溶洞空穴,因而地动也很频繁,时不时就闹上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灾,让生灵难以存活,但在玄武来到此方地眼镇守后,大地便稳固不再摇动,此后才慢慢繁荣昌盛,发展成如今规模偌大的城镇,虽然这些都是类似神话故事一般的传言,无从考证真假,但玄武城确实是在有记载的数百上千年以来未曾出现过地动一类的灾害,只是也不知为何,在两个月前,玄武城突然开始地动,有大有小,次数也相当频繁,有时候三五天一次,有时候一天就三次了,早上震到晚上。”顾风说。   “地动?”杜子衡和郭朝阳对视一眼,说,“为何会突然地动?其后莫非有什么古怪?”   地动虽然少见,但也是正常的自然现象,有些地动频繁的地带,几乎一年四季都在震动,不值得奇怪,但玄武城显然不是,不论玄武神力让大地稳固这个说法的真假,玄武城确实是许多年未曾有过地动的,为何会突然地动不断,如此频繁呢?   “谁知道呢?内阁那几位执事长老说是要查,查了那么些天,也没见查出什么头绪。”顾风说起这些时语气有些不屑,轻嗤道,“他们成天忙着勾心斗角,精力都放在怎么扳倒别家,把那些油水多权利大的职位换成自己人,自然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日曜仙尊不管吗?”杜子衡问。   “城主正在炼丹,虽然没完全闭关,但也不怎么管外事,不然这群人怎么会斗得这么欢呢?当然是知道城主暂时无暇理会,抓紧时间扩充自家势力了。”顾风说。   “不是还有月影仙尊吗?”郭朝阳说。   “月影仙尊?”路乘说。   “就是副城主,先前不是跟你说过吗?玄武城有正副两位城主,正城主顾今朝,副城主苏寒云,他们分别也是双生神剑日曜月影这一代选定的剑主,所以尊号也以此命名。”郭朝阳道。   路乘想起来了,他道:“就是他们两个一起诛杀了前任魔尊,劫火太岁?”   “正是。”顾风作为玄武城的玄武卫,同时也作为顾家子弟,谈及此事时露出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两位城主合力诛杀魔头,为我修真界除了一大祸害,实乃功绩了得。”   “只可惜,劫火太岁陨落后没太平多久,魔域便又出新主……”顾风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停住。   郭朝阳和杜子衡则不约而同地开始眼神飘忽,一副心虚尴尬状。   商砚书支着下颌旁观,似笑非笑,唯有路乘完全状况外,问道:“新主怎么了?说起来,你们还没跟我说过新魔尊姓甚名谁,什么来头呢。”   “这个……”顾风看了郭朝阳杜子衡二人一眼,体贴地转移话题道,“不重要,反正副城主负伤多年,很早就专心休养,不管外事了,城主这些年时不时闭关炼丹,也是为了能炼出助他疗愈伤势的灵药呢。”   “负伤多年?”商砚书语气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我听说两位仙尊与劫火太岁那一战,可是大获全胜,未曾负伤呢,不知月影仙尊这伤势从何而来?”   “确实不是因为与劫火太岁一战,这伤势是十年前城中一场变故所致,至于其中具体缘由经过……”顾风露出一副为难神色,“涉及世家密辛,而且我对其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些不辨真假的传闻,请恕我不便相告。”   众人都从中嗅出一股八卦的味道,但顾风既然如此说了,便也没有再追问。   “我也早听说月影仙尊身体有恙,多年不理俗务,如今看来,传言非虚。”杜子衡一副犯愁状,“如顾道友所言,两位仙尊目前皆不理事,管事的内阁长老们又……”   顾忌着玄武城的颜面,杜子衡作为外人,没有像顾风那样直接说出口,但众人多少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想来玄武城如今的忙乱,地动是一方面,内斗则是另一方面,大抵也正是因此,才无暇搭理平安县的邪祟一事,那他们即便去将此事告知,对那群忙于争权的长老们而言,真的能引起必要的警戒吗?   “所以啊,你们最好还是直接面见两位城主,将此事当面告知,不然不光拖磨,他们还未必会重视。”顾风说。   “可是两位城主都不理事,我们如何能见得?”杜子衡道。   即便以宗门的名义拜见,以他们两个的修为和身份,大概也只能见到那些内阁的世家长老们,除非他师尊亲至,虽然裴九徵也说了若有必要,他会亲自来此,但杜子衡实在不觉得这算是什么非要劳动他师尊千里迢迢来此一趟的必要情况,还是得他们自己想办法。   “我有一位好友,名苏穆,是苏家人,而且在族中位置不低,隶属于苏副城主的直属卫队,副城主虽然身体抱恙,基本不理外事,但也不是完全不见外人,像苏穆就时而能见到他,若是找苏穆帮忙传个话,兴许能让几位直接见苏城主。”顾风说。   “可以吗?”杜子衡和郭朝阳眼睛俱是一亮。   “应该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多跟他说些好话,再送他点礼物,反正死皮赖脸些,他准保答应!”顾风爽朗笑道。   “麻烦顾道友了!”杜子衡和郭朝阳双双拱手。   “不麻烦!”顾风摆摆手,“我早就看那些长老们不爽了,你们若是能通过此事引起两位城主重视,说不定能一扫城中混乱的风气呢,帮你们也是帮我,更是帮玄武城。”   一行人就此说定,正欲再聊些别的,突然船身一阵晃动,路乘身体一歪,差点撞到旁边的桌板,商砚书随手揽了他一下,抱猫一样地将路乘抱在怀中。   “怎么了?”杜子衡和郭朝阳也是一阵歪倒,两人惊疑地环顾四周,以为是出了什么变故。   唯有顾风哈哈大笑,道:“没事,就是出隘口了,你们是第一次坐风翼船吧?要不要去见识一下风翼船展翼的过程?”   “原来风翼船还没真正展翼吗?”杜子衡恍然道,他就说听闻风翼船一日千里,怎么坐上船至今,一直感觉其慢悠悠的,跟寻常渡船无异。   “是啊,这里是隘口嘛,水浅,弯多,不能开太快,但是现在已经驶出急弯,可以全速航行了。”顾风站起身招呼道,“走,我带你们去看看。”   众人依言跟随,不知是因为驶出急弯,还是因为风翼正在展开,致使船身晃动不断,除商砚书外的三人都有些站立不稳,顾风倒是一直如履平地,对此番晃动习以为常,稳稳地走在最前方。   他带着众人来到船身后部,就见船尾两侧各立着一根粗大的折叠桅杆,此刻正像鸟类的双翼一样缓缓舒展,每侧的翼片又分为上下两半,下半伸进水中,上半则扬在天空。   从控制船只的驾驶舱处开始,铺设镌刻于船身的灵力回路接连亮起,金色的灵光一路传导到末端的尾翼,四扇翼片聚起旋风,宛若无形的巨手,推动着船只陡然加速。   路乘三人又是一阵晃乱不稳,路乘扶着商砚书,郭朝阳杜子衡则扶着身边的船壁,适应了加快的船速重新站稳后,就听顾风爽朗的大笑声:“快看!”   众人一起抬头,就见船尾后方,白色浪花在碧涛中层层翻涌,扑高的急浪被翼片喷射出的风旋切开,无形之风翼霎时变得有形,金色的灵光和日光一起映照其上,激荡的水波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彩,绚烂得像是彩虹,也像是蝶翼扇动时闪烁的花纹。   “哇——!”三人齐齐发出惊叹,风翼船载着他们在浩荡江水中疾驰,浪涛滚滚,横直着划过江心,便像是一块徐徐拉开的幕布,也像是一场盛大旅程的正式开端。 第020章 洗脑   风翼船全速行进时可以日行千里, 但因为沿途还要停靠岸点装卸货物,且河道蜿蜒曲折,驶出一个隘口后, 也总有下一个需要减速的隘口, 因而算下来,还得明日一早才能到达玄武城。   旅途闲暇无事, 顾风却还有工作要做,聊完正事后,便先行离开,四人在船上四处转过一圈, 最后又回到船舱中。   郭朝阳和杜子衡坐在他们那边的榻上, 各自单腿盘起,将剑横于膝上,拿着棉布细细擦拭。   商砚书支手靠坐在窗边, 悠然地吹着河风,观赏沿路的江景, 路乘半靠在他身上,无聊地晃了会儿腿, 又侧头看向对面两人,问说:“你们在干什么?”   “当然是给灵剑做保养。”郭朝阳一副你怎么连这都要问的语气。   “灵剑还要做保养?”路乘说。   “当然了!”郭朝阳费解道,“你不也是剑修吗?你都不给剑做保养的吗?”   说完后他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日迎战邪祟时, 路乘确实是有用剑的,但只是练习用的无锋木剑, 且已经被邪祟咬碎撕烂了。   “不做, 我只有一把木剑,而且现在已经没有了。”路乘也果然这样说。   所以这家伙不光剑法奇烂, 还连把正式的佩剑都没有,郭朝阳想到此,顿时觉得可以理解路乘的无知了。   他转了下身体,从侧坐变成正对着路乘,说:“灵剑不像凡铁那样容易锈蚀,但只要是器物,就逃不开磨损,除非是那种自生剑灵的神剑,已经脱离普通器物的范畴,更类似一种生灵,自然就跳脱在这种定则之外。”   “就例如日曜月影,便是两柄上古传承至今的双生神剑,之前跟你说玄武城这一任正副城主尊号分别是日曜月影,其实上一任,上上一任也是,这两柄神剑分别归属于顾苏两家,每一任剑主死去后,神剑便会各自在两家血脉族人中选择新的剑主,而这两位新剑主,也会成为日后的新一任正副城主,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情况。”郭朝阳似乎对剑器非常了解,说起来头头是道,“日曜月影两柄神剑的剑灵活得比当世绝大多数生灵都长,年龄可能得以千记,力量自然也无比强大,是以在剑与剑主中,明显是剑占据主导地位,剑主的力量也几乎都来自于神剑,可以说被两柄神剑选中的主人,无论以往天赋如何,只要认主后,就几乎一定能修到化神期,但收益巨大的同时也必然有所桎梏,那就是神剑的极限也会是剑主的极限,修到化神之后,历任剑主无一人能突破渡劫。”   “那也不错嘛。”路乘心想那不就相当于是只要被神剑认主,那哪怕一路躺平,也可以被神剑拖到化神期?渡劫不渡劫的不重要,甚至能不能到化神也不重要,能躺平就行,真是太适合他啦。   “岂止是不错,那是让人相当羡慕的好吗?”郭朝阳说。   哪怕极限就是化神期,但化神期也几乎就是修真界的顶尖强者了,当世总共才多少化神期?算上魔域的,和一些隐世的,恐怕都不超过二十名,若是日曜月影择主时不需要血脉限制,而是向全修真界公开海选,玄武城的门槛大概都不够踩,光是进城门就得挤破头了。   “但日曜月影这样自生剑灵的神剑哪是那么好见的?世上总共就这么两把,大部分都是另一种情况,剑主大于剑,剑即便生出灵性,也只是剑主的从属,就像我师叔和我师尊。”郭朝阳说到这里,神色间带上一丝终于压过路乘一头的小得意,“按我们承天剑宗的规矩,金丹以前,用普通的灵剑就可以,但金丹以后,就要开始选择自己的本命灵剑了,本命灵剑可以选择别人铸好的灵剑,也可以自己锻造,但选中后就不能再更改,以心血与其结契后,灵剑便会与剑主心魂相连,便譬如身体的一部分,剑损,人伤,剑毁,则人亡,同时本命灵剑也会随着你的修为一同成长,渐渐生出灵性,不再受器物自然的磨损,我师尊的岳峙剑,原身便是在交易会上买的一把品阶中等的灵剑,这些年跟着我师尊修为一起进境成长,如今已经是媲美日曜月影的神剑,而我师叔自己锻造的照夜剑,更是跟其一起进阶渡劫,威力更胜于这两把神剑,堪称万剑之尊!”   郭朝阳说完后昂着下巴,准备接受一番路乘的崇拜注视,或是对他师叔师尊的仰慕话语,但久等未有反应,还是旁边的杜子衡戳了他一下,他才发现路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没在听他说话了,正凑到商砚书旁边,拉对方的袖子。   “师父师父,你有没有厉害的灵剑给我啊?”路乘不贪心的,不强求让灵剑把他拖到化神,元婴就可以,元婴不行,那就金丹,再不济筑基中期,反正拖着他动一动吧,他真的不想努力了。   “你要的那种没有。”商砚书一眼看出路乘在想什么,拿起碧霄没好气地轻敲了一下路乘的脑门,但凡有,都不用路乘说,他自己就主动拿出来了,让路乘修炼折磨的只是路乘吗?天知道他这些年到底受了多少折磨。   好在,商砚书现在已经看开了,不光是必要时他可以放水的原因,另一重原因是,他终于发现了他这徒弟似乎不太适合学剑,是以这些天赶路中的闲暇时刻,他没有再要求路乘练那套互相折磨的糊弄剑法了,甚至也没有要求路乘打坐提升修为,只放任着对方吃喝玩乐睡,光音天经的威力本来也跟常规的修行体系无关,路乘是炼气或是筑基,亦或是更进一步的金丹,他的实力其实都不会有很大的改变,一切俗世的教学,都注定是无用功。   不过,虽然心底已经不打算拖着路乘继续在剑道这条歧路上跋涉,但是面上功夫还是要做做的,毕竟明面上他们仍然是一对剑修师徒,是以,商砚书敲完路乘后,又笑眯眯地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大把灵剑,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摆在榻上,示意道:“虽然没有爱徒要的,但普通些的灵剑还是有一些的,爱徒可以随意挑一把。”   普通的灵剑有什么用?还不得他举着练?路乘顿时兴趣缺缺。   对面榻上的郭朝阳和杜子衡却是一下睁大了眼,同为剑修,杜子衡对剑自然也是相当了解和喜爱的,他们一眼就从这些剑上萦绕的灵气和剑刃上内敛慑人的锋芒意识到,这些灵剑各个不是凡品,虽然在金丹以前,用普通些的灵剑就可以,但郭朝阳和杜子衡的师尊来头都很大,是以他们手中的灵剑其实也没有那么普通,怎么也算玄字级的法宝了,而商砚书摆出的这些,最次的一把,都在地字级,其中更有几把天字级的灵剑!   郭朝阳知道他师父已经暗地里给他攒了好几年灵石,就为了在他进阶金丹时,给他锻造或是购买一把天字级的本命灵剑,即便孟正平是一派之长,剑宗宗主,但天字级灵剑的价格也着实是一笔不菲的数字,在不挪用剑宗公款,只动自己私库的情况下,不是随便能拿得出来的,但商砚书随便拿出来了,还任由路乘像挑甘蔗一样地随便拿起又扔掉。   他每扔一把,郭朝阳和杜子衡的心便跟着一颤,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把灵剑捡起,用袖子小心擦干净,再抱着轻声哄上两句。   “这把……”路乘又拿起一把青铜质地的灵剑,剑身刻着古朴的铭文,还有几处暗黄的锈迹,整体显得很朴素古旧,不像其他灵剑那样灵光闪闪,这回他没有像之前那样随手扔掉,而是拧着眉端详。   对,就是这把!郭朝阳和杜子衡在心中齐声呐喊,这把就是天字级的灵剑,而且观其隐藏于斑驳锈迹下的那丝含而不露的凛冽剑气,恐怕正是这一大把灵剑中威力最强的那把,他们看着路乘的动作,拳头暗暗握紧,几乎想冲出去帮路乘做决定。   而在端详了小片刻后,路乘也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对这把剑确实有些不同,扔时扔得格外远,还满是嫌弃地说了一句:“这把剑好丑啊。”   郭朝阳和杜子衡:“……”   两人齐齐捂住胸口,后仰往榻上倒去。   等心痛稍微缓和些后,他们再支着胳膊坐起,就见路乘在挑挑拣拣一番后,终于选中了一把金光闪闪的地字级灵剑。   “就这把吧。”他道。   “路乘道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杜子衡忍不住开口。   路乘现在的实力确实不太适合直接用天字级的灵剑,在没有炼为本命灵剑的情况下,他那过于蹩脚的剑招配上过于锋锐的宝剑,很容易误伤自己,但路乘选的那把,虽说观其灵气也是地字级,但那些灵气没有萦绕在剑最根本的锋刃上,而是聚拢在剑柄剑镡那些装饰物上,这根本就是把华而不实的剑型礼器,甚至不配叫剑。   “不要,就这把。”路乘很坚定,他满意地打量剑柄上那些金色鳞片似的装饰物,亮亮闪闪的,跟他哥哥的鳞片一样好看!   “这把剑名唤金鳞,爱徒很有眼光。”商砚书赞赏地摸摸路乘的脑袋,他从后方握住路乘的手,带着对方将灵力注入剑中,三尺长的剑身便随之开始缩小变幻,眨眼间变成了一枚半个巴掌大的金错刀,剑刃锋芒俱被隐去,只留其亮闪闪的金鳞,依然闪耀,挂在身上,倒是个不错的饰品。   路乘美滋滋地将其挂在腰间,商砚书帮其整理了一下系歪的带子,又随手一招,那些被路乘扔得七零八落的灵剑便自动飞回他的乾坤袖中。   虽然灵剑都收回去了,但带给两人的震撼却久久未绝,郭朝阳看着师徒两腰间分别系着的碧霄和金鳞,不由说:“商前辈既然有如此宝剑,为何不用呢?”   路乘不适合用威力太强的天字级灵剑,但商砚书却绝对不会,虽未曾看过他真正出手,但想来元婴期的剑修怎么也不会驾驭不住天字级灵剑,可商砚书一路所用的碧霄,就仅仅是地字级法宝,威力比路乘的金鳞略好一些,但真的也就是略好一些,本质上同样华而不实。   “这把好看。”商砚书拿着碧霄在指尖转过一圈,笑吟吟回道。   郭朝阳顿时一阵心梗,心道这师徒两真是绝配,他心底同时冒出了一些疑问,斟酌着开口问道:“同行一路,一直也没想起来请教,前辈所在的平天剑宗坐落何处?”   其实不是没想起来请教,是压根没想请教,因为郭朝阳一直觉得这就是个模仿他们承天剑宗的野鸡小宗门,全宗上下可能就这师徒两个,山门是无名荒山,门派则是茅草屋舍,但这些曾经深信不疑的想法此刻开始动摇了,因为野鸡小宗门怎么会有这般的财力呢?商砚书乾坤袖里的那些收藏,都快媲美他们剑宗存放名剑的剑阁了!   难不成真是他孤陋寡闻,其实真有平天剑宗这么个隐世宗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创派时间和承天剑宗比到底谁先谁后?难不成真的像路乘说的那样,他们才是后来的模仿者吧?郭朝阳简直越想越恐慌。   “师父,我们门派在那里啊?”路乘也问,他不是不知道门派在哪座山,他是不知道那座山到底叫什么,好像根本就没有名字,是座无名荒山?   “在明吾山。”商砚书张口就来。   明吾山?郭朝阳迅速在脑内搜刮一阵,又用眼神询问了一下杜子衡,杜子衡摇摇头,两人俱是没听说过有这么座山。   “是在平安县附近?”郭朝阳说。   “是,也不是。”商砚书高深莫测。   想来是一座隐匿于平安县附近,需要特殊秘法才能到达的隐世仙山,对于知道方法的人,自然是很近,不知道的,找上一辈子都找不到山门,遥远非常,这样隐秘,难怪他们没有听说过明吾山。郭朝阳脑补出了一套自洽的设定,并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宗门内弟子几何?贵派宗主是?”郭朝阳又问。   “门内弟子……”商砚书做出一副歉然状,“我派规矩特殊,在修行到一定程度后,便会离开门派,自立门户,以后无论是收徒还是如何,都不会再回去,是以除我师徒二人,我也不知门内弟子目前数目几何。”   “不回去的话,那彼此也不再联系了吗?”杜子衡有些疑惑。   “可能是隐世宗门的规矩,若非如此,又怎么能一直隐世呢?”郭朝阳又开始自动补全,并且成功把杜子衡说服。   “正是。”商砚书笑眯眯地附和,“所以门内目前宗主是谁,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创派祖师是邀月真人。”   “邀月真人?”杜子衡心中一动,“听起来有点耳熟,劫火太岁的某一个化身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化身?”路乘说。   “就是假身份。”杜子衡解释说,“劫火太岁此人行事乖张无常,全凭喜恶,听说他为了找乐子,时而会扮演些假身份,像是什么正道仙师,深山隐士,有时候还会扮演成平平无奇的凡人书生,而且他扮演这些身份时,也会做符合这些身份的事,有时候一做就是数年,是以他虽是恶名昭著的魔尊,却也实打实做过些好事,有一回扮演年轻的仙门侠士,他还为了拯救百姓,演了一出以身殉道呢,等事后众人为他痛哭流涕,修碑建祠时,他又以真身出来相见,忙活这一通,就为了欣赏众人得知真相那一刻的表情。”   “他真是有够无聊。”路乘评价。   “确实。”杜子衡深以为然,这同时也是修真界大部分修士的共识,劫火太岁是个大恶人,也是个有够无聊的大恶人。   他道:“所以劫火太岁的本名和本相都少有人知,因为他的假身份假面孔太多,唯有其独一无二的劫火,可以辨识其身份,不会错认,但即便是最终将其诛杀的日曜月影两位仙尊,所见的也未必是他的真正面容。”   “他那么爱演,不会是假死吧?”路乘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怎么可能?”郭朝阳说,“劫火太岁从陨落至今已经六十余载,依这个魔头的性格,怎么可能安生六十年不搞任何乱子?”   “也许是他搞了你们没发现,也许是他正在搞,但还没到显露真身的时机。”路乘推测得愈发大胆,近乎天马行空,“说不定他就藏在我们见过的人里呢。”   郭朝阳轻嗤一声,完全不信,杜子衡也是摇摇头,委婉说:“可能性不大,日曜月影两位仙尊见证,他应该确实是死了。”   唯有商砚书露出一副意外又赞赏的神色,把路乘揽过来抱在怀中,撸猫一样顺了顺后脊说:“我徒儿颇有慧根。”   他动作很自然,路乘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很配合地就靠在了对方怀中,杜子衡却看得有些别扭,寻常师徒会这般亲近吗?要知道路乘可不是小孩子了,而是跟他一般大的少年,反正杜子衡是无法想象自己师尊这样揽住自己摸后背的画面的,他师尊当然也会关心弟子,就像之前的来信,但也许是天生性格冷淡的缘故,裴九徵从不会与弟子太过亲近,像商砚书这般时而摸头捏脸的亲昵举动,即便杜子衡还是个八九岁的孩童时,也未曾有过。   他按下心中的别扭,轻咳一声,带回话题说:“据我所知,邀月真人似乎就是劫火太岁用过的其中一个假身份。”   说话时,杜子衡直直看着商砚书。   原来这个名字已经用过了吗?他倒是不记得了。商砚书被当面指出这一点,却依然脸不红心不跳,只煞有介事地皱眉说:“想来是他听闻我派师祖名号,模仿而来,真是岂有此理!我派祖师之名,岂容此等宵小玷污!”   “岂有此理!”路乘跟着喊了句,虽然他此刻才知道原来他们派不止两个人,还有这么位从没见过此前也从没听商砚书提起过近似无中生有的祖师。   “这种魔头行事就是这般厚颜无耻的,做出这等不要脸之事也不奇怪。”郭朝阳明明是附和,但商砚书微笑着看向他时,不知道为什么,郭朝阳心中又冒出那种毛毛的感觉。   他决定不再追问平天剑宗的来历,既是因为心中那股莫名的危机感,也是因为他怕真的问出对方比他们创派早,不管了,不问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没有,嗯,就是这样,他们承天剑宗仍然是响当当的原创大派。郭朝阳成功说服了自己。   他和杜子衡继续用棉布擦剑,又拿出剑油,给剑身涂抹做保养。   路乘也安静地玩了会儿自己的新配剑金鳞,学着商砚书那样将灵力注入其中,控制着其变大又缩小,每一回变化剑身上都会灵光闪烁,尤其其本身就是很灿烂的金色,闪起来更是刺目,频繁闪烁的金光晃得郭朝阳又是眼晕又是窝火,即便这把剑华而不实,但路乘这样将其当个烟花棒随意摆弄的样子,也半点不尊重剑,作为爱剑人士的郭朝阳很想发表一番谴责,但自觉没什么立场,于是干脆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对了。”路乘玩够了后,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他道,“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净化阴翳用的是什么法术吗?”   “干嘛?”郭朝阳莫名中又带着点好奇,他回过头,“你们不是说不能外传吗?”   “是的,不能外传,所以我没想告诉你。”路乘说。   郭朝阳:“……”   他只当路乘是在耍他,气呼呼地又转回去。   “但反正不是什么光音天经。”路乘又说。   之前杜子衡就怀疑过他一次,跟顾风聊天时,顾风也是脱口而出同样的猜测,让路乘很是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好像他的马甲就是块千疮百孔的破布,谁都能掀开一样,是以他一面决定之后要更加小心的隐藏,不让自己表现得很特异,一面决定强化郭朝阳两人的错误观念,毕竟只有他们两个亲眼见过他用光音天经,这两人不怀疑的话,其他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而且郭朝阳还会引领别人一起拐向错误的道路,堪称路乘最坚固的马甲卫士。   所以,路乘认真为两人洗脑说:“我不会什么光音天经,我也不是什么小麒麟。”   商砚书听到这句,笑得弯起眼睛,他慵懒地往榻上一倒,枕着双手,煞有介事地附和了一句:“我也不是什么劫火太岁。”   “没有人说你们是!”郭朝阳扭过头,一副“你们能不能不要自作多情”的无语表情。   杜子衡则是若有所思,其实方才商砚书说起邀月真人时,他心中便生出一抹怀疑,对方是否就是那位劫火太岁?而且这怀疑好像还越想越合理,劫火太岁的真名似乎姓商,且名字文雅得与性格完全不符,这些商砚书全中,甚至对方的许多轻浮举止,也与传说中的劫火太岁分外相似,但此刻听商砚书主动说起,他又突然把这些猜想推翻了,想来若是心中有鬼,定不会如此坦坦荡荡说出自己的真身,而且劫火太岁假身份万千,传言自然也多不胜数,他听到的也不过其中一个版本,并无多少可信度。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日曜月影两位仙尊亲自见证,劫火太岁又怎么可能是假死呢?   想到此,杜子衡也成功说服了自己,彻底放下对两人的怀疑。 第021章 玄武城   一周天的运功结束后, 杜子衡吐出一口浊气,他睁开眼,明媚的晨光从船舱打开的窗户中照入, 一昼夜过去, 风翼船还未到岸,但此刻徐徐吹拂的江风已经不似昨日的那般急乱, 说明风翼船正在减速,想来目的地也已经很近了。   判断完行程状态后,杜子衡又转回头,就见到对面榻上, 睡得一言难尽的师徒两。   商砚书的睡姿姑且算是很正常, 虽然作为修士来说夜间不打坐而是躺平睡觉本身就跟正常不太沾边,但光说姿势,他睡得还是很周正的, 规规矩矩地躺着,不像路乘, 脑袋枕在商砚书胸口还不算,一侧的胳膊腿还各自横跨过去, 犹如八爪鱼一样紧缠在对方身上。   虽然已经同行多日,但之前在旅店入住时两拨人都是分房,各住各的, 是以杜子衡是第一次看见这师徒两的睡姿, 竟是如此的……亲近。   孩童跟长辈亲近不是问题,情侣夫妻这样亲近更不是问题, 但这两人是师徒, 是应该只传道授业,保持礼法距离的师徒啊, 正常师徒真的会这样睡觉吗?不光是路乘紧抱着商砚书,商砚书的手臂同时也很自然地揽住路乘的腰,睡姿悠然,未见丝毫抗拒,显然是双向奔赴。   杜子衡简直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他跟他师尊肯定不会这样,孟掌门性格更亲和些,跟郭朝阳相处时也会显得比裴九徵跟他更亲近,但据杜子衡所知,郭朝阳和孟掌门再亲近也不会这样,他同门的弟子们跟各自师尊也都不会这样,弟子除了每日的请安和修行上需要指点时,他们甚至都不怎么跟师长见面,夜间也更加不可能会同宿。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情况,但那个例外情况是如此大逆不道,有悖伦常,且剑宗已经有过无比耻辱的先例,是以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这对师徒的相处不太对劲,杜子衡也不敢胡乱猜测,只怎么看怎么觉得心中别扭。   “你们在干什么?!”郭朝阳跟杜子衡前后脚从入定中醒来,见到对面榻上睡成一团、互相搂抱着的师徒两,想来经历了一番跟杜子衡十分类似的心路历程,不同的是杜子衡选择默默别扭,而郭朝阳则大叫出声。   “哪里来的八哥在叫?”路乘被叫声吵醒,睡眼朦胧地睁开眼后,便发现发出叫声的不是八哥,而是郭朝阳。   他在浪费时间指责对方和继续睡觉中犹豫了不到两息,便脑袋一歪,重新趴到商砚书胸口,美美睡去。   “你、你们——”郭朝阳用手指指着两人,一副不敢置信状,“怎可如此?!成何体统!”   他如此聒噪,路乘根本没法好好睡觉,又把脑袋不耐烦地抬起,说:“你在叫什么?没看到我和师父在睡觉吗?成何体统!”   他把郭朝阳的话原样奉还。   “哪有你们这么睡觉的!”郭朝阳叫得更加大声。   “这样睡觉怎么了?”路乘莫名其妙,他低头看了下,这明明很正常,他和他师父一直这么睡。   不,也不能说是一直,毕竟商砚书一开始也是打坐的,是后来被路乘带的,越来越懒,于是夜间也时不时会躺平,跟路乘一起睡,且为了配合路乘总是往他怀里拱的习性,他也自适应地养出了一套让双方都能睡得舒服的姿势,就例如郭朝阳和杜子衡眼下所见到的这一幕。   “还怎么了?”郭朝阳简直难以理解,“正常师徒会这么睡觉吗?”   “为什么不会?我和我师父一直这么睡。”路乘同样难以理解。   “正是。”商砚书也醒过来笑眯眯地附和了一句,他一边胳膊慵懒地半支起,另一手也还自然地搭在路乘的腰上。   “你师父不这样跟你睡吗?”路乘又道,他说着好像还突然明白了什么,看向郭朝阳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怜悯。   “你在怜悯个什么啊?!我跟我师父感情好得很!”郭朝阳虽然立刻大声反驳,但因为路乘那过于理所当然的神情,他又不由开始反思,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师父不喜欢他,所以才没有这样跟他睡?   不可能啊,不喜欢他怎么会偷偷给他攒灵石呢,等等,那真的是为他攒的吗?他发现了这件事后也没有去问过,只是想当然地就这么以为了,难不成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郭朝阳兀自开始怀疑人生,而对面的师徒二人三言两语破坏完他的心态后,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便再次互相搂抱着睡去了。   只是,他们没能睡上多久,便听到船舱外传来一阵噪杂的动静,像是有很多人在过道外走动,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声,杜子衡往窗外看了看,说:“好像要靠岸了。”   虽还有一点距离,但已经足以看清前方那座巍峨屹立的都城,平安县矮小的城楼与其相比,便像是低矮的灌木之于参天的古树,不足其宏伟气魄的万一。   “那我们是不是也要准备下船了?”郭朝阳回过神,正要叫醒对面两人,却见路乘和商砚书也已经醒了。   路乘接连几次被吵醒,吵得他困意都没了,干脆跟商砚书一起起床。   四人跟随人流,下到甲板处,还没等他们去找人,顾风便恰好走过来,说:“你们来啦?我正准备去找你们呢!我都跟人打好招呼了,待会儿我提前下船,跟你们一起进城。”   “提前?”杜子衡看了眼前方越来越近,紧挨在玄武城城门旁的码头,“这不是终点站吗?”   “对你们是,城外这一站是供旅客上下的,我们还要把船开进城里,里边有个专门卸货的小码头。”顾风道。   “是不是等会儿一进城,就可以去吃团圆糕、千层酥、板栗饼了?”路乘期待地说。   “怎么可能?”郭朝阳无语道,“你以为我们是干嘛来的?当然是要先去办正事,想办法拜见苏城主了。”   “那是你们的正事,关我和我师父什么事?”路乘一副“你在说什么胡话”的鄙夷眼神。   郭朝阳被说得一噎,好像还真的是这样,他和杜子衡来是有正事做的,但路乘和商砚书似乎就是单纯来玩的?   “倒也不是全然无关。”商砚书这回没有站在路乘这边,煞有介事说,“平安县一事我们也是亲历者,自然该去一起向玄武城通禀,再者说……”   “为师也很想见见那位苏城主呢。”商砚书语气中似是对化神尊者的仰慕,可上弯的唇角却又显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玩味。   “哈哈,确实是正事要紧,等会儿进城我就带你们去找苏穆,点心的事等办完事,得空了,我再带你去!”顾风对路乘拍着胸脯保证。   “那好吧。”路乘拉住商砚书的手,虽然他压根不想去见什么苏城主,但是他哥哥去的话,他自然也会去的,吃点心的事就再等等吧。   说话间,风翼船慢慢停靠到码头边,众人踩着艞板,排队下船,从码头出来走上几步,便来到了城门处。   寻常城池开一个门道足以,繁华些的大城镇,也不过三个,玄武城却是足足开了五个门道,五个数丈高的青石垒成的高大拱门一字排开,络绎不绝的行人在其间穿行,每道拱门处又有玄武卫数名,但这些玄武卫虽然覆甲持戟,矗立在旁,却并未像寻常城门护卫那样盘查进城之人的身份。   “进城不需要身份核查吗?”郭朝阳跟着顾风穿过城门,有些奇怪。   “不需要!”顾风摆摆手,“每天进城的人那么多,得核查到什么时候?”   “不会有魔修之类的别有用心之人潜入吗?”杜子衡也道。   他们承天剑宗所在的都城白玉京,入城都是要核查身份来历的,当然,白玉京虽然也是座规模宏大的大都城,每日来往的人流却远不如玄武城这样多。   “也许有,但城中每处街道巷口都安排有玄武卫巡值,他们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再者说,城中还有两位仙尊坐镇,前任魔尊劫火太岁都在他们手下陨落,哪个不长眼的魔修敢来闹事?”顾风提起两位城主,总是充满自豪。   “也是。”郭朝阳和杜子衡纷纷点头。   商砚书跟着附和了一句,只是说话时唇边的笑容却又像是别有深意,他手一伸,将一路东张西望差点要掉队的路乘提溜回身边。   一行人步行进入城中,出了城门楼,眼前便是开阔到足以容纳八马齐驱的主道,道旁栽种着成排的海棠,正逢盛放的花季,清雅秀丽的淡粉云海一路蔓延到主道尽头,那座比城中所有建筑都高大巍峨的城主府府门处。   “好多的海棠花啊。”路乘看着满城的繁花感慨,心想那不是能做很多很多的春生海棠糕了?   “确实好多。”郭朝阳也感叹了一句,种海棠当观赏花卉自然不是不行,但是一路走来,这玄武城中,似乎只种海棠。   “因为苏城主喜欢海棠嘛。”顾风笑了笑,“你们没听过吗?百年前两位仙尊刚刚继任正副城主时,因为苏城主喜欢海棠,顾城主便在府中城中种满了海棠,而且为了海棠花常开不败,主路旁的这些海棠树底下都是有灵力阵法维持的,你们就算秋冬来,一样能看到海棠花开,也因此,城中衍生出了春生海棠糕这样的特色糕点呢。”   “他们感情真好。”路乘单纯地感叹了一句。   那可不是一般的好。郭朝阳和杜子衡一齐看了路乘一眼,他们不知道海棠花的典故,但两位城主的真实关系,却是知道的,虽然对于修士而言不算是多么离经叛道,但到底也不是主流,有些人恐怕很难接受,因而他们两个并没有主动对路乘提起。   商砚书却全无顾忌,笑眯眯道:“自然是很好的,毕竟日曜仙尊和月影仙尊是一对道侣。”   “道侣?”路乘愣了愣,“我还以为两个城主都是男的呢。”   “确实都是男人。”商砚书道。   “就像我和师父一样?”路乘又愣了下。   “正是。”商砚书饶有兴味地观察路乘的反应,就见路乘若有所思了一阵后,说:“那他们要怎么行夫妻之事呢?会下崽吗?下的话会是谁下呢?”   他一副好奇探究的语气。   郭朝阳和杜子衡:“……”   “……不、不可胡言!”两人语气的结巴相当同步,耳朵上泛起的红晕也分外相似。   “这……”顾风也是一阵尴尬,他不似郭朝阳和杜子衡这两个少年那样,一提起这些事就面红耳赤,但他也不太好意思直接当街谈论,只道,“应该不会下崽,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唯有商砚书兴致勃勃地跟路乘讨论:“我猜是苏城主,爱徒想知道他们如何行夫妻之事?不若为师找机会带爱徒去看看,也好印证一下为师的猜测。”   郭朝阳杜子衡顾风三人:“……”   他们属实被商砚书这番光明正大说要去偷听两位城主墙角的言论惊住了。   “好啊。”路乘一口应下。   这过于坦荡的语气给三人心中带来又一重震撼,这到底是什么样离谱又般配的师徒啊?!   三人虽被震撼到失语,但脸上的表情太过精彩,实在难以忽视,路乘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完全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大惊小怪,他虽然没有见过人类夫妻行事,自己更加没有经历过,但山中百兽日常幕天席地,□□生崽,路乘见的多了,他觉得人类的夫妻之事也不过如此,自然之道,没什么好避讳的。   “哈哈,商前辈真是会开玩笑。”半晌,顾风打着哈哈把这个话题带过,他不觉得商砚书是说真的,毕竟对方顶多元婴期,怎么可能潜入守卫重重的城主府,带着徒弟去偷听两位化神期尊者的墙角呢?   商砚书笑而不语。 第022章 地动   一行人继续朝前走, 顾风带着众人径直来到主路尽头的城主府,却没有直接从巍峨气派的大门处进入,而是带着众人绕着这占地数千亩堪比一座小型城镇的城主府又兜了一大圈, 来到了一处开在偏僻处的侧门。   侧门处的守卫显然跟顾风认识, 一见到他便道:“哟,顾风, 好久没见到你小子了,今天怎么得空来了?”   “有些事情。”顾风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跟着的四人,对守卫说,“苏穆在吗?”   “在, 不过……”守卫看了四人一眼, 道,“想见苏统领的话得去通报一声问问。”   依顾风玄武卫的身份和跟苏穆的关系,倒是可以直接进去, 但是带着这些不明身份的外人显然就不行了。   “成,你帮我去问问, 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顾风拜托完后,便跟众人一起留在门外等待。   守卫进去通报, 过了没一会儿,走出来对着众人点了点头。   顾风于是带着四人进入府中,左拐右绕了一阵后, 来到一个像是书房一样的地方, 房中摆着数张书案,书案上堆放着一沓沓文书, 旁边是正在翻阅整理文书的玄武卫, 还有数名玄武卫抱着文书脚步匆匆地在屋中穿行,一派忙碌办公景象。   这些玄武卫大多都是跟顾风一样的打扮, 玄色衣裳覆着一层玄武图腾的装饰用轻甲,唯有一人,他的甲胄比其他人的都繁复华丽些,此刻正站在书房中央,听一名玄武卫的汇报。   “苏穆!”顾风站在书房外,冲那人喊了一声,并呲起牙齿,露出一个爽朗中又透着几分傻气的笑容。   苏穆抬了下眼,没搭理对方,只自顾自转回头,听面前的下属把事情汇报完,又交代了几句,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方才走出书房。   “忙什么呢?”顾风说着要把手臂搭到苏穆肩膀上。   苏穆侧身一避,压紧的眉头中露出些许嫌弃:“一身灵兽味。”   “有吗?我用过净身咒了啊。”顾风抬起手臂闻了闻,好像是有一点,于是又用了一遍净身咒,身周一阵旋风吹过后,他把手臂递到苏穆面前,示意道,“现在应该没了,不信你闻。”   苏穆自然不闻,侧身又退几步。   “诶诶,别跑啊!真的没味了!”顾风紧追过去,硬是把苏穆逼到墙角尽头,然后嬉笑着将其一把揽住。   苏穆眉头拧得愈发紧,满脸嫌弃,但他是元婴修为,顾风却只是筑基,若是真的嫌恶,想来顾风连他的身都近不了,因而四人在旁安静旁观,并无人出声阻止。   “松开!”闹了一阵后,苏穆似是耐心告罄,冷声呵斥着把顾风从自己身上拉开。   “嘿嘿。”顾风摸摸脑袋,笑说,“不闹了不闹了,我这回来可是有很重要的正事找你的。”   “你还在乎正事?”苏穆整理衣襟,斜他一眼,“你若对正事上点心,如今也不会还是筑基期,在风翼船上养什么灵兽,弄得这一身洗不掉的味道。”   “诶,修炼这种事顺其自然就行了,真用不着什么结金丹,你自己留着就行了,给我多浪费啊,我在外面跑跑船挺好的,比你们在城内自在,而且养灵兽怎么了?我根本没觉得有味道啊!”顾风说。   “你天天在兽棚待着,自然什么都闻不见。”苏穆冷嗤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看向顾风带来的四人,正色说,“几位是承天剑宗的?来我玄武城有何要事?”   “他们两个是。”顾风指着郭朝阳杜子衡二人,又介绍了一番路乘和商砚书。   在听到平天剑宗这个门派名时,像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苏穆多看了路乘商砚书一眼,但他没有质疑,也没有打断,只安静听顾风说完所有前因后果。   “阴翳?”苏穆蹙了蹙眉,“平安县尚未上报此事。”   “我们乘风翼船来此,想来比县中的传信快些。”杜子衡道。   虽然在路上多有耽搁,但他们一路御剑,怎么也比凡人的车马快许多的。   “阴翳是这两位解决的?”苏穆又看路乘师徒二人一眼,挑高的眉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意外。   “准确地说,是路乘道友一人解决的。”杜子衡如实描述。   路乘并没有像之前一样骄傲承认,反而在苏穆的目光中把大半身子藏到了商砚书身后,他实在是被搞怕了,生怕苏穆也脱口而出掀掉他摇摇欲坠的小马甲。   幸而,苏穆并没有说出光音天经的猜测,他甚至没有追问路乘那法术的来历名号,能净化阴翳的法术虽然罕见,但对于偌大玄武城来说,也算不得多稀奇,他们城中便有几位这样的能人,路乘不过筑基期,就算能净化阴翳,想来也比不过他们城中那几位,除非他用的法术是传说中代表一切道一切法的光音天经,但仔细想想就知道不可能是,因而苏穆的态度虽比之前敬重了一些,却也有限。   “既然阴翳已经解决,几位来此是想向我玄武城通禀此事?”苏穆说。   “正是。”杜子衡点点头,“平安县是玄武城地界,我二人本不该插手,只是见邪祟害人,迫不得已使然,还望玄武城莫怪。”   “杜少侠说笑了,几位助我玄武城除魔卫道,是高义之举,我玄武城该备礼感谢才是。”客套完,苏穆又话锋一转,“但无论是备礼感谢,还是为平安县一事警示善后,都不归我这边管,几位为何不直接以剑宗名义投帖,面见主事长老呢?”   杜子衡还没答话,顾风便插话道:“那群长老什么德性你还不知道吗?见他们得等多久?见到了又能指望他们办什么事?要我说,这事只有直接报到两位城主那儿才有用!”   “你们若是有法面见城主,自去见便是。”苏穆口吻冷淡,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哎呀!就是没法才找你嘛!”顾风不依不饶,“苏城主不理外事多年了,就你能时不时见到他,好兄弟,你就帮个忙传个话嘛。”   “对了。”他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盒子,贿赂一样塞进苏穆手中,“我这回出船看见些南海来的碧玉玛瑙,想着你之前衣服上的挂饰不是掉了,正好用这个补上。”   “不行!”苏穆冷着神色,态度坚决,“我隶属苏城主直属卫队,只听苏城主令,怎可替你做此等传话之事?”   “怎么叫替我做呢?苏城主难道不关心玄武城的安危吗?他是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才不管,你作为苏城主的部下,理当把这些重要的事通禀城主才是。”顾风振振有词,不断死缠烂打。   苏穆却仍是拒绝,几番拉扯下来,看得郭朝阳和杜子衡二人都想开口说算了,他们另想办法就是,但顾风却递了个眼神过来,让他们暂时别说话,随后拉着苏穆来到书房另一侧空置安静的房间,也不知又用了什么死缠烂打的招数,四人在院中等了一炷香后,这回再出来,苏穆终于有所松口,看着众人道:“我只能帮你们提一句,见与不见,全看城主。”   “如此便好!”杜子衡和郭朝阳连忙行礼道谢。   “怎么样,我说能成吧?”从城主府出来后,顾风向众人得意洋洋道。   “会不会太为难了?”杜子衡却有些担心,苏穆虽最终松口,但看拉扯的过程,想来也是相当不情愿的。   “会不会影响你跟他的感情?”郭朝阳也道。   面对顾风的死缠烂打,苏穆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若是因此两人心中生了嫌隙,那他们罪过可就大了。   “有什么为难的?苏穆他就是性子有点板正,不懂变通,但他心底其实也认同我说的话,不然我哪里能撬得动他的嘴?至于影响感情就更不可能了。”顾风双手抱在脑后,跟众人沿着街走说,“我跟他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吵过嘴打过架,共历险同患难,虽不到两位城主那样结成道侣的地步,但怎么也是生死兄弟了,哪至于为这点小事影响感情?”   “我跟朝阳也是如此。”杜子衡点点头,放下心来。   “我跟师父也是!”路乘跟着应和一句,听得商砚书很是莫名,这两对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跟路乘和这几个词中的哪个词搭边?   “沿着这条街直走,走上大概一炷香后你们就能看到一家客栈,我告假只告了半天,船上还有些事情要忙,就不陪你们去了。”顾风带着众人走到路口。   “多谢顾兄!”郭朝阳和杜子衡连忙道谢。   “等我明天空了再来找你们,回头见!”顾风跟众人笑着挥手,随即转身离开。   四人沿着顾风指的方向继续走,沿路可见的,除了到处都有的海棠,还有各种玄武形象的装饰,墙上的浮雕,路口的石墩,甚至很多民居商铺前挂着的灯笼,都绘着玄武形象的图腾。   毕竟是以玄武为名的玄武城,玄武城中居民对玄武的崇拜可见一斑,而除这两者之外,城中最多的,自然就是商铺了,有卖凡人用品的,也有卖修士用的法宝丹药的,在外面一座城不一定能找到一家,这里几乎走几步就能见到。   不过路乘对这些名贵的法宝丹药全不关心,正好正事暂时办完了,后续还需要等苏穆的回复,此刻闲暇无事,他拉着商砚书的手就走到路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摊位旁,说:“师父师父,我要吃这个!”   正好有一锅新鲜的糕点出炉,老板把笼盖一掀,翻滚的白汽散去后,露出一笼淡粉色的糕点,正是路乘之前吃过的春生海棠糕。   商砚书大方地帮路乘把这一笼都包圆了,路乘吃了一个,觉得不如之前顾风给他的好吃,看来确实如顾风所说,春生海棠糕虽然玄武城中大多数店铺都有售卖,却只有城东那家做的才最正宗。   当然,路乘手里的这包也不是不好吃的,只是有了对比后,路乘就没那么喜欢了,于是以一种“我那么大方你们还不快快领情”的语气把糕点递给郭朝阳杜子衡二人,说:“你们想吃吗?我可以给你们尝尝。”   “谁要吃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是你不想吃才给我们的吗!”郭朝阳怒道。   “不吃拉倒。”路乘撇了撇嘴,把点心包好收进储物袋,转头又拉着商砚书走到另一个摊位旁,“师父师父,给我买这个!”   “好。”商砚书笑吟吟地应下。   郭朝阳看着这师徒两左一个摊位右一个摊位地排队买零食,面上好似很不屑,但是转头看着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却是也有些暗暗的心动,他道:“等正事办完了,我们也可以留在这儿转转,看看要不要买些什么。”   “可以。”杜子衡应承下来。   “你说城中有没有什么适合的特产,我们买点给师兄弟们带回去?”郭朝阳俨然已经开始思考购物清单。   “可以找顾兄问问,或者直接问特产店的店家。”杜子衡也开始考虑。   “对了,师尊师叔他们也可以带一份!”   二人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路乘和商砚书站在一旁,正在等刚刚下锅蒸的梅花糕,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叫卖吆喝声不断,一派繁华景象。   “好痛……”   一道痛苦又无力的声音突兀响起,明明街上这样噪杂,但路乘听得却是这样清晰,简直像是有人直接在他意识中说话。   他愣了愣,抬起头环顾四周,行人依然来来往往,热闹繁华,在他身边的只有商砚书,并无任何可能的说话之人。   商砚书用指尖卷着路乘的发尾,颇有些百无聊赖,见路乘在东张西望,正想问问他这徒弟在望什么,突然,商砚书朝脚下青石铺就的平整地砖看了眼,双眸微眯。   郭朝阳杜子衡则是全无所觉,就像这街上的绝大部分人一样,仍沉浸在这表面繁华热闹的氛围中,直到下一刻,一股震动蓦然将这平和表象撕碎,大地剧烈摇动,直如要撼天动地一般。   街边小吃摊位上的锅碗在震动下齐齐落地碎裂,店铺上的牌匾倒落,支架砸下,接连的哐当巨响声中,郭朝阳杜子衡勉强站稳身形,惊叫道:“怎么回事?!”   “玄武发怒——玄武大神又发怒了——”   人群惊慌叫喊,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四散奔逃,还有人伏地拜倒,对着路旁的玄武像不断磕头。   玄武发怒……一片混乱的景象下,路乘下意识地躲到商砚书怀中,他听到叫喊声,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顾风之前所说的地动。   郭朝阳和杜子衡也于同一刻意识到了这点,但是光听那些字句描述时他们并无多大的感触,在此刻亲历,方才发现这震动的厉害和可怖。   也不知这震动何时会停下,如此大的震动,是否会有伤亡……他们心中刚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就见前方一间商铺上方的牌匾发出一阵“吱呀”声,摇摇着似要坠落,而在牌匾下方,正有一对母子,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相拥。   “不好!”郭朝阳和杜子衡同时上前,一人御剑将牌匾斩断,一人拉住母子两人,将其往侧方一带。   “哐当”两声,碎成两半的牌匾跌落在地,杜子衡也已经将母子二人带到不会被砸到的安全处,两人见这对母子没事,心下松了口气,而在最剧烈的那一阵过去后,这阵突如其来的地动也渐渐止息。   大地重新恢复平静,虽然房屋瓦舍、路边的桌椅碗盆损坏了不少,但好在,似乎无人受伤。   郭朝阳和杜子衡二人确认过对方没受伤后,又走到商砚书和路乘那边,还未来得及就地动一事交谈几句,就听远方传来一道哭喊,这样远的距离,声音本不该传来,但那哭喊声太过刺耳,近乎声嘶力竭,四人同时抬头,郭朝阳和杜子衡对视一眼,连忙朝声源处跑去。   商砚书带着路乘在后面以正常的速度步行,等走到近前处,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人,从人头攒动的缝隙中,路乘看到一名伏地痛哭的妇人,妇人身前是一株倒塌断裂的海棠树,海棠本该是清雅的淡粉,此刻却染上几抹触目惊心的红痕,而那滩不断蔓延的血迹中央,赫然是一具脑袋已经被压到变形的幼龄稚童尸体。   满城繁花仍然盛放,巍峨城池也依然屹立,可人心上的苦痛与疮痍,却是回不去的狼藉。   路乘看着那哀哀痛哭的妇人,似乎也被其悲痛感染,有些不自觉的愣神,周围人群看着这一幕,也是叹气摇头,有人想上前劝阻,可是又有什么能抚平一名母亲的丧子之痛呢?   哀哭声不停,突然,那妇人上一刻还痛哭到嗓音嘶哑,瘫坐在地,脱力到像是随时都会晕厥,此刻又不知哪来的力气,踉跄着站起后,拿起一根折断的海棠枝条,用力抽打路边的一尊玄武石像,边抽边哭喊:“我们如此诚心拜你,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啊?!还我孩儿——还我孩儿——”   喊完这几句后,像是榨干了这具孱弱身躯的最后一丝力气,妇人晕厥过去。   周围的好心人连忙上前搀扶,一片忙乱中,路乘突然注意到那被妇人抽打的玄武像后,站着一名青色衣衫、面容俊雅的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先前没注意,对方虽也跟寻常路人一样在旁安静旁观,但路乘总感觉对方出现得有些突兀,简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而且好像只有他一人有这种感觉,周边所有人,包括他身旁的商砚书,都未对那青衣男人的出现有所疑虑,他们的视线甚至压根没看向过对方,唯有路乘,用一种略有些狐疑的视线不断在男人身上打量。   像是察觉到他的注视,青衣男人转过头,对着路乘笑了笑。   路乘一惊,有种偷看别人被抓包的心虚,遮掩地扭过脸去,恰好那几个搀扶着晕厥妇人的好心人从他这边走过,人群一阵走动,为其让路,就是这么一瞬的拥挤混乱,等路乘再看向方才的位置,青衣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023章 顾今朝   “想不到玄武城的地动如此严重。”已经来到客栈安置下, 杜子衡却还心有余悸,妇人的痛哭声在耳边不断回荡,难以忘却。   “到底是何原因?”郭朝阳说, “既然以前都没有地动, 如今频繁地动,总得有个缘由。”   “方才有人喊玄武发怒, 未必属实,但既然是来自地底的震动,或许跟镇守此处地眼的玄武确实有些关系。”杜子衡推测道。   “可是玄武能有什么事?那可是四神兽!”郭朝阳道,“而且玄武在地眼处, 说是就在玄武城地下, 却是生者不可达之地,想去查看也没有办法啊。”   “确实如此,所以玄武城才一直没查到缘由罢。”杜子衡道。   即便那些管事长老们如顾风所说忙于内斗, 但多少肯定也是做了点事的,他们查不到, 就代表地动的缘由并非浅显可见,就像地眼的所在一样, 藏于很深的地下。   路乘看着两人讨论思考,突然说:“地动前,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事?例如……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郭朝阳和杜子衡都愣了愣, 齐齐摇头。   杜子衡说:“你听到什么了?”   “没有!”路乘立刻一个激灵, 慌忙否认。   为了捂好自己的马甲,路乘之前就决定了不让自己表现得很特殊, 别人都听不到, 唯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无疑是特殊中的特殊, 因而他绝不能承认。   他遮掩道:“我就是随便说说的,一般怪象发生前不都该有些征兆吗?”   “有道理。”两人又一次被路乘洗脑成功,完全没有怀疑。   唯有商砚书支着下颌坐在一旁,听到路乘说的那句话后,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神色。   郭朝阳和杜子衡又想了一阵,没想出个结果,只准备等明天见到顾风后再详细问问,今日时辰虽还尚早,但发生了那样的事,众人也没了出去闲逛的心情,又聊了几句,便各自回房了。   隔日白天,顾风忙完船上的事,便来客栈找几人,碰头后,聊起昨日地动的事,顾风听到那惨死的幼子,气得用拳头砸了下客栈的桌子:“若非那帮长老误事,至今没查出地动的缘由,怎么会有这样的惨事!”   郭朝阳和杜子衡心有同感,地动已经两月有余,玄武城至今没查明缘由,做出应对,实在是不该,但作为承天剑宗弟子,他们也不好直接诋毁玄武城长老,于是都静默着没应声。   待顾风情绪稍平,杜子衡问道:“玄武城的地动每次都这样剧烈吗?”   “自然不是。”顾风说,“昨日那样剧烈的也是少有,大多都是小震。”   也是,若是天天这样震,玄武城的百姓早就没法生活了。   “但此事还是尽早解决为好。”杜子衡又道。   “那是,你们要是见到了苏城主,一定要跟他说说地动一事的严重性,房屋树木倒塌之类的修士自然不惧,所以那帮长老才不紧不慢的,苦的都是最普通的百姓。”顾风气愤道。   “若能见到苏城主,我会将昨日经历如实相告。”杜子衡承诺道。   “放心。”郭朝阳说,“我们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玄武城的异状,我师尊和我师叔都很关心此事,我师叔还说,若有必要,他会亲自来此呢。”   “你师尊师叔是哪位?”顾风好奇道。   先前互相介绍时,郭朝阳杜子衡两人依然是只说了门派,而没有说各自的师承。   “我师尊是岳峙仙尊,师叔嘛,自然就是……”郭朝阳还未说完,顾风便激动地叫道:“照夜仙尊!久仰久仰!”   “有什么好久仰的。”路乘撇撇嘴,对顾风这种大惊小怪的态度和郭朝阳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很不满,他也很想把商砚书的名号报出来,把这什么照夜仙尊压下去,但是他至今不知道他哥哥的名号叫啥,于是只能这么嘟囔一句。   顾风却以为路乘是不了解照夜仙尊的大名,好心解释道:“那可是最年轻的化神期尊者,修仙界公认第一的天才!”   “现在是最年轻的渡劫期了。”郭朝阳一副看似谦虚但实际还是很骄傲的神态,并且说话时还特意往路乘那边看了一眼,炫耀之意几乎写在脸上。   哼!路乘倒下耳朵,用小蹄子在心中写写画画,把这笔账狠狠记下。   “渡劫期?!仙尊竟已经晋阶到渡劫期了吗?!”顾风顿时更加敬佩。   “嗯,也就是最近一阵子的事,师叔刚刚破境,还在闭关稳固。”郭朝阳看到路乘的神情,愈发得意。   “太好了!”顾风以拳击掌,兴奋道,“照夜仙尊若是肯出手相助,想来地动一事不成问题!”   “那是自然!”郭朝阳道。   “也要看玄武城这边的意思……”杜子衡忍不住给这越说越兴奋的两人降降温,他师尊是说可以出手,但玄武城愿不愿意让外人插手,也是一个问题。   “对了,苏兄那边有消息了吗?”杜子衡问。   “还没,不过应该也快了,他今天就有事去苏城主那边,能不能见,估计我们午后就能收到信。”顾风估测得很准,刚到下午,众人便收到苏穆的传信,苏城主同意与他们一见。   按照约定的时辰,几人按时来到昨日来过的城主府侧门,苏穆已经在此等候,冲众人点点头,便转身带着四人进入。   在府中一阵左拐右绕,穿过数重院落门槛,绕得路乘都有些犯晕时,似是终于来到了这偌大城主府内部的核心区,苏穆指着一处遥遥能看到许多海棠的院落,叮嘱说:“那边就是苏城主的居所,苏城主喜欢清净,你们进入后切记不要大声喧哗。”   众人都点点头,苏穆正要带他们朝那边走,却突然有一队玄武卫路过,似是专程冲他们而来,径直来到几人面前,为首的一名男子甲胄繁复的图样跟苏穆分外相似,修为也是同样的元婴期,想来是同级关系,他冲苏穆打过招呼,开口道:“这几位便是承天剑宗来的客人?顾城主有请。”   顾城主?几人皆是一愣,他们昨天还在犯愁怎么能面见两位城主,好不容易通过苏穆搭上了苏寒云的线,怎么顾今朝也突然来请了?   苏穆也是有些讶异,道:“顾城主为何突然相邀?”   “自然是听说苏城主准备接见几位的事,城主不想让苏城主操劳,于是就抽空代为接见了。”男人笑笑。   原来如此。几人面露恍然。   苏穆却是眉头微蹙,说:“可我是受苏城主令邀几位见面,顾坤,你虽是代顾城主来,但顾城主可与苏城主说过此事?苏城主又是否应允?”   “这等小事还需要顾城主专门说吗?”顾坤说,“凭两位城主的关系,苏城主难道还会不应?”   “应与不应,总要问过再说。”苏穆坚持道。   “好好好,那你去问。”顾坤一副“你怎么这么死板”的嫌弃神情,又转头冲路乘四人笑笑,“几位就先跟我走吧,让贵客站在外面傻等可不是我玄武城待客之道。”   四人都没什么意见,他们想面见城主,见哪一位并不重要,能见到就行,不过……郭朝阳和杜子衡往苏穆那边看了眼,面现犹豫。   “无妨。”苏穆主动道,“此事是两位城主之间的事,与你们无关,既然顾城主相邀,你们跟着去便是,我自会去将此事禀告苏城主。”   他这样说了,几人便不再迟疑,跟着顾坤前往另一处院落。   这处院子位于城主府的东侧,其间有一座很显眼的塔楼,堪称整座城主府,甚至整座玄武城中最高的建筑,在刚进城门的时候,几人就遥遥见到了塔楼耸立的塔尖,而此刻渐渐走近,更是觉得其高大无比,一眼望不到头。   “怎么突然这么热……”路乘一边东张西望着,一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明明方才还是温度宜人的春日,但走进这院子后,却是一下逼近炎热的夏日了,热得他都快要出汗了。   郭朝阳杜子衡也有同感,杜子衡猜测说:“听说顾城主正在炼丹,这里莫非就是顾城主炼丹的丹房?”   “正是。”顾坤面露赞赏,他看着那耸立的塔楼说,“在这金乌阁顶部,有八面能吸收日炎之力的宝镜,再配合以顾城主的日曜神剑,可以引燃太阳真火,此火威力无穷,有毁天灭地之能,用于炼丹时,成丹的效率和品质都是上佳。”   路乘听着那句毁天灭地的形容,感觉有些耳熟,开口问说:“你们不是说那什么劫火能毁天灭地吗,这个太阳真火也能毁天灭地,那这两种火哪个更厉害?”   他问的是郭朝阳杜子衡两人,两人闻言一阵静默,不是不知道答案,显而易见,肯定是劫火更厉害,就单说修为,都是劫火太岁更强,顾今朝若无苏寒云相助,单打独斗可绝对胜不了这位前魔尊。   但是这话能说吗?他们现在可正在顾今朝的地盘,而且他们旁边引路这位,应该就是顾今朝的亲信,虽然某些事是事实,但是为了礼数,还是不说为好,就像顾坤肯定也知道答案,此刻却同样沉默着没说话一样。   三人默契地不应声,想把路乘这个问题糊弄过去时,商砚书却笑眯眯地开口道:“爱徒觉得呢?”   “我觉得……”路乘抱起胳膊思考一阵,然后拉住商砚书的手,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我师父最厉害!”   什么劫火太阳真火,都比不过他哥!路乘可算是逮到机会吹了,学着郭朝阳之前看他那样满脸炫耀地看对方一眼。   郭朝阳:“……”   他想反驳,但是一反驳,就必然陷入那个劫火和太阳真火谁更厉害的问题陷阱,有时候他真闹不清路乘是单纯缺根筋,还是傻到深处自然黑,为什么总能用各种奇怪的方式让他无语凝噎?真是够了!   商砚书笑着摸摸路乘的脑袋,虽没说话,却是一副赞赏神色。   顾坤不理解路乘为什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他那不过元婴期的师父最厉害,但也理智地没掺和这个话题,只尽职带路,他带着几人来到金乌阁侧方一座小院,说:“几位,到了。”   小院中有溪水环绕,似乎是某种阵法,踏入其中后,那种灼热感一下减轻了不少。   院子不大,穿过一座横跨溪水的低矮木桥,前方便是会客用的厅室,厅室四面敞开,各挂着一重薄纱,溪水流动带起清风,白纱轻柔翻飞,隐隐露出屋中主座上的一名正在品茶的男子人影。   顾坤在这里停步,示意众人继续向前。   路乘突然有些紧张,虽然他这些日子已经很注意,给郭朝阳杜子衡两人反复洗脑,但总听这两人说什么化神期有多了不起,不免生出一种对方会看破他真身的担忧。   他的脚步不由得一停,走在前面的郭朝阳杜子衡两人都没发觉,唯有商砚书第一时间注意到,轻轻回握住路乘的手,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嗓音笑说:“别怕,爱徒,大不了为师带你杀出去。”   啊?就算看破他是一只小麒麟,为什么要杀出去?他不可以迈着蹄子跑出去吗?   路乘莫名且不解,商砚书却没解释,只以一副迤迤然的闲散姿态,没有半点心虚和忐忑地,从风吹开的薄纱间,带着路乘迈步走入屋中。   纱幕翻飞舞动,一身华服的男人端坐于主座之上,抬眸时,正对上商砚书轻慢含笑的眼。 第024章 苏寒云   路乘见顾今朝看着他和商砚书这边, 一阵心虚紧张,仿佛他的马甲下一刻就要被掀开,露出一只金光灿灿也慌慌张张的小麒麟, 但他很快发现, 顾今朝看的似乎不是他,而仅仅是商砚书。   “顾城主。”郭朝阳和杜子衡恭敬行礼。   顾今朝收回视线, 他五官英挺,一身月牙白的名贵法衣,其上用金线绣着金红相间的太阳和金乌图腾,虽只是坐在这里, 却也尽显一城之主的华贵威严之态, 便如高天上的日轮,让人不敢直视。   但他的视线在四人身上转过一圈后,却露出一个笑容, 一下让他的气质变得儒雅随和许多,他笑道:“几位的来历和目的我已大致听人说过, 请入座再详谈吧。”   郭朝阳和杜子衡连忙客气道谢,商砚书也装模作样地客套两句, 方才带着路乘入座。   顾今朝手指一动,身前的茶具便浮飞到半空,斟好茶后, 又各自缓飞到四人身前。   虽是用法术, 却也是顾今朝亲自斟茶,郭朝阳和杜子衡赶紧又是一轮客套, 顾今朝只是含笑点头, 但轮到商砚书时,顾今朝却是开口说:“我听说阁下姓商?”   “正是。”商砚书品着茶水, 神态悠然。   “来自平天剑宗?”顾今朝又道。   “不错。”商砚书一副受宠若惊状,“顾城主听过?”   “不曾。”顾今朝礼貌却也诚实地笑笑。   “这位便是阁下的……”他的目光移到路乘身上时,话音突兀地停了一下。   几人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就见到路乘把刚刚斟好的茶水一口闷了,在嚼吃剩下的茶叶。   众人:“……”   郭朝阳一脸“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可以在城主面前这么失礼”的震撼和抓狂,杜子衡稍好一些,但也只是稍好了一些,少了点抓狂,震撼却分毫不减。   路乘嚼着茶叶,莫名其妙地回望众人,他当然知道喝茶是喝茶叶泡的水,茶叶是不吃的,但这茶叶又不是人世那种普通茶叶,而是一种带着类似茶叶香气的灵草,本来就是可以直接吃的,泡水喝才是浪费。   方才路乘还很忐忑,不敢表现出丝毫异样,但在发现这什么化神期的城主完全没怀疑他后,一下放心坦然了起来,于是开始本性暴露,以一种“好久没吃到香香的灵草了”的贪婪之心把茶叶嚼着吞了。   众人都为这一幕默然失语时,商砚书则伸手摸了摸路乘的脑袋,微笑着接上顾今朝没说完的话:“这是我的爱徒。”   路乘配合地在商砚书手上蹭了蹭,师徒两相视一笑,和谐又温馨。   这一下霎时让顾今朝心中怀疑淡去不少,虽然刚进门时的那一瞬,他从这个五官全然陌生的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异样又莫名的熟悉,但在此刻,那股熟悉却是尽数退去了,仔细看去,商砚书和那个人半点不像,而且那个人应该也不可能和人如此亲近,养徒弟就算了,竟然养了这么个……   “令徒颇有个性。”顾今朝委婉客套两句,没再继续追问商砚书的来历,转而看向另一侧的郭朝阳杜子衡二人,“我听说,几位是为了平安县一事而来?”   “正是。”两人回过神,连忙点头。   虽然顾今朝已经从不知道什么渠道大致听过事情的经过,但他此刻却是耐心听着二人又细细讲了一遍,在听到路乘净化了阴翳时,他并未有太大的触动,一来他已经听过一次,二来作为一城之主,一名筑基期的能够净化阴翳的修士,虽少见,但远不到需要大惊小怪的地步。   不过,根据他听来的消息以及方才这二人所言,路乘的法术既是师门传授,那想来作为师父的商砚书应该也是会的,这样说对方就更不可能是他先前想的那个人了,这种净化类的法术无论是哪种类别,都绝不是那种暴戾弑杀的魔修能学会的。   顾今朝彻底放下疑心,听二人全部讲完后,叹道:“我近日忙于炼丹,无暇顾及城中事务,未想他们竟疏忽至此,放任邪修为恶,邪祟坐大,险些酿成大祸,多亏几位出手,我玄武城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着,他竟是站起身,朝众人行了一礼。   虽是事出有因,但顾今朝如此尊贵身份,又是长辈,郭朝阳和杜子衡自是不敢受,赶紧站起身避让回礼:“除魔卫道是我承天剑宗应尽之义,顾城主不必如此!”   “是啊,不过本应为之之事,顾城主行此大礼,岂不叫我等惶恐?”商砚书语义似是不敢受,但屁股却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受得相当坦然。   路乘同样坐得很稳,还跟着附和一句:“没错,礼就不必了,送我们点东西就行了。”   他可是发现了,玄武城似乎相当富有,泡茶都是用灵草,也不知道库房里还有多少好吃的灵草,想来他随便打包一点走,也是没关系的吧!   郭朝阳杜子衡二人:“……”   真是够了!郭朝阳在心中呐喊,这两人不站起来避礼也就罢了,怎么还张口要起东西了!他很想出声斥责,但实在没什么立场,毕竟邪祟说到底是路乘一个人解决的,要不要谢礼,自然也是他的自由。   顾今朝闻言也是愣了愣,随即笑说:“自然,几位如此功劳,我玄武城自是该备下谢礼的,几位喜欢什么,待会儿去库房挑便是。”   “不用待会儿了,我们现在就去吧!”路乘说着就想兴冲冲地往外走。   有、有没有人能管管他!郭朝阳的内心天崩地裂时,商砚书犹如救星天降一般地出手,拎着路乘的后领将其提溜回来,以一种看似指责但隐隐听去却听出几分赞赏宠溺的语气说:“不可失礼,我们还有事情未跟顾城主说。”   “对。”郭朝阳杜子衡两人纷纷从被路乘接连带来的震撼中回神,应道,“除了平安县一事,我们还有一事要与顾城主通禀。”   “何事?”顾今朝问。   “是城中地动一事。”杜子衡开口,将昨日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向顾今朝描述一遍,又说,“地动已经持续月余,虽不都是昨日那般造成死伤的大震,但想来频繁的小震也相当扰人,不知玄武城对此可有头绪了?”   虽然顾风所说是没有,但到底他并非玄武城权力所在的上层,所得知的消息未必准确。   “竟造成了伤亡?”顾今朝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惊讶状,他随即沉吟说,“据执事长老汇报所言,近段时间的地动查不出什么可疑的外力痕迹,疑似某种自然生成的灾害,而且他们也已经采取了措施,在城中修建稳固屋舍的阵法,竟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虽然顾今朝这段时间精力大多放于炼丹上,不理政务,但地动这样的事,他自然也不会察觉不到,多少也是有所过问的,只是他从下属那里听到的汇报,跟实情似乎不尽相同。   “昨日之事乃我等亲眼所见。”杜子衡委婉道,“顾城主所说的稳固屋舍的阵法,似乎未见起效。”   “不错。”郭朝阳跟着应和一声。   “我明白了。”顾今朝收敛笑颜,再次展露出初见时的威仪之态,许诺道,“此事我会亲自过问,连同平安县一事一起,将所有渎职瞒报者一一惩处查办。”   郭朝阳杜子衡闻言都安心许多,不过……杜子衡又说:“无论稳固屋舍的阵法起不起效,终归都是治标不治本,顾城主为何不想想办法从根源处解决?”   “自然是想的。”顾今朝叹道,“只是天灾又岂是人力能解决的。”   杜子衡正欲再次开口,顾今朝却又道:“当然,也未必如他们所言,此事是天灾使然,只不过若非如此,那在城中四处查不到异样痕迹的情况下,变故就只能出在地眼处,可地眼是不可达之处,即便我已修至化神期,却也难以前往。”   郭朝阳和杜子衡对视一眼,杜子衡说:“那渡劫期如何?”   “渡劫期?”顾今朝愣了一下。   “嗯,实不相瞒,我师尊和师伯都很关注玄武城地动一事,我和朝阳前来玄武城也正是受了他二人授意,我师尊已然表态,若有必要,他可亲自来此相助。”杜子衡道,“而且师尊他前日已然破境成功,晋升渡劫。”   “照夜仙尊竟已经晋升渡劫了?”顾今朝难掩讶色,他喃喃自语,“这可真是我仙门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郭朝阳很想趁机附和吹捧一番,但他实在没路乘那么厚的脸皮,因此只是挺起胸膛,矜持不语。   “如此说来,那堪称半神之境的渡劫期或许确实可以一试……”顾今朝无意识地屈起手指,轻敲案几,思考沉吟着,并未直接表态是否需要裴九徵的相助,过了片刻,他似是有了决断,正要开口时,却突然有一道冷厉嗓音由远及近地将其打断。   “不必。”一身墨蓝长袍,上绣与顾今朝的金乌太阳纹分外相似的银月星辰纹的男人从屋外走来,小院中本是恰到好处的清凉,他步入屋中时,却带来几分寒凉之意,如尖刺冰棱般刺骨尖锐。   “寒云?”顾今朝抬头看着男人,惊讶道,“你如何来了?”   苏寒云冷冷看他一眼,并未应声,只扫过屋中另外四人,冷声开口:“我玄武城之事不必由外人插手,剑宗好意心领了,几位请回吧。”   郭朝阳和杜子衡二人未曾想到另一位城主苏寒云会突然现身,且他一开口,竟就是逐客之意,不由一愣。   商砚书则双眸微眯,看着顾今朝和苏寒云之间那似有似无的剑拔弩张氛围,唇角扬起的弧度饶有兴味。   “几位先请回吧。”顾今朝似是并不如何赞同苏寒云的说辞,但他似乎也并不想在外人面前与其驳斥,于是神色为难地说了这么一句。   两位城主大概是要私下商谈了,郭朝阳和杜子衡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连忙起身辞行。   商砚书也带着路乘站起,路乘却不太肯走,叫道:“我的谢礼呢?”   能不能别管什么谢礼了?!没看到人家夫夫要吵架了吗?!郭朝阳简直恨不得像杜子衡之前捂嘴拖走他一样把路乘也捂嘴拖走。   “自是不会少的。”顾今朝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枚刻着金乌太阳纹的令牌,扔到路乘手中,又叫来守在院外的顾坤,令其带几人前去挑选礼物。   “几位请吧。”顾坤在院门侧身引路。   路乘这下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第025章 聚散匆匆   顾坤用路乘那枚金乌太阳纹的令牌打开库房处的禁制, 朝几人示意说:“几位想要什么礼物,库中所有皆可随意挑选,不必客气。”   “放心吧。”路乘一副“我肯定不会跟你客气”的保证神色, 说完就欢快地往最近的放灵草的架子上一扑, 抖开储物袋,就要连草带架子都装走。   顾坤:“……”   “等等!”他忍不住出声叫停, 虽然顾今朝并没有明说可以挑几件,但绝对不是路乘这种搬家式的挑法,而且这是顾今朝的私库,回头要是被顾城主发现他的库房被搬空了, 顾坤可没法交代。   于是在路乘莫名其妙地望向他时, 顾坤轻咳一声道:“顾城主的意思是一人挑两件。”   顾今朝自然没有这么说,但顾坤可不像苏穆那么死板不知变通,为了这么点事还专门去通报询问, 依照他所了解的几人的事迹,库房中的任意一件法宝灵药, 就足以答谢了,毕竟是一城之主的库房, 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价值不菲,而顾坤说两件,则表现出了玄武城的重视和慷慨, 想来这也是顾今朝原本的意思。   “只能两件啊。”路乘顿时很失望, 把储物袋收回去,这回他倒是不急着拿了, 他得好好选一选才行。   “我的两件也给爱徒。”商砚书笑吟吟道。   那他就有四件了!路乘又开心起来, 兴冲冲地拉着商砚书一起,沿着架子四处嗅闻, 试图找出最香最好吃的草。   郭朝阳和杜子衡则来到法宝原料的架子那边,各自挑了一块铸剑的矿石材料,说:“我们选一件就可以了。”   两人自觉出力不多,本来也没想要什么谢礼,只是已经到这儿了,作为小辈,也不好拂了对方的好意,便象征性地挑上一件。   顾坤笑笑说:“顾城主既然说了,两位便上挑两件罢,不然我不可不好交代。”   顾坤猜想顾今朝此举也是想表达与这两位少年背后所代表的师门,承天剑宗交好之意,作为下属,他自然也不能怠慢。   郭朝阳杜子衡正要推辞,已经走远的路乘却突然从架子后探出脑袋说:“他们不要就给我吧,那我就有六件了!”   他已然美滋滋地打起了算盘。   郭朝阳原本要出口的客套话顿时一转,怒道:“谁说不要了!不要也不给你!”   杜子衡却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便给路乘道友吧,平安县一事,也是他救了我们。”   郭朝阳想到当时被阴翳围困住的场景,声音一下弱了下去,说起来,他们确实是欠路乘一个人情,于是在杜子衡出声同意时,也没再吭声。   路乘于是成功拥有了挑六件礼物的权利,他挑挑拣拣,磨蹭了好半天,总算在一众香香的灵草中挑出了最香的六株。   离开库房出府的路上,杜子衡忍不住说:“路乘道友似乎格外喜欢灵草?”   其实顾今朝库房里的好东西很多,很多成品的法宝和丹药,一般人挑的话,除非有什么特别想炼制的东西,且正好缺几味材料,应该都是偏向于直接挑成品才是,而路乘挑的全都是原生的灵草,且属性也不一,不像是能放在一起炼制的样子。   路乘闻言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养灵草。”   “路乘道友竟还擅于此道?”杜子衡好奇道,“我师尊的清霄峰上也种植了些灵草,只是我帮着照料时总是不得其法,经常养着养着就有些发焉,路乘道友有什么诀窍吗?”   “有。”路乘表面从容,实则内心正在为了不让杜子衡怀疑他根本不会养草只会把草都吃了而疯狂头脑风暴。   半晌,他终于憋出来一句:“勤换草。”   “啊?”杜子衡和凑过来想听听路乘有什么绝招的郭朝阳都是满脑门问号。   唯有商砚书抚掌笑道:“爱徒高见。”   几人从城主府出来后,径直回到下榻的客栈,顾风正在大堂中等他们,一见几人回来,便道:“如何?城主怎么说?”   “那得看你问的是哪位城主了。”郭朝阳来到顾风旁边的位置坐下。   “啊?”顾风说,“你们见的不是苏城主吗?”   “确实也见到了苏城主,但我们先见的是顾城主。”杜子衡把今日的经过向顾风描述一遍。   “就是说你们原本跟顾城主谈得很好,但是苏城主突然出现,二话不说把你们拒绝了?”顾风不解道,“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杜子衡回忆苏寒云的神色和气质,他师尊也是个清冷的性格,但又跟苏寒云不同,裴九徵虽清冷却也平和,譬如清风游云,有种雅致的淡泊,而苏寒云则更为尖锐,如刺骨冰霜,看着就不太好相与。   他道:“苏城主的性格是怎样的?他是不是不喜欢外人插手玄武城的事?”   这样的话,那苏寒云对他们这般态度,就也说得通了。   “性格……”顾风迟疑了一阵,说,“苏城主的性格确实不似顾城主那般好说话,但没听说他排外啊。”   不然他也不会拜托苏穆带几人去见对方了。   “那他怎么把我们拒绝了?”郭朝阳心道当时那场面,说得好听是送客,说得不好听几乎就是赶他们走了,而且苏寒云一副心情不愉的样子,简直像是……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慌道:“不会是我们惹苏城主生气了吧?”   说起来,他们原本要去拜见的是苏寒云,提前打过招呼,苏寒云也已经应允,结果半道跟着顾坤跑去见顾今朝了,虽然事出有因,且苏穆也说了这是两位城主之间的事,与他们无关,但对于苏寒云而言却也是实打实的爽约,这样想来,他会因此生气,乃至迁怒他们,完全不奇怪。   “不会吧?”杜子衡也想到了这点,他道,“苏城主也是一城之主,又是化神期的前辈,气量应当不会如此狭小?”   “这个……”顾风这回竟是没有直接否认,而是一副也不太确定的怀疑状。   两人的心不由得一沉,心道他们不会真的做错事了吧?那两位城主要是因此吵架,岂不都是他们的过错?   “怎么办啊子衡?”郭朝阳更慌张了,他师父之前的来信可是让他一定要注意礼数呢,结果他上来就把两位城主弄吵架了,被他师父知道了,回去不得罚他面壁抄经吗?   “也未必就是我们想的那样。”杜子衡定了定神,说,“我们先等等看,若真的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再上门赔罪不迟。”   他语气还算镇定,但心底的慌张并不比郭朝阳少,两人人还坐在原位,心已然慌慌张张地抱成一团。   尤其路乘还在旁边火上浇油,煞有介事地应和说:“那确实都是你们的错呢。”   “你不也在场吗?!”郭朝阳心道路乘起码得占四分之一的责任,甚至还不止,就路乘那表现,也就是顾今朝涵养好,若他们一开始见的是苏寒云,说不定现在都不是被请出门的,是被打出门的。   “是啊。”路乘是在场,但他自觉自己也就是在了个场,一来他本来就没想见什么城主,二来他也没想帮忙解决玄武城地动一事,他只是要回了自己应得的谢礼,其他的关他什么事?   “师父,我们有错吗?”他转头问商砚书。   商砚书自然不会有其他答案,微笑道:“没有。”   路乘昂起下巴,一副“我就说吧”的自信神色。   郭朝阳:“……”   差点忘了,这对师徒都不是正常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奇葩!   商砚书不会为此怪罪路乘,所以无论有没有错都是没错,但他们两个的师尊却未必,因而两人很是忐忑了一天,虽然顾风也出言安慰了两句,但两人的心仍然提着,直到隔日苏穆来访,带来了城主府的新消息。   “苏城主生你们的气?”苏穆刚刚坐下,并听到郭朝阳杜子衡二人急不可耐的提问,问得还如此莫名其妙,不由愣了愣,等听完前因后果后,立即说,“不,苏城主当然没有因此生气。”   犹如心里的石头落地,两人当即长松一口气。   “那为何苏城主昨日会如此说?”杜子衡又问。   “我也不知,但绝不是迁怒你们未能赴约的缘故。”苏穆道,“我今日过来,也是为了要告知你们此事,苏城主对剑宗的好意表示感谢,但城中事务并不需要外人介入。”   两人愣了下,意外,却也不太意外,毕竟苏寒云昨天就是这么说的,看来无论缘由如何,他确实不想让外人插手玄武城内务。   郭朝阳问:“那顾城主呢?”   苏寒云至始至终都是拒绝反对,但顾今朝昨日的态度,分明是差点就要答应了的。   “顾城主同样如此。”苏穆却道。   像是看出他们有疑虑,苏穆又补充了一句:“两位城主感情甚笃,一方坚持的事,另一方基本都会迁就顺从。”   两人顿时面露了然,想来昨日他们离开后,顾今朝与苏寒云斡旋商谈了一番,最后未能说服对方,又不想与对方吵架,于是便有了眼下的结果。   “所以此事已成定局?”杜子衡道。   “正是。”苏穆道。   “那地动一事怎么办?难道还交由那群长老糊弄?”顾风忍不住插话。   “两位城主既已知晓,自然会亲自过问,几位不必挂心。”苏穆朝四人说完,又转向顾风,皱眉说,“你若真关心此事,不如好好修炼,身居高位后自然可以亲自追查,别总想着托于旁人,此事本就是我玄武城内务,剑宗主动相助是为热心,却并非理所应当之事。”   “我……”顾风被说得哑口无言。   “话我已经带到,几位千里而来,若有兴致,可在我玄武城停留游玩一番,凭此玄武令,城中各处将以贵宾待之,但其他事,却是不必劳烦费心了。”苏穆将一枚黑色的令牌交给几人,随即站起身,告辞离开。   留下几人坐在原位,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郭朝阳说:“所以……我们真的不用再管了?”   “两位城主既已如此表态,那我们确实不便再插手了。”杜子衡道。   否则就不是相助,而是结仇了。   “商前辈呢?”他看向商砚书。   “我?”商砚书笑笑,揽着路乘说,“我和爱徒本就是来城中游玩,从无意介入他事。”   路乘抱着胳膊,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他又满脸期待地看着顾风:“既然正事办完了,是不是可以带我去买点心了?”   顾风从方才苏穆说完话便一直沉默不语,一副深思状,此刻突然被路乘问到,也是过了会儿才有反应,歉意地笑了笑:“对不住,本来答应要带你们去的,只是我想了想,苏穆说得确实在理,我一直责怪长老们内斗不管事,自己却是也未曾为城中百姓做过什么,虽然两位城主已经决定过问,但地动一事到底还未解决,在此期间,我也想做些事情。”   “你要如何做?”杜子衡道。   非是他看轻对方,只是顾风一来修为不高,二来职务特殊,大半时间都在外跑船,又能为地动一事做什么呢?   顾风也没想好,只道:“总要做些什么的。”   “几位出城时若乘坐我当值的那班风翼船,或可再次相会,但凡事未有定数,机缘不可强求,便权当此刻是此行最后一面罢。”顾风说着,站起身向几人郑重行了一礼,拜别道,“有缘得识几位,虽最终未能成事,但顾某仍然对几位高义之心感激不尽,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几人纷纷站起身回礼。   顾风拱拱手,洒脱一笑,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路乘看着他的背影,生出些许不舍,毕竟顾风是难得的对点心有研究,能跟他聊得来的人,只是人世的聚散别离,就像流水中的浮萍,来去总是这样匆匆的。 第026章 城主旧事   “我们先去这家, 再去这家,然后这家……”路乘拿着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做着今日的游玩攻略。   郭朝阳凑近一看, 怒道:“你画的不全都是点心店吗?!”   “因为我不吃法宝。”路乘倒还挺理直气壮的, 他看着郭朝阳,把头一撇, 鄙夷道,“这是我和师父的路线,又没人叫你跟着。”   “谁想跟着你啊?!子衡,走, 我们自己逛!”郭朝阳被话一激, 拉着杜子衡就要往外走。   杜子衡却站着没动,提醒说:“玄武令在城中所有店铺都可以打八折。”   郭朝阳往外迈的脚步霎时一缓。   “我们带的灵石不多。”杜子衡又道。   郭朝阳的脚步缓上加缓。   “但要买的东西很多。”杜子衡扔出绝杀。   郭朝阳彻底停下来,气闷地转回身。   没办法, 玄武令只有一枚,而那枚玄武令在路乘身上, 一来苏穆将玄武令交给他们时就是路乘顺手接的,二来作为除掉平安县邪祟的真正功臣, 领玄武城这份谢礼,也是理所应当。   “路乘道友,我们有几个想去的店铺, 方便顺道加上吗?”杜子衡走到路乘旁边。   “可以。”路乘很大方地把笔和地图给杜子衡, 他对杜子衡的态度明显就比对郭朝阳好上许多,毕竟杜子衡不像郭朝阳那么聒噪, 说话也一向很客气懂礼数。   杜子衡对着地图思量一二, 在路乘勾画出的点心专线图上,又另加了几个分支, 涵盖一些法宝丹药,还有灵器材料之类的他和郭朝阳比较感兴趣的店铺。   这份地图是玄武城为外来的游人提供的导览图,上面虽只列举有名的大店,但玄武城这样的体量,能被列举在图上的店铺也数不胜数了,杜子衡不像路乘那样对玄武城全无了解,但到底也是初来乍到,他对城中商铺的价位类型了解得也不多,好在顾风之前给他们推荐过一些,他此刻圈出来的,都是顾风说的性价比高或是口碑好的老店。   杜子衡圈画好后,路乘又再补了几个,随后把地图一卷,拉着商砚书兴奋地往外走:“师父师父,我们出发吧!”   杜子衡和郭朝阳跟在后面,初时,路乘还是按着地图规划的路线来行进的,但很快,他发现很多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小店,里面卖的点心也很香,他也想要,于是走一路停一路,路线曲折迂回,像个缠成一团的麻花。   照这个磨蹭法,他们一天都未必能逛完计划的五分之一,郭朝阳自然是忍不了的,但他想开口催促时,杜子衡却拦了一下,小声说:“我们本来也是要在城中四处逛逛的,慢点就慢点吧。”   昨日苏穆已然带来了两位城主的最终表态,地动一事并不需要他们承天剑宗插手,所以理论上,两人实在是不该再管此事了,只是顾风临走的一番话多少给两人带来了点触动,总该做些什么的。   要是在入城前,他们或许还不会这样在意地动一事,但是亲历、且亲眼见证有人因此而亡,百姓痛苦恐慌的样子后,两人却是很难说不管就不管了,杜子衡和郭朝阳昨晚在房间私下合计了一番,明面上,他们肯定是不好再做什么的,毕竟他们两个的行事不只代表自己,也代表剑宗,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导致两方交恶,所以要做只能在暗地里,以别的名义伪装,悄悄地做。   他们想到的办法就是借着游逛买东西的遮掩,在城中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这当然很难有成效,他们能发现的不对,玄武城又如何会发现不到?而且他们能停留的时间也很有限,想来至多半月,他们就该启程离开了,只是种种限制下,他们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虽然很大概率最终会一无所获,但好歹心里能好过点。   两人交谈的声音很小,又是在噪杂的闹市,却依然一字不漏地落进商砚书耳中,他视线往后偏了偏,而同一刻,前方也传来声响。   “师父师父,你怎么不走了?快点快点,我要买这个!”路乘都不等商砚书回话,就又兴冲冲地拉着对方往前边的一个排长队的小摊走,他也不管里面到底在卖什么,反正那么多人排,一定是好吃的吧!   商砚书被拖拽着,似怅然似感慨地叹了一声,连那两个傻小子都有自己的小计划,他们这一行人中,大概也只有他这傻徒儿,是真的认认真真在玩吧。   不得不说,路乘心里虽然没有装半点正事,但他在玩逛吃一道上的认真,堪称这个各怀心思四人小队的绝好伪装,任何人见了,都绝不会怀疑他们是想借着游逛的名义做些别的什么,路乘对吃喝的热情,实在是太真了。   就这样逛了一上午,除路乘收获满满外,另外三人果然是一无所获,时至正午,路乘看看日头,又摸摸肚子,说:“该吃饭了。”   “……你不是一直在吃吗?”郭朝阳眼皮抽搐着,看向路乘手里那大包小包,这一上午,他们全在陪路乘买东西,路乘嘴里几乎就没停过。   “这是点心。”路乘振振有词,又露出一副“你怎么这都不懂”的嫌弃神色,“点心怎么能当饭呢?你师父没教你吗?”   郭朝阳:“……你到底要记到什么时候!”   “记什么?”商砚书笑眯眯地插话,视线在郭朝阳和路乘身上转过一圈,以一种玩味语调开口,“我记得爱徒之前就说过这句,莫非其中有什么典故?”   郭朝阳的身体霎时一僵,犹如被人捏住命门的小动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商砚书总有种莫名的犯怵,此刻也是连连向路乘使眼色,拜托其不要把自己供出去。   “哼。”路乘撇过头,大度道,“没什么。”   他又拍拍商砚书的手,保证说:“我不会让人说师父坏话的。”   “哦?”商砚书眉梢一动,未等他说话,路乘就已经拉着他,兴冲冲地奔向下一个地点了。   路乘早已打好了算盘,顾风跟他说过云来楼的八宝饭和黄米汤圆都不错,而他午饭的目的地也正是此处。   只是,在去云来楼的路上,经过一处岔路时,突然见路口人群拥堵,攒动的人头中,隐约可以看见举着幢幡、穿着祭祀服装的仪仗队从中经过。   “这是在做什么?”郭朝阳踮起脚往前凑了凑。   “像是在举行什么祭祀?”杜子衡也凑过来。   “自然是祭祀玄武大神,乞求他保佑玄武城不再有地动之祸了。”侧旁一名同样来凑热闹的灰衣道人答话道,他面蓄长须,看起来三十来岁,也是名修士。   “有用吗?”郭朝阳好奇道。   道人笑笑,掐指算了算说:“第一回祭祀是在两个月前,第一次地动之后,之后大概隔上十天半个月,便会来上这么一次,算上这次,该是第五次了,效果嘛……”   话音未落,大地突然一阵摇动,不似前日那般剧烈,但依然让在场众人踉跄了一下,仪仗队的鼓乐声也是突兀一断,其间一名弹弦乐的乐者惊慌中误触琴弦,带起一阵刺耳的长音,犹如某种凄厉的断肠曲。   震动烈度不大,持续时间也很短,很快便停下,但在场一众百姓却是面露惶色,惊恐难安。   道人似是已经习以为常,又或者对于修士而言,地动本就没有寻常百姓那般的恐惧,等地动停下来后,便对郭朝阳耸了耸肩说:“你瞧。”   “到底为何如此?”杜子衡明知不会得到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恰好,仪仗队中也有人在叩天诘问,悲道:“玄武大神,我们到底有何罪过,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啊?!”   周边人群有人跟着一起跪拜,乞求玄武大神宽恕,也有人在悄声低语,恨恨道:“定是苏城主德行不端,玄武大神才会降罪我等!其他城主在任时,我玄武城何时有过如此之祸?!”   “慎言!”旁边同伴立即低声喝止,“你想被玄武卫抓去下狱吗?!”   那说话之人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顿时不敢再吭声,只是神色间依然有所愤恨,像是对自己所言之事深信不疑。   “苏城主德行不端?”杜子衡听到这句,愣了愣。   “苏城主亲手杀了自己的堂弟,虽是事出有因,却到底狠绝无情了些,难为常人所接受,说是德行不端,也不为过。”灰衣道人叹了一声,一副知情状。   “杀了自己堂弟?此事从何说起?”郭朝阳连忙追问。   灰衣道人这回没有直接答话,而是看了几人一眼,说:“几位是外地来的?”   在几人点头后,灰衣道人笑说:“既是初来乍到,不知几位可需要一名向导?在下正好对城中诸事略知一二。”   郭朝阳杜子衡两人愣了下,明白过来对方为何主动与他们说话了。   来之前他们就听曾经来过玄武城的师兄师姐们说过,玄武城地大物博,商贸发达,在此地做生意开铺子的除了玄武城本身,还有许多外来的散修,但也不是所有散修都有在城中盘下一间铺子的财力,大多数散修或是小宗门修士,手头都并不宽裕,于是一些在城中居住的散修为了在闲暇之余赚些外快,便开发了一个新职业,为外来的修士做向导。   玄武城客流密集,每日进城者数不胜数,他们很多是初来者,进了这偌大玄武城,便如没头的苍蝇,完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即便有想买的东西,也很难在全不了解的情况下,找到合适心仪的店铺,这时候有一名对本地十分了解的向导,就很有必要了,既能节省时间,有时候还会节省许多银钱,免得被价格虚高的黑店所宰,当然,也有跟黑店一起联手搭戏坑人的黑心向导,需要小心辨别。   郭朝阳杜子衡本来也在想进城后要不要找一名向导带着他们,方便肯定是会方便许多的,但也要额外多一笔开支,对他们本就不富裕的储物袋简直是雪上加霜,不过他们先在风翼船上碰见了顾风,于是便没再想过此事,眼下却是意外碰见了一名。   很明显,若他们不雇佣对方,灰衣道人也不会再为他们解答了。   两人对视一眼,正想掏各自的储物袋,咬牙凑一份钱出来时,商砚书的手先从两人中间的空隙伸过来,他将一袋数量多到让灰衣道人霎时两眼放光的灵石交到对方手中,笑道:“我对此事也甚感兴趣,不知道友可否细细讲来?”   “好说好说!”灰衣道人一下热情许多,因为商砚书给的远超预期,他便也大方道,“不如去旁边茶楼坐下再说,我请几位喝几杯茶水。”   他所指的茶楼,正是路乘原本想去的云客来,众人自然都无异议,只是路乘却不再像先前那般兴致高昂,几人前往云客来的途中,他频频回头。   他又听见了,那道声音,在地动开始之前,犹如鬼魅幽魂,在他耳畔低语。   “好痛……” 第027章 小马探长   几人到二楼的大堂寻了处靠窗的空桌, 点上一壶茶,又点上几盘路乘要的点心,便兴致勃勃开始听灰衣道人讲城主府的八卦。   “几位可知道城中的世家族系?”灰衣道人用这句话开头。   “知道, 玄武城内世家林立, 势力盘根错杂,但所有世家中, 唯拥有双生神剑的顾苏两家最为势大。”郭朝阳接话道。   “是了。”灰衣道人手拿一把折扇,犹如说书先生那样扇舞,“因顾苏两家先祖与神剑结下血契,是以神剑择主时只会在两家血系族人中选择, 也因此, 玄武城历任正副城主,皆是出自顾苏两家。”   “一般来说,神剑每次择主都会选择两家族中当时资质最为优秀的年轻弟子, 而这些最优秀的弟子一般都会出自于血脉最为纯正,资源最为丰厚的主家嫡系, 但偶尔也会出些意外,就像现在这位苏城主, 他一来并非苏家的主家嫡系,二来也并不是当时苏家年轻弟子中天资最为优秀之人,而仅仅是一名天赋普通的偏远旁系子弟。”   “那神剑为何还会选他?”郭朝阳好奇道。   “神剑的想法, 我等如何会知晓呢?不过……”灰衣道人放低声音, 示意四人靠过来,悄声说, “听说是因为顾城主的缘故。”   “神剑择主与顾城主有何关系?”杜子衡不解道, “难道旁人的想法还能干扰神剑的选择吗?”   若是这样的话,那顾苏两家直接内定人选不就行了?   “诶, 这位小友,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日曜月影两把神剑相伴相生,两把神剑的剑灵羁绊也是非常深厚,你们想想,这样有灵性的两把神剑,肯定不会希望各自的剑主交恶甚至以它们为武器开战吧?”在众人点头后,道人继续说,“所以虽然无从证实,但普遍都认为两柄神剑择主时,会相互影响,影响有多深无从知晓,但肯定不会选择性格不合交情不好的两人,而历任的神剑剑主,也确实都是交情匪浅的友人,更有数对是恩爱的道侣呢。”   “所以顾城主那时候就开始喜欢苏城主了?”郭朝阳算了算,这起码得一百多年了。   “何止啊!”道人说,“顾城主年少时便对苏城主情根深种,为了跟苏城主结成道侣,更是受了族里七十二道雷火鞭,打得体无完肤,却硬是不改口呢,这件事当年闹得几乎是满城皆知。”   “顾家竟如此反对?”杜子衡说。   “一般来说,是不该反对的。”道人说,“顾苏两家共持神剑,共治城池,为了巩固关系,历来有联姻的传统,是以无论是对于历任结成道侣的剑主,还是自家心意相许的小辈,基本都是乐见其成的,但偏偏顾今朝顾城主,喜欢的是个男人,像我们这样的散修,是不在乎什么血缘延续的,诸位想来也是吧?”   郭朝阳杜子衡纷纷点头,他们承天剑宗中,虽然也有成家生子者,但大半都是一心清修,无心情爱,像他们的两位师尊,就是一直单身呢。   道人又道:“可是顾苏两家却是需要靠血缘来传承神剑的,是以对子嗣一事非常看重,历任两家联姻者,皆是一男一女,而顾城主,若他是天资普通的偏远旁系也就罢了,族里即便不会多赞同但也不会太反对,但他偏偏是顾家嫡系中最为优秀的天之骄子,也是公认地最可能成为下一任剑主的人,这样一名才俊,竟恋慕上一名同性男子,不肯为家族延续子嗣,诞育血脉优秀的后代,顾家如何能忍得?”   “族中用尽方法,都没能让顾城主改口放弃,他们甚至退了一步,让顾城主跟一名选定的女子成婚诞育子嗣,至于他跟苏城主的事,族里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顾城主不肯退让,执意只跟苏城主在一起,他不退,顾家自然也不肯退,虽没能让其改口,却也用各种手段阻止两人见面。”   “然后呢然后呢?”郭朝阳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就一直僵持着,拖了几年后,终于拖到了神剑重新择主的时刻。”道人说,“择主仪式时,日曜剑先做出了选择,跟众人想的一样,它选择了顾今朝顾城主,而月影剑,却没选择当年苏家名望最盛,天资跟顾今朝一样优秀,被众人寄予厚望的苏卓羽,而是径直飞到了甚至未在择主仪式现场的苏寒云苏城主面前。”   “所以才说月影剑可能是受到顾城主影响而选择了苏城主。”杜子衡听到这里,终于面露恍然。   “那他们两个都被神剑选中,这下终于能在一起了吧?”郭朝阳俨然已经忘了一开始的目的,只把其当成一个历经波折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听。   商砚书却似猜到什么,饶有兴味地说:“这位苏卓羽,想来就是被苏城主亲手杀死的堂弟了?”   “道友猜得不错,正是这位苏卓羽。”道人说,“两位城主皆被神剑选中后,族中渐渐压不住他们,而到两位城主完全掌权后,二人感情之事,自然也是无人再敢置喙了,两位城中于七十年前,正式结为道侣,其后共治玄武城,征讨魔道,击杀劫火太岁,伟绩无数,只是如此风光无限,感情美满,却也容易遭人嫉妒,最为嫉妒他们的,自然就是本该成为月影剑主的苏卓羽了。”   “也谈不上本该吧?”杜子衡插话说,“依前辈方才所言,神剑择主本就不是全然看修为天赋,月影剑因为顾城主才选择苏城主也不过是猜测,也许是月影剑原本就想选择苏城主呢?”   毕竟苏寒云其实也很优秀,或许天资不如旁人,但他与顾今朝主政时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已经说明了他的能力。   “是这个道理,但是你若置身于苏卓羽那个位置,又哪能轻易看开呢?”道人说,“说是一朝跌落云端也不为过,择主仪式前,他是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任剑主,荣耀权利都唾手可得,但仪式后,他就是无人问津的落败者,家族以前倾斜向他的目光和资源,统统都转投到本来名不经传的苏城主身上。”   “而且,这苏卓羽跟苏城主其实还有一段过往,苏城主出自苏家远支旁系,甚至不在城主府中居住,本来是没机会在年少时便结识顾城主的,但是他父母在外游历时,意外遭遇魔修而双双亡故,彼时苏城主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是苏卓羽的父母看他可怜,将他接到府中照顾着的,也由此,苏城主才会结识顾城主,顾城主也才会情根深种,有了后面那一串事情。”道人说,“道理我们这些外人看得明白,但在苏卓羽看来,分明是他家有恩于苏城主,苏城主却恩将仇报,抢了他的机缘和未来,这叫他如何不恨呢?”   “他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吗?”郭朝阳一副担心神情,俨然对这个爱情故事入戏很深。   “自然是不少的,这几十年间,大大小小,明里暗里,他针对苏城主使过不止一次绊子,也挑衅动手过数次,苏城主基本都忍了,但是在十年前,苏卓羽又一次出手暗害,这回他甚至想取苏城主性命,却反被苏城主所杀。”道人说,“也正是因为那一次,苏城主负伤在身,至今不理政务。”   几人纷纷恍然,明白了顾风先前不便言说的事便是指此事。   “那这样说来,苏城主亲手杀了自己堂弟,那也是事出有因,苏卓羽动手挑衅在先,为何说是苏城主德行不端呢?”杜子衡道。   “对啊,明明是苏卓羽想杀苏城主在先,只是他没成功嘛,这不过是咎由自取,怎么就是德行不端了?”郭朝阳也道。   “二位小友非是玄武城中人,不了解城中对血缘族系的看重,同姓家族间向来守望相助,即便有错,也该请家中长老以家法公开定夺,哪能这样私下内斗处刑呢?而且依各大世族的规矩,子弟间血脉同源,无论犯下怎样的过错,也几乎是不会对同族处以死刑的,苏城主此举,虽有道理,但在城中绝大多数人看来,却也太过狠绝无情了。”道人叹道,“而且苏城主在理政时本就行事冷酷严厉,不像顾城主般温和,愿意听人劝解,因此树敌不少,百姓间口碑也一向不佳,加上杀死苏卓羽这事,自然就越来越差了,不过顾城主下了严令,诋毁苏城主者,将被下狱问罪,因此平常没什么人敢谈论此事,只是如今地动频频,恐慌急乱之下,方才脱口而出。”   “但是将地动一事怪罪于苏城主身上,未免太没道理。”郭朝阳不平道。   “是没道理,甚至那祭祀仪式也没什么道理,但百姓还是连连举办,无非求个安心,为这不明缘由的地动找个好怪罪责骂的由头罢了。”道人道。   “前辈对地动一事的缘由可有了解?”杜子衡问道。   “这……”道人为难道,“玄武城都调查不出,我如何能知?”   像是担心几人觉得这笔钱花得不值,他又连忙道:“几位可有什么想去的店铺,想买的商品?我可以为诸位带路介绍,又或者,几位可想再听听顾城主与苏城主年少时的风花雪月?”   “什么风花雪月?”郭朝阳立即竖起耳朵。   “那可就多了。”道人笑道,“几位可知这满城的海棠,便是顾城主为取悦苏城主而种?顾城主做的类似的事还不少呢,一开始苏城主是不喜欢他的,是在顾城主的不懈努力下,才终被打动,其间过程容我给几位慢慢道来……”   道人又给几人讲起了顾今朝和苏寒云的爱情过往,其中不乏些幼稚又甜蜜,甚至还让人有些脸红的举动,郭朝阳和杜子衡听得都是聚精会神,时不时还跟着惊叹一声,顾今朝为了追人竟然能想出这么天才又浪漫的主意,他们差点都要心动了呢!   商砚书没有那么大的反应,却也是饶有兴味地听这段八卦,四人中,唯有路乘心不在焉,对这个爱情故事兴趣寥寥。   他状若寻常地跟着众人来到楼中,又状若寻常地点了自己想吃的八宝饭和黄米汤圆,方才道人讲故事时,他就安静地吃东西,全程没有插话,不是真的不敢兴趣,只是他的心思暂时不在此处。   路乘在想那道声音,第一次也就罢了,短暂地出现像是错觉,他很快就抛之脑后了,但这是第二次,同样是在地动前,实在很难不让人将其与地动的异状联系到一起。   可是联系到一起又有什么用?这到底代表了什么?路乘完全想不通,事实证明一样东西许久不用后就会变得不太好用,就像他很少开动的脑子在此刻需要开动的时候也没有开动成功一样。   依照习惯,路乘都是万事不管,只听他哥的,但他又不能把这件事拿去问商砚书,毕竟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只有他能听到这道声音。   自己想不通,还有一个办法是干脆扔着不管,当没听到,路乘倒是很想这么做,他本来对地动也不怎么关心,事实上他对整个人世都不怎么关心,百年前他哥哥要来人间渡世化劫时,他是不赞同,甚至百般阻止的,他只想让哥哥待在涿光山,跟他在一起。   同为麒麟,路麟有圣兽该有的对众生的悲悯与同情,路乘却没有这些,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一只天生自私的小麒麟,但是真正来到人世后,他又发现不对,他只是对“众生”“人世”这样空泛的概念没有感觉,因为这些对于从未离开涿光山的他而言都是陌生又遥远的,可在亲眼见证真实切骨的苦难时,例如平安县扶着灵枢的老妇,地动中丧子的妇人,他却会被触动。   其实跟郭朝阳杜子衡一样,这件事后,路乘就对地动有些在意,只是之前他觉得自己除了吃什么也不会,在意也没用,于是依然吃喝玩乐,但是现在他发现他好像掌握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线索,可他一不能向人求助,二无法靠自己理出头绪,便变得烦恼非常,饭都少吃了两口。   烦恼中,路乘不经意抬头望了一眼,便见到前方临窗的茶桌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青衣男子,男子支着下颌,看着街上庸碌的行人,鸦羽似垂落的眼睫笼罩着一层淡而哀伤的雾霭,他静静坐在那里,独自一人,明明身处繁华的闹市,却又好像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像是尊误入尘世的低眉敛目的清寂神像。   似是注意到路乘在看他,他抬起头,对着路乘笑了笑。   又是他。路乘愣了愣,这个人就是上次他在地动现场看见的那名青衣人,上次对方出现的就很突兀,这一次同样,他完全没注意那张空桌旁什么时候坐了人。   当然,也可能是路乘分心没注意之故,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即便男人已经发现他了,他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往对方望。   恰好,店里的伙计端着一壶新沏的茶水上来,走路时走得急了些,有几滴茶水飞溅出来,正飞向青衣男人的方向。   不至于烫伤,但衣服上多少要沾上点水渍了。路乘本来这样以为,但他紧跟着发现,那几滴水珠直接穿过男人的身体,水珠在日光照射下折射出虚幻的光斑,而被穿体而过的刹那,男人的身体也跟着变得透明又虚幻,便如一道海市蜃楼般的虚假幻影。   路乘睁大眼睛,一副见鬼的不敢置信状。   男人迎着他的视线,笑得依然平和又从容,他突然站起身,离开茶楼,可在来到楼梯处时,他却又停了一下,同时回望路乘一眼,像是在示意他跟过来。   路乘坐着没动,他紧急头脑风暴了一会儿,晃晃商砚书的袖子,说:“师父师父,我想吃山楂糕,你陪我下去买吧。”   不知道男人的身份和目的,谨慎起见,路乘想让商砚书陪他一起去。   但是商砚书正听八卦听得兴起,甚至都没注意路乘的表情异状,此刻自然也是懒得陪对方去的,他从袖子里掏了点银钱给路乘,打发道:“为师有事,你自己去买吧。”   “后来呢后来呢?顾城主在元宵节用花灯纸船表露心迹之后呢?”郭朝阳催促着,完全没管路乘在说什么。   “自然是没成功的,那时候苏城主只以为顾城主是将他当做知己好友,哪里能想到会是这般的情谊?骤然得知,肯定是接受不能的。”道人慢悠悠讲述,“这事之后,据说两人还疏远了一阵……”   路乘看看手里的碎银,又看看这几人听八卦听得仿佛天塌了都不走的入迷神情,默不吭声了一会儿,撇着耳朵,转身走了。 第028章 地下法阵   青衣男人很明显是想要让路乘跟着他的, 路乘磨蹭了一会儿才下楼,而他下来时,男人并未走远, 正站在在茶楼大门处, 等见到他了,方才笑了笑, 再次往前行进。   路乘虽然跟着下来了,但他不太想表现得完全被对方牵着走,于是走走停停,时而在街边摊位逗留, 还排队去买了本来只是作为借口的山楂糕, 一边排队一边偷瞥前方的青衣男人,一副“我只是来买山楂糕的才不是专门跟着你”的做作神情。   对此,男人很耐心, 既不催促,也未见任何不耐, 只温和又安静地,在路乘前方等待, 还做出一副闲逛神色,仿佛在配合路乘,假装自己也没有在等他, 只是在街上随便逛逛一样。   两人明明是同路, 却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互相装作没有在等或跟着对方, 不说话, 也不交流。   路乘其实是想说话的,他有一肚子问题, 例如男人到底是什么?鬼魂吗?但是鬼魂凡人看不见,修士却是能看见的,青衣男子却是显然只有路乘能看见,就像那道只有路乘能听到的声音。   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又跟地动有何关联?难不成男人就是这频繁地动的幕后元凶?不过路乘没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什么恶意或是可怕的气息,不像是坏人的样子。   他想直接开口询问,但是这是人来人往的闹市大街,他对男人说话的话,在旁人看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太惹眼,也太奇怪了,所以方才在茶楼中他也什么都没说。   不过,又走上一段路后,男人拐进了一处小巷,正好巷中没人,路乘终于逮到机会,站在巷口,对着男人的背影开口问道:“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儿?”   男人停下来,回看着他,却不答话。   “之前那两次是你在跟我说话吗?”路乘警觉又怀疑地打量对方,“为什么说‘好痛’?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这道声音?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你?”   男人仍是不答,他看着路乘,目露哀色,便如深海中孤寂的鲸鱼,发出无人能懂的哀鸣。   路乘被这眸中淡而深重的哀伤一触,愣了愣,未等他再说什么,男人已经自顾自转过身,径直离开了。   “等等!”路乘下意识叫道。   男人却不再停下等他,路乘想了想,快步追上前去,这回他没有再刻意假装保持什么距离,他追到男人身旁,问说:“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男人自然仍是没有回答的,路乘却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这个奇怪的人应该是个哑巴。   不过哑巴的话……难不成之前那句“好痛”不是他说的?那还能是谁?路乘闹不清楚,就像他也闹不清楚对方到底是要带他去哪儿。   又走了一段路后,男人带着他越走越偏,渐渐来到一处废弃的河道旁。   河道虽早已弃置不用,但底部仍有一层浅浅的绿水,岸边长满青苔芦苇一类的植物,层层叠叠地长在一起,湿滑且看不清路,男人走起来却如履平地。   他本身就没有实体,不过虚幻的幻影,这难走的路况对他自然是无碍的,路乘没有直接跟着下去,而是趴在岸边栏杆处,探头往下看着男人一步步走到河堤下方,一处被茂密杂草挡住,难以被人注意到的裂缝处。   那裂缝像是因近日某次的地动所致,痕迹很新,宽度恰好够一人侧身进入,男人站在那里,抬头看向岸上的路乘,似乎这里就是他想带路乘来的终点。   路乘犹豫着没动,而男人在看了他一眼后,便已经自顾自走入那裂缝中,眼看着男人的身影要在眼前消失,路乘下意识地踏前一步,想要跟上,但在看到那幽深不见底,不知到底通向何处的裂缝时,却是又停住了。   直觉上,他觉得男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但是路乘又总是难以放下戒心,刚来人世时他傻傻地谁都信,遭遇过几次拐卖和绑架后,他就学会了长个心眼,毕竟他是一只那么可爱的小马,那么多坏人都想套他,必须要提高警惕。   此刻路乘在岸上仔细想了想,终究没跟着下去,他选择折返,径直回到云客来。   他离开前,这几个人在津津有味地听八卦,他回来后,这几个人仍然在津津有味地听八卦,甚至没人问他买个山楂糕怎么去了这么久。   “两人感情一事被各自家族得知后,顾城主受到族里的严厉斥责,责令其立即断绝此念,否则就要以家法论处,苏城主那边自然也没多好过,但是双方都硬扛着不松口,直到顾家长辈在气恼之下,真的请出了家法,让顾城主受了那七十二道雷火鞭,顾家行刑的那日,还特意让苏城主站在暗处旁观,而在那一日后,苏城主便转了口风,与顾城主撇清关系不说,还主动当着顾城主的面说自己对他从来没有感情,不过是想借助他的声望与权势谋利。”   “假的!”郭朝阳立刻说,他听故事入迷到俨然成了两位城主爱情的坚定拥簇,此刻想也不想地说,“一定是苏城主不忍顾城主继续为他受苦,才撒的谎话!”   “不错,一定是如此。”杜子衡附和点头,症状看起来没比郭朝阳轻多少。   商砚书没他们那么入戏,但那副兴致勃勃的神情,显然也对故事的后续很感兴趣,他正想静听后续时,突然有一道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衣袖同时被人扯动。   “师父师父,我还想去买桂花糕,你陪我去吧。”路乘思来想去,他不敢一个人深入那道幽深缝隙,但是放着不管心里又总惦记着,便想回来叫商砚书陪他一起去看看。   但商砚书此刻哪有闲心陪他买什么桂花糕?仍是像先前一样掏出银钱,打发小狗一样地打发路乘:“你自己去,乖,听话。”   说着,他还扶着路乘的肩膀,帮其转过身体,往前推了几步,自己则又转回茶桌边,兴致盎然地听灰衣道人继续讲述。   “顾城主何其了解苏城主?自然在苏城主这么说的当场就出声反驳,将二人过往一桩桩一件件拿出来质问,直把苏城主质问得哑口无言,可苏城主还是执意跟顾城主断绝关系,再不来往,无论顾城主如何挽留,他都决绝如初,甚至为了甩开顾城主,还亲手割下了一片袖袍呢,这割袍是断义之意,也是断念之意,苏城主之心当真是如冰山铁石一般,冰寒坚固,做了决定便再不回头,据说那日下着大雨,顾城主握着那片仅有的袖袍残布,跪坐在雨中,久久不言。”   路乘被推着走了几步,却没像上回一样自己离开,而是转回头,看着正听得兴起连目光都没往他这边转一下的商砚书,耳朵越垮越低,他突然唤道:“道友。”   “不许和离!”犹如应激一般,商砚书想也不想地跟了这句,等话说完,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正对上路乘幽幽看向他的眼神。   商砚书:“……”   另外几人也看过来,郭朝阳说:“什么和离?”   “好好好,去去去。”商砚书又一次被路乘用这招打败了,他站起身,敷衍着回道,“没什么,我带爱徒去买点桂花糕,几位继续便是。”   说着,他便被路乘拉拽着,满脸不情愿地离开了茶楼。   虽说商砚书对那段八卦也没有多么着迷,但听八卦怎么也比下来陪路乘买桂花糕有趣多的,此刻即便跟着下来了,态度也颇为敷衍,只想早买完早完事,走了没一会儿,他便道:“那边有个卖桂花糕的摊子。”   他以为是路乘没看见,还特意指出来了,路乘却看也不看,仍一门心思拉着他往前走说:“那家不好吃。”   “那爱徒觉得哪家好吃?”商砚书拖长的语调带上些许百无聊赖的不耐烦。   “不知道,找一找就知道了。”路乘说是找一找,但沿路并没有任何停留张望的寻找举动,反倒埋头走路,仿佛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他带着商砚书越走越偏,离可能卖桂花糕的闹市街区越来越远。   商砚书的无聊和不耐烦渐渐消失了,他意识到了什么,眼底浮现出些许兴味。   终于,路乘带着他来到一处废弃的偏僻河道旁,还翻过护栏,要带着他下去。   “爱徒要来这里买桂花糕?”商砚书笑吟吟的,明知故问。   路乘一只脚刚刚踩上护栏,动作便顿了一下,支吾说:“这、这里是捷径,可以直接穿过去。”   “哦——”商砚书装着信了,他手一伸,揽着路乘的腰,以一个潇洒又利落的姿势将其带过了护栏,又任由路乘牵着自己,踩着湿滑的河堤,来到一处被茂密杂草掩盖着的缝隙处。   “哇,这里竟然有个裂缝诶!”路乘以一副夸张又做作的语气说,“师父,我们进去看看吧?”   “好啊。”商砚书弯着唇,很配合地应道。   两人一前一后地侧身进入缝隙,缝隙倾斜向下,初时通道很狭窄逼仄,路乘还好,商砚书却需要时不时低下头,渐渐的,他们似乎已经来到了什么幽深的地下,四周透不见一点光亮,路乘把金鳞拿出来,变成匕首大小,用其上的灵光照路。   商砚书虽然对法宝并不如何爱惜,但看到路乘这种用法,也是不由抽了抽嘴角,他示意路乘把金鳞收起来,自己手指轻抬,召出一枚明亮的小火球,火球悬浮在两人身侧,跟着两人行进而行进,虽不至于照彻这幽暗甬道,却也足够照清两人所经路途。   又走了一段后,甬道渐渐宽敞起来,不再那样逼仄,二人前方隐隐现出一处宽阔广大的空间,不似人工挖掘,像是某种天然存在的地下溶洞,而他们走来的那条地动所致的裂缝,恰好连通到了这地下的溶洞处。   一路走来,路乘虽没吭声,却一直在暗暗寻找青衣男人的踪迹,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对方以为他是不愿跟来了,便没再等他,而且他又是虚幻的灵体,走过的地方也不会有任何足迹残留,路乘已然完全失去了对方的行踪,不过这甬道一直都只有狭长的一条,并没有岔路,倒也不会走错。   对方到底引他来这儿干嘛呢?路乘觉得也许一路走下去就能知道答案了,但是在真正走出狭长的甬道后,他突然发现,这处地下溶洞并没有他和商砚书一开始想象的大,往前走不过几步,便是一面数丈高的高大石壁,俨然已是一条死路。   怎么会是死路呢?路乘费解又莫名,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或者青衣男人根本就是在逗他玩,商砚书却对着石壁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状,他伸手在石壁上摸索轻按了几下,犹如找到了什么关窍,唇角弯起。   他找到隐藏的符文连接处,屈指一叩,霎时间,原本空无的石壁上就出现了一重血红色的禁制阵法,不同于仙门修士常用的金色符阵,这血光看着阴晦且不详,若是郭朝阳和杜子衡在此,便会一下认出,这是魔修使用的阵法。   魔道术法与仙门术法有诸多不同,而且相较于仙门的规制正统,魔道的法术往往非常奇诡难测,是以一般仙门修士都是不会破解的,用武力强拆可以,但是想在不破坏禁制,不惊动布阵之人的情况下将其解开,却是几乎不可能。   但商砚书却驾轻就熟,仿佛对魔道惯用的这些术法非常了解,在血色阵法上找到几个关键的符文,拨动几下,便将其打开,拦路的石壁同时消失,俨然只是禁制所成的防止外人进入的幻象。   郭朝阳和杜子衡若见着这一幕,少不得得惊奇商砚书为何会如此精通魔道法术了,这已然超过了一般修士见识广博的范畴,但路乘不会,他一来不知道什么是魔道法术,二来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觉得不愧是他哥,他哥会什么都不奇怪。   他此刻也完全没有怀疑,跟着商砚书穿过石壁幻象,来到溶洞正中,一处缓缓运转,跟方才那禁制一样,闪烁着血红色不详光芒的法阵处。 第029章 魔修踪迹   “师父, 这是什么?”路乘问商砚书。   “爱徒不知道?”商砚书似笑非笑。   显而易见,买什么桂花糕都是借口,路乘就是要带着他来这里, 结果他跟着过来了, 也见到了路乘要他看的东西,路乘自己反倒是一副惊讶不解状。   不过路乘也不像是在撒谎, 他这傻徒儿撒谎时就差把“我在撒谎”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也就那两个同样傻的傻小子看不出来。   也许是路乘感知到了什么异样,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所以才会如此, 至于为什么独独路乘能感知到, 与路乘几乎一直在一起的自己却毫无所觉?商砚书没有深究,毕竟说自己绝不是什么小麒麟的小麒麟总该有些除吃草以外的特长的。   在路乘摇着头说完“不知道”后,商砚书便解释道:“是一种大型阵法的辅阵之一。”   一般的阵法独立成阵, 但某些特别大型的阵法,却需要多重小的阵法嵌合辅助, 以此来达到单一阵法难以达成的威力,而这些提供辅阵的小阵法便被称之为辅阵。   “什么大型阵法?做什么用的?”路乘又问。   “你猜。”商砚书微笑道。   辅阵只是为主阵提供辅助, 相当于整个大阵的微末一角,路乘问的问题无异于让商砚书从皮毛上的一枚斑点推断出某个动物的物种和形状,过于离谱和强人所难了。   但路乘完全没有读懂商砚书笑容中的真意, 只觉得是哥哥在考验自己, 于是认真地猜了起来:“鬼鬼祟祟地建在地下,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会不会就是引发地动的元凶?”   “十有八九。”商砚书无法通过这辅阵一角从阵法原理上推断出整座大阵的全貌和用途, 但是换个方向推测,以近日城中频发的异状和这神秘藏于地下以禁制掩盖的魔修阵法来分析的话, 答案几乎是昭然若揭。   魔修都是群什么样邪恶不择手段的家伙,商砚书可再清楚不过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路乘说着还突然想起了什么,往四周环顾了一圈,变得有些紧张,“师父师父,你说布阵的坏人会不会就在附近?他会不会突然回来?”   可能性不大,一来商砚书的神识并未感觉到附近有人,二来这不过大阵的一角,并非重要的主阵,在禁制未被触动感觉到异状的情况下,令人定期巡视便是,不必时时守着。   再者,就算真的有魔修过来,商砚书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爱徒怕了?”商砚书看着路乘抓紧自己袖子,往自己怀中靠的动作,问得颇为玩味。   一群普通的魔修路乘害怕,他倒是不怕自己,还动不动用和离来跟自己甩无赖,简直不知该说他是胆大包天还是胆大包天好。   “没有!”路乘之前是有一点点害怕的,但他抓紧商砚书的手后就不怕了,信赖道,“有师父在,什么坏人都不用怕!”   “倒也不算错。”商砚书赞同道。   有自己这个最大的坏人在,其他普通的坏人确实没什么怕的必要。   “爱徒啊,为师有时候真是有点迫不及待呢。”商砚书捏捏路乘的脸,由衷感叹了一声。   “迫不及待什么?”路乘眨眨眼,不解问道。   当然是迫不及待露出真面目,让你看清你拜的师父到底是什么人了。商砚书养着路乘只是为了要跟他玩一个师徒养成游戏,这一点从开始到现在,路乘的真身揭露与否,都从未曾改变过。   只可惜,时机还未到。因此商砚书此刻也只是遗憾地笑笑说:“没什么。”   “爱徒现在想如何做?”他另起话题道。   路乘想了想说:“既然这阵法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师父可以把它破坏掉吗?”   “可以,但这只是一处辅阵,破坏后也无法影响主阵,且会打草惊蛇。”商砚书说。   “那可以从这个辅阵找到主阵,再把主阵破坏掉,坏人也一网打尽吗?”路乘又说。   “也可以。”商砚书笑说,“爱徒想让为师这么做吗?”   他确实是可以出手帮忙的,但就像平安县一样,他的出手可未必是路乘想要的那种出手,依照惯例,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几乎一定会把事情搞得更大。   但路乘认真考虑一番后,却说:“算了,还是交给玄武城好了。”   这辅阵就藏得那么深,想来主阵只会更深,而且坏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抓要抓多久,路乘不觉得他哥会敌不过对方,他只是觉得整个流程算下来好麻烦,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地动一事当然要解决,但为什么一定要他和他哥出手呢?玄武城的那什么正副城主,不是说也很厉害的吗?之前他们没线索,现在他和他哥都把线索找出来了,他们总该可以靠自己解决了。   再者说,玄武城不是本身也不想让外人插手介入的吗?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合情合理。   商砚书眉梢轻挑,有些意外,但还是顺从地说:“听爱徒的。”   于是两人原路返回,从狭窄的甬道缝隙重新回到陆上,在街上走了一阵,离茶楼还有一段距离,就碰到了出来找他们的郭朝阳杜子衡二人。   “你们上哪儿去了?这么久不回来,我们还以为你们遇上什么事了。”郭朝阳语气责怪,带着浓浓的八卦没听完的可惜。   因为担心这两人,他和杜子衡可是忍痛把未听完的八卦暂停,跟那道人道别后,便出来寻人了。   “确实遇上了一些事。”商砚书笑道。   “哼,我和我师父在干正事,哪像你们,就知道听八卦。”路乘抱起胳膊,虽然商砚书之前也是听八卦小组里的一员,是他用上闹和离的大招才成功让商砚书放弃八卦跟着自己离开,但这不妨碍路乘戴着八百丈厚的滤镜继续开吹。   “什么正事?”郭朝阳满脸怀疑,他觉得路乘的正事保不准是去为整条街的桂花糕做了个测评排名。   “我们找到地动的原因了!”路乘骄傲昂头。   郭朝阳:“什么?!”   杜子衡:“当真?!”   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惊愕和不敢置信,路乘愈加骄傲,不过他好歹还记得未免打草惊蛇,这件事暂时不能声张,需要隐秘行动,于是带着他们到了僻静处,才开始讲述他和商砚书在地下的发现。   至于是怎么发现的,用的自然还是先前的借口,他在和商砚书去买桂花糕的途中,“碰巧”地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废旧河堤,“碰巧”地发现了河堤下的一道裂缝,“碰巧”地决定下去看看,总之都是巧合!他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青衣男子,也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他一点都不可疑,就是这样没错!   对于路乘说的这些,郭朝阳杜子衡两人姑且还没怀疑,虽然巧合很多,但大体还算合理,不过听到商砚书随随便便就把类似魔修法术的禁制给解开了后,两人却是忍不住说:“商前辈竟然通晓魔道法术?”   这可不是巧合能解释得通的,就说他们两个的师尊,都未必对魔道法术这样了解。   “我师父就是这么厉害!”路乘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依然自信昂头。   商砚书则笑笑说:“说来也是碰巧,我以前遭遇过一名魔修,他所使的便是类似的法术,我击败他后从他手中得到一本相关的典籍,所以稍微懂一些,不过也只是略通皮毛,若非那辅阵处的禁制并不强,我可能也无法破解了。”   也是巧合?两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细细想想,好像也不是说不通,辅阵本来就不如主阵重要,而且地点又是在常人难以到达的地下,附近的禁制不强,也是说得通的。   两人暂时把怀疑按下,郭朝阳说:“所以这一切都是魔修捣鬼?”   杜子衡思考说:“玄武城这片地质确实多溶洞暗河,魔修如果是躲在地下行事的话,难怪一直无人发现。”   “那我们现在要如何做?要回报师门吗?”郭朝阳说。   “自然是要的,魔修胆敢在此地行事,布局又如此周密,恐怕所图甚大,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告知玄武城。”杜子衡说。   他完全没有去路乘所说的那处溶洞探险查看的想法,路乘他们没碰见魔修是运气好,他和郭朝阳不过筑基,贸然前去,非但做不了什么,还容易打草惊蛇,让己身身陷险境。   眼下魔修既然尚未察觉到自己的形迹败露,自然是赶紧让玄武城派人设伏围捕,顺藤摸瓜地将其一网打尽,方才最为稳妥。   这想法跟路乘不谋而合,几人简单交流完后,便立即出发前往城主府,虽说之前已经拜见过两位城主,但这样的大人物依然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是以他们准备先去找苏穆,让苏穆帮忙传话,将此事上报。   这回没有顾风领路,但几人之前已经来过两次,堪称熟门熟路,到侧门与守卫通报一声有事要见苏穆后,便被领着进入上回来过的苏穆办公所在的小院。   小院中依然忙乱嘈杂,公文摆了一屋,苏穆却未像先前一样跟同僚在其中处理,几人过来时,他刚从小院另一头的一间似乎无人的安静房间出来,见面便道:“几位有事找我?”   “对,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是关于地动的线索。”郭朝阳正要开口,苏穆却道:“进屋再说罢。”   他带着几人进入身后那间安静空屋,但几人进去后方才发现,房中并非无人,有一名墨蓝衣袍,上绣银月星辰纹饰的俊美男子正坐在屋中,赫然是上回见过的苏寒云。   这是苏穆办公用的小院,苏寒云不是久不理政事了吗,为何会在此处?而且手边似乎还放着两卷刚刚翻阅完的文书?几人还在愕然之中,便见到坐上的男人冷冷一抬眸,也许是心情不佳,也许是天生气质使然,话一出口,便似寒霜刺骨:“几位还在查地动一事?”   郭朝阳和杜子衡当即心中一凛,既是因为苏寒云这副冷若冰霜的态度,也是因为这言语中的问责之意。   虽然不久前两人还为了八卦故事中两位城主的爱情嗑生嗑死,但这种故事一来不知道有多少夸张虚构成分,二来即便全部是真的,也是旁观着听听就好,无论是苏寒云还是顾今朝,两人之间的温情柔软都是只对于彼此,对于旁人,他们只是实力强大的化神期尊者,地位尊荣的北方第一大势力之主,且这位苏城主还一向不好说话。   “未曾,这件事是路乘道友和商前辈在游逛时无意中发现的。”两人赶紧解释。   苏寒云看向路乘和商砚书,他的视线在商砚书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路乘被看得下意识往商砚书旁边缩了缩,一时没答话。   商砚书则神态自若,代路乘讲述了一番经过。   虽然整件事都是路乘主导着带他过去,但因为叙述的视角转变,且商砚书叙述时并未特意提及路乘的可疑,就变得好像是他带着路乘闲逛,结果无意找到了魔修藏于地下的法阵一样。   自然的,苏寒云的注意力也就不会放到修为只有筑基的路乘身上,只看着商砚书,语气不辨道:“阁下倒是颇为精通魔道术法。”   “凑巧了解一些。”商砚书把先前的说辞搬过来,笑得自若且坦然,仿佛他说的就是事实。   他同时做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担忧状:“我和爱徒虽未触动禁制,但难保未曾留下什么痕迹,不知道那群魔修什么时候会前去巡查,苏城主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苏寒云又看他一会儿,才道:“苏穆。”   苏穆来至身侧,苏寒云用某种传音入秘的法术交代了几句,苏穆随即应声离开。   苏寒云也跟着站起身,道:“几位所言之事,我会仔细查证,但未免打草惊蛇,还请几位暂时不要将此事再告知旁人。”   在他走至身侧时,商砚书突然说:“顾城主也不可以吗?”   苏寒云侧过眸子,对上一双似单纯疑惑,也似别有深意的笑眼。   “任何人。”他语气冰冷,似强调,也似警告。 第030章 暗巷伏击   折腾了这一天, 几人从城主府出来后,已至傍晚。   回去的路上,杜子衡忧心忡忡:“也不知魔修在地下布设这阵法, 到底是为了什么。”   虽说已经告知了玄武城, 且还意料之外地直接见到了苏寒云,想来苏寒云会亲自过问, 但魔修却也不容轻视,对方敢在玄武城行事,且行动如此周密至今未被发现,就说明绝不是普通的魔修, 想来这回的幕后主使, 起码也是魔域狱主级别的。   郭朝阳也想到了这点,同样忧心道:“只希望幕后之人不是……”   他话音又一次顿住。   “不是什么?”路乘好奇问道。   “没、没什么。”郭朝阳眼神游移着,试图把话题糊弄过去。   “咳。”杜子衡也是干咳一声, 移开视线,不跟路乘对视。   路乘狐疑地看着两人, 之前有一次也是,他总感觉这两人在有意回避某件事。   他不知道郭朝阳杜子衡到底在回避什么, 商砚书倒是一清二楚,要说魔域有能力在玄武城搞事的人,除却三位狱主, 也就现在那位魔尊了。   破天魔尊……商砚书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号, 唇角不自觉玩味弯起,他倒是还没见过这位后辈呢, 也不知这回在玄武城能否得见, 希望对方有趣些,不然作为总被并列提起的前辈, 他可是会感到丢脸,乃至忍不住清理门户的。   虽然商砚书这个清理门户的定义跟旁人不太一样,但姑且就这么用吧,就像路乘也总跟他说和离一样,意思到了就行。   “子衡,你说我们能不能给师门传信?这个应该不影响吧?”郭朝阳转移话题,同时也是真的在询问。   按理说,发现了魔修踪迹,他们自然是该回报师门的,但苏寒云刚刚才说了让他们暂时不要对外人提起此事。   “应该可以,我们只是传信回师门,不至于打草惊蛇。”杜子衡道。   “好,等回到客栈我就写信,你说师叔收到信了,会不会亲自过来?”郭朝阳已然开始期待起来。   他师父是一派之长,不好随便离开,师叔裴九徵却没有限制,且先前也说了若有必要会亲自来此,玄武城出现魔修的踪迹,显然算是必要的事情了。   杜子衡想了想说:“不一定。”   虽然魔修出现后,这件事就不再是不明原因的地动那么简单,仙门与魔道一向势不两立,且他们承天剑宗对魔道还尤为痛恨,这些年四大势力中,就属他们承天剑宗对追剿魔道最为积极,若有魔修在魔域外活动的消息,不惜千里也会派人前往,而玄武城一事非同小可,他师尊亲自过来处理倒也合情合理,但是另一方面,玄武城之前明确说过不想外人插手城中事务,即便眼下魔修出现,他们的态度却也暂时没有变化,顾及两派关系,他师尊未必会直接过来。   “也是啊。”郭朝阳枕着双手,可惜道。   其实他期望裴九徵能亲自来一趟,倒不单是想让他师叔出手解决玄武城一事,毕竟玄武城也有两位仙尊坐镇,他们自己应该也能解决,郭朝阳更主要的是想让路乘亲眼见见,他师叔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是真正的仙门第一,商砚书虽也不差,但元婴期和渡劫期之间差的何止一点半点。   “若我师叔来了,到时候我找机会带你去见一见。”虽然裴九徵还不确定会不会来,但郭朝阳已然在畅想路乘见到他师叔后被当场折服惊为天人从此幡然醒悟为以前胡吹的牛皮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情景。   “谁要见了?”路乘对郭朝阳这话里暗藏着的吹捧炫耀意味很不满,他耳朵一撇,拉住商砚书的手说,“我见我师父就行了,干嘛要去见你那什么师叔?”   这话里的吹捧炫耀倒是分毫不比郭朝阳少,商砚书虽不太需要,但却也很受用,笑吟吟地正要接话,却又突然抬头看向前方,双眸微眯。   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且他们为了抄近路,正好走在一个远离主要街区的偏僻小巷,夜幕笼罩下,巷道里幽暗又寂静,没有一点人声光亮,就像是话本里会蛰伏着鬼魅的场景。   “我师叔超难见的好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见他却见不到?!”郭朝阳被路乘的不领情加不识货气到了,正要好好跟路乘掰扯一番,杜子衡却突然“嘘”了一声,凝眉看向前方黑暗处。   郭朝阳愣了一下,初时还不明所以,但在安静下来后,他终于也注意到了此地过分的寂静,以及那股细微的灵力被扰乱的波动,他们好像无形中踏入了什么与外界隔绝的结界,同时,他还感觉到了一些其他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像是对方在主动显露。   一个两个三个……郭朝阳和杜子衡不动声色地将手握上剑柄,在心中悄然数着四周伏击者的数目。   在数到七个时,两人额上便已经滴下一滴冷汗,因为他们数的这七个人中,最低都是金丹期,其中更有一名元婴期的高手,而这,还仅仅是目前主动现身,让他们能够感知到的。   “师父……”路乘看到黑暗中现出的数道不怀好意的人影,往商砚书旁边靠了靠,虽也有些紧张,却没有郭朝阳杜子衡那样大的压力,因为他觉得他哥可以解决。   商砚书确实是一副悠然的轻松状,他朝那名为首的元婴期魔修轻笑道:“不知几位来此,有何要事?”   还能是什么事?没看到这杀意几乎都快凝为实质了吗?!郭朝阳杜子衡在心内一齐想道,显而易见,这伙魔修是来灭他们口的!   两人本以为对方不会答话,因为他们感觉到黑暗中数道蓄势待发的灵力波动,和利器出鞘的轻微声响,这伙魔修一副不欲多费口舌,直接动手的样子。   但那为首的元婴期魔修犹如发现了什么意外之事,突然笑了一声:“姿色倒是不错。”   他藏于黑袍下的阴鸷目光在商砚书脸上放肆打量,犹如挑拣评判一件可以随意买卖的低贱货物。   “留他活口,记着,不要伤到脸,回头带到极乐殿,献给尊主。”   其余魔修瞬间领会,黑暗中传来数道淫邪揶揄的笑声。   路乘不明白他们话中之意,郭朝阳和杜子衡却是面色齐齐一变,甚至商砚书,一直悠然轻松的笑意,在此刻也是不由僵了一僵。   对于魔修突然的伏击截杀,他未有太多讶色,但他属实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遭。   好,实在是很好。商砚书用碧霄轻敲掌心,笑容比先前更温柔了几分,对那元婴期魔修和蔼说:“你是哪一狱的?”   未等对方回答,他便又自言自语道:“一身血腥气,也只能是伏见手下的了”   仙门大致分为东南西北四方势力,魔域同样分为四狱,除却无人能够踏足的劫火地狱,空花、血河、蚀骨三狱皆由各自狱主统领,而伏见,便是血河狱狱主。   元婴魔修哼笑一声:“倒是对魔域有几分了解,不过了解这些有什么用?你不若赶紧想想尊主的喜好兴趣,若是表现得好了,兴许能让尊主好好疼爱你一番,多活上几日。”   “哦?你们这位尊主要如何疼爱我啊?”商砚书笑得愈发温柔了。   “到了极乐殿一试便知!又或者,你若是等不及,我等也可以代劳!”元婴魔修话音一落,魔修中便又发出一阵淫邪讥笑。   商砚书笑意不变,拍拍路乘拉住自己的手,示意说:“为师要离开一会儿,处理些事情。”   “好。”路乘很乖地松开手。   他看着周围那数名魔修,虽然不知道这伙人到底是哪来的,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那毫不掩饰的浓烈恶意路乘是能感觉到的,但他丝毫不慌,因为他哥哥要出手了。   哼!等着吧!   路乘抱着胳膊,下巴昂起,一副让魔修的笑声都不由慢慢停住,费解他到底为什么那么自信的自信神色。   郭朝阳杜子衡站在他旁边,被他的自信感染,心里似乎也笃定了几分,虽然他们至今没有见过商砚书真正出手,但想来路乘那么多次的自信吹捧,总该是有些道理的,商前辈应该能够解决。   在两拨人期待和狐疑的目光中,商砚书缓步上前,碧霄变幻为剑形,锋刃在夜色下闪烁着碧玉华光,人虽未至身前,那股锋锐剑气却好像已经直扑面门。   元婴魔修收起方才的轻蔑和讥笑,在这阵势下也不由认真了几分,藏于黑袍下的指甲掐破指尖,血液从破口处涌出,却并未滴落,反而如活物般蜿蜒爬动,拖长扭曲的血液便好像一条悄然吐信的血蛇,蛰伏缠绕在元婴魔修手腕。   商砚书在走至第三步后,身形突然一闪,碧玉剑芒霎时划破长夜,如急坠星辰,势如破竹,锋芒凛冽,而在商砚书出手的同时,元婴魔修也于同一刻出手,他右手放出数道血色藤蔓,如触手在空中狰狞挥舞,声势赫赫,骇人可怖。   商砚书唇边笑意却不变,持剑迎上血藤,血藤在元婴魔修控制下扭曲变换,从每一个刁钻的角度飞掠袭来,商砚书的剑势也随之变换,他单手持剑,另一手优雅地负于身后,姿态飘逸悠然,似惊鸿游龙舞,剑招华丽漂亮之极,比路乘先前使的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郭朝阳和杜子衡暗暗赞叹一声,此等华丽漂亮的剑招,即便在他们剑宗都是少有,他们看着商砚书将血藤轻松地全都斩落,心中霎时又大定几分,然而这血藤声势骇人,却不过引人注意的幌子,元婴魔修真正的杀招藏于另一处,那条细小的血蛇早已悄无声息地攀附于其中一根血藤之上,在那截看似寻常的血藤被商砚书斩落后,攀附其上的血蛇于同一刻飞扑而起——   不好!郭朝阳和杜子衡注意到变故,心下一紧,却并未太过慌乱,他们虽然没发现这处暗藏的杀招,但商前辈这般厉害,应该是早有……   两人正这样想着,就见商砚书像是这才注意到这条蛰伏的血蛇一样,面色一变,却已经来之不及,即便收剑变招,也只是护住了颈项,却未能挡住被血蛇毒牙划破手背。   他以剑气将血蛇逼退后,向后疾退几步,不过这短短数息时间,动作便已经变得有些踉跄,抬起手腕一看,血色花纹已经蔓延到了整个手背,毒素正在他经脉间飞速扩散。   “快……”他回头看向几人,似是要说一个“走”字,然而就连这一字都未能说完,霸道的毒性就已然侵蚀他的神智,身形一歪,倒于地面。   看着这一幕的路乘三人:“……”   啊?   不是,这就输了??   别说三人是一副不敢置信状,就连魔修那一边,都有点不敢置信,看刚刚那阵势,那副自信从容神色,还以为这人有多厉害,即便元婴魔修为求稳妥,确实是上来就用了强力的杀招,但这会不会输的太快了?快到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其余原本想偷袭助阵的金丹魔修甚至没来得及出手,商砚书就已经倒下了。   元婴魔修最先回过神来,不屑哼笑道:“我道有多大本事,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虽然身为仙门弟子,实在不该附和赞同魔修,但郭朝阳和杜子衡心中却也忍不住想,刚刚商前辈那套剑招虽华丽漂亮,但好像也就是华丽漂亮,就像那把碧霄剑一样,都是华而不实、中看不中用,不然何至于败的那么快?换他们两个上,说不定都能多撑一会儿。   “愣着干什么?这几个也要我亲自动手不成?”元婴魔修冷斥一声。   其余魔修纷纷回神,黑暗中数道人影一齐窜出,各色法术冷刃寒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郭朝阳杜子衡神色一凛,正要以剑阵对敌,却突然感觉到脚下一阵晃动,原本以为是魔修使的法术,但他们很快从魔修惊愕意外的神色上意识到不对。   这阵突如其来的地动从未有过的剧烈,且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震源中心似乎就在他们脚下,以三人为中心,大地现出蛛网样的裂纹,一道宽约两尺、深不知几何,似乎恰好连通了地下天然溶洞的裂缝横亘在他们与围击而来的魔修中间。   郭朝阳霎时心生一计,叫道:“子衡!”   杜子衡与他心有灵犀,也于同一刻想到了办法,冲郭朝阳一点头后,便抓住仍呆愣着没反应过来的路乘,往裂缝下一跃。   魔修见他们要跑,立刻要以法术追击,郭朝阳却祭出剑符,一道化神期剑气强横斩出,追击的魔修未曾料到他不过筑基期却有此恐怖剑气,霎时面色一变,向后疾退,甚至那名修为最高的元婴魔修,在化神期剑威下也不得不退后闪避。   而就在魔修这短暂退却的片刻功夫,郭朝阳也跟着一起跃下裂缝,待到地动停止,剑光消散后,三人早已深入地下曲折复杂的天然溶洞暗道,不见踪影。 第031章 男宠情劫   三人在地下跑了约一刻钟, 左拐右绕,跑得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了哪儿,方才暂时摆脱了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   杜子衡不敢放松警惕, 用法术做了个小型的隔音结界, 方才开口说话:“你们如何?受伤没有?”   “没有。”暂时脱离危险,郭朝阳此刻才慢慢从被魔修伏击的紧张中缓和过来,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伙魔修为什么来伏击我们?”   “想来是因为我们发现了地下的魔修法阵,想来灭我们口。”杜子衡道。   “可那有什么用?我们不是已经把这件事告诉……”郭朝阳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看着杜子衡, “你是说……?”   “我们只将此事告知了苏城主。”杜子衡神色凝重, 他们发现魔修法阵一事,只告诉了苏寒云,而且即便魔修发现了商砚书和路乘遗留的痕迹, 但也不该这么快就找上他们,虽他也不愿相信, 但一切事实却都指向对方。   “难怪他不让我们将此事告知旁人……”郭朝阳喃喃着,犹如突然明悟过来, 一拍大腿,“还有先前,也是他阻止我们剑宗介入!原来是他跟魔修早有勾结!”   “可是为什么?”他又道, “他跟顾城主可是一起诛杀的劫火太岁, 应该跟魔道势不两立才是,为何此刻会跟魔道勾结呢?”   “不论如何, 玄武城已经不可信, 必须将此事尽快回禀师门!”杜子衡道。   目前看苏寒云嫌疑最大,但玄武城中有问题的却未必只有他, 杜子衡正要跟郭朝阳商议如何给师门传信,却见路乘好似此刻才如梦初醒一般,四下张望道:“我师父呢?”   两人霎时一静,杜子衡面露不忍,安慰说:“依那魔修方才所言,商前辈应该暂无性命之忧。”   郭朝阳虽总跟路乘拌嘴,此刻却也是拍拍对方的肩膀,许诺说:“别担心,等我们联系上师门,一定帮你把商前辈救回来!”   “救回来?”路乘又是愣了愣,商砚书中毒倒下的景象在他眼前浮现,他像是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幻觉,怔怔地问说,“我师父被坏人抓走了……?”   两人沉重地点头。   “抓去哪里了?”路乘呆愣的语气带上些许急切,他似是忆起了什么,说,“极乐殿是什么地方?”   “是……”两人对视一眼,虽他们百般回避此事,但此时此刻,却也容不得再逃避了,杜子衡愧疚开口:“是魔尊萧放豢养男宠的宫殿。”   路乘:“男宠……?”   “就是……”杜子衡简直不知该如何描述。   “我来说吧。”郭朝阳虽同样耻辱,但到底不像杜子衡关系那么近,因而好开口一点,从头解释道,“现任魔尊萧放,曾是我承天剑宗门人,是我师叔座下大弟子,子衡的大师兄,五十多年前,他因对我师叔心生不轨僭越之心,而被逐出师门,从此叛投魔道,成为现今的破天魔尊,且他这些年依然不知悔改,四处搜集长相类似我师叔的美貌男子,作为豢养的男宠,供他淫乐。”   然而再类似,到底也不过是虚假的替代品,难敌他师叔万一,萧放大抵也知道如此,因而对待这些男宠格外暴虐残忍,往往在他手下活不过数日,便会被凌辱折磨至死。顾及路乘的心情,郭朝阳选择性地没有讲述这段。   然而光是郭朝阳讲的那些,就已经给路乘带来了深深的震动,他现在大概明白男宠是什么了,也明白了他哥哥被抓走后大致会遭遇什么。   其实光是如此,他还不至于过分慌乱,即便商砚书在他面前败了,还败的那样迅速,但路乘仍有一分自信和期望,觉得也许是他哥哥故意为之,有什么留藏的后手,但听到郭朝阳说的这些,他的期望却是一下破灭了。   天外镜给出的预言中,他哥哥此生最大之劫便是情劫,而被魔修抓走,成为魔尊的男宠,从此开始一段仙魔苦情狗血虐恋,不正是应了情劫的预言吗?!   安逸了太久,路乘都快把情劫一事忘了,此刻劫数突然降临,情劫男宠等字样在他脑中来回滚动,越滚越慌乱,越滚越害怕,路乘颤声说:“你、你们什么时候能去救我师父?”   “我们不行。”郭朝阳扭过头去,不忍迎着路乘的目光,“得等我们联系上师门,师叔他们赶来才行。”   今日他们能够从魔修围杀中逃脱都是因为恰巧而至的地动,否则在不能御剑快速逃离的情况下,即便有剑符在手,那些魔修只需要拖上片刻,待他们剑符用尽后,便可围而杀之,是以他们绝不能再去主动招惹对方,不然非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一起搭进去。   “那你那个师叔要多久才能来?!”路乘急切道。   “起码三四日吧……”郭朝阳这还是往快了说,事实上,他们现在连消息都还没有传出去,等他师叔收到再赶来,更是不知道在多久以后。   即便路乘不知道那极乐殿在什么地方,但想也知道,三四日的话,他哥哥恐怕早就被送走了,到时候再赶来又有什么用?他哥哥那时候说不定已经被送到魔尊的床上,成为男宠了!   郭朝阳和杜子衡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先找路回到地面上,路乘在后面跟着他们,一路默不吭声,手指却无声地越攥越紧,眉眼也越压越低,犹如慢慢下定了什么坚定无比的决心。   又走了一炷香后,三人找到一条同样被地动震裂出的通往地上的裂缝,郭朝阳和杜子衡让路乘暂时待在尚算安全的地下,他们两个则离开去用法术传信,但路乘却并未在原地乖乖等待,在两人离开后,他也来到地面,朝着另一个方向,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玄武城城郊,一处偏僻的别院中。   元婴魔修阴沉地听着属下的汇报,斥骂道:“一群废物!三个筑基期都抓不住!”   那哪是普通的筑基期,那两个剑宗小子身上可是有化神期剑符的,而且元婴魔修当时也在,不也让他们跑了嘛?这名金丹魔修心中腹诽,却不敢出声顶撞,他们魔道可不像仙道那样讲什么仁善道义,高阶魔修可以随意虐杀低阶同道,没有任何规则法条会怪罪责罚,而且作为元婴魔修的心腹下属,他们都被血咒控制着,对方想杀他们甚至不需如何动手,只需心念一动。   元婴魔修气恼了一阵,眼神一扫,扫到倚靠在房间角落昏迷不醒的商砚书,心情终于稍缓,笑道:“幸好还有此人,今夜也不算白跑。”   金丹魔修闻言请示道:“是否要送去交于狱主?”   人虽是他们抓获,但献人却不该由他们来献,他们归为血河狱主伏见手下,若是越过狱主去向魔尊献人,便是对狱主的僭越和冒犯。   “交给他做什么?”元婴魔修提及自己的上司伏见,却是颇为不屑,冷哼道,“伏见当年协同虞歌欢暗杀尊主夺权一事,真以为尊主不计较了?这些年尊主对我血河狱的冷落和打压便是因此,他早晚步了虞歌欢的后尘,我等岂能绑在他这条将沉之船上?”   他看到商砚书的脸后,心生意动,违背灭口的命令,将人带来,便是想要以此讨好魔尊萧放,待他日伏见被萧放解决后,血河狱主的位置空出来,他便可取而代之,若是机缘合适,他或许还可以借由伏见的内丹晋升化神期呢。   魔道向来如此,同僚下属,师徒好友,皆是可以随便利用背叛的,行事只为自己利益,从不讲究什么虚伪的仁义道德。   “若是被狱主发现……”金丹魔修担忧道,伏见或许是条将沉之船,但在未沉前,却仍然是血河狱主,他们的顶头上司,一狱之主处决几个手下这种小事,魔尊可不会过问。   “他不会发现的。”元婴魔修一副笃定神色,“尊主对伏见的打压人尽皆知,堂堂化神期魔修,一狱之主,在空花狱那群元婴小辈面前都得低声下气,被指派的也尽是些善后灭口的杂活,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伏见现在大概正在哪处憋火撒气,哪有功夫管我等?”   “现在只需尽早把那几个筑基期小子解决掉,找到了就地处理掉。”吩咐完后,金丹魔修离开,元婴魔修独自站在屋中,想了想,来到商砚书面前,想要为对方抽出些毒素,他自是没有那么好心的,无非是怕商砚书直接死了,萧放可没有凌虐死人的爱好。   其实他下的血咒毒素,以元婴期修士的体质来说,短时间内应该都不致命,但这家伙实在是太弱了,方才输的那样快,不免让元婴魔修升起一抹担心,担心对方死的也一样快。   可他此刻蹲下身体,却未在商砚书右手上看到中毒的血色脉纹,元婴魔修心生疑惑,暗道难不成是他记错了,当时血蛇咬的是另一只手?   元婴魔修正要翻动商砚书的身体查看,却在手将要触及对方前一刻,突然心中一紧,即便他什么征兆都没感觉到,却还是顺着心中那股毫无由来的危机预感向后疾退。   几乎在他闪身疾退的同时,一股可怖灵压蓦然压向他方才站立的位置,青石地板霎时被压得粉碎,裂纹朝外蔓延,堪堪停在疾退了数步的元婴魔修脚下,正在他庆幸逃过一劫时,却又突然听到“噼啪”一声,低头一看,竟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件地级防御法宝现出了一道裂纹,而这甚至不是什么法术攻击,而仅仅是一团随手砸下的灵力扩散的余波,若是他未曾躲开,怕是已经被砸碎了全身骨头,烂泥似的趴跪在原地。   “跑得倒快。”   一声轻笑在屋中响起,元婴魔修立即看向前方,本该中毒不醒的商砚书此刻迤迤然站起,那悠然含笑的模样,哪有半点中毒迹象?   刹那间,元婴魔修什么都明白了,他目露惊骇,哆嗦着嘴唇:“您、您是……”   如此可怖之威势,是化神期的血河狱主伏见,甚至魔尊萧放都未曾带给过他的,那么比化神期更高的,似乎只有……   他惊骇到几乎不敢将那个名字诉之于口。   “我?”商砚书笑意和蔼,温柔提醒,“我不是要献给你们尊主的男宠吗?”   霎时间,元婴魔修脸上的血色似是一下被抽空了,变得一片惨白,极致的恐惧下,他心底竟是又生出一分清明,如果对方真是那个人的话,他绝无被放过的可能,既然横竖一死,不如一搏!   他咬破舌尖,催动全身血液,血液如沸水一样翻腾,从皮肤下渗出,转瞬间化作一团狰狞可怖的血浆怪物。   这血浆怪物跟之前的血蛇一样,全身每一滴血液都带毒,且毒性更烈更强,寻常修士若是不小心触及半分,便会顷刻间腐蚀大片皮肤,这副形态可谓是元婴魔修最强的形态,他每每用出此招,对敌者必然惊骇退避。   可这一回,商砚书并未退避,化为血浆怪物的元婴魔修也未像以往一样仗着自己这全身血毒而猖狂攻击,他虚张声势地射出数道毒血箭后,本体便直奔窗边,看那仓惶的模样,竟是要跳窗而逃了。   “哪儿去?”商砚书悠然站在原地,含笑的模样似是亲切的调侃,也似是不满的责怪,“问过本尊了吗?真是不懂礼数。”   他语调依然轻柔,可在他说话的同时,一股与轻柔语调截然相反的可怖灵压蓦然朝四周席卷,空气在骤然升起的极致高温下开始扭曲,疾射至他面前的毒血箭霎时化作蒸腾的血雾,而跑至窗边的元婴魔修刚刚撞开窗棂,便发出一道惨声痛嚎,犹如被什么灼伤般,全身毒血顷刻间被灼烧掉大半,不过数息时间,跌回屋中时身上竟是已没剩几块好肉。   商砚书五指虚虚一握,那满身焦糊痕迹的人形血团便被一股巨力带着来至他身前,他见着元婴魔修这副模样,皱紧的眉头现出些许嫌恶,以及自己下手是不是有点重了的虚伪反思,挑拣了一会儿,才总算是在颅顶找到一块尚算完好的皮肤,在元婴魔修惊骇瞪大的瞳孔中,他将五指轻轻覆于其上,微微一笑,在这一刻他依然笑得温和且无害,彷佛一种温柔的安抚,但下一刻,他指尖骤然发力——   元婴魔修的霎时开始抽搐不断,他双瞳歪斜,眼白外翻,原本惊恐的神情慢慢消失了,只剩痴傻的呆板,而商砚书的神情倒是时而变化,一会儿饶有兴味,一会儿嫌弃不堪,他离开这几十年,魔域真是愈发无趣和没用了,连这种货色都能身居高位。   正在消化这庞杂记忆时,突然有脚步声接近,方才那名金丹魔修去而复返,似乎是有事要汇报,刚刚唤一声“主上”,便为推门所见的这一幕惊骇得僵立在原地。   那本该中毒不醒的男人此刻竟是醒了,正站在屋中,掌下跪着一人,而他掌下那人,虽满身斑驳灼痕,血肉模糊,金丹魔修却还是一眼认出,那分明就是他那不久前还完好无恙的上司!   “搜、搜魂术?”犹如从元婴魔修那痴傻的神情上认出了什么,金丹魔修不敢置信道,“不可能!你怎么会搜魂术?!”   这等邪恶歹毒的法术,正道怎么可能会使?!   商砚书斜他一眼,没搭理对方,就像他早感知到有人靠近此处,却也没管一样,他慢条斯理地把仅剩的几段记忆也消化完,提取到一些自己想要的有用信息,随后五指一握,这具血肉模糊、被商砚书百般嫌弃的丑陋躯体霎时被黑红的火焰吞没,血肉最先消亡,骨骼多撑了一会儿,但即便是最为坚硬的颅骨,却也在商砚书松手落地的瞬间,碎成一滩碳化的黑灰。   黑火燃烧时短暂照亮他的眉眼,依然俊美无俦,一尘不染,光是静静站在那里,就美得像是一幅画,但若是联想到他刚刚所行之事,便会觉得这幅画美艳之余,又平添了一抹邪异妖冶的艳丽,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只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那摄人心魄的美感还是因为恐惧。   只是金丹魔修无暇欣赏,他早在那黑红火焰出现时,便已被其间蕴含的可怖气息所慑,他终于回过神,不再呆傻地站在原地,用起法术,掉头就跑。   在商砚书把元婴魔修解决掉后,他已经跑出了数十丈远,几乎就要跑出小院,但这点距离,却也不过是商砚书一次抬手而已。   但在商砚书抬手将其也解决掉前,却突然有一人出现在金丹魔修逃跑的前方阴影处,黑暗中血光闪现,金丹魔修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血刃斩切成数段,可尸块散落于地上,却未流出任何血迹,仔细看去,那尸身中的血液竟似在瞬息间被吸干了一样,变得干瘪枯槁。   那动手的人影越过尸块,慢慢从阴影处走出,露出一张阴鸷的男子面孔,若是那金丹魔修死的慢一些,便会认出,此人正是他和元婴魔修的直属上司,本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血河狱主,伏见。   伏见来到商砚书身前,单膝跪地,恭敬请罪道:“这些蠢货有眼无珠,冒犯了尊主,属下未能及时发现惩处,请尊主恕罪!”   “哦?未能及时发现?”商砚书看着他,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是为了等着看看本尊实力还剩几分呢。”   他先前感知到而未管的那道气息,可不是指金丹魔修。   伏见面色霎时一变,额头渗出冷汗,头低得更低,态度也更加恭敬道:“属下绝无此意!”   商砚书懒得戳穿他,自顾自走到窗边坐下,无聊地转着碧霄说:“说说罢,萧放这回在玄武城是想做什么?”   大概是地位不够高的缘故,他用搜魂术从元婴魔修魂魄中得到的记忆,只存有一些在地下布置维护阵法的微末细节,并无整个计划的全貌。   伏见不敢起身,仍跪着说:“萧放来到玄武城,明面上是与城中某人合作,在地下布置阵法,抽取忘川河中的生气。”   “实际上呢?”商砚书看向他。   “实际上……属下只知道他似乎掌握了某种能直接到达地眼处的方法,并且在那里在做着什么实验,好像跟神兽玄武有关,具体的……属下也不知。”伏见几乎不敢抬头。   商砚书眉梢一挑,现出些许意外。   伏见硬着头皮,继续道:“萧放只让属下负责外围事项,连通地眼的核心阵法处皆由萧放所直接统领的空花狱主持。”   虽已经从元婴魔修的言语和记忆中知道,参与叛乱夺权一事后,空花狱主虞歌欢被杀,萧放接掌空花狱,伏见侥幸被放过一马,这些年却也被萧放多次打压和排挤,但商砚书实在也未想到对方身为一方狱主,竟混得如此凄惨,沦落到跟一帮普通魔修一起做些外围的安保杂事,对真正的核心机密事项竟然一无所知。   “伏见呐伏见。”商砚书摇头叹道,“你竟是没比你那没用的属下强上多少,你说,本尊留着你干嘛呢?”   他看向伏见,像是真诚的疑惑。   伏见背脊霎时被冷汗浸透,立刻表态道:“属下立即去为尊主查探!”   “罢了。”商砚书道,“先把你知道的告诉本尊。”   伏见于是开始细细讲述他们潜入玄武城行事的经过,商砚书转着碧霄,百无聊赖地听着。   在讲到今夜的变故和行动时,伏见犹如突然想起什么,请示道:“尊主,与您一起的那三人如何处理?”   负责此事的元婴魔修已经被杀,但他的属下却还听令在外搜捕追杀三人。   “你的新主子如何说?”商砚书随意道。   “萧放说……”伏见抬起头观察商砚书的神情,小心道,“都杀。”   商砚书坐于窗边,支着下颌眺望屋外月色,开口时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吩咐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那便都杀。” 第032章 光音浩瀚   郭朝阳和杜子衡未免藏身地暴露, 特意去了一个稍远些的地方释放传信法术,他们有诸多顾忌,既担心被魔修发现, 也担心被玄武城的人发现, 玄武城当然不可能全部都跟魔修有勾结,但他们眼下也实在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 便只能都躲着,一路小心观察,避开一切人声响动,走得十分缓慢。   而往另一个方向走的路乘就毫无顾忌, 甚至有点横冲直撞了, 他谁都不避,直接走到夜间依然热闹的闹市中,途中还碰到了几个巡城站岗的玄武卫, 他运气不错,这些玄武卫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正常的巡逻站岗,并没有注意路过的路乘。   凭借着绝佳的运气和一股不管不顾的莽劲, 路乘顺利来到了目的地,白天他们喝茶听八卦所在的云客来附近,云客来夜间早已歇业, 茶楼内空无一人, 但路乘依然不死心地在四周寻找了一通,无意间, 他路过一座玄武庙。   玄武庙在偌大玄武城中有大大小小许多座, 这座似乎算是规模比较大一些的,门楣建得很是气派, 路乘想到白天那场祭祀游行,想来就是这庙里办的了,虽然夜间庙里香客已经散尽,内里空空如也,但在路过时,他却也不由往庙里多看了一眼。   就是这多看的一眼,被他发现庙中并非是空无一人的,一名青衣男子独自坐在庙前的台阶上,他抬着头,似乎在观赏月色,可月色清冷,照得他的神情也是一片凄清寂寥。   路乘往前迈的脚步一下停下来,他径直拐弯,走进玄武庙中,人还未走至青衣男人身前,急切的问询声便先至:“我师父在哪儿?你知道是不是?!”   他哥哥被魔修抓走了,而之前能够发现魔修的地下阵法,都是靠着青衣男人引路,路乘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什么,但对方似乎对魔修很了解,那想来也是知道他哥哥会被抓去哪里的。   当然,也可能不知道,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男人观月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到满脸焦急的路乘身上,他看着他,不说话。   “告诉我!”路乘急得又踏前一步,他想直接伸手去抓男人的袖子,可他的手穿过对方后,方才想起,这只是一抹不知来历、不可触碰的幽魂幻影。   “告诉我……”路乘的声音带上了点哀求的哭腔。   男人仍然不说话,但又看了路乘片刻后,他突然伸手,似是想安抚地擦一擦路乘的眼角,可就像路乘无法触碰他一眼,他同样无法触碰路乘,指尖隔空轻抚两下后,他对着路乘笑了笑,虚幻的身体随即开始溃散,化为无数莹莹的光点,轻盈地拂过路乘,飘散向茫茫夜色,犹如一条在尘世流淌的银河。   路乘愣了愣,犹如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追着光点飘散的方向而去。   他跑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路乘!”郭朝阳叫道,“你上哪儿去?!”   “外面危险,不可贸然行动!”杜子衡也叫。   两人好不容易传完信回来,便发现原本该好好躲在地下等他们的路乘不见了,两人当即开始寻找,顺着痕迹一路找到这里,好消息是路乘并没有被魔修抓走,也并没有遇险,坏消息则是对方似乎另有打算,对他们的叫喊阻拦不理不应,就闷头往前跑。   “我知道你想救商前辈,但你一不知道商前辈在哪儿,二来也敌不过那么多魔修,回来,我们从长计议好吗?”   “路乘!我保证,等我师叔一来,一定立刻让他去帮你救商前辈!”   两人追在后面不断劝阻,可路乘就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地跑,两人实在劝不动,对视一眼,互相示意,却谁都不想动手。   他们当然可以把路乘打晕带回去,可是事后他们要怎么面对路乘呢?路乘跟商前辈感情这样深厚,此刻不惜一切想去救人,是情理应当,而他们呢?虽是理智地保全自己,却也是冷漠地作壁上观,这本就不合他们平时奉行的道义,更何况,这件事归根究底还是因他们剑宗而起,萧放曾是承天剑宗门人,有今日之恶果,皆是他们剑宗未能及时清理门户之故,眼睁睁看着商前辈在他们面前被抓走,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恐怕余生都要活在愧疚之中。   两人内心艰难地挣扎着,纠结又犹豫,愣是追着路乘跑了半天,一直没动手。   他们本来想,路乘根本不知道商前辈被抓去哪儿了,此刻跑应该也只是瞎跑,也许跑累了就愿意停下来听他们说话,跟他们回去了,但他们追着追着,渐渐发现路乘似乎不是在乱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给他指路一样,他每一次拐弯换向都目标明确,毫无犹豫。   慢慢的,三人跑到了玄武城城郊,一处偏僻的小巷中,巷旁都是普通的民居,夜间早已歇息,幽暗且安静,但郭朝阳却突然感觉有些不对,问杜子衡说:“你有没有感觉到……”   杜子衡点点头,眉头紧蹙:“附近像是有一层隐藏的禁制结界。”   这结界很隐蔽,若非他们已经极其接近,可能压根感知不到,而且这结界的布设方法,隐隐约约让两人感觉有些许熟悉,就很像是之前魔修伏击他们时所布设的那种。   意识到危险,两人这下终于没法再迟疑犹豫了,正要动手拦住路乘,却见路乘已经径直来到一间看似普通的民居门口,两人刚说了一个“等”字,路乘就已经抬脚往紧闭的大门上一踹。   霎时间,木门上浮现出数道血红色的阵法纹路,纹路荡起涟漪,犹如被巨力所击,伴随着木门打开的“吱呀”一声,笼罩着整座民居的幻象结界也破开一道缺口,露出其间隐藏的魔气。   木门洞开时,郭朝阳杜子衡也终于跑至路乘身边,一抬头,便见到别院中数十名满脸梦幻,仿佛怀疑自己眼花了在做梦的魔修。   郭朝阳和杜子衡:“……”   他们知道魔修们在梦幻什么,这数十名魔修中有几个熟面孔,赫然就是先前伏击追杀他们的人,按照常理,他们本该四处躲避,极力避免与魔修遭遇,结果他们非但不躲,竟然还直接杀到了魔修隐藏的大本营,别说是魔修们觉得这场景梦幻,他们两个都觉得很梦幻。   两拨人的面面相觑,呆滞愕然中,唯有路乘依然清醒坚定,他抬脚就迈入别院中,四下一扫,没看到商砚书的影子,便对魔修质问道:“我师父呢?!”   无人回答,魔修们看着路乘,面色古怪,他们很确定眼前这人,以及后方那两个小子,都只有筑基无疑,而他们这边数十人,全都是金丹期,人数修为都是碾压,他们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什么敢直接过来,且如此大胆地出声要人。   难不成对方有什么厉害的法宝?否则如何会有这样的底气?想到之前那道化神期剑气,魔修们顿时心生警惕,不敢妄动,只悄悄分散开,将三人围住。   郭朝阳杜子衡见着这一幕,心里一阵阵发虚,他们哪有什么底气,师尊给的剑符虽厉害,但两人加起来也就能再用四次,用的时机合适,或许能给这伙魔修造成点杀伤,但四次用完,他们就真的必死无疑了。   两人来到路乘身侧,一左一右,手握灵剑,警惕地盯着散于四周的魔修,防止对方偷袭,同时悄声对路乘说:“待会儿我们来拦住他们,你找机会快走。”   即便已经来到了这里,但他们完全不觉得己方能够成功从魔修手中救走商砚书,光是眼前这十来个金丹魔修他们就战胜不了,更何况,对方可不止有这么多人,先前的元婴魔修暂不知去向,而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很可能也藏于城中主持这一切的狱主级化神期魔修,实力和人数的差距都太大了,救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们今夜若能在这重围中逃脱,都已经是万幸了。   然而路乘完全不管他们的提醒,像没听到一般,越过两人就往前走,他见魔修们不回答他,竟是想直接往院里闯,自己去找。   “小心——!”两人一齐叫道,在路乘往前走的同时,有一名金丹魔修也终于按捺不住地试探动手。   一道黑色气刃攻击径直向路乘袭来,郭朝阳杜子衡当即要驭使剑诀,帮其挡下,可路乘却先他们一步抬手,眸中亮起金光:“我此法门——”   不同于之前对阵邪祟时的悲悯和轻柔,他的念诵声高亢威严,犹如怒目金刚,也犹如震震雷霆,蕴含无尽天威,在别院中浩瀚荡响。   “诛一切恶,普照无量——!”   光霎时在他手中爆散,犹如一轮骤然升起的圆日,光以其极致的明烈,将此方昏黑天地照彻。   黑色气刃霎时间在烈光中消陨,四方魔修面色齐齐一变,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这光虽未给他们造成直接伤害,可其席卷而来时的浩瀚威严,仿佛在刹那间洞穿他们的灵魂,便如凡人直面苍天,灵魂都不自觉颤栗,而紧接着,他们发现了更让人惊恐的事,他们的一切法术灵力,竟是在这光芒普照下,俱都失灵了。   “这是什么法术?!”有人失声惊叫。   “这到底是什么法术?!”郭朝阳也叫,他上次见路乘用其净化阴翳,就已经很惊愕了,这次发现这法术还不止能净化阴翳,竟然还能无视修为境界差距,直接剥夺魔修们的法术灵力。   方才虽只有一名魔修动手,但其余魔修却也在蓄力准备,数道灵力积聚的波动他和杜子衡都感觉得很清楚,而此刻,这些灵力波动一齐消失了,这些魔修就仿佛一下变成了没有灵力的凡人,属于金丹期的境界压迫感也随之一同散去。   这怎么可能呢?!什么法术这么厉害?不符合郭朝阳对法术规则的一切认知,强到简直不讲道理!   杜子衡同样满心愕然,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刨根问底的时机,对郭朝阳喝道:“先对敌!”   说罢,率先提剑冲上前去。   郭朝阳也回过神,紧接着持剑跟上,魔修们的法术失灵了,但他们的还没有,于是,原本几乎不可能战胜的艰苦一战,瞬间转变成史无前例的轻松一战,两个筑基大圆满的剑修,对阵十来个法力全失的金丹魔修,不说是砍瓜切菜,但也差不太多了。   两人杀入敌阵,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两三招便撂倒一个,越打越上瘾,直感觉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轻松的架。   魔修们自然不是真的只会挨砍的瓜菜,见此情状,有的调头就跑,也有的,悄声绕到路乘身后,显而易见,己方一切法力的消失皆是因为路乘所使的法术,只要除掉他,战局天平便会立即调转。   血河狱的魔修大多擅长血咒邪法,却也有些擅长隐秘暗杀之术,此刻便有一名魔修鬼魅一样地无声绕过前方的郭朝阳杜子衡,藏于阴影中,径直来到路乘身侧,三人无一察觉,唯在其出手的瞬间,寒光锋刃在夜色中一闪。   “不好!”郭朝阳杜子衡终于察觉,虽出声提醒,却已经来不及回援。   路乘的法术目前看来只能针对由灵力驱动的法术攻击,对于冷兵之类的直接攻击,是无用的,而能用于应对的剑术……路乘的剑术,郭朝阳和杜子衡是很清楚的,即便那魔修法力全失,这一击袭杀的阴狠刁钻,都不是路乘那蹩脚的剑术能挡下的,即便路乘此刻在他们提醒下注意到了那向自己袭来的阴寒冷刃,但想来也应付不了。   两人正在心焦,却见路乘根本连拔剑抵挡一下的想法都没有,在魔修杀至身前时,他直接抬脚,“砰”一声,魔修瞬间倒飞出三丈之外,听落地时清脆的声音,骨头起码断了三根。   两人回援的脚步霎时顿住,杜子衡不由说:“路乘道友的脚力真是惊人……”   他和郭朝阳看得清楚,路乘那一脚可不是什么法术,也没用灵力,就是单纯地抬脚一踹,便有此等威力,不得不让他们叹服。   两人这下不再忧心,专心对付眼前的魔修,而路乘把拦路者踹开后,便又径直往后院走。   他手举金光,神色肃然,如缓缓移动的日轮,携光音天经无边道法,向那最深的黑暗阴晦处盛大而来。   “那是……”别院后方,正单独在屋中向商砚书汇报的伏见看向前院亮起的烈光,面色惊疑不定,他已是化神之境,不至于像那群低阶魔修一样法力全失,可那光遥遥照来,竟是让他丹田中灵力也开始不稳,若非他及时运功对抗,血魔功法竟隐现溃散之相。   商砚书站在窗边,在路乘将门踹开,前院生出骚乱时,他就已经有所感觉,面上现出些许意想不到的讶色,而此刻,光盛大如海,随着路乘一起坚定奔他而来,照彻幽夜,也由远及近地照亮他的幽暗瞳孔,他眸光闪动,除被映照出的金光外,又泛起些别的奇异光亮,伏见无意中一转头,便见到商砚书脸上这一刻露出的,他作为其下属数百年所未见,骤然见之几乎叫他胆寒心颤的兴奋和欢欣。   把仅剩的几个魔修都料理解决掉后,郭朝阳杜子衡赶紧追上路乘,虽己方已经大胜,但他们仍未放松警惕,因为那元婴魔修还未露面,而且这别院中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厉害魔修,路乘这法术对金丹期有用,却未必对更高阶的魔修同样有用。   两人跟着路乘来到后院,一左一右地护在身侧,持剑戒备时,突然见到前方屋中似有一跌撞闯出的人影,两人正要准备迎敌,路乘却好像意识到什么,瞳孔突然睁大,下一刻,郭朝阳和杜子衡也看清了那张被光照亮的熟悉脸孔。   “师父……”路乘看到商砚书,脸上的一切坚定和决然好像都瞬间消失了,就好像寻觅一路终于见到长辈的幼崽,卸下强装的面具后,他声音带上些许真实的哽咽,下一刻,随着手中蓦然散去的金光,他扑进商砚书怀中,委屈大哭,“师父——”   “为师没事。”商砚书的语气从所未有的和蔼,却又不同于他起杀意时的那种带着些恐怖意味的温柔,他像是无比的愉悦,不光能容忍路乘将眼泪擦在他衣袖上,对于路乘一直叫“师父”却什么都不说的哭声也耐心非常。   “师父——”路乘哭得不能自已,仿佛要借此发泄出自己这一夜所有的恐慌和急乱,但他尚未将自己这一腔委屈发泄完,便先因为脱力倒在商砚书怀中,沉沉睡去。 第033章 似假还真   路乘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这一回的消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他也就睡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而且他在睡着时一直能感觉到商砚书的气息陪伴在身侧, 便睡得无比安心, 等睡足了,才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睁开眼。   商砚书坐在榻边无聊地看书, 在路乘眼睫刚开始眨动,将醒未醒的时候就有所察觉,他将书放到一边,专注且期待地等待, 于是, 路乘睁开眼所见的第一幕,便是笑吟吟看着他的商砚书。   这一幕倒是很寻常,路乘经常睡在商砚书怀中, 醒来时所见的大多如此,顶多是商砚书今日的笑容格外和蔼些, 他仍有些刚醒的迷糊,一时以为他和商砚书还住在山中, 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但很快,繁多的记忆纷杂而来, 路乘瞳孔突然睁大, 犹如忆起什么重要的事,猛一下坐起。   幸好商砚书及时抬了下头, 否则依路乘这个猛劲, 现在就是“砰”一下,两人的下颌和脑门同时受创的惨剧。   商砚书眉目一拧, 还没问路乘这么莽莽撞撞是做什么,就见路乘坐起后怔怔看了他片刻,眼里突然聚起一团水汽,然后果不其然地“汪呜”一声,扑到商砚书怀中,再一次用眼泪把他新换的衣服弄脏。   “师父——”路乘在睡足恢复力气后,续接上那夜没哭完的部分,继续委屈大哭。   “在呢在呢。”商砚书未有丝毫不耐,愉悦地将路乘揽住。   然而他尚未愉悦多久,便听路乘汪汪呜呜地哭道:“你不要去做男宠——”   商砚书唇边笑容霎时一僵,虽然他能懂路乘的意思,但这话说的好像是他主动求着去做男宠一样。   他嘴角微抽着说:“为师没有想去做男宠……”   虽然他确实是主动落败被劫走的,但他暂时没有开启男宠游戏的想法。   “也不要喜欢那什么魔尊——”路乘继续哭。   在刚来人间的时候,路乘还没有把情劫这件事忘掉,因而在流浪中,以及跟商砚书在一起的初期,会格外注意人类那些讲情爱的话本故事,其中卖的最火热传唱最广的自然就是各种仙魔苦情狗血虐恋。   虽只分开了几个时辰,但他着实脑补了许多可怕景象,就像话本中写的那样,明明是作为替身的玩物,却爱上了魔头将其当做白月光时流露出的一丝温情假象,被百般折磨虐待,言语羞辱,却仍痴心不改,痴痴守望,而这种故事的最终结局,无论是魔头终于被真情打动,浪子回头,还是替身终于心灰意冷,跳崖自尽,都不是路乘想见到的,他哥哥绝不能跟这种魔头在一起!   “为师也不会喜欢那什么魔尊……”商砚书继续抽着嘴角,路乘看的那些话本故事,都是用他的钱买的,他自然也是看过的,因而他一下猜到路乘在想什么,光是想想那画面,他都一阵恶寒,他是喜欢玩扮演游戏没错,但一般不会这样作践自己,就像他玩这个师徒养成游戏,也是选择做师父,而不是做徒弟一样,路乘脑补的那些故事,他要是演,也只会演那个魔尊角色,甚至都不用演,他本来就是魔尊。   “好了好了,不哭了。”商砚书又哄两句,路乘的哭声终于慢慢缓和一些,而此时,屋外恰好响起了脚步声,没一会儿,郭朝阳和杜子衡便推门而入。   两人见到路乘,原本愁眉不展的眉宇间立刻现出些喜色:“你醒啦!”   “嗯……”路乘揉揉眼睛,把最后一点泪意哭腔收回去,但他仍然赖在商砚书怀中,像是生怕对方又被坏人劫走了一样,听郭朝阳杜子衡讲述他昏睡这几日的经过时,也紧抱着对方的手臂。   路乘这一睡就是三日,三日前的那夜着实发生了许多事,他们被魔修突然伏击,商砚书被劫走,而没过多久,他们便又杀上了魔修的老巢,将商砚书救出,这都是路乘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后面的部分。   路乘脱力昏倒后,郭朝阳杜子衡从商砚书口中得知,那先前带头截杀他们的元婴魔修不知道因为什么暂时离开了,大概是觉得商砚书中毒昏迷无力逃跑,因而并未留人在屋中看守,但商砚书其实早已清醒,装着昏睡,实则在暗中运功解毒,在他将毒解得差不多,正要伺机逃跑时,恰好路乘三人闯过来,于是便有了三人看到的商砚书跌跌撞撞地从屋中跑出来的那一幕。   四人汇合后快速交流完情报,郭朝阳杜子衡意识到元婴魔修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回来,而路乘昏睡,商砚书血毒刚解,灵力尚未完全恢复,遭遇对方己方很可能会再次落败,因而立刻就想撤离。   在撤离前,他们特地挑了一名被打昏的魔修带走,因为己方占据了绝对优势,是以郭朝阳杜子衡对战那十来名金丹魔修时并未下死手,只让其暂时失去行动能力,想着事后审问一番,问清楚这伙魔修在城中行动的计划和目的,以及问清玄武城中与魔修勾结的内鬼是谁,是否是他们猜想的苏寒云。   然而未等他们带着魔修和昏睡的路乘离开小院,玄武城的人便突然而至,带队的赫然是一名熟人,苏寒云的直属卫队长,苏穆。   苏穆接管现场后,立即命人拿住了所有魔修,无论死的活的,全都带走,至于他们四个,苏穆说是奉苏城主的命令,请几人到城主府中暂住,以防止魔修再对他们下手,于是几人就来到了城主府。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城主府里?”路乘插话说。   难怪他醒来后觉得这屋子布置有些陌生,跟之前下榻的客栈完全不一样。   在郭朝阳和杜子衡点头后,路乘又问:“你们之前不是说那什么苏城主有问题,玄武城不可信吗?”   那他们现在住在城主府里,不就相当于住在坏人的大本营吗?   “玄武城不是全部有问题,只是我们一时无法分清谁有谁无,所以最好不要直接接触。”杜子衡解释道。   他们那夜自然也不想跟着苏穆走,毕竟苏寒云的嫌疑是最大的,谁知道带他们走是不是想换个地方灭口,然而苏穆虽与他们也算相熟,但到底是忠于苏寒云的直属下属,那夜行事丝毫不讲情面,强行从他们手中带走所有魔修还不算,名义上是“请”他们到城主府,实际上说是强制押送也没差了。   好在,他们那夜搞出的动静足够大,尤其是强闯魔修据点时,路乘用的那至今不知名的法术,冲破魔修设置的隐匿结界,几乎照亮了半座玄武城,不光是顾今朝被惊动,整个玄武城的上层,现在基本都知道了有魔修在城中暗中行动的事,因而苏寒云或者其他与魔修勾结的人,即便想将他们灭口瞒下此事,现在也是瞒无可瞒,更不敢明目张胆在城主府中动手了,他们目前暂时是安全的。   只是安全是安全了,他们原本想的调查审问魔修一事,却是一筹莫展,苏寒云那夜让苏穆强行带走所有魔修后,便将其关押进自己的私狱中,三日中别说是他们几个见不了,甚至其他玄武城的人,包括顾今朝,都被苏寒云拒之门外,除他自己以外,不让任何人参与审讯。   “那审出什么了吗?”路乘问。   “当然没有。”郭朝阳愤愤道,“最有嫌疑的就是他,自然是什么都审不出。”   除却他和杜子衡之前推导出的几个疑点,三日前那夜,明明其他同样被惊动的玄武城人都还未来得及动作,苏寒云的人却那样快到达现场,再结合如今对方犹如做贼心虚般不让任何人见那伙魔修的举动,郭朝阳现在觉得对方有问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杜子衡其实也很怀疑对方,但他还是谨慎地说:“不可妄下定论,苏城主说那伙魔修被下过咒术,所以才什么都审不出,这确实是魔修一贯的行事手段。”   他们承天剑宗经常追捕魔修,也就时而会跟其打交道,知道魔修内部的行事作风,向来是只讲实力,不讲任何同僚情谊的,实力强的魔修为了控制实力低的魔修,让其不能随便泄密背叛,下禁制咒术是非常常见之事。   “那他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参与审讯?”郭朝阳还是很不平,“行,我们是外人,不让我们参与可以,但他可是连顾城主都不让!这除了做贼心虚还能是什么?”   玄武城内竟有魔修暗中行动,顾今朝对此事自然也是很重视的,但三日中,他像郭朝阳杜子衡二人一样,屡次提出要参与审讯,屡次碰壁,饶是他跟苏寒云感情甚笃,苏寒云如此行事,他却也是难免不动怒的,就在不久前,郭朝阳杜子衡又一次去询问审讯进展时,正撞见顾今朝跟苏寒云在屋中大吵一架,虽未听见具体内容,却也看到了对方甩袖离开时脸上难掩的怒容。   杜子衡也不理解,只道:“苏城主说了已经找到了解除咒术的方法,约莫今晚就能审出结果,我们且再等等吧。”   郭朝阳兀自憋闷,却又突然想起什么,说:“说起来也等了三天了,怎么师叔他们一点消息都没有?”   三日前的夜间他们就将遇到魔修的事传了出去,最快两天就该收到回信了,现在却是三天了,了无音讯。   杜子衡正要说话,路乘却先插话说:“你们师叔还没来啊?”   他一副“我就知道靠不住”的神情。   两人:“……”   他们很想反驳,但事实确实如此,三天了,裴九徵至今未至,甚至回信都没来一封,若非那夜路乘直接杀到魔修据点,可能商砚书现在已经被送到萧放的极乐殿做男宠去了吧。   “对了,你那天晚上用的到底是什么法术?”郭朝阳突然想起来问。   他实在太好奇了,哪怕之前问过被拒绝了,他还是想再问一次,究竟什么法术这么厉害?他简直闻所未闻。   路乘原本很懒散地倚靠在商砚书怀里,而在郭朝阳问出这句后,商砚书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人一下变得很僵硬,犹如瞬间石化了一般。   “是……”路乘表面镇定,实则内心疯狂冒汗,未免自己是只小麒麟的事暴露,他原本打定主意绝不再在外人面前做出什么异样举动的,结果那夜为救他哥哥,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于是又一次用了光音天经,虽然仍然可以用师门秘法不能告知外人的说辞,但路乘自己都感觉这个说法无法糊弄过去两次。   他这样说了后,郭朝阳果然也没有被糊弄过去,他道:“我知道是你们师门秘法,但这秘法的威力强到简直有点离谱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路乘只有筑基期初级啊,还是那种修为虚浮像是被丹药强行提上来的筑基初级,结果他靠着这法术一人横扫十来名金丹魔修,虽然那夜郭朝阳和杜子衡也有帮手,但他们深感,有没有他们无关紧要,路乘哪怕只有一个人,依然可以把这十几名魔修一脚一个踹倒。   “还有那夜,你是怎么找到魔修据点,知道商前辈在哪儿的?”杜子衡也提了一个让路乘答不出来的问题。   “我……”路乘内心双倍冒汗,正在紧张地头脑风暴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轻笑,自己随即被人往怀里一揽,商砚书将下巴抵在路乘脑袋上,代为答说:“因为我和爱徒身上有互相感应的法宝,爱徒自然能感觉到我在哪里,至于那法术,是我们师门秘传的一种禁咒,使用的代价大,是以威力也很大。”   “禁咒?”郭朝阳一副狐疑状,他知道禁咒的威力会远超常规术法,甚至可以越级击败对手,但真的能够超越那么多吗?那法术可是强到根本不讲道理啊!   “不然呢?”商砚书微笑反问,“难不成还能是传说中的光音天经吗?”   他这样一说,郭朝阳和杜子衡都是立刻生出不可能的想法,虽然这个不可能仔细推敲并没有那么不可能,但他们仍然本能般的冒出这个答案,犹如被什么人洗脑了一样。   见两人慢慢露出一副被说服的神情,路乘身体的僵硬一下缓解不少,他附和说:“没错,就是禁咒,我怎么可能会光音天经,我又不是什么小麒麟。”   “那你的身体可有影响?”杜子衡关切道。   郭朝阳也回过神,急忙问:“对,你用这个禁咒要付什么代价?严重吗?”   没什么代价,就是有点饿了。路乘正要说话,商砚书却先一步开口道:“这是爱徒第一次用禁咒,因而还不算太严重,只是对经脉有些损伤,静养一阵应该就能养好,但若是再用,后果就难料了。”   他说着,还装模作样地严肃训斥了路乘一声:“下次不可再用了,知道吗?”   “知道啦。”路乘配合地演道。   “那路乘道友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两人赶紧起身,留空间给路乘休息。   等他们离开房间后,路乘和商砚书待在屋中,他眨了眨眼,问说:“师父,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是为师的爱徒了。”商砚书笑眯眯地捏捏路乘的脸颊。   原来他并没有想起来。路乘心想,刚刚商砚书主动替他编理由圆谎,他还以为是哥哥恢复记忆了呢,现在想来,大概是跟之前一样,只是单纯的体贴吧。   “师父,我有个小秘密。”路乘突然说。   他知道商砚书肯定是会觉得他奇怪的,但对方从不追问,还体贴地帮他圆谎隐瞒,他其实也不想瞒着对方,他很想早点跟哥哥相认,只是因为怕破坏对方历劫的进程,而什么都不敢说,但一直憋着却也很难受,无论是对他,而是对目睹他种种奇怪表现却得不到答案的商砚书,所以在不透露身份,不破坏历劫进程的情况下,路乘也想稍微说些什么,让对方安心。   “什么小秘密?”商砚书问。   “暂时不能告诉你。”路乘道。   商砚书眉梢一扬:“那什么时候能告诉为师?”   “我也不知道,可能很快,也可能还要很多年。”路乘抱住商砚书,仰头看着对方,保证说,“这期间,我会跟师父一直在一起的,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不让任何人欺负我?”商砚书饶有兴味地重复。   “嗯。”路乘说得很认真,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之前那句说得不对,我不会轻易再用那种法术的,但如果师父再被坏人抓走的话,我还是会用的。”   哪怕用完后会脱力昏睡,哪怕用完后会暴露他的身份,但只要商砚书涉险,他一定会像昨晚那样,不管不顾地坚定奔他而去的。   “那坏人如果特别厉害,爱徒也对付不了呢?”商砚书问。   光音天经是一切道一切法,理论上不存在任何战不胜之物,但显而易见,路乘的光音天经并不完整,金丹,或者元婴期的魔修无法抵挡,但是更高的化神期,路乘的力量影响就没有那么大了。   “就例如魔尊,魔尊可是很厉害的,为师若是被魔尊抓到了魔宫,爱徒也要来吗?”商砚书做出一副夸张神色。   “那我就去魔宫找你。”路乘想也不想,他把商砚书搂紧,犹如在说着什么无可置疑之事,“碧落黄泉,苦海尽头,我都去找你。”   临行前,天外镜说的话路乘不是没听到,但是他不在意,因为无论有多远,有多危险,他都是要去找他哥哥的。   “为师那么重要啊?”商砚书的语调拖长,弯起的眉眼间此刻露出的愉悦和欢欣,他自己若是见了,怕是都会觉得陌生。   “重要!师父是我最重要的人!”路乘坚定道。   “所以师父你千万不要喜欢那什么魔尊。”他还没忘记这茬,强调道,“也不要喜欢别人。”   谁都不喜欢的话,情劫应该就不会应验了吧。路乘是这样想的,商砚书却另有一番理解,唇边笑意加深,问说:“爱徒也不能喜欢吗?”   那当然不行,他又不是情劫。路乘立刻说:“除了我。”   “哦——”商砚书拿腔作调,“爱徒好生霸道啊——”   “你答应我——”路乘晃商砚书的手指,一副“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无赖语气。   商砚书任凭他如何无赖,就是不应,待路乘眼里又聚起一团委屈的水雾,即将哭出声前,他方才一把将人搂住,将脑袋搭在路乘颈边,低笑道:“为师答应你,不喜欢那什么魔尊,也不喜欢别人,只喜欢爱徒。”   他说话时唇角习惯性弯起,露出一抹与以往一般无二的虚伪弧度,可此刻瞳孔中闪动的光亮,却是比那夜照彻黑暗的烈光还明亮真实几分。 第034章 杀人灭口   第四天的一早, 郭朝阳杜子衡像以往一样,一大早就急不可耐地前去苏寒云所在的别院,想去询问审讯魔修的进展。   之前三天路乘昏睡, 商砚书则在旁守着, 这回既然醒了,两人便跟着一起去了, 虽然他们其实各自都对审讯进展并不怎么关心。   路乘向来是除了他哥哥外什么都不太在意的,之前在意地动一事是因为有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线索,而他没法告诉别人,也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调查, 但是现在魔修的线索大家都知道了, 想来玄武城,或者郭朝阳常挂在嘴边的那什么师叔都会想办法调查,那他自然就不用再操心了。   商砚书不关心的原因则更简单, 他知道的恐怕比那几个被抓的金丹魔修要多得多,对他们能供出什么实在毫无兴趣, 不过……对审讯魔修他不感兴趣,对审讯结果出来后各人的反应, 他倒是很感兴趣。   按照苏寒云昨日所说,已经找到了解开魔修咒术的方法,今天就该有结果了, 不知道是否也是为了这个结果而来, 四人到时,发现顾今朝已经坐在屋中, 正为身侧的苏寒云斟茶。   那日初见, 顾今朝也曾用法术为路乘几人斟茶,但对待苏寒云, 他却是亲力亲为,仔细地撇去茶沫,方才将茶盏递到对方身前。   苏寒云神色依然冷淡,像是并不如何领情,但不知为何,郭朝阳杜子衡觉得两位城主间的气氛似乎较之昨日缓和了一些,明明昨日两人刚刚大吵过一架,顾今朝离开时那样愤怒,今日却表现得很温和,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讨好之意。   “几位来了。”顾今朝将茶盏放下,目光落到路乘身上,关切道,“小友终于醒了,身体可还有不适?我府中有些疗伤的丹药,小友若有需要,可以随意取用。”   他这句话是单纯的客套,但路乘立即抓住机会说:“不要丹药,要灵草可以吗?”   丹药路乘是吃过的,跟商砚书一起在山上的十年,为了把他这株懒苗的修为往上拔一拔,商砚书用过很多方法,自然也包括喂灵丹,这些用多种材料炼化成的丹药,吃起来就像一个压得很实的粉面丸子,既干巴,又没什么滋味,比不上鲜嫩多汁的灵草半分。   顾今朝有些讶异,但还是点头道:“可以。”   路乘正美滋滋盘算这回能薅走多少灵草时,就听顾今朝又道:“听说遭遇魔修袭击那夜,路小友为了救师父,找到了魔修的据点,又用一种奇妙的法术跨境击败了数十名金丹魔修?”   “我实在是好奇,那法术到底是何来历,为何能有这般威力,路小友能否解答一二?”顾今朝的神情依然温和含笑,可目光中暗含的审视之意却是让路乘身体一下都僵住了。   苏寒云之前都未说话,此刻却是跟顾今朝一起看过来,本来他的冷淡气质就已经给人很大压力,眼下两个身居高位本身就自带威严的化神期一起看着路乘,路乘原形的鳞片都夹紧了,他悄悄往商砚书那边挪了挪,抱住对方的手臂。   “是我师门的一种秘传的禁咒,使用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因而威力也相当不俗。”商砚书神态自若,代为答道。   “师门秘传禁咒?那阁下应该也会用咯?”顾今朝转向商砚书,眸中审视意味不减,“路小友能凭此秘法跨境战胜数十名金丹魔修,阁下是元婴期,为何那夜却败于一名元婴魔修之手呢?”   郭朝阳杜子衡只觉得路乘用的法术奇怪,但对于顾今朝和苏寒云而言,落败于元婴魔修手中,又那么恰到好处逃出的商砚书同样奇怪。   “是我一时大意,未曾想到玄武城中竟藏有这般厉害的魔修,血毒咒术如此了得,自然也就未曾想到用这秘术对敌。”商砚书晒道,又转过来摸摸路乘的脑袋,一副愧疚担心状,“害得爱徒担心了,还以经脉受损的代价,帮玄武城除掉了这么一伙歪魔邪道。”   他虽是对路乘说话,但又明里暗里地提及玄武城管理不善之责,弄得顾今朝倒是不好再追问了,无论如何奇怪,这两人确实是在玄武城的地盘上遭受魔修伏击,且也是这二人出手捣毁了一处魔修的据点。   “苏城主昨日说找到了解咒之法,审讯魔修一事可有进展了?”郭朝阳可算是找到机会说话了,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要知道,城中可还有不少魔修潜藏呢,就例如之前袭击他们那夜却未在现场的元婴魔修,甚至还可能有狱主级的魔修在暗中主导一切,魔修的下落和计划目前都还不清不楚,实在是让人无法安心。   “死了。”苏寒云收回视线,冷冷开口。   “死了?”郭朝阳和杜子衡都是一愣。   “是在解咒过程中触动了另一重禁制,导致这几个魔修全都受反噬而亡了。”顾今朝帮着解释,又叹道,“魔修行事着实歹毒,对自己人都下如此恶毒的咒术。”   这个说法不是说不通的,魔修确实向来如此行事,但在之前已经有过数次怀疑的情况下,郭朝阳又骤然听到目前唯一的线索全都在苏寒云手中因反噬死了,当下再忍不住,直接站起身,怒声质问说:“到底是反噬而亡,还是苏城主在杀人灭口呢?!”   “朝阳!”杜子衡想阻止,却是慢了一步。   苏寒云冰寒冷厉的视线“唰”地望过来:“你是说本尊与魔修勾结?”   他声调依然如常,可随之而来的化神期威压却是叫郭朝阳额间瞬间布满一层冷汗,几乎难以直立。   郭朝阳踉跄一步,挥开想来拉他的杜子衡,拔剑拄于身前,顶着山岳般的重压一寸寸抬起头,质问之声不改:“难道不是吗?!”   “四日前,我等只将发现了魔修法阵的事告知于你,你也嘱咐我等暂不要告知旁人,结果我们离开城主府,当晚便遭遇了魔修的截杀!”郭朝阳冷汗浸湿衣服,还是抬着头,一字一句地说着他的所有怀疑,“还有那夜,我们攻破魔修据点,其余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你的人却那样快地到达现场,先我们一步带走所有魔修,四日间不让任何除你以外的人参与审讯,今日又说他们全都反噬而亡,苏城主是想说这全都是巧合不成?!”   “本尊如何行事,岂需向你等小辈交代!”苏寒云声音更冷。   郭朝阳感觉到的压力也愈加大,在他即将不支跪倒前,顾今朝插话圆场说:“罢了,寒云,是有些巧合,他们有此疑惑也不无道理。”   他说话时轻轻一抬手,将苏寒云施加于郭朝阳身上的威压化去,同时也肃容斥责了一句:“寒云绝不可能与魔修勾结,此次便罢了,若再有下次,即便是剑宗门人,我玄武城却也受不得如此平白污蔑!”   苏寒云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朝阳!”杜子衡赶紧将脱力踉跄的郭朝阳扶住,又对顾今朝苏寒云赔礼道,“是朝阳莽撞了,两位城主请勿见怪,他也是忧心魔修一事,玄武城地动频繁,应该就与魔修地下所为有关,此事非同小可,恐怕其所图甚大。”   “此事我玄武城自会处理,即便那几名金丹魔修受反噬而亡,但这几日在城中搜查,却也搜出了些藏匿魔修的形迹,几位不必担心。”顾今朝道。   “如此便好。”杜子衡代替郭朝阳,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赔罪,随即找借口告辞离开。   回他们暂居的那座别院的路上,郭朝阳慢慢从化神期的威压中缓和过来,虽然仍然需要搭着杜子衡的肩膀走路,却不妨碍他怒声大骂:“他分明就是有问题!若是问心无愧,为何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会以势压人,若我师尊和师叔在——”   “好了!”杜子衡及时打断他,等路过的那几名玄武卫过去后才低声说,“这里是玄武城的城主府,慎言!”   杜子衡也不是不怀疑苏寒云的,顾今朝那番话并未能说服他,但这是别人的地盘,苏寒云是化神期的尊者,又是地位崇高的玄武城城主,掌管半座玄武城,在没有任何实质证据的情况下,只凭怀疑推断来质问指责对方,本身就是极大的不妥和冒犯。   正道不像魔道那样行事乖张残忍,稍有不顺心便动手杀人,但低阶修士胆敢这样冒犯高阶修士,却也是要受些教训的,也就是他和郭朝阳背靠承天剑宗,师门来历大,玄武城不想轻易交恶,不然今日郭朝阳恐怕不止是要受一遍化神期的威压那么简单。   郭朝阳何尝不知道?他愤愤道:“我就是不服气!我们这样辛苦拿下的魔修,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问出来,便被他带人劫走了,现在还在狱中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们连尸体都见不到!”   “不会不明不白的。”杜子衡说,“事关魔修,师尊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玄武城迟早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对,等师叔来撑腰,看这位苏城主再怎么说!”郭朝阳终于稍稍冷静下来,他道,“师叔怎么还没来?”   “许是出了些变故。”杜子衡忧虑道。   已经第四天了,即便裴九徵因故无法前来,也该回信一封,但他们至今仍未收到任何回信,这显然是不正常的,他们师父不可能不理他们,不回信无非两种可能,没收到,或是门派内部也出了变故。   后者概率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承天剑宗是东洲第一大派,裴九徵又刚晋升当世唯一的渡劫期,谁敢招惹?   所以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之前传的信出了意外,恐怕根本就没有送到裴九徵手中。   “定是被人拦截了!”郭朝阳说,“这城中又有魔修,又有内鬼,定然是不想让师叔他过来的,无论到底是哪一方动手,想来我们在城中都是传不出任何消息的!”   “嗯,得想办法出城去传信。”杜子衡点头应和。   两人合计了一番,回到别院稍作休整后,便想找个借口离开城主府。   商砚书和路乘则留在府中,传信的法术是承天剑宗师门特有,他们去了帮不上忙,而且他们也没想帮,路乘在回来的路上不断地打哈欠,他睡了三天,能保持清醒了,但法力却是还没恢复完,除却靠香香的灵草补充,最经济实用的方法自然就是睡觉了,就这么一上午的功夫,他的身体便自然地开始犯困了。   郭朝阳杜子衡出城传信,商砚书留在城主府,陪着路乘睡觉恢复,两拨人计划得很好,但是在郭朝阳杜子衡离开后不久,路乘正躺下准备睡觉,商砚书却突然说:“为师有事要出门一趟,爱徒一个人待会儿可好?”   路乘本来睡眼惺忪地都要睡着了,闻言却是一下坐起来,拉住商砚书的手说:“我也去。”   商砚书被魔修劫走的事还历历在目,那什么魔尊也没有落网,路乘可不放心商砚书独自离开。   路乘总是把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商砚书愉悦地安抚道:“没事,为师答应爱徒,绝不会再被坏人劫走,爱徒不是困了?正好睡上一觉,为师差不多就回来了,爱徒有什么想吃的,为师回来给你带,如何?”   路乘确实很困,他虽然因为之前的经历担心商砚书,但心底仍然有几分对哥哥实力的盲目信赖,此刻听到这保证,心里紧绷的弦一下放松许多,终是点头同意了。   “我要吃城东那家的春生海棠……”路乘声音越来越低,话未说完,便已经沉沉睡去了。   “好,为师给你带城东那家的春生海棠糕。”商砚书搂着已经睡着的路乘,煞有介事地勾了勾对方的小拇指,又将人慢慢放到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随后才带着那一脸难以掩饰的愉悦笑意,出门去了。 第035章 海棠花落   路乘这一觉本该直接睡到天黑, 但事实上,商砚书离开了刚刚一个时辰,他便被人叫醒了。   “醒醒——”来者是名陌生的玄武卫, 他往空荡的屋中望了望, “只有你一个人在?”   “嗯……”路乘揉揉眼睛,有气无力地答道。   “你是叫路乘?”玄武卫问。   路乘又应一声, 他抱着枕头,一副马上就要倒下去的困倦状。   “城主叫你过去一趟。”玄武卫道。   “做什么?”路乘语气有点不耐烦,他才不管什么城主不城主,他只想睡觉。   “好像是要帮你调养经脉。”这名玄武卫也不太清楚。   调养经脉?路乘耳朵一下挺立起来, 他想起来了, 之前顾今朝答应了要再给他一些灵草的,想来现在是要兑现了。   “那快走吧!”路乘把枕头一扔,精神抖擞地就起床了。   然而, 他跟过去一看,却发现去的并不是上回挑灵草的库房, 而是另一座从没来过的陌生别院。   别院中栽满了海棠,虽说海棠在玄武城或是城主府内都随处可见, 但这间院子里似乎尤为多些,而海棠花林后,隐隐可见一片朦胧的白色雾气, 走近一看, 原来是一座人造的露天温泉池。   温泉池底部似乎铺设了某种聚灵的法阵,使得此地的灵气相较别处尤为浓厚, 且池水中似乎也调和了些许助于温养安神的灵草汁液, 人还没泡进去,光是被这蒸腾的水汽迎面一拂, 便觉得四肢百骸都一下放松许多。   原来不是灵草啊。路乘的兴奋劲一下消去许多,但这灵泉也不错,确实也有助于他恢复,因而等领他来此的侍从退去后,他便把衣服一脱,舒舒服服地泡进池中了。   温泉很大,像个小型泳池般,即便是变成原形,也够路乘游上好几圈,只可惜他不可以变成原形,温泉池边没人,院外却有,万一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池子里的人不见了,多了一只金光灿灿的小麒麟,那就不太妙了。   路乘按捺着变回原形洗鳞片的冲动,只把头发洗了洗,随后便靠坐在岸边,感受混杂着灵草汁液的温热泉水冲刷自己的经脉百骸,舒服到让路乘又有些昏昏欲睡,他也确实睡着了,不过只睡了一会儿,就因为滑到池中呛水又扑腾着醒了。   这一回,他倒是不敢再泡在温泉池里睡觉了,但是光这样泡着也好没意思,尤其泡了这么段时间后,他又有些饿了。   他哥哥怎么还不回来。路乘看着还很明亮的天色想,其实商砚书才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中午也不是没吃东西,只是大概跟他这几日都很嗜睡一样,尚未恢复的身体亟需休息或食物来补充,所以他饿得也就比平日更快些。   好饿……路乘的饥饿感越来越强了,他从水里起来,随便披了件衣服,拿起自己的储物袋翻找,在发现自己的存粮已经吃光了后,顿时感觉人生灰暗,在他被这灰暗的人生击败躺倒前,突然又隐隐约约地嗅到一种香气,像是某种灵气很足的灵草。   哪来的灵草呢?即便知道就算找到了,他也未必可以吃,但路乘还是忍不住顺着香味找过去。   穿过一处长廊,路乘来到一面墙壁前,香味越来越浓烈了,似乎就来自于这墙壁背后,路乘爬到院墙上,眺望墙壁对面的院落,他先看到重重的海棠,跟他刚刚来的那座布置了人造温泉的院落一样多且繁茂,便如一重厚重又轻薄的淡粉纱幕,透过这花海纱幕,他又见到院中屋舍的回廊下,坐着一名墨蓝衣袍的男子,他前方摆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有一个正烹煮着茶水的小炉,旁侧的侍从将切块处理好的灵草放进烧滚的茶水中,同时恭敬传话道:“顾城主说知道您不喜欢吃丹药,便吩咐我等将有助于安养恢复的灵草放到茶水中一起烹煮,想您多少能喝点。”   苏寒云脸上是一贯的冷淡,对于侍从的话也是不理不应,甚至连眸光都没有落半分在对方身上,只抬头安静地观赏院中海棠。   侍从似乎也习惯了对方如此,将顾今朝吩咐的事做完后,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路乘趴在墙头看着这一幕,一开始奇怪苏寒云为什么会在这儿,随即又突然反应过来,这里似乎就是对方的别院,那座疗养温泉所在的小院,跟这里根本就是连着的,所以……叫他来这里的其实是苏寒云,而不是他一开始想的顾今朝?   这想法刚一出现,路乘便下意识地想要否决,即便他跟苏寒云打交道不多,但仅有的几次,苏寒云留给他的印象都是冷若冰霜,不好相处,前不久还刚刚对着郭朝阳前发过一番脾气,实在不像是会细心想到专程叫他来泡温泉疗养的样子。   可如果不是对方,似乎又说不通眼下的状况。路乘正开动自己的小脑瓜试图思考,突然对上一道冷冷看过来的视线,似乎是对他趴在墙头偷窥还久赖着不走的举动忍耐到了极限,院中突然刮起一阵劲风,直冲路乘而去。   但在这风聚集成型将路乘吹下墙头前,路乘就已经先因为这道眼神恫吓吓得一个不稳,手忙脚乱地乱抓乱爬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抓稳,脑袋朝下地便要栽进院中。   虽说跌落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但化神期的神识何等敏锐,苏寒云清晰地看到路乘摔落的每一个过程,也看到对方摔落的过程中没有做任何防护应对,真就准备以脸接地。   苏寒云:“……”   在路乘摔到地上前的最后一刻,那股原本是要将他吹下去的风突然转变了朝向,在下方托举了他一下,虽然最后仍然是摔到地上,但因为这一刻的短暂缓冲,路乘终于有时间改变一下姿势,不再是脸着地,只是屁股摔了一下,并不痛。   路乘站起身,掸掸身上沾着的泥土,抬头对上苏寒云冷然的视线时,再次现出方才被抓包的心虚和忐忑,他结结巴巴道:“我、我这就走……”   说着,就要沿着院墙,原路爬回去,但不知是紧张,还是这边的院墙比较光滑不太好着力,路乘爬了一半,就又滑下来摔到地上。   苏寒云:“……”   似乎是被他这蹩脚的身手无语到了,苏寒云长长吸了口气,路乘听到这声音,顿时更加紧张,以为对方要凶他时,却只听到一句“过来”。   虽然还是一贯的冷淡,但似乎并无多少凶怒之意,路乘回头看了眼,犹犹豫豫,还是慢慢走过去了。   “你是剑修?”苏寒云看着站到自己身前的路乘,目光中是带着些许怀疑的审视和打量。   剑修都是以剑入道,即便不用灵力法术,身手都比常人强上一大截,而路乘,身手差得恐怕连某些通习武艺的凡人都不如。   “是、是啊……”虽然路乘只会在被商砚书盯着练习时比划两下剑招,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来用,直接就顺着习惯上脚踹了,但他不答说是剑修又能是什么呢?总不能说自己是只善于踢人的小麒麟吧。   “你的剑呢?”苏寒云道。   “这里。”路乘把自己腰间挂着的金鳞拿下来,刚用灵力将其变成正常的大小,就突然感觉到一股凌厉剑气冲他而来,“咣当”一下,他都没来得及反应,金鳞就脱手砸落到几丈远的院墙角落。   “连剑都拿不稳。”苏寒云虽只是如实描述,言辞间却隐隐有一种嗤笑嘲弄之意。   “你跟你师父的门派地处何处?”他又道。   “明吾山。”路乘的耳朵往下撇了撇。   “名无山。”苏寒云重复着,嗤笑之意更浓,甚至直接表现在了脸上。   路乘耳朵撇得越发低。   “你师父说的那些什么同门长辈,你一个都没见过,可对?”苏寒云明明没有直接问询过路乘的师门,却又好像对其很了解一样。   “嗯。”路乘很不高兴地应。   “小心点你师父,他……”苏寒云话未说完,便突然被打断。   “我师父很好!”路乘大声道,“不许你说他坏话!”   苏寒云冷冷看着路乘。   路乘原本是很生气的,因而才想也不想地反驳了对方,但说完后,在苏寒云冰冷的视线注视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地位高实力强,脾气还不太好,并且有过杀死自己堂弟的前科。   那日在茶楼中讲的八卦,路乘虽然记挂着别的事,但也听了一耳朵,他不知道苏卓羽到底做了怎么样过分的事,因而也就不太好共情,但他却是真的有一个哥哥,所以路乘对同样身为哥哥,却亲手杀死堂弟的苏寒云也就更添了几分代入般的恐惧,尤其他哥哥现在还不在他身边。   郭朝阳之前冒犯苏寒云感受到的威压惩戒路乘虽没有直接感受到,却也看到了郭朝阳虚浮踉跄的脚步和满头的冷汗,料想对于自己的冒犯,对方也绝不会容忍就是了。   路乘的耳朵再次缩回去,几乎想要拔腿就跑了。   但他忐忐忑忑地等了一阵,却并未感觉到任何威压或惩戒,苏寒云冷冷看了他一阵后,只是说:“你倒是维护他。”   说完,他便转过脸去,自顾自斟了杯煮好的茶水。   “因为哥哥是对我最重要的人。”茶水倾倒时,那股吸引着路乘一路来此的灵草香气顿时更浓了几分,他鼻翼动了两下,注意力不自觉被吸引,顺嘴就把心里的称呼说了。   “哥哥?”苏寒云看他一眼。   路乘一僵,赶紧找补说:“我是说,师父就像我哥哥对我一样重要。”   “你有哥哥?”苏寒云说。   “有啊,我哥哥对我很好的,总是把最好吃的果子给我,手把手教我修行,我瞌睡打盹他也不生气……”路乘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意识到他说这些跟哥哥相处时的幸福细节,对于兄弟关系并不和睦的苏寒云来说,似乎并不是多么动听的话题。   但在他话音完全停下前,苏寒云却是倒了一盏茶给路乘,说:“继续。”   路乘观察了一下,看苏寒云的眉宇间只有一贯的冷淡,似乎未有怒容,方才大胆继续说下去:“我有时候吃多了,哥哥还会帮我揉肚子,夜里睡觉的时候,哥哥也是让我睡在他怀里,帮我挡风,他还会帮我洗澡……”   在涿光山时,路麟虽能够变成人形,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以原形跟路乘相处,因而路乘说的这些很多举动,例如夜里睡在哥哥怀里,其实就是一大一小两只麒麟依偎着团在一起,而哥哥帮他洗澡,路麟倒是变成人形了,但路乘仍然是原形,一只金灿灿的小麒麟在河水里不老实地甩尾巴泼水,路麟则无奈又放纵地由着对方,找机会帮路乘把身上的鳞片擦亮洗净,还有很多很多,其实在他们原形看来都是很寻常的举动,但是路乘以人形的口吻说出来时,则显得比正常的兄弟更为亲密几分。   苏寒云一直没说话,他视线不知何时落到了院中的海棠花上,像是在安静旁听,又像是在单纯赏花。   路乘不管他听没听,兀自滔滔不绝了一阵,他十分心机地借着说话要喝茶水润喉的遮掩,说一会儿喝一口,没了就自己再加,不知不觉间,已经悄悄把这壶用灵草煮的茶,连茶水带里面的草都一起吞了。   喝了个水饱后,路乘终于停下来,他捂着撑圆的肚子,一不小心,打了个小小的嗝。   路乘立刻心虚地看向苏寒云,担心对方发现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只是想偷吃对方草的事实。   苏寒云并没有发现,他甚至没有对这个嗝声做出反应,他只是对着满院的海棠出神。   花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路乘不理解,他只觉得春生海棠糕好看,但他却也顺着苏寒云的目光看了看,恰巧,他看到一瓣海棠花从枝叶上枯萎飘落。   “这里的海棠也会枯萎的吗?”路乘颇有些意外,他记得来城里的第一天顾风就跟他们几个讲过,城中的海棠底部都用特殊的供灵阵法,是常开不败的,而他这几日在城中所见的似乎也正是如此,无论气候如何变化,海棠花永远灼灼盛放。   “世上哪里有常开不败的事物。”苏寒云突然说话了,他似是在回应路乘的话,可目光又没有看向对方。   “生死枯荣,天命定数,又岂是人力能够强行挽留,强行改变的。”他仍然看着海棠,又像是在透过海棠在看着别的什么,突然又自嘲一笑,低低叹道,“终究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罢了。”   路乘愣愣地看着对方,没太听懂,但在这一刻,他好像突然在苏寒云身上看到了一种日暮般的沉郁之气,明明苏寒云的面容还这样年轻,身为化神期尊者的寿数也还相当悠久,可对方给他的感觉,便如院中那株刚刚飘下落花的海棠,虽仍灿烂盛放,可盛极之际,也恰恰就是凋零衰败的开始。 第036章 暗流汹涌   玄武城西, 一处尚未被发现的魔修地下据点内。   商砚书嗤笑一声,以轻蔑不屑地嗓音说:“这样?”   “七成。”伏见道。   商砚书将嗓音压低一些,轻蔑中又带上了些许暴虐:“这样?”   “九成。”伏见道。   商砚书调整神态, 将方才外显的暴虐压抑下去, 转变成一种更加隐忍可怖,仿佛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带着周围人, 甚至自己一起毁灭的疯狂,他眸光一转,居高临下地看向伏见,轻慢中又带着些许杀意道:“如何?”   “十成。”伏见恭敬低头。   商砚书维持着这副神态, 启动了萧放留下的一件可以与玄武城中某人通话的法器, 法器很快被接通,对方近日似乎也一直想联系萧放,只是萧放于四日前, 在下完截杀的命令后,便因故离开城中, 且这法器使用有距离限制,萧放并未带走, 是以一直联系不上,因而此刻对方接的极快,但接通后对方也并未立刻说话, 而是谨慎地等萧放先开口。   “是我。”商砚书学着萧放的嗓音说。   虽然从未与萧放打过交通, 仅仅是通过伏见的描述来模仿,但商砚书的声音中不见丝毫心虚忐忑, 他以前就时常玩些扮演游戏, 对表演模仿一道可谓是颇有钻研,游戏至今, 大抵也只有路乘能让他屡屡破功。   对方果然也没有发现异样,确认了身份后,法器中立刻传来急不可耐地问责声:“看看你做的好事!”   商砚书听到这道熟悉男声,眉梢一挑,他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不是你叫我做的?”他轻慢着回道。   “我只叫你想个法子善后,把被发现的阵法痕迹遮掩过去,何曾叫你对那四人下杀手?!”男声似乎无比恼怒。   “他们既然见到了,那自然要杀了,才能一了百了。”商砚书满不在乎。   “够了!”男人怒声打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你听着,我不管你跟裴九徵的恩怨,再过几日,等计划成功,你离开这里爱怎样怎样!但是在城中,你不准对那四人,尤其对那个裴九徵的徒弟动手!裴九徵已经修至渡劫期,他若来此,你我的计划很可能会功亏一篑!”   “渡劫期又如何?”商砚书轻慢的嗓音中又带着股跃跃欲试的疯狂,“六十年前你们联手击败的劫火太岁也是渡劫期,今日你我二人联手,裴九徵也未必不能胜之。”   “你把渡劫期当成什么了?”男声嗤道,“当年劫火太岁若非受功法反噬,别说是我二人联手,就是四大势力所有化神期一同出手,都未必能胜之!”   “哦?功法反噬?”商砚书一副好奇惊讶语气,“你们做了什么,竟让他功法反噬了?”   “我如何知道?你们这些魔修修的都是些激进邪门的术法,反噬不是很寻常?”男人不耐道。   言辞间,他似乎也对商砚书当年被功法反噬的缘由毫不知情,商砚书眼神闪了闪,沉吟时,男人再次开口说:“无论如何,不准再对那四人动手,另外城中已经发现了你们的形迹,尽快想个办法将此事解决掉。”   “如何解决?”商砚书未等对方回话,便哼笑道,“我是能交出几个魔修让你好对城中交代,但你当真以为这样就完了?即便你不杀那两个剑宗弟子,他们也暂时传不出消息,但这件事又岂是能这样过去的?他们知道的太多,只要他们离开,承天剑宗就一定会知道城中之事,那么多疑点,你如何解释?”   男人沉默了一瞬,说:“你待如何?”   “事到如今,不若杀了推给我们,或还可遮掩一二。”商砚书循循善诱,虽还是模仿萧放的语气,脸上却是不自觉露出了些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   男人又是一阵沉默,他最终道:“在城外动手。”   “尽量吧。”商砚书弯起唇角,露出一丝真实的恶劣弧度。   玄武城外,回城的路上。   “子衡,你说这回师叔他们总该收到信了吧?”郭朝阳无聊地闲聊道。   为了防止传信被拦截,他们这回可是足足往外走了三十里路,确认已经远离了玄武城的势力范围,且无人跟踪后,方才放出传信的信剑。   “应该不会出差错了。”杜子衡道。   “咱们走到哪儿了?还有多远啊?”郭朝阳遥遥望了眼前方,仍未看到玄武城巍峨的影子,不由嘟囔了一句,“地眼附近真是不方便,不能御剑,不然这么点距离,我们半个时辰就飞完一个来回了,哪像现在,天都快黑了,还在路上。”   “但是外人想来进犯的话,同样也不方便,玄武城在四大势力中向来被认为是最坚固难攻的,也算是有利有弊吧。”杜子衡说。   “什么最坚固难攻,不照样被魔修渗透成筛子了?”郭朝阳来之前对玄武城还是有很多滤镜的,但是经过这一遭,却是觉得其徒有其表,远不及他们承天剑宗。   “那是因为他们内部出了问题,再坚固的堡垒,也是防外不防内的,就像……”杜子衡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郭朝阳也是想到了那件事,跟着一起沉默了片刻,但过了会儿,他又突然想到什么,说:“子衡,你说那个叛徒在不在城中?”   城中大概率是有化神期魔修坐镇的,光靠元婴期可搞不出那么多风浪,从之前伏击他们的魔修看,幕后之人似乎是血河狱主伏见,但城中却未必只有这么一位化神期魔修,魔尊萧放是否会亲自在此坐镇呢?   “唔……”杜子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郭朝阳问。   “就是那夜,我们遭遇伏击的原因。”杜子衡分析说,“我们一开始觉得,那是魔修和城中内鬼想要杀我们灭口,瞒下魔修在城中活动一事。”   “难道不是吗?”郭朝阳道。   “是,但我想,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对我们动手风险很大,无论成败,都可能会惊动师尊他们,这其实并不是个瞒下此事的最优选项。”杜子衡道,“这个举动太冒险了,甚至是有点冲动的,我觉得这不像是一个理智之人做出的决定……”   “萧放……”郭朝阳神色一变,“所以那夜魔修真正想杀的其实是我们……?”   或者更精确一点,想杀的其实是杜子衡,毕竟杜子衡跟萧放同为裴九徵的徒弟,且杜子衡跟早已入门的二师兄卢新洲不同,他是萧放被逐出师门后才被裴九徵收入门下,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顶替了萧放的位置,依萧放对裴九徵那堪称病态的执念,他想杀杜子衡,简直丝毫不让人意外。   “很有可能。”杜子衡之前一直没想通,此刻郭朝阳提到萧放的名字,便犹如给他提了个醒,瞬间让他将一切串联起来,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糟了!”杜子衡在想通一切的同时,也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萧放是想对我们动手的话,那我们出城就是……”   他话未说完,神色便蓦然一变,郭朝阳同时察觉了什么,面现警觉。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他们此刻走的这条路段荒芜又偏僻,周围是茂密的树丛林木,而此刻,这些茂密寂静的林木中有隐隐的娑娑响动,越来越明显,便如那夜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包围而来。   郭朝阳和杜子衡背脊相抵,手握上剑柄,面色凝重。   玄武城内。   他哥哥怎么还不回来。路乘坐在院子里,第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想。   距他从苏寒云的别院回来,已经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了,金乌西坠,眼看着再过不久天就要完全暗下来,商砚书却仍没回来。   其实这个时间倒也不算很长,如果路乘下午没被人叫醒去泡灵泉的话,现在可能还在睡着,但他醒了,且或许是因为灵泉和灵草茶的滋养,他回来后也没什么困意,等待的时间就变得尤为漫长和无聊。   好饿……路乘原地躺倒,在苏寒云的别院里他是喝了整整一壶灵草茶的,但显而易见,水饱并不顶用,就这么会儿功夫,他就又饿了。   他哥哥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路乘仔细回忆了一遍,商砚书并没有说具体的时间,只说在他睡醒后就差不多回来了,可他早就醒了,也不知还得等多久。   不行。路乘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他决定不再枯等,要努力为自己饥肠辘辘的胃肠做些什么,他们住的这间院子里肯定是没吃的的,路乘早找过了,但这偌大的城主府,肯定有厨房之类的有食物的地方的吧?   路乘走出院门开始觅食,他一路嗅闻,靠着自己出色的嗅觉和对食物冥冥中的感应,他还真的找到了一间小厨房,内里做的不是常规的凡人食物,而是用灵草灵果加工成的一种对修士也有好处的点心,不过这好处也很有限,且两位城主都不注重口腹之欲,因而这点心基本也就是待客时会拿些出来。   正好,路乘就是客,他试探着向厨房内的仆役开口,可不可以给他一点点心,对方自然不会不应,很大方地就给了他两盘,还贴心地帮他用油纸包好带走。   路乘将一包放进储物袋里,另一包则拿在手上,边走边吃,腮帮子鼓得像只幸福的仓鼠,他准备直接往回走,回去继续等商砚书回来,但是路乘走到半道,却不经意间瞥到了一抹有些眼熟的青色衣角,在前方墙壁的拐角处一闪而过,他原本要左拐回去的脚步不由一停,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追上去,无论是不是,都弄个清楚。   他是小跑着追过去的,按理说很快能追上对方,但不知为何,他连续追着走过数条回廊巷道,都只看到了拐角处一闪而过的青色衣角。   路乘越追越远,即便连正脸都没看清,但从这神出鬼没的出现方式,他也已经确定,这就是他想的那个人,而且对方明显是故意的,似乎又是想引着他去哪儿,哪怕他在身后喊,青衣男人也并没有停下。   又追着跑了一段路后,路乘渐渐从城主府的中庭来到西南侧的一处偏僻侧门,侧门无人看守,也没有上锁,路乘本来很奇怪,但穿过侧门一看,方才发现原来这里原来并不通向外界,而是一处临水的小码头。   玄武城的物资多是依靠风翼船从水路运输,进城那日顾风也跟他们说过,城中另有装卸货物的小码头,想来便是指城主府后方的这里。   眼下恰好有一艘风翼船停靠在码头边,夜幕已至,船上的玄武卫们大概已经忙完了活计,离船去休息了,是以船上和码头边都没有人影,四周既空且静。   青衣男人独自坐在码头边一个堆放货物的木箱上,像以往一样,他安静地看着湖水对岸,目光悲伤又寂寥。   路乘走过去在男人身旁一个稍矮些的木箱坐下,仰头看了对方一会儿,才说:“你带我来这里干嘛?你在看什么?”   没有应答,男人的目光也没有向路乘偏转,像是并不想搭理他。   路乘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除了夜幕下安静的城镇,和城中民居繁星样亮起的灯火,什么都没看到,他又等了等,确认男人不准备搭理他后,又自顾自说:“之前的事谢谢你。”   路乘可没有什么能感应到商砚书位置的法宝,那不过是商砚书为他遮掩扯的谎话,要不是青衣男人为他指路,他哥哥可能现在已经被魔修带去魔宫了。   男人仍然不回应。   按理说,这时候路乘就该离开了,他追上来其实就是想说一句谢谢,但也许是几次相处路乘自觉跟对方已经有些熟了,也许是他现在回去大概也是一个人继续无聊地枯等,于是仍然坐在这儿,跟这个奇怪又神秘的男人以一种自说自话的方式闲聊。   “你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的,还好像对城中的事都很了解?”   “那天你带我去河道那里,是想让我看地下的魔修法阵吗?”   “我带我师父一起去看了,现在玄武城也知道魔修的事了,不知道那个苏城主到底有没有问题,郭朝阳他们说有,我一开始也这样觉得,但是下午我从墙上摔下来,他还接了我一下,好像也没有很坏。”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难过呢?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你可以说出来,哦对,你不会说话,那你也可以写,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路乘说着又突然想起什么,说,“难道是因为城中地动一事?你带我去看魔修法阵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男人之前对路乘的自说自话都未有反应,可此刻却是侧头看向他,路乘只当自己说中了,立刻做了个虚拍对方肩膀的动作,安抚说:“放心吧,现在那么多人在关注这件事,玄武城的人,还有郭朝阳他那什么很厉害的师叔也会来的,而且我师父也在,我师父是最厉害的,有他在一定没问题。”   男人看着路乘,这一刻,他目光中的哀伤犹如沉默泛滥的海潮,无声且浩大,也犹如冷月银辉下一段缓缓流转的宿命,它注定到来,不因任何人而移转。   只是,路乘这时尚不能理解这些,他兀自跟男人聊着天,又说了一会儿话后,他打了个哈欠,也许是灵泉滋养的效果过了,他的哈欠越来越多,不知不觉间,靠着木箱,沉沉睡去了。 第037章 不期而遇   “这里应该暂时安全了。”顾风布下隐匿气息的结界, 又小心地朝山洞外张望片刻,确认附近无人后,方才稍歇口气。   “子衡, 你怎么样?!”郭朝阳候在打坐调息的杜子衡身旁, 语气焦急。   杜子衡紧闭双眼,突然“噗呲”一下, 吐出一口红中带黑的血来。   “子衡!”郭朝阳愈加惊慌。   “让我看看。”顾风走过来蹲下,拿起杜子衡受伤的那条胳膊观察,伤口并不深,但却不断往外渗着黑红的血液, 显然是中了某种毒素。   “像是蛊毒。”顾风也不太确定, 他从储物袋里翻出一瓶丹药,喂给杜子衡服下后,杜子衡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一些。   “毒解了吗?”郭朝阳急不可耐地问。   “没有, 这个只是能稍微压制一点,想解毒还是得回城中。”顾风说。   “没事, 已经好一些了……”杜子衡又咳了几声,但体内灵力总算不像先前那样乱冲乱撞了。   他安抚了郭朝阳几句, 又对着顾风道:“顾兄今夜为何会在此处?”   他和郭朝阳在荒林间遭遇魔修袭杀后,虽有剑符护身,但魔修们显然对此已经有了提防, 他们仅剩的四次使用剑符的机会, 用了三次,都未能造成杀伤, 也未能逼退对方, 若非顾风及时出现,以玄武卫的身份, 辅以一种幻术类的符箓,制造出大批玄武卫增援来此的假象,短暂迷惑了魔修们一阵,由此为郭朝阳杜子衡创造了逃走的机会,三人这才暂时摆脱魔修,躲到这山林间一处隐秘的岩缝洞穴中。   “也是赶上了。”顾风在两人身旁坐下说,“我那日跟你们道别后,就一直想法子调查城中地动的事,我猜想这地动不该是毫无缘由的,八成是什么人在捣鬼,我就开始关注城中形迹可疑的人,上面调查总是从各种法术痕迹着手,但有时候普通人也能发现些奇怪的地方,恰好我认识一些市井上的朋友,四处一打听,还真被我发现了一个很可疑的地点,前几天听说城中有魔修出现,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想,那屋里很可能就是魔修的一处据点,不过我怕是误会,也怕走漏消息,就一直没跟人说,想着先找到证据,我在旁蹲守了几天,今天发现屋里的人似乎有事出城,就一路跟来了,正好撞上你们。”   “你们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出城了?又怎么会被魔修追杀?”顾风问道,“对了,前几日魔修被抓那件事,好像也跟你们有关?”   “对。”杜子衡的气力还是有点不济,郭朝阳代为将这几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顾风听其他的倒是都很安静,唯独说到他们怀疑内鬼是苏寒云时,他却是立刻反驳说:“不可能!”   说完,他又顿了顿,补充说:“苏城主我不敢打包票,我确实不太了解他的为人,但是苏穆绝对不会跟什么魔修合作,即便是苏城主的命令也不会,他那夜去找你们绝对不是要对你们不利。”   “是没不利,但是从我们手里劫走了所有魔修,交给苏城主后,转头就都死在狱里了。”郭朝阳忍不住嘟囔,苏寒云若真是内鬼的话,苏穆的行为又何尝不是一种助纣为虐呢?   “朝阳……”杜子衡虚弱地制止了一下。   “我回头去问问他。”顾风正色道。   “先不谈这些,子衡的毒不能拖,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回城。”郭朝阳道。   即便城中也有魔修和内鬼存在,但只要进入玄武城,魔修总要投鼠忌器一些。   “我们现在大概是在这个位置……”顾风对玄武城周边的地形很熟,他用手指在地上写画着,规划着能避过魔修追捕逃回城中的路线,但写画到一半,他动作突然一顿。   郭朝阳杜子衡同时听到了那阵微弱的窸窸窣窣响动,像是某种虫豸在爬行,山林中有虫豸自然不奇怪,但是突然有这样大规模密集的虫豸爬动声就很不正常了,而且这声音,他们不久前与魔修交战时刚刚听过。   这回带头围捕他们的不是上回的元婴魔修,但修为同样是元婴,且实力更加强大,善于驭使蛊虫,杜子衡身中之毒便是拜他所赐。   三人听到这声音都是立刻屏住了呼吸,顾风布设的隐匿阵法能够隐藏声息,也能制造一层浅薄的幻境,若是那元婴魔修亲自来此,这点障眼法自然瞒不过对方,但是对方明显是在驭使蛊虫大范围搜寻,运气好的话,这隐匿阵法能瞒过蛊虫的耳目也说不定。   三人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听到虫豸的爬动声越来越近,甚至有那么一只直接路过了他们所在的洞口,但似乎是并未发现异样,那只蛊虫又向前爬走了,其他密集的窸窣声也渐渐远去,三人将将要松一口气,顾风神色却又突然一变。   “快走!”伴随着他的话音,一道威势恐怖的法术攻击直直在他们头顶炸响,山石刹那裂开,滚落的巨石和着威势未减的法术攻击一起向三人砸去。   顾风掏出一面盾牌样的法器朝上方一挡,盾牌迸射出土黄色的灵光,险之又险地替几人挡住这一击,虽在下一刻便不堪重负地裂开损毁,却也为他们挣得了一瞬的逃脱之机。   郭朝阳背着杜子衡,和顾风一起,在魔修和黑云样铺天盖地的蛊虫追捕下,再次在夜色中亡命奔逃。   玄武城内。   商砚书是去城西办事,但是为了答应路乘的事,特地又绕远了一大圈,专门去城东买了路乘要的春生海棠糕,以致于他回来的要比预计的更晚些。   他那徒儿应该是醒了,大概在一边饿肚子一边嘟囔他怎么还不回来。商砚书几乎能想到路乘哀怨的神情,但是不要紧,只要他一回去,路乘就又会开开心心地扑过来,像以往许多次一样,师父长师父短的叫。   商砚书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带上了一抹愉悦的笑容,但等他真正回到院中,所见的却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屋内空空如也,路乘并不在房中。   哪去了?商砚书将点心在桌边放下,稍一思索,就猜到路乘大概是饿的受不住,出去觅食去了。   等上片刻就是。商砚书迤迤然在屋中坐下,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路乘仍然没有回来,商砚书终于决定出去找一找。   他找到路乘之前去的小厨房,也从房中仆役口中打听到了路乘在一个多时辰前确实来过,但拿完了点心,他就又离开了,按理说把饿肚子的问题解决后,路乘该继续回院里等自己才对,眼下却不知去哪儿了。   商砚书又去其他地方找,他又问了一些人,却无人知道路乘的踪迹。   他这徒儿到底哪去了?   商砚书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大,甚至离开了城主府,到外面的街巷去搜寻。   夜色越来越深,虽近来乱事不断,但到底玄武城繁华的体量在这儿,夜间仍然会有集市游人,所以一队衣着样貌都很普通,似是某个小宗门的师长带着十来名弟子在街上走过时,并不惹眼。   唯一有些异样的,大概就是他们用了一种遮掩外貌的幻形法术,但这也算不得多稀奇,有些携带重宝的人为了交易能够安全保密,常常会用类似的遮掩手段,商砚书满心想着找人,初时也未曾注意对方,但在与这队人擦肩而过后,又走了几步,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一下。   商砚书回头看向那队伍为首之人,双眸微眯,突然又勾起笑容,满脸兴味,犹如看着一幕即将开场的好戏,但他很快又想到,他眼下没功夫看戏,他得去找他那走丢的徒儿。   到底哪儿去了?在商砚书转过头继续去找人的同一刻,那为首带队的男人突然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身后。   “师尊,怎么了?”队伍前列的一名弟子开口询问道。   男人沉默片刻,开口说话,声音清冷似霜雪:“我感觉到剑符被触动了。”   “剑符?难不成师弟遇到了什么危险?!”这名弟子惊疑不定道。   “新洲,你来带队,我离开一阵,在我回来前不要妄动。”男人吩咐道。   “是。”卢新洲刚刚应完,男人便已一步踏出,身形转瞬间在几人眼前消失。   一炷香前,玄武城外的一片竹林中。   “朝阳……”杜子衡伏在郭朝阳背上,声音因蛊毒影响而变得无比虚弱,“萧放想杀的是我……我还有最后一道剑符……你们等会儿找机会……”   “胡说什么!”郭朝阳都不听他把话说完,就想也不想地打断道,“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丢下?!你想都别想!”   顾风落在后方,放出一道蓄力多时的火幕将追击的魔修和蛊虫稍微阻挡一会儿后,很快追上两人,听闻此言,也是立刻道:“我可做不出此等贪生怕死之事,不然即便脱险,也没脸活下去!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杜子衡闭了闭眼,他心中自然是感动的,只是更多的却是无力和绝望,郭朝阳和顾风不走的话,他们今夜注定难逃一劫。   事实也果然如此,三人穷尽一切法术手段,甚至杜子衡把最后那道剑符也用了后,也只是再拖延了一炷香的时间。   郭朝阳扶着杜子衡,和顾风一起,环视着周围将他们重重包围的魔修,为了用出那道剑符,杜子衡强行催动被蛊毒影响的灵力,导致毒性加重,此刻面色苍白若纸,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顾风也没有好上多少,左臂受伤,血浸透了衣物,额上冷汗密布,完全是强撑着一口气勉强站着,郭朝阳倒是没有受伤,却也是灵力耗竭的强弩之末,几乎挡不住任何一道随意的攻击了。   但魔修们此刻却是没有再向先前那样攻击不断了,因为那为首的元婴魔修发话道:“都别动手,这几具鲜美的□□,要留给我的孩儿们来享用。”   他发出“桀桀”的怪笑,宽大袖袍一展,成千上万只蛊虫再次从他衣物下钻出,如一道黑色的旋风,锋利的口器开合着,密密麻麻地朝三人飞来。   郭朝阳握紧灵剑,踏前一步,挡在无力再战的杜子衡和顾风身前,他自知不会有什么用处,这蛊虫某种意义上很克制剑修,剑气再如何凌厉,斩出时却也是一道,蛊虫却会随时聚散,被斩落数只,却有更多的蛊虫源源不尽,这也是他和杜子衡的剑符俱都用尽却未能给元婴魔修造成分毫杀伤的原因之一。   他先前灵力充沛都无法战胜这蛊虫,此刻更加不能,不过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只是哪怕结局无可改变,在临死前,总要争上一争的。   在蛊虫飞掠至身前的一刻,郭朝阳也蓦然出剑,这一剑灌注他殊死一搏的决意,即便灵力不济,威势却更甚以往,几乎触及了金丹期的瓶颈,然而即便真到了金丹期,对比眼前的元婴魔修,却还是差得太远了。   蛊虫被斩灭了一部分,更多的部分四散而去,随后再次汇聚而来,蛊虫飞行的嗡鸣和口器的开合声几乎逼近耳畔,三人俱是满心绝望,想来再过数息,他们就会在万虫噬咬下化作森森白骨。   然而穷途末路之际,竹林间却突然起风。   竹枝飒飒摇动,竹叶随风散落,起初无人在意,但随着这阵被风卷落的竹叶轻轻柔柔地落至魔修身边,数道血光在黑夜中无声闪现时,魔修们终于有所警觉。   “这是……”元婴魔修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突然倒下的几名下属,他们的身体俱都一分两半,犹如被利器所斩断,可他分明未曾感觉到什么利器出鞘的锋芒或剑气,只看到竹叶轻柔掠过……   竹叶?!犹如骤然意识到什么,元婴魔修立即驭使蛊虫回护在自己身前,拦住飘散而来的落叶,他同时向所有人出声提醒:“小心落叶!”   有的魔修反应及时,立即用法术防御抵挡,有的反应不及,竹叶便已飘至身侧,但无论反应得及时或不及时,防御或抵挡与否,竹叶轻柔而过时,都是血光飞溅。   这竹叶中蕴藏的剑意内敛而不显,几乎叫人难以察觉,但同时也浩大而强横,几乎难以抵挡,横扫一切,即便是元婴魔修,挡于身前的蛊虫也是不断被竹叶斩落。   他的蛊虫有成千上万只,难以被剑气斩尽,这使得他在对战郭朝阳杜子衡他们时占尽优势,但此刻,剑气依附于竹叶之上,分化为千千万万片,竹叶无声飘落,杀机无处不至。   大片大片的蛊虫在与竹叶相触后被斩杀,元婴魔修惊骇不已,顾不得心疼,转身便欲逃,即便他还未见到这剑气主人的真身,但无论是这剑气中蕴含的威势,还是将剑气分化成千万片且俱都操控自如的堪称恐怖的控制能力,都代表此人绝不是他能战胜的。   然而他尚未逃上多远,前方便也有落叶飘来,在元婴魔修惊骇瞪大的瞳孔中,转瞬间将他席卷。   月夜下,一场盛大而柔美的杀戮无声降临,大多数魔修甚至连叫喊声都未能发出,便已被斩灭,郭朝阳三人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三人一起抬头,就见身后的高耸竹海间,有人乘风踏月,立于随风轻轻舞动的竹枝梢头,他眸色清冷,气质雅淡,虽行杀戮之举,雪色衣袍却依然如白玉般皎洁不染。   郭朝阳和杜子衡看着那道熟悉身影,不由瞳孔睁大,那是……   “狱主,截杀失败了,裴九徵已至玄武城。”   魔修据点内,一名魔修向伏见汇报道。   “知道了。”伏见不咸不淡地应。   “狱主为何不亲自动手?”这名魔修忍不住又道,“若尊主知道,恐怕会怪罪。”   第一次失败还可以用那两个剑宗弟子有化神期剑符护身己方一时不察当理由,第二次他们却是已经知道的,即便派出去的人手也能应付,但到底不如伏见直接出手来得快,若他亲自参与截杀,那几人又如何能等到裴九徵来援?   伏见“呵”笑一声,自然是因为下第一次命令和第二次命令的尊主已非一人,萧放是真的想杀那两人,商砚书却只是想看热闹,他又怎么会真的如城中那人所愿,替对方将这两人在城外无声无息地除掉呢?   不过伏见并未解释,商砚书暂无重新接掌魔域之意,这位前任魔尊未死的消息也还不便让太多人知道。   让属下退去后,伏见启动与商砚书通讯的法器,将截杀失败一事告知后,又说:“裴九徵已至玄武城,我们是否要再添一把火?”   在对方手下多年,伏见算是少有的见过商砚书真实面容也知道对方真名的,他同样知道对方那永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劣趣味,此刻主动提议便是意在讨好,料想商砚书该会很愉悦地应允。   然而商砚书听完后却说:“这个不急,先帮我找一个人。”   他语气不耐,带上了些少有的烦躁。   “谁?”伏见语调如常,心中却难掩愕然,什么人竟能比他这位尊主看热闹更重要?   他心中奇异,在商砚书说出那个名字后,不光立刻安排属下去找,甚至自己也忍不住参与了搜寻,想见见这位让商砚书苦找了一夜的人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   然而,商砚书一夜未寻到路乘的踪迹,魔修们同样没有,他这爱徒简直像是蒸发了一样,在城主府,甚至整座玄武城中都不见人影。   到底哪儿去了?商砚书烦躁得体内安稳多时的劫火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玄武城外,百里远的河道中。   一艘满载货物的风翼船在夜间启程,开始例行的货运航程。   堆放货物的底层船舱中,某一个木箱内,路乘四仰八叉,睡得又沉又深,全然不知今夜发生了多少事,又有多少人在找自己,只呼呼大睡着,随着展翼远航的风翼船一起,离玄武城越来越远。 第038章 漫漫归途   乡野间的一条土路上, 路乘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步履因连日的赶路和饥饿而虚弱蹒跚,“咣当”一声, 不小心绊到一块石头摔倒后, 他趴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三天了,自他从风翼船上醒来已经整整三天了!   三天前的晨间, 路乘照着往日的作息,睡到日上三竿后,揉揉惺忪的睡眼,正要伸个懒腰起床, 却突然发现眼前漆黑一片, 天像是还没亮。   嗯?他今天起得这么早吗?等等,为什么他哥哥也不在?这都多久了还不回来?而且他现在在哪里?这地方怎么那么狭窄?跟他之前睡的卧榻完全不一样。   路乘察觉到不对了,想坐起身, 却发现脑袋顶上盖着什么,伸手摸了摸, 像是层木质的箱板,他一脚把箱板踢开, 这回视野终于不再那么漆黑一片了,但仍然很昏暗,他像是在什么地下的仓库里, 周围堆放着很多木箱货物。   不对, 路乘很快又否定了地下仓库的猜想,因为他从木箱爬出来后, 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轻轻摇晃, 跟地动那种摇晃又不同,这种左右摇摆的感觉, 就很像之前坐在船上……   船上?   路乘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在仓库里摸索一阵,找到通往上层的木梯后,很快爬到甲板处。   来到甲板的第一眼,他先被明烈的阳光晃了下眼,伸手挡在眼前缓了片刻后,他才慢慢看清四周,是茫茫无际的碧涛水波,而他正在一艘造型分外眼熟的大船上,巨大的风翼如记忆一般在船尾展开,气浪切割翻涌的水浪,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色彩,绚丽得犹如彩虹,也犹如一个绮丽的梦境。   恍惚中,路乘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他很快从飞溅水珠扑到面庞上的真实冰凉触感顿悟到,这不是梦,他真的在风翼船上,正在大河中央乘风破浪着高速航行。   短暂呆愣后,路乘内心发出无声但也尖锐的暴鸣:他为什么会在风翼船上?!这里是哪里?!他哥哥呢?!   前后两个问题都不太好得到答案,但是中间那个,路乘很快从船上的一名玄武卫口中得知,他们正在离开玄武城的航线上,具体在哪里说不好,大河茫茫也没什么参照物,但船只很快会到达一处名叫渔家渡的渡口,渔家渡离玄武城是大概八百里远。   八百里?!   他只是睡了一觉就离开玄武城八百里了?!   尚来不及消化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震撼和抓狂心情,风翼船便已经缓缓减速,驶入停靠的渡口,路乘于是立即下船,他已经走得够远了,不能再远了!   下船后路乘便沿着河道原路往回走,他哥哥还在玄武城里,他得回去找他!   凭着一股想找哥哥的冲劲,路乘一走就是三天,第一天他靠着之前在城主府打包的那袋点心,尚能支撑,第二天便存粮告竭,开始气力不济,第三天,就如此刻般,他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   虽然十年前路乘为了找哥哥也走过很远很远的路,足足走了两个多月,但是十年前他下山时做了足足百年的心理准备,是抱着一定要找到哥哥的决意出发的,这回却是睡了一觉,猝不及防下就开始流浪了,他到底为什么会一觉起来就睡在风翼船上,离开玄武城八百里了啊?!   路乘这三天心中几乎时刻在问这个问题,他此刻的疲累是身体上的,更多的却是心理上的,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的委屈,委屈他莫名其妙把哥哥弄丢了,也委屈他都丢了三天了,他哥哥还不来找他。   虽然很大可能上,他哥哥根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也根本无从去找,但是路乘不管,他就是好委屈。   路乘像条晒干的咸鱼一样趴在土路上,一动不动,有乌鸦在枝头歪着脑袋旁观了一阵,跳下来,试探着往他屁股上啄了一下,路乘立即抬头,以一种气压很低的神色看着对方,乌鸦赶紧扑腾翅膀飞走,惊慌得羽毛都掉了一根。   赶走讨厌的乌鸦,路乘继续咸鱼趴,在内心把“他到底为什么会一觉起来就睡在风翼船上”这个问题又重复问了八百遍后,时间渐渐到了正午。   带着饭食香气的炊烟遥遥地从远方飘来,打着旋儿地在路乘鼻尖绕过,路乘心里仍在重复那个问题,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犹如被鱼饵钓走的鱼,无意识地顺着香味就走过去了。   “诶诶,你有钱吗?没钱别碰!”茶点摊的老板语气很凶地开口。   路乘一下从那种迷魂的状态惊醒,诚实地摇摇头。   “去去去——到别家要饭去!”老板说着还把路乘面前那屉南瓜糕端到了自己这边,像是生怕他抢了就跑。   路乘风尘仆仆赶路了三天,刚刚又在地上咸鱼趴过一阵,脸上衣服上都沾着泥灰,模样确实有些邋遢,像个乞丐,虽然五官底子还在,但也不过是个好看的乞丐。   之前流浪的时候,靠着这张脸,路乘得到过不少白来的食物,但这招不是对所有人都管用的,尤其他现在还长大了,不是之前容易引起同情的幼崽模样了,眼前的茶摊老板显然就不吃这套。   路乘在茶点摊前又站了一会儿,巴巴地望着蒸笼里的点心,最终还是准备倒着耳朵失落离开。   在他路过摊位上的一张方桌旁时,坐在方桌边的一名灰衣男子突然开口说:“想吃吗?”   路乘立即抬头,他没怎么注意灰衣男子的长相,只一眼被桌上那几碟看起来就很美味的点心吸引了注意力,他直勾勾地看着点心,用力点头。   “想吃可以,不过——”男人拖长语调,拿着一碟点心放到路乘鼻前,又突然往回一收,他看着往前踉跄了一下的路乘,笑吟吟说,“你用什么来交换呢?”   “不会是想吃白食吧?”他一副做作的夸张语气。   路乘倒了倒耳朵,他就是想吃白食,他又没有钱。   不,等等。路乘突然又想到什么,摸向腰间挂着的金鳞,虽然他不太懂什么法宝的品级价值,但这把剑金光闪闪的,应该也值一些钱吧?   他几乎就要把金鳞解下来,跟男人交换点心了,但突然又放下手,说:“不行。”   “嗯?为何不行?”男人也是名修士,他看着路乘手中那把变换为金错刀形状的法宝,估量说,“这个的话,倒是可以换些点心。”   “这是我师父给我的,不能给你。”路乘把金鳞重新系回腰上。   “哦?”男人正要饶有兴味地问一句“你师父对你很重要?”,却听路乘先开口说:“我给你打个欠条吧,你回头找我师父还。”   男人唇边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僵了下,他勉强维持着常态:“为什么不是你还,是你师父还?”   “因为他是我师父啊!”路乘很理直气壮,“而且我又没有钱。”   “你师父就有钱了?”男人道。   “唔……应该有吧?”路乘不太确定,他对商砚书的身家财产没什么概念,只知道他每次想买什么他师父都能拿得出钱来就是了。   “反正没有他也会想办法替我还给你的!”路乘一副只管花不管还的甩手语气。   “你还真是他的好徒弟啊。”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他又道:“但我要去哪里找你师父?”   “玄武城!”路乘立刻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找他!”   这样的话,他一路上的饭钱就都有人付账了,等到了玄武城就可以直接带着账单找他哥哥报销,简直不能更完美了!   “为了要账我还得专门去一趟玄武城?”男人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个不行。”   路乘的耳朵又倒下来,扒在桌边,难过且不舍地看着桌上的点心。   “这里离玄武城可不近,为何你师父在玄武城,你却在这里?”男人问道。   “我不小心在风翼船上睡着了……”路乘说。   其实不是不小心,路乘很确定自己睡着的时候是在码头上,他当时也只是坐在木箱上,并没有睡在里面,更没有盖上箱盖,按理说搬运货物的人不会注意不到他,但他愣是被这么盖在箱子里无知无觉地搬上船了,路乘心里有一个怀疑对象,只是不便对旁人说。   “你还真是够不小心的。”男人的语气带上了些莫名的责怪,仿佛路乘的不小心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   “所以你睡醒了就立即下船,一路往回走,想去玄武城找你师父?”男人说。   路乘点头,同时再次尝试说:“我师父应该也在找我,你跟我走一段路,也许不用到玄武城就能遇到他,可以让他付钱了。”   “这可说不准。”男人煞有介事地说,“你走丢多久了?看你这模样也有几天了吧?你师父找来了吗?说不定他已经不要你了。”   “不可能!”路乘有些生气了。   “就算他没有不要你,那么多天还没找来,足以说明你师父很没用。”男人微笑提议,“不要你那师父了,做我的徒儿如何?为师可比你那没用的师父厉害多了,而且你答应后,这些点心都是你的,如何?”   他说着,还很有诚意地将一盘点心放到了路乘面前。   路乘垮着脸,方才还对这些点心馋得不行,此刻却是看也不看,他抬起头,正要大声驳斥,但在第一次认真看向对方的脸后,他却是突然愣了下,到嘴边的话也随之一转,欢快道:“好啊~”   嗯?男人方才还很游刃有余,逗乐闲聊般,此刻额角青筋却是跳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无比和蔼,和蔼到甚至让人有几分毛骨悚然:“你答应得还真快啊——”   没等他这句咬牙切齿的话说完,路乘就已经精准地往他怀里一扑:“师父——”   犹如流浪的小狗终于找到了家,他在商砚书怀里蹭来蹭去,蹭得商砚书都有些招架不住,叫停说:“好了好了。”   他把路乘微微拉开,摸着自己的脸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用的可不是本相,而是法术变幻出的陌生面孔,衣物也跟之前穿的不一样,他自问没什么破绽,但路乘却好像一下就识破了。   “什么怎么看?师父就是师父啊!师父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出来!”路乘其实也没有什么认人技巧,只是在跟一个人相处很久后,会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就像无论怎么样,他都能认出哥哥一样。   虽然其实第一次见到商砚书的时候,路乘好像并没有那种灵魂被触动的感觉,但是不重要,一定是因为他哥哥转世的缘故!反正他是跟着天外镜的指引一路找来的,不可能认错人!   路乘答得分外理所当然,商砚书听着却是一阵难以形容的奇妙,他假身份众多,即便是在魔域共处数百年的属下,也未必能认出,他每次玩这种扮演游戏,暴露身份大多是他玩得倦了,主动使然,但路乘却好像不论如何,都能认出他,就像那夜保证的那样,碧落黄泉,苦海尽头,他都会找到他,奔他而来。   “爱徒啊——”商砚书将人搂在怀中,贴蹭着路乘的脸颊,这几日找人的烦躁和恼火尽数被此刻的愉悦取代。   “为师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你了呢。”他似假似真地说。   “为什么要离开?”路乘立刻把商砚书的袖子抓紧,一副担忧恐慌状。   自然是因为,游戏迟早是会结束的。商砚书从不觉得这段师徒关系会长久,本就是一时兴起的游戏,难道他要跟路乘玩一辈子吗?等游戏结束,他可是要在路乘面前现出真面目,再给这傻徒儿一个狠狠的教训,来发泄他这些年在路乘这儿受的气的。   正常人大抵会觉得圣兽麒麟很珍贵,尤其这还是只实力不强好控制的小麒麟,即便不杀了剥皮炼宝,栓在身边做个豢养的使役兽也不错,但商砚书的思维逻辑向来跟正常两字不太搭边,他才不管什么圣兽不圣兽,珍贵不珍贵,他行事只凭喜恶,路乘惹了他,自然该付出代价,而劫火太岁要的代价,往往都很血腥残忍。   不过,这是商砚书以前的想法,现在……   商砚书看着因他不回答、眼中不自觉开始聚起泪光的路乘,笑吟吟说:“爱徒不想为师离开?”   “嗯!我要跟师父一直在一起!”路乘的眼睛犹如打花的荷包蛋般,忍耐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害怕大哭,“师父——”   “你不要走——!”路乘往商砚书怀里一扑,泪水混着脸上沾的泥尘一起抹到对方衣袖上。   商砚书向来是有点洁癖的,此刻被路乘抹的满身泥点,却丝毫不见恼意,只回拥住对方,用一副大发慈悲的语气说:“爱徒那么不想为师走的话,为师也不是不能考虑下。”   “不行!不许考虑!你就是不许走!”路乘一边哭得泪眼汪汪,一边还很霸道地放话。   “好吧好吧。”商砚书似乎很勉为其难,但眼角眉梢的愉悦欢欣却是藏也藏不住。   虽然商砚书答应了,但路乘的泪水却还一时无法止住,又哭了一阵,最终在商砚书的点心攻势下,才抽抽噎噎地慢慢停住。   填饱了肚子,师徒两便离开茶摊,商砚书撤去了变幻面容的幻术,也重新换了身干净的仙风道骨的白衣,再用法术把路乘那身泥污洗去,同样换了干净衣服后,师徒两便沿着河道往玄武城走。   “师父——”路乘走两步就不肯走了,他拉着商砚书的袖子,“你背我。”   他理所当然到甚至不是询问,而是直接要求。   “为什么?”商砚书眉梢一挑。   “因为我好累。”路乘一副指责语气,无论是三天的赶路还是之前的大哭都是很消耗体力的,他会那么累完全都是商砚书的错。   “怎么就是为师的错了?”商砚书莫名道,路乘刚才哭确实是他搞出来的,但是赶路难道不是路乘自己在风翼船上睡着的原因吗?说起来他这三天找人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呢,要问责也该是他问责路乘,害得他连玄武城的那场好戏都错过了。   “要不是你那天下午有事出门,我怎么会走丢呢?”路乘振振有词,恶马先告状,“所以都是你的错,是你把我弄丢的,你要负责!”   商砚书眉梢又是一挑,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路乘敢跟他这么胡搅蛮缠,还胆敢让他背他了。   搁以往他肯定是要恼火的,即便不发作,也一定要把这笔账狠狠记上,等着游戏结束一并讨回来,但是现在,商砚书只是叹了口气,以一种看似不情愿实则心情依然很愉悦的语气说:“上来吧。”   话音落下,都不等他蹲下身,路乘就已经像只兔子一样轻盈地扑跳到了商砚书背上,商砚书同时也稳稳地将其接住,抱稳腿弯,不紧不慢地沿着乡间的土路前进。   此刻并非农忙时节,他们所在的位置又是偏僻的荒野,一路走来不见人烟,只有道路旁原始葱郁的林木和浩荡奔涌贯穿整片北方大陆的汤汤大河,天地无边广阔,空寂得好像只有他们两人。   路乘安静地趴在商砚书身上,搂住对方脖颈的手无声地紧了紧,他突然低低唤道:“师父……”   “嗯?”商砚书往后侧了侧眸。   “我好害怕……”路乘小小声地说。   “你怕什么?”商砚书心道你连我都不怕。   “我怕找不到你……”路乘呢喃般细小的声音中带着种真实的恐惧,即便商砚书答应不会离开他,可还有情劫这么个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怕有一天劫数再次降临,他会跟哥哥因为各种意外原因分开,他当然会去寻找对方,但是寻找只是过程,却并非结果,红尘这样浩大,光是去玄武城这段八百里长的路,就已经很远很远了,而这对于整个人世而言,恐怕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路乘即便将整个人世都走遍,再上穷碧落下黄泉,可若是还找不到对方呢?   商砚书脚步停了一下,他回头看着路乘,突然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伸手拭去路乘眼角的泪珠,语气不以为意:“你找不到为师,为师来找你就是了。”   “可我都找不到师父,师父要怎么来找到我?”路乘倒着耳朵,神情还是很低落。   商砚书背着路乘继续朝前走,他随意道:“为师回头给你做一个法宝,你只要将灵力注入这个法宝,无论你在哪里,为师都能感应到你的位置,自然就能找到你了。”   “真的吗?师父你还会做这种法宝?”路乘的耳朵一下扬起来。   “当然。”商砚书说得轻描淡写。   路乘于是放下心来,想来他哥哥这么厉害,做个法宝也是简简单单的吧。   他不知道的是,做商砚书说的这种法宝工序确实不难,只是受限于灵力流转的规则原理,法宝起效的范围总是有距离限制,就像萧放与城主府内某人通话的法器,就是只在玄武城范围内起效,而承天剑宗传信所用的信剑,则并非即时的传讯,而是类似于信鸽样的传信方式,因而能够对话的距离比一般传讯法宝远得多,但却仍然有其距离极限,想真正达到商砚书说的“无论在哪里”,天上地下,唯有一物而已。   人生有魂魄,三魂七魄,紧密相连,即便离散,也冥冥中自有感应,取己身魂魄炼器,如此,可达天涯海角、黄泉彼岸之远。 第039章 戏已落幕   商砚书背着路乘走了一个白天, 傍晚的时候,两人来到一处位于风翼船航线上的码头。   距离玄武城还有五六百里的路,商砚书自然不会像路乘一样傻傻地走回去, 他带着路乘在码头边的茶水摊坐下, 等待最近班次的船只到来。   路乘虽然一下午就没走过路,但此刻却是又饿了, 商砚书替他点了盘点心,自己则从乾坤袖中挑挑拣拣地寻找可以炼制法宝的材料,最终选中一枚通体灿金其上还隐现着灵光的铃铛,用一把锉刀型的法器, 在铃身上细细刻画。   一般人在法器上刻画灵力回路总是要非常专注, 最好还要在无人打扰的静室中,否则若是分心出错,价值不菲的材料可就损毁浪费了, 但商砚书不然,他不光不需要在静室闭关, 甚至还有闲心跟路乘说话。   “师父,你在给我做那个能感应到我位置的法宝吗?”路乘一边吃点心一边问。   “嗯。”商砚书用锉刀在铃铛上又划下一道, 漫不经心地应道。   路乘心中顿时一阵甜蜜,他就知道他哥哥对他最好了!   他甜滋滋地吃了两块点心,又问:“师父, 你这回是怎么找到我的啊?”   闻言, 商砚书抬了下眸子,没好气道:“自然是找遍整座城主府, 又去玄武城中找, 俱都无果后,为师推想你是不是出城了, 恰好你失踪那夜有一班离城的风翼船,就顺着航道找过来。”   他说得是事实,只是省略了一部分,例如参与搜寻的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伏见在城中的所有魔修部下,以及为了追寻路乘的下落用了数种追踪寻迹的法术俱都无果后,他因愈渐高涨的烦躁而生出的干脆用劫火焚城,烧成废墟后再找人的丧心病狂且差点就要实施的危险想法。   “你为什么会在风翼船上睡着?”商砚书也问。   “因为……”路乘眨了眨眼,“我等师父等了好久,等到肚子饿了都没回来,就去厨房找点吃的,找到吃的我又想师父大概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就四处转了转,一不小心就转到城主府后面的码头那里去了,又不小心在货箱上睡着了,然后我醒来的时候就在风翼船的货舱里了。”   他说得也基本是事实,只是省略了遇到青衣男人的部分。   “真的?”商砚书眯了眯眼。   “真的哦。”路乘又眨了两下眼睛,一副“我就是在撒谎但你不要追问了快点相信”的表情。   他转移话题道:“师父,你那天下午出门到底是做什么呀?”   商砚书也眨了两下眼睛,微笑道:“办点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办完了吗?”路乘说。   “唔、也算是办完了。”商砚书卖着关子,笑吟吟道,“等爱徒回到玄武城,差不多就能知道结果了。”   到底是什么呀?路乘被吊起了胃口。   商砚书笑而不语。   师徒二人在码头边闲聊着等船,等到夜间,茶摊已经打烊收摊后,风翼船终于缓缓靠岸。   两人买票登船后,找到一间空置的船舱,舱内格局跟之前住的一般无二,左右两张卧榻,不过路乘仍然是跟商砚书挤一张,窝在对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开始呼呼大睡。   商砚书靠坐在窗边,双手环过怀中的路乘,在银月光辉下,愉悦又专注地在铃铛上刻画着。   一夜过后,在路乘离开玄武城的第四天,他终于跟商砚书一起搭乘风翼船回到城中。   四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好像又足够发生很多事,路乘暂时还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在进城时,隐隐感觉街上的气氛不太对,街边摊贩行人不像往常那样叫卖游逛,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谈,谈的内容还高度相似,“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与魔修勾结的败类”等词汇在不同人口中反复出现,还提到了什么剑宗,与之前的贬低斥骂的语气不同,众人提起剑宗时都是褒奖夸赞。   是魔修的事查出结果了吗?路心想,说起来他跟郭朝阳杜子衡两人也四天没见了,不知道他们这几天在干嘛。   想什么来什么,路乘和商砚书尚未走到城主府,就在街上遇见了迎面走来的郭朝阳杜子衡二人。   “是你们!”他们也注意到了路乘和商砚书,快走两步到两人身前,郭朝阳急不可耐地说:“你们上哪儿去了?我们还以为你们也遭遇了袭击呢!”   “什么袭击?”路乘说,“我只是在风翼船上睡着了,我师父去找我而已。”   “睡着了……?在风翼船上……?”郭朝阳和杜子衡听完路乘这几天失踪的前因后果,都是一阵无语,发现路乘和商砚书都不见了后,他们设想过很多可能,也找过很多地方,甚至拜托师长同门一起帮着找,唯独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   “你们呢?袭击是怎么回事?城中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怎么感觉气氛怪怪的?”路乘问。   “自然是发生了很大的事。”郭朝阳抱着胳膊,卖弄说,“你这一觉真是把最精彩的地方全都睡过去了。”   “找个地方坐下说吧。”杜子衡提议,他说话时又轻咳了两下,带着股伤势未愈的虚弱。   众人就近找了个茶楼坐下,然后由郭朝阳主讲,杜子衡补充,为路乘商砚书二人讲了讲这四天城中发生之事。   一切自然还得从四天前的夜间袭击开始,那夜他们两人连同顾风,被魔修追杀得几乎被逼至绝境,千钧一发之际,裴九徵却突然出现在现场,明明他们新的传信才刚刚送出去,裴九徵怎么能到的这么快呢?别说是魔修们死的不明不白,郭朝阳和杜子衡当时也是满肚子问题。   不过,事后他们慢慢从裴九徵以及跟随其一起来此的同门口中得知,最初的传信裴九徵确实没收到,他会在那夜到达玄武城,是因为承天剑宗在外的情报网得到了一些魔修活动的消息,其中一条情报显示,魔尊萧放近日疑似在玄武城中活动,萧放堪称承天剑宗创派以来的第一大耻辱,全宗上下,都以除掉萧放清理门户为己任,而最为看重此事的,自然还得是一手教出萧放的师父,裴九徵,正好裴九徵修为稳固得也差不多了,于是便带着一队弟子来玄武城察看,刚到城中,便感觉到自己给杜子衡的剑符被触动,于是便赶至城外,有了四日前夜间那一幕。   承天剑宗向来与魔道势不两立,不过裴九徵那夜并未全部下杀手,他留了几个魔修活口,以灵力暂时为杜子衡压制住蛊毒后,便带着三人以及被俘魔修一起回到城中,与临时租了个别院落脚的卢新洲等人汇合。   在为杜子衡慢慢驱除蛊毒,以及郭朝阳顾风各自处理伤势的过程中,裴九徵听几人讲述了自他们到达玄武城后的所有经过,郭朝阳伤势最轻,不像杜子衡那么没精神,在讲述完后还狠狠告了通状,讲苏寒云的可疑,以及面对他的质问是怎样以势压人的。   跟随裴九徵来此的都是清霄峰弟子,并不是郭朝阳的直系师兄弟,但众人听完后也很是义愤填膺,辈分最高的卢新洲带头说:“师尊,玄武城欺人太甚!此事必须得有个说法!”   众人纷纷附和。   杜子衡体内蛊毒被驱除大半,精神好了些,虚弱开口说:“不能算在玄武城头上,苏城主虽如此行事,但顾兄也是冒死救了我和朝阳。”   众人这才想起房中还有个顾风,卢新洲抱歉地拍拍对方肩膀:“对不住,一时气愤失言。”   “师兄,你拍在他伤口上了!”郭朝阳叫道。   “啊——?!”卢新洲这才发现顾风正痛得龇牙咧嘴,衣物下还隐隐在渗血,顿时一阵手忙脚乱,招呼师弟们赶紧拿些伤药过来,但因为他没有指明哪一个师弟,一时间七八双手伸过来,场面霎时更加混乱。   裴九徵盘膝坐在杜子衡身后,单手抵在对方后背,无论是方才众人的义愤,还是此刻的手忙脚乱,他都未曾被扰动分毫,在为杜子衡清除余毒时,他一直敛眸不语,直到毒素散尽,他方才起身,淡淡扔下一句:“我已知晓。”   随后,便离开屋中。   裴九徵前去关押魔修的地方,在单独审讯一阵后,他又叫来卢新洲和另外几名弟子,吩咐他们去办一些事,具体是何事郭朝阳和杜子衡当时并不知情,只知道卢新洲他们出去后一夜都没回来,而在第二天一早,裴九徵便带着他们两个和剩下的弟子们一起,以真容真名正式拜会玄武城。   郭朝阳杜子衡他们之前想见到两位城主要费好一番功夫,但对于裴九徵,不过是简单报上名姓,整个玄武城的上层便都被震动了,以最高规格的待客礼仪相迎,顾苏两位城主也俱都出席。   裴九徵晋阶渡劫期的事尚未传开,只有少部分人知晓,但这回他亲自拜会玄武城,在座众人却是一下从其气息威压上察觉到了什么,同时也大致能猜到,对方这回过来可能多少带着点问责之意,正要说些恭维道贺的话缓和下气氛,再为之前的事解释一二,裴九徵却礼貌也冷淡地直接打断,他不给玄武城众人转圜的机会,直接叫出郭朝阳,让其将昨夜所说之经过,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次。   郭朝阳自然不会留情,将入城至今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不至于添油加醋,但光是所述的那些实情,却也是句句指向苏寒云。   “我徒儿和朝阳先后两次遭遇魔修截杀,城外这次姑且不论,城中那次,苏城主的人为何会那样及时赶到现场,带走魔修后又为何会突然一齐死在狱中,苏城主可有解释?”裴九徵抬眸看向苏寒云,他语调平缓,面色也淡漠如初,但其间质问之意,却是让屋中众人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郭朝阳曾经也质问过苏寒云同样的问题,得到的是化神期山岳般沉重让人几乎直不起背脊的威压,以及那句“本尊如何行事,岂需向你等小辈交代”的冷斥,而今质问的人换成渡劫期的裴九徵后,苏寒云自然是不能再像之前那般回应了,不过他的态度也并未好上多少,只冷冷道:“无可解释。”   屋中气氛顿时更加僵硬。   “那些魔修是因为反噬而亡,并非寒云之过,那夜他其实……”顾今朝似乎是想帮着解释一二,却被裴九徵打断:“尸体何在?”   “烧了。”苏寒云犹如一块冷硬的坚冰,每每开口,都不给局面留任何缓和余地。   裴九徵则犹如飘逸的云,清淡的风,苏寒云这般说话,他的眉目依然无波无澜,只用一双静水流深的黑眸安静看着对方。   “魔修尸身留着无用,焚烧确实是正常流程……”顾今朝正欲再次开口,却有几人匆匆从屋外而来,将他的话再次打断。   “师尊,找到了!”卢新洲带着几名同门走进屋中,他们搬来了两具陌生尸体,摆在裴九徵和苏寒云之间,所有人的目光中央。   屋中一时议论纷纷,不明白剑宗这是何意。   “诸位。”卢新洲向裴九徵行完一礼后,便转身对屋中众人道,“这是我与师弟们昨夜潜入城主府中地牢,抢在被焚毁前得来的两具前日死于狱中的魔修尸体。”   “你们竟潜入城主府行窃?!”虽然卢新洲全句未用一个偷字,但一名玄武城长老还是立刻意识到了这个行为的本质。   “事急从权。”卢新洲大大方方道,“我们若不如此行事,证据岂不就焚毁殆尽了?你们玄武城的内鬼岂不是又能安然隐匿?”   闻听此言,原本想跟着发难的长老们一下安静下来,从城中出现魔修踪迹开始,几乎种种迹象都表面玄武城内必有内鬼,即便不提郭朝阳杜子衡他们的遭遇,就说这样多的魔修竟然能悄无声息地在玄武城内蛰伏了不知道多久,没有城中人配合是绝无可能的,而且这个人很有可能身居高位,如此才能为魔修们大开方便之门,这些天郭朝阳他们虽不知晓,但玄武城内部确实开展过多轮排查,只是他们未能查出什么结果,可能是他们能力不行,也可能是内鬼压根不在他们排查的范围之中,毕竟他们大多是向下调查,顶多查查同级,再往上,那可就不太好查了。   “这尸体上有何证据?”一名长老道。   “按照两位城主所言,魔修应该是死于反噬,但诸位请看。”卢新洲并指一指,便射出一道疾风,掀开了魔修身上的衣物,露出其下的剑痕。   这道剑痕贯穿丹田而过,一击致命,刃口极细极薄,且明明是贯体而过的伤痕,却是一滴血都未曾流出,是以方才被衣物遮盖时众人都未曾发觉这道剑伤,而此刻掀开衣物观察,便看到伤口处的血肉仿佛被什么极寒之物瞬间冻结了一样,萎缩卷曲,且这剑气冷寒之意残留至今,封冻着早已死去多时的尸体伤口,不让血液渗出。   “这是……?!”立刻有人认出了这剑痕,惊疑不定地看向苏寒云。   玄武城中,唯有苏寒云的月影剑有此等冷寒锋锐之剑意!   铁证在前,几乎无可抵赖,哪怕是一直为苏寒云辩驳解释的顾今朝此刻都忍不住面露愕然,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寒云,颤声道:“怎、怎会如此……”   “认吗?”裴九徵看着对面两人。   苏寒云沉默不语。   “定是在审讯时魔修突然动手偷袭,寒云才会动手杀之!”顾今朝似是回过神来,即便事情至此,他仍然在为苏寒云辩驳,虽然这个辩驳是如此苍白,不过金丹的魔修,在狱中关押多日后,如何能有能力偷袭化神期的苏寒云呢?   “认吗?”裴九徵又问一次。   苏寒云仍然是沉默,但片刻后,他突然冷笑道:“是我做的又如何?”   “你为何要如此啊?!”一名长老忍不住发问。   按理说,苏寒云曾与顾今朝一起诛灭过前任魔尊劫火太岁,是除魔卫道的正道英杰,同时也是玄武城主,名望权利财富,他俱都拥有,到底为何要舍弃这一切,与魔修为伍呢?   “我为何如此,诸位难道不清楚吗?”苏寒云冷寒的目光扫过在座的玄武城长老,众长老们似是想到了什么,一齐静默下来。   苏寒云却仍在说:“我为玄武城落得如此境地,如今大限在即,我为自己图谋,又有何错之有?!”   “当年苏卓羽一事,你确实是为玄武城付出良多,但怎可因此便与魔修合作呢!”有长老痛心疾首,“引魔修入城,无异于引狼入室,闹不好可是要酿成大祸的!”   “十年伤痛不在你身,你自然是说得轻松!”苏寒云讥嘲道,“酿成大祸又如何?当年若没有我,城中该有多少死伤?今日即便因此生灵涂炭,也不过是偿还我的!”   承天剑宗这边不知道什么苏卓羽一事,但从对话中也不难猜出一些前因后果,卢新洲道:“据昨夜在城外被擒获的魔修供述,他们这段时日分散在城中地下,一直在用阵法抽取忘川河中生气,忘川河是死生轮回的大河,生气与死气相依而存,交融圆满,贸然抽取河中生气,必然造成轮回秩序的失衡紊乱,河水激荡,震动从地眼处传达到地上,想来便是玄武城这段时间频繁地动的真正由来。”   “而魔修们抽取这些生气的用途,应该便是为了苏城主治伤吧。”卢新洲看向苏寒云,修为低的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已至元婴,多少也能看出苏寒云周身灵气隐隐有逸散之相,这是大限将至命不久矣的征兆。   “不错。”事已至此,苏寒云倒也冷笑着承认了。   “不!绝非如此!”顾今朝突然站起身,像是很激动,然而他还未将话说完,便有一柄冷寒剑锋,抵在他的脖颈间,划出一道浅淡却也触目的血痕。   屋中众人一惊,下意识地跟着起身,各自捏好法宝法诀,苏寒云到底是化神期,他若是准备鱼死网破,即便身负伤病,却仍不是好对付的。   卢新洲等人也是各自戒备,唯有裴九徵淡然坐在原位,对眼前变故波澜不惊。   顾今朝怔怔地看着持剑指向他的苏寒云,一滴血珠从脖颈的伤口处滚落,沿着月影剑身,滴落在地。   或许是被剑气所激,顾今朝明明没有召唤,日曜剑却突然从他丹田中飞出,悬立在他和苏寒云身前,剑身不断颤动,犹如某种哀恸的嗡鸣。   苏寒云握着月影剑的手却依然很稳,便如他的声音那般冷硬决绝:“你炼的那些丹药注定无用,我丹田受损,十年间灵力不断逸散,药石罔效,死期将近,唯有忘川河中的生死轮回之力或可逆转,但今日事情既已败露,我无论如何都再无生机。”   “不……”顾今朝喃喃着,他好似预见了什么,颤动的眸光破碎成某种哀恸至极的绝望。   “死生有命,就这样罢……”苏寒云冰冷的声音中带上了些许疲惫,他最后看了顾今朝一眼,久到彷佛要看遍两人这分分合合的一生,但最终他还是闭了闭眼,低低叹道,“结束了……”   说完,他手腕翻转。   “不——!”顾今朝虽及时握住苏寒云翻转的手腕,止住月影剑下刺的剑势,但无形剑气却也同时射出,便如魔修尸身上的那道剑痕一样,贯穿丹田而过,一击致命。   “你这是何苦啊?!你这又是何苦啊——?!”顾今朝抱住脱力倒下的苏寒云,平日的威仪气度俱都不在,在这一刻,他像是凡人一样失态哭喊。   苏寒云用最后的力气抚上他的脸颊,像是有些留恋不舍,但随着眸光渐渐涣散,这只手终究还是无力垂落。   “所以……苏城主自尽了?”路乘听到这里愣了愣。   “对啊。”郭朝阳点点头,“三日前就自尽而亡了,他跟魔修勾结做下那些事,就算不自尽,玄武城以及整个修真界也是容不下他的,而且他本身就因为伤势大限将至,计划败露后,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活不了多久,自尽倒还体面些。”   “他的伤势是因为十年前的事?为什么说他为玄武城付出良多?”路乘之前也听过苏卓羽一事,但他听来的似乎并非事情的全貌。   “其实事情经过跟我们之前听得也大差不差,就是苏卓羽所做的事比我们之前想的要更恶劣。”郭朝阳道,“他因为嫉恨苏城主,下手暗害欲取其性命,并不只有我们之前听的那一次,而是许多次,下毒暗杀等一切卑劣歹毒的手段,苏卓羽几乎都用过,他行事这般狠毒,正常来说是要严惩的,甚至处死都不为过。”   这要搁他们承天剑宗,这等心术不正残害同门之辈,早在苏卓羽第一次对苏寒云下杀手之际,就该被就地正法了,但是玄武城……   “就像之前说的,玄武城内部对血脉族系比较看重,对同族也几乎不会处以死刑,而且苏卓羽的生父生母又是地位高的苏家嫡系,且对苏城主有过一段照顾养育之恩,和其他苏家长辈一起求情施压下,苏城主也就一直没有真正追究,虽然族中对苏卓羽也有罚责,但他还是屡罚屡犯,在这般放纵下,十年前,苏卓羽终于是酿成大祸,他又一次暗杀苏城主失败,但他执念成魔,竟是丧心病狂地将自己作为献祭,启用威力巨大的邪法,要拉苏城主,甚至大半个玄武城的无辜百姓陪葬,苏城主为了阻止这一切,冒着极大危险在邪法将成之际冲入阵中将苏卓羽击杀,却也丹田受损,从此伤病缠身,体内灵力不断逸散,注定命不久矣。”   “十年,已经是用玄武城各种灵丹妙药吊着的结果,丹田是修行的根基,受损后基本没法治愈,想来苏城主也是因为受不了这样慢慢等死的折磨,才会行差踏错,跟魔修合作的吧。”郭朝阳虽之前对苏寒云多有气恼,但此刻事了后却也为对方的遭遇有些唏嘘,“他本该是得万名敬仰的英雄,眼下却成为城中地动的元凶,遭百姓唾骂,如此折腾一番,又是何必呢。”   是吗?苏寒云是因为受不了慢慢等死的折磨才会跟魔修合作的吗?路乘想到四日前的那个下午,他坐在苏寒云的别院中与对方一起赏花,苏寒云当时说的那几句话,可不像是看不开生死之意。   “也未必完全是因为看不开生死的缘故,我想苏城主对玄武城,以及城中百姓,或许是有些怨怼的吧。”杜子衡突然开口说,“十年前苏城主杀苏卓羽一事的真相,仅有玄武城的世家上层知晓,苏卓羽行事太过歹毒,与魔修无异,欲拉半座玄武城百姓陪葬的事更是骇人听闻,传出去有损苏家的名望,因而此事被苏家长老们强压下来,外人所知的只有苏城主亲手杀了自己堂弟的结果,就像我们那日所见的,有许多百姓甚至觉得苏城主德行不端,所行太多残忍呢。”   “明明是救了大家,却被如此误会,心生怨怼,倒也不奇怪,这应该也是苏城主最终如此的原因之一。”郭朝阳点头应和。   似乎是说得通了,虽然路乘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可他也说不出怪在哪里,便也没有说出口。   三人说话时,商砚书一直百无聊赖地旁听着,已经落幕的好戏再听实在没什么趣味,但在听到苏寒云与魔修合作的事暴露,畏罪自尽的结局时,脸上却是突然又多了一丝兴致盎然之意。   他突然问:“顾城主这几日在做什么?”   “顾城主……”郭朝阳想了想,才说,“好像是伤心过度,守着苏城主的尸身,一直闭门不出吧,反正这几日搜捕城中魔修余党的事都是我们剑宗还有玄武城的长老们在负责,顾城主没管过。”   “对了。”郭朝阳又想起来一件事,他抱着胳膊,下巴微抬地看着路乘,洋洋得意道,“我师叔现在正在城主府中,你要是想见的话,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不要。”路乘很干脆地拒绝。   “我师叔可是很难得能见到的!而且再过两天,等清剿完城中魔修,我师叔可就走了!你想见都见不到了!”郭朝阳气急道。   “见不到就见不到,我本来就不想见。”路乘不为所动,同时往商砚书怀里一靠,抱着对方的胳膊说,“我要跟我师父在一起。”   商砚书摸摸路乘的脑袋,笑容愉悦。   杜子衡说:“商前辈和路乘道友既然回来了,那还准备回城主府中居住吗?”   “玄武城内这几日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想来城主府内非常忙碌,我和爱徒就不去叨扰了,在外面随便找间客栈住下就行了。”商砚书装模作样道。   杜子衡点点头,道:“城中魔修已经被清剿大半,想来住在外面也不会有危险,我和朝阳还有事,便先走了。”   他们走在街上本也不是闲逛,而是有正事办,只是意外遇到了失踪多日的路程商砚书二人,才坐下来闲谈一会儿,如今确认对方无事,自然该继续去办正事了。   两人辞行离开,只是郭朝阳被路乘反复拒绝,却还犹不死心,抱着一定要让路乘见识一下他光风霁月的师叔让对方开开眼界的想法,临走前还说:“等事情忙完了我再来找你们!”   路乘撇撇嘴,即便是他,也能看出郭朝阳打的什么主意,他其实本来是无所谓见不见的,他对那什么仙尊完全无感,但因为郭朝阳那种得意洋洋的卖弄态度,让路乘生出一种叛逆心理,他就是不见,哼! 第040章 后会有期   路乘和商砚书找了家客栈住下, 自回到玄武城后,师徒两便整日闲闲地窝在屋中,郭朝阳杜子衡则连同一众同门一起, 这几日在城中来回奔走, 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除了协助玄武城清剿城中魔修余党, 他们还有另一项要务,查清萧放的下落,以及他与苏寒云合作的目的。   根据几日的调查以及从陆续被捕的魔修口中得到的情报,萧放确实在玄武城中出现过, 且停留过一段不短的时间, 苏寒云与萧放合作是为了抽取忘川河中生气,为自己疗愈伤势,萧放自然没有平白助人的好心, 他一定也有所图谋,而他所图谋的, 或许才是真正危险可怖的东西。   忘川生气被抽取会造成轮回秩序的紊乱,进而引发城中频繁的地动, 但忘川河也有自我净化修补的能力,只要不在短时间内抽取过量的生气致使轮回秩序的彻底崩塌,缺失的生气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 这或许也是苏寒云决定如此行事的原因, 他自认为此举尚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后果,即便地动, 也不过死几个凡人而已, 若是没有他,这些凡人大概也根本活不到这个时候, 就像他说的那样,不过是偿还罢了,而且只要一切操作得足够小心,此事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他依然是风光无限的城主,不再有伤病之痛,将死之限。   苏寒云的行为虽也为人不齿,但尚不到特别丧心病狂的地步,而萧放则不然,论实力,他或许比渡劫期的前任魔尊差一些,但他的残忍与嗜杀比之劫火太岁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其豢养男宠的极乐殿更是犹如人间炼狱一般,殿中徘徊不散的血腥气和哭喊声,据说连许多魔修都闻之骇然,这样一个魔头亲自来到玄武城,其所图谋之事,即便尚未暴露出特别严重的后果,却也难免不让人心忧难安。   只是苏寒云已死,死前也并未供述出萧放与他合谋的目的,线索一时中断,虽然玄武城在苏寒云自尽后不久就带走了其所有的心腹下属进行讯问,但不知是否是因为苏寒云行事太过缜密小心,这些心腹下属们似乎对其与魔修勾结之事全然不知,唯有苏穆有些可疑,在郭朝阳他们第一次遭遇袭击那夜,便是苏穆最快带人赶到现场,也是苏穆带走了所有魔修,这些自然都是受苏寒云的授意,但苏穆一面坚称不知道什么苏城主跟魔修勾结一事,一面在被问及那夜为何那样快到达现场,苏寒云叫他带人过去到底是做什么时,他却又缄默不语。   仙门不像魔修那样残忍,会用搜魂术这类直接摧毁被施术者的神智,使其变成一个口歪眼斜的白痴的邪法,但在审讯时,却也是会用上些刑讯手段的,尤其此事还事关重大,苏穆被关在狱中这几日没少受刑,但他硬是什么都不说,无论什么人问,受怎样的刑责,都只是沉默以对,直到他入狱的第五日,来问他的人变成了顾风。   苏穆眼下是重刑犯,以顾风在玄武城的身份地位按理说是没资格来狱中看望或是参与审讯的,是拜托承天剑宗帮忙说情,才以他是苏穆的好友也许可以问出什么的借口得到了这次见面的机会。   不过,顾风进来后却是什么正事都没问,而是在牢房的栅栏前坐下,安静打量了一会儿四肢都被压制灵力的锁链锁住,连个简单的净身咒都施展不了,满身血污,看起来狼狈非常的苏穆。   “真是好久没看过你这么狼狈了。”顾风感慨说,“上回好像是去执行什么押运任务结果遭遇了劫道的魔修,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苏穆靠坐在墙壁旁,像是很疲惫,闭着双目,并不搭话。   顾风自顾自道:“那时候整个押送队伍修为最高的队长也就金丹大圆满,魔修却是元婴,大家稍微抵抗了一下,便没想再管了,为了批货丢了性命实在不值得,就你较真,明明也就刚晋升金丹,非要死守着那批货,其他人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满身伤,差点把我吓死,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你被苏城主注意到,被他特令调到亲卫队中,还专门给了你治伤提升修为的丹药,慢慢有了今天。”   不然以苏穆的天赋,以及跟顾风一样同为偏远旁系的出身,是万万混不到如今的地位的,可以说苏穆有今天,完全是苏寒云一手提拔而来。   苏穆仍闭着眼,并不接顾风的话茬,只道:“我不能说。”   他睁开眼,对着空处喃喃道:“苏城主对我有恩,我不能说……”   “我不是来要你说的。”顾风摸摸脑袋,“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城主怎么就成跟魔修勾结的坏人了,这几天城中发生的事我到现在都没太弄明白,不过你不说肯定有你的理由。”   “我听剑宗那边的人说,他们这两天从魔修口中又得来了些新进展,魔尊萧放跟苏城主合作是因为想要几件城中所有的天阶法器,长老们清点库房时确实也发现这几件天阶法器无故丢失了,看起来是合理了,但大家都觉得萧放的目的恐怕不止几件天阶法器那么简单,也不知道这魔头到底是想做什么。”顾风语气忧心,但随即又话锋一转,“不过萧放数日前就已经离开了玄武城,他既然已经走了,魔修又尽数被清剿,想来玄武城的事差不多也要告一段落了,你这个事说大也不大,他们总不会关你一辈子的。”   “等你出来了,我请你喝酒!”顾风爽朗笑道,这便是他来此的目的,不是要审讯逼问,也不是要怜悯同情,只是来告诉他最好的兄弟,他相信他,且会备上好酒在外面等他。   “嗯……”苏穆倚墙坐着,声音仍然很疲惫无力,但唇角却微微上扬了一下,就好像为这具疲惫不堪的躯体注入了一股挣扎向上的生命力。   在苏寒云死后第七天,一切俱已尘埃落定,无论是对魔修的清剿追捕,还是对萧放目的的调查,都已经基本有了结果,虽然这个结果并不如何让人信服,就像那日顾风说的那样,萧放除了想要那几件天阶法器外,他与苏寒云合作是否还有其他更可怕的图谋?不过萧放既然已经离开玄武城,且在抽取忘川生气的各处辅阵与主阵接连被捣毁后,玄武城的地动也已经停止,虽尚有些善后工作没有完成,但却是跟剑宗无关了。   “我师叔明天早上就要走了,是真的要走了,你再不见真的没机会了!”郭朝阳这几天一得空就来客栈找路乘,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那急切的样子就差没直接跪下来求路乘,他师叔真的超厉害,就跟他去见一面吧。   “不见。”路乘“哼”一声,拒绝得毫不留情。   “你——你会后悔的!”郭朝阳气急道,“我师叔那么厉害的人物,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可能!”路乘自信道,“我师父才是最厉害的,各方面都是。”   “你都没见过我师叔!”郭朝阳还想再说,但是被杜子衡拦住了,虽然他也觉得他师尊是个各方面都很厉害的人物,但倒也不必强求所有人都这样想,就类似情人眼里出西施,依路乘和商前辈的感情,大抵无论旁人如何厉害,在路乘眼中,都永远是商前辈最优秀。   “路乘道友和商前辈还准备在玄武城停留吗?”杜子衡道。   路乘看向商砚书,商砚书微笑答道:“还准备再待上几日。”   “我和朝阳明日就要随师尊他们一起回门派了。”杜子衡感叹道,“与路乘道友商前辈同行这一路,虽短暂,却实在是经历了许多。”   “这是我师门信物。”杜子衡将一枚剑穗递过来,“他日路乘道友和商前辈若来到东洲地域,凭此物行事会方便许多,而且也可以直接来承天剑宗找我们,我和朝阳必盛情相待。”   “你们那边有什么好玩好吃的吗?”路乘接过剑穗,好奇问道,“跟玄武城比如何?”   “自然是比不过玄武城繁华的,不过剑宗所在的白玉京也是相当热闹的都城,有自己的特色风情,特产点心也有些,路乘道友来的话,我和朝阳可以请你吃。”杜子衡笑道。   “我考虑一下吧。”路乘矜持地抱起胳膊。   “你可以直接跟着我们一起走,正好还能见见我师叔。”郭朝阳还没死心。   “不见!”路乘想也不想。   眼看两人要进入新一轮拉扯,杜子衡找了个机会打断:“那我和朝阳就先走了。”   他拉着郭朝阳站起身,朝路乘和商砚书一起行了一礼:“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商砚书微笑着应道。   两人离开客栈,路乘趴在客栈二楼的窗边,眺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   “爱徒舍不得了?”商砚书站到路乘身旁,笑吟吟道。   “有一点吧……”路乘撇着耳朵,郭朝阳和杜子衡大概是他来到人世后交到的第一对朋友,虽然他跟郭朝阳总拌嘴,但以后没人再拌嘴了,好像也挺无聊的。   “那爱徒为何不答应他们的邀约,跟他们一起回剑宗?”商砚书明知故问。   路乘收回远望的视线,回头看向商砚书,他突然扑到对方怀中,如商砚书预想的那般道:“我更舍不得师父。”   商砚书愉悦地弯起唇,回揽着路乘,摸摸对方的脑袋说:“爱徒想去剑宗玩,为师以后带爱徒去就是,东西南北四大洲,又或者是魔域四狱,爱徒想去,为师都带着爱徒去。”   “不论去哪里,我都要跟师父一起。”路乘仰起头,强调,“一直在一起。”   “自然。”商砚书笑得愈发愉悦。   隔天一早,承天剑宗一行人在暂居的别院中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其他人早就收拾好了,修士出行本也不需要多少行李,且基本都放在储物袋中,整理花不了多少时间,唯独郭朝阳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半天都没好。   “快点啊师弟,你这都收拾多久了?”卢新洲跟众人在外等了半天,没忍住直接走进屋来。   “快、快了——!”郭朝阳慌慌张张,把床榻上堆的乱七八糟零零碎碎的东西往储物袋里装。   “这都是什么?”卢新洲拿起一个看了眼,是个做成玄武造型的小型挂件,像是某种纪念品。   “是我们买了准备带回去分给大家的特产和纪念品。”杜子衡代为答道。   “那堆在床上做什么?”卢新洲还是不理解,纪念品买了装储物袋里就是,还专门一个个拿出来放在床上,这不是闲得慌吗?   “我、我想数数数目对不对……”郭朝阳蹩脚地找着借口。   杜子衡直接戳穿他:“他是想多拖一会儿,看看路乘会不会来送行。”   “路乘?”卢新洲听两人说起过这段时间在玄武城的经历,自然也听过这个名字,他道,“就是那个在平安县净化阴翳,又一个人打败了十几名金丹魔修的?”   “对。”杜子衡把路乘和郭朝阳关于谁师父最厉害争论的起因经过,以及郭朝阳如今费尽心机想让路乘见一见他师尊,就为了让对方心服口服的现状,全都向卢新洲讲了一遍。   他本意是想说明郭朝阳行为的幼稚,但卢新洲听完后却道:“他竟然觉得他师父比我们师尊厉害?岂有此理,是该让他开开眼界!”   “对吧对吧!”郭朝阳犹如找到知音一般,满脸感动。   杜子衡:“……”   差点忘了,他这位师兄,脾性跟郭朝阳极为相投,甚至时而让他觉得郭朝阳和卢新洲一定有一个人拜错师门了,这两人合该是一对亲师兄弟。   看着相谈甚欢,商量着等路乘来送行时要怎么给对方一个大大的震撼的两人,杜子衡扶着额头,转身出屋,犹如不忍直视一般。   他走出院中,本是想去前院与其他师兄弟汇合,却在路过花园时意外发现裴九徵正站在一株海棠树下,抬头赏花。   “师尊。”杜子衡上前行了一礼。   “你们在等人?”裴九徵背对着杜子衡,淡淡开口。   这花园离郭朝阳的屋子并不远,他们说话时也并未特意避人,料想以他师尊的耳力,应该是全都听到了的,杜子衡便道:“是,朝阳他们想等路乘道友来送行,不过我觉得他未必会来。”   毕竟路乘可是反复拒绝过郭朝阳好几次了,而且路乘又是个懒散性格,除了吃喝对其他事完全不积极,来送行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大。   裴九徵仰头看着灼灼盛放的海棠,突然说:“他净化阴翳和对阵魔修时使用的法术分别是怎样的?”   “是一团光……”杜子衡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很盛大很璀璨的光,明烈到像是能照彻人的灵魂,而且……”   杜子衡有些拿不准道:“路乘道友每回用这种法术,我都感觉好像听到了某种很玄妙的声音,像是古奥的经文,可细细去听,光却又是无声的,而且我也复述不出来那种声音,一个音调音节都复述不出来,那似乎更像是一种感觉,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中的宏大力量。”   “师尊,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法术?”杜子衡说,“我一开始觉得这很像是传说中以光为音,以光传法的光音天经,但是光音天经是一切道一切法,除了圣兽麒麟是不可能有其他人掌握的,还是说其实有例外的情况?”   “没有。”裴九徵淡漠却也笃定地说,“光音天经不可能有其他人能够掌握。”   所以他和郭朝阳的推测并没有错。杜子衡心想,至于另外一种可能,例如路乘就是一只麒麟,是有别于百年前那只已成年圣兽的小麒麟,他想都没想过,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有人都知道,圣兽麒麟要历经九万九千九百十九劫才会应运而生,九万九千九百十九劫,一劫便是一世,横跨数十万年的光阴,能有多少灵魂承载得住这样的轮回历练,并最终在万劫之后修成正果呢?   这难度大到众人一度以为圣兽只是个传说,是根本不存在的神迹,直到百年前,圣兽麒麟携光从天外而来,以光音天经渡世传法,众人这才相信圣兽真的存在,但存在一个就是了不得的造化,是此间世界所有机缘气运的集合,世上又怎么可能凭空生出第二只麒麟呢?   既然不是麒麟,路乘用的也不是光音天经,那想来就是如商前辈说的那样,是什么师门秘传的法术吧。杜子衡没有再深想了,只道:“师尊,天色也不早了,要不要去催催朝阳他们?”   他感觉路乘是不会来的,而且他陪着郭朝阳等可以,让他师尊陪着等就不合适了,裴九徵显然是不会对这种无聊的事感兴趣的。   然而,裴九徵却并未照着往常的淡漠性子直接回答,他伸手接住一片淡粉的落花,将其托于掌心,垂眸看了片刻后,又覆手将其洒落。   “等到巳时罢。”他道。   巳时整,一行人正式启程,离城的路上,郭朝阳频频回头,像是仍抱着什么期待,然而直到他们走到玄武城的城门,出城离去,路乘都没有出现。   巳时二刻,路乘气喘吁吁地跑到城门处,即便他一路狂奔,但因为睡过头的缘故,到底还是没赶上送行,他到这里时,只遥遥看到一群愈行愈远的白点,最后面的两个好像是郭朝阳和杜子衡,路乘不太确定,只是依稀觉得有些像,但反正无论是不是,他们都跟着师长和同门一起离去了。 第041章 冥河忘川   路乘和商砚书在城中又待了三日, 像之前那几日一样,两人成天窝在客栈房间里,路乘无所事事, 商砚书倒是还有点事做, 除却投喂路乘陪路乘去买乱七八糟零食的小部分时间,他大部分时间, 都在屋中安静地雕刻那枚铃铛。   从风翼船上那晚算起已经过了七日,商砚书终于于昨夜路乘窝在他怀里熟睡时完成了最后也是最难的一道工序,分割自己的魂魄,并将魂魄碎片炼入铃铛之中。   魂魄至关重要, 甚至更甚于血肉躯体, 在身体上动刀都要小心再小心,切割魂魄更是凶险非常,修士的魂力比凡人强上许多, 但魂魄依然脆弱,分割时稍有不慎, 便可能神魂受创,就此修为尽废, 成为一个痴傻的白痴也说不定,但商砚书做着这么危险的事,脸上却毫无紧张严肃之意, 唇边反倒一直挂着一抹笑容, 仿佛非常愉悦。   他一边在自己魂魄上毫不留情地动刀,一边又愉悦而笑, 让这笑容不显和蔼, 反倒有种不见血的诡异,就好像某种常人难以揣度的怪物正在切割自己, 要将自己的一部分作为礼物赠给某人,在常人看来是礼物,但对于怪物变态般的思维而言,那更近似于一种标记烙印,象征着受赠者自此独属于他,碧落黄泉都难以逃离。   而路乘对于这些一无所觉,在睡醒后,商砚书把炼制好的魂铃赠给他时,他开开心心地就收下了,还主动让商砚书帮他系到脖子上。   “师父师父,是不是以后我晃一下这个铃铛,你就会来找我了?”路乘已然迫不及待地拨动了一下铃铛,却没响。   商砚书帮他把铃铛系好,又从后面拥着,带着路乘的手将灵力注入铃铛中,温声说:“要先注入灵力。”   说完,他再握着路乘的手指轻敲一下,铃铛这回发出清脆的轻响。   这是路乘能听到的声音,对于以魂魄炼制这魂铃的商砚书而言,铃铛被敲动时,他的灵魂也犹如被触动了一般,在轻轻震响,久久不能平息。   商砚书不自觉地摸向胸口,因为是第一次用魂魄炼制法宝,是以他也是第一次感觉到灵魂被直接触动的感觉,陌生且奇妙,又有种从未有过的亲密感,就好像灵魂都在与对方交融。   未等他细细体味这一刹那近乎于悸动的异样感,就见路乘把那枚铃铛拿在手里把玩,犹如拨浪鼓一样左敲又晃,商砚书的灵魂随之来回晃动,不再轻柔似悸动,只像是被一只不老实的小马蹄来回踢踹,踹得商砚书原本还很温和愉悦的心情渐渐消失,额头浮起青筋。   “不许乱敲!”他拎着路乘的后领将其提起来,犹如教训一只不老实伸爪的小猫那样教训道,“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都不许敲!”   特别重要的事?路乘正要举手提问,就听商砚书好像料到了什么,直接补充说:“肚子饿了不算!只有上次那样,你走丢了找不到我才可以!”   “喔。”路乘把手放下,又老实地把铃铛放到衣服下收好。   等商砚书将他放下来后,他又道:“师父,我们还要在城里待多久啊?”   虽然玄武城很大,好吃的也很多,但待了那么些天,路乘也有些吃腻了。   “应该快了。”商砚书估算了一下,又说,“为师今天有事要出门一趟。”   “我也去!”路乘立刻要来拉商砚书的手。   商砚书却道:“为师有正事要办,不能带你,你在这里等为师,乖,等为师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不要。”路乘撇着耳朵,“你上回就是这么说的。”   然后他就一觉睡丢了,差点变成一只流浪小马,而商砚书说要带给他的吃的,自然也是没吃到的。   “那是因为你乱跑。”商砚书没好气道,他当时可是特地绕到城东去买路乘要的春生海棠糕的,结果一回来人就不见了,等三天后找到人时,他之前买的糕点也早已变质不能吃了。   “你不走我怎么会乱跑?”路乘胡搅蛮缠,抱着商砚书的胳膊不撒手,“带我去带我去——”   “不行。”商砚书很坚决。   “为什么?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路乘说。   商砚书知道路乘是在胡说八道,就像和离一样,这家伙就是喜欢乱用词语,但是,路乘这回某种意义上倒是说对了,他确实是要去做见不得人的事。   “怎么可能?”商砚书道貌岸然地否认,他拍拍路乘的脑袋,“听话,为师去去就回来了,而且你不是有铃铛了?若是遇上什么事找不到为师,你摇一下铃铛就是了。”   路乘还是很不情愿,但他也知道,商砚书应该是铁了心不会带他去了,于是退而求其次道:“那你要给我带好吃的。”   “自然,爱徒想吃什么?”商砚书笑眯眯的,因为路乘的懂事退让而变得很好说话,但在路乘一口气报了十来个点心名且看样子还要继续报下去后,他的额头再次浮起青筋,打断道,“够了!不许一次吃那么多!”   “那就这些吧。”路乘也觉得似乎差不多了,他再次叮嘱道,“你要早点回来喔。”   说着,还巴巴地抱住了商砚书的手,试图用可怜攻势让商砚书回心转意。   这点装可怜的小伎俩,搁以前,商砚书大概会完全不为所动,现在,他仍然大部分是不为所动,但似乎又有那么一些微的短暂意动,让他真的设想了一下带路乘去的可能性,只是他要去的地方是魔修据点,他有些事要跟伏见交代,那地方那么多魔修,大部分长得就不像好人,个别的还因为修炼的诡异功法而长得奇形怪状的,他难道要对路乘说这些人都是在演戏,穿的都是戏服吗?   路乘还真可能会信,但是万一穿帮的话好麻烦,算了算了,还是把他留这儿吧,自己早去早回就是了。   因此,商砚书最终只是愉悦也坚定地把手抽出来,说了句“知道了”,便独自走了。   路乘躺在客栈二楼的房间内,拨弄了一会儿胸口挂着的铃铛,又四肢摊开,在床上滚了几圈,最后把窗户打开,趴在窗边,像只等主人回家的小狗一样巴巴地等着商砚书回来。   虽然商砚书其实才走了半个时辰,但路乘真的好无聊啊,他无聊到都有点怀恋跟郭朝阳吵架拌嘴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无聊过度出现了幻觉,路乘恍惚间好像真的听到了郭朝阳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但他顺着声音看向街对面的茶水摊,发现说话的只是个跟郭朝阳音色有些相似的陌生男人。   “这苏寒云当真是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他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男人话音刚落,身旁的人便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堂堂一城之主竟做出这等卑鄙无耻之事,玄武城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又在说这件事。路乘心想,虽然今天已经是苏寒云自尽的第十日,但大街小巷上人群谈论最多的还是此事,而且谈及时多是这样的斥责鄙夷口吻,更有甚者直接破口大骂,用尽一切污秽诅咒字眼。   其实玄武城各项法规条例中,有一条近年新立的法律是禁止随意谈论城主,辱骂自然更是不行的,违者会被直接捉拿下狱,且刑罚相当严苛,几乎相当于杀人放火那样的大罪了,这也是之前众人即便对苏寒云多有不满,却也不敢随意谈论的原因。   路乘原本以为这法条是苏寒云自己立的,毕竟历代城主中也只有苏寒云名声这样不佳,但后来发现颁布法条的人原来是顾今朝,时间也正是在十年前,苏卓羽那件事发生,苏寒云被众人指责太过狠绝无情之后。   不过在苏寒云跟魔修合作一事暴露,身败名裂的眼下,这法条却也是名存实无了,大街小巷几乎天天都有人在谈论辱骂苏寒云,有玄武卫路过听见,也不管不理,想来即便是玄武城内部,也对苏寒云的行事有所不满吧。   路乘在楼上听了一会儿,想把窗户关上,他对苏寒云的观感跟旁人不太一样,谈不上多喜欢,但也不想听旁人这样骂他,不过他正在关窗时,一个无意的抬眼,恰好见到正下方的街道上,一抹似乎恰好路过此处的青衣身影。   是他。路乘耳朵一下撇了下来,转身就往屋外跑,“蹬蹬蹬”地跑下楼梯,追到对方身侧,也不管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开口就是质问:“那天我在风翼船上睡着了,是不是你搞的鬼?”   虽然是问句,但路乘心里几乎已经认准了是他,不会有旁人了,那夜只有他和男人在码头边,他一觉起来睡到风翼船上,一定跟男人有关。   男人并不答话,甚至没有看路乘一眼,只像是没听到一般,径直往前走。   “等等!”路乘叫了一声,本来想继续追问,但是数道奇怪他为什么在自言自语的视线看过来,让他嘴里的话一下又憋了回去。   路乘不说话了,就闷不吭声跟着男人往前走,边走还边看对方,一副“你不说我就一直跟着你”的倔强模样。   男人不为所动,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理过路乘。   路乘跟着对方走了一段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今天的男人有些不一样,虽然他一共就没见过对方几面,但每次见时,男人眉目间总是有种淡淡的哀伤,而今日那股哀伤似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股死寂般的麻木,他在街上游荡着,便如一具浑噩的行尸走肉。   不知不觉间,路乘跟着对方来到一处通往地下的排水渠,而沿着排水渠走上一会儿后,便见到渠边的一个隐蔽处,有一个跟上次类似的似乎是地动所致的裂缝遂道。   男人径直走入裂缝,路乘跟了上去,上回他不敢独自跟随,要专门回去喊商砚书,但几次下来,他不说对男人有多熟悉,却也能确定一件事,对方对他是没有恶意的,不然之前也不会帮他指路,而且即便他睡在风翼船上的事是男人做的,这举动也不像是想伤害他,更像是想送他离开,虽然路乘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想送他走,就像他现在也不明白对方这是要走去哪里。   这道裂缝较之上回更加曲折幽深,通往更深的地下,路乘举着金鳞照明,感觉已经走了很远,却还是远远看不到尽头。   又走上片刻后,路乘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明明眼前什么都没有,但他好像被一层看不到的结界挡住了一样,而且……路乘把金鳞往前递了递,贴近这层虚幻结界的边缘,金鳞能发出的光亮有限,只够照亮路乘周边几尺远的地方,但在此刻,路乘这侧狭窄的甬道依然被照亮,在结界的另一侧,光却仿佛被吞噬了一样,眼前所见的只有茫茫的黑暗,幽深浩大得像是另一重世界。   男人兀自朝前,将路乘拦住的结界他却视若无物般,径直穿过。   路乘没再跟着了,不光是因为这过不去的奇怪结界,也因为在地下走了那么久,他心里早就已经有点打鼓了,眼前这结界也不知通往哪里,看起来又深又黑,他本来也不是非要跟着对方的,得不到答案就得不到答案嘛,不如早点回去等他哥哥算了。   但他刚刚生出这样的想法,就听到这安静空寂的地下甬道中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子嗓音,像是泠泠的清泉。   “你不是想知道一切的因由吗?”男人站在结界另一侧,黑暗尚未吞没的中间带,停下来,回望着路乘。   “你会说话?”路乘愣了愣,没等他追问男人明明会说话为什么一直装哑巴,以及这个“一切的因由”是指什么,男人在说完那句后,便已经转过身,自顾自走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等等!”路乘立即叫道。   但男人既不理会他的叫喊,也不理他“前面是哪里,要怎么过去”的发问,对方的身形很快被黑暗吞没,消失在路乘的视线中。   路乘在原地又站一会儿,握住胸前挂着的铃铛,想着大不了摇响铃铛喊他哥哥过来,如此,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但是,决定跟着对方,却还需要解决一个问题,怎么穿过这层结界?   路乘试着用金鳞砍,结界纹丝不动,他又试着踹了一脚,他的脚力是很惊人的,元婴期的修士体魄都不一定受得住,但这结界仍然不动,甚至连点震荡的波纹都没有。   怎么这么结实。路乘烦恼地思考了一阵,他突然左右望望,虽然知道这地下隧道中应该不会有人,男人也早已走远了,但他还是小心地再确认了一遍,然后才抬起手,低低念道:“我此法门——”   光从他掌心亮起,却不像以往那般普照四方,攻无不克,它同样被结界挡住了。路乘第一次在使用光音天经时感受到了阻力,他仿佛正在硬撼某种本源也强大的禁制或者法则,光照射到结界上,虚幻的空处彷佛有两股强大力量对冲引起的无形波纹在震荡,路乘不由卯足力气与其对抗,他甚至不自觉地变换回了麒麟原身,四蹄一起用力,双角前抵,光符愈加盛大,终于,他似乎是打开了一道狭小的缺口,浩大的黑暗被撕破一角,光从中照入,而路乘也顺着这道打开的缺口一起,因为卯力前抵的惯性,咕噜噜地滚了进去。   路乘滚得晕头转向,等终于停下来后,他晃晃悠悠地站起,甩甩发须鳞片上沾的水珠,抬起头观察四周。   他看到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没有日月星辰,却有其它光亮,一条缓缓流淌的银色长河横亘其中,浩大宽广,蜿蜒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路乘此刻正站在这条银色长河中央,这条河这样宽广,水倒是不深,刚刚没过路乘小腿的一半,他低头看去,看到自己的倒影,也看到河水中许多细小的银色光点,犹如散落的星辉,这些星辉正是河水呈现银色微光的由来,无数银色光点顺水流向远方,漫长得像是要去往死生彼岸。   这里是……路乘意识到了什么,这许多的银色光点分明是许多的亡者魂魄,那这条承载它们的长河自然也不做他想,只能是传说中渡众生往轮回彼岸的冥河忘川。   所以,他这是来到冥界了? 第042章 金乌阁倾   难怪刚刚那层结界那么结实, 那根本就是死生之限,若非他有光音天经,想来除亡者外的任何活人都是无法到达这里的。   所以那个青衣男人真的是亡魂?不然对方怎么能来到这里呢?路乘又觉得不像, 他四处张望, 想要寻找对方,突然又听到响声。   “好痛……”   路乘一愣, 这声音依然痛苦又无力,却又好像比先前几次近许多,似乎就在附近。   他涉水而行,循着声音找去, 慢慢的, 他眼前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像是一座静静卧伏的山峦,再走近些, 路乘渐渐能看清对方的外貌,像一只通体黑色的巨龟, 除却背脊上没有缠绕一条同生的青蛇,他简直跟传说中的玄武形象一模一样。   不, 也有不同,众人所想象中的玄武,向来是威严气派的, 是镇守地眼的四象神兽之一, 而路乘眼前的玄武却痛苦无力,上方的黑暗中不知从何处伸来数条锁链, 紧紧锁住了玄武的四肢, 其紧迫到甚至勒进了皮肉中,绽开的皮肉没有流出血液, 因为血液早已干涸结成黑色的血痂,在这重重束缚下,他动弹不得,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是彻骨的剧痛。   “是你在说话?你是玄武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些锁链是哪来的?”路乘仰着头问,即便玄武是趴伏的状态,但他幼鹿一样的身形却还没有对方的眼睛高。   “好痛……”玄武眼神浑浊,似乎是在长久的苦痛折磨中失去了意识,只会无意识呢喃这两个字,并不会回答路乘的问题。   路乘走到侧边,一条从空中伸下锁住玄武左足的锁链处,玄武的身形巨大,这锁链也粗大无比,但路乘还是想试试有没有办法把这锁链弄断,他正欲靠近,突然又像是被什么吓到般,退后两步,因为他发现了,这锁链并非他以为的某种金属,那锁链上的黑色阴晦又浓郁,赫然是缓缓流淌的阴翳。   他环顾四周,那从空中伸下,不知何处而来的数条巨大粗壮锁链,竟全都是由阴翳组成,其体积比平安县的邪祟庞大了何止数倍。   “是谁做的……”路乘惊疑不定,阴翳是苦海泛滥的前身,但其本质上就是一种东西,只是后者规模更加浩大,而苦海是能将人世带向败亡的坏劫,它强大到能吞噬万法,根本不是人力能够操控染指的。   “好痛……”玄武仍然只会重复这句。   路乘在发现这锁链是阴翳组成的后便退后了两步,但他此刻在原地站立一会儿,却是又往前走去,他边走边念:“我此法门,救一切苦,真实不虚……”   他闭眼又睁开,眸光变得灿金,周身同时亮起光符,光符如缎带一样环绕于他身侧,映照于全身金色鳞角之上,虽身形仍然稚嫩,但路乘此刻却也有了几分百年前圣兽渡世的姿度,只是他到底不是他哥哥,他散发的光亮照亮了周边数丈远的水域,却无法照亮整个忘川,也无法驱散那由浓重阴翳压缩凝聚成的巨大锁链。   也不是完全无用的,路乘能感觉到阴翳在光芒普照下在缓缓消散,只是它其中的苦恨太深太重,凭路乘现在的力量,想要净化它,大概需要很久很久,不是十天半月的那种久,而是数年,甚至数十年,而这还是阴翳不继续加重恶化的情况。   路乘知道眼下做的近似于无用功,但他此刻就是卯足了劲儿,犹如不信邪一般。   “没用的。”青衣男人从黑暗中走出,他仰头看着被锁链捆缚住的玄武,语气平静,近乎一种死灰似的麻木,“你救不了他。”   路乘也知道很大可能是这样,但他仍未停下,一边催动法力一边问男人:“你到底是什么?你刚刚说的‘一切的因由’又是什么?你为什么之前一直不说话?”   “在人世我的力量太过薄弱,只能化为幻影般缥缈的东西,旁人不可目视,我也无法发出声音。”男人只回答了这一个问题,便道,“你自己看罢。”   他伸手一点,浩大的银色河流中,便有一枚微小的银色光点浮起,这枚光点混杂在无数的魂魄中时路乘注意不到,但它此刻独自浮起,路乘便立即从那有些许熟悉的气息上意识到:“这是……苏城主?”   苏寒云的魂魄不断往下洒落银色的细小微尘,那是被忘川河冲刷洗去的此生记忆,所有轮回的魂魄都要经历这一遭,这些记忆将会融入河水中,化为一片虚无,但此刻,这些银色微尘犹如受到牵引般朝男人这边飘来,男人将其接住,又拂手一扬,便像是洒落了漫天星辉,星辉在空中幻化成一片光幕,光幕上显现出影像。   这似乎是什么幽暗的地牢中,狱中关押着数人,路乘借着地牢摇晃的烛火看清那些犯人的脸孔,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在某一刻他突然惊觉,这不是那晚他遇到的那些魔修吗?   就是他哥哥被劫走,路乘又强闯魔修据点的那晚,这几名魔修中赫然还有一名挨了路乘一脚断了好几根骨头的倒霉鬼,但这些魔修早就死了,死于苏寒云的私狱中,明面上是因为咒术反噬,但实际上,从后续郭朝阳他们的叙述来看,是苏寒云在杀人灭口。   而眼下,这些魔修却还活着,路乘意识到这段记忆应该是在魔修们被灭口前的那夜,那么很快就会发生……他正这样想着,黑暗中便突然出现了一个影子,他无声无息地到来,直到走到近前,路乘方才发现对方,烛火照亮他的面孔,却并非路乘想的苏寒云,而是顾今朝,在这一夜本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顾今朝。   顾今朝显然是暗中潜入,而非光明正大地以城主身份到来,他悄声来到狱门前,神色不复路乘平日所见的儒雅随和,他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看着狱中被囚的魔修,便如看着一群将死之物。   他手中亮起法术的灵光,杀意浓烈到穿过时间与空间,直逼到路乘眼前。   魔修们被囚多日,全身灵力都被枷具压制,自然是反抗不得的,而且顾今朝本就是化神期,杀一群金丹期的魔修,也不过是抬掌一下的小事,但在他得手前,黑暗另一侧,突然又传来声响。   “这回,你还不认吗?”苏寒云从黑暗中走出,冷冷地看着顾今朝,便如路乘初到城主府那日,他径直闯入顾今朝的别院,看着顾今朝的眼神也是如此冰冷含怒。   顾今朝动作顿住,脸上现出些许愕然,他随即反应过来:“你在诈我?”   什么找到了解开魔修咒术的方法,根本就是说给他听的,今夜这狱中恰好无人的空档,也是为他准备的。   “你怎可做出这等事?!”苏寒云怒声质问,神情是路乘从未见过的愤怒失态。   “我做什么了?!”顾今朝一副莫名的无辜状,“我不过是想进来看看审讯的进展,你总是拦着不让我见……”   “够了!”苏寒云直接打断,路乘这样对顾今朝不熟悉的人或许会被他的神态欺骗,但他跟顾今朝相处何其久?对方撒谎与否,他再清楚不过了。   “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的是谁,抢先一步向魔修传信的是谁,暗中截杀那几人的是谁,你真当我是个傻子,什么都查不到吗?!”苏寒云愤怒到胸口不断起伏,他恨声道,“顾今朝,你今日再说一句谎话,你我就此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像苏寒云了解他那样,顾今朝同样了解对方,因而他也十分清楚,此刻苏寒云是认真的,这般狠绝的断情之事,顾今朝做不来,苏寒云却可以,就像几十年前,他受了七十二道雷火鞭的那天,苏寒云也是这样离他而去,头也不回。   顾今朝沉默下来,片刻后,又低低开口:“我也是为了你啊……”   “与魔修勾结,致使城中地动不断,百姓死伤数人,你说是为了我?!”苏寒云愈加愤怒。   “我也不想的!”顾今朝急忙辩解,“抽取忘川生气势必会造成冥河地眼的震荡,我已经努力控制在微小的范围了,否则何至于拖延上那么许多日!”   “抽取忘川生气……”苏寒云看着他,像看一个疯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忘川河确实有自我修补的能力,但抽取其中生气仍然是危险无比的事,凡人根本无法界量忘川河承载的极限在哪里,稍有不慎,都是轮回秩序的彻底崩塌,那将是导致整个玄武城覆灭的大灾劫。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顾今朝用力吼道,下一刻,他又好像无比疲惫,声音甚至带上了些许哽咽,“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寒云……”他看着苏寒云,双目含泪,“没有其他办法能救你了……我找不到了……”   像是被这句话中的哀痛与绝望所触,苏寒云脸上的愤怒慢慢消失,他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还做了什么?”他疲惫地问。   “没有了!”顾今朝仿佛窥见了机会,立刻答道,“我只是想为你治伤,除却让魔修帮我抽取忘川生气,我什么都没有做!”   苏寒云却不信,道:“魔修怎么可能无所图谋?你用了什么跟他们做交换?”   “不过是几件天阶的法器,给他们就给他们吧。”顾今朝一副轻松的口吻,天阶法器确实昂贵,但终归是死物而已。   “你信吗?”苏寒云看着他。   “我……”顾今朝愣了下,正要若无其事地作答,苏寒云却又突然唤道:“顾今朝。”   他念着他的名字,犹如在提醒什么一般。   顾今朝已经到嘴边的话霎时顿住,他避开苏寒云的视线,重新开口说:“要抽取忘川生气除却在全城布置规模巨大的能打破两界界限的法阵,还势必需要控制住神兽玄武。”   玄武守护地眼,而抽取忘川生气会造成地眼的震荡,玄武自然不会允许。   “我不知道萧放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但整件事,包括抽取忘川生气的主意,和控制玄武的办法,都是他主动找上我提出来的。”顾今朝道,“我猜他真正的目的跟玄武有关,也跟地眼有关,他似乎想要在这里做某种实验,从中得到某些力量。”   顾今朝说完,又紧接着道:“但我一直也在提防他!我时刻在关注地眼处的变化,寒云,我只是想救你,又怎么会任由他破坏玄武城呢?若是情势失控,我会立即阻止他!”   他说得信誓旦旦,苏寒云却只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看着他:“如何算失控?城中有人因地动而死,因你而死,这些都无足轻重,是吗?”   “我自会补偿他们的亲眷!”顾今朝道,“而且你当年救了半城的人,若没有你,他们本也活不到现在!”   他上前几步,拉住苏寒云的手,温声道:“不会有问题的,等再过几日,大阵抽取的生气便已足够,我可以以此炼制丹药,助你恢复,魔修届时也会离开玄武城。”   “然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像以前那样,无病无痛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百年,不好吗?”他描绘着畅想中的愿景,眼中闪动美好又期冀的光亮,轻轻揽着苏寒云,将其拥入怀中。   苏寒云没有回拥他,却也没有拒绝,只在顾今朝贴蹭着他的颈边时,说:“如若情势真的失控,你阻止不了呢?”   顾今朝动作顿了下,随即斩钉截铁道:“不会的!”   苏寒云却已然从那刹那的停顿中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顾今朝将这沉默理解成默许,继续与对方亲近,但在光幕外旁观这一切的路乘却看到,苏寒云这一刻露出的神色,哀伤又决然,仿佛于无声中做了什么无可回转的决定。   “所以他那天会那样……”路乘想到与苏寒云一起赏花的那个下午,看来那一刻他从苏寒云身上感觉到的日暮之气并不是错觉,而是对方确有赴死之意。   那这样说来,后面被剑宗找到的有苏寒云剑伤证据的魔修尸体,应该也是苏寒云故意留下的,他就是要留下证据,故意不在第一时间毁尸灭迹,故意不澄清所有对自己的怀疑,甚至在对峙那日,他也是将一切引导到自己身上。   “所以真正有问题的是顾城主,苏城主只是在替他顶罪?”路乘自言自语着,慢慢理顺了一切,大概不止是要顶罪,苏寒云这样做,应该还有想让顾今朝断念死心的意味,顾今朝一切魔念皆是因苏寒云的伤势而起,即便这回遮掩过去,对方依然会再起妄念,只有苏寒云死了,顾今朝大抵才会真正死心,而顾今朝那日见到尸体上的剑伤时那样错愕,想来也是他那时才终于发觉苏寒云的打算的缘故。   “他说的萧放想在这里做的实验是什么?萧放想要得到什么力量?”路乘仍有些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他问着男人,突然又想到什么,看向眼前在光芒照耀下仍然阴晦又浓郁,难以退去的阴翳锁链,喃喃道,“他难道想操纵阴翳……”   “不可能!”他随即自我否定道,“阴翳是不可能被人力操控的!”   即便阴翳聚集成了本不该有的锁链状,并且萧放成功用其压制住了玄武,但无论用何种方法达成的这一效果,都注定不能长久,这无非是因为此时的阴翳尚不够壮大,当它泛滥成苦海时,没有任何力量再可以控制它。   “自然不可能。”男人叹道,“但在他自取灭亡时,毁灭的灾劫将一同席卷人间。”   “不,不会的!”路乘已经有些力竭,却仍然在努力照亮这幽暗忘川,他道,“人世不会毁灭,有我哥哥在!对,有我哥哥在!他一定可以救你!”   对话至今,路乘其实已经有些隐隐猜到青衣男人的真身了,玄武身上缺失的本该同生的青蛇,以及男人对忘川自如的操控,对玄武城中诸事的无所不知,都昭示了真相。   男人轻轻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突然抬头看向上方,喃喃道:“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路乘立即问。   男人却不再回答,只自言自语般念诵起一首谶言似的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陆上的玄武城中,最高的金乌阁上。   “城主……?”值守的侍从惊愕地看着来人,正是将自己和苏寒云的尸体一起关在房中,关了整整十天的顾今朝。   十天中,顾今朝谁都不见,谁都不理,但今日他不知为何突然出门来到这金乌阁中,他单手提着日曜月影两把神剑,另一手拿着壶酒盏,他边走边喝,满身酒气,发冠散落,走路也摇摇晃晃,全无往日城主的威仪。   对于沿路侍从的问询注视他俱都不理,只如此跌跌撞撞地来到金乌阁顶的丹房中,丹房顶部镂空,八面宝镜镶嵌于四周,将日炎之力源源不绝地输送到丹房正中熊熊燃烧的丹炉中。   他在丹炉前停下,仰头将最后一口酒饮尽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男人的声音在浩大的黑暗中回荡,和着顾今朝将酒盏掷地碎裂的声响。   “城主?!”   在身边侍从惊惧的视线中,顾今朝手握两把神剑,面无表情地持剑斩下,数丈高的丹炉瞬间倒塌,炙烈的太阳真火失控地朝外蔓延。   人群惊慌叫喊,仓惶逃窜,但大火蔓延得却更快,在太阳真火可怖的威力下,几乎是在转瞬之间,整个金乌阁便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木质的结构在火中解体,顾今朝在火中大笑,疯魔又癫狂,然后一切分崩离析,无论是血肉躯体,还是这座巍峨屹立的高大楼阁,都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百丈高的楼阁向城中倒下,无数火星随之一起朝城中砸落,霎时间,半座玄武城都陷入了地狱火海。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男人浮飞到半空,他的袖袍鼓动,忘川河同时开始震荡。   路乘抬起头,便见到一股急流突然从空中倾泻而下,带着密集繁多的银色光点,那是……路乘瞳孔一缩,那是无数新死的魂魄,这些魂魄俱是横死,除却魂魄本身的银光外,又多多少少带着一丝黑色,若是只有少数几个,忘川河水可以将这些黑色净化,但是太多了,如此巨量的黑色在同一时刻涌入忘川,被净化者寥寥,它们反倒慢慢汇聚,化为一片污秽粘稠的黑水。   他立即用出光音天经想要将其净化,但是他早已力竭,此刻也不过是勉强阻止住了黑水的扩大蔓延。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男人嗟叹般的声音在路乘身后低低响起。   “什么意思?!”路乘转过头,惊慌又焦急,他全然不知陆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带着黑色光点的魂魄不断从空中涌下,苦恨愈聚愈深重,他快撑不住了。   “未受劫痕的麒麟啊……”玄武突然张口说话,跟浮飞到他上方的男人声音重叠在一起,汇聚成洪流般的巨大声响。   “你迟早会明白,此间众生,终将在苦海中……沉沦——!”   男人化作青蛇缠绕回巨大的龟甲之上,捆缚住玄武四肢的阴翳锁链突然开始溶解,却并非消散,而是化作黑水,蔓延向玄武全身。   从空中新落下的黑水同时开始潮涌,两方黑水渐渐汇合,不断向路乘涌来,无边无际,竟似一片汪洋大海。   光符在如此深重的黑暗前消陨破碎,路乘再支撑不住,转身逃跑。   他跌跌撞撞,不断因为拦路的黑水改变方向,但无论他跑到何处,黑水仍然汹涌而来,惊慌逃亡中,他听到身后的巨大声响,翳化的玄武仰天怒吼,整个地眼空间随之剧烈震荡,上方的黑暗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人世的天光从中透入,忘川河水倒涌而上,玄武破地而出。   震天动地般的巨大震荡中,滔天的巨浪将路乘卷到空中,正好落到玄武的背脊上,他下意识地变成人形,抓住龟甲的凹凸不平处,随之一起被带往人世。   “又上哪儿去了?”商砚书自言自语,他像上回一样买了路乘要的点心回来,也像上回一样一回来就发现人不见了,不过他并未太过着急,料想路乘要么是贪玩要么是贪嘴出去了,不然若是遇上什么事了,应该摇响铃铛唤他才对。   他只需要在屋中等待,不过左右无事,商砚书便出门随便找一找,他走到一座望楼上,本想着俯瞰一下城中街道,搜寻一下他那喜欢乱跑的徒儿,却意外发现了远方金乌阁上突然燃起的熊熊大火。   “哦?”商砚书跟四周惊惧看着这一幕的人不同,他唇边是止不住的玩味,像是久等了一般叹道,“终于开始了。”   金乌阁在他面前轰然倒塌,半座玄武城化作火海炼狱,惨痛哀嚎声不绝,周围人都在亡命逃窜,他却犹如置身事外一般,在这望楼上安然观赏。   玄武城正中的街道向下塌陷,巨大的玄武带着黑水破地而出,如此可怖的景象,商砚书依然笑意盈盈,像是看着一出格外精彩的好戏般愉悦,但很快,这份愉悦在他注意到玄武背脊上一个隐隐有些眼熟的人影时转变为些许的惊疑不定,而那人影似乎也同时注意到了他,路乘放下手里正要摇动的铃铛,遥遥大叫道:“师父,救命呐——”   商砚书唇边的笑容霎时僵住。 第043章 灭城之劫   在金乌阁燃起大火时, 玄武城内所有上层便都被惊动,然而大火烧得太快,他们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百丈高的楼阁便在大火中解体倾倒, 偌大玄武城转瞬落入火海,看着满城灾难般的景象, 一众人等终于从惊骇中醒过神来,赶紧组织人手进行救援。   本以为丹火焚城就已经足够灾难,却不曾想,真正的大劫压根还未真正降临, 在玄武破地而出, 黑水向人世蔓延潮涌的那一刻,惊骇已经不足以形容众人此刻的心情,百年对凡人是相当漫长的时间, 几乎囊括了一生,但对于修士, 尤其这些动辄数百年年龄的长老们而言,百年前的那件事其实并未过去多久, 昔日的景象几乎还历历在目,而眼下,便仿佛噩梦重临, 同样的劫数在百年后以另一种面目再次上演。   “天亡我玄武城……天亡我玄武城——!”有长老仰天哀呼, 即便玄武破地而出的位置离城主府尚有一段距离,但他在此也看得清楚, 本该神圣庄严的玄武身上密布着可怖的黑色魔纹, 而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纹路竟然还是缓缓流动的, 那赫然是无数道细小的黑色水流,黑水如蛛网样密布巨大的龟蛇全身,而在玄武脚下,更多的黑水还在从地下涌出,向四方奔涌,其泛滥之势已然磅礴若海。   忘川倒涌,苦海翻腾,此情此景,几乎与百年前翳化的苍龙从东方地眼破界而出的景象一般无二,而其产生的后果,也注定将是同样的灾难性。   太阳真火是顶级的火焰,其威势在此间恐怕只次于劫火,它也确实展现出了在短时间就将玄武城化作火海的可怖威力,然而这样强横的火焰,在遭遇黑水后便也开始偃旗息鼓,便如百年前那般,苦海面前,一切道法皆将消寂,除光音天经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它的泛滥蔓延了。   可光音天经唯圣兽麒麟能够掌控,而圣兽麒麟消失百年,此时此刻,又能上何处去寻呢?   无处可寻,也无时间可寻,跟位于苍莽荒原的东方地眼不同,玄武城直接建立在北方地眼之上,这也意味着苦海在此泛滥时,玄武城将首当其冲,恐怕再过不了多久,黑水就将吞没整个城镇,以及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不论凡人或修士。   玄武城本就受地眼影响而难以飞行,阴翳蔓延而过时更是会生成一种万法消寂的禁制领域,就像在平安县中被黑水包围无法再施展法术的郭朝阳和杜子衡一样,即便尚未触及,灵力也会受到压制,而黑水越是磅礴,其领域影响的范围越是广阔,是以此刻修士也跟凡人一般,在苦海来临时,只能在街上仓惶逃命。   城中一片慌乱景象,所有人都在逃亡,唯有商砚书站在原地不动,他原本悠然看戏,看得正到精彩处,却不想会在舞台中央,看到他那徒儿闪亮登场。   路乘怎么会在那里?!商砚书简直不知此时是该先恼火,还是先对他这徒儿乱跑的能力叹服好,但在理智做出决断前,他的身体已然先下意识地踏前一步。   玄武全身布满黑水组成的魔纹,而路乘正挂在尚未被魔纹污染的龟甲缝隙中,一边躲避仍在扩张蔓延的黑水,一边努力地在玄武动作带起的巨大震动中把自己挂住,虽暂时无虞,但看那摇摇晃晃的模样,多少显出了几分岌岌可危之象。   商砚书立即驭使碧霄,想要以飞剑将路乘接回来,然而即便是他,此刻用起的飞剑之术,也难以跨越过苦海,碧霄剑刚刚飞到黑水上方便垂直落下,犹如羽翼折断的飞鸟,坠落之后径直被黑水吞没。   商砚书“啧”了一声,路乘是真的很会给他找麻烦,一惹就惹了个最难搞的,苦海唯光音天经可渡,但某只会使光音天经的小麒麟正挂在玄武背上,看起来自身难保,想也知道,路乘那尚不完整的光音天经并不足以净化这样规模庞大的阴翳,对于其他人而言,眼前这是无力可为的绝境,但商砚书不然,他并非没有应对阴翳的方法,只是……   商砚书五指不断捏紧又放下,像是有所顾忌,因而一时难以做出决定,正犹疑间,他突然注意到望楼下方,一名恰好路经此地的玄武卫。   这名玄武卫护卫着几名从大火中救下的百姓,为他们指明逃亡出城的方向,他同时对一枚令牌样的传讯法宝说话,像是在对上级汇报城中情况。   “黑水蔓延到东街那边了,挡不住!什么法术都挡不住!薛长老让我们不要再管了,都散出去带着百姓撤离……”他话未说完,令牌便被一股劲风掠走,径直飞到从望楼下来的商砚书手中。   “你——”没等玄武卫质问商砚书为何抢他的东西,商砚书便已经语速很快地在对令牌对面的人说话:“你们要弃城?这并非真正的苦海,阴翳百年前被净化过一次,百年间再如何积聚也绝比不上百年前的规模,此刻的泛滥不过是因为短时间大量的苦恨积聚和玄武的意外翳化,玄武城还有机会!”   “你是何人?!”令牌中传来一名老者的声音,语气惊疑不定。   “说下去!”另一名老者的声音响起,将之前的声音急切打断。   “找七名会驱散阴翳法术的人,再从你们库里找七件天阶以上的法器,以北斗七星的方位在城中布列星穹宇阵!”商砚书快速说。   “即便引星辰之力增幅,他们也不可能净化眼下的阴翳!”令牌对面的声音同样快速。   “不需要净化!只需要拦截,趁着苦海尚未真正成型,止住它继续扩张的趋势,再在乾、震、坎三个方位嵌套入明光锁魂阵,以此将玄武和阴翳封印回地眼!”   “若是明光锁魂阵无法压制住玄武?”   “那就再辅以神器玲珑千钧塔!”   “玲珑千钧塔在萧放要的法宝名单里,已经失窃!”   “那就再叠加一重瀚海潮音阵!我记得你们城中有一名会驱散阴翳的长老正精于此道!”   快问快答了几轮后,令牌对面一时安静,但安静中似乎又有隐隐的说话声。   “此人是谁?为何对我玄武城中实力如何了解?”   “他所说之事太过冒险,恐怕只有五成的成功率。”   “五成就五成,不搏一搏,玄武城今日就将亡了!”   短暂沉默后,似乎是达成了一致,令牌中再次响起声音:“照他说得做!”   命令通过玄武卫内部的传讯法宝飞速向各处下达,众人纷纷行动起来,而商砚书将抢来的令牌扔回身旁那名玄武卫手中,也转身径直离开。   玄武城北部,往日最繁华的闹市城区中央,大地向下塌陷,形成深不见底的巨大空洞,磅礴黑水正不断从空洞中向外涌出,浸没过周边所有的建筑和活物,也浸没过昔日香火昌盛的玄武神庙。   石质的玄武神像上爬满了粘稠的阴翳,使原本宽厚仁和的神情变得无比邪异,一如那布满恐怖魔纹的玄武真身。   他的身形巨大,比神像庞大了数百倍,高过路旁的所有楼阁建筑,他每一次落足,都带起脚下大地的震动,黑水的激荡,青蛇嘶嘶吐信,与背负着他的玄龟一起,在满城绝望哀叫的哭喊声中,以摧枯拉朽之势,带着愈加磅礴的黑水向南侧的城主府行进奔涌。   “来了——!”城主府正中的一座高楼上,顾坤向身旁的老者出言提醒。   他语气焦急,黑水已经逼近城主府外围的院墙,玄武也就在后方不远处,很快就将逼至他们眼下所在的高楼,而阵法尚未准备完毕,若是黑水逼至近前仍未将其启动,那么无论是拦截黑水的计划或是逃跑,都来之不及了。   老者不言不语,只拄杖站立在原地,犹如屹立不倒的松石,老迈的眼中是种孤注一掷的决意。   黑水愈来愈近,在粘稠黑水开始攀爬向高楼的最后一刻,通讯法器种突然传来声音:“好了!”   “启阵!”老者同时大喝。   霎时间,连同他们脚下的这座高楼在内,玄武城七个方位的七座高楼上,亮起七道巨大的光柱,光柱冲入天际,像是能连通天地一般高大,而若是从上空俯瞰,就会发现这七道光柱的方位正应和了天上的北斗七星,星辰之力被引动,星辉投射向人间,以七道光柱为节点,玄武城四周升起高耸的灵光幕墙,黑水撞击在幕墙之上,摧枯拉朽的冲势为之一阻。   玄武前进的脚步并未随之停下,但其背上的青蛇却支起身体,蛇眸警惕地环视四方。   “这是……”路乘挂在玄武的龟甲上,也注意到了四周的变故,他本来还以为是他哥哥来救他了,但似乎又不是,那灵光幕墙确实阻挡住了阴翳,却也仅仅是阻挡,而且看其在黑水冲击下荡起层层涟漪的摇晃不稳之势,远不及光音天经威力的万一。   玄武迈过城主府外侧高大的院墙,被踩塌带落的砖石落入黑水之中,黑水如潮涌的浪涛,一重重拍打在前方光幕之上。   光幕愈加摇晃不支,眼看着就要破碎,但下一刻,天空中突然出现巨大的由金色符文组成的锁链,犹如密布的罗网,兜头朝玄武罩下。   警惕四方的青蛇瞳孔一缩,霎时昂头,却是慢了一步,符文锁链转瞬间将偌大如山峦的玄武罩住,且不断收紧,以一股磅礴巨力,将玄武往后方的地眼空洞中拖去。   玄武一时不察被后拖了几步后,立即就要回击,但四周又突然响起念经声,不似光音天经那般浩大无声,有无尽的净化之力,这念经声更类似于一种音波类的攻击法术,砸得玄武不住摇晃,犹如醉酒眩晕一般,站立都有些不稳,原本的攻势自然也难以维持。   龟背上的路乘同样被波及,不过这法术并非主要针对于他,因而虽也有点眩晕,但尚能保持清醒,没有晕晕乎乎地直接从龟背上掉下去。   法阵各处的众人抓住机会,由城主府高楼上的老者带头,众人一齐变阵,光幕开始前推,黑水在推挤下开始回退,玄武也在明光锁魂阵和瀚海潮音阵的双重夹击下又退后几步,然而,尚来不及为计划的奏效欣喜,下一刻,变故陡生。   玄武顶着眩晕,突然用力甩了甩头,龟蛇一起仰天狂吼,声势之大竟一时盖过了有法阵增幅的诵经声,锁魂链同时开始剧烈颤动,犹如被巨力所击,透出破碎之相。   “长老,快撑不住了——!”高楼上的法阵阵心处,众人俱是一副满头冷汗,苦苦支撑的模样,他们都是元婴期修为,配合以天阶法器和星辰之力,对抗阴翳时却仍然如此艰难,几乎再难支撑。   “撑不住也得撑!今日,就算我等皆亡,也得守住玄武城!”老者说着再次加大灵力输出,发须在灵力急速流动带起的旋风中怒张。   众人咬着牙跟上,不计后果地压榨己身灵力,将摇晃不支的锁魂链再次稳住。   龟蛇剧烈挣动,双方陷入角力般的短暂僵持,但黑水源源不尽,仍在从地洞中涌出,玄武城众人的灵力却难以为继,终于,在南方一侧阵法的某位长老口吐鲜血不支倒下后,大阵也出现了一个缺口,青蛇趁机从破口处钻出,咬住符文组成的锁链,就要助玄龟一起脱困。   “不好!”高楼上的老者急声大叫,却已经无力可为。   眼看着一切就要功亏一篑,玄武城东侧,金乌阁倒下的方向,商砚书抬头看着这一幕,“啧”声道:“就知道这帮废物靠不住。”   他手中握着两把刚刚从烈火中拾出的灵剑,赫然是玄武城世代相传的日曜月影双剑,神剑这一代剑主皆已亡故,但商砚书无论是血脉还是心性都绝非它们认可的新剑主,因而两把神剑在他手中不断挣动,嗡鸣着想要逃离。   然而商砚书的手却是犹如铁铸般,比身为冷兵的神剑更强硬几分,在挣动中纹丝不动,神剑逃脱不得,但是商砚书却也对其的挣扎生出些许不耐,他向来和蔼含笑的声线中显出些许真实的阴冷睥睨:“不过冷铁,也敢违抗本尊?”   他双手蓦然燃起一股黑红火焰,火焰蕴含可怖的高温,转瞬间将两把神剑炙烤得通红,温度再升高下去,即便日曜月影身为有化神期实力的神剑,也将在黑火中融化为不成型的铁水。   两把却神剑仍是挣动不断,像是宁死不屈般,然而商砚书根本不管它们屈不屈从,他握剑的双手渐渐合拢,犹如推举着万愈斤重的巨石般用力,他以数倍于对方的实力,强制地控制住两把神剑,然后,像六十年前顾今朝苏寒云在他面前使的那样,他使双剑合一,剑芒直射向天穹。   风云开始涌动,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开始变换,东侧太阳依然照耀,但西侧却现出月影,天地一半白昼一半黑夜,日月同天而现。   “那是……”各处高楼上的玄武城长老们都看到了这一刻日月同天的异象,他们同时也在瞬间认出那道引起天象异变的剑芒,赫然是双剑合璧后的日曜月影神剑。   “是谁在驭使神剑?!”众人惊疑不定,顾今朝苏寒云皆已亡故,神剑分明还未择新主,而且即便临时择了新主,又怎么可能立刻就用出这双剑合璧的最为强横一招呢?   只是那剑芒所在的位置太遥远,他们只能遥遥看到升到空中的神剑,而看不到下方的御剑之人。   “等等,那方位是……”有长老在惊疑不定之余,又注意到了另一点异样,下一刻,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测,神剑也飞到了既定的位置,那恰是城中三重大阵灵力汇聚交叠之处,而剑身此刻钉在这阵心中央,不光瞬间将三重大阵连接到一起,还同时将己身引动的日月之力一同注入其中。   大阵的灵力骤然增强,玄武本已即将脱困,此刻却再次被锁魂链压制住,众人虽仍不明白御剑之人的身份,但见此也立刻抓住机会,各方一起使力,汇同日月星辰之力,终于是压过玄武一头。   黑水本已经吞没了大半的城池,但在此刻不断收拢的光幕前,却是倒涌回地眼之中,玄武不甘嘶吼,却被重重大阵压制着随着黑水一起退后。   再过数息,玄武就将退到那破界而出的地洞处,届时玄武城那一边会将大阵完全闭合,将其连同黑水一起封印回地眼,而在封印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也是阴翳力量影响最弱的时刻,商砚书便可趁机将挂在玄武背上的路乘救下。   这已经是商砚书能想到的在不动用劫火的情况下,唯一能救下路乘的方案,虽然需要费上许多功夫,但好在目前看一切顺利。   只是,也不知是他和路乘谁的运气比较不佳,亦或者是整个玄武城的运气都不太好,在玄武退回地洞,大阵即将闭合的最后一刻前,异变陡生。   仿佛垂死挣扎的困兽,玄武发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可怖嘶吼,其间蕴含浓烈的怨愤与不甘,几乎叫人胆寒心颤。   下方的黑水犹如被这吼声中的苦恨点燃一般,沸腾着潮涌到玄武身侧,攀爬于巨大的身形之上,那道道阴翳组成的魔纹骤然加深,玄武的力量随之增强,竟是一刹那冲破了法阵的束缚。   玄龟震地而击,青蛇仰天狂舞,一股巨大的黑水龙卷拔地而起,直冲向天幕,撞破上方拦截的法阵,迸碎为无数细小的黑色水滴,犹如落雨,散向城中各处。   众人惊骇地看着这一幕,商砚书同样瞳孔紧缩,却并非因为这漫天落下的黑水,而是因为在黑水落下的同一刻,路乘被青蛇舞动时的尾尖不慎扫到,从龟甲上笔直坠落。   商砚书身体踏前一步,指尖燃起劫火,他正欲出手,却又突然目光一凝,回头看向身后。   有风在街巷中吹过,玄武城中数万棵海棠在风中飒飒摇动,淡粉的花瓣不断飘落,又被风轻柔卷起,落花从四面八方汇聚,犹如繁花织就的锦缎在天空铺展,也犹如盛放的海棠花海,以与黑水截然不同的轻缓柔美姿态,从空中徐徐卷过。   黑水迸裂成成千上万滴,海棠花也有千千万万朵,每一滴黑水都被淡粉的花瓣接住卷起,可怖的黑雨霎时变成盛大柔美的海棠花雨,而在这漫天的落花雨中,向黑水笔直坠落的路乘也落入一个清冷温柔的怀抱中。   路乘怔怔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淡漠的浅色眸子,如霜似雪,如冰似玉,也如路乘记忆中的一重遥远幻影,以陌生又熟悉的姿态,在他灵魂中共鸣。   花雨纷繁落下,天地寂静无声,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路乘看得几乎呆住了,但裴九徵垂眸与他对视片刻后,便抬起头,望向嘶吼不断的玄武方向。   他凌空踏风,一手环抱着路乘,另一手并指捏诀,海棠花雨犹如受到牵引般,调转朝向,柔美轻缓的姿态不再,轻薄的花瓣化作肃杀的利刃,成千上万地朝玄武席卷而去。   玄武唤起黑水挡于身前,将大部分花刃拦截,但花一重重落下,在裴九徵剑意影响下,满城花谢,海棠花杀,化作数之不尽的繁花剑阵,纷繁而舞,纷繁而杀。   越来越多的花刃突破黑水,在玄龟与青蛇坚硬的鳞甲上留下浅淡的剑痕,一片花刃尚不够击破玄武的防御,但剑痕层层交错,越斩越深。   玄武发出一声痛吼,随后犹如被激怒一般,黑水磅礴卷起,化作巨大的浪潮,将周边落花尽数扫落。   裴九徵眉头微微蹙起,他看向路乘,温声说:“不用怕。”   “等……”路乘犹如意识到什么,正要说话,但裴九徵已然将他向后扔出,路乘径直飞出黑水涌动的范围,落地时身边又聚起一股清风无形地托举了他一下,助他卸去冲力后才将他缓缓放下。   路乘在地上踉跄两步,站稳后再次抬头,就见裴九徵一袭白衣,独自立于黑水之上,照夜剑被从丹田中唤出,他持剑指天,天象再度开始变换。   由日曜月影引发的日月同天异象被一股阴云所取代,日光月华俱都隐去,阴云在空中缓缓旋转,化作巨大的云卷漩涡,细碎的电光在云层中闪动,恐怖的威压在空中聚集,犹如即将压下般,阴沉沉地罩在众人头顶。   众人俱都屏息静气,在这从所未有的可怖剑威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玄武昂起头颅,他似乎也为这剑威所慑,青蛇不自觉弓起身体,但下一刻,他又发出一声无比愤怒的狂吼,黑水旋转翻涌,与天空翻卷的层云遥遥对应,两者皆在蓄力,黑水愈涌愈汹,电光频频闪动。   四周的灵力几乎被抽到真空,然后,在积蓄到极致时,黑水率先倒涌而上,巨浪滔天而起,而在下一刻,剑光也悍然劈下,九霄雷霆齐动,万雷齐发!   雷光在浩大至极时,化作纯粹炙烈的白色,白光照彻天地,与下方的黑水在半空相抗,世间在这一刻似乎只余黑白二色,万物皆成拉长的剪影,在短暂也漫长的僵持后,白色渐渐压倒黑色,剑光钉入地面,汇同之前布下的阵法,将不甘嘶吼的玄武缓缓封印回地眼之中。   路乘在远处遥看着这一幕,商砚书不知道何时来到他身边,望着那浩大剑光,喟叹一般自语道:“这就是冰魄剑骨,寒光照夜……”   剑光已经在缓缓消散,但城中众人大多都还沉浸在这一剑的余威中,久久不能回神,甚至商砚书也不免感叹两句,却唯独不包括路乘。   相较于这一剑的威势,有更让路乘在意的东西,不会错的,那个人,即便只有那一刻的短暂对视,路乘也不会认错的,那种灵魂中的共鸣与震动,那个人一定是他哥哥没错。   等等,如果那个人才是他哥哥的话,那……路乘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商砚书。   这个人是谁啊……? 第044章 劫难之后   玄武城事变的三天后。   城中仍然是大片大片的疮痍, 这样大的浩劫,重建起来需要很长的时间,但三天下来, 局势却也基本稳定, 流离失所的百姓皆被妥善安置,伤病的也都得到了救治, 人类向来有种野草般坚韧的生命力,在远离灾劫中心,毁坏不太严重的城西区域,有些商铺于今日甚至已经重新开业了。   路乘坐在客栈的大堂中, 对面是本该早已离去的郭朝阳杜子衡两人。   这三日除了进行善后安抚工作, 玄武城也重新调查了苏寒云与魔修勾结一事,一切真相在找到顾今朝自焚前留下的自白书信后,俱已清晰明了。   至始至终, 与魔修勾结的都是顾今朝,而非众人一开始以为的苏寒云, 苏寒云自十年前负伤养病后明面上就不再插手任何城中事务,但他也并非全然不问外事, 城中出现频繁异样的地动时,苏寒云便在派人暗中调查,而在察觉到这异象隐隐与顾今朝有些关联后, 他更是直接找上顾今朝质问。   那一日恰是路乘等人拜访城主府的时间, 苏寒云的突然闯入便是因此,而他直接拒绝剑宗介入的举动, 也不过是因为想要为顾今朝遮掩, 此时事情尚未不可转圜,只要阻止顾今朝一错再错下去, 便可保住对方。   然而面对他的质问,顾今朝却是以各种借口搪塞否认,苏寒云那时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与顾今朝大吵一架后,两人不欢而散。   事后苏寒云继续以自己的势力暗中调查,在他查出结果前,路乘他们却先发现了地下的魔修法阵,苏寒云吩咐他们不要再告知旁人,便是在提防顾今朝,然而顾今朝仍然通过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得知了此事,他先一步向魔修传信,本意只是想让萧放将阵法痕迹掩盖掉,但萧放得知那四人的身份后,却是杀心骤起,于是便由了那夜的暗巷截杀。   那夜苏穆带人第一时间赶到,并非是因为苏寒云与魔修暗中有联系,而是在察觉了身边眼线后,苏寒云立即意识到路乘四人可能会有危险,派苏穆去将人带回城主府,一开始只是单纯的保护之意,却未想到,他们四人如此有本事,竟直接找到了魔修的据点,且把一帮金丹魔修全部撂倒了。   苏寒云令苏穆将意外抓获的魔修全部带回,关押在自己的私狱中,单独审问,一来是防止顾今朝动手灭口,二来则是他仍然想保全顾今朝,不想让审讯结果为外人知晓,但因为魔修身上的禁制法术,他未能审问出什么有用信息,于是苏寒云便使了一招诈术,谎称找到了解开禁制的方法,又创造自己有事离开的假象,诱使顾今朝动手。   顾今朝果然中计,那夜潜入狱中,被苏寒云当场抓获,质问威逼之下,顾今朝终于向苏寒云坦白了一切,他同时自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苏寒云,得到了对方的默许,因而在第二日时两人之前剑拔弩张了多日的气氛难得的缓和,那天路乘他们感觉到的讨好之意也并不是错觉,顾今朝确实是在讨好苏寒云,为自己之前的隐瞒欺骗之过。   他那时沉浸在计划将成的喜悦中,未曾发现苏寒云为断他魔念,早已生出决然赴死之心,直到那一日裴九徵带着一众剑宗弟子当堂质问,搬出那两具有月影剑痕的魔修尸体。   想杀魔修灭口的是顾今朝,真正动手的也是他,他自然不会蠢到用会暴露自己的日曜剑,用的是一种更为隐秘无痕看起来就像是禁制反噬的杀人方法,即便尸身被别人看见,也很难从中得到能指向他的证据或信息。   但是由他动手的尸身上为何会有月影剑痕?那一刻,顾今朝终于察觉到了一切,却已经无力挽回,旁人在此,他或许还可以一搏,但在场的是渡劫期的裴九徵,他和苏寒云合力都未必能胜,更何况,苏寒云根本不会帮他。   苏寒云替他顶罪,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时,顾今朝不是没有机会出言直接说出真相的,只是他那时尚在犹豫,他并不惧死,也不惧身败名裂,只是他清楚地知道,他若承认一切,那抽取忘川生气的阵法自然难以再运行下去,没有忘川生气炼制的丹药疗愈伤势,苏寒云同样难逃一死,有没有什么可以再拖延一二,让他将丹药炼制出来的办法?   他未能想到这个办法,苏寒云便在他眼前,以无比决然之意,拔剑自尽,而在那一刻,顾今朝也万念俱灰,魔念善念皆都消陨,他犹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数日间,只把自己关在不见天日的阴暗房间内,抱着苏寒云早已寒凉若冰的尸体。   只是他不理外事,外界的流言蜚语,却还是在各种不经意间传入他的耳畔,死灰似的心中再次燃起火焰,却是可怖无比的怨毒愤恨之火。   苏寒云在顶罪那日所说的一切,其实都是顾今朝的说辞,对人命的蔑视是他的,对百姓的怨怼也是他的,苏寒云会有如此伤势,皆是因为救人之故,结果这群被救之人还不知感恩,只知在背后诋毁指责,虽然这是百姓们并不知道真相之故,但顾今朝不管这些,他早已是具行尸走肉,唯有这份愈涨愈高的怨毒与愤恨,牵动着他再次活过来,却形如恶鬼。   于是,在苏寒云死去的第十日,金乌阁倾,丹火焚城。   这便是一切的真相了。   “所以那日,苏城主派人只是想保护我们啊。”郭朝阳说着此事,脸上神情复杂,这件事不光在顾今朝的自白书信中被提及,在发生焚城一事后,苏穆也终于开口道出真相,他证实了这点,那日快速赶到,只是因为他奉苏寒云的命令在城中搜寻保护他们,而他之后不说出此事,也是因为苏寒云在自尽前交代过他。   真相确凿无疑,郭朝阳现在每每想到自己曾经对苏寒云的怀疑和质问指责,都是无比后悔愧疚。   杜子衡同样,他叹道:“我们对苏城主误解颇深。”   不光是在此事上,在苏寒云的为人与性格上,他们之前也有许多误解,苏寒云并非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尖锐刻薄,冷情冷性,事实上,他其实是个相当重情义,心性豁达的人,不然也不会为顾今朝顶罪,承担下一切骂名诋毁,且在十年前,苏卓羽做出那等事后,仍答应苏家一众长老,不将苏卓羽所行之事公之于众。   顾今朝因旁人对苏寒云的诋毁满心愤恨,不惜专门颁布了严苛的法令,苏寒云自己却并不如何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声名,苏卓羽父母对他确有一段养育照料之恩,且在年少时,苏卓羽尚未因神剑择主一事对他心生嫉恨走上邪道,两人也确实有过一段尚算融洽的兄弟相处时光,因而之后数十年,苏寒云对苏卓羽的冒犯屡屡忍让,否则即便玄武城的世家族系不会轻易对同族动用死刑,但以苏寒云向来冷厉专横的处事手段,又如何能让苏卓羽活着呢?   路乘也是在真相大白的眼下,才真正明白苏寒云坐在院中赏花那一刻的复杂情绪,想来听他说那些与哥哥相处的细节,苏寒云是有些羡慕向往的吧,如若他的堂弟也像路乘那般,那么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他和顾今朝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个结局。   “希望苏城主来生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吧。”杜子衡道。   虽苏寒云也有为顾今朝隐瞒之过,但十年前确也有半数的玄武城百姓为他所救,功过很难评说,而今一切恩怨情仇皆已落幕,人死万事消,杜子衡还是希望苏寒云下一世好好的。   “可是北方地眼如今是这副模样,其中的魂魄真的还能正常的轮回吗?”郭朝阳忧虑道。   那当然是不能的。三人中唯一曾到达过地眼的路乘对此最有发言权,北方地眼虽被重新封印住,但玄武已经翳化,地眼中也密布着浩荡的黑水,这些黑水是不会自然消散的,也势必会影响正常的轮回秩序,无论是苏寒云还是顾今朝,他们的魂魄大抵现在都还在黑水中沉浮着。   路乘突然想到玄武说的那句,“此间众生,终将在苦海中沉沦”,以及蛇魂化作青衣男人与他相见时,为何总是一副哀伤的模样,因为那时的玄武已经被阴翳所影响,在翳化的进程中,也因为他早已预见,玄武城注定会走到这个结局。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人世的爱别离之苦,本就是八苦之一,也是阴翳诞生的来源之一,除非能离于爱者,否则苦恨必将应运而生,而如何能离于爱者?身为四象神兽的玄武都未能做到这点,此间众生自然更加不能。   蛇魂在城中游荡时,总是出现在一些特定的地方,例如玄武庙,例如因地动而生的灾祸现场,他也常常哀伤又安静地注视着某一处,那时路乘不明白他在看什么,现在路乘明白了,他在看这城中芸芸众生,百姓祭祀玄武将其当做图腾,而玄武也爱着这城中的一切,也因此,预见那终将到来的结局时,他是那样难过。   苦海沉浮时,他或许也试着挣扎自救过,所以他在发现这只意外来到玄武城,唯一能看到他的小麒麟后,指引路乘发现魔修的踪迹,可是他同时也知道这注定是无用功,因为路乘的力量尚不足以净化捆缚住他,不断侵蚀他的阴翳锁链,那才是一切灾祸的源头,否则光是一场大火,黑水不会泛滥至此,玄武也不会就此翳化。   导致三日前那场大祸的两个关键人物,顾今朝已死,萧放却还潜藏在外,此人极其危险,虽然路乘至今不明白对方是如何控制的阴翳,又到底想用阴翳做些什么,但这力量都注定不是凡人能够掌控的,他迟早会自取灭亡,且像玄武说的那样,将毁灭的灾劫一同带往人间。   不过这并不是路乘眼下最关注的,他现在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你师叔现在在干嘛?还在协助玄武城加固地眼处的封印吗?”路乘说。   “那个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不过我师叔还有别的事要忙,他在和玄武城商议萧放的事。”郭朝阳说。   虽未能像路乘那样直接到地眼处看到捆缚于玄武身上的阴翳锁链,但玄武的突然翳化显然是有问题的,且顾今朝的自白书信中也说明了他对萧放目的的怀疑,是以现在众人基本都知道了萧放可能正进行着某种跟阴翳有关的实验。   “那他什么时候能忙完?”路乘已经等了三天了,都没能等到裴九徵空下来的机会。   “不知道,你问这个干嘛?难不成是被我师叔的英姿折服了?”郭朝阳洋洋得意,“我就说我师叔很厉害吧,他早就发现苏城主与魔修勾结的事可能另有隐情,所以带我们假意离开,实则这三日一直停留在邻近的县镇中,等待幕后之人原形毕露,如此才能在三日前及时赶来,斩下那关键的一剑,将翳化的玄武连同泛滥的黑水一同封印。”   郭朝阳说是这么说,但路乘真的点头承认,说“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见他”时,他却是比谁都诧异。   “你不是不想见吗?”郭朝阳道。   他可没忘记路乘反复拒绝他时吹捧自己师父的自信模样,本来以为依路乘那八百丈厚的滤镜,今日也依然会跟他辩驳比较谁家的师父更厉害,谁料到他就这么认负了,弄得郭朝阳猝不及防,且极不习惯。   那是因为他以前不知道那是他哥哥,但是路乘现在知道了,三日前救下他的男人,就是郭朝阳一直挂在嘴边的师叔,裴九徵。   “我现在想见了。”路乘撇着耳朵。   “为什么?因为我师叔那天救了你?对了,说起来你那天为什么会在玄武背上?”郭朝阳说。   杜子衡也看过来,路乘在的那个位置可谓是非常奇特,令人完全想不到他是怎么挂上去的。   “我、我就是正好在地洞塌陷的附近,玄武破地而出的时候,正好落到他身上了。”路乘把先前应付商砚书的借口又说一遍,随即道,“所以到底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见他?”   “等师叔他空下来,我帮你找找机会吧,我早就跟你说想见我师叔不容易吧?让你之前不珍惜。”郭朝阳又开始得意。   路乘却没功夫搭理他,他沉默一会儿,又问杜子衡说:“你师父还收徒吗?”   “唔,亲传弟子的话,师尊已经许久不曾收了。”杜子衡说,“不过若是天赋特别出众,也是有可能收的。”   “那我算出众吗?”路乘说。   当然不算,路乘那蹩脚的剑术,修习剑道纯属误入歧途。杜子衡委婉道:“恐怕有些距离。”   “路乘道友为何打听这个?”他又问。   “对啊,难道你还想拜我师叔为师吗?你不是有师父了吗?”郭朝阳也说。   “没关系,我可以跟他和离。”路乘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郭朝阳和杜子衡:“啊?和离?”   什么和离?是他们想的那个和离吗?   路乘正要再次开口,突然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什么和离?爱徒在聊什么?”   商砚书笑吟吟地来到三人身旁坐下,路乘霎时变得无比僵硬,支支吾吾说:“没、没什么。”   郭朝阳杜子衡也是莫名其妙,完全没懂路乘刚刚那句是什么意思,因此只道:“我们在聊玄武城的事,说来玄武城这回能够得救,商前辈也是出力颇多。”   玄武城虽至今仍不知当日驭使两把神剑引动日月同天的人是谁,但指点他们布阵拦截黑水的人却是知道的。   “大劫当前,自然是要倾力相助的。”商砚书正义凛然道。   “对了,商前辈听说了玄武城新调查出的结果了吗?”杜子衡说。   “略有耳闻。”商砚书道。   三人于是又就此事谈论了起来,商砚书装模作样地感叹两句苏寒云和顾今朝的结局,又跟着郭朝阳杜子衡一起忧心了一下不知道到底是想做什么的萧放,随后两人因卢新洲的传信有事要回去一趟,便起身告辞。   路乘全程没说话,却也提心吊胆,生怕郭朝阳杜子衡把他先前说的某些话当着商砚书的面说出来,两人要走时,他自觉安全了,正要松口气,就见郭朝阳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回头说:“等我师叔有空了,我传信告诉你。”   路乘身体再次僵住,而商砚书也眉梢一挑,看向路乘的眼神意味深长:“告诉爱徒做什么?爱徒是想见那位照夜仙尊?”   “没、没有!我才不想见他!”路乘内心疯狂冒汗。   郭朝阳:“你刚刚不是说——”   “没有!”路乘大声打断,恨不得把郭朝阳直接踹出去。 第045章 全新旅程   郭朝阳闹不明白路乘为什么前后变卦那么快, 莫名其妙地走了。   商砚书坐在原位,看着路乘那不住躲闪,不敢跟自己对视的心虚视线, 若有所思, 不过他并没有在此时追问,只配合地由着路乘找别的话题, 把这件事带过。   晚上,路乘心事重重地吃完饭,又心事重重地爬上床,正想心事重重地盖上被子睡觉时, 支着下颌坐在桌边的商砚书突然开口:“爱徒这几天为何都睡得如此早?”   “我、我有点累……”路乘背对着商砚书, 不光不敢看对方,声音也一阵发虚。   而在感觉到一阵起身的动静,以及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后, 他心里更是紧张得直冒汗。   “让为师看看。”商砚书好似完全没有发现路乘的异常,温和且耐心, 他坐到榻边,微俯下身体, 像是对待一个生病的病人那样关切地摸摸路乘的额头,又伸手搭了搭路乘的经脉,说, “灵力是有些亏空, 应该是三日前那次消耗太多还没恢复过来,感到疲累是正常的。”   三日前路乘虽未能成功净化玄武周身的阴翳, 但他确实也用尽全力了, 是以他身体上确实有些疲累,只是这些疲累远比不上心理上的重压和负担, 因而他自己其实都没怎么注意。   “睡觉恢复太慢了,为师带爱徒去泡泡灵泉如何?”商砚书温声提议。   “不、不用了,我睡一、一会儿就好……”路乘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商砚书不由分说地拉起来,半拎半抱着走出门去。   以前路乘被商砚书拎起来时肢体都很放松,就像是只身体拉得很长的小猫,可以把柔软的肚皮信任地露在人前,现在却是紧紧绷起,紧张又害怕。   他被商砚书带到了客栈后院的一个装修得比较奢华的房间,这间客栈是修士开的,接待的也主要都是修士,价格昂贵的同时,也会提供一些普通客栈没有的特殊服务,例如可以放松身体促进灵力恢复的灵泉浴池。   不过这里的灵泉浴池自然是比不上苏寒云的别院的,灵气没有别院里的浓郁,规模也小许多,大概就够两个人泡,再多就有些转不开身了。   商砚书将路乘在浴池边放下,示意道:“爱徒还站着做什么?是要为师帮忙吗?”   说着,他将手放到了路乘的腰带上。   路乘顿时一个激灵,退后一步说:“我、我自己来……”   他三两下把自己剥光,就跳进池中,温暖的泉水没过身体,就好像盖上了一层遮掩,他刚刚感觉到一丝安心,就突然又听到一阵“哗啦”的水声,健硕结实的胸膛贴上他的背脊,路乘犹如被烫到一样,立即往前一扑,想要逃离,却又被一双手强硬地环着腰拉回去。   “爱徒跑什么?又不是没有这样泡过。”商砚书一手搭在浴池边,一手揽着路乘,惯常含笑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不满的嗔怪。   确实是这样泡过的,还不止一次。路乘是只爱洗澡的小麒麟,他喜欢在水里撒欢把鳞片洗得亮晶晶的那种感觉,这是同样可以起到清洁作用的净身咒比不了的,因而但凡有条件,他就会三五不时地泡下澡。   而商砚书,就像他被路乘带的时不时会小睡休憩一样,十年中,他也会时不时地跟着路乘一起泡下澡,两人早都坦诚相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而且每回泡澡时,路乘也总都像平日里那样,喜欢跟商砚书贴着。   对于商砚书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对于路乘却已经截然不同了,他以前那么喜欢跟商砚书贴贴,是因为他以为对方是他哥哥,但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认错人了,他的哥哥是裴九徵,那么商砚书对他来说,其实就是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而已。   哪怕一同相处过十年,但路乘仍然觉得对方很陌生,以前许多没有注意深想的细节在褪去他哥哥这层光环滤镜后,都变得分外可疑起来,就例如他们门派的名字和来历,还有那些只存在于商砚书口中的同门师长。   说来苏寒云也曾经提醒过路乘要小心商砚书,只是那时路乘坚信商砚书是自己哥哥,而且苏寒云当时又疑似与魔修有勾结,是以他对于对方的话是半点不信。   但在真相大白的眼下,苏寒云虽有过错,却也绝对算不上坏人,他甚至会记得路乘的灵力亏损,专门叫他去自己的别院中泡灵泉调养,而且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对他们几人起过歹意,反倒还叫苏穆去保护他们,因而他说的话可信度其实很高,而商砚书的许多言行举止,则越想越可疑,越想越可怕。   虽路乘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但他有一种冥冥中的小动物般的直觉,他觉得商砚书十分危险可怕,他那些以前看起来温柔和蔼的笑意,现在再看都觉得有些阴恻恻的,就像是对你展唇露齿的恶鬼,恶鬼笑得再温柔好看,都摆脱不了他是个噬人恶鬼的事实。   因而路乘完全不敢在商砚书面前坦白自己认错人的事,本来这件事也没有很严重,他虽然认错了人,但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无可挽回的大错,只需要跟商砚书解释清楚,诚恳道歉,或者还可以想办法补偿一二,然后就可以和平分手,结束这段师徒关系后他再无牵无挂、开开心心地去找他哥哥。   但是这是商砚书是个性格温和正常的人情况,问题是他性格真的温和正常吗?路乘有种感觉,他如果直接说出真相,可能立刻就会发生某些很可怕的事,具体是什么说不好,他也不敢去尝试,只能先想办法见到裴九徵,有他哥哥撑腰,他这三日一直悬坠着的心中才能有几分安全的底气。   然而,他白天拜托郭朝阳帮他找机会跟裴九徵见面的事,因为害怕被商砚书发现端倪,他直接推翻否认了,也不知道郭朝阳还会不会帮他找,他又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总是有一堆事要忙的裴九徵。   没有哥哥在身边的路乘忐忑又无助,尤其他旁边还有一个危险莫测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来历的奇怪人物,他此刻被商砚书的手臂温和也强势地箍在怀里,灵泉滋养放松的效果是半点没显现,他全身都僵硬得像块石头。   这样明显的异状,商砚书显然是能察觉的,事实上,路乘这几天的躲闪和各种心虚害怕的表现,也都再明显不过,这只小麒麟向来藏不住心事,不过,即便是商砚书,也无法在缺失关键线索的情况下推导出真相,他确实有所猜测,却完全跑偏到了另一个方向。   “爱徒这几日总躲着为师,是在害怕为师的惩罚?”商砚书拿过池边放着的木梳,动作跟说话的嗓音一样轻柔,他仔细地帮路乘梳洗着头发。   对于自己一离开路乘就再次跑丢,还直接丢到了翳化的玄武背上,给自己惹了好大一通麻烦的事,商砚书是很恼火的,他原本留在城中是想看戏的,结果倒好,戏没看成,他竟还出手帮玄武城封印了阴翳,阻止了一场大祸,说出去都让魔域笑话。   三日前封印阵法完成,灾难止息,商砚书将路乘领回后,就用久违的严厉冷酷语气教训了路乘一通,并且表示要给其一些惩戒让他长长教训,而路乘的一切异样,也都是从这一天开始,于是商砚书想当然地将其联系到了一起,觉得路乘这些天的心虚躲闪,都是在害怕他那尚未落下的惩罚之故。   路乘听到前半句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但听到后半句时又一下放松许多,原来商砚书不是发现了真相,至于那什么惩罚,他自然也是有点怕的,但远不上被商砚书发现真相来得可怕。   路乘顺势应和道:“嗯、嗯……”   “是该怕,但也不用太怕,为师只是想让爱徒长长教训,不要总乱跑到危险的地方,为师可舍不得对爱徒用狠的。”似乎是前几天那股恼火劲过了,商砚书今天一直表现得非常温和,梳洗头发时动作轻柔小心,像是生怕弄痛路乘一般,此刻说起“舍不得”时更是好像蕴藏着无尽的温柔情义。   这让路乘不由生出一刹那的错觉,似乎他这位错认的师父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说来那些可怕的想象归根究底不过是没有实证的感觉,事实上,商砚书好像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反倒还矜矜业业地养了他十年,对于他这十年间的撒娇耍无赖举动,也是多为忍让。   那么,是不是,他其实也可以试着坦白一下,也许商砚书没那么不好说话?   就在路乘渐渐被这错觉说服,几乎就要信以为真时,商砚书又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用这样温柔含笑的嗓音在他耳边问了一句:“爱徒见那位照夜仙尊是想做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跟之前一般轻柔,状若寻常地像是聊着一件日常小事,路乘也就顺嘴答道:“我有些事找他。”   话说完后,路乘都还未意识到不对,直到箍在他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犹如诱使猎物无知无觉走入陷阱后骤然收紧网丝的毒蛛,也犹如阴冷的蛇,商砚书捏住路乘的下颌,用一个略有些痛感的力道迫使路乘抬头与自己对视。   “爱徒果然想见那位照夜仙尊呐。”商砚书笑得依然温柔和蔼。   路乘:“……”   好、好可怕!   他一面内心惊慌得犹如见到恶狼真面目的小羊,一面又急中生智道:“他救了我,我就、就是想当面谢谢他……”   “哦?只是这样?”商砚书眯着眸子,“那爱徒为何瞒着为师?而且你这几天对裴九徵似乎颇为关注啊?”   这三天里路乘虽没能见到人,但跟郭朝阳杜子衡他们聊天时,总是趁机打听裴九徵的相关事项。   “我、我怕你生气……”路乘内心愈加慌张。   “为师岂是这样小气不讲理的人?”商砚书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仍紧追不放,他捏着路乘的下颌将其拉近些许,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在路乘脸上上下打量。   “说起来,你的年龄是不是差不多到了?”商砚书说着还低头往水面下看了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状。   他捡到路乘至今也十年了,十年前路乘只是个没成年的小崽子,这也是他对路乘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印象,但十年中,路乘似乎早已不知不觉长大成人了,虽对商砚书来说仍然稚嫩,但对于凡人而言,这个年纪早都可以结婚生子了,自然的,也早都可以开始游戏的下一阶段了。   商砚书想着想着,眼中渐渐泛起一股奇异的光亮,像是看着一只养了许久终于养肥可以开宰的小羊。   路乘被这目光注视着,搁以前他不会多想,现在只觉得好可怕,像要吃了他一样。   他内心的恐惧愈积愈深,终于,像是被积雪压垮的屋顶,路乘从浴池中一跃而起,扯了件衣服披上便落荒而逃。   商砚书没有追,他慵懒地靠在浴池边,心情颇为愉悦。   虽然今天有些把人吓到了,但是不要紧,之后去哄哄就是了,依路乘平常那副片刻离不得他的样子,难道还会跑走吗?   他慢条斯理地洗浴一番,又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衣,慢悠悠地走回房中,却未看到本该先一步回到房中的路乘。   哪儿去了?商砚书仍然不觉得路乘会走远,大概只是被一时吓到跑出去躲他了,罢了罢了,他就纡尊降贵出去找找人,说几句好话,把人哄回来吧。   他走出客栈,不紧不慢地追着路乘的足迹离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道足迹会在某一处突然消失中断,且在他离开后不久,客栈后侧的马棚中,一匹格外俊秀好看的小白马从正低头吃草的马群中探出头来,他鬼鬼祟祟地张望片刻,“呸呸”两下把嘴里不好吃的干草吐掉,然后一边小心地确认商砚书不在附近,一边头也不回地飞快跑了。   第二天一早,承天剑宗落脚的别院。   “师兄,我们这就走了?也太突然了,不再多待几天吗?”郭朝阳一大早就被告知他们将要启程离开的事,简直猝不及防,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门派里有些事情师尊要回去处理,而且还待着干嘛?事情不都解决了?还准备留在玄武城安家吗?”卢新洲说。   “可我和子衡还没来得及跟朋友道别……”郭朝阳看起来颇为依依不舍。   “上次不是都道别过了?”卢新洲说,“而且你那朋友也见过师尊了,我跟你说,你这回可别拖了,我们可是要赶风翼船的班次的,误了点你就自个走回去吧。”   他拍拍郭朝阳的肩膀,叮嘱完后便径直去准备了。   郭朝阳站在原地,杜子衡也来拍拍他的肩膀:“走就走吧,路乘道友不是反悔说不想见师尊了吗?道别的事我们托人给他带封信就是。”   路乘虽然变卦反悔了,但郭朝阳其实还是准备给他找找见他师叔的机会的,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即便现在去通知,大概也来不及了,于是也只能道:“好吧。”   他跟一众师兄弟们收拾好后来到别院门口处,裴九徵也站在这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不过裴九徵却并未立即出发,他叫来卢新洲道:“你先带着大家去搭乘风翼船,为师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稍后会御剑赶上你们。”   地眼范围寻常修士因为灵力的异样流动而难以飞行,但绝不包括渡劫期的裴九徵,四日前封印玄武时,他便是御剑而来。   卢新洲自然知道他师尊一定是能追上他们的,不过,他却也对裴九徵说要处理的事很不解:“师尊要处理何事?”   地眼的封印已经协助玄武城加固完了,魔尊萧放的事也谈过了,虽仍未有明确的结果,但这件事本也不是在这里在此刻就能有结果的,那么裴九徵在城中还能有什么事呢?   “一些私事。”裴九徵并不准备解释,他答完后便想离开,但突然的,像是冥冥中有所感觉,他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晨间明媚柔和的光线下,一匹通体雪白,皮毛漂亮得像是披拂着日曜光辉的小白马站在巷口,他与裴九徵遥遥对望着,这一眼静谧又长久,久到要望穿彼此的前世今生。   裴九徵素来波澜不惊的眼中现出些许从未有过的怔然神色,而小白马在定定看了他片刻后,突然立着耳朵,迈着小碎马蹄,“哒哒”地向他欢快跑来。   其余人这时终于也注意到了这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小白马,卢新洲挡在裴九徵身前,上前驱赶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野马啊——”   路乘一蹄把他踹飞了半条街,在郭朝阳杜子衡等一众师弟的惊叫呼喊声中,他径直走到裴九徵身前,绕着对方转过一圈,边转边把身体往对方身上靠,脑袋往怀里拱。   裴九徵一动不动,但慢慢地,他试探性地抬手,抚过小马脖颈上的毛发,这一下是如此自然顺手,小马也配合地抬起脑袋,用湿漉乌黑的眼睛看着他,犹如开心地回应一般,又是在他怀里一阵乱拱乱蹭。   “那匹野马呢?!看我不——”飞过半条街的卢新洲被师弟们搀扶起来,他撸起袖子就要来复仇,但一抬眼就见到他那一向很少有情绪外露的师尊正弯着眼睛,抚着身前的小马,像是无比喜爱一般说:“这匹小马似是无主的,不若就一起带回门派吧。”   卢新洲和一众师弟:“啊?”   他们尚未从自己师尊在路上捡了匹马竟然还想带回门派的事中缓和过来,就又见裴九徵认真问了问小马说:“你愿意与我一起回去吗?”   小白马竟犹如听懂了一般,欢快点头。   于是事情就此敲定,卢新洲看着那匹在自己师尊面前不断撒娇贴贴要摸摸的小白马,再想到对方一蹄把自己踢开时那副又坏又狠的样子,只觉得这匹马前后两副面孔,心机颇深,不似好马,他越看越碍眼,他自然不能干涉裴九徵的决定,但他却可以出声提醒:“师尊,你不是有事情要处理吗?”   裴九徵刚刚还准备单独离开处理一些私事,但他此刻却只是温柔地看着小马,犹如缺失的已经被补全,一切已经圆满了一般说:“不,不需要了。”   在卢新洲的幽怨与不满,以及“哒哒哒”的欢快马蹄声中,一行人上路启程。   风翼船展翼起航,缓缓驶离这座巍峨屹立,埋葬了无数爱与恨的宏伟都城,一段宏大旅程就此结束,一场全新的旅程也在东风中徐徐展开。 第046章 恐怖如斯   万丈高的空处, 缥缈云海间,一艘两层高的渔舟造型法器在云海中乘风破雾地飞驰航行。   郭朝阳站在船头甲板,正跟卢新洲闲聊着离开这段时间门派内发生的事, 突然的, 郭朝阳像是发现了什么,紧张兮兮道:“师兄, 那匹马又来了,你快跑吧!”   船舷过道处,隐约可见一抹白色带毛的身影,走路时还发出“哒哒”的轻快声响, 赫然是他师叔几天前捡的那匹小白马。   “他来就来, 一匹马而已,我还怕了他吗!”卢新洲说是这么说,身体却是不自觉绷紧, 虽没有拔剑,但也是严阵以待, 如临大敌。   马不是猛兽,没有獠牙利爪, 而且这还是一匹小马,看起来跟小鹿一样大,按理说实在没有必要如此紧张, 但是没办法, 他实在是被踢得有阴影了。   从裴九徵把小马捡回来跟他们一起同行上路算起,至今一共过去五天, 而五天里, 卢新洲被踢了三次,一次飞得比一次远。   第一次姑且算是情有可原吧, 他驱赶对方还叫对方野马的事大概是让小马不高兴了,踹得他飞了半条街,当时卢新洲是很生气的,撸起袖子就想给这匹不知哪来的野马点颜色看看,不过后来看他师尊对这匹小马似乎是格外喜爱,他拜入裴九徵门下几十年都没看过他师尊对任何人或物有过如此明显外露的喜爱情绪,这些天里一直把小马带在身边,每天都摸毛喂草,喂得还都是价值不菲的灵草。   说来也怪,这匹马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毛色白了点,模样在马中算是俊秀了点,但看蹄看毛看尾都只是一匹普通小马,可是他吃那些灵气浓郁的高阶灵草竟是没有任何消化不良的问题,来者不拒,且十分挑嘴,便宜的金禾草之类的他还不肯吃,就这几天时间,他吃下去的灵草价值估计也得有一座小型灵石矿了。   虽然败家,但总归败的不是卢新洲的家,他师尊开心就好,而且这匹马似乎还颇有灵性,能听懂人话,也许是得了某种机缘造化,又或者是混杂有什么灵兽血脉,只是血脉稀薄外形上没有显现出来,但反正他似乎可以勉强算做一匹不同于凡马的灵马。   豢养灵兽的修士不少,有些是作为战斗伙伴,也有些是作为宠物,他师尊自然不需要这么匹小马来做战宠,只是单纯作为宠物的话,别的仙尊多是养些可爱的外形类似猫狗的可以一手抱起的毛绒团子,又或者仙鹤那样轻灵飘逸的,马这个物种就没在灵宠类目出现过,裴九徵的审美可谓是独特到有点格格不入了,但还是那句话,他师尊开心就好。   虽万般幽怨,但卢新洲还是接受了他师尊在路上捡了匹马还准备当灵宠养的事实,他也大度地原谅了小马刚见面就把他踹飞半条街的事,作为裴九徵门下现有的辈分最大年龄最长的徒弟,他对一切新入门的师弟都是多有照顾的,新入门的小马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趁风翼船在码头停靠的短暂间隙,他特地在附近的集镇上买了一套马鞍马缰,准备给小马戴上,他还特地挑的材质柔软的皮革,结果这匹坏马不识好人心,在他拿着马缰走过来时,身体一转,后蹄一扬,将卢新洲连带着他手里的马缰套装一起踹进了风翼船航行的宽广大河里。   之后师弟们在船上惊叫呼喊,好不容易拜托玄武城的人临时把船停下来,把卢新洲从水里捞上来的事不谈,又挨了一脚还在大河里因为未来得及及时闭气而呛了好几口水的卢新洲尚且没有去告状,那匹恶马竟然先跑去告状了,叼着裴九徵的衣摆将人带到甲板,用蹄子比比划划,比划完后还躲在他师尊身后,一副卢新洲彷佛是什么登徒子要迫害他一样的嘴脸。   虽然小马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用蹄子比划的动作更是犹如天书,难以理解,在场旁观的其他人都对事情经过一头雾水,但裴九徵却彷佛全部听懂了一般,眉头微蹙着教训说:“他不喜欢戴那些,你吓到他了。”   没错,他教训的不是胡乱踢人的恶马,而是无辜被踢下河的卢新洲,天地良心,给马戴缰绳有什么错?除了无主的野马,哪匹马不戴?   全身湿漉漉的卢新洲顿时犹如怨气深重的水鬼,但他忍了,像第一次一样,看在他师尊的面子上,他忍了!   然而,有一有二就有三,在第二次被踹后没两天,卢新洲就再次被踹进河里。   这回更是不讲道理,马都是要驮人的,这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卢新洲倒不需要这么匹小马驮他,那算是虐待,确实不占理,但让小马驮点行李总不过分吧?很快风翼船要到站了,之后有一段路需要步行,他们行李中有些不太好放进储物袋里的包裹,不算重,让小马驮着正合适。   为此,卢新洲还从玄武城管理灵兽的玄武卫手中买了点饲养灵兽用的金禾草,想喂一把草讨好一二再说出自己想让小马驮行李的事,结果这匹马对他喂的金禾草不屑一顾,他甚至还隐隐从马脸上看出了点鄙夷嫌弃。   也是这回,卢新洲发现了这匹马格外挑嘴的事实,但是不要紧,不吃就不吃,他依然说了自己想让小马驮行李的事,并且循循善诱,给小马上了一堂马德课,课程内容大致是“你是一匹马,你生来就是要驮行李的”,“如果你不驮行李,你就不是一匹好马,师尊就不喜欢你了”等一系列充满了大人类主义偏见和刻板印象的话语。   而卢新洲在滔滔不绝时,全然没发现小马的耳朵越撇越低,并且在耳朵撇到最低后迈着小蹄子后退两步,身体一转,后蹄一扬,以跟前两次一样流畅自然的动作踢出了全新的佳绩。   好在这回离岸已经不远了,不需要再劳动玄武城的人把船停下来捞他,但卢新洲带着满腹怨气自己从水里游上岸时,却发现那匹恶马又去先告状了。   这回的案情主要是他在给小马上马德课让他背行李,文字居多,跟上回简单的戴马缰案情不同,但小马一通比比划划,也不知道他师尊到底是怎么看懂的,简直像是会什么读马术一样,不光读懂了卢新洲想让小马背行李的事,还读懂了他说的那些充满大人类主义偏见和刻板印象的话,裴九徵又是蹙着眉头教训,全套否定了卢新洲的理论不说,还让卢新洲对小马道歉。   卢新洲带着强烈的怨气与不平道歉了,但是一而再,再而三,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跟小马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内心同时狠狠把这三笔账记下。   只是他这账记得颇有些无能狂怒的意味,毕竟他又能怎么办呢?那匹马有他师尊撑腰,而且不得不说,小马是有些实力的,那无情铁蹄的威力相当了得,卢新洲被连踢三次,不是不想躲,也不是他有喜欢被踢的奇怪爱好,而是他躲不掉,那小马蹄又快又狠,都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就一蹄给他踹进河里了。   因而,虽心里发着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狠誓,卢新洲身体却很老实地没有再去招惹小马,只是不招惹尚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借口,看到马来,还要他跑,那也太丢脸了,他身为裴九徵门下现今资历最老年龄最长的师兄,怎么能在师弟们面前做这种事呢?好像他怕了这匹马一样!   所以那抹白色带毛的身影越走越近时,卢新洲就死撑着站在原地,一副区区小马有何可惧的大丈夫气概。   他不惧,旁边的郭朝阳却很怕,他急声催促道:“师兄,你再不跑,这回就不是飞进河里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云舟渡虽是渔船造型,却是件飞行法器,此刻穿梭在万丈高的云山雾海中,虽说离开地眼范围后已经可以御剑了,但依那小马蹄的威力,卢新洲能不能在着陆前及时缓过来唤出灵剑可说不定。   “不跑!说什么都不跑!”卢新洲眼中是视死如归的坚毅,“我堂堂七尺男儿,还怕了这么匹小马不成!”   “师兄!”郭朝阳感动地看着卢新洲,心想师兄不愧是师兄,这份勇气当为我辈楷模,于是他也豪情万丈道,“我陪师兄一起!”   “好师弟!”卢新洲揽住郭朝阳的肩膀,师兄弟二人深情对望,随后一起转头,犹如看着洪水猛兽般,看向那愈走愈近的实际上只有小鹿一样大的小马。   路乘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仿佛马上就要为了维护人类尊严而勇敢就义的两人,迈着小蹄“哒哒”从二人身旁走过,但走了几步后,他又突然回过头来,做了一个前扑的假动作,然后果不其然地看到两人惊叫一声,什么勇敢就义,视死如归,通通都变成被瞬间戳破的纸老虎,郭朝阳犹如兔子一样飞窜出去,不是他不讲义气,而是马蹄实在太可怕,他还没被小马踢过,但卢新洲三次飞出去的弧线郭朝阳都是看到了的,卢新洲是元婴期都会被踢飞,想来筑基期的他一定会飞得更远吧!   结果他刚窜了两步,便跟同样踉跄欲跑的卢新洲撞在一起,双双栽倒,胳膊腿互相绊着,难以爬起。   路乘看着这两人你绊我我绊你的狼狈模样,甩甩尾巴,马脸上露出一抹轻蔑又不屑的鄙夷,然后再次迈着小蹄,犹如胜利者一样高昂着头颅,骄傲自信地“哒哒”走了。   留仍栽倒在地上没起来的卢新洲和郭朝阳在原处,看着小马远去的背影,在心中同时倒吸口凉气,这匹马竟然还会用假动作吓唬人,真是恐怖如斯! 第047章 魂铃封印   路乘在云舟渡上“哒哒”地四处晃悠了一圈, 最后又回到二层最大也是唯一的船舱中。   他用脑袋把门顶开,再用后蹄把门带上,随后动作熟稔地往盘膝坐在屋中看书的裴九徵面前一趴, 霸道地把书叼走, 再身体一歪,正倒在对方带着股清冷松檀香气的怀中。   裴九徵手中正阅读到一半的书册被小马扔出去, 他也不恼,只配合地抬手将其环住,五指轻抚过小马颈部的毛发,温声说:“出去做了什么?”   随便逛逛。路乘闭着眼享受哥哥的顺毛, 嘴里发出两声哼唧, 搁旁人是肯定听不懂的,但裴九徵理解起来却仿佛毫无障碍。   “空中风大,不要太靠近船舷。”他仔细叮嘱。   云舟渡外侧是罩有一层防风结界的, 但是将风完全隔绝不免少了些许泛舟云海的意趣,因此这法器的制造者设置防风结界时只是将风力削减, 使高速航行的凌厉劲风柔和成徐徐的清风,不过空中气流急乱, 时而也会突然起一阵经过削减依然让人有些站立不稳的大风,而若是恰好站在船舷边缘,可能就不小心被风卷下去了。   当然, 他那些弟子自然是不惧, 即便真的没站稳飞出去也可以自己御剑再飞回来,可是小马不会御剑, 虽然他可以一蹄把元婴期的卢新洲踹飞, 一个前扑的假动作就让卢新洲和郭朝阳抱头鼠窜,人类的尊严扫地, 但在裴九徵眼中他仍然是一匹弱小容易受到伤害的小小马。   知道啦知道啦。路乘又哼唧两声,声音里是不以为意,他把脑袋在裴九徵怀里信赖地拱蹭着,像是在说:就算我被卷下去,哥哥也一定会来救我的。   裴九徵摇摇头,屈指在小马脑袋上轻敲了一下,像是不听话的惩戒,却更像是无奈的宠溺。   路乘耳朵抖了两下,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他顺着裴九徵敲他的手,把脑袋拱进对方右手的袖子里,一阵乱钻,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这边。”裴九徵抬起左手,露出袖袍中内嵌着的储物法器,他揉揉小马的耳朵,不解发问,“为何你总喜欢钻右边?”   因为某人的储物法器在右边袖口里,他钻习惯了。路乘不可避免地想到商砚书,说来他跑了也有五天了,不知道商砚书现在在干嘛,是不是在找自己。   路乘其实是有点后悔的,商砚书好歹养了他十年,他不该不辞而别的,走当然是要走的,和离也是要和离的,只是他在走之前,即便不当面说出真相,也可以留一封和离书,但他当时太害怕了,而且商砚书的表现也愈发可疑了,路乘不觉得自己当时那种要被吃掉的危机感是错觉,所以他即便后悔也不敢再回去。   算了算了,大概找一阵找不到商砚书自己也就放弃了吧,反正他也不做人了,就让路乘消失吧,以后他就是一匹小马,小马有什么错呢?小马什么都不懂。路乘一边吃着裴九徵喂给他的灵草,一边没心没肺地说服了自己。   “好了,不要吃太多。”裴九徵控制着喂给路乘的灵草数量,自然不是心疼灵石,而是担心小马吃太多消化不了。   好吧,他也差不多吃饱了。路乘还是很听哥哥话的,把嘴里的灵草嚼完咽下,他便往裴九徵怀里一躺,进行例行的饭后揉肚子环节。   每次给路乘喂完灵草,裴九徵都要帮其揉肚子,帮助消化,也是检查小马有没有不适的症状,虽说他冥冥中觉得喂这些不会有问题,但从常理上推断,这些灵气浓郁的灵草不是一匹小马能承受的,因而裴九徵每回喂得都很小心,控制数量,同时也要时刻观察小马吃完灵草后的反应。   路乘自然是没什么反应的,他只会在裴九徵揉肚子时舒舒服服地开始打盹,这一回同样,裴九徵揉了没一会儿,他就美美地睡着了。   裴九徵抱着熟睡的小马,目光显出一股卢新洲他们之前见了会分外惊诧的柔和,但是这段时间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师尊对其他事依然淡漠,即便是门下唯二的两名亲传弟子,也从不会过分亲近,却唯对小马例外,就眼下这又是摸毛又是揉肚子的举动,搁以前卢新洲是绝对不敢信的。   不过,等小马越睡越深,裴九徵从小马的鬃毛里摸出一个藏在这里的储物袋时,他眸中的柔和就慢慢敛去了。   在捡到小马的第一晚,裴九徵就发现了这个储物袋,他同时也探知过其中的内容,都是些小孩子的玩具,一把地字级的变幻成金错刀造型的灵剑稍微值得注意些,但也实在算不上重要的,真正让裴九徵在意的是那枚铃铛。   他何等眼力,自然是一眼就认出,那枚金色铃铛赫然是用魂魄炼制的,用魂魄炼器多是歹毒的邪修,不过这枚铃铛上倒是没有阴晦血气,而且观其器纹,也不像是有什么邪恶的用途,更像是一枚可以远程定位的传信法宝。   因灵力流转规则,法宝起效多有范围限制,通讯类的法宝同样受其约束,难以跨越重重山海,却唯有一法可以例外,那便是用己身魂魄炼器,如此无论相隔多远,皆可以此确认对方的位置。   但是用魂魄炼器也是极为冒险的,即便是心意相许的道侣,都未必肯冒这个风险,又是什么人用自己的魂魄炼制了这枚魂铃给小马呢?   裴九徵把铃铛拿在手中,垂着眸端详,铃铛上系着一根红绳,看长度应该是挂在脖颈上的,想来小马跟这个人曾经也是相当亲近的,但也只是曾经,否则小马不会特意躲着对方。   这显而易见,不然若是走失,直接用灵力激活铃铛上的器纹,再轻轻敲动,以魂魄制作此物的人自然会有感应,但小马的做法是将其摘下藏起来,这已然说明了一些问题。   裴九徵看着熟睡的小马,无声叹了口气,也不知小马在没遇到他的时候,到底遭遇了些什么,又跟这铃铛的主人又何种牵扯,其实一般人对此事做推断的话,可能会觉得是小马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然后跑路了,毕竟这铃铛的主人可是把魂魄都切割下来做成法器赠给他了,这份情意之重,不是能轻易偿还的。   但裴九徵考虑都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毕竟他的小马怎么会有错呢?他那么弱小、单纯,容易受到欺骗,只能是铃铛主人做了对不起小马的事,并且还对小马死缠烂打。   小马大概自以为自己不敲动这枚铃铛对方就找不到自己,殊不知即便他不激活法器上的器纹,制作者也可以反向激活定位,只是要费些功夫。   在裴九徵发现这魂铃的当晚,那制作者便在试着定位,不过在铃铛中的残魂响应主人的呼唤发出震动前,便被裴九徵用法术封住了,几天里,对方又数次尝试,只是都未能突破裴九徵布下的封印,不过,在今晚,那魂铃轻颤着隐隐有了要冲破封印的迹象。   真是难缠。裴九徵眉头微微蹙起,也不知他的小马到底招惹上了个怎样执着的变态。   是的,变态,因为小马已经这么明显地不想见对方了,正常人尝试一两次就该识趣放弃了,如此紧追不放只能用死缠烂打的变态来形容。   想要彻底摆脱对方,将铃铛直接丢掉自然是最省事的,裴九徵也确实动过这个念头,但最终还是作罢,想来小马只是将其藏起来,而不是丢掉,多少是对此人有几分在意的。裴九徵不想让小马难过,因而在发现这枚铃铛后,只是施加了一层封印,便将其原样放了回去。   但既然对方如此难缠,裴九徵此刻在铃铛上额外又多加了十八道层层相扣的封印禁制,堪称固若金汤,再无被突破的可能后,他才将铃铛重新放回储物袋,再原样把储物袋藏到小马的毛毛里。   熟睡的路乘对此一无所知,就像他也不知道在距此已经相当遥远的北方大陆,玄武城附近的一座山底洞穴中,商砚书从血色阵法中睁开眼,眸中的戾气犹如积聚的雨云,虽暂时无声无息,却不知何时便会以毁灭磅礴之势倾泻而下。   “尊主,城中附近都找过了,没有发现此人的踪迹。”伏见跪伏在阵法外,几乎不敢对上商砚书的视线。   “裴九徵那边呢?”商砚书声线平静,但就是这种平静才叫人心惊,在伏见记忆中,即便是杀意最盛的情况,商砚书都是温柔含笑的,可此刻他脸上一切笑意温柔俱都敛去了,只余那犹如暴雨将至的诡异平静。   “也未曾发现。”伏见头低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他又忍不住微微抬眼,欲言又止。   人虽然没有发现,但是他的属下们却打探到了一个奇怪的情报,那位照夜仙尊竟是新养了一匹马,且似乎颇为宠爱,将其当成爱宠。这也真是奇了,放眼修真界,有哪家仙尊是把马当做灵宠的?裴九徵的审美在魔修来看都颇为奇葩,伏见听完都忍不住跟下属八卦议论了一番,但思来想去,尊主眼下如此盛怒,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不要打搅了,否则若是被迁怒……   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伏见将头重新低下。   他的那些微小动作,商砚书未曾注意,路乘没有去找裴九徵,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对于整体的阴沉而言仍然微不足道。   想来路乘跑走还是被吓到的缘故,而不是什么有了新欢之类的,不过他这笨蛋徒儿竟然知道在魂铃上设封印来阻止自己找到他,还真是长本事了。   商砚书此刻竟是又笑了,虽然笑意不达眼底,且那扭曲的神情其实也很难定义成笑容。   “继续去找,另外……”他眸色暗沉,彷佛难以逃脱的囚笼,“同时去找麒麟的下落。”   “麒麟?”伏见因为太过诧异,不由抬头发问,“那不是百年前就已消失的圣兽?”   在对上商砚书那乍看阴冷却又好似有黑色火焰在其中燃烧着的可怖视线后,他又猛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低下头应道:“属下这就去!”   说完,便匆匆离去,几欲逃一般。   商砚书站在原地,自语的呢喃声在黑暗的洞穴中回荡,像是阴魂不散的鬼魅。   “爱徒,为师一定会找到你的,一定……”   “你逃不掉的……”   笑容在他唇边绽开,艳丽得仿若带血一般。 第048章 白玉京   从玄武城到承天剑宗所在的白玉京, 一路御剑疾驰,昼夜不歇,大概需要三天的时间, 但裴九徵虽然也有事要回宗门处理, 却也没有那样着急,因而行程并不是很紧张, 在不拖延耽搁,同时也保证必要休整的情况下,在第六日的晨间,一行人终于接近了承天剑宗所在的都城白玉京。   路乘站在云舟二层的露台上, 把脑袋探出去, 朝下张望,透过重重云雾,他远远可以看到下方一座规模并不输于玄武城的宏伟都城。   玄武城地势平坦, 幅员辽阔,城外周边数百里, 都是大片大片的适宜居住的平原,但白玉京则不然, 山脉绵延起伏,峰峦叠嶂,路乘从空中俯瞰远望, 感觉大地就像老叟脸上的褶皱, 整个城镇就没有个平坦的地方,而在这些错落交叠的山脉丘陵中心, 还有一座格外高耸的山脉, 峰顶犹如利剑般直插云霄,甚至比路乘眼下乘坐的正在云海中穿行的云舟渡还更高耸几分, 巍峨如承接天地的天柱,难以看到其尽头。   论繁华,白玉京大抵是比不过玄武城的,这险峻的地势就注定了它不会是个便于贸易来往的枢纽型城镇,不过它同样有其独特的风光,整座城市依山而建,傍水而居,建筑错落有致地分布于山脉平缓处,又以无数桥梁和隧道将其连接到一起,比之玄武城更多了几分巍峨奇险的宏大气魄。   也不知这城中有什么好吃的。路乘对一座城市的关注点向来都是先从吃开始,玄武城有其特色的春生海棠糕,想来白玉京一定也有类似的特色点心的吧,说来杜子衡他们之前还答应他来这里一定会盛情招待他呢,他现在来倒是来了,只是换了副模样,似乎也就不太好去讨要原本该有的招待了。   但是也不要紧,他有哥哥在。路乘还没去跟裴九徵说自己的想法,裴九徵就已经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般,来到他身后,含笑说:“你想去城中逛逛?”   路乘把脑袋缩回来,开心点头。   “门派中有些事情,等我空下来再带你去,好吗?”裴九徵温声跟小马商量,虽然以他的地位和实力,本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他行事时素来也不会考虑旁人的意见,但他此刻问起小马是如此自然,像是生怕对方不高兴一般。   好吧好吧。路乘大度点头,又靠着哥哥一阵贴蹭。   裴九徵配合地给他摸毛,一人一马相处得分外和谐友爱。   在下方甲板的卢新洲见着这一幕,不由撇了撇嘴,这匹马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瞧瞧他在自己面前和在师尊面前那两副面孔,这匹马也就毛是白的,心跟蹄子一样黑。   他师尊也是,素来明察秋毫,不会为什么宵小蒙蔽,在玄武城时也是早就看出顾今朝有问题,怎么就在一匹马上栽了跟头,要不是笃信以他师尊的实力不会中什么幻术,他简直要怀疑这匹马会什么迷魂术了。   “这匹马莫不是会什么迷魂术吧?”郭朝阳显然有相同的想法,他在卢新洲旁边小声嘀咕,随即又自我否定道,“不应该啊,师叔他这么厉害,怎么会中这种伎俩?”   “什么伎俩?”杜子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把正在说马坏话的两人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小马来了,他们要挨踢了呢。   杜子衡看着这两人一副受了极大惊吓的惊慌模样,莫名其妙,因为之前的蛊毒,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休养,上云舟渡后也是一直在船舱中打坐,是以并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却也从郭朝阳和卢新洲身上新添的擦伤痕迹看出了些许异样,问道:“你们怎么了?”   他第一反应是被小马踢了,毕竟卢新洲被踢也不是一次了,但随即又觉不对,这痕迹不似马蹄踢伤,更像是跌倒磕伤,可是卢新洲都元婴期了,怎么会好端端地跌倒呢?而且郭朝阳身上也有类似的伤痕,细看还能发现两人的伤处竟然还颇为对应,简直像是两人互相把对方绊倒了一样。   “没什么,只是为了守护人类尊严留下的小小勋章罢了。”卢新洲高深莫测。   “是的,就是这样。”郭朝阳同样高深莫测,连连点头。   “啊?”杜子衡满头问号。   又行驶一炷香后,云舟渡飞过下方热闹噪杂的闹市城区,径直来到城中心那座最高耸的山脉,路乘远看时觉得这座山脉奇险非常,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但来到近处时便能发现山峰中也有几处平缓的谷地,承天剑宗的山门便建在这些平缓谷地中。   云舟渡在一处像是广场一样的宽广平台上缓缓降落,两名在此接应等待的弟子上前行礼道:“师叔,掌门和几位长老正在瑶光阁等您议事。”   裴九徵颔首道:“我稍后便至。”   他转过身,摸摸刚刚从云舟渡上下来正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小马,温声说:“我去办些事情,你先在门中四处转转,如何?”   路乘点点头。   “新洲,子衡。”裴九徵叫来两人,吩咐道,“你们带他四处转转,熟悉一下门派。”   “啊?”卢新洲一懵,他倒是带过不少刚入门的师弟师妹,而入门第一件事就是在门派四周转转,了解一下各处宫殿的用途和位置,但这是一匹马啊!马也要走这个流程吗?话说他师尊到底把这匹马当成了什么啊?难不成是他新的小师弟吗?   “是。”杜子衡也是有些意外,但还是应下了。   裴九徵特意叮嘱:“山路陡峭,不要让他太靠近崖边,注意安全。”   “是……”卢新洲内心凌乱,心道该注意安全的是他吧,这匹恶马说不定突然来一下就给他踹下山了。   果不其然,裴九徵刚走,小马就换了副嘴脸,刚刚还乖巧又听话,逮着机会就要在裴九徵怀里蹭两下撒个娇,现在则高昂着头,明明他的身高还不到卢新洲胸口,但看着卢新洲时,愣是看出了几分居高临下的鄙夷,他蹄子点了两下,像是在使唤仆人般使唤卢新洲带路。   卢新洲拳头捏紧,无能狂怒。   “你想先去哪儿?”杜子衡友好发问。   路乘用蹄子比划,杜子衡自然没有裴九徵那种读马能力,不过他猜测着说了几个地点,并且根据小马的反应最终确认道:“你想去膳堂?”   “可是膳堂在山下,只有还未筑基的外门弟子需要饮食,山上的都是筑基以上的。”杜子衡道,“下山的路很远,你确定要去吗?”   他们现在的位置不在峰顶,但也在抬手能摸到云气的高处,路乘遥遥看了眼下山那曲折漫长的路线,立刻歇了心思,他不高兴地撇起耳朵。   “不过山上有种植灵草的灵草田,你要去吗?”杜子衡又道,在小马开心点头后,他不由想,一到地方就先找吃的,这作风倒是颇似某位故人呢,而且其他很多方面也有点像,就例如不高兴就撇耳朵的小动作,也例如有事没事往人怀里倒的动作,区别大概就是路乘倒的是商砚书,而小马倒的是裴九徵。   真是越想越像,简直让他在某一刻生出小马其实就是路乘变的的错觉,但是怎么可能呢?杜子衡按捺下自己这离奇的想法,尽责地开始带路,同时也顺道介绍着沿途所经的宫观。   路乘在山中四处游逛着,到底是正牌的剑宗,山门占地的广阔以及宫观的华丽都远不是之前那座无名山随便搭的竹屋能比的,他逛了一个多时辰都还没有逛完。   不过,在西侧的一座奇险山峰,云雾环绕的瑶光阁中,裴九徵倒是已经结束了会议,跟孟正平并肩走在用法术搭建的悬空栈道上。   修至化神期之后,身体易经伐髓,脱胎换骨,无论年龄几何,外貌上基本都很年轻,但孟正平继承掌门之位时自觉太过年轻的相貌总是显得不太有威严,而且他本身性格也不似裴九徵那般疏离冷淡,自带一股不敢让人造次的气场,因而为了树立掌门威严庄重的形象,他常年蓄着长须,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老成的中年人。   虽然这举动的效用存疑,像他那小徒儿郭朝阳就总跟他没大没小的,不过多年来孟正平却也习惯了如此,他此刻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同裴九徵说话,语气颇有些忧心忡忡:“翳化的玄武虽然被封印住,但阴翳已经形成,你布下的法阵短时或许无虞,可随着阴翳越积越多,迟早还会有再泛滥的一天,唯光音天经可以真正度化苦海,可是圣兽麒麟此刻又在何处呢?”   “玄武城已经在全力搜寻,同时也传讯于各大仙门,若有麒麟现世的消息,会立即相互通传。”裴九徵道。   阴翳泛滥并非玄武城一城之劫,苦海一但成型,便会蔓延向四方大陆,或有快慢先后,但最终无人能够逃脱,因而所有仙门都对此事非常重视,势必会不遗余力地寻找圣兽麒麟的下落。   “希望能够找到吧。”孟正平忧心不减,他道,“我真正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此次玄武城之祸,萧放才是真正祸首,他向顾今朝索要天阶法宝是假,想在地眼中实验如何控制阴翳才是真,阴翳何等危险,他要这力量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孟正平看着裴九徵,忧虑道,“师弟,我只怕他是冲着你来的。”   魔域之中萧放已经是至高无上的魔尊,伏见殷槐等人皆不是他的对手,而在仙门中,也没有谁敢说一定能胜过他,只除了裴九徵。   也只有渡劫期的裴九徵需要让萧放借助阴翳的力量,否则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孟正平说是只怕,但其实一切几乎是确定的,萧放就是冲着裴九徵来的,只有裴九徵让他无法战胜,也只有裴九徵让他有这种不惜代价的疯狂。   “无妨。”裴九徵敛着眸子,淡淡道。 第049章 清霄峰   “罢了, 不谈这些。”孟正平虽然仍然忧心,但此刻忧心这些也没用,不过徒增烦恼。   “对了, 师弟, 我近来打算重新修订一下门规,你有什么想法吗?”孟正平开始絮叨, “宗门里这帮小子是愈发难管束了,原本的十条戒律根本就不够用,整天净给我钻空子,门规不许同门私斗, 好, 他们直接给我在太和殿打,说这是公然斗殴,不算私斗, 师弟,你说说, 这像话吗?还有更过分的……”   “师兄做主便可。”裴九徵打断道。   “听我说完,就在前几天, 云岭峰有几个弟子……”孟正平滔滔不绝。   裴九徵神色未有大的变化,依然淡漠,但似乎又于无声中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并肩而行, 渐渐走至武仪殿前, 殿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素来是弟子们演武练剑之地, 今日广场上也依然站着许多人, 看似一切如常,但似乎又比往常噪杂些许。   裴九徵侧了侧眸, 便见到广场上的弟子们全都围聚在一起,而在人群正中,赫然是一匹格外漂亮俊秀的小白马。   “师兄,听说师叔他捡了一匹马当灵宠,就是这匹吗?”   “好漂亮的小马!不愧是师叔,捡的马都那么不同凡响!”   “他的皮毛像银缎一样,耳朵还是粉色的,真可爱!”   路乘在众人的夸赞议论声中,把头高高昂起,犹如唱戏走台的名伶般,迈着矜持的小碎马步,全方位展示自己傲人的身姿。   “那就是你捡的马?”孟正平也注意到了广场上的动静,奇道,“听人说了此事我还不信,师弟,你怎么会想起捡一匹马做灵宠?”   “不是灵宠。”裴九徵看着人群中的小马,唇边含笑,目光温柔。   那是什么?孟正平问了,裴九徵却没有作答,不过孟正平也并未在意,他感叹般地自语道:“我记得百年前,师弟你才十岁大的时候,有一回我带你出门,在驿站歇息时有一辆马车恰好停靠在旁,那马高大健壮,师弟你当年连那马的一半高都没有,对于你就如一个庞然大物般,你经过那马身边时,那马不知怎的突然踢踏了几下,将师弟你吓了一跳,之后你再在路上见到马之类的体型大的牲畜,都是远远绕开,却是没想到,你今日会这样喜爱一匹小马。”   裴九徵唇边笑容不知何时敛去,他淡淡道:“人总是会变的。”   倒确实如此,就像裴九徵幼时明明也是个有点黏人的性子,跟在孟正平身后师兄长师兄短的叫,但似乎从他们师尊仙逝开始,慢慢就变得疏离冷淡,不与任何人亲近了,即便是一手将其从襁褓中的婴儿带大的孟正平,时而也会有些距离感,不知道他这师弟心中在想什么。   他心中兀自感慨了一阵,又道:“不过师弟你这样喜爱也并非没有道理,这匹小马确实颇为……”   他正要说“可爱”两字,就见人群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马突然一个飞踢,将周边几名弟子接连踹上天去。   孟正平:“……”   看着几名弟子在自己眼前接二连三地飞到空中,又成一个完美平滑的抛物线远去,“可爱”两字一下卡在孟正平喉咙里,说不出口了。   “很活泼。”裴九徵接话道。   ……活泼?孟正平欲言又止,这个把人踹上天的行为真的可以用活泼来形容吗?但他看到裴九徵看着小马时的温柔神情,心道罢了,他师弟难得这样喜爱一样事物,就当是活泼吧。   于是应和道:“确实很活泼。”   活泼到周边弟子纷纷退后,看着小马的神情从之前的好奇打量转变为眼下齐刷刷的惊恐。   而小马在踢完人后,把头一甩,犹如十分不屑般,但在注意到不远处站在武仪殿前走廊的裴九徵后,他又立刻“哒哒”地跑过来,神情从高傲的不屑瞬间转变成委屈的控诉,他用蹄子比划,跟哥哥狠狠告状。   “……他在说什么?”孟正平一句都没看懂。   “他说那些人说他坏话,说我不该养一匹马当灵宠,应该养些更威风好看的灵兽。”裴九徵一边翻译一边安抚小马,“我不会养其他灵兽,而且你就是最好看的。”   孟正平尚且沉浸在他师弟到底是怎么看懂这蹄语的,怎么他觉得这小马只是随便划拉了两下的怀疑中,就见裴九徵又眉头微蹙着转过头来,对他说:“师兄,此事需严肃处理。”   “啊、对。”孟正平回过神,正色表态道,“背后妄议师长,是该严肃处置,师弟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路乘抬头看着他,湿漉乌黑的眼睛一眨一眨。   孟正平莫名片刻,彷佛又突然顿悟了什么,对小马说:“也给你一个交代。”   路乘这才开心点头。   远处的卢新洲看着这一幕,即便他听不到他师尊师伯在说什么,但看小马那分外熟悉的比划动作,他也知道,这匹马一定又去告状了。   真的太熟悉了,无论是被踢飞的场景,还是把人恶狠狠踢飞后立刻一脸委屈去告状的举动,都仿如昨日,区别大概就是他从戏中人变成了场外客,还别说,这看人被踹的感觉真……咳,卢新洲把心中的幸灾乐祸压制下去,默默为那几位已经飞远的师弟哀悼片刻。   “惨。”郭朝阳也大致猜到那几位师兄弟的下场,被马踢飞还不算,事后八成还得被他师尊教训,真正是蹄黑心黑,恐怖如斯。   “幸好我不是清霄峰的。”他不由感叹。   因为闲着无事,卢新洲和杜子衡带着小马游逛门派的时候他便也跟着了,不过待会儿他就去找他师尊,一起回落霞峰去了,承天剑宗中除非一些全宗门都要参加的大事件,日常的演武修炼基本都是各峰弟子各修各的,轻易碰不着面,而且之后他还准备闭关冲击一下金丹,想来相当一段时间里,他都见不到这匹恶马,不用担惊受怕了。   但是杜子衡和卢新洲就不同了,他师叔这样宠爱这匹小马,肯定是要一起带回清霄峰的,而他们两个作为清霄峰弟子,势必要日夜与其相处,稍有不慎,惹马不快,想来就是一记无情铁蹄。   “你们保重。”郭朝阳沉重地拍拍两人肩膀。   卢新洲也是想到了这点,原本还算轻松的心情顿时变得很沉重。   “……也还好吧。”杜子衡虽然也目睹了小马几次踢人的过程,但归根究底,都是这些人先惹了小马,像他之前给小马带路,介绍各处山峰宫观,小马也没怎么样,这性格就跟路乘很类似,不惹他可以好好相处,惹了他就势必会被记仇报复,啊,真是越想越像了,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一匹马和一个人如此相像啊?   三人闲话一阵,那边孟正平和裴九徵议完事后便就此分开,裴九徵带着小马,以及卢新洲杜子衡等弟子一道回了清霄峰,郭朝阳则迈着如释重负难掩雀跃的步伐去找他师尊。   清霄峰位于剑宗最东侧,山势高耸,比其他几大主峰都高上一头,四周空谷环抱,古树垂萝,雅致又幽静。   峰顶数座大小宫殿屹立,而规模最大的主殿坐落正中,牌匾上书“晗光殿”几个大字,取自日出东山,明光照来之意。   晗光殿前广场前有数十名正在演武练剑的弟子,他们见到裴九徵回来,立即收剑行礼:“师尊。”   裴九徵微微颔首,便径直从人群中走过。   路乘跟在后面,东张西望,这殿宇颇为华丽,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但路乘一路逛来承天剑宗的建筑大多如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在步入主殿后,殿中香台上摆放的一尊牌位引起了他的注意。   裴一鹤。路乘默念着牌位上的名字。   “那是前代掌门。”似乎是注意到路乘的视线,裴九徵解释了一句。   前代掌门?那牌位怎么放这里?名字还跟他哥哥这么像?路乘心里刚刚冒出问题,就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在玄武城认出他哥哥后那几天,因为裴九徵在忙于协助玄武城加固地眼封印,路乘一直未能见到人,而在那些天中,他跟郭朝阳杜子衡他们打听过他哥哥有关的信息,其中好像就讲到,承天剑宗的前代掌门,玄鹤真人裴一鹤,是他哥哥的师父,同时也是生身父亲。   不过他哥哥这辈子亲情缘薄,裴一鹤在百年前就已经因为寿元耗尽而自然仙逝了,母亲则不知名姓,也不知下落,裴九徵是裴一鹤某天突然抱回门派的,据裴一鹤所说是他与一凡人女子所生,那想来百年过去,也早已转世轮回了吧。   路乘不太懂什么父母亲缘,因为他就没有父母,只有他哥哥,不过,凡人一向是对父母亲情很看重的,那想来这个裴一鹤对转世后的他哥哥也是很重要的吧。   他本来这么想,可裴九徵提及时却并未以父亲相称,且似乎不欲多言,态度冷淡地解释了那一句,便带着路乘继续朝后走了。   路乘没追问,反正他只在乎他哥哥,本来也不怎么在意这些无关旁人。   他跟着哥哥穿过回廊过道,来至后殿,裴九徵在此停下,摸摸他的脑袋,示意说:“你以后就住这里,就在我的房间隔壁。”   路乘本来都已经开心点头了,听到后半句又立马摇头。   我要跟你住一起。他用蹄子比划。   裴九徵现出一副为难神色,跟着进来的卢新洲见状,体贴地代为开口道:“师尊不习惯夜间与人同住。”   路乘撇着耳朵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胡说八道的骗子,以前在涿光山他哥哥明明都是跟他一起睡的,而且在船上那几日,他也一直睡在哥哥怀里。   他比比划划地告状,卢新洲虽看不懂马语,但也大致能猜到小马在说什么,他冤枉道:“是真的,师尊在入定时是不能有旁人在侧的,之前那几日是因为师尊压根就没有入定,也没有休息,是一直在不睡觉陪你。”   修士的入定跟凡人的睡觉无异,都能起到休息的效果,修为高深者可以几日不入定,也即几日不休息,但即便是裴九徵,六日下来也相当疲乏了,尤其他不久前还刚刚耗费过许多精力封印翳化的玄武,可以说,这几天他都是强撑着在陪伴路乘。   路乘“唰”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裴九徵,而裴九徵此刻也点头承认道:“确实如此。”   为什么?路乘一面满心不理解,一面又试图说服哥哥,入定时不能有旁人再侧,但他又不是人,他只是一匹小小马呀。   “不行……”裴九徵为难且不舍,但还是坚定拒绝了,他哄孩子一样地揉揉路乘的耳朵,温声说,“夜间你一个人睡,白天我再陪你,听话。”   意识到没有转圜余地了,路乘很不高兴地撇下耳朵,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小马,知道哥哥这几天是一直没睡觉陪自己,他当然也是心疼的,只是却也难免生出些许委屈,即便是那个疑点重重的假哥哥,夜里入定时都是让他枕在腿上,靠在怀中的,结果找到真哥哥后反倒要孤零零一个人睡了。   这份委屈的情绪白天尚能抑制,等到了夜间,哥哥真的让他一个小马睡在清冷的侧殿后,却是再难忍受,他难过地团起身体,给自己盖上小被子,假装仍然依偎在某个温暖的怀抱中。   而等到入睡后,他好像还真的在虚假的睡梦幻觉中寻觅到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只不知道是曾经的哥哥,还是错认的某人。 第050章 恶马威压   初时路乘是很不适应的, 但在清霄峰住上一段时间后,他好像慢慢也能接受夜里一个人睡的日子了。   除却夜里不会陪他睡,他哥哥其他方面倒是跟以前一样, 温柔又耐心, 满足他一切有理或无理的小要求,关心他有没有按时吃饭, 担心山上清冷他睡觉会着凉,除却给他搭了个特质的柔软小窝,准备温暖的小被子,还专门定做了顶可以把小马耳朵捂进去的睡帽, 平日里还会帮他洗澡梳毛毛。   当然, 虽然他哥哥已经尽力做到最好来弥补不能陪他一起睡的事,但路乘还是不会真正习惯的,只是他说服了自己, 等到他哥哥恢复记忆后,一定就能回到从前, 像以前在涿光山中那样,兄弟两依偎而眠。   而在忽略掉这点小小的不如意后, 清霄峰上的日子其实颇为自在,不需要练剑,却可以悠哉悠哉地看别人练剑, 有吃不完的灵草, 除却他哥哥喂给他的正餐,还可以自己溜达去后山的灵草田自助加餐。   无聊了呢, 就去跟清霄峰的弟子们玩玩游戏, 玩累了呢,就跑回他哥哥怀里睡会儿午觉, 也不用管他哥哥原本在干什么,是在看书,检阅弟子的修行进度,又或者是在讲经授课,他只管走进去往人怀里歪倒躺下,反正这里是他哥哥的地盘,他做什么都没人敢置喙,若真有胆大敢欺负他的,也不要紧,他哥哥一定会为他做主。   路乘这段日子过得悠闲又恣意,是匹无比逍遥的快乐小马,但相对的,清霄峰的一众弟子们则完全是另一番感受。   “太过分了!”大门紧闭的秘密议事屋中,一名弟子拍案而起,愤怒道,“师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骆师弟。”他指向坐在左侧的一名正不断抹泪抽泣的年轻弟子,“辛辛苦苦养了几年的实验灵草,每天除草捉虫,天热搭棚,天旱浇水,就等着长成后出一份灵草种植心得上交门派,换点功勋点数,攒够了好去剑阁挑把好的灵剑,结果那些实验用的灵草全被马吃了!”   “陈师弟。”他又指向右侧的一名满面愁苦的弟子,“打扫主殿的时候让那匹恶马先出去一会儿,结果就被那匹恶马跑去师尊面前告状,说陈师弟欺负他,要赶他走,现在被师尊罚抄门规一万遍,抄得笔都断了,还有八千多遍没抄完!”   “还有我!”他掀开自己的衣襟,屋中几名女弟子不由抬手挡了挡,但从手指的缝隙中也能隐约看到其胸膛上的马蹄印。   他悲愤道:“我不就在他刚到门派那日说了他几句吗?而且说得哪里不对了?其他仙尊哪有养马当灵宠的?咱们师尊就该配威风凛凛的猛兽,或者俊雅飘逸的仙鸟,养个马算怎么回事?”   “师尊的爱好自有其道理,我等身为座下弟子,师尊就是养头驴,也不可妄议。”卢新洲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一下,同时不忍直视般地示意说,“秦元,把衣服穿回去,这里还有师妹在呢。”   等秦元把衣服穿好,卢新洲又道:“你胸口那马蹄印是怎么回事?这都半个多月了,还没消?”   “之前的消了,这是新的!”秦元愤愤不平,“是,我是不该妄议师尊,我这不是也被掌门责罚过了吗?结果这匹恶马就记住我了,天天逮着我欺负,我扫洒的时候他在旁边磨蹄子刨泥,我练剑的时候他在旁边做假动作吓唬我,我被他吓得不小心没拿稳剑,他还不屑甩脸,好像在嘲笑我一样!我气不过又说了他两句,他就直接动蹄,一声招呼都不打,太不讲武德了!”   “还有大家!”秦元扫视着屋中所有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谁没被这匹恶马欺负过!”   众人俱都沉痛点头,不光是秦元有被马用假动作吓唬的经历,他们都有。   在小马刚到门派那日,便踹飞了数名弟子,秦元就是受害者之一,而自此之后小马的威名就在门派中传播开来,在清霄峰上更是尤其响亮,毕竟连他们一众弟子中最厉害的二师兄卢新洲都被踹飞过三次,是以众人对小马天然带有畏惧心理,每每见之,只要不是有事躲不掉,必然远远避开,而小马似乎是发现了这点,结合之前在云舟渡上用假动作吓唬卢新洲和郭朝阳的成功经验,他发明了一个全新的游戏,那就是犹如老鹰捉小鸡般追逐那些畏惧他而逃开的弟子,再时不时辅以假动作威慑,加深众人的恐惧心理。   他每回开始游戏时,清静的山门中总是会发生这样的场景,一群弟子在前方犹如无助的羊群般惊慌乱跑,一匹小马在后方“哒哒”地追赶,他没有獠牙利爪,但硬生生跑出了一种恶狼的气势,而且他同时有恶狼的坏心眼,追赶也不是胡乱追赶,有时会有意地同时追赶两拨人,让他们相绕着跑过一圈后,在终点齐齐相撞,在众人撞得人仰马翻后,小马便会在旁边“哒哒”路过,模样无辜得仿佛一切与他完全无关一样。   这种游戏多发于饭后,显而易见,小马是在为他的饭后消食溜达活动找乐子,而他们就是他的乐子!   众人想起被马追赶仓惶而逃的经历,都是面露一股悲愤的耻辱,而秦元在此时振臂一呼:“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师兄,你得为我们做主啊!”   “是啊!卢师兄,大家伙就指着你了!”   众人纷纷应和。   他如何做主?卢新洲面露难色,心道你们不敢惹那匹恶马,难道他就敢了吗?他可是货真价实地被踹飞过三次啊!   不过……他看着屋中众人,除了闭关冲击金丹的杜子衡以及其他一些当值有事的弟子,清霄峰的所有弟子几乎都在这儿了,这么多的人,若是一起联名去告状的话,他师尊应该多少会约束小马一二吧?   不,他师尊真的会吗?   霎时有很多画面在卢新洲脑海中浮现,最近发生的一幕,他师尊在晗光殿前广场对众弟子进行每月例行的讲经授课答疑时,小马突然“哒哒”走过来,打断了裴九徵的授课不说,还直接趴到裴九徵面前,脑袋往对方怀里一倒,就开始贴蹭求摸。   裴九徵不算很严厉的性格,但也不是会容人在自己的课堂上造次的,可小马就如此堂而皇之,视课堂纪律如无物般扰乱课堂秩序,换做旁人,他师尊必然会斥责惩戒一番,但是对于小马,他却是什么都没说,摸摸了小马的耳朵,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上课。   之后课程自然也不会有多顺利,小马时不时就闹出点动静惹来裴九徵的主意,打断其原本正在讲解的经文,而裴九徵依然是不恼不怒,任由其胡闹,甚至在小马玩累了,趴在自己腿上睡着了时,他还突然停下讲课,目光柔和地看着对方的睡颜,示意众弟子暂时自习后,便将小马抱起,带回那张特制的小床上安睡去了。   是的,他师尊还将小马抱起来了,这匹马不驮人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人抱!也是难为他师尊竟然能把他抱起来,小马虽然不大,但也着实不小,看着跟某些大型犬类差不多,而且因为其修长难以安放的四蹄,抱起来尤为麻烦费力,可他师尊就一脸温柔地把他抱走了,看起来要多宠溺有多宠溺。   还有许多类似的画面,卢新洲简直越想越怀疑,越想越没底气,而在他跟众人说了联名去告状的事后,众弟子也是纷纷道:“不行!不能去找师尊!”   归根究底,这匹恶马为什么能有在清霄峰上横行霸道的底气?他们又为什么敢怒不敢言,只敢聚在这大门紧闭的屋中偷偷开批斗会议,还不都是因为师尊在给恶马撑腰吗!   明明裴九徵素来处事也是很公正的,从不偏颇徇私,偏偏在小马的事上,彷佛戴了什么选择性可视的滤镜一样,看不到小马的一点过错,错的只有旁人!   那怎么办?卢新洲正要发问,突然又“吱呀”一声,一名在门口望风的弟子躲进屋中,惊慌道:“马、马来了!”   众人立即现出一副惊恐状,卢新洲也是面色一变,“嘘”了一声,布下一层隔音的结界还不够,又示意众人赶紧屏住呼吸。   众人俱都屏息静气,在那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一道“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在屋外响起,这脚步声十分轻快,但在众人听来又无比沉重,像是层阴云噩梦一样罩在他们心头,即便卢新洲不说,在这蹄声前,他们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   “哒——哒——”   一蹄又一蹄,沉重到彷佛直接踩在众人胸口,这往常眨眼而过的短短数息的时间在此刻好像变得无比漫长难熬,而在马蹄声终于渐渐远去后,众人彷佛劫后余生一般,惊魂未定地喘息平气。   “师兄,你看到了吧,难道我们要一辈子都活在恶马的阴影下吗!”秦元悲愤发问。   “这……”卢新洲一副为难状。   有弟子彷佛从他这态度窥见了什么,顿时一阵绝望,不由掩面而泣。   悲哀绝望的气息在屋中蔓延,眼看着又有几名弟子开始抱头痛哭,卢新洲烦恼地摸摸脑袋,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般,示意众人安静,又将大家招过来,小声说:“我有一计,找师尊告状师尊会袒护那匹恶马,那我们不如把事情闹大点,直接闹到掌门那里去!”   “掌门?”秦元思量了一下,拍手道,“好,就闹到掌门那里去!再把诸位长老也喊上,咱们来个三司会审,想来掌门他们定不会如此偏袒恶马!”   “此计可行!”   “我赞同!”   众人纷纷应和。   卢新洲于是拍板道:“那就这么干!”   他摩拳擦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跟小马那三蹄之仇,也该就此清算了! 第051章 小马师叔   群玉峰, 太微殿。   这座承天剑宗规模最大,能容纳最多人,历来只在举行重要典礼仪式时启用的巍峨宫殿, 在没有任何节日庆典的眼下, 却突然聚起了很多人。   各峰长老执事们坐在席位上,弟子们则站于殿外, 众人议论纷纷,不明白掌门突然把大家召集过来是要做什么。   “非年非节,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的生辰祭典,难不成是有人犯了什么大错, 要全门公审?”   “不会吧?那得什么样的大错, 咱们门派得有几百年没办过公审了吧?”   “非也,你忘了?五十多年前就公审过一次,被审判之人正是现任魔尊, 萧放。”   “萧放当时是对师叔生出不伦之心,甚至在师叔打坐时欲行不轨, 难不成又有人色欲薰心,胆敢做此悖逆犯上之举?”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我听说这回要审判的好像正是清霄峰的人,虽然师叔他确实姿容绝世,但既然拜为师长, 怎可再起这等妄念呢?真是荒唐。”   众人越聊越远, 仿佛已经确认了这回就是有人又对师叔起不伦僭越之心,直到孟正平裴九徵一起来到殿中, 众人的议论声才稍稍停下。   “今日召诸位师兄弟和各峰弟子前来, 是有一难以评断的案子,想请大家一起做个见证, 断个公理。”孟正平站在殿前台阶上,朝众人朗声道。   果然是要公审!下方顿时又起一阵窃窃私语声,对之前的猜测越发深信不疑。   但也有人发觉些许不对,若真是如此严重之事,为何孟掌门神色未见严肃,反倒颇有些无奈呢?而且他在主位坐下后,还叫弟子泡了壶茶来,全然不像是要处理什么严肃要务,倒闲散得像是饮茶看戏。   “师兄,到底是何事?”有长老疑惑发问。   “等当事人来让他们自己说罢。”孟正平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他又侧头朝裴九徵悄悄传音道,“师弟啊,我也不想闹那么大,是你那些弟子强烈要求,说什么一定要让全门派公审,不然就是黑幕不公,徇私枉法,一个帽子一个帽子往我头上扣,简直是不答应不行。”   “无妨,他们若觉我判决不公,那公审便是。”裴九徵淡然道。   不一会儿,在司仪的传唤声中,卢新洲带着一众清霄峰弟子从殿门步行入内。   殿外围观的人立刻支起脑袋张望,看到卢新洲时他们一阵惊诧,心道怎么卢新洲这个浓眉大眼的也能做出这等事?但很快他们又注意到卢新洲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一串人,有人数了数,发现整个清霄峰的弟子竟是几乎都来了,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一起对师长起不伦之心,那还能是什么事呢?   众人一头雾水,就见卢新洲等人来到殿中后,朝上座的掌门师尊以及诸位长老行了一礼,随后由卢新洲作为代表,上前道:“弟子等人今日来此状告恶马,实乃被逼无奈,受其压迫甚深,再难以忍受,请掌门师尊及诸位长老为弟子们做主!”   “恶马?”有长老开始回忆,他们门派有“恶马”这么号人物吗?这名字也太奇怪了。   不光是他们有此疑惑,殿外一众围观弟子也是在悄悄嘀咕“恶马”是谁,而在众人的疑问声中,司仪又唤道:“传当事人,啊不,传当事马——”   “哒哒”的马蹄声在殿外响起,众人这才发觉原来恶马非人,而是一匹货真价实的马,他们纷纷朝两侧退开。   人群散开的空隙中,一匹小白马迈着四蹄,步态优雅地越众而出,他高昂着头,那自信骄傲的样子不像是来参加审判,倒像是名伶走台,而在见到殿中的卢新洲等人后,他更是不屑甩头,彷佛非常瞧之不起。   卢新洲等人见到恶马这副嚣张样子,愈加悲愤,在一位长老问“你们要告此人……此马何罪?”时,卢新洲拱手道:“其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请容弟子一一禀明!”   “第一桩罪行,偷吃灵草,致使骆师弟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卢新洲将骆师弟辛苦种植灵草,日夜照料,就为研究灵草培育方法的事当众陈述一番,又把骆师弟叫上前来,令其指认道,“吃了你灵草的可是此马?”   骆师弟边抹泪边叫道:“就是他!我认得他的蹄印!”   “……你可认罪?”那发问的长老在发现卢新洲他们搞那么大阵仗告的真的是匹马后神色就变得有些一言难尽,但此刻还是按照流程问了问小马。   路乘点头,又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众人茫然四顾,只看到同样茫然的脸。   “他说灵草确实是他吃的,但他不认罪。”裴九徵开口翻译,他看着小马比划的动作,说,“食用田中灵草是得过我允许的,而且他吃的时候不知道那片灵草是实验草,旁侧也没有标识。”   “我确实应允过。”裴九徵翻译完马语,又自我陈述道,“那片灵田是清霄峰所有,维护灵田的阵法费用也都是从清霄峰财政所出,按理只应种植规定的几种灵草,我不记得可以私用,我在允诺他时,也未曾想到那田中还有旁人所种之物。”   殿中一时议论纷纷,骆师弟的抽泣声也是霎时一停。   “公田私用,那即便被吃了也不占理啊。”   “可他种植灵草多年,就这么被吃了,也实在是可惜。”   “而且门规中也没有门中灵田不能私用的条例,说其有错,好像也有点牵强,此案真是难断。”   孟正平坐在上首,捋着胡须,若有所思了一阵,清清嗓子开口道:“门规确实没有门中灵田不能私用的条例,但同样也没有可以的条例,按常理说公田是不该私用的,我近日正在修订新的门规,便准备将此条加上,但此案既然发生在新门规颁布之前,且是因旧门规规定不清而引发,那就这样罢,双方都不追责,至于你被吃掉的灵草,由我私人补偿你一次去剑阁挑选灵剑的机会如何?”   骆师弟种植灵草本就是想积累功勋点数换取去剑阁挑选灵剑的机会,闻言自然是激动点头。   卢新洲等其余的清霄峰弟子看到这发展不由愣了愣,他们想象的惩治恶马的场面呢?   不过他们很快回过神,卢新洲再次开口道:“那请诸位再来断断恶马第二桩罪行,诬告同门!”   他叫出陈师弟,讲述陈师弟当日只是想打扫晗光殿,让恶马暂时离开,却被对方诬告陈师弟欺负他,还想赶他走,致使陈师弟被师尊罚抄万遍门规之事。   “可有此事?”孟正平向小马发问。   没等路乘开始比划,裴九徵就先开口答道:“有,但他没有诬告。”   他看向那名陈姓弟子:“你既觉冤枉,那为何不将当日经过一一详述,为何对你曾用箕帚挥击驱赶他的事避而不谈?”   卢新洲等人“唰”的望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陈姓弟子在众人注视下不由缩起头,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真想打,我们老家赶猫赶狗都是这样赶的,我就是顺手挥两下吓吓他……”   倒确实如此,驱赶猫狗等牲畜时常用器具拍击出声音将其吓走,毕竟这些普通畜类听不懂人话,无法沟通,但小马是能听懂人话的,而且还是裴九徵的爱宠,如此说来,罚抄万遍着实不过分,且大抵还是看在他确实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习惯性地挥了两下所以从轻了的缘故。   “你怎么不早说?!”卢新洲气得呼了一把他的脑袋,其他先前为其打抱不平的同门也是愤怒非常,一人给了一脚,将其踹出殿门。   孟正平摇摇头,犹如看着一出闹剧,他道:“你们还有什么要告的?”   “有!”卢新洲回过头,虽然没想到陈师弟的事真相是这样,但秦元,还有他们清霄峰一众弟子们被恶马当羊一样追赶玩乐的事总不是假的,他将众人被马追赶威吓,整日活在惊恐中的惨状向掌门及一众长老一一详述,身后弟子纷纷应声作证。   路乘再次用蹄子不明意义地比划,众人自觉地看向裴九徵,裴九徵翻译道:“他说他只是在跟你们玩游戏,他只是一匹小马,他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那是玩游戏吗?那分明是把他们当游戏玩吧!而且后面那句话到底是马说的还是师尊你说的啊?那匹马分明全身都是坏心眼啊!   “师尊!”卢新洲沉痛道,“你不能再这样偏袒他了,你都不知道外面现在是如何传的!”   “如何传的?”孟正平端起茶盏,顺嘴问了一句。   “大家都说……”卢新洲看着小马,悲愤道,“说他是师尊你的马子!”   “噗。”孟正平一口茶喷了出来。   “马子?”裴九徵微微蹙眉。   卢新洲道:“就是像儿子一样宠爱的小马,大家都说这是师尊你的马儿子,简称马子。”   孟正平顺了口气,把茶咽下去,唤来身后一名随侍的弟子道:“给门规草案上再加一条,不许给同门起奇怪的外号。”   随侍弟子正要像之前记录公田不许私用一样将其记下,但又笔尖一停,小声问说:“掌门,马算同门吗?”   真是个好问题,马算同门吗?孟正平迅速回忆了一番,无论是旧版门规,还是他正在起草的新版门规,针对的都是人族弟子,承天剑宗历来也只招收人族,是不教授妖族的,那按理说,还未修成妖的小马自然也不该算。   他正要说话,但侧旁的裴九徵却突然转过头来,无声地看着他。   孟正平话音一顿,改口道:“把之前招收弟子的条例改一下,加个附注,不招收人族以外的种族,除了马。”   裴九徵这才转回头去,他对着下方的卢新洲等人,认真否认:“我没有将他当作儿子看待。”   那是什么?卢新洲等人心道师尊你偏心都偏成这样了,要不是种族不对,他们都要以为小马是师尊的私生子呢!   “我是将他当弟弟看的。”裴九徵用平淡的语气语出惊人。   “弟弟?!”殿中众人齐声重复,无论是卢新洲等人,还是旁观的一众他峰弟子长老,俱都转头,看向一旁高昂起头的小马。   “所以……”卢新洲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裴九徵也果不其然地说:“所以,你们应该将他当做长辈一般尊敬,按辈分,你们可以叫他师叔。”   “师叔?!!”殿中众人再次齐声,小马的头昂得越发高,并轻点两下马蹄,算是回应。   “小马师叔?!!!”众人第三次齐声,声音中都是凌乱和崩溃。 第052章 天才小马   晗光殿前广场上, 一匹系着金色三角围巾的小白马“哒哒”地从一群正在演武练剑的弟子旁走过。   “小马师叔好!”   路乘向左侧的弟子矜持点头。   “小马师叔好!”   路乘向右侧的弟子优雅颔首。   “小马师叔,你看我这几式剑招练得如何,有什么指教吗?”   路乘还真的停下来, 用蹄子比划着给他提了些意见。   距离公审过去不过三日的时间, 清霄峰上的气象俨然焕然一新,众弟子不再见马就跑, 反倒主动打起了招呼问好,甚至还有人向其请教剑招,这景象离奇到别说别峰弟子不信,就是眼下跟小马问好请教的几人, 但凡把时间往前退一点, 他们自己都不敢信。   三日前的公审以清霄峰众弟子的完败告结,他们非但没能让师尊惩治恶马,反倒将其高高抬起, 一举抬到了师叔的尊位。   对于这个结果,众人自然是接受不能的, 恶马还只是恶马时,行事就如此恶劣嚣张, 师叔的光环往头上一戴,那跟他们玩起那些牧人小游戏时不是愈发理直气壮了?而且他们还不能有怨言,毕竟要尊敬师长, 师叔想要他们陪他玩游戏, 他们怎么能不听从呢?   这可怕的未来光是想想都叫人顿感人生黯淡无光,然而他们还能怎么办呢?努力也努力过了, 裴九徵说了此事后, 立刻就有弟子反对,说:“可他是一匹马, 怎么能做我们的师叔呢?”   “新门规规定了马也可入门,他既入剑宗,我又将其以弟弟看待,那自然就是你们的师叔。”裴九徵道。   于是众人的视线又“唰”一下移到孟正平身上,孟正平:“……确有此事。”   他令随侍弟子诵读了一下新版门规的相关条例,跟旧版门规基本没有差别,唯独后面多了一行附注:不招收人族以外的种族,除了马。   众人:“……”   他们对这量身定做的新条例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是他们不想抗争,实在是恶马的靠山太大,竟是连掌门都下水了!   大部分清霄峰弟子见此情状,都是绝望又悲痛地认命了,唯有卢新洲仍不放弃,他绞尽脑汁,想出一条刁钻的驳点:“可他衣冠不整,不,根本就是赤身裸体,如此有伤风化之举,公然违背门规,怎堪为人师长呢?”   承天剑宗的门规中确实有一条凡门中弟子出门在外必须要衣冠整洁以维护剑宗形象的条例,而小马确实也如卢新洲所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赤身裸体,众人闻言都是一阵静默,心道还能这么辩驳?卢新洲真是个奇才啊。   然而卢新洲想出的驳点再刁钻,也挡不住他师尊袒护马弟弟的决心,裴九徵听完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冲路乘招招手,等小马走上台阶,站到他身旁后,他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件自己的大氅,披到马背上,又掏出一顶之前定做的后方坠着一团装饰用毛球的睡帽,给小马戴到脑袋上,戴完后还调了调位置,像是在整理发冠一样,让其保持在马耳朵中间,最后再让小马转向众人,一言未发,却已经驳倒了一切。   众人:“……”   至此,清霄峰弟子完败。   只是,虽说小马成功成为了他们的师叔,但之后事情的走向却跟他们一开始想的不太一样,本以为小马会仗着师叔的身份变本加厉,无所欲为,然而这一重身份却仿佛成为了某种束缚,他竟然从良了。   路乘自然不是主动从良的,事实上,公审结束后,他确实准备变本加厉一番,狠狠报复这些个敢去告他状的以卢新洲为首的弟子,只是他哥哥却先将他叫过去,与他促膝长谈了一晚。   “你以后既然为人师长,那么就要注意自身言行,以身作则,如此才能让旁人信服。”裴九徵用木梳仔细地梳理着小马背上的鬃毛,温声叮嘱。   那也太麻烦了,我可以直接踢服他们。路乘趴跪着,但仍不老实地用蹄子比划了两下,像是要给裴九徵展示一下他蹄子的威力。   裴九徵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他轻轻摇头:“做人师长不是这样的,弟子们爱戴你敬仰你,唤你师叔,这些爱戴敬仰都不是平白来的,你需要担负起师长的责任,就像我对你一样,你唤我兄长,信任我依赖我,所以我也有照顾你教导你的责任。”   可哥哥平日里做的那些我都不会。路乘耳朵往下撇了撇,裴九徵平日里教授徒弟经文道法,讲解课业疑惑,指点修行进展,他一样都不会。   “你可以慢慢学,没有人是生来就会做师长的,我初为人师时,也是有许多的茫然和困惑。”裴九徵一下又一下,轻抚小马的耳朵。   我怕给你丢脸……路乘低着脑袋。   什么师叔,全都是看在他哥哥面子上才得来的,路乘知道这一点,他同样知道他能在清霄峰上,乃至涿光山中横行霸道,也都是因为他哥哥,他以前总是没耐心修行听课,每日干的最多的就是去寻觅好吃的灵草灵果,以及以玩游戏的方式欺压山中百兽,就跟他在清霄峰上做的很像,甚至欺压的对象也很像,以前路乘在涿光山最常欺负的是一群猴子,现在这帮弟子们也跟猴子长得差不多,因而他玩起游戏来简直颇为顺手。   路乘一直觉得这样挺好的,学那么多干嘛呢?他可以一直在哥哥的庇护下自由自在,不用考虑那么多,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甚至他在来到清霄峰这段时间,仍然是这么想的。   可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其实是需要承担责任的,哥哥早已不是以前的哥哥了,他在转世后失去了一切记忆,也忘却了如何使用光音天经,虽然裴九徵现在依然很厉害,可再厉害的法术剑招,都是比不过被称为万法本源的光音天经的,且他命中注定将有情劫到来,路乘不知道靠哥哥自己能否度过这一重劫难,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做好准备,像哥哥以前保护他一样,他也要保护哥哥。   哥哥其实是需要保护的,哪怕是转世之前的路麟,他仍然需要保护,否则他就不会意外亡故,不会转世历劫,路乘不由想,如果他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一点,早一点学着担起责任,那么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哥哥也根本不会死。   现在想这些自然是太迟了,可是从现在开始做些什么却不迟,他已经找到了哥哥的转世,只要帮助其度过情劫,那么就像天外镜说的,他哥哥仍然有归来之机。   步子要一步一步迈,路乘自然不可能一下就变得很厉害,变得能承担起一切重任,但他完全可以先试着从小一些的事做起,就例如眼下,他可以试着学习做一名合格的师长,承担起教导弟子的责任,可他同时又有很多忐忑害怕,害怕他做的不好,怕他给哥哥丢脸。   裴九徵环抱住低着头的小马,蹭过他伏倒的耳朵,与他相互依偎着,轻声说:“那我与你一起承担。”   这夜过后,裴九徵正式在一众弟子面前介绍了路乘的全新身份,以及当着众人的面,他给了路乘两样东西,一条绣着剑宗标志的金色三角围巾,以及一枚小剑形状的挂坠。   任何弟子拜入宗门后,都是能领到弟子服的,虽然剑宗的门派服装打眼看都是统一的白色,但其实依照等级身份,衣服上的一些细节颜色有些微不同,最高级的自然就是孟正平裴九徵这一辈所穿的在袍角处用金线绣刻着剑茗暗纹的服装,而裴九徵给小马的这条围巾,正是用同款的金线所绣。   要求一匹马整日衣冠整齐着实有点难为人了,卢新洲当日的反驳本也只是胡搅蛮缠,因而其实也没人当真,不过裴九徵还是象征性地给小马戴上了这条围巾,以应对门规所要求的整洁的衣冠。   同时,这围巾其实也是一个储物法宝,容纳空间比小马之前那个储物袋大上数倍,而且拿取也方便许多,不用藏在鬃毛里,直接系在脖颈上,小马一低头便能够到围巾上带着的口袋,拿到储物袋里的物品。   至于那枚小剑形状的挂坠,跟之前给杜子衡的剑符类似,内里蕴藏着裴九徵的剑气,遇到危险时便会被激发,平日里路乘也可以主动将其激发,但又跟剑符又有些不同,剑符有三次使用限制,这枚小剑则没有,因为这是裴九徵用他当年锻造照夜剑的残余材料重新炼制而来,因而其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照夜剑的分身,只要不超过一定范围,裴九徵甚至可以远程驱动这把小剑,为路乘迎敌。   当然,渡劫期的剑气威力巨大,虽然路乘能随时使用,但他也是不会轻用的,这挂坠的象征意义更大,象征他是裴九徵的弟弟,是清霄峰一众弟子的小马师叔,见到他,就应如见到裴九徵一般尊敬。   众人看到裴九徵把这么厉害的法宝都给了小马,都是一阵绝望,心道这匹马不是要无法无天了?   然而今天过后,弟子们惊讶地发现这匹恶马竟然不再玩那些吓唬驱赶的小游戏了,而且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却迫于门规压力唤他小马师叔时,小马竟然礼貌地向他们点头回应了。   众人看着小马“哒哒”离去的背影,面面相觑,对恶马的突然转性摸不着头脑。   而奇怪的还不止这些,一些新入门的年轻弟子在广场上练剑时,小马就往众人旁边一站,在某一刻还突然走上前去,这些弟子顿时一阵紧张,以为自己是要被马踢了,小马也确实抬起了蹄子,却没有踢他们,而是比划了两下。   众人初时不明所以,但片刻后,有人反应过来:“他是不是在说你刚刚练的那招不对,手臂要再往上抬一点?”   不会吧?一匹马,在指点他们练剑?   众人不敢置信,可路乘闻言却是真的点了点头,并且又去比划下一个人,且他比划指出的错处,好像还真的有道理,有弟子照着其比划的改进了一下,果然感觉剑招都流畅了不少。   年轻弟子们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是很快的,从一开始的畏惧惊奇转变成崇敬,只用了三天时间,喊起小马师叔时不光自然了许多,甚至还主动上前去讨教了。   然而这一幕对恰好出门了三天今天才刚回来的卢新洲而言,简直犹如见鬼一般,他来到晗光殿前广场看到一匹马在指点师弟练剑时,第一反应是揉了揉眼睛,揉完发现马还在指点,于是继续揉,揉了数遍发现眼前景象都没有变化,终于惊觉这不是幻觉。   “你们在做什么?”他走上前。   这名师弟正好练完一招,于是收剑答道:“师兄,小马师叔在指点我们练剑呢。”   小马师叔,指点练剑?卢新洲这辈子都没想过这两个词竟然能组合到一起,他把这名弟子带到一旁,教训说:“你竟然让一匹马指点练剑?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他能懂什么剑招?”   不是卢新洲物种歧视,而是就小马那四只蹄子,哪一个是适合拿剑的形状?   “不是,师兄,他真的懂!”师弟反驳道,他同时说了他与几位同门这几天受其指点,果然感觉剑招有所长进的事。   对于此,卢新洲半个字都不信,只探探师弟脉门,看他是不是误食了后山的某些野生菌类。   师弟见状,干脆道:“是真的!师兄你不信的话,不如去试试看。”   试试就试试!卢新洲于是转身走到小马旁边,以一副“我要考考你”的居高临下语气请教说:“小马师叔,我近日感觉修行上有些疑惑,能否劳教小马师叔指点一二?”   路乘看了他一眼,卢新洲刚刚虽然将师弟带到一旁说话,但他走的实在不太远,因而某些充满歧视与轻蔑的话还是传到了小马耳朵里,路乘此刻在直接踹他实行物理上的直接打击还是粉碎其人类自信的精神打击上稍微犹豫了一阵,选择了他全都要。   他以比卢新洲更居高临下的姿态高傲点头。   卢新洲于是召出灵剑,当场比划了两招,为防说他欺负小马,他用的不是什么特别精妙高深的招式,而是最基础的剑招,他刻意在招式中留了些破绽错处,然后收剑,示意道:“请小马师叔指教。”   到这里,他都仍然是轻蔑不信的语气,毕竟马怎么可能懂剑呢?   马确实不可能懂,然而,路乘在来承天剑宗装马前,在某个盗版的平天剑宗里修行过十年,虽然十年下来他的剑术依然一塌糊涂,但学了那么多年,自己不会使,却是多少能说上个一二三四的,而且他在看弟子们练剑时惊讶地发现,他在平天剑宗里学的那些招式,竟然跟承天剑宗的剑招除了名字不同,其他完全一模一样呢!   这让他指点起来尤为得心应手,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路乘的剑术烂,是指在人的赛道上,可是放在马的赛道上,他简直一骑绝尘,世无敌手。   在路乘真的指出卢新洲的剑招错处后,卢新洲顿时一副天崩地裂的神情,虽然他用的只是基础的剑招,只要修行过几年很容易看出其中错处,但这是一匹马啊,是一匹马啊!   难道他真的是天才?!不可能,一匹马怎么会懂剑?不可能!他不相信!   被踹飞出去的那一刻,卢新洲的道心比悬空的身体更加摇摇欲坠。 第053章 麒麟踪迹   杜子衡闭关了一月有余, 等他终于突破金丹,成功出关时,便发现他们清霄峰有如变天一般, 陌生得他都有些不认识了。   “小马……师叔?”杜子衡重复着这个名号, 神色混杂着惊奇惊愕,我真的只是闭关了一个月而不是一百年吗怎么感觉一出来我跟世界都脱节了之类的堪称一言难尽的复杂情绪。   “对啊, 小马师叔。”卢新洲念起来倒是颇为顺口,在经历过道心险些破碎后,他的接受能力明显提升了许多,不光能自然念出小马师叔的名号, 甚至对一匹马竟然懂剑术这件事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向杜子衡介绍正在广场上指点弟子们练剑的小马师叔时,他就像是在说马在吃草一样寻常。   杜子衡:“……”   他有一刹那的恍惚,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成功突破, 而是坠入了什么心魔幻境,但他的心魔幻境为什么会是一匹马?且这匹马还在教人剑术?   不过他仔细又看了一会儿, 便发现这件事似乎也没有那么离奇,因为小马虽然懂一点剑术, 但显然不多,水平可能就跟路乘差不多,只能指点一下新入门的弟子, 像资历老一点的弟子那边, 他就不指点了,但他会“哒哒”地来回巡视, 像只巡逻马一样监督有没有弟子偷懒, 而其中几个胸口印着蹄印的,显然就是被小马师叔抓获的偷懒者。   他怎么又想到路乘了?杜子衡心想, 说来也奇怪,他已经是第三次从小马,咳,现在该叫小马师叔了,第三次从小马师叔身上联想到了路乘,也不知道路乘和商前辈现在在做什么,什么时候有机会来他们剑宗这边。   “小马师叔好!”卢新洲走到近处,跟路乘挥手问了声好,人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一个多月下来,他不光接受了马懂剑术,跟路乘的关系也改善了许多,遇到了会主动打招呼问好,而小马师叔显然也亲近了他一些,近半个月都没有再踢他了呢!   “小马师叔好。”杜子衡也跟着叫了一声。   路乘听到卢新洲的声音,头都没准备转,但是他又听到杜子衡的声音,于是耳朵抖了两下,转头走过来,绕着杜子衡“哒哒”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的样子像是在问:你突破金丹啦?   “对,我成功突破了。”杜子衡含着笑道,“朝阳也突破成功了,他不久前跟我传信,约我一起去剑阁挑选灵剑。”   他和郭朝阳双双进阶金丹后,他师尊和孟掌门各自赠给了他们一次去剑阁挑选天阶灵剑的机会,用作本命法器,当然,也可以选择材料自己锻造,成品的更方便些,自己锻造的则较为麻烦,且质量也难以比得过那些名家所制,但若是锻造得好,自己亲手打磨出来的灵剑会更易与自己心意相通,威力也会更强几分,两者各有利弊,杜子衡现在还没想好如何选择,而且也没想好他到底是挑或造一把什么样的灵剑,是注重轻盈速度,还是注重坚实稳固,又或者什么别的发展方向,他正准备去问问师尊的意见。   哥哥开完会了吗?那我也去!路乘得知杜子衡是要去见裴九徵后,便用蹄子兴奋地比划。   这段时间裴九徵总是很忙碌,除却教习弟子,他还要处理一些内务外务,回复一些别的仙门的来信或情报,时而还要跟孟正平以及剑宗长老们开会商议探讨,即便是路乘,每天能见到他的时间都很少。   费了会儿功夫弄明白路乘在说什么后,杜子衡道:“师尊在开会?”   他倒是不知道这点。   “那我们过会儿再去找师尊?”杜子衡问卢新洲。   “不用,这个点应该已经开完了,我们直接去就行。”卢新洲道。   两人一马一起往晗光殿走,路上,杜子衡问:“师尊这段时间是不是很忙?”   他进阶金丹出关以来至今也就见了裴九徵一面,而且裴九徵也只是简短勉励了他几句,并允了他挑选灵剑的事,之后就似是有什么要事般,匆匆走了。   “是啊,毕竟玄武城那事还没解决嘛,师……咳,萧放也不知道在哪里,又准备再做些什么。”卢新洲道。   所有人都知道,萧放在玄武城所做的事不是结束,而只是一切的开始,他势必还会再有行动,而他的所作所为很可能会引起不啻于玄武城的巨大灾难,是以仙门这段时间频频传信互通,商讨应对的方法和对策。   最佳的上策自然是在萧放造成下一次灾祸前便将其提前除去,只是众人压根不知道其现在藏身何处,而萧放的老巢魔域,则因为狱海天堑,难以攻入,是以仙门这些年容忍默许魔域的存在,而不是干脆合力将其彻底剿灭。   除了商讨对付萧放的方法外,一众仙门近段时间忙碌的还有另一件要紧事,那便是寻找麒麟。   “我听说啊……”卢新洲突然神神秘秘的,把杜子衡招过来后,贴着他的耳朵说,“师尊他们今天开会,好像是因为得到了麒麟的下落线索。”   “当真?”杜子衡惊讶道。   路乘原本竖着耳朵偷听,闻言立刻现出一副很不屑的神情。   卢新洲注意到了小马的神情变化,虽然他不懂马语,但这些天相处下来,对路乘的一些神色动作还是能够准确解读的,见状立刻道:“是真的,额,好像也不太保真,但反正八九不离十吧,不信你待会儿自己去问师尊。”   问就问。路乘一马当先地“哒哒”走进殿中,裴九徵正坐在书案前,看着一封情报文书,见到路乘进来,便照着习惯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路乘也照着习惯在其掌心蹭了蹭,然后就开始比划询问卢新洲方才所说之事。   “你们已经听说了?”裴九徵看着一起进屋的两人,“我正要与你们说此事,不错,门内确实得到了一些麒麟相关的踪迹线索,再过两日我便准备动身前往,新洲,你去准备一下相关事宜,子衡,你既已进阶金丹,那此行倒也可以一同前往历练一番。”   “是。”两人各自应是,杜子衡又提了下他不知如何挑选灵剑的事,裴九徵道:“你心性稳重,剑招也是稳扎稳打,以守代攻居多,择剑时可以参考你师伯的那把岳峙剑,以大巧不工为主。”   他又提了些更为详细的建议,杜子衡原本困惑的思路渐渐清晰,道过谢后,跟卢新洲一同离开。   他们两人走了,路乘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他在裴九徵面前哒哒地乱转,用蹄子比划时更是直接踩到了裴九徵身前那张矮几上,而他这样强烈表达的动作只有一个意思:不要去。   “为何?”裴九徵问。   因为这个消息一定是假的,哪有什么麒麟?天下一共两只麒麟,都在这屋里。路乘自然不好直接言明,但他也用蹄子比划了这是一则假消息的事。   裴九徵不明白路乘为何似乎非常笃定,但他还是道:“这消息确实未必为真,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但即便是空跑一趟,也有必要亲自去查探一番。”   玄武城地下的阴翳就如悬河一般悬在仙门众人心头,而只有圣兽麒麟能够真正将此事解决,是以无论是多渺茫的几率,仙门都势必会前往寻找。   完全没有必要!路乘觉得这根本是浪费时间,他当然不是不关心玄武城的事,事实上,他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惦记翳化后被阴翳腐蚀的玄武,也惦记黑水中沉浮挣扎的灵魂,只是他无力去拯救他们,仙门众人自以为找到麒麟就可以将此事解决,却不知道麒麟有大小之分,小的那只遇到阴翳自身难保,只有大的那只才真正掌握完整版的光音天经。   只是他哥哥已经轮回,根本不记得光音天经的用法,那么世上其实早就没有人能净化苦海了,无论去何处寻找都是没用的,真正的解法是像路乘现在做的这样,陪在哥哥身边,等到对方平安度过情劫,恢复记忆后,那么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他正要用力比划,打消他哥哥前去的想法,裴九徵却先开口道:“麒麟现身的地点在南部瀛洲岛,我前往此地其实还有另一件要事,且已经与碧海阁那边相约好了。”   路乘比划的动作一停,裴九徵这样一说,他倒是不好再阻止了,但他随即道:那我跟哥哥一起去!   “唔,也可。”裴九徵思量一番后说,“但我可能不能时时陪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听话,不能乱跑。”   他一定不会乱跑的!路乘开心点头。   此事就此敲定,在卢新洲的主持下,清霄峰众弟子们开始准备启程事宜。   临行前那日,孟正平前来送行,顺道也是把他那小徒儿郭朝阳一起送来,得知了杜子衡他们要去瀛洲岛寻找麒麟后,郭朝阳立即向孟正平表示他也想一起跟着去,他跟杜子衡年龄相似,修为相仿,且一向关系要好,杜子衡此行是为历练,那同样刚刚进阶金丹的郭朝阳去也无有不可,因而孟正平没怎么为难就应下了。   郭朝阳在云舟渡前兴奋地与许久不见的杜子衡等人聊天时,孟正平便与裴九徵单独站在一侧,他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忧心忡忡道:“南部瀛洲正是朱雀地眼的所在,麒麟为何会恰在此地现身?此事我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一切似乎太过巧合,师弟你此去切莫要小心。”   “自然。”裴九徵道,“我会与碧海阁掌门汇合后再开始行事,师兄放心。”   如何能放心得下?但此行不去不行,孟正平叹了一声,到底是目送着裴九徵远去了。   云舟渡缓缓升空,路乘系着金色围巾站在船首,鬃毛迎风摇摆,身旁是郭朝阳杜子衡卢新洲等人,在清霄峰上居住一月有余后,他们再次踏上一段全新旅程。 第054章 久别重逢   “当然有麒麟!”一名渔民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码头边, 说得信誓旦旦。   “怎么说?”卢新洲立刻追问。   “渔湾村有个叫张典的,是个天生的跛脚,年纪一大把了娶不到媳妇, 也没什么兄弟, 成日靠打渔为生,结果大概一个月前, 他自个在海上打渔的时候,半途遇到风暴,就划到了邻近的雾岛避一避,那天风急浪大, 天也阴沉沉的, 他本来只在雾岛外侧的石滩避雨,但突然见到林中隐隐有金光闪动,就钻进林子里瞧了瞧, 你猜瞧见了什么?”男人自问自答,“一只额顶生角, 身形似鹿,脸孔像龙, 身上还覆着金鳞的异兽,现在咱们知道那是圣兽麒麟,但张典那个大老粗那时候哪认识什么麒麟?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只见那异兽站在林中, 似乎是发现了他,朝他这里望了一眼, 然后四周便突然涌起一阵白雾, 一晃眼的功夫,那异兽就消失无踪了。”   “张典那个胆小的, 吓得满身白毛汗,再不敢深入林中,退回到岛外侧的石滩,等风暴一停,就立刻划着船回渔湾村去了,回村后他跟村里人说了这事,村里自然没人信,大伙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瀛洲,洲内哪一片海域岛屿没人去过?哪听说过有这样的异兽?大家都笑说张典得了癔症在做梦,张典自己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因为他见到那异兽,总共也就几息的功夫,而且那天雾又大,他其实都没怎么看清,因而也就没再提,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张典回去睡了一觉后,他那条跛腿,竟是突然好了!”   男人道:“你说奇不奇?他那条跛腿是天生的,大夫都治不好,竟然一夜间突然痊愈,能站直行走了,村里人都是一阵惊奇,大伙想到张典昨日说的那件怪事,张典的跛腿自然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好的,只能是跟那桩怪事有关,有人去请教了隔壁村一名教书的老先生,那老先生说,照他们所描述的特征,那异兽似乎是传说中的麒麟。”   “麒麟是什么?是救苦救难的圣兽啊!不会错的,张典的跛腿肯定是麒麟治好的!”男人说得无比笃定,“而且之后海贝村那边又有个人,得了咳疾,就想去雾岛上采点药材治病,结果他在岛上林子里找药的时候,也看到一阵金光,寻着光芒过去,就看到了麒麟,跟张典一样,麒麟发现他之后,立刻就在白雾中消失了,而那人回来后,同样是睡了一觉,药都没服,病就不药而愈了,人看着也精神不少!”   “所以麒麟住在雾岛上?”卢新洲心中一动,男人说的两起目击麒麟事件,都发生在雾岛上。   “那倒不一定。”男人道,“张典是第一个见到麒麟的,之后除了海贝村的那个,还有好几个同样见到的,分散在不同岛屿中,所以大伙猜麒麟应该是在这些岛屿中来回活动的,毕竟是圣兽,想来渡海也是轻轻松松的,而且麒麟出现在咱们瀛洲岛的消息传出去后,安阳县乌泱乌泱地来了一大群人,想来求长生的富商,还有你们这样打扮的仙长,这些人第一个找的自然就是麒麟最先出现的雾岛,但雾岛都快被翻遍了也没找见麒麟的踪迹,麒麟这种圣兽肯定是不喜欢被凡人打扰的,就像张典他们也都是只见了麒麟一面,麒麟就迅速消失了,想来麒麟眼下也为了躲清静,去到什么别的偏僻小岛上去了。”   卢新洲又打听了些别的目击麒麟的事件信息,以及安阳县的方向后,跟男人道了声谢,转身回到停靠在码头边的云舟渡上,与其他同样出去打听消息的几名师弟汇合。   众人将打听到的情报对了对,发现都大差不差,恰好裴九徵刚刚结束了跟碧海阁的通讯,卢新洲便带着师弟们一起走进船舱,将他们打听到的事朝众人讲了讲。   “麒麟还可以治病啊?”郭朝阳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点。   “有些法术是可以治病的,而光音天经是一切道一切法,能够治病倒也不奇怪。”杜子衡说。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言之有理,唯有路乘很不屑地扭过脸去,神情中的轻蔑明显到让船舱内众人即便不借助裴九徵的翻译也能看出他在说什么,无非八个大字——胡说八道,都是假的。   光音天经确实有这种力量,它超越一切法则,生死,时间,甚至世间注定要遭遇的成住坏空四大劫难,但这种力量不是可以滥用的,否则世上再没有任何生老病死了,轮回也不需要再存在,人间将成为恒常不变的虚无乐土,或者说再无波澜的死水,只生不灭,注定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灭亡。   光音天经除了能够净化阴翳,它的力量更多作用于人的灵魂之中,是一种洗礼和引领,以光为音,以光传法,能够参悟者自然可以自行获得超脱生老病死的力量,而非他人的赐予,但这种人万中,甚至百万中无一,哪能像眼下的传言这样,随便哪个人,见一眼麒麟,一身病痛就全好了。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麒麟,他和哥哥都在这里,世上又哪来的第三只麒麟呢?所以这些传言一定是胡编乱造的假消息。   “可是麒麟百年前现世时,似乎没有展现这样治愈病痛的力量?”虽然不知道路乘到底为什么这样不屑笃定,但也有人提出了相似的质疑。   “不,也是有的,但是很少很少。”又有人道。   百年前圣兽麒麟用光音天经净化苦海,得见这一幕的人大部分只是见证了一场壮观神圣、旷古难逢的伟大奇迹,但也有人从中获得些许感悟,原本资质平庸的人瞬间突破了停滞多年的修为瓶颈,而有些原本没有修行天赋的凡人,也一下悟道成功,洗去一身凡胎病骨,自此步入仙途,这也是麒麟现世的消息吸引了这样多的人前来的原因,无论是对于凡人还是修士,得见圣兽,都将是一场莫大的机缘,哪怕是跟着裴九徵前来的一众剑宗弟子们,除了找到麒麟请求其帮助净化玄武城的阴翳这一目标,多少也存着点这样的心思。   众人讨论时,裴九徵轻抚着趴跪在身旁的小马鬃毛,垂眸不语,片刻后,他开口道:“先去安阳县与闫掌门汇合。”   安阳县是瀛洲最大也是唯一的县镇,瀛洲并非指代一块陆地或某座单一的岛屿,它代表了相当大范围的一片海域以及海域内大大小小的数千座岛屿,之前提到的雾岛便归属于瀛洲群岛之一,只是这些岛屿中虽然也有如雾岛这般占地不小的,却因为地处深海,难以与陆上连通,交通困难而人迹罕至,小规模的村落有,却是难以发展出大规模的城镇,唯有安阳县所在岛屿与南方大陆相距不远,尚可以以轮渡运送物资,如此才发展出了这么座海滨县镇。   整个南方大陆都归属碧海阁管辖,瀛洲自然也是,瀛洲坐落南部偏东,离剑宗也较近,至于正西的散修盟或者正北的玄武城则相当遥远了,而且玄武城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劫,两位城主双双亡故,城中诸事缠身,实在也难以派出人手了,因而四大仙门得知麒麟现世的消息,商议讨论后,决定由承天剑宗和碧海阁派人前来查探。   承天剑宗派了裴九徵,而碧海阁掌门闫柏涛则带着弟子们亲自前来,根据裴九徵不久前与其通讯的结果,闫柏涛已经到达安阳县,正等着他们到达后再见面细细商议。   瀛洲是朱雀地眼的所在,其范围内同样难以飞行,因而众人此刻搭乘云舟渡只将其当做普通船只,涉水而行。   云舟渡比不上专门建造用来航运的风翼船,但因为有灵力驱动的法阵,航行速度也比普通船只快些,大约一炷香功夫,众人就来到了安阳县的停靠码头。   “卢兄!”   众人刚刚登岸,便有一名相貌清俊,穿着一身苍蓝色衣袍的青年站在码头上,冲他们挥手。   “邹兄!”卢新洲同样挥手回应,他快步走上前去,寒暄道,“论道会一别也有十年了,你现在修为如何,什么时候你我再比过一场?”   十年前他与邹士杰论道会一战,打了个平手,那届论道会也是少有的双魁首,这让卢新洲这十年一直心心念念,反复琢磨着邹士杰的招式打法,就想着下次切磋时能够胜之。   “哈哈。”邹士杰爽朗笑道,“我也正想问,十年中我可是精进了不少,这回一定能胜你!”   “那可未必!”卢新洲同样朗声而笑。   “来日比过你就知晓了,现在先处理正事。”邹士杰简单与卢新洲叙完旧,便带着身后几名同样穿着苍蓝色服饰的碧海阁弟子走上前,朝裴九徵行礼道,“见过仙尊,掌门特派我等在此等候迎接,邀您前往县衙一叙。”   因为瀛洲并非碧海阁的都城,而是类似平安县那样的偏僻小县,因而碧海阁在此地也没有驻地,是临时征召了县衙当做办公落脚之地。   裴九徵颔首应允,一行人前往县衙途中,穿过一片闹市街区,安阳县往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海滨小县,不算穷困,但也不算多繁华,但因为麒麟现世一事,此刻街上到处都是人,除了本地原有的店铺摊贩,还有外地的人瞅见商机,特地来此摆摊,其中不乏一些修士,卖的都是些寻踪避水之类的法器符箓,虽未必能在寻找麒麟时派上用场,但本着万一有用呢的不怕没用就怕没有的心理,这些往常比较冷门的法器符箓,此刻竟颇有些供不应求,还有人为了争抢相互竞价,喊出的价值早已超过法器原本价值的数倍。   他们花了这样多灵石想要寻找麒麟,却全然不知,此时此刻,便有一只装成小白马的麒麟“哒哒”地从他们身后走过。   路乘东张西望,他对那些法宝符箓自然是没兴趣的,他对找麒麟这件事也没什么兴趣,倒是对路边那些当地小吃很感兴趣。   他鼻子一路嗅闻着,时不时还停留一下,目光黏在摊位上,依依不舍。   裴九徵注意到了,便道:“我要与闫掌门商议一些要事,你先在这街上逛逛如何?”   路乘自然是开心点头。   “子衡,朝阳。”裴九徵叫来两人,“你们陪着他一起。”   “是。”两人各自应道。   于是两拨人暂时分开,裴九徵一行人依然前往县衙与闫柏涛商议正事,而路乘三人组则开始在街上闲逛。   “我也想去听师叔与闫掌门谈事……”郭朝阳跟在路乘身后,语气颇有些不情愿的抱怨,他对逛街没兴趣,只对寻找麒麟下落的事感兴趣。   “等陪着小马师叔逛完后我们回去直接听结果便是。”杜子衡道,“而且我们在街上也可以顺道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跟麒麟有关的情报。”   “行吧……”郭朝阳不情不愿地应完,又小小声地跟杜子衡耳语道,“你还真的把他当师叔啊?”   他瞥着前方站在摊位前,正期待地等着点心出锅的小马,虽然来瀛洲的路上,他从卢新洲口中知道了清霄峰上突然多了一名小马师叔的前因后果,但他仍然觉得很梦幻,那是一匹马,是一匹马诶!   “唔,师尊说将其当做弟弟看,那他自然就是我们的师叔。”杜子衡这样答,显然,他多少也觉得这件事有点离奇。   “师叔为什么会认一匹马做弟弟啊?”这是郭朝阳最想不通的,事实上,裴九徵从初见时对小马那异样的喜爱他就很想不通。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师尊的特殊爱好罢。”杜子衡小声答道。   两人在侧旁窃窃私语,路乘则在摊贩惊奇的眼神中自己从胸口的围巾里掏出一袋裴九徵给他的钱币,用嘴叼着递过去,并用蹄子比划着自己要什么。   摊贩一脸“天呐马竟然会自己买东西”的梦幻神情,身体则照着路乘的要求把他要的那几样点心打包好,再用绳子系好递过来,路乘正要开开心心地去接,却又不经意瞥到街边一个似是偶然路过的身着鸦青色衣衫的身影,原本自然的动作霎时一僵,随后又赶紧把脑袋低下,像是生怕被对方注意到一样,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他这举动非但能降低存在感,反倒在摊贩“客人,啊不,客马,你要的点心好了”的催促叫唤声中,引来不少人的关注,那鸦青色衣衫的男人同样投来一眼,他先注意到那匹脑袋低得很低,背脊也无比僵硬,模样俊秀毛色油亮却不知为何显出些许慌张的小白马,又注意到马旁的两人。   郭朝阳和杜子衡同时注意到了他,神色一喜,打招呼道:“商前辈!”   商砚书微微一笑,脚步一转,走上前来寒暄:“你们也是来寻找麒麟?”   “对,我们跟师叔一起来的。”郭朝阳朝商砚书身后张望,奇怪道,“路乘呢?他没跟商前辈一起?”   在玄武城的时候,路乘可是几乎跟商砚书寸步不离的,怎么此刻却不在呢?   “实不相瞒,我的爱徒已经丢了一月有余了。”商砚书叹道。   “路乘道友丢了?”杜子衡讶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会如此?”   “就在你们离开玄武城的前夜,我也不知为何,但一直在试图寻找,二位可能为我提供些许线索?”商砚书一副恳切神情。   “离开玄武城的前夜……”杜子衡和郭朝阳一起回忆一番,然后又双双摇头,他们并没有任何路乘下落的线索,他们见路乘的最后一面是在离开玄武城的前一天上午,而那时候商砚书也在,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商前辈放心,我们虽没有路乘道友下落的线索,但会拜托师门帮着一同寻找,若有消息便立即通知商前辈。”两人表态道。   “如此便先多谢两位了。”商前辈谢完,又看向一旁背对着自己,从一开始就显出一股莫名慌张躲避的小白马,眼中闪过些许困惑,打探道,“这是照夜仙尊养的灵宠?”   裴九徵养了匹马当灵宠的事,因为太过奇特,这段时间渐渐在仙门传遍,就连不怎么关注此事的商砚书也略有耳闻。   “不是灵宠,是我们的小马师叔。”杜子衡道。   “小马……师叔?”商砚书眉梢一挑,神色跟任何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的人一样惊奇。   “嗯。”杜子衡点头,“师尊是将他当做弟弟看的,而且小马师叔很聪明,能听懂人话,还懂剑术,甚至会指点弟子练剑呢。”   一匹马懂剑术?商砚书看着小马的目光愈发奇异,而且不知道为何,在杜子衡说到这里时,他竟是从这匹马的背影上看出了几分汗流浃背之感。   商砚书眸光闪动,突然问:“你们师尊是什么时候捡到他的?”   他听过裴九徵养了匹马的事,却一直没关注过对方是什么时候养的。   “就在离开玄武城那天早上。”杜子衡道。   “离开玄武城的那天早上……也就是说,我前夜丢了徒儿,隔日一早,你们仙尊就捡了匹马?”商砚书轻声重复着,目光死死盯住小马的背影,眸中这一刻闪动的神采犹如窥见猎物的蛇,危险又兴奋。   小马的身体愈发僵硬,心中的冷汗犹如瀑布一样“哗哗”往下落。   “似乎是这样。”郭朝阳一无所觉,只思考着补充说,“而且这匹马……我是说,小马师叔,小马师叔是自己跑过来的,一见到我师叔就往我师叔身上蹭呢。”   “哦?那他还真是喜欢你师叔啊——”商砚书的声音越来越近,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更是伸手揽住小马的脖颈,弯下腰来贴近小马的耳畔。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道,路乘却觉得无比阴冷,犹如被毒蛇缠绕绞紧了一般,他全身汗毛直立,惊慌得几乎就要夺路而逃了。 第055章 床前黑影   路乘用尽全身力气, 以一种强装镇定但实际还是不太镇定的慌张神态强撑着站在原地。   “你好像很紧张。”商砚书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揽着小马脖颈的手臂却箍得很紧,他以一个近到将路乘的耳朵都蹭倒了些许的距离轻声说话, “紧张多是因为心虚, 心虚多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小马小马,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这一刻,路乘内心的恐慌简直达到巅峰,极致的恐慌中,他的大脑以一种几乎要冒烟的速度飞速运转, 跑, 立刻就会暴露他内心有鬼,不跑,他仍然可以装作一匹小马, 或许还有蒙混过关的希望,他一边想着一边飞快往侧方看了一眼, 在对上商砚书视线的一刹那,什么理智希望都在瞬间被冲垮, 他迈起蹄子就想狂奔逃走,却偏偏被仿佛早有所料的商砚书紧紧箍着,一步都逃不出去。   犹如被这一下的挣扎刺激到了, 商砚书眸中的光彩愈亮, 若是伏见在此,便会立即惊骇退避, 不管不顾地转身逃离, 因为商砚书眼下这种兴奋到几近癫狂的神态,往往预示着他接下来做的事不会有任何顾忌或理智, 他也确实不准备有任何顾忌了,灵力在经脉中狂涌,劫火在丹田内沸燃,然而,在劫火太岁的威压重临世间之际,却有一股冷寒剑意,刺入他的识海,让他心中高涨的火焰稍稍一停。   商砚书微微松开手,便看到小马脖颈上,藏于围巾之下的一枚银色小剑,小剑泛着淡淡的灵光,介于一种激发和未激发的中间态,想来他的行为稍微再过火一些,威压再外露一些,隐藏于其中的渡劫期剑气便会立即斩出,而某个距离此地不远的渡劫期仙尊,大抵也会立刻赶来。   商砚书眸光闪烁,剑气的刺痛感让他的思维恢复了一线的清明,但疯子的一线清明,其实有或没有并没有太大差别,他心中的疯狂火焰并未在这剑意威慑下退却,反倒变得更加危险,毕竟,那个位置,本来该挂的是一枚金色的铃铛。   他正要伸手握住那枚小剑,以劫火将其直接熔去,却偏偏又有事情将他的动作打断,一枚系在腰上的令牌型传讯法器正在不断闪动,寓示着有人在联系他。   所谓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接连两次被打断,商砚书心中的疯狂念头在此刻多少有些不复先前,而且他又注意到小马在自己禁锢下无比僵硬的身体,就跟逃跑那晚很像,说来,在他吓到路乘前,路乘似乎从来没有从他身边逃开的念头。   罢了。商砚书阴晴不定地盯着小马看了一阵,到底是松开手。   “商前辈,怎么了?”杜子衡和郭朝阳不解地走上前,他们全然不知在刚刚那短短片刻时间,有怎样可怖危险的事情在酝酿又消陨。   “没什么。”商砚书重新恢复笑颜,温柔地抚过小马的脑袋,“只是觉得你们这位小马师叔颇为可爱,就如我那爱徒一般。”   “商前辈也这样觉得?”杜子衡道,“我也总觉得小马师叔跟路乘道友有几分相似呢!”   说着,他又自觉有些失言,毕竟路乘现在不知所踪,想来商前辈是非常焦急忧心的,正在忐忑,却见商砚书笑笑,朝他们道别道:“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好,那我们若是有了路乘道友的消息再联系前辈。”杜子衡递了一枚传讯的法器给商砚书。   商砚书又道一声谢,随即很干脆地转身离开,甚至没有再往小马身上看一眼。   这让路乘产生一种错觉,他是不是成功蒙混过去了?他不敢确定,也不敢动弹,直到商砚书消失在视线中了,整个马才从那种石化般的僵硬中慢慢缓过来。   “小马师叔,你不舒服吗?”杜子衡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路乘的异样。   “那还逛吗?”郭朝阳问。   路乘用力摇头,他一点都不想逛了,早知道逛街会遇上某人,他一定乖乖跟着哥哥去开会,而且他现在惊魂未定,后怕不已,急需把脑袋埋到哥哥怀里让哥哥安慰一番。   三人于是转道往县衙走,一到地方,路乘也不管裴九徵正在屋中跟闫柏涛单独谈事情,踢开门就往屋里跑,动作丝滑流畅地扑到裴九徵怀中,一双乌黑湿漉的眼睛自下朝上,可怜兮兮地看着对方。   “怎么了?”裴九徵一阵讶然,又微微蹙起眉头,“谁欺负你了?”   路乘摇头,也不说话,就把脑袋一个劲往裴九徵怀里拱。   裴九徵心中不解,但还是配合地摸摸小马脑袋,一下一下地顺着其背脊上的毛发。   对面的闫柏涛看得一阵奇异,裴九徵养了匹马当灵宠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却是没想到竟是如此宠爱,裴九徵此刻轻抚着小马的温柔神色,跟平素的冷淡简直判若两人。   “就这样定罢,我们明日便启程,闫掌门,阵法的事劳烦你去准备了。”裴九徵道。   闫柏涛还在看马,回神后连忙应道:“好,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说完,便自觉地起身离开,将房间留给裴九徵和他的这匹爱马。   在裴九徵一下又一下地轻柔安抚中,路乘惊慌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但他仍然赖在哥哥身边不走,也不管裴九徵还有没有其他事要忙。   裴九徵也由着他,叫来弟子,交代他们前去准备明日的行程事宜,自己则一直坐在屋中陪伴着路乘,直到傍晚,前去县衙外的客栈安顿过夜时,他方才带着路乘一起离开。   安阳县的县衙着实不大,碧海阁的人都是勉强塞下,实在无法再加个剑宗了,因而碧海阁特地为剑宗一众人等在本地的客栈预留了房间。   也幸亏他们有预留,否则依安阳县现在这八方云集一房难求的热闹程度,他们剑宗大概要全员露宿街头了。   只是,虽说碧海阁有准备,却也只勉强准备出了四间房,就这还是跟一些散客商议,以灵石补偿拜托他们与旁人合住将房间空出来的结果,四间房中裴九徵自然是要单独住一间的,剩下三间住卢新洲等人,挤一挤倒是也够住。   然而,碧海阁的人还是忘了一件事,邹士杰带众人到客栈安顿分配房间时,卢新洲问:“那小马师叔呢?”   “小马师叔……?”邹士杰看向裴九徵身旁的那匹小白马,心道“小马师叔”是个外号吗?好奇怪。   他一点都没把这个“小马师叔”跟常规意义上的“师叔”联系到一起,只理所当然道:“住马棚就可以了,客栈后面有。”   闻言,路乘的耳朵立刻往两侧一撇,卢新洲等人也立刻一阵紧张,相处一个多月,几乎所有清霄峰的弟子都掌握了一个本领,那就是凭借小马的耳朵来判断小马师叔此刻的危险性,立起时代表小马师叔现在心情不错,倒下就要小心了,而像现在这样往两侧撇的,则代表很快就有人要乘风飞翔。   “那是我们尊敬的小马师叔!是师尊的弟弟,怎么能住马棚呢!必须要住最好的上房!”卢新洲一边说话一边冲邹士杰疯狂使眼色。   邹士杰半点没接收到卢新洲的好意,只一脸“把一匹马当师叔?不懂你们剑宗但选择尊重”的复杂神色。   “……我去想想办法吧。”邹士杰前去跟客栈老板协商,卢新洲也前去帮着一起协调,弟子们的住宿由他们来想办法,裴九徵则带着路乘先回房休息。   这要是往常,邹士杰刚刚那样把路乘安排到马棚,他可能已经不高兴地踢过去了,但因为白天遇见了商砚书,虽然对方现在走了,却还在安阳县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无意再碰上,因而路乘决定低调做事,小心做马,表现得无比乖巧安顺,与之前在清霄峰上耀武扬威的恶马判若两马。   他乖乖跟着哥哥回到房中,窝在哥哥怀里赖到深夜,等到赖无可赖,裴九徵必须要入定休息为明天要做的事养精蓄锐后,他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但走到门口,他突然又想起什么,走回来,从围巾里掏出一块洗澡布,让哥哥帮他擦擦毛毛,还有四蹄,把自己擦成一匹白白亮亮的干净小马后,他又叼出一个一起带来的睡帽,让裴九徵帮他戴好。   然后他才走回裴九徵的隔壁房间,在客栈的床榻上侧躺好,用嘴叼着把储物袋里装着的他的专用小被子铺展开,给自己裹紧,如此一番繁琐步骤,路乘才戴着睡帽,优雅又精致地枕在枕头上,安静入睡了。   子时三刻。   “吱呀”一声,寂静的深夜中,一道门窗被推开的轻响突兀响起,一抹黑影从路乘房间的窗中翻入,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屋中,又悄无声息地走至床边,俯身看着熟睡的小马。   黑暗中,男人脸上似乎露出了一抹笑容,像是安静蛰伏,缓缓游至猎物身边的斑斓毒蛇,危险也艳丽,冰冷也血热,而在这兴奋的神情中,似乎还隐隐夹杂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欲念。   在深夜翻窗而入,站在别人床头露出这种笑容的行为已经足够变态,而他做这些的对象是一匹小白马时,则更是变态得无以复加。   然而,路乘对这些一无所觉,他睡得非常香甜,甚至有人掀开他睡前裹好的小被子,躺到他身侧时,他都没有反应。   直到,一双手摸上他胸口的毛毛,香甜睡梦中同步生成一副被蟒蛇五花大绑,紧紧锁住的噩梦场景,路乘才在那有些喘不过气的紧迫束缚感中醒来。   一睁眼,他便觉有些不对,低头看到胸前那双紧紧抱着他的手,以及感觉到背脊上紧贴着胸膛热度后,他的身体一下变得无比僵硬,而似乎是察觉到他的醒来,那深夜突然出现在他床上的男人抬起一根手指,在他耳边轻轻“嘘”了一声。   虽然只有一声,但路乘还是立刻从这熟悉音色上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霎时间,冷汗混杂着惊恐,在他内心犹如泛滥奔腾的大河,轰然着将他仅有的镇定冲垮。 第056章 禁制结界   在短暂的安静后, 路乘立刻就想扑腾着从对方怀里挣开,他才不管商砚书刚刚那声“嘘”,他现在惊恐得不断嘶叫, 几乎就要口吐人言, 直接喊隔壁的哥哥来救他了。   然而他刚刚叫了一声,便被一双手捂住嘴巴, 商砚书同时将大半个身体压在路乘身上,以压制住小马胡乱扑腾的四蹄。   “深更半夜,会扰民的。”他一副责怪语气,仿佛路乘乱叫是因为没有公德心, 而不是受自己半夜爬床的惊吓所致。   路乘扑腾得愈发厉害, 嘴巴虽还被商砚书捂着,但蹄子踢踏时床板发出的“砰砰”声,以及两人相博角力时床腿不堪重负的“吱呀”摇晃声, 都在寂静夜色中分外清晰明显,按理说, 只有一墙之隔的裴九徵不会没有察觉,可隔壁静静悄悄, 路乘挣扎得都快有点没力气了,裴九徵都没有来。   “唉,你想叫就叫吧, 反正隔壁那位仙尊也是听不见的。”商砚书反倒先松开了, 他叹了声气,透着股不被理解的无奈, 以及随意路乘叫唤的无所谓。   你做了什么?路乘趴跪起来, 身体紧缩在离商砚书最远的床铺内侧边缘,同时警觉地打量四周, 他知道商砚书说的没错,不然他哥哥不会听到异响还不过来,可他明明没有感觉到屋中有隔音的结界。   路乘虽没有出声,但商砚书似乎也从那神态看懂了,语气愈发无奈道:“我可没有布设什么结界,隔壁那位仙尊可是渡劫期,以他的修为,我刚刚接近这间屋子,他大概就察觉了,又怎么会给我机会布什么结界呢?”   即便商砚书同为渡劫期,但路乘跟裴九徵住得实在太近了,这点距离,他摸进路乘的房间跟摸进裴九徵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裴九徵很难不察觉。   路乘思考一番,觉得很有道理,毕竟他哥哥那么厉害,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外人能蒙混过他的耳目,却除了他自己。”商砚书慢慢来到路乘身侧,与其一起看向墙壁对面的房间,饶有兴味道,“普通入定还要布下如此严密的禁制,小马小马,你说,这位平日里光风霁月的仙尊,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他哥哥到底在做什么呢?路乘一时被转移了注意力,说来,他从一开始就对裴九徵夜间不能与人同宿的习惯很不解,是因为萧放那件事吗?   知道裴九徵才是他哥哥后,路乘自然就对其很关注,对其身边可能会成为情劫的人事更是格外在意,而萧放,无疑是个重点关注对象。   根据他这段时间在清霄峰上打探还原的经过,似乎是在五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哥哥某次入定时,萧放无意中闯入,见到自己师尊闭目敛眉地安静盘膝坐在屋中,换卢新洲等弟子自然是识趣地立即退下,但萧放对裴九徵早就暗生情愫,只是他同时也知道师徒相恋是有违纲常的不伦之事,他清冷自持的师尊恐怕万万不能接受,因此他平日里百般掩饰,不敢让任何人发现自己这份心思,甚至很多时候,他会刻意地躲避与裴九徵对视,似乎已经有好久,他没有好好看过裴九徵的脸了,而眼下,入定中的裴九徵对外界几乎不设防,萧放终于有机会,仔细看看这张日思夜想的眉眼,他本只是想多看几眼便罢,但看着看着,竟是情难自已,不自觉地伸手,想要触碰一下裴九徵的脸庞。   就在他的指尖距离裴九徵只有最后几寸的距离时,裴九徵却突然睁眼,清冷漆黑的眸中映着萧放那痴迷的姿态,以及几乎就要触及自己的手指。   犹如被冰水浇透,萧放霎时间清醒,神色变得无比的惊慌,他立刻跪地,想要辩解求情,然而,等来的却是太微殿的公开审判。   跟路乘那次胡闹似的公审不同,当日的太微殿肃穆且庄严,萧放跪在殿中,殿外是昔日的同门,他是所有人的大师兄,是清霄峰上,甚至当时的整个承天剑宗最年轻有为的弟子,他惯常被众人仰望敬服,可那一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俯视他,俯视审判他这个跪在殿中的罪人。   他沉默不语,事发时他在裴九徵面前尚且百般辩驳,在公审时,却一言不发。   主审此事的孟正平相当为难,以下犯上、对师长起不伦之心自然是不该,但门规中却也没有相关的处罚条例,这个轻重该如何把握实在让人犯愁,轻了,显得不够重视,重了,又似乎不至于此,毕竟萧放并未实际上性造成什么损坏,哪能比得上那些残害同门连通外敌的大罪呢?   最后,还是裴九徵开口:“便当做不敬师长论处,逐出师门罢。”   这个处罚在当时的许多人看来是有些偏重的,萧放自是不该对师长起情意,但感情这种事又岂是好控制的?修炼多年的长老们都做不到清心无念,要求萧放这不过修行数十年的年轻弟子做到,着实有些难为人了,在他们看来,将萧放在清霄峰中除名,贬去外门做一个普通弟子就是,如此既起到了惩戒的效用,也能让萧放在远离裴九徵后,慢慢斩断情思,专心修道,来日或可凭其他功绩再度晋升,算是给萧放一个改过的机会。   但裴九徵的判决是直接逐出师门,也即直接逐出承天剑宗,冷酷且无情,不给萧放留一丝一毫的机会或余地。   别说当时听到判决的众人意外,就是现今听着这段往事的路乘,都觉得有些奇怪,其实依他对他哥哥的了解,他觉得压根不会有什么公审,萧放做冒犯举动时在场的只有他和裴九徵,他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经历这种事大概会失望,会不解,会严厉斥责一番,亦或者找个由头,让萧放远离自己,而不是将其的罪行公之于众,供所有人审判。   毕竟,萧放那时的罪行,说到底,只是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裴九徵的判决并没有错,萧放此人就是心术不正,离开承天剑宗便投入了魔门,做的事一件比一件混账,如今更是成为了危害天下的魔尊,不少人甚至开始痛惜,当年的处罚太轻了,应该直接废去其经脉,令其彻底成为一个不能修道的废人,省得这孽障日后兴风作浪,败坏剑宗的声名。   想来他哥哥是早就察觉了萧放的秉性,才会做出如此严厉判决的吧。路乘没有太纠结这个问题,他现在忆起这件事,是在想他哥哥是不是因为此事才开始不能接受入定时有旁人在身侧,萧放正是趁其入定时欲行不轨,因此有了阴影,倒也说得通。   可似乎又不是这样,路乘听弟子们闲聊时无意中提过那么一两句,他哥哥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再跟任何人亲近了,无论是打坐还是修行都是独来独往,只是那时,他的表现尚不像日后那样明显罢了。   就像在眼下,他未免人打扰误入,竟是还在自己屋中布下了禁制结界,可他的旁边只有路乘,难道哥哥对他也要有提防吗?   不,绝对不可能。路乘一边否定,一边又满心困惑,他思索走神时,全然没发现某人越靠越近,直到一只手放上他的背脊,自上朝下地轻轻抚过他的毛发。   单单摸毛到没什么,路乘经常被摸,他习惯到甚至不会第一时间察觉,但一般人只摸背脊,商砚书则一路朝下,路乘顿时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个深夜爬床对他一匹小马驹欲行不轨的大变态。   他立刻又要扑腾,商砚书却同时开口:“客栈没房间了,小马小马,就让我借住一晚罢,不然我就要去露宿街头了。”   他一副商量恳求的语气,手也回到路乘的背脊上,一下一下讨好顺毛。   这让路乘动作一顿,听商砚书的口气,似乎没有认出他?他心中的恐慌霎时缓解不少,其实去除掉心虚的恐慌,他对商砚书是有几分怀恋和愧疚的,好歹也一同相处过十年,虽然路乘认错人了,可那十年中,他确实全心依赖信任着对方,而商砚书也回应了这份依赖和信任,照顾他衣食,他走丢了还会来找,虽说实力不强吧,但遇到魔修也是一个人迎上去,让他逃跑呢。   要不是离开玄武城前那夜,商砚书的举动太过让他害怕,路乘本不想就这么一言不发直接跑掉的,多少也要留封书信,甚至商砚书能接受的话,他还可以领着对方去见他哥哥,让裴九徵替他赔一笔灵石给对方,当做和离费呢。   可这些他通通没做,他就是这么不负责任,不给任何交代地直接跑了,像个始乱终弃的小渣马。路乘越想越愧疚,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商砚书同宿一晚的请求。   得了应允,商砚书却不好好躺下,反倒突然伸手过来,路乘顿时缩起脑袋,一阵紧张,可商砚书却只是将他脑袋上那顶挣扎中歪掉的睡帽扶正,然后便躺回了床沿外侧,一个让路乘感到安心的距离。   路乘又趴了一会儿,也慢慢躺下,他缩在最里侧,跟商砚书互相不挨着。   “路乘。”黑暗中,商砚书突然唤道。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再次让路乘寒毛直竖,蹄子悄悄蓄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我的爱徒,你见过吗?”商砚书又紧接着说,他一条胳膊枕起,看着上方的床帘,窗棂中透进的月光将他独卧在侧的影子拉长,显出些许形单影只的寂寥,“你也在玄武城待过,那应该也有可能碰见过我那徒儿吧?”   路乘警惕着不应声。   “小马小马,你知道他的下落吗?我找了他好久啊,从玄武城找到瀛洲,一北一南,好远好远的路啊。”商砚书自说自话着,在这寂静深夜里,跟这么一匹注定不会有回应的小马闲聊。   路乘的内心开始松动,他也找过哥哥,自然更加能体会寻人路途中的遥远和艰辛。   “我徒儿听话又懂事,一定不会丢下为师一个人跑掉的,你说他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坏人?”   没有,他就是一个人跑了。路乘的耳朵悄悄耷拉下来。   “爱徒那么单纯,要是遇到坏人可如何是好?为师好担心啊。”   路乘的脑袋往后挪了一下。   “爱徒曾经说,碧落黄泉,苦海尽头,都会来寻为师,为师也保证过,他若寻不到为师,那为师来寻他便是,想来爱徒现在一定在努力找为师,为师自然也要努力寻他,找到天涯海角,找到此世尽头。”   路乘又挪一下。   “为师不会放弃的,只是……”商砚书叹息一声,眉目低垂,这一刻,在清冷孤寂的夜色中,褪去白日里人前所有若无其事的伪装,他似是无比的哀伤落寞,“许久不见爱徒,为师好寂寞啊。”   路乘把脑袋靠到商砚书怀里,而商砚书也自然地将其揽住,像是要从他这么匹小马的身上汲取些许温暖。   路乘仍然背对着对方,也就没看到自己主动一步步把脑袋靠过来时,商砚书低垂的眉眼中,闪动的是犹如看着自投罗网猎物的兴奋神采。 第057章 同路而行   路乘本来以为这夜会很难熬, 虽说他是主动靠过去让商砚书抱着的,但他心中除了想要稍微弥补一二的愧疚,还有许多的心虚, 以及一种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现真相, 知道他面前这匹小马就是他失踪多日的爱徒的悬而未定的忐忑慌张。   然而,事实上, 在商砚书的臂弯怀抱,一下一下的轻柔顺毛抚摸中,他很快就睡着了,还睡得异常香甜, 果然他还是更喜欢窝在别人怀里睡, 这有一种小被子替代不了的安全陪伴感,甚至在清晨醒来时,他还下意识地在对方怀里蹭了蹭。   只是, 夜里抱着他睡的明明是商砚书,此刻耳旁响起的却是裴九徵的声音。   “该起床了。”裴九徵坐在床边, 摸着小马主动蹭过来的脑袋,眉眼温润, 嗓音轻柔。   嗯?路乘耳朵抖了两下,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真的是裴九徵而不是商砚书时, 有一刹那的恍惚, 难不成一切都是梦吗?昨晚根本没有人抱着他睡?   “听新洲他们说昨夜你房间有些踢踏的动静,是做噩梦了吗?”裴九徵垂眸与呆呆看着自己的小马对视。   原来不是梦。路乘这一刻清醒些了, 也意识到商砚书昨晚确实来过, 只是大概在天亮他还未醒时就已经走了。   虽说对商砚书还是有几分害怕,但路乘顶多是想躲着点对方, 并不想让哥哥替他出头去为难对方,因而昨天他没有向裴九徵告状,此刻也只是点点头,认下了这个借口。   哥哥你没听到吗?路乘又用蹄子比划,抬头问裴九徵。   卢新洲他们昨夜宿在客栈的一楼,离路乘这里隔着好几间房,他们尚且能在入定时注意到这房中异样的响动,与路乘一墙之隔的裴九徵却一无所觉,路乘自然知道是因为对方在房中布了防止打扰的禁制,他此刻问这个问题,其实问的也是裴九徵这样做的原因。   “我经脉中灵力有些运行不畅,昨夜布了结界想要专心梳理下,也就没听到外界的响动。”裴九徵目露歉意。   原来是这样。路乘信了,就像他以前无条件信任商砚书一样,他此刻也无条件信任裴九徵,虽然渡劫期还会灵力运行不畅这件事,在旁人看来其实很匪夷所思。   “你下次再做噩梦,或者夜里一个人感到害怕的时候,可以直接用这枚小剑唤我,这样即便我在结界中也会有感应。”裴九徵演示了一下如何在不激发小剑中蕴藏剑气的情况下将其启用。   知道啦。路乘开心点头,他就知道哥哥对他最好了,虽然夜里不能与人同宿的习惯无法克服,却宁愿不睡也要陪他。   他在裴九徵怀里贴蹭一阵,然后跟着其一起下楼,带着卢新洲等弟子,前去县衙与碧海阁的人汇合。   此行前来明面上的目的是为寻找麒麟,但麒麟的消息真真假假,难以得证虚实,裴九徵前来的真正原因也并非是这则虚实难辨的传言,而是这传言出现的地点是南部瀛洲。   萧放想控制阴翳的力量,因而选择了与顾今朝合作在玄武城的地眼中暗中实验,但他只选择了玄武城吗?其他三方地眼是否有同样的隐患?   这是仙门所担忧的,即便他们的都城并不像玄武城那样直接建立在地眼之上,但一但发生像玄武城那样的灾祸,被波及只是迟早的事,因而玄武城之变后,包含承天剑宗在内的另外三大仙门,都派人查探了各自领地内地眼附近,是否有魔修出没的痕迹,亦或者任何异动征兆。   地眼虽在不可达的幽冥地下,但地眼中出现变故时,地上往往也会生出异状,就像玄武城频繁的地动,三大仙门探查的结果是一切如常,却也并不能叫人完全放心,毕竟没有真正到达地眼处,其实很难确认其内部真的安然无恙。   然而死生界限难以跨越,普天之下,或许唯有渡劫期的裴九徵可以一试,可即便是他,也需要做相当多的准备,需要耗费许多的灵力,所以他当初在玄武城时明明怀疑顾今朝有问题,疑心地眼中有所变故,却也没有直接前去查看,因为在明知城中有内鬼隐患,魔修隐藏的情况下,耗费如此多的精力前去地眼是很不明智的,先不说过程是否会有人破坏,即便成功,在消耗如此多的灵力后,若是魔修趁虚而入,他又是否能够成功对敌呢?不若将计就计,假意离开,引城中一众魑魅魍魉在自觉安全后主动暴露。   眼下让裴九徵挨个去三处地眼中查看同样也是不现实的,他没有那样多的精力,因此三大仙门只是在地眼周围加强了防卫,并未再做更多的举动。   而在众人警戒萧放的下一次行动时,身为朱雀地眼所在的瀛洲岛突然传出了麒麟现世的传言,仙门都在寻找麒麟,可各方掌门盟主听闻此消息,第一时间生出的却并非欣喜,而是不解的疑心。   麒麟已经消失百年,为何会突然现世,且恰好在瀛洲岛呢?   若说是圣兽察觉了人间的变故,像百年前一般前来人间净化阴翳,那也该直接去玄武城才是,而且瀛洲岛上这只麒麟,虽说已经有多人目击,外貌似乎跟百年前一般无二,但就像剑宗弟子们在来时探讨的那样,其表现出的神迹其实跟百年前现身时有些不符。   整件事堪称疑点重重,随行的弟子们不知道,但裴九徵却早已与闫柏涛在书信中沟通,他们此行前来,麒麟自然是要找,真正的要务却是确认朱雀地眼安然无恙。   来之前碧海阁就做了许多准备,在昨日与裴九徵会面商议确认了一些最后的布阵细节后,今日,裴九徵将和闫柏涛一起,前往朱雀地眼所在的火山岛,火山岛岛如其名,岛上有一座休眠的火山,而朱雀地眼的位置正在这火山之下,闫柏涛会带着几名碧海阁弟子同行,届时会与弟子们一起在火山口周围布阵,助力裴九徵突破死生界限,前往地眼察看。   至于卢新洲等人,以及碧海阁其他弟子,则自行去寻找麒麟,虽说两方的师长都不在,但寻找麒麟一事本也没有太大的危险,交给他们足以。   路乘自然是算在卢新洲那一拨的,前往地眼一事危险不可预测,裴九徵至始至终就没想带他去,他答应路乘跟着过来,想的也是让路乘跟弟子们一起去找麒麟。   不过路乘在知道哥哥是要去地眼后,很是努力地自荐了一番,不是瞎凑热闹,而是他真的有可能帮上忙,毕竟他可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真的到达过地眼的。   只是他并不好言明这点,自荐的理由也并未能说服裴九徵,虽然他对路乘很多事都是多有放纵,但此刻拒绝时却并未有任何松动。   “你答应我要听话的。”他同时露出一副无奈神色。   路乘耷拉着耳朵,知道没法说服哥哥了,终于是点头答应。   两拨人各自做着准备,临行前,卢新洲正跟师弟交代着待会儿出行的杂事,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裴九徵的叮嘱声。   “你辈分最长,此行由你带队,你作为领队,要照顾好一众弟子,不轻涉险境,保证他们安全,更要保护好你自己。”   都多大了,师尊还这样关切他。卢新洲心中一阵感动,正要转头应答,自己作为师兄一定会把师弟们照看好的,却见一匹小马站在裴九徵身前,点了点头。   卢新洲:“……”   裴九徵交代完,抬起头,像是这才注意到卢新洲,便又嘱咐了两句:“照顾好你师叔,听你师叔的话,不要惹他不快。”   “……是。”卢新洲道。   闫柏涛那边也跟弟子们交代了几句,随后便跟裴九徵一起,先行离开。   “卢兄,寻找麒麟一事,你准备如何着手?”邹士杰带着剩余的碧海阁弟子前来与剑宗汇合商讨。   “不知道,我不是领队。”卢新洲面无表情。   “啊?那你们剑宗的领队是……”邹士杰正问着,就听一阵“哒哒”的声响,一匹小白马优雅傲然地走过来,站到他和卢新洲中间,矜持颔首。   邹士杰:“……”   他冲卢新洲眼神示意了一番,卢新洲面无表情点头,又面无表情说话:“当然是我们辈分最长,最聪明智慧的小马师叔。”   邹士杰一脸“真的不懂你们剑宗”的震撼,他勉强平复下情绪,微微蹲下身,跟小马说话:“那这匹……这位小马师叔,你有何计划吗?”   路乘用蹄子比划一通。   邹士杰茫然抬头。   杜子衡走过来说:“小马师叔应该是说先去找见过麒麟的人,打听些线索。”   这到底是怎么看懂的啊?邹士杰内心愈发茫然,不过他本也打算先去找见过麒麟的人,便点了点头道:“那就先去渔湾村吧,第一个目击麒麟的人住在那里。”   一行人说定,便启程前往码头,在不能飞行的地眼范围,在瀛洲诸多岛屿村落间来往,自然还是船只最为便捷。   路乘走在最前,一路都是傲然挺胸的领队模样,但靠近码头时,他“哒哒”的轻快蹄声却突然慢了下来,在某一刻时,他甚至还开始倒退,从众人最前,一路退到众人最后。   “你们这匹……这位小马师叔是怎么了?”邹士杰看着越退越远的小马,满心不解。   “我也不知道。”卢新洲也挺莫名其妙的,难不成是怕水晕船吗?可来的路上云舟渡也是在海里航行过一段的。   不管怎样,眼看着路乘快要退出港口了,他赶紧追上前去,抱住小马脑袋,叫说:“小马师叔,勇敢一点!你可是领队啊!”   路乘把脑袋用力往后拔,四蹄扑腾,从蹄到身都写满了拒绝。   杜子衡看着一人一马在这儿拔河,跟其他人一样莫名其妙,但突然,他又注意到了什么,神色一喜,打招呼道:“商前辈!”   “商前辈也来乘船吗?”郭朝阳也注意到了,冲对方挥了挥手。   “是,我正准备出海。”商砚书走过来,对两人笑了笑。   “出海?”杜子衡道,“对了,昨日忘了问,商前辈不是在寻找路乘吗,为何会来这瀛洲岛?”   在瀛洲岛有出没传言的是麒麟,又不是路乘,两件事在他看来完全不挨着。   “我爱徒曾经跟我说对麒麟很好奇,有机会想亲眼看看,我就想他是否会来这里,所以过来找一找。”商砚书胡诌了一个借口,又状似不经意地看向一旁的小马,问说,“这是在做什么?”   “小马师叔好像是有点怕水,不愿意乘船,师兄正在鼓励他。”杜子衡道。   “怕水?不如让我试试。”商砚书微笑着走过去。   卢新洲原本还在用力拔河,但某一刻,他发现刚刚还满是抗拒,用尽一切力气想从码头逃离的小马突然不动了,一转头,就见到一个陌生俊美的男人站在身旁,友好示意说:“我略懂些与灵兽沟通之道,可否让我一试?”   杜子衡和郭朝阳同时走过来,介绍了下商砚书的身份。   卢新洲一听对方是在玄武城之变中出力阻止过灾祸蔓延的故人,便一下多了几分信任好感,松手道:“那就麻烦商道友了。”   “小马小马。”商砚书轻轻抚着路乘僵硬的背脊,“听说你有些怕水?可是马是不该怕水的,难不成……”   他贴近小马耳朵,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低语:“你是在怕我吗?”   他眸中暗光一闪,抚着路乘背脊的手同时收紧了一些,像是蛇在绞紧猎物。   路乘顿时一个激灵,僵硬摇头,又僵硬地迈着四蹄,以一种若无其事却四蹄顺拐的别扭姿势,朝码头走去。   “商道友果真会与灵兽沟通!”卢新洲一阵惊奇,又热络相邀道,“既然商道友也是要去寻找麒麟,不如一道?”   这样路上小马师叔若再有什么害怕的,让商砚书前去沟通一下,一定就都好了吧!   “那自是再好不过。”商砚书笑得格外真心实意。   路乘:“……”   他内心一边汗流浃背,一边翻开小本本给卢新洲划了好几条道道,准备回去一天踢十次,连续踢十天! 第058章 渔湾村   乘船前往渔湾村的路上, 卢新洲站在甲板上跟商砚书闲聊。   “是的,小马师叔很爱干净,用净身咒还不行, 小马师叔不喜欢用法术清洁, 喜欢直接洗澡,在门派的时候每晚都要师尊帮他擦毛呢。”   “小马师叔确实有饭后溜达打盹的习惯, 他刚来清霄峰那阵子,还喜欢追人玩,不过后来他当上了师叔,就把这个坏习惯改掉了。”   “对对对, 小马师叔很挑嘴, 金禾草那种普通灵草他看都不看的,还有苦藤果,白罗柑那种有苦味或者奇怪味道的高阶灵果, 他也不吃,他只喜欢吃甜脆多汁的。”   卢新洲一边应着一边奇道:“商道友对小马师叔的习惯竟如此了解?难不成商道友也养过马?”   “没有。”商砚书笑笑, “不过是养过一个徒儿。”   说着,他视线落到不远处正若无其事背对着他们吃草, 实则耳朵竖得像旗杆一样高的小马身上,果不其然,在他说完这句话后, 小马嚼草吃的动作一停, 然后,像是很用力地吞咽了一下, 虽然又恢复了咀嚼, 却怎么看怎么透出一股食不知味的僵硬。   “是路乘吗?我听师弟说了,放心, 我们会用剑宗的情报网帮你打听的,有消息便立即告知商道友。”卢新洲热心说完,又感叹道,“不过商道友的徒弟竟是跟小马师叔的习性如此相像,真是有缘,说来小马师叔似乎也非常喜欢商道友呢。”   “哦?”商砚书眉梢一扬,饶有兴味道,“从何说起?”   “商道友有所不知,你别看小马师叔长得很可爱亲人,但他不亲旁人,只亲师尊,别的人,尤其是他不熟的人,想摸他一下都不行呢。”卢新洲举了几个手欠未经允许瞎摸马毛结果被踢飞的例子,自信推理道,“但是商道友跟小马师叔刚刚认识,他不光让商道友摸毛,还很听商道友的话呢,他一定是非常喜欢商道友!”   路乘:“……”   他虽然一直努力装作并没有在偷听他们说话,但此刻也实在忍不住扭头看了卢新洲一眼,这一眼,虽没有声音,却也蕴含着千言万语,俱都是对卢新洲智商的鄙视和踩踏,而在卢新洲说出“难得商道友和小马师叔那么投缘,我看商道友似乎也很喜欢小马师叔,不如接下来的行程中,就由商道友来照顾小马师叔吧!”这句话后,这些千言万语的鄙视又转变为仇恨。   决定了,再给卢新洲的账目上加上一百蹄!   商砚书则是一种犹如被天降大饼砸中的受宠若惊,他眨眨眼,努力不让自己笑得过分恐怖:“乐意之至。”   他抬眼看向小马的方向,正用记仇视线瞪视着卢新洲的路乘悚然一惊,赶紧转过脸去,内心紧张流汗,却到底没逃过。   商砚书走至路乘身旁,手里拿着卢新洲刚刚托付给他的一个名为“小马师叔日用随行套装”的储物袋,储物袋里装的都是路乘日常会用到的擦身体的布巾,梳毛的梳子,清洁耳朵的细柄毛刷之类的杂物,他此刻便拿出一把木梳轻轻梳理着路乘脖颈上的鬃毛,温声细语说:“小马小马,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了。”   “你是我的了~”他到底没抑制住尾音的上扬,在卢新洲面前勉强维持在正常范围内的笑容在路乘面前却是显露出几分真实,真实的变态,真实的恐怖。   路乘被笼罩在商砚书投射的阴影下,全身寒毛直竖,如果说这场景是一幅画,那他此刻身上的线条一定都被吓得抽象拉长了。   他迈起蹄子想跑,但没跑上几步,就感觉到一股莫大的阻力,艰难迈出五步后,便几乎寸步难行,而在商砚书慢慢朝他走近后,那股阻力便又随之消失了。   “不要乱跑哦。”商砚书轻弹了下小马的耳朵,不痛,却透露着一股惩罚的意味,他用玩笑般的语气说,“如果你像我爱徒一样跑丢了,我会很生气的。”   “我生气是什么样子呢?”他自问自答,“爱徒还没有见过,小马小马,你想见一见吗?”   他看着路乘,笑得格外温柔顺从,彷佛随时可以满足这个小愿望。   路乘:“……”   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之后,无论是在船上,还是船只靠岸,众人来到渔湾村后,路乘都紧靠在商砚书身侧,最远不超过五步的范围内,商砚书也温柔愉悦地时而抚摸一下小马的脑袋和背脊,一人一马相处得彷佛非常和谐,卢新洲见状,不由在心内感叹:小马师叔果然很喜欢商道友呢!想来他把小马师叔交给商道友照顾,小马师叔一定也很开心的吧!他真是做了件大好事呢!   “老人家,您知道张……”一行人走入村中,邹士杰跟坐在路旁晒太阳的一名老者打听消息,然而他甚至没把张典的名字说完,老者便挥了挥手:“张典不在村里,他出去好几天了。”   邹士杰愣了愣:“他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赚钱去了呗。”老者旁侧的一名老妇开口,言辞间颇为羡慕,“张典命好啊,见到了圣兽,治好了瘸腿,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他是第一个见到圣兽的,给他那什么灵石,我也不懂,反正听说是仙人的玩意,一块灵石值好多金子呢,那些人为了雇他当向导去找麒麟,一出手就是好几百大几千灵石呢!”   “这好事怎么摊不上我家呢?我孙子脸上有块疤,什么时候能遇上圣兽,叫着一起给治治……”老妇犹如被打开了话匣子,兀自滔滔不绝。   邹士杰则回头与众人面面相觑片刻,说:“看来我们来迟了。”   “再去海贝村看看?”郭朝阳提议。   “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人太多了。”杜子衡道。   安阳县就已经人满为患,客栈一房难求,而在出海后,平日里空旷无垠的大海中三五不时便能看到一艘船只从旁驶过,而船只上所搭乘的,也大多都是如他们一般的修士,他们会想到来向见过麒麟的事主打听消息,其他人自然也能,且他们还直接将其雇走,作为向导带路,一同去寻麒麟了。   剑宗到底离瀛洲有一段距离,从他们出发到到达这里,数日的时间,其他离得近的散修或是小宗门早已开始行动了,想来除了张典,其他见过麒麟的人,大抵也都被这样雇走了。   “师弟说得对,去了八成也是空跑,而且就算真的见到了也未必能给我们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卢新洲抱着胳膊,分析道,“我们的进度已经落后了,不若直接开始搜寻吧?”   “卢兄说得有理。”邹士杰道。   郭朝阳杜子衡等人也是赞同,两派弟子俱都同意,那么就只剩……卢新洲问着队伍中真正拍板的领队:“小马师叔,你怎么说?”   路乘站在商砚书身旁,在对方的摸毛下,姿态僵硬得犹如被绑架了一般,点了点头。   要是裴九徵在此,一定立刻就能发现他的不对,然而卢新洲等人一无所觉,得了应允,便开始商量下一步。   “我们先从何处找起?”邹士杰道。   瀛洲群岛岛屿众多,成百上千,而麒麟出现过的岛屿,也有六七个之多。   “雾岛是麒麟最先出现的地方,而且出现过两次,相较其他地方似乎概率大一点。”郭朝阳道。   “可是旁人一定也是这样想的,雾岛恐怕是最先被翻遍的。”杜子衡道。   就像之前打听消息时,本地的渔民也说,麒麟可能早在众人的屡次打扰下,前往更为偏僻的岛屿躲清静去了。   “但是从偏僻的岛屿找起,我们又怎么知道哪座岛屿算偏僻,哪座岛屿可能是麒麟的藏身之地呢?”卢新洲琢磨道,“直接撞上的概率太小了,跟大海捞针差不多,雾岛起码麒麟切实出现过,岛上可能残留有其活动的痕迹,或许从痕迹上能有什么发现,又或者,起码让我们确定,确实有这样一只麒麟。”   这一句说服了众人,麒麟一事虚无缥缈,在大力寻找前,首要的自然是先确定其真实存在,于是再次询问过小马师叔后,众人确定了去雾岛的行程。   老妇在旁侧听着他们说话,听到这里,连忙插话道:“几位仙长,你们要不要雇个人带路?”   “难道村中还有别的人见过麒麟?”邹士杰讶道。   “没有,但雾岛上常年起雾,你们外地人,人生地不熟,进岛上根本找不到路的。”老妇热络推荐,“我那个孙儿,以前常跟着他大伯父去雾岛上采药,对岛上很熟的,带着他保管省事不少!”   “给几块灵石就行!”她着重强调。   邹士杰看向卢新洲,几块灵石自是不多,但是否要带一个凡人随行,却还需要考量一番,对方或许确实能给他们带路,但凡人的很多琐事却也会拖慢他们的进度,尤其听这老妇口气,这小孙儿还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童。   卢新洲倒是没有这种顾虑,也就是邹士杰刚刚跟小马师叔同行,还不知道这位领队的秉性,凡人有的琐事,他全都有,甚至还更为精致挑剔,他们这个队伍注定就快不起来。   他直接道:“你方才说他常跟大伯父去雾岛上采药,那为何不让这位大伯父替我们领路?”   “被雇走了啊!”老妇道,“这半个多月村里来了有几十拨人,村里但凡年轻力壮识路的,都被雇走了,要不村里怎么只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呢?”   确实,他们走进这渔湾村就发现村中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仅有的几个还都是老者。   “你们别看我孙儿年纪小啊,他很懂事的,肯定不给你们添乱!”老妇说着还冲身后的屋里唤了两声,“丑儿,丑儿!出来见见客!”   丑儿?众人正在心里嘀咕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就见老妇后方的门被拉开一条缝儿,先露出的半张脸尚算正常,不说多英俊,但也是干净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脸,但随着门缝儿渐渐拉大,另外半张开始显露人前时,众人却是不由倒吸一口气,只见那半张脸上密布着黑紫的经络与疤痕,狰狞又丑陋,乍一看,就犹如某种刻于墙壁上的夸张的恶鬼像。   众人自是不至于被恶鬼吓到,毕竟即便是真的恶鬼他们也战斗降服过,只是有人忆起曾经与恶鬼缠斗的经历,不自觉伸手握上灵剑,做出一副警戒的备战姿态。   似乎是被众人的目光吓到了,少年探出头后,又怯生生地缩回去了些许。   “丑儿,过来!”老妇冲他招招手,同时转头冲众人说,“我孙儿这疤是天生的,丑是丑了点,但他真的很懂事,你们带上他吧!”   她把这个十一二岁大的少年拉到怀里,絮叨说:“这样吧,灵石我也不要了,只要你们能带着他去找麒麟就行,我们也不求别的,只求一个能见到麒麟的机会,能把他脸上这疤治一治,起码像个正常人活着吧,不然丑儿天天闷在屋里,都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被村里那帮混小子扔石头,说他是妖怪。”   卢新洲原本还在犹豫,闻言却是心中一动,看着那缩在老妇怀里,似乎有些畏惧他们的少年,思虑一番,终是点头道:“那就带上吧。”   “小马师叔,你说呢?”他又转头问路乘。   路乘仍然是僵硬点头,他压根就没关注众人的讨论,全部心思都用在对商砚书的紧张上。   商砚书一下一下轻抚着小马的毛发,原本对众人的讨论行程也是不如何关注的,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是落在那面目丑陋的少年身上,眸光闪动,犹如有所疑虑般,反复多看了好几眼。 第059章 雾岛寻踪   “你是渔湾村生人?”去雾岛的路上, 旁人都在对着地图研究待会儿搜寻麒麟的计划和路线,商砚书倒是很闲地站在一旁,与一上船便缩在货箱角落里的丑儿说话。   “嗯……”也许是因为容貌所遭受的经历, 丑儿的性格有些孤僻, 不光是喜欢躲在偏僻背光的地方,话也很少。   “家里叔伯几个?”   “就一个大伯。”   “你父母呢?”   “死了。”   “你不难过?”   “死得太早了, 我不记得他们。”   “平常跟奶奶住?你奶奶对你倒不错。”   “嗯。”   “你大伯是做什么的?”   “渔民,有时候也会去周边岛屿上采点野货,补贴家用。”   “每回都带着你?”   “大部分时候。”   “那你对附近所有岛屿都很熟咯?”   “认识路。”   “我听说瀛洲岛上有一种特产的刺棘果,每年五月开花, 七月结果, 果实直接食用会有些刺嘴发麻,但若是用特殊手段加工,味道就会变得非常清甜, 我在安阳县的悦来客栈还喝到一种用刺棘果汁搭配茶水制成的果茶,确实是清香可口。”   “刺棘果是三月开花, 五月结果,安阳县没有悦来客栈。”丑儿没什么表情地说。   “哦?兴许是我记错了。”商砚书一副讶然状, 他随即又状似不经意地说,“你去过安阳县?”   “我还以为,你这副容貌, 不会想去人多的地方呢。”他对着丑儿笑笑。   丑儿抬头看着他, 也许是因为那丑陋可怖的疤痕,致使他的视线也显得有些阴沉, 旁人与他对视时, 即便是成年的大人,也往往会心生惧意, 不愿与其久望,商砚书自然不算在旁人之列,他在这视线中不闪不避,笑得便如往常一般悠然。   但突然,他的目光先从对视中移转开,不是怕了,而是他要转头揪住那匹想趁他说话时悄悄溜走的小马。   “你要去哪儿?”商砚书搂住小马脖颈,笑容比对着丑儿时温柔真挚了许多,却只让路乘心里一阵发毛。   我、我去看看还有多久靠岸……他心虚地用蹄子比划。   商砚书不懂马语,但出于对某人的了解,对于小马的许多动作表达,他理解起来也毫无障碍。   “靠岸会有人来喊我们的,你只是一匹小马,不需要操心那么多,来,我帮你梳梳毛。”他以一个看似温柔实则强硬的力道将小马拉回自己身边,在货箱上坐下后,便拿着木梳帮全身僵硬的小马梳理毛发。   商砚书竟然跟一匹马说话,而这匹马竟然好像也能听懂,且还给出了回应,这一幕对凡人是很惊异的,可在一旁看着的丑儿却没什么反应,他用那张疤痕丑陋形如鬼怪的脸面无表情地盯着商砚书和小马看了一阵,又低下头去,揪着衣服上的线头。   过了会儿,卢新洲走过来,见到小马师叔很乖顺地趴在商砚书身前任其梳毛,不由再次感叹:“商道友跟小马师叔果然相处得很好呢!”   他又对着丑儿说:“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一个人躲这儿来了?”   “你是向导,我们都等着你指路呢。”他直视着丑儿,全无一般人对其面容的嫌恶或躲避,无论是说话还是随后拉着手带其离开的动作都很自然,像是对着一个寻常的普通人。   卢新洲带丑儿到众人聚集的甲板上,询问了一些雾岛上的地势问题,又参照着地图,结合丑儿东侧地势高耸西侧平缓适合登陆的建议,制定了一个从西侧登岛,然后沿着海岸线从外至内,从低到高地搜寻深入计划。   瀛洲岛屿众多,星罗棋布,且大多数岛屿之间相距得都不远,体力好的甚至可以直接游泳来回,雾岛稍远一些,但众人从渔湾村出来行驶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云舟渡便到达了雾岛。   雾岛的规模在瀛洲诸多岛屿中算是靠前的,甚至比安阳县所在的岛屿都还更大几分,只是因为远离内陆,且岛上地势崎岖,还常年笼罩着浓雾,因而没什么人居住,但也因此,岛上植被生长得很茂盛,除了野生的果树药草,甚至还偶尔地会被发现一些蕴含有灵气的灵草,品阶不算很高,但即便只是普通的灵草,拿去县城售卖也能得到一笔对普通人而言相当不菲的收入,因此除了丑儿的那位大伯父,平日里也有不少本地的渔民,会在休渔的季节来岛上寻宝,能寻到灵草自是最好,寻不到的话采些普通的药材,也能去县里药铺换点钱,多少给家里补贴点。   现在尚未到休渔的季节,但一行人来到西岸的平缓滩涂处,还未靠岸,便见到岸边停靠着好几艘船只,船只装饰华丽,个别的还镌刻着助力航行的阵纹,显然不会是本地渔民所用的渔船,只能是跟他们一样来寻找麒麟的外来修士,且船只上都空荡无人,想来这些人已经在岛上开始搜寻了。   正好眼下也是艳阳高照的晴天,雾岛上并未起雾,视野清晰,卢新洲也赶紧催促着师弟们登岸下船,和碧海阁的邹士杰等人一起,照着计划开始搜寻麒麟。   有丑儿领路,他们搜寻起来确实方便许多,虽然有从安阳县买的瀛洲地图,但地图大都画得很笼统,他们能靠着地图找到雾岛的方位,却无法靠着地图知晓雾岛上地势的高低落差,哪条道好走,哪条道前方是崖壁死路。   丑儿为他们省了许多走冤枉路的时间,而且他年龄不大,胳膊腿儿也看着细细瘦瘦的,体力却不错,带路过程中没喊过累,虽话少,但该提醒的地方也都会提醒,是位很合格的向导。   一个白天搜下来,进度倒是比卢新洲预估的更快些,只是他们并没有什么发现,除了三五不时出现的之前搜寻麒麟的人留下的脚印,并没有任何麒麟有关的痕迹。   不过这也正常,麒麟哪是那么好找的,而且他们来之前,这雾岛上恐怕早就被无数波人翻遍了,他们来这里,也只是碰碰运气。   夕阳落山的傍晚时分,雾岛上渐渐漫起迷雾,而在夜幕完全降临后,大雾浓得更是难以视物,继续在这原始岛林间穿行,很容易遇到危险,修士们自然不惧这些寻常危险,他们需要的休息时间也比凡人短许多,可以继续搜上大半夜,只是他们队伍里的并不只有修士,除了丑儿,还有一匹金尊玉贵的小马师叔。   无论是剑宗还是碧海阁的人,最低的都是金丹期,即便在浓雾中不慎失足滑下山坡,凭他们的身手也可以很轻易地爬上来,不会受什么伤,但小马师叔就不同了,马蹄到底不如人手灵活,他要是有个磕碰擦伤的,卢新洲回头可没法对裴九徵交代。   而且小马师叔也是需要休息吃饭的,他的作息一向健康到令人发指,在去玄武城的路途中,就折磨了郭朝阳杜子衡一路,而此刻在瀛洲岛上,他也将换一种面目,在两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折磨他们。   索性也不急于一时,搜寻麒麟靠得更多是机缘气运,而不是速度,不然先他们来的那么多人,找了一个又一个岛,不也都一无所获吗?   日落时,卢新洲便示意丑儿带大伙儿找个平整空旷的地方安营扎寨,而天完全黑下来后,众人也在营地中心燃起了照明的篝火,篝火驱散了迷雾,虽外围虽然幽暗深重,但营地之中倒还算亮堂。   商砚书坐在营地的西边,给小马喂食灵草,他喂得不是裴九徵给路乘带的那些,而是他自己准备的。   “好吃吗?”他一下一下地摸着马毛,笑容和蔼地问。   路乘僵硬点头,虽然在过度紧张下,他压根就没尝出嘴里的灵草是什么滋味,味同嚼蜡般地就咽下去了。   “跟你储物袋里的那些比如何?”商砚书又问。   那当然是他哥哥的草更好吃。路乘心里想也不想地冒出这个答案,无关什么灵草品质口感的公平对比,完全是在对哥哥的强大滤镜下,他只会有这种回答,就像他以前,明明商砚书的实力看起来并没有很强,他却也盲目吹捧对方一样。   但……路乘对上商砚书的视线,对方仍然笑得温柔又和蔼,好像只是随便问了他一个小问题,但路乘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问题中隐藏的危险。   他是知道如何规避危险的,但又绕不过那种想吹捧哥哥的本能,因而脑内一时陷入了拉锯状态,可他不说话,却也同样危险。   “小马小马,你在迟疑什么?”商砚书轻轻捧起路乘的脸,嗓音愈发柔和,“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嗯?”   路乘:“……”   他内心天人交战,在诚实地吹捧哥哥,还是虚假地夸赞商砚书之间来回摇摆,随着商砚书的手指愈发用力,他也渐渐滑向做一匹不诚实小马的堕落边缘,但在他把这违心的谎话说出口前,商砚书腰侧的一枚令牌型法器突然闪了闪。   商砚书眉头微蹙,将令牌拿在掌心迟疑一阵,到底选择了先站起身。   “我离开有些事情,待会儿再来找你,别乱跑哦。”他微笑着,似叮嘱似警告地摸摸小马脑袋,又以想去周围探探路的借口对卢新洲等人说了自己要离开一会儿的事。   虽然并不是很需要商砚书去探路,但商砚书是元婴期,在雾岛上深夜独行也不会遇到危险,因而卢新洲他们也没多阻拦,点点头便同意了。   商砚书独自离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重重迷雾笼罩的漆黑深林中,路乘眨眨眼,好似不敢置信般,随后又突然站起身,犹如甩下了一座沉重大山,整匹马一下变得无比轻松快乐。   他在营地周围“哒哒”转了两圈,像是只雀跃的小鹿,蹄子轻快地就差蹦起来了。   众人见状都很是不解,杜子衡问说:“师兄,小马师叔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舍不得商道友吧,你看他跑得多着急。”卢新洲道。   “是吗……?”杜子衡将信将疑,他怎么感觉小马师叔现在好像很快乐呢? 第060章 营地夜话   路乘在营地四周旋转跳跃, 犹如脱缰的野马般,快乐地小跑撒欢。   卢新洲回答完杜子衡的问题,便将手里在火上烘烤温过的用油纸包好的点心递给一旁的丑儿:“这个给你, 原本是买给小马师叔, 想他闹脾气的时候用这个贿赂安抚他,但现在有商道友了, 应该也用不到了,给你加餐吧。”   丑儿正啃着冷硬的馕饼,闻言顿了下。   他还没有伸手去接,卢新洲就已经自顾自地将热好的点心塞到他手中, 无意中碰到丑儿手里的馕饼, 这才发现是冷的,立刻教训道:“怎么能吃冷的呢?很容易闹肚子的,拿过来我给你热热。”   说着, 不由分说地把馕饼从丑儿手里夺下,动作娴熟地串上树枝, 放到火堆上烘烤。   他同时还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盛水的杯子,将其一起放到火堆上加热, 边热边絮叨:“这种饼干吃多难受啊,得烧点水,泡在里面, 泡软了吃, 温暖又热乎,还好消化, 夜里睡觉不至于胃胀难受。”   “哦……”像是不知该如何反应般, 丑儿应了这一声,打开油纸包, 在卢新洲持续不断的絮叨声中,低头吃里面比馕饼松软香甜了许多倍的温热糕点。   郭朝阳在不远处见着这一幕,凑到杜子衡身边,小声说:“卢师兄原来那么啰嗦的吗?跟我师尊一样。”   “不是啰嗦,只是师兄他比较习惯照顾人。”杜子衡小声回道,“我刚来清霄峰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照顾我的。”   卢新洲是裴九徵座下二弟子,但无论是身为大师兄的萧放在时或不在后,都是他负责照顾清霄峰的一众弟子们,萧放还未被逐出师门前,跟大多数天资卓著的人一样,性格有股子傲气,虽也会照顾师弟,但多少有点严厉,且不会关注起居细处,卢新洲则不同,他天资不像萧放那样好,为人也没有傲气,反倒非常心细,有时候新拜入清霄峰的年轻弟子喝了凉水闹肚子,或是夜里想家了偷偷在房中哭泣,他都能注意到,并且想办法帮其解决,闹肚子就帮师弟从后山摘些温养的灵草,想家就耐心地出言劝慰开解。   而在萧放走后,那自是更不用说,他作为辈分最长的二师兄自然要担负起照顾其他师弟师妹的责任,无论是杜子衡这样的亲传弟子,还是其他的普通弟子,他都一视同仁,就像路乘刚被裴九徵捡回来时,他也是想照顾对方的,只是方法用错了。   很多时候,清霄峰的众人对卢新洲比对身为师尊和大师兄的裴九徵萧放更亲近,而卢新洲也在一次次照顾师弟师妹们的过程中,养成了眼下这种事无巨细叮嘱的习惯,不能算是啰嗦,因为他不是对所有人对这样,像对商砚书这样的成人就是正常相处,只有对丑儿这样的年幼少年,他会不自觉进入关爱模式。   给丑儿热好了水,并且细心地将馕饼掰碎泡进去后,卢新洲又转头去碧海阁那边跟邹士杰商量明日的搜寻计划。   而路乘快乐地跑完了几圈,便又重新趴回原地,他是没打算跑的,毕竟跑得了马跑不了剑宗,他是不会离开他哥哥的,所以商砚书想找总能找到他,逃跑没有意义,不如继续装马,死不承认,想来商砚书即便怀疑,也拿他没办法。   他把脑袋伸到围巾的口袋里,叼出一株裴九徵给他准备的灵草,正要开开心心地吃蕴含着哥哥关心的甜甜灵草,却有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突然坐到他身旁。   “吃吗?”丑儿递过来一包点心,正是卢新洲方才给他的那包,他只在卢新洲面前吃了两块,之后都再没动过。   路乘对丑儿突然凑过来的举动很莫名,摇了摇头,他现在有灵草吃,不太想吃点心,而且他觉得这少年有些奇怪。   不是因为脸上的丑陋疤痕,而是因为另一种冥冥中的本能直觉,说不上来原因,但让路乘不太想离对方太近。   他拒绝完,便把头扭过去,继续吃自己的草,可丑儿却仍然坐在旁侧,像是看不懂路乘的疏远态度,自顾自与他说话:“白天听卢师兄说,你们来自一个很厉害的宗门,有一位很厉害的仙尊做师父,那位仙尊还很喜欢你,来瀛洲也专门带上你,平日里总是与你亲近,十分宠爱。”   “真好啊,小马,如果我有一个这样厉害的仙尊宠爱就好了,那样村里的人就不会敢向我扔石头,喊我是妖怪了吧?”   他在旁人面前话都很少,在路乘面前却有些滔滔不绝:“其实我以前有过一个哥哥,有他在的时候,旁人也不敢欺负我,他还教我识字,教我本领,就像师父一样。”   “我以前以为他也是很宠爱我的,他不嫌弃我的出生,我的面容,教导我时那样耐心,我好喜欢他啊。”   “可有一回我犯了个错,他就不要我了,小马,你说为什么呢?”   “我确实不该喜欢他,他是我哥哥嘛,但为什么他这样绝情呢?我只是喜欢他,我就罪无可恕吗?”   丑儿看似在与路乘说话,可却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倾诉,说到这里时,话语中无意识地露出些许阴狠的怨毒,其浓烈到简直不像是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少年能够拥有的,路乘背脊上的毛发不自觉立起,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危险预感,但下一刻,少年的那缕阴狠怨毒又突然一收,像是收拢身体藏回黑暗中的毒蝎。   他对小马笑说:“那位仙尊是如何宠爱你的?小马,跟我说说罢,他会每天教你修行吗?哦你是一匹马,那他会替你梳毛吗?他会亲手喂你吃灵草吗?他会帮你洗澡吗?”   “他会用温暖的掌心抚摸你吗?他会用温柔地目光看着你吗?他会在夜间拥着你一同入睡吗?”   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虽然方才那一刻的危险预感很短暂,像是错觉般一闪而现,路乘甚至不太能确定其真的出现过,但眼下这近乎咄咄逼人的连声提问却也让路乘非常不适,越发觉得此人奇怪,他直接站起身,换了个离少年很远的地方趴下。   丑儿没有追,他独自坐在这西侧的角落里,篝火在营地正中燃烧,火舌明烈跳动,他黑沉的眸子没有被光照得明亮,只显出一股明灭不定的幽深晦暗。   营地外侧,百丈远的地方。   商砚书确认周围没人,又布了一层结界后,方才接通那枚令牌的传讯。   “尊主,萧放正在瀛洲岛上。”伏见言简意赅。   商砚书双眸微眯,露出一种果不其然的笑容,他道:“他放出假麒麟消息的目的弄清楚了吗?”   此前商砚书还不太确定这则麒麟出现的传闻是假的,因此才会前来一探究竟,但眼下,一来他已经找到了某只正在认认真真装马的真麒麟,二来他从伏见口中得证了萧放确实在这里活动的事实,那么瀛洲岛上的麒麟必然是假无疑,唯一的问题是,萧放大费周章搞这一出是想做什么?   “还未。”伏见虽不在商砚书面前,声音却也显出些许忐忑,“似乎是玄武城的事让他对属下起了些疑心,瀛洲岛的事只让空花狱和殷槐的蚀骨狱参与,对属下的血河狱防得很紧。”   玄武城中伏见尚能负责一些安保灭口之类的杂活,而瀛洲一事,萧放干脆没有对其透露出一点风声,就连萧放不在魔域,而在瀛洲岛上这个消息,也是伏见费了许多功夫多方打探得来。   “属下正在抓紧查探,请尊主再宽限些时日!”伏见道。   “罢了。”商砚书倒是很好说话,找到了马后,他的心情比之前已经平和了许多,此刻确认了一些事后,更是又起了那总也改不掉的恶劣兴味。   “瀛洲岛上的事本尊会亲自查探,你不必再管。”   又与伏见交代了一些事后,商砚书带着一种愉悦的心情走回营地,正想把那匹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小马找出来抓回身边,却发现路乘根本没有躲他,反倒在他回来后,立刻迈着小蹄迎过来。   商砚书颇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就见路乘紧跟在他身后,随着他一起到之前的位置坐下,又自发地窝在他身旁,把身体藏在他身后,脑袋躲在他臂弯下,时不时警惕地往丑儿的位置看上两眼。   商砚书立刻猜到了些什么,这让他愈发愉悦,欣然接受了小马的投怀送抱,将其揽入怀中,爱怜地轻抚。   夜色渐深,众人坐在篝火旁,陆续盘膝入定,卢新洲先用毯子帮丑儿裹好,确认对方不会受凉后,方才放心地在其身旁盘膝。   丑儿背对着他,在卢新洲看不到的地方,眼里闪过一丝厌烦。   路乘把脑袋枕在商砚书腿上,也渐渐睡着了,安静的营地中,商砚书独自醒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马毛,视线愉悦地小马身上扫视,只在看到小马脖颈上的围巾和小剑挂坠时,眸中闪过些许不悦。   无论是围巾上的剑宗标志,还是小剑中蕴藏的剑气,都带着浓烈的他人标志,像是某种主权宣示。   商砚书手抬起又放下,又一次压制住将其毁去的冲动,用无人能听到的音量喃喃自语:“爱徒,等瀛洲一事了了,为师就带你回去,到时候,为师给你做一身新的行头如何?”   路乘睡得很熟,自然不会应声,但商砚书却好像得到了回应般应道:“嗯,为师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为师也喜欢你。”他自说自话着,脸上露出一副欢愉的笑容,火光照亮他俊美的脸孔,不显和蔼,只觉诡异。 第061章 绝妙想法   一转眼, 众人在雾岛上已经搜寻了三日,虽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大,已经深入岛林内部, 但进展倒是跟第一日一样, 根本没有进展。   “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邹士杰皱着眉头。   “可是不这样找还能怎么办?”卢新洲也很苦恼,裴九徵和闫柏涛离开前说过, 此行大概会耗时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内他们两派弟子负责寻找麒麟的踪迹,可是半个月的时间看起来不短,真正事无巨细地开始搜寻, 便发现这点时间恐怕至多也就能搜个一两座岛屿, 而瀛洲岛屿成百上千,即便不都像雾岛这样大,但这也注定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根本不是短时间能找完的。   卢新洲自然也想换个效率高的方法,可是什么办法效率高呢?这天下有探测灵石矿脉的法宝, 有探寻洞天福地的法宝,但是没有探寻麒麟的法宝啊。   “能不能去找个会占卜的人或法器, 让他替我们测算一下麒麟的大概位置?”郭朝阳突发奇想。   “不可能的,要测算的东西与世间气运关联得越深,测算的难度就越大, 而麒麟是得天地造化而生的圣兽, 他本身就是此间气运的集合,寻常人或法器根本就测不到麒麟的任何信息, 那面传说中的先天至宝尘世镜或许可以做到, 但是尘世镜本身的存在也虚无缥缈,不比麒麟好找。”杜子衡想也不想地否决。   “我知道, 我就是想试试,万一能测出点什么呢?哪怕是个笼统的方位,也比我们在这傻找强。”郭朝阳嘟囔。   但杜子衡还是摇摇头,因为没有这种万一,来瀛洲的这诸多修士中,其中也有会测算占卜之术的,他们在搜寻时必然会试着占卜,但这么多天下来,有人找到了吗?   其他人也各自议论烦恼,琢磨着该如何寻找麒麟,唯独商砚书路乘两人对此事毫不关注,商砚书说是要找麒麟,但实际上加入队伍后整天除了摸马基本不干正事,只有偶尔会跟丑儿搭话聊天,就像此刻,他便又在跟丑儿闲聊,而丑儿也一如既往的话少冷淡,一副并不想跟他多聊的冷脸。   至于路乘,从一开始,他对出发来找麒麟这件事就抱着一股“找个屁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的态度,以及一种哥哥忙正事时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溜溜弯看看风景的旅游心态,虽然商砚书的加入让路乘这趟休闲旅程平白多了许多压力和惊恐,但压力向来使人成长,打定主意死不承认后,路乘的心态比之前已经稳健了许多,只要商砚书不做出什么可疑举动,亦或者露出某些越看越恐怖的笑容,他待在对方身边时已经不会如何害怕,晚上也是主动窝到对方怀里睡觉。   而商砚书,也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把他看得很紧,像是生怕他跑了一样不让其离开自己身边,像路乘此刻趁着众人在原地商讨议论的时间,去周围的灌木中溜达,吃野生的浆果时,商砚书便没有管束。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路乘最喜欢吃灵草,但是偶尔也会换换口味,吃些普通的果蔬,此刻路边生长着一种本地特有的红色浆果,路乘以前没吃过,在好奇心驱使下,他走过去从树枝的低矮处拽了几颗浆果放在嘴里咀嚼。   酸酸甜甜,还不错。路乘又拽了几颗,他正在浆果树旁吃果子时,突然听到前方灌木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路乘耳朵动了下,身体却站在原地没动,只一边嚼着浆果,一边往发出动静的地方瞧。   没等他瞧出个究竟,突然有一张泛着灵光的大网从天而降,伴随着一声兴奋的欢呼:“抓到了!我抓到麒麟了!”   又来了。路乘的耳朵一下往两侧倒平,脸也垮了下来。   卢新洲等人也听到动静,一齐走过来,就见路乘前方的灌木后钻出几个修士,他们脸上俱都是一副狂喜神色,而在看到路乘那一身白毛,以及垮起的马脸后,脸上的笑容又都齐齐僵住。   “怎么会是匹马?那不是麒麟的蹄印吗?!”有人忍不住惊叫。   “这不是麒麟,是我们的小马师叔。”卢新洲处理起来也是很有经验了,毕竟三天里,这已经是发生的第四回了。   麒麟的身体是有些像鹿也有些像马的,他留下的蹄印也跟马鹿之类的很类似,不同之处自然有,但对于绝大部分根本没见过麒麟的人来说,在岛上突然发现一串马蹄印,一定不会往马上想,毕竟海岛上怎么会有马呢?只能是圣兽麒麟!   于是一路兴奋追踪,在见到蹄印主人的真身后,便像此刻这几个人一样,上演一番笑容瞬间消失术。   个别脾气不好的,还会破口大骂,然后就会迎来一记无情铁蹄,都不需要卢新洲等人出手,路乘自己就可以把这些实力不强的散修收拾了。   当然,他也不是谁都踢,如果道歉很诚恳的话,他也是可以大度原谅一回的,像眼前这几个人,发现是他们搞错了后,便赶紧把网套解开,并对路乘赔罪道歉。   一般人自然不会对一匹马道歉,但路乘身后是卢新洲邹士杰等人,他们各自身上承天剑宗和碧海阁的标志都很瞩目,一眼便可得见,四大仙门中的两大都在此,这些无门无派的散修自然不敢造次,虽然他们并不能理解这群人为什么会管一匹马叫师叔,但无论这个师叔是真师叔,还只是灵宠的外号,这拨人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客客气气地赔完罪后,这几人便想离开,卢新洲却挡在他们身前,示意说:“小马师叔还没有原谅你们。”   “……那这位小马师叔要如何能原谅我们?”几人回头看着那匹被众人簇拥着彷佛地位很高的小白马,心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路乘矜持地点点头,又比划了两下小蹄子。   卢新洲尽责翻译:“小马师叔说要用灵草赔罪。”   灵草?几人对视一眼,从储物袋拿出一把金禾草。   路乘的耳朵再次倒下,并且用前蹄猛踩了两下地面。   “你们没有诚意,小马师叔很生气。”卢新洲再次翻译,同时冲几个人小声说,“把最好的灵草拿出来,快点,不然小马师叔要踢你们了。”   踢他们?几人再次看向那匹小白马,看小马这矮小的体型,只是被踢一蹄,似乎也不是很严重,跟一株高阶灵草的价值比,自然是挨一蹄划算。   卢新洲一眼看出这几人心中的想法,立刻说:“别想了,被踢了你们还是得交灵草赔罪,区别只是主动交还是我们帮你们交而已。”   “那不就是抢吗?!”一名散修口快道。   “怎么能叫抢呢?是你们自己找上来,先得罪的小马师叔,小马师叔可没有主动去抢你们。”卢新洲翻译着路乘的逻辑。   当上师叔后,路乘就从良了,但只是对承天剑宗的弟子们而言,毕竟他只是剑宗弟子的师叔,又不是外面这些散修的师叔,那么自然的,他也不需要在这些散修面前维持什么师长风范,可以尽情暴露恶马本性。   惹了恶马怎么可能道句歉就走了呢?想得美!   几名散修:“……”   他们不想交,但恶马势力太大,只得各自一脸肉痛地掏出一株高阶灵草。   这回,路乘终于满意颔首,卢新洲也终于让出道路。   只是走时他们到底没控制住表情,虽没出声,但也是一脸对恶马逻辑的不忿,以及一种“怎么会有人带匹马来找麒麟,妈的这群人是不是有病”的在看到蹄印的狂喜之后却发现只是一匹马的强烈落差。   商砚书走到路乘身旁,摸了摸毛,一脸可惜地叹道:“你太善良了。”   卢新洲等人虽然帮路乘撑场子,心里其实也觉得这举动有些不好,不是打劫胜似打劫,不合他们名门正派的风范,只是碍于师叔的尊卑,才无奈遵从罢了,而商砚书不然,他只觉得路乘的行为太过善良,怎么能只要一株灵草呢?换他来,最低也得是清空储物袋。   第一次被人当麒麟套住索要赔偿的时候,他便向路乘提议过,只是路乘自觉自己并不是一匹贪心的小马,于是矜持地拒绝了。   而且一人赔一株灵草看起来不多,但这些天几拨人加起来也不少了,此刻路乘一边被商砚书顺着毛,一边美滋滋地清点自己的赔礼库存,感觉几天下来,自己的小储物袋比来雾岛前更加丰满了呢!   “麒麟虽然找不到,但感觉再在瀛洲群岛上晃几圈,小马师叔就要发家致富了。”郭朝阳小声跟杜子衡嘀咕。   “嗯……”杜子衡心情复杂地应道,“小马师叔的身形和脚印是跟麒麟很像。”   所以,必然还会有一拨拨人源源不绝地自投罗网。   把这段小插曲解决,卢新洲原本是想回去继续跟邹士杰商讨寻找麒麟的计划的,但他无意中听到郭朝阳和杜子衡的对话,心中突然一动,一个绝妙的想法在他脑内渐渐成型。   “我有办法了!”他叫了这一声后,便在众人莫名的目光中走到路乘身前,一脸兴奋地搓着手道,“小马师叔,我看你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的,不如……嘿嘿。”   他这神态和动作都颇容易让人浮想联翩,路乘警惕地后退两步,商砚书也是眉梢一动,讶异地想,难道还有人比他更变态吗?   他同时将小马揽住,以一种和蔼也危险的笑容看着卢新洲,无论有没有人能变态得过他,他都是不会将小马让与别人的。   “师兄……”杜子衡也是一脸不敢置信。   似乎是发现自己的表现很容易让人误会,卢新洲赶紧澄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到了一个可能可以找到麒麟的办法。”   “什么办法?”邹士杰立刻问。   “一寸寸找太傻了,效率也低,为什么不能反其道行之,引麒麟主动现身呢?”卢新洲眉飞色舞,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可是如何能引麒麟现身?”有人问道。   那可是圣兽,不是寻常的山中野兽,丢点碎肉,洒把稻谷就会上钩的。   “圣兽自然不会有这种凡俗的欲望,但他如此得天独厚,独一无二,千百年的,一定很寂寞对不对?那么如果世上突然出现了第二只麒麟,他会不会好奇来瞧瞧呢?”卢新洲以一种无比自信的语气,响当当地说出他的计划。   “我们可以让小马师叔假扮麒麟,引真正的麒麟上钩!”   一语落下,四野皆寂。   唯独商砚书在短暂愣了愣后,由衷地赞道:“真是个举世无伦的绝妙想法。” 第062章 真假麒麟   雾岛深处, 一处茂密的林木间。   “真的能行吗?”邹士杰躲在草丛后,语气充满了不自信。   “为什么不行?”卢新洲倒是很自信笃定,“如果你是麒麟, 突然发现世上还有一个同类, 你会不好奇?不来瞧个究竟吗?”   “话是这么说……”邹士杰也是认同这个理论的,但他同时又很一言难尽, 毕竟……他的视线移向前方,在他们藏身的茂密灌木丛前方的空地上,正趴卧着一匹脑袋上缠着一对树枝做成的尖角,身躯上贴着许多颜色大小皆不一的金色小甲片的奇特生物, 恰好, 在他看过来时,“啪叽”一下,一枚没粘稳的金色甲片掉落下来, 露出底部藏着的白毛。   “可这怎么看都不是麒麟啊?!”他终于没忍住,道出了这个事实。   “没办法, 条件简陋,我们已经尽力了。”卢新洲一脸深沉。   他们来寻找麒麟前做了许多准备, 却唯独没准备扮演麒麟的道具,于是只得现场取材,麟角用树枝修剪一下伪装, 鳞片则由诸位师兄弟从各自的法宝法器或各种金色装饰物上抠取拼凑而来, 所以路乘身上的甲片大小色度才如此不统一,卢新洲当然也想伪装得更完美点, 但这不是条件所限, 只能如此了吗?   “就算不像麒麟,但也许真的麒麟见到这样一个奇特的生物, 也会好奇地来瞧瞧呢?”卢新洲倒是很乐观,他拍拍邹士杰的肩膀,“先试试看,不行咱们再换别的方法。”   行吧……邹士杰勉强应下来,与其他人一起继续在草丛中蹲守。   一炷香过去,一个时辰过去,一整个上午过去,日头从东侧移到正中,照在路乘那满身拼凑的假鳞片上,虽粗糙烂制,但到底是实打实的金属,在太阳照射下倒也是金光闪闪,晃得人眼疼。   藏在四周草丛中的众人揉眼的揉眼,活动四肢的活动四肢,这一上午,除了被假麒麟的金光闪晕,以及长期蹲守所致的僵硬发麻的肢体,他们一无所获。   路乘倒是依然姿态慵懒地独自趴卧在众人前方的开阔空地中,又到了饭点,他甩甩尾巴,把脑袋伸到储物袋中,开始挑选今日的午餐。   刚离开涿光山时,路乘很是过过一段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那时候别说是灵草,有人类的食物吃就已经很香了,后来到商砚书身边,把商砚书的灵草库存吃光以后,路乘也是吃人类的食物比较多,只有偶尔的机会能吃到灵草改善伙食,而在剑宗,背靠着整个宗门财力的裴九徵倒是能每顿都给他提供灵草,但也仅仅是够吃,没什么挑选的余地。   在这灵气匮乏灵草难以生长的人间,是很难过上像涿光山那样挑剔精致,过熟过老的灵草都直接丢弃不吃的奢靡日子的,但眼下,路乘却又有了挑挑拣拣的本钱,他的储物袋里此刻堆满了灵草,一部分来源于他哥哥给他带的,一部分来源于名为赔礼的劫掠,还有一部分,来源于卢新洲等一众弟子的上供。   让自己装麒麟来吸引麒麟,这个愚蠢透顶的主意路乘能够答应,自然是因为卢新洲他们开出了足够的价码,将所有人的灵草都凑起来与他做交易,路乘这才抱着一种白送的灵草不要白不要的心态应承下来。   但他也仅仅是答应了扮成麒麟,像此刻,卢新洲大概是觉得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藏在草丛中冲路乘小声喊话:“小马师叔,你不要一直趴着,你站起来走两步,学着麒麟叫两声,或者跳个求偶舞之类的。”   路乘理都不带理的,自顾自嚼着香香的灵草,同时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小马师叔,你不要往这边看啊!会暴露的,快转过去!”卢新洲仍在小声喊话,而路乘视线中的鄙夷也越发明显。   “你们这匹……这位小马师叔,他这个看人的眼神……是不是在鄙视我们?”邹士杰跟卢新洲藏在一起,此刻迎着路乘的视线,迟疑发问。   “你想多了吧,小马师叔平常也这么看我。”卢新洲道。   “是吗?”邹士杰又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对,他道,“会不会是他平常也在鄙视你?”   “怎么可能?我跟小马师叔……”卢新洲犹如突然顿悟了什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无声。   卢新洲:“……”   邹士杰:“……”   他扶着额头,犹如难以接受自己好歹也是碧海阁天资过人被一众师弟师妹仰慕的大师兄如今却被一匹马给鄙视了的事实,片刻后,他又痛定思痛地站起身,直言道:“卢兄,这个计划根本没用,我看我们还是分头搜寻吧。”   若非临行前裴九徵和闫柏涛因为疑心麒麟一事出现的原因,交代过他们最好不要分开行动,早在登上雾岛的第一日,邹士杰就想跟卢新洲他们分开走了,不是他嫌弃卢新洲,而是跟着他们实在是太慢了,带着匹马来管马叫师叔也就算了,这匹马还过得那么精致,一日三餐,餐餐都要停下来给他细嚼慢咽地进食,夜间也要安营扎寨,给他提供安稳的睡眠环境,晨间还要再赖会儿床磨蹭个一时半刻,他们搜寻的进度那么慢,路乘要占很大一部分原因,这哪是来找麒麟的,看那一路“哒哒”漫步悠闲行走的小蹄,根本就是来旅游的!即便是身为凡人,同样需要休息进食的丑儿,都没有这匹马这么讲究磨蹭!   “这……”卢新洲也站起来,他迟疑了一阵,到底还是应道,“行吧。”   虽然师尊他们交代过最好不要分开行动,但眼下这情况,不分开找起来实在是太慢了,而且他们一路寻来,也没发现岛上有什么危险的,分开就分开吧。   “有事随时联系。”卢新洲将一枚传讯法器交给对方。   “知道。”邹士杰将法器收好,便带着碧海阁一众弟子们离开。   “师兄,咱们怎么说?”杜子衡从另一侧的草丛后走出来问。   卢新洲看了眼正享用着灵草的小马,叹了口气道:“等小马师叔吃完了,我们也继续去搜寻吧。”   做了一上午的蠢事后,他到底是死心了。   卢新洲走到丑儿旁边坐下,用法术帮对方加热食物,其他人也各自从藏身地出来活动僵硬的肢体,而商砚书,倚坐在一棵高大古树的茂密树冠处,慵懒地看了一上午的滑稽戏剧,此刻也终于从枝头跳下,走到路乘身旁,帮对方撕去身上粘着的假鳞片。   午后,众人再次出发,卢新洲依照此前与邹士杰商量好的,向雾岛南部搜寻,而邹士杰等人则会向北部搜寻,等各自搜完一圈,大概两天后他们会再次碰头,然后便一起出发前往下一座岛屿。   虽然雾岛还有近一半没搜完,但卢新洲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麒麟这等虚无缥缈的存在,想来只有福缘深厚的人能够得见,而他的运气向来不太好,上午的结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他也并未放弃,毕竟这是师尊交代的事情,他还是会认认真真完成的,即便没有能够得见麒麟的机缘,但抓紧时间多搜几座岛屿,到时候对师尊也算有个交代。   然而,他可能还是太乐观了,他的运气岂止是不太好,简直是差到了极点,眼下不是容易起雾的晨间或傍晚,而是太阳正明艳的午后,雾岛上竟是渐渐开始弥散开浓雾。   “雾越来越浓了。”杜子衡朝四周张望,他已经渐渐有些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了。   “这大白天的,怎么起雾了?真倒霉。”郭朝阳嘟囔。   卢新洲也是在内心直呼倒霉,虽然早就听丑儿说过,雾岛上起雾是不分时间的,一天的任何时段都有可能,但起码他们这几天白日搜寻时都未曾起过这样的大雾,偏偏今天遇上了,邹士杰那队倒是能继续在浓雾中行走搜寻,但卢新洲带着小马师叔,因而在愈来愈浓的大雾中勉强又走了一段路,到底还是忌于复杂的地形以及可能的危险,不得不让队伍停下。   “这雾什么时候能散?”卢新洲问丑儿。   “一时半刻,或是持续一天,都有可能。”丑儿像是习惯了雾岛这随时而来随时而去的雾气,语气没什么起伏道。   商砚书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却又犹如突然察觉了什么般,抬起头,看向浓雾深处。   其他人慢了几拍,但也渐渐有人注意到:“前方是不是有光亮?”   “好像还真的有。”郭朝阳伸着脑袋仔细瞧了瞧,隐隐约约地能看到一片白茫的雾气中,透着股金色的光亮。   “难不成是……”有人立刻联想到之前听的张典见到麒麟的经过,面露惊喜。   卢新洲倒是面色如常,他现在对他的运气实在是没什么自信了,但他也决定道:“过去看看。”   众人在浓雾中穿行,越是靠近,那金光越是明显,众人脸上的惊喜神色也越来越浓烈,脚步越来越快,唯有路乘仍然很不屑,这金光兴许是什么法器法宝,就像他那把金鳞剑,反正不可能是麒麟。   他以一种等着看笑话的心态哒哒地跟在后面,然而,等终于来到林木尽头,见到那茫茫雾气中,正在林野间漫步的全身散发金光的美丽且神圣的生物时,路乘却是呆得比其他人都更甚几分。   鹿角,龙首,全身覆着金鳞的似马又似鹿的修长身体,每一样特征,都跟传说中的一模一样,也跟路乘记忆里哥哥的样子一模一样。   甚至于,那条环绕于周身的由强大法力具象而成的淡金飘带,都跟他哥哥一般无二。   那是……光音天经。路乘睁大的瞳孔中,清晰地映照出对方优雅曼妙,散发着神圣光辉的熟悉身姿,那是……圣兽麒麟。 第063章 如梦似幻   麒麟在白雾弥漫的林间轻缓漫步, 雾气环绕于身侧,缥缈如云中仙境,他步态轻盈又曼妙, 由无数不断流转的玄妙符文组成的淡金飘带环绕于身侧, 一举一动,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美感与奥妙, 众人远远见着这一幕,不自觉屏息静气,既是震撼于眼前所见,也是唯恐惊扰这美丽生灵。   即便是商砚书, 此刻也不由面露愕然, 唯一与众人不同的反应是,他随即低头看向身侧的路乘。   路乘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震撼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来得深, 因为他不会认错的,外貌或许可以伪装, 但光音天经绝对不行,那是一切道法的本源, 不是任何障眼的幻术能够伪装的,眼前这生物的身上确实是光音天经,虽然并不如他哥哥曾经那样完整, 但却也确实是光音天经的残卷无疑。   光音天经, 哪怕只是残卷,也只有圣兽麒麟能够掌握, 那么对方的身份似乎确凿无疑, 但是怎么可能呢?世上怎么会有第三只麒麟呢?   一只麒麟已经是此间所有机缘气运的集合,事实上, 在所有人认知中,连第二只麒麟都不该有,路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诞生的,反正据他哥哥所说,是一个奇迹,是千百万年独此一次的例外与恩赐。   但是奇迹之所以被称之为奇迹,就是因为其罕见到几乎不可复制,又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呢?   不对,这不对。路乘不知道有哪里不对,但他就是这样觉得,眼前这一切很不对劲。   他突然从藏身地跑出,不顾旁侧卢新洲等人急切的低声叫喊,直接朝那只麒麟外形的生物跑去。   犹如被这声响所惊动,麒麟回过头,他灿金色的眸子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地看着愈跑愈近的小马。   路乘来到麒麟近处,张口便要说话,因而急于弄清楚这只麒麟的真身,他连自己在装马都忘了,然而,在他开口前,麒麟却先一步向前跃去,他姿态轻盈如鹿,一跃便是数丈之远,路乘立刻想追,但他刚刚追了几步,被金光驱散了些许的白雾再次弥散,转瞬间,他便完全丢失了对方的形迹。   “小马师叔!”其他人也追过来,卢新洲见此情状,立刻道:“你们几个去那边追,其他人跟我追这边!”   一行人四散着朝麒麟的方向追去,然而,不死心地追了一炷香后,众人到底是在茫茫白雾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终于也只得接受他们虽见到了麒麟却将其跟丢了的事实。   半个时辰后,浓雾渐渐散去,众人也重新回到一开始的地方汇合。   “那确实是麒麟吧?我没看错吧?”有人至今还有些不敢置信,只感觉像是一场梦一样。   “当然是了,那身形,样貌,还有那种出尘的圣洁感,即便远远望着,都感觉灵魂被净化了一样,这等法力,必然是圣兽麒麟无疑!”旁侧的人道。   “想不到我们真的能找到麒麟,子衡,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郭朝阳难掩兴奋,不断朝杜子衡确认,以前只听他师父孟正平说过麒麟的姿态,想不到他也有亲眼得见的一天。   “嗯,不是……”杜子衡有些心不在焉,见到麒麟他当然也是惊喜的,只是他同时又觉得很奇怪,因为这麒麟给他的感觉,怎么跟路乘曾经使那种师门秘术的感觉很像?无论是那种金色的光符,还是那种灵魂被照彻的感觉,都非常相似,而且比较起来,竟然好像是路乘给他的被照彻净化的感觉更强。   是错觉吧?路乘用的法术怎么会跟麒麟给人的感觉一样。杜子衡不太确定地想,时隔一个多月,他其实也有些记不清当时的感受了。   “可惜啊。”郭朝阳兴奋完了,又开始小声嘟囔,“你说小马师叔那时候跑出去做什么呢?把麒麟都吓跑了。”   杜子衡从思绪中回过神,道:“不能这么说,圣兽岂是我等能够吓跑的?是他不想见外人罢了,就算小马师叔不跑出去,见到我们他大概还是会走。”   “我知道,但我们小心点,跟他好好说明一下来意,也许他就不会走了。”郭朝阳还是忍不住可惜。   其他人多少也有点这种心态,虽众人都没有直言,但看着路乘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微妙。   卢新洲刚刚结束跟邹士杰那边的通讯,回来时似乎察觉到了众人气氛间那些许的不对,便朗声开口道:“虽然咱们不小心惊扰了麒麟,但起码已经确认且见到了对方,麒麟就在雾岛之上,我跟碧海阁那边说好了,咱们从两侧一起围拢包抄,一定能再找到对方!”   他半句没提路乘,只把惊扰麒麟的事归咎于全体,且又提了麒麟就在雾岛之上一定能找到对方的事来提振众人的士气,那些微的异样微妙感果然瞬间散去,众人重振精神,急不可耐地便要再次出发。   不过卢新洲却让众人再休整一会儿,等雾完全散去,同时他也要再询问丑儿来确认一下接下来的搜寻路线。   路乘站在一旁,卢新洲的那些许体贴,他是半点没感觉到,事实上,就连那方才的些许微妙气氛他也没感觉到,他仍然沉浸在与那麒麟模样的生物打的短暂照面中。   他是所有人中离那只麒麟最近的人,他看到的一些细节也比其他人更为清晰,但即便是这样近的距离,他也没看出对方有什么破绽,只是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强。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路乘反复回忆,对方跟他哥哥的原形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硬要说有些不同,大概就是眼神。   他哥哥看他向来是温柔含笑的,而看着其他生灵时,也是常怀悲悯,但那只麒麟的眼神,却是无悲无喜,路乘与他对视时,像是对视着一片毫无波澜的湖泊,空洞且平静。   当然,这也可以用那只麒麟的心性更淡漠来解释,不同麒麟的性格是不同的,就像路乘跟他哥哥的性格也不一样。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那只麒麟,如果他真的是麒麟的话,他为什么没有认出自己呢?   路乘这种伪装的法术瞒得过所有人,却肯定瞒不过路麟,即便转世后失去所有记忆,裴九徵仍然会对他有种异样的亲近,这源自于他们相伴的数百年时光,也源自于同族间的血缘感应。   路乘对这只麒麟没有任何感应,甚至不觉得对方亲近,而这只麒麟应该也是没有的,不然突然见到另一只麒麟,多少是该有些惊讶打量的,而不是转头就走。   太奇怪了。路乘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却愈发觉得对方奇怪。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商砚书站在他身旁,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走神神色,他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小马背上的毛发,一面不自觉看向正解答着卢新洲问题的丑儿身上。   商砚书双眸微微眯起,其间的兴致比之初时,愈加热烈了几分。   短暂休整后,众人再次上路。   这一回,即便是向来最能磨蹭的路乘都非常积极,他跟众人一样迫切地想再见到那只麒麟,他一定要弄清楚那所有不对劲感觉的由来,弄清楚对方的真实面目。   只是一天内显然不会接连有两次那样的好运,又找了一整个下午后,众人并未再发现任何麒麟的踪迹。   夜间大雾再次弥漫,众人也再次寻了处营地休整。   路乘心不在焉地随便吃了几株灵草填饱肚子,便在许多烦忧的思虑中,心事重重地睡下。   本来以为今夜会很难入睡,然而刚一闭眼,他的意识便不断下坠,并未坠入浑噩的噩梦,而是坠入一片有着清甜灵草香气的松软草地上。   嗯?路乘闭着眼,鼻子往四周嗅了嗅,这样浓郁的灵草灵果香气,彷佛漫山遍野都是,他在人间从来没碰见过哪里有这样茂盛的灵草,倒是在他记忆深处,那座与世隔绝的涿光仙山中,灵草茂盛得与此刻分外相似。   难不成……路乘睁开眼,果然看到了熟悉的景致,无论是山中那片四季常艳的灼灼桃林,还是那条穿谷而过的潺潺溪流,亦或是山谷正中,他哥哥常在其下为他讲经授课的高大菩提古树,都跟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他竟是回到涿光山了?路乘东张西望着,朝那株菩提古树走去,在靠近后,他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而对方也注意到了他,同样的鹿角,龙首,全身覆着金鳞的似马又似鹿的修长身体,以及经卷环身那种出尘的圣洁美感,但不同于白天见到的那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麒麟的麒麟,眼前的这只麒麟转过头,温柔含笑地看向他。   是哥哥!路乘在辨认出对方身份的同一刻,也突然意识到了他为什么会回到涿光山,因为他在做梦。   只能是梦境了,毕竟他现在应该正在人间为帮哥哥历劫而努力,以及因为一只莫名其妙出现的陌生麒麟而烦恼。   但是即便是梦境也不要紧,路乘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哥哥了,他迫不及待地朝对方跑去,像以前一样挨着对方贴蹭,而路麟也垂首给他回应。   “哥哥,我好想你啊。”路乘对着对方说话,虽然他知道这只是幻影。   “不是才一时半刻没见吗?”路麟有些惊讶,他同时用额头与路乘贴了贴,像是想探明路乘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一时半刻。”路乘想,是一百多年,这美丽富饶的仙谷中,曾经有一百多年的时光,只有他这么一只小麒麟孤单地待在这里。   他想着想着,眼眶中突然变得有些湿润,然后又像是压抑不住似的,“啪嗒啪嗒”地落下,他委屈地说:“你离开我好久了,我为了找你走了好多路,吃了好多苦。”   路麟眸中的讶异更甚,大概对他来说,路乘的这番话很莫名其妙,因为他明明一直在涿光山中与其在一起,但他并不辩驳追问,只是用脑袋轻轻贴蹭着,温声哄说:“哥哥错了,哥哥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骗人!”路乘哭着说,这当然是骗人的,他哥哥根本就还没有回来,可他对着一抹幻影指责的行为却也很没道理。   路麟不能理解,但他对着路乘永远包容且耐心,闻言只是顺着道:“哥哥没有骗你,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哥哥?”   路乘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仍然哭个不停,完全是在借此机会发泄自己跟哥哥分别的这段时日的所有委屈和孤寂。   路麟罕见地显出些许不知是好的无措,他索性也不再说些苍白无力的语句,只变作俊美的人形,将路乘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地抚过鳞片,像是哄孩子一般,不厌其烦地轻拍背脊。   路乘渐渐也不哭了,他有些累了,歪头倒在哥哥怀里,眷恋不舍地在其怀抱中嗅闻贴蹭。   也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这样重新见到哥哥,重新感受到这熟悉的温暖气息了罢。   真好啊,如果梦不会醒就好了。 第064章 迷幻梦境   路乘在甜美的梦境中安详睡着, 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才恋恋不舍地醒来。   这一幕倒是很寻常,他时常会睡到这个点, 但寻常中似乎又透着一点不寻常, 依昨日众人那种找麒麟的劲头,怎么都这个时辰了, 还没有人催自己呢?   路乘带着这缕疑惑睁开眼,便发现自己正被人从后方抱着,商砚书与他一样侧躺在地上,路乘抬头看他时, 看到商砚书虽然醒着, 神色间却也有种刚醒般的怔忪。   他低头与路乘对视,突然伸手捏了捏路乘的脸颊,随后又双手一起在面前这张带着白毛的马脸上反复摸索摩挲, 犹如要在其上寻找什么。   路乘的脸颊都有些被捏痛了,他转过身, 用蹄子抵在商砚书胸口努力扑腾,可算是把自己的脸颊解救出来。   他站起来快走两步从商砚书身旁逃开, 本想去看看其他人在干什么,怎么不喊自己,却发现营地众人揉眼的揉眼, 打哈欠的打哈欠, 犹如都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般,神色间带着股朦胧和恍惚。   难怪没人催自己。路乘一边恍然, 一边不解, 除了他和丑儿,这个队伍中的其他人夜间向来是盘膝打坐, 并不入睡的,怎么昨夜好像全都睡着了?甚至还有郭朝阳那样的,这个点都还躺着没起。   商砚书来到路乘身后,初醒时的怔忪神色在此刻尽数消散了,他看着不远处似乎跟众人一样刚刚才醒来,正叠着昨夜卢新洲盖在他身上的毯子的丑儿,眸色暗沉。   “哈——欠。”卢新洲伸了个懒腰,将那点朦胧困意尽数甩去后,他像是突然发现了营地中的异状,抓住身旁一名师弟便问,“你昨夜睡着了?”   “啊,对不起,师兄……”这名师弟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都金丹了还懒睡,实在是不该。   本以为卢新洲会教训他几句,却不想卢新洲直接略过他去问下一个人,问的同样还是:“你昨夜睡着了?”   “什么?谁睡着了?”被问的人睡眼朦胧的,至今还有些迷糊。   卢新洲再看其他人的表现,他也不需要再问了,直接朝众人大声喊道:“都起来!别睡了,都过来集合!”   杜子衡晃了晃身旁的郭朝阳,然而郭朝阳似乎睡得格外熟,卢新洲那声用上灵力如洪钟般响亮的喊声没把他喊醒,杜子衡也没把他晃醒。   路乘正好走到附近,见状,抬起一只前蹄晃悠了两下,杜子衡立即领会退开,就见路乘退后两步,一个转身抬腿,一蹄利落潇洒地踢中郭朝阳的屁股,将其踢得在地上翻滚几圈,终于“哎呦”着醒来。   “怎么回事?我怎么滚起来了?”郭朝阳摸着有点发疼的屁股,茫然四顾。   “因为你自己睡觉不老实吧。”杜子衡一本正经,又催促道,“快点,师兄叫我们集合呢。”   他把仍在纠结自己睡着的话屁股为什么会痛的郭朝阳强拽过去,与众人站到一起。   卢新洲神色严肃,他陆续又问了几个人,得到了同样的回答,昨夜他们那么多人,竟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沉沉睡着了,且似乎都还做了个梦。   “你也做梦了?”有人跟身旁的人议论。   “我梦到我修为突破了瓶颈,晋升元婴了。”说话的人语气颇为回味,仿佛留恋着梦中那种修为突破,实力大增的快感。   “我梦到我得到了一把举世无双的神剑,那把神剑还与我心意相通,与我一起惩凶除恶呢!”   “我梦到我领悟了一套绝世剑招!”   众人议论纷纷,且谈起昨夜的梦境时,多是一副不舍留恋语气。   “大家做的好像都是美梦呢。”杜子衡总结着。   “确实,我做的也是美梦,我梦到我一路修到渡劫期,比我师尊都厉害了呢!”郭朝阳同样留恋,毕竟梦境里的他太厉害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什么魔尊萧放,都不用他师叔出手,他就可以去解决了。   “你梦到了什么?”他又问杜子衡。   “我梦到我锻造出了一把与我分外契合的本命灵剑。”杜子衡自我剖析着,“我近来一直在为锻造本命灵剑的事烦恼,能够造出一把与我相契合的灵剑是我当下最为想要之事,而朝阳梦到修为提升,那应该也是你当下最为想要的事了吧?”   郭朝阳点头后,杜子衡还想要再来一个例子证实他的推想,便又问旁侧的商砚书:“商前辈梦到了什么?”   “唔……”商砚书看了眼身前的小马,没有直言,只是笑笑道,“倒也确实是我当下最为想要之事。”   嗯?路乘联想到早上商砚书醒来后的举动,突然一阵警觉。   “那就是了。”杜子衡走上前,去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卢新洲。   卢新洲同样从其他人的梦境和自己的经历里总结出了这个结论,他皱着眉分析:“我们昨夜所有人全都莫名其妙地睡去,且都做了一个代表心中最为渴望之事的美梦,而这一切异状,都发生在我们昨日见到那只麒麟之后。”   他虽只是陈述,言辞排列间,却也将怀疑的矛头直指向对方。   立刻就有人反驳:“关麒麟什么事?那可是圣兽!”   “到底是不是圣兽都还说不准。”卢新洲昨日也跟众人一样对麒麟的身份深信不疑,但此刻却是疑窦丛生。   “这只瀛洲岛上的麒麟在外貌上跟百年前那只一般无二,但其他地方,却是多有不同。”卢新洲例举出他们来时路上讨论过的那些疑点,又道,“而且之前那些据称见过麒麟的人,也都是回去睡了一觉,随即便治好了伤痛,他们到底有没有做梦,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奇怪状况又跟梦境有没有联系,这一切都很值得怀疑。”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就算我们做的梦是因为那只麒麟,但那也是美梦,没什么坏处,我感觉睡了一觉后,筋骨都松快了很多呢!”   “我也是!我还感觉灵力在经脉中运转的更流畅了,这状态跟泡了灵泉一样舒爽!”   “就是美梦才要警觉!”卢新洲斥道,“噩梦让人恐惧警惕,美梦却让人不自觉沉沦,今夜再休息时所有人轮班站岗,务必保证无人再入睡!”   众人口上皆都应是,很多心里却是不以为意,毕竟麒麟怎么会有问题呢?他给人的感觉那样圣洁美好,那代表着光音天经的光符那样温暖明亮,他怎么会是坏的东西呢?   交代完了事情,卢新洲让众人去准备出发,虽然现在他对那只麒麟的身份充满怀疑,但却也不打算停止搜寻,当然,他也会提高警惕,除了提醒众人,卢新洲也走到旁侧,用传讯法器将他们这边的情况告知邹士杰那边,让他们在搜寻麒麟的过程中务必要小心,即便碰见对方,也不要贸然接近。   众人各自准备时,商砚书也在一旁给路乘喂灵草当早饭,路乘从他手中叼走灵草,柔软的嘴唇无意蹭过掌心时,他冷不丁问道:“你昨夜梦到了什么?”   路乘的动作霎时一僵,一双湿漉漉的黑眸朝上抬了抬,又立刻低下,露出些许眼白,鬼祟躲闪得犹如做了坏事的小狗。   “梦到我了吗?”商砚书以一个略有些强制的力道把路乘的脑袋捧起,微笑着道,“你不会梦到别人的,对吧?”   不光没梦到你,梦里还全都是别人呢。路乘的视线不能往下移,就努力往侧边移,反正就是不敢跟商砚书对视。   商砚书笑容愈发和蔼,手指愈发用力,路乘内心的冷汗也随之越流越多,正在危险的僵持时,一道出发的催促声将商砚书的注意力稍稍转移,路乘也随之找到了逃脱的机会,从商砚书手中挣开,拔腿就跑。   商砚书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神闪了闪,眸色中的暗沉与危险比先前看着丑儿时更深重几分。   不过他到底没选择在此时发作,调整好神情后,便又状似寻常地跟上队伍。   又是一日无果的搜寻,夜间,浓雾弥漫时,众人再次寻了处营地安顿。   照着卢新洲白日吩咐的,所有弟子轮班当值,务必保证不再发生昨夜那样莫名其妙全都睡着的事件,不过这并不包括路乘和丑儿,凡人总是要睡觉的,那美梦尚不知到底有没有危险,但凡人不睡觉身体却是真的吃不消,路乘其实倒是可以不睡,就像他其实也可以不吃饭选择辟谷一样,但他向来不会苛待自己,而且他很想再见一见哥哥,哪怕只是梦境,于是在夜色深沉时,他又一次入睡。   美梦如昨夜一般悄然降临,他的意识不断下坠,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醒来。   “怎么又睡着了?”路麟用笔杆点点他的鼻头,像是惩戒,却更多的是无奈的宠溺。   路乘鼻尖有些痒得翕动两下,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正被哥哥抱在怀中,面前是一张书案,书案上是一卷摊开的经文。   “娑婆世界,苦不堪言。”路乘念着写在卷首的这八个字。   “嗯,是的,娑婆世界,苦不堪言。”路麟抚着路乘背脊上的鳞片,细细讲解道,“‘娑婆’意为‘堪忍’,指代凡间人世,因为此间众生能够忍受十恶业和诸烦恼而不肯出离,故名堪忍世界。”   “人间有这般苦吗?”曾经路麟在讲解到这一段时,路乘这样问道,而眼下,也许是被勾起了回忆,他同样这么问。   “有的。”路麟像曾经一样回答,“人世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凡人终其一生,都在这八种相互交织的苦难中挣扎沉沦,难得解脱。”   曾经的路乘听到这里时不以为意,他从未离开过涿光山,对于人世全无认知,对人间的诸多苦难也是只听过个名字,不真正理解其间的挣扎与煎熬,但此刻,他却是附和说:“确实好苦啊。”   他在人世走的这一遭,除却每天都在身边上演的生老病死之苦,他也亲历和见证了爱别离之苦,而这还仅仅是八苦中的五种,尚有三种苦难路乘未能体悟,但他已经觉得这很苦了,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不会想去人间,只想跟哥哥一起待在这没有忧愁和烦恼,也没有任何苦痛的涿光仙山中。   以前的路麟听到他这种逃避想法,大概会温柔且耐心地劝解说服他,但眼下,路麟却说:“为什么不呢?”   “你可以永远待在这里,跟哥哥在一起。”他从后方将路乘轻轻环住,低喃说,“我的小路乘啊,你不必去人世遭受那些苦难,只要跟哥哥待在一起就好。”   如果能那样就好了。路乘心想,毕竟这里是虚假的……   唔……虚假的什么来着?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路乘突然有一刹那的恍惚。   营地之中,篝火噼啪燃烧,值守的人脑袋在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其余人也七倒八歪地躺倒,脸上俱是一副安详睡颜,仿佛在梦中无比的欢欣与快乐 第065章 虚实边界   清晨, 天蒙蒙亮的时候。   “起来!都起来——!”卢新洲一个个喊过去,把所有睡着躺倒的人都喊醒。   有的人醒了,有的人躺在地上, 睡眼朦胧地抱怨:“谁啊?把我好梦都吵没了……”   此人恰好是昨夜应该当班值守的人之一, 卢新洲气得踹了他屁股一脚,又拎着衣领拽起来骂道:“不是叫你们值夜的吗?!你们怎么自己睡着了?!”   “师兄……?”这名弟子终于清醒了些, 被卢新洲骂得不敢吭声,等骂完了才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我也不知道,我原本是在值夜来着, 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我们也是……”其他陆续醒来的人也说, 他们原本确实是在值夜来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意识就慢慢下沉, 再回过神,就是被卢新洲喊醒的清晨时刻了。   “发生了什么?咦, 我怎么又睡着了?”郭朝阳在吵闹声中打着哈欠醒来,不解地环顾四周。   杜子衡坐在他旁侧, 面色凝重:“我昨夜打坐时特别注意了让自己不入睡,但还是睡着了。”   “我好像也是……”郭朝阳摸着脑袋,慢慢回忆起来了, 昨夜打坐入定时他特别提醒了自己不能睡着, 但结果还是如此。   一炷香后,所有人都被叫醒, 前来营地中央集合。   卢新洲朝众人询问了一番, 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遭遇,无论是当值的还是未当值的, 白天被卢新洲提醒过后,入定时多少注意了一些,却还是没抵挡住那阵莫名袭来的困意,且在睡梦中,他们也如前夜那般,坠入一场美妙的梦境。   “那只麒麟一定有问题!”卢新洲今天再这样说时,底下倒是没人反驳了。   无论是那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麒麟,还是他们见到麒麟后就开始离奇入梦的症状,都透露着一丝诡异,那幻梦虽然美好,看起来对人并没有任何害处,睡醒后反倒神清气爽,精神得不行,但这种美好就好像是某些剧毒菇类外表的花纹,越是艳丽,往往也越是致命。   路乘同样觉察到了危险,在第一夜的梦中他尚能意识到那是梦境,但在昨夜,有那么一时半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是个虚假幻梦的事实,他沉溺其中,几乎不想醒来。   可是梦中真好啊……他同时也忍不住想,在梦里,他可以跟哥哥在一起,待在涿光山中,远离人世的一切苦痛,彼此相伴,如果梦是真的就好了……   路乘想着想着,突然有种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恍惚,他不应该跟哥哥在涿光山吗?这里是哪里?他旁边这些人是谁?   哦,他是在雾岛上,正在寻找那只疑点重重的麒麟,身旁的是他哥哥转世后收的弟子。过了片刻,路乘突然又回想起来。   相似的恍惚神情出现在不同人脸上,虽然他们也如路乘一样,过了会儿便又恢复正常,但在接下来的搜寻路途中,却是时不时地会出现片刻的愣神,像是突然忘了自己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要是往常,卢新洲自然能察觉到众人的异样,同时也能察觉到此地的危险性恐怕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开始的预估,立刻放弃及时返程等待裴九徵回来才是上策,但他同样受那种恍惚影响,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往往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   一行人说是搜寻,但又好像只是浑浑噩噩地在林间走了一天,天色刚刚暗下来,太阳还没落山的傍晚时刻,就有人提议要安营休息,这放在往常自然不会被同意,应该趁着雾还没起抓紧时间搜寻才是,但今日众人却是纷纷应允。   太阳越沉越低,雾气从林深处悄悄弥散,将白日看起来苍郁又正常的林木蒙上一层虚幻朦胧的影子,众人在营地中升起驱散雾气的篝火,卢新洲让所有人都围聚在篝火附近,今夜他将亲自来值夜,同时他也让众人相互盯梢提醒,必须提高警惕,绝不能再次入睡。   所有人都应允了,包括路乘,可他趴在地上,盯着篝火望着望着,脑袋就不自觉往下点,片刻后他又猛地清醒过来,用力甩甩脑袋,但没过上多久,他就又一次陷入了那种恍惚中。   如此反复几次,他的意识到底是不断下沉,而身旁本该负责提醒他的人,也早已歪倒躺下,睡得人事不知。   “你最近是怎么了?怎么总是这般突然就打起了瞌睡?”   路乘睁开眼时,路麟正关切地摸向他的额头。   “我又打瞌睡了吗?”路乘愣了愣。   “是的,最近总是如此。”路麟没摸出什么异常,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路乘摇摇头,但随后又点点头,他满是迷茫地问:“哥哥,我最近好像一直在做梦。”   “什么样的梦?”路麟问。   “梦到你,梦到我们一起待在涿光山中,相互陪伴,只有彼此。”路乘说。   “那不是跟现在一样吗?”路麟笑了笑。   “可是……”路乘充满不确定地开口,“哥哥,你不是已经……离开我了吗?”   犹如在逃避什么,他无法把那个“死”字直接说出口。   “为什么这样说?”路麟莫名道,“除了十年前我去了人间一趟,之后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是吗?”路乘原本清晰的记忆好像突然罩上了一层白雾,让一切都变得虚幻朦胧,看不真切,但片刻后,他好像又渐渐想起了什么,十年前人间遭逢大劫,他哥哥为了渡世化劫而前往人间,他们确实短暂分开过,但没过多久,他哥哥便又回来了,之后他们一起待在涿光山中,再未曾分离。   可在他想起这段记忆时,又好像有别的片段在同一时刻发生,他一会儿待在涿光山中等到了平安回来的哥哥,一会儿又得知了哥哥的死讯,而决定下山去寻找对方,两段记忆相互纠缠,像是同一件事的两个不同走向,让他变得无比混乱。   路乘本能般地向哥哥求助,他将自己看到的另一段记忆告知对方,问说:“为什么我会看到这些?”   “是梦吧。”路麟温柔地摸摸路乘脑袋,“你最近总是贪睡,睡得都有些迷糊了,我不是早就平安回来了吗?不然你现在面前的是谁?”   原来,他下山来到人间,经历的那许多事,认识的许多人,乃至眼下正在雾岛上寻找麒麟的举动,都只是一场梦吗?路乘初时好像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慢慢的,他又好像觉得一切就是如此,那当然是梦境,他哥哥现在不正在他旁边吗?他怎么会做那么离奇的梦呢?   “哥哥,梦里知道你离开了后,我好难过。”路乘说着自己梦中的后怕,并安然地将脑袋埋到路麟怀里,让对方安抚。   “哥哥不会再离开你了。”路麟温声说着,他将下巴也抵到路乘脑袋上,与对方相互依偎温存。   营地之中,白雾丝丝缕缕地弥散开,几乎已经突破火光的防线,缠绕在不断倒下的弟子四周各处。   卢新洲独自坐在篝火旁,用力地晃晃脑袋,他好像突然获得了一线的清明,见到周围众人再次睡倒的情状,急切叫道:“醒醒!不要睡——!”   他同时用力去晃身边的人,可是没有作用,睡梦中的人一脸欢欣,对他的呼喊晃动没有任何回应。   卢新洲咬破舌尖,用痛感将再次席卷上来的困倦恍惚感驱散,他拿出与师门传信的信剑法器,试图在上面写字。   他的手指是如此不稳,起起落落,每一次抬起时都像是要用上莫大的力气,就像他此刻对抗着那股不断拉着人下坠的恍惚感一般,几乎竭尽全力。   然而即便如此,他写出的字迹也歪歪扭扭,犹如一团随意涂画的线团,难以辨认,但他仍在坚持,犹如拼命地想要反抗,想要抓住什么。   “你在坚持什么?”突然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卢新洲动作一顿,转过头,就见到丑儿坐在他旁侧,火光明明灭灭,照得他丑陋脸孔上的神情好像也晦暗不明。   “我……”卢新洲被问得一阵迷茫,他在坚持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梦中不好吗?”丑儿又问。   “好……”卢新洲不自觉回答,那当然是好的,梦中没有什么太微殿的审判,也没有被逐出师门又叛投魔域的事,萧放仍然是他的大师兄,他们和其他师弟师妹一起在清霄峰上打闹学艺,就像曾经一般。   “可那是梦……”卢新洲又说,他捂着额头,像是无比痛苦,“梦是假的……”   “是假的吗?那我是谁?”丑儿再次开口时声线似乎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这变化不断加剧,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从稚嫩的少年嗓音彻底转变为成熟低哑的男声。   卢新洲愣愣地抬起头,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他身前,英俊中带着些许桀骜的眉眼一如往昔,他喃喃唤道:“师兄……”   这一刻,现世与梦境开始重叠,两者的界限开始模糊,在萧放抬眼看他,像记忆中那般唤了他一声“师弟”时,犹如最后紧崩着的弦也已断裂,卢新洲的意识不断下坠,他倒在萧放旁侧。   营地中雾气越来越浓,几乎无处不至,火光挣扎着燃动几下,终是难以对抗般地熄灭,大雾笼罩着整座雾岛,让一切变得朦胧又虚幻,便如一场难以醒来的缥缈梦境。 第066章 黑暗麒麟   路乘又在做梦, 他仍然在那座雾气弥漫的海岛上跟一群人在搜寻麒麟,但相较于刚开始的清晰真实,这个梦境变得越来越朦胧, 梦中无论白天黑夜, 四野都是茫茫的白雾,梦境中各人的脸孔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有时候都忘记了他们是谁,他们一行人在林间这样浑浑噩噩地行走是为了什么。   同时,他做梦的时间越来越短,更多的时间里他都跟哥哥待在涿光山中, 像以前一样彼此陪伴, 这似乎是某种正在好转的征兆,意味着他很快会彻底从那种奇怪的幻梦中解脱出来,但路乘心底却不觉欢喜, 反倒有种隐隐的不安,说不上来原因, 却让他时而陷入一种混乱和痛苦。   “又做梦了?”每到这时,路麟便会将路乘拉过来揽在怀中, 轻轻拍打他的背脊。   “嗯……”路乘靠在哥哥怀里,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对哥哥倾诉梦中的情境。   “我梦到我跟着那群人好像来到了什么通往地下的溶洞口, 那洞里很黑, 我觉得有点害怕,可身体还是不自觉跟着他们往下走。”   “只是梦而已, 有哥哥在呢, 你什么都不用怕。”路麟温柔地拥住他。   “只是梦吗……”路乘喃喃自语,“可为什么我越来越不安呢?”   明明哥哥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 明明他周身的一切光明又真实。   路麟好看的眉头微微拧起,说:“你被那个梦纠缠得太久了,梦境中的幻觉在影响你,你要彻底醒过来。”   “彻底醒过来……?”路乘重复。   “嗯。”路麟点头说,“梦中一切都是虚假的,你要认清这一点,彻底与其割舍。”   “我要怎么做……?”路乘充满迷茫。   “很简单,梦境说到底也只是你意识的投射,当你决定与其割舍时,你便不会再坠入那个怪梦。”路麟伸出手,示意路乘,“你想跟哥哥在一起,不是吗?”   “是的……”路乘慢慢伸出手,呓语般说,“我当然想跟哥哥在一起……”   “那就是了。”路麟露出笑容,“留在这里,我们再也不分开。”   路乘几乎就要答应了,他的手也离路麟的手越来越近,可在他开口应答前,内心那种不安感却愈发强烈,两种截然不同的片段记忆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一会儿是在涿光山中美好陪伴的此刻,一会儿又是雾岛上越来越危险的深入,他一面混乱,一面又想要逃避,他知道他只要将手搭到哥哥的手上,那些奇怪的梦境和让他痛苦混乱的记忆,都会离他远去,他会获得永恒的安详与快乐,可是冥冥之中,内心又彷佛有一个声音在说,答应后他便会失去真正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路乘不知道,他的灵魂彷佛被撕裂成两半,痛苦犹如漩涡,拉着他不断坠落,但苦痛挣扎的黑暗幻境中,他好像又窥见了一束光,照彻所有混乱与虚无,直抵他的灵魂深处。   是了……是了!   在将手搭上去的最后一刻,路乘停下了。   “怎么了?”路麟疑惑不解。   路乘缓缓收回手,问路麟说:“哥哥,你还记得光音天经吗?”   “当然,这是我教你的。”路麟愈发不解。   “那你念给我听。”路乘看着他。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路麟避而不答。   路乘说:“那我来念。”   “我此法门……”他抬起右手。   路麟脸上现出一副哀伤神色,像是无比的难过:“你要离开我了吗?”   路乘心中剧烈地动摇,但下一刻,他仍然坚定念下去:“救一切苦……”   光符在他手中凝现,又海潮样朝外散射,眼前方才还真实无比的景致犹如烈日下的积雪,开始缓缓消融。   常开不败的灼灼桃林,穿谷而过的潺潺溪水,那株总是在其下讲经授课的高大榕树,都在路乘眼前不断溶解,满目疮痍的世界中,只有眼前的路麟仍哀伤地与其对望。   路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眸中现出些许水渍。   “我一定去找你……”低喃着说完这句后,犹如许下了什么不可违逆的诺言,路乘难过也坚定地念完最后四个字,“真实不虚——”   光盛放到极致,一切的幻境景象都如被烈火焚烧的画卷,在顷刻间湮灭消散,但那虚幻的美梦破碎后,露出的却不是真实,路乘看到一片空无浩大的黑暗。   黑暗之中,像是近在眼前,又像是在很远的远处,一只通体黑色的麒麟缓缓转过头,与路乘遥遥对望。   那是……路乘睁大的瞳孔中映照出对方被无数道黑色丝线连接的身形,其中一道黑色丝线正通向路乘这里,而此刻这黑色丝线犹如遇到克星般,正在光音天经的照耀下不断消融退去,因为无论是这千丝万缕如傀丝般的黑色丝线,还是那只黑暗麒麟本身,都赫然是浓重的阴翳!   不可能,阴翳怎么会聚合成麒麟的样子?!路乘满心愕然,但他随即又注意到,在黑暗麒麟的身体外侧,又有一道由金色光符组成的缎带环绕。   霎时间,路乘明白了许多事,明白了他那日看到的麒麟到底是什么东西,明白了那只麒麟的眼神为何如此空洞平静,因为其根本就不是活物!不过是阴翳捏造而成的徒有麒麟外形的空壳!   阴翳自然不该有形状,即便是有人想要捏造,他也根本不可能控制阴翳的力量而不被吞噬。曾经路乘绝不相信有人能控制阴翳,但在玄武城的地下,幽冥地眼之中,他已经见识过了阴翳制成的锁链,而眼下,他终于明白了萧放能够控制阴翳的原因。   是光音天经的残卷!他那日所见的麒麟是假的,但其身上的光音天经残卷却是真实无疑,光音天经是世上唯一能真正克制阴翳的东西,在它完整时,它拥有能度化苦海的伟大力量,但它残缺时,虽仍然能够克制阴翳,力量却也会相应地减弱,就像路乘明明使用的也是光音天经,在玄武城的阴翳泛滥,磅礴若海时,他却无能为力。   萧放一定是通过某种渠道得到了这卷残经,他这样的人自然无法应用光音天经的力量,但即便是尚未被激活应用的残卷,它仍然对阴翳有着克制之力,萧放于是以此做实验,以这卷残经对阴翳的克制力量,慢慢实验出了一种能控制阴翳而不将其净化的平衡。   但眼下,这丝平衡正因为那道不断从路乘手上散射的光芒而打破,不光是那道控制着他梦境的傀儡丝线在消退溶解,光芒照耀下,黑暗麒麟的脸孔也开始融化,不复其原本的形状,丑陋扭曲如一滩烂泥。   黑暗随之开始震荡,犹如某种黑暗梦境走至濒临破碎的边缘,这一刹那,虚实开始重叠,剧烈震荡的黑暗空间中,路乘听到远处的人声。   “不好!有人挣脱了食梦兽的控制,快去通知尊主!”   食梦兽……路乘尚不来及思索,就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不再是很远的远方,而是就在他现实的近处,而且正愈来愈近!   路乘立刻回神,他加大法力输出,彻底从黑暗梦境中挣脱,闭眼再睁开后,眼前是道路错综复杂的地下溶洞,他独自站在数条道路的交叉口,脚步声似乎来自左边,又似乎来自右边,太多太乱了,路乘辨不清楚,他同时也不知道这些道路通向哪里,正仓惶着不知该往何处躲避时,身后突然有一双手抱住他。   路乘一惊,正要反抗惊叫,但对方似乎早已预见到了他的动作,先一步捂住他的嘴,同时在他耳边轻轻“嘘”了一声。   路乘立刻从这道“嘘”声中辨认出对方的身份,不再像上回那样心惊,在刚刚从幻梦中逃离的此刻,再次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感受到对方真实也温暖的怀抱,他一下变得无比安心。   路乘不再反抗,很乖地被对方抱着,一同躲入一面狭窄的岩壁缝隙之后,而在他们藏好后不过几息的时间,脚步声便已经来到近前。   几名魔修四下搜寻着,在此地没有寻见后,他们又匆匆往其他地方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路乘内心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他脑袋挣动了两下,想把嘴巴从仍捂着自己的商砚书手中挣开,只是商砚书不知道是担心魔修去而复返,还是单纯的使坏,就是不松手,路乘被逼无奈,张嘴轻轻咬了下对方的手掌。   说是咬,但其实更类似于用牙齿叼住含了一下,且路乘咬住商砚书手掌时,柔软的唇舌无意识蹭过,带来些微麻的痒意。   商砚书这回倒是松开了,路乘一脱困,便抬起蹄子比划,问:这里是哪里?我们怎么在这儿?   商砚书盯着自己掌心,眼神奇妙地看了一会儿,才回答路乘的问题:“自然是在魔修据点,为什么会在这儿?当然是中了对方的幻术,一路被操控着自投罗网走过来的。”   跟路乘想的一样,他又问:那其他人呢?怎么只有我们两个?   “不知道,他们被迷得醉生梦死的,喊都喊不醒,只有你一边走一边挣扎,慢慢掉队,我当然是跟在你后面了,小马小马,现在知道谁对你好了吧?”商砚书笑眯眯地摸摸路乘脑袋。   路乘没搭腔,只看着商砚书,满脸狐疑地问:那你为什么没中术?   他是靠着光音天经才挣脱的幻梦,商砚书却好像比他挣脱得更早,且一副游刃有余的轻松姿态。   “我?”商砚书眨眨眼,“因为我不需要什么幻象美梦罢,梦境再好,又怎么能比的上身边的真人呢?”   “你是说吧,小马?”商砚书看着路乘,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 第067章 兄弟陌路   换做之前, 路乘听到这充满暗示意味彷佛识破他真身的话,一定会紧张得冷汗直流,但此刻, 一来他在多日相处中心理承受力有了很大提升, 且早已下定了无论商砚书怎么试探怀疑他都死不承认的决心,二来他们尚未脱离危险, 眼下这情境,实在没心思计较这个。   因此,路乘只是瞥了商砚书一眼,便自顾自开始思索分析, 显而易见, 这一切,无论是那只由阴翳捏造成的麒麟,还是他们遇见麒麟后所中的梦境幻术, 都是魔修捣的鬼,而魔修中有能力主使这一切的, 也毋庸置疑,必然是魔尊萧放。   路乘方才在梦境破碎前听到的人声也证实了这一点, 魔修口中的“尊主”只能是指萧放了,不过为什么他们叫那只黑暗麒麟为食梦兽呢?那只黑暗麒麟目前展现出的能力只是向人散播迷幻梦境,并且在对方沉溺于美梦之后, 可以借此操纵对方, 难不成它还可以吞噬他人的梦境吗?   可是梦境要如何吞噬呢?路乘从来没听过类似的法术,他暂且把这个疑问按下, 毕竟眼下真正重要的, 是搞清楚萧放到底要做什么。   无论过程手段如何,萧放的最终目的一定是他哥哥, 就像他哥哥之前所怀疑的那样,瀛洲岛麒麟出现的传闻,一开始就只是个饵,为的不过是引裴九徵前来罢了。   但萧放为何不直接去找他哥哥,反倒让那只黑暗麒麟在路乘和一众剑宗弟子前现身,并借此操控他们呢?   是因为那只黑暗麒麟操控梦境的能力还不够强吗?路乘想着想着,又看了商砚书一眼,他这个前师父,修为只有元婴都能挣脱,想来他哥哥那么厉害,食梦兽的幻术对他同样也不会起效吧,那么萧放想要借由剑宗的弟子去达成什么呢?   路乘还没分析完,脸就先被人捏住,商砚书俯低身体,以一个近到能看清彼此眼睫的距离与路乘对望,他双眸眯起:“你刚刚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呀。路乘无辜地眨眨眼。   “是吗?”商砚书满脸狐疑,刚刚那一刻,他怎么莫名地感觉自己好像被看轻了一样。   是的。路乘用力点头,并且再次把自己脑袋从商砚书手里挣脱出来,他低下头准备去启动他哥哥给他的那枚小剑挂坠,无论萧放想要借由剑宗弟子去达成什么,一定是想对他哥哥不利,他要立刻提醒他哥哥。   然而,路乘把自己胸前的围巾叼起来来回翻找,本该藏在其下的小剑挂坠却不翼而飞了。   我的挂坠呢?他抬起头用眼神询问商砚书。   “问我没用,你得去问萧放。”商砚书松手暂时放过对方,他露出玩味的笑颜,“小马小马,你还不知道吧?那个与你们一路同行的丑儿,就是萧放。”   什么?!路乘先是不敢置信,但仔细想想,似乎又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丑儿本身就有许多的不正常,而且那夜丑儿找上他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对方说的“哥哥”其实是“师父”吧?除了修改了一下这个称呼,其他所有事都跟萧放的经历对得上。   他怎么没早点发现呢?路乘一阵懊悔,不过转念一想,早点发现似乎也没用,他们这队人,有谁是萧放的对手?那群中术至今未醒的弟子自不用说,而目前唯二清醒的人,路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会的那点光音天经,上次对付一群金丹魔修他就累得脱力了,元婴大概也还能勉强应付一下,再往上的化神,他应该就不是对手了,更何况萧放的实力还远超一般的化神期,除了渡劫期的他哥哥,仙门中没谁敢说能够战胜他。   那么,除了他,就只剩商砚书了,难道要指望他这个会被元婴魔修劫走还要他去营救的前师父吗?路乘想着第三次看了商砚书一眼。   商砚书:“?”   要不是舍不得下手,他真的好想用搜魂术看看这个小马脑袋里在想什么,那眼神真是越看越可疑。   萧放拿走了我的挂坠?他还做了什么?路乘用蹄子比划着问。   “倒是没对你再做什么。”商砚书这样答。   不然,他也不能假装中术,混在人群中安然旁观至今,在萧放要对小马欲行不轨的那一刻,他就忍不住出手了吧。   当然,一般人都不会想对一匹马欲行不轨,萧放的性格虽也很偏执病态,却到底在变态一道上,略逊于商砚书这位前魔尊。   那他现在人呢?路乘又问。   “不知道。”商砚书答得浑不在意,“在所有人都中术后,他拿走了你的挂坠,随后他便先行离开了,你们则在幻术操控下自己往这个地下的魔修据点走,你又因为在幻境中挣扎而掉队,我只跟着你,不知道旁人如何。”   那么,眼下最要紧的事应该就是找到卢新洲那群人。路乘心想,他现在没有办法通知哥哥有危险,但也可以换一个思路,从另一边来试着打乱萧放的计划,例如找到卢新洲他们,把他们唤醒之类的,既是为了保护哥哥,也是因为他是他们的师叔,是这个队伍的领队,在来搜寻麒麟之前,裴九徵特地跟他交代过,要保证弟子们安全的。   虽然裴九徵也说更要保护好他自己,但路乘不想让哥哥失望,他一定会努力担负起师叔和领队的责任的。   路乘用蹄子比划着说了自己想要去搜寻众人下落试着营救他们的事,商砚书自然是跟随同行,不过他跟小心翼翼在这错综复杂、道路纵横上下都交错的地下溶洞中找路的路乘不同,他走得颇为悠哉,且边走还边跟路乘闲聊说话。   “小马小马,看来麒麟一事至始至终都只是个陷阱,现在我们陷在魔修据点里了,这可如何是好啊?”商砚书是担忧的语气,却担忧得颇为浮夸,不显紧张,只显出些虚假的做作。   路乘小心地走路,不让蹄子发出太大的声响,同时警惕一切异样的人声动静,并不理睬身后的商砚书。   “你说萧放大费周章搞这一出是为了做什么呢?”商砚书自言自语地逗话,“是为了你们那位仙尊吧?不知道这一局,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呢?”   “道高一尺还好,若是魔高一丈……”他似是忧心,又似是玩味非常,“极乐殿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啊。”   路乘耳朵撇下来,他停下脚步,转身正要跟商砚书说话,却突然听到一道巨大的轰击声,犹如什么东西重重撞上了地下的山体岩壁,震动甚至传导到了路乘脚下。   路乘立刻抬起头,惊疑不定地四处观察,商砚书也微微收敛起方才的轻浮神色,眯眼看向前方。   在确定这撞击震动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后,路乘稍稍安心,他随即决定,去这震动处一探究竟。   方才行走时他还要小心地控制脚步,现在却是不需要顾忌了,因为那震动声持续不断,犹如有人在激烈地交战,将他走路时的声响尽数掩盖。   而且,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魔修们同样被震动声吸引聚集到某处,路乘这一路走来都没碰见人,他顺利地慢慢接近了发出震动的所在地,恰好,他和商砚书走的这条甬道地势较高,走出洞口后下方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上站着一名面容英俊桀骜,又带着些许阴沉的玄衣男人,在他身前,一名穿着剑宗白色弟子服的青年正拄剑跪倒在地,口中吐出鲜血。   路乘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出些许朝下张望,他一眼便认出,那张混杂着血迹与尘泥的狼狈脸孔,赫然是卢新洲。   而卢新洲身前的玄衣男人,身份似乎也不必多言,即便路乘从未见过对方,但无论是那正在外放的可怖威压,还是那种阴沉偏执的气质,都昭示了答案。   “你竟能摆脱食梦兽的控制,师弟,多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萧放冷声道,看似是褒奖,却更多是不屑。   “不过你以为装着中术就能来刺杀本尊了?师弟,该说你是愚蠢呢,还是天真呢?”   “是不得不为罢了……”卢新洲一边咳血一边抬头,他看着萧放的脸孔,旁人对上这位恶名昭著的魔尊大抵都是恐惧和憎恶,他却只有难过。   “师兄,我们回不去了……”   无论是他和萧放,还是其他许多的人事,都已经回不到当初了,卢新洲所期望的师兄弟如曾经一般修炼打闹的场景,也只能在幻梦中呈现,萧放做的那些事无可原谅,也不能原谅,他对他,终究只有拔剑相向这一途。   “自然是回不去。”萧放嗤道,“本尊每每想到曾经,都觉得愚蠢不堪,在清霄峰上对裴九徵唯命是从,哪比的如今在魔域逍遥自在?”   卢新洲摇头低笑,笑得满脸苦涩:“我想求你放过其他师弟,但你早已不是曾经的师兄了,在玄武城你对子衡能直接下杀手,今日活捉我等,想来也只是为了设计对付师尊罢。”   “我已经醒来,对你无用,杀了我罢。”卢新洲闭上双眼,无论是话语还是神情,都尽是求死之态。   萧放却冷哼一声:“你想求死?本尊却偏偏不允,你有用没用,可不由你定,得看在裴九徵心中,你究竟能占到几何?”   他一甩袖袍,打落卢新洲手中正欲自刎的剑锋,又命令一旁的属下道:“带下去。”   卢新洲被拖架着带走,萧放又走到另一侧,那边呆立着数人,他们神情浑噩,方才面前发生了这样剧烈的打斗,他们都无动于衷,浑然不知,这些正是剑宗其他弟子们,路乘看到他们暂时无恙,心中一松,但又随之一紧,因为他意识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萧放在扫过人群后,也一眼注意到了那点。   “那匹马呢?”他问身旁的属下。   少个人或许还没那么容易发觉,但少匹马实在是太瞩目了。   “不、不知道……”被问的魔修支支吾吾,“好像是方才那人从梦境挣脱时,造成了食梦兽力量的紊乱动荡,致使那匹马和另一人意外醒来,现在跑走不见了。”   “废物!”萧放斥骂道,“把那匹马找回来!”   “那另一人……”属下小心翼翼请示。   “杀了。”萧放满脸不耐烦。   属下应是后,赶紧带着人去四下寻找,他们全然不知,他们想找的那一人一马,此刻正趴在上方,偷偷看着他们。   不过此地也不宜久留,路乘见萧放将其他剑宗弟子带走后,他和商砚书也悄悄找路离开。 第068章 徒子徒孙   萧放要带其他人去哪儿呢?路乘觉得十有八九是要去设计伏击他哥哥, 裴九徵和闫柏涛去的火山岛离雾岛并不是很远,那么想来萧放计划开始的时间也不远了。   路乘自然是想去救下那些弟子,阻止萧放的计划的, 只是萧放亲自带队, 他贸贸然跟过去太危险了,弄不好人没救到, 自己反倒搭上去成为了马质,让裴九徵对敌时进一步束手束脚。   所以,路乘决定先去找卢新洲,卢新洲并未被萧放一同带走, 而是单独关押在地下的一座监牢内, 虽然他受了伤,但好歹也是元婴期,应该多少还有点战斗力吧, 没准比没受伤的商砚书还强些。   不是路乘看轻商砚书,而是商砚书表现的就是如此, 曾经在玄武城遭遇一名普通的元婴魔修,短短几个回合就败了, 最后还是路乘去救他,反观卢新洲,虽说也是败吧, 对阵的却是实力至强的魔尊, 且听刚才的动静,两人还激烈地交战过一番呢, 所以路乘的推想不是没有可能, 负伤在身的卢新洲,也许真的比毫发无损的商砚书还强上几分。   再退一步, 强不过也不要紧,总归是多个人多份力量,而且卢新洲是剑宗弟子,可能有什么能跟裴九徵联系,或者向宗门求援的办法呢?   路乘一边在黑暗的地下甬道中寻路摸向关押卢新洲的监牢,一边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商砚书走在他旁侧,看着马脸上的神情变化,神色愈发狐疑。   萧放虽然让下属搜寻路乘和商砚书,但似乎对此也并未太过重视,无论是方才汇报此事的魔修下属,还是萧放本人,显然都有一个错误认知,那就是他们都觉得方才梦境险些彻底崩溃的异动是卢新洲的醒来所致,但其实真正导致这一切的是路乘,是路乘所使用的光音天经,而且路乘和商砚书也不是在梦境出现震荡后才意外醒来,他们各自都是靠自己挣脱的幻梦。   因此,被派来搜寻的人手其实并不是很多,大概觉得不过是一匹马和一个实力平平的元婴期修士而已,翻不起什么风浪。   路乘这一路走来,虽也会时而遭遇逼近的魔修,但小心些也就避过了,总体上感觉到的搜捕压力并不是很大,而且越是靠近卢新洲所在的监牢,防守反而越是空虚,想来那群魔修做梦也想不到,那匹走丢的小马,竟然没有惊慌地往外跑,反倒会冒险过来救人吧。   路乘顺利地到达了监牢,且牢门前并没有任何魔修看守,不过魔修也不是完全松懈大意的,监牢门口布有一层禁制,血红色的阵纹跟玄武城地下的类似,若是用不正确的方法强行破解,那么整个溶洞内的魔修都会瞬间有所感应。   要是来的只有路乘,他可能对这禁制没什么办法,但同行的却还有商砚书,路乘站在狱门前,辨清禁制的存在后,很自然地抬起小蹄,比划着让商砚书破解。   “你怎么知道我会破解魔修禁制?”商砚书眉梢一挑,明知故问。   我听人说的。路乘胡诌了一个借口,又用脑袋去拱商砚书的腰,把对方推到禁制前。   商砚书人是站到禁制前了,却并不动手,只拿乔说:“破解禁制可是很危险的,要是一个不小心,弄错了一个步骤,引来魔修可就糟了,上回我是为了爱徒才去冒险破解,但是现在……”   他看着路乘,笑吟吟道:“小马小马,你又不是我的爱徒,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路乘撇着耳朵与其对视,片刻后,他突然“扑通”一下,趴跪在地。   商砚书正在莫名,就见路乘短暂跪了一下后,又迤迤然站起,并且理直气壮地开始使唤他:现在是了。   商砚书眉梢高高挑起,眸中现出些许意外,但随即,这丝意外变成盎然的兴味,他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好吧,爱徒,啊不,爱马。”   他和蔼地摸摸小马脑袋,又在路乘再一次的催促中,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始破解禁制。   禁制刚一解开,路乘就急不可耐地走进监牢中,穿过一段幽深的甬道,他终于见到了被关押在最深处的卢新洲。   卢新洲满身血污,双腿跪地,上身倾倒,像是脱力一般,整个人全靠着吊住双手的锁链才没有倒下。   不过他似乎仍留有一分神智,听到走至身前的脚步声,微微抬起头,见到一张白色带毛的马脸时,瞳孔缩放,犹如非常之惊愕。   “小马师叔……”卢新洲喃喃唤道,他脸上这一刻的迷幻神情,直如做梦一般。   路乘随意应了下,便低下头,在拴住卢新洲手脚的那些锁链上打量琢磨。   “没用的,这是魔修的禁制,你解不开……”卢新洲正想让路乘不要白费力气,就见路乘后退两步,如法炮制地用脑袋把商砚书拱过来,用蹄子比比划划,商砚书于是一脸无聊地将手放到锁链铭刻的禁制咒文上,不过几息的时间,“啪嗒”一声,锁链上的锁扣就随之断开。   卢新洲:“……”   那种做梦一样的迷幻感越发强烈了。   但如果是做梦,来救他的为什么会是一匹马?萧放就算想再用那种梦境幻术控制他,想来也不会编出这么荒唐离奇的梦境吧。   因为眼前所见过于离奇,卢新洲反倒排除了在做梦的可能,确认面前的小白马是他的小马师叔无疑。   顾不得询问路乘和商砚书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又是怎么挣脱的梦境控制,他用仅有的力气开口:“萧放想用其他师弟去伏击设计师尊,他布局如此之久,师尊即便是渡劫期的境界,贸然入局,恐怕也会有危险,必须想办法提醒师尊。”   路乘点头,他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他的小剑挂坠被萧放拿走了,还有什么办法能提醒他哥哥呢?   他来之前期盼卢新洲能有,而卢新洲还确实有,他道:“我和子衡都有一枚命牌放在师尊手上,若是我们遭遇危险不测,命牌便会熄灭,师尊也会随之有所感应,此地危险重重,你们能够脱身已是不易,我重伤在身,难以跟随你们离开,我也不想留下做萧放的俘虏,或是他对付师尊的傀儡,稍后我会自我了断,以此给师尊以警示,此行我未能护好大家,有愧于师尊,也有愧于师弟们,如此,也算是能弥补一二。”   “小马师叔,若是这回能平安离开,以后清霄峰的师弟师妹就拜托你照顾了,他们有时候不小心冒犯你,你多担待些……”卢新洲仅有的心力都在交代后事上,并没有注意到他说到“自我了断”后,路乘的耳朵就开始垮低,而在他说这些后事时,路乘则开始慢慢倒退,待退到合适的距离后,路乘转身,扬蹄,一脚踹中卢新洲的脑门,将其正欲抬掌自尽的动作强行打断。   “扑通”一声,卢新洲脑袋上顶着一个大包,仰面躺倒。   商砚书煞有介事地俯身探了探,夸赞说:“你再用力一些,就不劳他自己动手了。”   路乘撇着耳朵没搭腔,只抬起蹄子,比划示意。   “为什么是我背他?”商砚书问。   因为我背不动。路乘像曾经以商砚书的名义在外面打欠条并且指望商砚书还债一样理所当然。   “那我凭什么背他?”商砚书又问。   是路乘想救人,但无论是面前的卢新洲,还是那帮被控制的剑宗弟子,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若是路乘愿意求他,又或者老实点坦白身份,变成人形像以前一样扑进他怀里,可怜巴巴地晃晃他的手指,他也是可以答应的。商砚书本意是想拿乔要点好处,然而,路乘半点好处都不给,只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他是你徒孙。   “徒孙?”商砚书眼角抽了抽,虽然不知道路乘是怎么混成剑宗的小马师叔的,但按辈分一算,好像还真是这样。   快点,把你徒孙背起来,我们还要去营救其他徒孙。路乘比划。   其他徒孙?商砚书回想了一下剑宗弟子的数目,皮笑肉不笑道:“你还真会为为师开枝散叶啊。”   他低头想把卢新洲拉起来,但看其满身血污的狼狈样子,实在是不忍让自己下手,于是打了个响指,用法术让卢新洲飘在身后,跟着他和路乘离开监牢。   路乘本来指望卢新洲能有什么办法提醒他哥哥的,谁知道有是有了,却是这么个馊主意,而且助力也是指望不上的,这个危险的自尽分子,已经被他的马蹄踢晕了。   既然原本的计划没用了,路乘决定去尾随萧放,看看能不能有机会救下其他人,或是给萧放的计划搞点破坏。   他走在前面,搜寻道路,商砚书跟在后面,更后面则是昏迷不醒还被放风筝一样漂浮在空中的卢新洲。   商砚书原本对自己平白多的这堆徒孙充满嫌弃,但冷不丁的,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兴致盎然地说:“他们都算我徒孙的话,那裴九徵应该唤我什么呢?”   路乘情不自禁跟着一起思考起来,裴九徵是他哥哥,商砚书是他师父,虽然二者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卢新洲他们都能被他算成商砚书的徒孙了,那他哥哥岂不是……   商砚书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神色愈发兴奋,他若是裴九徵的师长,那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命令对方?但路乘猛地晃了晃脑袋,转过身义正辞严地比划声明:他是我哥哥,我虽然拜你为师,但我哥哥跟你没有关系。   “那可未必。”商砚书笑得意味深长。 第069章 小马不识途   不知道是路乘之前那一蹄踢轻了, 还是卢新洲被踢过多次后有了抗性,他和商砚书讨论辈分称呼的这会儿功夫,卢新洲竟然就悠悠醒转了。   “这是哪儿……”他神色迷茫, 像是失忆了一般, 但片刻后,记忆回笼, 卢新洲急切道,“小马师叔,师尊他恐有危险,而且我会拖累……”   他话都没说完, 就见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面踢来, “砰”一下,卢新洲脑门上冒出第二个包后,再次仰面昏倒。   商砚书看着那两个不偏不倚紧挨着鼓在一起的大包, 抚掌赞道:“爱马的蹄术真是了得。”   他用法术再次把这个便宜徒孙当成风筝放在空中,看了看四周, 终于想起来问:“爱马,你认识路吗?”   路乘的计划是原路返回, 回到先前见到萧放的那处开阔空地,再循着对方离开的方向找过去,然而从他们离开关押卢新洲的监牢开始, 在这溶洞中七拐八绕地也走了有一炷香了, 商砚书感觉眼前的景象没有半点熟悉的印象。   当然。路乘无比自信地点头,并且振振有词地用蹄子比划着搬出一套理论:都说老马识途, 虽然他只是一匹小马, 但在认路上一定也是有天分的,跟着他走一定没错。   是吗?商砚书将信将疑地跟着他又走了一炷香, 他们来时也就花了一炷香多一点,而眼下两炷香过去,别说是回到之前那处开阔的空地,眼前的景象反倒越来越陌生了。   “爱马,你真的认识路吗?”商砚书第二次问。   认识吧,他记得就是这样走来着,应该就在前面了。路乘的自信不再像先前那么膨胀,但依然自信。   于是,商砚书跟着他继续朝前走,中途卢新洲再度醒来,刚刚迷茫地说了句“这是哪里”,就被路乘第三次踹晕,一人一马带着一个脑门上印了三个整齐排列在一起的大包的人形风筝走了第三炷香后。   “爱马,你说的路在哪里——?”商砚书拖长语调,在他前方,一匹小马站在一面岩壁死路前,心虚得汗流浃背。   我们好像迷路了。路乘终于承认了,他低头一副忏悔状。   商砚书正要说话,但身后再次传来动静,卢新洲眼睫颤了颤,似乎又要醒来。   也许真的是被踢多了后有了抗性,卢新洲醒来的间隔似乎越来越快了,路乘于是特地退后几步,准备助跑来一记前所未有的大力猛踢,然而卢新洲却先一步睁眼,一见眼前小马刨动前蹄一副要加速冲刺的情景,犹如某种潜力被激发,直接跳过了“这是哪里”的迷茫时刻,连声急叫道:“等等!住手!住蹄!”   “我认真想过了还是活着比较好我不死了小马师叔住蹄啊——!”卢新洲看着那疾冲而来越飞越近的马蹄,用生平最快的语速说完,同时双手抱头,紧张地闭上眼。   在最后一刻,路乘在地上滑出一道长条蹄印后,终于堪堪刹住。   半炷香后。   “所以,你们意外从梦中醒来后,先去救我,随后又想去尾随萧放,找机会破坏他的计划并且救出其他师弟,结果现在迷路了?”卢新洲总结着此刻的处境。   路乘点头,他是怎么醒来的不方便对旁人说,索性就套用萧放他们误解的说法,他是在食梦兽力量紊乱的情况下意外醒来的,而商砚书用了跟路乘同样的借口。   “食梦兽到底是什么?”卢新洲不久前也从萧放口中听过这个称呼,不过他之前伤重没来得及细想,现在解开封禁灵力的镣铐后,精力倒是慢慢恢复些了。   “难不成是那只假麒麟?”他猜测道。   就是那个假货。路乘再次点头,他不光知道这点,他还知道那只假麒麟是由阴翳捏造的,且身负有光音天经的残卷,只是他不太好直接说出来。   “为什么是叫食梦兽呢?难不成它除了操纵梦境,还可以将其吞噬吗?”卢新洲问着跟路乘之前一样的问题。   这个路乘就不知道了,他望向商砚书。   “爱马是在请教为师?”商砚书笑眯眯道。   “爱马?为师?”卢新洲一脸奇异,难不成……   “是的,你们的小马师叔不久前拜我为师了。”商砚书和蔼唤道,“卢道友,啊不,现在要改口叫徒孙了。”   “徒孙……?”卢新洲看看商砚书,又看看小马,神情犹如被雷劈了一般。   路乘没搭理他,只自顾自点头,同时用蹄子划拉两下,示意商砚书知道什么的话快说。   “要说为什么叫食梦兽,我觉得不如先从那只假麒麟力量的由来入手分析。”商砚书慢悠悠道,“仅仅是一照面的功夫就可以让我们所有人中招,你们可曾听过这般厉害的幻术?”   路乘摇摇头,而卢新洲回过神后,同样摇头,他是元婴的修为,却依然难以抵御幻术的侵袭,其实他一开始中术并非伪装,他确实曾经沉溺其中,是在不久前,幻境的力量似乎突然减弱了些许,他才成功脱困。   如此说来,那只食梦兽的幻术力量起码相当于化神期,但是化神期哪是那么容易造出来的,世上一共才多少化神期?萧放自己,也才止步化神而已,他是靠什么造出这样一只幻术力量强大的食梦兽的呢?   卢新洲想着想着,突然心中一动,而商砚书也于同一刻开口解答:“阴翳。”   他虽然并未如路乘那般直接见过食梦兽的真身,但仅凭猜测也得出了真相:“结合萧放在玄武城所做之事,想来他是掌握了控制阴翳的方法,并且用阴翳的力量,造出了这只食梦兽。”   “如此推想,那食梦兽的名字由来就也很简单了。”商砚书正要道出答案,却又突然抬眸看向左侧。   卢新洲随即也注意到了那些许微弱的脚步,警示说:“有人来了!”   两人一马就近躲到一个隐蔽处,商砚书又布了一层隐匿气息身形的结界后,脚步声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近。   两名魔修带着一群散修打扮的人从路乘他们面前走过,路乘和卢新洲各自把脑袋鬼鬼祟祟地探出些许,商砚书则直接把下巴搭到路乘的毛耳朵中间,以一种对自己布下的隐匿结界非常自信的明目张胆态度,大喇喇地观看。   “他们全都中术了。”卢新洲等到魔修带着人远去后,才低声说话。   那些散修都是一脸浑噩,跟在魔修身后时便如被驱赶的羊群般,显然都已经坠入了食梦兽的幻境。   “萧放要那么多人干嘛呢?”卢新洲不解,他原本以为萧放搞这么一出假麒麟现世的传闻只是为了引他们上钩,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止是这样。   “自然是为了进食了。”商砚书随意道。   “进食?”卢新洲没有追问先前商砚书没来得及说完的答案,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点,“那岂不是说,他们现在去的方向是食梦兽真身的所在?”   路乘耳朵抖了两下,他也想到什么。   “既然你们方才醒来是因为食梦兽力量的紊乱,那我们其实不用去找萧放,只需要去找到食梦兽的真身,打断它的施法,其他中术的人不就自然醒过来了?”卢新洲与路乘对望,路乘兴奋点头。   “确实可以如此。”商砚书肯定道。   于是两人一马暂停话题,立刻小心地跟上那两名已经远去的魔修。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火山岛的地下。   裴九徵和闫柏涛在准备数日后,终于于今日布置好了前往地眼的阵法,由闫柏涛带一众弟子在火山口启动阵法,裴九徵则借阵法之力,进入地眼之中。   只是,当裴九徵穿过有着几千度高温的休眠岩浆层后,所见到的却并非是幽冥地眼的景象,而是某种类似于地下洞穴的景观,火山之下自然不该有这样的洞穴,裴九徵很快做出判断,他已经不在原本的人世中,而是来到了一层介于人世和冥界之间的夹缝空间。   但是人世和冥界间正常来说会存有这种夹缝空间吗?亦或者,这并非是自然形成的?   裴九徵在洞穴中行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走了数刻后,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些微的异响,裴九徵抬眸看去,就见异响的来源处,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一名少年。   那少年十一二岁大,半边脸上生着丑陋的疤痕,如恶鬼般可怖,可他的神情却是怯怯的,见到裴九徵,还往后退了两步。   过了会儿,他似乎又从裴九徵衣服上的剑宗纹样辨别出了什么,鼓起勇气开口说:“你是剑宗那位仙尊吗?卢大哥他们口中的师尊?”   “是。”裴九徵问,“你是何人?”   “我叫丑儿,渔湾村生人,卢大哥他们想去雾岛上找麒麟,雇了我领路。”丑儿一边说着一边又走近几步。   裴九徵看着他渐渐来到自己身前,又问:“你为何会在此处?其他人呢?”   “我……”丑儿正要说话,但突然的,他像是又感觉到什么,紧张地跑到裴九徵身后。   黑暗中再次传来声响,在裴九徵眼前,出现了数十名白色衣袍的青年,正是此行跟他前来的一众剑宗弟子们,他一眼扫去,除了卢新洲与他的小马不在,其他人几乎全部在此。   而这些剑宗弟子们不像往日那般见到裴九徵就会行礼问好,他们俱是一脸如坠梦中的浑噩,手中还拿着剑,剑锋指向他们素来恭敬有加的师尊。   “他们被魔修控制了,想要杀我。”丑儿躲在裴九徵身后,像是十分害怕。 第070章 真身所在   “为何要杀你?”裴九徵看着渐渐逼近对自己拔剑相向的一众弟子, 神色淡漠如初。   “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秘密。”丑儿紧张地看着四周,“魔修还有一个好像叫萧放的,他们控制了所有人, 想要对仙尊你下手。”   “那为何你没有被控制, 且能逃到这里呢?”裴九徵看向他。   “因为我是凡人,他们一开始没有在意我, 把我遗漏了,而且卢大哥也没被控制,他护着我逃出来的。”丑儿拿出一枚卢新洲所有的剑宗腰牌,“这是卢大哥给我的信物, 他让我逃出来后来找仙尊你。”   裴九徵接过腰牌看了眼, 又问:“卢新洲现在何处?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我……”丑儿正要作答,但突然他瞳孔睁大,惊慌大叫道, “仙尊小心!”   说话时,那数十名剑宗弟子已经逼至近前, 数柄剑锋一同抬起,锋锐剑气从不同方向气势汹汹地斩来!   丑儿是一副惊骇非常的神情, 裴九徵却连眉都未抬,随意一震袖,一股比这数十道剑气加起来还要强横许多倍的凛然剑气向四周横扫, 在将所有弟子震翻在地的同时, 却又恰到好处地没有伤到对方。   “仙尊当真如卢大哥说的一般厉害!”丑儿彷佛被裴九徵折服了一般,满脸仰慕艳羡。   但下一刻, 丑儿神色却再起变化, 在他和裴九徵四周,那已经倒下按理来说应该会昏睡上片刻的数名弟子却是再次站起, 他们肢体僵硬,神色浑噩,犹如被牵动的木偶。   裴九徵眉头微微蹙起,他意识到这幻术的操控者除了能控制众弟子的神智,还能强行透支众人的身体,不到油尽灯枯,肉身陨灭时,都将在对方的控制下一次次站起。   他转换策略,召出照夜剑悬于身前,银色剑光朝四周浩然荡去,无形剑阵蓦然在溶洞内展开,所有弟子的攻击都被拦在剑阵之外,裴九徵却又将剑阵打开一道缺口,五指虚握,正同其他人一般在攻击剑阵的杜子衡便被拉入阵中,直来到裴九徵身前。   裴九徵以绝对优势的灵力压制住杜子衡的挣动,并指点向对方的眉心,他欲以己身灵力助杜子衡冲破幻境的桎梏,还灵台一片清明,然而,在他的助力下,杜子衡确实现出一副将要醒来的挣扎神情,但同时却又好像无比痛苦,不断大叫,甚至在这痛苦之下,似乎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黑气在周身浮现,即将凝聚成型。   裴九徵瞳孔一缩,在这黑气即将完全成型,杜子衡也即将醒来的最后一刻,他撤去灵力。   “这是在做什么?”卢新洲和路乘商砚书一起藏在溶洞的隐蔽处,偷偷观察着前方。   前方开阔的空地上布置着不知用途的血红色法阵,法阵中站着许多人,除了他们先前见到的那队散修,还有其他散修被魔修从不同方向领来,而在法阵的正中央,果然如卢新洲他们之前猜想的那样,正是食梦兽的真身,一只通体黑色全身由阴翳组成的麒麟。   此刻,似乎是觉得人数差不多了,将人带来的魔修各自退出阵法的范围,黑色的麒麟缓缓抬头,无数深坠迷梦的人犹如受到牵引般向它仰望,他们满脸欢喜,仿佛在梦中快乐非常,但下一刻,峥嵘的麟角上闪过黑色的暗光,众人脸上的欢喜神情齐齐一变,变得无比扭曲,无数道嘶喊声同时响起,彷佛痛苦至极。   “食梦兽不是用美梦来操控别人的吗?它这是在唤醒他们?”卢新洲初时不解,但片刻后,他看到那些痛苦大叫的人身上生出的一股若有若无的黑气,而这些黑气又尽数被食梦兽吸去后,他突然明白过来。   “是痛苦!食梦兽是由阴翳组成的,而阴翳只靠众生的苦恨壮大,食梦兽的进食方法就是先让人坠入美梦幻境中,再吸收其从被美梦唤醒那一刻的痛苦!”   路乘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梦醒时分的痛苦他也是体悟过的,那无异于再次体会一遍与哥哥的分离之苦,想来其他人的梦醒之痛也大抵如此,毕竟能让人深陷沉沦的,一定是最为在意想要之物,而越是如此在意,幻境破碎时越是痛苦。   而且食梦兽的这种进食还不是彻底让人醒过来,幻梦仍然控制着他们,他们一面清醒一面又沉沦,便譬如在苦痛中不断挣扎沉浮,如此,苦恨绵绵不绝,涌向食梦兽的黑气也源源不尽。   “不错。”商砚书听着四周痛苦的叫喊,像是很忧心,又像是很玩味,“他们被阴翳的力量所控,若是能靠自己醒来还好,但若是被外力强行叫醒,恐怕会即刻翳化。”   确实如此。路乘看着众人身上那股不断被食梦兽吸食的黑气,那便是还未凝聚成型的阴翳雏形,外力强行打破会让那一刻的苦痛瞬间达到极致,有很大概率会立刻翳化,唯有靠自己勘破幻境,战胜痛苦,才有得救的可能。   “就是说我们没法从外面叫醒他们?”卢新洲急切说,“可是靠他们自己要如何醒来?”   他的修为和心志在同龄同境界中都算是最顶尖的那一部分,如此才勉强在梦境力量震动时挣脱,指望这群实力天资都平平的散修自己醒来,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也不尽然。”商砚书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马,似有深意道,“普通的法术不能强行将其从外部唤醒,但是万法本源的光音天经自然不受限制。”   嗯?路乘被商砚书望得久违地开始汗流浃背,商砚书怀疑他就是走丢多日的徒儿的事他已经习惯了,并且在大部分情况下都能做到平淡待之,可是商砚书为什么突然说起光音天经?还特地看着他说?难不成是他是一只小麒麟的事对方也知道了吗?!   说起来商砚书之前就曾多次帮他打掩护,把他用的光音天经说成什么师门秘术,路乘那时以为对方是他哥哥,于是想当然地以为是哥哥的体贴,但现在看来,商砚书既不是他哥哥,这么做的理由也更不是什么体贴,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且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瀛洲?之前那个跟杜子衡他们说的借口必然是假的,路乘从来没说过什么对麒麟很好奇的话,所以……对方莫不是一早就知道他的真身,因而才在瀛洲岛上有麒麟现身的传闻时,专程找过来的吧?   路乘彷佛突然洞见了真相,一张马脸僵硬地与商砚书对视,商砚书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而路乘背脊上的毛毛则瞬间立起,他一共就两层马甲,却好像被对方全看光了,而且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看光的!   “光音天经?那比靠他们自己醒来还不切实际。”卢新洲不知道这一人一马对视时的内心想法,他只是以常理来推测,他们这拨人来瀛洲本就是为了寻找麒麟,事实证明麒麟现身的传闻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根本没有什么麒麟,只有阴翳幻化成的食梦兽,至于真正的麒麟到底身在何方,恐怕比雾岛上的迷雾还缥缈几分。   “光音天经若是不行,那还有一个方法或许可以一试。”商砚书大发慈悲地把目光从僵硬流汗的小马身上移开,说,“外部的力量不能将人唤醒,却未必不能直接击破梦境的源头,食梦兽的真身,我们先前醒来便是因为梦境力量的紊乱,若是给食梦兽造成重创,或者设法打断它的施法,其他人自然有醒来的可能。”   “有道理。”卢新洲立刻开始分析,“这里有一二……十二名魔修,三名元婴期,九名金丹期,商道友你能对付几名?”   “我?”商砚书一副讶然状,彷佛对卢新洲把自己算进战力的事非常意外。   零。路乘回过神,用蹄子比划着替他答了。   “把小马师叔你呢?能不能踹倒几个?”卢新洲又道。   路乘又划了一个零。   不是他不想帮忙,他平常踢剑宗的弟子如此顺利,一蹄一个,那都是因为剑宗弟子们从来没有真正与他动过手,若是用上法术……当然,路乘也有可以压制住所有普通法术的光音天经,像玄武城那夜一样,让所有魔修的法术瞬间失灵,可他不能用光音天经,不是暴露身份的问题,是因为他一但用光音天经的话,食梦兽势必会像上回一样,阴翳的平衡被打破,身体开始溶解。   这并不是好事,控制众人的梦境幻术固然会破碎,可阴翳在失去控制后必然会回归其最原本的形态,并随之向外泛滥,而构成食梦兽身体的阴翳之深重,不啻于玄武城地眼中锁住玄武的锁链,路乘此刻的力量是没有办法将其净化的,那么后果只有一个,阴翳不断蔓延,最终泛滥成海。   “嘶……”卢新洲说,“有点难办。”   他负伤在伤,即便精力恢复了些,却仍然不济,能对付一名元婴魔修都是勉强,而剩下的还有十一名,更别说还有一个有着强大幻术能力的食梦兽,局面堪称敌众我寡。   那怎么办?路乘也很焦心,不知道他哥哥现在怎么样了,萧放有没有对其动手。   “只能等援兵了。”卢新洲说,“我与邹士杰他们的通讯法器被魔修搜走了,不过不要紧,那法器是我剑宗所制,信剑同样可以与其相互感应,在跟随魔修前来时我就已经放出信剑,告知他们我们的下落和处境,想来邹士杰他们也在来的路上了。”   似乎也只能如此了。在阵中众人痛苦不断的叫喊声中,路乘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第071章 血魂劫煞   “我能找到仙尊你是因为之前卢大哥他们与魔修遭遇的时候, 魔修以为他们全都被控制了,却漏了我这个凡人,我恰好听到他们说话, 他们说仙尊你即将通过阵法从火山口前往地眼, 好像是叫这个吧,我也不知道地眼是什么, 但反正他们说在火山之下他们早就布置了一重结界陷阱,仙尊你在到达地眼前会先到达这里,而他们在这里布置了针对你的陷阱。”丑儿一边为裴九徵领路,一边回答着先前的问题。   “卢大哥也知道这些, 他找到了通往这个结界陷阱的通道, 将我送进来,自己则挡在入口处,拼命拦住那些人, 我才有机会逃开找到仙尊你的。”   丑儿这个说法看似没什么问题,细想起来却又有很多的微妙诡异, 但裴九徵跟在后面什么都没有问,就像之前意识到不能直接唤醒弟子否则会致使其翳化后, 他用禁制阵法暂时将众人困住,准备去寻找幻术的源头时,听到丑儿说知道魔修的据点在哪儿, 卢新洲很可能被关押在那里, 裴九徵也是并未多言,直接就跟上了。   唯独, 在丑儿想来拉他的手带他前往时, 他抬手避开了。   两人在黑暗中一前一后地行走,约莫走了有一炷香后, 他们来到一处开阔的空地,丑儿自顾自向前,裴九徵却在此停步。   “仙尊?”丑儿不解回头。   “你带我就是想来这里?”裴九徵淡淡道。   “嗯,魔修据点就在前面了。”丑儿说。   “血魂劫煞阵,萧放,你的手段就是这些吗?”裴九徵看着他说。   丑儿眨眨眼,露出笑容:“师尊是何时认出我的?”   “自然是在你看向我的第一眼。”裴九徵道。   “多年不见,师尊还能一眼就认出我。”萧放被识破身份后不见恼意,反倒好似非常兴奋般。   他低低笑道:“自然是不止这些的,我为师尊准备的重逢大礼哪能这般简陋呢?”   “师尊为何不入阵品鉴一二呢?”他站在阵中侧身抬手,仿佛在盛情相邀一般。   正常人自然不会主动入阵,裴九徵同样,他站在阵法的边缘外侧,看着举止癫狂的萧放,没有恼怒,没有憎恶,神色是至始至终的漠然。   “师尊如此不赏光,那徒儿只好略施些手段了。”萧放自言自语着,他轻轻击掌,随后不过数息,两人来的方向便传来数道脚步声。   剑宗一众弟子方才被裴九徵用禁制阵法暂时困住,但此刻他们全部脱困,追至此地后,却没有像先前那般攻击裴九徵,而是径直走入阵中,来到萧放身旁。   裴九徵立即意识到什么,他抬手布下一道禁制想要拦截,却在禁制成型前,地面上先亮起血红色的阵法纹路,杀阵缓缓启动,浓烈的血煞之气瞬间将禁制摧毁,血色刃光从四面八方袭来,目标赫然是阵中的一众剑宗弟子们。   裴九徵掠入阵中,以剑气护住众人,同时一剑斩出,浩大明光霎时照亮了黑暗的洞穴,血刃俱在其下消解湮灭,而剑光直指的萧放,那具有着丑陋疤痕的少年躯体也在瞬间被斩成两段。   可丑儿的身体被斩开后却并未流出鲜血,反倒犹如消散的雾气一般慢慢散去了。   “真无情啊。”萧放的声音在洞穴上空回荡,他像是十分怀念,“师尊真是一点都未变,还是如此的狠绝无情,动手时不会有丝毫犹豫。”   “对你,自是不必留情。”裴九徵躲开身旁弟子的攻击,又以剑气斩开袭向对方的血刃,如此一边被人围攻,一边还要在杀阵中护住对方的情景,大抵也只有渡劫期的他,尚有余力与萧放对话。   “是吗?”萧放似是回忆了一番自己的所为,很有自知之名地说,“我倒确实是个罪该万死的魔头,不过一手造出了我这个魔头的师尊你,又该当何罪呢?”   “教徒不严,识人不清。”裴九徵诱着萧放说话,伺机寻找声音的来处,也即萧放的真身所在。   “只是如此吗?”萧放说,“那师尊可知,在那日太微殿的审判之前,徒儿对你从不敢有任何忤逆之心,你每一句言语,我都恨不得奉为圭臬,徒儿将你视如高天明月,几乎不敢直视,愚蠢到现在想来都忍不住发笑,可就是一个曾经这样对你一心一意的徒弟,又是如何死去的呢?”   “是因为师尊你啊。”他叹惋说,“那个萧放因你而生,也因你而死。”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像是至今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曾经那样粗鄙不堪,满身恶习,师尊都愿意耐心地一一教导我,令我改正,可唯独那一次,无论我怎样求你,你都如此狠绝无情呢?”   “你出身低微,初入山门时虽满身粗鄙习气,心性却犹算纯净,我作为师长,自然有教导改正之责,可你那次所犯之过,却是不伦不敬,二者如何能同日而语?”裴九徵语气毫无波澜,彷佛一切都理所当然。   “当真是深明大义。”萧放击掌赞道,“看来你我数十年的师徒感情,是比不上一则礼法道理的,只不知,师尊你心中到底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呢?”   “是他吗?”   一道血刃骤然改变原本的路径,径直向杜子衡的方向袭去,裴九徵虽立即变招将其拦截,眉宇间却未有变动。   “还是他?”   萧放操控着血刃又袭向另一名弟子,裴九徵同样神色如常地将其拦下。   “亦或是……”   阵法外突然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熟悉的人影,卢新洲见到裴九徵,立刻惊喜地唤了一声“师尊”,随即就要朝对方跑来,却被裴九徵毫不犹豫地一剑斩落,露出幻象破碎后的血刃真身。   “师弟,我来助你!”孟正平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此,他见此情景,立即就要上前助阵,却再次被裴九徵斩落。   不同的人影不断出现,有远方的故人,也有真身同在此处的弟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换做旁人早就难以辨别,混乱不堪了,可裴九徵俱都是在瞬间辨别出一切幻象,剑锋冷然得彷佛不会为任何外物所动摇,只唯独,在面前出现了一匹惊恐不安的小马时,他从不停滞的剑锋微微停滞了一瞬。   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但萧放还是如嗅到了血腥味的狼,瞬间咬住了这一点。   “原来你在意的是他。”他像是无比奇异,同时也无比兴奋。   血魂劫煞阵仍在运转,而在这重杀阵之下,又有另一重阵法在缓缓启动,裴九徵四周,渐渐飘来丝丝缕缕的白雾。   那是什么阵法?路乘用蹄子跟商砚书比划,又看向法阵正中,似乎是吸收多了足够多的痛苦,食梦兽身上的黑气开始注入地面的阵法之中,血红色阵纹依次亮起,洞穴内升腾起迷幻的白雾,就如他们之前中术时所见的一样。   “是某种幻术与空间结合的法术,靠着这一重法阵之力,食梦兽可以将幻象投射到相当大范围的区域,大抵囊括整座雾岛。”商砚书辨认说,“想来我们之前所见的食梦兽也并非其真身,只是在雾气中投射的幻象罢了。”   “难过它一转眼就消失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卢新洲恍然完,又道,“魔修现在让食梦兽启动幻阵是要做什么?他们要对付谁?”   “需要这样多的痛苦来助力,如此大动干戈,自然是只有你们那位仙尊了。”商砚书悠然看戏。   闻言,路乘愈加焦心,他着急地跟卢新洲比划:你说的人什么时候能来?   “应该快了。”卢新洲安抚说,“小马师叔别慌,师尊他何等境界?我们都能从幻境中挣脱,他一定不会为这种虚假幻境迷惑的。”   有点道理。路乘好像安心了些许。   “那可未必。”商砚书闲闲地说风凉话,“之前对付我们的幻术只是食梦兽本身的力量,可不是在如此多的痛苦增幅之后的,而且若我是萧放,在启动这幻术前,必然要以其他方法分散消耗对方的心神,最好还能试出对方内心的弱点,如此幻象才能一击即中,让对方彻底为我所控,任我施为。”   路乘于是又开始紧张,眼看着雾气越发浓郁,他忍不住再次催促卢新洲。   “快了快了。”卢新洲道,“邹士杰他们应该已经快到了,约莫再等上一时半刻……”   他正这样说着,就见在西侧的一处洞口,魔修又带了一群人来,观其服饰和面孔,赫然是碧海阁的一众人等。   路乘“唰”地扭头,看向身旁的卢新洲。   卢新洲强作镇定说:“也许邹兄他们是假装中术,借此混入魔修据点,前来与我们汇合……”   恰好,邹士杰等人从他们藏身地前走过,无论是脸上的迷茫浑噩神情,还是入阵后被食梦兽吸食的痛苦叫喊,都跟其他人一般无二。   卢新洲:“……”   他说不下去了。   路乘也等不下去了,他哥哥现在正置身危险之中,他一定要帮他!   他突然从藏身地走出,一匹小白马出现在洞穴中,立刻引起了护在阵法周围的魔修注意,众人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而卢新洲捂脸片刻后,也是拿着剑跟路乘一起现身,既然等不来援兵,那为今之计,也只有拼死一搏了。 第072章 阵前混战   卢新洲出现后, 众魔修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很快有人认出,这似乎是前不久刚被尊主打伤, 此刻应该正关押在监牢里的那个剑宗修士?   不论对方是怎么逃出来的, 但既然对方在此现身了,他们势必是要将其捉拿回去的, 不然尊主若是回来,发觉人不见了,恐会大发雷霆,甚至迁怒他们。   虽然那匹小白马同样是萧放点名要要的, 但是一匹小马能有什么威胁呢?自然是先把那个元婴剑修解决掉。   所有都是魔修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卢新洲身上,而对于路乘,即便他径直冲一名元婴魔修跑去, 那名元婴魔修也未曾在意,不过是一匹区区小马, 能奈他……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小白马疾冲到他身前后, 迅速转身,重重地踹出一蹄,剑宗弟子平日里从未与路乘真正动手, 路乘其实也没有, 他用人形时就曾一脚踹断金丹魔修的肋骨,但是踢剑宗一众弟子时, 他们却顶多是有些淤青, 从来没有受过什么重伤,而眼下, 他却是用尽全力,毫无保留,这一蹄踹出时,便如利箭离弦,速度之快几乎可见残影,而其力道之重,也是带动了周边的灵力气流,不似法术,威力却胜似法术。   劲风扑面而来时,元婴魔修终于察觉到危险,却已经来之不及,他太大意了,让路乘离他太近,这点距离,他只来得及瞳孔一缩,便在砰然的巨响声中,撞碎了身后的岩壁,身体几乎嵌进岩层之中。   “踢得好!”卢新洲喝彩一声,同时一剑斩出,剑光如电闪过,直接将那嵌在岩层中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元婴魔修斩落。   几乎只是转瞬之间,在场的三名元婴魔修便陨落一人,而造成这一切的不过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元婴剑修,和一匹看似柔顺无害的小白马,这一幕之匪夷所思,饶是众人亲眼所见,却犹有几分不敢置信。   但下一刻,在路乘又想去踹下一个时,魔修们却是纷纷反应过来,他们一改之前的轻视态度,对这匹没有獠牙没有利爪的小马打起十二万分的戒备,原本准备攻向卢新洲的法术也是分了半数向路乘袭来。   “小马师叔小心!”卢新洲忙于应付袭向自己的法术攻击,一时无暇回援路乘那边。   路乘边跑边闪躲,他速度极快,竟是将大多数攻击都闪过,可唯独一名元婴魔修的黒焰法术,在被他躲过后,竟是在空中拐了个弧线,再度向他追来!   路乘感觉到背后越逼越近的灼热感,下意识地就想用光音天经,但又想到什么,硬是忍住了,只闭上眼,准备用身体硬抗。   他只是看起来是一匹小马,真身却是一只全身覆满金鳞的小麒麟,这黒焰攻击烧不透他的鳞甲,只是他背脊上的毛毛大概会焦糊掉,变得不太好看吧。   然而,在黒焰击中他前,却先有一道碧玉剑芒从侧方射来,将黒焰当空斩灭。   “爱徒啊。”商砚书摇头叹着,虽然人是从藏身处走出了,也出手帮路乘拦下攻击了,却透着股懒洋洋的不情愿。   那名使出黒焰法术的元婴魔修却不管他情愿不情愿,注意到商砚书的修为,立即便驭使刚刚唤出的几枚黒焰火球调转朝向,朝商砚书袭来。   虽然路乘之前那一蹄给了魔修很大震撼,但刚刚那一下已经可以看出,这匹小马除了踢人厉害一些,并没有其他可怖之处,只要注意不让他近身就好,真正难对付的还得是元婴修为的卢新洲和商砚书。   魔修们虽没有交谈,但分工却很明确,两名元婴魔修分别对付商砚书卢新洲两人,至于其他九名金丹魔修,则在旁见缝插针地袭击掠阵,以及找机会捉住那匹小马。   溶洞内爆发一场混战,卢新洲和对付他的那名元婴魔修战得尤为激烈,他一面心急想要去破坏仍在运转启动的阵法,一面又自知自己伤势在身,灵力不济,恐支撑不了多久,所以打法格外迅猛,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将敌人斩落。   而与其交战的元婴魔修似乎也是乖戾嗜血的性子,被卢新洲的打法激起了杀心,交战时竟是跟卢新洲一般不管不顾,宁愿被剑气斩伤,也要用手中的那对鹰爪法器狠狠撕下一层卢新洲的皮肉。   不过数个回合,两人便俱是伤痕累累,浑身带血,而越是如此,双方出招时的杀意也越是炽盛。   反观商砚书那边,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明明与其交战的元婴魔修也是毫无保留,招招欲取其性命的,但商砚书却迎战得颇为悠闲,单手持剑,另一手负于身后,姿态优雅又轻松,直如闲庭信步一般。   甚至,这名擅使黒焰的元婴魔修还隐隐有种感觉,眼前这人虽在与他交战,但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对方似乎一直在关注那匹正在四处追人欲踢的小马,每每有金丹魔修想要对其下手,商砚书负于身后的那只手便会弹出一道法术将其挡下,在场一共九名金丹魔修,而他们使出的法术袭击,无论多么刁钻阴毒,却无一能伤到那匹小马分毫。   这份游刃有余的姿态,简直不像是元婴期能有的,但是怎么可能呢?仙门可从未听说有这样一位化神期尊者,而且对方若真有这般实力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解决掉他们呢?元婴魔修一边怀疑,一边又否定,他加强攻势,欲将商砚书尽早解决掉。   其他九名金丹魔修在尝试数次后,意识到有商砚书在他们根本奈何不了那只小马,于是俱都调转矛头,欲与那名元婴魔修一起,先行将商砚书拿下。   路乘仍在四处追人,但追着追着,他渐渐发现似乎没有人在攻击他了,一名元婴魔修在与卢新洲激烈交战,另外十名魔修则在围攻商砚书,他是一匹无人关注的小马。   路乘耳朵抖了两下,停下步伐,转头看向阵中被白雾包围,不断吸食着痛苦,又将黑气注入血红色法阵的食梦兽。   食梦兽不是活物,只是一团被捏造成麒麟外形的阴翳,但此刻,它却似乎有所感应般,遥遥与路乘对望。   路乘眉骨压低,迈蹄跑入阵中,他想去打断食梦兽的施术,可明明食梦兽就在阵心处,几步远的地方,却犹如海市蜃楼的幻影般,他无论怎样跑,都无法真正接近对方。   白雾在阵中弥漫,路乘徒然跑了一阵,突然明白过来,商砚书之前说过这是一种幻术与空间结合的阵法,那么想来这阵法在启动时,会将食梦兽附近的空间一定程度的扭曲,看起来在近处,但实际上只是投射的幻影,就像他们之前在林中所见的一样,他想要到达食梦兽身边,便需要先勘破这重幻境。   所以其他魔修明明注意到了路乘的动作,却无人来阻止,因为他们知道他奈何不了食梦兽,也破坏不了法阵。   当然,这是在他们不知道路乘会使用光音天经的情况下,可他现在偏偏不能用光音天经,那么他又要如何勘破幻境呢?   路乘不知道,他在白雾中焦急地穿梭,没有章法地乱闯。   魔修们注意到了路乘闯入阵中的举动,商砚书自然也注意到了,但他完全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他可不关心阵法破坏不破坏,裴九徵与萧放无论谁胜谁败,对于商砚书而言都无关紧要,他说是会调查瀛洲岛麒麟一事,但也只是抱着看戏的心态,他可从来没有说过要出手助谁不助谁。   他眼下出手,不过是舍不得他爱徒的那身毛毛被烧焦罢了,但他也仅仅是出手护住路乘,对战魔修时,保持着一种不败,但也不赢的平衡,漠然地坐视事态发展。   路乘不断在迷雾中打转,他仍未找到食梦兽的真身,体力却已渐渐有些不支,而在另一边,裴九徵在接连应付这许多重幻象,又要护住不断攻击自己的弟子的情况下,心力也不可避免地有些疲乏。   尤其,萧放在试出他那一刻的内心迟疑后,不断以类似的幻象来攻击他,惊恐害怕的小马,见到他向他欢快奔来的小马,裴九徵理智上知道这些是假的,但出剑前总是先有一刹的迟疑,万一呢?   虽迟疑,但因为修为上的优势,他倒也并未负伤,直到某一次,在这回的小马幻象上,他竟是感觉到了那枚小剑挂坠的气息,裴九徵不会认错,那小剑挂坠是用他照夜剑的同种材料所铸,而照夜剑是他的本命灵剑,与他心神相连,那确实是他给小马的挂坠无疑。   本欲斩出的剑锋不由得停下,而在这犹豫的短暂瞬间,那匹小马就已经跑至裴九徵身前,幻象破碎,露出其后危险的血刃真身,裴九徵在最后一刻抬剑挡了一下,袖袍却还是被割裂,几道鲜血沿着左手往下流淌。   这伤势尚不算严重,可在他因幻象负伤的这一刻,便譬如某种心防已经隐隐被击破,白雾丝丝缕缕弥漫,悄无声息钻入裴九徵的识海,在他眼前罩上一层朦胧的幻影。   裴九徵仍在对战,可脸上却不自觉现出一种迷茫神情,便跟坠入梦中的一众弟子一般无二。   他很快恢复清醒,但即便只是短暂的迷茫,在这杀阵中都是相当致命的,血刃汹汹袭来,他再度负伤。   伤势带来体力和灵力的双重流失,而这又加重了他心神上的失防,他迷茫恍惚的越来越频繁,受伤也越来越多,在又一次击破血刃攻击后,裴九徵摇晃了一下,要靠着剑支撑,才没有倒下。   躲在幕后操纵阵法的萧放见到这一幕,舔了舔唇,兴奋得便如正在吮吸猎物鲜血的狼。   怎么办怎么办?!路乘着急地乱跑,他越是找不到,心中越是慌乱,体力也越发不支,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抬起头,食梦兽仍然在看着他,那双没有任何悲喜波澜的由阴翳凝聚成的黑眸像一面镜子,映着路乘狼狈的身影,照出他的一切无能,说是要救哥哥,却什么都做不到。   路乘咬紧牙关,拖着疲乏不堪的脚步,再度往前。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他不断回忆思索,有什么东西能穿破幻象为他指引方向,光音天经……不行,不能用光音天经!   路乘下意识否决,但突然的,他彷佛又想到什么,他不能用光音天经没错,因为那会破坏食梦兽身上的阴翳平衡,致使其彻底失控,引发不啻于玄武城的大劫难,但此地却不是只有他会用光音天经的,在食梦兽身上,同样有光音天经的残卷!   是了,是了!   路乘闭上眼,坠入一片黑暗的迷雾。   “我此法门……”他低低呢喃,并未使用自己所掌握的光音天经,但在他念诵法诀时,迷雾深处,却又好像有隐隐的光亮,在回应他的呼唤。   “诛一切恶……”   光愈来愈亮,正在混战中的魔修们似乎也察觉到不对,侧头一看,便发现本该通体黑色的食梦兽身上竟是隐现着金光。   “那是……”他们尚在惊疑不定。   “普照无量——!”   路乘却已经念完最后一句,霎时间,光温柔散射,照破黑暗的迷雾,为路乘指明食梦兽的真身所在。   他闭眼疾跑,以离弦利箭之姿,势不可挡之态,跨越重重幻境,疾驰到食梦兽身前,然后,抱着一股“去死吧假货!”的决意,路乘重重踹出一蹄!   这一蹄踹破了食梦兽周围扭曲的空间,直接踹中了食梦兽由阴翳凝聚成的脸孔,原本完整的脸孔霎时如烂泥般凹陷扭曲,但其正在施展的法术却并未停下,大阵已经吸纳了足够多的痛苦,即将完全启动,路乘此时的闯入也未能将其打断,可阵纹却是扭曲闪动几下,犹如故障了一般。   白雾不再缓缓弥散,它开始急速流转,便如失控的旋风。   路乘在旋风中央退后两步,神情莫名,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商砚书却已经意识到不妙,在身前元婴魔修惊惧的视线下,随手将其袭来的黒焰火球抓握在手中,火球在他掌心不曾灭去,反倒越发炽盛,而在商砚书反手再将黒焰火球弹回时,其间的威势已经远远超出了元婴魔修一开始所使出,他来不及躲闪,顷刻间被烈焰所包裹,在黑火焚烧中发出惨痛嘶吼。   商砚书却看也不看,他径直掠入阵中,伸手欲将在旋风中心的路乘拉出来,却是迟了一步,白雾似乎急转到极致,地面上的血红阵法全部亮起,大阵完全启动,霎时间,白雾如□□涌,幻象扭曲了空间,将身陷其中的路乘和商砚书全部卷入。 第073章 梦境囚笼   “商道友!小马师叔!”卢新洲好不容易暂时将元婴魔修击退, 想要前来救援,却只见眼前一阵白雾卷过,等白雾稍稍散去, 视野再度恢复, 无论是路乘还是商砚书,全都消失不见了。   同一时刻, 萧放站在一面水镜旁,镜中是杀阵内的景象,裴九徵早已不复初入阵时的端庄冷然,往日总是一丝不苟的白色衣袍被血刃切割得破破烂烂, 遍布斑驳的血痕, 虽形容狼狈,但因其那张俊美绝世的脸孔,反倒显出一份凌虐的美感。   萧放见着这一幕, 兴奋到牙齿都在打颤,他双手紧攥住水镜边缘, 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凸起, 快了……快了……   裴九徵脸上现出迷茫的时刻越来越频繁,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很快, 他就将完全坠入梦中, 跟其他受食梦兽操纵成为傀儡的人不同,他坠入的梦境不是由自己内心所想生成的美梦, 而是萧放借食梦兽之力结合空间法阵精心编织出的幻境囚笼, 他在其中准备了诸多惊喜,就等着他这位高天明月般的师尊进入其中一一品鉴体悟。   雾气越来越浓, 一切都在照着萧放预想中的发展,可就在大阵完全启动,浓郁白雾将裴九徵的身影吞噬的那一刻,萧放面前的镜面似乎故障般的闪了闪。   萧放脸上的兴奋神色稍缓,眉眼微微蹙起,他仔细对着镜面端详,片刻后,浓雾微微散去,现出那重幻象空间中的景象,是一座华丽宏伟的大殿,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其间景致和布局几乎跟清霄峰上的晗光殿一模一样,唯独在晗光殿后殿,裴九徵往日所居住的寝殿之中,景象有些许不同。   裴九徵性格淡漠,寝殿内装饰也是简约为主,除了书案和打坐用的蒲团,几乎不设其他用具,可此刻房屋墙壁上却是挂满了镣铐刑鞭之类的刑具,而在房屋正中,那裴九徵平日里打坐的蒲团的四周,也是搭建了一座刑架,刑架上垂落着几条锁链,观其长度和位置,似乎恰好能将人四肢吊起锁在这里。   只是,本该被吊在这刑架中的裴九徵却并未在此,寝殿内空荡无人。   萧放正在惊疑不定,就听有属下急匆匆前来汇报:“尊上,食梦兽的施法被人打断,大阵虽启动了,却似乎出了些故障。”   “谁?!”萧放倏地转头,目光可怖至极。   “好像是……”属下硬着头皮,“是、是一匹白马……”   “马——?”萧放轻轻重复,他阴沉可怖的神情中,似乎又多了几分难以预想到的奇异和惊愕。   属下正要细细汇报方才食梦兽那边的变故,但突然的,空荡无人的幻境中有“吱呀”一道推门声响起,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身影走入殿中,也走入水镜的视野中。   萧放瞳孔一缩,此人是……   商砚书在幻境中游逛着,他还是第一次来到承天剑宗,剑宗殿宇虽然华丽宏伟,却着实没什么惊喜感,只感觉跟世人想象中的仙门一般无二,实在是了无趣味,直到他走入晗光殿的后殿,推开裴九徵的寝殿大门。   商砚书先看到了摆放在寝殿正中的刑架,又看到了挂满墙壁的刑具,他无聊的脸孔上终于生出些许兴味。   他先走到挂满刑具的墙壁旁,拿起一副形制特殊的锁链端详,这幻境的制造者倒是颇有想象力和创意,这满墙的刑具,倒是有不少是商砚书从未见过的。   他揣摩了一会儿这副锁链的用法,又走到了那座刑架旁。   这两条锁链,应该是锁住双手的,那么旁边这个锁扣机关是干嘛的?商砚书十分富有探究精神,“咔哒”一声,他直接将自己的一手锁了上去,又去拨动锁扣机关,感觉到锁链收紧,手臂被迫抬起后,他恍然到,是用来缩放长度的。   而且他同时注意到,锁扣旁还有一个插销,可以控制锁链的位置,如此配合长度的调节,想来可以将人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   除此之外,这锁链本身也很有名堂,除了能压制住被缚者的灵力,观其上铭刻的阵纹,似乎还能随操纵着的心意,释放出催情的毒素,或是一种疼痛却不致命的雷击刑罚。   商砚书盘膝在蒲团上坐下,正在兴致勃勃地研究这刑架上还有多少惊喜,突然听到殿外有脚步声响起。   这殿中诸多布置显然是为裴九徵准备的,那么会来到这殿中的人,似乎只有……   旁人听见此人名号,大抵早就惊慌欲逃了,商砚书却不躲不闪,好整以暇地坐在原位,以一种单手被缚住的姿态,饶有兴致地等着对方到来。   然而,殿门再度被推开后,走入殿中的却并非商砚书原本所以为的人,他瞳孔微微睁大,现出些许意外,随后却是难以掩饰的兴奋狂喜。   路乘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不是小白马的样貌,而是曾经跟商砚书相处了十年的人类少年模样。   被卷入白雾时,路乘就像是被卷入了风暴中,身体一阵失重,他四蹄扑腾,却难以稳住,于是无意识中变成了手脚更灵活的人形,而等到失重感消失,来到这重幻境空间中,他脑海中好像又平白多了许多的记忆。   记忆中,他是某位仙尊座下的大徒弟,仙尊不嫌弃他出身低微,言行粗鄙,耐心地教导养育他,渐渐将他从一名大字不识几个的乡野少年,教导成众人眼前德高望重的大师兄,而他也在仙尊日日的悉心教导中,对其渐生情愫。   这份情愫自是不该有的,只是情不知所起,一起便难以自抑,他不敢在仙尊面前表现出半点内心的心思,直到某一次,仙尊在入定打坐时,他看着对方闭目敛眉的容颜,看得有些痴了,不自觉伸手,想要触碰一下对方的脸颊。   就是在这一刻,本该毫无所觉的仙尊睁开眼,那一眼冰冷又漠然,像一面镜子,映着他痴迷的姿态。   之后就该是他受到太微殿的审判,然后他被逐出师门投入魔域成为新一任魔尊……路乘脑子里在接受这段记忆时莫名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但这段记忆的后续却跟他原本所想全然不同。   他在苦苦哀求仙尊宽恕无果后,竟是恶向胆边生,直接将其关押囚禁,旁人只以为仙尊在闭关突破,却全然不知,仙尊是被他囚禁在了寝殿之中,其他弟子在晗光殿前广场如练武修习时,仙尊便在后殿被锁链赤身裸体地吊起,受他的凌辱。   而今日,如往常一般指点完师弟师妹们修行,路乘以光风霁月大师兄的姿态走回寝殿,即将对这位素来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师尊进行新一轮的折辱。   他在记忆驱使下,恍恍惚惚地迈步进入殿中,殿中刑架上果然锁铐着一人,不过没有赤身裸体,衣冠倒是很整齐,而且见到他的神情不是往日那般的厌恶躲避,反倒非常兴奋般,看向他时瞳孔中闪动着难以掩饰的光亮。   好像有点不对……路乘迷迷糊糊,即便感觉不对劲,但还是照着那重记忆所示的,冷冷唤道:“师尊,你还是不愿看我吗?”   商砚书露出一副奇异神情,含笑道:“爱徒在说什么?为师这不是正看着你吗?”   无论是路乘说那句话前,还是说完后,商砚书都直直看着他,目光一瞬不瞬,专注紧迫得像是锁紧猎物的鹰隼。   路乘没有搭理,只按着脑内的剧本走下去,他叹息一声:“师尊若是肯配合些,徒儿也不想这般粗暴。”   说着,他右手前伸,想去拉动锁在商砚书颈项上的锁链,那锁链采用特殊的结构,被拉起时同时也会缩紧,而他的师尊也会因灵力全失,在锁链勒缚下,不得不因窒息仰头。   但是,路乘伸手却摸了个空,他内心再次冒出疑惑,这里的锁链呢?   商砚书低下头去,在路乘伸手停留的地方观察片刻,似乎突然明悟了什么,笑吟吟道:“爱徒若是想玩,为师自当奉陪到底。”   他在路乘面前,慢条斯理地拿起刑架上的各种枷锁,一一将自己的四肢脖颈锁住,最后又将脖颈上那根连接的锁链体贴地递到路乘手中,明明他的衣冠俱都齐整,但动作间,竟是显出几分露骨的邀请。   路乘终于抓到了东西,脑内剧本似乎又能进行了,于是他继续道:“师尊,这么多日下来,你有什么姿态徒儿未曾见过,何必再让自己吃这些苦呢?”   他拉紧锁链,让商砚书被迫仰头看着自己,同时另一手伸出,细细地描摹对方的眉眼脸庞。   商砚书眸光下移,跟随着路乘抚摸着自己的手指一起移动,他灵力并未全失,因而颈项上的束缚尚不够让他窒息难耐,但在路乘此刻用指尖沿着他眉眼抚过时,他的呼吸却是不自觉粗重了几分,喉结上下滚动,眸光越发明亮紧迫,犹如兴奋至极,再难以忍耐一般。 第074章 幻象内外   “爱徒啊……”商砚书呢喃时带起锁链绷紧的哗啦声响, 不是想要逃离,而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应,想要更进一步, 只是锁链束缚住了他的四肢, 使得他无法顺应内心那高涨的欲望,将眼前之人拥入怀中, 像猛兽进食时那般,一寸寸舔舐,一寸寸拆吃。   路乘被商砚书用这种视线望着,明明被捆缚住的人是对方, 他内心却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强烈到让他恍惚的神智似乎都清醒了几分。   他抚摸商砚书脸颊的手指停住,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商砚书则跟着往前挣动两下,已经绷紧的锁链微微颤栗着, 现出些许即将崩裂的岌岌可危,但很快,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会吓到对方,于是稍稍收敛自己的本性, 无害微笑道:“爱徒往后躲什么?不是要让为师吃些苦头吗?下面该做什么了?”   下面该做什么?路乘被问得一阵迷茫,按照脑内的记忆,他的师尊这时候该露出一副分外羞辱的神情, 并且对他的靠近触碰表现出强烈的抗拒, 然后他会用上一些惩戒手段,让对方不得不遵从屈服。   路乘的视线移到那面挂满刑具的墙壁上, 商砚书跟着看过去, 舌尖舔过唇齿,低哑又暧昧地暗示:“爱徒想的话, 为师都可以。”   他可以归可以,但是……路乘看着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脸上的茫然愈发多,这些东西都是什么,又要怎么用啊……   “爱徒不会用?”商砚书非常体贴,主动开始教学讲解,“最左边那条红绳是用来绑缚的,绑法比较复杂,也比较多样,爱徒若是想学,为师改天可以从头教导,让爱徒身体力行地体验一番~”   他在说到“身体力行”几个字时,呼吸不自觉又粗重了几分,犹如想到了什么美妙的画面,但他很快又压抑下来,便如藏起爪牙的食肉猛兽,只以其无害的面孔,一步步诱着猎物深入。   “红绳旁边的那一排是刑鞭,这个使用起来倒是很简单,爱徒可以直接选用。”商砚书见路乘在他的推荐下真的走到鞭架旁,便又详细介绍道,“根据材质粗细,鞭笞时造成的痛感也不同,爱徒是想要轻一点,还是重一点呢?”   “为师都可以哦。”他笑吟吟地再次重复。   路乘在鞭架前站了片刻,选了看起来最细最无害的一条软鞭,然后像是举着个火炬一样举着软鞭走回商砚书身前,再次因为不知道怎么用而呆住。   “把鞭身屈起,抵住我的脸颊,用力,再用力一些。”商砚书感觉到粗粝的鞭身抵住脸颊时带来的那些微的痛感,满意地舔了舔唇齿,继续授意道,“沿着脸颊往下滑动,对,滑到咽喉的位置……”   敏感的喉结被抵住,他不由粗喘两下,下颌因为边鞭身的压迫而微微扬起,他仰头看着路乘,黑眸中闪动着危险又兴奋的暗光。   “是的,就是这样,现在,脱去我的外袍。”商砚书内心的欲望越是可怕汹涌,他语气则放得越轻。   路乘依言照做,外袍被解去后,敞开的领口间,一具精壮健美的男人胸膛若隐若现。   “往下,继续往下。”商砚书一步一步,循循善诱,待鞭身从上至下地滑过他的胸膛和腹部后,他沙哑低笑道,“爱徒最喜欢哪里?”   “爱徒喜欢哪里,就将鞭身用力打在哪里。”明明说着鞭笞自己的刑罚,他却好像无比期待般,言辞间带着些许急切的催促。   “爱徒也可以先将鞭身在盐水中浸泡片刻,如此鞭打时,盐水会随之浸入伤口处,带来愈加强烈的痛感,或者涂上催情的毒素,一边皮开肉绽,一边又情潮汹涌。”他越说越快,也越说越兴奋,简直迫不及待了一般。   水镜如实地将商砚书的一切言语和动作都映照在萧放和一众魔修眼前,魔修们忙着修复阵法,但同时,他们也听了一耳朵幻境中的对话,不由在内心感慨,此人明明是仙门修士,但其变态程度,简直跟他们尊主难分仲伯,甚至还更甚一筹。   萧放则是满脸嫌恶,像是某种同类相斥,又像是对对方鸠占鹊巢还如此理所当然地借着他的幻境去满足自己私欲的行径的强烈不满。   他撇过头去,在水镜前无数重幻境凝聚成的雾气云团中,专注地寻找因阵法的故障而不知被白雾卷去何处的裴九徵。   魔修在他身前来往穿梭,忙碌时,有一名身形颀长高挑的黑衣魔修状似不经意地向他走来,萧放初时未曾在意,但随着对方渐渐走近,他恰好一个不经意地抬眸,对上对方的眼睛。   虽然样貌全然陌生,但是这一刹那心底生出的异样熟悉感却是让他不由得生出疑心,萧放正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却见对方似乎发觉了自己已经暴露的事,于是不再遮掩,一道浩大剑光悍然斩出!   萧放瞳孔一缩,立刻召出破天魔剑,一黑一白两道剑气在半空相撞,其威势之强大,周边的魔修有不少都被波及震翻,而萧放自己,虽成功将其挡下,喉间却也泛起一股腥甜。   他将血液咽下,对着那恢复真容的白衣身影露出一个森然带血的笑容:“师尊从来都没有中术。”   裴九徵没有答话,但其神情中与平日一般无二的冷淡与漠然,已经说明了答案。   显而易见,之前萧放在水镜中所见的恍惚迷茫,不过都是裴九徵在假意中术,将计就计地借着幻境遮掩来找到他真正的藏身处罢了。   无论有没有方才那两人一马的意外捣乱,裴九徵都注定不会如他的意,在幻境中任他摆弄施为。   萧放低低地笑了,笑容中不见恼意,反而满是赞叹:“不愧是我的师尊啊,如此冷心冷情,又怎么会受幻象所迷惑呢?”   “不敢当。”裴九徵再度出剑,剑锋如他的回答一般冷然无情。   清冷剑光如疾电划过空中,萧放袖袍一震,滔天魔气同时升腾而起,黑白两道剑光连闪,二人转瞬间已经过了数十招。   他们一个化神期一个渡劫期,这样的战局普通魔修自然插不上手,甚至还可能被剑威相撞的余波波及,就如刚才一般,因此方才还在此地的魔修纷纷退去,洞内只余他们两人。   “师尊!”萧放一边激战一边对裴九徵癫狂笑道,“你虽未能亲入幻境,但你在旁旁观了这些许时刻,对徒儿这幻境中的布置感想如何?可想亲自尝试一二?”   裴九徵不言不语,对萧放言语中的挑衅侮辱,他的神态冷漠如初,斩出的剑锋也不曾有任何的停顿或加速,像是不因任何人而扰动的平静湖水。   他越是这样平静冷漠,萧放心中的欲望也越是疯狂汹涌,他是如此迫切,迫切地想要打碎对方的平静,让那张永远漠然的脸上生出些许为他而来的情绪,哪怕是厌恶!   他一面再次挡下袭来的剑光,一面五指虚抓,催动阵法,将那面水镜中的影像放大投射到空中。   “师尊,看啊!这刑架本是为你准备的,这进入幻境之人太过软弱,若是徒儿我,必然选择那条带有荆棘倒刺的长鞭,否则如何能折断师尊你的一身傲骨啊?”萧放狂妄大笑。   裴九徵不为所动,只是,他虽无意去窥看幻境中的内容,但萧放将幻象如此放大后,他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窥见一二。   那挂满墙壁的狰狞刑具不够让他侧目,可影像中的一个有些熟悉的少年身影,却是让他瞳孔微微缩起。   路乘站在商砚书身前,在对方的不断催促下,握鞭的手扬起,却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听话地挥下,虽然照着脑内那段记忆所示,似乎就该照对方说的那样,狠狠打下去,可他内心却又有许多的不忍和不情愿,强烈到再次将他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捂住额头,像是无比混乱。   “爱徒不喜欢粗暴的?那我们也可以玩得温柔一点。”商砚书十分善解人意,“爱徒看为师方才的表现如何?是不是非常配合?那不如把这个惩戒的环节跳过吧。”   路乘点头,商砚书确实非常配合,跟记忆中本该有的抗拒厌恶完全不同,对方甚至还主动教导他如何使用那些刑具,犹如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他立即如释重负地把手里的鞭子丢掉。   “爱徒看在为师表现如此好的份上,给为师一点奖励如何?”商砚书轻声哄诱。   “什么奖励?”路乘迷迷糊糊地问。   “过来,再过来一些。”他哑声低唤,同时抬起被锁链束缚住的双手,向犹犹豫豫小步挪动的路乘展现自己的无害,“为师被锁链锁着呢,奈何不了爱徒的,爱徒无需害怕。”   好像有点道理……路乘这样想着,终于走到了商砚书锁链能够活动的范围内,而在他刚刚踏入的同一刻,立刻就有一双手缠上来,像是捕获了猎物的蜘蛛,网丝在一刹那收紧,将其紧紧缠住。   商砚书将人搂紧,双腿跨坐着按在自己怀中,俯身正欲下一步动作,却又突然想到什么,抬起头,视线遥看着侧方,远到彷佛能看到水镜的幻象之外。   “爱徒这般可爱,为师可不舍得让爱徒被别人看去。”他自言自语着,五指抬起又虚虚握紧,水镜中原本清晰的景象霎时一闪,化为弥散的雾点,随后彻底消失不见。 第075章 初尝滋味   萧放见到裴九徵因幻境中的景象而怔然, 正在兴奋,却又见到商砚书随意抬手后,连接着幻境内外的水镜竟是被直接毁去, 神色霎时变得有些惊疑不定。   先前在雾岛同行时他就觉得此人多有不对, 眼下看来,此人的修为绝不止有元婴期!只是他究竟是谁?仙门何时多出来这样一个尊者?   萧放心中怀疑, 手中也未停,破天魔剑释出无边煞气,犹如压顶黑云,汹汹向裴九徵斩来, 裴九徵当即回神, 他一剑将煞气黑云荡清,同时一道明光如电刺出,其剑势之利, 几乎超越了初照面时那准备多时的蓄力一击。   萧放瞳孔一缩,虽及时抬剑抵挡, 却还是被击退数丈,堪堪停下时, 一道鲜血不受控地从嘴角溢出,可他不觉恐惧,反倒无比奇异般, 看着裴九徵道:“师尊在生气?”   裴九徵神色冷然, 虽看似与平常一般无二,但萧放对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孔何其了解, 无论是其较之往常压低了些许的眉眼, 还是随后骤然加快的剑势攻击,都说明了一个答案。   “师尊果真在生气!”萧放应战的压力陡增, 却兴奋到嗓音都在微微颤抖,他做过那样多令人发指的恶事,可裴九徵总是这样冷淡漠然,喜爱自然没有,可甚至如旁人那般的厌恶也没有,彷佛永远视他如无物,而此刻,终于,终于——!   可是为什么?那幻境中到底有什么触怒了他?萧放方才虽如此放肆挑衅,却自知能触动他师尊的绝对不会是那些污言秽语,更不会是幻境中的淫靡布置,无论是何等香艳的场景,在他这位冷心冷情的师尊眼中,想来也是与白骨骷髅无异的。   他出言试探:“师尊还没回答徒儿呢,对那幻境的感想如何?师尊若是喜欢,徒儿可以再多做些幻境,像刚才那般,一一在师尊眼前展示!”   闻言,裴九徵又是一道前所未有的凛然剑光斩出,但这回将萧放击退口中直接吐出鲜血后,他却是没有再乘胜追击,而是站在原地,冷然答道:“你问为师感想如何?”   他抬眸看他,一向冷淡的眸中现出些许居高临下的讥嘲:“萧放,即便在捏造的幻境之中,你都不敢让我爱你。”   萧放瞳孔霎时缩紧,脸孔上的兴奋与癫狂不再,这一刻,他变得无比阴沉。   片刻后,他突然又笑了:“爱与不爱有何要紧?师尊,我只是想得到你,我那极乐殿中可是早就为你留好了位置呐——!”   他说话时黑色魔气不断从他周身外溢,犹如启用了某种禁术,最后一个字落下,魔气滔天而起,剑光破天而来!   裴九徵不闪不避,二人再次战作一起,黑白两道剑光接连闪烁,整个地底溶洞在其可怖威势下都在微微颤动,碎石不断从洞顶滚落。   他们打得这样激烈,而在幻境之中,则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把外界窥看的视线切断后,商砚书终于可以独自享用他的爱徒,他用戴着枷锁的手臂将人牢牢地锁在怀中,随后像是急于品尝般地俯身吻下。   路乘本就因幻象的影响而神智恍惚,此刻突然被人咬住唇畔,也是满脸莫名,张口正想询问,却被商砚书直接趁虚而入,柔软的唇舌撬开牙关,强势地掠夺走他的每一寸空气。   路乘被吻得喘不过气来,本能地用手抵住商砚书衣襟敞开的胸膛,想要将其推开,却感觉对方的手臂犹如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他于是又想踢踹,然而商砚书对此早有预见,拉着路乘坐下时便让对方双腿分开,跨坐在自己身上,这样路乘即便想踢,也是难以使力踢中。   在路乘无用的挣扎中,商砚书饕足地舔吻遍路乘唇舌的每一处,最后,终于在路乘因缺氧而面色涨红,手脚也渐渐无力时依依不舍地将人松开。   路乘急喘着,腰带不知何时被解开,衣襟散乱,眸中带着些许湿漉漉的水汽,茫然又可怜,还有些微的被欺负了似的委屈。   商砚书舔了舔唇,刚刚满足了些许的欲望以更猛烈的姿态汹涌再起,不过因为已经尝过了滋味,他此刻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急切,能够勉强按捺下来,慢条斯理地细细品尝。   “爱徒知道之后要做什么?”商砚书笑着,将脑袋埋在路乘颈间,深深地吸嗅一口。   “做……”路乘被问得又是一阵茫然,但脑内随后好像又蹦出了一段记忆,在他用惩戒手段让师尊屈服后,自然是该步入正题了。   “答对了。”商砚书褒奖般地吻了下路乘的脸颊,他将人微微松开,侧头看向挂满刑具的墙壁,挑选般地用目光在各种狰狞可怖的刑具上一一扫过,最后,像是挑好了似的,他的目光在某一处停住。   “爱徒是第一次,而且不喜欢太粗暴,不如就用这个吧?”商砚书抬手一招,挂在最左侧的那根红绳便飞到他手中。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为师便来教教爱徒这红绳的用法。”商砚书兴致盎然地抬手,想把退开些许的路乘再拉过来,然而绷紧的锁链再次限制住他的行动。   商砚书“啧”了一声,五指按上这碍事的锁链,霎时间一股黑火燃起,这名贵材料所制能压制住灵力寻常修士难以挣脱的坚硬锁链顷刻间被熔断。   他将自己的四肢脖颈俱都解缚后,手中拿着红绳,一步步向低着头的路乘走来。   “爱徒~”商砚书笑容中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路乘捂着额头,他一面受幻境所惑,觉得接下来该主动去脱下对方的衣襟,一面内心又生出越来越多的怀疑,觉得眼下这场景很不对劲,尤其是商砚书此刻拿着红绳向他走来,他更是有种强烈的危机感,彷佛面前的是一只缓步靠近的噬人猛兽,而他即将被拆吃入腹。   这丝危机感让他获得了片刻的清明,在商砚书将他搂入怀中,笑吟吟地用红绳缠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则在褪去他散乱的衣衫时,路乘突然抬手,按向商砚书的额间。   “我此法门……”   嗯?商砚书笑容一顿,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果不其然,一股强光蓦然从路乘手中爆散,照彻商砚书的灵魂,将其间所有阴暗污秽顷刻间涤荡扫清。   商砚书神色霎时变得无比平和,一切可怖的欲念想法皆从他心中褪去,他这辈子都没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此刻这么干净过。   但在金光散去后,很快,他又变得无比恼怒,双手按住路乘的肩膀,用力到几近咬牙切齿:“不许对我用光音天经,尤其在床上——!”   光音天经扫净了商砚书的灵魂,也驱退了路乘识海中的一切幻象迷雾,他此刻终于真正恢复清醒,骤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由茫然地望了望四周,这哪里有床?   商砚书正要说话,却又突然看向上方,晗光殿不知为何在轻轻摇晃,晃动越来越剧烈,殿顶的房梁装饰在震动中破碎瓦解,却并未砸落,而是溃散为茫茫的雾气。   同一时刻,幻象之外,裴九徵和萧放也是俱都停下交战的动作,抬头观察四周,洞壁剧烈摇晃,白雾从地面的阵法处四处弥散。   裴九徵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形,萧放先前却已经见过一次,这是食梦兽力量紊乱的征兆,先前一次紊乱因为魔修用阵法及时加固而并未造成大的影响,但眼下食梦兽正在施展规模偌大的空间幻术,同时这阵法不久前刚刚因为外人的捣乱而出了故障,此刻再叠加这不明原因的紊乱,恐怕阵法会彻底失控。   旁人见此情景,大概会立即离开阵法影响的范围,可萧放却是眸光闪烁片刻,再度攻向裴九徵,带着一股要拉对方一起毁灭的疯狂。   裴九徵剑锋横扫,同样再次迎上,二人在茫茫雾气中交战,很快,他们的身影俱都被迷雾吞没。   而在幻境中,商砚书也是意识到变故,立即伸手想要抓紧路乘,但路乘却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么一会儿功夫,方才发生的事他已经慢慢回忆起来了,他做那些奇怪的事说那些奇怪的话是因为幻术所控,但商砚书显然不是,对方明显一直清醒着,那么对方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就很值得深究了,而且商砚书还用奖励的名义诱哄他走近,禁锢强吻他,方才还试图用红绳绑住他的手腕,做些不知道是什么但一看就很可怕的事,因而在商砚书想来抓他时,他本能退开。   就是这一退的功夫,白雾已经涌到两人之间,商砚书想伸手再抓,却只抓到了茫茫的雾气,方才还在身前寸许远的路乘,此刻已经消失不见了。   路乘同样失去了商砚书的身影,他再次感觉到了一股失重感,就像他之前坠入幻境时那般。   大雾在幻象内外弥漫,不过短短几息时间,就将四人尽数吞没。 第076章 虎口狼窝   在浓雾中像是坠落又像是漂浮了一阵, 路乘终于落到实地,他站稳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观察四周,看看自己掉到了哪里, 而是先变成小马的形态。   刚刚与商砚书相处的片刻时光, 他简直越想越害怕,正常人会主动锁住自己并且还教导别人如何用浸了盐水的鞭子鞭笞自己吗?甚至商砚书在做这些时还满脸期待, 不断出声催促。   这似乎印证了路乘早先的猜测,他拜错的这位师父果然不太正常,而且在玄武城的客栈中,他跑路前的那一夜, 商砚书那种彷佛要吃了他一样的目光应该也不是错觉, 方才对方就在咬他的嘴唇,还咬了好久呢!   路乘现在唇畔都有些肿痛,除了上面的这些, 还有一个路乘初时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却寒毛直竖的细节。   光音天经, 商砚书确实说了光音天经,所以像路乘之前推想的一样, 对方早就看破了他的真身,知道他是一只装人的小麒麟,因而才会因瀛洲岛上麒麟现世的传闻找过来。   只是商砚书做梦也没想到路乘还有一个特长是装小马, 这才让路乘成功在承天剑宗内躲了一阵子, 虽然现在这层小马马甲眼看着也摇摇欲坠了,但甭管有多摇摇欲坠, 只要还没坠, 路乘都可以继续死不承认,而且变幻成全身覆满毛发的小马形态, 还有一个好处,即便再碰见商砚书,商砚书应该也不能对他如何了,想再咬他也只能先咬上一嘴毛。   路乘抖抖鬃毛,终于安心些许,他这才有时间来观察四周,他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溶洞中,昏暗的环境,迷宫样复杂的甬道,都跟之前一般无二,可是又有些许不同,这处溶洞似乎格外空旷安静,先前他和商砚书在其中行走时,时不时就能听到些从附近路过的魔修声响,但眼下路乘走了一炷香多的时间,四周都寂静无声。   人都去哪儿了?路乘一边继续走着一边想,他不认识路,完全是瞎走碰运气,想着看看能不能恰好碰见谁,能碰见他哥哥自然最好,碰到卢新洲或者其他剑宗弟子也可以,甚至商砚书……   路乘原本不想碰见对方的,迷雾将他从商砚书身边带离时他还很庆幸,但走了这样久都碰不到人后,他又有些后悔了,如果他当时没有躲开……不,还是躲开比较好,这空旷又黝黑的溶洞哪有商砚书可怕呢?两者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路乘又走了一阵,终于,前方甬道的尽头似乎出现了一抹不同于周遭黑暗环境的白色,像是某种出口,路乘兴奋地迈着蹄子跑过去,却只见到一团白雾。   这里怎么会有雾?路乘提防着站在雾旁不远处,并未太过靠近,几次下来,可以明显得见,食梦兽施展幻术时是用雾做载体,若是胡乱闯入雾中,可能又会跌入幻境,为幻象所惑。   不过他走了这么久,只有眼前这团雾气看着有点特殊,若是绕过,不知道还得在黑暗的溶洞中走多久,又能不能找到出口,而且这雾后面是什么呢?说来萧放的幻境本来是为他哥哥准备的,他虽然意外误入,但不代表他哥哥就没有进入幻象之中,他哥哥会不会就在这白雾之后呢?   进去看看,小心提防些,见情况不对就用光音天经,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吧?路乘正犹豫着,还没做出决定,无意中发现一缕雾气从他眼前飘散而过,他扭头一看,便见到方才还在不远处的白雾竟在丝丝缕缕地弥漫,已经来到他身前近处。   这团雾竟是不断移动的!路乘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完全被白雾包裹,等他再往后快退几步,想从雾中逃离跑出,眼前的景象已经与方才截然不同,明亮的光线下,一座格外高耸的山峰如利剑般直插入云霄,无数大小宫殿屹立在群山峰顶之上,除了整座山门空无一人,其他都跟路乘初到承天剑宗时所见一模一样。   他这是又进入幻境了?不,他恐怕一直都没有从幻境中离开。路乘突然明白过来,无论是眼前的剑宗景象,还是方才的溶洞,都只是幻境,从他踹中食梦兽开始,他就一直在不同的幻境中穿梭。   难怪他走了那么久都碰不上人,路乘心想,那么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真正从幻境中离开呢?   光音天经应该可以,但路乘又想到方才那阵让他和商砚书分开的异样震动,就是在他用了光音天经后发生的,想来是食梦兽的力量在光音天经照耀下紊乱失衡之故,用光音天经固然可以破开幻象,但若是没控制好度,让食梦兽的力量彻底失控,化为阴翳朝四方蔓延就糟了。   他还是再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能离开幻境吧。路乘这样想着,像之前在溶洞中一样,在剑宗的殿宇间穿梭行走。   他以为他这回也会走上许久碰不上人,但将将走了半炷香,他就听到了脚步声。   嗯?路乘正往前迈的蹄子一下悬在空中,他一边小心地将其不发出声响的放下,一边思索,这会是谁?   是他哥哥,还是商砚书?亦或是其他进入幻境的人?   不管是谁,小心为上,路乘立即想找地方躲藏,然而在他听到对方脚步声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对方也已经发现了他,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路乘还没躲好,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就已经从拐角处走出,朝着路乘径直走来。   见到对方脸孔的那一刹那,路乘顿时变得无比僵硬,但随后,他像是又突然反应过来,调头就想撒蹄狂奔。   却被萧放随手挥出的一道黑气拦住,黑气化为绳索,套住路乘的脖颈,以一股巨力,将其直接拖拽到自己身前。   萧放看着仍在挣动不断的小马,眯了眯眼:“看来你知道本尊是谁,你这畜生倒确实有几分智慧。”   你才是畜生,不,你根本就是个禽兽不如,还胆敢肖想我哥哥的魔头!路乘在心中回骂,同时仍在挣扎,甚至想抬起蹄子去踢对方。   萧放侧身躲过,但犹如被激怒一般,他突然拽住黑气绳索,用力上提拉紧,路乘立刻又踉跄两步,在脖颈上缩紧的窒息感中,不得不抬起两只前蹄,像是被人扼着咽喉提到半空一样悬起。   他初时愈加用力地扑腾,但慢慢的,随着越来越紧迫的窒息感,他的力气也慢慢弱下去,心中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恐惧,萧放跟商砚书是不同的,商砚书方才吻他时虽也让他感觉些微窒息,但并没有痛感,而且商砚书即便是禁锢住他,也仅仅是不想让他离开,不像萧放这般,握绳的手不断抬高收紧,看着路乘这副因缺氧而慢慢失去力气的样子,他嘴角还露出一抹残忍嗜血的笑容,像是欣赏享受着这种单方面的虐杀。   路乘的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在他晕厥前的最后一刻,萧放松开手。   路乘四蹄一软,直接瘫倒在地,不断呛咳时,突然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抚过他背脊上的毛发。   “手感倒是不错,小马,师尊把你养得很好吧?他好像很喜欢你。”萧放语气轻柔,可他唇边的笑容依然残忍,他贴近路乘耳朵,以耳语一般的音量说,“你说,我当着他的面,把你的头砍下来,皮扒掉做成毯子送给他,他还会这般喜欢吗?”   说着,他还低低笑了,像是无比期待那一刻的场景。   路乘毛骨悚然,他知道萧放说的是真的,对方真的做得出来。   不过萧放也说了是要当着裴九徵的面,他此刻似乎没有直接动手的打算,摸了一阵,也不管路乘的呼吸尚未平复,便已经拎着绳索,将路乘再次拽起,强迫他跟着自己。   路乘没敢再反抗,若是再激怒了这个魔头,对方说不定就不等见到他哥哥,直接对他下手了。   他跟在身后,看似被吓怕了,乖巧非常,但路乘的小马眼睛却在悄悄地滴溜溜转动,他注意到萧放黑色衣裳上那些许不太明显的深色痕迹,像是血迹。   他怎么会受伤呢?应该说,谁能让他受伤?   一个答案突然在路乘心中冒出,他努力压制住这一刻的兴奋,继续状似寻常地跟在后面,同时暗自分析,萧放这种实力,能让他受伤的,也只有他哥哥了,而且结合萧放方才的言语,也证明了他哥哥没事,甭管萧放原来的计划是什么,现在看来应该是失败的,这就是一个绝好无比的好消息。   萧放出现在这重紊乱的幻境之中,那么很大概率,他哥哥也在,萧放现在应该是要去找他哥哥,而且跟乱闯乱撞的路乘不同,即便幻境失控了,他似乎仍然有辨认道路的方法,路乘跟着萧放走过几团雾气,萧放都是避而不入,直到前方又出现两团紧挨在一起的雾气时,他径直朝左边那团走入。   虽然跟着对方应该就能见到哥哥,但路乘可不想以这副被俘虏的样子,萧放必然会用他威胁他哥哥,他哥哥说不定还会因此身陷险境,所以,在萧放进入白雾,路乘只落后了对方一个身位时,他突然挣断那条黑气绳索,拿出整个马生最快的速度,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刺向右边那团白雾。   萧放立即有所感应,但他属实没想到这匹小马竟然有能力挣断绳索,而且两团白雾相距实在太近,他五指虚握,又一道黑气绳索疾射而出时,路乘的身影已经被白雾所吞没。   感觉到那种在幻境空间中穿梭的失重感,路乘还没平稳下来,就先变成人形,等落到地面,他也已经重新变回了少年的模样。   摸摸自己光滑无毛的手臂,路乘很是松了一口气,终于把他的毛毛藏起来了,而且惦记他的毛毛想做成毯子的人似乎也不在了,不过还是不宜放松太早,萧放随时可能追过来,虽然对方应该不认识自己的人形,但这种魔头能对一匹小马下手,也很大可能对路乘的人形动手。   路乘立即离开原地,他边走边观察四周,他似乎又回到了地下的洞穴,但这处洞穴又跟之前不同,此地像是格外炎热,路乘在其间走上一阵后,还看到了赤红的岩浆在流动。   这莫不是什么火山的地下?要说瀛洲哪里有火山,似乎只有他哥哥去的那座火山岛……路乘想到此一阵兴奋,他哥哥会在这里吗?   他继续朝前走着,又走上一阵后,路乘再次听到了脚步声,虽然抱有期待,但路乘还是决定小心些,因而仍然是像之前一样,想先躲起来。   只是,同样的场景再次发生,对方似乎比萧放还要先察觉到他的形迹,几乎在转瞬之间,那脚步声就已经逼至身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格外惊喜兴奋的唤声:“爱徒~”   路乘:“……”   他甚至没有时间重新变成小马的形态,就已经被商砚书一把搂住。   感觉到路乘的退避,商砚书嗔怪道:“躲着为师干嘛?为师还能吃了爱徒不成?”   可你就是一副想吃掉我的样子……路乘迎上商砚书闪烁着兴奋光彩的瞳孔,喉结害怕地滚动了下。   他有种才出虎口又入狼窝的倒霉感,而且若是他遇见两人时的形态对换一下,他或许也不会那么害怕,萧放不认识路乘,而商砚书无法对一匹满身毛发的小马下嘴,偏偏,他总是用错误的形态碰见错误的人。   “爱徒真是让为师好找啊。”商砚书蹭了蹭路乘的脸颊,暧昧低笑道,“爱徒想不想继续之前的游戏?为师会温柔点的。”   之前的游戏?路乘想到之前商砚书用红绳缠住他手腕的举动,心中警铃大作,同时他还想到了另一重危险,拉住商砚书的袖摆,急切道:“魔尊在这里,我们快跑吧!”   “魔尊?”商砚书眨眨眼,笑道,“倒确实在。”   他知道路乘说的必然不是自己,却还是煞有介事道:“爱徒又不是没见过魔尊,有何可惧呢?”   那可有太多可惧了,萧放可是要砍下他的头,剥皮做毯子呢,不过路乘此刻并没有细说,只催促商砚书快走。   即便商砚书之前做了那样多奇怪的举动,还一副想吃掉他的样子,但路乘也顶多是想躲着对方,并不想对方遭遇萧放那种魔头,出什么事情。   “爱徒这般着急做什么?”商砚书站着不动,悠然笃定道,“即便魔尊现在找过来,有为师在,也无需害怕。”   路乘看了他一会儿,又撇过头去,一副“算了我还是不拆穿你了”的体贴神情。   商砚书想到什么,立即说:“玄武城那次为师没发挥好,若是再有一次机会,定不教爱徒失望。”   路乘完全不信,只一门心思地想带着商砚书一起逃跑,可下一刻,像是在响应商砚书的话,二人前方突然飘来一阵白雾,雾气中,现出一个高大阴沉的男人身影,萧放从其间走出,与商砚书四目相对。 第077章 魔域至尊   路乘一见到萧放, 立即往商砚书身后一躲,双手紧拉着他的袖袍,像是无比害怕一般。   嗯?商砚书眉梢微扬, 路乘此刻的这种害怕表现, 可不像是仅仅因为萧放的恶名,莫不是在遇到他之前, 路乘已经先与萧放遭遇过一回了,且萧放对他的爱徒做了些什么吧?   想到这里,商砚书再看向萧放时,唇边笑意较之往常更显和蔼了几分。   萧放神色却倏然一凛, 在这一刻, 他竟是感觉到了某种一闪而逝却十分危险可怖的杀意。   此人究竟是谁?他心中一阵惊疑,虽然商砚书表露出的气息仍然只有元婴期,但先前观看幻象时, 他便已经确认此人的修为绝不止如此,而眼下直面其人, 他心中生出的那种如临大敌的危险压迫感,更是自他成为魔尊后便再未有过。   萧放心中忌惮, 因而走出迷雾后一时并未再做动作,只站在原地,谨慎地打量对方。   商砚书先行开口, 却是彬彬有礼的道谢:“今日我能够和爱徒重逢, 说来还是多亏了阁下准备的这重幻境,虽非阁下本意, 但我也算是借其之便, 按理,是该感谢阁下一番的。”   闻言, 别说是萧放一脸莫名,躲在商砚书身后的路乘更是莫名到觉得他这师父脑子是不是被踢坏了,但脑子被踢的是卢新洲,不是商砚书啊!他为什么要跟这么一个魔头道谢啊!   “不过……”在两人莫名的视线中,商砚书突然又话锋一转,将身后的路乘带至身旁,爱怜地摸了摸脑袋说,“我这徒儿似乎非常惧怕阁下,久闻破天魔尊行事之风,莫不是阁下在哪里欺负了他吧?”   萧放更加莫名了,这个筑基期的少年他自然也早就注意到了,但其样貌身形都是全然陌生,萧放别说完全没见过对方,他甚至不知道此人为何会被卷进幻境之中出现在此处。   “就是他!”路乘直接指认,“他摸我的身体,用绳子绑住我,还想扒我的衣服!”   萧放摸了路乘背脊上的毛毛,用绳索套住他的脖颈,还想扒了他的毛皮做毯子,但直接这样说就等于自爆身份,所以路乘用一种自以为差别不大的方式稍微改动了一下。   简直胡说八道!萧放心想,一来他在今日前从来没见过此人,二来他在极乐殿中虽然会豢养一些男宠,但多是些气质与他师尊相近,身形高挑清瘦的男子,眼前这少年不知年龄几何,但无论是身形样貌,还是那满脸的稚气,都注定不是萧放感兴趣的类型。   商砚书却完全不这么认为,他以己度人,这些事他做的出来,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萧放也做的出来,脸上笑容霎时更温柔了几分。   “爱徒莫怕。”他顺毛一样地摸摸路乘的背脊,又转头看向萧放,“徒弟在外受了人欺负,做师父的自然该帮忙出头,找回场子,阁下以为呢?”   到此刻,他都仍然是礼貌询问的语气。   萧放并不回答,他看着这对师徒,就像看着一对奇葩,一个栽赃他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一个莫名其妙地感谢他又开始问他问题,啰啰嗦嗦,要打便打!   他召出破天魔剑,剑身黑气缭绕,属于魔域至高尊者的威压强势外放,如一股龙卷飓风,向四周横扫。   路乘立即又躲回商砚书身后,同时悄悄拽动商砚书的衣袖,他刚刚指认并不是想让商砚书替他出头,毕竟他这师父的实力他是见识过的,而是想告诉商砚书,这家伙是个货真价实的魔头,所以不要感谢或是啰嗦其他废话了,快点跟他一起跑路吧!   商砚书却岿然不动,只自说自话,满脸欣慰:“看来阁下也是认同我的想法了,如此便好办了。”   他抬手挡住一道斩来的黑色剑气,不使用任何兵刃,只以血肉构成的五指相接,而这道威势骇人的化神期剑气,竟是未能割破一分一毫的皮肤,反倒在微微用力的指节下,如脆弱的纸张那般破碎。   在萧放骤然缩紧的瞳孔中,商砚书踏前一步,同一时刻,一股无形又可怖的灼热气浪骤然向外侧席卷,魔剑威压外放所散布于四周的黑色魔气都在顷刻间被热浪吞没扫去。   溶洞内响起巨大的声响,地面在剧烈摇晃,路乘努力站稳,无措地向四周张望,就见前方一处岩壁突然开始崩裂,赤红的岩浆从其裂口处奔腾流出。   商砚书浮上半空,张开双臂,整座火山岛下沉寂多年的岩浆犹如受召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他汇聚翻涌而来。   昏暗的洞穴霎时被照得赤红,上千度高温的岩浆摧枯拉朽,吞没沿途所经的一切,也将洞穴内的温度再次加热到一种灼痛难耐的程度,路乘立即想跑,可他很快发现,那些从四方涌来的岩浆,全都精准地避过他,他周身彷佛有着什么无形的结界,不光岩浆绕道而行,那些灼人的炎热气浪,也是被隔绝在外,他感觉到的温度甚至比先前还清凉了些。   这是……路乘惊异地抬起头,就见半空中两道人影正在激烈地交战,地面奔涌的岩浆不断凝聚为赤红的液态火球,如倒悬的落雨一般,朝萧放纷落砸去,萧放在火雨中急速穿梭,剑光接连闪烁,将袭向自己的火球尽数斩落,同时一道剑气伺机斩出,如流星疾射,直掠向商砚书的所在。   却总是被对方随意抬手挡住,商砚书凌空而立,如闲庭信步一般,微笑着抬动手指,唤来更多的岩浆落雨。   这还是他那个短短几招就被元婴魔修打败劫走的没用师父吗?路乘简直不敢置信。   “你究竟是何人?!”萧放更加不敢置信,商砚书此刻外放的威压终于到了化神期,但萧放本身已是化神期的巅峰,无论是仙门还是魔域,没有任何同阶的修士能给他这样大的压力,而且他有种感觉,商砚书此时都尚未用出全力,对方似乎并不想暴露身份,因而仍然有所保留。   “不过是个徒弟被人欺负而不得不出头的师父罢了。”商砚书叹道,否则,他怎么会插手萧放和裴九徵的事呢?自然是要在旁继续闲闲看戏了。   我根本没见过你那倒霉徒弟!萧放在心中破口大骂,他扫开周身的火雨,又是一剑斩出,却并未像先前那般袭向商砚书,剑气在半途溃散,化为遮天蔽日的黑雾,环绕于洞穴四周。   随后,在商砚书短暂失去视野的刹那时刻,一道阴冷至极也危险至极的剑光从一个常人难以预料的角度刺出,犹如骤然从洞穴中钻出的毒蛇,可他并未咬中猎物,萧放来到商砚书先前所在的位置,却发现此地空无一人。   突然,他又瞳孔一缩,一道低笑在他身后响起,伴随着一股巨力,将他重重击落。   “堂堂魔域至尊,若是只有这般实力,岂不让仙门笑话?”商砚书看着被下方岩浆吞没的萧放,负手立于空中,玩笑一般说,“不如换我来当。”   下一刻,岩浆剧烈翻涌,萧放裹挟着无边魔气从其中冲出,他周身气势暴涨,几乎已经逼近渡劫期的门槛。   商砚书夸赞道:“这才像话。”   他终于不能再像先前那般悠闲,但要说压力,似乎也并没有多少,他仍然游刃有余,无论萧放使出怎样的招数,他总是恰到好处以一种略胜一筹的方式迎下。   萧放眸光闪烁,心惊不已,一次如此,是巧合,次次如此,只能说明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远在他之上。   但是他已是化神期巅峰,此刻的实力在使用禁法后更是无限逼近渡劫期,什么人还能在他之上?   或者说,除了他师尊,这世上哪来的第二个渡劫期?!   无暇去细想,但有一点却分外明确,对方此等实力,他若是想胜之恐怕是不得不使用底牌了,可是那底牌是他为裴九徵准备,如何能用在这么一个凭空出现毫不相干的人身上?萧放心念电转,剑势不复先前的凌厉,他心中已生退意。   恰在此刻,赤红炙热的洞穴中,突然有一团白雾飘来,雾气丝丝缕缕飘散,渐渐来到路乘身侧。   路乘感觉到那种空间即将切换的些许失重感,下意识叫道:“师父——!”   商砚书往下扫视一眼,立即意识到不妙,他一掌将萧放击退,自己则直掠向下方,想将路乘抓住。   却是晚了一步,路乘的身形又一次被白雾吞没,而萧放也抓住这一瞬的机会,冲入另一团白雾中。   大雾弥漫,转瞬之间,路乘已经来到了另一处。   他像是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雾岛地下,但反正都是幻境,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回又会碰见谁,路乘都还没开始寻路,就又听见了脚步声,对方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向他的位置径直走来。   是萧放,商砚书,还是别的什么人?路乘实在是对自己这倒霉的运气没什么自信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变人还是变马好,他只维持原样,胡乱找个地方藏住。   脚步声愈来愈近,路线小心地往外窥探,受视角所限,他只能看到一抹白色的袍角渐渐走进他的视野。   对方明明早已发觉他的所在,却不像先前那两人那般直接将他揪出来,用绳索套住,又或者用怀抱搂住,而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礼貌问询:“你是何人?”   路乘瞳孔骤然睁大,这道清冷又温润,如白玉般无暇的嗓音,他不会认错的,是哥哥! 第078章 兄弟重逢   路乘立即就想冲出去, 像之前一样,钻进哥哥怀里,好好拱蹭一番。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只是兴奋地跑到半途, 突然又想起来,他现在不是小马的形态, 而是人形,他哥哥虽然曾在玄武城救过他,有过短暂的照面,但本质上来说, 现在的路乘对他仍然只是一个陌生人。   路乘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神情也从兴奋欢喜变成了些许的忐忑,他站到裴九徵几步远的地方,就不再走了, 只小心翼翼地开口:“仙尊,是我, 你还记得我吗?”   “路乘。”裴九徵竟是直接叫出了路乘的名字,他将手中的剑收起, 走到路乘身前,眉眼中带着些许陌生的打量,却又不自觉地柔和弯起, “在玄武城, 我们见过。”   他记得我!路乘一下又开心起来,他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激动, 矜持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呀?”   在玄武城那短暂的照面中, 路乘总共就对裴九徵说了一个等字,随后他就被扔出去了,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与裴九徵好好说过话,介绍过姓名。   “子衡他们与我讲起过,你为何会在这里?”裴九徵道。   “我……我是来找麒麟的。”路乘开始胡说八道,“玄武城的时候我跟我师父走散了,我师父曾经说他喜欢麒麟,有机会想来见见,我就想师父会不会到瀛洲来,所以就也过来找麒麟了……”   他化用,或者说抄袭了商砚书之前的借口,但商砚书这个借口本身其实就编的很随意,跟杜子衡他们说行,路乘对裴九徵也说这一套,不比直接在脑门上写“我没有在撒谎”高明到哪里去。   但裴九徵也不打断,只安静耐心地听着路乘编下去。   “我来到雾岛上,跟其他人一样中了食梦兽的幻术,食梦兽就是一只由阴翳组成的黑色麒麟,可以让人陷入美梦幻境,还可以吸食梦醒时分的痛苦化为自己的力量,我被幻术控制着来到魔修据点,不过食梦兽那边似乎出了些变故,我意外醒了,然后在地下据点内东躲西藏地乱走了一阵,意外走到了食梦兽的真身所在。”   路乘描述了一下散修们如同羊群一样被幻术控制走到大阵之中,而食梦兽吸食着他们的痛苦来启动大阵的情景,又说:“我猜萧放这么大费周章一定是针对仙尊你的,于是我就冲上前去……我是说,我看到一匹小马冲上前去,还有那位卢师兄和我师父也在,我看到他们三人在与魔修交战,但是我修为太弱了,怕给他们添乱,就躲着没有出去与师父相认,他们打了一阵,那匹小马一蹄踹歪了食梦兽的脸,然后大阵好像就失控了,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卷到幻境之中了,就是这样,对,就是这样。”   “对了,仙尊你有没有事?!你是不是受伤了?!”路乘突然又想起什么,大阵失控前,裴九徵应该是已经与萧放遭遇过的,萧放身上的那些伤就是证明,那么裴九徵有没有受伤呢?正常情况下或许不会,但是萧放控制了那样多的剑宗弟子,并以此为钳制的情况下呢?   路乘紧张地拉起裴九徵的衣袖,朝内翻看,裴九徵似乎是换过衣服,外表上不显,但掀起衣袖,便能看到其下被简单处理过却仍在渗血的一道道伤痕。   裴九徵中术虽是假,但为了能骗过萧放,让其放松警惕,受伤却是真。   路乘眼中一下聚起了一汪水汽,像是无比的难过和自责。   “无妨,小伤而已。”裴九徵温声安抚,他伸手帮路乘整理了下衣袍,在摸到袖口时,他将藏于其中的一截绣着剑宗纹饰的金色围巾抽出些许,不动声色地用眸光扫过后,犹如至此终于真正确定了什么,他眉眼中那些微的陌生犹疑全部散去,只余温柔的宠溺。   但很快,在裴九徵的视线扫过路乘唇畔那点红肿的痕迹后,他素来波澜不惊的眸色却是沉了沉,便如积聚着雷雨的阴云,不过他并未在路乘面前表现出来,只状似寻常地问说:“你之前在幻境中是不是遇见过你师父?他叫商砚书?”   路乘“嗯”了一声,在裴九徵又问他商砚书在幻境中对他做了什么后,路乘也如实描述了一番,包括那些他不理解的奇怪举动。   裴九徵越是听,眸色越是暗沉,他素来喜怒不露于人前,但在路乘说到商砚书在吻完他后,还想用红绳缠住他的手腕时,他的情绪变化却是明显到路乘都有所察觉,他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他问了出来,裴九徵没有直接回答,只认真地对着路乘叮嘱:“此人形迹可疑,居心叵测,你虽拜其为师长,却仍需小心,须知世上有品行高尚值得敬重的师长,亦有借师长之尊来行龌龊不堪之事的无耻之徒。”   他的用词可谓是非常严重了,路乘从来没见过他哥哥会这样形容一个人,不由为商砚书辩解了几句:“其实他对我还不错,养了我十年,基本什么都顺着我呢。”   “越是龌龊无耻之人,越是惯于伪装。”裴九徵这样说,他又问了问商砚书在路乘年幼时有没有做类似今天的举动,在得到没有的回答后,神色终于稍缓,却也只是稍微。   “等从此地离开,你便与我回剑宗,再不要与他来往。”他主动牵起路乘的手,带着他在溶洞中穿行。   “唔……可是他刚刚才救了我诶?”路乘有点犹豫,他本来就对一句不说丢下商砚书跑路的事心有愧疚,而就在片刻之前,商砚书还为了他出头,与萧放这样危险至极的魔头交战,他倒也不至于因此就舍不得了,只是路乘想要找个机会跟对方说清楚,再彻底断了。   裴九徵看了他一眼,眉宇间是少有的严厉,路乘于是改口道:“……好吧。”   跟商砚书比,那自然还是他哥哥更重要的,更何况,路乘其实本来想拜的师父就不是对方。   “其实我一开始想拜的师父是仙尊你,十年前的少阳山论道会,我就是去找你的,但我迟到了……”路乘的耳朵耷拉下来,如果不是他因为走错路迟到了几天,想来他也不会认错人,惹上这么段孽缘了吧。   裴九徵听到路乘提起论道会,回忆了一番才想起些许细节,他对这论道会实在是不太看重,因而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中,且当年带弟子参加论道会时,也只是在第一日出席了一下,随后便离开了。   但此刻听路乘说起他错认师父的前因后果,神情中不由露出些许遗憾和后悔:“若早知如此,我便在少阳山多待上几日了。”   “所以当年我如果来拜仙尊你,你也会收下我的是吗?”路乘仰头问道。   裴九徵温柔答道:“自然。”   他就知道他哥哥一定会收下他的!哪里需要杜子衡说的什么天分?他哥哥一定跟他一样,即便失去记忆,对他也会有那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和冥冥中的感应。路乘开心地晃悠着手臂,按他对师徒关系的理解,拜错了也不要紧,和离后再拜就行,他曾经也确实这么想过,不过路乘现在不想了,他不想做裴九徵的徒弟。   “我可以叫你哥哥吗?”路乘眼睛亮亮地看着裴九徵。   “可以。”裴九徵回看着他,眉眼柔和。   “哥哥!”路乘兴奋地一连叫了好几声,甚至还扑跳到对方背上。   “嗯。”裴九徵耐心地一一回应,将其接住时的动作透着股莫名的熟稔,他调整好姿势,背着路乘继续在溶洞中行走。   路乘环住裴九徵的脖颈,满脸幸福,只感觉又回到了涿光山中,曾经他犯懒不想动时,他哥哥都是这样背着他回家的。   不过他这回在裴九徵背上趴了没多久,就又自己下来了,刚刚太过兴奋,都忘了他哥哥还有伤在身了,虽然裴九徵再次说了不要紧,但路乘还是很担心,也不止是伤势,还有许多的其他。   “哥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路乘拉着裴九徵的手问,“剑宗的人,碧海阁的人,还有很多散修,都在魔修手里,萧放那个坏蛋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后手,而且我们现在在的这重幻境要怎么出去啊?”   “不用担心,哥哥会处理的。”裴九徵说。   “我知道哥哥能处理,但我也想帮哥哥的忙!”路乘不满道。   “哥哥确实有些事需要你帮忙。”裴九徵笑了笑,他带着路乘走到一团白雾旁,说,“萧放想将我引进幻境空间时,我虽并未真正进入,当时与我在一起的一众弟子却是被卷入其中,眼下正迷失在这幻境深处,你要代我去找到他们,这只光蝶会为你引路。”   裴九徵张开五指,一只法力符文幻化成的散发着淡淡荧光的蝴蝶从他掌心翩然飞起,落到路乘抬起的指节上。   “待你找到他们,便用灵力激发光蝶上的符文,它会带你们离开幻境。”   “可是他们不是被幻术所控了吗?他们会跟我走吗?”路乘担心道。   “我会处理,若你找到他们时,他们所中幻术尚未解开,便再等上片刻。”裴九徵道。   “你要去哪儿?”路乘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攥紧裴九徵的手指。   “哥哥要去解决这件事的真正源头。”裴九徵回握着对方,掌心的温度温柔也有力,“相信哥哥,等这件事了结,哥哥就带你回剑宗。”   他看着路乘,认真得像是在许下什么不可更改的承诺。   路乘犹疑不安了一阵,但最终,他同样许诺说:“我一定把大家救出来!”   “你也要平安回来,约好了!”他伸出小拇指。   “约好了。”裴九徵笑着,以小指与他相勾。 第079章 幻境决战   路乘在不同的幻境中穿梭, 有时候是云雾缥缈的群山之间,有时候是阳光明亮的海岛雨林,更多时候, 却是空寂幽深的黑暗地底, 但路乘在看似无边的黑暗中穿行时也并不觉害怕,因为无论他身处何处, 前方总有一只翩翩飞舞的光蝶在引路。   光蝶为裴九徵的法力所化,其上也有他的气息,路乘跟着它,就像在跟自己哥哥并肩而行。   他们也确实在并肩而行, 虽然并不在同一处, 但路乘知道哥哥现在一定正前往这幻境阵法的核心,即将彻底切断这阵法对众人的影响,也彻底解决这场灾祸的根源, 而他也将去寻找被裹挟到幻境中的剑宗弟子们,将他们带出幻境, 让哥哥对敌时再无后顾之忧。   路乘每每想到此,就有了无尽的勇气和动力, 他嫌人形跑得不够快,干脆转换形态。   一匹小白马迈动四蹄,追在光蝶后疾速奔驰, 他周身景物不断变换, 跨越一重重幻境,直抵黑暗的深处。   同一时刻, 裴九徵在同样穿越数重幻境后, 终于来到了幻境阵法的核心区域。   此地跟路乘说的食梦兽所在的溶洞分外相似,无论是地面上的血色阵法, 还是阵法中央的食梦兽,都跟路乘之前所见几乎一模一样。   只唯二有两点不同,溶洞内没有浑噩站在阵中的散修和看护阵法的魔修,且这阵法的纹路相对于路乘在现实中所见的,是翻转过来的,像是镜面的正反。   本质上,此地就是对应于真实空间的幻境投影,如此布阵之人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幻象之中,都可以在此处操纵阵法来控制幻境,不过这阵法出了故障,因而萧放虽被裹挟进幻境空间之中,却并未直接被传送到这里。   裴九徵见阵法周围无人,便想直接走入其中,这阵法增幅食梦兽的力量,也可以控制于它,如路乘所说,食梦兽本质只是一团捏造成的阴翳,没有任何的自我意识,它的一切行为都是受人操纵的,魔修可以借由阵法控制它施放幻术迷惑众人,裴九徵同样可以借由阵法控制它解开幻术。   食梦兽漆黑空洞的眸子映着裴九徵逐渐走近的身影,但在即将走入阵法前的那一刻,他又突然停住了,裴九徵眉头微蹙,似有所感地看向前方。   在阵法的另一侧,散开的白色雾气中,突然有一名黑衣男子从其中走出,萧放看到裴九徵时,怔了怔,但随即,他又露出笑容:“师尊果真厉害,这样快就能看破阵法运转的规律,来到阵心这里,不过……”   萧放唇边的笑意加深:“却是慢了一步。”   话未说完,便有一道冷寒剑芒破空斩来,萧放唤出魔剑,交锋相迎的同时,魔剑剑身蓦然爆射出一股磅礴黑气,黑气遮掩下,他径直掠入阵中。   却又有数道剑光从空中疾射而下,裴九徵凌空而立,手驭剑诀,照夜剑转瞬间分化为成千上万柄,万千剑光接连落下,密集如纷繁落雨,凛然且肃杀。   萧放冲入阵中的脚步一阻,黑气横扫,却难以突破剑雨的防护后,他干脆跃上空中,与裴九徵正面相迎。   “师尊以为能拦住我启动幻阵?”剑锋激烈相撞的铮然声响中,萧放猖狂大笑,“师尊别忘了,你可是一直都在幻阵之中啊!”   他五指虚握,指尖黑气凝聚,阵中的食梦兽就犹如受到牵引般,缓缓抬起头,裴九徵无意间朝下一瞥,正对上食梦兽空洞幽深,如无底漩涡的瞳孔,这双眼睛彷佛有着巨大的魔力,仅仅是与其对望,都会感到些许的眩晕。   不好。裴九徵立即意识到不妙,默念清心心决,试图驱散那一刹那蒙上识海的幻象阴影,却终究如萧放所说的那样,慢了一步。   虽然他和萧放几乎前后脚到达幻阵的阵心,且他甚至还先到片刻,但这阵法本就为萧放所制,他对其完全了解,也有绝对的控制权,没有足够的时间,裴九徵是难以切断其与萧放的联系,夺过阵法的控制权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注定来之不及。   溶洞的景象开始瓦解崩裂,洞内的石壁岩层如被暴风卷起的瓦片,层层翻飞破碎,地面的血色阵法也在顷刻间塌陷,露出其下的无底深渊。   一切都在下坠,无论是溶洞崩解的落石,还是被落石一起裹挟下坠的裴九徵。   他坠入一重黑暗虚无的空间中,空间内空无一物,唯有食梦兽巨大的身影屹立其中,它方才还是正常的大小,眼下却高大如承接天地的天柱,裴九徵坠落了数息,竟是堪堪从其最高的麟角处来到额前。   以裴九徵的修为,即便是在地眼范围内,仍然可以凌空飞行,他也在下坠的第一刻便启用了风诀,却还是止不住下坠的趋势,坠落途中,突然又有凌厉的剑风从上方斩来。   萧放狰狞笑着,追着裴九徵急坠而下,转瞬间黑色剑光已逼至身前。   裴九徵立即抬剑迎击,黑白两道剑光如交缠急坠的流星,他们一边缠斗,一边共坠向黑暗深处。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坠落失重感的影响,裴九徵与萧放交锋时,总感觉有一丝怪异,他好像是在与其激斗,每一剑都威势凛然,却又好像只是斩落在空处,一切的激战撞击感,都只是虚幻的错觉。   这丝怪异感愈发强烈,在坠落到食梦兽眼前,与那双如日月般巨大空洞的黑眸对望时,裴九徵突然顿悟,是幻觉!   果然,在他勘破幻境的那一刻,一切失重坠落的幻觉便都消失了,他一剑横扫,萧放追逐激战的幻影也于同一刻消散。   “不愧是师尊,这样快就察觉到了幻象。”萧放的赞叹声在这偌大空间中回荡,他好似盛情相邀,“那么,师尊不妨再猜猜,下面的哪一剑是真,哪一剑是假呢?”   在猖狂的笑声中,黑暗空间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重幻影,每一重幻影都是萧放的形貌,稚嫩的少年,高大的成年,身着剑宗弟子服的清霄峰大师兄,身着黑色华贵玄衣的魔域至尊,无数个萧放,无数种姿态,他们或仰慕,或爱恋,或憎恶,或癫狂地看着裴九徵,他们一同口唤“师尊”,而后又一同挥剑。   霎时间,无数道黑色剑气一同斩出,密集如流星落雨,向裴九徵铺天盖地而来,却又在下一刻,在一道更加浩大凛然的剑光中,尽数湮灭。   萧放的幻影也在剑光中消陨了大半,但随即,却是又有更多的幻影在黑暗中走出。   裴九徵在幻影的攻击间急速穿梭,他不断分辨着每一重幻象的细微差别,先前在血魂劫煞阵中萧放便以类似的手段对付过他,裴九徵那时尚可轻易识破,但他此刻正在幻阵内部,最核心的阵心位置,这里固然可以直击食梦兽的本体,却也是其力量最为强盛,最为危险的所在,此刻那无数个萧放脸上,俱都有着栩栩如生的生动神采,无数道斩来的黑色剑气上,也是有着一模一样的危险杀气,逼真到让人难以窥出其破绽。   是这个,不,是这个……裴九徵不断尝试,幻象不断被击破,却又不断在新生,密集到好似无穷无尽。   任何人在这样繁多的幻象攻击下都不免产生些许错乱感,裴九徵也不例外,尤其他还在不断坠落,虽然裴九徵已经勘破了那种坠落的失重感只是幻觉所致,但幻觉轻柔无声,在每一个他疲于应付幻象攻击心神松懈的间隙乘虚而入,他被幻象缠斗得越是久,他在黑暗中坠落得越是深。   他再次回神时,便见到食梦兽巨大的头颅不知何时俯下,他早已不在先前与食梦兽视线平行的前方,而是已经坠落到了其足部低处。   裴九徵看向下方空无的黑暗,他有种感觉,当他完全坠入其中时,他便会在幻境中完全迷失。   可是到底哪一重幻影是萧放的真身所在?亦或者全都不是,对方根本就不在幻境之中,而是藏于更安全的幻境外等待他在其中渐渐迷失?   裴九徵抬眸四望,眸中映着无数个逼真的幻影,在这无数个萧放再一次举剑斩来时,他却没有再像先前一样立即迎击。   裴九徵举剑身前,缓缓闭上眼,他的一切五感俱都会被幻象蒙蔽,可剑不会。   照夜剑本就是他亲手所铸,被他炼为本命灵剑后更是与其神魂相连,而此刻,他将心神完全沉入剑中,这一刹,剑即他,他即剑。   无视身侧那无数袭来的凌厉劲风,无视皮肤被剑气刺痛的触感,裴九徵双眸紧闭,而后在某一刻,他蓦然出剑!   剑光如长虹贯日,转瞬间刺破数重幻象,又以奔雷之势,疾驰到其中一道萧放幻影身前。   这道幻影不躲不闪,脸上不见惊慌,只有胜券在握般的从容笑颜:“师尊以为这是我的真身?可惜,猜错了。”   剑身刺入他的腹部,可却没有流出任何血液,反倒像刺到了空处般,而同一刻,无数道幻影的攻击也紧追而来,裴九徵被万剑穿身。   千万道剑气一起切割筋骨肢体,便如坠入了传说中的刀山地狱,而在这剧烈到意识都要迷失的真实彻骨之痛中,裴九徵却不摇不动,只握着剑柄,一寸寸坚定往前。   萧放从容的神色渐渐不再,在他唇边溢出一丝鲜血时,便如某种幻象开始破碎,两人身上的景象霎时倒转,裴九徵白衣如初时那般皎洁不染,穿身的剑气血痕在顷刻间消失于无,而萧放,黑色的衣袍却是被深色血迹所浸染,一柄冷寒剑锋穿过他的腹部丹田,贯体而出。   这一刻,一切博弈皆已落幕,虚实在此落定。   萧放笑起来,露出被血液染红的齿列:“师尊为何如此笃定我在这里?”   剑不会被幻象蒙蔽,可人会,在真实彻骨的穿身之痛袭来时,裴九徵又为何能如此坚持笃定呢?明明按照常理推断,萧放的真身应该藏在幻境之外,如此坐视裴九徵在幻境中耗空灵力迷失心神,才是万全的上策,而裴九徵一但猜错,结果便是在剧痛的幻象中彻底迷失,至此万劫不复。   “因为……”裴九徵将剑锋再次前递,剑气毫不留情地释放,切割搅碎萧放的丹田,偏偏声音却放得很轻,轻到给人一种温柔耳语的错觉。   “你想亲眼看着我。”   萧放睁大的瞳孔中映着裴九徵近在咫尺的脸孔,如他记忆中那般俊美无俦,也如他记忆中那般冷漠无情,他的身躯突然开始颤抖,像是因伤重失血所致的战栗,又像是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兴奋感情。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萧放低喃的嗓音中彷佛蕴含浓烈的不甘,他伸出手,似是想触碰一下对方的脸孔,却又在裴九徵抽剑而出时,身体不受控的滑落。   幻境彻底破碎,萧放从虚无的空处倒向地面血红色的阵法,鲜血向四周流淌,与血红色的阵纹浸染在一起,他的眸光涣散,一切的爱慕憎恨与不甘,皆都随渐渐流失的温度那般,化为虚无。 第080章 苦海沉沦   “这甬道通向哪里?”郭朝阳边走边张望。   “不知道, 小马师叔知道吗?”杜子衡问前方领路的小白马。   路乘摇摇头,他进入幻境前是在雾岛地下的溶洞内,但那幻境是与空间阵法结合的, 又因为故障而导致幻境空间的紊乱, 出口似乎也因此连通向了随机的空间,从地貌特征上他认出这里并非雾岛的地下, 到底在哪里他就不知道了,不过总归他们已经离开幻境了,等走到地面上,自然就能辨清方位。   一行人继续走了一阵, 很快, 前方透出光亮。   他们刚刚从地下的洞穴走出,就见前方有一熟悉人影正对他们挥手。   “小马师叔!师弟!你们没事吧?”卢新洲和几名碧海阁的弟子等候在此,一见到他们便赶紧走过来。   “师兄……”郭朝阳也正要上前相迎, 却被一只抬起的马蹄拦住。   路乘警惕地看着对方,卢新洲不应该在雾岛吗?他和商砚书被卷进幻境之前跟卢新洲是在一起的, 卢新洲应该是没被卷进幻境空间,但那也应该在魔修据点内,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难不成又是幻觉?   经历雾岛这一行,路乘现在对一切不合理的事物都充满戒心。   卢新洲似乎从那张警觉的马脸上察觉了什么,立刻解释说:“真的是我!不是幻觉!”   路乘仍然不信, 直到卢新洲细细解释了一番他出现在这里的因由经过。   萧放在瀛洲设局, 裴九徵和闫柏涛也并非完全没有防备,碧海阁中有一对特殊的天阶法器, 效果跟商砚书给路乘的魂铃类似, 可以跨越空间向另一方示警,而闫柏涛此行便将其带来, 其中一枚法器正放在裴九徵身上。   裴九徵在前往地眼的途中误入夹缝空间后,便已经意识到了这一行十有八九是陷阱,他用这枚法器向闫柏涛示警,而闫柏涛随后也从自己放在邹士杰身上的护身法器上感应到自己的弟子正陷入险境,邹士杰和卢新洲都是元婴期,同行的又是数十名金丹弟子,他们这拨人基本可以在瀛洲横着走,没有任何散修或是小宗门修士能对他们造成威胁,那么唯有一种可能,他们遭遇了魔修。   按照先前约定好的,闫柏涛立即就去援护众人,裴九徵不需要他援助,且裴九徵所前往的地方,闫柏涛也无法到达,因而闫柏涛只在火山口的阵法处留了几名弟子看护,随即就顺着邹士杰身上护身法器的指引,潜入雾岛地下的魔修据点中。   路乘和商砚书被卷入幻境空间后,卢新洲独自面对那一众魔修,边战边逃,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不过好在闫柏涛及时赶来,将即将再次被俘的卢新洲救下,卢新洲本想引着对方再去救下被控的碧海阁众人以及其余散修,却又意外遭遇了蚀骨狱主殷槐。   路乘他们之前的运气虽然很糟,但也没有糟到极点,起码他们之前在溶洞中潜行时没有碰上殷槐,瀛洲这一局,除了萧放亲自坐镇,殷槐也是在的,只是他之前似乎有事离开了,直到闫柏涛闯入,他方才恰巧赶来。   两名化神期在溶洞内激战一番,殷槐的蛊虫铺天盖地,各个都有着坚硬到刀枪难入的甲壳,口器中还能喷吐出毒雾,极难对付,不过闫柏涛的水法结合溶洞的地形恰好能克制于他,雾岛本就是海岛,闫柏涛直接打通地下洞穴外层的岩壁,唤来海水灌入溶洞之中,殷槐的蛊虫无处躲避,被大浪卷着剿灭了大半,殷槐本人也狼狈退走。   萧放被裴九徵拖在幻境中,化神期的殷槐退走后,据点内剩余的魔修便都不足为惧,且在闫柏涛追剿魔修的途中,邹士杰等人所中的幻术也突然解开,闫柏涛判断应是裴九徵那边取得了进展,想来萧放的阴谋已经落败,距裴九徵突破幻境离开应该也不远了。   根据幻象阵法的阵纹判断,幻境的出口似乎在火山岛,闫柏涛继续带人清剿魔修,卢新洲负伤在身,帮不上忙,但又记挂着师尊和众师弟们,干脆跑到火山岛这边来,想接应一番,不过他没等来裴九徵,倒是等来了带着一众剑宗弟子的路乘。   在卢新洲讲述经历的时候,路乘也讲了下自己被卷进幻阵之后的,跟商砚书发生的那一系列奇怪事情他直接略过不提,只讲了他遇到裴九徵,裴九徵给了他指路的光蝶,让他去幻境深处找到众人再将他们带出的事。   至于为什么裴九徵交代的人是路乘,真正去救出众人的却是一匹小白马,是因为路乘在奔跑过数重幻境,终于到达目的地后,忘了变回去了,于是就这么以一匹小马的形态将众人领了出来。   事后裴九徵发现不对他要怎么解释……等事后再说!路乘现在不想这个,虽然一切看起来都非常顺利,他找到剑宗众人不久后,幻象就随之解开了,他哥哥似乎已经解决了一切,但没亲眼见到对方平安出来,路乘总不能真正安心。   而且,还有一人……路乘回看着刚刚走出的洞口,商砚书也在幻境之中,不知道对方现在怎么样了,他刚刚寻找剑宗众弟子时,也顺带着找了一下对方,只是并没有找到,不过看商砚书跟萧放打斗时展露的实力,应该靠自己也能出来吧?   商砚书确实能够出来,但他要寻找路乘,因而一直在幻境中穿行逗留,路乘没找到他,他同样也没有再碰见路乘,不过他却意外来到了另一处地点。   这里莫非是……商砚书环顾四周,无论是那茫茫无际的黑暗,还是横亘在黑暗中的银色长河,都跟传说中的忘川地眼分外相似。   食梦兽的力量竟能深入到地眼之中?虽是幻境,但商砚书一路走来所经历的所有幻境,除却被萧放人为制造出的剑宗楼阁,其余幻境全都是瀛洲岛上的景象,地上地下,皆都是食梦兽力量的辐射范围,也因此才会被投射到幻象空间之中成为投影一样的存在,他误入的这处地眼空间不会是人造的,那么只能是这个答案。   可萧放让食梦兽的力量深入地眼之中是做什么呢?而且他在设这个局时,为什么选了瀛洲岛呢?   商砚书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而在他渐渐深入,见到眼前的景象时,一切猜测都被证实。   在商砚书前方,一只通体赤色的巨鸟静静盘卧着,他好似陷入了什么悠远的美梦之中,睡得格外深沉,可他全身的赤羽之上,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布满了细小的黑色水流,阴翳在朱雀身上缓缓流淌,组成蛛网样的可怖魔纹。   幻境的阵心位置。   裴九徵闭目盘膝,即便是他,在与萧放激战,又耗费大力气解开控制众人的幻象阵法后,灵力也有些不济。   不过此时尚不是休息的时候,他仍有一件事要做,因而在灵力稍微些后,裴九徵便再次睁开眼。   萧放已经被诛杀,幻象被破解,那仅剩的一件事,便是处理掉这只由阴翳凝聚成的食梦兽。   食梦兽一直待在阵法中央,它是死物,并非可以自由移动的活物,按理是不会移动位置的,可裴九徵此刻再睁眼时,阵中的食梦兽竟是突然不见了。   裴九徵环视四周,突然又神色一凝,似有所感地回头,便见到一只通体黑色的麒麟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它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可裴九徵却又觉得其完全不一样了,它那本该空洞的漆黑眼眸中,竟是有了活物般的神采。   “你是何人?”裴九徵出声质问。   “我是何人?”黑色的麒麟发出声响,音色清冷温润,竟是跟裴九徵一般无二。   他们的问题也是如此相似,几乎像是同一个人镜面内外的对答。   裴九徵一怔,而黑色的麒麟则迈动四蹄,绕着裴九徵缓缓踱步。   这景象诡异且莫名,裴九徵应该立即做出应对,可他像是被那双映着自己洁白无瑕身影的黑眸摄住似的,怔怔的没有任何动作。   忽然某一刻,他又好像突然回神,再看向对方时,便发现那双漆黑的眼眸至始至终都空洞无物,那种活物般的神采并非来源于食梦兽本身,而是来自于他的倒影。   裴九徵握紧剑锋,终于想起要应对,可脚步却好像被什么黏腻的东西粘住了一样,难以迈动,他低头看去,便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何时坠入了一片粘稠血海中。   洞穴中的景象也发生了变化,血色阵法不再,只余一片宽广到好似无边无际永世难以逃出的血池,和在血池中沉浮的尸骨。   这里是……裴九徵瞳孔缩紧,犹如记忆深处的某种景象被唤醒,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   血海之上,黑色的麒麟踏空而来,与裴九徵相同的声音在血洞上空低喃徘徊。   “此间众生,终将在苦海中沉沦……”   与此同时,阵心洞穴之内,全身布满蛛网样黑色水流的萧放死死抱住裴九徵的身体,狰狞的笑容比脸上的魔纹更扭曲几分。   “师尊,与我一同在苦海中永世沉沦罢——!”   狂笑声中,两重幻象在裴九徵眼前同时上演,不同又相同,无论是在血池还是黑水中,他都被一股巨力拖着,不断下坠。   裴九徵竭力挣扎,向上伸手,却无人拉他,他被一点点吞没,沉入血池,沉入无边的苦海黑水之中。   食梦兽一直矗立于幻阵中心,从未曾移动,但在裴九徵被吞没后,它的身形便也开始溶解,那禁锢着它,不让其失控的金色光符在汹涌蔓延的黑水浪潮中,破碎消寂,终归于无。   幻境空间剧烈震荡,商砚书所在的地眼幻境同样有所感觉,他正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就见身前原本正安静沉睡着的朱雀突然睁眼,魔纹扭动,瞳色鲜红。   “真是倒霉……”商砚书喃喃自语。   下一刻,一道格外嘹亮刺耳的鸣叫声中,朱雀振翼展翅,掀起巨大的黑水浪涛,直掠向空中。   火山岛之上,路乘正跟卢新洲等人往岛外围走,但突然的,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地动了?”众人惊疑且莫名。   卢新洲则似乎想到什么,回看着身后沉寂多年的火山。   轰然的巨大声响中,所有人一起转头,随即便见到了几乎让他们惊骇欲绝的一幕。   粘稠的液体从火山顶部喷发,却并非岩浆的赤红色,而是一种阴晦幽暗,脏污不堪的浓重黑色。   磅礴的阴翳从火山口往外翻涌,更有部分顺着火山喷发之力,直射向空中的云层,又犹如落雨,向着海岛四周落下。   卢新洲缩紧的瞳孔映着上方密集落下的黑雨,冲还呆立在原地的众人大吼:“快逃——!”   所有人如梦初醒,转身仓惶外逃。   路乘跟着众人一起逃跑,他惊慌不已,此地阴翳的磅礴与深重,竟是不输于玄武城的所见!   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阴翳?火山下发生了什么?这些他都没功夫想,这一刻,他的脑中只有惊恐。   他曾经在北方地眼之中直面过这样巨量磅礴的阴翳,因而也比任何人都了解它的恐怖,除了逃亡,他几乎不想其他。   但跑了数步后,被恐惧慑住的脑海中,却又传来声响。   “救命——!”   黑雨已经落下,有人跑得落后些许,便被落地的黑水拦住去路。   “救命啊——!”   惊恐绝望的呼救声接连响起,路乘的脚步渐渐停住,他回头望去,望见了数名被黑水困住的剑宗弟子。   卢新洲想要施救,可地眼上空无法飞行,阴翳生成的禁制领域更是让人无法使用任何法术灵力,他与师弟们只隔着几尺远的距离,却因为黑水的阻隔,而变成难以跨越的天堑。   “师兄!”郭朝阳杜子衡一左一右地拉住想冒险尝试的卢新洲,“不能去,去了你也会被吞噬的!”   他们在平安县直接遭遇过阴翳,因而比卢新洲更加明白,阴翳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跨过的。   “可是……”卢新洲何尝不知道?可是他望向被困在黑水中的几位同门,满脸不忍。   这几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没有再行呼救,脸孔上却俱都是绝望。   路乘望着众人脸上的神情,想到他曾在哥哥面前许下的承诺,想到很可能正深陷在黑水中央的裴九徵和商砚书,他原本只有惊恐无措的脸上,眉眼渐渐压低。   突然,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调转身形,径直向后。   “小马师叔!”在杜子衡的惊呼声中,路乘冲入黑水之中,他跨越过拦住卢新洲等人的阴翳天堑,一蹄将被困的弟子踢出。   阴翳感觉到活物越过,立即开始上涌,想要攀附到其上,却又像是被某种力量压制着,竟是难以追上路乘。   几个起落腾跃间,所有被困的弟子便已经被路乘连踢带踹的救出,卢新洲等人匆忙将被踢飞的几人接住,等安置好了,再回头望去,就见路乘在救出所有人后,竟是没有反身与他们汇合,而是孤身闯入阴翳愈发深重密集的火山内部。   “小马师叔!”   众人担忧的唤声在身后遥遥响起,路乘只作不闻。   恐惧在他心中褪去,这一刻,他唯有一个念头。   再快些,再快一些——!   黑水越来越多,路乘前方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去路,可他仍径直往前,他漆黑的眸色在再次睁眼时变成灿烂的金色,脸侧白色的毛发被渐渐覆盖全身的金色鳞甲所取代,额顶尚显稚嫩的麟角顶端亮起金色的光符。   拦路的黑水在他身前分开,路乘像一柄利剑,又像是划破夜幕的金色流星,直刺向黑暗的最深处! 第081章 我此法门   火山口下, 赤红岩浆缓缓流淌的地底深处。   一道颀长人影与通体魔纹的赤色巨鸟激烈交战,商砚书赤手挡住朱雀光是爪钩都有数尺长的锋利巨爪,另一手则唤动法诀, 地面奔涌的岩浆不断翻卷上涌, 形成无数赤红的岩浆火球,如流星密集砸下。   朱雀不闪不避, 甚至展翼相迎,上千度高温的岩浆落在他赤色的飞羽上,就像是用水珠沐浴一般,没有造成任何灼痛的伤痕, 只无害地滑落。   朱雀本身在四象属性中就归属于火, 一切的烈焰火法对他几乎都是无用的,但他对商砚书发起的攻击则不然,朱雀发出一声长鸣, 振翅腾飞到洞穴上空,深吸一口气后, 一股黑色粘稠的水流蓦然喷出!   这处地底洞穴对旁人而言相当开阔,但在朱雀巨大的身形下便显得有些逼仄了, 尤其他在空中喷出这股黑水后,黑水撞在凸起的岩层石壁上,溅起的无数黑色水珠更是如雨般纷纷落下。   商砚书颇有些狼狈地在狭窄的空间内躲闪, 他自感自己真的是倒霉到了极点, 萧放的计划与他无关,朱雀翳化与否他同样毫不关心, 他此时本该像玄武城一样在安全处闲闲地看乐子, 却不想,朱雀醒来时, 他竟是正好在旁侧,于是他就沦为了朱雀的首要攻击目标。   虽不知阵心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方才那股震动显然是食梦兽力量彻底失控的征兆,因而朱雀突然从幻梦中苏醒,幻境空间同时破碎,这样强大的幻术阵法破碎时会让空间产生一定程度的紊乱,他虽然从幻境中离开了,却是直接跟朱雀一起来到了现实的地眼之中。   先前还泛着淡淡银光的忘川河被污浊的黑水所取代,地眼之中阴翳无处不至,几乎磅礴若海,商砚书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地眼中逃离,来到这处火山岛地下的洞穴中,朱雀却紧随而至,带着不断外涌的黑色潮水。   依朱雀这种紧追不舍的态势,商砚书心知自己除了正面迎战别无他法,即便是四神兽,商砚书也并不是不可以一战,但偏偏朱雀被翳化了,赤色的飞羽上遍布阴翳组成的魔纹,这也成为商砚书掣肘的来由。   跟玄武城的情况类似,因为某种顾忌,商砚书无法使用威力最为强盛的劫火,而其他的法术便如先前所见的,难以对朱雀造成伤害。   素来摧枯拉朽吞没万物的炙热岩浆在黑水面前也沉寂消止,黑水从朱雀口中喷出,也从连通地眼的那处塌陷裂口涌出,商砚书不断闪躲,但供他躲避的空间却是越来越小。   同一时刻,火山岛的地面之上。   路乘在奔驰到火山的山隘处时,黑水越来越磅礴,其间的苦恨也越来越深重,路乘虽还在前行,脚步却是慢下来,他一边努力用光音天经继续破除拦路的黑水,一边举目四望。   黑水几乎覆盖了他视野所及的所有地域,浩荡无际,天地间一片黑暗,而他独自在这黑暗无际的海水中艰难行进着,焦急茫然地寻找。   他哥哥和商砚书在哪儿?路乘什么都看不到,他发出呼喊,也没有任何回声。   只有不断涌起的汹涌浪涛在回应他,黑水张牙舞爪,一次次被路乘环身的光符逼退,也一次次地再度涌来,吞噬蚕食着光音天经的力量。   路乘能感觉到法力的渐渐流失,他的力量无法净化这样巨量磅礴的黑水,那么结果只能有一个,待他力量耗尽后,黑水会将他吞没。   他若是此刻回头,或许能在法力耗竭前逃出黑水的范围,可路乘不回头。   他要找他哥哥,找商砚书,一定要找,必须要找,为此他才来到人间,为此他才来到这里!   可就像他曾经所担忧的那样,寻找并不意味着能够找到,即便他没有放弃,即便他已经竭尽全力。   路乘在黑水中龋龋独行,他好像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却又好像只是在原地踏步,四周永远是茫然无际的黑水,他找不到半点哥哥的踪迹。   来时的路早已被黑水吞没,他四蹄踏足的这缕方寸之地,就像是黑色大海中仅有的孤岛。   这座孤岛也在不断缩小,他的法力越来越微弱,光符黯淡,黑水不断逼近。   路乘踉跄走着,气力早已耗尽,视野模糊,思维僵滞,唯有某种不放弃的执念,牵动着这具已至极限的躯体。   但突然某一刻,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躯体失衡倒下时,好像有着某种东西也在无声中随之土崩瓦解。   黑水瞬间冲破了那最后一层薄如宣纸的金色光符,攀附到路乘的金色鳞甲之上,他洁净漂亮的金鳞转瞬间变成阴晦污浊的浓黑,他微弱地挣动了一下,却难以再站起,黑水不断蔓延朝上,没过他的口鼻,没过他最高的麟角。   地下洞穴,黑水填满了一切可供躲藏的间隙,商砚书在空中与朱雀激战,他的手臂脸颊上,不慎沾染上的黑水水珠不断扩散,渐渐蔓延向整个身体。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景象,他们一同被吞没。   路乘坠入一片黑暗的幻境中,跟平安县的类似,又不同,平安县的阴翳聚集了方夫人和数十枉死冤魂的苦恨,而此地的阴翳,其间的苦恨又岂能只以万计。   上回的苦恨像是深潭,这回则是无边的深海,路乘在海水中被苦恨拖着不断下坠,他的意识被分化成无数份,坠入一重重苦痛的幻象,也是众生悲苦的记忆。   他变成襁褓中懵懂新生的孩童,蒙昧的意识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听到,第一次感觉到,饥饿,冷热,痛苦,也随之而来,他对这陌生的世界满是恐惧,无助地嚎啕大哭,可无人能理解他哭声中的含义。   他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以拐杖撑着在村屋外缓慢行走,同村的孩童从他身边经过,打闹时不慎与他撞在一起,孩童很快站起,与同伴欢笑离去,他独自坐在地上,数次尝试,数次失败,老迈瘦弱的身体满是无力。   他变成卧床的女子,苦涩的药味萦绕在屋中,萦绕在这具病骨支离的躯体上,她听到帷幕后家人低声的谈话,听到药材的昂贵,听到家中日益困苦的窘境,听到他们无奈地要将她放弃。   他变成刚刚从战场上被搬下的兵卒,利刃贯穿他的胸腹,满是伤患的营帐中,军医简单看过他后,便摇头离去,他睁着眼睛,一点点看着自己的死去。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苦,好苦啊……   路乘的意识不断下坠,泥浆样粘稠的阴翳爬满他的全身,万千幻境一重重在他眼前闪过,皆是满目苦楚,可这无数苦痛的呼喊声中,好像又有一道清冷温润的嗓音在他记忆深处遥遥响起。   “生已空苦,动与止苦,为众苦分,身支是苦,心识亦苦,是以凡人一生,皆在苦海中沉沦,难得解脱。”菩提树下,路麟像往常一样,向路乘讲经授课,细碎的光透过婆娑的树影落到他金色的鳞片与经帛上,像是太阳一样熠熠生辉。   路乘趴坐在一旁,难得地没有开小差,他抬头问道:“生苦,死亦苦,那众生只能在苦海中沉沦,没有解法了吗?”   “自然也是有的。”路麟看向路乘,眸光温柔,“苦海无涯,唯有一法,可以渡之。”   “路乘,若有朝一日你也深陷苦海,你要记住,那是……”   覆满口鼻,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粘稠阴翳中,路乘挣扎着抬起一手,犹如负着天倾般的重压,缓缓向上高举,他喃喃念道:“我此法门……”   襁褓中懵懂恐惧的稚童,蹒跚无力的老者,病榻上缠绵困苦的女子,伤重不治的兵卒,千万重苦痛的幻梦中,无数个人,无数个他,无数个我,在此刻一起抬手,用或稚嫩,或苍老,或病弱,或濒死的嗓音,齐声念道:“我此法门……”   “救一切苦……”   黑暗的海水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起,光从其破碎处重新凝现,汇聚到路乘,汇聚到那浪潮样整齐的人声处去。   “救一切苦……”   光穿越无数重幻梦,在每一个他手中亮起。   “真实不虚……”路乘每念一个字,手中的光便更炽烈一分,犹如跗骨之蛆般粘稠难脱的阴翳在光照下便似脱水的蛭虫,不住蜷缩退去。   “真实不虚——!”重叠的人声下,光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盛放,如耀目烈阳,如荡涌海潮,千万重苦痛的阴翳幻象在其下如融雪碎冰般层层崩解。   地下洞穴,全身几乎被阴翳爬满,在血洞幻象中沉浮的商砚书突然睁开双目,他笑容癫狂,按向朱雀的掌心中燃起黑色的劫火。   “我此法门!”浩瀚的光音浪潮中,路乘重新直起前蹄,金色符文环绕于他周身,犹如神像上庄严神圣的披帛。   朱雀发出痛苦的嘶鸣,他不惧烈火的赤羽在黑火下剧烈燃烧。   “诛一切恶!”浩荡黑水不断从路乘身周退去,他的眸光烈烈如焰火,声色震震如雷霆。   劫火烧尽朱雀的骸骨,烧尽其上密布的阴翳魔纹,又落向下方奔涌的黑水,便如火落入油,黑色的火焰以失控之态,焚天灭地之势,在黑水上疯燃。   商砚书在黑色火海上张开双臂,神色跟火焰一般疯狂。   “普照无量——!”   光浪再次爆发,逃至海岛外围的卢新洲等人瞳中映着那骤然从岛心处盛放,驱退一切黑暗,几乎照彻天地的炽烈光芒,不由喃喃:“那光是……”   地底洞穴中的商砚书突然抬起头,他好似从疯狂中恢复了一丝清明,惊疑不定地看着洞顶上方散射而来的光芒。   什么光能穿透一切有形无形的介质,照亮这万丈深的幽暗地底?   答案几乎不做他想。   焚天灭地的劫火渐渐止住了其疯燃的势头,商砚书几近失控的内息在光音天经温暖的照拂下重归平静。   黑水不断退去,可在倒涌到某一处后,彷佛路乘的力量到了某种极限,黑水停下了。   光音天经,救一切苦,真实不虚,但终究,即便获取了食梦兽身上那卷破碎于黑水中的残经,路乘也仍未得到完整的经卷,是以光与暗在此刻形成泾渭分明的界线,光海与苦海在界线两侧相互翻涌角力,却各自难得寸进。   黑水层层翻涌,在反复冲撞无果后,突然向某一处聚集,无数的阴翳层叠凝聚,生成一只巨大无比难辨形状的泥浆样怪物。   路乘幼鹿一样的身形在怪物山岳般高大的阴影下渺小不堪,黑水骤然加强的力量更是让他不受控地后退一步,但随即,他又四蹄撑地,艰难地抬起双角,驭使光海一重重向那巨大丑恶的阴翳幻形荡去。   光海与苦海剧烈翻涌,那巨大的阴翳怪物岿然不动,它没有脸孔五官,路乘却无端有一种正被对方俯身注视着的感觉。   僵持数息后,在路乘几乎就要不支倒地时,那岿然不动的阴翳怪物却突然先一步开始消解,犹如融化的烂泥,层层倒塌溃散。   路乘抓住机会,用尽所有残存的法力,一鼓作气地将黑水驱退。   黑水倒涌回火山底部,光照耀于天地间,一切阴暗误会都被扫荡一清。   路乘喘息几下,顾不上休息,立刻开始搜寻。   他走过重见天日的岛中林木,走过绿草如茵的茂盛草地,最终,在一处细碎光斑透下的树荫处,找到了那一抹安静躺在地上闭眼昏睡的白衣人影。   路乘疾跑到对方身前,辨清对方脸孔的一刹那,犹如一切的重负皆已放下,脑内紧绷的弦也骤然松开,他四肢无力地瘫倒。   但很快,瘫软在地的小麒麟又强撑起一股力气,将脑袋枕到对方微微起伏的胸口,他闭眼感受对方的气息,这一刻,路乘像是找到了他的全世界。 第082章 瀛洲事了   云舟渡的船舱内。   闫柏涛坐在榻边, 手指搭在裴九徵的脉门上,沉吟不语。   卢新洲等一众剑宗弟子外加一匹小白马围挤在一旁,紧张地等了数刻, 终于忍不住发问:“闫掌门, 师尊他怎么样了?”   “应该没什么大碍。”闫柏涛的语气并不是很笃定,裴九徵是渡劫期, 比他都还高了一个大境界,即便昏睡,体内剑气也依然凛冽慑人,他是没法像探查弟子们那样直接探查其经脉内部的状况的, 这只是他观察脉息和气色得出的大致结论。   那他怎么一直不醒?路乘用蹄子比划。   闫柏涛茫然地看向剑宗其他人, 卢新洲翻译道:“小马师叔问师尊怎么一直不醒?”   他自己也问:“对啊,闫掌门,都一天了, 师尊他怎么一直不醒啊?”   “许是因为消耗过大吧,又或者是被阴翳吞噬的后遗症?”闫柏涛猜测。   后遗症?路乘的神色一下变得很紧张, 明显到不用卢新洲翻译,闫柏涛也大致看懂了, 他安抚道:“还是消耗过大的可能性大点,再让他休息段时间应该就自然会醒了。”   路乘一想也是,他也被阴翳吞噬过, 还是两次, 但他完全没有什么后遗症,顶多是有些脱力, 想来他哥哥也只是在跟萧放的交战中透支脱力, 这才昏睡不醒吧。   “师尊。”已经站满了人的船舱内又有人走入,邹士杰从外面进来, 对闫柏涛道,“除了火山底部,岛上其他地方全找过了,没找到萧放的踪迹。”   闻言,连闫柏涛在内的所有人神色都不约而同地沉凝起来。   虽然他们至今尚不知萧放和裴九徵在幻境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阴翳会突然失控,从地眼中涌出,又从火山口喷发,但此次瀛洲一劫,必然跟玄武城一样,跟萧放脱不了关系,眼下对众人来说最好的结果,自然是找到了萧放的尸骨,这魔头已经被裴九徵诛杀。   当然,没找到尸骨,也不意味着萧放就没死,毕竟在满是阴翳的火山底部,邹士杰一行人是无法下去查探的,不过……   “你们是在何处找到裴道友的?”闫柏涛问道。   “好像是在火山山北的树林里?”卢新洲看向身旁的小白马,昨日阴翳突然喷发,他们所有人都在往岛外逃,只有路乘独自深入其中,黑水退去后,他们尚未来得及前去寻找时,也是路乘将昏迷不醒的裴九徵独自背回。   是山北,山隘那边,一棵高大的榕树下。路乘详细描述了一下他找到裴九徵的地点。   闫柏涛说:“在阴翳失控喷发前,裴道友应该是跟萧放在一起的。”   “山北那片林子我们也找过。”邹士杰立刻道。   众人的神色越发凝重,在阴翳失控前裴九徵和萧放在一起,那为什么黑水退去后,裴九徵附近没有萧放的踪影呢?   “也不必太过担心。”闫柏涛又道,“若是萧放平安无事,裴道友也不会被平安带回,你我也不能安然坐在此处。”   众人一想也是,萧放但凡还有余力,都不会放过眼下裴九徵正昏睡不醒的大好机会,想来对方即便没死,也是重伤。   “先让裴道友好好休息罢,我去查探一番火山底部的情况。”闫柏涛站起身。   邹士杰要跟着一起离开,路乘赶紧快走两步,将其拦住。   邹士杰看到挡路的小白马,立刻意识到什么,说:“我没有找到那位商道友的踪迹。”   或许比不过他哥哥那样重要,但商砚书多少在路乘心里占了点位置的,他找到裴九徵后,稍微恢复了点体力,就又在四周寻找商砚书,只是他并没有找到,而且天色越来越晚,黑暗中越发难以搜寻了,于是他就先背着裴九徵出来,与众人汇合。   但路乘也没有放弃寻找商砚书,知道邹士杰等人要去搜寻萧放的踪迹时,他特地拜托对方,顺带着找一找商砚书。   眼下听到结果,路乘掩不住的失落,都一天过去了,他那师父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我会继续搜寻,若有消息,便立刻传讯给你们。”邹士杰郑重道。   雾岛一行刚开始的时候,他对剑宗这匹小马师叔,总是抱着一股一言难尽的心情,但眼下已经截然不同,虽未能亲眼所见,邹士杰却也从卢新洲等人口中得知,路乘是如何在魔修据点里冒险救人,如何一蹄踹歪食梦兽的脸孔,致使其施放的幻术错乱失控,以及最后,他又是如何救下数名剑宗弟子,再孤身闯入黑水中,将裴九徵救回,邹士杰现在是发自内心地敬佩对方,因而对对方所托之事也格外看重。   邹士杰跟随闫柏涛离开后,剑宗等人也陆续离开船舱,为他们师尊留出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只有路乘守在榻旁,一边担心下落不明的商砚书,一边也担心昏迷不醒的裴九徵。   云舟渡停靠在火山岛岸边,船旁除了剑宗和碧海阁两派的弟子,还有一些胆大来凑热闹的散修,他们有的中了食梦兽的幻术被闫柏涛从魔修据点中救出,有些则幸运地没有被卷入此事,但无论是卷入未卷入,众人都对这几日发生的事不太明了,直到此刻,聚到一起,才从同伴,以及剑宗碧海阁弟子口中打探拼凑出了大致的经过。   “所以瀛洲出现麒麟这事至始至终只是个局,是萧放那魔头在引我们上钩?”   “是啊,哪有什么麒麟,只有一只会制造幻境的食梦兽。”   郭朝阳和杜子衡走到甲板上,正好听到船旁的滩涂上两名散修的谈话,郭朝阳没什么反应,杜子衡却是若有所思:“真的没有麒麟吗?”   “对啊,师兄不都说了吗?那只假麒麟是阴翳捏造成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郭朝阳像是不理解杜子衡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说的不是食梦兽,是昨天那道光,那道从岛心传来,格外宏大温暖的光。”杜子衡说,“你觉得那是什么?”   “唔……不知道。”郭朝阳说。   “你不觉得那很像传说中的光音天经吗?”杜子衡说,“黑水昨天那样泛滥蔓延,一切道法都已经消寂,可它在那道光面前退去了,百年前阴翳第一次在人世蔓延至今,无数人尝试过无数种办法,却唯有光音天经有这样宏大的力量。”   “是有点像……”郭朝阳其实也这样想过,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盛大温暖的光芒,即便只是遥遥从岛心处传来的些许,都有种灵魂被照彻的感觉。   但他随即又提出质疑:“可如果那是光音天经的话,为什么阴翳没有被完全净化呢?”   黑水是退去了,却只是蛰伏回火山底部,它仍然存在,仍然在地下危险地奔涌,闫柏涛此去,便是要查探阴翳的状况,设法将其如玄武城那般压制封印回地眼之中。   这也是杜子衡没想通的,百年前黑水席卷大地,大半人世都被苦海吞没,如此磅礴浩大之势,圣兽麒麟都能用光音天经将其净化,没道理昨天那些尚不能真正被称作苦海的阴翳却净化不了。   可如果不是光音天经,不是圣兽麒麟,昨天用光芒逼退黑水的又是谁呢?   这是一个难以得到答案的问题,黑水蔓延时,所有人都在往外逃离,自然也就难以看到黑水深处的景象,而唯一闯入黑水深处的路乘,他给众人的说法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因为想找裴九徵而冒险闯入其中,但是闯了一半后,黑水就堵住了所有道路,他只能在外侧徘徊,无法真正深入,就在这时候,前方突然有一道炽烈的光亮起,然后就是如众人所见的那般,黑水在光芒下退去,至于光中有什么,又是何人发出的这道光,他完全不知情。   小白马这样说时,还很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让杜子衡莫名地想到路乘曾经说“我不会什么光音天经”时的神情,甚至,昨天在岛心盛放的那道光,他也觉得跟路乘用的那种法术很类似,区别大概就是昨天的更强一些。   路乘,小马师叔,麒麟,这三个词看起来毫不相关,但杜子衡总是诡异地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脑内生出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匪夷所思的猜测,路乘就是小马师叔,小马师叔就是麒麟,路乘在玄武城之后失踪,就是因为他装马跑到了剑宗这里,而小马师叔为什么这样神异,有能在黑水中救人的能力,也是因为他是一只掩藏身份的麒麟,他会的不是什么师门秘法,至始至终,都是代表一切道与法的光音天经。   但是世上怎么会有第二只麒麟呢?而且同为圣兽,为什么这只麒麟的力量看起来弱许多呢?杜子衡又想不通了,他准备等裴九徵醒后问问他师尊,他师尊当时也在黑水深处,也许知道些什么。   二人说了会儿话,又准备趁着眼下的空闲时间,去岛中寻寻商前辈的踪迹,他们正准备出发,就见滩涂上那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话的散修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商前辈!”两人在船舷旁惊喜地唤道。   路乘在船舱中听到熟悉的名字,耳朵一竖,立即跑出去查看。   他挤到两人身旁,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商砚书。   依商砚书之前的秉性,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路乘,然后用一种让人有点害怕的笑容凑过来搂住路乘,笑吟吟地唤“爱徒”,但此刻他却没有,他没有注意跑出来的路乘,也没有注意郭朝阳杜子衡的那道唤声。   他看着裴九徵所在的船舱,不知在想什么,眉头深锁,显出些以前从未有过的凝重思虑。   又过了数息,在郭朝阳杜子衡直接从船上走下来到他身前后,他终于回神,他同时注意到了甲板上的路乘,抬头望向他,路乘立即撇过头去,装作自己只是随便在甲板上走走,并不是特意来看他的样子。   他之前是很担心商砚书没错,但只是不希望对方出事,而不是再有更多的牵扯,商砚书的种种举动都让人害怕,他与萧放交战时展露的与玄武城截然不同的实力也十分可疑,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裴九徵可是不让路乘再跟其来往呢。   只是,路乘一边装得不在意,一边又总忍不住,用眼尾偷偷朝对方那边望。   他见到商砚书在与郭朝阳杜子衡两人说话,用自己昨天被阴翳吞噬后就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此刻才刚刚醒来的借口搪塞掉两人的问话后,他又对着那匹鬼鬼祟祟明明想看却又装得不想看但还忍不住偷看自己的小马露出一个笑容,用口型无声示意说:为师有些事情要去调查,待查完了再来接你。   什么事情?而且他干嘛要来接自己?路乘也没想跟对方走啊。   都不给路乘询问拒绝的机会,商砚书简单与郭朝阳杜子衡他们说完话,竟是就这么走了。   剑宗等人在此又停留一日后,也准备返程回到宗门。   瀛洲仍有很多事没有解决,但那些闫柏涛和碧海阁自会负责,在裴九徵昏睡后,剑宗只剩一群修为资历都尚不太够的年轻弟子,也实在无法再帮上什么,且已经两日过去,裴九徵仍然未醒,众人都很担心,准备回到门派,让孟正平看看,他和裴九徵是师兄弟,修炼的又是同一种功法,也许能比闫柏涛多看出些什么,而且门内的环境也好些,有许多珍贵的丹药灵草,应该能对裴九徵的恢复起些帮助。   拜别碧海阁众人后,云舟渡缓缓升空,驶入云山雾海之中。   夜间,路乘独自守在裴九徵所在的船舱里,他盘卧在对方身旁,脑袋搭在对方怀中,安静地睡着。   他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梦里他坠入一片黑暗的空间,他很害怕,本能地想要寻找自己最为亲近依赖之人。   “哥哥……”路乘在黑暗中不断寻找呼唤,却没有半点踪迹回声,不知道多久之后,他突然听到身后的响动。   路麟从黑暗中走出,他像是刚到此处,又像是一直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路乘的一举一动。   “哥哥!”路乘立刻兴奋地跑过去,扑到对方怀中。   路麟回搂住他,将脑袋搭上路乘颈边,闭着双目。   “路乘……我的小路乘啊……”   低低的呢喃声中,一缕月光透过舷窗洒入屋中,裴九徵发丝披散,白衣散乱,他紧紧搂住身旁的小白马,犹如溺水之人抱着仅有的一块浮木。 第083章 祭剑大典   清霄峰, 晗光殿。   “你们这一行当真是惊心动魄。”孟正平已经在先行传回的书信中得知了瀛洲一事的大概经过,但此刻待众人回来当面再说起,还是忍不住感慨。   “对了, 师弟, 你和萧放在幻境中发生了什么,为何阴翳会突然爆发?”孟正平问, 他在书信中获知的仅仅是卢新洲等人之前知道的那些,裴九徵在归程的半途醒来,他所知的那部分关键信息,还未来得及向孟正平说明。   “我在击杀萧放, 解开食梦兽施加于众人的幻术后, 灵力耗竭,于是闭目调息了片刻,但在调息时, 萧放应是做了什么,我再次坠入幻境, 随后阴翳便蔓延而出,我被萧放拖着一起被阴翳吞没, 昏迷至今。”裴九徵披着外袍,坐在榻上,向众人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虽置身整个事件的最中心, 但所知相比众人似乎并不多上多少。   “可师弟你不是已经将萧放击杀了?他如何能再复生?还唤动阴翳,将师弟你一起拖入其中?”孟正平不解道。   “我确实击穿了萧放的丹田。”裴九徵说着他用剑气搅碎萧放丹田的情形, 那般伤势, 即便是化神期,也断不能活, 这也是他敢于在那幻境中调息打坐的原因,只是……   “我想,我们还是漏算了一点。”裴九徵所知并不比其他人多,但他对阴翳突然的蔓延却也有所猜测,“萧放将设局之地选在瀛洲,不单是因为他知道我们对地眼附近的异动格外关注,选在此地我最有可能亲自前往,应该还有他想控制朱雀之故。”   “控制朱雀?这如何能做到?”孟正平先是匪夷所思,镇守地眼的四神兽岂是能够被人力所控制的?但随即,他又想到什么,说,“食梦兽?”   萧放控制阴翳捏造成了这么一只食梦兽,那么再以阴翳的力量来控制朱雀,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裴九徵点了点头:“瀛洲除麒麟现身的传闻并没有任何异象,因而我在遭遇萧放所设伏击后,便大意以为对方的谋划仅止于此,但现在想来,瀛洲没有异象并非是无事,而是萧放借食梦兽之力让朱雀陷入幻梦沉睡。”   否则,地眼中一但有任何异动,地表上一定也会有所表现,就像玄武城频繁的地动,但朱雀因幻梦而沉睡后,阴翳在地眼中滋生蔓延时,地表上便不会显示出任何异状。   “萧放应是想以食梦兽来操纵朱雀,将其作为一种对付我的底牌,只是他的计划出现太多变故,最后甚至未来得及启用这张底牌便被我击杀。”裴九徵猜测说,“我在击杀萧放解开食梦兽的幻术后,其他人都恢复清醒,他们实际上并未被操纵太长的时间,在幻梦中沉坠的尚不深,因而也很容易醒来,但朱雀却不同,萧放在瀛洲布局的第一步,一定就是对朱雀下手,他在幻梦中迷失的太久,骤然解开幻术,他恐怕也不会清醒,而是会滋生出巨量的痛苦。”   就像他一开始想以外力强行唤醒杜子衡时,便察觉到了阴翳即将滋生的迹象,而朱雀沉睡了这样久后,骤然将他从美梦中唤醒,所滋生的痛苦必然相当庞大。   “或许还不止于此,食梦兽的力量本就来源于阴翳,朱雀被幻梦控制的同时,一定也在受阴翳的侵蚀,他恐怕早就在翳化的边缘。”裴九徵说,“我所为无意中加剧了这一过程,不单是解开幻术,还有我击杀萧放之事,萧放的魂魄中一定有着极为强烈的怨恨与不甘,他又是化神期的修为,魂魄的力量远胜于常人,落入地眼之中,便成为致使朱雀翳化,阴翳失控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萧放突然复生又是怎么回事?而且朱雀既然翳化,为何不见其破地而出?”孟正平似乎理解些了,却仍有很多不解。   在旁旁听的一众弟子们对此同样不解,他们当时虽都在火山岛外围,但若是朱雀现世,想来以四神兽的体型和力量,他们也不会一点动静都没察觉到。   路乘倒是察觉了一些,他在深入黑水时,好像是隐隐听到了几声鸟鸣,只是这声音很远,像是在很深很深的地下,他也不知道朱雀为什么没有来到地表。   不过也幸好没有来到地表,否则即便路乘最后获得了食梦兽身上那卷残经的力量,可能也无法在如此艰难才驱退阴翳的情况下再战胜一只翳化的朱雀吧。   这个问题裴九徵也不知道,他只答了第一个:“萧放的突然复生应该还是因为阴翳,阴翳诞生于轮回之中,其本身或许也有些超脱于生死的力量,萧放于是因此复生,又或者那只是我被阴翳力量影响所见的幻象,并不真实存在。”   “那萧放此刻究竟是死是活?”孟正平尤为想弄清楚这一点。   裴九徵摇摇头。   孟正平立即意识到什么,裴九徵上面所说的,其实很多都是他的推测,无法得到证实,自然的,他也不知萧放此刻究竟是死是活,毕竟他被阴翳吞噬后便一直昏睡,很多事甚至还不如旁边那些弟子们清楚。   而且瀛洲一事尚未弄清的又岂止这一件?就说最后驱退阴翳的那道光究竟出自何人,瀛洲岛上到底有没有麒麟,也同样是个未解之谜。   “是我太急了,这些便等着闫掌门后续的调查吧。”孟正平关切说,“师弟,你现在可还有不适?”   “只是有些灵力不济,安静休养一阵子便可,师兄不必担心。”裴九徵道。   “那就好,此行你们都平安无事,便再好不过。”孟正平欣慰地站起身,“我也不多打搅你了,瀛洲的事不必再思虑忧心,由我来负责接下来的事,师弟你只管好好休息,我那里还有些补气养身的丹药,稍后就让人给你送来。”   “多谢师兄。”裴九徵礼貌道谢。   孟正平往外走了几步,但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说:“对了,师弟,过几日就是祭剑大典了,你……”   他看到裴九徵尚未恢复的苍白气色,又改口说:“罢了,这种小事便不劳动师弟你了,便由你门下弟子来操持吧。”   “新洲,跟我走。”孟正平叫走卢新洲,两人一起离开后,其他弟子也陆续退出殿外,让裴九徵能够安静休养。   路乘独自留在屋中,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脸想上前与哥哥亲近又有些惶恐不安的纠结紧张。   裴九徵刚醒来时,路乘脑子里只有开心,像以前一样与对方亲近,但在回到门派,尤其方才众人还在孟正平面前又讲了一遍此行的经过后,某个被路乘忘掉的关键细节再次浮上脑海。   在杜子衡他们眼中,接受裴九徵的托付,顺着光蝶的指引在幻境中找到他们并将他们安全带出的是小马师叔,但裴九徵当时托付的分明是路乘啊,这两个差异大到连物种都不一样了,想记错都不可能,杜子衡说到这里时,路乘内心一下就冷汗遍布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不过裴九徵当时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像是并没有注意到,此刻也只是神色如常地对路乘唤道:“过来。”   路乘紧张地走上前,他在内心准备了一串蹩脚的谎话,可裴九徵问都没问,他把路乘叫过来,搂在身前后,便帮其梳理着毛发。   在一下一下温柔的梳理中,路乘的紧张和纠结好像也被慢慢抚平了,他悄悄抬眼看着对方,他哥哥为什么不问他呢?   自然不会是真的没注意到,他哥哥何等聪明,而且,在幻境中时,裴九徵也让路乘跟他一起回剑宗,但他此刻提都不提,这是不是说明,他哥哥已经猜到了?   “这样看我做什么?”裴九徵轻笑着,伸手点了下小马湿漉漉的鼻头。   路乘有些痒地动了动鼻翼,他想,不管猜没猜到,既然他哥哥不问,那他也就不说,不然暴露自己能变成人事小,暴露自己是只小麒麟就糟了,反正先这样吧,能混过一日是一日。   祭剑大典是什么?路乘转移话题。   “是剑宗的一种祭典节日,每年固定的时间都会举行,祭祀苍天,祭祀剑宗历代掌门先祖,还有一些有杰出贡献的前辈,届时山下还会有表演游行,你若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裴九徵解释。   虽然瀛洲才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萧放生死不明,众人心头的大患也尚未解除,但倒也不必成日为此忧虑担心,一年一度的节日,该过还是要过的,也算是为劫后余生的众人庆祝一番,想来孟正平提起此事时,便是这般的想法。   哥哥去我就去。路乘往裴九徵怀里一倒,脑袋依赖地蹭着对方的掌心。   裴九徵笑了笑,将路乘揽住,轻抚着小马柔顺的毛发。   路乘赖在哥哥怀里享受了一会儿顺毛,但在天色愈来愈暗后,他还是主动站起身。   裴九徵在有外人在时是无法入定休息的,伤势也就无法很好地恢复,路乘知道只有自己离开,他哥哥才能真正安心休养。   然而,他在依依不舍地向哥哥道别时,裴九徵却说:“不,不需要了。”   为什么?路乘很奇怪,他一开始就对裴九徵这个入定时不能有外人在的习惯很奇怪,而在这个习惯突然消失了后,他更是奇怪非常。   裴九徵并不解释,他只是将路乘揽回怀中,下颌搭在路乘的额顶的毛发上,自语般地低喃说:“已经不需要了……” 第084章 神马师叔   不管怎么样, 能够跟哥哥睡一起,路乘还是很开心的。   当晚,他就把自己原本在隔壁的被子枕头外加睡帽套装全部叼到裴九徵房间来, 夜里裴九徵打坐调息, 路乘就戴着睡帽,把脑袋枕在对方腿上, 在哥哥的气息中安详地睡着。   接下来一连数天的夜里,路乘都是如此,而在白天的时候,他也几乎与哥哥寸步不离, 清霄峰众人都知道裴九徵需要静养, 因而一切不太要紧的杂务都被搁置,基本不会有人来打搅,只有路乘待在裴九徵的寝殿里, 像是照顾病人一样照顾对方。   虽然实际上,裴九徵并不需要人照顾, 反倒是路乘,裴九徵每天总要花点时间给他梳毛洗澡。   这样没人打扰, 只有他们彼此相伴的悠闲日子,令路乘想到了涿光山中的时光,真希望可以一直如此, 但这注定不太可能, 路乘可以做一匹不问世事的悠闲小马,裴九徵却是一峰之长, 门下有那样多的弟子, 他不可能永远不管俗务。   将将闭门休养了五天,裴九徵便因为一些门内事务以及瀛洲那边传来的新消息出门去瑶光阁与孟正平及诸位长老一同议事。   既然哥哥不在, 路乘在屋内宅了这么几天,也决定出来溜溜弯,行使一下他小马师叔的职责,随机抓两个练功偷懒的倒霉鬼踢一脚,不过他来到往常弟子们会聚集练剑的广场上,却发现空无一人。   嗯?人都去哪了?难道集体偷懒了吗?那他要踢的人可有些多,但是也不要紧,路乘可以让这些人站成一排,从第一个开始踢,其他人自然就全倒了。   路乘盘算着自己的踢人计划,他在清霄峰的各处殿宇间转了转,终于在其中一间殿前看到了正好路过此处的杜子衡。   “小马师叔。”杜子衡同时看见了他,对径直走到自己身前的小白马打了声招呼。   其他人呢?路乘用蹄子比划。   “他们去准备祭剑大典了,明日仪式就开始了,现在在做最后的预演彩排。”杜子衡说。   所有人?路乘又比划了一下。   “嗯。”杜子衡点头,“这是门内最盛大的祭典,所有弟子都要参加的,到时候各峰弟子会各自组成方阵,展示一下所习剑艺,既是表演,也是考校一下各峰弟子的水平,届时掌门他们还会有打分排名呢。”   原来是这样。路乘心想,他之前听哥哥说过这个祭剑大典,只是没想到规模这么大,而且竟然还有打分排名。   那我们清霄峰准备的怎么样了?路乘随即问。   他哥哥一定要是第一,哪怕是他教出来的弟子,那也得是第一!路乘一下对这个祭剑大典变得很关注。   “差不多了。”杜子衡看出路乘的心思,笑道,“我们清霄峰基本每年都是第一的,小马师叔不用担心。”   不行,他得亲自去巡视一下看看。路乘原本只是想随机抓两个倒霉鬼踢两下松松筋骨的,现在却是认真起来了,他一定要守护好哥哥第一的位置!   “我正准备过去,那小马师叔跟我一起去吧。”杜子衡道。   路乘点点头,跟着杜子衡一起下山。   祭典在太微殿举行,此刻众人的演习也是在此,前往太微殿的途中,两人经过剑阁,路乘注意到剑阁门口有一群弟子仪容庄重,还焚了香烛,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祭典不是明天才开始吗,这时候是在祭拜什么?路乘问杜子衡。   “是在祭拜历代掌门先祖的佩剑。”杜子衡看了一眼,说,“剑宗历任掌门仙逝后,佩剑便都会被收入剑阁,不是平常弟子可以挑选灵剑的外层,是更深的内层底部,平日不会对外人开放的,只有在祭剑大典开始前,会将这些剑请出,祭剑大典当日也会有祭拜掌门先祖的环节,祭拜的对象其实就是这些佩剑,我剑宗修剑,这些仍留有历任掌门先祖威压和剑意的佩剑也比那些木质的牌位更能代表对方,也因此,将剑请出时,也需要格外尊重,这才有了这个仪式。”   原来如此。路乘看着那些弟子在祭拜完后,神色郑重地用双手托着放剑的剑架挨个走出,突然想到什么,好奇地用蹄子戳了戳杜子衡,问:前任掌门的佩剑是哪一把?   其他掌门先祖路乘都不认识,也不怎么关心,唯有前代掌门,裴一鹤是他哥哥这辈子的生身父亲,虽然他哥哥并不怎么提起对方,但路乘还是有些好奇的。   “哪一把都不是,师祖的佩剑并未收纳在剑阁中。”杜子衡却这样说。   为什么?路乘很不解,刚刚不是还说历任掌门的佩剑都会被收入剑阁的吗?   “好像是因为师祖他仙逝时并非在门内。”杜子衡回忆说,“大概是在百年前吧,师祖他某天带着师尊出了一趟远门,两人一同离开,回来时却只有师尊一人,似乎是师祖他自知寿元将尽,想寻一处隐秘的地方安眠,所以只带了师尊前去,而师尊帮师祖安置好遗体后,便独自回来了,并未带回师祖的佩剑,也并未向其他人告知师祖到底埋骨何处,大概是不想让别人打扰吧,又或者这是师祖自己的意思。”   这样吗?路乘感觉好像一切都说得通,又好像有点奇怪,凡人是比较讲究找个风水宝地安葬,但修士也会吗?   “我也不太清楚。”杜子衡也是道听途说,这都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不光没拜入门内,甚至都还没出生呢。   “子衡!”一人一马正说着话,郭朝阳突然打着招呼跑来,“你跟小马师叔干嘛呢?”   “小马师叔在问我师祖的事。”杜子衡将刚才所言又复述了一遍。   闻言,郭朝阳抱起胳膊,自信说:“这事我知道!师祖当时独自带着师叔出去,应该是去某个洞天福地里寻找机缘。”   “怎么说?”杜子衡和路乘一齐问。   “冰魄剑骨,寒光照夜,这句你们都听过吧?师叔的修行速度为什么那么快?天赋为什么那么突出?就是因为他天生剑骨,但其实师叔还年幼时,天赋并没有现今这样突出,我听我师尊提起过,当时师叔虽然也很优秀,但修为进度尚不像今日这般远超旁人,是在师祖带着师叔出了那趟远门后,师叔的修为才开始一日千里,所以师祖一定是带着师叔去了什么洞天福地,寻到了某种机缘,也因此,师祖在出门前,并未向任何人透露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郭朝阳虽然也是道听途说,但语气却很笃定。   那为什么前掌门没有一起回来呢?路乘比划着问,就算是在寻找机缘的途中寿元尽了,那干嘛不让他哥哥把遗骸和佩剑带回来?   “这个……”郭朝阳抓抓脑袋,“也许是寻找机缘的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致使师叔无法将师祖的遗骸和佩剑带回,也许是师祖他自己想在隐秘山林中安静长眠吧。”   这倒是又跟杜子衡的说法对上了,但这两人本质上都是道听途说,其间真相,大概只有他哥哥清楚。路乘准备哪天想起来了就顺嘴问一下他哥哥,想不起来就不问了,毕竟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此事。   “对了,子衡,你们清霄峰准备的怎么样了?明日可就是祭剑大典了,我们落霞峰这回可是演练数日,准备明天一举夺魁呢!”郭朝阳摩拳擦掌。   “自然不会输给你们!”杜子衡笑道。   两人一马一齐往太微殿走,远远就看到殿前广场上站了许多人,各峰弟子几乎都集中在此,为明日的祭典做准备。   他们原本都在专心演练,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齐齐停下动作。   嗯?路乘看着四面八方朝自己望来的热切视线,心中生起一股警觉,他四蹄略分,摆开架势,准备稍有不对就来一记连环飞踢。   “这是怎么了?”郭朝阳和杜子衡也感觉有些奇怪,自上回胡闹般的公审过后,恶马的威名就彻底在整个剑宗传开了,路乘当上了小马师叔开始收敛性子后清霄峰弟子已经不像以前那般惧怕他,但在消息比较滞后的别峰弟子看来,恶马仍然恐怖非常,因而一般见到都要远远避开,怎么今天似乎格外热情呢?   他们正莫名时,就见众人突然呼啦一下围拥上来,犹如恶狼扑食般,转瞬间将他们两个挤到外面。   路乘被众人这汹汹扑上来的气势一吓,后蹄已经微微抬起,几乎就要无差别乱踢了,但紧接着,他又听到热情又崇拜的唤声:“小马师叔!听说这回是你勇破魔修阴谋,救了师叔,还救了好多同门呢!”   “是真的,我作证!小马师叔一个人,不,一匹马冲进阴翳里,逆行奔跑时的英姿当真是英勇无双!”一名亲历此事的清霄峰弟子在围挤的人群中喊道。   “小马师叔!对不起!我以前以为你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并没有发自内心的尊敬你,现在看,你哪里是一匹普通的马?分明是一匹仙马,不,是神马啊!”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众人的应和,他们纷纷改口,齐声呼道:“神马师叔!”   路乘耳朵抖了抖,这个发展真是让人意想不到,不过,倒是也很让人受用。   小白马把脑袋高高昂起,倨傲又优雅地冲众人微微颔首。   “神马师叔!”众人顿时喊得更加热烈,甚至还有人送上礼物,“小马师叔,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谢礼,感谢你那日的救命之恩!”   此人正是当日被路乘从阴翳中救出的弟子之一,他从人群中挤出一只手来,将一株准备多日却因路乘回门派后便一直随裴九徵闭门不出而未能送出的灵草献到路乘面前。   “还有我!”又有人献草,他虽并未被困阴翳,却也是同去瀛洲的人之一,他们此行能够脱险,路乘在魔修据点里潜行救人,又脚踹食梦兽,致使大阵紊乱,种种种种,俱是功不可没。   “神马师叔的勇敢机智当真是叫人敬佩,我也随一株!”跟此事完全无关的别峰弟子也来凑热闹,从储物袋里掏出灵草。   “我随两株!”   “别挤,别挤,神马师叔对我有救命之恩,让我先送!”   一时间,数株灵草被献到路乘眼前,一眼都数不清数目,而后面没挤过来的人还在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唯恐送不上草。   对此,路乘一株都没有收,他只是昂着头,矜持地抬起一只前蹄,在众人眼前轻轻摆动两下,随后转身离去。   “神马师叔这是什么意思?”众人一头雾水。   “应该是神马师叔高风亮节,救人只为救人,并不需要谢礼。”卢新洲在人群中自信分析。   原来如此!众人又是一阵感动夸赞,但没等他们夸完,突然又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去而复返,并且这回带上了车轮滚动的“咕噜”声。   路乘不知道从哪儿拖了一辆小板车回来,他拖着车横停到众人眼前,抬起一只蹄子,示意众人把草丢进车斗里。   众人:“……”   果然,恶马虽然变成了神马,但仍然是他们那匹嘴馋又挑嘴的小马师叔呢! 第085章 魔修来袭   等面前这批弟子把草都丢完了后, 路乘又拉着车绕着广场跑动,他在人群周围来回跑了三圈,身体力行地告知众人不需要拥挤, 他不会遗漏任何一株想要送出的灵草, 甚至原本没想送的,在此情此景的感染下, 在小马拉着车停在自己身前时,也不得不随了一株。   “听闫掌门新传来的消息,他在封印火山下的阴翳时,竟是意外发现了些许朱雀残落的赤羽, 看来朱雀并非是未从地眼冲出, 而是被什么人拦住了,甚至还被此人直接杀死,师弟, 你说这会是何人所为呢?谁有这般强的实力?”孟正平从瑶光阁开完会出来,和裴九徵边走边交谈。   裴九徵垂着眸子, 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要开口前, 突然又抬头看向侧方。   “这是在做什么?”孟正平也注意到了,他们恰好行经太微殿,便见到殿前广场上一匹小马拉着小板车绕着众人转圈的景象。   而那匹小马似乎也同时注意到了他们, 立即调转方向, “哒哒”地拉着车向他们跑来。   裴九徵看到小马脖颈上套的车绳,眉头蹙起, 素来淡漠的语气带上了些许问责之意:“是谁在让你拉车?”   路乘还没来得及回答, 旁侧的弟子便叫说:“是神马师叔自己拉的!”   孟正平:“神马师叔?”   众人将这个新名号的由来以及他们想要送草感谢的事说了,又起哄道:“掌门, 神马师叔这回功绩那么大,我们都随了,你也得随一株啊!”   “就是就是!掌门,可是有人随了地阶灵草了,你可不能小气啊!”   “这帮小子。”孟正平一看,自己落霞峰的弟子们竟是也在起哄之列,摇摇头,又与将装满灵草的板车停在自己眼前、用湿漉乌黑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的小马对视片刻,终是将手伸进储物袋里,忍痛拿出一株华光四散的天阶灵草来,放进小马的车斗。   路乘于是开心地又往前挪动了两步,站到裴九徵的身前。   “我也要随吗?”裴九徵抬起自己空荡的衣袖,笑着说,“我早就把一切都给你了。”   路乘摇摇头,用蹄子比划,示意裴九徵帮他把这些灵草收起来。   这几天都窝在屋里,今天突然一出门,路乘忘了戴上那条储物围巾了,于是只能拉着板车装草,但是要把板车再拉回清霄峰太麻烦了,路乘想让他哥哥帮他拿,那么多灵草放别人那里路乘或许会不放心,可对裴九徵,他素来是全然信赖的。   裴九徵抬袖一拂,满车的灵草便都被收进袖中,他又伸手摸了摸小马脑袋,问说:“你是来看祭典演练的?”   路乘点头,比划说:我要督促他们练习,一定要让哥哥你拿到第一!   “拿不到也无妨。”裴九徵弯着唇,“其实山上的祭典总体比较枯燥繁琐,倒是山下的夜市游行更热闹些,你来白玉京至今,我还未带你在城中逛过,等明天门内的祭典结束,我便带你下山如何?”   路乘本来就对这种会有很多小吃摊的夜市很感兴趣,而这回还是他哥哥主动陪他一起去,自然是立刻兴奋点头。   裴九徵又与路乘闲话几句,随即便跟着孟正平离开,而路乘也把脖颈上套的车绳抖落,将小板车随意丢弃在一旁,“哒哒”地跑去清霄峰弟子所在的位置。   虽然裴九徵说拿不到也无妨,但路乘心里还是鼓足了劲要让哥哥拿到第一的。   他陪清霄峰众人一起练了一天,吃饭的时候都是一边嚼着灵草一边在众人周围转圈巡视,看看有没有谁的动作不规范,谁的节奏不整齐。   如此一番练习后,等第二日祭剑大典正式开始时,路乘以“神马师叔”的尊号跟裴九徵及剑宗一众长老站在观礼台上,看过漫长无趣的祭祀仪式后,便把脑袋伸出观礼台外,紧张地看着清霄峰众人的剑舞表演。   等到众人顺利完美地演完,以及最后的评分结果出来,清霄峰又是一年的第一后,路乘才松了口气,转头冲正摸着自己脑袋毛的裴九徵比出一个邀功的表情。   裴九徵轻笑着,配合道:“你最厉害了。”   路乘抬起的脑袋愈发骄傲,鬃毛也意气风发地随风扬起。   剑宗的祭典持续到傍晚,其实夜间也仍有庆祝活动,不过裴九徵就不需要出席了,留弟子们继续在广场上放松玩乐,他跟路乘独自返回清霄峰,换上一身没有剑宗标识的低调常服,又帮路乘理了理脖颈上的金色围巾,拿出一枚小剑挂饰帮路乘戴上。   这不是之前那个吗?路乘一下认出来了,他用蹄子比划,这个不是被萧放抢走了吗?   “我击败萧放后,帮你拿回来了。”裴九徵帮路乘把小剑挂饰仔细系好,叮嘱说,“山下人多,不要乱跑离开我的视线,知道吗?”   知道!路乘用力点头,又低头看看自己脖颈上的挂坠,充满安全感地比划道:有这个在,就算我走丢,哥哥也能找到我!   “确实如此,但你最好还是不要走丢。”裴九徵刮了下小马的鼻头。   一人一马准备完毕,裴九徵御风带着路乘来到山下,用不引人注意的障眼法直接落到夜市繁华的街区中。   跟方才所在的雅致又幽静的清霄峰相比,这万丈山崖下的人间都城一下多了许多烟火气,噪杂喧闹得像是另一重天地,路乘一落地,就被满街的花灯彩带,各种节庆商品晃花了眼,他瞬间把哥哥刚才的叮嘱抛之脑后,兴奋地甩着尾巴,就往最近的夜市摊位前走。   裴九徵见状,无奈也宠溺地摇摇头,负手跟在其身后。   路乘凑到一个卖花灯的摊位旁,那些老虎灯兔子灯荷花灯都很常见,但摊位上却有一个造型奇特的花灯吸引了路乘的注意力,虽然整体造型胖乎乎的,不太仿真,但看这麟角四蹄,种种特征,怎么那么像是……   他转身,仰头问身旁的裴九徵。   “是麒麟灯。”裴九徵解释,“百年前黑水从东方地眼处蔓延,位于东部的一众城镇百姓自然是首当其冲,白玉京曾经便在黑水中沦陷,因而此方百姓,对最终退去黑水的麒麟也就格外感激崇敬,制作了许多麒麟形象的制品用以祈福纪念,百年间渐渐发展成一种风俗,民居建筑上会刻上麒麟的图腾,节日时,还会有麒麟形制的花灯游行。”   路乘往街旁的建筑看去,果然,就跟玄武城随处可见玄武形象的雕像图腾一样,在白玉京,麒麟的形象也随处可见,甚至很多房屋翘起的飞檐上,都蹲坐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石制小麒麟。   他正在张望,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欢庆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花灯巡游的队伍正好行经到这里,巡游的队伍中央,赫然是一盏巨大的用竹枝宣纸扎捆成的麒麟彩灯。   路乘跟哥哥一起随人群退到路旁,他仰头看着那盏被众人抬着巡游的麒麟彩灯,这盏彩灯自然不能街边摊贩所售的相提并论,不光体型大了许多倍,模样也逼真许多,麟角毛发每一个细节都做得精巧绝伦,路乘在内心“哇”了一声,他看着这盏彩灯,就好像又看到了哥哥的影子。   曾经他对哥哥离开涿光山,冒险前往人间渡世化劫的举动充满不解,甚至还百般阻拦,他觉得只要他能和哥哥在一起就好了,人间的灭亡与否,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关呢?   但在人间游历了这样久,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并与他们生出不同的羁绊后,他慢慢地开始在意这个人间,开始在意这些人,而此刻,在这即便离去百年,仍然满是哥哥痕迹,百姓们欢欣庆贺的城中,他像是突然明白了哥哥这样做的意义。   路乘目光炯炯地看着那盏巨大的麒麟彩灯在自己面前缓缓游过,裴九徵也抬头看了一眼,只是他并未跟周围人群一般面露笑颜,灯火的烛光映到他漆黑的眸中,照不清其中的复杂思绪。   等巡游的队伍过去后,路乘继续在夜市中游走,逛了一会儿后,他对那些长得都大差不差的麒麟灯,麒麟形状的平安扣之类的制品已经失去了兴趣,他现在只关注卖吃食的。   他在各个小吃摊位前伸着脖子张望,寻觅感兴趣的美食时,裴九徵倒是在一个卖棉布帽子的摊位前停留了片刻,他买了一顶有着一对棉花做的短小麟角的麒麟帽子,趁着路乘在一个摊位前等点心出锅的时间,将其系在路乘脑袋上。   路乘十分配合,任由裴九徵给他戴帽子,戴完还顺势在其手心蹭了蹭。   裴九徵弯起眼睛,抬手捏了捏路乘那对棉花做的短角。   两人逛了一个多时辰,从城东逛到城西,路乘已经买了一大摞吃食,若非有储物袋,可能已经搬不动了,但他仍然想买,裴九徵也不阻止,只耐心地陪伴在侧,任由其胡买一气。   路乘又去买了一包炒栗子,正用嘴咬开栗壳,吃里面还热乎着的香甜板栗时,无意在路旁见到了与这繁华夜市有些格格不入的一抹景象。   在两个热闹摊位的夹角缝隙处,一名衣着褴褛,形容脏污的少年抱着一个女孩跪坐在一块破布上,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大,身形瘦弱不堪,似乎已经许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而他抱着的女孩则只有五六岁大,状况更是糟糕,脸颊凹陷,额间还泛着一股不正常的红色,像是正在发热。   他们面前放着一口豁口的破碗,也不知这少年带着妹妹在这行乞多久了,碗里只有零碎几枚铜板,只够买块炊饼,远不够治病的药钱。   路乘盯着望了一会儿,迈起一只蹄子,似乎要往少年那边走去,裴九徵的声音却同时在他身后响起:“你想去救他们?”   路乘回过头,对着裴九徵点点脑袋。   “可此间众生的悲苦是绵绵不绝,渡之不尽的。”裴九徵望着前方,目光深远得像是望尽了这偌大的人世,他低叹道,“无论你怎样做,最终都没有任何意义。”   路乘有些奇怪,他哥哥为什么突然要这样说?不过他其实也能理解哥哥的意思,他能救得了眼前这对兄妹,但这偌大人世中,还有许多陷入悲苦劫难中,他见不到,也得不到任何拯救的人,生老病死之苦,在阴翳幻境中他都体悟过,因而也愈发能明白这世间苦痛的无尽与深重,而且即便他在此时救了这对兄妹,他们以后的人生中,势必仍然也会有其他的苦痛应运而生,娑婆世界之中,千苦百难,没有人能逃得过。   但是……路乘仍然选择向少年的方向走去,他叼着荷包,将里面所剩的银钱全部倒入少年的破碗中,虽然倒完他就不能继续去买零食了,但他还是这样做。   少年因为饥饿神智已经有些迷糊不清,听到银钱落进碗中的声响,下意识地磕头:“多谢恩公……”   磕完再抬头,见到面前的小白马时,短暂愣了愣,但随即又注意到碗中那几枚银锭,顿时喜极而泣,有了这些钱,他妹妹就有救了!   “多谢恩马!”少年激动地又磕了一个。   路乘转过头,跟哥哥比划示意:这就是意义。   就算只能救得了眼前一人,只能救得了一时,对这世界无尽且深重的悲苦而言,可能不值一提,但对此时的兄妹二人而言,路乘的所作所为,都具有莫大的意义。   就像他哥哥曾经退去黑水,渡世化劫,百年后阴翳虽然再度翻涌,但他确实也让这世间又安宁延续了百年,这百年间所有幸福生活着的人,这座百年后仍然到处留有他哥哥痕迹的都城,都是意义。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裴九徵看着路乘,自语般地低喃。   片刻后,他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神色,对路乘道:“天色不早了,你还想逛吗?”   路乘摇摇头,不光是因为没钱了,也是因为他有点逛累了,他走到哥哥身旁,正要等哥哥带他回去,裴九徵却突然抬头,凝眉看向东方的夜空。   那里有什么?路乘也抬起头,他初时不明所以,但片刻后,他看到有一颗黑色的流星从远方疾射而来。   不,那根本就不是流星!路乘瞳孔睁大,即便距离尚远,但他也从那恐怖的威压气势中感觉到了什么,而在这颗黑色流星之后,还有一团巨大的黑气阴云,阴云上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像是无数个人影。   万丈高的山峰上,突然有钟声响起,沉闷也急促,响彻整个白玉京,山下的普通百姓可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所有正在门内庆祝节日的剑宗弟子们却是瞬间警醒,只因这数百年未曾响起的钟声只代表一个意义——   魔修来袭! 第086章 仙魔大战   巨大的黑气云团虽也正向着剑宗的方向汹汹奔袭, 但他们远不及前方那颗黑色流星的速度之快,路乘方才看他还在很远的远方,但几个眨眼的功夫, 对方便已经逼近白玉京的城池上空。   数道金色的符箓在夜空中相继亮起, 组成数重层层交叠的半圆形巨大法阵,将整个都城护卫其中。   黑色流星的冲势终于为之一阻, 但金色的符箓却在接连破碎,法阵剧烈颤抖,想来被对方攻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回去。”裴九徵凝眉望着这一幕,长袖一展, 便带着路乘飞到空中。   这回他没有再顾上用障眼法, 周围人群顿时一阵惊异,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仙师的尊容,裴九徵和路乘便已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几个呼吸间, 他们已经重新回到了剑宗内部的剑阁前,这里是存放灵剑之所, 除了寻常的灵剑甚至还有历代掌门先祖的佩剑,因而防护也是最为严密的, 裴九徵将路乘留在这里,叮嘱说:“你躲在阁中,不要乱走动, 待我把一切处理完, 再来接你。”   等等!路乘想说自己不放心哥哥,想要陪他一起去, 但是裴九徵匆匆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 路乘追了几步,却追不上对方御风的速度。   数名剑宗弟子在剑阁前穿行, 他们也是如裴九徵一般的匆匆神色,互相呼喊着去启动护山的阵法以及做好迎敌备战的准备,路乘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犹豫自己是要听哥哥的话好好藏着,还是……   正想着,就听一道轰然的巨响在东侧响起,路乘跟剑阁周围的所有弟子一同抬头,就见护城的大阵被一道黑色剑气斩破,一道黑衣人影携着身后的上万魔修径直闯入,转瞬间已来到剑宗上空。   那是……路乘瞳孔一缩,虽样貌仍然在黑气遮掩下模糊不清,但那身形,不会错的,是萧放!   内心不详的预感在这一刻被证实,路乘早在看到黑色流星从天边出现时,就在疑心这是否会是瀛洲一事后便行踪不明的萧放,虽然照他哥哥那般所言,萧放大概率是死了,但路乘总觉得对方没那么容易被解决,毕竟这应该就是他哥哥这辈子要历的情劫,如果劫数真的结束,那他哥哥就该恢复记忆跟他回到涿光山了,但是并没有,因而这一劫恐怕也尚未结束。   而眼下,萧放真的如路乘所担心的那般卷土重来,不再像玄武城或是瀛洲那样躲躲藏藏,费心布下许多阴谋陷阱,他这回直接带着一众魔修明目张胆地攻入剑宗的山门,自然不是来找死的,这说明对方必然有所倚仗,甚至有能正面战胜裴九徵的自信。   路乘感觉到的那股较之瀛洲时强盛了许多的威压魔气也应证了这一点,他内心犹豫的天平瞬间落定,不顾哥哥的嘱托,径直朝魔修们落下的太微殿跑去。   太微殿前广场上,魔修攻入此处的同一刻,孟正平也带着一众长老弟子集结完毕,两方人马在偌大的广场平台上对峙,萧放浮于魔修上空,全身被黑气笼罩,他的低笑遥遥传来:“孟掌门,也是许久未见了,不知你还记得弟子否?”   孟正平还未答话,旁侧一名急性子的长老便破口大骂:“孽障!你还有脸自称剑宗弟子?!”   “本尊与孟掌门说话,你算什么东西?”萧放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孟正平似有所觉,召出岳峙剑,比普通灵剑稍宽了几寸的厚重剑身立于众人身前。   下一刻,黑色剑气骤然撞上岳峙剑剑气所形成的金色护盾,孟正平虽将其挡下,却犹自心惊,通过剑身反震感觉到的压力,竟是让他都觉得十分吃力,而这还只是萧放的随手一击。   难不成……他倏然抬头,恰好,因为斩出那一剑,萧放周身的黑气散去些许,露出其下布满阴翳魔纹的脸孔。   孟正平瞳孔一缩,玄武城瀛洲一事他虽都未亲自参与,但这般形貌,却是跟听闻来的翳化后的玄武分外相似,看来他师弟猜测不错,阴翳确实具有某种超越生死的力量,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萧放不光未受那致命伤势的影响,反倒在阴翳增幅下实力大增,恐怕已经达到了渡劫期,而裴九徵虽同为渡劫期,却尚未从瀛洲那场大战中恢复,今日若是迎战萧放,怕是凶多吉少。   他心中诸般念头闪过,面上却如山岳般沉稳,不显露分毫,负于身后的手悄悄射出一道传讯小剑,同时沉声开口:“破天魔尊之名,自然是不敢忘却的,魔尊今日来我剑宗,是为了我那师弟吧?可惜不巧,师弟他有事出门了,魔尊怕是要空跑一趟了。”   “有你们在,如何算空跑呢?”萧放露出一抹残忍嗜血的笑容,“等师尊他回来,见到我将剑宗满门屠戮殆尽,想来会很惊喜的吧?”   “殷槐伏见!”萧放一声冷喝,殷槐伏见各自从魔修战阵中走出,除已经于数年前被萧放诛杀的空花狱主,蚀骨血河狱主皆在,魔修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出。   孟正平自知这回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苦战,也必然会死伤惨重,但无论是他,还是他身后众人,俱都剑锋向前,无一人退却。   一场血战即将爆发,但就在此之际,一道浩大剑光蓦然从空中斩下,如楚河汉界般横亘在双方战阵之前,众人蓄势待发的攻势霎时一止。   裴九徵来到剑宗众人上空,望着萧放的方向,冷然抬眸:“你既为我而来,今日一战便以你我胜负论处如何?我若败了,随你回魔域,任你处置。”   闻言,萧放瞳孔倏然睁大,像是兴奋无比。   “师弟!”孟正平在下方急呼。   裴九徵不理不应,就像他也没有理孟正平叫其先行离开的预警传讯。   “师尊如此盛情相邀,徒儿怎能不允?”萧放那张满是魔纹的脸扭曲无比地笑着,周身魔气疯狂翻涌,如一枚急啸的黑色箭矢,转瞬间已经掠至云层上空。   裴九徵于同时掠入空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比万丈山巅更高的云间交战,剑锋灵力剧烈相撞的巨大响动犹如闷雷般在天际隆隆震响。   路乘终于赶来时便见到这一幕,他站在太微殿外侧,与殿前的众人一起仰头,看着空中的战局,虽暂时势均力敌,但路乘知道他哥哥伤势未愈,还有那么大一个情劫悬在头上,不由心焦难安。   而且,萧放看似是答应了裴九徵的单独邀战,但是魔修又哪有什么信用可言呢?   裴九徵在云中与萧放交战不过数刻,下方的殷槐便突然出手,他以剧毒的蛊虫偷袭剑宗众人后方,被孟正平及时察觉,用剑阵拦截后,两人在中间的空地上交战。   “伏见,还愣着干什么?!”殷槐闪过那如山岳般重重劈来的剑锋,回身大喝。   剑宗众人同样忌惮地看着对方,殷槐率先毁约偷袭后,他们并未一起加入战局,就是因为伏见尚未动作,魔修此番来了一位魔尊两位狱主,若是双方全都参战,以修为论,剑宗这边是出于劣势的。   伏见袖手而立,老神在在道:“尊主又未曾叫我等出手。”   他还反问了一句:“殷槐,你在做什么?”   殷槐按捺着破口大骂的冲动,在交战的间隙解释:“尊主是为裴九徵而来,只要能擒获裴九徵,不择手段又何妨?眼下尊主拖住了裴九徵,你我自该设计擒获几个人质,好迫使裴九徵束手就擒!”   “不行,尊主未曾开口,我不能妄动。”伏见负着双手,动也不动。   “怎么平日里不见你这般听话?!”殷槐虽没有骂出声,但看其脸色,内心一定也是把伏见骂的狗血淋头。   因为伏见的袖手旁观,殷槐虽有心以人质要挟,却难以攻破孟正平那浑圆一体的剑气防御,反倒被对方的剑势逼得不住狼狈闪躲。   局势一时僵持,无论是空中还是地面,两方都战得难舍难分。   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空中两股浩大剑气相撞的闷雷声虽仍在持续,白色剑光的气势较之一开始,却是明显弱了几分。   路乘见状,急得原地转圈,怎么办怎么办,他要怎么做才能帮到哥哥?   他也看到了萧放脸上的阴翳魔纹,知道对方这骤然增强的力量来源于阴翳,但是萧放的体型虽不如玄武那般巨大,其间所蕴藏阴翳的深重却是丝毫不输于对方,甚至还更胜一筹,路乘得到光音天经的残卷后力量有所增长,但怕是仍然难以匹敌此刻的萧放。   除非他能突然领悟全部的光音天经,那此间再没有任何人或物是他战不胜的,但想想都知道不可能,路乘要是有这样的悟性,在哥哥耐心的手把手教习下学了那么多年,都不会还是刚下山时那么个半吊子。   靠他不行,那么有没有其他的援兵可以帮忙?   似乎是没有的,毕竟天底下此前就只有他哥哥是渡劫期,如今多了个萧放,其他那些人,在修为上,跟他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   但路乘又突然想到什么,他将脑袋伸到胸前的围兜里,叼出一枚封藏许久的金色铃铛。   说起来,他虽然至今不知道便宜师父的底细,但那日在幻境中,商砚书可是跟萧放战得有来有回,甚至还游刃有余呢,那么即便萧放眼下到了渡劫期,商砚书是不是仍然可以一战?   但是用这个铃铛把商砚书喊来的话,不就等于自爆自己就是路乘了吗?路乘想到幻境中商砚书那些可疑举动,背脊的毛毛不由凉凉的。   不管了!路乘看着空中愈发弱势的白色剑光,心一横,叼起铃铛用力晃动。 第087章 劫火重现   路乘晃了好几下, 铃铛却没响。   嗯?路乘这才发现这铃铛上有着一层禁制,不,是好多层, 还是层层嵌套的。   这是哪来的?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路乘简直怀疑马生, 这铃铛难道不是从来没离开过他身边吗?怎么会凭空多了那么多禁制呢?   没工夫细想,路乘立即想要用光音天经的力量将其破开, 却格外艰难,下这禁制的人实力大概很强,应该在化神期之上,难不成……   似乎也没有别的答案了, 在他身边有机会也有能力布下这种禁制的只有一人。路乘看了眼空中那抹正与萧放激战的白衣身影, 把铃铛直接挂到脖子上,调动全身力气,焦急地不断尝试冲击禁制。   禁制符文开始震颤破解, 却仍然很缓慢,其实路乘心里明白, 即便他能在空中的战局结束前,将禁制破解铃铛摇响, 但商砚书赶来也需要时间,除非对方此刻正好在剑宗附近,否则等对方来时, 一切都早已结束了, 但他还是继续用力,因为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哪怕仅仅是一线的希望, 他都要争取。   然而,那一线的希望到底太渺茫了, 又过了数刻后,路乘甚至未能将禁制全部破解,就见空中一道史无前例的巨大震响声后,一抹白衣身影径直从云端跌落。   哥哥!路乘顿时什么都不顾了,只径直向其跌落的地方跑去。   “师弟!”孟正平在与殷槐缠斗的间隙抬头,见裴九徵在半空重新稳住身形,落地时踉跄了几下,唇边有血迹溢出,但到底是站稳了,心下终于稍松。   他抓住机会,一剑将殷槐荡开,自己同时反身回到己方战阵中,阵前几名长老冲孟正平暗自点了点头,孟正平立刻大喝:“启阵!”   霎时间,数道光柱从承天剑宗四方亮起,尘封数百年的护山杀阵在准备多时后终于完全启动,翻涌旋转的漩涡云团中,巨大的太极图腾现于众人上空,而细细去看,便会发现这太极图腾赫然是由无数柄细小的灵力光剑组成的。   每一柄光剑中都蕴含可怖的杀意,而这成千上万柄小剑一起悬于众人头顶时,魔修们俱都面露骇色,就连原本追着裴九徵俯冲而下的萧放,在这大阵前都不由停下步伐。   他面露忌惮,早在他尚未脱离剑宗时便听闻剑宗有着威力巨大的护山阵法,如此才能在最靠近魔域的东部多年屹立不倒,而今一见,果不其然,这杀阵由剑宗历代先祖留下的剑意组成,其威势之可怖,即便萧放已至渡劫期,但若是正面相迎,怕也是难以全身而退。   趁着众魔修惊骇犹疑的时刻,孟正平和诸位长老驭使剑诀,便要控制杀阵向这一众魔修斩去,但突然,场中有一道突兀的讥笑声响起。   殷槐笑道:“孟掌门,你不会以为只有你们在暗中准备吧?在动手前,为什么不先回头看看呢?”   孟正平倏地回头,便见到数张惊骇愕然的弟子脸孔,而在这些弟子的脖颈旁,各自都趴伏着一只不知何时潜行而来,比米粒还小上几分的剧毒蛊虫,孟正平粗略一扫,受制者竟是有半数之多!   “这是我新炼成的无息蛊,其型体比蚊蝇更小几分,飞行时无声无息,难以察觉,同时也剧毒无比,只需要小小一口,你的这些弟子们,可就成了没有气息的尸体了。”殷槐捏起手指,做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动作,又望着那一张张年轻的弟子脸孔,似是为他们可惜,“都是些年轻人啊,孟掌门你舍得吗?”   孟正平沉吟不语。   “做得好!”萧放落于地面,负手站于一众魔修身前。   “属下只是为尊主分忧!”殷槐站于萧放身侧,神态动作颇有些讨好谄媚之意,另一侧的伏见见状,微不可察地露出些许嫌恶。   “孟掌门!”殷槐再度转向孟正平,“不如做个交易,你们撤掉杀阵,我也撤去蛊虫如何?”   “不能撤!”孟正平仍在沉默,身侧便有人叫道,“魔修岂可轻信?他们既已经攻上此处,便是奔着灭我剑宗而来,撤去杀阵,大伙还是难逃一劫!”   “尊主只为裴九徵而来,你们交出裴九徵,我们自会离开。”殷槐道。   “本尊向你们允诺,可以不动剑宗上下分毫。”萧放也应和道,他的目光紧盯着被孟正平护在身后的裴九徵,犹如兴奋嗜血的狼,“只要师尊你肯乖乖跟徒儿回魔域。”   “不行!掌门,绝不能让他们带走师叔!”闻言,立刻有被蛊虫所制的弟子叫道。   “就是,我剑宗上下岂有贪生畏死之辈?又岂可为了苟活而让师叔受此奇耻大辱?!”   “我宁死,也不愿做魔修钳制师门的把柄!”有激进者,竟是想直接横剑自刎以明其志,幸而被旁侧的卢新洲及时拦下。   “师兄。”在这一种义愤的发言中,也有一道格格不入的虚弱嗓音响起,裴九徵抹去唇边血迹,走到孟正平身侧,以只有两人听到的音量低语,“弟子年轻冲动,行事可以无所顾忌,只凭一腔热血,师兄是掌门,却该有顾忌考量,剑宗数百年基业,上万名弟子,岂可因我一人毁于一旦?留得青山在,他日你们方能杀入魔域中,为我雪耻。”   “师弟!”孟正平目光一震,还未说话,裴九徵竟是已经径直向魔修那一方走去。   他下意识地要拦,但殷槐同时威胁地捏动法诀,蛊虫振翼的嗡嗡声在孟正平耳中微小又巨大地震动着,竟是让他一时僵立在地。   若是只有他一人,他定然不会有任何犹豫迟疑,一条性命而已,舍了便是!但如裴九徵所说,他是一派之长,弟子,宗门,皆是他要护佑担负的责任,是不可以为任何一人而任性行事的。   孟正平有这样多的顾忌,但有人却没有,在两方对峙,裴九徵缓步走向魔修一方的广场中央,突然有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起。   路乘从远方跑来,他不管那无数凶神恶煞的魔修,不管犹疑不决的孟正平等人,他眼中只有他哥哥!   萧放全部心神都在逐渐向自己走近的裴九徵身上,他前所未有的兴奋,面孔上的魔纹前所未有的扭曲,竟是一时没注意到这道马蹄声。   但殷槐注意到了,他至今未跟路乘正面遭遇过,此刻骤然见到一匹小白马跑来,脑内只有莫名其妙,不过看那白马奔跑的方向,像是要来搅局,于是随手挥出一道黑气。   虽是随手,却也是化神期的一击,路乘瞳孔一缩,察觉到危险,也不顾暴露身份,立即想用光音天经抵挡,可此刻用起时,方才发觉刚才为了冲击铃铛上的禁制耗费了太多灵力,竟是一时难以为继了。   他瞳孔睁大,看着黑气径直向自己袭来,裴九徵似有所觉,侧目望去,他本已经力竭,但此刻手指却是轻微抬动两下,在他有所动作前,却先有一股可怖灵力威压从双目害怕闭起的路乘周身朝外荡开,将黑气顷刻冲散。   也是同一刻,路乘努力了半天都没有冲破禁制的铃铛上,符文在瞬间溶解破碎,清脆的铃音在殿前广场上轻轻荡响。   这是……殷槐惊疑不定,他看得分明,方才那一击甚至不是法术,仅仅是外放的灵力威压,但是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恐怖的灵力威压?而且这样恐怖的灵力威压竟是来自于一匹马?   不,不是马!殷槐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空中。   萧放同时有所察觉,眯眼看向上空。   其余人也陆续感应,无论是魔修一方,还是剑宗人等,在此时此刻,俱都抬头,在众人的视线中,原本悬于空中的太极剑阵内,竟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缕微小的火光,那火焰不是明艳温暖的亮色,而是阴沉可怖的黑红。   黑红的火焰灼烧着附近的灵力剑光,那蕴含森然杀意让萧放都不由得忌惮止步的杀阵在此刻竟是如脆弱的纸张般,被黑火不断吞噬,几乎只是转瞬之间,剑光尽数消陨,黑红的火光却仍不停止,以其无比暴虐的威势,继续向四方席卷。   阴云也被火光点燃,星光隐去,犹如火焰的大幕在穹宇上铺开,天地间一片黑暗赤红,众人满目所见,竟是除了燃烧的黑火,再无其他。   对于年轻的剑宗弟子们而言,除了心惊于这火焰暴虐可怖的威势,尚未想到其他,但对于魔修这边,却是有同一个消失多年但每每忆起却还是心惊胆颤的名字在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那个人!殷槐同样想到了那个名字,他站在萧放身侧,色厉内荏地对着空中叫道:“魔尊在此,何人胆敢放肆?!”   “魔尊?”火焰深处有低笑声传来,男人的身影渐渐从火焰中走出,他俊美无俦的脸孔露于人前,慵懒又睥睨,还带有几分轻慢。   “本尊之后,谁敢称尊呐?” 第088章 至尊魔主   “尊主?!”殷槐见到那张如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脸孔, 下意识地叫道,但随即,他又猛然意识到什么, 畏惧地看着身前的萧放。   幸而, 萧放也被对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时未曾注意到他这句失言。   “子衡, 我没看错吧?”郭朝阳站在剑宗的一众师兄弟中间,不敢置信地问身旁的杜子衡,“那个人怎么长得跟商前辈那么像?”   “不是像……”杜子衡的不敢置信丝毫不比郭朝阳少,但他却是很快想明白了一切, 无论是那如传说中一般有着焚天灭地威势的黑红火焰, 还是对面一众魔修的反应,都说明了一点。   “他就是商前辈,他就是……劫火太岁。”   相似的惊愕神情出现在不同人脸上, 即便绝大多数人都未曾见过劫火太岁的真容,但所有人却也都知道一点, 劫火太岁的假身份万千,唯独其独一无二的劫火不会错认, 所以,此人确是本该在数年前就已经陨落的劫火太岁无疑!   但是怎么可能呢?!六十年前,顾今朝和苏寒云不是在万妖谷合力将其诛杀了吗?!若是对方没死, 这六十年又为何音讯全无?!   其他人想不明白, 郭朝阳杜子衡却是突然想到前去玄武城的路上,那番玩笑般的闲话, 当时只当路乘是胡说八道, 现在忆起,字字句句, 却是如谶言一般,几乎全都应验了呢!   相较于剑宗等人的惊愕,魔修那边还更多了一分犹疑,劫火太岁统御魔域数百年之久,是当之无愧的魔域至尊,但其销声匿迹的这几十年,魔域却已出新主,眼下两位魔尊俱在,他们该听谁的?   魔域不认辈分资历,只认实力,若是几日之前,那自然是不用多想,渡劫期的商砚书远远强过化神期的萧放,可萧放如今也是渡劫期,他们二人究竟谁高谁低啊?   大部分魔修尚在犹豫,却有人已经做出决断。   伏见突然单膝跪地,恭敬行礼道:“拜见尊主!”   他对天而拜,口中的尊主,自然指的不是萧放。   萧放倏地扭头,盯着伏见的视线无比阴沉。   殷槐更是将其撕了的心都有,看伏见这表现就知道,对方必然早就知晓商砚书还活着的事,但这混账一点风都不露,若是他也能提前知晓此事,今日定不会……   不知道是不是他内心的想法露了形迹,萧放在看完伏见后竟是又用那冰冷阴沉的视线扫了他一眼,殷槐顿时一阵心惊,他清晰地感觉到萧放此刻的杀意,他同时也知道商砚书那恶劣的脾性,即便他此刻叛投,商砚书也不会保他,萧放却是真的会杀他。   想到此,殷槐表忠心一般,对着伏见大骂道:“伏见,瞎了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魔域如今分明只有一位尊主!”   伏见还未说话,上方便又有慵懒的笑声遥遥传来:“这样说,你是不认本尊咯?殷槐,你好大的胆子啊。”   伴随着这道话音,突然有一股劲风径直向殷槐袭来,仍然像先前一般,不是任何法术,而仅仅是随手挥出的一团由庞大灵力压缩凝聚成的灵压,其威势之可怖,元婴以下的修士都得被瞬间压成肉饼,殷槐是化神期,方才在退后一步后,将将挡住,但他随即又瞳孔一缩,因为空中竟是同时有一缕黑红火焰径直向他落下!   这黑火只有拳头大,在铺满天幕的火焰对比下,甚至不太起眼,但因劫火本身的暴虐,即便只是一点,也足以焚天灭地,殷槐曾在商砚书手下数百年,见识过其以劫火处决过数人,因而也更加明白劫火的可怖,这一刻,他惊骇得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下跪求饶。   但在他双膝软倒前,萧放竟是先踏前一步,破天魔剑上爆射出庞大黑气,悍然迎上那缕在下坠途中愈来越庞大狰狞的黑红火焰。   无形的气流从剑锋与火焰相交处向外爆散,无论是魔修还是剑宗一方,都在这巨大的冲击下退后。   甚至萧放在火焰愈燃愈烈的威势下,握剑的手臂也是不由后移寸许,但随即,他身体中又蓦然涌出一股不同于黑色魔气的力量,脸孔上扭曲的阴翳魔纹无声蔓延,顺着手臂攀上剑身,阴翳有令万法消寂的力量,除光音天经外几乎没有克制之物,但此刻,黑水竟是在黑火中燃烧,随万物一起化为虚无,萧放瞳孔睁大,他再次加大黑水的外涌,终于将这缕火焰剿灭,但其却兀自心惊不已,早在之前的幻境交锋中,他就感觉到了商砚书的强大,而今他已是渡劫期,面对对方时,压力竟是分毫不减。   萧放虽将这道黑火挡下了,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方才所受压力之大,而上方的商砚书却至始至终,都是慵懒轻慢的神色,原本两方对峙的阵型无声地发生了变化,趁着方才萧放与黑火角力的功夫,魔修内部竟是分成了两股,一股仍然站于萧放和殷槐身后,另外一股则是追随伏见,萧放和殷槐分别主掌空花狱和蚀骨狱,对这两狱魔修都有极强的控制力,伏见只掌控血河狱,且在萧放这些年的打压下对血河狱的掌控也大不如前,按理说,他能调动的魔修数量是远远弱于这两人的,但此刻,追随他的魔修竟是占了半数以上。   自然不是因为伏见,而是因为这位曾统御魔域数百年,威名深入人心,其实力也堪称空前绝后的至尊魔主。   “拜见尊主!”   山呼般的浪潮中,商砚书迤迤然落至众人身前,负手在众人眼前走过,他所行经之处,魔修皆都拜服,甚至在分队中因为各种原因而选择站在萧放那侧的魔修,都有些蠢蠢欲动。   萧放目光阴鸷,握剑的手攥得死紧,他自知自己恐怕不会是商砚书的对手,但若就此狼狈退去,他又如何甘心?!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这缕不甘心令他站在原地,不再主动挑衅,却也不愿退去。   不过,商砚书似乎也并不如何在意他,或者说,他今日来此,本也与萧放没什么干系。   孟正平等人原本看着魔修内讧,虽未言语,内心却在不断叫好,只恨不得这两个魔头立刻打起来,打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最好,萧放的恶名自不用多说,劫火太岁又能是什么好人呢?此人名声之恶,跟萧放属实是半斤八两,谁死了仙门都要热烈庆祝一番。   然而,他们的期望注定落空,商砚书落地后,径直走向的并非萧放,而是仙门那边。   “孟宗主,久仰。”商砚书站于三方对峙的阵前,冲着孟正平微微一笑。   孟正平暗自打量着对方,这是他第一次与劫火太岁正面遭遇,其面容倒是颇为儒雅和善,与传说中的凶名截然不同,不过这也未必就是对方的真容,劫火太岁假身份万千,行事也乖张难测,某种意义上,孟正平对其的忌惮更甚于对萧放,毕竟萧放的行事尚可预测,劫火太岁的行事却全凭喜恶,难以揣度,就像他也不知道对方在假死多年后今日突然出现在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尊驾此番来我剑宗,意欲何为?”孟正平开口试探。   “唔,孟宗主不必紧张,我对剑宗并无恶意,此番前来,只是想来讨个人而已。”商砚书笑得温和又亲切。   讨个人?孟正平等人却是立刻心生警觉,前不久,萧放刚刚说过类似的话,难不成此人也是……   恰好,商砚书在说完那句后,目光随即看向裴九徵的方向,口中还唤道:“过来。”   剑宗众人顿时心中一震,面色也变得无比羞恼愤怒,怎么这些魔头一个两个的都妄想染指他们如明月白玉般无暇清冷的师叔,当他们剑宗是什么地方了?!   “欺人太甚——!”孟正平也是恼怒非常,若非被身旁的长老拉着,简直想不管不顾地拔剑砍了这些口味异常相似总是肖想他师弟的魔头。   唯独裴九徵面色沉凝,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他此刻的杀意比之先前对阵萧放时,竟是还更盛几分。   “过来。”商砚书又唤一声。   裴九徵自是没有动作的,不知道是不是耐心告罄,又等了数息后,商砚书突然飞身而起,袍角处黑火燃烧,如一颗疾射的黑火流星,直掠向前。   孟正平等人立即就要出手援护,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商砚书竟是直接掠过裴九徵,径直向后飞去。   所有人都以为商砚书是为了裴九徵而来,唯独裴九徵知道其真正的目标,在对方向后飞掠时,他同时一道剑光斩出。   这一剑像是拼着透支损伤经脉所出,威势竟是不输于全盛之时,但黑火却比这剑光更加浩大,二者相撞时,所爆发的震荡冲击比之萧放先前,更加汹涌剧烈。   众人再次连退数步,更有甚者直接被冲翻在地,而在冲击爆发的最中心,银亮剑光与黑红火焰分庭抗礼,二者同样声势浩大,光焰几乎照亮了天穹,但僵持了数息后,剑光到底在黑火的威势下不断被蚕食,最终被吞没破碎。   裴九徵不支般踉跄几下,靠剑锋拄着才未倒地,商砚书在铺天盖地的黑火包围中对其露出一个轻慢嘲弄的笑容,随后袖袍一展,抱着怀中那抹白色身影,径直掠向远处。   他来时这样突然,走时也这样匆匆,待黑火的余威渐渐散去后,剑宗众人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困惑地左右相望。   “那魔头把谁劫走了?”   黑火爆发时遮挡了视线,众人只隐约可见一身白色,应该是他们剑宗之人,但他们互相看过一圈,怎么感觉周围一个人都没少呢?   “我看到了,好像是、是……”有人结结巴巴,不敢置信般连声大叫。   “是神马师叔!” 第089章 去而复返   路乘很懵。   从商砚书带着漫天黑火, 用反派魔头一样的方式出场,并且那些魔修真的称他为什么尊主时,他就很懵, 而在商砚书当众扬言要讨个人, 对他的方向连唤两声“过来”后还直接动手强抢时,他更是懵得无以复加。   眼下, 他被商砚书抱着,转瞬间已经飞掠出剑宗数百里了,路乘的魂都好像还没跟上这变故发展的速度,仍然呆呆地站在太微殿前广场上, 直到某一刻, 他无意识地抬了下眼,恰好,商砚书也在低头看他, 不再是方才在众人面前那副慵懒睥睨的神态,他笑得和蔼又亲切。   “爱徒~”他爱怜地摸着路乘背脊上的毛发, 旁人做来很正常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总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态意味。   路乘:“!”   被商砚书摸过的每一寸毛发, 都不受控地直直立起,而在商砚书沿着他的背脊抚过一遍后,他也全身汗毛直竖了, 落后的魂魄终于回归身体, 路乘脑内连冒好几个“!”,然后, 他开始拼命扑腾, 像是被登徒子给轻薄了一样,发出无声且用力地呐喊。   商砚书手臂犹如铁铸的一样, 将路乘牢牢地箍在怀里,他一边御风急掠,一边懒洋洋地开口:“爱徒,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再装哑巴了吧?”   路乘动作短暂地停了一下,好像是没什么再装的必要了,铃铛都还挂在他脖子上呢,想到此,他深吸一口气,随着重新开始扑腾的四蹄一起,用力大喊:“快放开我——!”   “你确定?”商砚书眉梢一挑,看了眼下方的万丈空处。   路乘也低头看了眼,下意识地想抱紧商砚书,但随即又想到对方方才做的一切,不由分说抢了他就走这事先不提,他哥哥本来就负伤力竭,商砚书来了非但没帮上忙,还让他哥哥的伤势雪上加霜,且萧放也并未退去,他哥哥现在仍在危险之中!   “放开我——!我要回去救我哥哥——!”路乘喊得越发用力,也不管自己万一摔下去有多危险,只用四蹄胡乱踢踹,拼命地想从商砚书怀中挣开。   他是真的用尽全力在挣扎,商砚书竟是一时也有些控制不住,被迫慢下速度,带着路乘落到下方一处不知名的山谷林间。   “哥哥?”商砚书眯着眼,搂住一落地就想撒开蹄子狂奔逃跑的小马脖颈。   “裴九徵到底是你什么人?”他神色狐疑,这个“哥哥”是指代血缘亲属,还是某种亲昵的称呼?   路乘并不回答,只一门心思地想把自己脑袋从商砚书的钳制下拔出来,耳朵都因为挣扎而被压倒,但商砚书同样箍得很紧,像是不弄明白这个问题不罢休。   僵持数刻后,路乘放弃了,既是因为他没力气了,也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你帮我去救他,我就告诉你。”路乘说。   商砚书带着他飞了这么远,他自己跑回去恐怕一切都结束了,而且就算他能及时回去,他应该也打不过萧放,所以他唯一能救哥哥的希望其实在商砚书身上。   “爱徒在跟为师做交易?”商砚书扬着眉。   路乘点头,又继续往上加砝码:“一切,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只要你去救他。”   他说着还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咬住商砚书的袖摆,轻轻摇晃。   “爱徒啊——”商砚书看他片刻,突然叹道,“你我之间,有何交易可言呢?爱徒想要的,为师难道还能不允吗?”   路乘一怔,尚未做出回应,商砚书就已经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在这儿等着为师,为师去去就回。”   说罢,身形便已然虚化,化作一团黑火,直射向他们方才来时的方向。   太微殿前。   商砚书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离去后,伏见等一众追随他的魔修也随之退去,广场上只剩剑宗众人和人数一下锐减了一半的魔修面面相觑。   剑宗这边在经过“什么师叔?”“是神马师叔!”“什么什么师叔?”“是神、马师叔!就是那匹毛色白白耳朵粉粉看起来很可爱但踢人很厉害的神马师叔啊!”等一系列的对话后,终于弄明白,那魔头抢走的不是人,是他们全宗门唯一甚至也是整个仙门唯一的一匹小马。   众人脸上短暂呆滞了一瞬,一时不知该继续愤慨那魔头竟连匹小马都不放过,还是无言劫火太岁假死多年一朝重现竟只是为了来剑宗抢匹马。   别说是剑宗这边呆滞,魔修那边同样,萧放惊疑不定,在常人眼中他的行事已经相当疯狂变态,却仍然完全理解不了这位前魔尊的脑回路,不过……在短暂呆滞后,他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向对面的剑宗等人。   虽然人数锐减,但真正决定战局的,从来不是这些普通魔修的数量,剑宗杀阵被毁,而裴九徵也因为方才与商砚书的交手,使得伤势愈发加重,可萧放却仍有余力,想到此,他兴奋地踏前一步。   剑宗那边同时有所察觉,一下从那种莫名其妙的迷茫状态中回过神来,双方再次剑拔弩张,殷槐正要发动蛊虫,却又见远方一道黑火疾射而来,与先前一般的威压重新降临于众人上方,甚至还更加恐怖几分。   彷佛无所顾忌了一般,气温在瞬间被加热得让人感到灼烫,那些趴伏在剑宗众弟子身上的蛊虫在顷刻间被黑火焚尽,而那团黑火裹挟的人影也径直向魔修的阵型冲去,不管因反噬吐血的殷槐和其他一众普通魔修,他只冲着萧放而来。   萧放立即抬剑迎击,魔气爆散,黑红火焰与萧放所代表的黑气在空中剧烈碰撞,萧放咬紧牙齿,他此刻感觉到的压力,竟是比先前还强大了数倍!   他调动更多的阴翳之力,周身气势随之暴涨,但阴翳的力量每涨一分,黑火的威势竟是跟着也涨一分,彷佛阴翳是某种养料,黑水越是汹涌,劫火越是狂燃。   而且商砚书不复先前慵懒的姿态,他像是很赶时间,一上来便是疾风骤雨般的连攻,劫火的力量也丝毫不加控制,不顾打斗中毁坏了多少剑宗的建筑,也不顾及劫火这愈加暴涨的威势下其他人是否能够承受。   气温愈发灼热,空气都在这热度下开始扭曲,若非孟正平等人及时用剑阵护住众弟子,恐怕他们即便有灵力可以抵御,也会在这样的恐怖高温下,非死即伤。   但人是护住了,侧方那座在剑宗屹立多年见证过数百次祭典仪式的巍峨大殿,却是被熊熊大火所吞没,而后在巨响声中,轰然倒塌。   太微殿在烈火中焚毁的同一刻,萧放也终于承受不住劫火的压力,化作一团飞掠的黑雾,狼狈退去,而殷槐等一众魔修,在更早的时候,劫火尚未有这样的声势时,便已经逃之夭夭了。   商砚书没有追,他悬立在剑宗众人上方,烈火焚烧的太微殿残骸顶部,用彬彬有礼的语气说着强盗般的行径:“本尊今日解你剑宗之危,作为谢礼,你们那匹小马,便归本尊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九徵,笑道:“放心,本尊在魔宫之中,也会好好照养他的,金玉做殿,明珠做烛,定不比你们剑宗养得差。”   “仙尊就不必再挂心了——”似挑衅似警告地说完这句,他便再次化作一团黑火,向远方急掠而去。   众人尚处在一种“他说的确实是他们的神马师叔,而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对吧”的迷茫中,唯独裴九徵紧盯着那团黑火远去的身影,握剑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远方的山林间,路乘在原地焦急地转圈,他还是相信商砚书的承诺的,因而也愿意听话地在原地等待,只是他担心能否赶得上,以及商砚书又能否战胜萧放,毕竟萧放那满身的魔纹可是来自于阴翳,有着阴翳力量的加成,他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他等了数刻也转了数圈后,终于,那道黑火再次回来,商砚书一落地,路乘便急不可耐地跑到对方身前。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他连声问。   商砚书收起周身火焰时面色有一瞬间的异样,但他随即若无其事道:“为师亲自出马,爱徒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唔……”路乘一时没有答话,他对商砚书的实力委实没什么概念,就连对方的真实身份,也是今天才知晓。   “自然是将萧放击退了,你那好哥哥也安然无恙。”商砚书没好气地轻敲了下小马脑袋。   那就好。路乘顿时长松口气。   他脱力一般地趴到地上,之前冲击铃铛上的禁制他就耗费了不少力量,方才又一直为哥哥提心吊胆,此刻心终于放下,四肢的疲乏也就紧随而来了。   但商砚书却抬起他的脑袋,眯着眼问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向为师交代一番?”   路乘:“额……”   之前光顾着担心哥哥了,什么都没想,他此刻却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点,他之前就觉得商砚书有些恐怖,因而一直不敢向对方老实坦白自己认错人的前因后果,而今日所见正好证实了这一点,这可是劫火太岁,恶名不输于萧放的魔头,他要是知道自己被一匹马给骗了的事,他会作何感想呢?   路乘迎着商砚书的视线,内心在无声中冷汗遍布,他哥哥应该是没事了,但是马上要向商砚书交代一切的他,似乎就要有事了。 第090章 坦白不从宽   虽然之前商砚书说这并不是交易, 理论上路乘有借口继续死不交代,但他不想再骗对方了,这件事本身也一直在他心里憋着, 不是负担胜似负担, 他决定今日不论后果如何,都要勇敢面对这一切。   于是, 路乘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他下山的目的,他认错人的经过,包括他的真实身份, 反正商砚书应该早就已经猜到了, 实在也没什么好瞒的,还不如老实点坦白,也许还能宽大处理。   说完后, 他便低着头,一副静默忏悔状。   商砚书看着小马脑袋上的毛毛, 眸光闪烁不定,路乘说的这一切, 他是猜到了部分的,但是一个很关键的地方他未曾料到,那就是路乘一开始找上他的缘由。   “所以……”他死死盯住路乘, 语气却放得很轻, “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 其实本来都该是对着裴九徵的?”   路乘点头, 就是这样,他之前对商砚书的盲目吹捧, 任性撒娇,以及无论任何险境都要不管不顾奔他而去的承诺,都是因为他以为商砚书是他哥哥。   商砚书知道路乘没有撒谎,因为在路乘说出这个关键点后,很多以前他没有想通的奇怪地方,便都一下通畅了,甚至早在十年前初识的那段时间,路乘就曾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唤过他“哥哥”。   刚刚强压下的劫火再次从指尖不受控地燃起,商砚书深吸口气,指节一寸寸捏紧,将这缕失控外冒的火焰按灭,他藏于袖袍下的手背上用力到青筋凸起,脸上却笑得很轻柔。   “无妨。”他和蔼道,“就算一开始是错认,但这么多年下来,你对为师一定也是有感情的,对吧?”   倒也确实有。路乘点头。   “那么今日便只当重新开始,现在做个选择如何?是跟为师回魔域,还是回仙门去找你那位好哥哥?放心,无论你选择哪一边,为师都会接受。”商砚书好似很大度。   路乘耳朵抖了两下,倏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打量商砚书,对方竟然那么好说话?   商砚书微笑看他,彷佛在鼓励他勇敢做出选择。   那他的选择当然是……路乘在商砚书的视线中,缓缓、缓缓抬起一只前蹄,然后再缓缓、缓缓向后……   “咻”的一下,路乘都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自己的脑袋就被人抱住,而他原本正要向后落去的前蹄也随着这一抱的惯性,被带的落向前方。   “为师就知道,你一定舍不得为师。”商砚书抱住小马脑袋,语气轻缓又温柔。   路乘:“……”   路乘:“!!!”   他尚未从商砚书这说一套做一套的假大方举动中做出反应,就已经被对方一把抱住,像之前一样,强带着向远方急掠。   “爱徒,之前就说要带你来魔域转转,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便随为师一起入主魔宫罢!”狂乱的疾风中,商砚书朗声笑着,再次加速。   路乘被风灌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内心愈加多的叹号,随着他一起往魔域的方向疾驰。   魔域位于狱海之后,但狱海其实并非常规意义上的碧蓝大海,而是世界极东的一片永燃不灭的劫火火海及其威势辐射下衍生出的漫长火带。   正是商砚书所驭使的那种劫火,或者说,商砚书的劫火正是来源于狱海之中。   劫火不知何时诞生,似乎是在天地初开的遂古之初,便同着这世间万物一起应运而生,而后数万年间不断扩张,不知何时形成了这样宽广的永燃火海,其威势也不断向外辐射蔓延,即便在劫火尚未涉及的地域,也在一些灵气富足的山谷地带形成经年不灭的火带,而这条蜿蜒曲折横跨数万里的漫长火带包围中,那片在烈火炙烤下寸草不生的赤红大地,便是魔域。   魔域自然不是初时就是魔域的,而是这片火海包围的地域环境太过险恶,不光物资匮乏,劫火更是危险万分,不小心沾上一点,身体便会连同魂魄一起被焚烧殆尽,因而仙门修士一般不愿意踏足,唯有在仙门追捕下走投无路的魔道邪修会逃往这里,慢慢的,人越聚越多,发展出集市城镇,甚至有人听闻此地法外之地的名声,专程前来投奔,隐隐要有与仙门分庭抗礼之势。   仙门察觉到不妙,想要合力围剿,防止其继续坐大,只是已经迟了,这片地域虽险恶,却也是天然的天险屏障,外围环绕的火带威势即便不及劫火本体,但对相当大部分修士而言仍然十分致命,元婴以下的修士,在这火带中撑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会焚身而亡,唯有几处没有火焰的隘口可以安全通过,只是这隘口极其狭窄,且每一处都有魔修看守,仙门难以大举攻入,只能无奈放任,渐渐发展成如今的魔域。   不过,这火带对别人是天险,需要绕行寻找能安全通过的隘口,对能直接驭使劫火的商砚书而言,却是可以视若无物。   带着路乘狂飙了数个时辰后,两人前方出现了一片赤红,火焰在裂谷中跃动燃烧,便如深海中的巨浪,焰光汹涌起伏,吞噬接近其的万物,而商砚书一刻不停,径直往烈焰中冲去。   路乘:“!!!”   他本来在长途飞行中内心已经麻木了,此刻却是再次惊恐起来,在四蹄挣动试图让商砚书停下无果,即将冲入火焰中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但紧随而来的,却并非烈火焚身的灼痛,甚至连高温的灼热感都没有,路乘睁开眼,发现周围环绕着一层灵力光盾,将旁人畏惧非常的高温烈焰都挡于其外。   对哦,他这个便宜师父可是劫火太岁,传说中的魔域至尊。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爱徒,这魔域的风光,比之仙门如何?”   商砚书的轻笑声在路乘耳畔响起,他向四周张望,除他们正在其间飞掠的这片宽广火海之外,他看到苍莽荒芜的赤红大地,岩层裸露的赤地上沟壑纵横,不知道是因为地处太过偏远,还是劫火的威势影响,此方天地间不见日月星辰,唯有黑红的焰光映染天穹,此番景象自然是比不上仙门的缥缈秀丽的,却又有种别样的雄浑壮阔之感。   “这里是哪一狱?”路乘仰着头问,进入魔域后,商砚书的飞行速度慢下来,他终于可以开口说话。   “哪一狱都不算,只是一些无人的边陲地带。”商砚书道。   他若是从正常的隘口通道走,便会直接进入魔修的势力范围,也会遇到看守的魔修盘查,但他走的路并不正常,是直接穿越了危险的火带,这火焰商砚书不惧,寻常魔修还是很忌惮的,因而一般不会有人靠近。   “北边是伏见的血河狱,南边是殷槐的蚀骨狱,西边是虞歌欢,哦对,现在是萧放的空花狱了,爱徒可想去他那极乐殿瞧瞧?”他笑吟吟地提议。   路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一点都不想去,事实上他也不想来什么魔域,只是他知道商砚书不会放他回去,所以才抱着一种来都来了就稍微了解一下吧的好奇心理问了几句。   “那劫火狱在哪儿?那是你以前的地盘吧?为什么萧放不是在劫火狱呢?”路乘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对魔域了解不多,只知道魔域分为四狱,在劫火太岁还在的时候,魔尊是居住于劫火狱的,那应该也是魔域最为繁复华丽的宫殿之所在,那么萧放成为新任魔尊后,为什么没继承商砚书的魔宫,反倒占了空花狱呢?   “为师的宫殿岂能与他人共享?”商砚书睥睨地说完,又亲昵地蹭了蹭路乘的马毛,“当然,不包括爱徒,为师可不像萧放那般,殿中养着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人,爱徒是除为师外过去也是以后唯一能入主劫火狱之人。”   路乘的耳朵都被蹭歪了,却除了商砚书的自夸外没没得到任何有用的回答。   不过,在火带中又飞行一阵,愈发深入魔域的深处,路乘渐渐感觉到前方有一股格外恐怖的气息,就跟商砚书带着铺天盖地的劫火出场时很像,果不其然,他视线中很快也出现了一抹不同于赤红焰光的黑红色火焰,劫火烈烈燃烧着,其势漫无边际,便如一片黑红的地狱火海。   劫火狱难不成就在……路乘正这样想着,就见那以焚天灭地之势烈烈燃烧的黑火彷佛感应到什么,狰狞跃动的火舌原本直扑向天穹,此刻却是安顺蛰伏下来,二人前方的黑火无声往两侧退开,便如拉起的火焰幕布,露出其后尘封多年的至尊魔殿。   大殿中矗立着无数全身覆盖甲胄脸上也戴有铁面的高大黑甲魔兵,他们一动不动,面具的眼窝处空洞无物,显然,这些都是傀儡死物。   但此刻,随着环绕大殿的劫火屏障退去,黑甲魔兵的眼眶中突然亮起两蹙黑火,无数关节重新活动的僵硬“咔哒”声接连响起,在他们的主人重临魔殿之后,这些沉睡多年的魔兵也于今日复生。   商砚书带着路乘落于殿前广场上,无数黑甲魔兵一起跪于下方御阶,很快,又有一团庞大黑气从远方直掠而来,伏见带着一众魔修来到殿前,他越前一步,跪地呼道:“恭迎尊主重回魔域!”   “恭迎尊主重回魔域——!”众人一齐跪地,行礼高呼。   商砚书负手站于殿前,受这一礼受得相当坦然,路乘却被这浪潮样巨大的人声一吓,不由往后退了几步。   商砚书又把他拉回来,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本尊的爱徒,见其如见本尊亲临,不敬者——”   “杀无赦。”他睥睨的视线扫过下方众人,森然的语气中是从未在路乘面前显露过的危险杀意。   一匹马……爱徒?这事若是发生在剑宗,众弟子又得懵上好久,但伏见等魔修早已见怪不怪了,在商砚书手底下这么多年,什么离谱的事没见过?或者说,劫火太岁做的那些事,本也没几件是不离谱的。   因而在短暂沉静后,他们很快面不改色道:“拜见少主!”   少、少主……?路乘被商砚书强搂着站于殿前受了这一礼,却还是被喊得一懵。   “本尊唯一的爱徒,说是魔域的少主也不算错。”商砚书也在思索这个称呼,他捧起路乘的毛脸,像是好心询问,“爱徒想要叫什么?若是不喜欢少主,叫夫人如何?”   夫、夫人……?路乘又是一阵呆滞,但很快,他又用力地晃晃脑袋,他才不要做什么夫人或少主,他压根就不想待在魔域,他要回去找他哥哥!   当着一众魔修的面,路乘撒腿就跑,却没跑出两步就被商砚书拦下抱起。   “爱徒,都到这里了,你还想跑去哪里呢?”商砚书语气轻柔,却只让路乘联想到吐信的毒蛇,在满脸的惊恐中,他被对方强抱着,走进那宏伟华丽,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囚笼的漆黑大殿中。 第091章 和离书   魔宫寝殿内。   水晶玉璧做的屏风, 南海明珠做的灯盏,殿中各种镶金嵌玉的摆件挂饰极尽奢靡繁复,而这一众奢华布置中, 当数那重重帘幕遮挡后的床榻最为华丽昂贵。   能容纳数人并躺的宽广床身通体都由金玉打造, 其上所铺就的也是世上最为柔软也最为珍惜难求的鲛丝银缎,这样一张华丽床榻上, 躺卧着的若是一名衣衫半敞的绝世美人,必然是无比美艳的光景,但趴卧在其上的是一匹白毛小马时,场面就变得有些难言起来。   “变回去。”商砚书眯着眼与小马对峙, 第不知道多少次开口。   “哼!”路乘戴着金色的铃铛, 系着通体黑色又绣着暗红火焰纹路的全新围兜,铁骨铮铮地扭过头,并发出绝不妥协的哼声。   “你要怎么样才肯变回去?”商砚书试图好声好气地商量。   路乘正要开口, 但商砚书紧跟着又补了一句:“不许再提裴九徵!”   路乘话音霎时顿住,又“哼”了一声, 把头扭得更偏。   商砚书把他的脑袋掰回来,正对着自己, 皮笑肉不笑道:“你对他还真是念念不忘啊。”   “他是我哥哥!”路乘把自己脑袋从商砚书钳制下拔出,争辩道。   “我还是你师父呢。”商砚书说。   “那是我拜错了,我一开始想找的就是我哥哥……”路乘说到这件事气势不由又弱了几分。   “你确定你现在就没找错?”商砚书看着他, 话里有话。   “当然!”路乘很笃定。   商砚书似乎想说什么, 不过他看了路乘片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既然错已铸成, 为师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 你难不成想就这么不认账了吗?”他道。   路乘确实这么想过,他还想过干脆就这么瞒一辈子, 再也不在商砚书面前出现了,相当一段时间里他都想逃避这件事,但眼下既然已经坦白,他就也已经决定好面对这一切,担负起自己要负的责任。   他突然把脑袋伸进围兜里翻找,翻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来,这不是他原来那个围兜,商砚书在把他抱进魔宫放到床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剑宗围兜和他哥哥给他的那枚小剑挂坠一起拿走没收,眼下,绣着剑宗标志的金色围兜换成了绣着火焰图案的黑暗版围兜,银色的小剑挂坠也变成了金色的铃铛,并且商砚书在将小剑挂坠没收时,还在上面一连套了上百层黑红色的魔纹禁制,想来他哥哥是无法再凭这枚挂坠找到他了。   路乘把脑袋拱到商砚书的袖口中,将对方收走的金色围兜叼出来,一边把里面的灵草储备粮腾出来放到新围兜里,一边从里面寻摸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书信。   商砚书眉梢一挑,心道这是给他准备的道歉信?看来路乘果然也是一直惦记着他的嘛。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笑眯眯地凑过去一看,就看到信纸上一行似乎是用嘴巴叼着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道友,我们和离吧。   在商砚书看到这行字的同时,路乘还掏出一盒一齐配套备好的印泥,把蹄子抬起,哈了下气,又在印泥上踩了两下,随后,将小马蹄郑重地往落款处一按。   商砚书:“……”   在路乘把印泥推给他,似乎要他也按一下,让和离书正式生效时,商砚书指尖蓦然燃起一股黑火,将信纸顷刻间烧成飞灰。   “不、许、和、离——!”他一字一顿,用力到近乎咬牙切齿。   “为什么?”路乘撇着耳朵。   他都说了这是认错了,那现在不该纠正这个错误吗?   商砚书揪住小马两侧的脸颊,神情扭曲又幽怨,像是被抛弃的糟糠妻子质问抛弃他的渣男丈夫:“为师养了你十年,你就用一封和离书把为师打发了?!”   “当然不是!”路乘说,“我会给你一笔和离费的。”   商砚书:“和离费……?”   路乘点头,像每一个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那样理所当然地说:“你养我这些年的付出,我会折算成灵石补偿你的。”   同时,他还比人间大部分渣男更渣一点,因为他还说:“不过我没有钱,你跟我回剑宗,我哥哥会替我出钱补偿你的。”   “所以你自己什么都不出?”商砚书都被他气笑了。   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可他还有什么能补偿的呢?路乘思索一番,心一横,说:“你要是实在生气,就打我一顿吧!”   说着,他还把脑袋主动伸了过去,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但在商砚书真的抬起五指时,他却是害怕地闭上眼。   他紧张地等了半晌,没等到大力扇来的巴掌,只等来落到背脊上的轻抚,以及一声百般无奈的叹息:“为师哪里舍得?”   路乘心里一下变得无比愧疚,但在商砚书说“你若是真觉得对不起为师,就变成人形,让为师再好好看看这一手养大的徒儿吧”时,他还是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   “为何?”商砚书心道这招竟然不好使了?还是这匹小笨马识破了?   “因为……”路乘支支吾吾,商砚书的要求自然不过分,但他总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好像一但变成人形,就会发生某些很可怕的事。   他把自己的感觉说了后,商砚书眨眨眼,无害笑道:“怎么会呢?”   “为师都舍不得打爱徒,又怎么会对爱徒做可怕的事呢?”   “那你上回在幻境中是想做什么?”路乘并不上当,他撇着耳朵指控,“你先是咬我,然后还想拿绳子绑我!”   “那不是咬。”商砚书纠正,“那也不是要用绳子绑你,只是一些小情趣而已,为师之前不也是先用锁链锁住了自己吗?”   他循循善诱:“不必害怕,爱徒若是不喜欢这些,那为师这回什么都不用如何?或者像上次那样,爱徒将为师绑住,由爱徒来主导如何?”   路乘有片刻的松动,但很快,他还是拒绝说:“不行。”   “这次又为什么?”商砚书笑容僵硬,脸上的和颜悦色渐渐要装不住了。   “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想做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事。”路乘没有任何证据,只凭直觉推测。   “变回去!”商砚书耐心彻底告罄,他捧住小马脸颊,语气危险,近乎一种威胁。   “不要!”路乘把头一撇,发出绝不妥协的冷哼。   又一轮交锋后,二人又饶回一开始的起点。   但不同的是,商砚书这回在威逼利诱装可怜等招数俱都用过且无果后,他突然冷笑一声:“你以为变成一匹马为师就奈何不了你了?”   说着,他的视线落到路乘后方,伸手在那覆满白毛圆润挺翘的小马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笑容重新变得和蔼:“为师也可以。”   嗯?!可以什么?!路乘不知道,但他在与商砚书那含笑的视线对视时,背脊上的毛毛犹如波浪一样从上到下地翻滚了一遍,而在商砚书站在床边,慢条斯理地脱去那身纹样跟他的新围兜类似,黑色绣着暗红火焰纹的魔尊华服时,心中更是瞬间冷汗遍布。   “爱徒~”商砚书将外衣全部脱去,只着一身半敞胸膛的黑色里衣,便要往床上一扑。   路乘于同一刻飞奔而起,逃命一般地往殿外逃去。   却在跃起到半空时被商砚书抱了个正着,一起摔到那张奢靡华丽的柔软大床上。   殿中烛火无声熄灭,路乘惊恐地剧烈挣动时,却听黑暗中,耳畔传来一道轻柔的“嘘”声。   “为师只是想跟爱徒一起睡而已,爱徒反应那么大做什么?”商砚书贴蹭着路乘的脸颊,在他的毛耳朵边低笑。   路乘惊魂未定地急喘,但在商砚书轻柔的顺毛安抚下,终于慢慢平复,他侧卧着被商砚书抱在怀中,虽然是商砚书自己做了那么些让人误会的举动,又恶人先告状,责怪路乘反应太大,但路乘现在也不想争辩了,他只想平安度过这一夜,毕竟,那些变态的事情,商砚书也未必真的做不出来。   夜色已深,路乘想安静睡觉,商砚书却不断跟他说话:“爱徒啊,跟为师说说罢,你跟你那好哥哥,以前在涿光山是怎样生活的?”   路乘把耳朵撇下,像是人捂住耳朵那样,装着听不见商砚书说话。   商砚书抚着他背脊的手往下一摸,路乘顿时一个激灵,老实回答:“就是每天讲讲经,授授课,但我经常开小差,没学到多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乱跑,寻找好吃的灵草,无聊时再去欺负一下山里的猴子。”   “就像你欺负剑宗弟子那样?”瀛洲同行时,商砚书也是听卢新洲说过恶马的事迹的。   “嗯……”路乘有些心虚,越是回忆越是感觉他不务正业,基本没怎么干过正事。   “为师这里倒是没有弟子和猴子……”商砚书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路乘背脊,思索着,“去伏见的血河狱调些人来如何?”   “爱徒可以随意欺负他们,为师也可以陪你一起。”他笑吟吟地提议。   “不要。”路乘已经把这个坏习惯改掉了,他对欺负魔修也没兴趣。   “你和他是亲兄弟?”商砚书又问。   路乘下意识想答,但随即又变得有些不确定,人间关于亲兄弟的定义是出自同一对父母,但他和他哥哥显然都没有父母,他哥哥是如传说中那样历经九万九千九百十九劫后,得天地造化应运而生,因而一诞生便有强大的法力,那他是怎么出生的呢?   路乘对这一段的记忆模模糊糊,只知道他的意识尚在蒙昧时,就已经与哥哥在一起了,之后也是对方一步步带着长大,说话写字,修行法术,甚至相当一段时间里,路麟还会耗费自己的法力,用商砚书曾经用过的那种注灵方法,帮助路乘开蒙智慧,提升修为。   说是哥哥,但路麟其实对他跟父亲也没什么差别,路乘的所有,包括名字,都是对方给的。   “是。”路乘最终还是这样答了,无论是否符合常人眼中的亲兄弟定义,但他一直是这般看待的,而且天地间只有他和哥哥两只麒麟,不会有人比他和哥哥更亲了。   “你说涿光山中有一面能知过去未来的天外宝镜?听起来倒是跟尘世镜很像。”商砚书自言自语着,又道,“情劫是怎么回事?这是天外镜的原话?”   “没有,那个破镜子说话弯弯绕绕的,这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路乘将镜中显示命理时那团粉色的雾气描述了一番。   “桃花雾障,倒确实是情劫的特征。”   不过……用命理测算命数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桃花雾障在大部分时候确实代表情劫,有时候却也只是在复杂命数中一层最表象的遮掩罢了。商砚书看了眼怀中这匹对自己推测出的结论深信不疑的笨蛋小马,自知指望对方将命理的各种细节记住是不可能的,便也没有将这些说出口。   “那你哥哥他历劫后就可以重新归来,这句是天外镜的原话?”商砚书道。   “嗯。”路乘点头,要不是在听到哥哥死讯后天外镜紧跟着说了这句,他大概直接就崩溃大哭了。   商砚书:“你哥哥百年前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一点都不知情?”   “嗯。”路乘再次点头,来到人间这十年,他当然也想过要调查,只是他一不知从何查起,二来,路乘觉得找到哥哥的转世,守护对方平安度过情劫更为重要,因而这些年一直跟商砚书寸步不离,若非今日被商砚书抢来,他也会继续跟裴九徵寸步不离。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商砚书将怀中的小马抱紧,在寂静的黑暗中,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喃。 第092章 逃跑计划   一大早, 应该是一大早,魔域的天空不论何时都是暗红色,没有白天黑夜之分, 因而路乘也分不清时间, 只知道是他睡得还迷糊的时候,商砚书就有事从寝殿离开了。   以前在无名荒山的时候, 商砚书除了盯着路乘修炼没有任何正事,而且在后期,还经常会跟路乘一起犯懒,师徒两一起睡到日上三竿, 但在重回魔域, 再次以劫火太岁的身份出现于众人眼前的现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便也都找上门了。   路乘对魔域的事情不感兴趣,他睡醒后见商砚书不在, 便戴着与商砚书服饰同款的黑暗火焰围兜,以及那枚有着商砚书气息的铃铛, 迈着四蹄在魔宫中溜达。   他刚刚走出寝殿的殿门,门前矗立着的两名双瞳燃着火焰的高大魔甲卫兵便无声地跟上, 不用问,这一定是商砚书的安排,大概也是从路乘在玄武城的跑丢事件学到了教训, 知道不能小看这匹小马乱跑的能力, 上回能变成马跑路,谁知道下回会不会变成个别的什么呢?因而即便给路乘戴上了可以定位的魂铃, 也同时还要安排两个魔甲卫兵寸步不离地跟在其后。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路乘在魔宫中可不是胡乱溜达,而是在寻找有没有什么能逃跑的路线, 他对商砚书心有愧疚,但他更在意自己哥哥,劫难尚未历尽,萧放或者其他什么人,会不会什么时候再对他哥哥下手,这些都说不准,路乘要时刻守在哥哥身边才能安心。   不过,他大致溜达了一圈,发现逃跑计划的难度太大,即便不提殿中各处那日夜巡视不需要休息,防护严密堪称水泼不进的数千魔甲卫兵,就说魔殿外侧,那些常燃不灭的劫火,就根本不可能在不被商砚书允许的情况下越过。   劫火狱直接设立在狱海深处、劫火燃烧最烈的火海之中,在劫火太岁横空出世以前,魔域其实只有三狱,劫火极其威力衍生出的火带周围,都是无人能够靠近的禁区,是商砚书出现以后,劫火才能够被人力控制,众人也方才在其力量开辟出的这片劫火暂熄的地域上建立起劫火狱的魔宫。   但在商砚书假死后,劫火狱周围熄灭的劫火便重燃而起,数十年间再无人能够踏足,因而萧放即便继任了魔尊之位,却也只能居住于空花狱。   在昨天商砚书重回魔宫时,劫火狱周围的劫火便再次熄灭了,尘封多年的大殿再次露于人前,向整个魔域昭告它主人的归来,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防着路乘,路乘今日再看,便发现魔殿周围劫火以火带的形式燃烧着,不复曾经那般剧烈,却仍然难以跨过。   而魔殿正前方,那唯一未被劫火覆盖的进出口处,则又是重兵把守,尤其路乘身后还跟着两个寸步不离的尾巴,想混出去同样不可能。   不,还是要试试的。路乘回头看着身后的两个魔甲卫兵,实验般地说:“蹲下。”   两名魔甲卫兵听话地俯下高大的身躯,单膝跪地,蹲立于路乘眼前。   “站起来,抬起双手。”路乘又说。   两名魔甲卫兵依言照做。   “转个身,站着别动。”   两名魔甲卫兵一背过身去,路乘便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三丈远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的沉闷脚步。   路乘停下步伐,思索时,恰好一名魔修从他附近经过。   “少主。”像之前遇到的魔修一样,对方恭敬地对路乘行了一礼,同时也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这匹白毛小马,想看看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竟能被劫火太岁收为徒弟,还成为魔域的少主。   路乘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直接无视,他看了对方片刻,突然道:“揍他。”   “啊?”魔修还在发懵,两名魔甲卫兵就听令地挥起拳头,重重砸来。   “少主!饶命啊!”魔修不敢还手,只狼狈躲闪,连声大叫。   “你还手啊,我又没不让你还手。”路乘学着商砚书那副睥睨冷酷的样子说,“你若是赢了,本……本少主重重有赏。”   无论一匹小马的重重有赏是指什么,但再不还手,魔修就要被揍成猪头了,因而心下一横,手中幻化出两柄弧形利刃,与两名魔甲卫兵互斗起来。   而路乘趁双方激斗的功夫,撒开蹄子就往外跑,这回跑出三丈远后,身后没有响起紧随而来的脚步,魔甲卫兵想追,却被魔修给拖住了,路乘心下一喜,正觉得此计可行,就迎面撞上了一具堪称铜墙铁壁的坚硬又高大的傀儡身躯。   在甩掉那两名魔甲卫兵后,附近站岗的队列中竟是又走出两名魔甲卫兵,替代了先前两人跟随路乘的职责。   路乘撞得泪花都要出来了,于此刻,终于发现这所有的魔甲卫兵都是联防一体的,除非他能一口气把殿中数千名魔甲卫兵全部解决,否则绝对甩不开他们。   这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因而路乘灰溜溜地选择回头,彻底放弃了逃跑这一想法。   他往回走时,全然没想起正被数名魔甲卫兵围殴的倒霉魔修,也全然不知道在今日之后,一则“少主看起来纯良无害,实则性格跟尊主一样恶劣可怖,只因多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揍成猪头”的谣言即将随着魔马之名一起传遍魔域。   魔宫正殿。   商砚书坐姿松散,在殿中王座上百无聊赖地听伏见汇报魔域各部的动向,他展开一封据说是殷槐送来的书信,大略扫过一眼,便看到无数肉麻的字句,殷槐在信中声泪俱下地向商砚书表述了一番自己的忠心和受制于萧放不得不从的不得已,以及痛骂萧放的可恶,并发誓会与商砚书里应外合将其除去,助尊主再度一统魔域。   他阅读的时间比平常稍久,伏见似乎有所担心,忍不住出言道:“殷槐不过是在两头下注,他定然在萧放面前也是这般说辞,只要尊主在与萧放的争斗中稍落下风,他立刻就会反咬一口。”   “这样说,你倒是对本尊忠心耿耿咯?”商砚书漫不经心地抬眸,伏见本想立刻表态,却在对上商砚书的视线后,心中一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出声。   商砚书哼笑一声,无论是殷槐还是伏见,其实都是一样的,魔域中从来没有忠心这种东西,只有威胁控制,以及在绝强实力下生出的不敢违逆的恐惧,伏见追随他不过是因为没得选,萧放容不下他,否则此刻也一定作壁上观,等自己和萧放斗出个高下后再来站队,而即便他一统魔域,再次如以前那般成为万人之上的魔尊,但只要他稍微露出些许弱势,往日对他言听计从的下属立刻就会如闻到血腥味的狼群一样,对他露出獠牙。   商砚书在魔域出生,也在魔域长大,对这些背叛与谎言倒也司空见惯,但是在这背叛与谎言中待久了,却也着实无趣。   可正道仙门之中同样也有这些,他活了这么些年,看过这样多的人,深知什么仙门魔域都是一样的,仙修魔修,归根结底,都是人而已,是人就会有谎言,是人就会有背叛,区别无非是一者更加道貌岸然,善于伪装罢了。   只有路乘,只有他那爱徒,是那样纯粹,在说着无论碧落黄泉苦海尽头,都要来找他时,坚定得便彷佛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不会因任何事移转,虽然商砚书现在知道路乘是弄错对象了,他说的这些话其实都是对裴九徵说的,但他仍不愿放手,就算是抢,也要把对方抢来。   他此刻看着手中信纸上那些肉麻话语,倒也不是真的相信了殷槐的忠心,只是忍不住想这若是路乘写给他的道歉信就好了,那他一定立刻原谅对方,只可惜他这不听话的徒儿只会给他写和离信,且字还写得那么难看。   商砚书五指握起,掌中信纸便在劫火中化成飞灰,他正要继续听伏见汇报,却又见殿门处出现一抹白色带毛的身影,眸光霎时一亮,松散的坐姿也随之兴奋坐直。   “空花狱和蚀骨狱虽仍在萧放掌控下,却也人心浮动,只要尊主如在剑宗那般再亲自出手一回,必然能一鼓作气将……尊主?”伏见发现商砚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在听自己说话了,只眸光发亮地看着他身后。   伏见转过头,便见到了那匹魔域少主迈着四蹄“哒哒”地走进殿中。   他一时静默,虽然他带头呼其为少主,但他其实跟其他人一样,对商砚书把一匹马当爱徒的举动百般不能理解,事实上,他连劫火太岁竟然会收徒弟,还对徒弟这样在乎这件事就很不理解。   说来,之前在玄武城商砚书就有过一个徒弟,在对方走丢了后还大肆寻找,不过在瀛洲之后,商砚书就没再提过要找徒弟了,却紧跟着去剑宗抢了匹马来当徒弟,而商砚书遇到这匹马的时间,好像也正是在瀛洲之时……伏见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在商砚书示意下识趣地退去。   “爱徒来找为师?”商砚书将殿中闲人屏退,正要把路乘抱过来撸毛,却发现自己还没动作,路乘就已经主动凑过来,往他身上蹭了蹭,还配合地趴卧到他腿边,抬手就能撸到的位置。   商砚书眉梢一扬,满脸都写着意外。   这匹小马昨晚还铁骨铮铮誓死不从,怎么今日就突然转性了?   路乘自然没有突然转性,只是在发现逃跑不可能后,他决定转换策略,来硬的肯定不行,他打不过商砚书,所以只能来软的,正好,他听过人类的三十六计里,有一记名为美人计,此计看似平平,却着实厉害,在以前人间尚有国别之分的时候,许多厉害的君主都中过招,甚至因此灭城亡国呢。   路乘想要效仿一二,来个美马计,即便无法直接说动商砚书放他离开,但放松对方的警惕,也许就能寻到机会。   在趴卧到商砚书腿边后,路乘还犹嫌不够,他咬住商砚书的衣袖,将对方因意外而一时没有动作的手拉到自己背上,用自己的毛发主动去蹭对方,同时用湿漉乌黑的小狗眼神,巴巴地望着对方,像是在求摸一样。 第093章 大骗子   商砚书感觉到手中毛绒柔顺的触感, 眉梢又是一扬,虽然不知道这匹小马在打什么鬼主意,但送上门的, 岂有不摸之理?   他笑吟吟地在小马背脊上狠摸了一把, 又干脆从王座上下来,盘膝坐在地面柔软华丽的昂贵软毯上, 让路乘趴卧在自己腿间,将其从上到下的毛毛撸了个爽。   路乘原本的眼神湿漉是装出来的,但被么一通大力狠撸,却是被摸的有些痛了, 眼中的水汽更真挚了几分, 他顺势往商砚书怀里一倒,软乎乎地叫道:“师父~”   “爱徒~”商砚书心情大好,主动开口, “爱徒想要什么,直接说吧。”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路乘眼睛亮亮地问。   “当然。”商砚书微笑说, “除了放你回去找裴九徵,凡爱徒想要的, 为师都会倾力满足。”   他就知道。路乘在心里悄悄撇了撇嘴,不过他本也没指望能让商砚书直接放他回去,他用这出美马计, 是为了打探另一件事。   “师父师父, 你好厉害呀,萧放那个魔头完全不是你的对手呢!”路乘拍着马屁。   “不然如何能当爱徒的师父呢?”商砚书在言语和行动上都回拍了一下路乘的小马屁股。   路乘一个激灵, 按捺着撒蹄子跑路的冲动, 继续趴卧在商砚书腿间,用崇拜的眼神问说:“师父的劫火那么厉害, 那为什么以前没教我呀?”   “爱徒想学?”商砚书笑着问。   “想!”路乘用力点头,他不指望学得有多厉害,但只要掌控了控制劫火的方法,应该就能突破魔宫外围的那层劫火结界,从而成功逃出。   “劫火修炼起来可是很危险的,对天赋的要求也极高,爱徒先变成人形,让为师摸摸根骨,看看爱徒有没有修行劫火的天分。”商砚书说得一本正经。   但路乘与他对视,莫名觉得商砚书现在脑袋上像是长了对狼耳朵一样,说话时大尾巴还在身后晃悠。   “现在不能摸吗?”路乘满脸警觉。   “当然不能,人骨和马骨如何能一样呢?为师只会摸人骨,不会摸马骨。”商砚书煞有介事。   有点道理。路乘心里直觉危险,又不想放弃机会,正在纠结,就听商砚书又说:“为师只是摸摸根骨,不会做别的,爱徒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立刻变回来就是了。”   也对,有什么不对,他就变成小马,商砚书又能拿他怎么办呢?路乘被说服了,他心一横,站起身,退后几步,在商砚书眼前变成了人形,太久没变了,他低头整理衣服,也就没注意到那一瞬商砚书亮到吓人的眸光,以及极度兴奋下不受控收紧的手指。   等路乘整理好衣服抬头时,商砚书也已经将大部分可怕的神色以及不小心捏碎的案几一角俱都藏好,只那双黑眸深处,仍闪烁着些许难以掩饰的危险暗光,像是食肉的猛兽盯紧美味的猎物。   “摸吧。”路乘一无所觉地走过去,将胳膊伸到商砚书眼前。   商砚书装模作样地伸手摸上路乘的手臂,初时,他的动作还是很正常的,只是撩起了路乘的些许袖摆,但随着他的手指渐渐往上,路乘的衣襟也越敞越开,很快,几乎整个上身的衣物都被解开,松散地披挂在身上。   “摸根骨要脱衣服吗……?”路乘拽着快要被完全脱下的衣服,不确定地说。   “当然,隔着衣服怎么摸得清楚呢?”商砚书言之凿凿地说完,又安抚道,“不用怕,为师又不是没见过,爱徒莫不是忘了,你以前洗澡都是为师帮忙的呢。”   确实是这样,十年间,两人坦诚相见都不知道多少次了。路乘想到此,按捺下心中那些许不对劲,任由商砚书将他的上衣完全脱去。   跟之前撸小马毛发时从上到下的大力狠撸不同,商砚书这回动作放得很轻,却让路乘越发感觉不自在了,对方手指轻轻划过的地方,都麻麻痒痒的,痛自然不算,要说不舒服……似乎也不算。   “好了吗?”他有些受不住似的,把商砚书的手拨开。   “哪那么快?”商砚书突然用力一推,又伸手在路乘腰后一揽,将人轻柔地放倒到柔软的软毯上,轻笑说,“爱徒并非寻常人族,为师不得好好摸上一番,才能最终确认吗?”   他说的总是有道理,但路乘心中的不对劲感觉越来越强烈,在商砚书将他翻过来,俯身压上时,那股不对劲感觉终于到达巅峰。   路乘双手一撑,就要将商砚书顶开,同时变回小马的形态,但双手在用力前就已经先被商砚书攥住,反剪着按在身后,而转换形态时本该自如运转的灵力也随之被封住。   “爱徒啊。”商砚书一边按着路乘的双手压制住对方的挣动,一边俯下身来,在对方耳鬓间厮磨低笑,“想让你变回人不容易,但想让你变不回马,不是简单封个穴位就可以了吗?”   说着,他还屈指在路乘脑袋上轻弹了一下,像是要让他长个教训。   “放开我!骗子——!”路乘生气大叫,挣动愈发剧烈,商砚书的五指却如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并且在钳制住他的同时,路乘感觉到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将某种能抑制灵力的绳索一圈圈捆到他手腕上。   若是被捆实了,那就再没有逃脱的机会了。路乘心一横,念道:“我此法门——”   某段不好的记忆霎时从心中涌起,商砚书唇边笑意一僵,手中动作也同时停住。   路乘趁机脱困,飞快离开商砚书身旁,变回小马的形态,虽没有继续念下去,却也是警惕的蓄势待发状。   “为师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商砚书举手投降,笑容纯良。   “骗子——!!”路乘已经不会再相信他了。   商砚书无辜道:“爱徒这话说的就很没道理了,不是爱徒先来骗为师的吗?为师只是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路乘心中一虚,强作镇定道:“我骗、骗你什么了?”   “哦?难不成是为师误会了?”商砚书挑眉,“爱徒今日突然献殷勤,难道不是想从为师这里学到劫火的用法逃出魔宫,所使的一出美人计吗?”   “不,应该是美马计。”他严谨地纠正。   “你、你怎么知道?”路乘说完,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叫说,“那些魔甲卫兵都是你的眼线!”   所以商砚书才知道他在预谋逃跑,才能猜到他搞这一出的缘由。   “不能叫眼线,只是那些都是由为师的法力驱动的,他们所看到听到的,为师自然也能感知到。”商砚书说着还歉意一笑,笑容做作又虚伪,“忘记对爱徒说了。”   “骗子——!!!”路乘第三次大叫。   “这顶多算是隐瞒,不算骗吧?”商砚书说。   “不!我不是说这件事!”路乘在方才问商砚书为什么没教他劫火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在刚拜入商砚书门下那段时间,路乘因为觉得练剑太苦问过商砚书有没有别的修行法门,而商砚书的答案是没有,当时他信了,但现在看来,对方不光有,甚至商砚书至始至终都不是个剑修。   由此深想下去,便又引申出另一个一直被路乘忽略的问题,他拜错了人,但商砚书为什么要将错就错地收下他呢?而且,他一个魔头,当时为什么要穿得仙风道骨,还扮成了个剑修,取了个跟承天剑宗如此相似的门派名呢?   “这个……”面对路乘的质问,商砚书难得地没有立刻回答。   路乘心里却已经有答案了,若是普通人,那可能是心血来潮,觉得合眼缘,收下就收下了,但商砚书的另一重身份可是劫火太岁,恶名昭著的魔尊,他哪来的好心捡个徒弟养?尤其这个徒弟还格外娇气气人。   结合商砚书过往的一系列事迹,以及他在路乘面前有意无意说出的那些话语,真相其实很容易推导出,甚至路乘曾经就在去往玄武城的路途中胡说八道地无意言中过。   “你一开始收我就是来玩的!什么平天剑宗,都是你编出来骗我的!你养着我只是为了玩游戏!”路乘越想越气,如果不是商砚书当时扮成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认错人,也就不会跟哥哥平白错过十年,不会横生那么多波折!   “大骗子——!”路乘最后大吼了一句,也不管商砚书似乎想要说出口的解释,气冲冲地转身就跑,很快,便消失在商砚书的视线中。 第094章 叛逆小马   这是路乘第一次跟他生这么大的气, 商砚书独自待在魔宫正殿中,颇有些烦恼。   冤枉肯定是不冤枉的,他一开始收徒确实如路乘想的那样居心不良, 甚至可能比对方想的还更不良一点, 但烦恼也是真的烦恼,这个师徒游戏早已超出了商砚书一开始的预期, 他对对方的纵容和上心程度也大大超出了他初时的所料,否则以他的脾性,怎么能容忍有人胆敢这样对自己耍脾气呢?   即便是他的错也不能,恶人向来不讲道理, 而商砚书无疑是恶人中的恶人。   之前那些看似强迫的举动, 其实也如他所言那般,确实是个玩笑而已,路乘有光音天经又如何?他若是真心想动手, 路乘又哪来的机会施展呢?   商砚书是有粗暴的手段把人直接吃到手的,但他没有这样做, 就像此刻他也并未因路乘的冒犯而恼火,反而烦恼非常。   他试图从过往与路乘相处的经历中得到些哄人的灵感, 但很快意识到,没有,因为路乘以前根本不会这样跟他生气, 顶多撒娇闹个和离, 其他大部分时候都跟个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师父长师父短的叫, 哪会像现在这样, 这小驹子生气到撒蹄子就跑,头也不回。   嗯?商砚书突然从魔甲卫兵的视野中看到了异样的景象, 路乘在跑出大殿后都是一路埋头前冲的气冲冲模样,但跑了一段路后,他的步伐渐渐慢下来,在某一刻,他还突然停下了。   路乘站在原地,似乎经过了一番深思,片刻后,他转头往寝殿的方向走。   这似乎是某种好转的征兆,商砚书稍一思虑,去自己的魔殿库房里挑了几株灵气浓郁、口味清甜的高阶灵草,将其做成精美的摆盘,亲自端到正趴卧在寝殿床榻上的路乘面前。   “爱徒要不要吃些东西?”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路乘看着凑到鼻前的灵草,把头一撇。   “爱徒还在生气?”商砚书将灵草放到一旁,在榻边坐下,正准备温言好语地好好哄上一番,却听路乘说:“没有。”   似乎是商砚书脸上的诧异太过明显,路乘又补充道:“我认真想过了,没什么好气的。”   “为何?”商砚书说。   “你一开始收下我是为了玩,但你确实也有好好照顾我,把我当徒弟养。”路乘说。   他的剑法烂是他自己懒,而非商砚书教的不用心,作为一个师父而言,商砚书做的并没有什么毛病。   认错人这件事,跟商砚书有关,跟路乘自己也有关,他如果不迟到,也不会错过裴九徵,遇上商砚书这个冒牌。   而且这件事虽然导致了路乘跟哥哥错过十年,但他方才又细细想了,如果没有这十年,他没有认识商砚书,那么在瀛洲的时候,在剑宗的时候,萧放打上门来,谁又能来帮他呢?   大概他哥哥现在已经被萧放掳回那什么极乐殿去了吧,从这点上而言,路乘甚至是需要感谢商砚书的。   当然,欺骗这件事还是很可恶的,而且还有很多小账路乘没翻,就例如玄武城中商砚书被魔修劫走那回,亏他当时还那么担心,现在想来对方怎么可能会败于什么元婴魔修之手,分明就是演的一出戏,也不知道商砚书演这出戏到底是去做什么,但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路乘也不想追究了,论迹不论心,目前来看,商砚书没有伤害过他,反倒为他出过头,帮他救下过哥哥,这些已经足以抵消那些欺骗了。   “爱徒竟如此大度?”商砚书听了路乘的想法,颇有些不可思议,虽说他是盼着把路乘哄好的,眼下还没哄路乘就自己想通了,但他怎么不觉欣喜,反倒莫名地感觉有点不太妙呢?   果不其然,在他试图如往常一般去撸路乘背脊上的毛发时,路乘立刻往后一躲,同时,商砚书给他准备的灵草他也仍然不吃。   “爱徒这是做什么?”商砚书问。   “以前的事都算了,我们就当扯平了,以后……”路乘沉声说出他思虑多时的打算,“我要跟你和离。”   “不许和离!”商砚书想也不想地说完,又道,“为什么?”   “不和离也行,你放我回去。”路乘说。   “不可能!”商砚书拒绝得比上一句更干脆。   “那就和离!”路乘从床榻上站起来,骤然拔高的身形让他的气势也拔高了几分。   之前他虽然也说过和离,但是抱着纠正错误的想法提的,而非要彻底与对方撇清关系,而且在商砚书把和离书烧了后就没再提过,因为他对对方一直心怀愧疚,但现在好了,以前的事扯平了,他的愧疚也没了,路乘挺胸抬头,理直气也壮。   “不行!为师不同意!”商砚书也站起来,在榻边与站在榻上的小马对峙。   “你不同意也不行!我已经单方面跟你和离了!”路乘有了床榻的身高加持,第一次压过商砚书一头,居高临下地宣布,“你没有徒弟了,大坏蛋!”   商砚书都要被他气笑了,连声道:“好好好,没有就没有,本尊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吃亏!”   说罢,五指虚握,灵力形成的虚无巨掌就要将这匹小马抓来。   路乘却灵活地一躲,之前在雾岛地下的魔修据点内,他就在与魔修一战中展示过自己的敏捷,那么多魔修都轻易拿不下他,而商砚书,在不动真格的情况下同样难以办到。   两人在寝殿内玩起了魔尊抓小马的游戏,数次抓空后,商砚书心中的恼火程度直线上升,他冷冷地看着路乘,五指握起又松开,在用粗暴手段给这匹叛逆小马来点教训的念头中反复挣扎,终于还是一甩袖,冷哼一声离开殿中。   他真的走了?路乘在原地等待片刻,小心翼翼走到殿门处朝外张望,在他想把蹄子迈出门外时,殿门处矗立着的两名魔甲卫兵突然横下兵器,交叉着拦在他身前。   傀儡的铁面后传来商砚书的嗓音,对方冷笑道:“既然不想做徒弟,那你就做本尊的阶下囚罢!”   路乘撇下耳朵,他知道商砚书能透过魔甲卫兵的视线看到自己,于是生气地仰头瞪视对方,随后也像商砚书那样,冷哼一声,转身回到殿内。   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魔域暗红的天空也经历过微明微暗的日夜变化后,路乘都趴卧在床上,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明明商砚书给他准备的香甜灵草就放在一旁,他自己的储物围兜里也还有一大堆储备粮,但他愣是一口都不吃。   商砚书也一直没有再回到殿中,像是把他关在这里就不闻不问了。   如此又过去了两天,绝食三天尚不至于让路乘饿死,但他的毛色却是肉眼可见地黯淡了许多,腹部脸颊微微下凹,不再像先前那样圆润好看。   说不上是睡着了,还是饿晕了,路乘陷入了一种朦胧的状态,他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过来,他没有精力辨别是谁,只觉得应该是熟悉的人,便本能地往对方怀里一靠。   对方温柔地将他抱到怀中,给他喂了点水,香香甜甜的,像是某种灵草熬的汁液,路乘无意识地喝了一碗下去,饿了三天,什么都不吃时尚能凭毅力忍住,但眼下这香甜的灵草汁液一下肚,却是将胃里的馋虫都勾了起来。   他将碗底都舔干净了,还不断蹭着对方,像是在说:还要。   对方又给他喂了一碗,但路乘想吃第三碗时,对方却没有再给了,只一下一下轻揉着他的肚子,像是在为他这饥饿罢工了三日的胃肠做助消化的按摩。   路乘被按得很舒服,精力也渐渐恢复了些,仍未恢复清明,却是有力气说话了,他挨蹭着对方,无意识地低唤了一声:“哥哥……”   对方揉着他肚子的手霎时一顿,路乘隐隐听到了吸气的声音,对方像是在做深呼吸,做了数个后,似乎终于勉强平复下来。   他继续在路乘肚子上按揉着,路乘没有再说话,只享受地瘫着四肢,慢慢的,意识再次下沉,他睡熟了。   等路乘睡了足足一觉,再度醒来时,发现屋内空无一人,他吃过的碗碟也不在了,只有不再像之前那般饥饿难耐的肚子证明之前那一切并非他睡梦中的幻觉,确实有人来过。   是谁似乎也不用多想,路乘耳朵撇了撇,不是生气的那种倒撇,但也不是开心,是一种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   他走到殿门处,发现门口一直矗立着的两名魔甲卫兵不在了,他试探着将蹄子迈出去时,也没有任何东西阻拦他。   但是再往外走一会儿,便会发现殿中各处的守卫依然森严,魔殿外围的劫火也仍然烈烈燃烧着,他还是出不去,想来他绝食三天下来,商砚书只是退让了部分,不再禁锢他在寝殿中,也不再派傀儡魔兵跟随他,但仍不放他离开。   路乘倒是可以继续绝食,不达成目的不罢休,但是他不想再继续了,一来绝食真的很痛苦,他不想再来第二次了,二来绝食说到底折磨的也是他自己,而且以他的修为应该也不会真的饿死,商砚书但凡心狠一点,跟他耗个十天半个月,说不定路乘就练成辟谷了。   路乘回到寝殿,趴卧在商砚书三日前准备好的那盘灵草前,一边嚼草补充力气,一边决定转换思路,不放他回哥哥身边他是不会罢休的,但是美马计和绝食他都用过了,没什么用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反其道而行之?不再折磨自己,他要去折磨对方。   路乘环视着自己身处的这座奢华大殿,心中暗哼一声,决定待会儿就把这里拆了,给商砚书一个大惊喜。 第095章 选择题   路乘吃饱喝足, 正磨蹄擦脚,准备开始拆迁工作时,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把寝殿拆了他晚上睡哪儿?路乘是要折磨对方, 又不是折磨自己, 苦什么都不能再苦了他。   秉持着这一原则,路乘停住蹄子, 他站在原地思虑片刻,“哒哒”地走去了商砚书常待的正殿。   恰好,商砚书此刻并不在,殿中空无一人, 路乘一蹄把殿门踢上, 隔绝殿外魔甲卫兵的视线,然后……哼哼。   一阵叮铃咣当的巨响声后,殿门再一次打开, 路乘优雅地从身后那一地狼藉中走出,深藏功与名。   如此一番运动后, 路乘又饿了,他回到寝殿后, 便安然地趴卧在床上,一边吃灵草,一边等着商砚书大发雷霆地来找自己。   然而, 他等了一天, 商砚书都没来找,但对方显然也是知道路乘做的这一切的, 因为路乘第二天又去正殿时, 发现殿中的一切,被自己踢歪的桌椅, 踢碎的摆件,都已经复原换新了,而且路乘想再拆一次时,发现殿中所有用具都用了防御法阵加固,他竟是踹不动了。   不光是这里,这魔殿中所有殿宇,竟然在一夜间全部加固过一遍了,路乘恨恨地踢在一扇被法阵罩住保护,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石屏风上,却纹丝不动。   路乘气喘吁吁地尝试数次,终于不得不在这一轮交锋中认负,他的拆家计划,正式宣告失败。   不过他并未放弃,商砚书一日不放他回去,路乘的斗争就一日不会停止。   他很快想了一个新方法,拆不了商砚书的房子,那就去踢商砚书的下属,反正魔殿里的都是魔修,从上到下,包括最大的那个魔修头子,都不是什么好人,路乘踢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每天除了吃饭的饭点,路乘都在魔殿中溜达巡视,见人就踢,魔修们自然是不敢跟少主动手的,被踢得四处逃窜,狼狈非常。   绝食三天让路乘的毛色黯淡了不少,身形也有削减,但每天这样充足的运动加上灵草补充,以及他自己本身的丰腴底子,体态很快养回了先前的样子,皮毛也重新变得油光水滑。   相对的,魔修们就很苦不堪言了,恶马的存在像个噩梦一样压在众人心头,他们现在去魔殿都要小心翼翼的,避开恶马经常出没的饭后时段,每每见到白色带毛的东西,心里都不可避免地要心惊肉跳一下,简直是一朝被马踢,十年怕白毛,毕竟那匹小马看着不大,踢起人来却着实厉害,那小蹄子的威力,谁挨谁知道。   短短几天的时间,恶马的名字就已经在整个商砚书统辖的魔域范围内流传,甚至伏见都有耳闻,某次向商砚书汇报时,他还委婉地提了一下此事,暗示商砚书能不能稍微管一下那匹……那位少主,甭管是什么吧,这匹马天天在魔殿巡逻踢人,恶劣得颇有商砚书的风范,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但也着实耽误事情,简直干扰他们日常的工作了。   伏见试着提议:“少主若是喜欢踢人,不如抓些人当桩子供他取乐,正好仙门那边近期屡屡在我魔域外围活动刺探,属下可以去抓些仙门探子献给少主。”   商砚书神情恹恹地听着伏见的话,闻言在心里冷嗤一声,他这个提议是很典型的魔修思维,在魔域一众大小管事中,确实也有那么些人有这种凌虐的喜好,隔三差五就要抓上些人取乐,就说萧放,在极乐殿中所做的事,便也与之相差不多。   但路乘不是魔修,若真抓了仙门修士,尤其是剑宗那些人,路乘肯定就不踢了,八成还会摇着尾巴凑上去,问对方裴九徵的近况。   对于路乘踢人的原因,商砚书是很清楚的,并非本性恶劣靠此取乐,纯粹是为了给他捣乱,来气他的,目的也无非是那句,放他回去。   商砚书知道只要他一见到路乘,路乘肯定就会这样说,说不准还会因此跟他吵架,而他势必不会同意,两人见面也只是徒增恼火,所以他这些天干脆就没有回过寝殿,也没有去见路乘,只从魔甲傀儡的视线中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他当然也知道下属们在恶马的欺压下苦不堪言,但他完全不打算管,他堂堂魔尊,如今连寝殿都回不去了,夜夜宿在外面,这些下属又凭什么过得顺心呢?   商砚书原本是这么想的,不过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有机会能缓和一下跟路乘的关系,他还是愿意退让尝试一二的。   伏见的提议没有提到点子上,却无意中给了商砚书一点跟路乘缓和关系的灵感,他敷衍地挥退对方,在王座上独自思虑片刻,这些天来头一次,他主动回到寝殿中。   正是午间,路乘在床榻上趴卧着吃草,一听到有人接近的脚步声,耳朵就旗杆一样警觉地竖起,而在商砚书出现在寝殿大门,迈入路乘的视线中时,他一个咕噜直接从床上站起来,前蹄微微伏低,一副时刻准备躲闪战斗的警戒模样。   “爱徒~”商砚书面带笑容,语气亲切,彷佛这几日的冷战争吵都没有发生过,他甚至还想来摸一摸路乘的毛毛。   路乘自然是不给摸的,往旁边一跳,轻盈得像只小鹿,一蹦就是几丈远。   商砚书也不追,只负手站在原地,说:“你不想知道剑宗那些人最近在做什么吗?”   路乘耳朵一抖,单论“剑宗那些人”,他其实不是很关心,但是剑宗的动向某种程度也代表了他哥哥的动向,他被劫来魔域也十多天了,也不知道他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伤势如何,最近又在做什么。   想到此,他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却又犹豫着不太敢靠近商砚书,毕竟前不久他才刚吃过亏。   “爱徒这些天闹了这许多,无非是想回去而已,为师也可以直接告诉爱徒,不可能。”商砚书笑容温和,说的话却很决绝。   路乘立刻又往后退了两步。   “不过……”商砚书话锋又一转,“为师也可以稍退一步,把剑宗那边的动向近况都告知爱徒,作为交换,爱徒也不要再胡闹躲着为师了,如何?”   路乘陷入沉思,他继续闹下去,大概真的像商砚书说的那样,没什么可能和结果,但是折中一下,他想要回去其实只是因为担心哥哥,怕萧放再次找上去,或者其他什么类似情劫的危险再次到来,如果能知道哥哥平安无事的话,他倒也并不是很着急回去。   这样想,似乎也不是不能答应……路乘思虑再三,慢慢走上前,却又在离商砚书最后一步时停住,讨价还价道:“你也要把萧放的信息告诉我。”   萧放就是他哥哥最大的危险,因而萧放的动向同样值得关注,而且商砚书跟商砚书同在魔域里,对萧放行动计划的感知,想来会比仙门那边更敏锐,他若是能提前知道萧放的下一步行动,说不定还能给他哥哥提个醒传个信。   对了,还得把这条也加上。在商砚书同意他的要求后,路乘又道:“如果萧放有要对我哥哥不利的行动,你要帮我传信给我哥哥示警。”   “爱徒,是该说你把萧放看得太厉害,还是把裴九徵看得太纯良了呢?裴九徵此人……”商砚书轻嗤一声,似乎有话想说,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应允道,“也可以。”   得了保证,路乘终于迈过了那最后一步距离,让商砚书将手放到他脑袋的毛毛上。   重获这久违的柔顺手感,商砚书不由感叹一声:“爱徒还是这样子比较好摸。”   不像几日前,绝食状态的路乘不光毛色黯淡,摸起来的手感也没有那么顺滑了。   “快点说快点说,我哥哥最近在做什么?”路乘用蹄子扒拉他,连声催促。   “且听为师慢慢道来。”商砚书在床榻边坐下,将路乘抱在腿上,慢悠悠讲述。   似乎是故意吊着路乘的胃口,他先讲了萧放那边的情况,自剑宗一战后,萧放便退回魔域,而商砚书也于同期重新入主魔域,魔域一下有了两位魔尊,明面上魔域现在一分为二,血河狱劫火狱都是商砚书的势力,空花狱蚀骨狱则归属于萧放。   但是实际上,就像殷槐这个墙头草两边站队一样,大部分魔修也是如此,即便归属于一方麾下,也未必忠心出力,只等着商砚书和萧放再斗过一场,分出个高下来,他们才好真正做出选择。   然而这么多天了,商砚书和萧放双方都没有约战打上一架的意思,商砚书是对一统魔域没什么兴趣,其实若非要养徒弟,他本来都没打算回来当魔尊,实在是路乘太难养了,商砚书自己的灵草库存早都被对方吃光了,若是不回魔域,他那些法器灵石全部变卖了换成灵草,被吃光也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也有穷养的方法,就像之前一样,给路乘买些人类的便宜点心,他也是能接受的,但是商砚书不能接受,裴九徵养着时顿顿给路乘吃灵草,攀比心作祟下,他只能比对方养得更好,绝不能更差,因而只能选择回来当魔尊,以整个魔域的资源,来养他这匹格外精贵挑嘴的爱徒。   但是养徒弟目前的资源也够,若是哪天缺钱了,商砚书可能会动一动去找萧放打上一架,把空花狱和蚀骨狱也收归麾下的念头,眼下他每天忙着为路乘的叛逆而烦恼,哪有心情去管什么萧放?   萧放不来的理由则更简单,他在剑宗吃过亏,对商砚书心有忌惮,自然不敢妄动,而且魔域现在人心浮动,魔修很多都在观望,萧放对众人的掌控力也大不如前,他这段时间忙着镇压不听话的下属,倒也一时没顾上再去找裴九徵的麻烦了。   虽然知道商砚书是故意吊他胃口,但对方说的这些姑且也是路乘想知道的,而且多少算个好消息,便也耐着性子听了。   “剑宗那边……”商砚书终于说到了这里,路乘耳朵立即高高竖起,像只大白兔子。   “四大仙们近期频繁联系,伏见的部下在魔域外围也发现了仙门的探子,大概正计划着潜入这里,或者直接四大仙门一起联手,攻入魔域,将为师和萧放这两个魔头一锅端掉罢。”商砚书对自己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不过他说起这些时,似乎也并不如何在意。   路乘知道商砚书为何不在意,魔域和仙门之间,一来有狱海天堑,由魔修把守一切安全隘口,除了能操纵劫火的商砚书,没有任何人能直接穿越狱海,而若是从易守难攻的隘口攻入,对仙门是大大不利的,是以这么多年了也没能把魔域奈何,这回同样困难。   二来,仙门和魔域现今的实力对比,撇去其他层级的不谈,单说渡劫期,仙门只有他哥哥,魔域却同时有两位渡劫期魔尊,商砚书自然不会和萧放联手,但萧放却对裴九徵虎视眈眈,裴九徵若是想从商砚书手中夺回路乘,无论战胜战败,萧放都势必会插手。   到时候,没把路乘救出去是好,若是再把自己赔进去就糟了,所以即便四大仙门联手,攻下魔域的机会也着实不大,除非商砚书离开魔域,如此或许还有机会。   但商砚书为什么要离开?人他都已经抢到手了,干嘛要给裴九徵机会呢?因此路乘听闻此事也没有萌生出太多的期待,指望剑宗的人能把自己救出去,他只要知道哥哥最近的动向,知道对方没事就好了。   他等着商砚书说下去,但是等了许久,商砚书除了摸毛,什么都没说。   路乘:“?”   “没了?”他说。   “还有什么?”商砚书反问。   “我哥哥呢?”路乘说。   “不知道。”商砚书说。   在路乘撇下耳朵,要愤怒开口前,他先一步,振振有词说:“为师答应你的是告诉剑宗的动向,又没说是裴九徵的。”   路乘指责对方是骗子的话一顿,他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只是他本能地觉得剑宗就代表他哥哥,所以无意识地将这两者划等号了,但实际上并不相等,就像此刻,商砚书便可以借此混淆模糊,看似说了,却又没说路乘最为在意的事。   “骗子——!!!”路乘还是说出来了,他才不管商砚书答应的是什么,愤怒地就要从其怀中挣开。   商砚书一边躲避着他那胡乱踢踹的小蹄,一边辩解:“裴九徵近期都没有公开露过面,大概在闭关休养,而且为师是魔尊,顶多能知道点仙门明面上的消息,剑宗内部的事情,为师如何得知?”   倒也很有道理。路乘扑腾的动作一停,裴九徵现在的近况和动向大概只有孟正平那些人知道,若是魔修能随便打探到,那剑宗内部岂不是被渗透成了个筛子?   想到此,路乘重新安静下来。   商砚书揪揪其带着些许肉感的圆润小马脸蛋,又将其半搂在怀中,下颌贴蹭着路乘的脑袋,轻声发问:“若是哪一天,为师跟裴九徵打上一架,你会站谁那一边?”   “我哥哥。”路乘毫不犹豫。   商砚书搂着路乘的手臂骤然收紧了些许,眸光闪烁,似乎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着没有发作。   但还是有一丝怒气没克制住流泻出来,他惩罚性地咬上路乘的耳朵,用一个介于痛和痒的力道在其耳边低喃:“没良心的。” 第096章 劫火反噬   与商砚书达成约定后, 路乘确实没有再胡闹去巡逻踢人了,魔修们顿时如释重负,终于不用再胆战心惊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只马蹄突然踢来将他们踹飞了。   但是商砚书的日子却没有好过多少, 他对路乘是退了一步, 答应告知对方剑宗那边的动向,让路乘能知道裴九徵的消息, 但路乘对他,其实也只是退了一步。   摸毛可以,但不能多摸,夜间搂着睡也是不行的, 之前谈好的没这一条, 除非商砚书肯加价,例如让他跟哥哥通信。   商砚书听着路乘理直气壮地说这些,心道这小驹子真是变了, 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清澈单纯的笨蛋小马了,这满肚子坏水是跟谁学的呢?   似乎是他。商砚书短暂反省了一息, 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通信不行,但为师可以放出消息, 让裴九徵知道你现在没事,如何?”商砚书说。   路乘思索片刻,觉得也行, 起码能让他哥哥不要太担心他, 于是点头答应了。   在路乘看不到的角落,商砚书唇角露出一抹笑容, 这个放出消息, 可是有很多种方式的,而他准备放出的那一种, 跟他在剑宗当着裴九徵的面把路乘抢走时说的差不多,大意就是小马他养得很好,比在剑宗好上一万倍,路乘在剑宗只能当个什么吉祥物般的小马师叔,但是在魔域,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主,裴九徵就不要再惦记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做徒弟的想要跟师父斗,还是太嫩了。   商砚书如愿跟路乘睡到了一起,只是夜间,他一边摸着马毛,一边又有些怅然,这回是用这种方式骗到了,下回又要用什么话术呢?   或者说,要怎么样才能让路乘回到从前呢?   似乎不太可能,他跟路乘眼下最大的矛盾便是路乘一门心思地想回去找裴九徵,而商砚书绝对不可能同意。   明明他对他也不差,商砚书几乎把自己一辈子的耐心和宽容都给对方了,但路乘做起选择时还是毫不犹豫。   每每想到此,商砚书牙就痒痒,有时候他都怀疑他养的到底是匹小马还是头小驴,怎么就那么倔呢?   又是半月过去,一人一马在不断的讨价还价和斗智斗勇中,渐渐也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底线问题上,双方仍然互不让步,但别的事情,却也可以商量着来。   “爱徒,这么久了,为师还没看过你的真身,变成麒麟的样子让为师看看如何?”商砚书刚刚帮路乘洗过澡,又拿了甜美多汁的新鲜灵草来喂他。   路乘吃是吃了,洗澡时的擦毛按摩也享受了,但他对商砚书的要求毫不理睬,只趴在一旁,撇着耳朵装听不见。   “为师有一条关于裴九徵的新消息。”商砚书说。   路乘耳朵一抖,犹如捕获到了什么关键词,撇下的耳朵立刻又直竖起来。   他站起身,抖抖毛发,往前走上几步,额顶生出双角,全身覆上金鳞,等他走到商砚书面前,他已经从一匹白色小马变成了金灿灿的小麒麟。   他如此听话,商砚书却不觉得有多欣喜,他强压下心中又一次窜起的怒火,努力仍然以温和的态度对待对方。   他抬手摸上路乘的鳞片,不像毛发那样柔软,但仍然光滑好摸,并不会觉得硌手,像是名贵的金色缎面。   “倒是跟传说中的麒麟一模一样,不过为师还是更喜欢爱徒小马时候的样子。”商砚书自语道。   “什么消息?”路乘变回小马的形态,用蹄子轻轻碰了他一下,催促问。   “前些时日,裴九徵出关了。”商砚书将路乘揽在身前,拿起一缕其脖颈上的鬃毛,手指缠绕着将其编成小辫子。   “出关?他伤好了吗?”路乘面色一喜。   “不知道。”商砚书说。   路乘耳朵一倒,立刻就要从商砚书身前站起走开。   “应该是好了,他那点伤势,本也不如何重。”商砚书把路乘搂住,又补充了这一句,路乘才勉强愿意继续趴在原位。   “就知道关心裴九徵,也不见你关心下为师。”商砚书语气充满抱怨。   他哥哥受伤了,商砚书又没有受伤。路乘只当商砚书是无理取闹,并不理他。   “他到底哪里好?”商砚书又说,他一边继续给路乘编辫子,一边喋喋不休,心中的幽怨之气简直藏不住。   “他能给你的,为师都可以给你,他给不了你的,为师也可以给你。”   灵草,华美的宫殿,崇高的地位,温柔包容的耐心,无微不至的照顾,路乘在剑宗有的这些,商砚书都努力给他了,他强耐着性子忍了这么多时日,就是想慢慢打动对方,但一个月下来,路乘别说是被打动,这匹小倔马满脑子仍然只有裴九徵。   讨好他是为了裴九徵,跟他闹脾气是为了裴九徵,眼下愿意让他摸毛编辫子,也是为了裴九徵!   “不一样!他是我哥哥!”路乘大声说,或许别的都能替代,但是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就算路麟这辈子的转世并不是多如何厉害的仙尊,而仅仅是一个平庸的普通人,无法给路乘提供任何灵草,宫殿,地位,但路乘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方。   “你就那么笃定?他可未必是……”商砚书冷笑一声,被路乘激得几乎就要口不择言了,但像之前那数次提到裴九徵时的停顿一样,在话最终出口前,他又一次停住了。   “他就是!”路乘半点不怀疑这点,虽说他认错过人,但那是因为他那时候没见过裴九徵,与裴九徵初见的第一面,那种灵魂中的共鸣与震动,是不可能出错的。   商砚书跟路乘对视着,他很想像以往一样,带过这个话题,但到底没控制住心中积压了这么多时日的怒气。   “你只看得到面上的事,裴九徵私下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又知道多少呢?”商砚书冷嘲道,“他若真的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夜间又为何不敢与人同寝呢?”   因为……路乘一噎,这件事他也一直弄不明白。   “傻徒儿。”商砚书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抱住路乘,低喃说,“若非为师把你抢来,也许哪天你被人剥皮拆骨了都不知道。”   他虽没有指名道姓,但结合前面的话,这个“人”在暗指谁,其实也很明显。   路乘的脸垮下来,在商砚书起身去拿一旁的木梳时,他突然用脑袋顶向对方。   商砚书捂着后腰,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你刚刚是不是用脑袋顶我了?”   “不许你说我哥哥坏话!”路乘又顶了他一下。   他现在的形态额顶没有双角,顶人倒是不痛,但商砚书还是很不敢置信:“你为了裴九徵顶我?”   “是你先说他坏话的!”路乘刨动小蹄,像是在警告对方。   “你还想为了他踢我?!”商砚书原本都想结束这个话题了,此刻却是怒从心起。   “说了又如何?裴九徵自己做的那些事,难道还说不得吗?!”   “我哥哥很好,不许你说他!”虽然路乘也不明白裴九徵之前为何夜间不能与人同宿,又为何在从瀛洲回来后,这个怪癖突然消失了,但他坚定地要维护哥哥,就像他曾经维护商砚书那样。   他前蹄刨动两下,像是在助跑蓄力,随即便像是离弦之箭一样疾冲出去,对着商砚书飞起一蹄。   商砚书闪身躲过,在与路乘擦肩而过的间隙,将这匹腾跃到半空的小马一把抱住,又在对方的剧烈挣扎中,同对方一起摔倒在地。   “大坏蛋!”路乘四蹄乱踢,在商砚书手臂禁锢下拼命扑腾。   商砚书将其牢牢按住,五指捏紧,心中的怒火第一次如此失控,简直想撕毁这些时日一直装着的温和表象,不再搞什么慢慢打动,只顺着自己冷酷残忍的本性,管路乘愿不愿意,他本就是恶名昭著的魔尊,又为什么要在乎他人的感受和意愿呢?   仅有的一丝理智阻拦着他,他若是真用上这些粗暴的手段,欲望固然可以得到一时满足,但路乘大概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他,黏糊信赖地叫他师父了。   在按住路乘的同时,商砚书也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暴虐的怒火,只是有一物也在随他的怒火一起高涨,且更加暴虐不受控。   一人一马缠斗时,商砚书面色突然一变,他按着路乘的手臂也同时一松,路乘立刻站起来跑开几步,本想生气地离开这里,但他又意识到什么不对,回头看着捂住胸口,眉宇蹙起,似乎正强自忍耐着某种痛苦的商砚书。   路乘脚步停住,却也没有贸然接近,怀疑地看着对方,疑心对方是不是又在演戏,他已经吃过不止一次亏了。   但他看了一会儿,看到商砚书愈发苍白的脸色,和额间密布的冷汗,意识到这回应该不是装的,于是赶紧跑回去,问说:“你怎么了……?”   是因为刚刚的胡闹吗?可他也没真的踢到他啊。路乘有些慌张,见商砚书不答话,便道:“我去帮你叫人!”   他不懂医理,但商砚书那些属下中应该是有懂的。   路乘转身想往外跑,却被商砚书叫住:“回来!”   似乎是缓过一口气来,商砚书一边运功将丹田内躁动反噬的劫火强压下,一边讥讽地笑说:“你将为师内功反噬的事告诉他们,是嫌为师死的不够快吗?”   他又自语道:“也对,反正你本来就不关心为师的死活,只在意裴九徵。”   路乘的耳朵倒下,不是生气,而是一种心虚和内疚,之前商砚书质问路乘不关心他,以及方才看到商砚书面色不对没有立刻跑回来,都是因为路乘觉得商砚书根本不会真正受伤,他曾经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很弱,一个普通的元婴魔修都能轻易打倒他,事实证明他错了,后来他又觉得这个师父很强,连能控制阴翳力量的萧放都不是他的对手,世上应该也没人能伤得了他,事实证明,他又一次错了。   “什么内功反噬?为什么会突然反噬?”路乘趴伏到商砚书面前,观察着对方苍白的神色,突然想起,他曾经也见过类似的画面。   在十年前,他刚认识商砚书的那段时间,夜间运功时商砚书便时而会出现这样的症状,路乘不知如何是好,便用光音天经为对方缓解痛苦,后来慢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治愈了,这病症很久没再出现过了,路乘便也渐渐忘记了此事。   无暇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光音天经可能有用,路乘立刻就念道:“我此法门——”   像曾经一样,他用光温暖柔和地照入商砚书的经脉丹田之中,但这一回,光未能再无往不胜,在光符照入商砚书丹田的同一刻,路乘感觉到一股格外暴虐可怖的气息,犹如被他的力量所激,那暴虐的气息威势骤然暴涨!   路乘向后疾退,正躲过倏然从他眼前燃起的黑红火焰,黑火腾燃,焰光张牙舞爪地要朝路乘追击而去,却又被一只因剧烈疼痛而有些泛白的修长指节牢牢抓握在手中。   商砚书五指缓缓收紧,虽将这缕劫火按灭,额间冷汗却是更多了几分。   路乘惊魂未定地急喘,他这下不敢再轻易动作了,只站在商砚书身旁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对方盘膝入定,双手运功,慢慢将失控的劫火压制住。   分外漫长的一炷香后,商砚书的神色终于好转,他重新睁开眼。   路乘立刻凑过去,问:“怎么样了?”   “暂时死不了。”商砚书恢复了往日的轻浮笑容,反问道,“爱徒是开心呢,还是失望呢?”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路乘倒下耳朵。   “为师先前让你不要那样胡闹,你听了吗?”商砚书嗤笑一声,但到底没再说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功法反噬?你以前那样是不是就是反噬的原因?”路乘连声问。   “是,我六十年前的假死,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在与顾今朝苏寒云的对战中,功法意外反噬而不得不为。”商砚书似乎有些脱力,调息完后,便仰面躺下。   路乘趴卧到他脑袋边,俯身看他:“为什么会反噬?”   商砚书看着悬于上方的乌黑鼻头,抬手捏了捏,捏得路乘忍不住甩甩脑袋,打了个喷嚏,他才笑说:“我也想知道,之前带你去玄武城,便是想从顾今朝苏寒云口中,打听到线索。”   “那打听到了吗?”路乘又问。   “从他们口中没有,不过……”商砚书说,“应该是劫火本身的原因。”   “本身的原因?”说到这个,路乘又想起一件事,“你的劫火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威力?”   在剑宗的时候,看到商砚书的劫火竟能击退萧放,甚至还对阴翳有所克制时,路乘就很不可思议了,不过后来忙着跟商砚书闹,一直也没想起来问。   按理说,阴翳除了光音天经是没有任何法术可以渡化的,商砚书的劫火好像也确实不是渡化,而是摧毁?路乘回忆着方才那暴虐到彷佛要焚天灭地的气息,越想越觉得像。   “不知道。”商砚书枕着胳膊,回忆说,“劫火是很早就存在的,魔域也因此而诞生,我只是从狱海中得到了它。”   “怎么得到的?”路乘顺嘴问了一句。   “几百年前,我被困在化神期瓶颈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来到狱海附近,感受到劫火的威势,觉得若是能收服这火焰,定然能助我更进一步,然后……”   路乘:“然后?”   “我就从狱海跳下去了。”商砚书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说他临时起意跳进了路边一汪只有几尺深的无害小水坑。   路乘:“……你一点准备都没做?”   “要做什么准备?”商砚书反问。   路乘想说准备些自保的法宝,这样万一收服劫火不成,也能安全退……不,路乘忆起商砚书带着他深入狱海时感觉到的那种气息,以及劫火历来展现出的可怖威势,感觉大概准备了也是多余的,只要进入狱海之中,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不过,也正是因为劫火如此危险,正常人才不会随随便便靠近吧?不说敬而远之,商砚书似乎连片刻的心理权衡和挣扎都没有,随随便便心血来潮就跳下去了。   之前听到商砚书功法反噬,路乘内心短暂闪过一个念头,话本里经常会有功法反噬致使性情大变的情节,那么商砚书这种变态的性格,会不会也是受劫火影响?   现在看来,他属实是冤枉劫火了,商砚书的变态纯属天生,跟劫火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你就成功收服劫火进阶到渡劫期了?”路乘说。   “自然,不然为师若是失败了,那一日爱徒岂不是要被别人捡走了?”商砚书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有了一丝后怕,自语道,“幸好没有失败……”   路乘一边心想举世无双的大变态果然是该有些举世无双的天赋,竟是这样就成功收服劫火了,一边又想劫火的真正来历,既然劫火诞生得如此早,还能对阴翳,以及他的光音天经都有克制作用,三者间必然有所联系,他哥哥应该是知道的,也许还对路乘讲过,只是路乘是个不学无术的小麒麟,所以他想了半天,什么都没想出来。   “你说反噬应该是劫火本身的原因,会是什么样的原因?以前有过异样吗?我是说在你第一次功法反噬之前。”路乘试着跟商砚书一起分析。   “没有。”商砚书说   “那问题出在你与顾今朝苏寒云的那一战?是他们做了什么?”路乘又自言自语地否定,“不对,你已经向他们打探过了,应该不是他们。”   路乘不断思索,努力地想帮商砚书诊断出真正的原因,商砚书却好像对此兴趣缺缺,路乘问话推测时,他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望着路乘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路乘分析了一圈,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他决定换个方向。   “之前你不是许久没有反噬发作过了吗,为什么今天会突然这样呢?”路乘问。   “爱徒觉得呢?”商砚书挑眉看他。   他觉得……路乘回忆刚刚跟商砚书做的事,心里突然一虚,他是没有踢到商砚书,但对方反噬突然发作,不会是被他气的吧?   “就是被你气的。”商砚书直接说出来了,不给路乘一点逃避的机会。   路乘低下脑袋,小声嘟囔:“我又不知道你会这样……”   他试图补救:“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治愈,或者稍微缓解一二?”   他说着把自己的围兜解下,用嘴巴叼住递到商砚书面前,他这围兜里,装着很多灵草,有裴九徵给他的,有在瀛洲收赔礼收来的,也有剑宗弟子主动上供的,路乘的身家现在恐怕比某些小宗门全宗都丰厚,他也一直把自己这袋灵草储备粮捂得很紧,只放心让哥哥保管,但现在他主动拿给商砚书,想着里面会不会有些灵草,正好能对商砚书的反噬有用?   商砚书却看也不看,说:“寻常灵草都是没用的,为师早都试过了。”   在没遇上路乘的那五十年,为了压制住反噬的劫火,他自然是试过很多种方法的,查阅古籍,尝试灵药,都没什么用处,最终也只能靠他自己在每回发作时硬挨,慢慢将失控的劫火重新压制回丹田。   “不过……”商砚书又道,“为师在古籍上看过一种属性极寒灵气也极其浓郁,要千年才能长成的灵草,或许能稍微压制劫火。”   “什么灵草?”路乘立刻问。   “冰心兰草。”商砚书说。   路乘在自己的围兜里翻找,翻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冰心兰草长得什么样子,见到了也不认识,便追问道:“冰心兰草长得什么模样,有什么特征吗?”   “通体冰蓝,叶片像冰晶一样剔透,在日光下会呈现出琉璃一样绚丽的色彩。”商砚书慢悠悠地说,“气味清凉,吃起来大概还有点像薄荷,入口的口感是冰凉带着丝甜味的。”   商砚书说前面那些特征时路乘都毫无印象,但他说到最后,却是隐隐勾起了路乘的一段记忆。   “入口冰凉带着甜味……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吃过?”路乘应该不会记错,因为这口感相当独特,他在涿光山都没有吃过,那是在……他冥思苦想一阵,终于忆起。   “我好像在梦里吃过。”路乘自言自语,“不对,我做梦怎么会梦见以前完全没吃过的东西呢?而且那天醒来,我嘴巴上好像还有半片叶子……”   他说着说着突然沉默下来,望向商砚书。   商砚书微笑看他,点了点头。   路乘:“……我那天吃的是冰心兰草?”   虽然他当时迷迷糊糊醒来并没有注意那片叶子的颜色,但这口感,跟商砚书描述的简直分毫不差。   “爱徒聪慧,一猜就中。”商砚书坐起身来,击掌赞道。   路乘:“……”   “你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灵草喂给我?”又是一番沉默后,他开始质问商砚书。   商砚书被问得很是愣了片刻,他重复道:“你说为师把冰心兰草主动喂给你?”   “不然怎么会跑到我嘴里?”路乘有理有据地分析,“我当时在睡觉,怎么会去吃你的草呢?”   就是你睡觉时乱拱钻到我袖子里吃的!商砚书都要被他气笑了,他把当时的场景向路乘描述一遍。   路乘立刻说:“不可能!我睡觉一向很乖的!”   商砚书:“谁说的?”   路乘:“我哥哥。”   商砚书:“他有说过你不好吗?”   路乘:“没有。”   商砚书没有再问了,他翻了个白眼。   路乘:“……”   “……那、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么重要的灵草收好呢?”路乘心虚得冷汗直冒,却还结结巴巴地想为自己找理由,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   “为师要如何想到随手捡的徒儿是只麒麟,还如此嘴馋好动,一不留神,就让他钻进了为师的乾坤袖内呢?”商砚书说,“对了,这只小麒麟还真是识货,为师乾坤袖内当时有那样多的灵草,他只奔着最重要的那一株。”   路乘当时吃的但凡是其他灵草,商砚书都不会那样恼怒,当然,他大概也就不会因此生出要跟路乘玩到底的决心,只能说因缘际会,时也命也。   路乘:“……那、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把它吃掉?”   “为师又不是你,可以直接生吞,自然要炼制成丹药才能服用,为师本是想待伤势稳定后抽个时间闭关炼药,却不想先进了你的肚子。”商砚书说。   他这一句句压下来,彻底压碎了路乘那些微想要逃避的侥幸,他四蹄瘫着趴开,低头忏悔:“我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想的,只是把一株香香的灵草摆在他面前,跟把一条小鱼干摆在小猫面前有什么区别呢?实在是太香了,他只是犯了每匹小马都会犯的错误。   “哪里还能找到冰心兰草?你上次是在哪里找到的?”路乘想要补救。   “万妖谷,为师六十年前跟顾今朝苏寒云打的那一架,便是在万妖谷中。”商砚书说,“你想赔给我?”   “嗯。”路乘点头,他之前跟商砚书说过去的事两清时,还不知道有这么一茬,现在既然知道了,自然还是该负起责任的。   “冰心兰草千年才能长成,即便是在万妖谷中,也未必再有第二株,而且……”商砚书深深地看着路乘,他突然说,“罢了,反正你也一心只想回去,若你能找到冰心兰草,你我之间就此两清,你是去是留,我都不再阻拦。”   “真的?”路乘耳朵一抖。   “这回是真的。”商砚书神色间现出些疲态,他说完这一句后,便起身离开。   路乘在原地看着他,虽然商砚书经常骗他,之前还假大方地让他做过类似的选择题,但他直觉,商砚书这回说的真的是真的。   在商砚书走到殿门处时,路乘突然说:“就算你不放我回去,我也会找到冰心兰草赔给你的。”   商砚书停了一下,他站在殿门前,似是轻笑了一声。   “为师知道。”   他径直离开。 第097章 采灵草的小白马   万妖谷位于大陆中部, 与仙门四大洲之间相互接壤,却又不归属于任一方势力,是一片原始苍郁, 古树林立的广袤谷地。   谷中灵气浓郁, 不输于某些洞天福地,却同时也瘴气环绕, 沼泽密布,危险重重,人类难以在其间生存,但对于灵草灵植而言, 此地却是得天独厚。   路乘和商砚书从魔域中来到这里, 三天的时间,几乎每天都能碰见好几株灵草,虽然路乘围兜里的灵草够他吃上几个月, 但灵草这种东西自然是不嫌多的,路乘美滋滋地将它们全部收进自己的围兜家当里, 有个别香气浓郁的,他还当场就品尝了一番。   只是, 普通灵草捡了不少,商砚书说的那株冰心兰草,三天下来却是连点影子都没见着。   “你上次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 你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路乘第不知道多少次这样问。   “几十年前的事了, 为师如何记得那么清楚?”商砚书也第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答。   他说得倒是也很有道理,这植被茂密的深林中各处几乎都长得一样, 记不清具体位置也情有可原, 但路乘还是觉得商砚书的态度有点敷衍,明明冰心兰草是为了他找的, 与他反噬的伤情息息相关,商砚书自己却好像并不怎么关心,这三天里一直都是路乘在埋头苦找,他跟在后面,犹如游山玩水般,一会儿摘几朵野花别在路乘的脑袋鬃毛间,一会儿又摘几颗野果问路乘吃不吃。   “不吃。”路乘说完,又甩甩脑袋,把鬃毛上乱七八糟的小花甩下些许,顶着残留的几朵碎花,用一副滑稽又严肃的模样说,“你能不能认真点?”   “为师何时不认真了?”商砚书挑眉。   “那你不想想办法?就没有什么能搜寻灵草的法术,或者法宝吗?”路乘说。   不然光靠他们两个一寸寸找过去,十天半个月,不,半年,都不一定找得完。   “这样的话,到底是算你找到的,还是为师找到的呢?”商砚书说。   “这个重要吗?”路乘简直想踢他一脚,到底是谁被劫火反噬啊?眼下当务之急不是该尽快找到冰心兰草吗?还管什么是谁找到的?   “自然是重要的,若是为师找到的,那爱徒可就回不去了。”商砚书说。   “我……”路乘停顿了片刻,嘟囔说,“总会有别的机会回去的。”   “也是,都已经离开魔域了,爱徒想跑,不是大把的机会吗?”商砚书轻笑。   路乘突然停下步伐,看着商砚书,生气地说:“我不会跑的!”   “在找到冰心兰草帮你治好伤前都不会。”路乘继续朝前走,四处嗅闻搜寻灵草的踪迹,商砚书在原地站了片刻,也跟了上去,他再朝路乘逗话,路乘只把耳朵捂着,装听不见。   “寻找灵草的法术或法宝……”商砚书说了这么一句,路乘立刻把耳朵打开,直立起来看着商砚书。   “是没有的。”商砚书微笑着接上这四个字。   路乘立刻又把耳朵撇下,生气地快走两步。   “不过……”商砚书又道,“为师想起了些事情,当年与顾今朝苏寒云一战,交战的地点似有两座形貌奇特的山峰,像是相望的两座狼首,为师因反噬落败后,便在山峰附近寻了一处清静地调息疗养,后来应该也是在附近搜寻灵草时,无意碰见了那株冰心兰草。”   这样说的话,只要以那两座狼首山峰为中心不断向外搜寻,能找到冰心兰草的几率就大大增加了。路乘想到此立刻朝四周眺望,他腾跃几下,跳上前方一处高地,在山谷正西方,隐隐看到有两座斜立的奇特山峰,且造型也确实有些像相望的两座狼首。   确认了方位,路乘没有让商砚书直接带着自己飞过去,反正也是要在这山峰的周边区域寻找的,干脆现在便沿着这个方向一路往那边搜寻。   这仍然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虽然几率增加了一点,但所需要搜寻的区域依然相当广阔,他们只有两个人,找起来效率太低,若是人手多上一些,那效率和成功率都会大大提升。   只可惜不行,属下商砚书是有很多的,但魔修素来没有忠诚可言,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商砚书功法反噬需要寻找灵草治疗的事,直接篡权夺位倒是还不敢,但将此事告知萧放,联合萧放利用这一弱点将商砚书除去,再以此大功谋求上位却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因而此事一点风都不能漏,哪怕只说要找灵草而不说原因,都可能被通晓药理之人猜到背后的真正用途,所以这一行只有路乘和商砚书两人,且行程也相当隐秘,魔域众人只以为他们的尊主正带着少主闭关,全然不知两人已经离开魔域来到了万妖谷。   路乘和商砚书在谷中一路向西,又走了两天的时间,他们越来越接近那两座狼首峰,也越来越深入万妖谷的中心,山谷中心的灵气明显比外围要更浓郁一些,因而灵草也生长得更为茂盛。   冰心兰草的踪迹仍然没有,但路乘又在路边见到一株散发甜美香气的普通灵草,正要像先前一般美滋滋地将其采下收起,却又突然抬起头,上方茂密的树冠中,传来翅膀扑腾的叽喳叫声,还有几根羽毛在乱斗中在飘落,像是两只鸟正在打架。   这本是很寻常的景象,可能是为了争夺巢穴,可能是为了争夺配偶,但路乘的眉头却是微微蹙起。   他把灵草收好,走回去问商砚书:“你有没有感觉到这谷里的生物,身上好像都带着淡淡的戾气?”   若说初至此地还不明显,但随着他们渐渐深入,这种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了。   “发现了。”商砚书漫不经心道。   “为什么?”路乘说,“是因为这里生活着很多妖族吗?”   万妖谷谷如其名,是有妖的,数量也相当多,约有上万之数,是整个人世最大的妖族聚居地。   虽然路乘并没怎么跟妖族打过交道,他和商砚书这一路走来也没有直接碰见妖怪,但据他所知,妖族,尤其是原形是猛兽的妖族,脾性似乎都比较暴躁好斗。   就说这万妖谷中,虽多沼泽瘴气,危险重重,但这种危险也只是对普通人而言,修士则可以直接无视,但此地还是如此人迹罕至,哪怕其间生长着这样多的灵草,灵气这样富饶,寻常修士却仍不敢轻易涉足,就是因为其间妖族众多,妖性大多凶猛,还尤为敌视人类,一旦有外人闯入,便很可能会遭受到攻击。   所以路乘想,此地生灵身上异样的戾气,会不会是来源于这些脾性暴烈的妖族?   “为师如何知道?”商砚书不在意道。   “你以前不是来过吗?”路乘用蹄子戳他,“你上次来的时候谷中生物也会有这样的戾气吗?”   “没有。”商砚书说。   那就是近段时间才出现的?那么来源到底是什么呢?路乘一边继续搜寻冰心兰草,一边也在试图分析此事。   若是能找个妖怪问问此地的情况就好了,正好也能打听下对方有没有冰心兰草的线索,只是妖怪虽说好斗,但也深谙柿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对于强大的对手,向来是退避为上,不会因为什么一时意气贸然上前。   商砚书虽未刻意外露气息,却也没有特意遮掩,对于敏感的兽类而言,大抵还是多少能察觉到一些危险,因而两人沿路虽也路过了一些妖怪的地盘,但在他们遭遇对方之前,那些妖怪就先远远避开了。   让商砚书把气息遮掩好后,路乘也有意地开始寻找妖怪的气息,如此又走上一阵,终于在西侧一处茂密的草木间发现了一丝微弱的妖气。   路乘钻进杂草循着妖气一路找过去,便见到一处被重重杂草掩盖着的树洞中,趴伏着一头小鹿。   鹿妖的修为很弱,约莫相当于人类的筑基期,而且状态似乎也不太好,身上缠绕着淡淡的黑气,神色虚弱,听到有外人接近的动静,他似乎想要逃开,只是没什么力气,努力站起,却又不支倒下,只好趴在原地,警惕又畏惧地看着两人。   “他身上也有戾气。”路乘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对跟着过来的商砚书说。   “嗯。”商砚书随意应道。   “比普通的鸟兽要更重,而且这种虚弱似乎就是因为戾气侵蚀引起的。”路乘分析着,同时试图走上前,再仔细看看对方的情况。   只是他此举似乎刺激到了对方,鹿妖眼中的畏惧更重,虽身体虚弱,却还是在求生的本能下爆发出一股力气,踉跄着站起,脑袋俯低,以鹿角威胁地指向两人。   “不要怕。”路乘停下来,努力友善地说,“我就是想帮你看看病情,也许我可以帮你。”   若是确实如他猜测的那样,鹿妖的虚弱是因为戾气侵蚀引起,那他应该可以用光音天经帮其驱散治愈。   鹿妖眼中畏惧警惕的神色不减,不过路乘发现对方的畏惧警惕似乎主要并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他身旁的某人。   麒麟不算是妖物范畴,是得天独厚的圣兽,但路乘现在是小马的形态,虽不像寻常妖物那样有妖气,但一匹会说话的小马,在常人或常妖看来,也应该是归属于妖族的,而且他还跟鹿妖同属食草的有蹄生物,鹿妖对他的戒心其实不大。   商砚书就不同了,他一个人族闯入妖族的地盘,本身还是个在人族中都恶名昭著的大恶人,即便隐藏了气息,但大抵气质还是藏不住,鹿妖的防备主要针对的就是他。   察觉到这点后,路乘用脑袋把商砚书顶到一边,推着对方退到一个让鹿妖觉得安全的距离,这回,鹿妖终于不再抗拒他的靠近。   “你是谁?”他虚弱地开口,“我在谷中从未见过你。”   “我是从谷外来的,来谷中找一株灵草,这个等会儿再说,我先帮你看看。”路乘来到鹿妖身旁,低头仔细观察片刻,确认鹿妖的虚弱确实是因戾气侵蚀引起的后,他低念道,“我此法门……”   一道金光从路乘周身柔和地向外荡开,光音天经连世间极致苦恨所化的阴翳都能驱散,对于普通的阴煞戾气,也向来是无往不胜的,只是鹿妖身上的这些戾气也不知道是何来历,明明看着也并不如何深重,起码还没到翳化的程度,但光音天经的光符照拂其上,却并未立刻消散,路乘又费了些力气,才终于将其彻底驱除。   “真的好了?”鹿妖感觉身体一轻,先前的疲乏不适一扫而空,他站起来轻快地走了几步,还仍有些不敢置信。   路乘则疲乏地趴卧在地上,两人的姿势一下掉了个个儿。   “你没事吧?”鹿妖趴到路乘旁边,担心地看着他。   “没事,歇会儿就好。”路乘从围兜里掏出两株灵草,原本想自己嚼了吃,但见鹿妖眼巴巴地望着他,便大方地分了一株给鹿妖。   能被路乘收进囊中的起码都是中品以上的灵草,即便是在草木丰饶的万妖谷,鹿妖这种修为低下的小妖也是没什么机会吃到这种灵草的,他受宠若惊道:“给我的吗?”   在路乘再三点头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接下,细嚼慢咽地揪下一片叶子慢慢品味,幸福地抖抖耳朵,满脸感动地对路乘说:“你真是个好马。”   说着还跟路乘蹭了蹭毛,俨然已经将其当成十分要好的妖友。   路乘高抬着头,矜持地晃晃小蹄,表示不过是一株灵草而已,他把自己嘴里的灵草咽下,终于恢复了些力气,问说:“你身上的戾气是哪来的?”   “不知道。”鹿妖的眼神清澈又懵懂,不光不知道戾气是哪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虚弱不适是因为戾气侵入所致。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开始不舒服的时候去过哪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路乘道。   “唔,说不上来,好像就是慢慢的,慢慢的越来越不舒服,大概是从一个多月前开始的吧?”鹿妖回忆说,“但我没有去过奇怪的地方,我一直住在这片林子里的,外面是其他妖怪的地盘,我去了他们会揍我的。”   一个多月前……路乘心想那差不多就是瀛洲之事刚结束的那段时间嘛,不过这两件事应该没什么联系,毕竟两地相隔那么远。   “那一个多月前,或者更远一些,谷中有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吗?”路乘又问了一句,但他没抱什么希望,这只鹿妖显然对一切毫不知情。   鹿妖也果然摇摇头,不光是对戾气一事,对冰心兰草同样,他甚至都没听过这种灵草。   路乘叹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开。   鹿妖紧跟着站起,追着他说:“你要走了吗?”   “嗯。”路乘说,“我要去找冰心兰草,再顺道看看谷中的戾气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件事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但路乘既然见到了,便不免有些在意,想来鹿妖方才的虚弱不会是单例,戾气这样积聚下去,生病的百兽也会越来越多。   “唔……”鹿妖像是有些低落,既是因为新认识的马友这就要离开了,也是因为对方救了他,还给他草吃,可他并未能帮上对方的忙。   “对了,青木狼族也许知道你想找的那种草!”鹿妖冥思苦想一阵,突然生出一个灵感,他兴奋地绕着路乘蹦跳。   “青木狼族?”路乘停下步伐。   “嗯。”鹿妖说,“这是谷中势力最大实力也最强的妖族,他们应该知道谷中发生了什么,也许也知道你要找的那种灵草在哪儿。”   “那他们在哪儿?”路乘问。   “在那边。”鹿妖指了个方向,“那边有两座狼首峰,狼首峰后方有一棵巨大的古树,古树周边的那片平原,就是青木狼族的领地。”   那边正好是路乘原本要去找的方向,也是顺路了。   “好了吗?”商砚书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走出,被路乘推过来独自等了这许久,语气带上了些许不耐。   “好了好了。”路乘已经得到了方位,便想跟鹿妖道别。   鹿妖一见到商砚书出现,立刻就又往后走了两步,躲到路乘身后,但在路乘道别时,他又自告奋勇说:“我给你们带路吧,我知道哪条路好走,哪条路走得快。”   “你不是不能离开林子吗?”路乘说。   “我送你们到林子边缘。”鹿妖巴巴地看着路乘,像是很舍不得他。   “那行吧。”路乘倒也不介意跟对方多相处一会儿,正好再多问问这谷中的情报。   鹿妖于是欢快地加入了队伍,一马一鹿加个人,再次向西出发。   在他们离开后,一只待在附近树干上的雀鸟突然飞起,它飞跃过重重林海,径直来到两座斜立相望的狼首峰高处。   通体苍青,脸孔和身体上都覆盖着奇特兽纹的巨大苍狼屹立在峰巅,听完雀鸟叽叽喳喳的讲述,幽绿色的狼眸微微眯起。 第098章 青木狼族   商砚书很不爽。   他本不至于跟一头小鹿计较, 但这头鹿话实在是太多了,一路跟路乘叽叽喳喳,间或还要蹭毛互动一番。   路乘的身形本来就不大, 跟小鹿差不多, 两人科属也相近,习性相似, 凑在一起边走边聊天时,看起来要多和谐有多和谐,跟在后面的商砚书就很格格不入了,对这一马一鹿聊的那些灵草口感品鉴交流, 更是完全插不上话。   这也就罢了, 这头鹿还用自以为小声但商砚书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跟路乘说他的坏话。   “你是不是他的灵宠啊?”鹿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往后看了一眼, 看完后便立刻转回来,就像他这一路都走在路乘外侧, 离商砚书最远的位置一样,他对这个人类始终抱有戒心。   “灵宠?”路乘被问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鹿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小声说,“我听说人类喜欢抓妖怪当灵宠,帮他们干活打架, 那个人一看就不像好人, 你是不是被他抓去的啊?”   在他看来,一只正常的妖怪是不该愿意与人类为伍的, 而这个人给人的感觉还如此危险, 所以路乘很大概率是被抓去当灵宠的。   “倒确实是被抓去的……”路乘也往后看了一眼,不过并不像鹿妖那样心虚小声。   “你要不要我帮忙?”鹿妖紧张地说, “我帮你去引开他,你赶紧趁机逃跑。”   “你要怎么引开他?”路乘好奇问道。   “我、我去踢他一脚!”鹿妖鼓起勇气说。   路乘又回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商砚书脸上露出的危险微笑。   “不用了。”他制止鹿妖的送死想法,说,“其实他是我师父。”   “师父?”鹿妖像是很不敢置信,一个人,怎么能收一匹马做徒弟呢?   普通人自然不能,但商砚书素来跟普通是不沾边的,虽然一开始收路乘是人形,但在瀛洲的时候,他也确实收过一匹“爱马”。   “说来话长,反正他确实是我师父就是了。”路乘没有详细解释,只道,“虽然一开始确实是他把我强抢来的,但我现在是自愿跟着他的”   “真的?”鹿妖还有些不信,“你是不是担心跑不掉?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我知道那些厉害的大妖怪的地盘在哪儿,我们可以把他引过去……”   “真的。”路乘打断他,“我现在确实是自愿的,我要帮他去找冰心兰草。”   鹿妖这回终于信了,没再继续说逃跑的事,只叮嘱道:“青木狼族脾气不好,很团结,也很护短,你进入他们的领地要小心,对了,不能碰他们领地中那棵青木古树,那是他们的圣树,碰了他们会很生气的。”   “嗯。”路乘一一应下了。   鹿妖絮絮叨叨地跟路乘一路聊到林木边缘,再往前,就是别的妖怪的领地了,鹿妖在此停下,依依不舍地看着路乘:“你还会回来吗?”   大概率不会了。路乘心想,他有好多事要做,帮商砚书找到冰心兰草,顺道查一查谷中戾气的由来,然后要回去找哥哥,陪伴哥哥度过情劫,应该是没工夫再回万妖谷找这只鹿妖的,不过……世间的因缘际会,又哪有定数呢?   “有机会的吧。”他道。   跟鹿妖分别后,路乘和商砚书继续上路。   “爱徒不是跟为师和离了?”商砚书的心情重新愉悦起来,既是因为鹿妖的离开,也是因为路乘跟鹿妖解释时说的那些话。   自路乘那次说要单方面和离之后,就再没叫过他师父了,但方才,路乘却跟鹿妖说商砚书是他师父。   路乘撇着耳朵,没吭声,但也没反驳。   其实他本也不是要真的与商砚书彻底撇清关系的,他说要单方面和离只是因为商砚书说什么都不放他离开的赌气之言。   两人往前继续走了半天,也不知走到哪儿了,离那两座狼首峰还有些距离,但路乘却是突然感觉到了些微异样的响动,像是正在接近的某种野兽脚步。   路乘前迈的蹄子一顿,耳朵警觉竖起,这不是普通的从林木间路过的野兽,他同时感觉到了妖气。   这一路走来,除了因为戾气侵蚀虚弱走不动的鹿妖,其他妖怪碰上他们都是远远避开,但此刻,这树丛后发出异动的主人却并未退避,而是径直向着他们靠近,这说明对方对自己的实力很自信,很可能是某种修为强大的大妖。   万妖谷上万的妖怪中,修为平平似鹿妖那般连变个人形都勉强的是大多数,却也有一些实力堪比人族化神期的大妖,就例如鹿妖方才跟路乘说的,青木狼族的狼王首领,应该就是化神期,当然,商砚书是渡劫期,真遇到化神期的妖怪也不用怕,但他现在功法反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作,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   随着对方的走近,路乘能感觉到的气息越来越明显,确实是妖怪无疑,但要说多强……似乎也没有很强,甚至不能够让路乘感觉到压迫感,可能跟金丹期差不多,不过路乘还是严阵以待,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毕竟妖怪也是会伪装的,就像猛兽在捕猎时,也会收敛气息不惊动猎物。   直到对方完全从树丛后走出,一只通体苍青,脸孔背脊上还有着奇特兽纹的狼妖出现在路乘的视线中,他的体型比普通的狼要大,约有一丈长,跟老虎差不多,但确确实实就是个金丹期的修为,没有任何伪装。   不知道是不是闯入了他的地盘,狼妖的视线在路乘和商砚书间扫过,随后对着两人呲起牙齿,喉咙间发出威胁的低吼,像是在驱逐他们离开。   “爱徒,想要一张新的狼皮毯子吗?”商砚书微笑提议。   路乘优雅地晃晃小蹄,既是拒绝,也是让商砚书待着别动,对于不同的妖怪,他有不同的应对策略,鹿妖那样无害虚弱的,路乘愿意相助一番,这种霸道凶恶的,他也乐意教训一番。   金丹期的小狼妖也敢跟涿光山山霸叫板,是时候用蹄子教他重新做狼了!   待商砚书识趣退到一边后,路乘便抖擞毛发,没有爪牙利齿的马脸上露出常人看觉得可爱,剑宗弟子见了却会做噩梦的霸道凶恶神情,他小蹄刨动,在狼妖飞扑而上时,他也旋身一踹。   妖族最大的武器便是其强悍的体魄,狼妖这一扑速度和力量都极佳,但对于一蹄能踹飞元婴魔修的路乘而言,还是有点不够看,锋利的狼爪半点没有挨着路乘,他无情的小马蹄便已经结结实实地踹上对方的胸腹。   狼妖应声而飞,他像是不服气自己一头猛兽竟然敌不过一匹小马,刚刚落地,巨大的狼身便再次扑袭而来。   路乘灵活地一闪,又在与狼妖擦肩而过时再次踹出一蹄。   他没有下死手,但也比踢剑宗弟子时更用力一些,即便狼妖的体魄强悍,但在接连被踹三次后,还是痛得直喘粗气,同时他也不再敢贸然进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路乘对峙着。   路乘本想乘胜追击,踢到狼妖彻底服气为止,但突然又想到一件事,鹿妖说的青木狼族,名字里有一个“青”字,眼前的狼妖也是通体苍青色,该不会这就是吧?   因为鹿妖一直说青木狼族有多强,而眼前这只狼妖很弱,以致于路乘一时没将二者联系上,但现在想来,鹿妖说的强应该只是指其首领和其族群整体,但再强的族群中也有实力一般的普通狼,就例如眼前这只。   坏了,鹿妖是不是还说青木狼族极其护短团结的?他踢了他们的族人,不会遭他们的记恨吧?路乘想到此,立刻想要亡羊补牢,摆出友好的姿态,准备与其对话一番。   但他正要开口,狼妖却又好像在权衡评估中发觉自己斗不过对方,因而兽眸闪烁片刻,他转身就跑。   “等等!”路乘叫道。   狼妖自然是不等的,反倒跑得更快了些,路乘于是也迈起四蹄,追着其闯入茂密的灌木林间。   林间霎时上演起一副十分奇特的景象,食肉的狼在前方狼狈逃窜,食草的马在后面迈蹄猛追。   路乘追着跑了约有半里路后,狼妖跳进一丛灌木中便再没有声息,像是躲在其中,路乘于是也停下脚步,对着那丛灌木喊说:“你是青木狼族的吗?我找你们有些事情,你出来说话,我不会再踢你的。”   “喂,你说句话啊。”   路乘等了好片刻,都没等到任何回应,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正要把脑袋探入树丛中查看,却又突然感觉到什么,后退几步。   在他后退的同时,小山一样的阴影也慢慢从树丛中升起,依然是通体苍青,脸孔背脊上生着奇特的兽纹,但眼前这匹狼身形足有五丈,比先前那匹大了五倍,光是脑袋,都比路乘的整个身型大,他小小的马蹄踹上去,怕是不比蚍蜉撼树强上几分,巨狼的修为比之前更是强上数倍不止,其喉间的低吼,都如雷鸣般震耳,观其威压,怕是起码有化神期了。   在巨狼山一样的阴影下,路乘呆滞地眨眨眼,刚、刚不是还是金丹期吗?怎、怎么一下变得那么大,那、那么强?   很快,又有更多的狼从周边的树丛中窜出,大小修为不一,却全是同样的苍青色兽纹,像是某种同类族群。   路乘终于意识到不是大变活狼,是他先前追的跟眼前的根本不是同一匹,而且先前追的那匹恐怕也并不是真的因落败逃窜,狼向来是群体一起活动的,狩猎时更是相互协作分工有序,那匹金丹期的狼没道理要单独行动,只除非一个可能,对方至始至终就是个诱饵,而这个诱饵诱的是谁,似乎也不用多言了。   在群狼环伺中,小白马紧张地吞咽一下,背脊上冷汗直冒。   路乘追着狼妖离开时,商砚书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并不急着跟上,因为他知道这小狼妖不会是路乘的对手,也因为他知道路乘追到后自然就会回来找他。   然而他这么慢悠悠地走了一段时间后,神色突然一变,路乘的气息在他的感知中竟是凭空消失了。   商砚书立即用起法术,急掠向路乘气息消失的位置,便见到地面数道大小不一的狼爪印,以及附近一处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便于隐匿逃窜的地洞通道。   商砚书见此情状,却是笑了,只是笑得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裴九徵想抢他的马也就罢了,如今一群狼妖也敢来抢,当真是好,好极了——!   他不再压抑丹田内躁动不息的劫火,全身火焰腾燃,如一颗黑焰流星,向狼群急追而去。 第099章 狼口夺马   路乘被叼着在地下狂奔, 对于巨狼硕大的身形而言,叼起他就跟叼一只小羊一样轻松,且巨狼的身手也颇为迅猛, 化神期的狼妖远非金丹可比, 以致于路乘都没什么时间反应,就已经被狼叼走了。   黑暗中辨不清方向和距离, 但以巨狼的速度,转瞬间,便已经跑出了数百丈远,路乘仍处在发懵的状态, 但突然的, 身后传来的巨大声响和骤然升腾起的灼热气浪唤回了路乘的注意。   奔行中的群狼同时注意到了这异动,巨狼回头看了一眼,喉咙间发出低吼, 周围的狼群便好像得到了什么指令,在前方的分叉路口突然分成两拨, 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去,而叼着路乘的这只巨狼不跟随任意一拨, 他独自跳上地面,似乎用了什么隐匿的法术,在茂密林间无声也迅捷地穿行。   “放开我!”路乘终于回过神了, 他想扑腾, 但是自己又被狼牙叼着,那锋利的巨齿并未用力, 只是将他含在嘴中, 不会伤到他,可若是他自己不老实乱动, 那可就说不准了。   因而路乘喊是喊了,身体却很老实地没乱动,这自然是没什么用处的,巨狼对他不理不睬,眼神都未曾偏转一下,只径直向前奔行。   路乘的耳朵一撇,脸也垮下来,他深吸口气,一字一顿地用力喊说:“放、开、我——!”   这一回,他同时放出了麒麟威压,妖族素来最重血脉等级,而圣兽麒麟无疑凌驾于所有妖族之上,即便路乘的修为其实不如对方,但巨狼却是在这威压压制下双腿一软,急速奔行的身体瞬间失衡,若非在最后关头他及时稳住身形,差点就要栽下路旁的陡坡,在地上狼狈翻滚了。   不过他却也没法再叼着路乘,努力挣扎片刻,还是不得不在那血脉威压下将路乘松开。   路乘重获自由,刚在地上站稳,便转头质问说:“你是青木狼族的?为什么要劫我?”   巨狼不说话,他身体伏低,四肢肌肉绷紧,似乎在努力与那威压抗争着,同时幽绿的狼眸紧盯着路乘,像是想要再次将其强行掳走。   路乘生气了,之前商砚书就是不管他的意愿强行把他劫走的,现在一个不认识的狼也想这样把他劫走,当他是什么了?抢了就走的麻袋吗?   路乘跟这只狼可没有什么前尘纠葛,更没有愧疚心虚的情绪,他调头就走。   虽然他本来是打算去找青木狼族打听消息的,但看对方这样子也不会说,不如先晾着对方,回去与商砚书汇合。   “等等!”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巨狼口中发出低沉的男声。   路乘回过头:“你现在会说话了?”   “晚了!”路乘是匹记仇的小马,他对着巨狼“略略略”地做了个鬼脸,然后优雅高傲地迈着小蹄,“哒哒”地就要离开。   但他刚刚走了几步,身后便再次传来异响,路乘回头一看,便见到巨狼四爪死死抵在地面上,坚硬的土层竟是在其的巨力下生出蛛网样的裂纹,犹如顶着万斤重的巨石,他一寸寸将身体重新抬起,不顾爪尖崩裂出的血痕,也不顾强行违抗血脉本能所受的反噬。   这、这也太拼了。路乘不由退后一步,他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抢走他,要不是他很确信自己没见过这匹狼,他差点要以为自己曾经也不小心拜过个狼师父,并且一声不吭地跑路了呢!   巨狼身上的兽纹亮起,周身妖力暴涨,在其挣脱威压压制即将向路乘再次扑袭而来的同一刻,路乘也做好了准备。   不管这巨狼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但反正路乘是不会乖乖被这样劫走的,他刚刚被叼走是没反应过来,但此刻,哼哼,路乘除了神兽威压,他可还有另一个威力很强的必杀技没用呢。   他闪身躲过巨狼的扑袭,同时叼起脖颈上的铃铛,用力摇晃。   铃铛清脆的声响在林间回荡,随着摇曳的林海层层叠叠地向远方荡去,巨狼警觉地停下步伐,但他很快意识到这铃声并没有任何攻击性,便想再次向那匹小马扑去。   修为的差距下,路乘躲过一次,已经是侥幸以及巨狼的轻敌,这回他却是躲不过了,眼看着他即将被巨狼再次叼走,但巨狼前扑的动作突然顿住,他瞳孔缩紧,犹如察觉到了什么危险,闪身向后疾退。   下一刻,伴随着周围骤然升腾起的灼热高温,黑红的火焰从天而降,方才还葱郁的林木顷刻间化为火海炼狱,商砚书从火焰中走出,他手里拎着一匹元婴修为的狼妖,正是方才带队分散的两匹领头狼的其中一匹。   狼妖已经修至元婴期,一身铜皮铁骨,便是同修为的卢新洲,都轻易伤其不得,但他在商砚书手中却如孱弱的小狗般,几乎都没什么反抗能力,便已经被其擒住,眼下还伤痕累累地被扔在地面上,正砸在那匹身形最大的巨狼眼前。   “一帮畜生,也敢算计本尊?”商砚书笑得睥睨又暴虐,显然是动了真火。   巨狼在低头看过元婴狼妖的伤势后,也是呲起牙齿,幽绿的兽眸中凶光毕露,一副要与其拼死一搏的架势。   等、等等,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路乘赶紧站到商砚书身旁,用嘴咬住对方的袖子阻止对方进一步的动作。   虽然他也对狼妖二话不说劫了他就跑的事很生气吧,但说到底,他们来这里是来找冰心兰草的,不是搞什么灭绝妖族的。   似乎是对这件事极为恼怒,即便袖子被咬住,商砚书眉宇间的危险杀意却不减,路乘没办法,干脆直接咬住商砚书的手指。   温热又柔软的触感通过指尖传递到商砚书的识海,他心中高涨的杀意霎时一顿,低下头,与咬住自己手指的路乘对视。   路乘眨眨眼,感觉到商砚书气势的变化,便想松嘴,但他松开时,那几根修长的手指却是又顶入几分,指尖碰到敏感的舌部,带着些搅弄的意味,又像是只是无意碰到。   路乘退后几步,怀疑地看着对方,商砚书只是无害微笑。   现在没功夫跟对方计较这个,路乘转过头看着对面的巨狼,商砚书的危险杀意是收敛起来了,巨狼却依然满脸戒备,将受伤的同伴护在身后,眸中凶光不减。   “谈谈吧,还是你要继续打?”路乘马仗人势,威胁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恶名昭著的魔尊,劫火太岁,坏得不能再坏了,他做的那些事在人世简直骇人听闻,夜啼的小儿都怕他,你们敢惹他这个魔头,小心他把你们的老巢都烧光。”   “为师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商砚书试图挽回一下自己在路乘心中的形象,但是路乘却悄悄抬起一只后蹄,踩在他的鞋背上,商砚书于是识趣闭嘴。   “现在你好好谈话,我还可以代表他,对你们先前做的事既往不咎,怎么样,谈还是打?”路乘说。   巨狼眸光闪烁,没有直接回答,只沉声问:“我其他的族人呢?”   “那些狼崽子啊……”商砚书笑着说,“做成皮衣倒是不错……”   路乘又踩了他一脚。   “没死。”商砚书没笑了,对着巨狼不耐答道。   巨狼似乎并不如何相信他,仰天长啸一声,片刻后,四方传来不同的啸声回应,不知道狼群在啸声中是如何沟通的,但这一回,巨狼身上剑拔弩张的气势终于收敛起来。   有别的狼从远处赶来将受伤的那匹狼接走,巨狼则蹲坐在原地,与商砚书路乘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话。   “我劫你是因为你有净化戾气的能力,我族中有人受戾气侵蚀,病得很重。”巨狼说。   原来是这样。路乘一边心想就这么点事,一边又很不理解:“那你为什么不好好来请我呢?”   都不用像人类那样讲究礼仪,就哪怕派个狼来沟通下呢?叼了他就跑算怎么回事?   “你身边那个人,我记得他的气味。”巨狼虽不再剑拔弩张,但望着商砚书的神色依然忌惮,“六十年前,他来过万妖谷,跟另外两个人族打了一架,烧了大片的山林,而且我听过一些人族的事,知道他被称作魔修,不是好人,我觉得直接找上你们,你们不会帮忙。”   所以就动了抢马的念头,路乘心想自己莫名被劫,说到底还是商砚书的名声太坏了,但是商砚书名声坏,遭殃的却是他。   路乘转头,无声且幽幽地盯着对方。   商砚书只做不懂,无辜笑道:“爱徒盯着为师望做什么?”   “没什么。”路乘懒得跟对方计较,他站起身,对巨狼说,“本来我是可以帮忙的,但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出手劫我,我很生气。”   “你想要什么?”巨狼沉声说,“只要你能帮我救助族人,青木狼族会竭力报答你。”   路乘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下好了,也不用想办法打听冰心兰草的下落了,他可以直接提要求让这群本地狼帮他把草找来。   “我需要一株灵草,这个等会儿再说,先带我去看看你的那些族人。”路乘准备先去看看那些生病的狼族,鹿妖身上的戾气他驱散得并不轻松,也不知道这些狼病得怎么样,要是他驱散不了就糟了。   对于路乘的要求,巨狼是没什么问题的,可他却站着没动,因为商砚书同样站起,一副要随行的样子。   “狼族领地不允许人类进入。”巨狼对商砚书充满防备。   路乘停下来,看着商砚书,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商砚书直接拒绝:“不可能。”   他摸摸路乘柔顺的马毛:“爱徒这么可爱,为师如何放心你独自进入狼窝呢?”   路乘心道那一窝狼加起来大概都没有商砚书这么一只大尾巴狼危险,不过他还是对巨狼道:“你听到了,要么他跟我一起去,要么我们都不去。”   巨狼眸光闪烁,像是无比的挣扎和纠结。   “本尊去或不去,你以为在你同意与否吗?本尊就是强闯你的领地,你们又能奈何呢?”商砚书不屑哼笑。   路乘伸出蹄子,准备再来踩他一脚,局面好不容易缓和些了,这个不省心的师父还要来多嘴挑衅,是生怕打不起来吗?   但在他的蹄子落下前,巨狼却是出乎意料地松口同意了。   兽类跟人类的思维方式不同,商砚书的话对人类来说是挑衅激怒,但在兽族一贯信奉强者为尊的思维习性中,却是觉得其说的很有道理,商砚书的实力巨狼已经领教过,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对方真想强闯,他确实也拦不住,那么纠结这个问题就没什么意义。   “请吧。”巨狼转身带路。 第100章 夺魂树   路乘和商砚书跟在巨狼后边, 路途中,他们从对话得知,巨狼是青木狼族的首领狼王, 名叫昊苍, 除了统辖整个族群,这万妖谷中, 大部分妖怪也臣服于他,鸟雀这样的小妖会将平日里在谷中的见闻汇总成情报向他汇报,以换取青木狼族的庇护。   因而昊苍此前虽未曾见过路乘,却从那些无处不在飞鸟耳目中知道路乘有净化戾气的能力, 也知道路乘和商砚书这一路所行经的路线, 由此布下了这一出调虎离山的抢马计划。   他只说了这些,其他涉及一些更核心的内部族群的信息,他通通没讲, 大概还是对他们存有戒心。   路乘其实也差不多,他也只说了他和商砚书来谷中是找一株草的事, 在昊苍问他找那株草做什么,以及他到底是什么妖兽, 为何有那样强的威压时,他也只是含糊带过,并没有暴露此行的真正目的和他的真身。   三人穿过那两座相望的狼首峰, 来到山峰后的一片广阔平原, 平原正中有一棵高达数十丈的高大古树,单论高度它在这古树林立的原始丛林中不算突出, 但是它的枝干却通体泛着奇异的青色, 枝叶间灵气浓郁,是棵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高阶灵树。   想来这就是鹿妖之前跟他说的青木古树, 也即青木狼族的那棵圣树吧,路乘看到有几头狼正在树荫下趴卧休息,但在嗅闻到生人靠近的气味后,他们都警觉地抬起头,目光跟着两人一路移动。   部族里其他的狼也一样,无论原本是在做什么,注意到有外人的到来,视线便都落到两人身上,在众狼的注目中,路乘和商砚书被昊苍领到古树后方的一处树根盘结出的中空树洞前。   几只小狼团卧着趴在洞内,跟之前的鹿妖差不多,他们都全身缠绕黑气,虚弱非常。   “能治吗?”昊苍虽仍然是沉稳的语气,但眼中的急切却泄露出了内心的担忧。   “应该可以。”路乘示意众人退开,他默默念起光音天经的法诀。   光从他周身柔和地向外散射,周围围观的狼群立即面露惊异,窃窃私语地用“嗷呜”声交流,像是在讨论这是什么法术。   昊苍呲了呲牙,喉咙间发出一声压抑沉闷的低吼,狼群的嗷呜声霎时停住,夹着尾巴,不敢再发出声音。   路乘得以专注地施法,跟上回一样,这戾气不知是何来历,明明看起来并不深重,路乘却驱散得很费力,但好在,费了番力气后,他成功将其驱除。   一匹小狼从地上怯生生地站起来,他发出疑惑的“嗷呜”声,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其健康有力的四肢,精神的神态,都说明他已经恢复。   狼群兴奋地接连发出嚎叫,有一匹母狼妖似乎是这匹小狼的母亲,急切地凑上前,嗅闻小狼的气味,舔舐其的毛发,又叼住他的后颈,将其带到一个远离外人的安全角落。   但还有另外几匹母狼妖徘徊在路乘周围,狼眸中都是急切和担忧,因为路乘只治好了那一匹小狼,另外几只仍然虚弱地趴在原地。   “为何不继续了?”昊苍也急声问道。   路乘趴在地上,还没说话,商砚书便答道:“没看到我爱徒这般劳累吗?你们当这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吗?剩下的等爱徒好好歇上两天再说。”   两天……周围那几只母狼立刻发出焦急的嗷呜声,凑在昊苍周围,昊苍也沉声说:“不能快一些吗?”   商砚书又要答话,但这回被路乘制止了,虽然兽跟人有很多不同,但某些感情却也是共同的,就像那几只母狼对孩子的担忧,路乘就能感知到,因此,他决定努力一下,趴着歇了没一会儿,他就开始驱散下一只。   第二只小狼站起来后,路乘是彻底没力气了,他掏出自己的灵草储备粮开始嚼,昊苍见状,立即吩咐狼族族人,很快,有一名变成人形的狼妖用木碗盛了一碗青色的汁液过来。   “这是什么?”路乘看着碗中的液体,他嗅到了清甜的香气,也在其中感觉到了浓郁的灵气,这似乎是某种灵草汁液。   “是青木古树的汁液。”昊苍解释说,“喝下去后可以让筋骨变得更加强壮,这也是我青木狼族强大的根由,每一名族人在生长时都会饮下青木古树的汁液,以此获得比其他妖族更强的力量,喝下这个,应该也能让你恢复得快些。”   倒确实如此,这汁液中灵气的浓郁更胜于某些高阶灵草,但路乘却没喝,因为他除了灵气,还在这碗汁液中感觉到了淡淡的戾气,非常微弱,若非他对其极其敏感,可能压根就察觉不到。   奇怪,草木竟是也会沾染上戾气,那为什么他先前没发现呢?不,也许不是他没发现,是确实没有,草木没有思维意识,也就没有七情六欲,本来就不容易沾染这些阴煞戾气,但这棵青木古树却有,是否说明,戾气的源头就在这附近呢?   路乘向昊苍说了他的发现后,问:“你们不知道戾气的由来吗?”   昊苍摇头,虽然是统领偌大族群的狼王,但他对戾气的认知却跟之前的鹿妖差不多,只知其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出现的,初时还不太容易被察觉,对他们也没什么妨害,但慢慢的,有修为低下的族人因此病倒后,狼群才意识到不妙,他们有在想办法治愈族人,却对戾气的由来仍然一头雾水。   “那谷中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路乘又问了一句,果然也没有得到答案,他暂时将这些疑问放在一边,恢复了些力气,就开始驱散下一只小狼身上的戾气。   靠着灵草的补充,以及商砚书不知道该被定义成吃豆腐还是放松按摩的顺毛抚摸,路乘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时至深夜,终于将最后一只小狼也完全治愈。   没有管周围兴奋欢呼的狼群,路乘松了口气后,直接累得倒头躺下,最后的记忆就是自己被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拥着,而他也在这个怀抱中安心地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白天,路乘睁开眼,对上商砚书低头看着自己的视线。   “爱徒醒了?昨日真是辛苦爱徒了。”商砚书抱着路乘坐在草地上,背靠着一棵古树,动作轻柔地为路乘顺毛。   “嗯。”路乘自觉自己确实很辛苦,因而受得也很坦然。   商砚书拿出两株灵草喂给路乘当早饭,又叹气说:“只不知爱徒这样辛苦究竟是为了替为师找到冰心兰草,还是想早点打发了为师好回去呢?”   又来了。路乘嚼着灵草想,这些天商砚书就喜欢问他这些不知所谓的问题,答案重要吗?路乘觉得完全不重要,他想早点帮商砚书找到冰心兰草治愈对方的反噬,也想早点回到哥哥身边,这两件事完全不冲突。   因而他也没搭理对方,自顾自吃完了灵草,没等他去找昊苍,得到他醒来消息的昊苍已经找上门来了,他像是座小山一样蹲坐在路乘身旁,郑重道谢:“你救了我的族人,青木狼族不会忘记这份恩情,你要的那株灵草我们会倾全族之力,只要万妖谷中有,就一定会帮你找到。”   昨夜路乘昏睡时,商砚书已经向他们描述过冰心兰草的外貌特征,昊苍也已经派出人手,以及传令万妖谷中所有臣服于他的鸟雀兽类,一同寻找那株冰心兰草。   路乘闻言顿时放心许多,那么多妖怪一起帮着找,想来比他自己一个人乱找高效很多,既然如此,他也不用再做什么了,安心躺着等结果就是了。   但吃完草后,路乘还是站起来,对昊苍说:“我想在附近转转,找找戾气的源头。”   路乘对这件事还是有些在意,不将戾气扩散的源头解决,谷中百兽迟早还会生病的,而且昊苍他们这些修为强的成年狼妖看着虽没事,但在戾气侵染下,性情难免会潜移默化地变得暴戾好斗,这些危害性此刻尚未显现出来,但长期下去,对谷中众妖,以及万妖谷临近的人类村落,都会是一场灾难,若是可以,路乘想把这件事彻底解决掉。   昊苍也有此意,而且经过昨日的事后,他对路乘的能力已经信服非常,当下表态道:“你想去哪儿转?我来为你们带路。”   自然是先去看看那株汁液中含有戾气的青木古树了,路乘昨日没有细看,今日他走到近处,绕着青木古树的底部来回转了两圈。   “有什么发现吗?”昊苍问。   路乘摇头,在近距离的仔细观察下,他发现了跟昨日汁液中相同的戾气,同样的微弱难以察觉,浸染于根系深处,但真正关键的戾气由来,路乘却没什么头绪。   观察中,路乘突然注意到在青木古树左侧的树冠处,有一处比较突兀的断口,那处断口似是上了年头,枝干重新生长已经不太显眼,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到此处不太圆润的痕迹。   路乘于是问道:“那里是怎么回事?”   普通的树枝折断不奇怪,但这棵树是青木狼族的圣树,他们怎么会任由人将其折断呢?那断口非常平整,像是利器所致,这里是妖族生活的万妖谷,妖一般可不会使用兵刃。   “那是百年前的事了。”昊苍大概是对这断木之仇记忆犹新,因而看了一眼便道,“百年前有一个人族闯入过万妖谷,用剑斩断了一截青木古树的枝干,他修为很强,我斗不过他。”   路乘耳朵一抖,昊苍是化神期的狼妖,什么修士强到他都斗不过?   百年前,用剑,起码是化神期的修士……几个关键词组合到一起,路乘脑中突然冒出一丝灵感,他问道:“那修士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对,就是很老。”昊苍描述了一番他记得的特征,正印证了路乘的猜想。   人族修士修为越高,外貌反而会越年轻,路乘之前见过的连他哥哥在内的化神期尊者皆是如此,唯有一种可能会出现这样的老态,那便是寿命将近之时难以控制的天人五衰,而百年前,寿命将近的化神期剑修,天下也只有一人,他哥哥此生的生身父亲,裴一鹤。   “裴一鹤来万妖谷砍这截树枝干嘛呢?”路乘不明白,百年前这个时间段,裴一鹤的寿命已经剩不下多少时间,他千里迢迢跑到这万妖谷中,砍断青木狼族的这棵圣树枝干做什么呢?   “这棵树除了汁液能增强筋骨,还有什么作用?”路乘问昊苍。   昊苍摇头,他们青木狼族除了守着这棵青木古树,靠青木古树的汁液的增强族人体魄,并不知其有其他用途。   路乘又看向商砚书。   商砚书这才慢悠悠道:“这棵青木古树,在人族中其实叫夺魂树,食用其汁液增强体魄是偏门的用法,它真正的特异之处是其的枝干天生适合连接魂体,因而它经常被用作夺魂阵法的主料。”   “夺魂阵法?”路乘重复。   “也就是夺舍。”商砚书微笑说。 第101章 戾气源头   夺舍路乘是知道的, 就是强占别人的躯体,将其归为己用,至于被夺舍者的魂魄, 则要么被吞噬, 要么直接灰飞烟灭,是一种很邪恶的邪法。   但裴一鹤可是德高望重的剑宗前代掌门, 他怎么会用这样的邪法呢?而且他是要对谁用?不,也不能说明对方用了,裴一鹤只是来砍了这棵夺魂树的树枝,他未必就是要用来夺舍, 也许是有其他的用途呢?   路乘觉得裴一鹤不会是一个坏人, 因为他接触的剑宗中人行事都很正派,也因为那是他哥哥这辈子的生身父亲啊……但他同时也忍不住追问昊苍说:“裴一鹤,就是百年前砍断了你们圣树的那个人, 他还做了什么?”   “百年前有一段时间,他时常出入谷中, 不过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很注意隐蔽, 只有偶尔的时候,谷中的鸟雀能看到他出入的形迹。”昊苍回忆说,“对了, 有一回, 他带了个人类崽子来,好像就是那一次, 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那个人类崽子是独自离开的。”   “你说的那个人类崽子是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模样?”路乘急声追问。   “多大年纪……”昊苍说不上来,他跟人类打交道很少, 也判断不出人类的年龄大概,但他用爪子在商砚书胸口处隔空划了一道,“大概这么高,长什么样不记得了,是一身白衣服。”   年龄和服饰都对上了,八成不会错了,在百年前,裴一鹤寿元将尽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曾经单独带裴九徵离开过一阵,剑宗众人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对此众说纷纭,但现在,路乘可能无意窥见了一点百年前的真相,裴一鹤带他哥哥去的不是别处,正是他眼下所在的万妖谷。   那么裴一鹤带他哥哥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呢?此地群妖聚集,人迹罕至,林中还有如此多的沼泽瘴气,要说灵气,别的洞天福地也有,何至于选择此处呢?   唯有一个优点是其他地方没有的,那就是此地足够隐蔽,不隶属于任何仙门和魔修的势力范围,因而在其中做什么也很难被外人知晓,而即便如此,裴一鹤也如此注意隐蔽行踪,他若是行事光明正大,又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呢?   路乘又想到之前听到的那些未曾深想的传言片段,例如他哥哥在此行后突飞猛进的天赋,改变的性格,这一切、这一切……跟那截被砍下的夺魂树枝有什么联系呢?   路乘脑子一下很乱,他闭上眼,深呼吸几下,将这些杂乱的思绪全部摒除,他现在想再多都没用,都只是虚无缥缈的猜测,无论怎么样,他都相信他哥哥,这件事的真正因由经过,等他回去当面问裴九徵,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路乘原本对这桩往事是不如何在意的,只想着哪天想起来了就问一嘴,但现在,他却是打定主意要搞清楚了。   “爱徒怎么了?不舒服吗?”商砚书关切地摸摸路乘的毛发。   路乘抬头看着对方,目光中突然带上了一丝怀疑,说来,商砚书带他来这里到底是干嘛的?怎么就那么巧地撞破了这桩百年前的往事呢?说是找灵草,但商砚书自己却找的并不上心,有一个瞬间,路乘简直怀疑对方是故意的,故意带他来这里,故意让他知道一些事。   但细想又不对,商砚书的反噬不是装的,六十多年前与顾今朝苏寒云在万妖谷的一战也不可能是伪造的,确实是巧合地发生在了同一处,而且商砚书又怎么能知道百年前裴一鹤的所为呢?他跟此事毫无交集,裴一鹤行事又这么隐秘,没道理会被商砚书知晓。   所以应该就是单纯的巧合吧。路乘想到此,收回视线,他没再追问裴一鹤的事,只将重点放回追寻戾气的来源上。   这株青木古树,虽然有着夺魂树这样可怕的名称,但其本质上只是一种稀有的高阶灵木而已,会使用夺魂法术的是以灵木做阵法材料的人,而非灵木本身,像在青木狼族眼中,它就只是一株可以助于族人增强体魄的圣树,因而,它跟戾气的来源也没什么关系,只是长期被戾气侵蚀才沾染上了些许。   路乘转而去搜寻别处,在昊苍的领路下,他在青木狼族的领地附近逛过一圈,通过草木上沾染的戾气多寡,渐渐缩小了范围,在天色近晚时,他来到平原东侧,一条宽广的大湖旁。   白日的时候还不太明显,但此刻夜幕将近,光从天边退去后,湖面上萦绕的阴冷的气息也就愈发明显起来。   “就是这里了。”路乘判断这湖水就是戾气传播的根源,无论是走兽,还是植物,都是要饮水的,而这条大河又连通万妖谷的所有水系,地上的溪流,地下的暗河,戾气便以此不断向外传播。   “为何湖水中会有戾气?”昊苍问,“这条河存在数百年了,我的族人们也一直饮用湖中之水,从没出过什么问题。”   路乘也不知道,他猜测说:“会不会是河底有什么东西?”   “我下去看看。”昊苍直接跳下湖中,他虽是狼妖,但到了这个修为,闭息潜水也不是难事。   在水下探寻一阵后,昊苍重新游回岸上,他抖抖发毛,甩掉身上的大部分水珠后,冲着路乘摇摇头:“水下什么都没有。”   那真是奇怪了,一条河为何会突然聚起这样多的戾气呢?路乘想不明白,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想办法将河水中的戾气净化掉,否则戾气仍会沿着水系不断向外传播,而谷中生物是不可能不饮水的。   “可不可以将这湖水中的戾气净化?”昊苍也有此忧虑,他居住于此,自然更加担心谷中的环境。   “除了那株灵草,你还想要什么?只要你愿意帮忙,我青木狼族一定竭力帮你达成心愿。”昊苍承诺说。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路乘眼下除了找到冰心兰草帮商砚书治愈反噬,以及早点回去向哥哥问清楚百年前的经过,他其他什么都不想要。   “那……我们奉你为妖王,以后都听你差遣如何?”昊苍又说。   这不是随意许诺,虽然他不知道路乘的真身来历,但那份血脉威压却是切身感受过的,妖族本来就很重视血统阶级,路乘此刻修为虽然不如他,但想来有着这样厉害的血脉,修至化神也只是时间问题,奉强者为尊本来也是妖族的传统,而路乘若是又能解此万妖谷之危,那么拜其为妖王,众妖都会心服口服。   “我也不想当什么妖王……”路乘的身份已经够多了,剑宗的神马师叔,魔域少主,再加个妖王,他岂不是马上就要统一神州大陆了。   昊苍的耳朵耷拉下来,似乎在犯难要开出什么样的价码才能说动路乘。   “我不是不想帮你。”路乘主动开口说,“这湖水中的戾气太多了,我恐怕驱散不了。”   驱散那些小狼身上的戾气他都那么费力了,要歇一会儿才能继续下一个,这湖水中的戾气那么多,路乘根本没法与其对抗。   闻言,昊苍一下变得很失落,他说:“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唔……”路乘回头看着商砚书。   “爱徒看我做什么?”商砚书装傻。   “你有没有办法?你应该有对不对?”路乘叼着商砚书的袖子把其带到一边说悄悄话,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直觉商砚书有。   “有是有。”商砚书承认了,他笑眯眯说,“但为师有什么好处呢?”   “你帮他们解决戾气,他们会更尽心地帮你找冰心兰草的。”路乘说。   “为师就算不解决,他们也会尽心找的,而且找灵草是爱徒的事,为师如何好插手呢?”商砚书事不关己说。   路乘又想踢他了,但有求于人,他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小蹄,好声好气说:“你想要什么?”   “为师想要的,自然是爱徒不再心心念念着裴九徵,只与为师待在一起了。”商砚书伸手抚上小马的面庞,长声叹道。   但在路乘退后一步,拒绝的话将要出口前,他又自嘲道:“为师知道不可能,爱徒心中裴九徵永远是最重要的。”   确实是这样,哥哥永远是路乘心中的第一位,因为对方陪伴他,养育他,兄弟相伴长达上百年的光阴,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家人,但除了最重要,也总有其次重要的,以前的路乘或许除了哥哥不在乎其他任何事,此刻的路乘却已有了别的牵挂。   可他没吭声,就像之前商砚书问他类似的问题,他也从来不正面回答一样。 第102章 鹊桥枝   “罢了, 爱徒不愿,为师终究是勉强不得。”商砚书没再提要好处的事,只道, “爱徒想驱散戾气, 其实也很简单,准备一个能够增幅灵力的聚灵法阵即可。”   戾气不是阴翳, 即便因为一些不知是何的原因导致它比普通的戾气更加难以驱散,但尚不到万法在其面前消寂的程度,路乘驱散不了无非是灵力不足,那么辅以增幅灵力的阵法, 便可达成。   “那阵法要怎么布?”路乘对这个也一窍不通。   “爱徒这些年到底学了些什么。”商砚书叹了口气。   “你教了什么我就学了什么。”路乘说。   商砚书忆起自己和路乘在山中互相糊弄的那段时光, 认命道:“为师来布就是。”   两人重新走回昊苍面前,说了他们的计划,昊苍立刻面露喜色, 表达了谢意后,又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虽然他也不会布阵, 但这是为了助他们万妖谷驱除戾气,他也想出把力。   “有, 叫你那些狼子狼孙去谷中寻些阳属性的矿石来。”商砚书描述了一番这种矿石的特征,昊苍立即吩咐族人前去寻找。   等群狼找了一天,终于找到两块商砚书要的矿石后, 商砚书也终于懒洋洋地开始绘制阵法, 这种聚灵阵法并不复杂,只是因为需要的规模大而工序繁多些, 同时材料也要的多, 这两块矿石远远不够。   青木狼族继续在谷中搜寻着,商砚书也每天摸鱼晒网地绘制一点, 两边同步进行,在第七日,终于将阵法准备完毕。   但准备完毕后还不能立刻开始,为了确保成功率,还得等到正午阳气最烈的时候,如此又等了一天,在第八日的正午,路乘做好一切准备后,在群狼的注目中独自走入阵中。   戾气深藏于湖水中,阵法也布置在湖面上,路乘原本是不会踏水而行的法术的,但随着阵法的运转,从未有过的庞大灵力注入他的体内,他竟是无师自通了这一法门。   路乘四蹄踏水,缓步走向湖心,水面荡起一重重轻浅的波纹,与层层旋转的金色阵纹重叠在一起,形成繁复又无声的美妙纹路,他全身洁白,虽外形仍然只是一匹普通的小马,在此刻阵法光芒映照下,却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使其平添一股空灵又神圣的气质,像是走下凡尘的神佛,令人不敢造次。   所有妖怪都屏息静气,四野一时静到只有水波的荡漾声在轻响,在这寂静中,路乘走到湖心中央,也是整个聚灵阵法的最中心,万千缕无形无色的灵力随着阵法的连接汇入他的体内,他的力量在此刻达到巅峰,路乘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眸光变得灿金,伴随着低低的念诵声,古奥玄妙的金色光符从他周身向外荡去,湖水霎时起了反应,那些深藏于湖水中的戾气平日里未曾显现,但此刻在光符所激下,却是如沸水般剧烈翻涌起来。   湖水沸腾,巨大的黑色云团积聚于水面下,像是一张深不见底的深渊巨口,翻涌着要将站于水面上的路乘吞噬,昊苍等狼妖见着这一幕都是心中一紧,商砚书神态倒是依然闲散,像是对情势无比笃定,也像是对路乘无比自信。   平静的湖水激荡不断,犹如深海中的怒涛般上下起伏,路乘却岿然不动地站于其上,光柔和地向外散射,以温柔又浩大的力量,抚平怒涌的波涛,将黑暗重重消解。   慢慢的,那团戾气所凝聚成的黑暗云团不复初时的嚣张声势,它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渺小,最终,路乘聚集力量,比天上烈阳更明烈几分的光芒在他周身盛放,一鼓作气地将湖水中的戾气彻底驱散。   光拂过澄澈的湖水,拂过湖边看这一幕看得几乎忘记了呼吸的一众狼妖,仍未停下,它的力量浩荡无际,拂过远方的重重山林草木,拂过山谷中的万千飞鸟走兽,所有生灵都在此刻驻足,看向光照来的方向,犹如一场无声且盛大的洗礼,谷中积郁了数日的阴郁戾气,在此刻澄澈一清。   待到光黯淡下去,阵法的符文在湖面消散,路乘重新走回陆上,昊苍等狼妖才如梦初醒般,兴奋地仰天嚎叫。   不需要再询问确认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困扰他们多日,一直压在心头让人变得暴躁不安的戾气已经彻底散去了,便是性情素来较为稳重的狼王昊苍此刻也忍不住跟着族人一起嚎叫。   路乘见着这一幕,虽然自己筋疲力尽,但也不由被这种开心的气氛所感染,只是他的快乐并没能持续太久。   夜间,青木狼族的领地平原中央,那棵青木古树的宽广伞盖下,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狼妖们在举办庆典,庆祝族人的康复,也庆祝谷中危机的彻底解除。   庆典上备足了美酒佳肴,狼妖们在篝火旁大快朵颐,载歌载舞,气氛热烈又欢腾,路乘作为最大的功臣,却独自坐在角落里,一个人闷闷不乐。   不是狼妖的原因,虽然庆典上准备的佳肴基本是迎合狼妖口味的肉食,但昊苍也有专门吩咐族人为路乘准备灵草,也有人邀请他去热闹的地方跟大家坐一起,但路乘没去,没有人怠慢他,是他自己不开心。   “爱徒怎么不去玩?”商砚书坐到路乘身旁,将手里的灵果递给他。   路乘没接,也没答话。   商砚书将灵果拿在手里把玩,果实在火光映照下显出一种艳丽的通红,即便路乘一个字都没说,但他也对路乘的心事猜得很准。   “爱徒在想冰心兰草的事?”   是的,路乘就是在想这件事,经过八天的准备,湖水中的戾气成功被驱除,万妖谷的危机得以解决,但冰心兰草仍然没有线索下落,算上之前没遇到狼妖们,路乘和商砚书自己寻找的时间,已经快半个月过去了,而他们至今一无所获。   昊苍已经为路乘发动了群妖,他们的足迹踏过万妖谷大部分地域,可能是他们找的尚不够仔细,也可能这根本就是一场注定无果的搜寻。   商砚书之前就跟路乘说过,冰心兰草千年才能长成,即便是万妖谷中,也未必再有第二株,只是路乘之前一直心存侥幸,觉得自己运气不会那么差,他努力去找,一定能够找到,但这么多天下来,他不得不去想另一个可能,万一……万一,真的就没有呢?   甚至都不是万一,而是很大概率的事件,十年前他吃掉的就是唯一一株冰心兰草,也是唯一能治愈商砚书反噬的解药。   路乘为此烦忧不乐,但他此刻抬头看向商砚书,却发现对方还是一贯的轻浮含笑模样,像是对这件事的结果毫不在意。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路乘不由生出这种怀疑,是不是冰心兰草就是商砚书编出来骗他的,不然这事关商砚书自己的反噬伤情,怎么他自己就一点都不在意呢?   “骗你什么?”商砚书眉梢一挑,“爱徒是指冰心兰草?唔,可能也算骗了一点吧。”   没等路乘生气,他就又说:“之前跟爱徒说冰心兰草或许能稍微压制失控的劫火,其实只是为师以前这样觉得,现如今,为师早就不这么想了。”   “以前为师虽受反噬之苦,但强压也能压下去,可在瀛洲那一战后,它便越来越不可控,也越来越强大,翳化后的朱雀都在它的力量下被焚烧殆尽,一株灵草能够压制住它吗?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找不到也无妨。”商砚书伸手想摸摸路乘的脑袋,却被路乘躲过了。   “翳化后的朱雀?焚烧殆尽?”路乘满脸惊愕,随后他又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瀛洲那回,朱雀没有冲出地下,是因为你截住了他?”   商砚书眨眨眼:“为师没有对爱徒说过吗?”   “好像是没有,罢了,也不重要,谁让为师倒霉,朱雀醒来的时候,偏偏跟他待在一起,于是便被其一路追杀,不得不战,倒也不是为了旁人。”他自言自语着说完,又道,“总而言之,即便找到冰心兰草,八成也是没用的,所以为师对此行的结果并不在意,而且为师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估计也根本等不到能找到的时候罢。”   “什么意思?!什么没多少时间了?!”路乘语气一下变得很急切。   “万妖谷是妖族的领地,仙门平日不会踏足这里,但不代表他们不会监控此地,妖族不像魔修那样,跟仙门完全对立,但跟人类平日里的摩擦也不少呐,妖怪吃人,人类杀妖,也许保不准哪天,谷中的妖怪就越界来到仙门的地盘,大肆杀戮食人了,因而四大仙门一直对谷中妖怪有所防备,也在周遭布有监控的眼线,谷中出现异动,他们会立刻知晓,爱徒今日净化戾气搞出了这样大的阵仗,想来再过上几日,仙门就要派人来查探了吧,为师一个恶名昭著的魔头,若是被他们发现在这里,岂不是要立刻集结围剿?为师有伤在身,还是不动手的好,而且为师要真的动手杀了他们,想来也不是爱徒乐意见到的吧?所以最迟再过三日,为师就要回魔域去了。”商砚书说。   原来是这个没多少时间了。路乘虽然仍然烦忧不乐,但脸上的急切却一下退去不少。   “爱徒以为是什么?”商砚书笑着问,“以为为师时日无多,快死了?”   路乘没吭声,像是并不想承认自己刚才那副急切的模样是因为担心商砚书。   “其实爱徒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商砚书却说,“虽然短时内暂时无虞,但劫火的反噬会一次次加重,为师的寿数会比常人短上许多罢。”   “不会的,我会找到冰心兰草赔给你的。”路乘闷闷地说完,又想到此刻毫无线索的现状,以及如商砚书所说的那般无多的时日,于是更加闷闷不乐。   “为师说了,找到冰心兰草大概也是无用的,为师都不在意,爱徒也不必在意。”商砚书瞧着路乘的神情,说,“还是爱徒在担忧无法实现承诺,就无法回去?”   “其实也无妨,当日那样说,也只是想再拖延一段时间,无非是为师还不愿死心,盼着爱徒能够放弃裴九徵,选择跟着为师,但终究是一场空想妄念罢。”商砚书自嘲地笑完,对路乘说,“三日之后,为师会回魔域,届时爱徒便可自行离去,无论寻找的结果如何,你我都在此分别,如何?”   他说着还从袖中掏出一物,是那枚初来魔宫就被他没收走的裴九徵给路乘的小剑挂坠,此刻,他将这挂坠重新还给路乘,还主动帮对方挂到了脖颈上。   路乘看着失而复得的挂坠,却没有任何开心的情绪,耳朵倒得很低。   商砚书把路乘将挂坠的挂绳理好,手指无意中碰到那枚同样挂在路乘脖颈上的金色铃铛,于是顺手拨弄了一下,笑说:“想想为师还真是亏,为了做这枚魂铃,连魂魄都分割了一部分给你,到来头你还是不选为师。”   “魂铃?分割魂魄?”路乘听得一愣。   “是啊。”商砚书点头,指尖用上灵力,铃铛在拨动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捂住震动不已的胸口,轻笑说,“没有法宝的效果能达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之远,天上地下,唯此一物而已。”   想到商砚书雕刻铃铛的那些日夜,霎时间,一股莫名且汹涌的情绪涌上路乘的眼眶,他低下脑袋,努力掩饰着。   商砚书安静地坐了片刻,又说:“真是越想越亏,不如爱徒也还我一个吧?放心,不需要爱徒分割魂魄,只需要爱徒的一缕神识和一滴血而已。”   路乘收拾好情绪,说:“怎么还?”   “那棵夺魂树。”商砚书看向那棵平原正中的青木古树,“其实它一开始也不叫夺魂树,这种树的枝干天生适合连接魂体,可以用来夺魂,但其最初的用途,是用来为有情之人心心相印准备的桥梁,所以,它最开始的名字其实是鹊桥枝。”   “互许终身的情侣会折下一截它的枝干,雕刻成一对饰品,互相烙印上对方的神识和血液,如此鹊桥枝的力量便可以连接他们的神魂,让其互相感应到对方的状况,为师和爱徒不是爱侣,不需要做成一对,只要一个足以,这样哪天为师若是因反噬焚身而亡了,爱徒也能感应到,来为为师收尸,如何,爱徒愿意还一个给为师吗?”商砚书笑着说。   “不要这么说……”路乘倒着耳朵,闷声反驳完那句“收尸”后,对着商砚书点了点头。   商砚书于是站起身,走向昊苍那边,说明来意后,昊苍很爽快地同意了,青木古树是他们的圣树,旁人要折一截枝干,他自然不会答应,但路乘和商砚书对他们部族有恩,因而昊苍答应得毫不犹豫。   很快,商砚书带着一截新折的枝干回来,路乘按照他说的,在其烙印上一缕自己的神识,又滴上一滴血液。   做完一切,路乘安静感应了片刻,却什么都没有感应到,不由疑惑道:“我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因为这并不是一对,你我的神魂并未连接,鹊桥枝的效用自然也就没法发挥,不过为师回头会在上面雕刻些阵纹法术,为师死……”像是想起了路乘方才的话,商砚书带过了这个字眼,“反正需要的时候,爱徒自然会感应到的。”   他将这截枝干小心地收入袖中,珍重地像是收起了什么无价的珍宝。   做完这些后,两人对着跃动不停的篝火,再次陷入无话的安静中。   “咚——咚——”   突然有鼓声响起,两人一起望去,就看到热闹的妖群那边,一名古铜肤色,赤裸的胸膛和脸上都有着青色兽纹的高壮男子正站在庆典的高台上,以其肌肉强健的臂膀,擂起一面兽皮大鼓。   路乘从气息辨认出那是昊苍的人形,在他身旁还有几名类似打扮的变成人形的狼妖,他们手拿兽骨制成的不同乐器,奏起一首奇异又苍莽的荒原乐曲。   庆典欢庆的气氛被推上又一个高峰,妖怪们聚在高台篝火旁,以妖形,以人形,随着乐声一起欢快而舞。   商砚书看着这一幕,突然说:“一起去跳舞吧?”   “我不会跳……”路乘不会,也不想跳,他能理解狼妖们的快乐,可他实在快乐不起来。   “为师也不会,走,跳着跳着就会了。”商砚书说着,直接搂着路乘的脖颈,将其带入那热闹的场中。   妖怪们见到他们,立刻为他们让出地方,还有热心的妖怪热心地在旁边比划,教他们怎么跳。   路乘不想跳的,但已经被商砚书拖过来了,也只好跟着学了学,商砚书很快上手,跳得有模有样,路乘却还跳得磕磕绊绊,他便带着路乘一起,在震耳的鼓乐声中,大声指点路乘下一步的动作。   慢慢的,路乘似乎也能掌握一些要领了,无非是扭扭屁股,转个圈圈,抖抖毛发,踢踏小蹄,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他越跳越熟练,也越跳也投入,烦恼忧愁俱都忘却,路乘笑起来,这一刻,好像除了这满场欢庆的鼓乐舞蹈,世上再无其他。   周围人来了又去,妖怪们并不局限于跟单一一个人跳,他们时常会换位交换舞伴,但路乘被篝火点亮的瞳孔中,永远都是含笑看着他的商砚书,就像商砚书眼中,也永远都是他。   苍莽的荒原上,火光热烈到映染了漆黑的夜空,鼓乐震天而响,路乘想,无论以后怎么样,他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三日的时间转瞬即逝,路乘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以一种悲观的心态,想守到这一日的最后一刻,可在第三日的一大早,路乘还没睡醒的时候,就突然有狼妖来叫醒他。   “你说的冰心兰草是不是通体冰蓝的,叶子像冰晶一样的?”狼妖比划描述着。   “是啊。”路乘愣了愣,随后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瞌睡一下都没了,他急声道,“你们找到了?”   “不知道,但有鸟妖看到西边的雪峰那边有一株灵草,跟你描述得特别像。”狼妖说。   路乘于是立刻拽起懒洋洋的商砚书,问清楚更具体的方位后,也不等狼妖带路,便让商砚书御风带着自己直接飞到那边。   他们很快到达狼妖说的地点,一通搜寻后,路乘终于在峰顶的一块巨石缝隙中,看到那株通体冰蓝,叶子像冰晶一样,在阳光下闪烁着琉璃样色彩的灵草。   不会错的,就是这株了!路乘从那与记忆中一般的气味中确认了这一点,他兴奋地取下灵草,叼在嘴中,回头看着商砚书。   商砚书却没有笑,他站在路乘不远不近的位置,抬头望着远方的天空。   他在望什么?路乘很快就知道了,就像那一日剑宗的祭典,他跟裴九徵在白玉京城中游逛时一样,天边突然射来数道法术的灵光,只是上一次是一团代表着魔修的巨大阴云,这一回天边则仙气缥缈,灵光大盛。   数百名仙门修士疾射到这万妖谷中,他们悬立于雪峰上空,为首之人踏前一步,清冷高洁的姿态一如路乘记忆中那般。   裴九徵一袭白衣,持剑而立,他冷冷地看着下方的商砚书,剑锋中杀意森然。 第103章 麒麟真身   在商砚书原本的预计中, 仙门从发现万妖谷中异状,再到派人前来查探,大概需要两三日的时间, 而等他们发现商砚书的踪迹, 再调集人手前来围剿,则又要两三日, 因而商砚书定下的这个三日期限,理论上是很保险的。   然而,也许是早有准备,也许是从别的地方得到了消息, 仙门反应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快, 今日刚刚是第三日的早上,仙门的围剿便已经至此。   这不是突然闯入,而是准备万全的围剿, 即便是路乘也看得出来,这数百名服饰各异的修士, 有剑宗的,有玄武城的, 也有碧海阁和一些散修,他们来自不同势力门派,修为却都是元婴期, 甚至化神期也有数名, 路乘认识的有孟正平,闫柏涛, 还有另一名他叫不上来名字的梳着道士发冠的素衣女子, 再加上经过一月休养伤势已经全然恢复的渡劫期的他哥哥,可以说仙门最精锐的战力此刻都集结于此。   他们要围剿的对象倒也当得起这份郑重, 商砚书统御魔域数百年,虽这几十年销声匿迹,但威名仍然远非萧放可比,仙门早有诛杀他的打算,只是在劫火太岁的时代,仙门尚没有渡劫期的修士能与其匹敌,而在裴九徵终于修至渡劫后,商砚书名义上也已经身死多年,但此刻,这个时机却是来了。   没有狱海天堑,没有魔修援助,商砚书在这万妖谷中孤身一人,今日,便是除魔卫道的大好时刻。   “剑宗的孟宗主,碧海阁的闫掌门,散修盟的任盟主,还有这位大名鼎鼎的照夜仙尊,今日好大的阵仗啊。”商砚书仰头看着天上诸人,倒是还有心情说笑,“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了在下来的吗?倒真是让在下有些受宠若惊了。”   “阁下劫火太岁之尊,自然是再大的阵仗都不为过。”闫柏涛朗声笑道。   “哦?那不知诸位今日来找在下是为何事呢?”商砚书笑得彬彬有礼,“总不会是来找死的吧?”   闫柏涛正要答话,身旁的任灵素便先一步开口,她嗓音不似寻常女子般婉转温柔,反倒如一柄出鞘利剑般,杀伐果决:“与他废话作甚?小心他拖延时间,唤来魔修援兵!”   说罢,一扬手中拂尘,尘尾的白丝便生长拉长,转瞬间化作数百丈长的缠丝缚网,朝商砚书铺天盖地罩去。   “诶,任盟主……”孟正平想说几句,却见另一人比任灵素动手更快,在任灵素话未说完时,裴九徵便已经俯冲攻下,剑光如银月般皎洁美丽,其间蕴含的却是极为恐怖的杀意剑气。   路乘瞳孔一缩,这剑光自然不是冲着他而来,但他却也无比紧张害怕,他一直都很想见到哥哥,却不是今日这种方式。   “等等!”情急之下,路乘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口吐人言,同时朝商砚书那边跑去,想要让他哥哥的攻击停下。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声音被剑光斩落的巨大风啸声盖住了,裴九徵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但他注意到了路乘靠近的动作,左手捏诀,一道金色的符文禁制在路乘面前升起,拦住了外界一切法术激起的灵力乱流,也同时拦住了他的去路。   商砚书独自面对如瀚海狂澜般劈下的剑光,他脸孔上未现惧色,反倒像是极为兴奋般,黑红的火焰伴随着大笑声在他周身席卷燃起,雪峰顶部的雪尘顷刻间汽化消散,火焰迎风暴涨,剑光未能将其斩灭,反倒助长了其焚天灭地的威势。   任灵素的拂尘缠丝甚至都还未触及黑火,末端便已经碳化,化作飞灰漫天散去,而商砚书的注意力也至始至终没在她身上,他紧盯着裴九徵,笑容挑衅又猖狂。   裴九徵回看着他,目光森冷,他手中剑诀再变,无数透明的灵力剑影现于天穹,又在他心念转动间,如肃杀落雨纷繁而下。   商砚书五指虚握,黑火蹿高化作火幕,将剑影焚毁大半,却仍有几道剑影穿破火幕朝他本体袭来,他袖袍一震,将其击破搅碎,又全身燃起黑火,如流星一样疾冲上天穹。   裴九徵同时跟上,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在空中数次相撞,缠斗着来到更加高远的层云间。   孟正平见此情景,心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与任灵素闫柏涛一起飞身冲上,商砚书渡劫期的实力,正面交战他们自然不敌,主要是帮裴九徵掠阵袭扰,对付这种魔头不需讲究什么单打独斗,只要能将其剿灭除去,那便是正义之理。   剩下的数百名元婴期各宗弟子们则是完全插不上手了,但他们来此也并非是单纯地为了充人数壮声势,路乘注意到他们在空中无声地变换阵型,似乎是在准备某种阵法。   路乘急得不断踢踹撞击面前的这道符文禁制,虽然以目前的局面看,商砚书以一敌众,竟是也丝毫未落下风,在那路乘看不清交战细节的云端高处,黑火铺天盖地燃烧,原本晴朗的日空此刻都变成魔域般压抑的黑红,其间虽也有其他的法术灵光闪过,却难以压过黑火的威势。   但路乘知道仙门一定还有后手,他们今日来此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商砚书的反噬伤势,六十年前他便是因为劫火反噬而不得不在苏寒云顾今朝的围击下落败假死,而在六十年后的今日,商砚书的反噬情况是又加重了许多的,他每次动用劫火都可能诱发,若是再一次反噬发作,他还能假死脱困吗?   不会了,仙门不会中第二次计,他哥哥也不会,他们会杀了他的,一定会的。   路乘尝试数次,撞得全身疼痛,面前的符文禁制都纹丝不动,甚至光音天经的力量都无法击破它。   他在疲累喘息时,突然注意到上空那数百名正在布阵的元婴弟子中,有一个熟悉的脸孔,是卢新洲。   路乘立刻像是抓住了什么机会,朝对方用力大喊,但这禁制似乎连他的声音也隔绝了,卢新洲并没有听见,不过他似乎也在关注路乘的方向,见路乘看着自己,还蹄子乱踢,好像在跟他比划什么,便悄悄传音道:“小马师叔,别急,待会儿击败这魔头,我们一定把你救出去!”   救你个头!路乘终于意识到,跟卢新洲比划也没用,因为这家伙基本就没有把他的意思理解准过!   他继续撞击禁制,尝试他能想到的一切办法,焦急间,路乘突然听到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声响在天际炸开,火焰如怒涛一样在云间翻滚,朝四方席卷荡去。   孟正平任灵素闫柏涛三人,甚至裴九徵,都不得不在此刻退去,但他们退至远方后,面色未见对商砚书实力的惊惧,而是显出些许惊疑不定。   谁都能看得出来,在黑火中央,商砚书此刻的状态有多不对劲,他面色苍白,额间无端布满许多细汗,黑火在他指缝间燃起又灭下,犹如不受控般。   “这魔头怎么了?”闫柏涛疑惑也警惕,防备这是什么阴谋。   “看来是魔功反噬了。”任灵素将拂尘搭于臂间,冷斥道,“邪魔外道,理当如此。”   “反噬……”孟正平心念一转,喝道,“师弟,趁此时机!”   裴九徵对着他轻轻点头,持剑再度冲入火焰中,商砚书虽在反噬的痛苦中竭力迎战,但显然不复先前,他在剑光下节节败退,被裴九徵压着一步步击落下云层。   而孟正平三人则同时飞掠至下方的众弟子处,他们以三角位置分立,三人各自祭出法器结印,准备多时的阵法霎时在他们身前显形。   数千重繁复的金色阵纹旋转着现于空中,阵法的金光盖过劫火黑红的焰光,天穹上金光大作,商砚书在光照下不由微微眯起眼,而后他便看到,那数千重旋转的阵纹突然有一重急速下落,半透明的阵纹在撞击到商砚书时却如山岳一般沉重,撞得他喉间气血翻涌,连灵魂都在其下震颤。   而这只是开始,大阵一重重落下,每一重都凝聚更多的阵纹,更多的法力,千重杀阵像是鸣响的钟鼓,每一次撞击,都发出钟鸣般的沉闷声响。   商砚书竭力抵挡,但在抵挡到第九重时,他便像是力竭般,被大阵压着笔直下落,重重撞击向地面。   待到激起的尘土散去,路乘看到前方巨大的陷坑,以及陷坑中,唇畔染血,看起来连站起都费力,却仍在笑着的商砚书。   在他上方,大阵一时再未落下,却是有前所未有的威势在其间凝聚,那将是杀阵最后也最为可怖的一击,而在阵心之中,还有一道比杀阵更让人胆寒的冷寒剑芒正在亮起。   在路乘缩紧的瞳孔中,裴九徵的剑光与阵法的金光一同斩下,这一剑便如亘古之初那道开天辟地的明光,天地都在其下色变!   在这一刻,路乘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空白中,好像又有某种极致的恐慌,某种主人一直不敢面对的情感,在驱动他的身体,使其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他全身亮起金光,撞破身前的禁制,向那杀阵与剑光落下的方向疾冲而去。   裴九徵眸光中是至始至终的冰冷,杀商砚书,他不会有任何犹豫,可在剑光贯穿对方身体的最后一刻,他瞳孔却是不受控地缩紧,凝聚了无上威势的剑势也硬生生停下。   没有人质问他,因为驭使杀阵的孟正平三人在此刻也不自觉停下了。   孟正平不敢置信地喃喃:“那是……”   闫柏涛和任灵素同样是满面愕然,在他们三人,以及在场所有人视线中,出现了一只奇特的异兽,全身覆满金鳞,头顶生着短角,似马似鹿,也似龙,甚至其周身环绕飞舞的光符也如传说中一般神异。   “圣兽麒麟?!”   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句,却是喊出了众人此刻的心声。   不会错的,虽然身形看着小了些,麟角也稚嫩许多,但各种特征,都是圣兽麒麟无疑。   但圣兽麒麟为何会出现在此?为何会……护在那魔头身前呢? 第104章 血洞骸骨   瀛洲岛上曾经也有麒麟现世, 然而却是萧放炮制出的幻象假货,那么眼前这一只,是否也是假的呢?   这不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只麒麟虽然各种特征符合, 但模样太稚嫩了,像是只年幼的小麒麟, 百年前那只麒麟分明早已成年,麟角峥嵘,与眼前这只截然不同。   他们可能并非同一只麒麟,可理论上麒麟是不该有第二只的, 这便是第一重疑点, 第二重疑点则是对方的所为,慈悲渡世的圣兽,为何要保护一个恶名昭著的魔头呢?   若非他突然闯入杀阵中, 商砚书现在大概已经伏诛了,而眼下, 他也仍挡在裴九徵的剑前,与其在陷坑中对峙着。   跟其他人内心的惊疑不同, 裴九徵看到这只突然出现的麒麟,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的情绪,他在最后一刻停了剑势, 却并未将剑放下。   “让开!”裴九徵持剑指着路乘, 语气冰冷又严厉。   路乘耳朵下意识地一倒,他哥哥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 他能感觉到, 他哥哥很生气,前所未有的生气。   但他还是不退, 一步都不退。   低低的闷笑声在他身后响起,商砚书唇边血迹未干,却犹有心情踉跄着走上前,手指一寸寸抚过路乘背脊上的鳞片,揽住他的脖颈。   “为师就知道,你一定舍不得为师。”他以极近的距离,贴在路乘耳边缱倦耳语,音量却让前方不远处的裴九徵也清晰可闻。   “让开——!”裴九徵又说一次,声色更厉。   路乘耳朵倒得也愈发低,若非商砚书现在受伤颇重,他简直想直接踢对方一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挑衅他哥哥,是生怕他哥哥不动手吗?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裴九徵左手五指突然虚虚握起,无形的灵力在路乘身边聚集,凭空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其强拽着就要带回身边。   却又有另一股力量将路乘牢牢抱住,商砚书一手揽着路乘,另一手重新燃起劫火,他唇边勾起兴奋到近乎癫狂的笑容,在所有人刹那色变的神情中,黑红的火焰如龙卷一样朝外翻涌席卷,所有人,包括裴九徵,都在此刻火焰恐怖的威势下向后退去。   退了数丈远后,众人堪堪停下,闫柏涛惊疑道:“这魔头已经伤重至此,竟还有这般实力?!”   没有人小觑劫火太岁,但即便如此,商砚书今日展现出的实力依然叫人心惊,若非其突然发作的反噬,可能哪怕他们做了这样多的准备,今日胜负仍旧难料。   “不好,他要跑了!”任灵素叫道。   在那高大到几乎连接天地的火焰龙卷中,有一颗不太显眼的黑火流星正向外疾射,正是商砚书,以及被他搂抱着一起带走的路乘。   众人立刻向其追去,孟正平边追边向众人提醒:“别伤了那只麒麟!”   虽然尚不知这只麒麟的真假,但只要有一分的可能是真,那都轻易伤他不得。   其实也无需他提醒,在发现商砚书是带着麒麟一起跑的那一刻,闫柏涛和任灵素出手便克制了许多,玄武城和瀛洲岛的阴翳只是被暂时封印住,灾祸尚未真正解决,圣兽至关重要,甚至比诛杀商砚书这件事更为重要。   裴九徵跟旁人在意的点不同,却同样受其掣肘,竟是一时难以将其拦截,然而,在发现商砚书似乎并不是想要逃脱,而是径直往某个熟悉的方向掠去后,他神色微不可察地沉凝了些许。   森然杀意在他剑上凝聚,他试图冒险出剑,将商砚书斩落,却总是顾忌路乘,剑光在真正出手时,总是差了寸许。   商砚书一路向西,穿越无数追兵的拦截封锁,如入无人之境,终于,他逼近了目的地,位于两座狼首峰西侧,一座独立也寻常,在谷中丝毫不起眼的山峰前。   他在此停下,带着路乘悬停于空中,仙门众人便也跟着停下,结成阵型,提防地看着对方。   众人正不知所以,不明白商砚书为何不继续逃跑,反倒在此停步时,就见商砚书转过身,擦掉唇畔血迹,对着众人温雅而笑:“劳动诸位追我至此,真是辛苦了,但是不要紧,今日这场好戏,定不教诸位失望。”   “魔头,你在搞什么把戏?!”闫柏涛喝道。   “魔头?”商砚书闻声笑道,“在下倒也一直以此自居,但今日在此,却着实愧不敢当。”   什么意思?众人一时惊疑,孟正平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眼中俱是不解。   路乘也是莫名其妙,唯有裴九徵神色淡漠,像是对这妖言魔语毫不关心,也像是自知今日再无可隐藏,便也坦然以对了。   “你们不是一直在寻找百年前那只麒麟?”商砚书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他朝众人微笑道,“其实想知道他的下落,也不难,只需弄清楚他在消失前最后去了哪里便可。”   “他不是回世外仙山去了?”闫柏涛不想被商砚书牵着话题走,却还是忍不住接话,因为此事实在是重要非常。   “不错,在我师尊协助其封印苍龙地眼后,圣兽麒麟便独自离开了。”孟正平应和道。   “非也。”商砚书却道,他摸摸路乘的脑袋,向众人示意,“这只麒麟便是百年前那只麒麟的弟弟,百年前他目睹对方离山,但他在山中苦等百年,却再未见其归来,只从一面能知晓过去未来的宝镜口中得到了对方的死讯,因而才来到这人世,试图寻找对方的转世。”   路乘不明白商砚书突然说起这些是做什么,他心中同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但他还是点头承认了这一点。   “你是说圣兽麒麟已经意外身故?”闫柏涛道。   “身故是真,意外可未必。”商砚书笑得意味深长。   “胡言乱语!”任灵素斥道,“圣兽麒麟何等法力,如何有人能够伤他?即便是你这魔头亲自动手,怕是也难以抵御光音天经的威力罢!”   “全盛状态下自是不能。”商砚书自若答道,“但若是圣兽麒麟因为某些事耗尽法力,再乘其不备,以诡诈手段偷袭,未必不能将其擒住,甚至都未必要本尊这般的实力,上述条件下,想来化神期便足以做到。”   “荒谬!”孟正平素来老持稳重的脸上现出怒容,只因商砚书这字字句句,都在往他师尊头上引。   以圣兽麒麟的法力,只有重新封印苍龙地眼这样的事可能让他力竭,而恰在他做此事时,身边也只有一人,正是剑宗的前代掌门,孟正平的亲传师尊,玄鹤真人裴一鹤。   “我师尊行事素来光明磊落,品行更是在修真界有目共睹,他虽已身故百年,却岂容你这魔头玷污他的声名!”孟正平简直怒不可遏,祭出岳峙剑,宽厚的剑身在空中暴涨,化作数百丈长的巨剑,便要向商砚书重重斩来。   商砚书却先一步出手,黑火燃上巨剑剑身,竟是在短时切断了孟正平与其的联系,趁这刹那的时机,商砚书一举夺得岳峙剑的控制权,他右手高抬,巨剑幻形飞悬至他上空,两股力量相抗的灵力乱流在他周身急转。   “真相如何,今日便劈开这山,让一切重见天日罢!”大笑声中,他驭使巨剑,以开天之势悍然劈下!   霎时间,地动山摇,在经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山石在剑威下顷刻土崩瓦解,庞大黑气霎时从其间冲出,众人瞬间色变。   “好重的戾气!”闫柏涛抬头看着天穹,这戾气甫一现世,竟是庞大到连天色都被其遮盖,其中怨恨之重,简直是他平生所未见。   其他人也是类似的感受,唯有路乘在惊愕之余,又觉得这戾气有几分熟悉,这不正是之前在万妖谷中肆虐,又被他彻底净化了的那团戾气吗?   不,他根本没有将其彻底净化,他甚至都没有找到其真正的源头,不在湖水中,而在这山峰底部!   骤然意识到什么,路乘立刻又低头朝下看,其他人同样,就见灰暗天色下,渐渐散开的烟尘中,现出一座被劈开的洞穴,洞穴似有法阵保护,上方无数碎石砸落,它内部却毫发无损,让众人得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一切。   一具人类的枯骨坐于洞壁旁,而在枯骨前方,是一片巨大的血池,血池中浸泡着兽类的尸骨,明明看起来应该跟池外那具人骨死于同一年代,人骨的血肉早已在多年日月中腐化殆尽,兽骨却仍然保留着大致的形貌,因而所有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可以认出他的身份。   路乘睁大的瞳孔中映着那分外熟悉的身影,身形外貌跟他记忆中几乎一般无二,只除了对方腐败的瞳仁中早已没有任何生机,黯淡的金鳞上也再没有任何华美的光泽。   他在血水中沉浮着,死寂多年的池水因为劈山的震荡而起伏摇晃,在血水涨落的间隙,路乘看到更多的细节,他看到他背脊上的鳞片被人剜去,血肉被剖开,本该是脊骨的地方空无一物,因而整个尸身也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态在池水中瘫软着,像团不成型的烂泥。   他怔怔地看着,大脑在过大的冲击下,进入一种自我保护的木然状态,但木然中,他又能清晰地听到旁人的对话声。   “这是……”孟正平方才比其他人都愤怒,此刻却是比所有人都惊愕,嘴唇哆嗦着,几乎难以保持一宗之主的仪容。   因为在那不辨形貌身份的人骨前,插着一柄剑,一柄他曾经见过无数次,他师尊的佩剑。   “这是玄鹤真人?!”闫柏涛从孟正平的反应上看出了什么,他视线在裴一鹤和那具麒麟骸骨中来回切换,心念几番急转。   “据玄鹤真人所言,圣兽麒麟应是在封印苍龙地眼后便独自离去了,今日为何会与其一起出现在这血洞中呢?烦请孟掌门给我等一个解释!”任灵素依然冰冷质问,但此番却是将矛头调转向了孟正平。   身后跟着的一众弟子中,剑宗众人也是望向他们的宗主,魔修攻上山门时他们未有动摇惧怕,此刻却是惊惧不已,犹如他们坚信的某种信念即将坍塌。   孟正平被所有人望着,一时怔忪,想说什么,却又完全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他与他师尊见的最后一面便是……   犹如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扭头看向一旁的裴九徵。   “师弟……你知道多少……?”他颤声说。   裴九徵漠然不言。   “自然是全部都知道!”商砚书替他答,“冰魄剑骨,寒光照夜,不到百岁的化神,最年轻的渡劫期,孟宗主是见过幼时的裴九徵的,敢问他那时可有这样惊人的天赋?”   “没有……”孟正平怔怔地答。   “那他是在何时突飞猛进?可是在那次裴一鹤带其独自离山,又再未归来后!”商砚书又问。   “是……”孟正平再答。   “谷中有一妖族,名为青木狼族,他们在百年前曾见一化神期的老者带着一名少年来此,想来正是你们的前宗主裴一鹤和年少时的裴九徵,裴一鹤除了此次之外,此前还多次往返万妖谷,并且抢夺过一截青木狼族所有的夺魂树枝干,此刻这血洞中也仍有夺魂阵法的残迹,以上种种,真相已然不难推导出。”商砚书以灵力加持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在场每一人耳中,比这声音更震耳的,是其述说的这桩百年前的往事真相。   “百年前,裴一鹤大限将至,却突破无门,于是心生一计,以夺魂阵法夺取他人身体,便可重获新生,但他堂堂一宗之主,化神尊者,这一夺舍,修为地位便都要重头来过,可能修至化神者本就无几,即便他有曾经的经验,若是新身体的天赋不够,他恐怕也难以重回巅峰,更何况,他所求的,从来都不止是化神期,他想要更进一步,想要破境渡劫,想要肉身成圣!”   “他需要一具天赋绝佳的年轻身体,在他所剩无几的寿数时限内,这具躯体要如何去寻?根本无处可寻!但彼时恰逢人世大劫,苦海泛滥,圣兽麒麟携光从天外来,渡世化劫,他于是又一次窥见了机会,无处可寻,那便自己生造,圣兽得天独厚,应劫而生,这世上不会有比圣兽的根骨更佳之物!”   “于是裴一鹤在协同圣兽麒麟封印苍龙地眼时,趁其灵力耗竭虚弱之际,将其擒住,又寻了这人踪渺茫的万妖谷将其关押囚禁,准备多日,最终,他带着自己的亲子前来此处,一来裴九徵的身份他最为熟悉,便于夺舍成功后伪装顶替,也便于他日后重回宗主之位,二来,诸位皆知,夺舍之法施展时若是有血缘联系,那么成功率会比常人更高,且年少的裴九徵对他全然信任,根本不会抵抗防备!”   “他以为裴九徵重塑根骨之名,带他到这血洞之中,剖开他的凡人脊骨,替换上麒麟的圣骨,如此裴九徵便有了一日千里的卓绝天赋,而他再施行夺舍之法,这举世无双的天赋便归他所有!”   众人听着一阵心惊,裴一鹤行事之恶毒,简直耸人听闻,但各种证据却又都印证了商砚书的说法,由不得他们不信。   闫柏涛道:“那这样说来,我们眼前的裴九徵,其实应当是夺舍之后的裴一鹤?”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裴九徵,神色带上了无形的戒备。   “未必,裴一鹤夺舍若是如计划般顺利,那今日这血洞便不该存在,应当早被他毁去才是。”任灵素道,但她看着裴九徵的神色同样充满忌惮打量。   “你究竟是谁……”孟正平喃喃地问。   “他这具身体里装的究竟是谁的魂魄,只有他自己知晓。”商砚书冷笑,“就像百年前血洞中的经过曲折,也只有他一人亲历!”   无数双猜忌提防的视线向他看去,裴九徵漠然如初,不回答,也不反应,他像是全不在意众人对自己的看法,至始至终,他都只看着路乘的方向。   路乘一直怔怔地看着下方的尸骨,但此刻,他木然的大脑像是慢了好几拍终于反应过来,他突然从空中跃下,径直往那粘稠污秽的血池里跳。   裴九徵立即抬手,商砚书却先他一步反应,他抱住路乘,却没有完全制止对方的动作,只带着其落至下方,让其在血池边缘,凑近那在血海中沉浮了不知几万个日夜的尸骨。   血水被商砚书震开,路乘将身体前探,试图像曾经一样,去嗅闻贴蹭哥哥的身体,虽然他早已闻不到任何熟悉的温暖气味,对方的眼眶里也满是空洞的腐肉,但他还是这样做,他努力靠近对方,可在他即将触碰到哥哥的最后一刻,面前的尸身却突然破碎,像是在墓穴中尘封多年的丝帛,这具靠着浓重怨恨在黑暗洞穴中不腐不化的尸身,在重见天日的这一刻,便也在轻微的风吹触碰中,化作无数飞灰散去了。   一声哀恸至极的幼兽啼鸣从路乘口中发出,其间悲意之深重,闻者无不动容。   商砚书站在路乘身后,眼神闪烁,他一直游刃有余的笃定神情中,此刻似是多了一丝悔意。   但事已至此,却是也无法再挽回了。   “路乘,不要难过,哥哥在这里。”突然有安抚声响起,路乘用噙满泪水的眼睛抬头望去,裴九徵向他伸出手,眉宇间的温柔神色似乎一如往昔。   路乘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全然信赖着奔向对方,方才众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眼前这具躯壳下,装的到底是谁的灵魂呢?   他曾经如此笃定,这就是他哥哥,那种灵魂中的共鸣,那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是不会错的,可让他产生这种共鸣与熟悉的,究竟是裴九徵本人,还是他身体里那条脊骨呢?   路乘不确定了,他在原地站着,神色中带上了与旁人相似的猜疑打量,还有几分惧怕。   “路乘,跟哥哥走。”裴九徵又说一次,他将手前伸,想要带路乘离开。   路乘仍然不动,周围众人却是暗中做好了准备,裴九徵的真身存疑,但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再带走另一只麒麟。   他们以为裴九徵会动手强抢,但裴九徵却只是伸着手,无声也漫长的对峙后,他前伸的手慢慢放下。   这一刻,他像是无比的失望与难过。   他转身离开时,几乎是本能般的,路乘往前追了两步,却被商砚书拦下。   “慢着!”孟正平等人试图去追,但他们如何能追上渡劫期的裴九徵?   几息之间,裴九徵便已经化作流星光点,消失在远方天际。 第105章 求不得   无人的荒野中, 一处隐蔽的洞穴内。   商砚书将路乘抱在怀中,一下一下轻抚着对方的背脊,他维持这样的姿势, 已经两天了, 而路乘这样一动不动,不吃不喝, 也已经两天了。   “爱徒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为师这里有碧幽草,还有金焱果,都是爱徒喜欢的香甜口感。”商砚书不断与路乘说话,虽然两天内路乘从来没回应过他。   “对了, 还有这株冰心兰草。”商砚书突然想起似的, 将那株通体冰蓝的冰心兰草从乾坤袖中拿出。   曾经他将冰心兰草看得无比主要,而这回为了重新找这株冰心兰草,他和路乘也都花了很大的功夫, 但此刻,他却是毫不心疼地将其递到路乘嘴边, 温声问说:“爱徒要不要尝尝这个?看看这株冰心兰草是不是跟以前那株一样好吃。”   虽然将最珍贵的灵草都拿了出来,但商砚书并没抱很大的期望, 可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关键字触动了路乘,还是时间已经过得已经足够久,这一回, 路乘有了反应。   他用蹄子轻轻推开商砚书拿着冰心兰草的手指, 闷闷地说:“你的伤是不是还没处理?”   两天中路乘一直封闭着自己,但他并不是对外界的情况全然不知, 他知道在裴九徵离开后, 商砚书便也带着他离开,仙门的人没有追, 这场声势浩大的围剿在百年前的这桩往事重现于众人眼前后,便注定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商砚书带着他离开万妖谷,来到了这不知道是何处的荒野洞穴中,一待就是两天,路乘不记得商砚书这两天跟自己说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对方一直抱着他,所以想来对方也是压根没处理过伤势的。   商砚书眨眨眼,眉宇间因路乘终于肯同他说话现出些许喜色,他搂着路乘再接再励道:“无妨,为师的伤不要紧,爱徒不吃这株冰心兰草,要不要吃些别的什么?只要爱徒开口,为师定去给你找来。”   路乘摇摇头,他低着脑袋,依然不吃不喝,但安静片刻,他又突然开口:“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商砚书抚着路乘背脊的手一下顿住,虽然路乘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也没有很早。”他道。   “什么时候?”路乘抬头看着他。   “瀛洲那次。”商砚书敛去笑容,将他所知的一切都向路乘坦白,“在地下意外遭遇朱雀被其缠住时,我被阴翳短暂吞噬过,那时候,我坠入了一片陌生的幻象,幻象中是一片血池,血池中还沉浮着尸骨,当时我不知那幻象从何而来,又预示了什么,但事后想来,那似乎是裴九徵的一段记忆。”   “有一件事没有告诉过爱徒。”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五指,“其实为师以前就发现劫火跟阴翳有种奇特的联系,在触碰到阴翳时,劫火便会燃得更烈,甚至会有些失控,但那时为师接触到的阴翳并不多,劫火的失控情况也就不怎么严重,而且在与苏寒云顾今朝那一战时,周围也并没有阴翳存在,为师一直也就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但是那回在阴翳形成的幻象中,我除了看到了血洞中的景象,同时还看到了那两座标志性的狼首峰,我立刻想到六十年前那次不明原因的反噬,于是在瀛洲一事了结后,便只身来万妖谷中探查,也是在这一次,我知道了百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但你没有告诉我……”路乘闷声道。   商砚书嘴唇微张,似乎想解释,最终却又一字未出,因为无论何种缘由,他确实没有告诉路乘,在明知对方一直在找哥哥的情况下。   “你不想让我难过……”路乘自顾自替他说下去,两天里,他一语不发,但内心其实想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可这一回,你又故意设计,用冰心兰草引我来万妖谷,仙门的围剿来的这么快,也是你故意安排的,对吗?”   商砚书没有否认。   “你大费周章搞这一出,因为你想试我对你的感情,也因为我一直不听你话,你给了我那么多暗示,我还是只想去找他,所以你想当众揭开这件事,用这种方法让我知道真相……”路乘说着说着,眼泪也“啪嗒”“啪嗒”落下。   “为师错了。”商砚书搂住他,闭眼依偎在路乘脸侧,平生以来第一次,他认真向一个人道歉。   “我其实……没有怪你……”路乘抽噎着说。   虽然两日前的那一幕有商砚书故意设计的成分,但商砚书的反噬伤势是真的,路乘吃掉了他的冰心兰草也是真的,血洞中的尸骨是真的,百年前的真相更是真的。   如果没有商砚书,那么路乘大抵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自己哥哥遭遇了什么,也不知裴九徵身份的疑点,对方若是他哥哥还好,但若是旁的人,例如夺舍成功的裴一鹤,那么商砚书曾经那句告诫,也许哪天他被人剥皮拆骨了都不知道,未必不会成真。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路乘对商砚书的感情,商砚书这回试出了这一点,也让路乘终于直面着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是在意他的,很在意他。   若是两日前商砚书在仙门的围剿下身死,那路乘的难过大抵不会比见到哥哥尸骨的那一刻轻。   他将脑袋靠到商砚书怀中,将一切的难过泪水向对方倾泻,商砚书耐心温柔地轻抚着他,他的动作显然不太熟练,不像路乘的哥哥那样天性温柔,善于照顾旁人,抱着路乘时时而会让他感觉被硌到,但路乘却也感觉得到,商砚书在竭尽所能,给他能给的一切。   哭了一阵后,路乘的泪水慢慢止住了,在商砚书拿出灵草喂他时,他也没有再拒绝。   “你之后要去哪儿?回魔域吗?”路乘吃完灵草后,又问。   “听爱徒的,爱徒若是想继续当少主,那为师便回去为爱徒一统魔域,不过为师猜爱徒此刻应该是更想去找裴九徵,弄清他的真实身份吧?”商砚书笑着道,“所以为师准备去将他擒住,将他交给爱徒拷问,如何?”   路乘没有应声,他沉默了片刻,用脑袋轻轻拱商砚书:“你先去养伤。”   仙门的围剿是商砚书有意设计的,但反噬受伤是真的,他的伤势不致命,但也绝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路乘同时叼起那株被商砚书随意放到一旁的冰心兰草,将其放到对方手里:“也许用处不大,但你试着炼化一下,有一点效果是一点。”   “但是炼药需要闭关些时日,再加上调息养伤的时间……”商砚书用手指揉捏着这株珍贵的灵草,抬头看着路乘。   “我等你。”路乘说,“你闭关养好伤,再帮我去找他。”   “爱徒不急吗?”商砚书问。   “急,但我不想你出事。”在认清内心后,路乘说话便也坦诚许多,他回看着商砚书,目光中有着真实的后怕,“你出事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   商砚书眸中泛起奇异的光亮,这一刻,他像是无比欣喜,搂住路乘,用下巴蹭过对方耷拉着的耳朵,笑说:“为师不会出事的,为师向爱徒保证,待伤势一调养好,便带着爱徒去找裴九徵。”   “嗯……”路乘低低地应了。   又与路乘亲近一会儿,商砚书终于在路乘的催促中,前往洞穴深处的僻静处,闭关调养。   路乘站在外侧,他本该在此安静等候,一直等到商砚书调养好伤势出关,但在确认商砚书已经进入了闭关状态,感知不到外界后,他便留下一封告知自己去向的书信,迈蹄往洞外走。   他对商砚书说谎了,他确实想去找裴九徵,弄清楚对方的身份,但他并不想带着商砚书一起去。   这两人一碰面,必然会是一场恶战,谁受伤都不是路乘想见到的,找哥哥本来就是路乘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商砚书本就有反噬伤势在身,路乘不想再拖累对方了。   他自己去势必会很危险,若是裴九徵对他心怀不轨,那么他很可能有去无回,但路乘其实并不是很惧怕这种危险,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一个人离开无灾无痛的涿光山,来到这八苦俱齐的人世。   而且……路乘其实还是觉得裴九徵就是他哥哥,不光是因为那种灵魂中的感应,也因为天外镜给出的预言中,他哥哥是有历劫归来的机会的,裴一鹤既然想抽出麒麟骨来为自己的新身体改造天赋,这般恶毒,他又怎么会放过他哥哥的魂魄呢?   他哥哥的魂魄没有消散,就说明裴一鹤的夺魂计划一定出了变故,那么作为唯一活着从血洞中走出去的人,很大可能,他哥哥的魂魄就在裴九徵身上。   路乘也不能确定,他要自己去弄清楚这个答案。   商砚书此时尚不知路乘已经离开,但仙门却是在那日后,就一直在搜寻他的下落,百年前的圣兽已死,那么路乘就是天下唯一的麒麟,也是唯一有可能净化阴翳的圣兽,其重要性堪称无与伦比。   但路乘现在并不想与仙门众人打交道,他时而变换着以人形和马形在人世行走,躲避仙门搜寻的耳目,同时也借机打听他哥哥的去向。   真相大白后,裴九徵自然是没有再回剑宗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路乘听到了一些真假难辨的传闻,似乎在魔域附近,有人发现了与裴九徵相像的身影。   这消息很大可能是假,裴九徵去魔域干嘛呢?无论这具躯壳里装的是谁的灵魂,萧放却是一直对他虎视眈眈,去魔域不是自投罗网吗?   可路乘也没有别的情报线索了,他还是决定去找一找。   他又一次回到魔域,没有商砚书的带领,他无法直接穿过狱海,而且他要去的也并非商砚书统辖的那两狱,在传闻中裴九徵出现的地点,是在萧放的空花狱附近。   路乘找到能前往空花狱的安全隘口,变成小马,试图蒙混进去。   他其实没指望能成功,只是想探探这隘口的看守严密程度,但出乎意料的,他竟是很顺利地就进去了,全程没有任何阻拦,甚至还有人为他带路。   他要带自己去哪儿?路乘看着身前的魔修,对方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拦下他,沉默地为他引路。   路乘便也跟上了,他冥冥中有种预感,他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魔修沉默地带路乘来到巍峨屹立的魔宫大殿,殿前是一片黑水,唯一的过道横亘在黑水中央。   路乘起初以为这些黑水只是在魔域暗沉天色的反射下显出这般颜色,但随着他被魔修带领着走上那条横亘在黑水中的过道,他终于发现,这些黑水的黑色并非来源于天空的反射,而是来自于它本身,这过道两侧的池水,竟都是浓重污秽的阴翳。   阴翳在池中不断翻涌,时而有黑水翻涌上过道,又缓慢粘稠地下滑,在前方行走的魔修视若无睹,至始至终,他都表现得像个没有意识的傀儡木偶。   路乘停顿了片刻,但很快,他还是决定跟上去。   越过这片漫长的黑水,在道路尽头,高耸的台阶上,路乘看到华美尊贵的王座,王座旁矗立着数人,包括本该为此狱之主的萧放,此刻都像仆从一样垂首低头,而在他们恭敬的簇拥中,王座前站着唯一一人。   那人一身与魔域格格不入的白衣,虽背对着路乘,但路乘还是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   裴九徵转过身,对着路乘温柔而笑:“你来了。”   他在高台上,向路乘伸手。   路乘没有走上去,他站在下方,喃喃地问:“你是谁……?”   “怎么连哥哥也不认识了?”裴九徵似是责怪,语气却更多是无奈的宠溺,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身形也在走动中发生了无声且微妙的变化,每一步都不明显,但在他走下台阶,来到路乘身前后,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路乘睁大眼睛,与记忆中一般的熟悉面容出现在他眼中,他情不自禁地唤道:“哥哥……”   “哥哥在这里。”路麟温声应道,他轻轻抬手,路乘施展的变化法术便被无声消解,露出他的麒麟本相,路麟抚上路乘的金鳞,眸中满是喜爱与欢欣,像是曾经一样,他将他抱在怀中。   时隔百年的光阴,难以计数的路途,路乘终于找到了对方,但这一刻,在这黑水翻涌的魔殿前,他又觉得对方无比的遥远与陌生。 第106章 往事真相   “哥哥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待会儿哥哥一件一件讲给你听,好吗?”路麟带着路乘一步步走到高台的王座旁,温柔的语调一如往昔。   “嗯……”路乘迈过一级级台阶, 离王座愈近, 旁边矗立着的魔修脸孔也就愈发清晰,虽萧放此刻是一副低眉敛目的恭顺状, 但无论是其脸上扭曲的阴翳魔纹,还是路乘之前与其打交道的经历,都让他本能般地对其有几分畏惧。   他不自觉往远离对方的另一侧走了几步,路麟似乎是注意到了, 微微抬手, 周围的魔修就像是得到了什么示意般,无声且恭敬地退去。   魔殿中很快空无一人,只有路麟独自坐在宽大华丽的王座上, 向路乘伸手。   路乘知道他该怎么做,他应该走过去, 趴卧到对方膝上,路麟也会自然地揽住他, 这个动作他们做过无数次,彼此都相当熟稔,可这回路乘动作间却透着股迟疑和忐忑, 但最终, 他还是缓缓地靠到了这个有着跟他哥哥一般面容的人怀中。   “该从哪里讲起呢?”路麟将手指伸入路乘颈边的鬃毛,在其上轻轻按抚着, 他思考了一阵, 道,“你去问过天外镜, 你对我的事知道多少?”   路乘摇头:“那个破镜子什么都不跟我说,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只告诉我你已经转世,什么具体的都没说。”   “然后你便下山来了?”路麟轻笑,“百年过去,我在山门处设下的禁制你已经可以打开了,你还学会了化形,我的小路乘长大了。”   说着,他还点了点路乘的鼻头,动作和神态间的亲昵与曾经别无二致,路乘原本的不安和忐忑似乎也在这互动中减去了不少,虽然有些变化,但这个人应该就是他哥哥。   “我等了你好久。”他对着哥哥委屈倾诉,“我每天都去山门前等你,一直等一直等,但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是哥哥食言了。”路麟柔声道歉,“在解决完人间的阴翳后,我本也想立刻回涿光山找你,只是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路乘立刻问,“那个洞里的……是你吗?”   时至今日,再提起那具尸骨,他的嗓音都仍有些发颤。   “是我。”路麟低叹一声,“就像你见到的那样,在封印苍龙地眼后,裴一鹤趁我虚弱之际偷袭,又将我关押囚禁在万妖谷的幽暗洞穴中,用污秽血池压制我的法力,磋磨数日后,剖去我的脊骨,再用夺魂阵法,夺得那具被他改造完美的新躯体。”   他一边说,也一边在抚摸路乘的鳞片,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抚,但路乘听到他说起这些,哪怕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其间大致的经过,此刻却还是忍不住泪湿眼眶,难过地抽噎:“有、有多久?”   “你被关在那血洞中,有多久……?”他抬头看着路麟,泪水不断滑落。   “都过去了。”路麟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又俯身搂抱住他,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背脊。   路乘的眼泪却“啪嗒啪嗒”落得更凶,他哭道:“都怪我没用,如果我当时跟你一起去,你就不会遭遇这些了……”   “这是劫数,逃不过的。”路麟将下颌轻轻贴在路乘的脑袋上,“在离山前,天外镜便与我说过,我命中尚有一劫未历,无论你来或不来,做了什么样的努力,劫数都终将到来,所谓在劫难逃,便是如此。”   说是这样说,但路乘又难过地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他继续问:“然后呢?为什么裴一鹤夺魂,但最终变成裴九徵的是你?”   “因为夺魂阵法启动时,出了些变故。”路麟回忆道,“其实夺魂阵法并不是一定会毁灭被夺者的魂魄,也可以只是将其驱逐出原本的身体,但裴一鹤此人行事太过狠绝,即便是对着亲子,他都不愿给其留一丝余地,因而在启动夺魂阵法时,他做的第一步,便是毁灭裴九徵的魂魄。”   “这个名为裴九徵的少年对裴一鹤非常信任和仰慕,因为听信对方的话,甘愿主动承受换骨之痛,在法阵启动时,他都仍不相信他父亲会害他,直到他的魂魄即将完全毁灭的最后一刻,他才终于醒悟。”   “爱意越是浓烈,那么转为恨意时,也就越是极致,在那一瞬间,他的苦恨翳化,阴翳有令万法寂灭的力量,即便它尚未泛滥成海,却仍然对运行中的夺魂阵法造成了干扰,致使其紊乱失控,裴一鹤想要中止停下,但阵法已经运行到半途,连他也关闭不了了,他的魂魄被卷进阵中,而我,裴一鹤虽然杀死我的肉身,但或许是还想用我的魂魄做些什么,因而我的魂魄被他收纳在法器中,放置在洞穴内,在那时,便也被失控的阵法一齐裹挟进去,最后,也许是因为我的魂力最强,也许是因为那具身体中有我的脊骨,一阵我也记不清细节的混乱后,我以裴九徵的身体走出了洞穴。”   路乘又有问题想问,但路麟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顺了顺他的鳞片,主动解释道:“那一次,裴一鹤裴九徵俱都身死,我虽然获得了这具新的躯体,但我的魂魄大概也在阵法中受到了一点损伤,致使之后的百年时间,我的意识都处于一种浑噩的状态,不记得过去,甚至不太记得血洞中发生的一切,只有一些裴九徵魂飞魄散前残存在身体中的记忆碎片,我以为那是我的记忆,我的过去,所以我回到剑宗,以裴九徵的身份继续生活。”   “但我终究不是裴九徵,之后百年的时间,我时常会看到一些不该有的记忆碎片,有血洞中的景象,有涿光山的过去,这些记忆困扰着我,让我总是很混乱,甚至有时候会让我性情大变,白天时尚不严重,但在夜间我闭目调息,放空思绪时,幻象便覆满我的视野,我有时能辨清,有时辨不清,在幻象影响下做出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我知道这很不正常,为了掩盖这点,我在夜间入定时从不与旁人同寝。”   原来是这样……路乘又问:“那为什么瀛洲那次之后,你说不需要了?”   “因为在那一次,我找回了全部的记忆,便也不再受幻象所扰。”路麟捧起路乘的脸,目露歉意,“本该早些与你相认,但哥哥有一些考量顾忌,便没有立刻告知于你。”   路乘不在意这个,只要他哥哥平安,对他有一些隐瞒也无妨,但……路麟这番话,以前的路乘大概会想也不想,直接全盘相信,可此刻,经历了这样多的事,路乘早已不再是曾经的路乘了,他解开了许多疑虑,心中却是生出更多的疑虑。   冥冥中,路乘有种感觉,路麟隐瞒的并不只是这些,或许对方说的大致经过都是真的,但其间一些被其轻描淡写带过的细节中,藏着真正重要的东西。   “萧放是怎么回事?”路乘突然问,“还有那些魔修?”   无论是先前为他领路的魔修,而是方才的萧放和站于王座旁的众人,神色动作间都透着股呆板僵硬,像是受人操纵的木偶。   “他妄图操控阴翳,以此获得超越于众生的强大力量,但阴翳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在他借用阴翳力量的同时,殊不知,他也在苦海中越陷越深,最终自我被其吞噬,成为受阴翳操纵的傀儡,那些魔修同样。”路麟漫不经心道。   “那你呢?他们受阴翳操纵,但为什么又听命于你呢?”没等路麟回答,他便又道,“你说在瀛洲之后,你便恢复了全部的记忆,为什么会突然恢复呢?”   路乘越想疑虑越多,但某一个瞬间,又好像有一丝灵感,将他的所有疑虑全部串起。   “因为在瀛洲的时候,你被阴翳吞噬了,对吗?”路乘看着这张曾经无比亲近熟悉的脸,心中却突然生出些许惧怕,“我在驱退瀛洲的阴翳时,在最后僵持的关头,有一种被注视着的感觉,是你在看着我,对吗……?”   路麟没有答话,他安静地看着路乘,漆黑的眸色中依然有着一贯的温柔,却又如静水流深的寒潭般深不见底。   “为什么你当年会毫不留情地将萧放逐出师门呢?明明你那么温柔……”路乘喃喃自语,“你说你受幻象影响,可能会性情大变,做出一些平日不会做的事,是因为如此吗?不,不对,从事发到公审,持续那样久的时间,你不是一直受幻象影响的,即便当时如此,事后你也有很多机会阻止。”   “你是故意的……”路乘的嗓音有些发颤,“你故意这样对他,让他叛逃到魔域,在无意识中推进你的计划,你要让阴翳重新在人间泛滥,你说的那些幻象其实也不是因为记忆的混乱,是因为你一直在被阴翳侵蚀,甚至在血洞之中,一切的最初,翳化致使夺魂阵法失控的,也不止是裴九徵,而是你,对吗……?”   说到最后,他就连身体都在不断打颤,路麟抬手轻抚,却只让路乘抖得更厉害,因为他突然开始不确定,不确定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他哥哥,还是一团阴翳所化的有着他哥哥面容的怪物。   “若我如此处心积虑,在玄武城的时候,又为何要协助你们封印地眼呢?”路麟低低叹道。   是啊,为什么呢……?路乘也想起了这件事,还有在瀛洲的时候,他哥哥若只是想让阴翳在人间重新泛滥,又为什么要做那么多阻止对方的事呢?即便是伪装,也不必如此尽心。   “萧放那件事,我确实是故意的。”路麟承认了这一点,他靠在路乘额顶的短角旁,低语道,“你说的大部分都对,我一直受阴翳所侵蚀,但因为光音天经的力量,我并不像常人那般容易被吞噬,百年的时间,我的身体走出了血洞,灵魂却一直在苦恨的泥潭中挣扎。”   “我可以帮你!”路乘立刻说,“我的法术也长进了,我可以帮你一起驱散阴翳!”   “没用的。”路麟无奈笑着,像是看着年少无知而敢于夸下海口的孩子,“我以前总想,有光音天经的法力在,那么世间一切的阴翳苦恨都可以被度化,可在血池中沉浮的那些年月,我慢慢又想,也许世间的悲苦根本就是绵绵不绝渡之不尽的,即便是我也难以逃脱。”   看出路乘想反驳,他道:“我也质疑过,我还做过实验,我想看看有没有人能跨越过苦海,所以我推萧放下苦海,让他身败名裂,失去曾经有的一切。”   “萧放此人,虽偏激自大,但他的心志之坚韧,也已经胜过绝大数人,将他逐出师门后,我没有再对他做任何事,但他还是一步步走到这里,被苦海所吞没。”路麟看着魔殿前那宽广到近乎漫无边际的黑水,喃喃低叹,“于是我终于明白,此间众生,终将在苦海中沉沦,没有人能够例外。”   “我逃不过,你也是……”他伸手抚上路乘的脸颊,细小的黑色水流从他洁白的袖袍下钻出,沿着修长的五指,缓缓向上流淌。   路乘瞳孔一缩,在阴翳即将攀附上他金鳞的最后一刻,他从路麟手中挣开,疾退几步,惊惧地看向对方。   “你不愿意……”路麟像是很难过,“跟哥哥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路乘没有答话,他惊魂未定地急喘。   “没关系……没关系……”路麟又自言自语道,“你迟早会明白的,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说完,他又一次露出笑容,温柔得如初时一般,路乘却只觉毛骨悚然。 第107章 坏劫将至   路乘独自待在魔宫的偏殿中, 偏殿不如主殿奢华,空间也小许多,但并非是路麟苛待他, 而是萧放的空花狱主殿中发生过太多污秽的事情, 唯有这偏僻的侧殿,尚算干净, 于是他便将路乘安置在此。   他对路乘还是那样温柔体贴,就像前几日的对话,路乘在表现出惧怕和不愿后,他便也没有勉强。   可路乘还是觉得对方很陌生, 他一个人想了几天, 想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哥哥。   从面貌上来看的话,那自然是的,甚至记忆也是, 这个路麟有着跟路乘在一起时的一切记忆,神态举止中的各种细微习惯都一般无二, 但究其本质,却已经截然不同。   路乘的哥哥是圣兽, 世间最本源玄妙的道法以光符的形态环绕于其周身,他的法力强大且神圣,连苦海都能度化, 可这个路麟却说世间苦恨是绵绵不绝渡之不尽的, 这跟他以前教路乘的完全不一样,在他那看似相同的外表下, 也再没有任何光音天经温暖普度的力量在, 他面孔上没有萧放那样明显的被阴翳侵蚀的魔纹,但路乘感觉得到, 他那洁白的衣袍下,他的躯体之中,都是浓重幽暗的阴翳。   在瀛洲阴翳泛滥,路乘与其对抗的最后关头,阴翳凝聚成巨大不成形状的泥浆样怪物,当时,路乘便感觉这没有五官的怪物在注视着自己,而在昨日,路乘说起这点时,路麟也已经默认了。   也许,那才是他的真身,至于路乘真正的哥哥,早在百年前,在血洞中因裴一鹤的背叛、剜鳞剖骨的痛苦而翳化的那一刻,便已经不在了罢,就像萧放那样,自我被吞噬,看似是掌控了阴翳的力量,实则在无知无觉中早已变成受苦恨操纵的傀儡,即便仍保留有他哥哥的记忆和形貌,但路麟眼下的所为,却也跟从诞生那刻起就不断蔓延扩张,注定要将整个人世都拖向苦海的阴翳没有任何不同。   他离开仙门,来到魔域之中,当然不是来此安闲度日的,自然状态下,世间的阴翳要积聚数百上千年的光阴,才会泛滥成海,形成灭世的大劫,而路麟百年前渡世化劫,光音天经的力量普照四方,将整个人世的阴翳晦暗都涤荡一清,正常来讲,之后的千百年,人间都不会再有阴翳泛滥的祸端。   但事实是,路乘之前已经见过数次阴翳的泛滥,因为四方地眼的失守,镇灵神兽的翳化,致使原本能净化阴翳抑制其泛滥增长的力量缺位,而且镇灵神兽本身的翳化也将制造大量的阴翳,眼下虽尚可以用法阵封印,但四方地眼一但全部失守,那么再没有力量可以阻止它,苦海将再次泛滥,灭世的浩劫重临人间。   除却已经失守的玄武朱雀两处地眼,苍龙地眼在百年前就已经被冲破过,是靠着路麟的封印修补才得以保全,他设下的封印,那破坏起来自然也很简单,所以说到底,人世只有白虎地眼尚存。   路乘不知道路麟具体在做什么,只知道对方非常忙碌,偏殿中没有魔修侍从,因为路麟知道路乘不喜欢他们,他便没有安排人在此,只自己每天抽空来探望路乘,看顾他按时吃饭,但停留的时间却也很短暂,话说不上几句,便又匆匆离开。   可一些偶尔的他与属下只言片语的对话中,路乘也听到了一些例如十万大山之类的关键词汇,十万大山位于大陆西方,隶属于散修盟的势力范围,同时也是白虎地眼的所在,而路麟和魔修提及此处又有什么用意呢?不会有别的原因了,他要对此地下手,就像萧放曾经做的一样。   甚至,他都不是在此刻才开始谋划此事的,路麟恢复全部记忆的关键节点在瀛洲,也是在那里,他被阴翳完全吞噬,在那之前,他应该是处于一种被阴翳侵蚀的挣扎状态,大概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的意识浑噩,因而大部分时候,他都顺应着身体中残留的记忆片段,作为裴九徵活着,那大概也是路麟尚未被吞噬的本我善念,所以裴九徵会封印玄武地眼,会在瀛洲一事中尽力去阻止萧放,但同时,他被阴翳侵蚀的恶念也在影响他,甚至会在某些时刻占据主导,所以,他推萧放下苦海。   但在一个多月前,萧放攻上剑宗时,路麟又为什么要落败呢?那已经是他被阴翳完全吞噬之后,依此刻萧放等人对他言听计从的现状看,即便同样被阴翳吞噬,他的力量仍然胜过其他众人,甚至可以号令主导,他想击退萧放易如反掌,那么落败只能有一个解释,他是故意的。   从结果反推,落败后他会随萧放来到魔域,脱离仙门众人的视线,这样他行事就会方便许多,就像现在这般,他可以直接主掌魔域,亲自推进自己想要的计划,但同时他也保全了在仙门中的身份地位,必要时他可以以此设计,同时调动仙门和魔域两股势力,让自己的计划得以万无一失。   只是出了个意外,商砚书的出现大概彻底打乱了路麟的计划,也让他放弃了在那时随萧放去魔域隐入幕后的打算,而在商砚书在万妖谷揭开百年前的真相后,裴九徵这个身份他也不得不舍弃,此刻虽仍然能掌控魔域,却只有空花蚀骨两狱,且仙门的势力也不会再听从他。   商砚书倒是无意中给路麟添了很多绊子,并且还抢走了路乘,也难怪在万妖谷时,他那样想杀他。   但即便如此,路麟也一定会把计划继续推进下去,路乘曾经对哥哥的能力有多信赖,此刻就有多恐惧,就像偏殿外又一次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时,路乘也再没有任何欢欣雀跃的情绪,只有畏惧和躲避。   “路乘,今日过得好吗?”路麟像往常一样,带了新鲜的灵草给路乘,他熟知路乘的口味,带的都是路乘喜欢的,但路乘还是缩在床榻角落,并不上前。   路麟似乎也知道路乘对自己的畏惧,因而这几天里他都是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将灵草放下,跟路乘说上几句话,便离开了,可今日他将灵草放下后,却是在榻边坐下。   “哥哥这段时间有些事情在忙,一直没什么时间陪你,明日还要离开一阵,便连这样探望你的时间都没有了。”路麟满脸歉意,他温声道,“但是哥哥一定会回来的,哥哥不会再食言了,这一回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的嗓音还是温温柔柔的,路乘内心却是寒毛直竖,因为他预感到了路麟这个所谓的离开一阵,是去做什么。   因为内心的恐惧与逃避,往常路麟对他说话,路乘都是沉默居多,偶尔应上两声,也都是简单的单字,但这回,也许是意识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突然道:“什么样的在一起?”   “你是要去破坏白虎地眼是吗?你要让苦海在人间泛滥,让所有人都在其中沉沦,是吗?”   “这是众生注定的结局,在百年前,他们就该如此了。”路麟叹道。   “你以前不是这么想的。”路乘说。   “哥哥以前想错了,路乘,没有谁能一直不错的。”路麟道,“哥哥想错了,也做错了,所以哥哥付出了代价,眼下,哥哥要纠正这个错误。”   “包括我吗?”路乘抬头看着他,“你要让所有人在苦海中沉沦,包括我吗?”   路麟沉默一阵后,说:“你现在还不明白,其实这就像是生死的轮转一样,成住坏空四劫本也是世间必定经历的四大劫难,无论是即将到来的坏劫,还是一直在持续的住劫,世间都在不断增减变化,你不必如此畏惧它,而且在此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不需要有旁人,哥哥不会再离开你了,你不想和哥哥在一起吗?”   路乘想和曾经的哥哥在一起,但面前这个人……早已经不是了……   “我若是不想呢?”他看着路麟说。   路麟:“没关系,你以后会明白……”   “我不明白!”路乘打断他。   “我若是一直不明白,也不想呢?”他又问一次。   路麟回看着他,漫长的沉默与僵持后,他轻轻叹了一声:“那哥哥就送你回涿光山,那是世外之地,如此,你就不必再害怕了。”   这一刻,有某种汹涌的情绪涌上路乘的眼眶,几天来头一次,路麟伸手揽住他时,他没有再躲避。   他倚靠在路麟怀中,泪水无声从眼中滚落。   “我不去涿光山……”路乘低低地呢喃。   他不去涿光山,他不去那独善其身的世外之地,他不会丢下路麟,不会丢下商砚书,也不会丢下此间的众生。   数次目睹阴翳的泛滥,苍生的罹难,路乘想的一直都是找到哥哥就好了,他哥哥一定可以将阴翳全部度化,可眼下他找到了,路麟却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路麟,他哥哥不会再度化众生了,他已经完全被阴翳所吞噬,唯有一分对路乘的温柔爱意仍然保留着。   天外镜占卜路麟的命数时曾说,历经劫数,他仍有归来之机,时至今日,路乘终于隐隐明白这个机会是指什么了。   这一回,不再指望旁人,路乘要自己去做,路麟说没有人能跨越过苦海,他要去做给他看。   泪水流尽后,某种光亮也在路乘眼中凝聚成型,像是百砺的锋刃那般坚不可摧。   他一定会跨越过苦海,一定会将哥哥重新找回来。 第108章 同魂共体   像是他跟路乘说的那样, 在隔日的白天,路麟准备离开魔域,他本未打算带上路乘, 但在他即将出发之际, 路乘却追在他旁边说:“我也去。”   “哥哥不是去玩的。”路麟似乎很无奈。   “我知道。”路乘说。   路麟还是把他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但路乘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只知道漫山遍野找灵草吃, 追猴子玩的小麒麟了,他内心有了许多牵挂的东西,也决定肩负起一些只有他才能肩负的责任。   他要把被阴翳吞噬的哥哥带回来,但是他要怎么做呢?   路乘想了一夜, 办法有且只有唯一的一个, 光音天经,唯光音天经可渡苦海,在瀛洲的时候, 萧放用光音天经残卷制造出了食梦兽,而在食梦兽失控阴翳泛滥之际, 路乘又得到了这卷残经的力量,使得他最终将阴翳驱退。   虽然不知道萧放是在何处得到的这卷残经, 但既然有残经存于世间,就说明他哥哥当年被裴一鹤暗害翳化后,他所掌控的光音天经力量并没有消散, 而是化作无数破碎的残卷飘落四方, 那么,只要路乘能找齐所有残经, 他就可以重获完整的光音天经力量, 自然的,将被阴翳吞噬的哥哥带回也不再是难事。   只是这偌大的神州大陆, 茫茫的红尘人间,要去找这不知道碎裂成多少块,又到底分布在何方的残经并不是易事,路乘深知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所以他要找帮手。   剑宗众人,仙门,还有商砚书,有多少算多少,这是事关所有人的大劫难,想来他们不会不帮忙,路乘定的初步计划,一是先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把路麟要对白虎地眼下手的事告诉众人,让仙门那边做好准备,二是让他们帮他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如此对上能操纵阴翳的路麟时方能有胜算。   不过光是传出消息都不太容易,路麟没有明着限制路乘的自由,但他知道,他哥哥必然是不会让他离开的,所以他要找机会逃跑。   魔域有劫火环绕,逃跑的难度路乘早就领教也实验过了,堪称经验丰富,他哥哥此次前去大概率是往西部的十万大山中,在更早一些的时候,萧放等人便已不在魔域中,想来是在路麟的命令下先一步前往了,在那里应该也像曾经的瀛洲一样,有着魔修的秘密据点在。   即便魔修据点依然守卫重重,但总好过这密不透风的魔域,而且路乘跟着过去,也可以更详细地知道路麟的计划打算,如此给仙门传信时,他们也能做出更准确的应对。   路乘心里做了这样多的打算,他嘴上却只是对路麟说:“我不想跟哥哥分开。”   他同时轻轻叼住路麟的袖子,像是曾经那样,用撒娇甩无赖的方式黏着对方。   “即便带你过去,哥哥也不能时常陪你。”路麟摸了摸路乘的脑袋,但在路乘的软磨硬泡下,他还是最终松口道,“那你要听话,不能乱跑。”   “我一定不乱跑!”路乘立刻说。   如果商砚书在此,听到路乘这句话,看到路乘说这句话的表情,一定会立刻警铃大作,心中瞬间涌现数段不好的回忆,不给路乘四蹄都挂上铃铛不能心安。   路麟不是商砚书,没有那样多的经验教训,但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与路乘相伴百年的了解,他垂眸安静看了路乘片刻,看得路乘心里有些不受控的紧张时,他又轻轻笑道:“哥哥相信你。”   他捧起路乘的脸颊,用自语般的声音低喃念道:“无论如何,我的小路乘都不会背叛哥哥。”   路乘成功跟随路麟离开魔域,而对方去的地点,也果然如他所料般,是一路往西。   相对东南北三洲,西洲地域其实是最为广阔的,但其间人口却也是最少的,西部地势高耸,山脉绵延起伏,荒漠与雪原并存,宜居地极少,大规模的城镇更是几乎没有,虽然有散修盟坐镇,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散修盟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宗门,而只是散修们组成的盟会。   散修盟不教功法,不收弟子,无论来自何门何派,只需每年交上一定的盟费,便可加入散修盟,入盟后可以借助散修盟的势力,承接一些委托聘请,赚取灵石,也可以发布任务,雇佣旁人。   它更近似于一个散修们沟通交流的平台,有时也会代表散修出席仙门的会议,但不会像其他宗门那样对入盟者提供庇护,同样的,它对入盟散修也几乎没有约束,能够直接调动的人手,也只有负责盟会日常运转的那数百人而已。   虽然玄武城和瀛洲的接连事变已经让散修盟心生警惕,为西方地眼增派了看护的人手,但由于盟会本身的构成,他们能提供的人手也相当有限,是以,西方地眼恐怕是四方地眼中防护最弱的一个,唯一幸运的是它离魔域最远,因而萧放之前尚未将动手地点选在此处。   不过,这回路麟却是直奔它而来了,他带着路乘来到西部的十万大山中,在其间一处藏于茂密林谷间,又以幻象阵法遮掩的魔修据点停下。   路乘不知道白虎地眼具体在哪儿,但从此地异样的灵力流动,他也能看出,这已经是地眼的影响范围。   带他到此处后,路麟也如他所说的那样,并不能时刻陪伴着路乘,他非常忙碌,路乘能见到他的机会比之前在魔域更少,只能无聊地在据点中每日闲晃,为见不得哥哥而低落叹气。   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路乘心中求之不得,路麟不在,正为他提供了逃跑的机会,几日转下来他也基本把据点内部摸熟了,他知道魔修的行动习惯,也知道这处幻象阵法的薄弱处,万事俱备,只待一个完美的时机。   又两日后,路麟又一次有事离开,同时他也带走了一大批人手,萧放等人俱都不在,据点内难得的空虚,路乘期盼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他准备在今夜实施自己的逃跑计划,而在傍晚时分,他则早早睡去,为深夜的行动养精蓄锐。   只是,在深夜到来,计划即将开始之际,路乘先坠入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境。   他在一片陌生的山林中醒来,身体不知何时变成了人形,这都不算太过奇怪,真正奇怪的是,这个人形似乎跟他的人形还不太一样。   首先,这身玄黑色的衣服就不是他的,其次,这修长的五指也似乎比他的手指略长一些,还有腰腿身形,他站起来,感觉视野都比以前高了几分。   这、这好像不是他的身体?路乘立刻想要求证,他在身上一通摸索,在右边的袖口发现内里藏着的储物空间。   这乾坤袖倒是跟商砚书的一样在右边呢,而且内里的家当也像,好多法器灵石啊。路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里边摸出了一面镜子法器来,他也不管这法器的真正用途,只用其照向自己的脸孔。   一张分外熟悉的脸孔出现在路乘视线中,不光是乾坤袖中的东西像,就连这张脸,也跟商砚书一模一样呢!   只除了这张脸上的表情,商砚书大概这辈子都没有露出过此刻这般纯真懵懂看着还有几分傻的神色,但下一刻,路乘兀自在对镜端详,捏着这张脸看看能不能把自己从梦中叫醒时,那镜中的脸孔突然起了变化,五官轻微的转变后,熟悉的似笑非笑神情出现在路乘眼前,他听到这具身体在开口说话:“爱徒,为师的脸好玩吗?”   像是变脸一样,商砚书的五官又做出一副惊恐的神色,路乘对着镜子,用商砚书的身体和声音说:“师、师父?”   “不是为师是谁?这世上还有其他两次三番被徒弟抛下的倒霉师父吗?”商砚书似乎颇为怨念,路乘不光从镜中的神色感觉到了,还从身体中那直直上升的血压感同身受了。   “那、那为什么我、我会变成你、你呢?”路乘惊得都要语无伦次了。   “还记得这个吗?”商砚书拿出一截树枝放到自己的视线中,路乘观察片刻后认出:“鹊桥枝?”   在万妖谷的时候,狼妖们举办庆典晚会的那夜,商砚书向路乘说了那枚魂铃的由来,而作为补偿,路乘将自己的一缕神识和一滴血液放入这截鹊桥枝中回赠给对方,据商砚书说,若是他以后有什么意外,路乘可以通过这截鹊桥枝感知到,但没说还有眼下这种作用啊?   “本来是没有的。”商砚书光从镜中的表情,也能猜到路乘在想什么,他道,“不过鹊桥枝夺魂树都是一种东西,夺魂树可以用来夺魂,鹊桥枝同样可以,为师于是突发奇想,用鹊桥枝和你身上那枚魂铃做连接点,甫以改良后的夺魂阵法,反向操作了一下。”   “意思是,我现在相当于在夺你的舍?”路乘说。   “可以这么说。”商砚书道,“你的魂魄已经来到我的躯体中,若是将我的魂魄驱逐,那就是夺舍成功了。”   路乘一点都不想成功,连忙问道:“你搞这个做什么?会对你有危险吗?”   “想将被夺舍者的魂魄驱逐,那起码得比对方强才行,爱徒的话,怕是还差些,所以无须担心,只是暂时跟为师共用一具躯体而已。”商砚书说完,又皮笑肉不笑道,“爱徒觉得,为师大费周章搞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呢?”   路乘一下静默下来。   还能是为了什么?必然是在发现他不见了后想要来找,却因为他待在路麟身旁,而无法靠近,商砚书的劫火能够对抗阴翳,却会加重反噬,而且路麟还可以操纵修为同至渡劫期的萧放,对上他们,即便是商砚书也很难赢,于是不得不出此下策,用这种方法,把路乘从路麟身边偷出来。   他正在汗流浃背,紧张地找着解释的说辞时,就听商砚书又道:“爱徒,你不知道现在用的是为师的身体吗?你没发现,你心虚流的那些汗都是为师在流吗?”   路乘于是愈发心虚紧张,流的汗也愈发多,他结结巴巴道:“我其实不是故意想骗你……”   “嗯,爱徒三番两次,丢下为师就跑,想来都不是故意的。”商砚书笑得好像很大度,但路乘却从此刻身体的各种反应中,判断出对方很生气,非常生气。   “第一次是故意的,这次,我就是不想你和他打起来,你身上有伤,而且……这其实是我和哥哥之间的家事,本来与你就没什么关系,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想再连累你……”路乘说着说着,声音突兀地停住。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问道。   “想怎么收拾你。”商砚书在镜中微笑着,答得分外诚实。   收拾他……路乘骗商砚书闭关养伤然后自己转头就走的行为是有些过分,商砚书想收拾他,甚至想揍他,他都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商砚书硬的不是拳头,而是……那里? 第109章 局势转机   沉默中, 商砚书再次开口:“不问问为师具体想怎么收拾你?”   “不、不了……”路乘在商砚书愈加兴奋的身体反应中,直觉不太妙,因而也不是很想知道。   “无妨, 为师先把这笔账帮爱徒记上, 爱徒迟早会知道的。”商砚书宽容道。   路乘:“……”   他强作镇定地带过这个话题,将他离开商砚书后的经历跟对方讲了讲, 包括路麟的真正身份,他对对方经历的猜测,以及路麟眼下要对白虎地眼下手的事。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路乘说完后,又道。   跟商砚书共用身体的一大好处, 他们双方的情绪都会在身体的共感中一同表现出来, 路乘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这些时,商砚书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   “猜到了。”商砚书说, “他若不是你哥哥,我这傻徒儿如何能平安活到现在呢?”   说这句话时, 路乘又一次感觉到商砚书心中闪过的怒气,想来若非他真身不在此处, 商砚书无法直接对他动手,此刻一定会忍不住给他点教训,不是打, 唔, 也可能是打,但不是常人理解的那种打, 具体是……算了, 他不想知道。   “那他要对白虎地眼下手的事你也知道?”路乘说。   “爱徒觉得,我们此刻在哪儿?”商砚书反问。   路乘用商砚书的视野环顾周围的地貌, 虽然他此前未来过此处,但看附近这绵延的山脊,苍茫的林野,倒是跟他所在的十万大山很像。   “你在地眼附近?你不会是跟着我过来的吧?”路乘说。   “不然呢?为师千里迢迢来这深山老林里旅游吗?”商砚书心中还是还是带着些许幽怨之气,说话也夹枪带棒的。   路乘自觉有愧,也不敢跟他呛声,只讨好唤道:“师父~”   若是他原本的身体嗓音,这样唤倒是很自然,但他此刻用的是商砚书身体,商砚书看到镜中自己做出一副讨好神色,嗓音也变成一种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还能发出这种声音的软乎状,听得他一阵别扭,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勒令道:“不许用为师身体做这种表情。”   路乘:“哦……”   “等你回到自己身体里可以。”商砚书又补充道。   路乘:“哦——”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兴奋问说:“那你是不是也在我附近?我今夜准备逃跑来着,我哥哥不在,据点内没什么人,这个夺魂法术怎么解开?马上到午夜了,我用自己身体跑出来,再来跟你汇合。”   “解开可以,你想跑出来也很容易,为师可以直接去接你,但你确定要现在离开?”商砚书说。   他这一问,倒是给路乘提了个醒,他原本想跑是因为想给仙门报信,同时让他们帮他一起找光音天经的残卷,可商砚书此刻用这种夺魂法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的魂魄来到此处,一切信息都可以借此交流沟通,他其实并不是很需要逃跑了,逃跑不会再有任何助益,反倒会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引得他哥哥提前动手。   “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路乘看商砚书一副早有打算的样子。   “对了,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了?”他这些时日都待在路麟身边,不知道是对他有提防,还是单纯地不太想让路乘知道自己做的事,路麟并不会对他讲外界的情况。   “裴九徵,也就是你哥哥,他本名叫什么来着?哦对,路麟,他入主魔域的事仙门已经知道了。”商砚书从他的视角为路乘讲了讲此刻的现状。   在万妖谷一事后,裴一鹤所做之事大白于天下,在仙门中掀起了一番不输于萧放当年叛投魔域时的声讨浪潮,众人尤为关心的,自然就是裴九徵的真正身份,他这具道貌岸然的躯体里,装的究竟是谁的灵魂呢?   只是在万妖谷后裴九徵便不知所踪,剑宗,以及其他大小仙门,都在搜寻他的下落,路乘得到了有肖似裴九徵身形的人在魔域出现的消息,仙门同样得到了,并且他们在多方打探求证之后,确认那确实是裴九徵,同时也从从魔域外逃的殷槐口中得到了更多的关于其的情报。   殷槐是萧放的手下,不过路乘从来到魔域后就没见过对方,只见过萧放还有一些其他不认识的魔修,此刻从商砚书口中,才知道殷槐早就逃出魔域了。   裴九徵来到魔域的那天,连萧放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惊愕,但随即而来的,就是狂喜,萧放在剑宗功败垂成后就一直憋着一股火,裴九徵没得到,魔域也不再完全归于他的掌控,他做梦都没想到,在那一日,裴九徵竟会自投罗网,主动到他所在的空花狱中。   万妖谷发生的事萧放也有耳闻,但他不在意这具身体里到底是谁的魂魄,因为夺魂是百年前发生的事,教授他剑法又将他逐出师门的至始至终都是同一人,他想要得到的,也只是那一人。   即便一月过去裴九徵伤势已经全然恢复,但空花狱是他的主场,那样多的魔修下属在,萧放就没想过自己会落败的可能,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面对萧放的放肆言辞,挑衅行径,裴九徵只是淡漠抬手,霎时间,萧放身上的阴翳魔纹像是失控一样扭动起来,这股让他突破渡劫期瓶颈的强大力量反过来将他吞噬,黑水覆上他的口鼻,几乎只是转瞬之间,萧放的自我意识便湮灭,他的神色变得无比的呆板。   而裴九徵无视魔殿中众人惊惧的反应,兀自缓步向前,他一身白玉般皎洁的衣袍,走过的地方黑水却都在无声蔓延,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向整座魔宫大殿。   路乘所见的空花狱前的那池黑水,原本其实是供萧放淫乐的酒池,但在那日之后,就变成汹涌激荡的黑水,而殿中所有魔修,也在那一日几乎被全部吞没,同萧放一般成为受裴九徵所控的傀儡,只除了一人见势不妙及时逃脱,那便是殷槐。   殷槐虽成功逃脱,却也对裴九徵所展现出的力量惊惧非常,即便尚不确定裴九徵的真身,但他对裴九徵接下来要做的事也隐隐猜到了些许。   空花狱的事变,殷槐是唯一的目击者,除他以外,狱中魔修都已经成了裴九徵的傀儡,不会传出任何消息,仙门自然也不会对此生出警惕,裴九徵接下来的行事怕是会非常顺利。   殷槐是魔修,但他只是不想受仙门那些条条框框管教,不代表他想要让整个世界都沉沦在苦海之中,那是灭世的大劫,劫数一但到来,他注定也逃不过。   所以思来想去,他将此事设法告知仙门,其实他原本是想告诉商砚书,并且以此当投名状投奔于对方麾下的,只是商砚书那时尚在闭关养伤之中,伏见都找不到他,殷槐自然也找不到,而伏见又跟他不对付,殷槐只能先将此事告知仙门,让他们早做应对。   获知此事后,仙门一下顾不得声讨裴一鹤了,孟正平在万妖谷后便尤为颓唐,像是受了很大打击,整个剑宗上下也是人心惶惶,因多年信奉的师祖形象一朝崩塌,以及裴九徵的离去而动荡不安,可此事一出,众人却是重新振作了起来。   百年前阴翳从东方地眼冲出,剑宗所处的东洲也是受灾最重之地,他们比其他人更明白苦海泛滥的后果,而裴九徵此番在魔域的所为,几乎只预示了一个可能。   无论他究竟是谁,都不该能如此如臂使指地操纵阴翳,萧放对阴翳做了这样多的研究,也未能做到这点,裴九徵又为什么突然就能做到了呢?百年前的事不为人知,但这百年中裴九徵却一直待在剑宗,他根本没时间也没条件来研究阴翳,更何谈掌握?   只除非他就是阴翳力量的本身,他怕是早就被阴翳所吞噬了,可能是在瀛洲,也可能是在百年前,而阴翳存于世上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不断向外蔓延扩张,直到将整个人世都拉至苦海中沉沦。   以孟正平为首,剑宗立即连同其他仙门开始商讨此事,在有意提防下,他们很快察觉了西方地眼处的魔修形迹,这印证了众人早先的猜想,裴九徵就是要对白虎地眼,这人世尚存的最后一个完好的地眼下手。   “那他们怎么还不来阻止他?”路乘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话,他原本还以为仙门不知道他哥哥准备做的事呢,感情他们早就知道了,那怎么一直没见人来?   “爱徒是觉得你那好哥哥好对付,还是萧放好对付?亦或是他们身上的阴翳好对付?”商砚书说。   路乘在问完后便也想到了这点,萧放是渡劫期,他哥哥……姑且也算渡劫期吧,但恐怕他现在的力量早已超越了常规的修为定义范畴,就像仙门猜测的那样,他就是阴翳力量本身。   反观仙门那边,裴九徵离去后,那便是连一个渡劫期都没有了,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若是对方单单只是两个渡劫期,那或许靠人命填也能填出个平分秋色来,但对于阴翳,他们却是一点克制的办法都没有。   阴翳面前万法都会消寂,管你是什么化神尊者,黑水蔓延而过时,众生皆将坠入苦海,唯有一个例外。   “仙门一直在找你,他们还以为是我把你掳走了,甚至还想打到我的魔殿去,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你这个被他们视作唯一希望的小麒麟,早就自投罗网,跑去裴九徵身边了。”商砚书冷笑。   路乘又想露出讨好的笑容,但想到商砚书之前的勒令,于是又收起笑容,讪讪道:“可是找到我也没用,我又驱散不了那么多阴翳……”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商砚书说。   剑宗众人又不是傻子,以前不知道路乘的真身,但在万妖谷后,路乘直接现出自己的麒麟原形后,一些事也就不难推导出来,小马师叔是麒麟,麒麟是有人形的,他的人形应该就是路乘,无论是跟商砚书的关系,还是路乘用的那种肖似光音天经的法术,都可以得证这一点。   但这只小麒麟的实力显然跟百年前的圣兽无法比,两次阴翳泛滥,玄武城,瀛洲,路乘都是在的,瀛洲最后阴翳退去应该就是路乘所为,可他也只是让其退去,阴翳仍然在地下汹涌泛滥。   是以,他们在寻找路乘下落的同时,也在搜寻光音天经的残卷,他们的思路跟路乘不谋而合,认定既然有残卷残留于世,就证明光音天经的力量并未消散,只需将其找齐,那么即便是这只实力尚弱的小麒麟,也可以渡过苦海。   太好了!路乘听到这里,一下振奋了不少,他原本还觉得自己在孤军奋战,现在才发现,原来有那样多的人在同他一起,剑宗众人,仙门,还有……   他看向镜中的商砚书,说:“你会帮我吗?”   “为师若不帮你,今日来这里作甚?”商砚书叹道,“别人收徒弟,都是徒弟服侍师父,来享福的,怎的为师收了一个徒弟,就变得这样劳碌?”   否则,以他的性格,管什么劫数不劫数,苦海泛不泛滥,商砚书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至于最后他会不会被牵连,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   “师父~”路乘身体一歪,想往商砚书身上靠,但他身侧并没有人,只用商砚书的身体径直往下倒。   在即将栽倒的最后一刻,商砚书险险地夺回身体控制权,重新站稳,并又给路乘新加了一条勒令——不许用他的身体往别人身上靠。   摔了都算好,若是倒在别的什么人怀里,并用商砚书的脸做出路乘这副甜甜的神情,那画面太美,商砚书都不敢想。 第110章 尘世镜   讲完了仙门那边的情况, 商砚书又讲了讲他这边的,其间自然免不了说一番他发现路乘不见了后的恼火。   其实不用他说,光是从商砚书的身体反应, 路乘也切身感受到了, 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听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等把这一茬熬过去后, 路乘终于从商砚书口中知道了后续,发现他不见后,商砚书不用想都知道,路乘肯定是去找裴九徵了, 而且路乘留下的书信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自然立刻是动用自己的势力去寻找裴九徵的下落,随即也就从来投靠自己的殷槐口中知道了空花狱中发生的经过。   直接杀过去把人抢回来,这个想法商砚书自然想过, 不过他在去实施前,先得知了路乘没事的消息。   虽然空花狱已经完全为裴九徵所掌控, 但同在魔域,抓个魔修用搜魂术探知些情报还是不难的, 这让商砚书稍稍冷静,也是在此,他猜到裴九徵应该就是路乘的哥哥路麟, 而路麟大概在百年前就已经被阴翳吞噬, 他的下一步一定是白虎地眼。   路麟最后会不会对路乘下手不好说,但起码对方暂时不会动路乘, 这让商砚书有了慢慢图谋的时间, 他思量一番,他的劫火可以对抗阴翳, 但并不受控,而且他真要去跟路麟斗个你死我活,他那不省心的徒弟一定也会出来捣乱,最佳的方法还是如仙门那般,去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   于是,几百年来头一次,仙门和魔域竟是暂时联手了,虽说有大劫当前,但百年前阴翳从东方地眼破界而出,苦海向整个人世蔓延时,商砚书也完全没有管的意思,只悠哉悠哉地在旁看戏,此番他如此主动,自然还是因为路乘。   不过虽说联手,指望这互相敌视了数百年的两拨人一下相亲相爱是不可能的,尤其他们前不久刚刚围剿过商砚书,即便商砚书主动表示不追究此事,但劫火太岁的声名在前,仙门仍然难以全盘信任于他。   魔修那边同样,双方互相提防戒备,行动也是分开行动,各自用自己的势力和情报网去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只是会时不时互通一下消息。   仙门那边同时还要牵制住路麟,尽一切力量守护住白虎地眼,而商砚书则跟随路麟来此,既是为了确认路乘的状况,也是因为另一件要事。   “你说那面天外镜可以知晓过去未来,那么它应当也能知晓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商砚书讲完他来此的经过后,终于言归正传。   “应该是能的。”路乘说,天外镜连路麟转世后的身份都能知晓,想必对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也很清楚,若是能直接询问天外镜,那么找到光音天经残卷这件事便变得很简单了,路乘也早先就想过这个方法,只是……   “天外镜在涿光山,那是世外之地,靠我自己是回不去的。”他道。   天外镜镜如其名,它所在的地方已经是天外,不属于人世的范畴,从世外来到人间容易,从山门出来便可,但想要到达世外,相当于要跨越两界的壁垒,难度近似于得道飞升,因而,唯有代表一切道一切法的光音天经可以做到这点。   当然,是指完整版的光音天经,路乘是不行的,他在下山那一刻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除非他能找到他哥哥,否则他再也回不去这座世外仙山了。   而今,路乘倒是找到了,路麟虽然被阴翳吞噬,但依他所言,他应该仍然有前往涿光山的方法,路乘倒是可以假意让对方先送他回去,可问题是,他顶多只能让自己回去,不可能带上旁人,但一个人一生只能向天外镜问三个问题,他的次数早已经用光了,所以这条路完全行不通。   商砚书听闻这个消息,叹了口气,却没有太失望,因而他早先便已猜到了。   “那便只能去找尘世镜了。”他道。   “尘世镜?”路乘说。   “跟你说的那面天外镜类似,这是一面存于人世的,传说能知晓过去未来所有事的先天宝镜。”商砚书说。   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虽一直在进行,但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跟大海捞针无异,甚至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红尘大海里到底有几根针,光音天经到底有多少残卷,他们又要找多久才能将其找齐,因而,仙门的高层那边和商砚书私下商议了一下,决定兵分两路。   大部人马仍然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商砚书则只身秘密前往西部,寻找尘世镜的下落,不光是问光音天经的残卷,也是问战胜路麟的方法,以及,有关于自己的劫火,商砚书也有问题想问。   “对哦,要是找到这面镜子,那你的劫火反噬应该也有办法可以解决了。”路乘一下充满了十足的干劲,但片刻后又委顿下来,“我是不是不能跟你一起去?”   他一但离开,必然会打草惊蛇,而且他哥哥也一定会转头去追寻他的下落,商砚书秘密去寻找尘世镜的事也就无法进行了。   “为何不能?”商砚书却道,“爱徒以为,为师费心改良这夺魂阵法,只是为了跟爱徒说几句话吗?”   “这种阵法没有距离限制吗?”路乘说。   大部分法术都是有距离极限的,不然商砚书也不必专程来到这十万大山中,在魔修据点的附近实施这反向的夺魂阵法。   “有是有的,但是恰好为师要去找尘世镜的地方也在西部,距离此地只有几百里的路途,尚在阵法起效距离之内……”商砚书话都没说完,路乘就已经兴奋地蹦起来:“那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去了!好耶——!”   他欢呼一声,用商砚书的身体原地走了两圈,虽没有蹄子,但用靴底,他也硬是走出了几道欢快的“哒哒”声响。   商砚书再次夺回身体控制权,并又给了路乘加了一条新要求:“不许用我身体原地转圈!”   太傻了,傻到被任何下属看到,他魔尊的威严都荡然无存的地步。   “哦——”路乘很乖巧地应了。   闲话说完,商砚书又教了路乘一个离魂的法诀,只需要路乘念动这一法诀,商砚书以鹊桥枝和魂铃构建的夺魂阵法便会启动,路乘的魂魄便可以来到商砚书体内,而他的本体则会呈现睡着一样的状态,不近距离察看,根本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在那处魔修据点中,寻常魔修都是不会主动接近路乘的,他哥哥近日又不在,所以他可以放心大胆地以离魂的方式跟随商砚书前去寻找尘世镜,不过也不能整天都跟着商砚书,一睡睡一天未免太反常了,路乘还是要每天回去活动一下的,他跟商砚书约定,他会在夜间跟商砚书同行,白日则待在据点内,在魔修们眼前晃一圈,营造出一切如常的假象。   商砚书也配合路乘的时间,将调息打坐的时间放在白日,夜间再与路乘一起赶路。   两人约定后,天色也大亮了,路乘回到自己体内,若无其事地度过一天,在当日的夜间,念起商砚书教他的法诀,魂魄便已飞到了数里之外。   带着路乘一起,是商砚书的私心,他自己也可以去找尘世镜,并不需要旁人帮忙,而且实际上路乘也帮不了他什么忙,他都不知道有尘世镜这个东西,更不知道要在哪里去找。   商砚书想的是有路乘陪伴解闷也不错,还能满足一下他那种彷佛背着对方家长与其偷偷私会般的恶劣趣味,他没指望过路乘帮忙,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路乘不帮忙也罢了,还竟给他添乱。   商砚书的身体对路乘来说就像一个新奇的玩具,商砚书的法力修为,在路乘来到这具身体后,便也可以施展了,像什么他以前不会用的法术,缩地成寸,御风飞行,商砚书的身体施展起来都轻而易举。   “让我来飞让我来飞!”路乘这样热烈的要求,并配合以“师父师父”的撒娇唤声,商砚书一时大意,也就答应了。   他让出身体控制权后,路乘初时还比较谨慎,顺着商砚书飞行的惯性,也稳当地飞了一阵,但很快,他就开始放飞自我,一边“哈哈哈真好玩”,一边用商砚书的身体在空中飘移旋转,尝试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最后果不其然,失衡栽倒,从万丈高空笔直下落。   单是如此,倒还没什么,商砚书可以及时拿回身体控制权,重掌平衡,但路乘一边往下落还一边在挣扎,像是溺水之人会使劲扑腾甚至把来救自己的人一起拉下水一样,路乘越是本能地在下落途中挣扎,商砚书越是难以拿回身体控制权,他一边叫着“别动!放开!让为师来!”一边被路乘拖的不住下坠,最后,两人一起砸到下方不知名的密林里,在空地上砸出几尺深的大坑。   商砚书躺在坑中,望着天穹,他对任何法术都有极高的天赋,基本是看一眼就能掌握大概,剑宗的剑法是,顾今朝苏寒云当年施展的双剑合璧日月同天也是,他初次练习飞行法术时,也是很快掌握要领,从未有旁人那般练习摔倒的经历,却不想,在他已至渡劫期后,倒是体会到了从空中摔落的感觉。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知道是怕痛还是怕商砚书找自己算账,在砸到地面前之前,路乘便已经解开离魂法术,回到了自己身体。   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赶路这几天,商砚书的血压一升再升,简直梦回刚捡到路乘的那段时光,无论他给对方立多少条规矩,路乘总能用富有创造力的全新方法让他破功,终于,又一次被路乘坑的在缩地成寸时卡在了树干里后,商砚书痛定思痛,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说什么都要给这匹气人小马一点教训。 第111章 棉花小马   像上回从天上摔下来一样, 在玩缩地成寸的法术结果把商砚书卡在树干后,路乘就跑了,等隔了一天, 他估摸商砚书应该气消了, 于是又跑回来。   念完离魂法诀后,路乘先闭眼感受了一番, 他想凭借商砚书的身体反应判断对方的生气程度,若是气完全消了,那自然是最好,若是消了大半, 那也还行, 他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对方,应该就没事了,若是仍然很生气……那他就再跑一次!   但路乘感受了半天, 却什么都没感觉到,那些会表现商砚书情绪的诸如心跳之类的反应通通没有了, 简直不像是活人该有的身体……难不成是出事了?!   路乘一吓,赶紧睁开眼, 就见到商砚书完好无损地盘膝坐于自己身前,正支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他心下先是一松, 随即又冒出很多问号, 不对啊,他怎么能直接看到商砚书呢?他用的不该是对方的身体吗?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路乘低头一看, 看到自己雪白的身体,但不是毛发, 他抬起一只小蹄,虽然也缝制成了蹄子的形状,但这蹄子轻飘飘的,他试探着踩到商砚书腿上,蹄子便软塌下去。   “我的身体怎么变成棉花了?!”路乘惊叫。   他这具身体,显然不是正常的血肉,根本就是一团棉花做的布偶。   “那是为师的身体,不是你的身体,你在使用离魂法术后只是一抹魂魄,本来也没有身体。”商砚书一本正经地纠正完,又微笑道,“如何?为师给你准备的这具新身体,爱徒可还喜欢?”   说着,他还特意拿出一面镜子,放到路乘眼前,让其看清楚自己此刻的形貌。   一匹布小马出现在路乘视线中,他的身体果然是布做的,内里应该是用棉花填充,看起来蓬松又柔软,身形相较于他自己变成的小马形态小上许多,跟小狗差不多大,四肢也很短,不及路乘原本腿长的一半。   “这是你缝的?”路乘踏着棉花蹄子原地转了一圈,将自己从蹄子到尾巴看了个遍,虽然圆圆胖胖了一点,但布偶都是这样的,单论缝制的工艺来说,也许不算太精妙,却将他的神韵基本都还原了。   “自然。”商砚书道。   “你还会缝东西?”路乘很意外,“你缝这个做什么?”   “以前是不会的,不过为师天赋异禀,琢磨了一会儿就会了,至于做什么……”商砚书皮笑肉不笑道,“爱徒不清楚吗?”   路乘耳朵往后倒了倒,虽然是棉花做的耳朵,却依然很灵活地反应出了他内心的心虚,他小声嘟囔:“我不是故意的嘛,下次肯定不会再卡树干了……”   “那下次是想把为师卡在哪儿?石头里吗?”商砚书冷笑。   “唔……”路乘不敢吭声,因为他真的不敢保证下次不会卡到石头里。   “所以不会有下次了。”商砚书冷酷地弹了下路乘的棉花脑袋,看到路乘被自己弹得后仰翻到,又像只翻过壳的乌龟一样努力扑腾着那几只被他特意缝的很短的小短腿却站不起来时,终于感觉这几日被坑害的恶气出了些许。   他笑眯眯地旁观了一阵,等气消完了,才大发慈悲地将路乘翻过来,他站起身,准备启程上路。   商砚书没有御风飞行,也没有用任何缩地成寸之类可以快速赶路的法术,只悠哉悠哉地在林道间走着,他走得倒是不急不缓,但路乘跟在后面,却需要不断小跑,不然他这双短腿根本就追不上。   路乘知道这一定是报复,跟他之前害商砚书从天上掉下来的事相比,这么点报复已经很温和了,于是也没有抱怨,只老实地跟着跑。   但他跑着跑着,却总是忍不住用那双似乎是什么黑色宝石做的眼睛往一旁的商砚书身上望。   “怎么?舍不得为师的身体?”商砚书眉梢一扬,即便只是他用布偶做的身体,路乘也十分生动地表现出了内心的依依不舍。   路乘确实很不舍,毕竟商砚书的身体真的很好玩,可以用那么多厉害的法术,还不用他辛辛苦苦修炼,他直接用现成的就行,万一玩砸了还有人善后兜底,真是再好玩不过了。   “别想了,这辈子为师都不可能再让你玩……”商砚书原本是想冷酷拒绝的,但说着说着他又突然想到什么,改口道,“爱徒想要玩为师的身体,也不是不行。”   嗯?路乘心中警觉骤起,果不其然,下一刻,商砚书便露出了熟悉的大尾巴狼一样的笑容:“但不是现在,得等爱徒回到自己身体后,到那时,为师的身体,任爱徒玩弄,如何?”   即便不知道商砚书具体在想什么,但路乘也知道商砚书那个“玩”跟他的“玩”一定不是同一种,他立刻拒绝道:“不了,我不想玩了。”   他同时还快跑几步,迈着短腿想从商砚书身边跑开,却被商砚书一步追上,拎起他的棉花后颈,抱到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抚着说:“不急,爱徒迟早会知道这其中的滋味妙处,比寻常那些游戏都好玩的多。”   他低笑了两声,随即便御起风诀,将路乘一切试图拒绝的话都堵在呼啸的狂风中。   算上今夜,这已经是赶路的第三日,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两人在空中飞又了一个多时辰,便看到了远方绵延的雪峰,这便是传说中尘世镜的所在,被称作万山之祖的昆仑山脉。   商砚书的飞行速度渐渐慢下来,路乘被抱在对方臂弯里,低头看着下方愈来越近的宏伟山脉,想起正事,说:“尘世镜就在这山脉中?”   “按照传说是在的。”商砚书道。   “传说?”路乘心道之前麒麟在瀛洲出现的事也是传说,传说这两个字就透着股不靠谱。   “不然如何?”商砚书又弹了下小马脑袋,没好气道,“尘世镜的存在本身就虚无缥缈,又不像爱徒这般长着腿会自己送上门,在路边随手一捡就捡到了,不照着传说找,又能上何处去寻呢?”   “那传说是怎么样的?”路乘问。   “大概就是有一位家住西部山村的孝子,家中母亲生了重病……”商砚书回忆着跟路乘讲了讲。   在求遍村中的大夫无果后,一名巫医为他指了一条路,传说昆仑是仙山,仙山之中常有灵药灵草,又或者其他什么机缘造化,若他能寻到,或许可以为他母亲寻得一线生机。   于是孝子便出发前往昆仑寻访灵药机缘,经历数月的跋涉,九死一生的搜寻后,在他即将被冻毙于昆仑山上的冰风雪雨中时,他无意中来到了一处奇异的山谷,在那里,昆仑山上常年不化的冰雪都消失了,彻骨的风雪不再,四周一派春意盎然,鸟语花香,而他在谷中惊奇地四处游逛时,遇到了一面嵌于山壁中的能口吐人言的宝镜,宝镜自称能知晓过去未来所有事,他来到此处,便是机缘所在,是以,它允许孝子向自己问三个问题。   孝子第一问的自然是救治母亲的方法,宝镜为他指明了可以医治百病的灵草的位置,第二问则问如何能发财,孝子的孝心虽感天动地,但到底还是不能免俗,宝镜依言又告诉了他一处无人知晓的财宝位置,第三问,问的便是他的未来命运,宝镜仍然给出了答案,却并不是那么让人欣喜。   在宝镜的预言中,孝子将在七年后,在他三十岁整的那天,因意外横死,孝子听到这个消息自然立刻想要再追问化解死劫的办法,但三个问题已尽,一阵风雪袭来,他眼睛闭起再睁开,便发现自己一直趴在之前避雪的雪窝中,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什么春意盎然的山谷,谷中知晓一切的宝镜,都如梦境一般虚幻。   不过待风雪停后,孝子试着去宝镜所说的地方找了找,真的找到了那株能治百病的灵草,他又去到财宝藏匿的位置,同样找到了这辈子都花不完的巨量金银。   接连两件事都被对方言中,孝子在兴奋之余,很快陷入一种惶恐,他带着灵草与金银回乡,治好了母亲的重病,又置办了大量的田产,成为远近闻名的富户,娶妻生子,过上旁人艳羡不已的好日子,他却常年惊恐不安,郁郁寡欢。   七年后,三十岁整的那日,孝子闭门不出,雇佣了数百名护卫将自己的宅院团团围住,他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一直挨到深夜,子时更漏响的那一刻,意识到死劫已过,孝子喜极而泣,兴奋地冲出门外,就要与在外等候的家人一起庆祝,却在着急迈过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又因为一日未曾饮食,身体虚弱,这一绊让他笔直栽倒,一道沉闷的“咚”声后,鲜血从颅顶流出,家人匆匆唤来大夫,一探鼻息,竟是就这么去了。   事后,孝子家人方才知道那夜打更的更夫,因为一些意外错漏,打更的时间比平日稍早了一些,至此,宝镜所言的三件事全部成真。   “可这个人如果没问最后那个问题,好像就不会这样死了?”路乘听完这个故事后,不由说。   孝子如果不问自己的未来命运,就不会知道自己的死期,也就不会这样提心吊胆,不会导致最后这样的意外结局。   “也许没有如果,在宿命中,他注定会寻到那面宝镜,也注定会问下那三个问题,因此,他也注定意外而亡。”商砚书道。   “那我们今日来此寻找尘世镜,也会是注定的吗?”路乘突然想到那面跟尘世镜很像的天外镜,他下山所经历的这一切,包括认错人的十年,是否也早在对方的预见中呢? 第112章 昆仑雪峰   路乘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不然他若是直接找到了身为裴九徵的他哥哥,他就不会认识商砚书,很多事也都不会发生, 或者说, 不会按照现在的走向发生。   路乘曾经担心的萧放会对他哥哥所造成的威胁,现在回头看去, 可能至始至终都是多余的,萧放根本威胁不了他哥哥,反倒是被阴翳吞噬后的路麟,他本身才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威胁, 而在路乘没有认识商砚书, 商砚书也没有意外卷入瀛洲一事,致使其无意发现百年前的真相并最终将其揭露后,大概路麟将一直藏在幕后, 没人知道他的计划,直到四方地眼全毁, 灭世的大劫再度席卷人间。   “或许是。”商砚书带路乘落到一处雪峰上,他看着这绵延万里的宏伟山脉, “答案等我们找到它,自然就知晓了。”   两人正式开始搜寻,不同于在万妖谷搜寻冰心兰草时的散漫不上心, 商砚书这回倒是认真了许多, 他一边走,一边将神识外放, 以他的修为, 集中心力搜寻时,可以洞彻方圆数十里范围内一切细微的风吹草动。   路乘跟在后面,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回是来凑数的,他不知道什么尘世镜,也不知道要怎么找,商砚书带上他也并不是要他帮忙,是以,他只需要跟着商砚书,不给对方添乱就好了。   他迈着小短腿小跑着紧跟在商砚书身后,初时他倒是努力在跑,但很快,他发现了这个棉花身体的新用法,腿虽然短,但是他身体同时也很轻,蹦一下可以跳得很高,再被风一吹,飘出去的距离比他跑起来快多了。   于是,画面就变成商砚书在前方认认真真搜寻,路乘在后面被风吹的一荡一荡地飘着走,间或还发出“呀呼——”的欢乐叫声。   直到一阵夹杂着雪尘的大风吹来,商砚书的神识正在搜寻西北方的一处林地,没怎么关注身边,但他却听到了身后越来越小,发出声音的主人似乎也离他越来越远的求救声。   “师父——救命啊——我要被风吹走啦——”   最后几个字已经小到几乎要听不见了,商砚书回头一看,就看到了被风卷出了数丈远,正跟雪尘一起在空中打旋儿的路乘。   商砚书:“……”   他五指虚抓,将被转得眼冒星星的路乘抓回身边,没等他开口,刚从晕乎中缓过来的路乘就抢先道:“不怪我,是你把我的身体做的太轻了,我就算不跳也会被吹走的。”   “所以都是为师的错咯?”商砚书说。   “怎么不是呢?”路乘振振有词,“如果我现在用的还是你的身体,又怎么会被吹走呢?”   懒得跟他争辩,商砚书没好气地弹了下路乘的棉花脑门,将其往衣领处一揣,继续用神识搜寻尘世镜的下落。   这样被揣着走倒是不会被吹走了,但是怪无聊的,路乘于是又试着商量说:“师父师父,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吧。”   “不行,爱徒再被吹走了怎么办,那岂不是又是为师的错了?”商砚书记仇道。   “你给我身上系根绳子就好啦。”路乘说。   商砚书想了想,大概是觉得不答应路乘会一直烦他,还不如干脆点答应,便点头应允了。   他从乾坤袖取出一截细绳,在路乘的棉花脖颈上系了个蝴蝶造型的绳结,又将细绳的另一头放在乾坤袖内,这样,路乘无论被风怎么吹,都不会离开他周身三丈之外了。   路乘又开始玩随风荡的游戏,现在有大风来他也不怕了,他甚至开始期待大风,因为大风起的时候,他会飞到空中,又因为脖颈上系的绳子,不会被吹走,而是像风筝一样悬浮在空中。   “哈哈哈,我会飞啦——”路乘在风中漂浮,欢快大叫,不需要用商砚书的身体,用这具棉花身体,他也可以体会一把御风飞行。   在专注的搜寻,以及时不时帮绳子被树枝卡住,又或者干脆身体直接被树枝卡住的路乘脱困中,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路乘回到自己的身体,照常在魔修面前晃了一圈,天还没完全黑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榻上,闭眼盘卧,在心中默念离魂的法诀,静等三息后,意识便来到数百里之外。   一颗棉花脑袋从商砚书衣领处钻出,路乘探头问:“怎么样了?有找到线索吗?”   时间尚不算紧迫到分秒必争,却也绝对不宽裕,商砚书每日需要的调息休息时间并不像凡人那样长,一个多时辰足以,剩下的时间,即便路乘不在,他也会自己赶路搜寻。   “自然是没有的。”商砚书道。   商砚书的神识外放时可以一次性搜寻数十里范围的地域,但昆仑山脉绵延数千里,即便是商砚书,将其全部搜过一遍,也需要数日的时间。   “已经第四天了。”路乘叹了口气,“我哥哥还没回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倒不是在想念路麟,只是路麟在他眼前时,他尚能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而对方不在数日,还带走了那样多的人手,路乘担心,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白虎地眼已经被攻破,路麟已经得手了。   “不会那么快。”商砚书道,“地眼被称之为不可达之地,虽然像萧放那样,借用阴翳之力,可以跨越这种死生界限,却也需要相当多的准备和时间,萧放在玄武城和瀛洲的布局都长达数月之久,路麟应该不需要那样久,依照仙门探知的情报推测,我们大概还有半月的时间。”   半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算不上很长,路乘昨天玩了一天也算尽兴了,今日便没有蹦蹦跳跳,只很老实地趴在商砚书胸口,不给对方添麻烦。   转眼间又是三日过去,两人仍然一无所获,在隔日白天,路乘不在的时候,商砚书在休息的时间改进了搜寻方法,他自己琢磨着设计了一个阵法,又以数种天阶法器为辅助,使得他神识外放的范围一下扩大了数倍。   只是即便如此,在接下来两日的搜寻中,他们仍未找到任何有关尘世镜的线索,却在来到昆仑山第五日的夜间,看到一道金光从远方疾射而来。   “那是……”路乘探着脑袋张望,那金光的形制十分眼熟,呈现小剑的形状,像是剑宗传信用的信剑。   而在金光径直飞到他们身前,并在商砚书面前停下后,路乘终于确认,这就是剑宗的信剑,他催促着将信剑接住,正用神识阅读里面内容的商砚书:“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商砚书眉头微蹙,简短答道:“路麟的进度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快,恐怕再过三天,他连通地眼的大阵就建成了。”   “三天?!”路乘惊叫。   尘世镜眼下连影子都没有,光音天经残卷的搜寻进度好上一些,根据商砚书这几日接到的下属传来的消息,魔域和仙门都得到了一些跟残卷有关的线索,只是线索归线索,距离将它们找齐仍然相当遥远,三天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做到。   “不过仙门发动了一次袭击,将大阵毁去了一部分,为我们又挣得了五日的时间,代价是数名精锐折损。”商砚书又道。   “数名精锐折损……”路乘的棉花耳朵倒伏下去,“我哥哥……杀了他们?”   “没有。”商砚书在路乘脑袋上摸了摸,又手动把路乘的耳朵立起来,“他用阴翳吞噬了他们,像那些魔修一样,他们现在大概已经成了路麟的傀儡。”   路乘心下稍松,虽然被阴翳吞噬在旁人看来也很糟糕,但只要他能找齐光音天经的残卷,他就可以净化阴翳,将路麟带回来,这些被吞噬的人同样。   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路乘重新振作,催促说:“我们继续找尘世镜吧。”   五天的时间比三天稍宽裕一些,却仍然很紧迫,即便他们立刻就能找到尘世镜,但去四方搜寻也需要时间,是以眼下一刻都不能再耽搁。   商砚书本也打算继续搜寻,但忽然又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在那里,星辰月色俱都隐去,阴云和龙卷在凝聚,这是雪暴将起的征兆。   在这极寒的昆仑山脉中,雪暴对凡人是致命的,但对于商砚书而言则完全无所谓,他的劫火能够瞬间将一座山峰上万年不化的冻土溶解,即便不驭使劫火,单用灵力护在周身,也能将这些刮骨的风雪隔绝。   之前几日的搜寻中也不是没起过风雪,他基本都是这样做的,但此刻,他却是停下来,一副若有所思神情。   “怎么不走了?”路乘问。   “在那则传说故事中,孝子遇到尘世镜的山谷中春意盎然,鸟语花香,但昆仑山上积雪终年不化,按理说是不会有这样的地方的,即便因为一些意外因素生成了,它也该非常显眼,我们已经走过大半山脉,不该一点踪迹察觉不到。”商砚书说。   “对啊,为什么呢?”路乘冥思苦想一阵,突然生出一丝灵感,他叫道,“秘境!那处山谷应该是一处秘境!”   如此,谷中的风貌才会跟外界全然不同,且还难以发现。   “不错。”商砚书赞赏地摸摸路乘脑袋,他一开始便意识到,如果传说是真,那么尘世镜所在的地方,大概率是一处秘境,不过秘境的出入口仍然有迹可循,秘境是另一重空间,它的出入口也就相当于连通两重空间的通道,因而大多数秘境的出入口都会有特殊的空间波动,商砚书之前设计的搜寻阵法就是针对这一点。   但这几天走下来,在搜寻范围覆盖过大半山脉后,他却仍然一无所获,商砚书不由重新思索,也许这重秘境比他想象的要更特殊,只在极为特殊的条件下才会显出踪迹,那么是怎么样的特殊条件呢?   远方将起的雪暴为他带来了灵感,商砚书对路乘道:“孝子遇到尘世镜之前,遭遇过雪暴,凡人遭遇这样极寒的雪暴必然九死一生,人在濒死之际,常常容易神魂离体,误入一些奇妙的空间,就像人世也常有人在病重时魂游地府病愈后又平安归来的故事,或许,这种死生一线的绝境才是前往尘世镜所在秘境的真正条件。”   “有道理……”路乘说,“可是你又不怕雪暴,要怎么达成这个条件呢?”   “撤去灵力便是。”商砚书说着,撤去了周身一切抵御风雪的灵力防护,甚至身体中常年在经脉中流转,保证其寒暑不侵的灵力,也被他强行封印住了,他眼下跟个真正的凡人无异。   路乘立刻感觉到了商砚书体温的变化,雪暴尚未至,但光是这雪山上的寒意,也让只着一身单薄衣衫的商砚书身体一下变得冰凉,他搓了两下被冻得发白的手指,在掌心哈了下气,笑道:“倒是有几百年没曾体会到霜冻的感觉了。”   “你没事吧?要不要加件衣服?”路乘担心道。   商砚书没有拒绝,因为他想复制孝子曾经的经历的话,那他就该把自己当成一个凡人,凡人进这样的雪山,自然是要穿厚衣服的。   他从乾坤袖里找出一件稍厚些的外衣披上,这让他体温回升了一些,却也有限,因为商砚书的乾坤袖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能够保暖的棉衣或皮衣,修士大多如此,挑选衣服只看款式,从来不管冷热,更何况是以劫火闻名的魔尊呢。   目前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商砚书稍微适应了一下,便再次上路,远方雪暴已经聚集成型,雪尘飞卷,如一堵横立在天地中的白茫茫幕墙,遮天蔽日排山倒海而来,他却不找地方躲避,只径直向其走去。   暴雪以每个时辰数百里的速度高速行进,而在肉眼便能观测到的这点距离,它肆掠到来只需要数刻而已。   气温越降越低,风雪渐大,商砚书裹紧外衣,体温却还是不住降低,肢体冻到麻木时,他没有再强撑,而是如故事中的孝子那般,寻了处避雪的石块,躲在其后。   外侧风雪呼啸,雪尘扑面扫来时,像是石子一样砸得人发痛,寒意钻骨而入,冷到连骨头都在打颤,避风的石块后稍好一些,也只是稍好一些,路乘窝在不住发抖的商砚书胸口,努力贴紧对方,用自己的棉花身体为对方取暖,同时也不断与对方说话:“师父师父,这雪暴什么时候会停啊?”   “不知道……”商砚书没什么力气地答,他像是很困倦,背靠着石头,缩紧身体,眼也将合未合。   “师父师父!”路乘叫得更加大声,他听说过,在寒冷的野外千万不能睡着,不然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商砚书强行封印住了自己的灵力,为了真正达到死生一线的绝境,他是不留任何余地的,他眼下就与凡人无异,是真的有可能会被冻死的。   “嗯,为师没睡……”商砚书初时还在回应,但慢慢的,他声音越来越低,到得某一刻时,路乘叫得再如何大声,他都没有回应了。   路乘急得从他衣领中钻出来,在他胸膛上用力蹦跳,只是他这棉花身体取暖不够,踩人也不够有力,他正想不管不顾地毁掉商砚书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封印符文时,突然又有一双手拦住他。   商砚书眼睛未睁,声音也仍然虚弱,却是安抚地摸了摸路乘的脑袋:“为师没事……”   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路乘跟商砚书胸口贴的很紧,他也就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心跳都在渐缓,他急道:“你把封印解开吧,我们再想办法。”   “什么办法?”商砚书轻声问。   “唔……”路乘也想说个办法出来,可是时间所剩无几,他们也已经走过这样多的地域,除了眼下这种可能,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能找到尘世镜的所在。   路乘垂下耳朵,他看得出来,商砚书刚刚是强撑着恢复了些精神,而这股精气也在慢慢弱下去,或许下一次他还能再凭着毅力醒来,可下下次呢?   “起码让我跟着你一起,这样我就可以抱着你了……”路乘低落道。   若他不是这么具棉花身体,他起码可以变成人形,在这冰寒雪地中,与对方相拥着取暖。   商砚书轻笑道:“爱徒这样说,倒是让为师觉得暖和许多。”   他翻身拥住路乘,将这只棉花小马紧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拍对方的背脊,轻声道:“为师没事……这几百年,什么样的死劫为师没经历过,最后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这回也一样……为师没事……”   话说到最后,已经成为呓语一样的低喃,慢慢的,就连这呓语般的低喃声也没有了,他双眸紧闭,身体冰冷得与尸体无异,唯有拥着路乘的那双手,仍在轻轻拍动,像是在告诉对方,不必害怕,他仍然在。   路乘没再像之前那样叫喊,他知道,让商砚书撑着不完全睡去的不是任何喊叫响动,而是他的存在本身,所以他便只安静地团在对方怀里,竭尽所能地温暖对方,不让对方耗费更多的力气。   风雪肆掠呼啸,天地间一片白茫,极空,也极静,此时此刻,世界上像是只有他们彼此,相互依偎,也相互陪伴。   不知过去了多久,路乘突然感觉风雪的呼啸声似乎渐渐小了些,他探着头往外望,便见到外面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住了,那么大的雪,按理说该在地面上留下很深的积雪,可他此刻半点雪尘都没见到,反倒见到了绿草青青。   春风柔和吹过,路乘耳朵在风中抖了两下,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从商砚书臂弯中钻出来,兴奋大叫:“师父师父!”   商砚书重新睁开眼,风雪退去后,他的意识慢慢重归清明,在短暂的朦胧后,他见到了跟路乘相同的景象,也有了同样的猜测。   “这里是……”他跟路乘一起从巨石后走出,看着四周春意盎然的草木,蝴蝶在花上轻轻飞舞。   如传说一般,这里应该就是尘世镜的所在。 第113章 镜中问答   “这里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啊?”路乘环顾着周围, 他突然向左侧跑去,似乎是没找到想找的东西,他在原地站了片刻, 这回, 他又往右侧跑,在一块凸起的造型稍有些特殊的山石前, 他大叫道,“真的是!”   “是什么?”商砚书走过来,他也环顾了一圈,却不觉得这里有任何眼熟。   “涿光山!”路乘回头看着商砚书, “这块石头跟涿光山的一模一样!这周围的景象也跟涿光山的很像, 但是它们的位置是反过来的。”   “镜像?”商砚书说。   “对!就是镜像的!”路乘说完,突然又想到什么,自言自语道, “尘世镜和天外镜的功能那么像,现在这秘境的景象也跟涿光山那么像, 两者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商砚书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状,他道:“天外镜的位置在哪里?”   “在那边, 后山的位置。”路乘依着记忆指了一个方向,但那里并不是他所说的后山,而是一片林地, 他意识到商砚书真正想问什么了, 又往反方向指道,“镜像的话, 尘世镜应该在那边。”   说着, 他已经迈着小短腿快跑着往山后走,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尘世镜跟他曾经见过的那面天外镜有什么联系,又或者,二者根本就是同一物。   商砚书跟在他身后,路乘已经努力在跑了,但商砚书也只是将步速稍微加快了一些,便可以超过他,不过他并不像路乘那样急切,只不紧不慢跟在其身后,打量谷中四处的景象。   照着记忆中反方向的位置行进数刻,路乘遥遥地见到了一面嵌于山体中的宝镜,就连这宝镜的外形,也跟他记忆中的天外镜一模一样,甚至它此刻发出的声音,对路乘说的话语,也是如故人重逢般,透着股熟稔。   “你们来了。”苍老的声音在谷中回荡,虽两人离它尚有一段距离,却仍然清晰地在他们耳畔响起。   商砚书眉梢一挑,路乘则直接最后冲刺几步,冲到宝镜面前,尾巴甩得像他的心情一样急:“是你?你到底是天外镜还是尘世镜?”   “镜有两面,一面照天外,一面照尘世而已,在这里,我是尘世镜。”尘世镜道。   所以天外镜跟尘世镜真的就是同一样东西啊,路乘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跟涿光山那么像?”   “涿光山是世外之地,但世外的概念本身就是建立在世界之上的,是以,在尘世之中,仍然有涿光山存在,二者互为镜像,互为投影,个中原理,解释起来很复杂,我想,这也不是你们这回来这里要问的。”尘世镜道。   确实也不是,路乘想到当下的局势,连忙切入正题:“光音天经的残卷在哪儿?”   “这是关乎命数因果的问题,一个人一生只能问三次,你的次数在下山前就已经用尽了。”尘世镜公事公办道。   “你现在不是尘世镜吗?你就不能重新计数吗?”路乘气恼地用他的棉花蹄子踢了一脚镜面,但他知道对方应该是不会松口的,这破镜子无论是叫天外镜还是尘世镜都是那个脾气。   不过,他不能问也不要紧,毕竟他这回不是一个人来的,不痛不痒地踢了镜子一脚后,路乘就走回商砚书身旁,用脑袋拱他:“你快去问,再问问你的劫火怎么解决。”   “光音天经剩余的所有残卷在哪儿?”商砚书站在镜面前,将路乘方才的问题详尽补充了一下,方才开口。   这一回,镜面起了变化,一阵水波荡过后,镜中出现一副缩略的神州大陆地图,数道光柱在其上亮起,路乘紧凑在镜面前,还没辨清每道光柱具体的位置,那地图竟是已经消失了,镜面中只剩他自己的倒影。   “怎么没了?你快点再放一次,我还没看清呢!”路乘急得用蹄子去敲镜面,“说好了回答三个问题的,你不能这样耍赖啊!”   “没有耍赖,只是这个问题不是你问的,我也不是向你回答,提问的人已经看清了,自然就结束了。”尘世镜的嗓音带上了些熟悉的疲惫感,大概路乘一直恼怒他那说话弯弯绕绕的性格,而它也一直深受这只格外能磨人的小麒麟的折磨。   路乘回头看着商砚书,商砚书点头道:“为师已经将所有位置记下了。”   那就好。路乘松了口气。   “第二个问题,你要问什么?”尘世镜对着商砚书道。   又是一番思虑后,商砚书说:“战胜路麟,除了集齐完整版的光音天经,还有什么方法?”   路乘耳朵一抖,虽然不是他想的解决劫火反噬的问题,但商砚书这个问题问得却也很聪明,可以一次得到多个问题的回答,相比起来,他问的那三个问题真是浪费。   “路麟已经是阴翳的聚合体,他代表了世间所有极致的苦恨,万法都将在其面前消寂,但单单只是战胜的话,除光音天经以外的方法是有的,你也早就想到了那一点。”尘世镜道。   商砚书眼神闪烁,在路乘茫然地问“什么?什么办法?你想到了什么?”时,他和尘世镜都没有答。   “第三个问题。”尘世镜道。   路乘回过神,连忙提醒道:“快问怎么解决劫火的反噬,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对这个问题像对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一样,都很在意,但在得到了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后,商砚书却好像已经不怎么关注这个问题了,不过在路乘的催促下,他还是开口,犹如要最后确认什么。   “你要在这里问?”尘世镜没有直接回答,反倒说了这么一句让路乘摸不着头脑的话。   “不在这里要在哪里?”路乘说。   “爱徒,你先去外面转转,为师待会儿去找你。”商砚书突然道。   “啊?”路乘满头雾水,但他追问也没得到答案,知道这一人一镜应该是不想让他听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他只得离开。   不过佯装着走远了后,路乘又悄悄跑回来,想偷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走到半道,就被一道光幕挡住了,别说偷听,他连靠近都靠近不了。   气恼地踢了光幕一脚,路乘这回终于放弃了,他蹲坐在一条溪水边,本想安安静静地等商砚书问完,却又突然听到有人跟他说话。   “在人世走了这一遭,你应当多少能够明白,世间的苦难之深重。”尘世镜的虚影在溪水中浮现,他的声音同时在路乘耳边响起。   路乘一吓,回头一看,隐约能看到光幕内,商砚书仍在跟嵌于山体的镜面说话,意识到这虚影应该是对方的分身,就像他离山时,天外镜也可以隔着很远与他说话,尘世镜此刻同样。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路乘终于有机会问这个了,“你知道我哥哥会被阴翳吞噬,你知道局面会发展成这样,甚至我下山会认错人,你也早就知道了。”   “你问的问题是怎么找到他,我为你指的,就是找到他的路。”尘世镜这样答。   路乘隐隐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像他之前猜想的一样,他不认错人,就不会认识商砚书,不认识商砚书,很多事都不会按眼下的走向发展,他也未必还会有将哥哥带回来的机会。   因而,他这回也没再因为尘世镜这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生气,只求证道:“所以,我现在确实仍然有找到他的机会,我是说真正的他。”   “现在的也是真正的他,是他的苦恨,是他身为圣兽时不曾显现的另一面。”尘世镜说,“你已经见过了,他的阴暗与可怖,时至今日,你还想去找他吗?”   “当然!”路乘想也不想,“他是我哥哥,我当然要去找他!我要把他带回来!”   尘世镜如曾经那般说:“这是一条很远很远的路,很远很远……”   “我知道。”路乘回忆着自己走来的这一路,确实是种种曲折与危险,比他一开始想象的要远得多,但是……   “我已经走到这里了,现在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已经全部获知,只要将其找齐就能净化他身上的阴翳,百里路怎么说也走了九十远了吧?”他的语气颇为乐观。   尘世镜没有应和,只长叹道:“那你就记住,四象轮转,万劫更替,唯道与法不灭——”   水面中的虚影印着路乘茫然怔忪的脸,尘世镜似带着几分悲意的嗓音在路乘耳边回荡,而后像是水中渐渐散去的虚影一样,消失于无。   路乘愣完后想再追问,却突然有一阵风吹来,带来漫天的雪尘,也带来真实彻骨的寒意,风雪呼啸中,路乘下意识地想回头去找商砚书,却已经再看不到任何类似涿光山的景象,绿草花香俱都不见,视野中只剩茫茫白色。   他闭眼再睁开,发现自己正被搂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和身旁同样刚刚睁眼的商砚书一样,至始至终都在那避风的巨石后,未曾离开。 第114章 决战前夜   这经历真是跟那则传说故事一模一样, 看来跟瀛洲岛上麒麟的传闻不同,这则传说故事应该是真的。路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问商砚书:“你问完了吗?”   “嗯……”商砚书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它说了什么?有告诉你怎么解决劫火的反噬吗?”路乘道。   “也算是告诉了。”商砚书回过神, 对着路乘笑了笑。   “是什么办法?”路乘期待地问。   “说起来比较复杂, 不过为师心里有数了,爱徒不必担心。”商砚书岔开话题, “方才尘世镜似乎也跟爱徒说了些话,是什么?”   路乘照实说了一遍,又道:“你说它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过它既然让你记住, 想来日后时机到来时, 你自然会明白。”商砚书站起身,雪暴早已经结束了,他施加于自身的封印也已解开, 天上碧空如洗,艳阳朗照。   路乘想到尘世镜曾经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确实也是在经历过那样多的事后,才慢慢明白的, 因而此刻也没再纠结,跟着商砚书站起道:“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   “是……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商砚书突然说。   经历雪暴,又在死生一线的绝境中到达那处尘世镜所在之地, 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白日, 接近正午,路乘虽然这些时日都是晚起早睡, 但也从来没有这样晚过。   路乘也是想到了这点, 立刻道:“那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找你。”   他念起反魂的法诀, 商砚书身旁方才还眼神灵动的棉花小马便软倒下去。   路乘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他并没有太过担心,不过是一日起晚了而已,有很多借口可以遮掩过去,但在睁开眼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却是几乎停跳了一瞬。   路麟坐于榻边,无声且安静地垂眸看他,见到路乘醒来,便温声开口:“怎么起的这样晚?”   “听他们说,你这些天大半时间都在睡觉,是哪里不舒服吗?”路麟担心地抚上路乘有些僵硬的额顶,像是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没有……我就是太、太无聊了……”路乘定了定神,努力用自然的语气说,“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刚刚,我一回来,就来找你了,吵到你了吗?”路麟说。   所以他哥哥也才刚刚回来,大概并没有发现他之前魂魄都不在体内的事。路乘心下稍松,摇摇头,又将脑袋靠到对方怀中,用抱怨的口气说:“哥哥,你这回怎么走了那么久?我一个人在这里好无聊啊。”   “哥哥在忙事情。”路麟揽住他。   “那你忙完了吗?”路乘趁机打探。   “快了。”路麟说,“大体的已经完成,只需要最后几天的时间,不会再有人能延缓它了,哥哥这回回来,就是带你一起去那边。”   路乘心中一紧,路麟的进展他已经从剑宗的传信中知道了,但是他哥哥竟然要带他一起过去,那他以后还能有去见商砚书的机会吗?   似乎是察觉了路乘的情绪变化,路麟捧起他的脸,轻声说:“哥哥终于有时间可以陪你了,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嗯……”路乘心知瞒不过对方,便也没有否认,不过他没有说真实的原因,而是说,“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哥哥,你可不可以收手?”他抬头看着对方,脸上难过的神色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确实也为此事难过。   “我知道你受过难以想象的折磨,也知道你心中有着许多的苦恨,但世上并不是只有这些的,哥哥你也在剑宗待过,裴一鹤是个坏人,清霄峰的大家,剑宗的大部分人,都很尊敬爱戴你,你可不可以为了他们,也为了我,放弃这件事?”   “你觉得我做这些是因为仇恨?”路麟说。   不然呢?路乘一直觉得,路麟被阴翳吞噬的原因,是裴一鹤的背叛与在血洞中遭受的折磨,他的苦恨若不是这些,那又是什么呢?   “我不恨他们。”路麟缓缓说,“剑宗所有人,包括裴一鹤,我都不恨他们。”   “路乘。”他抚上路乘的脸颊,低低叹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遭遇过多少次,见过多少次,人与人的互害与倾轧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世间的悲苦也永无止境。”   “那更应该以光音天经的力量试着去度化他们,为什么要直接放弃,让众生一起沉沦呢?”路乘说。   “因为那就像是在潮涌的滩涂上用沙砾堆砌堡垒,你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被浪潮冲垮所有的努力和心血,无数次的失败后,你便终于能够明白,这注定是不可成之事,松散的沙砾堆不成堡垒,苦海也没有人能够渡过……”   “如果我可以呢?”路乘打断他,他对着沉默的路麟,一字一顿地重复说,“如果我可以渡过苦海呢?”   路麟安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笑:“我也希望你可以。”   他话中是对路乘的期许,可他的笑容里却满是悲伤。   路乘想说话,路麟却将话题带过道:“我们不谈这个了。”   他将下颌搭到路乘脑袋上,环拥着他:“过会儿哥哥就带你离开这里,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路乘知道靠言语没法说服对方,便也没有再紧追不放,只依偎在路麟怀中,摇了摇头。   半个时辰后,路麟带着路乘离开这处据点,来到数十里之外的一处山谷,山谷外侧有魔修搭建的临时营地,正中的空地上,则是由阴翳魔纹组成的巨大法阵。   法阵大体已经完成,但西南侧却有比较明显的破漏残缺,大概那便是仙门袭击所致,路乘在天上粗略俯瞰了一圈,又被路麟带着落至地面,跟着他一起往营地中走。   他一边走一边有些奇怪,这山谷周围似乎没有遮掩的阵法,无论是魔修营地,还是正中的巨大法阵,都是直接裸露于地面上的,很容易被发现。   不过他随即又意识到,路麟的行动仙门早已发觉了,而路麟大抵也早已知道仙门发现了,甚至他还知道仙门必然会设法阻挠他的计划,但这无关紧要,绝对的实力优势前,他本就不需要再有任何掩藏和顾忌,就像他在此地布置了这些时日,仙门也不敢来犯一样,而唯一的那次袭击,仙门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路乘在营地周围看到的忙碌着布置阵法的人群中,除了魔修,还看到了很多仙门打扮的人,他们的神色如魔修一般僵硬呆滞,大概就像商砚书告诉他的那样,他们已经被阴翳吞噬了,成为受路麟操纵的傀儡。   这些人大多是生面孔,路乘并不认识,但看服饰,路乘认出有一部分是剑宗的弟子,其中还有一名长老,路乘叫不出来名字,但跟对方打过照面,他隐约记得,这名长老好像挺慈祥和蔼,很得弟子们喜爱,可眼下,这张慈祥的脸上却布满了可怖的阴翳魔纹。   路乘的耳朵悄悄往下倒了倒,但很快又挺立起来,一切都尚有挽回的机会,只要他能集齐光音天经的所有残卷,只要他能渡过苦海,证明给他哥哥看。   不过他本来说好了晚上去找商砚书,跟对方一起去找光音天经残卷的,眼下却被他哥哥带到了这里,大概率,他是没有机会再赴约了。   虽然他跟不跟商砚书一起去找残卷并不怎么重要,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在商砚书脑子里,他一个人足以去将其找齐,路乘只是起一个陪伴的作用,相比起来,他留下来,趁着这段时间观察这营地中的各处防卫布置,才更有利于几日后的决战,但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他怕商砚书会担心,最好能跟对方说一声。   可路乘等到夜里,都没能找到离魂的机会,路麟并不会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却是大部分时候都在,甚至夜间,也是与他同宿一屋。   路乘也没有别的能联系商砚书的办法了,只能盼望他这素来聪明的师父,这回也能猜到他这边的情况吧,同时,也能在这不算充裕的短短几天里将所有残卷找齐。   在各种期盼与担忧中,四天的时间转瞬即逝,最后一日的晚上,路麟没有再处理任何事务,只与路乘一起,躺在榻上,孤寂的长夜中,唯有他们的体温慰藉陪伴着彼此,就像他们曾经在涿光山那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一样。   “明日就结束了。”他环拥住路乘,轻声道,“待一切完成后,哥哥会送你回涿光山。”   “我不回去。”路乘背对着他,语气无比坚定,“我要跟哥哥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   “你这样说,哥哥很高兴。”路麟轻笑一声,他将路乘搂得更紧一些,在其耳边说,“但你若是感到害怕,也可以随时反悔,哥哥不会勉强你。”   “我的小路乘永远不会背叛哥哥,哥哥也永远不会伤害你……”黑暗中,他喃喃低语,“只有你是例外……只有你……” 第115章 五阴盛   长夜将尽,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魔修营地外三十里,隐蔽的林地中。   “子衡, 我们等会儿负责的阵位是这边对吧?”郭朝阳折了根树枝, 在地面被反复涂画排演的阵法图案上又比划了一遍。   “是。”杜子衡坐在他身旁,低头擦拭着手中的剑锋, 这是他新炼制成的本命灵剑,已经不需要像寻常灵剑那样保养了,但在这决战将至的前夜,他却是擦了一夜的剑。   “唉——”郭朝阳用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 “子衡, 你说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一个多月前,裴九徵还是他们敬仰的师叔,裴一鹤也是德高望重的前代掌门, 为什么眼下就走至这种地步了呢?   “裴一鹤利欲熏心,恶贯满盈, 他种下的恶因,自然会有恶果, 无非是什么时候引发而已。”杜子衡说。   “我知道,就是……”郭朝阳抓抓脑袋,“太快了, 就好像一夜间天翻地覆了一样, 裴一鹤那事我还没反应完,师叔就又走了, 还去占领了魔域, 眼下要破坏最后一个完好的地眼,让阴翳再次席卷人间, 我有时候都感觉,这段时间像是做梦一样。”   “我也会这样感觉。”杜子衡看着天边那缕在晨昏分割的交界线缓缓亮起的明光,沉默了片刻,说,“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并且竭尽全力地阻止他,哪怕他曾是我们的授业恩师。”   “你说……我们会赢吗?”郭朝阳也望向东方,霞红的光照到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旭日初升的朝气,只有哀愁与担忧。   “会的。”杜子衡毫不犹豫,像是在说着某种坚信不疑的信念,“我们有小马师叔,我以前一直觉得世上不会有第二只麒麟,但他既然存在,想来这便是天命留给我们的一线生机。”   “说的也是。”郭朝阳仰倒在身后的树干上,突然笑了笑,“我以前跟路乘说麒麟的事,没想到他自己就是,这家伙八成一直在心里看我笑话吧。”   “还有在瀛洲的时候。”杜子衡忆起曾经的趣事,也笑道,“我们费了那么多功夫找麒麟,师兄还让路乘去扮假麒麟吸引真麒麟,结果真正的麒麟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太不讲义气了,大家好歹在玄武城共患难过,他一直遮掩身份不说,还骗了我们两次,第一次用人形,转头又摇身一变装成马来骗我们,这回还平白涨了个辈分。”郭朝阳气恼道,“回头必须让他给个交代!”   “是,回头必须让他给个交代!”杜子衡应和。   两人相视而笑,但片刻后,又双双沉默下去,各自一语不发地整理行装,为即将到来的决战做最后的准备。   营地周围其他人也是同样,偶尔会有些欢声笑语,大多时候,萦绕此地的却只有肃穆与凝重。   营地东侧,地势较高的山峰处,孟正平站在峰巅上,负手远望,从这里,能遥遥看到群山掩映后那巨大阵法的轮廓,魔修在日夜不停地赶工,再过一两个时辰,或许更短,就是它完全完成之时。   “掌门,散修盟的任盟主传来消息,塔云山的那处光音天经残卷碎片已经找到,并被带到既定位置。”卢新洲走至他身后,沉声汇报道。   孟正平微微颔首,但其眉宇间的忧虑却丝毫未曾减少。   卢新洲同样有所忧虑,他汇报完后并未离开,在原地又站了片刻,说:“眼下所有残卷都已集齐,只差从极之渊渊底的那卷,掌门……来得及吗?”   从商砚书得到残卷下落至今已有五天,他们有那样多的人手,分散开去寻,按理说时间很富裕,然而,并非所有残卷所在的位置都在轻易可得之处,有极少数残卷,所在之地本身就是天险绝境,在其中寻觅的过程更是危险重重,寻常修士别说是进入寻找,就是靠近都不行,必须得化神期这样的大能,才有可能闯上一闯。   好在,他们仙门人多,即便是化神期,也有数位,几日下来也已基本找齐,只除了从极之渊渊底的这卷。   从极之渊深三百仞,其间寒气无孔不入,在尚不算深入的入口位置便已经冰寒彻骨,能在数息的时间将一个活人从外到内,连血液都冻结成冰,而在其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渊底位置,更是传说冷到连灵力都能冻结,其危险性与狱海齐名,是生人不可能进入的绝地。   不过这是世人从前的想法,劫火太岁的横空出世打破了这一认知,商砚书可以在狱海中来去自如,因此,在五日前分配任务时,也是由他独自去闯从极之渊的渊底,眼下时间将尽,他仍未归来,不免让众人忧虑难安,唯有完整的光音天经可以度化苦海,缺了任何一卷,他们都不可能战胜路麟。   对于卢新洲的问题,孟正平沉吟不语,大抵连他也不知道答案,沉默数刻后,他只是叹道:“听天由命罢。”   红日在天际尽头冉冉升起,像是亘古至今的无数个日夜那般,从不因任何人事移转,在晨光完全照耀大地的那一刻,新的消息也从远方传来,却并不是众人所期盼的好消息。   大阵已经完成,即将正式启动,而最后一卷残卷,以及前去寻它的商砚书,都还尚未有音讯传来。   “掌门!”卢新洲带领着一众弟子,站在孟正平身后,无数双眼睛望着他,等待他下最后的决断。   孟正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有决意。   “不等了!所有人照计划行事!”他看向在场所有人,沉声道,“此事因我剑宗而起,我等必须不惜代价,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一定要阻止他!”   “是——!”众人的应和声汇集在一起,若震震雷霆,也若铮然出鞘的剑鸣。   无数道剑光从林中疾射而出,而在其他方向,也有数道不同的法术光亮升入空中,四大仙门一齐出手,带着各自所能调集的一切战力,共赴这将决定人世生死存亡的一战。   山谷正中,路麟一身白衣,缓步走入巨大的阵法中,在他脚下,黑水如蛛网样密集流淌,组成复杂可怖的阵法纹路。   一切皆已准备就绪,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即将到来,路麟站在阵法中央,张开双臂,深深地呼吸。   他闭眼再睁开,黑水便如受到什么召唤,开始剧烈地潮涌,大阵缓缓启动,大地震颤,这汇集了世上最极致阴晦苦恨的力量即将如瀚海狂澜一样狂涌入下方的地眼之中,身为四神兽之一的白虎也无法抵御,他会在转瞬间被其吞噬,随后黑水将再次壮大,汇同已经失守的另外三处地眼一起,蔓延向整个人世。   快了,快了……在路麟将阵法完全启动在最后一刻,他突然又抬头看向东方,在那里,还有其他方向,都有无数道灵力遁光急速射来,繁多如一场在白日降临的流星雨。   路麟漆黑的眸子映着这一幕,其间并未有任何意外的波澜,显而易见,无论有无赢面,仙门都将在这最后的时刻拼死一搏,但他并未做任何应对的准备,因为他比世上所有人都清楚,苦海终将吞没一切。   “徒劳而已……”他低低地叹道,伴随着他的声音,脚下组成阵法的黑水也分化出一股,朝着四方蔓延。   地眼之中本就难以飞行,即便众人这回在化神期师长带领下用了特殊的阵法暂时抵消了这一影响,但在阴翳蔓延,万法消寂的禁灵领域向外铺开时,空中的遁光还未掠至路麟近前,便已经相继落下。   黑水趁势涌上,但在它蔓延到人群面前,将他们吞没时,却又有巨大的灵光幕墙在四周升起,与玄武城的类似,在阴翳尚未泛滥成苦海时,以可以克制阴翳的法术设阵,便可以稍微将其阻挡。   经过数日的准备,数倍于当日玄武城的人手携力,此刻的阵法之强,竟是将黑水一下逼退了数丈,然而仙门的力量不同往日,路麟也远非翳化的玄武可比,即便不谈他本身,在他麾下,除了吞没一切的黑水,还有数千名完全为他所控的魔修,其中更有一名渡劫期的魔尊。   一道巨大的黑色剑气蓦然现于众人眼前,如劈山巨斧,重重斩击在金色的灵光幕墙之上,幕墙霎时间被撕开一道裂口,魔修及其身后的黑水立刻如嗅到血腥味的蝇虫,向裂口处狂涌。   萧放立于空中,黑水让众人的法术力量削减,他却完全不受影响,周身气势比之攻上剑宗那日,甚至还更强盛几分。   他再次举剑,这一剑他将彻底击溃众人拼力所维系的阵法,然而在他动手前,却先有数道灵光从阵后冲出,孟正平闫柏涛任灵素三人各自祭出法器,全力向萧放攻去。   三名化神期的前后夹击,即便境界更胜一筹,但萧放也一时被拖住,而在地面的战场上,另外几名留守的化神期则带领众人修补光幕的裂口,抵挡魔修和黑水的夹击。   战况一时胶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黑水会不断蔓延,不光是法力被削减,方才还并肩的同伴只要稍有不慎被黑水触及,就会被其吞没同化,转而加入魔修的阵营,向他们举起兵刃。   在上回的袭击中,众人便已经得知了这一点,因而,落败是他们必然的结局,但他们此番前来,也并非没有一点胜算,他们只需要拖延下去,尽一切可能,拼尽最后一个人,再拖延上那么一时半刻的时间,或许,他们就可以等到商砚书带着最后一卷光音天经残卷到来,就可以等到那与百年前不同的另一只圣兽将此地所有的阴翳苦恨净化。   他们拼尽所有,将一切希冀与期望,都压在商砚书身上,压在路乘身上,为此,他们悍不畏死,前赴后继。   不断有人被黑水吞没,不断有人接替倒下的同伴维持阵法,虽然裂口越来越大,他们的战线一退再退,但没有人逃跑,没有人放弃。   双方交战带起巨大的震动,山石倒塌,大地崩裂,路乘在阵法保护的屋中,焦急地转圈。   这屋中的阵法保护他,也困住他,让他难以离开,但从这不断的天摇地动中,他也知道外面一定在剧烈交战,而且仙门那边的情况应该不太妙,他感觉到阴翳力量在不断壮大,法术的波动则愈减愈弱。   这是必然的,常规的法术又怎么能抗衡阴翳呢?唯一的解法是完整版的光音天经,但是五天过去了,仙门将光音天经的残卷集齐了吗?若是集齐了,商砚书怎么不想办法来找自己?若是没有集齐,那他们又进展如何了,在一切无可挽回前,能否来得及?   路乘什么都不知道,而越是不知道,他也越是着急。   怎么办怎么办……路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愈加剧烈的震动中坐立难安。   在他又一次想去撞击那被他哥哥特意加固过,他尝试数次脑袋几乎都要磕破了也未能撼动其一分一毫的坚固阵法,做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徒劳尝试时,路乘又像是忽然有所感觉般的,转过头,坚固的阵法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一道缺口,熟悉的气息从屋外传来。   又是一道黑色的剑气斩出,在继闫柏涛任灵素之后,最后苦苦支持着的孟正平也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向斜下方径直砸落。   解决掉了缠住自己的这三人,萧放的目光移向下方混战中的人群,他只要冲入其中,仙门坚守的最后这道阵线也将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没有人再能阻止他们了,但在萧放径直冲下之际,却凭空出现一道前所未有的强横灵力,远胜过孟正平三人,甚至更甚于此刻有阴翳加持的萧放,他被逼退数丈,在半空堪堪停下。   萧放抬头看着那凭空出现之人,路麟同样抬头看向此处,在映照商砚书身影的那一刻,他古井般平静的黑眸中才掀起些许的波澜,却是厌恶。   他手指轻抬,萧放连同其余魔修,就像得到了什么旨意般,恭敬后退,黑水聚集向他周身,他一身明月般皎洁的白衣,却站在世间最为污秽的黑暗之中,而商砚书一身魔尊玄色华服,周身围聚的却是满身血污也不掩其清正之气的仙门众人。   他们相对而立,犹如阴阳鱼图的黑白鱼眼,黑与白缓缓流转,双方的气势不断凝聚攀升,这刹那的平静并非休止,而是一场史无前例大战即将到来的前奏。   但在路麟即将动手之际,商砚书周身气势突然又一松,犹如已经完成了拖延时间吸引注意力的任务,他对着路麟轻松一笑:“这一回,你的对手可不是我。”   在黑水最为汹涌的阵法中央,突然有光亮起,犹如破开暗夜的晨星,黑暗霎时开始消退,无往不胜的黑水向后翻涌,光照拂向周遭一切,照拂到路麟的背脊上,他却没有回头。   这沉默的时间只有短短数息,却又像一万年那样久,但最终,他还是转回头,犹如他终于决定去面对这一切。   “你也要背叛我吗?”路麟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浓烈的哀伤。   路乘从未见过哥哥这样的难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停止,但随即,他却是眉眼压低,坚定地加大法力的输出。   “我一定要救你……”路乘对着路麟低喃。   路麟的哀色却愈重。   外侧的仙门众人叫道:“就是现在!”   被他们存放在不同位置的光音天经残卷在此刻一齐被释出,连同商砚书手上那从从极之渊渊底取来的最后一卷,这些沉寂多年的残卷甫一现世,便如受到引召般,亮起淡淡的光符。   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路乘靠自己的力量只能驱散周身这方寸之地的阴翳,但靠着这汇涌而来的金色光符,他的力量却是一路暴涨,到达前所未有的强大地步。   他周身金光璀璨,稚嫩的麟角上,光符犹如缎带一样轻盈环绕,在这一刻,他已经无比逼近了百年前众人所见的圣兽姿态,而众人此刻望向他的目光中,也凝聚了世间最后的期冀。   在众人期望的注目,在路麟哀伤的视线中,路乘深吸口气,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是最坚定的决意。   “我此法门。”   “我此法门。”   同一时刻,两道不同的嗓音一同响起,在偌大的山谷中重叠回荡。   所有人,包括路乘,都是一怔,他愣愣地看向前方的路麟,他看到对方缓缓抬手。   “苦海无涯。”   “救一切苦……”   路乘下意识地跟着念下去,但本该向他汇聚而来的光符却是转而涌向路麟,可这些象征世间最玄妙道法,能度化一切苦厄的光符却并未能将其净化,反而在其手中消解破碎,化为黑色的尘埃。   “永劫难渡。”   “真实不虚……”   路乘竭力去控制,但光符还是不断破碎,不光是那些费心收集来的残卷,还有他本身的力量,甚至他金色的鳞甲,都在消散。   怎么、怎么会这样?路乘看到自己鳞甲消散后露出的白色毛发,感觉到体内不断流逝的力量,满眼惊惧。   光符仍在向路麟涌去,他再一次缓缓开口,却是提起了一段百年前的往事。   “一百五十年前,在人世行走时,我偶然遇到一只才刚刚出生,却虚弱濒死,而被母亲抛弃的幼马。”   “那只幼马躺在草地上,周身蚊蝇环绕,却仍然挣扎地呼吸,发出不甘的响动,也因此让我发现了他。”   “一时念起下,我决定救他。”   “可他的躯体已经死去,那残喘挣动的只是他尚未消散的魂魄,所以,我将他的魂魄收起,将他带到涿光山中,取五色土,为他捏造了新的身躯。”   “他新的身躯与我几乎一模一样,但他的灵魂仍然只是一只幼马,懵懂又无知,蒙昧且混沌,于是,我又在数百个日夜中,循序渐进地为他注灵,为他启迪智慧,我教他说话,教他法术,我还为他取了名字。”   路乘怔怔地听着,原本他还试图控制那不断流逝的力量,但慢慢的,不知道是因为总是徒劳的结果,还是因为路麟的话语,他不再尝试了,甚至在此刻,他还突然后退几步,犹如不敢再听下去。   但路麟自顾自继续,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以近乎残忍的方式说出这段往事的真相,也戳穿众人那所谓希望的虚假本质。   “世上从来都没有第二只麒麟,你是我造出来的,我给了你智慧,给了你法力,给了你名字,我给了你一切!今时今日,你又如何能够背叛于我?!”他素来温和的语调在此刻变得刻薄又冷酷,犹如盛怒的寒冰火山。   但怒意持续片刻后,路麟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低低呢喃:“对不起,路乘……”   “我那时……太寂寞了……”   话音落下后,他收紧的五指再不犹豫,路乘身上最后的金色便也消散破碎,再没有任何光音天经的法力,也没有任何金色的麟角,他现出自己的本貌,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圣兽,此刻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只是一匹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白色小马。   无数双混杂着不同情绪的视线看向他,路乘却恍若未觉,他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看向身前的路麟。   “路乘。”路麟看着他,像是为他而悲,也像是为自己而悲,“你不过徒有其型的泥胎,又怎么能渡过苦海呢?”   犹如最后的侥幸也被宣判,路乘眼中积聚多时的水汽在这一刻凝结落下,“滴答”一声,透明的泪珠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化为污浊的黑水,并在转瞬间,向路乘反扑。   但在他被其吞噬前,却先有一道黑火在其面前燃起,商砚书抱住路乘,在不断潮涌的磅礴黑水到来前,带其朝远方逃去。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四散溃逃。   再没有任何希望了,没有第二只麒麟,没有能度化一切的光音天经了。   路麟张开双臂,奔涌的黑水吞没此地所有的一切,他麾下的魔修,萧放,还有他自己,他们的身形在黑水中消解融合,化为如山岳一样高大的阴翳怪物,而后怪物巨大的身形缓缓倒下,犹如深海中拍下的巨大浪涛,轰然的巨响声中,最后一处地眼转瞬间被冲破,黑水急速奔腾,从此处,从另外三处地眼一起,向人世泛滥潮涌。   道与法在今日消寂,忘川倒涌,苦海翻腾。 第116章 路乘   所有人都在逃亡。   黑水蔓延的速度之快, 远超众人的想象,村落城镇在眨眼间覆灭,万丈高的山川也相继倾覆, 灰暗天地间回荡着雷鸣般的巨大响声, 分不清是吞没一切的奔腾浪潮,还是其间挣扎沉浮的苦痛嘶喊。   凡人, 修士,此间的一切生灵活物,或早或晚,没有人逃得过, 越是亲历今日之事, 越是明白,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了,光音天经都已寂灭, 他们期盼已久的救赎是个彻头彻尾的虚假谎言,有人在逃亡途中被追上, 有人则是极致绝望之中,主动停下了逃亡的步伐, 而后黑水呼啸而至,他们的身躯被吞没,他们的苦痛被同化, 聚合为更加磅礴汹涌的浪涛, 向四方怒涌。   商砚书带着路乘急掠出数百里,他的法力不像寻常修士那样在黑水泛滥时便直接消陨失灵, 却也受其影响, 末日之下,万法消寂, 唯劫火高涨。   黑水在山川大地上泛滥奔涌,劫火也在商砚书的经脉中肆虐冲撞,如同失控的古荒凶兽,有着焚毁一切的狂暴欲望。   商砚书想要停下来,集中心力将其镇压,但他每每停留不过数刻,黑水便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不得不带着路乘再次上路,而他引动灵力时,劫火失控的情况便继续恶化,在坚持两个昼夜后,他的身体终于到达某种极限。   第三日的傍晚,在来到西洲边境,一片广阔的原野时,他再一次停下。   “在这里等为师一会儿。”商砚书将路乘放在一处较高的坡地上,交代道。   路乘没有回应,就像这逃亡的几日间,无论是凶险的被黑水围堵的路途中,还是暂时歇息的那片刻安全时光,商砚书同他说话,他都是这样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明明他的身体已经不是棉花做的玩偶了,但有时候商砚书感觉,自己抱了一路的就是一个不会动的木偶,虽然他仍然在呼吸,他的心脏仍然在跳动,可他的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他想要再跟路乘说些什么,然而时间紧迫,便也只是摸了摸路乘的脑袋,随后转身离去。   路乘站在那里,商砚书在时,他是这个姿势,商砚书离去后,他仍然是这样,彷佛那句交代根本没有必要,他会一直这样,外面是洪水滔天,是地动山摇,他都不在意了,只像块无情无感的石头一样,立在这天地间,直到毁灭前的最后一刻。   然而,他到底并非真正的石头,在大地轻微震颤,一阵嘶鸣声由远及近地经过时,他麻木呆板的眸光突然微抬了一下。   苍茫的平原上,一群野马沿着河道奔驰而过,它们身形修长健硕,毛色多为青黄赤黑,偶尔也有一两匹路乘那样的白色,在末日到来,众生悲苦绝望的眼下,马群仍然懵懂无知,像是大多数灵智未开的兽类那样,只在头马带领下,无忧无虑地迁徙去下一处牧草丰茂的草场,而后,在一无所知中,被即将到来的黑水吞没。   虽然仍然难逃覆灭的结局,但在这世上,本来也没有谁能逃得过,那么,此时此刻,无知就是最大的幸福。   路乘望着它们,望着它们由远及近,又望着它们即将一刻不停地远去,他突然有了动作,四蹄因长久的僵硬而发麻,但踉跄过后,他仍然毫不犹豫地追逐远去。   商砚书捂着胸口,压下喉中那抹腥甜,虽劫火的反噬又一次加重,但好在他已经完成了以劫火设立的屏障,想来能在这西洲的边境上,将黑水稍微挡上一挡,他也能有上一时半刻的喘息之机。   然而,他想要回头去找路乘,再带着对方去一处安全的地方稍作歇息时,却发现他与路乘分别的那处坡地上,早已空无一人。   短暂怔然后,商砚书立刻想要去找,然而路乘丢下了一切可以定位寻迹的东西,那枚魂铃,那个满是灵草装着他所有家当,往日总是被他很宝贝戴着的储物围兜,此刻都被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   商砚书将这些捡起,又飞到高处,将自己的神识铺散开一寸寸搜寻,他注意到北边的河道旁有一队正在饮水的马群,马群中多为健硕的成年马,但也有跟在母亲身边扑腾玩闹的小马,犹如想到了什么,他立刻飞往此处。   马群发现生人的到来,立刻警惕地围聚在一起,头马站立在前,前蹄刨动,鼻腔威胁地粗喘。   商砚书只做不闻,他在马群中走过,左右扫视,不是,不是,不是……在发现一匹缩在马群后方的小白马时,他稍稍停下,这匹小白马毛色是少有的洁净,身形也跟路乘十分相似,但在对上对方视线的一刹那,商砚书就知道,不是。   马群奔驰而去,商砚书一无所获,他正在想下一步要去哪里搜寻时,突然又注意到,在遥远的河岸对面,站着一匹落单的小马。   他似乎是被马群丢下了,独自站在那里,草原上的天地无比广阔,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也无比落寞。   商砚书本不该多注意这匹小马,因为他遥遥可见,这匹落单的小马是黑色的,他应该继续去其他地方寻找,然而,也许是被这一刻对方的落寞所触,也许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他慢慢朝对方走去。   正是因为这一刻的决定,让他在走近对方后,终于发现,小马身上的黑色并非天生,而是沾满了污泥所致,他被重重污泥遮盖之后的眸光,只需一眼,商砚书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还有办法的。”商砚书向路乘伸手,“尘世镜也说了,战胜路麟的办法,除了光音天经之外,是有的,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他边说边走近,想要带路乘离开,但在走至最后几步远的位置时,路乘却说:“我知道,但那是你们的办法,与我无关了。”   商砚书停下了,他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与路乘对望着。   “为什么这样说?”他道。   “因为我只是一匹小马。”路乘说,“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濒死时的记忆,想起他是如何用泥土为我捏造身体的,想起那数百个日夜中他是如何注灵,让我慢慢拥有智慧的,我都想起来了。”   “我以前其实也有很多问题,觉得明明都是麒麟,为什么我和他如此不同?”路乘自顾自说,“我没有那样强的法力,没有像他那样慈悲渡世的胸怀,我还没什么责任心,整日只知道玩闹找好吃的灵草,他教我的法术,我从来不认真学,相当一段时间里,我连人形都不会变,但我又天生就会变小马,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和他就是不同的,他是圣兽,举世唯一,我是一匹小马,一匹平平无奇,连智慧都不该有的小马。”   “他给了我一切,身体,法力,智慧,名字,所以我曾经在他的荫蔽下,也可以借用圣兽的名头,但归根结底,我跟瀛洲岛上那只麒麟一样,都只是假货而已,所以我什么都做不到,你们倾注所有押在我这个假货身上,当然是要失败的,他给我的一切,也可以随时取走,我没有光音天经了,也没有任何法力了,我现在连人形都变不了,只有名字和智慧他没有拿走,但我也不想要了。”   路乘望着早已远去的马群:“我是一匹小马,我本来就是一匹小马,一匹小马渡不过苦海,一匹小马也做不了任何事情,你带着我只是带了个累赘而已,无论你们有什么办法,能不能成功,都与我无关了,宿命中,我早该死去的,多活了这一百多年,已经很好了,但我也不想要更多了,作为一匹小马,我就该像那群没有智慧的马一样,懵懵懂懂的度过接下来的每一日,是覆灭是存活,我都不想理了。”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商砚书看着他。   “我就是这样想的。”路乘答得毫不犹豫。   但商砚书并不离去,他站在原地,仍然安静地看着他,风从他们之间徐徐吹过,他看到路乘的耳朵慢慢倒下,长久的沉默后,带着些许哭腔的哽咽声又一次响起。   “我就是这么想的……但它们也不要我……它们也不要我……”泪珠从路乘沾满污泥的眼角不断滚落,清洗出的那片缕毛发上,隐隐可见被踢踹摔倒的伤痕。   “你就是一匹小马。”商砚书缓缓开口,“你是最普通的小马,也是最特殊的小马,路麟给了你很多,但他并未能拿走你的一切。”   “路乘不是麒麟,但却是为师于十年前在少阳山收下的徒弟,这一点真切无疑。”他一步步向路乘走近,“我的徒儿并不聪慧,剑招教了许多遍都不会,修行也很懒惰,一时看不住就开始偷懒打盹,还很挑嘴好吃,稍有不满意就会撂挑子耍无赖,但这就是我的徒儿,与我共游玄武城的是你,遇险后不管不顾来找我的是你,许下那些大话诺言的也是你。”   “一直都是你,是人,是麒麟,是小马,是什么都好,我那一日收下的是你,只是你。”他走到路乘身前,不顾那满身的泥污与泪水,将其拥入怀中。   “傻小马,无论你到底是什么,你永远是为师唯一的爱徒啊。”他在路乘耳畔低叹轻语,用脸颊身躯与其紧紧相贴,让自己干净的面庞与衣裳也尽染泥污。   荒芜的原野上,路乘在这唯一的怀抱拥揽中,嚎啕大哭。 第117章 商砚书   商砚书洗干净自己和路乘身上的污泥, 带着他一路向东。   末日已至,黑水无时无刻不在泛滥潮涌,犹如神话中灭世的大洪水, 凡尘人世, 注定化作无边无际的泽国。   但在黑水席卷整个人世之前,总有个先后之分, 就像商砚书设下的劫火屏障将黑水蔓延的趋势稍微抵挡了片刻一样,有劫火环绕的魔域,想来会是人世最后一片被吞没的地域,这也是商砚书想要前往之处, 他要在那里稍作休整, 去做最后一种可能的尝试。   然而,三日多日夜不休的路程后,他终于到达魔域的外围, 却见到蜿蜒漫长的山谷中,永燃不熄的劫火火带不知何时消寂, 黑水在其间咆哮怒涌,曾经的赤红大地上, 再不见半点火光,唯苦海的浪潮翻腾不休。   霎时间,商砚书明白了一切, 想来路麟比他更早就知道劫火的本质和威胁, 也因此几次三番想要杀他,不单是为路乘, 也是为了除掉他所拥有的劫火, 在苦海泛滥的眼下,四大地眼齐破, 黑水从四方地眼一起外涌,却并非无序泛滥,而是目标明确地先来到这极东的魔域之中,在商砚书尚未回归之际,先一步将劫火剿灭。   不对,商砚书带着路乘悬立于魔域外侧,突然又意识到了一个推想中的错误,魔域已经完全覆灭,但在未有劫火环绕的外部,东洲大陆的土地上,反倒尚未被黑水吞没,可按理说,黑水从东部地眼涌向魔域时,必然会经过此地,只除非……   商砚书回望向身后,心念电转间,已然做出了决定,他带着路乘再一次上路。   路乘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也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三日前在荒原上,路乘放声大哭,哭到精疲力尽,泪水干涸,喉间也再不发出一点声音时,才终于停下,这一路上,他再未哭泣,却并非是他内心的苦痛已经发泄殆尽,那就像是雨天积满了水的屋舍,好不容易倒出去了一点,但雨绵绵不绝,于是心房中也一直潮湿阴暗,苦痛仍在其中积聚上涨。   可哭也没有作用,他做什么都没有作用,跟商砚书行经的这一路,路乘看到了无数的城镇倾覆,无数的人被苦海吞没,他们挣扎嘶喊的痛呼声伴着浪涛的怒涌声在天地间回荡,也在路乘耳畔重重震响。   他们原本或许不至于如此的,若是仙门没有将一切都押注在他这个假货身上的话……虽然大部分的人大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路乘是谁,可路乘还是觉得好像有指责的视线如影随形,质问的声音徘徊不散,像是无数柄利箭,将他洞穿。   他不敢去看,不敢去听,不敢去想,只以一层麻木的壳子将自己与世界隔绝起来,好像他不过问,就不知觉,不在意,就不痛苦。   路乘那时确实是想要去做一匹小马的,生不知如何生,死不知为何死,抛下智慧与自我,也算是自欺欺人似的解脱。   但马群不要他。   继路麟舍弃他后,他本该归属的族群也不要他,偌大天地间,竟好像没有寸许之地,是他的容身之处。   就在这时候,商砚书找到他,对他说,他永远是他唯一的爱徒,这不够治愈路乘内心的苦痛,却好像让他找到了一块浮木。   宿命如洪流滚滚而下,他被这块浮木载着,随波逐流地飘荡,不知对方将带他去往何方,也不在意他们的终点在何处。   又是一日的日夜兼程后,商砚书带着路乘来到东部的一片荒原,百年前,就是在这里,黑水冲破苍龙地眼,翳化后的魔龙以其通天彻地的伟力,带着苦海蔓延向四方世界。   百年后的今日,四大地眼已破其三,劫火环绕的魔域都已覆灭,这苍龙地眼所在的荒原,竟成了人世的最后安全之地。   如商砚书猜测的那样,也许是翳化后的路麟无法直接控制自己曾经设下的封印,也许是他留下的封印力量足够强,苍龙地眼并未像他们一开始想象的那样随着另外三处一起被黑水冲破,这里仍然安全。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即便无法直接冲破,但在另外三方的黑水一起汇聚涌来时,苍老地眼中的封印势必会在顷刻间覆灭。   商砚书将路乘在一处高地放下,虽然知道路乘在有意地逃避外界,但他还是抚摸着他的鬃毛,交代自己的去向。   “为师要去苍龙地眼之中,路麟曾经留下的封印力量结合为师的劫火,应该能像尘世镜所言的那样,战胜于他,到时候,为师再来接你。”他说得好似很笃定,可临别前,他竟是显得有些犹豫,搂抱着路乘的手迟迟没有松开。   “若是为师没有回来……”商砚书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路乘,像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路乘抬头看向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黑水尚未逼近,但那紧追不舍的浪涛声却如鬼魅一般在两人耳侧徘徊不散,容不得人有半刻的温存喘息。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后,商砚书突然哂然一笑:“反正无论最终去往何处,为师都不会丢下爱徒的。”   “等为师来接你。”他最后拥抱了一下路乘,用力到像是想要将彼此的骨血揉碎捏合在一起,而后转身离去,再不犹豫。   路乘独自站在高地的坡顶,看着商砚书所化的焰光远去,又如坠地的流星一样沉入万丈深的地底,他其实好像隐隐预见了什么,但他还是那般,木然地让自己抽离在外,不去探知,不去深想。   他会像一块石头一样立在这里,静待最后的结局到来。   路乘本来是这样以为的,可他安静站了片刻,突然又听到了人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他侧头看去,看到荒原的西部,有一群人影走近,密密麻麻如迁徙的蚁群。   他看到了剑宗的弟子,看到了被弟子们搀扶着伤重到走路都有些蹒跚的孟正平,看到其他仙门的人,还有一些跟随一起逃难的凡人。   想来他们也是如商砚书一样,在被黑水四处追捕围堵后,最终来到这仅有的尚未被吞没之地,这应该也是现今的所有幸存之人了,在白虎地眼与路麟决战时,仙门尚有上万的战力,但在此刻,算上那些凡人,也只有寥寥数百人。   他们不比商砚书,在黑水四方泛滥的眼下,法力大多受限,无法飞行,只能像凡人一样在地面上缓慢行走着,同时洞察力也不复以往,路乘注意到了他们,但尚未有人发现数十里外的山峰顶部站着一匹小白马。   路乘没有上前与他们打招呼,只默不作声地走到山峰背部,众人看不到的阴影处。   他不敢面对众人的视线,不敢听到他们的声音,即便他们可能并未那样怪罪他,但他还是不敢。   他像抹不敢见光的幽魂,把自己缩在黑暗的地方,藏起来。   但也许是巧合,他们行进的路线恰好经过路乘附近,即便他不想听,众人的对话声还是由远及近地传来。   “前面就是苍龙地眼了。”一道陌生的声音说。   “掌门,苍龙地眼果真未被冲破,说明百年前的封印尚还完好!”卢新洲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喜色。   “往那里去,或许可以……或许可以……”孟正平虚弱的声音也振奋了一些,周围跋涉了数日的众人也是同样。   犹如在绝境中窥见了一线的希望,他们疲惫不堪的身体中再次注入了一股向前的动力,众人加快脚步,往地眼的位置迈进。   很快,他们离开了路乘所在的山坡附近,说话声再次远去,路乘躲在石缝后,悄悄地看着他们。   他猜到他们的办法应该跟商砚书类似,都是去借助那道路麟百年前留下的封印之力,可是……留下这道封印的主人都被阴翳所吞噬了,光音天经也已寂灭,这道封印又如何能对抗汹涌而来的苦海呢?   他们尚不知商砚书已经先行前往,只怀揣着一线的盲目希望,飞蛾扑火地投向那唯一的光亮。   路乘倒是知道,劫火加上封印的力量,似乎可以一试,然而……他看向远方的天空,现在是白天,天穹却灰暗一片,波涛的怒涌声遥遥传来。   末日之下,真的会有救赎吗?   遥远的地层之下,商砚书擦掉唇畔的血迹,劫火在体内躁动不休,五脏仿若在烈火中炙烤,焚身的剧痛遍布全身,他却好似浑不在意般,只紧盯着眼前的金色光符,眸中闪动兴奋的神采。   果然没错……果然没错……这道封印是百年前的路麟所布,那时他的光音天经尚且完整,因而,他在此地留下的也同样是完整的光音天经力量,虽然不如之前众人费了大力气收集的残卷,但只要是一线的光,一线的希望,或许就可以……或许就可以……   商砚书向前伸手,想要把这缕光带回,带到地面上,带给路乘……然而,他将手指伸到光符中,所感受到的却并非路乘曾经使用光音天经时那种温暖普度的力量,光符竟显出一丝黏腻的触感,像是阴冷的蛇,攀爬而上。   商砚书眉宇一簇,立刻想要抽手后退,但光符却已经在转瞬间爬上他的四肢,将他禁锢在原地。   “你也会信这种东西。”黑暗中,一道冰冷的带着些许讥嘲的嗓音响起。   而在这道嗓音响起之后,商砚书抬眸再看,便发现此地至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光符,只有粘稠的阴翳,如结网的蛛丝,遍布洞窟四处。   其中一道阴翳突然扭曲蠕动,向上耸起,到达成人高的身形后,又渐渐化出身形脸孔。   路麟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居高临下:“你对他的感情,确实超乎我的想象。”   “也超乎我自己的想象。”意识到此地陷阱的始末后,商砚书的态度反倒再次松散起来,他微笑道,“说来还要多谢你,你一手养育了他,又将他带至我面前,对了,你到底算是他的什么呢?父亲?哥哥?”   路麟冷冷地看着他,并不搭话。   “你自称哥哥,那就还是算作哥哥吧。”商砚书自言自语,“不过你既已经舍弃了他,这哥哥,应该也不算数了吧?”   说起此事,他竟好似无比畅快般,若非双手被阴翳缚住,简直还想击掌而庆,因为如此,路乘便是独属他一人的了。   “我并未舍弃他。”路麟缓缓道,“我对他的情感,旁人永远不会明白。”   似是不欲再与商砚书多言,他抬起手指,阴翳便顺着商砚书的四肢攀爬而上,数息之间,几乎就要吞没他的全身,他却好似全不在乎,只用尚还裸露在外的口鼻,以一种似兴奋似癫狂的神色肆意笑道:“我明白的!只有我能明白!这世上,只有我想做跟你同样的事情——!”   路麟厌恶地蹙起眉头,将他的嗓音用灌入口鼻的阴翳堵住,笑声却仍在浓稠的阴翳包裹后闷闷传来。   这笑声越来越大,从低笑逐渐转为癫狂的大笑,那覆盖其上的阴翳也随着笑声的转变而逐渐沸腾起来。   黑火腾燃而起!商砚书周身的阴翳霎时如遇火的薪柴,在顷刻间被焚烧殆尽,而后,它的威势继续向外横扫,大半洞窟,都成为劫火的领地。   但黑水也在同一刻向上涌起,此地从来都不存有什么未破的封印,只有路麟吸引商砚书前来的幻象诱饵,这一刻,在地下蛰伏数日的黑水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形迹。   路麟的身形再度消散,融入奔腾的黑水之中,化作巨大的浪涛,从四面八方泛滥涌起。   劫火毫无顾忌地爆燃,商砚书大笑着,生平头一次,他这样全无约束地驭使劫火,任由它毁灭自己的身体,灼烧他的灵魂。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狭窄的洞窟内对冲,其任何一者的威势都已经极为恐怖,堪称闻所未闻,然而双方的气息竟还在节节攀升,逼仄的洞窟难以容纳他们,在某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冲击向上。   大地震颤不已,走至地眼附近的孟正平等人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一道黑红的焰光从地心处冲出,而后黑水紧随其上,聚合为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直扑上天际。   路麟并未特意针对他们,他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商砚书身上,然而只是黑水怒涌的余波,都将他们顷刻间吞没。   路乘在远方遥看着这一幕,他看到这最后幸存的数人像蝼蚁一样被黑水冲散,看到黑水在大地上蔓延奔涌,吞没最后几寸安全的陆地,而后,人世尽成泽国。   天穹上,巨大力量对撞的轰隆声响伴随着狂放的大笑声一起在云间回荡,商砚书与在巨浪中重新幻化出人形的路麟激烈交战,他耳畔,好似又响起那一日尘世镜的所言。   “单单只是战胜路麟的方法,除光音天经以外,是有的。”   “是的,就像你想的那样,劫火是灭亡之火,成住坏空四大劫难中,苦海代表坏劫,坏劫之后,便是空劫,空劫之后,世间再次孕育新生,谓之成劫,再到你们现在所在的最为平稳的住劫,如此四象轮转不休,生生不灭,而从坏劫转至空劫,所引发的,便是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灾。”   “灭亡之火只为灭亡而生,你所遭受的并非反噬,俗世中自然也没有解法。”   “完全放开它的那一刻,你会见到劫火真正的力量,也会明白——”   “毁灭,是你的宿命。”   商砚书周身的焰光越燃越烈,末日之下,不存有任何救赎,那就让大火焚世,身魂不分彼此地燃尽,何尝不是一种永恒!   狂放笑声中,他以血肉当做燃料,以魂魄化作火引,癫狂的神色已然与怒燃的火焰融为一体! 第118章 苦海无涯   黑水滔天而涌, 烈火焚世而燃,天摇地动中,路乘满目所见, 人世一片晦暗。   显而易见, 两种力量无论谁最终取胜,所导向的, 唯有灭亡一途。   无所谓了。路乘麻木地想。   既然世界终将灭亡,他除了这样安然接受,又能做什么呢?   那些人,仙门那些人, 他们千里迢迢, 数次死里逃生,如此艰难地跋涉至此,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不过是如蚂蚁一样被大水冲散, 轰然一下,对方的随手而为, 对他们已是灭顶之灾。   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一切的期望终成无望, 不如像自己这般,不看,不听, 不想, 静待最后一刻到来,是黑水淹没万物, 是烈火焚尽世间, 路乘都不在意了。   他独自立于山巅,任下方黑水呼啸, 天穹劫火怒燃,此时此刻,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虚假自在。   可偏偏有声音不合时宜地闯入,打断路乘这不断自我麻痹,好似已经对一切已经无知无觉的缥缈状态。   路乘侧头望去,他听到呼救声。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走过去,在山崖侧方,往下俯瞰。   黑水在下方奔涌,人世已尽成泽国,但仍有些凸起的高地,裸露在外,像是路乘所在的这里,也像是他视线此刻望向的那处,相较于路乘所在山峰矮小了许多,只能算是一块礁石的耸立于水中的凸起石块。   有人站在石块上,模样有些熟悉,是杜子衡。   在他对面,路乘所在山峰的山脚,也即黑水尚未上涨时的山腰部位,郭朝阳站在一块尚算平整的石台上,刚才的呼救声便是他所发出。   他们不知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也许是黑水冲卷而下时侥幸未被直接吞没,一路逃亡至此,但他们的幸运也到此为止,郭朝阳尚好,杜子衡所在的石块却是不断被上涨的黑水吞没,他所能够站立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再过上数息,就将随石块一起没入水中。   “有人吗?!”郭朝阳焦急地喊了数次,都无人回应,水位越涨越高,时间所剩无几,他终于不管不顾地横下心,对着困在礁石上的杜子衡伸手喊道,“跳过来!”   单论距离来说,他们彼此相距不过一丈远,即便眼下无法使用灵力,杜子衡的身手也可以轻松跃过,但他们真正的威胁,从来都不是距离远近。   杜子衡看着漫涨而来的黑水,深吸口气,在即将被吞没的最后一刻,他奋力跃起,犹如被逼至崖边的鹿,死生一刻的绝境中,他爆发出了最大的潜力,他跳的前所未有的高,跳的前所未有的远,身体在空中跃出飞扬的弧线,却终究差了寸许。   如在瀛洲所见的那般,在感知到有活物跃过的一刹那,下方的黑水便潮涌而起,像是喷射的泉流,散射的水珠则如捕猎的触手,四散张开。   杜子衡避开了绝大部分,却在跃至安全平台的最后一刻,被一颗飞溅的黑色水珠,黏住了脚踝。   “子衡!”郭朝阳的大叫声中,那颗黏住杜子衡脚踝的水珠在对方跳上平台的同时,身形扭曲抽长,化作一股向下的力量,拖着他不断下坠。   “子衡,抓紧我!”郭朝阳飞扑过去,死死抓住杜子衡的双手。   明明那颗水珠是如此渺小,它所化成的丝线更是纤细到只有毫厘,像是一吹就断的蛛丝,但它所拥有的磅礴力量,却超乎人的想象,郭朝阳和杜子衡一起用力,竟还是被其拖得不断后移。   他们离崖岸越来越近,再退几步,他们就将一起跌入苦海。   “放手!”杜子衡大喊,他握住郭朝阳的手同时松开。   郭朝阳却死攥着不松,他用力到脖颈上的青筋都纤毫毕露地凸起。   “放手!!”杜子衡又喊一次,同时反向用力地去推郭朝阳。   “不放!说什么都不放!”郭朝阳用涨红的脸色同样大声地叫喊,他双腿撑地,将全身每一寸肌肉的力量压榨到极致,如传说中力拔山兮的霸王一般愤声怒喝,“给我起——!”   拉拽的力量骤然加倍,这一次,杜子衡被黑水拉得不断后坠的身体竟是猛地往前进了一寸。   郭朝阳心中先是一喜,但又紧接着觉察出不对,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侧头一看,便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匹小白马,路乘咬住杜子衡的衣摆,同郭朝阳一起使力,将其回拖。   无暇去问路乘为何在此处,也无暇去打上一声久违的招呼,郭朝阳抓住机会,与路乘携力着,将杜子衡往回又拖一寸。   如非没有希望,没有人是自愿坠入苦海的,杜子衡见状也不再推拒,同样使出全身的力气自救,三人一起回拖,与那先前看来无比磅礴仿若不可战胜的阴翳力量抗衡,短暂也漫长的僵持后,杜子衡被一寸寸拉回安全的陆上,黑水丝线在最后的挣扎后,无力崩断,溃散为细小的水流,重新汇入下方奔涌的大河。   用力拖拽的惯性下,三人一起摔倒,两人一马倒成一团,郭朝阳看着压在身上平安无事的杜子衡,喜极而泣地拥住对方:“太好了子衡,呜呜呜……”   死里逃生,杜子衡同样欣喜,回拥住郭朝阳,兴奋地简直不知如何言语。   路乘本也该为他们的喜悦感染,但此时此刻,他却是愣在一旁。   下来帮郭朝阳一起救杜子衡,是路乘的下意识所为,见到那一幕时,他几乎未曾多想,他的身体就已经走下来,帮着郭朝阳一起那样做了,直到此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怎样不自量力,怎样不可为之的事情。   阴翳是不可战胜的,只除非拥有完整版的光音天经,无论是身为麒麟的曾经,还是真身揭露的眼下,路乘都对此坚信不疑。   但他成功了,在失去光音天经力量,失去一切法力的此刻,他刚刚协同郭朝阳一起,救下了被阴翳捕获即将被拉入苦海的杜子衡。   那微渺的一滴黑水对于整个苦海来说自然不值一提,它的力量不足其本体万一,但这却好像为路乘全然绝望的心中注入了一个可能,一个推翻曾经一切的认知,一缕在黑暗绝境中乍现的微光。   路乘抬头望向天穹,水与火仍在呼啸,风卷云涌,黑白两道身影在晦暗云层间激烈交锋,发出震天的声响。   冥冥中,路乘耳畔又一次响起尘世镜当日的所言。   “唯道与法不灭……”他看着这黑水奔涌不见半点光亮的人世,喃喃低念。   两人拥抱数刻,终于从劫后余生的狂喜中慢慢平复下来,杜子衡侧过头,正要同路乘说话,却见到路乘怔怔地看着下方奔涌而过的黑水,眉宇越压越低。   突然,他像是有了什么决意般,快跑两步,向下跃去。   “路乘!”杜子衡和郭朝阳一同大叫,他们同时试图伸手阻拦,可他是如此决绝,如此势不可挡,如此一往无前。   路乘凌空跃起,凛然如飞渡大海的雨燕,而后,他被骤然卷起的浪潮吞没,眨眼间,便消失于二人的视线。   又一次的,路乘坠入那片黑暗的幻境。   没有光音天经的法力护身,苦痛无边无际地向他涌来,他的灵魂支离破碎,但也许是他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在瀛洲的阴翳幻境中,他已经体会过众生的生老病死之苦,而在现实中,他也已经经历过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苦,这八种苦痛曾经让他沉溺,难以挣脱,却也在跨越过后,让他的灵魂变得无比坚韧,无数的苦痛撕扯他,却始终未曾让他的魂魄真正破碎,他的意识甚至还能偶尔地从其中挣脱,带着他的躯体,在这条黑暗漫长的道路上,艰难地迈进一步。   他缓慢而不断地行进着,抱着一种他曾经坚定不移,曾经又觉得愚蠢不可为之的执念,这条路到底可不可行,路乘仍不知晓,他只是走,向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去得证他的答案。   痛苦从初时的剧烈渐渐变得麻木,幻境中无论是怎样的景象,是病入膏肓,是万箭穿心,是怨愤难平,是求之不得,他好像慢慢可以以一种较为平静的心态视之了。   直到他再一次坠入幻象,这一次,路乘看到熟悉的景象,阴暗逼仄的洞窟内,血色池水在轻轻的荡涌,他趴卧在血池边,血水的倒影中,他看到一张苍老又狰狞的脸孔向他举刀。   痛——!利刃刺进血肉的闷响声中,这是路乘此时心中唯一的想法,而在那利刃延着他的脊背不断切割,再用那双布满皱纹的贪婪双手伸进他的血肉,小心又残忍地活活剜出他的脊骨时,他更是痛到无以复加,身体不住痉挛,难以克制地发抖。   痛苦这一瞬几乎冲没他的神智,并非全然来自身体上的痛苦,还有部分,来自内心那一刻的感同身受。   原来……他哥哥被剜鳞剖骨时,是这样痛的……   泪水从路乘眼角汩汩流下,裴一鹤毫不在意,他双手小心地捧着那截尚且带血的脊骨,如获至宝般地高举,这一刻狂喜的神色,癫狂如同魔舞。   像是丢掉一堆无用的垃圾,他将路乘残喘的尸身踹如血池中,路乘口鼻呛入腥臭的血水,他想要挣扎上浮,可被剖掉脊骨的身体软烂如同烂泥,他无从着力,只能在血水中不断地沉浮。   这是个漫长且煎熬的过程,得益于圣兽的体魄,即便被剖掉脊骨,他也暂时不会死去,他在这暗无天日的血池中苦捱,活过一个个无光的日夜,却比死更痛苦。   终于,难以计数的时间后,他躯体中最后一丝生机也被耗尽,他的躯壳死去,他的灵魂从幻境中脱出,无边的黑暗中,路乘再一次上路。   就像路麟说的那样,人与人的互害与倾轧永无止境,有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将军,却在击退一切蛮夷恶徒,终于得胜而归,在大殿中接受封赏的那一刻,瞳孔中闪过从君王幕后刺来的冷寒刀光。   有时,他是传道的僧侣,他以无上的道法试图去度化众人,却被愚昧的凡人视作妖邪,送上堆满薪柴的刑架,而后燃起熊熊大火。   有时,他能提早察知这些刺向自己的利刃,他能够拥有不坏的法身,可他悲悯地看向那些试图伤害自己之人,却只迎来愈加惊恐扭曲的脸孔,愈多的尖刀,愈多的烈火。   路乘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可忽然某一刻,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   若非如此,那他为何总是在类似的痛苦中,一次次重复,一次次的徒劳无功?   而在他产生这一想法的同一刻,他前方的视野也出现了变化,黑暗转为鲜红,血水在他周身荡漾,他的尸身在其中沉浮,从未真正脱出。   路乘仍在挣扎,挣扎着离开,挣扎着去往黑暗的尽头,去寻找一切的救赎。   只要有光音天经……只要有光音天经,他就能度化一切苦厄!   可……谁来渡他呢?   路乘突然想,他经历这万般难以描述的劫难,难以形容的痛苦,去度化众生,可此刻在这生不如死的血池之中,谁又能渡他呢?   没有。   这是一条无比孤独无比漫长的路,世间不会有第二只圣兽,不会有第二个人踏上跟他同样的路途,众生身陷苦海中,他以光音天经度化他们,他身陷苦海时,无人可救。   莫大的悲哀中,路乘一点点沉没,曾经被他度化的苦痛此刻加倍地反扑,粘稠的黑暗将他包裹,他手臂高举,至始至终,无人向他伸手,直到黑暗灭顶的最后一刻。   他的意识在深海中不断下坠,冥冥中,他好像看到路麟站在血池岸边,隔着黑色的水面,悲哀地看他:“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路乘喃喃低念,在这一刻,他终于真正明白了,明白了他的苦痛,他的孤单,他的无望。   在他洞彻这一点后,他突然转身向下,不再向上伸手寻求救赎,而是逆游下深海海底,黑暗的最深处。   粘稠的水流在他周身急速奔涌,它们原本迫不及待地想要拉着他下沉,但这一刻,在路乘主动沉入底部后,它们竟然开始阻拦他。   路乘不管不顾,奋力下游,他视线中渐渐出现一具静静躺卧在深海海底的尸身,那尸身向上伸手,路乘则伸手向下,在他穿越无数水波浪涌的围阻,终于抓握住对方手指的一刹那,犹如噩梦骤然惊醒,路乘大口大口地急喘,幻象破碎,他从血池中第一次真正爬出,他的身体,也在那片黑水奔腾的荒原上,第一次浮出水面。   “看那里!”郭朝阳突然惊叫。   不断上涨的黑水逼迫下,他和杜子衡不得不来到山峰的高处,但他们仍未放弃寻找路乘,数次失败的搜寻后,这一次,郭朝阳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杜子衡同时发现了他,他本想兴奋地同路乘挥手打招呼,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那是路乘吗……?”他的语气中有些许迟疑,他和郭朝阳都对路乘的马形不陌生,本该一眼就能认出,可眼前这匹在黑水中泅渡而行的小马,却并非纯净的白色,他周身密布着细小的黑色疤痕,狰狞又丑陋,看起来每一道都深可见骨,疼痛难忍,但他却恍若未觉般,只一步步涉水向前。   幻境如黑水上生灭的气泡那样繁多,在这无数与血池类似的幻象中,路乘好像一次次被杀死,一次次沉没,却又一次次挣扎浮起,一次次将其跨过。   他每跨过一重幻象,黑水便在身体上留下一道寸许长的疤痕,深到几乎要烙进他的灵魂,而随着他不断向前,他身上的疤痕也还仍在增多。   慢慢的,那些丑陋的疤痕几乎覆满他身体的每一寸,而路乘仍在向前,在苦痛的幻境中,在那些幻觉般徘徊不散的声音中。   “未受劫痕的麒麟啊,你迟早会明白,此间众生,终将在苦海之中沉沦——”   “你不过徒有其型的泥胎,又怎么能渡过苦海呢?”   向前——路乘不管不顾,在看不到尽头的无垠大海中,不断向前。   郭朝阳和杜子衡遥看着这一幕,他们原本还冲路乘喊叫,想要叫他回头,但慢慢的,他们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沉默地旁观。   黑水奔腾不休,像是过了许久许久,忽然某一刻,路乘那布满全身,交错层叠的丑陋疤痕开始脱落,有淡淡的金光从其下亮起,疤痕交错的纹路初见只觉丑陋,此刻再看,竟似某种玄妙古奥的符文。   初时,这光并不显眼,无人察觉,但随着他全身疤痕脱落的越来越多,其下亮起的金光也越来越明显,在他突然从黑水中跃出,直接站立于起伏的浪涛上,轻盈地奔跑时,他身上的光芒终于再无遮掩,如一盏明灯,在黑水上横渡。   “那是……”郭朝阳睁大的瞳孔着映着那道光,那道在万法消寂的末日中不该再有的光,惊愕地简直不知道如何言语。   杜子衡同样惊愕,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他定睛再看,那光仍然在,照亮晦暗的人世,越来越明烈,越来越宏大。   路乘身上的疤痕终于完全脱落,血肉在光中新生,不再是曾经的白色,他生出通体的金鳞,额部生出峥嵘的双角,他不断向前,黑水的浪涛仍在翻涌,却无法再阻拦他分毫。   他姿态轻盈,如履平地地肆意奔跑,光符从他的鳞片上浮飞而起,化作环绕周身的翻飞羽带,从一下个落蹄处开始,金光向外蔓延,以无上的法力,将四周的黑水普照。   那是……那真的是……   “一切道……”杜子衡喃喃低念。   “一切法……”黑水另一侧,站于凸起礁石上的卢新洲看着那越来越盛大的光芒,无意识地呢喃。   光海的浪潮向外扩散,怒涌的黑水不断止息退去,在其曾经吞没的水体中,莹莹的银色光点接连浮起,犹如趋光的萤火虫,那无数曾经在苦海中沉浮的魂魄无意识地跟随于路乘身后,被他的光芒所引渡,浩浩荡荡,汇聚为浩大的金色水流。   孟正平被卢新洲搀扶着,眼中映着这与百年前分外相似的一幕,一刹那间,他竟好似回到了曾经的少年时刻,同样的黑暗绝境,同样的渡世光符,又一次……又一次得见这堪称神迹的一幕,泪水无声流满面庞,他伏倒在地,失态地大哭。   “苦海无涯,何以渡之?”   遥远的涿光山上,尘世镜的镜面中映着晦暗的人世,映着晦暗人世那道一重重向外席卷的璀璨光符,自言自语般地低叹。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路乘越跑越快,跨过一切八苦执妄,一切颠倒梦想,他周身的光芒越来越盛大,如一轮新生的圆日,在人世盛放,他带着身后那无数的魂灵,浩浩汤汤地奔赴向苦海的彼岸。   天穹之上,路麟突然从激烈的交战中停下,商砚书警惕地停在不远处,忌惮地打量对方。   路麟怔怔地看着前方,他的前方空无一物,可他的瞳孔却好像被某种光所点亮。   “路乘……我的小路乘啊……”他向空无处伸手,喃喃念道,“你终于来找我呐……”   这一刻,他像是突然释然了,一切的苦恨与执着就此消散,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而后,他的身体向后仰倒,化作无数黑色的水珠,分解溃散,却又在坠落至半空时,被光所照彻。   透明的雨滴簌簌落下,在金光映照下,折射出绚烂的虹彩,商砚书重新落至地面,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曾经遍布整个人世的怒涌黑水消失于无,天地间,唯有金色的海潮在轻轻荡漾。   他抬起五指,在他掌心永燃不休,要将他的自我魂灵,连同整个人世一切焚尽的黑红火焰,在此刻竟褪去了一切的暴戾与疯狂,显现出琉璃一般澄净剔透的色彩。   他又抬起头,在光海尽头,圣兽麒麟涉水而来,他的麟角峥嵘,金鳞璀璨,与曾经的路麟几乎一般无二,但商砚书还是从那细微的差别上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   他立即向对方走去,却又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这当然是路乘,却又好像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路乘,并非那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外貌,而是他的神态与气质,他站在商砚书面前,目光温和又平静,有着对万物一视同仁的悲悯,却没有他曾经见到商砚书时会有的那种难以掩饰的欣喜。   喜怒哀惧忧恐惊,这些凡人会有的情绪与欲念,像是从他身上全部褪去了,他变为了某种更高的存在,陌生遥远得让人几乎不敢相认。   内心的踌躇迟疑中,商砚书站立在那里,一时静默无言。   路乘与他相对而望,突然眨了下眼睛,这一次眨动后,那些神圣与悲悯的气质从他身上尽数消散,连带着他这一身的金色麟角。   金光散去,一匹白色的小马出现于商砚书眼前,这一刻,他再无任何迟疑。   澄净的天地中,灿烂的海潮上,一人一马彼此拥靠,热烈又温存,静谧又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