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丹山路   作者:四季奶糖   文案:   傅及暗恋孙夷则多年未果。   他们互相见证着彼此的成长,见证着这天崩地裂的黎明和杀机四伏的黄昏。   他们是好朋友。   傅及为此幸福,也为此苦恼。   直到一次意外受伤,傅及才终于决定要向孙夷则告白。   “我喜欢你。”他说。   “你喜欢我?”孙夷则愣住了。   果然他只是拿我当朋友,傅及很伤心地决定睡下,没想到孙夷则也跟着爬上了床。   傅及:“你为什么要和一个你不喜欢的人睡一块?”   孙夷则:“我又没说不喜欢你。”   傅及:“?那你怎么那种表情?”   孙夷则(给他盖上被子)(裹紧):突然从朋友变成爱人了,有点不太适应。   傅及看着横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哭笑不得:我看你适应得很。   ——————————   “我携剑入江湖,倚窗听风雨,过尽千帆,酒暖梅香,天上的月亮依然是当年的月亮。”   “说人话。”   “我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和初恋结婚了。”   ————某年某月掌门手记。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群像   搜索关键词:主角:傅及,孙夷则 ┃ 配角:施未,历兰筝,孙雪华,薛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最终还是和初恋结婚了   立意:积极向上,做个好人 第1章   九月初九,天晴。   月影西沉,雁过寒塘,秋风乍起,纷扬的芦花如同细碎的星子,坠入涟漪阵阵的水面。成片的纤长芦苇在风中摇曳,倒影绵延,高低起伏,如山峦倾倒,追随着细浪清波远去。   一个人影小心地在芦苇丛中穿行。   他弓着腰,手里握着一根削尖了的竹棍。只见水面之下游过一道虚影,他用力向下一刺,刹那间水光迸溅,芦花荡漾,一条足有三斤重的草鱼被插了上来。   大鱼奋力挣扎,尾巴甩出几道水渍,曹若愚被迷了眼睛,只好脱手将鱼儿抛向身边的施未——很不幸,那鱼尾重重甩在了对方脸上。   “啪啪啪”,三声脆响,施未顿时就被打懵在原地,两边脸颊就像火烧起来似的,又疼又麻。曹若愚见势不妙,抽身奔岸而去,对方这才反应过来,愤而大喊:“曹若愚!你还敢跑!”   施未抱住那条大鱼,气急败坏地翻出草船,踏着清波直追。   芦花纷扬如雪,这动静闹得有如燕子春归,静谧的夜被搅和成一汪春水,耳畔擦过的风都是暖融融的。   曹若愚穿梭在茂盛的芦苇荡中,连声讨饶:“三师兄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你给我滚过来!”施未哪肯罢休,抄起手里活蹦乱跳的大鱼,朝着他的后脑勺扔了过去,曹若愚一矮身,那鱼儿径直飞过他的头顶,他又非常迅速地往前一扑,抱住了那光滑的鱼鳞:“我的鱼——”   话音未落,他便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失重,一头扎进了泥沼中。   “噗——”啃了满嘴泥的曹若愚坐起身,施未刚好追到他面前,见他这副狼狈样,哭笑不得,伸手将他拽了起来:“你还跑?遭报应了吧?”   曹若愚抹了把脸:“我好像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软绵绵的东西?”施未心下疑惑,便从灵囊中翻出一根火折子,轻轻点燃。微弱的火光在昏暗的芦苇丛中跳动,更照得这方寸之地尽显幽谧怪诞之感。   曹若愚没由来地心头一跳:“三师兄,这里会不会有鬼啊?”   “什么鬼敢在老子面前撒野?”施未不以为意,拍了拍师弟的肩膀,故作深沉,“小若愚,咱们是修道的,怎么能怕鬼呢?”   “修道是为了斩妖除魔,也没说包括鬼啊。”曹若愚小声嘀咕着,抓紧了他的胳膊。   施未扶额,糟了,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你跟紧我。”他说着,顺手拨开了右侧的芦苇丛。   一条人腿露了出来。   “啊——”   一声惨叫划破天际。   正在岸边烧水的傅及与张何听见动静,赶忙起身去查看情况,待走近一瞧,曹若愚怀里抱着一条大鱼,正哆哆嗦嗦躲在施未后头。   “怎么了?”傅及问道,施未很是淡定地指了指一旁的芦苇丛:“里面有个人,小若愚被吓死了。”   傅及偏头一看,昏暗的光影下,隐隐约约露出个人形轮廓,看不出是生是死,也难怪曹若愚会害怕。   “我我我我……我没有。”曹若愚抖得跟筛子似的,傅及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四师弟你先上岸吧,这边我们来处理就行。”   曹若愚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同手同脚地往岸边挪,张何便拉了他一把,接过他手里那条大鱼。曹若愚十分感激:“谢谢你,小师弟。”   施未轻叹,将火折子移近了些:“我摸了下,还有气,悬命丹已经给他塞过了,但不知道能撑多久。”   他顿了顿:“接下来怎么办?救吗?”   “救吧。”傅及蹲下身,“上天有好生之德,后面的事情等他醒了再说吧。”   “行。”施未便走过来搭了把手,二人合力将受伤的男人抬了起来。   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施未忍不住蹙眉:“上次闻到这么臭的人,还是在平湖城给那谁谁收尸的时候。”   “我来背他,你在前面领路就是了。”   “他一点意识都没有,沉得要死,你一个人怎么背得动?”施未不耐地催促着,“快走快走。”   傅及没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人穿过茂盛的芦苇丛,回到了岸边。曹若愚已经在篝火边坐了一会儿,终于不哆嗦了。他刚喘口气,又闻到了某个臭烘烘的味道,登时捂住了鼻子:“谁拉屎了?”   “你才拉屎了!”   话音未落,施未跟傅及就出现在了面前,曹若愚抬头一看,两个人抬回来一个血糊糊的东西,泥水与血液混在一起,如滚珠般不断滴落。   他猛地一愣,傅及小声提醒道:“这人伤得很重,先简单处理下吧。”   “哦哦,好。”曹若愚回过神,与他一道把这人的衣服扒下来,施未站在一边,嫌弃得直摆手:“臭死了,怎么会这么臭?”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眼神一瞥,忽感一阵恶寒。   那人身上全是大小不一的伤痕,最深的地方几乎可以看见跳动的心脏,最浅的,皮肉也是皴裂焦黑,腐烂的疮口处甚至爬出来几条肉白的蛆。曹若愚捂住鼻子,几乎是从喉咙里硬挤出一句话:“师兄,现在怎么办?”   施未头皮发麻:“我怎么知道?这人好像要彻底烂了。”   傅及沉声道:“这人所受之伤不似寻常,要治好他并非易事,先替他稳住心脉,再就近寻找医者吧。”   “好。”施未点点头,曹若愚一脸深思,但没有多说什么。   几人一通忙活,总算保住了那人半条命。篝火映照下,对方的脸也逐渐清晰起来。他约莫二十岁出头,身量和傅及差不多,虽然伤得很重,但脸上却没什么伤疤,只有嘴角破了点皮,乍看之下,那惨白的脸似乎在反光,透着一股怪异的润感。   施未琢磨着不对劲:“二师兄,真有人打架不打脸?”   傅及闻言,偏头看了眼,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   施未十分好奇,伸手摸了下那人的脸,除了温度低一点,确确实实是真人的脸,不像戴了面具之类的伪装。他咋舌,久久不言。   曹若愚也盯着看了很久,心里发毛,他挪动脚步,往施未那边靠了靠:“三师兄,我也觉得这人很怪。”   “是吧?”施未笑笑,“这脸白得吓人。”   “不止是白,就是,就是,”曹若愚支吾了半天,“就是觉得,这张脸好像是假的。”   “我摸过了,是真脸。”   黑夜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嘶哑的鸦鸣,那人的手突然抽动了两下,曹若愚惊得一下抱紧了施未,对方直笑:“瞧你这点出息。”   年轻的小曹耳尖发红,很快便被这深沉夜色掩盖。他们忙活间,张何已经烧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鱼汤,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曹若愚喝了两口,胃里暖洋洋的,更是感激:“太好了,终于活过来了。”   “怎么?你之前一直死的啊?”施未笑着,嘴上不饶人,曹若愚专心致志地喝着汤,也不在意:“我在夸赞小师弟手艺好呢。”   “哈哈,我看你还是先考虑下怎么锻炼你的胆量吧。”施未吹了吹碗边,也喝了两口,“好鲜啊,小师弟手艺真好。”   张何笑笑:“我也只能做点这些事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师弟你潜力无限。”曹若愚吃了一大块肥厚鲜美的鱼肉,吐出两根鱼刺来,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我们应该请文长老来帮我们,他医术高超,一定能治好这人。”   “可这里到临渊山高路远,而且我们天一亮就得离开,文长老能找得过来?”施未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有辟邪传音铃。”曹若愚答道。   “嗯?”施未微微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文长老给我的啊。”曹若愚被问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们没有?”   “师父跟大师兄都没有,我们怎么会有?”施未的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曹若愚更加傻眼:“我看他们临渊到处都有这个,我还以为是随便给的呢。”   “哎哟,我的傻师弟!”施未怒拍大腿,恨铁不成钢,“辟邪传音铃跟岫明山台是绑在一起的,那地方炸了,铃铛早没用了!”   “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傅及忽然开了口,“密音帷虽说一度被毁,但经过临渊的努力,已经修复了小半,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耗损,孙掌门已经撤去大半的辟邪传音铃,若非本门弟子外出执行重大任务,一般不会给的。”   “那玩意儿确实很难修。”施未也跟着附和,“先前沈脉主也被借过去修那个大帷帐了,我下山前隔三差五就听她抱怨。”   曹若愚挠挠头:“那,那——”   “文长老真疼你,这都舍得给。”施未啧啧两声,“你手上这铃铛估计是他自小带在身上的那串。”   曹若愚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文长老是挺疼我的。”   施未:“你究竟有没有懂我的意思?”   “我懂我懂,我以后一定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侠,好好报答他的栽培之恩。”   施未:“……”   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猪。   他摇摇头,埋头继续喝汤了。   晚夜秋风吹过,细碎的火星点点飞起,很快便湮灭于漫漫长夜。   天高星河远,平野水流深。   曹若愚连吃了两碗鱼汤,浑身上下都暖和舒畅起来,难免犯了困。他打了个呵欠,开始给远在天边的文恪写信。他对着那篝火,笔尖飞舞,施未见他这行云流水的模样,打趣道:“你这熟练程度,天天背着我们给文长老写信是吧?”   “是文长老让我天天和他报平安的。”曹若愚一脸坦然,甚至有几分自豪,施未笑得脸上冒花:“那文长老是不是还得表扬你听话又乖巧啊?”   曹若愚抬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接着又把脸埋了下去:“也不是不行,回头我跟他说一声。”   “哎哟,我的傻师弟!”施未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曹若愚手一抖,写歪了自己的名字,他“啊”了一声,嘟囔着:“写坏了。”   “那怎么办?重写一张?”   “文长老不会介意的。”曹若愚横看竖看,对信笺上的内容表示满意,“看在我情深意切的份上,文长老一定会尽快赶来的。”   “嗯嗯。”施未装腔作势地点着头,转过身,瞧见傅及,对方愣了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第2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行人便抵达了最近的一座小镇,进了家客栈,稍作休整。那店掌柜见他们风尘仆仆,又带了一伤重之人,便好心多送了份饭菜,并吩咐店中伙计去请镇上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来为伤者诊治。   傅及感激道:“有劳您了。”   那掌柜的温声说道:“钱老先生医术高超,仁心济世,定会为几位仙长排忧解难的。”   “仙长不敢当,只是学了些鸡毛蒜皮罢了。”傅及抱拳,再次躬身,“多谢您仗义相助,某不才,姓傅,单名一个及字。”   “那便是傅道长了。”店掌柜颔首,“几位先忙吧,我就在楼下,若是需要,即刻找我便是。”   “多谢。”   几人皆是行礼,掌柜的很快离去。   “先休息一会儿吧,文长老要到这儿还要些时间,先让那位钱老先生看看,多一个法子,多一条出路。”傅及说着,曹若愚连连点头,施未却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劲,非说要出门溜溜。   “你们歇着,回来我给你们带早饭。”施未自以为很帅地跳窗走了,留下自己的师兄师弟面面相觑。   半晌,曹若愚才喃喃道:“三师兄这是怎么了?”   傅及不说话,也是一脸茫然。   施未本人倒是无所察觉。   他莫名觉得很高兴,明明走了很远的路,见了无数的人,但只有现在,他特别快活自在。   天光微弱,大街上没多少人影,早起的摊主还在生火,蒸馒头蒸包子做烧饼,煮馄饨煮热粥下面条。施未对吃的不讲究,勉强才脱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行列,或者说,他们师门,可能除了师父,没人讲究这些。   所以他在一个包子铺前停了脚步,叫了声:“老板,来两屉包子,一屉肉的,一屉素的。”   那摊主系着围裙从高高的屉子后面探出头来:“什么馅儿?羊肉牛肉猪肉?素的现在没有,我家还没做。”   施未哑然,愣了片刻说道:“那就两屉肉的吧。”   不知道哥几个会不会吃腻。   管他呢,反正我不会。   施未的心思在短短的一瞬间转了两个弯,然后抄上那热乎的包子就走了。他秉持着任何粮食都得趁热吃的理念,一边啃,一边呼呼地给手指头吹气。   烫了点,但皮薄馅多,好吃。   施未如此评价。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他身后突然多了只狗。   那是一只刚满月的小狗,毛茸茸一团,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十分可爱。施未回头瞧它,它便蹲坐在地,乌黑的眼睛紧盯着人。施未顿了顿,举起手里吃剩的包子晃了晃,那小狗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开始朝他吐舌头。   “哦。”施未的声音转了个调,笑笑,将手里的吃食喂给它。小狗先是轻轻嗅了两下,接着便开始狼吞虎咽,热乎的肉汁流了施未满手。小狗就一点点舔干净,吃到最后,大半个脑袋都埋进了年轻人掌心。   施未表面很镇定,实际上另一只手在小心翼翼摸着小狗软乎乎的后背。   柔软,舒适,但好像少了点什么。   “咦,你尾巴呢?”摸了许久,年轻人终于发现了到底哪里不对劲,小狗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站起身,尾巴便从屁股下边露了出来,短短的,比兔子稍微长点儿。   施未笑了:“你还挺聪明。”   他自言自语:“你叫什么?怎么一只狗在街上溜达?”   “它叫豆豆。”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从正前方传来,施未抬头,刚好与对方视线相撞。   那约莫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身暗紫色的窄袖劲装,背着个黑金剑匣,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后,唯独两边各编了根细长的麻花辫,垂在肩前。额前一串云纹银饰,绕至耳侧点缀了两支蓝色鹊羽。   施未乍看之下,心脏像是被突然攥了一下,闷闷的,不大舒服,蹲在原地没动。倒是那小狗听见主人的声音,立刻颠儿颠儿地小跑两步,圆滚滚的小身体往人皮靴上一躺,肚皮朝上,等待着主人爱抚。   那姑娘便也蹲在身,纤长的手指摸着那小狗毛茸茸的肚皮,小东西快乐得直打滚。摸着摸着,那姑娘忽又抬头,极其认真地对施未说:“谢谢你。”   年轻人这才回过神:“没事,我买了很多的。”   “嗯。”姑娘注视着他,乌溜溜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施未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见两声“咕噜咕噜”的肚子叫唤。那姑娘霎时红了脸,抱起小狗转身便要跑,施未叫住她:“别走呀,我给你两个。”   岂料,话音刚落,对方跑得更快了,施未脑袋一热,追在后面说:“我买了很多,你别介意,来两个来两个!”   “不用了,谢谢。”那姑娘脚尖一点,竟是原地踏风而起,状若云霞般飘然而去。   施未感叹:“好身手,哪家的功夫?”   他略略思索,似乎这么久以来,从未见过这种打扮和修行门道的人,心下不免好奇。但这天下之大,萍水相逢,若是过多探究,倒颇有些失礼。于是施未按下自己的心绪,带着他那余温尚在的肉包子返回了客栈。   彼时天光渐亮,街边店铺陆续开了张,客栈前堂亦不例外。施未一脚踏进门内,就瞧见几个江湖散客坐在店内吃早茶。这场面他见多了,早不奇怪,便不曾多看两眼,绕到侧边楼梯处,直奔傅及那处。   “兄弟们,我带了肉包子回来,你们——”   施未的话戛然而止。   屋内,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先生正坐在床边为人诊脉,傅及听见动静,转头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施未了然,轻手轻脚关上门,溜到了曹若愚跟张何身边,一人塞了俩肉包子。老实人小张没有立刻吃,而是虚虚抓着,小曹倒是乐乐呵呵轻声道了谢,两口咬下去大半,施未小声问道:“好吃不?”   曹若愚点点头,就见那老先生起了身,又赶紧背过手,将剩下的小半个包子藏起来。   傅及两步迎了上去,拱手道:“先生,他怎么样了?”   “筋骨断裂,脏腑移位,心气十去其八,脉来散乱无根,非是寻常药石可医。”老先生捻着胡须,微声叹息,“老朽只是一介布衣,这人间诸疾困厄尚不能一一根除,自不敢妄论这位小兄弟的病情。”   傅及垂眸,又听对方道:“若我猜得不错,几位修者应是用了别的法子才暂时稳住了他的心脉,否则他熬不过昨日。”   “是的,先生。”傅及如实作答,那老先生闻言,便道:“若是修道之人,当有修道之人的窍门,老朽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但若是平常的接筋续骨、敛疮生肌之法,老朽倒是深谙于此,不知几位修者意下如何?”   傅及心下了然:“不敢劳先生询问,先生尽管去做,若有任何需要我们的地方,开口便好。”   那老先生闻言,颇为赞许地点头道:“如此,那就那边那个啃包子的小兄弟留下来吧。”   他的目光看向了曹若愚,对方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施未轻轻搡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擦了下嘴:“哦哦,好的好的。”   老先生旋即写了张药帖,叮嘱傅及去药铺抓来,施未道:“我去吧,老先生,我二师兄守了一夜,也累呢。”   对方看了看他,却没有立刻答应,施未有点奇怪:“怎么了吗?”   “无事。”老先生笑了笑,“如此,那便劳烦您了。”   施未接过那张药方:“没事儿,我反正不困。”   老先生道了声谢,便请众人先行离了这屋。施未紧跟在傅及后边,说着:“二师兄,我带了包子回来,趁热吃。”   “我闻见了,你浑身上下都是肉包子味。”   傅及笑他,施未抬起手,左右闻了闻:“有吗?没有吧。”   张何也跟着笑起来,几人很快下了楼,只留下那位老先生跟曹若愚。年轻的小曹囫囵两口,将那剩下的包子吞进肚里,才问道:“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老朽年纪大了,行动不便,需要你帮忙给这位小兄弟翻个身。”老先生从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一把锋利的新剪子,曹若愚点头道:“您稍等,我去弄点酒来,给您烧烧剪子。”   “好。”   老先生似乎对这个年轻人格外满意,满脸慈祥,曹若愚除了平常反应迟钝些,干活还是十分利索的。很快,两个人就齐心合力重新给那位缝好了伤口,敷了伤药,绑好绷带。末了,老先生又探了探那人的脉息,道:“老朽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靠几位自己了。”   “多谢老先生。”曹若愚应声道,“我请了我一个很厉害的朋友过来,只是山高路远,他要晚点才能到。”   “能到便好。”老人笑笑,“旧识重逢,乃人生一大乐事。”   “不是旧识,我们关系一直很好,一直都有联系。”曹若愚小小地纠正了一下这个说法,老人笑意更深:“也对,也对。”   他转了个身,将自己的药箱收拾了下,巧在这会儿施未也抓了药回来,老人叮嘱了几句,便准备离去。   “小兄弟,若是有事,就来东边街头找我,我一直在那儿坐堂。”   他对曹若愚说道。   “好的,晚辈记住了。”   老先生笑而不语,提着药箱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施未倚在客栈门口,站了会儿,道:“这老人家身子骨挺硬朗的。”   “也很慈祥。”曹若愚接了句嘴。   “但愿他长命百岁吧。”施未忽地轻叹一声,曹若愚愣了愣:“三师兄,你在想施前辈吗?”   “我没事儿想他干嘛?”施未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去了。   “想也没事啊,我也挺想他的。”   “哦,那你想去吧,我要去房顶晒太阳了。”   “啊?那你等等我,三师兄。”   “不等。”   ……   午后,闲来无事的师兄弟二人四仰八叉地躺平在屋顶,齐齐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文长老什么时候到啊?”施未百无聊赖地跟人说闲话,曹若愚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今天晚点吧。现在还算太平,雨燕应当能飞到临渊。”   “嗯。”施未点着头,打了个呵欠,“文长老是真的很不错,你要加油啊,小若愚。”   “我进步很大了,师父都说我修为精进很快。”   “我又不是在跟你说这个。”   “那你是在说哪个?”   “你这呆子。”   施未懒得和他扯皮,眼睛一闭,昏昏欲睡,曹若愚嘟囔着:“我怎么呆了?”   对方不答,他也跟着犯了困,两个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在大太阳底下打起了盹。 第3章   小镇外,一身月白天青剑袍的青年从飞剑上下来,对身后的年轻弟子说道:“有劳了,你们且先回去吧,待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自会与你们联系。”   “可是文长老,掌门吩咐我们一定要见到人才能离开。”小辈们面露难色,文恪笑着:“没事的,都到这里了,我还能走丢不成?”   他顿了顿:“小年担心我的眼疾,所以才这般叮嘱你们,但其实无碍,我心里边亮堂着呢。”   “这——”为首那个迟疑片刻,但见文恪语气坚定,又不好执意而行,便应道,“那文长老您多加小心,弟子们先行回临渊了。”   “你们也是。”文恪点头道,那几个年轻弟子拱手行礼,便先行离去。   长身玉立的男子仰头望了望,这天色极好,万里无云,澄澈如镜,秋风迢迢,细听之下,似有银铃脆响在耳边轻声回荡。文恪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才转身朝小镇内走去。   他身有旧疾,自少时起,视物便不甚清明,而临渊依山傍水,行路蜿蜒,他即使走过千遍万遍,也很容易摔跟头。如此在外边,他便格外小心。   这街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形容俊俏的外乡人,不免引人注意。而他走路迟缓,似有目盲之症,不多时,身后就出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汉子。   文恪有所感知——大抵是招了些钱财之祸。   他并不在意,依然寻着辟邪传音铃的声响缓步而行。就在他即将拐弯之时,身后的脚步陡然加快,文恪心头一动,左脚迈开一步,贴近墙角,与那人擦肩而过。可那伙人似乎不甘心,依然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文恪不欲在大街上动武,便决定穿过一条无人小巷,一来方便收拾,二来也能更快找到曹若愚。   他前脚刚进了那狭窄通道,后脚那伙匪徒就钻了进来。许是觉得这地方隐蔽,他们动作大胆了起来,竟直接亮起了家伙,文恪指尖灵气凝集,正准备动手,就听那几人连声痛呼,纷纷倒地。   文恪寻声望去,墙头上立着一抹紫色的影子,看轮廓约莫是个小姑娘。那龙头大哥暗骂了一句“晦气”,袖中飞出数枚冷箭,不想,被对方尽数打落。只听“砰砰”数声裂响,冷白色的浓烟瞬间充斥了整个巷道。文恪捂住口鼻,灵气散发,似是清风流转,顷刻间,那浓烟便消失殆尽,只可惜,那群歹人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再抬头,墙头上亦是空荡荡一片。   “看来这地方卧虎藏龙啊。”文恪微微凝神,没有寻根究底,转身继续去找曹若愚。不过,当他从巷道里走出来,再次走入熙攘大街时,仍然能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脚步轻悄,气息平稳,是个练家子。   文恪心生好奇,却不曾回头。   真要论起来,还是曹若愚更好玩些。   待他进了那家客栈,身后紧跟他的气息也转瞬即逝。文恪倒不怕横生事端,这回跟在他后面的人并无恶意。稍加描述,就得知了傅及一行人的住处。他缓步上楼,叩响了房门。   木质房门很快被打开,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某个憨直的小呆瓜,而是捧着书,素来端正守礼的傅及:“文长老?”   他惊喜不已,文恪笑着:“好久不见。”   傅及赶忙迎他进来,指着床上那位:“就是这个人。”   说完,他忽又想起来要给文恪倒茶,对方按住了他:“没事,我不渴,救人要紧。”   “好。”   傅及点了点头。   文恪站在床边,先是检查了下那人的伤势,倏地“咦”了一声:“他之前是喝过药了吗?”   “对,之前不知道您什么时候能到,就先请了这镇上的老先生过来看了下。”傅及如实相告,“不过老先生说他只治得了皮外伤,别的,恐怕不行。”   “他很厉害,说这话是自谦了。”文恪若有所思,“药帖还在吗?”   “在的。”傅及将那老先生留下的药帖压在茶壶下边,闻言迅速抽出来递给文恪,对方仔细读了两遍,顿生敬佩:“此法甚好,果真大隐隐于市。只是这君药难寻,故而群臣无首,难以驱邪外达。”   “那我们现在去找?”   “我带了。”   文恪说着,将身上的行囊解下,在药帖上加了一味,并将煎煮步骤一一告知傅及。他道:“大火煮沸,接着再用文火小煮片刻,不可久煎,药香溢出为宜。”   “好的,文长老。”傅及收好那些草药,道,“您先坐会儿,我叫四师弟过来。”   文恪不知怎地,忽然捏了下手指:“没事,我替你看着就行。”   “我去叫他吧,他念叨一晚上了。”   文恪又是一愣:“那,你让他进来的时候轻点儿。”   “四师弟是闹人了些,但他是真喜欢你。”傅及当他嫌曹若愚吵,有点不大好意思,解释来解释去,倒说得文恪一愣一愣的。   “我知道了,你叫他来就是了。”   傅及闻言,便放下心来:“那我去了。”   “好。”文恪点了点头,给自己倒了杯水,稍稍抿了两口。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管缓缓流进胃里,像是要烧起来似的,口干舌燥。   傅及去找曹若愚,结果对方不在房里,他只好托张何去寻人,自己先去煮药了。张何里里外外地找,也没见两个师兄人影,只好跟傅及一起忙活。   曹若愚就这样毫不知情地在房顶上睡了大半个下午,直到后背被瓦片硌得生疼,他才迷糊着翻了个身,没想到一下失去平衡,骨碌骨碌往下滚,还好施未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腰带,给人捞了上来。   曹若愚猛地清醒过来:“什么时辰了?”   “太阳都快下山了。”施未闷声说着,心情烦躁。   他做了场噩梦,梦见老头子浑身是血地拿烟斗抽他,边抽边骂“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醒来以后,就坐在房顶看夕阳。   曹若愚见状,摸了把凌乱的头发,重新扎好,道:“那三师兄,我们下去呗,该到饭点儿了。”   “你先下去吧,我再坐会儿。”施未望着逐渐沉落的黄日,脸色并没有好转。   曹若愚只好先从房顶上下来:“那吃饭我再叫你。”   “知道了。”施未懒懒地应着,背影在夕阳的映照下,颇有些单薄。曹若愚感受到了他的落寞,但生死悲苦,出言安慰又十分无力,便伸手拍了拍他三师兄的背,转身下去了。   曹若愚去找了趟傅及。   “完了,睡了一下午,也不知道文长老来了没有。”   曹若愚心虚地叩响房门,只听里面人道:“进来。”   年轻的剑客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前喝茶的某人。   曹若愚愣了愣,猛地回过神,奔过去一把抱住他:“文长老,你什么时候到的?”   文恪手里握着个空掉的茶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先松开我?”   “对不起对不起,失礼了。”曹若愚松开他,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文恪笑着:“我午时就到了。”   “午时?”   曹若愚看向傅及,对方摊手:“看我做什么?我去找你的,你人不在房里。”   年轻的小曹顿时红了脸:“我在屋顶上睡着了。”   文恪逗他:“睡得还好么?”   “不好,腰酸背痛。”   几人哄笑,文恪忽又问:“施未呢?”   “三师兄还在看夕阳。”曹若愚顿了顿,“大概是想老鬼主前辈了。”   “今天请来的老先生,背影看着还挺像施前辈的。”   施未好面子,酸涩苦痛从不宣之于口,作为师兄弟,他们能做的,也仅仅是伴其左右。文恪听了,温声道:“过会儿要是他不下来,我就送饭上去吧。我临出发前,何长老刚好也来问过施未。”   “我陪你上去,那屋檐比较滑,容易滚下来。”   文恪望着他,心头微动:“哦,原来已经有人滚下来过了。”   “没有。”曹若愚赧然地低声辩解了一句,文恪但笑不言。   好在施未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且深秋太阳落山很快,晚风一起,便冻得人手脚发麻,他很快就下去了。待见到文恪,两个人稍稍寒暄了两句,便开了饭。   他乡遇故知,几人都很高兴,尤其是曹若愚,连连给人夹菜,文恪又是个细嚼慢咽的主儿,没多久,饭菜就堆了老高,最后又全夹回了曹若愚碗里。   施未望着有来有回的两个人,蓦地轻轻搡了下傅及,对方不明就里,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施未憋笑憋得头都要埋进碗里,完了,合着他的师兄弟都是老实人?看来还得找找大师兄传授点经验才行。   饭毕,文恪将一封书信交予施未:“何长老托我给你的。”   “给我的?”施未很是意外,何以忧对他向来严厉,近乎冷酷无情,现在居然会托人带信给他?   文恪见状,只道:“据我所知,你父亲与何长老认识的时间最长。”   施未又是一愣。   “自我师父故去,还从未见何长老如此关心过谁,想必她与你父亲,也是情同手足。”   施未哑然,久久不语。半晌,他才将书信一折,塞入怀中:“行,回头我看看。那什么,天也不早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换岗的时候叫我一声就行。”   言罢,他匆匆离去。   夜色中,烛火微微跳动,豆大的火苗映在单薄的窗纸上,晕出一片静谧的昏黄。   施未坐在窗边小心翼翼拆开了那封信,信上无他,只是教导自己不可荒废祖宗之法,须勤加苦练,早日承继斩鬼刀真正的力量。   言简意赅,确实是那人一贯的风格。   “啧。”   施未咂咂嘴,眯起眼睛,总觉得眼眶酸涩,不大舒服。他往下看,发现何以忧没有落款,而是在信的末尾粘了一片粉白的花瓣。   “什么花?”施未起了好奇心,举起信件,凑近对着烛火细看,结果还没研究出个子丑寅卯来,窗户外头便闪过一个人影。   施未登时收了信,一把推开窗,路过的人吓了一跳:“三师兄你没睡啊?”   “你不也没睡?”施未手撑着窗沿,探出半个身子,“你抱着被子干嘛呢,小若愚?”   “夜里冷,我怕文长老冻着。”曹若愚抱着厚厚一团棉被,刚好抵着下巴,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那点点心事便再也藏不住,飘散在了无尽的夜里。   施未饶有兴味地问他:“是你冷还是文长老冷啊?”   “当然是文长老了。”曹若愚没听出这玩笑话,着急要走,“不跟你说了,我先走了啊。”   话音未落,人就没影了,施未起了坏心眼,大声喊着:“小若愚,你加把劲儿!”   “啊?”客栈就那么大,曹若愚听得清清楚楚,“什么加把劲儿?”   施未不答,“啪嗒”关上了窗户。   曹若愚不解,转了个弯,直奔文恪的房间,敲响了屋门。   “进来。”   得了应允,曹若愚便进了屋:“文长老,你冷不冷?”   “我不冷啊。”文恪本来已经进了被窝,准备睡了,听见声音又坐了起来,此刻他散着发,披了件外衣坐在床头,双眼朦胧地看向曹若愚。   不知怎地,他突然觉得记忆中的少年郎长高了许多,身姿挺拔,俨然透着几分江湖豪侠的气概。   “我给你抱了床被子来,夜里冷。”曹若愚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走到他床边,将那被子抖开,铺在了对方腿上。   文恪望着他这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忽地眨了下眼睛,明白了过来。   “小若愚。”   “哎。”   曹若愚闻言,立马站直了身子,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文恪绷着张脸,抬手指了指房门的方向,曹若愚顿时白了脸,扭头朝后看去。   什么都没有。   “哈哈哈哈……”文恪大笑,曹若愚面红耳赤,杵在那儿半天不吭声。   “我说呢,原来是怕鬼啊。”   “没,没有,不是。”曹若愚小声辩驳着,文恪敛着笑意:“不是吗?那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我,我,”对方支支吾吾着,望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文恪也不惯着他,外衣一脱,往被窝里一钻。   曹若愚面红耳赤:“我们前几天从芦苇荡里捞上来一个人,那人吧,有点怪,就是——”   “我知道,我看过了。”文恪打断了他的发言,裹住被子往床里边挪了挪。   曹若愚挠了挠鬓角,他实在说不出“他觉得那人不像真的,像假的”这种屁话,更无从说起他内心难以忽略的忧虑与惊慌。   正在纠结之时,文恪的声音又从被窝里传了出来:“行了,睡过来吧,床分你一半。”   曹若愚一愣,转瞬间满心欢喜: “文长老,你真好。”   “我还不了解你?”文恪闭着眼,半个脑袋都埋在被子里,“赶紧睡,都什么时辰了。”   他话音刚落,曹若愚就钻了进去。   这客栈的床本就不大,一个人睡刚刚好,躺两个大男人明显有些拥挤,饶是文恪这样清瘦之人,也觉着不大适应。   曹若愚更不用说了,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对方:“这床好小啊,文长老你嫌不嫌挤?”   “能睡就行了,出门在外别讲究这么多。”文恪有点困,说话都懒洋洋的,曹若愚小声道:“我怕把你挤着。”   “怕挤着我就回去睡。”文恪眼皮抬都没抬,曹若愚有些沮丧:“好吧,那我回去睡了。”   文恪本来都快睡着了,听了这话莫名来气,猛地翻过身,把曹若愚吓了一跳:“文长老?”   “你怎么那么多事?”文恪瞪了某只小狗一眼,可惜他眼疾难愈,瞳神无光,完全显现不出怒意,反倒生动可爱了些。   他蹙眉:“躺好快点睡,明早起不来我给你腿打断。”   曹若愚闻言,嘴唇一抿,乖乖往被窝里缩了缩。   文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又十分想笑:“吓到了?”   “没有没有。”曹若愚连连否认。   “那你往被子里躲?”   “不是不是。”   “小笨蛋。”   文恪笑了他一句,很快翻过身,大被蒙过头,睡了。   曹若愚裹着被子,左顾右盼,勉强说服自己,今夜一定平安无事,才悄悄往文恪那里挪了挪,也昏昏而眠。   可他不知为何,睡得不太踏实。   他梦见自己下山游历受伤了,想回家,便一路走啊走啊,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他走到一座尘封已久的道场前,断壁残垣,明镜生尘,可抬头一望,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撑开一大片金色伞盖,秋风拂过,一片落叶就打着旋儿落在了他的掌心。   “唔。”曹若愚发出一声低喃,梦中他似是要去抓住那片凋零的落叶,可手一伸,握住的却是一片温热。   一股熟悉的香味萦绕周身,曹若愚贪心地想统统拢住,但却不得其法。那味道被风一吹,就散了个干净。曹若愚皱着眉,不满地哼哼着,文恪被他闹得睁开眼,就见对方大半张脸都埋在他颈侧,微张着嘴,看上去不大舒服似的。   文恪抽出自己被紧紧攥着的右手,摸了下某人的额头,没发烧,再把了个脉,也四平八稳。   “被梦魇着了?”文恪无奈,蜷起指节,弹了下曹若愚的脑门,“醒醒,笨蛋,醒醒。”   曹若愚哼哼着,又往他身上拱了拱。   文恪蓦地停了手,犹豫片刻,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以示安抚。   曹若愚在梦里徘徊,很快就躺在了那棵飘零的银杏树下,渐渐安静下来。文恪见状,莞尔:“傻子。”   他微叹,选择闭眼继续睡。 第4章   月凉如水,白日的繁华尽数退去,整座小镇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之中。小镇中央的钟楼之上,蓦然出现几道瘦长人影。一双黑色长靴踩上飞檐,腰间蹀躞发出一声低鸣,他左手按住短刀,右手两指并拢,手腕微屈,那几道人影闻讯而动,迅速隐入这静谧的黑夜中。   软软糯糯的雪白小狗躺在主人怀中睡大觉,丝毫不知危险的逼近,而抱着它的紫衣姑娘正淡然穿过无人的街道。   她路过街东边一家药铺。   灯尚且亮着,大门虚掩,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还在草药柜前来回忙碌。   她顿住脚,透过那半敞的大门望向屋里那人。对方正巧转过身,手里还轻轻抓着把黑色的草药。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那老人家抬了抬眼,刚好与那姑娘的视线相撞。紫衣姑娘一愣,后退两步,微微颔首,像是在为自己的冒失赔礼道歉。那老人家却是将手里的草药置于秤砣上,缓步走了出来:“姑娘可是来寻医问药的?”   那姑娘见状,更是往后又退了一步,摇了摇头。老人家站在门外,隔着几步远望着来人,和善说道:“若是无所苦厄,便尽早回家吧,这深更半夜的,路不好走。”   那姑娘定定地看了会儿,忽然开口道:“爷,爷爷,我,我有点饿。”   她说话断断续续的,不知道是天生带点儿口吃的小疾,还是性子腼腆,不好意思与人提出这等要求。老人家闻言,便道:“那你进来吧,我去给你热点米粥和菜。”   “谢谢爷爷,你是好人。”那紫衣姑娘点点头,抱着她的小狗进了屋子,并顺手关上了大门。老人家让她先坐,转身便进了里屋。紫衣姑娘将熟睡的小狗放在膝上,转头看向立在东墙的那个高大的中草药柜。有几个抽屉明显被打开过,几缕药香飘散开来,柜子前的木桌上有本摊开的账本,一支还沾着墨汁的毛笔,压在砚台下类似药帖的黄色纸张,还有一杆秤砣,零星掉落在桌上的草药。紫衣姑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得有些出神,以至于老人家端着热腾腾的米粥出现时,她都有一瞬的迟钝。   “将就着吃吧。”老人家将筷子递给她,紫衣姑娘道了声谢,便吃了起来。   老人家笑笑,道:“我还有些活计,你慢慢吃,我先去忙了。”   “那个人病得很重吗?”紫衣姑娘咽下一口热粥,夹起一个热乎的包子,小声问着,那老人家似乎也不奇怪,依然十分温善:“重,确实是重,但有几位小道长在,应当不会一命呜呼。”   紫衣姑娘咬着包子,不言不语。老人家便继续忙着,屋里一片寂然。那热粥煮得软烂,胃里暖暖的,筋骨血脉也因而舒展开来,紫衣姑娘又瞧了瞧那老人家,道:“爷爷,我知道你姓钱,我这段时间经常从您的药铺门口走过。”   “我知道,我见过你好多次啦。”老人家正在写今日的账单,并未抬头。   紫衣姑娘沉吟着,问道:“钱爷爷,我想出钱聘您去医治一个人,您明天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老人家手上的动作一顿,那姑娘从腰间取下一串铜钱,轻轻放在他桌上,略有些窘迫地说道:“这是定金,可以吗?等我赚到钱,再给您结账。”   老人家抬眸望她,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慈爱,他笑笑:“你这些天一直在镇上徘徊,在我店门口转来转去,就为了今天和我说这个?”   紫衣姑娘却意外的认真:“对,我觉得您特别厉害,也许能治好他。”   老人家听了,将那串铜钱推回给她:“不用不用,老朽一介凡人,哪能逆天而行?真正的能人已经到了,明天你便去西头,插着大大酒旗的客栈找他们,想必能解开这无解之局。”   紫衣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追问道:“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外乡人,穿着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往那客栈去了,您说的就是他么?”   “你去见了,便会知晓。”老人家示意她将铜钱收起来,紫衣姑娘喃喃着:“那外乡人刚到的时候,遇到了劫匪,我帮他打跑了,您说,我要是去找他帮忙,出诊费能不能给我打个折?”   老人家一愣,莞尔:“依我看,那几位小道长皆是宅心仁厚之人,不会为难你的,你放心大胆去吧。”   紫衣姑娘攥紧那串铜钱,若有所思:“是呢,他们当中还有个人分了一个包子给豆豆。”   “莫要怕,问上一问,也不碍事。”老人家话音刚落,屋外却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紫衣姑娘迅速收了钱,抱紧她的小狗,老人家却按住了她的胳膊:“是野猫吧,别怕,我去把门关严实些。”   说着,老人家便缓缓走向大门外,如水的月光铺在冷硬的青石板路上,夜风自长街末尾打着旋儿卷了过来,落在了朴素的衣角。老人家目光深沉,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关上门,回到屋内。   “野猫闹人,你且待到天亮再回去吧。”   他说着,紫衣姑娘有些犹豫。   她刚刚明明感知到了一丝浓烈的杀气,但转瞬间就随风而散。   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伙人不是冲自己来的,那么,就是冲着客栈?   “我出去看看。”她正色道。   老人家没有阻拦:“后半夜阴气重,你一个人多加小心。”   “好。”紫衣姑娘点点头,临到门前,她又转头看了眼忙活的老人家,问道:“钱爷爷,你怎地不睡觉?”   “年纪大了,睡不着。”老人家温声说着,“明早我还要去瞧瞧那位小兄弟的情况,趁现在把该弄好的都弄弄。”   紫衣姑娘抿了下嘴唇,迟疑着:“钱爷爷,您要是哪天得道成仙了,我也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哈哈,”老人家笑笑,“干我们这行的,看得多了,自然事事通达,你若决定要去,便尽快去吧,说不定明早还能吃上一顿早饭。”   “嗯,我去了。”   紫衣姑娘压下对老人家的探究,转身踏风离去。   老人家没有关门,昏黄的灯火映照着他单薄枯瘦的身躯,莫名寂寥。老人家在账单上写完最后一笔,便悄然合上那厚重的纸册。   施未大半夜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两指间夹着那薄薄的信纸,折来折去。   那花瓣好像是何以忧头上戴着的那朵花上的。   他想起了这件事。   “你父亲与何长老认识最早,想必情同手足。”   施未琢磨着,谁会和死老头做兄弟姐妹?脾气那么差,又邋遢,除了身手不错,其他的,其他的……   施未忽然又想起顾青来,想起那人见着自己便容易通红的眼睛,他竟生出“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大概挺受欢迎的”诸如这般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到底是为什么呢?凭那不可一世的狂妄?   施未的目光越过信纸,落在了被他悬挂在床头的斩鬼刀。这把承载了自己命格的血纹黑刀,自那日魔都大战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睡。施未每每握刀,都难以感知到那贲张的血脉之力。他的修行,似乎因此停滞了。   施未思量着,忽地坐起身,指尖拂过那刀身,却很快握住了他的剑。   “此剑长约三尺六寸,重则一斤七两,锋芒锐利,剑出邪破,赐名破夜。”   授剑那天,师父的话犹言在耳。施未当时格外高兴,即便后来得知这也曾是老头子的佩剑,也无法泯灭那份激动的心情。   施未猛地握紧剑柄,他还是喜欢练剑,哪怕他此生与此道无缘。   月光冷冷如霜,窗外又起了一阵风,施未悍然拔剑,只听一声刺耳锐鸣,一枚暗器应声而落,直直插入地板之中。未及转身,一道黑影便破窗而入。   “斩鬼刀?”   来人逆着月光,看不清楚面目,听声音约莫和自己差不多大,施未闻言,将那把长刀收入剑袋中,平静问道:“什么刀?我怎么没听过?”   来人似乎有点意外:“听闻鬼主施故已于数年前魔都一战中殒殁,此刀由其子承继,但你居然说不认识,唔……”   他摸摸下巴,“怪有意思的。”   “那阁下就是冲这把刀来的?”施未眼神一沉,横剑于前,那人却是无所谓地笑笑:“意外之喜罢了。”   施未正欲发问,却听楼下传来一阵惊天的爆炸,脚下的地板应声坍塌,整个二楼当即下陷。   “不好!”施未暗惊,一时间,尘土飞扬,木断墙裂,落地的刹那,瓦砾成灰。   “三师兄。”   早已成为废墟的一楼角落里,有人在叫他。   施未捂住口鼻,闷声问道:“曹若愚?”   “我在这儿。”   曹若愚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可是施未却始终看不见他人。   “别找了。”先前那个偷袭他的人踢开面前的碎瓦,语气轻佻地说道,“你们在不同的结界里,怎么样,和我单挑?”   施未蹙眉:“你当真要这把刀?”   “也不一定。”那人笑笑,“我们的目的只是抓到叛徒,但既然见到了斩鬼刀,不过两手就太可惜了。”   施未眉头紧锁:“你们?你有几个同伙?”   “你放心,我们做事一向很有原则,不会伤及无辜。”那人按住腰间蹀躞,“前提是他们不与我们作对。”   话音刚落,那人便拔出短刀攻了过来,施未眼神一凛,出剑挡下这劈面而下的一刀。尖锐的刀锋重重压在剑身上,那人的脸顿时无限放大,冷冷月光下,一双野虎般血性的眼睛展露无遗。施未心头一惊,却发现自己持剑的右手被压制得死死的,根本无法抽身。   “奇怪,你怎么用剑?”那人语气太过轻佻,以至于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无关痛痒的玩笑,施未呛声道:“你管得着吗?”   “哦——说得也是。”那人倏地收刀,后撤两步,再一看,那短刀已入了刀鞘,“那没意思,不打了。”   施未:“……”   感觉自己被狠狠羞辱了。   那人笑着:“我今儿出门没带佩刀,只能用这玩意儿。”   他拍拍腰间蹀躞,发出几声冷玉碰撞的清脆声响。   施未:“……”   被羞辱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等你能拔刀的时候再和我打吧。”那人打了个响指,“说不定我就是下一任鬼主了。”   “你在放屁!” 施未恼羞成怒,却见周围景象突变,时间似是无端回溯,他还停留在二楼的房间。   “我们很有原则的,从不伤及无辜,但你能不能出来,就看你本事了。”   窗外的人影还在笑,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中。   “耍我?”施未愤而挥剑,那窗户却纹丝不动,结界内壁闪过一道水光波纹,随即便恢复了平静。   施未颇为烦躁,那人说的每一句都像在打他的耳光,每一巴掌都在嘲笑他:“你爹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废物?”   他屏住呼吸,定下心神,不能乱,心不能乱,他不能再是冲动的小毛孩子了。   施未右手持剑,左手两指并拢,指腹拂过冰冷剑身,丹田聚气,凝神为灵,一道金色的剑气自剑锋破出,直冲结界——   “砰——”   破碎的结界如星子般散落各处,曹若愚几人持剑与来者对峙,对面为首那个面无表情地说道:“要么交人,要么去死。”   傅及沉声:“交什么人?阁下步步杀招,恐怕一开始就做了取我们性命的打算。”   那人的眼神依然波澜不惊,右手微抬,刀锋所指,竟是曹若愚腰间的辟邪传音铃:“临渊的人?”   曹若愚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身后的文恪却替他答道:“是,又如何?”   “临渊为正道大家,既见之,不可留。”那人的视线扫过面前一众,低声道,“杀。”   话音未落,刀光四起,剑影纷纷,曹若愚一手持剑,一手护着文恪,耳畔全是刀剑碰撞的尖锐鸣响。他不解:“怎么知道临渊,还要赶尽杀绝?”   “废话,不赶尽杀绝,难道放我们回去请救兵?”文恪说着,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猛地一拽,曹若愚歪着身子往右挪了一步,下一瞬,冷冷的刀锋便擦着他的衣袖劈了下来,曹若愚反手一剑,捅穿了对方的肩膀。鲜血四溅,点滴落在他的手背和面颊上,淡淡的血腥味令他有些许不适。   文恪当即拍了下他的后背:“曹若愚!”   “在!”   曹若愚有点分心。   他突然想起,这是自己离开岁寒峰,离开师父庇佑之后,第一次真真正正面对如此强悍的敌人。   剑锋之下,只有生死,没有胜负。   曹若愚握紧剑柄,挽了个剑花,横剑挡下对方更为凌厉的攻势,剑锋上淋漓的血珠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在他的眼帘上,再滚入眸中。曹若愚刹那间只觉眼前景象血红一片,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一滴热泪混着血水淌了出来。他抬手,刀剑相搏,铿铿锐鸣震得他虎口发麻。   魔都一战,明明也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但带给他的感觉,却远不如此刻血腥、紧迫、压抑,令他胆战心惊。   曹若愚想,也许那个时候,所有的痛楚都由师父和大师兄抗去了,如今他要独自肩负这些压力、责任和鲜活的生命,他更应握紧手中剑才是。   “叮铃铃——”   他与人缠斗之际,对方找准机会,横刀劈下,刀气狠戾,似是要将他拦腰斩断。那辟邪传音铃灵光大作,替曹若愚挡下这致命一击,随之便彻底断裂,滚落四处。   “我的铃铛!”曹若愚顿时被激出火来,迎头痛击,剑光却瞬间黯淡了下去,那冷冽的剑气犹如西风呼啸,所到之处,尽是刺骨阴寒,全然不似他平日模样。   “曹若愚!”文恪察觉出异样,大声呼喊他,曹若愚心有怒气,但还不至于谁的话都听不见,他应声道:“在!”   “你的剑不是杀人的剑,是卫道的剑。”   文恪唤着,曹若愚的剑锋却已经再度染血。   他顿了顿,总觉得这句话很耳熟。   对了,是孙雪华前辈教导过他的。   可是,明明是对方步步紧逼的……   曹若愚有点糊涂,望着奄奄一息的敌人若有所思。只是这样的思考并未太久,他们很快又被围了起来。   曹若愚将文恪护在身后,忽而问道:“文长老,不是说以杀止杀,亦在道中吗?”   文恪愣了愣,似乎是没料到平常呆呆傻傻的曹若愚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拍拍这人的后背,低声道:“曹若愚,铃铛坏了,我可以再为你做一个,这不是你道心不定的理由。”   “什么才是?”   文恪抿了下嘴唇:“等我快死了,才是。”   “那不行。”曹若愚再次握紧了剑。   铃铛坏了,文长老可以再做一个给他,但文长老要是死了,就没人能再给他铃铛了。   曹若愚还年轻,他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明白这个中微妙之处。   “曹若愚,你生性善良宽宥,若是今日为了一个铃铛起了杀心,他日便有可能为了一把剑,为了一把刀,为了些身外之物与人起争端,这与你本身相冲,于你修行不利。”文恪絮絮而言,与这刀光剑影格格不入,“卫道的剑,当是为了大义而出,不应拘泥于有形之物。”   “我才不会为了什么剑什么刀什么身外之物和人争。”曹若愚在血雨腥风中回应着他,“那个铃铛是你送我的,我才生气。”   他可想不明白什么杀人,什么卫道,他只是单纯生气罢了。   “是你送我的,我才很生气。”他又重复了一遍,又很委屈似的,将文恪推远了些,那刀光层层劈下,他便有些吃力了。   文恪又是一怔:“我帮你。”   虽然他灵气孱弱,但胜在出剑极快,剑出即为杀招。   “别太累了。”曹若愚的话很快淹没在铿锵剑鸣之中。 第5章   傅及那边却不容乐观。   为首那个的身手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他光是应对此人就有些力不从心了。而对方对自身实力颇有信心,并未召集其他人来。   “你修为尚可,但不像是临渊出身。”那人不急不缓地问道,“你师从何人?”   “岁寒峰长宁剑派,傅及。”   “哦?”那人一贯冷漠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听闻贵派掌门是位不世出的大美人,也不知教出的徒弟,究竟如何。”   傅及面露不愉:“你什么意思?”   “呵。”对方只发出了一声气音,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念你初出茅庐,抬你一手。”   话音未落,那人便如离弦之箭闪现至眼前,傅及反手持剑,只听“铮铮”锐鸣,那刀尖沿着剑纹用力刺下,甚至溅出明灭的火星。傅及迅速撤力,下腰后仰,脚跟后退一步,稳住自身重心,刀尖瞬时变换方向,“刺啦”,划破了他的袖口。傅及吃痛,才察觉右手手背被割开了一道大口,鲜血直流。   “你这剑……”对方略略沉思,“倒是好得出奇。”   他说着,却没有停止攻势。那刀锋极狠极快,明明不过数寸长短,却被他使出了千军万马般的架势。傅及的剑气始终落于下风,虽被压制,但也有来有回,算不得狼狈,比起几年前,已经是有了极大成长,可惜,远远不够。   “你这剑,谁锻的?”   “我师父。”   “美人配好剑,不错。”   那人不知怎地,注意力一直在远在岁寒峰的薛思身上,这让傅及倍感冒犯:“请阁下对我师父尊重些。”   “呵。”那人似笑非笑,并不解释过多,左手掌心聚气,一道黑色的电光绕过他的手腕,犹如护盾加持,傅及一剑劈下,对方竟是牢牢攥住剑身。傅及微怔,那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中他的膝盖,掌心下压,庞大的威压似是大山将倾,傅及躲闪不及,“扑通”跪在了地上,对方右手挥刀直直刺下,傅及想也没想,抬手握住了那锋利的刀锋。一时间,鲜血自掌心喷溅,沿着腕骨汇聚成了一道细小血流,浸染了他小半衣袖。   那人挑眉,没有再用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傅及抬眸,咬牙瞪着他。   年轻人生得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任谁看了都心生欢喜。那双眼睛亦是如此,不仅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强,也有百折不挠的坚韧,是朝气蓬勃,是意气风发。   持刀的男人忽然开口:“我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献于我主。”   他猛地用力,刀锋又逼近几寸,傅及悍然发力,度波在他手中转了个方位,劈开一道凌厉剑气,挣开黑色闪电的禁锢。男人抽刀后退,傅及横剑向前,堪堪擦过他腰间蹀躞。对方不怒,脚尖轻轻一点,凌空而起,踏上剑尖,掌心黑雷重重劈在了傅及右肩。   “咔哒——”   有一声骨头碎裂的轻响。   男人耳力很好,他能从这声脆响中听出傅及究竟被伤到几分。   这个力量刚刚好,既能打落年轻人的剑,又不至于让他死去。   死人的眼睛,取下来便没那么好看了。   男人的脑海只稍稍闪过这一个念头,望着那人喷出一口鲜血,但意料之外的是,他没有听见剑器掉落的声音。   傅及在筋骨碎裂的痛楚之下,依然握紧了他的剑。   男人再次挑眉,这次,算作对这个年轻人的赏识。然后他抬腿,屈膝,正中对方颈侧。傅及踉跄几步,将度波换至左手。   该死,为什么总差一步?   傅及左手握剑,鲜血顺着剑柄淌过剑身,那原本清澈如泉的蓝石蒙上了一层艳丽的血色,晦涩颓靡,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好剑。”男人再次感叹,“也该献于我主。”   他没有再急于攻击,而是持刀一步一步向前。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善用左手。他很想知道,接下来,这人会怎么做。对一件新鲜事的好奇战胜了完成任务的决心,本不是一件好事,但实在太有意思了,他实在很想见见这个年轻人能战斗到何种地步。   “当——”   他选择最简单最直接的攻击方式,就像刚入门的弟子,第一次挥刀那般,直直地从上至下劈下这一刀。   傅及只觉左手伤口被震得又撕裂几分——一把小小的短刀便能使出这等威力,这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当——”   男人又是一刀。   傅及剑锋一转,想扭转局势,却再次被刀锋压下。男人出刀的速度越来越快,冷冷刀光闪出了虚影,层层叠叠交织着,有些被度波挡去,有些则落在傅及的脖颈、肩膀、胳膊、手背上,却唯独不在脸上。细细长长的刀口不断渗着血珠,汗水混杂其间,又疼又痒,不断刺激着傅及。   男人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太弱了。”   他道。   这句话傅及听过很多遍。他听过不同的人,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对他说过同样的一句“你太弱了”。   他似乎总是赢不了,总是落于下风,总是受制于人。   傅及突然手一滞,锋利的刀锋刮过剑身狠狠刺入他的右侧上臂,男人眉头微蹙,迅速松了手,傅及的剑锋仍是慢了一步,只割下对方一缕头发。   “你想借此错身的机会,反手了结我?”   被人看穿目的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傅及肩膀微微颤抖,男人依然冷冰冰的:“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掌心再度起了黑色雷电,却不是要对方的命,而是将自己的短刀从那血肉之躯中抽了出来。傅及吃痛,咬牙没有吭声。   男人停止了攻击,静静地站着。   结界是黑暗无际的旷野,这本不应该,因为若要抓人,放这么大的空间无疑是增加了双方迂回的时间。但此刻,距离的拉长使得周围的声响变得轻微,交战的两人更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气息的变化。头顶无风无月,一呼一吸,都能被对手轻易捕捉。   这才是高手间的对决。   但显然,年轻人还是太年轻。   “你太弱了,做我的对手,还不够格。”男人冷冰冰地重复着这一句,他丧失了对这个年轻人探究的兴趣。   他准备手起刀落,给对方最后一击。   “哥,有个好消息。”身边突然多出来一个人,他熟稔地搭住男人的肩膀,附耳说了句悄悄话。   “斩鬼刀?”   男人低声反问,转动着手里的短刀,来人笑着点点头,似乎也在等他定夺。   傅及心头一紧,听见男人打了个响指:“收吧。”   “那他们运气还真好。”   来人轻佻地吹了个口哨,结界逐渐崩裂,一缕莹白的月光照了进来,视野朦朦,景象虚化,光影飘转,待一切落定,傅及发觉自己正站在客栈房顶,而那个实力强劲的男人则在另一侧,冷冷地望着他。   “无渡峰,谢照卿。”他缓缓吐出一句话,“十五天后弦月,再见分晓。”   傅及不解:“十五日?”   “养好你的伤。还有,”谢照卿手腕一甩,他惯用的短刀便径直钉入傅及脚下的那块屋瓦,“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等困兽之斗,不可学。”   傅及一愣,就见谢照卿转身跃入巷中,消失不见。   真怪,明明是冲着要他们命来的,如今却草草收场,不知能捞到什么好处。   傅及思量着,还是选择将那把短刀拔起,只是那一瞬间,瓦片就碎了好几片。傅及望着快成粉末的碎瓦,四肢百骸那种钻心刺骨的疼痛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果然,还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傅及疼得直冒虚汗,下来的时候差点没站稳,直接滚下去,还好施未及时赶到,扶了他一把。   “二师兄,你没事吧?”施未见他遍体鳞伤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傅及摇摇头:“没事,都皮外伤。”   “这还叫皮外伤?非打得你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才叫内伤是吧?”施未嘴欠,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臭毛病,这两年在家里三位“长辈”的教导下好些了,可有时候仍然管不住,说完,他自个儿就开始后悔了,蹲下身,“来来来,我背你。”   “就几步远。”傅及不愿意,施未没辙,就只能扶着他。   进了屋才发现,曹若愚也受了伤,但远没有傅及严重,施未指着他说:“瞧见没,这才叫皮外伤。”   “我这是受内伤了。”曹若愚闻言,立马捂着胸口哎哟起来,文恪哭笑不得:“那怎么办?我给你揉揉?”   曹若愚头一歪:“也行。”   “去你的。”   几人哄笑,死里逃生的压抑感冲淡不少。傅及被扶着坐到了文恪旁边,对方简单查看了下他的伤势,就知道他面对的敌人有多么棘手。   “你撞上他们领头的了?”   “嗯。”   傅及将那把短刀放在桌上,那刀柄上刻着一个遒劲有力的“卿”字。他看着,颇有些闷闷不乐:“无渡峰,谢照卿。”   “啊?”文恪愣住了,“无渡峰?”   “怎么了?很厉害吗?”曹若愚一听就不对,赶忙凑了过来,文恪先给傅及一颗褐色丹药,让他慢慢服下,接着让人把上衣脱了,好清理伤口。趁着这个间隙,他解释道:“无渡峰只存在于八百年前,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人烟了。”   “啊?”这回,师兄弟几个都发出了惊叹。   文恪一边给傅及清理伤口,一边说道:“古籍上记载,八百年前,仙道昌隆,修仙者不计其数,其中尤以三处为甚,其中一处便是无渡峰。”   “还有两处呢?”   曹若愚很喜欢听故事,追着问,文恪想了想:“另外两处是翎雀宫与潜鳞山,不过都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天下分合,山河换面,早就不是当年了。”   “哦哦。”曹若愚认真点点头,文恪又道:“你们不觉得很蹊跷吗?一个早就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地方,居然再度出现了。”   “是很离奇。”傅及又看了眼那把短刀,锐利刀锋还残留着自己干涸的血迹,斑驳又惊心,让今晚这个曲折的故事达到了某种巅峰。   “他还说,要把我的眼睛挖出来,献给他的主人。”   傅及喃喃着,曹若愚顿时瞪大了眼睛:“好变态!二师兄你以后千万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很危险!”   “啊?”傅及感觉今晚最大的冲击,可能来自于自己的师弟。   最离谱的是,文恪居然也同意了,哪怕他的理由说出来是那么的靠谱:“确实,你伤得这么重,得时时看着才行。”   傅及张张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所有人都在用眼神示意他,接受这个现实。   傅及:“……好。”   适当的妥协也是必要的,这样有利于大家的团结。   傅及最终被打上厚厚的石膏,然后被师弟们左右护送回房。   “咦,小师弟呢?”   快到房门了,傅及才想起来这件事,施未道:“小师弟好着呢,他跟那个我们捞上来的水鬼一点事儿都没有。”   “那——”   “二师兄你别担心,我和三师兄会时时去看的。”   曹若愚学会了抢答。   “哦,那——”   “客栈里其他人都没事,那群人并没有要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施未紧随其后,再次回答了傅及的问题。   “哦,好。”傅及想想,好像没别的话要问了。   然后他就安然躺在了床上,两个师弟拉着被角给他掖掖好,傅及头有点晕:“那个——”   “是要喝水吗,二师兄?”   傅及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曹若愚立刻找来一壶热茶,给他倒上。傅及喝了大半杯,又缓缓躺下了。   “那——”   “是要小解吗,二——”   “不是,你们,”傅及忍不住了,“你们好奇怪啊,怎么感觉我好像马上要魂归西天了似的?”   “二师兄,你本来就伤得重,我们伺候伺候你也是应该的。”施未郑重其事地说着,曹若愚也跟着附和:“对对对,那些人还要挖你眼睛,实在是太变态了,师父要是知道,得多伤心啊。”   “那不是没得手吗?”   “得手了那还得了?”施未的声音顿时拔高,傅及哭笑不得,赶鸭子似的赶着他们:“去去去,我睡了,别烦。”   “你睡你睡,我跟三师兄轮流守着你和小师弟。”   曹若愚不知道是不是今晚险胜对面一筹,整个人都飘起来了,傅及只好应下:“好好好,行行行,睡了啊,谁把我吵醒我跟谁急。”   “你放心睡。”施未点点头,傅及头晕得不行,眼睛一闭,就假装自己昏了过去。   半晌,曹若愚和施未出了房门,曹若愚心虚地问:“三师兄,你说那些人,是不是八百年前留下来的鬼呀?”   “八百年的鬼?那阎王爷也太失职了。”施未揽过他的肩,“坚强点,小若愚,你修道的人,还怕鬼呢?”   曹若愚摇摇头:“就是怕嘛,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点。”   “哈哈,呆子。”施未拍拍他的后脑勺,“我的傻师弟快快开窍哦。”   穹顶之下,月光被一团乌云笼罩,夜色更为深沉。一抹紫色的身影藏在屋檐之下,静静地望着走廊中路过的两个人。听声音,她知晓其中一个是给了豆豆包子的人。   “看样子没事。”   她若有所思,如此,她明早应当就能带钱先生离开这里了。 第6章   傅及少有地做了噩梦。   他自拜入岁寒峰,便在薛思教导下勤于修习心法,在定力方面自是出类拔萃,所以他鲜少被梦魇侵袭。   但这一次,显然不同。   他梦见自己与谢照卿一战,对方的短刀又一次逼近眼前。   “我要将你的眼睛挖出来,献于我主。”   傅及蹙眉:“为什么?”   他问,自己的眼睛有哪里与众不同?   谢照卿不答,手起刀落,那闪着寒光的刀锋便没入了他的眼睛。   血光一片,所见混沌不清。没有想象中的痛楚,反倒是灵魂在不断下坠,眼前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殆尽,他徒劳地伸出手,什么都没有抓住。   傅及猛地睁开眼,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他呆愣地望着头顶床帏,直到肩上的钝痛愈发清晰,他才迟迟回过神。   天已亮,清晨的阳光才攀上窗沿一角,长街的喧哗隔着窗户忽远忽近地传来,车水马龙,繁华依旧。傅及静静听了许久,才终于有了身在人间的真切之感。他缓缓起身,四肢关节仿佛被无数根钢针扎穿,牵一发而动全身,疼痛从微末之处直冲五脏六腑。傅及倏地呛了一口,又吐出些许鲜血来,满口腥甜。他轻轻擦去,又漱了口,这才小心迟缓地踏出房门。   曹若愚正托着个盘子往这儿走,嘴里还叼着个烧麦。他一见傅及,两步蹿上前来:“二师兄,你小心。”   他囫囵将烧麦吞下,傅及生怕他噎着,哄道:“慢点慢点。”   “我没事。”曹若愚安慰他,“二师兄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睡太久了,疼。”傅及脸色很不好,嘴唇发白,十分虚弱的模样。曹若愚一手托着食盘,一手搀住他:“回房间吧。”   傅及微微摇头:“房里太闷了。”   他不想待着。   “那我们去楼下大堂吃?”曹若愚问着,傅及应下:“好。”   曹若愚便搀着他往楼下去:“小师弟和文长老也在楼下,说起来,早上三师兄换岗的时候,那个水鬼好像睁了下眼睛,但又闭上了。”   “醒了?”   “不知道,但文长老说那人的脉象要比早前好那么一点点。”曹若愚走得稳当,托着食盘的手也稳,上面摆着的热粥愣是一点没洒出来。   师兄弟二人慢吞吞走到了大堂,张何已经吃完了,有点犯困,见到傅及,又很快起身,将他扶着坐了下来。   “你可别学他们俩。”傅及莫名提了心,生怕小师弟也搞出些幺蛾子来,但张何显然还在状况外:“学谁?”   傅及头晕:“没谁。”   “小师弟,我跟你说,昨晚有变态要抓着二师兄,挖他的眼睛。”曹若愚放下食盘,抓起桌上的筷子,正准备添油加醋一番,文恪轻轻咳了两声,他又心虚地闭嘴了。   “那这很危险。”张何也紧了心,傅及头更晕了:“我这不没事吗?”   “可是——”曹若愚还想说什么,余光一瞥,突然瞧见了门外来人,立刻招了招手,“老先生!这里!”   傅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是前日请来的那位老大夫,对方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们,健步走了过来。他虽是年迈,却精神矍铄,笑呵呵的:“几位道长,老朽又不请自来了。”   “怎么会?我们还没好好感谢您呢!”曹若愚对这样慈祥的老人家很客气,起身将他扶着坐下,介绍道,“这位是文恪文誉之,我跟您说过的,我那个很有本事的好朋友。”   “幸会幸会。”老人家拱手,文恪也以礼相迎:“前辈抬爱了。”   老人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善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才慢慢移开视线,看向傅及。   “傅道长,你的伤?”   “不碍事,文长老已经替我处理过了。”傅及温声解释着,老人家沉吟片刻:“文长老?”   曹若愚连连点头:“对对,老先生,您知道临渊吗?文长老就是临渊的长老,很厉害的。”   “临渊?”老先生若有所思,捻了捻雪白的长须,“老朽一介凡人,岂知仙家的事情?但几位道长,左一口长老,右一口长老,想必这位文道长定是人中龙凤,仙家翘楚了。”   文恪哑然失笑:“前辈真的谬赞了,我观前辈遣方用药才知大隐隐于市。”   老先生笑得眉眼弯弯,眼角皱纹团在一起,很是慈爱:“老朽此次前来,亦是为了那人伤势而来。”   “前辈还有何种高见?”   “高见算不得,只是想来观摩观摩仙家济世救人的法子。”老先生低眉,文恪对他颇生亲切:“前辈当真谬赞了,我这就领前辈过去。”   “我也去我也去。”曹若愚“腾”地一下站起来,对张何道,“小师弟你陪二师兄先吃饭,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左手扶住文恪,右手扶住老人家,文恪见状,笑问:“你干嘛?”   “一个年迈,一个眼疾,我当然要都搀着了。”   “你!”文恪失笑,抽出手来,“那楼梯就那么宽,我们三个并排走得下?”   他不等曹若愚回答,便朝前迈了两步:“走了,傻瓜。”   “我,我,”曹若愚支吾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那老人家点了点他的手背:“老朽也能走,就请小道长帮我拎下药箱吧。”   “好。”曹若愚点点头,拎着那沉甸甸的药箱走在俩人后边。傅及抬眼望着老先生略有些佝偻的背,忽而心生感念。   三人进了屋中,施未正仰面靠在一张木椅上,翘着二郎腿,闭着眼,不知道在睡觉还是在沉思。   “三师兄。”曹若愚唤了一声,施未应着:“嗯,怎么啦?”   “老先生又来了。”   曹若愚有点犹豫,但还是坦坦荡荡说了出来。   施未顿了顿,旋即起身,拍拍腿:“老人家又来啦?有劳了。”   “不劳。”老先生瞧着他,对方的眼窝下有一片淡淡的乌青,虽然双目依然炯炯,但仍掩不住疲惫。   “施道长昨晚没睡好?”   “没,我睡得可好了。”施未将椅子拉到一边,给几人腾出地方来,“这人也挺好的,怎么睡都不醒。”   老先生见状,没有再追问,坐到床头,把了把脉。他捻着长须,静默良久,而后才缓缓撤手,望着床上静静躺着的某人。   那人的脸色不似刚捞上来时那般惨白,唇色也有了好转,气息渐稳,但——   老人家起身,道:“这位小兄弟应是好些了,那老朽便也放心了。”   “前辈医术高明,德风沛然,是我辈之楷模。”文恪真心要讨教一二,老人家却是摆摆手,从药箱里取出几付包好的草药,交到他手上:“我昨晚弄好的,每日一付,文道长若是不嫌,可尽管拿去用。”   那干瘦的掌心托着文恪的手背,接住了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草药。文恪愣了愣,接着便笑了:“怎么嫌呢?老先生的方子自是用得到的。”   “那便好,如此,老朽便要回去坐堂了。”老人家颔首致意,文恪也微微躬身回礼。施未小小地打了个呵欠,老人家却忽然问他:“施道长,昨晚有没有见到一位紫衣姑娘?”   “啊?”施未困倦的眼泪又被他逼了回去,“什么紫衣姑娘?”   “哦,我的一位客人,若是不曾见,那便改日再谈吧。”老人家没有多说,文恪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玄机:“昨晚,那位姑娘是过来这边了吗?”   “昨晚她朝这边来了,”老人家沉吟片刻,“若是无事,今早应当来找我才是,但直到我出门,都未再见她。”   施未当即清醒过来,昨晚来过?那会不会碰巧和昨晚那群人对上?但那人不是说不伤及无辜吗?等等,我为什么要信敌人的话?   施未后背一凉:“老先生,那紫衣姑娘长什么样?”   “她喜欢穿一身暗紫色的窄袖劲装,背着个黑金剑匣,戴着一串云纹银饰,耳侧别了两支蓝色鹊羽。”老先生描述得格外详细,“她还有只雪白的小狗,叫豆豆。”   施未一愣,这听着,好耳熟?   老先生解释道:“眼下暮秋了,老朽要赶在冬至前回乡祭祀,并在家乡过年,待到春至才会回来。那姑娘本与我有约,但迟迟不来,老朽也不放心。”   “老先生,她叫什么名字?”施未又问。   老先生摇摇头:“她不曾告诉我名姓,只道今早会来寻我。”   施未面露难色:“我早前见过她,我还喂了她的狗一个肉包子。”   “原来,她说的那个送包子的好心人,是你呀。”老先生微叹,“你是个好孩子。”   施未又是一愣:“也,也没吧,我以前在家的时候,我爹差点被我气死。”   他说着,又赶忙岔开话题,“老先生,您别急,我帮您找她去。”   “那就有劳了。”老人家向他道谢,施未只道“应该的”,没有多说什么。   老人家很快就回了药铺,说是会在那里等他们的消息,几人也只是送他到门口,便折了回去。   “听前辈的描述,那姑娘不似寻常宗门之人。”文恪思量着,“银饰,鹊羽……”   施未却心口发闷:“我头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心口发紧,很奇怪。”   “啊?”曹若愚懵懵的 ,“我听说过一见钟情的,没听说过一见就病的。”   “滚。”施未的足尖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曹若愚抿了抿唇:“那现在就找,我来折雨燕,保准事半功倍。”   “雨燕也能用来找陌生人吗?没听大师兄提起过。”   “师父改良过了,哦,还有文长老。”曹若愚满眼自豪,“大师兄说我折得最好。”   施未:“……那就拜托你了,小若愚。”   “没问题。”曹若愚当即开始了他的大业。 第7章   那紫衣姑娘其实哪儿也没去。   她昨晚确定那群人无事后,便安然返回了栖身之所。   那是镇上唯一一座观音庙。   她躺在房梁上睡觉,偶尔看看下面人来人往的香客。她轻功很好,来去无踪,结界撑开,便无人知晓她在何处。   她逃离那座樊笼已经三月有余,这时候本该归隐田园,可惜天不遂人愿,那个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因伤势过重,早早陷入了昏迷。她只好再次现身,多方求医。但所求非人,要么束手无策,要么便是坑蒙拐骗的草包,而她以现在的身份,必然不能去求那些所谓的仙道大家,这样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再次被抓回去。   “豆豆,你说钱先生,真的会有办法吧?”紫衣姑娘抱着她的小狗,低声呢喃着。可小狗已经打起了呼噜,根本听不见她的话。   她叹着:“钱先生所说的那个高人,我没有见到,贸然前去恐怕不妥,还是等钱先生领我们去吧,你觉得呢?还是说让钱先生先试一试,不行的话,再求那个高人?”   紫衣姑娘性子多有些腼腆怕生,对素未谋面的文恪更是充满了刻板印象。比如说,她觉得那高人应是对她有所考验,让她三顾茅庐亦或是出些难题,但紫衣姑娘最怕这些。   但若是钱先生在,多少会好点吧?   紫衣姑娘安心躺着,再过一个时辰,她就动身去药铺,她再次对今后燃起了希望,她想她一定可以治好那个人的。   变故总是发生在这承转起合之间,希望来去浮沉,犹如水中浮萍,难以生根。   紫衣姑娘先是察觉到一丝微凉的风。   不对劲,结界之内,不应当有这样的夜风。   她倏地翻身跳下房梁,只听“咔擦”一声响,她原本躺着的地方竟断成两截,轰然垮塌。紫衣姑娘蹙眉,心道不好,此时,门外缓缓走来一行人,为首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艳丽的金色牡丹别在头上,走起路来衣袂飘香,婀娜多姿。   紫衣姑娘却是眉头更紧,来的,并不是她大伯那群人。   “你是?”她迟疑着,来者笑笑:“收钱办事,来请三小姐回府。”   好吧,看来还是一伙的。紫衣姑娘轻叹:“我不想回去。”   “那只能得罪了。”来人摆摆手,身后那一行人顿时冲上前来,紫衣姑娘不欲与他们多作纠缠,使了个障眼法,便要抽身离去。   她最是以轻功为傲,但这回,显然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观音庙外,不再是熟悉的小巷居宅,而是一片笼罩着血雾的密林。林影深深,藤蔓匍匐,那人似乎要用幻境来困住她。   “不拔剑吗?”   女子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怪异渗人,紫衣姑娘只是抱紧了她的小狗:“剑匣不能轻易打开。”   “你爹娘早死了,这么听话作甚?”   紫衣姑娘只当没听见:“只要破开这幻境,打不打开剑匣又有何妨?”   她折下耳侧一根鹊羽,单手结印,那鹊蓝的长羽竟是幻化成一把软剑,缠在了她的腰上。   “还有这好东西?”   女子笑着,坐在高高的树上轻轻摇了摇扇子。   话分两头,曹若愚叠好了雨燕,然后手一伸:“三师兄,手伸过来。”   “干嘛?”   “只有你接触过那姑娘,当然需要你帮忙啦。”   曹若愚期待着他伸手,施未这才把掌心摊开:“哝。”   于是他便收获了一大把雨燕。   曹若愚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只见施未手中雨燕扇动翅膀,接二连三飞出窗外。   “等等吧,若是一个时辰还没消息,那姑娘可能已经离开这个小镇了。”曹若愚抬头看了眼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施未也跟着望去,心头却像有乌云笼罩,闷闷的,很不舒服。   他想着,忽又翻出窗外,曹若愚问他:“三师兄你哪儿去?”   “再去找找那个老先生。”   施未心情不大好,随口找了个理由。   他想出去走走,想着散散心就不会那么闷,但兜兜转转,他居然真的走到了那老先生的药铺前。老人家还在高大的草药柜前忙碌,施未探了探头,发现店里就他一人在忙。屋内还有个年迈的奶奶和带她来看病的妇人。   施未没有贸然进去。   老先生将草药包好,交予那对母女,细细叮嘱着要如何煎煮,如何服药,那母女二人连胜道谢,便相互依靠着走了出来。   老先生转了个身,瞧见了站在门口的施未。对方有些局促,但还是装作无事的模样,走进了药铺。   “老先生。”   “是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施未如实答道,老先生沉默片刻,问他:“要喝茶吗?”   施未摇摇头:“不叨扰您了,我坐坐就走。”   “你看着似乎有话要问我。”   施未哑然,没有立刻否认。老先生便将一半的大门掩上,邀他一并坐下:“是想问我,那个姑娘的事情?”   “也没有。”施未不知从何解释起,“我就是觉得这里不舒服,很奇怪,有种很强烈的,情绪。”   他形容不出那种感受,就像,就像……   施未的眼神暗了暗,兀自摇了摇头。   老先生见状,便还是给他倒了杯茶:“喝吧,也许喝完就身心舒畅了。”   施未想想,自己这样也不是办法,便没有拒绝,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两口。起先他只觉着这茶水微苦,不大好喝,但第二口时,这苦涩转而化为淡淡的甘甜,倒有几分滋味。施未又喝了第三口,这茶水更是滋润,他道:“挺好喝的,谢谢您。”   “不客气。”老先生笑笑,施未又道:“我爹还在世的时候,老是抽他的旱烟,说什么都不肯戒,我当时还说给他带点茶叶,帮他一下呢。”   “你有这份孝心,令尊一定很欣慰。”   “他到死都没见到我出人头地。”施未喉中酸涩,便觉着这茶也不香了,“昨晚上,那人还羞辱我,说我没用。”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想必也是身手不凡。小道长初出茅庐,将来定有大成,无须介怀一时失败。”   可施未听了并没有好受多少,眼眶发红发酸发涩:“我一直想向我爹证明,我能靠自己闯出一片天,但实际上,我一事无成。”   “人生还长,哪能轻易下定论呢?何况,何谓成,何谓败?令尊希望你成为怎样的人,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施未听了,怔怔地望着手里的茶杯出神。平静的水面上还漂着一片茶叶,映出他略有些茫然的脸。   “我爹说,乱世强者为尊,我要有命活到太平时。”   施未不太记得了,就记得他最后一次和他爹吵架,被扔到悬崖下之前,他爹那些痛心疾首的叮咛。   “若是乱世,老朽赞成令尊的说法。”老先生捻着长须,“不过成为何种强者,尚需斟酌一二。”   他语重心长道:“我观小道长非是嗜杀嗜血之狂徒,自有另一番天地作为。”   “谢谢老先生。”施未全当他在安慰自己,将那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忽然间,他心头微动,像是通过雨燕,瞧见了一处密林。   那密林高耸入云,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雾气几乎将一切笼盖,一抹鹊蓝色的亮光在其中急速穿行,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鹊蓝色?   施未猛地回过神:“我看到了,您要找的那个姑娘在一个林子里,这地方哪儿有林子?”   “林子?”老先生低眉,“这小镇方圆百里皆是平野良田,林子倒是很少见。什么样的林子?”   “树木很高很大的那种林子,遮天蔽日,”施未忙不迭说着,“雾气很重,根本看不见人。”   老先生摇头:“普通的树木若要长成那般高大,没个百余年是长不成的,这里根本没有。”   他追问:“真的是林子,不是别的?”   “别的?”施未沉下心,再次收敛灵思,与雨燕交汇。   那林子确实很密很深,但除了树木,没有其他生灵,幽静、毫无生机。而那鹊蓝色的光影虽是在四下躲避,却没能前进多少,最终还是在那方寸之间徘徊。   是幻境。   那姑娘被困在幻境里了。   施未眉头微蹙:“老先生,谢谢你的茶,我得赶紧回去和我的师门会合。”   “那——”   “您放心,我一定带她回来。”   老先生望着他:“小道长这般为我,不怕我坑骗你?”   “我们都相信您啊。”   施未并没有觉着哪里不妥。   老先生便拱手道:“那老朽,静候佳音。”   施未道了声“好”,便匆匆离去。 第8章   曹若愚还在客栈里等着雨燕来信,忽地听见一声大喊:“小若愚!”   他寻声望去,就见施未一步跨进房门,奔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我知道那姑娘在哪儿了。”   “哪儿?”   “幻境里。”   曹若愚立刻绷直了后背:“幻境里?”   “是一大片密林,很深,看不太清。”施未顿了顿,看向文恪,“有办法吗?”   对方听了,却有几分迟疑:“你确定是幻境,不是结界?”   施未眼睛一眨,有点茫然:“为什么这么问?”   文恪解释道:“幻境与结界不同,二者虽说都有藏踪匿迹之效,但幻境对灵气的干扰更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别说雨燕这等载灵之物,就算是你本人站在幻境入口,也难以察觉。”   施未愣了愣,莫名脸红了一下:“那,那也可能是结界,我,是我学艺不精。”   文恪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能通过雨燕看到那姑娘身处幻境,这件事本身就很难解释清楚。”   曹若愚却是猛地拍了下桌子:“我明白了!说明我三师兄非是寻常人!他一定在这种事情上特别有天赋!”   施未:“……”   文恪:“……”   施未:“事不宜迟,管他幻境结界,闯了再说。”   “那二师兄就留在这里吧,他伤得不轻,让他歇歇。”曹若愚站起身,搡了搡施未的肩膀,推着他往外边走,“快快快。”   “知道知道。”施未也不知道他来个什么劲儿,默默加快了脚步。   傅及对这样的安排没有异议,只道让他们注意安全,曹若愚又问:“小师弟,你去不去?”   张何思量片刻:“师父尚未授剑于我,我怕——”   “说不定你的剑也要自己去找呢,”曹若愚笑着,眉目疏朗,“别怕,总要走这么一遭的,而且你基本功比我踏实多了,总这样闷着,太可惜了。”   张何听了,便有些动摇,他看向傅及,问道:“二师兄,你方便吗?你的伤——”   “这有什么?你去吧。”傅及莞尔,用还能活动的左肘碰了碰他,“没事儿,放心大胆去。”   张何点点头,难掩激动之情:“好。”   于是,除却傅及,其余几人便立刻动身去找那个姑娘。文恪寻了一处僻静之所,让施未静坐。   “天人合一,动静如常。”   文恪告诉施未,幻境非是无迹可寻,比起强大的灵力,过人的洞察能力有时更为重要。施未表示明白,静坐于文恪所画法阵中央。那法阵乃是简单的道家阴阳鱼,他静坐,需让自己的灵思与雨燕产生共鸣。他的灵力逐渐凝聚于眉心一点,那灵思空而满,盈未缺,缥缈之间,视野逐渐开阔。   施未看见那抹鹊蓝色的光芒在茫茫大雾中穿梭,仿佛坠入深深长夜的萤火,忽明忽暗。他的心头又是一紧,那种沉闷压抑之感如山呼海啸般涌来,大雾层层散去,他终于看见那人。淡紫色的衣衫上染了些许献血,手中软剑散发着那空灵的鹊蓝光芒,她轻轻挥舞,劈开面前阻挡她的古怪虚影。   “咚咚咚——”   施未的心脏像是要完全跳出来,强烈的眩晕感令他作呕,头顶也开始冒虚汗,呼吸不畅,文恪见状,及时地撤下法阵,掌心按上他的后背,灵气运转,施未散开的灵思顿时收敛,回归本位。   “呼——”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揉了揉心前,道,“往东南方向,大概一里地。”   “嗯。”文恪点头,曹若愚给施未自己的水袋:“喝点水,三师兄。”   “谢谢。”施未只抿了一口,没有停留太久,旋即起身往东南疾疾而行。   他实在是太想知道,自己这怪异的反应从何而来了。   东南,是那座观音庙。   那庙不大,三进三出的地儿,进门便能看见供奉着的观音娘娘。那是一座送子观音像,眉眼低顺,慈悲入怀,施未抬眼望着,忽生一股敬畏,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这个时辰来敬香的不多,来来往往只零星几个,曹若愚转来转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张何自然也是寻不到,他看向文恪,对方身有眼疾,此刻更是冷静。   “幻境之术,破解之法,便在虚实之间。”文恪轻言,曹若愚又看向那座慈悲的观音像。施未拜完,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沉默地与那双眼睛对视。   他的心跳依然很快,又莫名地疼,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令他不得喘息。忽然间,他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响,他转而问曹若愚:“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曹若愚摇摇头。   他又看向张何与文恪,皆是不语。   施未心里难受,他闭上眼睛,又听见了那声响,就像,有个东西在不断裂开。他睁眼,看向头顶横梁。   倏地,他问:“那根横梁,是不是断过?”   文恪结印,一道灵符飞出他袖中,正中那根横梁,只听一声巨响,那横梁竟应声而断,周围的香客顿时消失不见,那观音像没入黑暗之中,这天地混沌,几人转瞬之间便进入了那深深密林之中。   施未哑然,曹若愚轻呼一声:“这,就是幻境?”   “是的哦,小弟弟。”   黑暗中,一道娇媚的声音响起,吓得曹若愚直往几人中间挤:“有鬼有鬼!”   “哈哈哈……”那人放肆地笑着,铺天盖地的阴气令这片空间更为阴森恐怖,“误入此间的年轻人,都得死。”   施未当即拔剑,剑锋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砍断了突如其来的一道虚影。曹若愚冷汗直流:“什么东西?”   “鬼啊,小若愚。”施未下意识地握了下藏在剑袋中的斩鬼刀,那把刀依然沉睡着,沉重不已。   老头子,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啊?   他脸色微沉,握紧了手中破夜,说道:“曹若愚,鬼也不可怕,长得都和我家那个死老头差不多。”   “啊?”曹若愚掌心冒汗,小声嘀咕着,“我觉得老鬼主一身正气的,可不是鬼。”   施未不答,劈断面前数道虚影:“我去前面给你们开路。”   “三——”   曹若愚刚要说话,被文恪抓住了手腕:“曹若愚,小心。”   他持剑,剑锋狠狠撞上了某个金属形状的东西,发出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闷重声响。   那是剑。   虚影里,藏着真实的人。   曹若愚提了心,将文恪护在了身后。 第9章   施未紧紧追着那虚影,林叶纷飞,耳畔阴风呼呼作响,嘲弄的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无孔不入。他蹙眉,剑锋刺破迎面扑来的冷冽寒光,只听那暗处人影笑问:“哪来的俊俏小郎君?怎地闯进别人家里来都不打声招呼?”   施未沉声:“我来找个人,找到就走。”   “是吗?”那人咯咯直笑,“那可要,看你本事了。”   霎时间,数道劲风掠地而起,高大的树木变换方位,伸展开来的枝桠犹如结实粗壮的手臂,构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牢。施未压下气息,持剑劈向自左侧攻过来的虚影。那影子却在被击穿的那刹那分裂为两半,上半部分疾疾略过剑身,直扑施未面门,对方侧身,反手一剑,那影子再度分裂,如黄泉幽火,高高挂在了树梢。   施未看见了,那影子,有一张笑脸。   血色的唇角弯成一道上弦月,眉眼像是藏着两道钩子,渗人恐怖。   而此刻,影子盘成了一个球形,沉默地在树梢摇晃着,周身散发出暗沉绿光,衬得那张笑眯眯的脸更为阴森。   施未左手结印,指尖灵气凝结,轻轻覆于右手手腕上,破夜剑光大作,如天光破云而出,照彻四野。他大喝一声“破”,数道剑光直逼那些鬼魅虚影,夜幕被撕裂,风声如浪翻滚,虚影一道高过一道,平地拔起了厚重幕墙。施未的剑光被逼退,像是碎裂的星子,散落各处。   “就这点本事?”暗处之人调笑着,突然发了狠,“那就拿命来吧!”   “砰——”   张何的剑被击飞,整个人重重摔下,原地滚了两圈。   “小师弟!”曹若愚大喊,张何挣扎着站起来,避开那张牙舞爪的虚影。曹若愚冲过去将他拉起,反手挽了个剑花,将那些烦人的玩意儿打散。   文恪忽觉耳侧传来一缕若有似无的热气,他猛地朝右侧转位,“刺啦”,尖锐的獠牙咬破了他的外袍,肩膀上绣着的红蕊白梅随风飘落,春意凋零。文恪不得已抽剑相迎,那虚影极为敏捷,凌空跃起,健硕的身躯冲破寂静长夜,直直朝他冲了过来,文恪持剑横劈,不想,那虚影格外沉重,剑锋竟被直接压弯。“扑通——”,文恪躲闪不及,被压倒在地,后脑勺重重撞在了地上,疼得他眼冒金星。他勉力定住心神,自己的剑锋已在颈下,稍有不慎,就会划破他的经脉。而身上这虚影,睁着一双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似是要将他活活咬烂。   这是,一只老虎?   文恪本就不善战,自小便被保护得极好,如今便完完全全落于下风,根本挣脱不开。那老虎的瞳孔中闪着金色微光,獠牙紧紧咬着他的剑,温热的涎水一点点落在他的手背上,再滚落至耳侧。文恪欲以灵气相逐,却发现自身灵力根本无法运转,那老虎周身笼罩着的黑气不断吞噬着他身上散发出的灵气。   “糟了。”文恪暗道不好,只觉身上的重量愈发沉重,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明辉降下,正中那老虎命门。黑气暂退,曹若愚屈膝,抬腿踢中了自己的剑柄,明曙的剑尖又没入几分。老虎吃痛,一声长啸,震动山林。文恪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直接拽了起来,头晕眼花地扑进了某个怀抱。他的鼻子撞在了曹若愚肩上,疼得他小声闷哼,不想,对方抱他更紧了:“没事了没事了。”   年轻人紧紧箍着他的腰,文恪大半张脸都埋在他胸前,有些呼吸不畅。他只能攥住曹若愚的衣襟,稍稍推了下,曹若愚召回自己的佩剑,抱着他往后退了两步:“怎么了?”   “闷死我了。”文恪抬起脸,刚巧撞进了曹若愚忧心忡忡的眼神里。   这个人,他算是看着从天真少年郎慢慢成长至今,即便年岁渐长,修为日益精进,这人也是副简单模样,相信邪不压正,相信有志者事竟成,从不为任何事情忧虑,从不向任何挫折低头。但现在,竟也有这般的眼神,就像烂漫的春光里突然下了雨,漫山遍野的水汽,氤氲着浅淡的忧愁。   文恪突然转过头,靠在了他肩上,没有再看他。曹若愚抱着人,单手持剑,且战且退。张何捡回了自己的剑,与他会合:“四师兄。”   “你看清了吗,小师弟?”曹若愚微微蹙眉,张何愣了愣:“看清什么?”   “不宜久战,他们会耗住我们的。”曹若愚压低了声音,“跟紧我。”   就在他击中那虚影的一刻,他看见匍匐于地面的藤蔓全都往同一个方向撤离,那黑气亦是如此。   放出去的宠物要回笼,笼子的那边站着的,必定是它的主人。   曹若愚手上用力,文恪虚虚捏着他的衣襟,根本不敢乱动。曹若愚刚刚经过一轮战斗,身上全是汗,热腾腾的,他们实在贴得太紧,文恪好像要被这体温灼伤,面上不由自主烧了起来。   “嗯?这就不行了?”   暗处之人笑着,施未身上被刮出了好些伤口,鲜血染红了他的外衣。他喘着粗气,暗想,照这么打下去,虚影没打散,他倒先累趴下了。他抬头,再次看了眼高高挂在树梢的绿色光团,咽下了口中血水。   他收回了破夜,解开了背上的剑袋。   “哦,要换把剑和我打?”那人笑着,但当她看清施未手中长刀之后,却是敛了笑意,“斩鬼刀?”   “他娘的,怎么是个人都认识这把刀?它很有名吗?”施未嘴上不屑,心里却是忐忑,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抽刀究竟对不对。   输了,铁定是有辱门楣,但比起输,他隐隐地,更怕这把刀被人夺去。   “唉。”他长长地叹息,那人又问道:“鬼主施故,是你什么人?”   “关你屁事。”   施未很不耐烦,他咬破自己的指尖,划过冰冷的刀锋,试图唤醒沉睡的长刀。   可那人却是沉默半晌:“靠鲜血,可唤不醒斩鬼刀。”   施未嘴角直抽抽:“要你管?”   这口吻怎么跟他家里那个姑奶奶似的?   “哈哈。”对方笑着,有些癫狂,“既是如此,那斩鬼刀我便收入囊中了!”   话音刚落,那冒着绿光的虚影又铺天盖地冲了下来,施未横劈竖断,冷冷的刀光劈开数道寒光,将面前这些玩意儿尽数撕碎。它们没有再融合,没有再分裂,而是散作青烟,消失于眼前。   “这还挺好用?”施未有些想不清楚其中的缘由,是因为自己的命格刻于刀上,所以力量远比用剑时强大吗?   那人的攻势也没有之前那般猛烈,而是再次问他:“我再问一遍,鬼主施故,是你什么人?”   “啧。”施未再不耐烦,也琢磨出这里的不对劲,他闷闷地说道,“我那个早死鬼亲爹,你满意了吧?”   “原来如此,那个小娃娃,竟然是你。”对方的语气,谈不上高兴或是不高兴,她淡淡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痛痒的事实,“故人之子,放你一马,这一单,我不接了。”   “啊?什么单?”   施未一头雾水,那人却道:“论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姑姑呢,小子,这江湖可不是那么好闯的。”   “啊?”施未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姑姑?什么姑姑?他爹不是孤家寡人一个吗?   可那人不曾理会,而是迅速撤去幻境,携着自己的宠物消失不见。施未愣愣的,眼前还是那个慈悲的送子观音像。他茫然地看着手里的斩鬼刀,突然有点沮丧,合着全师门,就只有他,是靠着老爹关系在闯荡江湖?   他默默收了刀,刚转身,就撞见了一抹紫色的身影。   “啊!”   两个人齐齐叫出了声,那姑娘明显受到了更严重的惊吓,连连退步。   施未微张着嘴,着急忙慌地解释:“别别别怕,我们是受钱老先生所托,来找你的。”   那紫衣姑娘还没回过神,喉咙里发出几声艰涩的“嗯嗯”声,就站着不动了。施未注视着她,对方头上别着的鹊蓝色长羽完好无损,只有衣服上沾了些灰尘,有点脏脏的,看着有点狼狈。她局促地站着,衣襟里突然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施未。   施未心跳依然很快,却没有再生起压抑之感,反倒多了些安心,他道:“你没受伤吧?”   对方摇摇头。   “那就好,”他关切道,“那我们现在回药铺,钱老先生还在等你。”   那姑娘怔怔地望着他,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施未反应过来,自我介绍道:“在下岁寒峰长宁剑派,施未。姑娘且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你。”那姑娘说话细若蚊呐,“你喂过豆豆肉包子,你是个好人。”   虽然很不情愿因为一个肉包子而被认为是好人,但施未也别无他法,道:“不客气,我也摸了你的小狗,礼尚往来。”   他挠挠头:“现在走吗?”   “好。”紫衣姑娘点点头,施未刚迈了一步,猛地想起来:“我师弟呢?我两个那么大的师弟呢?”   “在这儿。”曹若愚从门外探出头来,施未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右手卡住对方脖子,拍拍他的脑瓜子:“你没事躲门外干什么?”   曹若愚扒着他的胳膊:“我这不是看你在和人聊天,没好意思进来吗?”   “去你的。”施未又上下摸了摸他,“受伤没?”   “我还好,小师弟和文长老受了点皮外伤。”曹若愚好不容易挣脱开他,施未看向同样脏兮兮的张何与文恪,又询问了几句,两个人都说自己没事,但文恪脸色不大好,有点发白。   施未看向生龙活虎的曹若愚,搡了搡他,努努嘴,曹若愚眨了眨眼:“三师兄,你怎么了?嘴被人打歪了?”   “滚。”施未小声骂了句,又转身看了看还在殿内的紫衣姑娘,莫名很心虚,但好在对方似乎没听见,依然报以一个友好的腼腆的微笑。   “这我两个师弟,曹若愚、张何。”施未稍微介绍了一下,便领着一行人往回赶。   太奇怪了,他这两天经历的事情都太奇怪了,他得回去客栈好好和二师兄说说,实在不行,再去问问师父。   施未想着,脚步不由加快了许多,再回头,发觉文恪已经趴在曹若愚背上了,原本发白的脸透着一丝红晕。他闭着眼,一句话都不说,倒是曹若愚絮絮叨叨的:“没事的,文长老,我们回客栈睡一觉,很快就好了。”   文恪:“……在睡了,你闭嘴就行。”   曹若愚当真把嘴闭上,施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 第10章   一行人回到了那条长街,决定暂且分头行动,施未去那药铺请钱老先生,而曹若愚则带着剩下几个人先回客栈。   “我去去就回。”施未说着,又看了眼那个紫衣姑娘,神色不太自然,“很快。我想还是大家聚在一起比较安全。”   对方点点头:“好。”   她怀里那只小狗忽地“汪汪”两声,似乎也在向施未道谢。   几人便各自散去。   文恪原本只是闭着眼,但天生灵气欠缺,疲惫来得比任何人都快,竟真的趴在曹若愚背上睡着了,一路上惹来不少好奇的目光。曹若愚对这些打量有点迟钝,并未觉得不妥,张何不善言辞,不曾多言,而那紫衣姑娘则是敏感很多,尽管不是在看她,但依然满脸通红。好在也只是被看了一路,几人还是顺利回到了客栈。曹若愚先送文恪回房,张何领着紫衣姑娘去找傅及。他的二师兄正守着那昏迷不醒的某人,吊着胳膊,半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张何刚进去,他猛地睁眼,但眼神却有些茫然:“啊?你们都回来了?”   “二师兄。”张何稍微侧过身,傅及这才看见他后面站着个紫衣姑娘,只是,他莫名觉得对方很眼熟。   很怪,这张脸,怎么好像经常见?   傅及发着呆,那紫衣姑娘见对方不说话,就更是紧张,后背都绷直了,张何又唤了一声:“二师兄,这就是钱老先生要找的姑娘。”   “哦,哦,好的。”向来进退有度的傅及此刻实在糊涂,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的原因,张何便道:“二师兄,你要不去歇会儿吧,三师兄去请钱老先生了,应该还要一会儿。”   “我没事。”傅及总算回了魂,缓缓站起身,“这里不方便,我们去另一个屋子里说吧。”   “嗯。”张何应着,又道,“文长老睡过去了,我去叫四师兄。”   “好。”傅及点点头,又看看那姑娘,道,“在下,岁寒峰长宁剑派,傅及,不知姑娘贵姓?”   “免贵姓历,叫我兰筝便好。”那姑娘年纪不大,说话声音也小,看上去怯怯的,傅及温声道:“历姑娘有礼,随我来吧。”   他单手推开房门,带着几人直接拐到了施未那个房间。   “那水鬼还好吗,二师兄?”   “没什么事,就是不醒。”   “他们说十五日后再来,不知道到时候会是怎么个情况。”   “再说吧。”傅及现在比较担心十五天后自己的胳膊能不能好,那短刀虽是没有伤到他的骨头,但终归是伤了筋脉。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不能保证十五天后自己的状态能恢复。   “唉。”他微微叹气,想着自己这段时间得好好休养才是。   师兄弟二人闲聊了两句,张何便去找曹若愚,施未单手拎起茶壶,给那姑娘倒了杯热茶:“请喝茶。”   “谢谢。”历兰筝捧了过来,她怀里那只小狗探出小脑袋,伸着舌头舔了舔那温热的茶水。历兰筝笑了笑,摸着它毛茸茸的头顶,继续喂它水喝。傅及就坐在一边,又倒了一杯,放在她面前。历兰筝又倒了声谢,无言地坐着。   曹若愚与施未几乎是前后脚进来。   施未心急,背着那老先生就跑来了,好在他还知道在客栈门口先将人放下来,没直接闯,不然又要给历兰筝吓一跳。   “钱爷爷。”历兰筝见到精神矍铄的慈祥老者,紧绷的心弦忽地放松下来,老人家关切问道:“没事吧,孩子?”   “我没事。”历兰筝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本来被困在幻境中,难以脱身,但就在她筋疲力尽之际,那幻境便突然自己消失了。   她看了看施未,这个人,她从幻境出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   他就站在那送子观音像面前,仰头注视着那慈悲的神明,沉默不语。两个人明明站得很近,历兰筝却偏偏觉得他们之间隔了万水千山,他站在光影里,身上全是斑驳的岁月风光。   施未见历兰筝望着自己出神,有点局促:“我脸上有东西?”   “没。”历兰筝摇摇头,老先生道:“没事便好,历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历兰筝被问得又是一怔,捧着茶杯的手微动,指腹轻轻划过杯口:“钱爷爷,我这边情况有些复杂,我——”   她抿了下嘴唇,道,“你跟我走,可能会有危险,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这份为难显而易见,施未便问:“那些人为什么抓你?我帮你想想办法,说不定能帮上忙。”   历兰筝哑然,她愣愣地望着这人,道:“初次见面就这么劳烦你,不太好。”   “这有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施未故作轻松,他心跳还是很快,甚至于有些憋闷,令他喘不过气来。   历兰筝沉默半晌,才小声道:“我父母前段时间去世了,我大伯想将我嫁给他们的世交之子,但我不愿意,我就自己跑出来了。”   “那,那些人就是抓你回去成亲的?逼婚?”   “嗯。”   施未蹙眉:“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嫁过去?他们这么想成秦晋之好,怎么不嫁自己的女儿?”   历兰筝紧紧攥着那杯子:“听说那人面貌丑陋,性情古怪,近来又生了场重病,我两位堂姐都不愿意嫁,便逮着我去。”   施未不知为何,一股无名邪火直冲头顶:“凭什么?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历兰筝微低着头:“我父母在世之时,家中几位长辈便不喜我家,如今他们离去,自是认为我该任他们拿捏。若我一人孤身闯荡,这天下之大,终归有栖身之所。但我逃出来之时,有个很重要的人为我受了重伤,”   她蓦地红了眼,好一会儿才压下喉中哽咽,“我希望能治好他。”   “没事儿,我们帮你。”施未信誓旦旦,“我倒要看看你那大伯能嚣张到几时!”   此话一出,傅及几人都有点发愣,施未的性子远称不上热心肠,这会儿突然变得豪气干云,倒有些稀奇了。   “那,几位道长有何高见?”老先生拈着胡须,轻声问道,施未沉吟片刻:“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曹若愚竖起了耳朵。   “那个追历姑娘的人,说她是我姑姑,还说看在我爹的份上,这个单她不接了。”   “啊?”   几人面面相觑,历兰筝更是震惊,好一会儿才道:“是林子里那个笑声吗?她和我说,她是受了我大伯委托,才来抓我的,要照你这么说,她不接单了,我大伯就会另找他人。”   “你大伯不亲自来?”施未陷入沉思,历兰筝摇摇头:“我家中情况很复杂,我大伯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轻易下场的。”   “那这也不是办法。”施未思量着,“虽说这次是躲过了,但难保下次,他不会再找更厉害的人来,我们一直跟他们耗,也不是个办法。”   “有办法,我们直捣黄龙,直接解决掉问题的根源不就行了?”曹若愚两眼放光,“只要你们两家悔婚,不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大伯不愿意,那就让那谁谁谁退掉婚约!”   “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还能想到这个?”施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曹若愚却分析得头头是道:“本来就是啊,你想,那什么世交之子,又丑脾气又坏,历姑娘的大伯为什么还执意要结这门亲?你说无利可图,我绝对不信,这其中必定有利益交换。而且历姑娘父母双亡,她大伯将她嫁过去,既少了个麻烦,又攀了门亲事,怎么看都不吃亏,我们要让他悔婚,根本行不通,那就只能从那男的身上想办法了。”   施未大吃一惊:“小若愚,你什么时候脑子这么灵光了?”   “我本来就很聪明。”曹若愚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而且你们,真的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曹若愚顿时危襟正坐:“三师兄,你跟历姑娘,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啊?”   施未与历兰筝都瞪大了眼睛。 第11章   “你们都没发现吗?”曹若愚也是一脸吃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你俩分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我三师兄个头比较高。”   傅及恍然,喃喃道:“我见历姑娘第一眼,就觉得她很眼熟,原来是——”   他看向施未,完了,真的越看越像。   施未被几个人盯得很不自在,嘀咕着:“有那么像吗?”   “有。”曹若愚回答得很认真,又问,“三师兄,你自己没有感觉吗?”   闻言,施未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又疼又麻。他抬头看着历兰筝,对方也在看他,有些出神。他有些烦闷地摩挲着手指:“我每次见到历姑娘,都觉得不太舒服。”   他顿了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几人皆是沉默。施未的情况,他们都是知道的,生身父母早亡,将他养大的鬼主施故也已于两年前离世,万不可能有兄弟姐妹。   半晌,还是文恪先问道:“历姑娘,冒昧问一下,你家,只有你一个女儿?你的母亲,有兄弟姐妹么?”   “我母亲没有兄弟姐妹,我父亲在家排行老二,叔叔伯伯家的儿女我都是见过的。”历兰筝的情况亦是简单,如此,她与施未,就像天大的巧合,刚巧在这个命运的节点相遇了。   气氛不知为何,陷入了某种怪异的凝重之中。   若说是巧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两个人长得相像又如何?但施未每每见着历兰筝,就心生不适,这又如何解释呢?   施未不喜欢这种焦灼压抑的氛围,便道:“像就像呗,我们与其在这儿探讨原因,不如想想接下来的计划。”   “我是这样想的,”曹若愚第一个发言,毕竟是他先提起来的话头,“既然三师兄与历姑娘长得这么像,不如我们来个李代桃僵,潜入敌人内部,一探虚实?”   施未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我们兵分两路,三师兄假扮成历姑娘回去她大伯那里,然后钱老先生跟着历姑娘去救人。”曹若愚觉得自己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这样我们既能为救人争取足够的时间,又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施未面目扭曲:“你是说,让我替嫁?”   “你放心,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我当陪嫁丫鬟。”曹若愚振振有词,施未“腾”地一下站起来,两手卡住他的脖子:“我掐死你。”   曹若愚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人怀里,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还笑?”施未收紧了胳膊,使劲儿搓着他的头顶,曹若愚扒着人的胳膊,笑得根本停不下来。几人忍俊不禁,施未自个儿也跟着笑起来:“我迟早被你气死。”   他松了手,又一屁股坐下,傅及忍着笑:“别说,小若愚的计划,挺不错的。”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就只有气音出来,默默把头埋低了些。施未眉头直跳,他道:“行行行,我去我去。”   历兰筝十分赧然:“不用不用,我自己想想别的办法,我……”   “就这么定了。”施未斩钉截铁,“你不用不好意思,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历兰筝满脸通红,半天没吭声。傅及又劝道:“没事的,历姑娘,我们几个刚出山,恰好也是需要历练的时候。”   历兰筝垂着眼帘:“多谢你们,这份恩情,我必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不用谢来谢去的了,”施未不太愿意纠结这种问题,很快就岔开了话题,“我们两个虽然长得像,但身型差很多,而且,”   他迟疑着,“我观历姑娘的着装打扮,不似宗门之人,也不似寻常百姓。”   历兰筝微微一愣:“我这一身,皆是我母亲遗物。”   施未哑然,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他自是不好追问,但历兰筝很明显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她身上的谜团就像密林中的大雾,他们只能窥见冰山一角。   不料,历兰筝却道:“若是有缘,待事情平息,我请诸位去我母亲的故乡一聚。”   施未摇摇头:“没关系,我就多嘴问一下,历姑娘你是对的,行走江湖,防人之心不可无。”   历兰筝不言,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曹若愚插了句嘴:“别干愣着了,咱们抓紧时间,先给三师兄弄一套这样的衣服。”   “衣服好弄,找个裁缝店照着做就是了。”施未莫名有些疲惫,说话也开始变得懒散起来,“她的小狗和背着的剑匣怎么办?”   “剑匣好办,”文恪应声,“我可以画一张图纸,让临渊铸剑师打造个以假乱真的赝品。”   施未单手撑着下巴,斜眼看着那只窝在历兰筝怀里的小白狗。那小东西像是认得他,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施未轻笑,勾了勾手指:“小狗儿,过来,来这里。”   豆豆倏地一跃而起,跳到桌子上,跑到了他手边。施未一愣,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施未手指微动,挠了挠它的下巴,豆豆竟乖乖躺下,露出柔软的肚皮给他摸。   施未笑着:“小狗,你还挺通人性。”   历兰筝却有些意外:“豆豆不轻易亲近别人的,它,它有时候很凶。”   “这么点大的小东西,还凶呢?”施未不以为意,指尖戳了戳小狗的鼻子,“来来,让哥哥看看你长了几颗牙呀?”   豆豆听了,呲开牙缝,露出两边尖尖的獠牙,施未逗着它:“真乖。”   历兰筝神色微妙:“豆豆很喜欢你。”   “大概是因为我和你长得像吧。”施未头也没抬,他开着玩笑,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冥冥之中的巧合。   历兰筝忽地咬了下下嘴唇,道:“那豆豆,就先交给你,你能……”   “放心,我会把它毫发无损地交还给你的。”施未依然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历兰筝欲言又止,但最终,也只是点点头:“好,谢谢你。”   “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吧。”文恪提醒着,老先生笑笑:“这小镇我熟悉,我带你们去裁缝店,那店老板很和气,与我私交甚好。”   “那麻烦您了。”历兰筝起身,去扶老者,老人家摆摆手:“无妨。”   他缓缓起身,领着两个人出门了。   剩下几人换了岗,傅及回房躺着,文恪则是去看了看那位昏迷不醒的兄弟。曹若愚站在床边,颇有些苦恼:“那群人说十五日之后再来,不知道是他们先到,还是历姑娘的大伯先找上门。”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总有解决办法的。”文恪安慰着,为那人诊完脉,若有所思,“比昨日又好了几分,也不知道何时能醒。”   曹若愚歪头望着那张惨白的脸,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他这张脸真干净,明明浑身的骨头都要被人打烂了。”   文恪偏头,也端详起那张脸,眉眼轮廓深邃,五官立体,嘴唇紧闭,没什么表情。   他似乎感受不到病中的疼痛,就是昏昏睡着,甚至不会做梦。   文恪伸手,指尖点按那人眉心,对方灵气微弱,无法循经而行,这确实是重伤之人应有的情况。   素来博闻广识的文长老也犯了难:“不像是易了容。”   “我三师兄也这么说。”曹若愚沉吟片刻,“就不纠结了,横竖是结了仇。”   文恪不答,只是默默记下了,打算回临渊之后,再找找相关书籍。   施未很快就折返。   那裁缝店的老板与老先生是好友,亲自来给他们做衣裳,量了尺寸,选了布料,告知他们三天后就可来取货,便客客气气地送客了。   接下来,文恪就开始临摹那剑匣,历兰筝只说匣子不能轻易打开,他便只画了外部轮廓,称了重量,至于内部构造,就只能靠门中铸剑师自由发挥了。   “抱歉,我也不知道里边长什么样,我父母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开。”历兰筝很是为难,文恪笑笑:“没事,只要不打开,谁知道那是假的呢?”   历兰筝轻轻呼出一口气,点头道:“嗯。”   是夜,文恪画完图纸,便将其绑在信鸽身上,准备送回临渊。傅及吊着胳膊,倚在栏杆上望着他。今夜月色未明,只有淡淡的光晕从云层后面透了出来,小镇上三三两两的灯火更是宁静祥和。   除却图纸,文恪还写了一封信报平安。   傅及得知后,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但他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开口。此刻他独自站在二楼,望着院子里的师弟与文恪,曹若愚像是在和文恪耳语,年轻人好像从来没有烦恼,总是高高兴兴的模样。想来也是,他的四师弟父母慈爱,文长老也是多有关照爱护。   傅及抿了抿唇,转身准备回屋,却听见曹若愚冲他比划,似乎是在叫他下楼。   “嗯?”傅及有点奇怪,慢腾腾下了楼,曹若愚举着张信纸朝他招招手,那薄薄的纸张在夜风中哗哗作响。   傅及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什么事?”   “你要给孙掌门写信吗?”曹若愚笑着,“文长老说他写家书,我们就当替师父和大师兄问好了。”   傅及征了征:“你写吧,我胳膊受伤了。”   “那你说,我来给你写。”曹若愚迫不及待,傅及蓦然紧张起来:“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曹若愚想了想,道:“那好吧。”   他便写了几句。   他写见字如晤,展信祝安,他写秋风渐晚,多添衣物,他还写新伤未愈,多有伤怀。   他写上了傅及的名字。   傅及越看越赧然:“不要写我受伤了。”   “本来就是受伤了呀。”曹若愚似是不解,将那信纸卷了卷,塞进了信鸽腿上绑着的竹筒里。傅及就站着,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他好像有所期待,又觉着不应该。   “好啦,风太大了,我们进屋去。”曹若愚像是完成了某件大事,趁着傅及愣神,赶紧把他推回了客栈里头。 第12章   之后的几日风平浪静,除了施未每天都在苦恼,原因无他,单是替嫁这件事,就让他愁眉不展。他与历兰筝虽是相像,但身量与自身气质却是大相径庭。若说身量,倒是还能施术遮一遮,可这气质,却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的。历兰筝性子内敛,动作轻悄,犹如初春柳叶新发,柔韧灵动,施未则是与他老爹一脉相承,多有不羁,似是崖边怪石,风摧霜折亦是难掩棱角。   如此,施未就犯了难。   他想着要不要跟在历兰筝后边多学学,但盯着一个姑娘家看,着实失礼,何况对方本就容易脸红。犹犹豫豫之间,事情便耽搁了。直到那裁缝店的老板将新做的衣裳交到他们手上,施未还是一筹莫展。   “先,先试试?”历兰筝捧着那叠新衣服,小声问着。那裁缝店老板的手艺是真心好,用的料子柔软舒适,款式细节什么的,与母亲送她那套别无二致。   施未只点了点头,便要去换上,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过头对历兰筝说:“历姑娘,你,你能不能先,先等我们消息?”   历兰筝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道了声好,便先离开了人群。   施未抿了下嘴唇,又看向文恪:“文长老,您能不能也回避一下?”   “文长老也不是外人呀。”曹若愚话刚说了一半,被施未一记眼刀杀了过来,赶忙闭了嘴。   文恪倒不介意,微微笑着:“好。”   他便独自出门了。   曹若愚又小声说着:“文长老,你别走远。”   “知道。”文恪笑着,“我只是看不清,不是彻底瞎了。”   曹若愚不言,只是默默望着他,而后再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施未躲到帘子后面,磨磨蹭蹭换好,再做贼心虚似的探出半个脑袋,对着自己几个师兄弟说道:“你们发誓,我出来之后绝对不笑话我。”   “我发誓。”   几人异口同声。   施未想了想,又道:“你们再发誓,以后谁把这件事说出去,谁就烂舌头。”   “嗯嗯,我们发誓。”曹若愚信誓旦旦地举起右手,施未拧着眉毛,这才故作镇定地走了出来。   “哇——”   曹若愚夸张地轻呼一声,一贯比较沉稳的傅及也微张着嘴,张何则是两眼发直,傻了似的。   “够了啊你们。”施未翻了个白眼,长腿一跨,坐在了凳子上。   “哈哈哈哈……”   几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施未揪住离他最近的曹若愚,死死捂住对方的嘴:“笑笑笑!笑个屁!”   曹若愚笑岔了气,“呜呜呜”地喊救命,张何忙把两个人扯开,曹若愚蹬着腿儿:“完了完了,我腿抽筋了!”   “滚。”施未一巴掌拍在了他腿上,曹若愚顿时趴在桌子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傅及扶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你也给我闭嘴!”施未冲着他二师兄又拍了下桌子,傅及直摆手:“对,对不住,但,但是真的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哼。”施未鼻子出气,压根儿不想看见他们。   曹若愚揉着抽筋的腿肚子,总算不笑了:“三师兄,其实,其实你穿这一身挺合适的,真的,有一种,”   他一时词穷,便开始胡说八道:“有一种不可高攀,就是不可亵渎的神圣感。”   施未抬起了巴掌,曹若愚又往傅及身后躲,施未轻轻放下手:“瞧你那傻样儿。”   曹若愚捏住自己上下两瓣唇,忍住笑:“哦,我不笑了,真的。”   施未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问:“真有那么好笑?”   “不是好笑,就是,感觉不太搭。”曹若愚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三师兄,要不你把头发散下来,我给你编个和历姑娘一样的麻花辫?”   施未又一记眼刀杀了过来,曹若愚缩缩脖子,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小声嘀咕着:“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但施未这回没有卡住他的脖子,只是淡淡问着,“你手艺,行吗?”   “那我和小师弟一人编一条,你选一个。”   施未皮笑肉不笑,片刻后,他招招手,一脸即将为大义献身的悲壮感:“嗯嗯,听你们的,来吧。”   “好嘞!保准让您满意!”曹若愚顿感责任重大,手上的动作也谨慎许多。施未就僵硬地坐着,满脸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傅及吊着胳膊,沉默看着他们仨,没一会儿,施未就道:“二师兄,你想笑就笑吧,别憋出内伤来。”   傅及想笑,又很为难:“也没有那么想笑,就是,你两条辫子好像位置不太对。”   “这样呢?”曹若愚稍稍举起自己手里的那缕头发,施未被拽得微微偏头,他咳了一声,曹若愚又小心起来:“不好意思,拽疼你了,三师兄。”   “不疼,就是头歪着不舒服。”施未依然是那凝重的模样。   曹若愚莞尔:“三师兄,你头发挺柔顺的。”   “谢谢你啊。”施未早没了脾气,“这可能是随了我娘。”   “也是,施前辈的头发——”曹若愚突然收声,施未却笑了笑:“有什么不敢提的?我家老头子就是邋里邋遢的,那胡碴儿能戳死夜里的蚊子。”   几人轻笑。   提及父母,施未却觉得心口闷闷的,无法纾解。   他好像,忘记问一件事了。   “好了。”曹若愚拍拍施未的肩,坐到了傅及那边。   “哦。”施未微垂着眼帘,似乎心事重重。   曹若愚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才道:“三师兄,你这样打扮的话,好像和历姑娘又不太像了。”   “怎么说?”   曹若愚不知该如何形容:“历姑娘低着头的时候,她的眼梢是偏下垂的,看着很沉静,你的眼梢偏上挑,有种,有种——”   他真的形容不出来了。   施未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问着:“我看起来很凶?”   “不是。”曹若愚摇摇头,“怎么说呢?历姑娘即使一个人站在那儿,你也会觉得她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很坚韧。但如果是三师兄你的话,就会让人觉得,你有很多故事。”   施未蹙眉:“你在说什么屁话?”   曹若愚龇牙咧嘴:“我随口说说的。”   施未不言。   他又一次想起何以忧对自己说过,他的生母是歌楼舞伎,在那种地方讨生活的人,应该有双很勾人的眼睛。施未便是随了他素未谋面的母亲,生了双招人的惹人怜爱的眼睛。   曹若愚不知道,他只会说“你的眼睛里好像有很多故事”。   施未的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闷闷的,他低声道:“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我想出去转转。”   “穿这一身?”   施未嘴角直抽抽,曹若愚识趣地捂住嘴。   日上三竿,晴光朗朗,长街繁华如旧,熙熙攘攘的人群形色各异。   施未其实没有出门,而是换了身自己的行头,坐在屋顶上晒太阳。他又一次捏着何以忧信上的那片花瓣,定定地望着出神。明媚日光之下,那花瓣白到几乎透明,细小的纹路清晰可见。施未忽地翻身下楼,去找纸笔,给何以忧写回信。   “何长老与你父亲认识最早,想必情同手足。”   “你父亲为你换血那天,是我为你护的法。”   施未笃定何以忧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匆匆下笔,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的那一瞬间,他又突然停了下来。   他还是太想知道答案了,可书信来回,又那么缓慢。   他找到文恪:“文长老,我想见何前辈,就现在。”   正在喝茶的文恪闻言,似是有些意外。但他没有询问原因,而是默默放下茶杯:“好。”   “多谢,”施未表示感激,踌躇片刻,又道,“我想一个人与她谈谈,可以吗?”   “好。”文恪亦未多言,施未差点他以为他早就料到这一天。   文恪不作解释,为他打开法阵。施未的修为尚未达到能够千里传音的地步,便只能请教文恪。那人用残缺的辟邪传音铃、黄色符纸、红线、铜镜搭出一个简易的法阵,以自身灵气催动,将讯息传达千里之外的临渊。   当何以忧的脸出现在铜镜之中时,施未的心又紧了紧,再转头,文恪已经轻手轻脚出去了。整个屋子里,便只剩下他。   “何事?”何以忧仍是以薄纱覆眼,头戴一朵水绿团花,不知是不是隔着一面铜镜,施未觉得她比从前更为冷峻。   他忽然喉中酸涩,没有缘由:“那什么,我想问问我娘的事情。”   “死了那么久的人,怎么突然想起来问她了?”   何以忧面无表情,施未却像是被戳中痛处,颇有些怒气:“你说话别那么刻薄行不行?”   “我刻薄?我难道不是一直这个样子?”何以忧似有一瞬的不解,她反问着施未,却更像在陈述某个事实。   施未哑口无言,何以忧这种态度,倒像他无理取闹似的。他微低着头:“何,何脉主,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我母亲的事情?就,就当看在我爹的份上。”   “若不是你们母子俩,他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我们鬼道也不至衰败至此。”   施未一听,肩膀猛地抖了抖,喉中酸涩更甚:“我,我都答应你了,以后会承袭斩鬼刀的力量——”   “那你现在进展如何?”   施未头埋得更低了,他像个做错事被罚站的孩子,手足无措。何以忧见状,淡淡地说道:“当年你生父暴毙,你母亲怀着你去投河,被你爹救了上来,没多久就去世了。”   “我知道。”   “你爹后来为她设坛作法,拔去她魂魄中残留的恶鬼怨念,送她入了轮回。”   施未又是一怔。   何以忧平静说着:“算算年纪,她今年也该十八了,只比你小两岁。”   施未一瞬间,仿佛拨云见日,顿时豁然开朗。   十八岁,历兰筝,看着也确实那么大……   她,她会不会是……   “见着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了?”   何以忧又问,施未被问懵了:“啊?”   “要是没见到,又怎么会问我你母亲的事情?”   施未垂着眼帘:“是,是见到了。”   何以忧不再言语,那薄纱遮住了她的眼睛,也藏去了她所有的情绪。   屋子里静悄悄的,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压得施未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刚要说话,何以忧却道:“挺好的。”   “我会好好修行的,您放心。”施未不知为何,有点害怕,何以忧轻笑一声:“确实挺好的,有时间可以带她回来坐坐。”   施未哑然,不知给如何面对,他绞尽脑汁,只想起来问些旁的来缓解下这古怪的氛围:“何脉主,我之前还遇到一个人,她说论辈分我该叫她一声姑姑,这个,你知道吗?”   何以忧听了,本来平静犹如一弯清月的神情突然崩塌,冷得锋芒毕露:“你放屁。”   “啊?”   施未很是吃惊,再抬头,何以忧已经消失在了铜镜里面。   刚刚,何脉主骂人?从来端庄冷肃的人,骂我放屁?   简直不敢置信。 第13章   施未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更是浑噩。他看见站在走廊上俯瞰长街的文恪,愣怔着和人道了声谢,便继续朝前走,连文恪说话,他都像没有听见。文恪心下疑惑,就慢慢跟在他后面。施未从楼梯上一步一步朝下走,又碰见上来寻他的曹若愚。   “三师兄。”   曹若愚仰头叫他,施未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两声,也听不懂是什么调什么话,完了,他便继续朝下走。曹若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施未绕过他,走到大堂。正值午后,饭点刚过,店伙计在收拾残羹冷炙,寥寥几个客人正就着几碟花生米、毛豆、温酒坐那儿聊闲天。施未一声不吭地走到客栈院内——历兰筝在院内陪豆豆玩。   那雪白的小狗躺在地上打滚,历兰筝手里拿着她头上那根鹊蓝色长羽,挠了挠那小东西的肚皮。豆豆只是敞着肚子躺着,偶尔抬个头去咬那根羽毛,历兰筝笑着:“你怎么不动呀?吃那么多还喜欢偷懒,过段时间就得长膘了。”   施未像是被明媚的日光晃住了眼睛,倚着门框望着那紫衣姑娘。深秋的午后,日光灿灿,惬意舒适,历兰筝周身就像笼着淡淡的紫色轻烟。施未莫名恍惚,他仿佛又站在那座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像前,仰头所见,皆是人世间的悲悯与爱怜。   历兰筝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坚持不懈地“催促”着豆豆赶快爬起来活动,小狗儿却是骨碌爬了起来,朝着施未跑了过来。对方一愣,定定地站着不动,豆豆后腿用力一蹬,整只狗就抱住了他的长靴。施未低头望着它,小白狗摇了摇自己短短的尾巴,两只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转。施未笑了声,勾着脚尖抬了抬腿,豆豆就随着他的动作悬空荡起了秋千。   “你还挺聪明。”施未晃着腿儿,问它,“好玩吗,豆豆兄弟?”   豆豆“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摇得更欢。施未猛地回过神,他怎么跟一只狗称兄道弟?他抿着唇,弯腰把豆豆抱了起来,小东西的前爪攀着他的前襟,扑腾着要往里头钻。历兰筝忙走过来:“豆豆,别闹。”   “没事。”施未不知为何,不敢看面前这人,只是低头望着怀里的小狗。豆豆扑腾了好一会儿,终于钻进了他的衣襟里,施未觉得胸前软绵绵热乎乎的,像是揣了一抽屉的肉包子。他忍着笑,豆豆翻了个身,探出半个脑袋,又“汪汪”叫了两声。   “你呀。”历兰筝莞尔,捏着那鹊羽轻轻扫了下小狗的鼻尖,施未便能瞧见她葱白的手腕,又想起来何以忧,想起那人弹琵琶的手也是这般,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可是何以忧一曲弦音能要人命,歌楼舞伎能有什么呢?若是她有所依,应也不会怀着自己去投河……   “一定很辛苦吧?”施未喃喃低语,历兰筝微睁着眼:“嗯?你问我吗?”   施未哑然,不知道该应,还是不应。历兰筝却当如是,笑着:“没有很辛苦。家中父母恩爱,我前半生备受呵护,而今要闯荡江湖,也是有人相知相伴,只要跨过眼前这道坎,便好了。”   “哦,那也,很不错。”施未思绪浮沉,他记得要回答历兰筝的话,心却还沉在往事的长河里。   他的母亲,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去到那条河边的呢?她在冰冷的河水里不断下沉的时候,还死死护着自己的肚子,是不是也十分的不舍?   那混乱的世道啊,竟然才过了短短二十年。   施未垂着眼帘,心里乱糟糟的,剪不断,理还乱。他想,他大概是头一次尝到思绪万千的滋味。   “若不是你们母子俩,他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我鬼道也不至于衰败至此。”   何以忧的话,像一把迟来的刀子,穿过重重岁月,正中他心脏。   施未心头闷痛,微低着头,将怀里的小狗儿还给历兰筝:“给。”   豆豆也很乖巧地趴回了主人肩上,历兰筝见他脸色不好,关切问道:“你不舒服吗?”   “没事。”施未摇摇头,强打起精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钱老先生离开?”   “等临渊的剑匣送来,就走。”历兰筝解释着,“文长老说,最好还是对比一下,免得再出点纰漏,大概,还要再过一日吧。”   “一日。”施未顿了顿,“还有点时间。”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房去了。历兰筝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还有些担心,但见曹若愚也跟着,便没有追过去。   施未头重脚轻地回了房间,门都没关,就整个人往床上一摊,曹若愚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两眼,很快就进来了:“你怎么了,三师兄?”   “心情不好。”施未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起,毕竟他也没有办法确定,历兰筝就是他母亲的转世。若是真的,他现在就是替母出嫁……   施未猛地坐起身,他奶奶的,好让人绝望的关系!他抬眸,曹若愚正傻愣愣地望着他,施未头疼,又骨碌躺下了。   “你怎么个不好法?”曹若愚拖了张凳子来,一屁股坐下,“说来听听,让弟弟我给你出出主意?”   施未斜睨了他一眼:“那你说说,我跟历姑娘长这么像,你觉得我们会是什么关系?”   曹若愚被问懵了,他刚想说“巧合吧”,但直觉这句话说出口,他就会立刻被三师兄打出房门。他两手抱胸:“你等我想想。”   “那你想吧。”   施未没有再说话,他不想被人看穿自己的慌乱与脆弱,他宁可直接睡觉。   曹若愚想了半天,依然愁眉苦脸:“我不知道。”   施未不说话,曹若愚又道:“三师兄,你有事别憋着,说出来我们大家都会帮你的。”   “我没事。”施未斜着眼看他,曹若愚还是满脸愁容,施未头痛,摆摆手,“我想家了行不行?”   “你想施前辈啦?”   “怎么了?出门在外,还不能有点思乡之情了?”施未立刻拔高了嗓门,曹若愚忙道:“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出门在外,挂念父母是肯定的,我——”   “行了行了,出去自个儿玩吧。”施未不耐烦,大被蒙过头,浑身都写满了“我不想听”四个字。   曹若愚别无他法,道:“那你晚饭记得下来吃。”   “嗯。”   施未的声音从厚厚的被子下边传来,闷得快要听不清。   曹若愚只好轻手轻脚地出门,顺便将房门关上。   “施未还好吗?”   等在外面的文恪问他,曹若愚小声道:“三师兄想施前辈了。”   文恪听了,略有些沉默:“我觉得,不止这些。”   “那还有哪些?”   “也许,要等何长老告诉我们了。”文恪沉吟片刻,“施未其实个性很要强,不会轻易坦露心声的。”   曹若愚不言,文恪拍拍他的肩,两人便无声地下了楼。   施未靡靡不振了一天,直到第二天,临渊的人如约到达了客栈。   只是来的人,他万万没有想到。   “何长老,您怎么来了?”文恪也十分意外,何以忧素来不问事,避居一隅,如今她突然到此,莫非是临渊出事了?   “来给你们送剑匣。”何以忧依然抱着她的琵琶,薄纱覆眼,发髻上别着朵水绿的毛团似的花儿。施未其实困惑很久,为什么何以忧天天有鲜花戴?那花不会凋谢么?文恪曾说照水聆泉是临渊一处胜景,灵气旺盛,草木终年葱郁,但自从何以忧入主此处,便再也没有对外敞开过大门,连掌门进去都要先请帖。   施未沉默着,往傅及那边靠了靠。   说实话,他还是挺怕何以忧的,这人一道弦音能把他抽得三天下不来床,以至于他有段时间见到何以忧,就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   文恪道谢:“有劳何长老了。”   他猜到何以忧此次前来,一定不单单是为了送剑匣,肯定还和施未那天的事情有关。   何以忧薄唇轻启:“我此次前来,一是为了送剑匣,二是代掌门向各位问好,心意他收到了。”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天青色瓷瓶,交予傅及:“掌门托我送来的,望你早日康复,他诸事缠身,不能亲自前来。”   傅及愣了愣,想起孙夷则那张如沐春风的笑脸,心尖过电似的,麻酥酥的,哪怕这些都是场面话,哪怕是诉诸于他人之口,但傅及听着,依然心动。他单手接过:“多谢孙掌门了。”   “掌门也托我来关心下你的情况。”何以忧转向文恪,对方道:“我无事,但有个伤患,还不知来历,我想再在此多留几日。”   “若有需要,我可帮衬你些。”   何以忧淡然说着,文恪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何以忧并非是这般热情之人,对方似是看穿了他的意思,道:“你小时候替你师父送我的花,现在还好好地养在我窗前。”   何以忧提及文恪启蒙恩师,倒勾起人些许愁思来:“那,多谢何长老了。”   施未感觉到气氛不对,但他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直到何以忧站在了历兰筝面前。   他突然提了心,何以忧生得高挑,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文恪穿,便是山间青竹,文人雅致,她穿,就如雪中青松,冷傲孤僻。   历兰筝也静静地望着她,望着那霜白的薄纱。她看不见何以忧的眼睛,却觉得那视线灼热,像是要将自己烫出个洞来。   施未心虚地介绍着,说话也不由自主地磕巴起来:“历姑娘,这,这是我爹的好朋友,姑且算,算我家长辈。你,你叫她何长老就行了,她跟文长老都是临渊的人。”   历兰筝笑笑:“何长老有礼,晚辈姓历,名兰筝。”   “好名字。”何以忧说话听不出情绪,她很快转过身,“尽快行动吧,多拖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   施未摸了摸汗湿的后背,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14章   一行人围坐在桌前。   何以忧将临渊新造的剑匣置于桌上:“看看吧。”   历兰筝点头道:“好。”   她对父母所留之物再熟悉不过,每一处细节都牢记于心,她端详着手中赝品,指腹划过每个纹路,不由感叹:“太厉害了,简直一模一样。”   “如此便好,不枉顾长老与小景这几天辛劳。”   “是师姐与沈脉主?”文恪一愣,何以忧轻轻“嗯”了一声:“听闻你急需此物,顾长老便亲自去了趟铸剑池,恰好小景来探望我,她们二人合力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来这等物什。”   她顿了顿,又道:“历姑娘的剑匣非同寻常,光是找相似的材料就费了很大工夫。好在小景有办法,否则你们的计划就得功亏一篑。”   施未闻言,用余光偷偷瞄了几眼历兰筝,对方沉默片刻,只道了声谢,没有再解释半句,好在何以忧并未刨根问底。他们深知历兰筝来历特殊,但斯人已逝,何必再三伤及对方痛处?   “接下来,你们是要兵分两路?”何以忧转而问起这件事,文恪回答道:“对,历姑娘要先去救人,我们负责解决结亲这件事。”   何以忧没有对他们的计划表态,而是问历兰筝:“你一个人回去?”   “还有钱爷爷,就是镇上那个药铺的老先生,我想请他回去,还有就是,”历兰筝说着,悄悄瞟了眼文恪,略有些窘迫地说道,“钱爷爷说他可能力不从心,要是,要是能得到文长老相助的话,也许,成功的机会比较大。”   话音刚落,她便满脸通红,文恪微愣,曹若愚也傻了眼:“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我,我,”历兰筝嗫嚅着,“我不敢。”   她纠结了好几天,钱老先生偏偏又忙了几天,她不好意思叨扰,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今天。   “我,我就是说一声,要是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历兰筝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她极少求人,如今人情欠了一次又一次,着实不该。   文恪能体谅她的难处,也能理解这是她的性格使然,便安慰道:“没事的,若是需要在下一并前去,那便一道前去吧。”   曹若愚垂着眼帘,嘀咕着:“那我还没准备好呢。”   “啊?你说什么?”文恪没听清楚,曹若愚嘟囔着:“没什么。”   施未一脸了然,笑笑:“文长老,我们小若愚舍不得你。”   曹若愚莫名急了眼:“我很为难的好不好?这不还要送你出嫁,我才没时间送文长老过去的。”   “呦呦呦,这还是你师兄我的不是了?”施未笑出了声,“那我不得顺个人情?你去吧,陪嫁丫鬟不用你当。”   曹若愚顿时红了脸:“我那会儿就是开玩笑,你怎么还拿我的话堵我?”   施未大笑,傅及说道:“四师弟,你要不放心,便与历姑娘一起去吧,钱先生年迈,恐怕多需你照料。”   曹若愚挠挠发烫的鬓角,转头看向文恪:“你说呢,文长老?”   文恪哑然,手指虚虚握拳,藏住了心中忐忑:“呃,你方便的话就一起吧,你二师兄说得对,钱先生年迈,是需要你多加照料。”   历兰筝点头道:“文长老你双目有疾,行动不便,也需要小若愚照料呢。“   “咳咳咳……”施未清了清嗓子,历兰筝忙给他倒了杯水:“喉咙不舒服啊?”   “这个,”施未憋着笑,也不说破,而是给了个无关紧要的回答,“我师弟比你年长一岁,就是人傻了点。”   “哦哦。”历兰筝也不好意思起来,她确实不该叫人家小若愚。   曹若愚完完全全沉浸在刚刚差点和文恪分别的伤感中,没有说话,文恪只想逃离这种暧昧的氛围,道:“何长老,他们之前还救上来一个人,要请你再看看。”   “嗯。”何以忧道行远高于在座每一个人,是临渊高不可攀的存在,文恪也不知她深浅,只知这人灵气磅礴,弦音进能攻退能守,想来也能破开此次迷局。   “那人喝了很多天的药,脉象气息已经好了许多,但迟迟不醒。”文恪领着何以忧去到另一个房间,其余人也跟在后面。床上那人依然在昏睡,面无血色。窗户大敞,傍晚的余晖洒在床帏上,金色的光影随着床帏微微晃动,颇有几分宁静安详之感。   可是何以忧见着那人,却沉默片刻,问道:“你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文恪便一五一十地如实相告,何以忧听到“无渡峰”三个字,眉头微蹙:“你可知,无渡峰是什么地方?”   “先前在书上看到过,那是八百年前的三大修仙之地,应该和我们临渊差不多?”文恪迟疑着,“或者,和锁春谷差不多?”   何以忧微叹:“天下分合,九州风云裂变,八百年前的世道,比起如今更为残酷混乱。无渡峰在当年,虽说风头极盛,但却是一块无主之地。它之所以能与翎雀宫、潜麟山并称为三大修仙之地,是因为山顶有一处天然雷场,可助飞升之人挡住渡劫天雷。”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傅及忽然想起谢照卿,对方那天左手曾凝聚出黑色电光,他迟疑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那雷场被一个神秘高人封印了,山路也被幻术遮挡,再没人能上得去。”何以忧不知为何,言语之中略有一丝怅然,“四百年了,已经过了四百年了。”   “我那天遇到一个叫谢照卿的人,他手上就有黑色的电光,不知道和那个雷场有没有关系。”傅及陷入了沉思,“但听他所言,无渡峰应是他修行之所,他还提到什么,主人。”   “那雷场是天地孕育所生,就算得道成仙,也不可能将其收入囊中。”何以忧叹道,“也罢,暂不去追究无渡峰一事,单说这人,准确来说,他现在的状态不是人。”   “啊?”   这回,连文恪都愣住了。   “你们没人觉得,他的脸很僵硬吗?”何以忧问着,曹若愚举起了手:“我我我,当时捞他上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脸好像是假的。”   “这个是人茧。”   曹若愚一愣:“什么是人茧?”   “破茧成蝶,你们见过吗?”何以忧解释着,“他先前受了重伤不假,为了自保,他用’茧’封印了自己,待时机一到,他的□□便会重塑,得到新生。但在此期间,若是再受到重击,他就会立刻死去。”   何以忧这回当真忧心忡忡:“他心脉复苏是真的,你们的做法加快了成蝶的速度,他醒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她道:“若不是誉之天生灵气欠缺,你们几个又年少,当初灵气灌进他体内的时候,他的茧就该破了。”   “那茧破了,会怎么样?”   “会变成另一个人。”   “啊?”   几人的认知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重塑,脸自然也会跟着变。”何以忧长叹,“这样吧,我且留下,若我估计不错,再过两日,他就该破茧了。”   “他破茧了,应该不会针对我们吧?”施未总觉得何以忧留下还有点别的原因,对方答道:“那群人若是卷土重来,你们怕是要被打成筛子。”   糟了,忘了那十五日之约。   施未识相地闭了嘴。   文恪十分感谢:“多谢您。”   “不谢。”何以忧抿了抿唇,将那未尽的话语咽了回去。   是夜,曹若愚、文恪、历兰筝整理妥当,便与傅及他们道别。历兰筝将豆豆交予施未:“辛苦你几日了,豆豆很有灵性,它会带着你找到我的。”   “它自个儿能吃饭就行,我不会饿着它的。”施未看看历兰筝,又看看豆豆,莫名有种亲娘要出远门,他得和狗弟相依为命的怪异感。曹若愚挤过来:“三师兄,我走了,我会尽快赶回来了。”   “你顾好他们就成。”   “我跟小师弟交代过了,让他一定给你编最好的麻花辫。”   “滚。”   刚刚才产生的那点离别愁思顿时死于腹中。   历兰筝折下自己的一根鹊羽,交给施未:“给你,带在身上。”   “好。”施未也没客气,大大咧咧收了下来。   “要平平安安哦。”她道,眉眼温和。   施未忽然又觉鼻头一酸,好像,他还没听到过谁对他说要平安,就连老头子也不说。   “嗯。”他点点头,握着豆豆的一只前爪招招手,“来,小弟,跟你娘说再见。”   豆豆“汪汪”两声,算是回应了。   历兰筝笑着摸摸它的头,两个人都没发现这话哪里不对。施未直到回房,才突然回过神,他怎么叫豆豆小弟?   他恨不得立刻找根针把自己的嘴缝上。   今夜月明,风声愈发紧了些,家家户户都紧锁门窗。钱老先生将自己的药铺上了锁,才慢慢朝着曹若愚走去。   “老先生,我们坐马车,我来赶。”曹若愚本想着御剑而行会比较快,但念着老先生年纪大了,便雇了辆马车来。   老先生笑着,眼神深邃:“多谢啦,夜里风大,你多穿些衣服。”   “我不冷。”年轻人走过去,接过他的药箱,扶着他上了马车。   老先生见着文恪,又关切问道:“身体可还好?”   “还好的,谢谢您关心。”文恪彬彬有礼,老先生瞧着他,轻声道:“好孩子,受苦啦。”   “不辛苦。”   老先生不言,只是轻轻掀开车帘,望着不断后退的房屋,他的药铺越来越远,渐渐淹没在了黑暗中。 第15章   送别曹若愚等人后,傅及他们便各自回房。施未掌心托着豆豆,缓缓推开房门,就见何以忧已然端坐于桌前。他跨进去的一只脚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但转念一想,他又没做错事,往后退半步倒显得心虚了似的。于是他镇定地走了进来,关上门,坐到何以忧对面。豆豆趴在他前襟处,也用懵懵懂懂的小眼神望着对方。   何以忧单刀直入:“那个自称是你姑姑的人,长什么样子?”   “没看见。”施未莫名紧张,“我当时被困在幻境里,她藏在暗处,我没看见。”   “什么样的幻境?”   “乌漆麻黑的林子,还有冒着绿光的黑影。”   何以忧沉默片刻:“她当时具体怎么和你说的?”   “她说,故人之子,这一单我不接了,论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姑姑呢。”施未认真仔细回忆了一遍,肯定道,“就这些。”   何以忧默然,施未观察着她的脸色,对方紧抿着唇,定定坐着,似乎在纠结某个很重要的问题。半晌,她才再次开口:“那人一定会卷土重来的。”   “卷土重来?来抓历姑娘?”施未不解,“她到底是谁呀?”   “她是不是先认出了你的斩鬼刀?”   “嗯。”   “那应当错不了。”何以忧神色平静,“她回去交差,定会加价,到时她还会再来找你们的。”   “她不是说不接了吗?”   “敌人的话你也信?”   施未:“……”   “对不起,是我天真了。”他双手合十,虔诚地向人忏悔。何以忧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恣意张扬的脸,倚在树上,朝她扔了个熟透的杏子过来。   “请你吃。”那人笑着,衣角还沾了些新鲜的血迹,在阳光下显得尤为残忍。   何以忧眼帘微颤:“在小景之前,平望青山的主人,叫林燕知。”   施未愣了愣,只听对方道:“欲知春归处,林梢问燕来。”   “但她不喜欢林这个姓,我们便只叫她燕知。”   何以忧对燕知的印象很少。那人神出鬼没,与他们都不是很对付,偶尔出现,也只是因为负伤需要调养或是躲避仇家。   何以忧并不想接她的杏子,素手拨弦,那熟透的果子便滚落在地,直到滚进茂盛的草丛里,消失不见。   燕知自讨没趣,脾气大得很:“哎,施故哪儿去了?”   “找他做什么?”   “找他帮我避避风头。”   燕知衣襟上的血逐渐干涸,拍一拍,血腥的屑末便被抖落下来。   “你自己去找他吧,我不知道。”   何以忧话音未落,树上便没了人影。   而这段对话,已经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何以忧对燕知廖廖几次的印象都很糟糕。   她沉默片刻,思绪再次从回忆的长河中浮了上来:“燕知在十几年前,正邪大战前夕,忽然失踪了。”   “啊?”施未显然没有理清这些时间线。   何以忧正要往下说,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打斗声响,施未心头一紧:“糟了,二师兄!”   他急急往外狂奔,只见傅及从房里摔了出来,重重撞在了走廊栏杆上,强劲的力道直接撞碎了那木质栏杆,他整个人向后倒了过去,施未吓了一跳,赶紧将人拉了回来。傅及踉跄两步,总算站稳了脚跟。此时,一道黑影闪过,意欲逃脱,被何以忧一道弦音打翻在地,从二楼跌了下去。“砰——”的一声脆响,仿若花瓶碎裂。   施未与傅及朝下看去,好像有个人形的东西摔了个四分五裂,到处都是泛白的碎片,铺了整整一地。   “茧,破了。”   何以忧淡然拨弦,又把那“人”从院子里吊了回来。施未架着傅及,问道:“二师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傅及左手捂着右边肩膀,刚刚打斗过程中,差点就又伤到这条胳膊,还好还好。   “怎么回事?”施未蹙眉,傅及说道:“我刚刚想着睡前再看看他的情况,没想到,他忽然自己坐起来了。”   傅及想到片刻之前,后背便有些发凉。   他本是好心过来看看,可进了屋才发现没有点灯。窗户大敞,秋风萧瑟,冷白的月光从外头照了进来,更添几分萧索寂寥之感。   傅及只当是今夜风大,窗户被吹开了,油灯因而熄灭。于是他去关了窗,重新点了灯。就在豆大的昏黄灯火被点燃的刹那,床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傅及转头望去,却见有个人影坐了起来。   屋内有些暗,油灯照不见的地方,那人的轮廓显得格外阴沉,傅及试探着唤了一声:“你醒了?”   对方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来。傅及单手举着油灯走过去,那原本空洞的眼神倏地活了过来,十分戒备地盯着他看。   傅及张张嘴,解释道:“别担心,我是来救你的。”   可那人不答,只是沉默地与他对视。   窗外不知为何又起了风,窗户陡然打开,“哐哐”砸在了墙壁上。傅及手中的灯被瞬间吹灭,再一晃眼,那人竟是朝自己扑了过来,傅及躲闪不及,挨了一掌,正中心口。他心头闷痛,后撤两步,抄起手里的灯台狠狠砸了过去——   “后来就是这样了。”傅及指了指毁坏的栏杆,又看了眼躺在走廊上的某人,心有余悸,“他力气很大,我根本压不住他。”   “破茧本就需要很大的力量。”何以忧没有要给小辈们上课的心思,她瞥了眼不远处的屋顶,转过身,“我先回房了。”   “您慢走。”傅及与施未皆是颔首,然后才决定将那人再拖回屋内。不想,刚刚碰到他,竟是寒光一闪,施未往后一仰,锋利的刀锋擦着他的脖子划了过去。   “居然醒着?”施未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毕竟挨了何以忧一道弦音还能爬起来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那人撕开脸上最后一层皮,露出了新的面容。他原本的衣物上升腾起冷白的焰火,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烧个干净。傅及往后退了一步,靠着施未:“我的度波还在房里。”   对方一惊,故作淡定:“巧了,我也是。”   傅及:“……”   施未:“……”   他清清嗓子:“是我们救了你,你怎么还恩将仇报?”   施未揽住傅及的胳膊:“你看看我二师兄,为了你都被人打伤了。”   对方的眼底闪过一丝迟疑,但握着短刀的手依然青筋显露。傅及见他没有朝前的意思,便道:“确实是我们救了你,虽然你可能没印象了,但是——”   “刀。”那人忽然突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生吞了十斤黄连,又苦又涩,“你身上,有刀。”   “什么刀?”施未还在状况外,傅及却是反应过来:“谢照卿的刀。”   那东西不大,他便随手放在了灵囊之中,忘了取出来,不想,这却成了一个天大的纰漏。   听到“谢照卿”这个名字,那人明显起了杀心,握着刀就扑了过来,施未推开傅及,左手攥住那人的手腕,右手封了他的穴道,左右开弓,卸了他的武器,将人按倒在地。   “还当你是什么高手,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施未正说着,掌心突然摸到一滩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再一看,那人后背正汩汩冒血,很快渗穿了衣物,流了一地。   施未瞪大了眼睛,他错了,何以忧这是下了死手。   “完了完了,二师兄,他要流血而亡了。”施未有点恐慌,万一这人真没了,那他们不就白费那么多工夫?   傅及赶忙跑过来,帮忙封了穴道,免得这人真的失血过多。   不远处的屋顶,谢照卿正坐飞檐之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哥,我们为何不趁此机会把他们——”一边的男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个女人看见我们了。”谢照卿轻轻捏着指腹,“她不好惹。”   “那?”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只等坐收渔利便是。”他道。 第16章   施未与傅及合力将人拖回房,一番折腾后,天都要亮了。   窗外曙光影影绰绰,窗棂上雕刻的蝴蝶似是翩翩欲飞,白色的光晕一圈一圈散落各处,痕迹斑驳,犹如林梢树影,风一吹便会摇曳晃动。   施未累得两眼发直,他道:“二师兄,我去找点吃的,你坐会儿。”   傅及点了点头,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   施未便僵着两条腿缓缓朝外走,推开门,天边那鱼白的光便透过云层,照进了他的眼睛里。施未揉了揉眼睛,有点头晕,视线也有些模糊。他想,不就是出了点意外状况,怎么还累成这样了?他想,一定是自己这段时间疏于修行了,才这么疲惫。   施未手指贴着墙,转了个弯,慢慢走到了一楼。楼下寥寥几个客人,就着几碟花生米、毛豆、温酒坐那儿闲聊,店伙计在忙碌地收拾残羹冷炙。施未走到他面前:“劳驾,能否给我们——”   他突然忍住了声。   周围的声响瞬间消失了。   形形色色的客人,劳劳碌碌的伙计,门前一地苍白的天光,所有的景象像是映在水中,只差一粒石子,打破这无声的影子。   施未头疼欲裂。   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中招的?   夜里送曹若愚离开,只是吃了顿寻常便饭,之后就是在房里与何以忧谈话,而后便是那个人突然破茧,他跟傅及在收拾残局……   究竟是什么时候?   施未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要去拔剑,发现腰间空无一物,糟了,他的剑……   他往右一步,发觉自己竟能真真切切摸到桌角,他缓缓坐下,耳边传来轻悄的脚步声。   门外逆着天光走进来一个人。   那个人身姿窈窕,满头珠翠,摇着把轻盈罗扇,步履款款。施未睁着眼睛,却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而后便听那人调笑道:“几日不见,有没有想姑姑我呀?”   施未蹙眉,这就是燕知?   与何以忧真是天壤之别。   施未蜷着手指,用力压在桌角,问道:“你不是说不接这单了么?”   “哎呀,真不好意思,”那人持扇,轻轻遮去小半张脸,“我本来真打算退了的,谁让历家又加价?我实在不好推辞。”   何以忧真了解燕知。   施未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他又问:“若我说,你要带历姑娘走,得先过我这一关呢?”   对方闻言,缓缓放下手,又往前走了两步,头上那珠玉步摇泛着莹润的光,施未眯了眯眼睛,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   “我回去研究了一下。”那人笑着,“我发现,你和历家那位三小姐,长得真像。”   施未心头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我掐指一算,便算出来你俩有点渊源。”那人摇着扇子,“而你,一直待在这客栈,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等我?”   施未抿唇不言。   “姑姑我啊,想到一个主意,也许你跟我不谋而合。”她笑意不减,“我把你带回去,你坐上花轿,这样的话呢,我可以拿到尾款,你也能替那位三小姐解决问题,你说对不对?”   施未嗤笑:“你就这么自信?”   “我当然自信。”对方再次走近,闪现到了施未面前,可她的脸上竟没有五官,如那罗扇,如霜白的月光,施未瞪大了眼睛,往后仰了仰,那人却是笑着:“离那么远做什么?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   那张脸明明白纸一张,可施未总觉得她在咧嘴大笑:“不想知道。”   那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景象再次静止,像无风的水面,平静如镜,一粒不属于这里的石子落了下来,涟漪乍起,水镜应声而裂,施未传来刺耳尖锐的呼啸声,像什么怪东西在尖叫,扎得他头疼欲裂。他捂住耳朵,可那声音还是从四面八方涌来,洪流入海般地倒灌进他的耳内。   施未额上直冒虚汗,他的眼前逐渐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渐渐地,黑暗中冒出了幽暗的绿光。   这绿光,很熟悉,像他家茅草屋下边的乱葬坑,那些恶鬼也会眼冒绿光。   这地方阳气旺盛,怎么会有这么强的鬼气?   施未没有剑,他试着召唤,但发觉自己竟无法聚气,他为数不多的灵力刚刚凝集,很快就散若烟尘。   不妙。   那绿光悄然逼近,施未毫无办法,只得扯下自己的衣角,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化裁驱尸之术。   万万没想到,练剑多年,最终还是要重操旧业。   施未不喜,心中多有怨愤,这血腥符咒便有几分肃杀之意。他两指夹住血符一角,口中念念有词,符文如有生命,幻化游走,很快在他周身缠绕成一条血色长鞭。那绿光嗅到这鲜血味道,顿时闪现至他眼前,长鞭挥舞,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打散了这幽幽光影。那绿光破裂如浮沫,升腾消散而去。   施未不解,这次的绿光反而没有上次难缠,是为什么?   他思维混沌之间,长鞭的另一头突然一顿,符文迅速断裂,点滴血渍掉落在地。   “滴答、滴答、滴答”,三响过后,施未瞬间被绿色的光海淹没,那汹涌而至的阴寒之气啃食着他的躯体,痛楚从四肢百骸渗透进灵魂深处。施未根本抓不到任何实体,即便是乱葬坑的凶尸,至少也会剩下一点骨骸。可这暗绿色的光海,仿佛就只是光,他直直往下陷,掌心一拢,全是湿漉漉的水汽。   冷,钻心刺骨的冷。   施未终于知道,这个与何以忧平起平坐的人,也该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他不想死。   他奋力挣扎着,耳边却又再次传来声响。   “可怜的孩子,你娘我救不了了,以后你便随我生活吧,咱爷俩一起赖活着,你说呢?”   那些绿光直往施未喉咙里钻,他被噎得直翻白眼。   他可能要窒息而亡了。   他好像听见了一个很像死老头的声音。   “哎哟,你还会对我笑呢,看样子是听懂了。”   施未四肢都失去了知觉,指端麻木不已。   但似乎有一双大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你娘最后一口气都给你啦,以后我就是你爹,放心,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你。”   施未心脏快要爆炸。   他不能死在这儿,他怎么能死在这儿?他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上,好不容易才长大成人,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他怎么能死在这儿?等到了下面,他爹不得给他扇得鼻青脸肿?   施未挣扎着掐住之前咬破的指尖,挤出两滴血来。   “天地存根,日月俱存,请命先师,诛业务尽!”   话音刚落,散落于地的符文再度聚集,这一回,却是成了一把锋利的长刀。   施未握紧刀柄,奋力一挥,血色的光线劈开一道天堑,将这汹涌的绿色光海隔绝,只听“扑通”一声响,他直直地从楼梯上掉了下来。太过真实的疼痛感令施未瞬间清醒,他抹了把满脸热汗,倏地发觉,手里握着的,居然是斩鬼刀。   “啊?”施未很是意外。   外面依然是无尽的长夜。   而那个人坐在之前他的位置,翘着二郎腿,轻轻摇着扇子。   “我都说了,光用血,没办法唤醒斩鬼刀。”她轻飘飘地说着,施未蹙眉:“我什么时候中招的?”   “什么?”   “我什么时候踏进了你的幻境?”   那人咯咯直笑:“当然是你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起啊。”   施未猛地抖了抖肩膀。   “你要快点哦,不然你二师兄可能就会被——”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施未大骂:“欺负一个伤患,你怎么好意思!”   “我怎么不好意思?”对方反问,进而语气便强硬了许多,“我脾气大得很,劝你别惹我。”   “是不是我打败你,才能离开这个幻境?”   对方听了,手中动作竟是停了下来,她像是听见了某个天大的笑话,笑个不停:“你?以你现在的水平,给我提鞋都不配!”   她掌心向下,重重拍了下桌子。   幻境之中,景象再度变化,密林深深,大雾四起,霜白的月亮高高挂在树梢。可施未看见的,却是那个慈悲的送子观音像。她在冷冷月光的照耀下,笑容逐渐变了模样。无数双手从她背后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施未袭来。   一时间,斩鬼刀发出了阵阵悲鸣,施未被打得连连后退。始作俑者却打了个呵欠:“陪小孩子玩真无聊。”   她摇着扇子,坐在高高的树梢。忽然间,她随手摘下树上某个果子,扔向草丛里一处:“请你吃。”   她低声笑着:“我的,好姐姐。”   无人回应。   她倚着树干,收敛了笑意。 第17章   傅及久等施未不来,便起身出门去找。他也觉得头昏脑涨,但没细想,只当是这一夜波澜曲折,实在累得够呛。   走廊外,天光略显晦暗,沉沉落在木质的走廊上,像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傅及慢慢走着,眼前总是晃着虚影。他突然停下,半靠着墙,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怎么会这么累?   他不由在想。   脚下踩着的地板仿佛浮在半空中,风一吹就会不断摇晃,那雪似的天光莫名刺眼,傅及抬头,再朝前看时,走廊的尽头便站着一个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   傅及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他穿着太招摇了。   一身紫金色的窄袖对襟长袍,腰间蹀躞描金镶玉,就连脚上蹬着的那双长靴,看着也价值不菲。天光落在他半边肩膀上,整张脸的轮廓都有点模糊。   傅及沉默片刻,问道:“谢照卿?”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傅及头更晕了:“我也不想这么认为。”   “哦?”   “你太花哨了,很影响我之前对你的印象。”   谢照卿突然不说话了。   傅及知道现在很危险,但他头很晕,整个人仿佛泡在水里,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腐蚀意识。他说话开始变慢:“不是说十五日吗?怎么突然提前了?”   “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谢照卿缓缓朝他走来,“要怪只能怪那人来得太早。”   “嗯?”傅及不解,对方又道,“我本以为她再度出手要过十五日,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她是谁?”   傅及没有等来回答,等来的是谢照卿重重的一掌,好在他还没到动弹不得的地步,向左一步,避开了这一击。   谢照卿并不着急,甚至有种要和他聊闲天的感觉:“你的剑呢?”   “在房里。”   傅及说着,混沌的脑海里才想起自己的度波,他两指并拢,却发觉灵气未能聚集。   他之前的感觉没错,确实有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在腐蚀他。   傅及左手握拳,悄悄背过身去。   “是没法召剑前来吗?”谢照卿不慌不忙,他气定神闲地往前逼近。   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傅及心想,他眯着眼,头一偏,一道强劲的掌风便擦着他的鬓角打了过去。他屈膝,再次避过一拳。   谢照卿居然选择赤手空拳和他打架。   好在傅及平常也勤于修习基本功,拳脚功夫十分好,虽说伤了一条胳膊,但也没让对方占得上风。谢照卿似乎很善拳法,拳拳到肉,虎虎生风,那木头栏杆根本经不起他一拳,很快就被打个稀烂。傅及不慎踩空,从二楼掉了下去。他凌空翻了个身,脚尖轻巧落地,谢照卿紧随其后,他后撤两步,心思逐渐活络起来。   “你为什么不直接亮刀?”傅及说着,背在身后的左手悄悄摸进了灵囊之中,“你这样与我周旋,难不成是要引开我?”   “你们这群小孩儿,我杀你们不是很简单?”谢照卿居然笑了一声,大概是觉得他这般幼稚的说辞配上这认真的语气,真的很好笑。   他突然发了狠,捉准傅及一个破绽,一拳打中他的腹部,傅及吃痛,被人掐住了脖子,直接掼在地上。   “砰——”   傅及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与此同时,他的左手终于握到那把短刀。   谢照卿一只脚踩在他腿上,右手掐着他的脖子,蹲着,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这人身上。傅及感觉自己的胫骨都要被对方生生踩断。他咬牙,呼吸之间全是淡淡的血腥味。   “我之前说过,你的眼睛,我要献于我主。”   借着天光,傅及总算看清了谢照卿的脸。   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偏厚,唇角微微下唇,乍一看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之感。   傅及蹙眉:“你主人也跟你一样花哨吗?”   谢照卿眼神沉了下来。   果然,他是个很忠心的走狗。   傅及当机立断,抽出那把短刀,谢照卿抬起左手去挡。   但傅及的目标竟然不是他。   只见那短刀犹如离弦之箭,射向了二楼的房间,谢照卿顿感不妙,当即撤手,要将自己的短刀召回。傅及却单手结印,灵气冲破周围禁锢,只听一声惨叫,二楼又跳下来一个人。谢照卿急急而奔,傅及挣扎着爬了起来,灵气成结,拽住那人直接将他勾了过来。而谢照卿,则是扶住了一个受伤的男人。   院子不大,两拨人只有几步远。   傅及看得很清楚,那个被自己用短刀扎中的人,和谢照卿有一点点像,像就像在两个人一样的花哨。   “哥。”那人发虚,脚下很快积了一滩小小的血水,“对不住,我给搞砸了。”   兄弟两个,一个没想到房里的人醒着,一个没想到傅及能在这么远的地方命中敌人。   谢照卿暂且封住弟弟的穴道,给他止血,再一看,自己那把短刀已然整个没入对方后背,只剩个刀柄在外。他怒意顿生:“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傅及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没太多力气了,再这么耗下去,他只会死在这儿。   他们之前救上来那人虚虚地靠着他,看样子也指望不上。   傅及心想,若是拼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救援。   谢照卿没有给他太多时间,他掌心黑电再现,吐着刺眼的电光,天光顿隐,黑云攒聚,傅及问道:“你打算拿雷劈死我?”   “我说过,死人的眼睛不好看。”   谢照卿话音刚落,一道黑色的大雷径直劈了下来,傅及撑开结界,但威压之大远超他的想象,他单手根本撑不住一击,“扑通”跪在了地上。傅及没办法,只好再次拽住身边那人,带着他往旁边一滚,破天撼地的大雷直接击穿了他的结界,将大半个地面炸出个大坑来。   傅及右肩阵痛,腿也痛,哪哪儿都痛,他问一直默不作声的那个人:“你有什么办法吗?你之前是不是也被他们所伤?你知道他们有什么破绽没有?”   对方不答,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紧抿着唇,指了指谢照卿。   “他伤得你?”   傅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照卿再次攻了过来,雷电噼里啪啦到处在响,傅及光是听着就觉得头皮发麻。他单手结印,召来了自己的度波。   谢照卿一掌朝着他的命门劈了下来,傅及横剑格挡,被对方单手抓住剑身。   又是这招。   傅及头大,毕竟他吃过这个亏。   “你什么时候能聚气的?”谢照卿压着他的剑身逼问道,傅及只道:“从二楼下来的时候。”   “哼。”   谢照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掌心的黑电顿时放大数倍,刺眼的电光几乎灼伤了傅及的眼睛。   他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谢照卿抬腿,又是一脚,正中他的心窝,傅及一下滚出去好远。   “噗——”   他吐出一口鲜血,眼前虚影飘飘,总觉得命不久矣。他挣扎着爬了起来,那个他救上来的人也推到他身后,傅及笑了下:“咱俩现在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不合力试试?”   “谢照卿的弱点,在他的手肘上三寸。”   对方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着。   傅及认真记下:“懂了。”   他脑海里闪过谢照卿的一招一式,发觉对方是个心思极其缜密之人,出手绝不落空。   若想一击得胜,可能还比较困难。   傅及来不及多想,黑色的雷电再度劈下,他刚准备结印,后背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推了下,一股恶寒直冲天灵盖。   傅及愕然,那个,他救上来的某人,推了他一把?   雷电以摧枯拉朽之势砸下,傅及头顶发凉,来不及了,他被当成人肉盾牌了……   “轰隆隆——”   整个幻境被炸个粉碎。   “哎呀,何姐姐,你再不出手,那孩子就没命了。”   坐在树梢上的燕知摇着扇子,言笑晏晏,可暗处的何以忧依然无所行动。   “你不会这么狠心吧?”她仍是在笑,心下却有点奇怪,何以忧看着也挺关心那几个娃娃的,不像是会袖手旁观的样子。   “莫非,你还留有后手?”   “不算是后手。”何以忧终于发了话,“我只是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与无渡峰有了瓜葛?”   “此话怎讲?”   “我记得你的幻境,除却你本人与被困者,不可能会有第三方能踏入,”何以忧顿了顿,“可那群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能在你的局里动手?”   她说着,似乎有了些许怒意,“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燕知敛了笑意:“这个,老规矩,你赢了我,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到时候,若你再问我这个问题,我自会如实相告。”   她微叹:“但你真的不担心那个叫傅及的小朋友吗?谢照卿打人是真的痛啊。”   “小朋友也要成长的。”   何以忧只是这般说着,依然不动如山。   燕知望着艰苦奋战的施未,再掐指一算,傅及所在的幻境已经被谢照卿炸穿了,可她却没收到灵气消散的信号,甚至,还多了一个。   还多了一个?   燕知轻笑:“有意思。”   傅及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以至于他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叫自己的时候,以为他转世轮回了。   但谢照卿开了口:“长鲸行?”   原来他没有死。   傅及总算回过神来,就听谢照卿哂笑:“什么风能把临渊掌门亲自吹来?”   靛青色的剑穗在夜风中微微飘荡,一身月白天青剑袍的青年单手持剑,将傅及护在身后。傅及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半趴在他肩头,那素银鲤鱼像是活了过来,还会朝他眨眼睛。   “那兄台又是何仇何怨,一定要伤我好友至此呢?”   青年神色冷峻,傅及低头看了眼他还扶着自己腰侧的手,忽然觉得身上更疼了,骨头还发烫,就像有团火要从里头烧出来似的。 第18章   谢照卿鹰似的眼睛扫过面前二人,饶有兴味地问道:“二位是好友?”   “是。”   孙夷则甚是坦然,傅及微垂着眼帘,没有说话,只是努力站直身体,似乎这样也能显得问心无愧。但他实在太痛了,稍微动一下就又立刻弓了腰。   孙夷则扶在他腰侧的手又紧了紧,傅及呢喃着:“头好晕。”   “我带你去找何长老,撑着点。”孙夷则小声安慰着,呼出的热气轻轻洒在傅及颊边,年轻的剑客只觉头更晕了,心脏仿佛即将从胸腔里蹦出来,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我还好。”傅及听到头顶电闪雷鸣,狂风呼啸,他就像海中扁舟,飘摇难定。   在这风云变幻之间,他听见了谢照卿的声音:“如此,便让我来会一会孙掌门的剑。”   那人掌心翻覆,黑色的雷电竟是凝聚成了一把八棱锏,长约四尺,重达三斤,电光犹如吐着信子的蟒蛇盘绕其上,几乎照亮了整个院子。   一阵灼热疼痛的感觉从眼底涌了上来,傅及只得闭上眼,对力量的感知被无限放大。孙夷则应是出了剑,长鲸行似与某种钝器相撞,发出低沉的鸣响。傅及正要有所动作,孙夷则扶在他腰侧的手忽然抬了上来,捂住了他的眼睛:“别睁眼。”   青年的掌心温热,指腹布满薄茧,紧紧地覆在他眼睑上,傅及的眼睛又疼又痒,两行热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好丢人。   傅及耳朵根都烧了起来,孙夷则的胳膊刚好穿过他的腋下,手捂着他的眼睛,这姿势横看竖看都像对方抱着自己。傅及想睁眼,又不敢,孙夷则抱着他往后退,他也只能跟着往后退。那热泪止不住地流,傅及脑袋还歪在孙夷则肩上,脖子也有点难受,他甚至还伤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完好的左手也握着剑,能动,但不知道剑锋该朝哪儿。   丢人的感觉愈演愈烈。   傅及闷哼着,终于流完了眼泪,耳边的雷电轰鸣却是一声响过一声,脚底的碎石越来越多,他咬咬牙,刚准备开口,孙夷则就抱着他跳上了长鲸行的剑身,与此同时,傅及也从那略显变扭的姿势中解脱出来。他睁开眼,发觉孙夷则并无两样,也未曾受伤。   “那雷电伤眼,你又受了伤,要小心。”孙夷则解释着,甚至没有看他,傅及犹豫着:“那你?”   “我没事。”孙夷则再不济,也是靠着实力一步一步从普通弟子升格为掌剑,再成为一派掌门的,何况他比傅及虚长几岁,年少时亦是经历过那场惨绝人寰的正邪之战,他的基本功和对危险的判断要比年轻的剑客好上许多。   傅及不知为何又沉默了一下,他极轻极轻地说着:“我会赶上你的。”   “他的八棱锏威力巨大,普通的剑扛不住一击就会断裂。”孙夷则没有听见他的低语,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对手身上,“以利器相搏实乃下策,得靠灵术法阵巧取。”   “好。”   傅及应着,但他这方面尚有欠缺,恐怕不能帮上忙。而他们周围,电闪雷鸣,铺天盖地,仿佛一座巨大的雷场,稍有不慎就会被劈个粉碎。孙夷则御剑,一边躲避雷电追击,一边在寻找谢照卿的位置。对方不慌不忙,手持八棱锏猛然向上抛去,那沉重的铁器竟如轻盈羽箭般飞了过来。   “咚——”   送子观音像在霜白的月色下缓缓倒地,掀起阵阵尘土。施未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地站在林中,右边胳膊止不住地发抖,斩鬼刀的刀身显出了隐隐的血色脉络。   “啪啪。”燕知鼓起了掌,“有进步,姑姑我很是欣慰。”   施未翻了个白眼,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燕知放下手,从树梢上跳了下来:“不过呢,现在才算开始。”   “你要和我打?”施未问道,燕知捏着扇柄,转了两圈:“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可不打小孩。”   话音未落,她眼神瞬间沉了下来,手持团扇就这么扑了过来,施未还在困惑一把扇子能有什么杀伤力,只听一道弦音蓦然响起,“轰隆隆——”,漫天的树叶飞舞,高大的树木层层垮塌,尘土飞扬,山崩地裂。施未根本来不及反应,脚下碎土裂开数道沟壑,差点将他整个儿埋了进去。他选择抱着斩鬼刀,躲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那弦音不绝,高亢激昂,有如千军万马破乾坤,震得施未左摇右晃,上下颠簸。他只能闭上眼,捂住耳朵,蹲在地上,等着这你死我活的打斗过去。   何以忧看上去真的生气了。   施未心想,看来她平时对自己还是手下留情的,下次一定不和这个人顶嘴。   菩萨保佑。   他默念着,弦音戛然而止,一个人影重重地摔了下来,直接砸在了他面前。   施未吓了一大跳,那人吐出一口鲜血,挣扎着坐了起来,施未定睛一看,是燕知。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只是她没有在笑,而是气急败坏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小杂种!”   施未怒火中烧,阴阳怪气起来:“先前还姑姑长姑姑短的,现在叫我小杂种,那你是什么?老畜生。”   燕知当即喷出一口血来,侧过身要来掐他脖子,又被一道弦音打倒在地,彻底昏了过去。施未伸出手指,想去探一探她的鼻息,何以忧却踏着风而来,轻飘飘地落了地:“没死。”   “啊?”施未抬头,瞧见何以忧还抱着她的琵琶,顿时闭上嘴,乖乖地点了个头。   燕知昏迷,幻境破裂,他们二人还在客栈大堂。施未猛地一看外边,雷电交加,天上还有两个人影飞来飞去,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何以忧示意他暂时待在原地,而后她慢慢走了出去。   孙夷则与傅及陷入苦战。   谢照卿修为甚好,加上本身术法特殊,他俩渐渐便处于下风。何以忧见状,再次拨弦,轻盈灵动的弦音击碎了轰鸣而至的雷电,强大的灵气瞬间压制住了谢照卿。对方回头,何以忧却以弦为刃,削去了他一缕头发。   能取人发,便能取这项上人头。   谢照卿察觉到了她的不简单。   “好身手,敢问是何方神圣?”   “临渊,照水聆泉,何以忧。”   女子再度拨弦,将傅及与孙夷则二人护住,示意二人靠过来。   谢照卿眯着眼,察觉到了燕知的气息。对方的幻境已经打破,恐怕便是这人所为。   很强大,但何以忧这个名字,他并没有听说过。   “临渊有这号人物?”他来了兴致,何以忧淡然开口道:“我多年不曾行走江湖,自是不在各位眼中。”   “呵,有意思。”谢照卿又想与人切磋一二,何以忧却道:“你们要抓的人,跑了,还不追吗?”   谢照卿微微一顿,脸色不大好看,何以忧抿着唇,像是在笑:“醉心武学,连出来的目的都忘了,怕是回去不好交差。”   谢照卿脸色更沉,该死,忘了之前大雷劈碎了幻境,他又一直与人纠缠,才让那个叛徒有了可趁之机。   “多谢提醒。”他冷冷地回应着,扛起他受伤的兄弟,“告辞,后会无期。”   也罢,追人要紧,与临渊和岁寒峰的梁子结下便结下了,但若是得罪了主人,怕是有性命之忧。   谢照卿不再多言,隐入暗中,兀自离去。   “何长老。”孙夷则轻声唤着何以忧看了眼二人,神色平静:“进来再说吧。”   “好。”他扶着傅及,小心翼翼往屋里走去。   何以忧回眸远望,天边霞光蔚然,日出即在眼前,她单手结印,轻轻拂袖,遮去了这满目疮痍。 第19章   施未一头倒在了床上。   折腾了整整一宿,他只剩一口气了。   傅及与孙夷则坐在桌前,何以忧将受伤昏迷的燕知扔到了地上,“咚”的一声,三个年轻人齐齐吓了一跳,施未更是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你这么大力气,不会摔死她吗?”   “不会,我好着呢,就是有点眼晕。”躺地板上的人突然睁开眼,双手交握,捧着她的扇子,模样安详极了。   施未更是吃惊:“你不是昏过去了吗?”   “我又不是你,挨了一顿打,三天下不来床。”燕知规规矩矩地躺着,两眼盯着天花板,一改之前高高在上的态度,施未被摆了一道,重新躺下,不说话了。   何以忧问道:“燕知,你的琴呢?”   燕知微愣,继而轻笑:“这算是你赢了我之后,要我如实回答的问题吗?”   “不算。”   燕知嘴一撇,又闭上了眼:“哦,那我也无可奉告。”   何以忧没有立刻回答,脸色深沉,似乎在不断考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紧张气息,可躺在地上的人心平气和,怀抱琵琶静默而立的人亦是不动如山,几个小辈根本不敢出声。   良久,何以忧才淡然开口道:“那需要你做的事情,我明早再告诉你吧。”   “可以,悉听尊便。”燕知懒洋洋地回答着,那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似的,有点嘶哑。   何以忧又说着:“那便早些休息吧。我暂且以灵术遮去了你们打斗的痕迹,明日还需请人来修缮一二。”   “好,我来安排。”孙夷则点头道,何以忧看了眼躺在地上的某人,再次催动弦音,清风徐来,飞花入窗,燕知被整个托了起来,她轻笑:“这么多年没见,何姐姐还是老样子。”   何以忧不答,只是带着她往自己房里走。   “明明在刀山血海里翻滚,手上却总是很干净。”燕知依然在笑,语调轻快得就像是在和老朋友叙旧,仿佛忘了她们刚刚才打了个你死我活。   何以忧依然不言不语。   天光大亮,云破日出,昨晚的痕迹被她一并遮去,燕知设下的重重幻境也因其灵力耗散而不断瓦解崩塌。整座小镇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梦境中醒来,再度回归人间的繁华与热闹。   “燕知,你比从前厉害许多。”何以忧轻声说着。   “比不过你。”燕知被好生放到了床上,她闭上眼,终于昏睡过去。   何以忧知晓她昨夜所为,她设下的幻境,范围之广,影响力之深,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燕知,你的琴呢?   何以忧的眉梢爬上一丝忧虑,她坐了下来,弹了首轻灵的曲子。那弦音入耳,昏睡中的燕知慢慢舒展开紧蹙的眉眼。   施未等人草草收拾了一下,也睡了。   这一觉,直睡到半夜。   施未只是累,到晚上就自己起来找东西吃,还在厨房撞见了抱着同样目的的孙夷则。   “孙掌门,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孙夷则不曾受伤,只睡到下午便起来了,将何以忧交代之事悉数处理完毕,与临渊那边通了气,接着再回去小憩了一会儿。   施未掀开锅盖,盛了一大碗热粥:“这老板实在人,还愿意给我们开灶,真好。”   “吃点吧,我回去看看傅及。”孙夷则说话温温柔柔的,施未不免抬头望向他,对方长身玉立,俨然一副大家长的端正模样。   施未突然说道:“孙掌门,你这通身气派与你做掌剑的时候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是吗?”孙夷则一愣,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有吗?”   “可能更稳重些吧,不像那时与我们在平湖城,”施未啜了口热粥,那热乎软糯的米粒儿顺着喉管进到胃里,整个人都暖了起来,他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最后,他道,“不过在平湖城的时候,你就比我们厉害一大截,虽然也被尸潮追赶,但比我们强多了。”   孙夷则静静听着,笑笑:“厉害的还是施前辈。”   “他嘛,活了那么些年,不厉害岂不是白活了?”施未话头一转,又转到孙夷则身上,“但你,就是你的变化很大,感觉再过不久,就不能与你称兄道弟了。”   “为什么?”孙夷则不解,施未摇摇头:“不好说,你如今是临渊掌门了,大宗之主,看的人见的事想的方方面面,终归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孙夷则倏地抿住了唇,他好像听懂了施未的意思,却又从心底里排斥这个意思。   他轻声问:“真的有变很多吗?”   施未没有听太清,自顾自地说着:“不过我觉得你这样是好事,对得起你师父师伯和战死的同袍,也对得起你们临渊列祖列宗。”   只是你这样,我二师兄大概永远都跨不出那一步。   施未莫名懊恼起来,他没事提这茬儿干什么?多说多错,到时候别害得二师兄又伤心。   他咂咂嘴:“哎,我也去看看我二师兄。”   “他还没醒。”孙夷则回答道,施未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和他睡一起。”孙夷则十分理所当然。   施未:“……”   真怪啊,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么?   施未顿了顿,道:“那,那就有劳孙掌门帮我照看下我二师兄了,我先去看看我二位姑姑。”   他说着,又想起来某件事,呸呸两声:“不不,是一位姑姑。”   “好。”孙夷则又一次笑了起来,眼神清亮,这回,施未又觉着,他还是数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临渊掌剑,敢爱敢恨,而不是现在这八面玲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模样。   施未没有再与人寒暄,端饭碗溜之大吉。   孙夷则也带了些吃食回房。傅及还在睡,他新伤旧伤叠在一起,梦中也不踏实,一直在出汗,浑身上下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孙夷则放下碗筷,摸了摸他的额头,才发觉这人发烧了。   孙夷则从随身的灵囊里取出几粒药丸,化在水里喂给他。傅及一开始还嫌苦,喝了一口就咬住了勺子,怎么都不肯咽下去。孙夷则没办法,便轻轻拍了拍他:“傅及,醒醒,醒醒。”   傅及面色潮红,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十分难受的样子。孙夷则一狠心,就捏住他的下巴,将整碗药给他强行灌了进去。傅及闷闷地哼了两声,能动的左手抠了两下被单,总算是没有直接吐出来。而他也直接被苦醒了,睁着双迷茫的眼睛盯着面前这人。   “头晕。”他咳了两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孙夷则哄道:“喝了药就好了,吃点东西再睡吧。”   可傅及眼一闭,又像是要睡过去。孙夷则在他头底下又垫了个枕头,让他睡高些,又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拿着汤匙给他喂粥。傅及半睡半醒地摇了摇头,孙夷则温声哄着:“是粥,不是药。”   傅及听不明白,只感觉有人在自己耳朵边吹气,痒痒的,心里也是。孙夷则见他似乎有所松动,便坚持不懈地给他喂,傅及喝了一口,大概是意识到那东西也不苦,渐渐放松下来。   后来,孙夷则又给他擦了汗,换了身干净衣服。傅及很快退了烧,安静睡去。在梦里,他始终觉得耳畔似有微风,和煦的,暖暖的,温热缱绻。他想去追,却动不了,那微风忽近忽远,若即若离,挠得他心尖发痒。傅及没有睡得很踏实,再睁眼时,那微风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孙夷则平静的睡脸。他趴在自己床头,离自己很近,太近了,只要稍稍侧个头,就能与他相依。   傅及愣愣的,回过神来时,心跳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他头脑发懵,慢慢从被窝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上孙夷则的额头。指腹轻轻点触着那温热的肌肤,虔诚地从额前慢慢下滑至鼻尖。孙夷则的面部轮廓很柔和,并不是凌厉且具有攻击性的长相,傅及的指尖停留在他唇上,温热的呼吸尽数洒在指尖。他想起平湖城的那个夜晚,月色之下,咬着红色发带,将散开的头发一一撩上的青年,那个剑起剑落神采飞扬的孙夷则。慢慢地,傅及便又开始晕了,他总觉得那红色发带染透了那紧抿的嘴唇,涂上了一层胭脂似的红。他鬼使神差地用了力,描摹着那好看的唇形。   孙夷则便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   傅及的指尖还停留在这人唇上,意识却很快回笼,他当即如遭雷劈,完了,他在干什么?   孙夷则眼神微转:“傅及?”   对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着急之下,竟是脱口而出:“头晕,看不清。”   完了,我撒谎了。   傅及两眼发愣,孙夷则真当他眼睛出了问题,顿时也有点慌神:“别怕,我去找何长老来。”   傅及哑然,这下真完了,他不会被何以忧大卸八块吧?   他颓然地放下手,恨不得立刻用被子捂死自己。   但何以忧没有来,她只是说那雷光灼眼,过几日便能自行恢复。孙夷则请她过去看,何以忧却闭门不见:“我并不是医者,虽说能以弦音顾护心脉,但疗愈外伤非我所能,何况我这弦,原本只是杀人的刀。”   孙夷则站在门外,心中忧虑:“那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他尽快恢复吗?”   “没办法,自行调养,说几日便是几日。”何以忧淡然说道,“你着急回去,便只管回去,这里我看着便好。”   孙夷则怔了怔,没有立刻回答。何以忧也不急,无言饮茶。   半晌,孙夷则才开口道:“临渊诸事我已安排妥当,若真有要务需要我立刻赶回,师父会通知我的。”   “你自己做决定就好。”何以忧无声地放下杯子,外面又传来孙夷则的声音:“那我先告辞了,何长老。”   “慢走。”   何以忧刚要添茶,那茶壶就被某人抢走了。她瞧着疼得满头虚汗还硬是要给自己找刺的燕知,问道:“何事?”   “没事。”燕知惨白着脸,笑容颇有些诡异,“我就是好奇他俩什么关系。临渊正值百废待兴之际,孙夷则居然还能留下来照顾个伤患。”   何以忧不说话,只是微眯着眼,看了看她:“你想说什么?”   燕知咧着嘴笑:“谢照卿那雷,能劈死人不假,但说把人弄瞎的,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何以忧不语。   燕知捧着茶壶,下巴搁在上头:“舍不得就舍不得嘛,非得拐弯抹角,要我说,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你说是不是,何姐姐?”   何以忧哂笑:“燕知,我劝你把嘴缝上。”   燕知歪着头,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第20章   孙夷则回到屋内,见傅及还用被子蒙着头,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只当他意志消沉,便走到床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那鼓起来的一只:“没事的,我问过何长老了,她说静养几日便能好。”   傅及听见何以忧没来,暗自松了一口气:“嗯。”   “你起来吧,再吃点东西。”   傅及刚放下去的心又整个儿提了起来,他想,这接下来怎么演?还是说直接坦白?可要是坦白,孙夷则会不会当他耍流氓?   这可是他喜欢了很久的人。   傅及很是纠结,躺着没动。孙夷则劝道:“多少吃点吧,你睡得太久,会饿坏的。”   “好。”傅及终于应了,他想这么逃避也不是办法,就默默掀开被子,露出脸来,因为烧了一夜,又捂了太久,两颊通红,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蒙上一层淡淡的水汽。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孙夷则,只能窘迫地无言地望着这个人。   孙夷则见状,只当他难受得紧,便道:“是不是还头晕?我去给你把饭菜端来。”   傅及眨了眨眼,生硬地挤出一句:“嗯。”   “那你等我一下。”   孙夷则很快出了门,屋里再次恢复了平静,而傅及的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差点将他的灵魂彻底淹没。   还不如被谢照卿挖了眼。   傅及欲哭无泪。   “吱呀——”   房门又一次被打开,傅及偏头,看见施未走了进来。   “二师兄,你还好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听何长老说你眼睛不舒服。”   “我不好。”傅及一时哽咽,施未吓了一跳:“不会真有问题吧?我听何长老的语气,感觉你应该还行啊。”   傅及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话:“我没事,但,孙掌门以为我有事。”   “什么事?”施未坐到他床边,“跟兄弟我说说,让我帮你参考参考。”   傅及脸皮薄,根本不敢说昨晚他摸了人家,施未见他这支支吾吾的模样,竟认真思考了起来:“昨晚我在厨房碰见孙掌门,他说他来照看你,早上他又去找了何长老,说你眼睛不舒服——”   他灵光一闪:“你俩昨晚一直在一起?”   傅及愣愣的:“是。”   施未一脸若有所思:“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孙掌门的事情?”   傅及持续性发愣:“你,我,我也没怎么吧,我就是——”   “就是?”   施未挑眉。   傅及窘迫不已,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昨晚,摸他的,嘴,嘴了。”   施未懵了下,紧接着发出一声大笑:“就这事?”   “嗯,就这事。”傅及见他笑得停不下来,心中莫名沮丧,“很好笑吗?”   “不是,没,这,这,”施未匪夷所思,“就摸了下嘴啊?我还当你趁人之危,干了点什么对不起孙掌门的事情呢。”   “你别胡说八道。”傅及脸上红晕未消,看着有点可怜又有点好笑,施未又嘴欠了一句:“哦,想起来,你现在不方便,这叫有贼心没贼胆。”   傅及瞪了他一眼,施未笑笑:“你和小若愚,一个心钝,一个嘴笨,你俩加起来,就是大师兄的反义词。”   “孙掌门和师父,也不一样啊。”傅及像是在自言自语,“真要论起来,孙掌门和大师兄有点像。”   “那当然啊,孙掌门都叫大师兄薛大哥的,他小时候一定很崇拜大师兄吧。”施未说着,再看一眼傅及,对方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他赶忙找补:“哎哎哎,别这样,二师兄,你也不赖,我都说了是小时候了,你看现在孙掌门为你忙前忙后的,你何不趁胜追击?你这样闷着不说,要拖到几时啊?”   傅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昨晚太慌张了,骗他说我看不清,才不小心摸到了他的唇,然后现在骑虎难下。”   “啊?”施未顿时犯了难,“那你现在要摊牌吗?”   “明说吧,我又不会装瞎,到时候直接被人看穿了。”傅及懊恼不已,“我就担心孙掌门认为我在耍流氓。”   “应该,不会吧?”施未也没辙,傅及更加消沉了,整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惆怅之感。   “我让何长老过来给你比划比划,就当你直接好了,行不行?”施未问。   “早上孙掌门和我说了,何长老让我静养几日,很快就能好。”   施未陷入沉思:“看都没看就说让你静养,不对劲啊。”   傅及不言,他已经顾不上别人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孙夷则。他怕自己被对方讨厌,但若要圆谎,他就注定要编造更多的谎话。   郁闷,太郁闷了。   傅及头又开始晕了。   施未又和他聊了会儿天,大概就是他们与燕知、谢照卿打斗的时候,小师弟也昏过去了,今早才醒,还有便是燕知同意带他们回历家。   “她同意了?”傅及有些意外,“我以为那位前辈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不会轻易点头的。”   “愿赌服输罢了,我老爹以前也是这样把他们都打服的。”施未右手甩了甩,像是在模仿何以忧弹琵琶,但他姿势太放荡,跟被电麻了胳膊似的,傅及忍俊不禁:“小心何长老冲过来打你。”   “没事,死不了。”施未将他扶着坐起来,“别总躺着了,坐坐,疏通疏通筋骨,想想接下来要怎么说。”   傅及垂下眼帘,表示知道。   孙夷则回来时,施未早没了影。日光晃晃,窗影斑驳,傅及就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微闭着眼。那光怪陆离的日光从窗户外边透了进来,在他的手背上画出一道浅浅的光晕。傅及常年在山上练剑,不曾懈怠,但再怎么晒,也没见黑多少,肤色健康匀称,小麦色的手背上青筋显露,清晰可见。好在风餐露宿,也没有太过憔悴,大抵是由于他心态好,坚韧积极。虽不如薛闻笛豪爽开朗,但性格也挺招人喜欢的。   孙夷则偶尔会觉得,薛思收傅及为徒,也是看中他这般的性子,知道他虽千万人亦会往之。   孙夷则将吃食放于床头小柜上,问道:“我喂你?有粥和面,你吃哪个?”   傅及心虚极了,没吭声,孙夷则等着他,也不急。过了会儿,受伤的某人才小声说道:“其实,我看得见。”   孙夷则一愣,有点惊讶:“你能看见了?好这么快?”   傅及闻言,悬着的心忽地就落了地:“是,是啊,坐起来歇了会儿,忽然就能看见了。”   “哦,那可能是躺太久了人比较晕。”孙夷则没有产生丝毫怀疑,这让傅及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约愧疚起来:“我,我昨晚不是故意的,抱歉。”   “没事,你想找我就叫我两声,我能听见。”孙夷则笑笑,忽然想起来这人一直在叫他孙掌门。   从前是孙掌剑,现在是孙掌门。   傅及是个很有礼节的人,他知道,但之前明明约好,可以叫他小年的。   “多谢孙掌门。”   还是如此。   孙夷则注视着低眉顺目的傅及,没由来地一阵落寞。他想起昨晚施未所言,自己变了许多,又听傅及一口一个孙掌门,那怅然若失之感如夏雨骤至,绵绵不绝落在心头,惹得愁肠百结,心绪难安。   “我觉得我们疏远了很多。”   孙夷则的声音染了些苦涩。   他不似孙雪华那般,自小便按着接班人的标准培养,看透人情冷暖,也习惯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他的童年乃至少年时期,都被养在顾青门下,玩伴众多,无所忧愁,若不是那场战乱改变了所有人的人生轨迹,他也不会成为临渊掌门。青黄不接之时,遭受的压力难与人言。他竭力想做好一切,但总是会被拿来比较,那些宗门旧人时常会念叨起孙雪华或是孙重浪,期待着他也能带领临渊再复昔日辉煌。而从前的同门,也对他渐渐疏远,毕竟一派之主,不能再随意称兄道弟。   孙夷则刻意不去想这些事。   他希望九泉之下的师伯师叔与各位同门都能看到他的努力,至少要无愧于心。他思量的东西越来越多,考虑的方面越来越广,与人说话愈发圆滑。八面玲珑总归是个褒奖,但它不能带来轻松、愉悦和内心的安宁。   比如说现在,他很怅然若失。   傅及讶异于他的反应,良久才答道:“我不觉得我们疏远了很多。”   “那你怎么一直叫我孙掌门?”   傅及哑然:“你比我大几岁,我叫你小年,不太合适。”   “可你先前答应了。”   “我没有答应。”   孙夷则愣了愣:“没有吗?”   傅及点头道:“没有。你那时候因为黎阙的事情来向我道歉,我以为你随口说说的。”   孙夷则呆呆的,像是受到了某种冲击。   傅及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没记错:“也许当时,你只是为了安慰我吧。”   孙夷则恍惚起来:“那你一直因为这件事情生气吗?所以疏远我?”   “啊?怎么会呢,我不可能生你的气。”傅及也被问得发懵,直觉告诉他,这对话的走势非常不对劲。   孙夷则抿唇不言,转而端起桌上的碗:“先吃饭吧。”   他不应该对傅及宣泄这些情绪。   傅及沉默地望着那递到自己嘴边的汤匙,还有捏着匙柄的指节。那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薄薄的粉色。   傅及轻声道:“我自己来吧。”   “好。”   孙夷则便端着碗,好让傅及更顺手些。   一时间,屋里静默许多,偶尔会有汤匙碰到碗壁发出的清脆声响。傅及一勺一勺喝碗粥,又吃了个饼,外带一个包子,就说饱了,孙夷则让他好好休息,说自己过两天再回去。   “临渊那边?”   “师父在,若有要事,她会联系我的。”孙夷则说着,发现傅及嘴唇上沾了一点米白的粥渍,他伸手,指腹抹过那人的唇,擦去了这些痕迹。   傅及吓了一跳,孙夷则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捻了下手指:“擦掉了。”   傅及心跳如鼓,忘了说谢谢,他想,可能这人觉得没什么,毕竟昨晚自己也摸了人家。   他越是这么想,越难过,脸色也不好看。孙夷则只当他累了,扶他睡下,就兀自出了门。 第21章   孙夷则下了楼,走到院中。   施未正在陪豆豆玩,他学着历兰筝的样子,拿那根鹊羽挠小狗的鼻子。可豆豆却不吃他这套,小小的尖牙咬着他的衣袖,扑腾着两条短腿要往他身上爬。施未无奈,只好托着它浑圆的屁股,将它抱了起来。   “你还挺机灵的嘛。”施未晃着它,“快说,那天晚上我跟燕知打架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   豆豆“汪汪”两声,冲他吐着舌头。   施未哑然失笑:“你还知道躲躲好,小东西。”   孙夷则远远看着,觉得还挺有趣。   施未摸着怀里这只毛茸茸的小狗:“做得很好,下次遇到危险就先躲起来,但是要记得回来哦。”   豆豆又开始“汪汪”直叫,尾巴摇来摇去,施未有点疑惑地转过头,恰好看见孙夷则倚在门边。对方瞧见他,只是笑了笑,微微点了个头。施未便抱着豆豆走了过去:“孙掌门,我二师兄呢?”   “他吃了点东西,又睡下去了。”孙夷则温声答道。   施未想起傅及对他说的话,又看孙夷则并无异样,心下便觉得这两个人之间已经没什么事了,就道:“孙掌门,我二师兄是个实诚人,他只是在意你,所以嘴笨些。”   孙夷则闻言,愣了愣,在意他?那为什么还一直叫他孙掌门?傅及果真还是因为黎阙的事情与他生分了吗?   孙夷则略略思考了一会儿,问道:“傅及若是有心事,会告诉你们吗?”   施未一听,不得了,心事?二师兄能有什么心事?不就是喜欢你这件事?难道孙夷则终于察觉到二师兄的心意了?那他这个做师弟的,不得顺手推一把?   短短一瞬间,施未的心思就百转千回,他道:“我自认识二师兄以来,他便一心求道,心无杂念。”   “真的?”   施未装模作样地沉思了片刻:“不过近来,确实有一件事,准确来说,是一个人,让二师兄苦恼。”   孙夷则心一沉,一个人?不会真的是黎阙吧?   施未刚想乘胜追击,乍看孙夷则脸色,似乎不大好看,也猛地打住了嘴,糟了,不会吧?孙掌门这是不高兴了?他脑袋里闪现出孙夷则对薛闻笛和薛思的态度,心想,就算没有龙阳之好,也不至于这么排斥二师兄吧?孙夷则明明对大师兄和师父都很友好……   “孙掌门,你怎么了?”   施未小心试探,他这些话抛出去,万一真给二师兄搞砸了,他可就没脸见人了。   孙夷则很快回过神来:“我没事,方便告诉我,那人是谁吗?”   施未脑瓜子嗡嗡响,有种即将灵魂出窍的紧迫感,他想,要是贸然将实情和盘托出,不知会带来多大风波。他旁敲侧击地问道:“孙掌门,你知道我二师兄品性很好,就算你不喜欢他,也不会看低他吧?”   孙夷则不假思索:“怎么会呢?我当然知道他品性很好,我也很喜欢他。”   “啊?”施未傻了眼,等等等等,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孙夷则和自己是一个意思吗?   孙夷则见状,一时也没明白他在顾虑什么,便将原委细细道来:“傅及很好,只是最近我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我在想是不是上次黎阙的事情,让他与我心生嫌隙了。你也说他近来苦恼,是因为某个人,我思来想去,大概只有这件事了。”   施未听得一愣一愣的,这都哪跟哪儿啊?合着孙夷则完全没开窍?   施未眼皮直跳,他要是现在告诉孙夷则“我二师兄喜欢你”,那他与傅及的同门情谊会不会走到尽头?   施未纠结地挠了挠豆豆的屁股,道:“苦恼也分很多种的,你想一个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也该是,嗯,就是,为爱吃苦的时候了。”   这样说总行了吧?既没有暴露二师兄的心上人是谁,也能提点一下孙夷则。   施未认为自己的说辞简直完美。   他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个连心上人都没有的小伙子,还不如傅及。   孙夷则闻言,顿时心绪爆炸,脑海里仿佛闪过五颜六色的烟花爆竹,令他发晕。傅及有心上人了?什么时候的事情?那他避着我,就是为了避嫌?等等,我们不都是男的吗?难道……   孙夷则感觉后脑勺像挨了一记闷棍,人晕得彻底:“他,傅及喜欢的,也是个,男人吗?”   施未注视着面前这位英俊的临渊掌门,极其认真地点了头。   二师兄,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施未一紧张,又掐了下豆豆软乎的屁股。小狗摇了摇尾巴,乖巧地没有叫唤。   孙夷则脑海里的烟花爆竹放完了,心底只剩一片狼藉,那怅然若失之感叫嚣着遍布全身,要是再浓烈些,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伤心。他宁愿自己不知道原因,或者说,宁愿傅及是因为黎阙的事情与他疏远。   孙夷则垂下眼帘:“我明白了,多谢。”   施未见他脸色发白,以为二师兄没戏了,也跟着难过起来。   真造孽啊。人生若只如初见,相逢何必曾相识。   施未偶尔也想吟诗两句,当然,仅限于他记得的,至于是不是同一首,他不管。   傅及躺到下午,也没见孙夷则回来。他实在躺不住了,就下地走了走。谢照卿下手狠,好在没踩断他的胫骨,只是伤了筋,他一瘸一拐地慢慢移动,也不算疼得厉害。   他想,就算没有结果,多看两眼那人也是好的。   他刚到楼梯口,就见施未抱着豆豆上来,见到他,忽地愣了下:“二师兄,你怎么起来了?”   “起来活动活动,躺太久了腰不舒服。”傅及如实答道,施未想到先前孙夷则和他聊天的事情,扼腕叹息:“二师兄,你要多休息休息,养好身体,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启程去历姑娘家了。”   “我知道,就一会儿,马上回去了。”傅及说着,眼神却有些游离,施未拍拍他的肩:“别看了,孙掌门不在下面,他去找何长老了。”   “那我去看看他。”傅及脱口而出,自然又轻松,施未张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没有阻拦,眼睁睁看着傅及朝着何以忧的房间走去。   “怎么办啊,豆豆?”施未揉捏着手里软软一团的小狗,感觉自己也要伤心过度了。   小狗摇摇尾巴,“呜呜”两声,像是在安慰他。   日光如旧,栏杆斜影一道一道铺在窄窄的走廊上。傅及每跨一步,都很小心。他知道现在的一切都只是何以忧制造的假象,他路过被自己撞碎的那根栏杆,腰间发烫,总觉得那人温热的掌心还紧贴着自己。他没有细看,默默地吐纳着气息,好让自己心跳没那么快。   他终于走到那扇门前。   “笃笃笃”,他等待着门里的人应允。   “进来。”说话的是何以忧。   傅及便推门而入。   眼前一片漆黑。   他有些困惑,这个时间,不应当什么都看不见才对。他愣愣的,问道:“何长老,你屋子里怎么那么黑啊?”   此话一出,坐着的孙夷则就也懵了:“屋子里黑吗?”   他望着亮堂堂的房间,再看了眼不声不响喝着茶的何以忧,还有枕着胳膊,半趴在桌上,玩弄着两个空茶杯的燕知,心中疑虑更甚,便起身走到傅及面前。   对方眨了下眼睛,没有动。   孙夷则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依然没有反应。   傅及只觉面前拂过一丝若有似无的风,突然意识到某件事,顿时心一沉:“是孙掌门吗?”   “是我。”   声音很近。   傅及的脸色明显难看了许多。   他真的看不见了。   怎么会呢?难道是自己撒谎的报应?   傅及紧抿着唇,神色僵硬,半晌,他才喃喃着:“我真的看不见了。”   孙夷则愣住了,此时,后面传来一声嗤笑:“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小朋友,这爱撒谎的习惯可不好。”   “我没有。”   傅及觉得那声音很陌生,想来便是施未口中的那个失去踪迹的平望青山前任脉主,燕知。   燕知将两个杯子叠在一起,坐直身体:“谢照卿那个雷,我很了解,能劈死人不假,但能把人亮瞎的,还真没听说过。”   她手撑着下巴,歪头看向傅及,尽管对方并不能发觉她的动作:“何况,刚刚小年还在说你的眼睛没有问题,现在突然就看不见了?那你怎么能一个人走过来?也不怕从这走廊上掉下去。”   燕知说起话来根本不带停,语气又极其挑衅,听得傅及多有不悦:“我在来之前还能看见,但刚刚进了屋子,突然就看不见了。听闻前辈最擅幻术,前辈敢说这里头没有您的手笔吗?”   “哟哟哟,还会含血喷人呢?”燕知调笑,“我就坐这儿,且不说我一个受伤之人,就算我没有受伤,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在何姐姐这里放肆啊,你说是不是,姐姐?”   何以忧却不说话。   傅及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可燕知并不打算放过他:“你这种小孩,我见得多了,无非是想装病卖可怜,好搏得几分同情爱怜罢了,我说得对不对,孙掌门?”   傅及听到她提起孙夷则,肩膀微微发抖。他昨晚确实在慌乱之下撒了个小小的谎,但今早已经和人说开了,这回他真的没有再口出妄言。   可是,可是……   傅及难以压抑内心的委屈,他小声道:“我真没骗你,孙掌门,我真的看不见了,就在刚刚。”   孙夷则注视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总是柔情似水的眼睛,好像被浓浓的大雾覆盖,失去了焦点。   但孙夷则觉得,傅及一直在看自己,在等自己的回答。   “别担心,会好的,我相信你。”孙夷则温声说着,傅及心尖发烫,嘴一撇,吸吸鼻子:“谢谢你。”   说完,他便重新振作起来:“我再回去躺会儿吧。”   “好。”孙夷则伸手扶住他,“我送送你。”   傅及又觉得头晕腿软,想推脱,又想这样也好,也可以。他实在太喜欢这个人,说不出半点拒绝的话。他沉默地算作答应了,孙夷则也没有再出声,两个人一道离开房间。   燕知直到确定他们走远,才哈哈大笑,将空茶杯里的茶叶碾碎,笑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这幻术怎么样?是不是出神入化?”   何以忧扫了眼那个茶杯,燕知在傅及进门的瞬间,将茶叶幻化成透明的纱布,蒙住了那个孩子的眼睛。   她不说话,燕知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追问:“你为什么不揭穿我?是不是连你也没看出来?”   何以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着:“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能有什么?看那两个小朋友太迟钝,逗逗他们罢了。”燕知听何以忧没有要对她的幻术发表评价的意思,甚感无趣,“那个叫傅及的小朋友,喜欢孙夷则,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所以没揭穿你。”   燕知:“……那你就不怕我把他们两个拆了?”   “成了,是天意,”何以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成,就宰了你。”   燕知:“……臭女人,你只是为了宰了我。”   “想杀你的人太多,我只是插个队。”何以忧指尖轻轻一点,封住了燕知即将炮轰她的嘴。   孙夷则扶着傅及回了房,才想起来要问他:“你是要去找何长老吗?”   “不是,我去找你。”傅及摇摇头,他眼前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心中略有不安。   “找我有事吗?”   傅及哑然,又摇了摇头。   无事,单纯想见见你。   傅及沉默着,孙夷则又一次想起了施未的话,心中焦躁,他想,要不就直接问问吧?傅及应当不会介意的,他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不至于会为了这件事翻脸。   孙夷则找了张凳子,坐在傅及面前。对方听见了动静,问道:“孙掌门是有话要对我说?”   “嗯。”孙夷则应着,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好像,有点害怕知道答案。   傅及也是忐忑,他想,孙夷则是要来追究他眼睛的事情吗?但他到底要怎么解释呢?   “我……”   “你……”   两个人齐齐开口,孙夷则选择退了一步:“你先说。”   傅及缓了一口气:“我的眼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进屋子前,确实看得见,但进去后是真的看不见了。”   “没事的,何长老说你静养几日就好,可能是活动以后就会时好时坏,你以后多躺躺吧。”孙夷则宽慰着,傅及点点头:“那你,要和我说什么?”   “呃,我……”孙夷则犹豫了片刻,劝说着自己,左右要过这一道坎,于是心一横,问道,“我听施未说,你有心上人了?”   傅及的心当即蹦到了嗓子眼,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怎么回事?孙夷则知道了?   他支吾着,几乎发不出声音,孙夷则见状,心下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傅及,真的有心上人了。   孙夷则难以忽略内心的苦涩,他高兴不起来。   他小时候很崇拜薛闻笛,憧憬着那人,觉得修道者当如这个大哥哥一样,豁达洒脱,出入红尘之外。所以当钟有期出现时,他震惊、恐惧,难以理解,甚至为此闭门不见薛闻笛。但是当薛思出现时,他又觉得,顺遂本心有何不可,薛闻笛幸福,就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孙夷则想,他是长大了,是心智成熟了,他不是会歧视断袖之癖的人,只是讨厌坏人而已。   所以若是傅及的心上人,也是个品性端正的君子,他也应该为傅及高兴才对。   但现在,他连打听那人的兴趣都没有。   他完完全全沮丧着,提不起劲。   傅及也等着他的答案,等待一个比想象中要早一些的答案。   傅及以为孙夷则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喜欢他,但施未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那便去面对。   他想结局应该不会太好,因为孙夷则好久没有动静了。他莫名其妙又想起师父和大师兄,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但孙夷则没有那样的神色流露。   他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摸不着让他有种漂浮在虚空的错觉,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孙夷则轻轻吐出一口气,叹道:“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果真如此。   傅及心口发闷发紧,他想说“好”,但一声不响。孙夷则还以为是他发现自己不高兴,想再解释些什么,却又不肯开口。   傅及就应该知道自己不高兴。   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孙夷则觉得多少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了。   傅及又没有做错什么,他心善,又有耐心,从前会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怎么看,都是他欠了这人。   孙夷则闷闷的,开始唾弃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两个人对坐着,相顾无言。   屋里寂静无声,傅及每呼吸一下,就心痛得厉害。他的爱恋,刚刚才见天日,就夭折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要过的苦难多了去了,也不能全靠这点感情支撑着。   就是会难过而已,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不难过而已。   傅及眼中酸涩,忽地抿了下唇,道:“孙掌门,虽然事情你都知道了的,但是我想,有句话还是要亲口和你说一下,不然我会很遗憾的,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孙夷则还是情绪不好,但他答应了:“好。”   能有什么话呢?无非就是“我有心上人了,以后你我还是要保持距离”,诸如此类。   孙夷则垂着眼帘,等待发落。   傅及深吸一口气,压下喉中翻涌而上的苦涩,郑重开口道:“我喜欢你。”   啊?   孙夷则猛地抬眼,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傅及嘴唇一张一合,继续道:“我喜欢你,从平湖城那天见到你开始,我就喜欢你了。虽然很唐突,很冒犯,但是,”   他又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地压抑着某种情绪:“但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不喜欢你。”   孙夷则彻底愣在了原地。   傅及,喜欢的人,是我?   孙夷则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先前的种种郁闷、失落、沮丧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   傅及喜欢我,那,我呢?我喜欢他吗?我需要现在回应他吗?   孙夷则呆呆的,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霎时间,他的脸就烧了起来,心里就像燃起了熊熊大火,将他所有的心绪焚烧成渣,飘飘荡荡,散落各处,根本无法集中。   他捂住通红的耳朵,掌心很快就冒了汗。   孙夷则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站起身:“你等等,我喝口水。”   傅及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觉得把话说出来,心里舒服了很多,就点了点头:“好。”   孙夷则两步走到桌前,拎起茶壶就灌了大半,不行,完全冷静不下来。他还是烧得厉害。   傅及喜欢我,那我喜欢不喜欢他?   孙夷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参考?薛大哥?薛谷主?   他好像也没见到薛闻笛对薛思有什么特殊的举动。   也可能是出门在外,和在屋内不一样吧。   孙夷则喉结滚了一下,又看向傅及。对方看不见,只是静静地坐着,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也失了神,那股韧劲退去,无端添了几分乖顺。他想起来昨晚,傅及双眼迷离地摸他的嘴唇,只觉心头那团火越烧越大,像是要把他烧穿了。   “傅及,我现在心跳好快,我觉得我快被烧死了。”   孙夷则向坐着的某人求救。   傅及也愣住了,这个回答,是什么意思?是他也喜欢我吗?   “你等等,我过会儿回来。”   孙夷则语无伦次,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门。 第22章   日影渐沉,白天的热闹如潮水般退去,收摊的收摊,归家的归家,偶尔从角落冒出来的猫猫狗狗,也叼着各自的猎物回归了栖息地。   孙夷则起先走得很快,脸颊发红,额上微微出汗,他一个劲儿地朝前奔,除却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便什么也听不见。   傅及喜欢他?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该怎么回应呢?要怎么回应呢?   孙夷则其实见过很多人向他示好,明里暗里,台上台下,花样百出。他向来都见招拆招,处变不惊。他心里清楚,这些示好大多伴随着利益的交换。   也有人对他说过喜欢他这种话,那告白时含羞带怯的眼神,还有被他拒绝后,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   但傅及说喜欢他的时候,却不是这样的。   那人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除了微微蜷起的指节,旁人很难发现他的紧张。那眼神也不胆怯,不躲闪,而是镇定的,清明的。傅及是那种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一往无前的人。他有一双这样的充满勇气的眼睛。   孙夷则脚步猛地一顿,慢慢缓了下来。   要是拒绝他,他也会哭吗?会泪眼婆娑地求自己答应吗?   孙夷则又想起昨晚,傅及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唇,顿时又像被火燎了,加快了脚步。他不断往前走,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将填满他整个躯壳的热气散个干净。冷冷的夜风吹来,碰到他面颊的刹那却又变得柔情百转,孙夷则感觉自己是真的烧起来了,不然怎么会如此滚烫?衣襟下面覆盖着的,仿佛不是一颗心,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都要被烫伤了。   孙夷则走着,差点撞上一个挑着担子卖柿饼的老婆婆。   “对不住。”孙夷则先道了歉,那婆婆笑笑:“要买柿饼吗?婆婆家里做的,甜,个儿大。”   孙夷则低头看了眼那空荡荡的竹担,里面还躺着几个孤零零的柿饼,想来是卖得好,所剩无几。他横竖无事,便都买下来,老婆婆乐呵呵地给他包好,递到他手边:“柿柿如意,小哥。”   “谢谢。”孙夷则捧着那有些分量的柿饼,虚浮不定的心神像是突然钻回身体里似的,终于有了身在人间的真切感。   那柿饼摸着紧实,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甘甜,想必吃起来也十分不错。   带回去给傅及尝尝。   孙夷则想着,感觉头脑好像被热晕了,发懵发重,他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吃。”   老婆婆听不大清,问道:“你不喜欢这个?”   “啊,不是不是,我是要带回去给我,给我,”孙夷则真的昏了,他居然在认真思考该如何称呼傅及。   现在称他一句好友,还行吗?   孙夷则竟摇了摇头,那老婆婆似是了然:“和家里那位吵架了?带这个回去哄哄她?”   “啊?”孙夷则还神游天外,“啊,这个,有用吗?”   “有用有用,柿柿如意,事事如意嘛。”老婆婆真心劝说着,“听我老婆子一句劝,人生在世,遇到个体己人不容易,真心难得更难舍,别因一时气话后悔半辈子。”   “真心难得更难舍。”孙夷则小声重复着这句话,这是在说,若是舍了这真心,他会后悔吗?   “是呀,别人给了你真心,想来,她也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若是轻易对人推心置腹,该多危险啊。稍有不慎,就会遭人捅刀子。”老婆婆说着,又重新挑起空荡荡的担子,“你还年轻,婆婆也只能说到这儿了,好好回家去吧。”   孙夷则愣愣地点了个头,也转身往回走。走到一半,他突然回过神,家里那位?他蓦地回头,那婆婆早已走远,不见人影。   “也不是家里那位。”孙夷则像是在解释给自己听,“不过真心,确实是真心。”   夕阳西下,黑色的夜幕从远方的天空慢慢延展开,金色的晚霞堆积在一角,很快就会黯淡消失。   孙夷则什么都没想明白,就是吹了很久的风,让自己暂时冷却下来。他捧着那柿饼,一脸镇定地进了屋。傅及正在脱衣服,听到动静,又忙不迭将脱到臂弯的里衣拢了起来。   孙夷则刚巧看见,就又开始烧了:“你是要睡了吗?”   “嗯,睡之前擦擦身子。”傅及说着,轻轻摸了摸自己吊着的胳膊,“不方便,只能暂时用水擦擦了。”   “我帮你。”孙夷则假装自己非常冷静。   傅及却是愣了愣,暂时失明的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是听这人的语气,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亲切熟稔。   但这无疑让他伤心。   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意,却装作无事发生。   傅及宁可他对自己退避三舍,也不愿意维系这种表面的风平浪静。   “不必了,我要是需要帮忙,会叫我师弟来的。”他淡淡说着,垂下了眼帘,疏密有致的睫毛在他眼窝下方投下一道细小的阴影,看着又倔强,又有点可怜。   还有点可爱。   孙夷则摸着自己的脑门,完了,他彻底昏头了。   他放下手里的柿饼,走到傅及身边:“你两个师弟都睡了,我帮你吧。”   “三师弟刚刚还来找过我,这热水还是他帮我提上来的。”傅及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但猜不透他的用意,难不成这人就是单纯要帮他擦身子?   太怪了。   傅及往床那边挪了一步,孙夷则也紧跟一步:“真的,他睡了,我帮你吧。”   孙夷则头昏脑胀,竟直接伸手捏住了傅及的前襟,对方下意识地拢紧了些:“孙——”   “二师兄,我忘了和你说——”   “哐当”,施未破门而入。   声音戛然而止。   屋里两个人也瞬间僵在原地。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   “哐当”,门又被严严实实关上,好像刚刚只是一场幻觉。   孙夷则人都傻了:“我,我,我,之前施未确实睡了的。”   傅及什么都看不见,顺着自己的衣襟,摸到了对方的手背。孙夷则明显僵了一下,但他没有躲。   傅及的掌心干燥温暖,左手因为不是惯用的练剑的手,并没有生出茧子来,肌理柔韧光滑,只是这么贴在一处,孙夷则就觉得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傅及没有停下,掌心在他的手背抚过,又轻轻握住他的腕骨。孙夷则自小在临渊长大,好山好水地养着,所学又多是专注于心的修仙之法,免去不少皮肉之苦,因此生得白润。傅及小麦色的手背覆在上面,对孙夷则来说,便成了某种隐秘的刺激。傅及的手继续往上,指节轻轻点着他的前臂肌肤,偶尔握一下那紧实的肌肉,再锲而不舍地往上摸,直到摸到那弯曲的手肘。傅及托着那处,忽然开口道:“那天你冷不冷?”   “嗯?”孙夷则微微咬了下唇,有点不明白。   傅及的大拇指摩挲着那突起的肘骨,道:“平湖城那天,风也很大,你的袖子被吹了起来,看着很单薄。”   孙夷则只觉一丝酥麻从这人的掌心直窜到他的心底,他根本没有力气推开。   “我不冷。”他的前臂慢慢地,搭在了傅及手上,指尖稍微一抬,就能碰到对方的心口。   孙夷则盯着那人的前襟处,想着他会不会心跳也那么快。可是傅及却松了手:“你修为甚好,想也是不会冷的。”   孙夷则哑然。   “就像我说喜欢你一样,你身为临渊掌门,想必并不会缺人喜欢。”傅及言语间很是平静,“我能给你的很多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都是能被替代的。”   孙夷则感觉自己又挨了一记闷棍,被打得彻底断了弦:“谁和你说是可以被替代,可有可无的?”   傅及一愣,张张嘴,呆呆地说道:“我,我一直这么认为。”   “以后不许这样认为。”   傅及:“……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   孙夷则被问住了,屋子里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傅及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那,我要睡了。”   “不擦了吗?”   “不擦了,一个人睡,脏点就脏点吧。”   “一个人睡?”孙夷则那根断掉的弦还没接上,问出的都是些让傅及很沉默的问题,“不和我睡?”   傅及:“……”   孙夷则就定定地等着他说话,半晌,傅及才艰难吐出一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和一个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人睡一个被窝,你,你怎么想的啊?”   他在拒绝我。   这下,孙夷则那根断弦不仅没接上,反倒断了个稀碎:“傅及,你说你没有办法不喜欢我,那我,那我也没有办法拒绝你。”   “啊?”傅及彻底愣住了,这算是怎么个回答?   孙夷则心里乱得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实在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怎样的心情。你说得对,确实有不少人说过喜欢我这类的话,但是我该拒绝的都拒绝了,从不拖泥带水。”   孙夷则顿了顿,感觉心跳快得就要昏死过去:“但只有你,我没有办法拒绝。”   傅及听了,却没有高兴起来,而是五味杂陈:“孙掌门若是怕我伤心,才没有拒绝我,那,大可不必。”   孙夷则蓦然酸楚:“你让我怎么说啊?”   傅及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孙夷则头疼欲裂,他想他不该出去吹冷风,搞得现在根本无法思考。他迫切地希望对方相信自己:“那你提出一个要求。”   傅及被他问得找不着南北。   孙夷则似乎很着急,很担心自己与他疏远,却又不肯说一句喜欢。   傅及还是摇摇头:“我的喜欢,是将你放在心上,时时挂念,而不是这样,我出现的时候你才会想起我。”   孙夷则心中酸楚更甚:“我会照顾好你的。”   傅及沉默不言。   这样的沉默犹如一把利刃,刺痛了孙夷则的心。他注视着傅及,对方微低着头,不再看他。   一些回忆泛滥鲜活了起来。   比如说他们也曾秉烛夜谈,比如说他们也曾并肩而战,比如说他们也曾漫步过临渊蜿蜒崎岖的山路,见过春花夏林,秋江冬月。他们之间最近的时候,是相互搀扶着跨过天塌地陷,最远的时候,也不过隔了一扇门。   孙夷则心如刀割:“也是,我已是一派之掌,你也不在薛谷主羽翼之下,我们总归有各自的道路要走。”   傅及听他语气哽咽,顿时慌乱起来:“你怎么了?”   孙夷则委屈死了:“我明明那么努力,想让每一个人都满意,可是真的好难,他们总觉得我不如大师伯,连你也要疏远我。”   “我没有。”   孙夷则抿着唇,盯着他,而后才道:“我不信。”   傅及:“……”   孙夷则是不是压力太大,有点精神错乱了?   傅及很是慌张,听说表面越是和善的人,发起疯来越恐怖。   “我没有要疏远你,只是,”傅及和这根木头解释不通,只好选择让步,“要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   “你想想办法。”孙夷则貌似还没清醒。   傅及头疼,他跟不上这人的思维了,胡乱说道:“你不是说你没有办法拒绝我?那你亲我一下,我就继续喜欢你。”   话音刚落,一个柔软的唇便贴了过来。   傅及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对方浑身滚烫,呼吸灼热,吻得又急又重,毫无章法。傅及身后就是床,根本不敢撤步,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个吻。他吊着的胳膊使不上力气,虚虚挡在俩人中间,尚且完好的左手被人攥在手里,也不能动。唇齿之间全是那人的气息,傅及有点喘不过气,他像是被淹没在漫天大雪里,雪中梅香浓烈,裹挟着他不断下坠。吻到后来,他实在承受不住,想暂时逃离这无尽雪色,便向后微微仰起头——   然后,孙夷则昏了过去,倒在了他身上。   某人发烧了。   傅及完全在状况外,施未被喊过来救命的时候也是目瞪口呆。只有燕知听闻此事,哈哈大笑:“亲个嘴就昏过去了?孙掌门是不是肾虚啊?”   傅及讪讪道:“是我之前发烧,过给他了。”   燕知笑得差点厥过去。   傅及喃喃着:“我也拒绝不了他啊。” 第23章   孙夷则烧了有两三天,傅及也就照顾了他两三天,一来二去,正事便被耽搁了。燕知很快就解开了加在傅及身上的幻术,倒不是她心存善念,而是再不解开,何以忧真会把她宰了,挫骨扬灰。   施未与张何眼见着二师兄吊着胳膊忙前忙后,也于心不忍,便想帮衬些,不想却被人拒绝了。   “没事,我来吧,我胳膊也快好了,不打紧。”傅及说得镇定自若,实际上眼神躲闪,明眼人早看出来了。   施未啧啧两声:“亲过嘴就是不一样啊,这么快就开始和哥几个见外了?”   傅及被揶揄得支吾起来,原本还算冷静的脸马上就垮了,施未大笑:“行了行了,我俩出去,不打扰你们了。”   他挤眉弄眼,用口型说着:“加油哦,二师兄。”   傅及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施未一闪身,很快就没了影。张何也紧随其后,不声不响。傅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望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孙夷则,抿了下嘴唇。   唇上似乎还留有那人灼热的气息,以及浅淡的梅香。   傅及心跳加快,忽然傻乎乎地笑了笑,又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来日方长,他总有一天会说喜欢我吧。   傅及很容易满足,尤其是面对孙夷则。   只是完全好起来的某人好像又跟以前没有不同,一本正经地与何以忧商讨门中事物,又一本正经地对傅及他们的计划提出一些算不上很有建设性的意见。   看着很正经,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很难说了。   傅及起先想不明白,直到施未私底下小声和他说:“孙掌门几个意思?是害羞了还是想赖账?”   傅及注视着不远处与何以忧交谈的孙夷则,对方神色如常,端着一派之掌的气度,全然不见那晚上的慌乱。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人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他的视线,原本自然下垂的手忽地背到身后,悄悄攥了起来。   傅及见状,小声道:“要是他赖账的话——”   “怎么?”施未竖起了耳朵。   “我就回去告诉大师兄。”傅及说得很认真。   施未愣了愣,忍俊不禁。   他们最终还是要分别。   孙夷则必不可能与他们同行,傅及也理解他的难处,没有多言。何以忧担心燕知中途变卦,且她本就来去自由,便主动护送他们一程。燕知不悦,阴阳怪气着:“你什么时候跟施故一个德性了?给这一大家子当亲娘?”   何以忧沉默着,素手按弦,燕知当即躲到了傅及身后:“行行行,我闭嘴。”   何以忧蹙眉:“我已传书于沈脉主,请她与我们会合,待她到达,我自会放你走。”   “沈脉主?”燕知嗤笑,“我的继任者?我还以为鬼道早散伙了,居然还有人肯来收拾这堆烂摊子?”   何以忧沉着脸,燕知皮笑肉不笑:“别告诉我,那姓沈的也是施故捡回去的。”   何以忧不答,算作应了。   燕知“啧啧”两声,抬手打了下施未的肩膀:“哎,小崽种,别跟你老子学,这世道烂透了,别到时候救了人还被人反咬一口。”   “你管得着吗?”施未本就不喜欢她,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翻了个白眼就站远了。   燕知更是不爽:“哦,也对,你没这救人的本事,窝囊废。”   施未一时间怒从心头起:“关你屁事!你从前不也是仰着我爹给你擦屁股?得了便宜还卖乖,老天怎么不趁早收了你?”   燕知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骂,竟有点愣:“娘的,你还挺会骂人。”   傅及拉了下施未,对方转过头,根本不想看见某人。   原本还挺和谐的分别场面,被这么一搅和,顿时尴尬起来。   孙夷则朝傅及招招手:“你来一下。”   这种大庭广众说悄悄话的行为是怎么回事儿?   傅及难以忽略内心的古怪。   他跟着孙夷则一道走向了某个安静的角落,抛下了吵吵嚷嚷剑拔弩张的几人。   “孙——”   傅及刚要开口,又突然抿住了唇,他还要叫孙夷则孙掌门么?亲都亲过了,再这么叫,就太生疏了吧?   孙夷则从随身携带的灵囊中取出一个剑穗,递给他:“这个,送你。”   傅及双手接过,那剑穗似乎用了不少年,颜色淡了些,但胜在干净古朴,佩玉一如清江碧水,日光一照,似有粼粼水光,明媚流转。   “这是我从前用的剑穗。”孙夷则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原本是想送你长鲸行的剑穗,但靛青色在我临渊有特殊意义,暂时还不能交予你。”   他眉眼微垂:“这个,是我升任掌剑时用的剑穗,虽然是旧物,但很干净,也没坏过,你,你收下吧,我觉得和你的剑也很配。”   傅及握着那剑穗,点头道:“好。”   而后无话。   孙夷则观察着他的神色,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莫名有一丝失落。   孙夷则有个习惯,是自小便有的习惯。   他很恋旧,用过的东西只要不是坏得彻底,他都会好好收起来,存放在房间里。无论是亲朋好友间的往来书信,还是陪伴他年少岁月的玩具书籍之类,他都舍不得扔。他从前的住所中,到处都有小机关,用来存放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只是年岁渐长,这个习惯便被藏了起来,除却顾青,已无人知晓。   孙夷则一直以为,送剑穗很有意义,但傅及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   是嫌它老旧么?   孙夷则不知为何,又有点生气,微微蹙眉:“若是你不喜欢,现在就还我。”   “啊?”傅及愣了愣,“送我的为什么要收回去。”   孙夷则哑然:“你不是不喜欢吗?”   傅及失笑:“我没有不喜欢,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要怎么回礼。”   孙夷则心中郁气顿时消散,笑笑:“不用,你带着就好。”   “要的。”傅及向他靠近几步。   然后吻上了那张红润的嘴唇。   孙夷则傻了眼,僵着脖子不敢动。   傅及不会亲吻,只是唇贴着唇,很快就站直身体,假装十分镇定地说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我,我,你……”孙夷则现在很清醒,清醒得不得了,他恨不得自己马上昏过去。全身的血液像是在倒流,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心口,即将从那处喷涌而出。   他抹了两把脸,道:“你喜欢就好。”   “嗯。”傅及又向前倾了下身子,再亲了亲那人的唇。   孙夷则感觉自己快爆炸了,傅及却不依不饶似的,又亲了他一口。   “你好像真的不会拒绝我。”傅及喃喃着,眼神无辜,又像是陷在某个迷离的梦里,无法醒来。   孙夷则喉咙滚动了一下,轻声道:“我没有骗你。”   他说着,伸手抱住了面前这人。   相互依偎,胸膛紧贴的时候,才如梦初醒般感知到对方的心跳也乱了方寸。   孙夷则收紧了胳膊,紧紧地抱着,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缓解他过分慌乱的情绪。傅及难受,他的伤还没完全好,便哑着嗓子说道:“有点疼。”   孙夷则回过神,松开了他,傅及脸上有一丝可疑的红晕,不知道是疼得还是怎么。   “我走了啊。”傅及没有特别的表示,孙夷则就开始舍不得了:“到了给我报声平安。”   “嗯,你也路上小心。”傅及微微点头,甚至有几分茫然,孙夷则还是觉得他可爱,虽然不该这样,因为傅及从长相到言行举止都和可爱搭不上边,但现在他不想思考这个问题。   他攥着傅及的手,有些急切地吻着这个人。   孙夷则的技术可以称得上稀烂。   这个吻和那个夜里的差不多,同样急促,同样毫无章法,不一样的是,现在日光清明,所有的感情都无处遁形。傅及根本不敢抬眼,那天光明亮,仿佛会从眼底照进他的内心,将那炽烈的感情从暗夜长河中打捞上来,反复曝晒,直到他将所有的脆弱都摊开在这人面前。   “孙——”   傅及忽然很想叫叫他,但实在无力。   孙夷则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他问:“然后呢?”   傅及呼出一口热气:“孙维年,你再这么亲我,就要坏事了。”   孙夷则头一次听他这么叫自己,还有点愣:“我师父都不这么叫我。”   “我只是想你知道,该松手了。”傅及面红耳赤,孙夷则莞尔:“嗯。”   然后他还是亲了一会儿。   傅及腿都是软的。   等到两个人分别,他还在恍惚。施未见他人在魂不在,问道:“二师兄,你俩干什么去了?你这魂不守舍的,这么舍不得他?”   “没事。”傅及还沉浸在那个吻里,似有春风拂面,眉眼含情。施未见他般模样,便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抱着豆豆挪到了另一边。   傅及偷偷摊开掌心,将那人送他的剑穗,抵在了度波的剑柄上。   孙夷则说得没错,的确很配,蓝石与那佩玉交相辉映,很是雅观。   傅及又悄悄握紧,心情十分美妙。他想,这真好看,和孙夷则一样好看。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心上某人还干了一件事。   这剑穗上有一道隐秘的符文,可以将人与物衔接起来,谓之通感。也就是说,只要傅及随身携带这个剑穗,孙夷则就能清晰地感知到,如有实物。再简单一点,晚上傅及抱着这个剑穗睡觉的话,孙夷则也能感觉他在这人怀里。   很好,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和傅及一起睡觉。   孙夷则心情也很美妙。   李闲望着归山的掌门师兄,总觉得这人和离开前不太一样了,但具体不一样在哪儿,她想不通。她问:“师兄,这次外出,是发生了什么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不好说,但我现在很高兴。”   孙夷则笑着,李闲不解:“不好说还这么高兴?”   “是啊,高兴。”孙夷则负剑,朝着至阳殿走去。那靛青色的剑穗随风飘荡,似是也在为某人倍感喜悦。   李闲不紧不慢地跟着,心中古怪,她也不是没见过师兄高兴的样子,但这回确实和从前不同,既不是问题迎刃而解的舒畅,也不像故友重逢的愉悦,难道——   她脑袋里突然蹦出个念头——师兄,坠入爱河了!   “我得找大个子问问清楚。”打定主意,她脚步轻快地跟上了孙夷则。 第24章   未时,关河镇东南,历家。   秋风打着旋儿从墙头落下,拂过草木凋零的花苑,掠过静水假山,再穿过重重券门,轻轻与那珠帘相撞。   一声不响。   屋内的气氛紧张压抑到了极点。   坐在主位上,一身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脸冒虚汗,忐忑不已,而他身边端坐着的妇人更是绞紧了手中锦帕,不敢随意接话。坐于客位的白发老人呷了一口热茶,似乎是在等他回话。   良久,男子才战战兢兢道:“老太太,非是我不肯让兰筝出来见您,确实是她伤风未愈,这病殃殃的模样恐冲撞了您,这才让她安心待在屋内。”   “自我两家定下这门亲事,我便再也没见过兰筝这孩子。”老太太放下杯子,抬眼之间,不怒自威,“不知是什么病,能让她卧床这么久?若是历家治不好,不如就由我这个老婆子出面,请个当世名医过来,免得孩子再受病痛折磨。”   一滴汗珠顺着男子的鬓角滑落,无声地砸在了肩上。他咽了口唾沫,艰涩道:“多谢老太太费心,兰筝这病也不妨事,何况她生性腼腆,本就——”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匆匆结束道:“还请老太太多多体谅。”   老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亲家,也不是老婆子不通情面,只是婚期将近,新娘子还闭门不出,不肯见我这个祖奶奶,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男子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根本撑不住这场面,梁老太太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谎,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她也不想当场翻脸。就在此时,一个小厮急急赶来,顾不得多少礼数,给梁老太太请了安,便走到男子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对方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从最开始的惊讶,再到后来的欣喜,最后成了胸有成竹的镇定。   蠢货。   梁老太太都懒得去看他一眼。   喜形于色,胸无城府,这点家业,也不知能不能撑到他上路那天。   梁老太太只听历炀说道:“老太太,兰筝说她过会儿来见您,我去领她过来。”   “嗯。”梁老太太面色无波,一双深邃的眼睛望了眼那对夫妇,历炀起身出门,而他的妻子正打起精神赔笑道:“老太太,喝茶。”   梁老太太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历炀走路生风,咬着牙,愠色难平。跟在他后面的小厮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怎么了,方才明明还挺高兴的,这会儿又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历家后湖,一位曼妙女子正倚在亭中红柱上,打量着湖底。接近冬日,那鱼儿也懒了许多,许久才肯动一下。她也不急,摇着扇子,好像颇得意趣。   “燕知!”   一声大喝,燕知转头,便见历炀那肥头大耳,满面油汗的样子,嗤笑:“叫这么大声做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   历炀登时压下了脾气,低声骂道:“你可害死我了!”   “哦?”燕知眉头一挑,“此话怎讲?”   “我不是加了价?你答应我三日事成,结果呢?”历炀心疼死自己那些钱了,“拖了这么久,我差点没命!”   “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吗?”燕知不以为意,“你那亲家是什么催命鬼吗?还能要了你那猪头?”   历炀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作,燕知团扇点了下:“行了,有这和我吵架的工夫,早些结了钱,姑奶奶我忙着呢。”   “结钱?是你违约在先,还想要钱?”历炀啐了一口,哪有半分当家人的气度,燕知沉了脸:“那你要如何?”   历炀哂笑:“你把人交出来,我便不追究你拖延之过,先前的定金你拿着便拿着吧,免得说我不讲信用。”   燕知闻言,竟低低笑了起来:“我说,你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这一家之主的。”   “少废话!人呢!”   历炀是个实打实的蠢货,他根本认不清现在的处境,只当这是在自己家,自己的地盘,那燕知孤身一人,还能反了天了?   但事实证明,燕知就是有这种本事。   她挥着扇柄,原本晴朗的天空登时风云变幻,飞沙走石,雷电共鸣。她手中团扇转而变成一把锋利短刀,整个人退去平日的妖娆多姿,透着一股嗜血的肃杀之气。   历炀哪见过这等阵仗,刚要出声,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啊——”   梁老太太默默放下茶杯:“外边怎地黑了??”   历夫人完全不懂,只当是变天了,笑笑:“这段时间天气变化得快,想是要下雨了。”   “呵。”梁老太太也是笑了,拄着拐杖,缓缓起身,“好个风云场,老婆子我得去外头瞧瞧。”   “老太太,外边风大,伤风感冒了可不好。”历夫人好言相劝,梁老太太不以为意:“无妨,老婆子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走南闯北,如今好久没见过这等场面了,甚是怀念。”   她拄着拐杖,慢慢朝门外走去。历夫人别无他法,只得陪人一道出门。   外头黑云压城,狂风呼啸,草木凋敝,梁老太太站在这风中,稳如泰山。历夫人却是被刮了个趔趄,发髻塌了一半,她心生怨怼,却不好明说,只道:“老太太,回屋去吧,这邪风大得很。”   梁老太太却置若罔闻,拄着拐杖,走到了空旷的庭院中。   只见不远处踉踉跄跄滚过来一个人,大声喊着:“救命!救命啊!”   梁老太太沉默地望着,历炀浑身上下都是细小的刀伤,不致命,却够让他疼。他滚了一路,血就淌了一路,直到见着老人,两眼一翻,差点昏过去。他撑着一口气,爬到对方脚边,哆哆嗦嗦拉住她的裙角:“救……救命……”   梁老太太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与那慢条斯理追回来的某人打了个照面。   “呦,这是打扰了您了?”燕知咧嘴轻笑,手上短刀还在滴血,梁老太太见了她,只道:“姑娘出手伤人,所为何事?”   “这人赖账,我给他点教训罢了。”燕知歪头,“不过您要是愿意为他结清,我也会饶他一条狗命。”   “给!我给钱!”历炀崩溃地大吼,生怕燕知再捅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可梁老太太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他说要给钱,姑娘的意思是?”   “我这人好说话得很,老太太您给,原价,他给,”燕知笑得眉眼弯弯,“三倍。”   “凭什么?”历炀大叫,燕知素手微转,手中短刀再次变回了团扇,她轻轻摇着:“买你这条狗命。”   历炀面露恐惧,钱和命在他这儿,竟像是成了个无解的难题。   “好,这钱我出。”梁老太太淡然道,“可姑娘也要答应我,以后不能再找历家麻烦。”   “这是自然,我素来最讲究诚信。”燕知笑笑,收了幻术,天地恢复如初,庭院深深,一切如旧,除了洒落遍地的血滴和变成了血人的历炀。   梁老太太望着吓到瘫坐在地的历夫人,眉头微蹙,道:“夫人还是先命人将历家主抬回屋去吧。”   “是……是……”   历夫人胆战心惊地站起来,着急忙慌喊人。   梁老太太再抬眼时,燕知早已不见去向,天边远远地传来她的声音:“老太太,那尾款我改日登门去取,你早些备好便可。记着,是整整一万两黄金!”   她大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梁老太太拄着拐杖,举目远望,那一碧如洗的天空澄澈如镜,偶尔几只飞鸟经过,很快便无处可寻。老人站了会儿,不曾言语,片刻后便冷冷地拂袖而去。   燕知在屋檐之上悄然而行,不想,被人拦住了去路。   “姐姐这是在等我?”她眨眨眼,何以忧却道:“你不也在找我?”   “谁说要去找你?我只是有个天大的热闹得找个人倾诉倾诉。”燕知狡黠一笑,“你见过与历家结亲的人没?历炀是个草包,但那老太太可不是寻常人。”   “历家所求无非名利,这也不奇怪。”   “不对不对。”燕知上前,附耳说道,“那老太太修为甚好,我倒是迫不及待要见一见她那孙儿是何种模样了。”   “你不是拿钱就走吗?”   “我改变主意了,这鬼热闹,我是非看不可了。”燕知轻快地翻下屋檐,“喝酒去,咱们婚宴上再见。”   何以忧不言,只是摘下头上一片花瓣,悄无声息地钻入燕知发中。   施未被燕知藏在一个大箱子里,豆豆也在,那个伪造的剑匣也在。他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但没有太放在心上。豆豆安安静静睡在他肚皮上,他轻轻摸着,感觉也不赖。就是要一直蜷缩着身子,稍微有点难受。   等到箱子被重新打开,他都快睡着了。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瘪枯瘦的脸。施未脑袋一懵,这谁?这也不像历姑娘的大伯啊?   他从箱子里出来,站到地上,才发现这屋内站着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高矮胖瘦,一应俱全。   “兰筝。”   梁老太太叫他,施未微低着头,也不说话,倒是老太太旁边某个妇人责怪着:“跑出去这么久,害我们一大家子跟着干着急,连一句交代都没有?要不是你大伯费心费力求人去寻你,你早被豺狼虎豹叼了去了!”   施未抬眼,似笑非笑,但忍着没说话。   他怕一开口将人骂哭,惹得一身债。   梁老太太也没有表态,只是拉着施未的手拍了拍,又摸了摸他的脸,枯瘦的掌心没用多少力气,但施未仍旧感到了某种不知名的压力。   这个人,在试探自己。   施未没有动作,偶尔抬下眼皮,观察一下周围人的反应,但所有人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真怪。   施未想着,目光又落回到梁老太太身上,只听对方道:“好孩子,没事就好。”   施未点了点头,依然沉默寡言。 第25章   一辆马车停在了高门之外。   一个拐杖的老太太缓缓走下车,她看了眼高悬于门上的灯笼,转而吩咐下人道:“该布置的早些布置起来,喜庆些。”   “是。”   几个仆从纷纷应声。   梁老太太徐徐向前,梁府内寂然一片,甚至见不到几点亮光。这与灯火通明的历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夜色深沉,月光被高高院墙隔绝在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老太太走向东园,去到了一片竹林环绕的院落。那风声萧萧,竹影婆娑,一盏烛火将某个清瘦的剪影映照在了窗上。   “祖母,您回来了?”   屋内的人问。   “回来了,遇到了些有趣的事情。”梁老太太没有要进屋的意思,而是站在窗边与那人说话。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在她脚边投下一圈短小的光晕。梁老太太微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影子,不急不缓地说道:“兰筝那孩子我见过了,不错,这门亲事先定下,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一切但凭祖母定夺。”屋内的人没有任何异议。   “历家落败只在须臾之间,但那剑匣我们务必得到。”梁老太太微闭着眼,不知想起了何种过往,她道,“先休息吧,祖母尚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是。”   梁老太太深深看了眼那清瘦的影子,拄着拐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施未还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何种局面,只觉得现下甚是无聊。他被好吃好喝地供着,但不许离开这个院子,那天讽刺挖苦他的人一概不曾来,不知道是不是被警告过。   施未打了个呵欠,躺在藤椅上,摸着豆豆软乎乎的皮毛,嘀咕着:“这点本事,是想困住谁啊?”   豆豆“汪汪”叫了两声,施未心头一动,将小狗举在眼前:“豆儿,你一定很熟悉这里吧?带我转转,怎么样?”   豆豆不断摇着尾巴,像是跃跃欲试。施未将它放下,小白狗却直往屋里钻。   “你去哪儿干嘛?”施未摸不着头脑,进屋一看,豆豆已经钻到了床底。施未趴下来,和某只小狗对视:“怎么啦?”   豆豆又“汪汪”叫了两声,爬出来一点,咬住他的袖口就往里钻。施未灵机一动:“里面有机关?”   他摸索着,还真找到了一个暗格。他撬开暗格上的小锁,发现里面是一个铜制拉环。   “不会是密道什么的吧?”   还真让他猜对了。   施未望着面前升起的床板,和床板下面隐藏的密道入口,陷入沉思。   这家人的关系,不能说其乐融融吧,至少也能算是水火不容,要不然这么大个工程,怎么会半点没被发现?   施未锁紧了房门,并下了三道禁咒,确定那群草包不可能闯入后,才抱着豆豆慢悠悠走了下去。   密道内漆黑一片,施未点了火折子,才勉强看清前路。这密道又窄又长,墙壁上十步之内斜插着一根蜡烛。施未没有细看,径直朝前走。这密道没有暗藏机关,只是供人行走通过罢了。他走到尽头,向上是个不算长的台阶。   “啪嗒——”   他用力撑开头顶的木板,外头的光亮晃了下他的眼睛,他眯了眯,抱着豆豆走了上去。   是间祠堂。   而他所在的位置,是东侧某个小角落,平常被一个兵器架挡着,不太容易被看见。   施未绕到祠堂正面,一块块牌匾从上到下放得满满当当,他懒得看,又转到西侧,那边整面墙都被掏空,做成了一个半空的书架,上面全是历家列祖列宗的传记。施未也不感兴趣,继续转悠。这祠堂比较大,里三间外三间,各种匾额挂得到处都是,足以证明历家祖上是何等显贵。   而如今却要靠联姻来维持与世交之谊。   施未啧啧摇头,历家的落魄已现端倪,尘归尘,土归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豆豆忽然咬住他的袖子,朝着南边摇尾巴,施未便去到了那边。   那里有个很小的壁龛,里头只摆了一对小小的泥人,泥人前面放了一盏很小的香炉,竖着三根正在燃烧的长香。   “这是什么?”施未凑近端详片刻,那泥人眉目慈爱,栩栩如生,下面还垫了张指甲盖大小的蒲团。   简单别致,倒也温馨可爱。   施未还在想这是谁,只听祠堂外头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赶忙施术遮去自身的影子。   来人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脸圆圆的,手也圆圆的,走路不紧不慢,憨态可掬。她藕节似的臂弯上还挎了个小竹篮,里头装了些水果。她圆乎乎的小手将那些水果排开,再从竹篮底下抽出一张软垫,铺在了壁龛前面。接着,她虔诚跪下,双手合十,极其郑重地说道:“二叔二婶,兰筝姐姐要嫁人了,以后我会时常来看望你们的,你们在天有灵多多保佑姐姐,别让她在梁家受欺负。”   言罢,她伏下身,磕了三个头。   施未难言心头之感,他想这腌臜之地,竟也有这般可爱的小姑娘,但他又难说感动——他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酸涩,沉闷,令他消极。   这时候,门外又来了个人,二十几岁,颇有几分憔悴。   “你怎么又来这儿了?”那妇人似是生了场重病,瘦得几乎快脱相,但那眼神还有些许光彩,不至于行将就木。   她伸手拉过小姑娘:“快走了,要是被你大伯发现,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阿娘,等等。”小姑娘挣开她的手,又朝着壁龛磕了两个头,“二叔二婶,你们在天有灵,也保佑我阿娘早些好起来。”   妇人愣了愣,抬眸看了看那对泥人,又看看自己的女儿,哑声道:“那么多列祖列宗你不去拜,拜他们两个做什么?”   “我觉得二叔二婶可厉害了,说不定已经位列仙班了。”小姑娘站了起来,收起自己的软垫,那妇人揽过自己的女儿,抱在怀里:“你兰筝姐姐,你二叔二婶尚且顾不好,还能管上你?傻丫头,求人不如求己,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   小姑娘不解,但没有来得及追问,就被妇人带走了。   祠堂内依然灯火通明。   施未撤去所有术法,走到那个壁龛正前方。   他注视着那对泥人,思绪不知为何就飘远了。   这是历兰筝的父母。   是他母亲转世之后的,生身父母。   施未第一次发觉,天意是何等奇妙又荒诞的事情。   但他没有再深思,而是跪了下来啊,朝着壁龛磕了几个头。他沉默着,按住豆豆的小脑袋:“豆儿,也给你爷爷奶奶磕两个。”   小狗没有乱叫,被按着,额头点地。   施未笑笑,站起身,拍拍膝盖和裤腿,掸去灰尘,原路返回。   话分两头。   那日分别后,曹若愚便驾车,载着历兰筝、老先生和文恪一路紧赶慢赶,抵达了某个山谷。   那山谷两侧皆是斧劈刀削般的悬崖,直插云霄,只有南北一道狭窄的出入口,所有的房屋都依山而建,吊脚楼下便是潺潺而过的山间清溪。那水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供养这散居的十几户人家刚刚好。   只是这山路确实不好走,崎岖蜿蜒,他们的马车无法进入,曹若愚只能就近寻了个镇子,将那马车寄放在某个人家。为此,他的盘缠少了不少。历兰筝则是先带着老先生与文恪进了山谷。等他追上时,已是日暮时分。   曹若愚远远地看见一抹青色的影子站在挺拔的青松之下,金色余晖恰好落在这如盖青伞之上,光华流转,朦胧梦幻,衬得这晚风也缱绻温情起来。   曹若愚额前几缕碎发被拂开,那张剑眉星目的脸还留有几分年少时的青涩,那些江湖气概、侠肝义胆还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刻的痕迹。说少年意气好像太过单薄,说成熟稳重又太抬举,曹若愚总是这样,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装傻的时候又不傻。   文恪实在拿他没办法。   比如说现在,曹若愚又朝他扑过来,笑得灿烂:“文长老,你来接我啊?”   “是啊,怕你这个笨蛋找不到。”文恪莞尔,他实在想象不出,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曹若愚该是何种模样。   “文长老,你真好。”年轻人伸手就抱住了他,自然又亲昵,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文恪整张脸都被迫埋在他肩头,无奈道:“曹若愚,我怎么觉得你又长高了?”   “我这两年确实长得也比较快。”曹若愚说着,忽然摸了下文恪的头顶,对方明显一僵,嗔怪道:“你干嘛?”   曹若愚笑笑,一脸新奇:“我记得我们初次见面,你和我差不多高啊,现在居然比我矮了大半个头,你是不是没怎么长啊,文长老?”   “你说呢?”文恪莫名来气,一把推开他,曹若愚不明所以:“怎么了嘛?”   文恪更是生气,但更多的,还是一种羞赧。   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虽说修仙之人不易老去,但这身高也不可能再长。   曹若愚才十九岁。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人刚刚十七岁。   文恪不知为何,心头发闷,发酸,发苦。他道:“我都三十二岁了,你也一口一个文长老,懂不懂尊老爱幼?居然敢嘲笑我长不高?”   曹若愚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文长老你看着哪像三十二岁的人呀,比我都小。”   文恪不答话,清了清嗓子:“走吧,别让历姑娘等急了。”   “好。”曹若愚自然而然地扶住他的胳膊,文恪却抽开了手:“我自己能走。”   “那不行,摔着怎么办?”曹若愚仍紧紧地抓着他,“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背你走。”   “我不需要你背。”文恪有点拧巴,像是在和人置气,曹若愚愣了愣,脑海里灵光一闪:“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没事的,我大师兄还抱着我师父转圈呢,我背你走一段路,这有什么?”   文恪听他提起薛闻笛,登时板起脸:“那你师父和你大师兄什么关系?我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曹若愚又是一怔,顺嘴说道:“师徒关系啊。”   文恪狠狠剜了他一眼。   曹若愚也不懂他执拗什么,忙解释道:“就算他俩现在在一起了,那他们最开始也是师徒关系。我和你也一样的,就算你现在比我大,辈分比我高,但这不妨碍我照顾你。”   “胡说八道!”文恪转身便走,但他确实看不清前路,曹若愚生怕他摔到溪水里去,只得走在靠水那一侧,一手护着他,但又不敢碰,只能悬空圈住他。   文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红透的耳朵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好在夜幕渐至,眼前昏暗,文恪觉着曹若愚应当没看见。   只是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又难以忽略。   文恪侧过脸看他,曹若愚正目视前方。   天黑了,他本来就有眼疾,哪怕这人近在咫尺,他也看不清对方神色。   文恪落寞不已。   他不知道,曹若愚其实看得一清二楚。   年轻人有个地方没想明白。   他素来认为文恪心静,虽说也会与他们这些小辈玩闹,但骨子里仍是沉静豁达的,不至于因为年纪或是身高的事情而与自己置气。   是为什么呢?   曹若愚偏头,又看了看文恪。对方微垂着眼帘,抿着唇,一言不发。因为看不清,他的眼神多有些呆滞死板,算不上灵动。可若是有一丝光亮照进他的眼里,那双眼睛又水盈盈的,无辜又可怜。   因着这双眼睛,曹若愚总觉得文恪很容易受欺负,哭起来一定特别让人心软。   “前面就是了。”文恪脑子很好使,走过一回的路可以完全记住,不必麻烦别人来捞他。   “哦哦。”曹若愚望着那点了灯的矮楼,假装顺其自然地将手搭在他肩上,文恪怔了怔,终是没有拒绝。   因为年纪和身高的问题,跟一个小年轻,尤其是个二不愣登的小年轻置气,实在是没面子。   文恪不说话,曹若愚就当他气消了,也高高兴兴搂住他。   文恪:“……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说得生硬,曹若愚只当没听懂:“文长老,你不会真生我气的,你之前答应过我。”   “嗯?什么时候?”   “睡你床上的时候啊。”   文恪根本记不得这回事了,曹若愚却已经行动起来,径直推开了那扇木门。   文恪有苦难言,只得作罢。 第26章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   一张竹床,一方矮小的木桌,还有一口掉了漆的红木箱子,历兰筝就坐在上头,两腿撑直,不言不语,老先生则是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张圆凳上,一个看上去十分憨厚朴实的驼背男人举着根蜡烛,立在他旁边。那豆大的烛火根本照不亮这方寸之地,忽明忽暗,几人的神色也都晦暗不清,难以言说。   曹若愚只感到扑面而来的沉默与压抑。   “怎么了?”他问,“是不是很难治?”   历兰筝搭在红木箱子上的手倏地攥紧,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说道:“文长老,请您再看看吧,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文恪诧异:“很棘手吗?”   老先生不言,只是拈着长须,似是在沉思,文恪直觉此事不简单,快步走向屋内那张床,曹若愚紧随其后,顺手接过了那驼背男人手中的蜡烛。光亮倾斜,照出了床上那人苍白的面庞。   他约莫二十几岁,长相周正,气质儒雅,乍看之下,与常人并无不同。曹若愚低头一看,只见那人脖颈侧似乎有道藤蔓似的东西,他指着那边说道:“文长老,这是什么?”   文恪本欲替人诊脉,闻言,便收了手,凑近去看,曹若愚也将蜡烛举近了些。文恪的指腹轻轻按压着那道纹路,可那淡绿色的图案却像是活过来一般,如枝叶伸展,如血脉鼓动,勾出一片繁复花色。   文恪蹙眉:“曹若愚,帮我把他的被子掀开。”   “好。”曹若愚应声,历兰筝也走了过来,神色有些呆愣,说话也怔怔的,不似平时:“怎,怎么样呢?”   曹若愚掀开棉被,那人的衣襟却是被解开的,袒露着胸膛,一大片绿色几乎爬满他整个身躯,如山中老树,枝繁叶茂,仿佛风一吹,就会沙沙作响。曹若愚看傻了,文恪也愣在原地。只有历兰筝还在小心翼翼地问:“还好吗?钱爷爷说他脉象平稳,没有性命之忧。”   她的眼神里充满期待,豆大的火苗照进她的眼底,微微跳动着,文恪根本不忍心去掐灭它。他忽然伸手拉住了曹若愚,对方愣了愣,反握住他。文恪小声道:“历姑娘,你听说过,育魔叶吗?”   历兰筝摇了摇头。   文恪攥紧了曹若愚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育魔叶,顾名思义,其实是一粒魔种,只是形如绿叶。它常被魔族做成暗器,用以暗杀或行刺。育魔叶若是寄生于修仙之人体内,便会不断啃噬那人的灵力,如树木扎根于土壤,直到全部吸收那人的力量,最终破开身躯,长成一株新的育魔树。”   历兰筝张了张嘴,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文恪也有些恍惚:“育魔叶若是寄生于常人体内,便会蚕食那人的血肉,那人最终会心脉衰竭而死。”   他顿了顿,艰涩难言:“育魔叶是无法被取出的,它会融入血脉,若是使用外力,只会让它融合更快。”   历兰筝腿一软,扶着床沿,慢慢跌坐在地。   “那,那……”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她只是将脸埋了下去。曹若愚见她肩膀起伏,却听不见半点哭声,他伸出另一只手,想拍拍对方的背,但指尖在快要触摸到这人时,却迟疑着收了回来。   历兰筝浑身都在抖,呼吸急促,根本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艰涩地,努力地,哑着嗓子也要硬挤出一些音节:“真……真……真的……没……没……”   她喘得实在是太厉害,这几个脆弱的音节已经到达了她的极限。她的眼泪簌簌而下,哭声却怎么都出不来。她手指死死抠着床板,头抵在那人身侧,像是也要油尽灯枯。   历兰筝自小腼腆文静,极少在旁人面前流露出太多内心情绪,而如今,而如今……   曹若愚见她伤心,也跟着红了眼眶,却觉有人轻轻点了点他背。他回头,老先生正巧站在他身后,像是有话要与他说。他看了看文恪,对方沉默着,松开了他的手。   年轻的剑客便与老人一道去了屋外。   “老先生,您有话要与我说么?”   “无话。只是屋内太过伤怀,请你一道出来,陪我老头儿走走。”   曹若愚很是意外:“老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   可满头白发的老人却已迈开了步子,这夜色如墨,皎皎月光似水,溪水无声,与那弯曲山路相伴。曹若愚不放心他一个人,想想还是跟了上去。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映在水中,斜斜长长,溪水中偶尔泛起涟漪,应是有鱼经过。   “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月色了。”老人喟叹,曹若愚仍是不解,但他没有追问,而是说道:“老先生,夜里风大,随我回去吧。”   “历姑娘与我说,那人是她父母为她请来的教书先生。”老先生没有回答,像是在自言自语,“历家本设有私塾,供族中子弟读书,但她的大伯却不允许她踏入,她的父母无奈之下,便为她请来了一个年轻的夫子。”   曹若愚静静听着,没有表态。   “她那个大伯,高高瘦瘦的,总是板着张脸,历姑娘年幼的时候颇有些惧怕他。”老先生行路稳健,神思清明,曹若愚望着他的背影,心生微妙之意。   “后来,历姑娘的父母去世,历家来了个大胖子,要抓她去嫁人,那个夫子为了保护她,挨了其中一个打手一掌,便昏迷至今。”   老先生在那棵高大挺拔的青松树下站住脚。   那月光如雪如霜,落在他雪白的发上,岁月的痕迹一层叠着一层,好像下一刻就会压垮这个枯瘦的身躯。   “那个驼背男子,是历姑娘家的一个仆从,虽是个哑巴,却忠心耿耿。历姑娘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照顾那位夫子。”老人家摊开手,那细雪般的月光盈满他粗糙的掌心,曹若愚怅然:“想必那个哑仆也十分伤心。”   “可若是悉心照料,历姑娘又怎会今天才知晓那位夫子的情况?”老人拢住手掌,那月光从指缝间漏下,落在了他的足尖。曹若愚浑身一震:“那,您的意思是?”   “育魔叶的生长需要时间。”老人眼神深邃,“不好说是那哑仆未曾尽心,亦或者,这整件事本就漏洞百出。”   曹若愚一怔,立马反应过来:“您等等我,我去看看文长老。”   “怕什么?历姑娘没有坏心。”老人叫住他,“年轻人,做事不要那么冲动,老头儿三言两语就鼓动了你,那以后可怎么办?”   曹若愚抿唇不语,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笑:“你有话直说便好。”   对方赧然:“老先生,您特意带我出来,和我说这番话,是不是您有解决办法?其实我觉得您仙风道骨的,不像是一般人。”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听您的意思,您对育魔叶似乎也很了解,老实说,我都不太清楚这是个什么。我只知道,我大师兄以前也被这个东西伤过,后来还是我师祖治好了他。”   老人莞尔:“面都没见过,师祖倒是叫得亲切。”   曹若愚怔了怔,脑海里顿时充斥着各种离奇念头,比如说这位老先生就是神仙下凡,救他于水火之中,比如说,老先生其实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师祖,准备大显身手,来查验查验他这个不争气的小徒孙。   老先生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得脸上褶子都皱在了一起:“别看我,我可不是你师祖。”   曹若愚仍是充满希望:“那您一定有办法吧?不然不会和我说这么多弯弯绕绕。”   老先生敛了情绪,道:“育魔叶,对凡人或是仙家来说,是种子,但对魔族来说,却只是一片叶子。种子破土而生,与那落叶归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曹若愚在刹那间听懂了:“您的意思是,那个夫子有可能,是个魔?但,但他身上明明长满了那种东西。”   “老头儿只是告诉你第三种情况,可没说那人是个魔。”   曹若愚挠挠头:“文长老见过识广,若是他看不出来那人是人是鬼是魔,那我铁定也看不出来,那就暂且认为他是人吧。”   他苦恼极了:“可这样的话,谈了这么许久,问题怎么解决呢?”   老先生不言,从怀中摸出一个圆圆的物什:“这个给你。”   曹若愚接过来一看,更是讶异:“一个鸡蛋?”   “好东西,老头儿亲自养的鸡,生的蛋。”   曹若愚望着手中那圆不溜秋的鸡蛋,有些为难:“那是要我煮熟了给他吃吗?”   “当然,好东西,吃下去才大补。”老先生压低了声音,“我每日给你一个,不出七日,一定能治好他。”   曹若愚傻了:“吃鸡蛋,就能治好?”   “你刚刚还说我像个神仙,神仙的鸡蛋,怎么会普通呢?”老先生似是在打趣他,曹若愚看看手里的蛋,再看看对方,还是一脸为难的样子。   “你偷偷给他吃,别说是我给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老先生提点着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样,若是治不好,也不会有人发现。”   “那要是治好了呢?”   “治好了,就算文长老妙手回春。”   曹若愚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办法挺好的,至少以他的脑袋瓜来说,没有很明显的纰漏。   “好。”他握住那颗蛋,认真点了点头。   老先生拍拍他的肩:“那回去吧,他们都在等我们呢。”   “嗯。”曹若愚搀着他的胳膊,“我扶您。”   “我走得动。”老人乐呵呵的,抬头望着那斧劈刀削的悬崖,还有那嵌在中央的明月,忽悠着,“小若愚,老头儿再和你说个秘密。”   “嗯,晚辈听着。”   “老头儿年轻的时候,在一间道观里修行,那观里的师父给老头儿我取过一个道名。”他心情很不错,但说起那个名字的时候,仍有些感怀。   “听闻道名不可与外人言。”   老人沉默片刻,笑着:“那便不言。”   “但既然是秘密,我不跟别人说就是了。”曹若愚也跟着笑。   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的。   而后他便听见风中传来一个名字——   “詹致淳。” 第27章   老人的声音苍老厚重,如山间晨钟暮鼓,穿越重重岁月,轻轻敲在了曹若愚心上。他不知为何愣了下,接着就笑了起来:“好特别的名字,感觉很高深莫测。”   老人摆摆手:“高深莫测,谈不上。”   曹若愚只是笑笑,不曾言语。   他们又一次回到了那间陋室。   历兰筝揉了揉肿痛的眼睛,轻声道:“我给你们收拾一下,这地方太简陋了,只能暂时委屈你们打个地铺。”   “不简陋。”曹若愚安慰着,“天为盖,地为席,也很快意。”   历兰筝笑了声,又忍不住要哭,她捂了下口鼻,哽咽着:“晚上冷,你们注意别受凉。”   曹若愚点头道:“我们没事,就是老先生年迈,可能——”   “老头儿也不碍事。”詹致淳很是慈爱,历兰筝垂下眼帘,又觉得万分对不起他:“那您随我来。”   “好。”詹致淳朝她走去,顺便拍了拍曹若愚的肩膀,对方挺直了背,怀里那颗鸡蛋动了动,他又赶忙捂住,不敢有太大动作。   好在屋内昏暗,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反应。   历兰筝举了根蜡烛,走到东边墙角,曹若愚这才看见那里原来有扇侧门。这峡谷深长狭窄,所有的房屋依山而建,自然也是东西窄南北长的结构,加上入了夜,屋内昏暗,这才让人感觉这屋子十分的小。   历兰筝打开侧门,那里还有个小房间,刚好够放一张床和一个木柜。床脚有个扶梯,向上是个一人宽的天窗,曹若愚估摸着上面还有两个差不多的房间。   历兰筝打开柜门,抱出一叠被褥,有些为难:“这是我们临时落脚的地方,东西不多,你们——”   “没关系,我和文长老睡一个被窝。”   曹若愚话音刚落,文恪就不轻不重地搡了他一下,他吓坏了,生怕对方把那颗鸡蛋打碎。   年轻的剑客本想把鸡蛋放在随身的灵囊中,但又怕那里面东西太杂,把鸡蛋压碎,就揣在怀里,等睡觉前再找个地方放好。文恪见他弓着腰,还以为打疼他了,终是没多说什么。历兰筝也无心追问,将被褥分了分,几人便各自入睡。   曹若愚和文恪睡在二楼南边那个屋,在某位夫子的正上方。屋里没有床,只能铺个褥子,勉强睡下。那床褥还是夏天的薄褥,并不厚,被子也一样。曹若愚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文恪那边,就仰面朝天规规矩矩地躺着。   文恪奇了怪了:“你什么时候睡觉这么老实了?”   “啊?”曹若愚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我以前不老实吗?”   “你说呢?”文恪躺在他旁边,莫名想起这人以前总是挤着他,往他这边货,睡一觉起来,他不是在对方怀里,就是在对方怀里。   “……”   我没事想这个干嘛?   文恪沉默了。   曹若愚却是会错了意:“文长老,你晚上要是嫌冷,就抱着我睡。我今天有点特殊情况,不能抱着你了。”   文恪:“……”   怎么感觉有点羞耻?   他道:“多大的人了,还抱来抱去?”   曹若愚没说话,甚至还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手里还握着詹致淳给的鸡蛋,心想,等文长老睡着了,他就偷偷把鸡蛋放在外面,明早早些起来,给那个谁谁喂下去。   等等,是生鸡蛋熟鸡蛋?应该要煮熟了吃吧?   曹若愚早忘了他与老先生之间谈话的细节,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文恪见他迟迟不答话,心中困惑更深:“曹若愚,你今天很奇怪。”   “有吗?没吧。”年轻的剑客干巴巴地笑着,但文恪哪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他翻了个身,面向对方:“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没有啊。”曹若愚心虚地握了握手里的鸡蛋。   “没有?”文恪微蹙眉头,大抵是对这人的隐瞒心生不悦,他伸手,一下摸到了曹若愚的手背。对方猛地一惊,捂得更紧了。   “你骗我?”   文恪只觉心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又疼又闷,他想,有事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何必瞒着他?自己不远千里跑过来帮忙,结果倒好,这人反而遮遮掩掩,不与他坦诚相见了。   “我没有骗你,”曹若愚连连解释,“就,就,我,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的。”   “你和其他人有秘密?”文恪听了,更是徒增怨气,可转念又想,他和曹若愚什么关系?又何必干涉对方的私事?   “那随你。”文恪怏怏不乐,松了手,翻身背对着他睡觉。   曹若愚很是委屈,他答应了詹致淳,不和其他任何人说,但是现在……   他侧过脸,望向文恪。月亮落进了山谷,屋内漆黑一片,他只能从对方轻悄的呼吸声中推断出这人并没有睡。   文长老确实生气了。   曹若愚也难受,他慢慢靠了过去,头一低,额头便抵在了那人后颈处。文恪动了动,没有说话。   曹若愚每次撒娇的时候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贴过来,然后耗着他,等着他心软。   “文长老。”   文恪不应。   “文长老?”   还是不应。   曹若愚左手握着鸡蛋,右手食指戳了戳对方的肩膀:“你理我一下。”   “不理。”文恪终于吭声了。   曹若愚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文恪终究会对自己心软。   忽然有了一丝愧疚感。   曹若愚又贴紧了些,挠得文恪心痒痒,他无奈道:“好了,睡吧。”   “文长老,等过了这七天,我再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   文恪哑然失笑:“行,我等你七天。”   曹若愚伸手,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文恪:“……”   “松手。”   “啊?你不是不生气了么?”曹若愚十分茫然。   “不生气也不代表你能抱着我吧?”   文恪今晚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曹若愚太黏人了。   这样不行,这样不对。   曹若愚抬起头,小声又有些急切地问道:“不行吗?真的不行吗?”   温热的气息触碰到耳尖的那一霎,文恪只觉心头一片酥麻,肩膀忍不住颤抖。   曹若愚察觉到了这一点。   但他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文恪有点,有点——   吸引人。   念头产生的这一刹那,他先是觉得荒诞。而后他又觉得,文长老本就心善可亲,才华横溢,吸引人是必然的。他不过是被吸引的千百个人中的某某一位。但这情绪却不安宁,就像詹致淳口中的育魔叶那样,一旦落了土,生了根,便在趁着夜风野蛮生长,再从他心口的位置破土而出,将他紧紧包围,挣脱不了。   月检度假福肺   曹若愚倏地红了脸,慢慢地,又缩回了被窝里。文恪只觉得这人的头顶抵着他的后背,痒痒的,很难耐:“你又在干嘛?”   “没……没……没什么。”   曹若愚翻了个身,两人背对着背,冷风直往被窝里钻。文恪沉默半晌,有些无奈,还有点想笑:“你睡觉老实点。”   曹若愚又慢吞吞地靠近了些,背贴着背。他忽然发觉被窝里热得太过分了,稍微碰到文恪,就烧得慌,掌心、后背乃至于心脏都在发烫。曹若愚握着那颗鸡蛋,心想,明早这玩意儿是生的是熟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二天一早,鸡蛋还是生的,曹若愚倒是快熟了。   文恪睡到半夜嫌冷,又迷迷糊糊往他这里靠,曹若愚也是,习惯性地抱住他,早上醒来,两个人又黏在了一起。   晨光熹微,早风过窗,文恪熟睡的脸正埋在他前襟处,神色安稳,眉眼舒展,嘴角勾着一抹很淡很淡的笑意。   大事不妙。   曹若愚脑袋一热,他现在看文长老,还是如昨夜那般。   那般。   迷人。   他原本以为的,那一瞬间的荒唐念头,竟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动消散。他一觉睡醒,那颗种子又膨胀了许多。他想起路的尽头,那株挺拔的亭亭如盖的青松,还有那镀了金似的清瘦剪影。   曹若愚猛地闭上眼,二师兄,真的大事不妙了。 第28章   远在天边的傅及还不知道曹若愚的情况。   他将孙夷则送他的剑穗系于剑上,那明玉质润如水,珑璁作响,与剑柄所镶蓝石相得益彰,而浅色长绦恰似二月新柳,见之一如春风拂面,令人心生欢喜。   傅及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笑意怎么否都藏不住。这时,张何悄然无声地走近:“二师兄,接亲的人在路上了。”   “嗯,那我们也去准备吧。”傅及点点头,与小师弟一道去找施未。   可怜的三师弟刚刚不情不愿地穿上喜服,头发都没盘,随意地披在肩后。那些侍奉他的丫鬟嬷嬷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端着摆满首饰的托盘,动也不敢动。不久前,跟了历炀多年的乳娘指着这位“三小姐”的鼻子骂,骂“她”不识好歹,命贱还要摆谱,被对方一脚踹出了门,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历炀听闻此事,脸都要气歪了,奈何今天这个日子,他根本不敢节外生枝,只派了个几人把他乳娘抬走,便不了了之。   施未吵都不愿意吵,就百无聊赖地坐着,也不吭声。一群人吓都吓死了,但这吉时将近,要是交不了差,她们都没有好下场。有个小丫鬟哆哆嗦嗦地说道:“三,三小姐,时辰要到了,还,还请您梳妆。”   “哦,可以啊。”施未手撑着下巴,还是那懒懒散散的模样,那丫鬟颇有些吃惊,愣了愣,才连连道:“是,是。”   几人互相对了个眼色,便迅速着手,施未打了个呵欠:“没事,随你们折腾,我又不吃人。”   那说话的丫鬟壮着胆子:“您心肠好,不为难我们这些小的。”   施未抬了下眼皮,看见窗外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他莫名羞耻:“行了,快点吧,弄完你们就歇着去,我要一个人待着。”   “是。”   那些丫鬟嬷嬷巴不得这样,前前后后给施未打扮好,就迅速关上房门离开了。   再接着,两个人影就翻了进来。   是傅及与张何。   施未心里咯噔一下,如坐针毡,但他还是忍着没动。   他今天穿了身真红大袖衫,缀以团花纹样,凤冠霞帔,流光溢彩。眉毛修得细细长长,如远山青黛,眉间一点金色花钿,眼梢抹了些赤色胭脂,微微向上勾着,衬得那双招人的眼睛更为妩媚。他的薄唇也被涂上一层红色口脂,紧紧抿着,很是不自在。但越是不自在,越有些招摇的风情在。   傅及与张何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施未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笑就笑,做哪门子鬼样给我看!”   回应他的是两个师兄弟惊天动地的大笑。   施未“腾”地一下站起来,傅及连连后退:“三师弟,冷静啊,冷静!”   施未瞪了他一眼,又重重坐在了床上,那床帷都被震得晃了三晃。   傅及抹了下眼角的眼泪,清清嗓子:“接亲的人在路上了,你小心。”   “哦。”施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傅及却突然脸色一变:“有人来了。”   他和张何飞速躲到房梁上。   施未:“……”   好怕那横梁塌了呀。   他想,要是塌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到梁家把对方打服,此事就一了百了。   “兰筝姐姐。”   施未被这清脆的声音拉回了思绪。   “兰筝姐姐。”   对方又叫了她一声,施未定睛一看,居然是那天在祠堂给历兰筝父母上供的小姑娘。她此刻也穿得喜庆,头上还多戴了几支簪花。施未仔细回忆了一下,历兰筝只提过她有两个堂姐,倒不曾说过有个妹妹什么的。   那小姑娘也不怕他,大大方方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个木盒:“姐姐,这是我自己捏的小泥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你夫婿。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施未心情复杂,小姑娘乍一看十分讨喜,可爱又机灵,但如今这场合,他实在笑不出来。   也罢,回头问问历兰筝要不要留下,等她自个儿处理吧。   于是他伸手接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你。”   “兰筝姐姐,我知道你不高兴,但事已至此,爹爹和娘亲都没有办法,你千万不要怨他们,等我长大,学了本事,我就去救你。”   小姑娘说得格外认真,施未愣了愣,有点理不清这里面的关系,但孩子还是一番好意,他便没有给人脸色看,笑笑:“我没事,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爹娘就行了。”   小姑娘胖乎乎的手背在身后,圆圆的脸上写满了纠结、难过和不舍,施未哑然失笑:“你心思还挺多。”   “兰筝姐姐,二叔二婶我会时常去看他们的,你不要担心。”小姑娘说着,忽然也爬到床上来,凑到施未耳边说,“我听爹娘说,那个梁家都是老太太做主,你以后多孝顺孝顺她,你夫婿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倒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   施未讶异之余,还觉得有点好笑:“你才多大,就开始操心这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他猛地顿住。   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为了能成为薛思的徒弟而四处折腾。那桃木剑把他的掌心磨出了深深血痕,他还在那里跟老头犟:“我就是要出去!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孩子有时候远比大人想象中复杂、倔强,更会撞破南墙不回头。   小姑娘连忙说道:“这都是要操心的,爹爹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得未雨绸缪,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轻轻环住施未的脖子,努力安慰着他:“姐姐,你别怕,你先好好活着,再过几年,我就去救你了。”   施未忽地心生感动,虽然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但想到历兰筝这个烂泥坑似的污糟家中,竟还有人关心她。虚情假意也好,情深意切也罢,至少眼下多是让人动容。   他笑着,多了几分谢意:“那就等你长大,再来救我。”   我会把你的话带到的,小妹妹。   “我要先走了,万一被大伯发现了,可不好。”小姑娘又下了床,再把弄皱的被单掸平,这才悄悄溜出门外。   施未抬眸,看了眼梁上二人,傅及只是点了头,他便将那木盒扔了过去:“给,回头帮我还给历姑娘。”   “你不亲自送?”   “我哪受得住这种家长里短?”施未看似漫不经心,但傅及却知道,他只是怕见到历兰筝伤怀的模样。   施未这种嘴硬心软的性格,和鬼主前辈简直一模一样。   傅及将那木盒放入灵囊中,不再言语。   吉时到,新娘子出阁。   这外头却是有些冷清。   历炀断不可能给历兰筝准备嫁妆,就抬了两个大木箱子,充充场面。那些好友宾客是一概不请,只邀了几房较近的族人前来。不过好酒好菜倒是备上了,一是要宴客,二是他自己也得小酌两杯。那梁家少主大病未愈,自是不会亲自前来,而那梁老太太要操心婚礼,必不可能来,历炀便心安理得地等着送人离开,就去自个儿快活。   这次梁家派来接亲的,是梁老太太的心腹,与她一般年岁,也是个精明干练的嬷嬷。她一眼瞧见历家这场面,也不说什么,只道:“茶就不用敬了,我家老太太在家里等着,别误了时辰。”   “是是是。”   历炀忙不迭应着,施未就被那嬷嬷拉了过去,扶进了轿中。掀开轿帘的那一刻,他分明听见嬷嬷没好气地低声骂了一句:“大婚都能办成这样,什么草包?”   施未忍着笑,坐进了轿中。   他思量着,梁家老太太很明显看不起历炀,但却说历兰筝是个好孩子,难不成历兰筝嫁过去冲喜,真能治好她那宝贝孙子?   不对。   施未觉得很奇怪,他听何以忧说起过,燕知在历家闹了一阵,唯有梁老太太八风不动,可见此人必不一般。她那孙儿若是真的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她应该有办法才对。梁老太太如此修为都没法破灾解难,那历兰筝能做什么?真要说是历兰筝命格好,能压住,那样的话——   施未不寒而栗。   命格相抵,必定会对其中一方造成极大冲击,搞不好命犯阴阳,波及甚广。   到底是什么样的邪灵作祟,才会让梁老太太这样的人物,不惜出此下策呢?施未陷入沉思,还是说,历兰筝身上有什么他们非得不可的东西?   他闭上眼,仔细回忆着有关历兰筝的一切。   “我这一身是母亲的遗物。”   “剑匣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开。”   ……   施未忽地睁开眼,他想起来初次见到历兰筝,她那不同寻常的打扮,还有在密林里飞速闪过的鹊蓝色光影,以及那个封锁许久的剑匣。   藏着秘密的,究竟是那根鹊羽,还是那个剑匣?   施未眉头一皱,看来此行并不简单,要小心行事才对。   他正想着,轿外忽然吹过一阵风,一张薄薄的小纸片飞了进来,落到他掌心。   “小崽子,姑姑我先去喝你的喜酒了,晚上见。”   施未:“……”   燕知,真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天雷。 第29章   申时,梁府。   朱门大敞,双喜灯笼高悬,宾客往来,觥筹交错,笙箫不绝。梁老太太本不喜热闹,但这回却是给足了历兰筝脸面,全家上下,无一不小心翼翼。   燕知就坐在不远处的茶摊上,听几个喝茶的本地人说闲话。他们一会儿说那梁老太太生来克夫克子,五六十年来,家里人丁凋敝,几乎都死绝了,只剩她与那病弱的孙儿相依为命;一会儿又说,梁老太太是个有手段的狠角色,这么些年,偌大的家业竟半点没落下,就是不知道她看上历兰筝哪一点,还愿意接受这笔年轻时留下的糊涂账。   说到曲折处,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猛地一拍桌,大笑:“嗐,有权有势的人家,我们哪摸得清?”   他们哄笑,燕知却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老板,结账。”   “好嘞!您慢走!”那茶摊老板利落地收了钱,收了桌,再抬眼时,那美丽的女子已经悄悄走到了梁府大门外。   那站在门口迎宾的管事见她衣着光鲜,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情,不大像哪家的小姐,便问道:“姑娘,您一个人来的?可有请帖?”   “是,我一个人来的,没有请帖。”   管事的见状,心下有了几分计较,便命人取了些喜糖来,双手奉上:“姑娘,今儿是我府上大喜的日子,这些喜糖您且拿着,沾沾喜气,但没有请帖,恕我不能放您进去,还请您多多体谅。”   燕知闻言,轻轻摇着手里的团扇,笑笑:“你倒挺会来事儿。这样吧,你去请示下你家老太太,就说是我来了,看看她什么意思。”   管事的一听她要见老太太,再看她这势在必得的态度,颇有些拿捏不准,便道:“那请姑娘稍等,我去请示下老太太。”   “去吧。”   燕知今天心情极好,没有为难此人。   管事的很快找到了梁老太太,向她禀告了此事。老太太微阖双眼,没有太多的情绪表露:“是个怎样的姑娘?”   管事的将燕知的外貌特征细细道来,当梁老太太听到她手持一把团扇时,忽地摆了下手:“请她进来吧。”   管事的迟疑片刻,问道:“老太太,可要请于上座?”   “不用,由她去。”梁老太太不知燕知底细,只当她是个仗着有几分本事就招摇过市的小女子,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管事的便匆匆去安排。   燕知大摇大摆地进了门,入了席。她生了张过分明艳的脸,刚刚坐下,便引来不少人的视线。那一桌貌似都是些贵妇,一个比一个端庄得体,见了燕知,纵然心中有万分困惑不解,甚至有些许鄙夷,但面上不显,没有太过追究。   燕知倒是自来熟,拿起酒壶仰头灌了两口,埋怨着:“不行啊,酒不够香。”   一群贵妇面面相觑。   燕知又问:“梁老太太坐哪儿?我找她去。”   “老太太在主屋内,过会儿才开席呢。”有个面善的夫人好心答道,燕知似乎有点意外:“还没开席?怪不得酒那么难喝,好喝的都还没拿上来吧?”   “哪家的姑娘,这般口出妄言?”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燕知耳尖,笑笑:“我是历家的亲戚,今儿特意来喝喜酒的。”   “历家怎会有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亲戚?别是来打秋风的吧?”又有人开了口,那义正言辞的模样惹得燕知嗤笑一声:“谁打秋风还不一定呢!改明儿在座各位说不定都要求我救上一救。”   言罢,她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群贵妇对着她的背影嚼舌根。   燕知毫不避讳,直接闯进了主屋。   梁老太太正在喝茶。   她今日衣着要比往常更庄重些,但燕知无心细看,进来便一屁股往她身旁的位置上一坐,一边的丫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要去赶她,被老太太拦下。   老人将茶杯轻放在桌上:“是外边的酒席不和胃口吗?”   “不合胃口,难吃。”燕知舒舒服服翘着二郎腿,两手交握,团扇自然地搁在腿上。   梁老太太见状,心中多有几分不屑,笑笑:“这位置,姑娘可坐不得。”   “我如何坐不得?”燕知不动如山,“过会儿拜堂,我受新娘子三拜都不为过。”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姑娘哪受得起三拜?”   “新娘子父母亡故,我这做长辈的,自然受得起。”   梁老太太终于流露出些许不悦:“我以为历家出了个历炀已经是顶了天了,没想到,竟还有更瞎了眼的。”   “我和历家没关系。”燕知不以为意,“你骂那个草包就行了,别带上我,晦气。”   梁老太太沉下目光:“你难道,是兰筝的姨娘?”   燕知微微思索:“你觉得是,那便是。”   梁老太太眼神深邃,燕知的手指却轻轻点了下桌面,那外头原本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顿时阴了下来,但她很快又收了手,一切又恢复如初。   梁老太太哂笑:“姑娘,是在威胁我?”   “我怎么会威胁你呢?我不过是来讨杯喜酒喝。”燕知顿了顿,“以及,见一见那孩子未来的夫婿。”   “我的孙儿体弱,不能出来见客。”   “既不能出来见客,又何来三拜之说?”   屋里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梁老太太凌厉的眼神似是要穿透燕知的皮囊,将那一肚子坏水看个透彻,而对方却是稳稳坐着,八风不动。双方僵持不下,燕知嫌烦,便道:“你家的喜酒真难吃,谁敢把孩子嫁进来?”   “若是好酒好肉地伺候姑娘,姑娘就肯退一步了?”梁老太太已是万分不悦,可惜眼下不好发作,只能让这人蹬鼻子上脸。   “那是自然。”   燕知点了头,也不知是要借坡下驴,还是另有诡计。   梁老太太便让人去酒窖里另取了一坛陈酿过来。燕知见了那酒坛,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登时难看无比:“这酒更不是人喝的。”   她兀自起身,自个儿寻欢作乐去了。   “盯紧她。”   “是。”   梁老太太还不想宴会上见血,便想压到散场。   接亲的队伍很快到了门外。   施未只听见外头放了爆竹,响了锣鼓,吵吵嚷嚷似乎到处都有人。他心中不安,生怕燕知扯出些事情来。那轿帘一掀,外面的夕阳余晖便透了进来。一双枯瘦的手向他伸了过来——依然是那位嬷嬷扶他进门。   施未也没多想,顺从地跨进大门。   他能感受到无数人好奇的目光,不停有人在低声嬉笑,他辨认不出这里头有没有燕知,只能祈祷何以忧能从中周旋一二。   最后他来到主屋,绣鞋前边便是个红色软垫。大红盖头几乎遮住了他全部视线,他低头,除了裙边和那露出一截的软垫,就什么也看不见。   梁老太太只道:“好孩子,这一路辛苦你了。”   施未也不知要怎么答话,横竖历兰筝也是个腼腆内敛之人,他索性闭口不谈。   一边的司礼唱着流程,施未被扶着拜了又拜,再给梁老太太敬茶。他很是讨厌这等繁琐复杂的事情,奈何身不由己,便只能耐着性子走完。待那一句“礼成”落下,他总算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他也发现,那个梁家的少主从头到尾都没露面。   再怎么体弱,总不能不来拜堂成亲吧?   施未觉得很怪。   他思量之时,就被送到了洞房。屋子里一片喜庆,那些仆人将房门一关,红色的蜡烛烧着,落下几滴滚烫的烛泪。施未一把扯下头上的红盖头,扔到一边:“闷死我了。”   他扯了扯领口,好让自己呼吸更顺畅些,而后他动手拆了凤冠,往桌上一搁,便拿起一块糕点,就着茶水吃了两口。   “吱呀——”   窗户却被打开了。   施未头也没抬,傅及又关好窗户,坐到了他身边:“外边我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样。”   “小师弟呢?”   “被燕知前辈抓过去喝酒了。”   施未差点被糕点噎死:“小师弟会喝酒吗?别到时候被灌得不省人事。”   “何长老也在。”   施未愣了愣:“哦,这样。”   “不过燕知前辈之前好像惹到了梁老太太,老太太很不高兴。”   傅及与张何原本是混进了接亲的队伍里,一起进的梁府。没想到正巧碰见了喝多的燕知,对方抓着张何一通胡言乱语,介绍着这是她小侄儿,也是新娘子的弟弟——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错。   但是梁老太太却不喜,一直没给好脸色看。何以忧就藏在人群中,隐去了所有气息,伪装成了普通百姓。她只给了傅及一个眼色,傅及便了然,放心来找施未。   施未闷声喝了一大口茶,忽然叹了一口气:“要不就让燕知把这婚宴砸了吧?省得咱们再操心。”   “若是砸了,梁老太太会善罢甘休?”傅及陷入了沉思,“梁老太太言辞间并不喜历家,但还是愿意接受这门亲事。你若说她只是为了给孙儿娶亲冲喜,我觉得还是牵强了些。”   “梁老太太不是一般人,她肯定看上了历姑娘身上某个历家给不了的东西。”施未又想到了那根鹊羽,想到了那个剑匣。   一个他随身带着,一个则被锁在大木箱里。   施未从怀中取出那根鹊羽,细细端详着。那鹊羽羽毛绵密柔软,色泽莹润,漂亮极了。施未想了想:“会是这个吗?历姑娘说这是她母亲的遗物,梁老太太看不起历家,说不定看得起历姑娘的母族?”   “不好说。”傅及愁眉不展,施未将面前的碟子推到他那边:“吃点。”   傅及点点头,将佩剑轻轻放在桌上。施未注意到他的剑穗,问道:“你这剑穗什么时候换上的?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傅及莞尔:“是他送我的。”   施未一怔,接着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为了让我看这个剑穗,才把剑放到桌上的啊。”   “我早上就系上了,你现在才看见。”傅及一派正经模样,好像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施未又是一愣,笑着:“可以啊,二师兄。”   他凑近:“快来和我说说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傅及原本淡然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躲闪,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全然不知那微红的耳根已经出卖了他。   “亲过了。”   施未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不少:“我的天,孙夷则这么主动?怪不得你这么舍不得他。”   他甚至叫了孙夷则全名。   “是这样。”傅及点头道,耳根更红了。   但是我先亲的他。   傅及实在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吃起了东西。   施未忽然又问:“孙掌门还是年轻,这要换成文长老,根本就不可能。”   他啧啧摇头:“小若愚要吃苦头咯。”   傅及笑笑:“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小心四师弟回来和你打架。”   “给他一百八十个胆,他都不敢。”施未想起曹若愚那傻样,就忍俊不禁。 第30章 (倒v开始)   夜幕将至, 宴上宾客陆续离去,迢迢银河从远处的天边倾泻而下,很快铺满了整个苍穹。那最后一缕晚霞也随风散去, 消失不见。   梁老太太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 看不出情绪, 管事的匆匆赶来,只道燕知仍在院中玩骰子,他们这些仆从不知该如何是好。   梁老太太手中拐杖轻轻敲打了一下地面,道:“走吧,去会会她。”   院中早已人去茶凉, 只有燕知在抛骰子玩,她并不是好赌之人, 手法生疏, 那骰子在桌上转了两圈,就不声不响地停下了。   有些幼稚。   梁老太太问道:“这位姑娘,天色已晚,为何还不回家去?”   燕知笑笑,扔了那骰子,摇着扇子往她这边走:“天色何时晚了?我看老太太精神矍铄,想是再喝两杯也无妨。”   梁老太太不悦:“早些回去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若早回, 就有好酒吃了?”燕知勾着嘴角,眼神凌厉,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 怎地等半天了, 也不见你家那位郎君?这么不懂事?都不知道要出来敬酒么?”   梁老太太怒极反笑:“好啊,既然姑娘执意要见我那体弱多病的孙儿, 那便随我来吧。”   “哈哈。”燕知促狭地笑笑,“如此甚好。”   她朱唇轻启:“待见了人,若是我满意,那万两黄金就当我随礼了。”   此事不提便罢,一提,便如火上浇油,梁老太太登时沉了脸:“姑娘好大的算盘,钱财脸面,你是全要占。”   “做生意嘛,精打细算,不寒碜。”燕知笑意盈盈,忽地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若是你那孙儿我不满意,你可要遭殃了。”   梁老太太冷笑:“那请姑娘随我来吧。”   燕知摇了摇扇子,掩面回头,瞧了眼藏在暗处的何以忧与小张,无声地用口型说道:“我去把他们都杀了。”   “燕知,别胡闹。”   何以忧眼神示意她,燕知权当没看见,跟着人,脚步轻快地往别院走。   新房内,施未无聊地将所有油灯的灯芯挨个儿剪了一遍,好让这豆大的火苗烧大一些。他剪到最后一个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傅及又一次躲到了房梁上。   施未只是顿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剪那个烛心。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清瘦的人影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傅及眉头微蹙,他直觉这人走路姿势很怪,但一时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你就是历兰筝?”那人开了口,施未转头看向他。   不算高,和历兰筝差不多。很瘦,喜服穿在他身上总有种空空的感觉,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夜风刮跑。   施未又注视着他的脸。   面色苍白,颧骨处透着两抹不太健康的红晕,五官倒是清秀,但远称不上惊艳,和梁老太太比起来,更是威严尽失。   屋内灯火通明,将那人的神情变化照得一清二楚。他见施未久久不答话,便道:“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施未眨了下眼睛,放下手里的剪子:“我在家的时候,听说你性格残暴,相貌丑陋,近来又因一场重病,性格变得极为古怪,如今看来,生了重病是真的,其他的,倒还得思量一二。”   那人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那摆在桌上的剪子,问道:“你刚刚在剪烛花?”   “是。”   “小心烫到手。”   那人淡然说着,施未愣了下,道:“你和老太太一点都不像。”   “像的。”对方说着,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只是将那剪子收起来,然后静静坐在了桌边。   施未也坐了过去。   相顾无言。   傅及就看着,总觉得好像还漏了什么。   半晌,他忽地想起来,糟了,这不得喝交杯酒,然后洞房?   他捂脸,接下来怎么办?   施未余光瞄到了他的小动作。   霎时,师兄弟之间似乎产生了不得了的心灵感应。   施未脸色顿时难看许多,那人望着他,问道:“你喝酒吗?”   “不喝。”   “好。”   他也没有强求。   施未心头闪过一丝疑惑,只听对方又道:“今天宴会上来了个难缠的客人,祖母还在处理这件事。明天你莫要为了这件事冲撞祖母。”   施未:“……”   其实我觉得没人能打死燕知。   别问我为什么这么觉得。   施未紧抿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圆话,对方又道:“我叫梁柯。南柯一梦的柯。”   施未憋了半天,好歹吐出一个字:“哦。”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那人似有几分愁苦,施未根本不会安慰人,他甚至猜不透为啥这人上来就对他吟诗,这种突如其来的煽情只会让他更尴尬。   他艰难劝着:“这有什么,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会好起来的。”   梁柯莞尔:“这话我听太多了,但一直没见到所谓的万木为春。”   “你一直在这里不出去,当然见不到了。”施未此刻只想逃离这种令他头皮发麻的境地,连声道,“当务之急是早点睡,别想七想八的。”   “早点睡?”梁柯轻笑,“你那小情人儿答应吗?”   “啊?”施未满脸困惑。   “亲事定下之后,祖母派人打探过了,你心悦那位年轻夫子,可惜那人挨了某个打手一掌,不幸身故。”   施未无言,这怎么和他听到的版本完全不一样呢?那什么什么夫子应该还活着吧?否则历姑娘千里迢迢赶过去救人,不就扑了个空?   那人却又说道:“但现在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那是什么?”   “若你的心上人因此事殒命,你还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和我说话吗?”   废话,因为我不是历兰筝。   施未觉得他可能是伤了脑子。   不懂有钱人九曲十八弯的心肠。   他想着,又听梁柯说道:“因此我推测,你那心上人没有死。而且——”   “而且?”   “他待在房梁上偷听那么久,想必也累了吧?”   施未:“……”   傅及:“……”   简直离谱!   “咔哒——”   梁老太太打开了别院的门锁。   燕知见这别院竹影深深,宁静无边,笑道:“真是隐居避世的好去处。”   “见笑了。”梁老太太做了个“请”的手势,燕知便大大方方踏了进去。   脚下便是一条狭窄的鹅卵石小路,路边放着地灯,忽明忽暗,遍地都是斑驳的竹影。燕知笑笑:“是有几分意趣,但是——”   她顿生不屑:“恐怕不能住人。”   “怎么不能住人?”   梁老太太拄着拐杖,而她身后早已空无一物。   “这里布局有问题,本该是聚阳之地,却被这地灯压得死死的。这竹林也不是活物,阴气太盛,人住久了容易五脏虚衰,得不偿失。”   “姑娘眼光毒辣,可惜为人处事太不计较后果了。”   梁老太太手持拐杖,重重地敲了下地面。那斑驳的竹影瞬间拔地而起,成为有形之物,尖锐有如芒刺,直接将燕知扎了个对穿。鲜血淋漓,染红了那条小径。芒刺退去,再度成为匍匐于地的影子。   梁老太太再次敲响地面,燕知的尸首应声倒地。   “不自量力。”她冷哼。   头顶却遥遥传来一声笑:“你在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梁老太太抬头,只见燕知正翘着二郎腿,坐在竹梢,那挺拔的竹子被轻轻压弯,在风中微微摇曳。   她无声无息地从竹梢上飘下,落到梁老太太面前,笑着:“真小气,就见个人,还要给我搞这种小动作。”   她低声道:“不会你那个孙儿,不是个人吧?”   冷冷夜风穿过竹林,刺骨寒意扑面而来。   梁老太太盯着近在咫尺的美艳女子,杀意暴涨,可对方的掌心却轻轻压在了她的拐杖上,悄声道:“被戳中痛处就恼羞成怒,你不比历炀高出多少。”   她咯咯直笑,掌心之下陡然失了力,梁老太太抽杖挥来,燕知后撤一步,那拐杖扑了个空,重重砸在了地上,坚硬的鹅卵石瞬间四分五裂。   “啧。”燕知觉得没意思,躲都懒得躲,在那拐杖第二次劈下的时候,她两指微张,轻巧地夹住了那根圆木。梁老太太冷哼一声,手中拐杖竟是变成了一把锋利的竹剑,剑锋下压,斩下燕知葱段似的白皙指节。   “啧。”燕知甚感无趣,“就这?”   她甩甩手,那血淋淋的伤口处再度长出了完好的骨头、血肉与皮肤。   一切完好如初。   梁老太太还是拄着拐杖,神色冷峻:“是我低估你了。”   “嗯,还有呢?”燕知不以为意。   “但你不该仗着有几分本事就来惹怒我。”   梁老太太端着那高高在上的姿态,燕知哂笑:“你还不好惹?不过是区区——”   话音未落,身后竹林便像是活了过来,将她层层包围。   燕知冷漠至极。   叶落如雨,铺天盖地,本该柔韧的竹叶此刻坚硬似铁,划开整洁干净的衣物,再破开细嫩的皮肉,割裂搏动的血管,再从另一处完好的皮下破出,嵌入冷硬的地面。   一时间,鲜血如注,遍地狼籍,碎裂的石屑混着烂透的五脏六腑,杂乱无章地铺着。   燕知睁着眼睛,目光涣散,动也不动。   梁老太太蹙眉,正犹豫着要不要去一探虚实。突然间,燕知眨了下眼睛,伸个懒腰。   梁老太太迈出去的脚停在了原地。   “扑通——”   燕知在那法阵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梁老太太凝神,没有察觉到周围有活物的气息。   真死了吗?她想。   “真死了。”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梁老太太一顿,刚要发力,燕知的大拇指就已经按在了她颈部搏动的血管处:“你猜,我有没有本事,现在就掐死你?”   梁老太太不答,燕知笑笑,凑在她耳边小声道:“真无聊,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敢对我大呼小叫。”   梁老太太眼底闪过一丝动摇,她并未使上全力,但若只是一般修道之人,也绝不可能在这竹林中全身而退,甚至于说毫发无伤。   她在心底重新评估了下燕知的价值,而后镇定说道:“先前是我招待不周,还请姑娘见谅。”   “啧。”燕知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发出这种声音了,这代表她的耐心到达了极限,“说些我爱听的,否则,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姑娘无非是想见见我那孙儿,可今夜洞房花烛,怎好让姑娘搅局?老身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想必姑娘你,也能体谅老身一片良苦用心。”   “哈哈,倒还是我的不是了?”燕知大笑,却是松了手,“既然如此,那我真是好奇他们会拥有怎样的一个夜晚。”   “姑娘说笑了,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   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洒落在挺拔的竹身与沙沙作响的竹叶上。血珠自叶间滑落,在裸露的鹅卵石上溅出一点斑驳血迹。   梁老太太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瞪大了眼睛。   她完全没有看清燕知何时出的手。   “我不会立刻要你的命。”燕知冷冷说道,“但也只有炷香的时间。时间一到,若无人救你,你就等死吧。”   她那漂亮的眼睛在这瞬间,变得晦暗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她伸手,指腹点在了那满是皱纹的额头:“区区虎妖,也敢和我斗?”   指尖一弹,梁老太太应声倒地。   一只受伤的金眸大虎奄奄一息地趴在了她曾自以为傲的阵中。   “我已经很给面子了,何姐姐。”燕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竹梢,一人怀抱琵琶,静默而立,衣袂翩跹,眼波流转,足尖不染一粒纤尘。 第31章   屋内, 施未还傻愣愣地看着梁柯,一时无言。   梁柯却抬头望向那根横木,以及藏于上头的某人。傅及见状, 便没有再躲, 翻身落了下来。梁柯总算看清了他的长相, 眉目疏朗,侠气盈身,落地的那一刻,似是渺渺萤火坠入黑夜,微光明灭, 如茧化蝶,难以忽视。   梁柯歪头, 又看了眼施未, 道:“你喜欢他也不奇怪。”   施未:“……”   傅及:“……”   说时迟,那时快,凌厉的掌风劈下,傅及侧身避开,只听“咔嚓”一声响,身后的家具裂开了一道缝。   “大婚之夜拆新房,这不太好吧?”傅及并未出剑,而是凝神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梁柯轻声道:“可你不能活。”   他挥袖, 门窗顿时闭锁,而掌风再起, 屋内却如铜墙铁壁, 再也没有坏过一件东西。   施未没有出手。   他也觉得梁柯的行动很奇怪, 好像,同手同脚?   但又不完全如此。   傅及一个闪身, 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梁柯脚不沾地,他是飘着的。”   “啊?”   施未怔了怔,再次望向那宽大的喜服。   最开始,他以为是梁柯太瘦,撑不起来繁重的喜服,所以才显得衣服空荡荡,而经傅及这么一提醒,他才注意到梁柯衣袍下摆当真是地而过,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他不像是鬼魂。”   施未很肯定,他自小见得多了,相信自己的判断。   傅及不言,又一道掌风落下之时,他果断出了剑。   “当啷——”   数枚飞镖自梁柯袖中飞出,寒光冷冽,杀人无声。傅及持剑连番挡下,那些暗器瞬间爆炸,轰鸣作响,硝烟弥漫,震耳欲聋。傅及被迷了眼睛,昏暗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胳膊,一道掌风呼啸而来,直击他命门。危急时刻,施未抛出那大红盖头,捂住梁柯的头,狠狠将他掼倒在地。   “咚——”   施未大喊:“二师兄,你怎么样?”   傅及揉揉眼睛,咳得满脸通红:“我没事,就是这烟太呛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施未倒没觉得有多呛,“我早习惯了。”   话音未落,地上某人又直挺挺地弹了起来,施未一怔,这动作也太硬了,就像,就像——   一个人偶。   施未愣了下,盖着红盖头的梁柯又一次朝他扑来。   两个人赤手空拳搏斗起来。   傅及冲上来帮忙,从背后锁住梁柯的脖子,试图将他与施未拖开一段距离。那大红盖头在拉扯中掉了下来,一张惨白的脸正对着傅及,瞠目欲裂。   傅及吓了一跳,赶忙又看了眼:“没错吧?这是背面吧?”   “当然了,他手还在和我打架呢!”施未拳脚功夫差了些,哪怕傅及已经制住了梁柯,他还是打得费力。   “他手怎么这么长?”施未一个闪身,就见那手弹出去老远,直接嵌进了身后的墙壁,带出大半块砖头。   “我的天啊,还好不是打在我身上。”施未心有余悸,就在此时,梁柯突然张嘴,死死咬住了傅及的肩膀,傅及忍不住吃痛闷哼:“你快点,我压不住他了!”   梁柯的牙十分坚硬,似乎要将他的骨头生生咬断,傅及甚至能听到肩膀处微弱的咀嚼声响。施未倒吸一口凉气,撕下自己的一截衣袖,以血为墨,画出一道符来,两指一并,戳在了梁柯的脑门,啊不,后脑勺正中央。   血色符文自衣物表面发散,如伸展开的锁链,穿过梁柯凌乱的发丝,源源不断钻入他的口中,最终撬开一道缝隙。施未上前一步,再次用红盖头捂住那人的头,将其从傅及肩上掰开来。   “嘶。”傅及捂着胳膊,脸色不大好看,再抬眼,施未已经和某人扭打在了一起。梁柯的脖子不能动,嘴也不能伤人,那胳膊却已经拧成了麻花,紧紧绞着施未的手脚。   虽然很不应该,但场面略显滑稽。   “二师兄,来帮忙啊!”   施未基本功本就不行,这下更是伸展不开,傅及愣了愣,赶忙上前,但他仔细一看,两个人四肢都缠在了一起,根本无从下手。   “把他手脚都打断!”施未嚷嚷着,傅及见状,只得收起度波,试着封锁梁柯的奇经八脉,可刚碰到那人,对方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拧得施未嗷嗷乱叫:“这法子没用!听我的!我要死了!”   傅及闻言,便用剑鞘错开了梁柯的关节,只听“咔哒咔哒”一阵奇怪的动静,梁柯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膨胀。   “不好!”   傅及一把将施未拉了过来。   “砰!”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两个人被冲天的气流直接喷了出去,飞了足有一丈远,才重重摔在地上,整个屋子也在瞬间夷为平地。   施未疼得骂娘,傅及倒是没什么,心疼地看了眼自己刚挂上去不久的剑穗,还好还好,除了脏了点,没有坏。   “哈哈,两个小土狗。”   燕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施未愤懑抬头,却见那人神清气爽地坐在院内那座假山上,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哎,小土狗,来点儿?”   施未气都要气死了:“你有本事下来!”   “哟,翅膀硬了,敢跟姑姑我大呼小叫?”燕知不屑一顾,手中酒壶一抛,那清亮的酒水在空中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洒落一地。   燕知手指一勾,那酒壶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施未哪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欲理论,却被傅及拉了下:“梁柯不见了。”   “他不是被埋在下面了吗?”施未指着那堆废墟。   “不在。”傅及摇摇头,“没有他的气息。”   施未陷入沉思:“恐怕是金蝉脱壳之计,我们分头去找,别让他逃了。”   “嗯。”   施未又看了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燕知,对方眯了眯眼睛,笑着:“看什么看,小土狗?眼睛瞎了?”   施未蹙眉,没有与她争辩,转身离去。   燕知瞧着自己刚刚洒下的那道酒痕,打了个响指,火苗便沿着那痕迹烧了起来,很快便映照出一片怪异的符文。而那火阵中,隐隐约约展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来。她瑟缩着,十分恐惧。   燕知从假山上下来,踏入阵中,俯下身瞧了瞧她:“看来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只伥鬼。”   那人蜷缩着,因为害怕而不断发抖,燕知将手中酒壶砸下,灭了那火阵,笑笑:“还有半柱香的时间,让我看看,你能逃多远。”   天黑云暗,无月无光,她咧着嘴在笑,像个索命的阎王。   阵中伥鬼消失了。   燕知摇摇晃晃,忽然倦了似的,往地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施未穿过券门,走向先前的宴会场。他不能确定梁柯去了哪边,但若是对方惊动了梁老太太,他们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就在他即将踏入那会场时,一只白色的小狗突然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扑到他怀里。   “豆豆?”施未愣了下,莞尔,“你还挺听话,该躲起来的时候知道躲起来,该出现的时候就出现。”   豆豆汪汪直叫,咬着他的袖子一个劲儿往东南某处扑腾。   施未提了心:“那去看看吧。”   他离了那宴会场的入口,转而往那别院奔去。   别院高墙深锁,竹影昏昏。施未点了根火折子,即便火光微弱,却也能将之前激烈的打斗照见一二。只是单看留下的痕迹,双方实力似乎颇为悬殊。   施未抱着豆豆往那竹林深处走,脚下碎石嶙峋,血迹斑斑,豆豆安静地趴在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尾巴。   施未走着走着,倏地顿住脚。   一只金眸大虎正匍匐在地,紧紧盯着他来的方向   。   “这地方怎么会有老虎?”他心生困惑,上前两步,那老虎眸中金光闪烁,低吼一声,似乎在警告他莫要靠近。   施未想了想,原地蹲下,伸着火折子,晃了晃,这才勉强看见那老虎脖子上的伤痕。那血口锋利且深,皮毛早已被染透。但血流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封锁,缓慢地往外渗,而不是如泉喷涌。   那老虎已然是强弩之末,但依旧强撑着不肯倒下。施未从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察觉到了深深的敌意。   那便不救了吧。   他想,应该是梁家养的老虎,就算救了,恐也是恩将仇报的命。   他起身,正准备绕过那只大老虎,去里边的屋子查探情况,豆豆忽然叫了起来,从他怀中跳下,跑到那老虎面前。   “豆豆!”施未吓了一跳,赶紧将它抓了回来,那老虎只是瞪着他们,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豆豆冲着他直摇尾巴,施未愣了愣:“你是要我救它?”   豆豆吐了吐舌头,眼睛亮亮的,似是在应他的话。施未微叹:“那好吧。”   麻烦就麻烦点吧。   他让豆豆原地待着等他,免得一个不留神,这小东西就进了老虎肚子,接着他才慢慢走近那只大老虎。那庞然大物冲他低吼几声,警告他别再靠近。施未竖起两手:“别担心,我是来救你的。”   老虎并不领情,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獠牙。施未见它四肢并未移动,心下便有了计较:“你伤这么重,动都动不了,吓唬谁呢?”   老虎仍是满脸凶相,施未视若无睹,走到它身边,蹲下身,伸手查看了下那伤口。那被血水浸透的皮毛之下,是裸露外翻的筋肉,隐约还能见到苍白的骨头。   “再深一点,你的脑袋就要搬家了。”施未说着,心想,也不知道是谁下手这么狠。   不会是燕知吧?   施未一阵恶寒,默不作声地从贴身带着的灵囊里翻出些常用的伤药,敷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扯下早已破破烂烂的喜服,尽量撕了些干净的布条,给老虎包扎伤口。   全程静默无言。偶尔会有风过林梢,吹动细长的竹叶,发出沙沙轻响。   施未不懂医术,但包扎伤口可谓是熟能生巧,他甚至还在脖子那里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还行。”施未左看右看,甚是满意,他摊开掌心,一粒褐色药丸就静静躺在上面,“吃吧,你自己吃,别咬到我。”   老虎似乎颇通人性,它打量着施未,对方也瞧着它。那张明艳的脸受了伤,脂粉掉了大半,根本遮不住那些淤青。   她定是和我那苦命的孩子起了争执。   被打回原形的梁老太太心头钝痛,看来梁柯凶多吉少,否则怎会是历兰筝先找到自己?   她慢慢低下头,舌头一卷,将那药丸一口吞下。 第32章   一股苦涩的药味漫上舌尖, 深可见骨的伤口便以极为缓慢的速度逐渐愈合。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心焦的微微痒意。它仿佛自灵魂深处长出,一点一点, 循着经脉、骨肉、皮囊, 长满整个庞大的身躯。   大虎低吼一声, 面目狰狞,施未见状,心想,难道这伤药老虎不能吃?   “很疼吗?”他嘀咕着,“那你等会儿, 我去找人来救你。”   他的眉眼确实与历兰筝别无二致,可那举止神态, 却多有放浪。梁老太太沉下脸, 刹那间,疑虑如漫天黑云,积压于心头。   施未刚准备起身,那老虎也挣扎着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投下一大片阴影,几乎将施未整个淹没。   压迫感未免太过强烈。   施未紧绷着脸,后撤一步。就在此时,锋利的虎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扑来,施未侧身避开, 微蹙眉头:“怎么?这么快就要恩将仇报了?”   “你不是历兰筝,你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 施未就愣住了, 这声音, 怎么那么像梁老太太?他甚至没有去追究自己身份暴露这件事。   大虎见他如此反应,便笃定了先前的想法。她嘶吼着再次朝施未扑来, 对方敏捷地躲开了杀招,身后青竹一根接一根地被拦腰折断,这掌风之狠厉可见一斑。   豆豆藏在施未怀里,露出脑袋,冲着那老虎“汪汪”直叫。施未捂住了它的嘴:“没事,天不会塌的。”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断裂的青竹,挥舞着,一棍打在了大虎的头顶。   “咔嚓——”   青竹应声而断。   施未当即扔了,又捡了一根,手起刀落般朝她打去。那大虎本就伤得重,身躯庞大更是失了平日矫捷,施未每一下都正中她面门,力气之大仿佛不曾留有余地。她很快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啪!”施未又一次朝着它的头顶猛击,大虎痛苦难耐,低声呜咽起来。施未停了手,维持着一个防守的姿势站着。   “现在能谈谈了?”   他问。   “虎落平阳被犬欺。”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大虎睁开那双满是怨恨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若不是我受了伤,哪轮得到你这种黄毛丫头对我不敬!”   施未咋舌:“某种意义上来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很有道理。”   他摸摸怀里小狗的脑袋:“你说是不是,豆豆?”   小狗乖顺地蹭蹭他的掌心,很高兴的模样。   “你!”大虎又摇摇晃晃朝前一步,施未举着那根青竹,抵在她咽喉处:“小心点,再靠近的话,这竹子可能会扎穿你。”   大虎闻言,顿了顿,后撤半步,慢慢匍匐在地,不再动弹。   “你是梁老太太?”   “嗯。”   施未大概知道他是托了谁的福。   怪不得燕知出现得那么晚,又怪不得她要骂自己小土狗。他现在可不就是狗仗人势?   呸!   施未头大,盘腿坐下,他本以为有个何以忧就已经顶了天了,现在又来了个燕知。   死老头,你年轻的时候身边到底是些什么人啊?   施未盯着那只大虎看,问道:“你一定要历姑娘进门吗?”   “呵。”那大虎耷拉着眼皮,发出轻蔑的一声笑,“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八年了,怎么可能会放手?”   “十八年?”施未有些震惊,“那不就是从她出生开始,你就一直惦记着人家?”   “那又如何?”林中阴风阵阵,大虎眸中金色倏地黯淡了下去,“是历家毁约在先,毁我内丹,坏我道行,以致我家破人亡。”   “看历炀那样子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施未点点头,看上去很信任她的话。   梁老太太微微一愣,嗤笑:“历炀那个蠢货也配?也不知道你是高估了他,还是在故意贬低我。”   施未不以为意:“那你说来听听呢。”   “你先告诉我,我的孙女在哪儿?”   “嗯?孙女?你不是只有梁柯一个孙子吗?”施未说着,猛地回过神,“我说他怎么瘦瘦小小的,原来,原来他是个女孩子啊!”   “呵。”大虎又是一声轻笑,不知是在笑他傻,还是在自嘲,“我一定要历兰筝嫁过来,不为别的,就为了她是至阴之命格,能救我那苦命的孩儿。”   施未心头一震,至阴之命格?是因为转世之前,在河道中被恶鬼缠身所致吗?   那些痛苦,竟没有随着时间更迭而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的母亲。   施未心头又涌上一股难言的沉闷之感,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历兰筝时那样。   “我那小孙女,两岁时就夭折了。那天,恰好是我夫君的忌日。”梁老太太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着话,“我本来只是山间修炼的一只虎妖。”   故事的开头总是相似的。   在山间修炼的妖怪,爱上了人世的少年。   她没有家人,没有名字,更没有这俗世所谓的,与少年相配的门楣。   但他们还是排除万难在一起了。   “很幸福啊,那几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梁老太太回忆起那段时光,黯淡下去的瞳孔才再次闪过一丝光彩。   施未大概也猜到那是个怎样的故事。   “然后他死了,是吗?”   梁老太太闭上眼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是的,那个少年死了。在他们成亲后的第五年,死在了某个艳阳高照却又大雪纷飞的日子。   盛夏艳阳,飞雪无声。所有人都将此视为不详。当时尚在人世的梁家二老请来了一位得道高人来家中驱鬼。   “我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梁老太太自视甚高,她修行数百年,根基深厚,早已不怕普通的散修。   可来的人,偏偏是当时历家家主,也就是历兰筝的祖父。   “他那时候刚刚继任家主之位,是多么的不可一世。”梁老太太想起那人,冲天的怨念便要将她淹没。   明明是世交之谊,明明不曾有过任何利益冲突,甚至还来喝过他们喜酒的历家家主,竟真的对她拔剑相向。   困惑、震惊、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逼得梁思音高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曾伤过任何人,为何你要步步紧逼!”   “人妖殊途,若不及时终止,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你丧命。”   那人背着个黑金剑匣,神色冷峻,言辞亦然。   梁思音攥紧指节:“若我说,不呢?”   “那只能得罪了。”   他们不出意外地打了起来。那冲天的血光被纷扬的大雪掩盖,痛楚也被尽数埋葬,只剩无穷无尽的愤怒与不甘。   梁思音最终败了一招,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逃进了她丈夫的灵堂。那棺椁如新,新丧的郎君还未下葬,静静地躺在那方寸之地,神色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那般。   “若你现在离开,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那位家主追了过来,剑尖染血,染红了他的来时路。   灵堂之外,挤满了人。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过重重人海,朝着梁思音跑了过来。   “娘!娘!”   “我儿子与我夫君,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梁思音喃喃着,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她伸手拥住了她那只有四岁的孩子。   她想,她这辈子也没做过坏事,为何要逼她至此?   “我可以走。”她望向某人,“但我的孩子与我夫君,我要一起带走。”   “孩子不行!你把孩子放下!”   人群中,梁家二老急得快要哭出来,可是梁思音一手抱起她的儿子,一手扶住她丈夫的棺木,缓缓站了起来:“缘儿,告诉他们,你要不要跟娘亲一起走?”   “娘亲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小的孩子抱住她的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乖孩子。”梁思音亲了亲他柔软的脸颊,眼眸顿时变了颜色,那深沉如烈阳般的金色层层铺开,令人胆战心惊。   可历家家主并未有任何触动。   直到棺椁中慢慢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覆在了梁思音的手背上。   世间精怪千奇百怪,各有千秋,而虎妖,多能驱使伥鬼。   鬼者,若无人超度,要么成为孤魂,飘飘荡荡直至最后消亡,要么堕化,怨念缠身而成厉鬼。也有与修士或是仙家结契,剥去凡尘,蜕化为灵,又或者,便是此等情况。   梁思音执念太深,使得本该离开的魂魄与她捆绑,成了她的仆从。   “放了她吧,阿杼。”面无血色的郎君坐在自己的棺椁前,拉着他发妻的手,低声哀求着,“求你,我知你是个心善之人。”   历家家主沉默至极,半晌才道:“我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即使成为伥鬼,也要护着她吗?”   郎君很虚弱,但仍然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入不了轮回的,过不了几年,就会魂飞魄散。”男人顿了顿,平静地问道,“即使这样,也在所不惜吗?”   “我会好好劝她的。”   男人收了剑:“我不会超度自寻死路之人。”   “谢谢你。”   郎君知道,他这是答应给他们一点时间。   “只有一年,一年后我会再登门拜访的。”男人只留下了这句话,便携剑离去。   “那照这个情况,他后面应该没来。”施未若有所思,梁老太太轻笑,笑他太天真:“他来了。”   但不是一年,而是在短短两个月后,入秋的某一天。 第33章   彼时, 梁思音刚刚将孩子哄睡下。   梁家少爷死而复生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方圆百里,人人谈之色变。他们一家三口躲在这个别院里,充耳不闻。梁思音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沉沦, 不愿醒来。   直到某位不速之客打破了这虚幻的宁静。   被剑锋悄无声息刺穿的那一刻, 梁思音本能地向面前的丈夫伸出手, 可是她力已竭,与伥鬼的契约难以为继。于是身躯枯败,白骨顿现,她的爱人化成深夜里的一缕微风,飘散而去。   “不, 不要,不要啊!”   她用尽全力朝前爬去, 最终也只剩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的掌心。   “对不起, 阿音,是我连累了你。”   耳畔回荡着这声低喃,梁思音的内丹也被完整取出,她嘶哑的咽喉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呼唤。持剑的男人抱起她熟睡的孩子,交予在门外等候的梁家二老。   “把他,还我……”梁思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鲜血自她心口喷涌而出,几乎染透了她整个身躯。她双目猩红, 悲愤欲绝:“为什么,为什么要抢走他们, 为什么!”   梁家二老抱紧孩子, 躲在那个男人身后, 梁老夫人颤抖着:“你这个妖怪,害了我儿子, 还要害我的孙儿!”   她拉着那男人的衣袖:“阿杼,快杀了她!快杀了她!”   剑身寒光闪烁,似是要将这一切恩怨斩断。   梁思音怔然片刻,仰天大笑:“杀我?要杀我?就凭你们?”   区区一介凡人,也敢和我斗?   虎妖自有她的特性,即使被打回原形,那也是凡人不可及的庞然大物。所有的执念在这一瞬间幻化成囚禁她的牢笼,将她本该离散的力量锁死,并在鲜血的刺激下,成为复仇的利刃。   “最终,还是我赢了。”   梁老太太没有细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血流成河,是尸骨成山,亦或是,其他种种。   施未沉默地听完了这个故事,却问了一个与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内丹被剖去,或是被毁掉,修行之人便会迅速老去,然后死掉,是吗?”   “通常情况下会死,能变老都算幸运的了。”梁老太太对此嗤之以鼻,“我看你也有点底子,这都不知道?”   施未并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又追问道:“是为了你的孩子,所以一定要活下去吗?”   梁老太太不说话,微垂着眼帘,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白痴。   施未像是想到了什么,愣愣的,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原来,死老头也是为了他,才一直努力活到了那个时候。   “臭小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要有命活到太平时啊!”   时至今日,那个苍老的声音才穿过风雨飘摇的岁月,重重敲打在了他的心上。   “爹爹知道,你不是个懦夫。”   “老头儿等着。”   等着你从悬崖底下爬上来,给老头儿一点颜色瞧瞧。   爹爹知道,你会的。   你要好好活下去。   施未无声无息地红了眼,猛然发力,原地跃起,避开了那大虎尖锐的利爪。   “煽情结束,就开始要我的命了?”施未手背一抹,擦去脸上那溢出的泪水,大虎眸中涌出暗金色的不详气息,眨眼间便弥漫至整座院落。施未神色微沉:“你这个故事,很感人,但有一点,你若是在几十年前便被剖了内丹,怎么可能还能以人形面众?”   “你杀了历姑娘的祖父,抢了他的内丹,是吗?”   回应他的,是不断膨胀的虚无影子,还有强烈的,执念与怨恨。   傅及在梁家迷了路。   他与施未分头去找梁柯,可他穿过九曲回廊,绕过假山流水,行过凋零草木,却是越走越迷茫。   整个梁家,都充斥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是为什么呢?明明进门的时候,还没有如此的感知。   傅及握紧手中度波,沉默地朝前走。   面前出现一道朱门,门内灯火通明,喧闹不已,时有笑声越过高墙,轻轻落在他的耳边。   宴会不是结束了么?   傅及提了心,生怕自己再误入什么幻境之中,但此刻也已无回头路可走,他默念了三遍《清静经》,而后才缓缓踏进那朱门之内。   门内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张灯结彩,觥筹交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极大的喜悦。   傅及一愣,某个在招呼客人的小厮发现了他,便热情地迎上来:“小郎君,这边请。”   傅及点了点头。   他深知梁府决不可能会有第二场宴会,但这又是什么呢?若说是幻境,那构建这个幻境的人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他随着那小厮入了座,忽地又被身边之人吸引了全部视线。   那人背着一个,和历兰筝身上一模一样的剑匣。   傅及有些傻眼,那人回眸,看了看他,淡然问道:“不知这位少侠一直盯着我作甚?”   “呃,失礼了,对不住。”傅及这才回过神,那人不言,只是将一个酒坛轻轻放在了他手边,那酒水微漾,听声音便知颇有分量。男人说道:“今日是我好友的大喜之日,少侠尽管喝个尽兴。”   傅及哑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默默点了个头。   男人没有再搭理他,而是独自浅酌。酒桌上,有人与他搭话:“阿杼,弟妹不来吗?”   “她身子重,不便前来。”   “原来阿杼也要当爹了呀!恭喜恭喜!”那人起身敬酒,男人与他碰杯,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多谢。”   傅及瞧着那个叫阿杼的男人,身量魁梧,气质沉稳,比起历兰筝,更与这剑匣相配。   “请问,您姓历吗?”他问,并不怯场,那眼神清亮,倒显得十分真挚与亲近。   男人转头道:“对,我姓历,单名一个杼字。”   傅及又是一愣,姓历?那他,是历兰筝的父亲?可这长相,也不像啊?   “那,冒昧问一下,您有几个孩子?”   男人似乎是被他这个问题逗笑了:“我夫人还没生,目前还没人叫我爹爹。”   傅及陷入沉思,这个幻境的用意在哪儿?为了让他了解过去?可是,幻境本身便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里面发生的一切能有多少可信?   他正眉头紧锁,突然头顶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阿杼!”   “新郎官来啦?”   酒桌上顿时闹哄哄起来,傅及静坐着,夹在他们中间,注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变化。那个穿着大红喜服,被团团围起来的新郎官一脸醉酒的酡红,笑意深深:“好!我喝!”   他拎起那坛清酒,在满座高朋欢呼声中一饮而尽。清莹的酒水有不少溅到了他的衣襟上,傅及愣愣地望着,好像能从那点滴酒渍中,看到一张张美满的笑脸。   还有,同样静坐着的阿杼。   那人抬眸,刚好与傅及的视线相撞。   年轻的剑客回过神,又隐隐约约听到些小声的议论。   “听说新娘子无父无母,是从山上捡回来的野姑娘,真的啊?”   “真的,我都看见了,长得漂亮,别是什么勾魂的妖怪。”   “我看梁家上下都有点不正常,小少爷还为她新取了名字。”   “……”   傅及四下张望,无法确定那声音的来源。   他就这么坐着,身边的阿杼突然起身,往朱门外走去。傅及没有任何迟疑,赶忙追了过去。   朱门外,仍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但这次是在酒楼,准确来说,应该是青楼。   刚刚还在喝喜酒的新郎官,此刻锦衣华袍,喝得浑身发软,一滩烂泥似的倚在美人怀。   阿杼沉默地站在他面前,半晌没有说话。   那新郎官伸出两根手指,意识不清地嘟囔着:“阿杼,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双胞胎弟弟?”   “为什么要在这里呢?不回家吗?”阿杼问他。   那新郎官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说道:“回家?回什么家?等那个母老虎把我吃了吗?”   “她很爱你。”   新郎官顿时面色惨白,“哇”的一声吐出来许多:“别说了,别说了。”   他哆哆嗦嗦从椅子上下来,却又“扑通”倒在了阿杼脚边。他抬起头,伸手抓住了阿杼的裤腿:“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你害怕思音吗?”阿杼低下头,望着他这位世交好友,对方流着泪,哽咽着:“她是只虎妖,她生的孩子,居然有尾巴,有尾巴你知道吗?阿杼,我当时太害怕了,大老虎生了个小老虎,将来,将来万一吃了我一家老小……”   “你头一天知道她是虎妖吗?”阿杼神色冷峻,“你把她带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她是一只虎妖。当时你如何与我发誓的?你说你会一生一世爱她,要我替你保密。”   他沉声:“回家吧,解铃还须系铃人。”   “不!不!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那人死死攥着阿杼的裤腿,嚎啕大哭,“阿杼,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能见死不救!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阿杼没有回答。   站在他身后的傅及,心中同样五味杂陈。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再多的山盟海誓,终究有厌倦的一天。   他猛地心惊,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剑穗,那佩玉莹润,仿佛还残留着孙夷则的体温。   他们,也会有这样一天吗?   傅及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惆怅,他想,不会的,他与孙夷则不会分道扬镳,他们又不是人妖殊途,又不是立场不和,不会走散的。   阿杼仍是不说话,他拎起烂醉的某人,再次出了那扇朱门。   傅及赶紧追了上去。   这次,不再是热闹的,灯火憧憧的高门大院,而是在偏僻的,阴暗的小院。   年轻的女子捧着一条小小的毛茸茸的尾巴,向早已吓破了胆的新郎官走去。   某人吓坏了,惨白着脸大叫:“这是什么!快拿开!拿开!”   “这是孩子的尾巴,你不是不喜欢吗?我把它割下来,我们的缘儿就和普通的小孩没什么不一样了。”那女子痴痴地望向她的丈夫,可那人吓得大叫:“疯子!你疯了!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他大叫着往门外狂奔,只留下女子单薄的身影,茕茕孑立。   一滴泪自她颊边落下,滴在了那根小小的尾巴上。   傅及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那屋门再度关上,傅及抬眸,就见头顶飘下来一朵晶莹的雪花。起先只是一片两片,接着越下越大,那铺天盖地的飞雪几乎要将他淹没。   阿杼又一次出现在了这片雪地里。   傅及望着他,听到了一点断断续续的歌声。那女子抱着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树下积雪的秋千上,轻轻唱着歌。可那小孩脸色青白,早已死去多时。   阿杼神色凝重,良久,才轻声道:“由我来超度他吧。”   那歌声戛然而止。   女子抬眸,金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不屑:“你?”   她低笑,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你是要给你的好兄弟积德么?”   “若不及时超度,缘儿很有可能会变成一只伥鬼。”   “变成伥鬼又如何?这是我的孩子啊。”   女子莞尔,又一次哼起了歌谣。   傅及听得心慌。他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如走马灯那般,光速转过每个人的一生。画面最终定格在了阿杼的葬礼上。   他走的时候,正值壮年,妻儿父母尚在。   可他偏偏是走了。   傅及站在挂满白绫的灵堂上,听一群人跪在灵位前哭泣。   那哭声忽远忽近,像隔了万水千山,又像是近在咫尺。傅及听得发愣,神思也跟着飘远了,他难以移动脚步,难以从这诡异的场景中抽离。   山盟海誓,不过尔尔。恩爱情长,难得善终。   是谁?是谁在对我说话?   傅及心悸难忍,就在此时,他的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下,那瞬间,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将他从这迷离的深渊中拽了出来,直至见到天光。   “二师兄,你怎么站在这儿?”   傅及飘忽的神思逐渐回到了体内,眼睛也终于找到了焦点,待他看清来人,才终于松了口气:“小师弟。”   来人是张何。   他见傅及还有点发愣,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二师兄,你没事吧?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我好像中了幻术,人有点晕。”傅及扶额,这才看清他所在的,是梁家的某处花园。张何关切问道:“那你休息一下,我去找三师兄。”   “没事,我跟你一道去。”   “你别勉强。”   “我不勉强。”傅及说着,倏地想起来什么,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本来在找燕知前辈。”张何一五一十地解释道,“燕知前辈说她要去把梁老太太杀了,何长老怕出事,让我跟紧她,结果我中途跟丢了,然后——”   他指了指花园那边的墙头 ,傅及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某人正笑嘻嘻地冲他晃了晃酒坛:“小伙子,醒了啊?”   原来是燕知救了他。   傅及抱拳躬身,以示感谢。燕知大笑:“走吧,老娘最后的热闹还没看成呢,可别赶不上了!”   她说着,纵身跳下墙头,傅及与张何也紧紧跟了过去。 第34章   施未与那大虎陷入苦斗。   夜风萧瑟, 竹林横断,整个院落都在不停震动。   施未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变化,那突然暴涨的力量与愈加强烈的不详气息, 正在无形中警告着什么。   是什么呢?   施未手中青竹再次应声断裂, 他两指并拢, 灵气凝结,大喝一声:“破夜!召来!”   深深夜色下,一道金光破空而出,稳稳落入施未手中。下一刻,那大虎便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过来, 一口咬住施未剑锋,全身的重量压在了对方右臂上, 施未果断松了手, 抱着豆豆连退几步,再次施术,将破夜抽出。长剑入手,剑锋再度劈下,一人一虎又一次陷入苦斗。   施未不善用剑,更不应用剑。   高坐于林梢的何以忧沉静如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燕知的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遥遥而至:“真不知道这小子在执拗些什么?他还看不清自身吗?”   何以忧不答。   那笑声轻飘飘的, 很快被激烈的打斗声掩盖。何以忧目光微凝,她看见施未被大虎一掌击中腹部, 重重摔了出去, 接连砸断身后数根青竹。年轻人挣扎着爬了起来, 将怀里的小狗抛了出去,须臾间, 那大虎便死死压住了他的身躯,对准他的头颅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何以忧的指节按住了她的琵琶。   弦音未起。   施未用剑锋卡住了那大虎的血口,一点一点往上顶。大虎黑金色的瞳孔映照出他模糊的影子,涎水不断滴下,顺着剑身滑落至他的掌心。施未只觉自身力量在被缓慢蚕食,手中佩剑发出声声悲鸣,仿佛也到了承受的极限。他无奈之下,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幻化出数道符文,凝结成链,绞住那大虎的脖子。   双方僵持不下。   施未渐渐感觉不到自身的灵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血液里的狂躁之感。那莫名而生的癫狂与燥热,如同落在野草中的一粒火种,迅速起了燎原之势,烧得他浑身发烫。那些本该缠绕着大虎的符文纷纷剥落,爬上他的每一寸皮肤,四下游走,最终汇集在他的心口,绽放出一朵血色杜鹃。   这是怎么了?   施未心跳如鼓,耳畔听见了一种很有节律,极具力量的声响。   他一定在哪里听过。   到底是在哪里?   施未额上冒出了阵阵热汗,他奋力一顶,抬腿踹中了那大虎的腹部,借着反弹的力道滑了出来。大虎低吼一声,似也是吃痛,施未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掌心仍能感知到那如同血脉贲张的强烈律动。   施未猛然醒悟,这种感觉,是斩鬼刀。   他在魔都开阵的那天,握紧那把刀的时候,也是如此。   是斩鬼刀,在召唤他吗?   施未蹙眉,大虎却已再次向他扑来,他定定地站着,没有动弹。   没有那把刀,就没有办法赢吗?   施未望着手中破夜,忽感惆怅,双剑一刀,称赞的是那位身在顶峰的鬼主,而他终究要活在父亲的背影之下。   大虎迎面而至。   施未抬眸,贲张的血脉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喷涌而出,将眼前的一切染得血淋淋,分不清黑与白,光和夜。   大虎缓缓倒下。   温热的血液自施未额前缓缓落下,他蓦然回过神,抹了把脸,满手都是腥甜的怪味。再往下看,斩鬼刀不知何时,已伫立在他的脚边,锋利的刀尖直入地面,新鲜的血迹正在风中慢慢凝固。   施未傻呆呆地站着,突然又听到一个凄惨的哭声,他眨眨眼,看见一个不知从哪儿出来的女鬼抱住了那个大虎,正边哭边喊:“祖母,祖母……”   原来这才是梁柯的本来面目。   施未像是突然失了力,脚跟发软,慢慢坐在了冰冷的地上。豆豆从打斗的边缘跑了回来,“呜呜”叫着,往他怀里爬。施未见它这小短腿瞎扑腾,挤出一丝笑意,将它抱起来,放在了怀里。   “哈哈,看来这热闹真给我赶上了!”   令人讨厌的声音传来,施未低着头,不想见她。   燕知拎着个酒坛,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那女鬼顿时止住了哭泣,抽噎着,将脸埋进那奄奄一息的大虎身上。   “我不是让你跑的吗?怎么还跑到这儿来了?”燕知笑着,俯下身端详着那鬼,“不过嘛,小小伥鬼,不到这儿来,也是死路一条。”   那伥鬼瑟瑟发抖,也不肯说话,好在燕知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很快,某人便拎着酒坛,碰了下施未的额头:“不错啊,小崽子,能召请斩鬼刀了?”   施未抬头,很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燕知也不恼:“哎哎哎,让我看看,是不是身上多出来什么了?”   她说着,作势去扒对方的衣服,施未吓了一跳,死死捂住前襟:“你有病啊!松手!”   “姑姑我是为你好,这得好好检查检查,免得落下病根。”燕知揪住他的领子,竟直接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施未踉跄着,被迫弯下腰,与人对视。只见燕知眉间如有积雪未化,冷冷地,甚至略带威胁地说道:“小崽子,这斩鬼刀可是鬼道象征,你要是让它断了,咱们走着瞧。”   施未翻了个白眼:“你放心,我死了,它都不会断。”   “啪——”   话音未落,施未就狠狠挨了燕知一耳光。他震惊不已,等反应过来时,更是怒气冲天:“你凭什么打我!”   “因为你蠢。”燕知甩甩手,不以为意,“打得我手都疼了。”   “去死吧!”施未愤怒地挥着剑,却被某种力量拦下。   “谁拦着我!”他转头,定睛一看,是何以忧,气势顿消,甚至莫名有些委屈,“你怎么拦着我?”   “你的命格刻在斩鬼刀上,刀在人在,刀断人亡。”何以忧淡淡说道。   施未:“……”   谁能来救救我!我也不是一出生就想做这狗屁鬼主的啊!   施未烦躁地抓了抓头皮,傅及与张何恰巧赶来,见到这血肉模糊的场景,也紧了心。   “三师弟,你没事吧?”   施未见到自己的师兄师弟,理智总算回来了些,他扯了扯嘴角:“还行。”   他指了指地上的大虎和女鬼:“这是梁老太太和梁柯,现在怎么办?”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大虎突然出声,施未又是一愣:“还有力气说话?”   “当然了,你的刀锋打偏了,小崽子。”燕知似是在嘲讽,随意地将酒坛内剩下的酒水洒了出去,“还是太年轻啊,小东西。”   施未:“……”   他往何以忧那边靠了靠:“你能不能让她闭嘴?”   “不能。”   回答得真无情。   施未抿了抿嘴,不死心地拉了拉何以忧的衣袖,小声说道:“求你了。”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唤着:“姑姑。”   何以忧与燕知都听见了。   “小畜生,你他娘——”   何以忧抬手,封住了燕知的声门,对方怒目而视,冲上来要打人,亦被何以忧按下:“都停手吧。”   燕知闷声吃了个瘪,眼神如刀,像是要把施未活剐了。可对方却是窃喜,原来何以忧吃这一套啊,学会了,脸皮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会撒娇。   爹,谢谢您,以后我会把何长老当亲姑姑供起来的。   施未心情大好,望着瞠目欲裂的燕知咧了咧嘴。   “小畜生。”燕知无声地用口型骂了一句。   施未不理她,望着那大虎,略略思索后便道:“你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就不杀你。”   “我无话可讲。”大虎冷淡至极,施未并没有生气,反而循循善诱:“我不仅不杀你,说不定还能给你想要的。”   大虎闻言,虎须微颤,似乎有所触动。   施未又道:“我们慢慢来,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杀了历姑娘的祖父,抢了他的内丹?”   “是。”大虎力气耗竭,说话有些费力,“他修为甚好,杀他花了不少周折,但他的内丹,省了我不少事。”   傅及听到这儿,不免插了句嘴:“历姑娘的祖父,是叫阿杼吗?”   “对,姓历,单名一个杼字。”   傅及想起自己所见一切,不由叹息:“其实阿杼,是想劝你夫君回头是岸的。”   “啊?回头是岸?”施未傻了眼,“她夫君不是早早死了吗?”   “嗯?”傅及也是一怔,“早早死的,不是她儿子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傅及便将自己所见所闻告知于他,施未顿时陷入了沉思:“我听到的不是这样一个故事。”   “她说,自己的丈夫很爱她,只是英年早逝,她的孩子也被阿杼抢走,所以她才去杀了那人。”   施未也诉说了来龙去脉,时间仿佛静止那般,谁也不知该从何开口。   只有燕知与何以忧知晓原因。   燕知扬了扬眉梢,何以忧垂眸,抬手,解开了她的封印。   “妈的,给老娘闷死了。”她不满地发泄这情绪,施未见状,往何以忧身后躲了躲,生怕对方发疯把自己宰了。   “怕什么?我还能现在砍了你?”燕知嗤笑,“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那燕知前辈,可否为晚辈解惑一二?”傅及赶忙出来大圆场,燕知打量着他,不知是怀着何种意图,笑笑:“还是你懂事些。”   她道:“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要问你们,在你们看来,施展幻术的最大禁忌是什么?”   傅及几人思量片刻,皆是摇头。他们目前还在钻研剑道,并不擅长幻术。   燕知勾着嘴角:“最大禁忌,是施术者执念妄动,本心不定,致使幻术与现实不分,真假难辨。”   她望着那只大虎,缓缓说道:“梁思音,你明白吗?”   大虎不言,可那只小伥鬼却低低地哭着,点了点头。   “梁思音,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为了逃避内心的痛苦,而给自己铸造了这样一座牢笼。”燕知手指夹住一片竹叶,抬手飞了出去,刹那间,天地色变,风云变换,整个院落,不,是整个梁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断壁残垣,蛛网横结,到处都是腐烂的气息。白骨嶙峋,相互依偎在角落里,一只只无法被超度的伥鬼散步各个角落,睁着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方向。   施未几人不由一阵恶寒。   燕知若有所思:“伥鬼数量比我数出来的多了一只。”   施未小心翼翼问道:“多出来一只,会发生什么呢?”   会不会增加超度难度?他想。   燕知斜睨了一眼,仿佛是在看白痴:“能发生什么?就是单纯数错了啊。”   施未:“……”   明白了,现在就闭嘴。   他在自己嘴边比了一道线,乖乖不说话了。   “那,我和三师弟所见所闻,到底哪个是对的呢?”傅及问道。   燕知看了看他:“你。”   她解释着:“梁思音的内丹是历杼的,这便是这个幻境里最大的破绽。”   话音刚落,大虎便低低笑出了声:“该死啊,历杼居然从一开始就算计我。”   “为什么呢?”燕知发出了疑问,此刻她收敛了全部的玩世不恭,竟显出了几分威严,“历杼作为你夫君的好友,我想他已经仁至义尽,你是出于何种目的,一定要杀他呢?”   大虎不言,夜风冷肃,吹来腐朽的尘土气息,也吹来过往种种不堪的回忆。   “他答应我会一直爱我,可最后,他还是食言了。”   大虎渐渐虚化,慢慢蜕变成一个年轻女子的模样。   这是年轻时候的梁思音,或者说,她并未老去。   她吞了历杼的内丹,本可以常驻容颜,但她还是选择了随时间枯萎。   只是现在,已经不必隐瞒。   “我最后悔的,是为了留住他,割下了我孩子的尾巴,致使他早早夭折。”   梁思音至今都在悔恨。   午夜梦回,她都能记起年幼的孩子在她怀里断了气的模样,撕心裂肺之痛,不过如此。   原本她的夫君很爱她,但在这个孩子出生后,一切都变了。   那孩子虎头人身,长了一根细细长长的尾巴。   梁思音的丈夫无法接受,倘若只是多了根尾巴,也就罢了,但那孩子的头,分明是只小老虎,只是有个像人的身子。这不是怪物,这又是什么?   梁思音苦苦解释着,只要孩子慢慢长大,那些老虎的特征便会逐渐消失,他就会像普通孩子一样,健健康康。   可是那人不信。   他依然决绝地离开了那个房间。   “是我糊涂了,我真的糊涂了。”   梁思音喃喃着,她用尽心力去养育那个孩子,等待着不归家的丈夫。公婆对她的怨念越来越大,下人也对她退避三舍。   直到孩子四岁那年,那个骇人听闻的老虎头终于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小孩子的脸。   梁思音高兴坏了,她抱着孩子去见丈夫,等来的却是那人要纳妾的声音。   “为什么?你说过会爱我一生一世的。”她死死拉住丈夫的衣袖,满眼泪痕地问他,对方不耐烦地挥开她:“你出门打听打听,哪家的公子哥儿不是三妻四妾?你也配和我提条件?”   梁思音彻底愣在原地。她呆了许久,才哄着怀里的孩子,道:“缘儿,快叫爹爹,快叫叫他。”   可丈夫却在此时彻底拉下了脸:“把这妖怪带走!”   “他不是妖怪!他是我们的——”   丈夫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孩子哭了,梁思音也泪流满面。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她痛哭不已。   深夜,她望着熟睡的孩子,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   是这根尾巴吗?是这根尾巴吧?只要将它剪下,缘儿就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了,她的丈夫不会不理他们的,虎毒不食子呀。   她颤颤巍巍拿出剪刀,狠心下了手。   “是我害了他,害了我的孩子。”梁思音许久不曾落泪了,她这数十年,杀人无数,早就麻木了,只有提起那个早夭的孩子,内心才会涌上阵阵钝痛。   “因为太痛苦,所以对自己编造了一个谎言。”燕知早在踏进梁府时,便看穿了这个真相,梁思音铸造的幻境,不仅骗过了来往的所有人,还骗过了她本身。   因为难以承受真相带来的伤害,所以选择用谎言还遮掩那些伤口。时间一久,假的便会成为真的,她就会永远活在这个幻境里,永远不用背负那些沉重的过往。   “我对你所言,有一个是真的。”梁思音定定地望着施未,“我爱的那个人,真的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在她孩子死去的那天,那个爱她的少年郎,也彻底死了。取代他的,是一个同名同姓,对她刻薄又冷漠的男人,一个她名义上的丈夫。   那个人甚至私底下找了人,要将她一并杀死。   历杼拒绝了。   “思音未曾伤人性命,你这般待她,不妥。”那人背着个剑匣,静静坐在她丈夫的书房,可是某人喋喋不休:“能杀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心肠能好到哪里去?阿杼,你莫要心软,看在你我世交的份上,帮我一帮。”   历杼没有松口,只道要先回家一趟。   “好,我等你好消息。”   那人送他离去。   这一切,被梁思音全部听见了。   要杀我,夫君要杀我。   梁思音的眼神变了,黑金色的眼眸中充斥着滔天恨意。   暴雨如注的夜晚,梁家满门被灭。血迹被大雨冲刷干净,尸骨也被啃食殆尽。   历杼冒雨赶来时,只看见一只大虎在啃咬着死去多时的某人,而她的身边,站满了供她驱使的伥鬼。   “你要来替他报仇吗?”大虎问他。   雨水顺着历杼的斗笠倾泻而下,男人目光深沉,嘴唇微动,却一句话没有说。   “那你也一起死吧!”   大虎朝他扑了过来。   雨夜,电闪雷鸣,杀气冲天。   历杼终究是敌不过吞食了大量人血的虎妖,内丹被剖,重伤倒地。梁思音的前爪按住他的衣襟,低声道:“你何必趟这个浑水?若你不来,我也不会杀你。”   历杼苍白的嘴唇微启,道:“救危扶困乃是祖训,奈何人世纠葛纷乱,难以一剑斩断。”   “真可惜,你死以后,我会将你的妻儿一并送下去的。”梁思音发狂地笑着,雷电劈下,照出历杼发白的脸。   男人深深呼吸着,沉沉说道:“若你改变主意,可以请有缘人打开我的剑匣,斩断你与伥鬼之联系,这样你们皆可断开尘缘,重入轮回。”   梁思音微愣。   “你不恨吗?”她问。   “何来恨呢?没有昔日之因,便没有今日之果。”历杼屏着气,像是在用力保住最后一丝神思,“只叹我学艺不精,愧对我妻儿。”   梁思音怔了怔。   雷电轰鸣,生命在暴雨中逐渐流逝。   她最终咬住历杼的肩膀,将他甩到了背上,驮着他飞奔至历家。   “滚吧。”   她将人顶落在地。   历杼吃力地爬起来,对她说道:“谢谢。”   梁思音心头一震,隐入黑暗一角。   她看见历家大门开启,一个撑着伞的女子领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   “我回来了。”历杼小声说着,轻轻抱住了面前的妻子。   然后,便徐徐倒下,再没了动静。   梁思音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喊,看见了慌张奔跑的老老少少,历杼的发妻浑身湿透地抱紧她去世的丈夫,一动不动地坐在大门口。那个孩子依偎着他的母亲,紧紧抓着父亲的手。   梁思音沉默着,独自一人走向黑暗深处。   她施展了幻术,将这一切杀戮掩盖,对外宣称丈夫携带家中二老外出访友,并以丈夫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参加了历杼的葬礼。   历杼的妻子强撑着心中悲痛,给她倒了杯热茶,梁思音抚摸着杯沿,只道:“节哀。”   “多谢。”   梁思音还看见了历杼的几个孩子。   历杼比她夫君年长好几岁,大儿子有些痴傻,呆呆的,见人也不会叫,三子体弱多病,又瘦又小,当时还被乳娘抱在怀里,只有二子目光炯炯,十分像他。那个雨夜,陪着母亲出来迎接父亲的,便是他。   梁思音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忽然红了眼:“我儿子要是有你这么健康就好了。”   历杼的妻子也哽咽着:“会好起来的,别太伤心了,思音。”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正是杀了她丈夫的凶手。   梁思音挤出一丝笑意:“是啊,会好起来的。”   她给历杼上了三炷香,便悄然离去。   不久,梁府便传来梁家少爷在归家途中,不幸溺亡的消息。   世交之家,双双传来顶梁柱倒塌的消息,一时间,这便成了关河镇茶余饭后的谈资。   梁思音其实留了丈夫的小妾一命,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当时怀孕了。七月之后,小妾生下一个男婴,而后就香消玉殒。   梁思音对外只道这是丈夫的遗腹子,是自己亲生的。   她的谎言实在无懈可击,没人对此提出质疑。   也许是孩子勾起了梁思音心头一点残留的爱,她变得稍微温和了些。她时常去探望历杼的妻子,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好像只是单纯想看看那个女人今后要怎么活,怎么过。   那女人明显比不过她的手段,过得多有艰辛。可提起历杼,她的脸上仍是洋溢着幸福之色。   梁思音幡然醒悟,历杼死了,他便永远是这个女人心中最爱,因为历杼不会再纳妾,不会移情别恋,不会再活过来。   原来是这样。   梁思音燃起了一个十分恶劣的想法。   双方是世交之谊,历杼与她的丈夫更是自小相识,既然如此,那么历夫人为该尝尝这钻心剜骨般的丧子之痛。   不是好友吗?不是称兄道弟吗?那怎么能留她一个人痛苦呢?   梁思音发了疯,着了魔,她太想见见历家家破人亡又该是怎样的场景。   她给了历杼的妻子一个偏方:“我从一个很有名的大夫手上得来的,能治好炀儿的病。”   能让他变聪明,然后为我所用。   历杼的妻子被保护得很好,便单纯许多,她千恩万谢地收下,梁思音淡淡笑着:“不客气,待炀儿病好了,再做我干儿子。”   “好。”女人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梁思音又一次从历家出来,在门口碰见了下学归来的历敏。   也就是历兰筝的父亲。   那时候的历敏已经长到了八岁,也越来越像历杼。他碰见梁思音,稍稍行了个礼:“梁夫人。”   梁思音注视着这个孩子,像,真是太像了。   历敏垂眸,并不多言。梁思音摸摸他的脑袋:“乖孩子,这一天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梁夫人关心。”历敏有礼有节,梁思音却不喜欢他。   再后来,历炀的痴傻果真好了,但性格也随之大变。他分外信赖梁思音,不敢忤逆她,却对自己的兄弟,乃至生母都有些刻薄。   梁思音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只要再添一把火,就能历家兄弟阋墙,兵戈相向,就能将历杼留下的一切烧个精光,烧个灰飞烟灭。   但这中间,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她收养的那个男孩,命不久矣。   原因无他,是这梁府上下伥鬼太多,阴气过重,已经在无形中重创了阳世之人的性命。梁思音身为虎妖,区区伥鬼对她并无影响,可她收养的孩子,已经快不行了。   “娘。”   少年躺在病榻上,轻轻唤着她。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子,正是杀害他生母之人,他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小声呼唤着母亲。那枯瘦的指节吃力地抬起,轻轻地搭在了梁思音的手背上。   那一瞬间,梁思音有了一丝动容。   她回想着历杼说过的话,独自走在长长的连廊之下。这夜色深沉,府上伥鬼无数,悄无声息地来回穿梭,又或者,睁着双无神的眼睛,立在不知名的角落。   “哼,一点人样都没有。”梁思音站住脚,注视着这毫无生机的府邸,发出一声冷笑。   她忽然决定改变主意。   她要送这些伥鬼入轮回,救上那个孩子一命。   她想,她确实低估了历杼。   梁思音找上了历炀,以助他夺得家主之位为条件,诱使他将剑匣献出。   “您当真能让我当上家主?”历炀欣喜地反复确认,对方笑笑:“当然。”   她顿了顿:“不过你要答应我,事成之后,那个剑匣便要上奉于我。”   “一定一定,请您放心。”历炀满口答应。   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虎妖诱惑,成为她的仆从。   但这剑匣,最终却落到了历敏手中。   历炀气势汹汹地赶到他家中,那时历夫人病倒在床,兄弟反目,多年积怨一触即发。   “大哥,你为何要听信一个外人,而与我们生分呢?”   历敏问着,神色平静,仿佛不是在表达疑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表情,也十分像他父亲。   梁思音站在暗处,静静观望着。   兄弟二人大打出手,历炀终归不是历敏对手,落败而走。   寂静庭院,只有少年郎孤独地站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能明白他的孤独从何而来。   历敏望向梁思音所在的方向,目光深沉,梁思音与他对视片刻,双方静默不语,而后,历敏慢慢转身,离开了。   梁思音没能第一时间得到那个剑匣,她收养的孩子,自然也断了气。   但她却感觉不到痛,一点都没有。   那孩子有些像她的丈夫,死了,竟让她有些许畅快。   只是这畅快之下,更有些复杂的情绪,被她刻意忽略。   也罢,也罢。   梁思音作壁上观,眼睁睁看着历家分裂,看着历敏被打压,看着这大厦将倾,无人相救。   “所以你何必以身犯险呢?”梁思音呢喃着,思绪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她像是隔了数十年的光阴,追问那时的历杼,何必呢?   后来,岁月终于给了她答案。 第35章   那个孩子死后, 梁思音又一次成为了孤家寡人。她的性情也愈发阴沉,喜怒无常,梁府上下乃至整个宗族无不惧怕。   当刀锋日日悬在头顶之时, 终会有人被逼出胆量, 试图打破这沉重枷锁。   只是所选择的方法, 实在难以谈不上多高明。   那人献上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以他浅薄的见识,只能认为梁思音是承受不住丧子之痛,才会如此疯狂。若是能让她重温天伦之乐,或许能唤回对方一丝理智。   梁思音望着胆战心惊的男人,淡然开口道:“你妻子知道这件事吗?”   男人肩膀微颤:“知道的。”   “她居然同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呢?男人不敢言, 他也实在愚蠢,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梁思音等不来回答, 话锋一转, 竟是让他将孩子抱过来。   不过只是个牺牲品罢了。她想,却在见到那孩子的一刻,愣住了。   眉眼太像了,仿佛是上天垂怜,又一次将她的缘儿送回了她的身边。哪怕缘儿刚出生的时候只是一只小老虎,但身为母亲,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这孩子, 真的太像了。   小小的孩子睁着双天真懵懂的眼睛,朝她笑, 梁思音的内心如同冰冻三尺的湖面, 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那春风拂过,到处都是破冰的碎响。   她小心翼翼抱过那个柔软的身躯, 生怕一用力,这个孩子就消失了。   男人的计划似乎在天意中,得到了成功。   后来的梁思音确实收敛了许多。不再杀生,不再滥刑,开始恩威并施,赏罚分明,甚至做起了善事,修了祠堂,捐了庙宇,逐渐有了大家长该有的风范。   她请了个人给这个孩子取名。   但偏偏落下来的,是个“柯”字。   “黄粱美梦,终有清醒之日。”那算命的瞎子说完这话,没能走出梁府。   梁思音看着血淋淋的尸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那个瞎子被杀的第三天,梁柯生了场重病,梁思音到处寻医问药,依然无法挽救这个孩子小小的生命。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人在诅咒她?   “祖母一定会治好你的,宝宝。”梁思音抱着两岁的梁柯,在屋内徘徊。   窗外暴雨如注,又是一个苦痛的盛夏。一声大雷落下,映照出梁柯惨白的脸。   小小的孩子仍是没了呼吸。   梁思音定定地站着,突然像发了疯似的,不停大叫:“为什么!为什么!”   她跑到屋外,那倾盆大雨如同扎在她身上的刀片,似要将她凌迟至死。   痛,好痛。   梁思音发疯似的逃出了家门。   她在无人的长街上游走,直到看见昏暗的雨夜中,历家大门上那摇摇欲坠的灯火。   那微弱的光芒,如同刺破她内心的一把利刃,梁思音瞬间想起了什么,再度朝着历敏家中奔去。   在那个雨夜,历兰筝诞生了。   历敏忙前忙后,终于换得母女平安。   他们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烛火亮如白昼,在窗纸上勾出一片温馨的轮廓。   梁思音透过那扇门,看到了絮絮而言,一脸温情的历敏和他的妻子,还有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历兰筝。   她看到了,那是一个至阴命格。   梁思音忽然笑了:“好啊,真好。”   她低下头,亲了亲梁柯冰冷的面颊:“宝宝,你有救了。”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梁思音面露痛苦之色,不肯再说下去。施未却是心急如焚:“后来呢?你干了什么?”   接话的,却是燕知。   “至阴之命格,易受恶鬼侵扰。”   施未浑身一震。   燕知说得很轻很轻,但每一个字落下来,都像是要他的命。   “若我猜得不错,历敏夫妇的死,应该也是你的手笔。”燕知望着梁思音,表情淡漠,她已见惯了人世生死悲欢,如今只是麻木地陈述着这个事实,“你需要历家的剑匣,帮你斩断你与梁柯之间的联系,而后杀死历兰筝,帮助梁柯夺舍成功,是吗?”   “是这样。”梁思音承认了。   施未像是被人紧紧掐住了咽喉,无法呼吸,他甚至无法大声质问梁思音为何要如此歹毒。   可想想,早在数十年前,这个人就疯了,他怎么能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   梁思音痴痴地笑着:“是啊,我借历炀之手,杀了历敏,如此,历炀便能坐上家主之位,而我也能得到那个剑匣。”   她说着说着,突然冷了脸:“我提出结亲,无非是想在明面上维持与历家的关系,可历炀那个蠢货,居然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好!不仅让历兰筝跑了,还让她带走了剑匣,甚至让她遇到了你们!坏我好事,当杀!”   施未闻言,忽感一阵晕眩,脸色煞白,傅及悄悄从背后扶住他。   一贯伶牙俐齿的施未竟沉默不言。   燕知眉头微挑:“不止这些吧?”   梁思音反问道:“你还想听见什么?”   “若你一心报仇,并不会遭幻境反噬。”燕知摆摆手,“毕竟复仇心切,也算是一种坚定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历敏死之前,一定和你说了些什么吧?让你不知不觉中心生悔恨,心生苦痛?”   梁思音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肩膀一颤,咬唇不言。   燕知等了片刻,又轻佻地说道:“既是如此,那我只好先送那个小鬼上路了。”   她掌心再度出现了那把团扇,轻轻一摇,先前洒下的清酒顿时燃起熊熊大火,梁柯吓得大哭,扑到梁思音怀里:“祖母,祖母……”   那冰冷的泪水就如那天的暴雨,冲刷了一切血腥的回忆,将梁思音心中最后一点温情冲洗干净,坦露于众人面前。   “那天,他对我说,他不恨我。”   梁思音终于开了口。   历敏死在家中,就在他亲手为女儿种下的那棵桃花树下。他倚在树杆上,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沉默地望着来人。   梁思音厌恶他这样的眼神,厌恶他与历杼一模一样的眼神。   “你就和你爹一样,愚不可及。”梁思音冷冷地对他说道,可是历敏很平静,他道:“剑匣需要有缘人才能打开,这是父亲交代我的。”   梁思音微微一怔,历敏又道:“父亲说,若你要来取,让我代他替你寻到这个有缘人。”   “他不是到家就死了吗?”   “这是父亲的遗言,他交代完这件事,就去世了。”历敏说话轻飘飘的,已然没了力气,“那天下着大雨,你离得太远,听不见。”   梁思音愕然,历敏微微一笑:“我知道,你那天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着我们。”   “父亲不恨你,我也不恨你。”   历敏说话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恨只能,我学艺不精,无法……破解这……无解之局。”   历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但我不能让你,伤害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   “好可惜……父亲和我……想拯救的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说完,最后一丝灵识也随风飘散,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来得及说明剑匣的事情,就这样,死在了那棵桃花树下。那时候,正是春月,那灿烂的桃花正轰轰烈烈地盛开着,阳光从花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斑驳陆离地照在他含笑的脸上。   梁思音没由来地刺痛。   “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恨我?”   因为若是来得及,若是有能力,我应当是能拯救你的。   梁思音好像听见了历杼在说话,他温声低语:“要是在最开始,就能阻止这场悲剧发生就好了。”   梁思音蓦地,潸然泪下。   可悲剧的齿轮一旦打开,就无法停止运转。   历敏的妻子无法接受丈夫死亡,更不能接受历炀的欲盖弥彰。可是她没有办法复仇,悲痛欲绝之下,选择了殉情。   历兰筝那时候正跟着年轻的夫子外出游学,惊闻噩耗,连夜赶回了家中。   梁思音依然作壁上观。   她远远地看着那挂满白绫的灵堂,看着披麻戴孝形单影只的历兰筝。   院内的桃花落了一地,就像那消逝的生命,零落成泥。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历炀谄媚地问着她。   梁思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莫名心生厌恶,丑陋的皮囊,丑陋的个性。   “让历兰筝嫁过来吧。”   她道,既然已经花了那么多的代价,再放弃,实在是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真的好可惜。   若是一开始就结束的话,若是一开始死的是她,就好了。这样结局就会改写,就不会这般罪孽深重。   梁思音终是有了悔意,在爱恨纠葛中,慢慢迷失了方向。她心底最后一丝理智告诉她,这并不是历杼的错,可这又如何?既是踏上这条路,便无法回头。她只能选择恨,只能选择在这滔天恨海中,将历杼描摹成一个刽子手,好让她那偶尔会钝痛的良心继续深埋海底。   夜色深沉,竹林潇潇,梁思音终于说完了全部的故事。   施未听完,愣怔片刻,突然剧烈干呕起来,他只觉身体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五脏六腑像是要冲出这皮肉。他死死抓住傅及的肩膀,靠在那人肩头,傅及轻轻拍着他的背,亦是有些恍惚。   “我的孩子,还有救吗?”   梁思音悄声问着,哪怕她已经知晓答案。   “没救,剑匣不在我们这儿。”燕知举着她的团扇,“不过我可以大发慈悲,让你们祖孙俩一起上路,说不定下辈子还能一起投胎做猫做狗。”   她言辞犀利,不留情面,梁思音竟是笑了:“是我低估了你。敢问姑娘何方神圣?”   “区区虎妖,也配打听本姑娘?”燕知虽是这么说,却没有发出以往那些哂笑。梁思音愣了愣,梁柯抱紧她:“祖母,我会一直陪着您的,下辈子做猫做狗,也做你的小猫小狗。”   她终于从那具僵硬的人偶身中逃离出来,只觉浑身轻松。   梁思音为了将她伪造成一个正常孩子,便花了大价钱打造了各个年龄阶段的人偶,让梁柯暂时寄居其中。这样,她便能外出交友,将来若是夺舍成功,再请人改头换面,一切就会顺理成章,不会被发觉其中猫腻。   梁思音为了这一天,谋划了整整十八年。为此,双手满是血腥。   梁柯退去了那个不属于她的皮囊,眼神清澈:“祖母,没事的,你紧紧抓着我的手就好。”   梁思音蓦然红了眼眶,哽咽数声后,嚎啕大哭起来。   燕知面无表情,团扇一挥,熊熊大火瞬间将祖孙俩的身影吞没。   “下辈子还能赎罪吗?”梁思音问。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夜君。”燕知翻了个白眼。   梁思音又望向伏在傅及肩上的施未,道:“历兰筝的母亲,是异族之人,但具体我不清楚。她的至阴命格,会给她带来无尽的苦难,你快些找她去吧。”   话音刚落,梁思音便抱着梁柯,一同消失在了大火之中。 第36章   冲天的火光将漫漫长夜撕裂, 也让暗处的伥鬼无处遁形。竹林泣血,夜风低鸣,施未只觉耳畔嗡嗡作响, 头晕目眩。他强撑着直了直腰板, 压下心头翻涌的绞痛不适, 望着这熊熊燃烧的一切,问道:“他们还有轮回转世的可能吗?”   “没有。”燕知轻轻摇着扇子,“我可没你爹那么好的耐心。”   何以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开口道:“伥鬼受缚于梁思音太久,已彻底成为她的附庸, 强行超度只会让他们灰飞烟灭,不如就此送他们一程, 也许百年后, 天地孕育,灵根再生,会有个好结果。”   施未一愣:“那梁柯?”   “梁柯寄生于木偶之中,尚且保留自身灵识,她与其他伥鬼是不同的。”何以忧解释着,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你一开始未能辨认,这不应该。”   施未哑然, 没有底气去辩驳:“是,我下次就知道了。”   何以忧不说话, 燕知却是一脸戏谑:“真完了, 我们鬼道现任鬼主, 竟是个瞎子。”   她压低声音,调笑着:“不如你将斩鬼刀交予我, 我替你做这个位子,如何?”   施未瞥了眼燕知,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燕知也不例外。但她本能地讨厌这样的眼神,嘴也更快,言辞更锋利,像杀人的刀一样:“看什么看,小杂种,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斩鬼刀是我爹的遗物,我不会将它拱手让人的。”施未说得冷硬,不似平常那般气急。夜风拂过他的眉眼,将那散开的长发撩起,遮住了因为打斗而倍显狼狈的脸,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你可以骂我是个废物,是个蠢货,但你要再骂我是个杂种,我就杀了你。”   施未虽然嘴上没个把门,但从不喊打喊杀。   他其实比表现出来的,更明白生命的可贵。   燕知愣了下,接着,便有些愠怒,但她还是在笑:“我偏要这么叫,你能奈我何?小——”   “燕知。”   何以忧适时地打断了她的话,燕知“嘁”了一声,避而不言。   “梁府被毁,要善后不是件易事,我已经请了小景过来,不日便到,你们且先去与历兰筝会合,待我处理完此事,自会告知于你们。”何以忧说话极有条理,施未这才想起来,早在他们前往历家之前,她便已经传书于沈景越,让其尽快赶来。   施未心情微妙,何长老,是早早料到这个结局了吗?   “既是如此,那我也要告辞了,后会无期。”燕知捡起地上的那个酒坛,意欲离去,何以忧却叫住她:“不见见小景吗,燕知?”   “我为什么要见她?”燕知回身,打量着这人,像是听到了某个天大的笑话,“怎么?难不成我这个前主子还要给继任者敬茶?”   何以忧并不恼:“我只是觉得你们有必要见一见。”   “凭什么?”   “小景工于灵器。”何以忧定定地望着她,“燕知,若你的琴坏了,可以请她修缮一二。”   “啧。”燕知的不耐烦顿时显于脸上,“要你多管闲事,你管我的琴坏了,还是没坏?”   她拎着那酒坛,足尖轻轻一点,凌空跃上墙头:“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从此咱们山水不相逢,别来烦我!”   何以忧默然不语。   而后,远远地,又传来一声:“哦,对了,那个叫傅及的小伙子,找到你的是你师弟,不是我。”   傅及怔了怔,再想询问,已然找不见燕知的身影。   他看向张何,对方也是呆了一下,才道:“我确实是在找燕知前辈的途中,找到你的,二师兄。”   “能不受这幻境影响,你的心性可见一斑。”何以忧接了话,张何愣愣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是点点头。   何以忧没有再多言,叮嘱了他们几句,便着手善后。施未心生感念:“多谢您,等此事了结,我——”   “先去吧,她在等你。”何以忧注视着他,施未没有回避,沉默地回望着。   那薄纱覆盖下的眼神,仿佛穿过了层层云障,重重雾霭,如破裂的点点天光,落到了他的肩头。   施未忽然问道:“何长老,那您又是为什么,要一直戴着这薄纱呢?”   他微微一顿,“您明明都看得见,为何要蒙眼呢?”   “因为,”何以忧朱唇轻启,“我亦有难与人言之事,便只能以这薄纱覆眼,免我心上生尘。”   施未心头一颤,良久,才躬身行礼,与她道别。   何以忧怀抱琵琶,立于院中,身后便是滔天火光。地上的影子在不断拉长,她却始终如那青竹,风催不倒。   施未远远地看向她,心中滋味一时难言。   他转过身,不再回头。   他们决定御剑而行,尽早离开关河镇。豆豆打了个呵欠,安稳地在他臂弯中睡去。施未自剑上向下看,这小镇灯火尽灭,所有建筑都沉入深深黑夜。施未看了会儿,想起历兰筝那个小妹,忽然抬头看了眼无尽的天空,长长地,叹息一声。   今夜一别,不知前路如何。   施未带上了那两个泥娃娃,没有选择道别。   他们在黎明时分,抵达一处长亭,稍作休整,接着便再向东南前行。待到日暮,行到水穷之处,生了篝火,像从前那样,围坐在一起。   “唉,也不知道小若愚怎么样了。”施未手里拿着根木棍,轻轻拨了下那火堆,好让篝火烧得更旺些。傅及与张何去打了两只野鸡,此刻正架在火上烤,那油水滋滋直冒,香气四溢。豆豆不安分地在施未怀里拱来拱去,已是迫不及待,施未笑笑,摸摸它的脑袋:“没熟呢,再等会儿。”   “四师弟吉人自有天相,要是有困难,他定会告知我们的。”傅及说着,又摸出两张馅饼,摊在烤鸡身上,施未大笑:“真不知道你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傅及笑笑:“当然是在夸他。”   他说着,突然扶了下前额,施未愣了下:“二师兄,你怎么了?”   “没,刚刚猛地晕了一下。”   傅及其实梁府出来后,便一直有些头晕,但先前着急赶路,倒没在意,如今稍作停歇,那疲惫感顿时如潮水上涌,令他难以招架。   “那你去躺会儿吧,这鸡烤好了我们叫你。”施未劝着,傅及点头道:“好。”   他寻了个平整干净的地儿,和衣躺下。度波被他抱在怀里,那剑穗刚好晃到他眼前。那佩玉莹润,难免勾起他几分思念。   傅及将那穗上明玉握在掌心,那触感,就像握着孙夷则的手腕。   他心头微动,周身经脉似也畅快些许。   他发现,原来思念也是一种力量。至少现在,他能从中获得安宁。   傅及望着头顶那片苍穹,那星河迢迢,璀璨清丽,他想着,要是孙夷则在这边就好了。   好想,和他一起躺着看星星。   傅及默念着,困倦渐渐席上心头,他很快合上眼,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他这份心情,早已透过那剑穗,传递给了孙夷则。   表面风光无限的孙掌门,实际上已经分神许久了。   他知道傅及遇到了很强劲的对手,那人面临的压迫、血腥与崩溃,他都能一一感知。   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孙夷则难免心急,可一时又难以抛下临渊,再度出山。这百废待兴之际,青黄不接之时,他身为一派之掌,怎能轻易卸下这重担呢?   他勉力维持着,不至于出错,不至于被人看出异样。   可他再怎么隐藏,也瞒不过一个人。   这天夜里,孙夷则处理完大小事务,没有回掌门居所,而是回到了他从前居住的小房子。他有空便会来收拾,因此屋内十分干净整洁。   孙夷则脱了外袍,挂了剑,坐在床边,心事重重。   傅及应当脱离了困境,目前还算安稳。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人握住了剑穗,温热的掌心似乎就攥着他的心尖,令他心悸不已。   孙夷则静坐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深人静,星河烂漫,一人提灯而至。   孙夷则打开门,一时讶异:“师父?”   顾青莞尔:“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孙夷则无措:“这么晚了,您来找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哪怕成了掌门,他在顾青面前,还是像个依赖她的孩子。   顾青笑笑:“当然了,咱们进去说吧。”   “好。”孙夷则请她进屋,并轻轻锁上了门。   “是何事呢,师父?”   “你的事呀。”顾青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眉眼亦是爱怜,孙夷则哑然,半晌,才支吾着:“我没事。”   “长大了,就学会瞒着师父了?”顾青将手里的提灯放下,坐在桌前,孙夷则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屋内烛火昏黄,忽明忽暗,勾出他一片惆怅的模样。   “你是我养大的,你有事没事,还能瞒得过我?”顾青轻轻拍了拍桌子,“坐下吧,和师父说说,是什么事呢?”   孙夷则乖乖坐下,又不敢看她,想了半天,试探着问道:“师父,假如,我是说假如,你的朋友陷入了困境,你,你怎么办?”   顾青瞧着他,似乎是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太傻了,“哧”的一声笑出来:“你在说什么傻话?你担心傅及,我又不是不知道。”   孙夷则张张嘴,又被噎住了。   其实也不能算朋友了。   他莫名觉得耳朵很痒,顺手摸了下,又道:“那,要是你,呃不是,我是说,我很担心傅及,我想去帮他。”   顾青注视着他,眼神盈润,如同一弯清月,她笑着:“上次不是帮过了吗?又想去了吗?”   “啊,我,我,因为——”孙夷则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还是要和师父坦白,要告诉这位至亲,他喜欢傅及,不管是否会受到反对。   “我喜欢他,我们在一起了。”   孙夷则说完,便咬了咬牙,强壮镇定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顾青显然愣了下。   孙夷则又急忙道:“师父,你也是见过傅及的,你也知道他品性很好,我真的喜欢他,我——”   顾青突然笑出了声。   这回轮到孙夷则愣住了。   “就这事?”顾青笑得眉眼弯弯,“我还当什么大事呢,原来是我家小年在思念心上人啊。”   孙夷则顿时红了脸:“很明显吗?”   “所有人都知道傅及喜欢你,就你不知道。”顾青撑着下巴,打趣似的望着他,孙夷则更是震惊:“所有人?那那那——”   “傅及师门都知道,我和你小师叔,也知道。”顾青喟叹,“我还当你是真心不喜欢他呢,原来只是没开窍啊。”   孙夷则脸都要烧起来了:“别说了师父,别说了。”   “我没有意见,只要你幸福,怎样都好。”顾青垂眸,轻轻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你是我养大的,任何事,师父都站在你这边。”   孙夷则心生感动:“谢谢你,师父。”   “那你下山去找他吧,临渊这里,师父帮你。”   孙夷则愣了愣:“可师父,守护临渊,重振门威,是我的责任。我,我不想辜负宗门的期望。”   顾青闻言,道:“那你眼中,怎样才算重振门威呢?是要成为仙道顶峰,成为正道支柱,还是成为一手遮天的擎天巨擘?”   孙夷则被问住了,半晌没有回话,顾青则是耐心地等待着。   桌上烛火落下一滴滚烫的烛泪,孙夷则的掌心也微微潮热。   他终于开了口:“我不知道。我遇到的很多人,前辈也好,同辈也罢,临渊内外,道中上下,都在和我说,大师伯是多么多么优秀,我要将临渊发扬光大,就像大师伯在世时那样。”   他说着说着,突然紧紧攥住了顾青的手:“但是师父,我想我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恐怕都难以企及大师伯的高度,我没有那个能力,也不知道我要创造一个怎样的临渊。”   他慢慢低下头:“师父,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顾青听了,只是坐近了些,轻声道:“小年,你长这么大,还没有正儿八经下山游历过吧?”   孙夷则抬眼:“啊?”   “仙门弟子,资质出众的,差不多十四五岁就要下山游历,平庸些的,最晚也不过及冠。”顾青絮絮而言,“你十四岁的时候,恰好魔都祸世,人间动荡,师父只能将你留在后方。但师父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在踏遍青山的路上了。”   “师父?”孙夷则不是不知道这段往事,只是他不理解顾青为何要现在提起。   “而后这十几年,你一直留在临渊,一步步成长至今。”顾青轻轻拍拍他的背,“但是小年,山河远阔,乾坤无量,你一定要去看看,用心去体会,等你游历归来,再和师父谈及责任,也许会有不同的认知。”   孙夷则思量着,顾青忽然掐了下他的脸,小声道:“小年,你不需要去模仿任何人,也不需要去畏惧人言,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想明白,你究竟要创造一个怎样的临渊。你记着,剑在你手上,路在你脚下,你才是临渊的掌舵者。”   孙夷则眼神微动。   “去外边看看吧,抛下你临渊掌门的名头,以一介普通修者的身份去见见江河湖海,山川日月。”顾青深深地注视着他,“修行者,当为天地立心也。”   掷地有声。   孙夷则豁然开朗。   “是,师父。”   他要下山,要去见识这大好山河,无量乾坤,要自天地悟道,而不是被这虚妄人言困住手脚。   他应当与傅及一样,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才对。   “师父等你回来。”   顾青提着灯,目送他远去。   孙夷则连夜离开了临渊。   一派掌门,一夜远走,传出去定要被扣上离经叛道的帽子。   但孙夷则此心开阔,无暇细想。   这是他迟来的年少岁月。这本就是他的。在沉寂了无数个黑夜后,那颗小小的火种又一次破土而出,向着黎明热烈生长。   孙夷则在第二天夜里找到了傅及。   他们在无声的水边休息。   施未与张何都躺下了,傅及也给篝火添了最后一把柴,正要转身去河边打点水,面前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他下意识地后退,却猛地被来人捂住了嘴,抱住了腰。   “唔。”傅及吓了一跳,孙夷则也吓了一跳。   他本来没想吓着这人的,但奈何从剑上跳下来的时候,傅及刚好转了个身。   这不就巧了吗?   傅及看清来人,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嘴唇微动,没成想,孙夷则捂他捂得更紧了。傅及以为他是怕吵醒施未他们,便乖乖点了个头。   孙夷则见状,一时无言。他见傅及眼帘微颤,那细密的睫毛好像挠在了心尖上,痒痒的。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偏偏傅及又笑了下,那眼波流转,仿佛一汪春水,将他急切的心情泡化,只剩一片柔软。   孙夷则感觉自己没什么力气,只是傻傻地盯着他看。平日清明透彻的眼神,此刻也变得不够清白,像是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欲念,隐秘晦涩,暗潮汹涌。   傅及只见他穿着旧时衣物,身负旧剑,那长发高束,绑着一根算不上崭新的红色发带。那星河璀璨,点点微芒落到他肩头绽放的红蕊白梅上,衬得这冷秋似春夜,缱绻温热,柔情百转。   傅及呼吸倏地变重了些。   他想说话,奈何对方捂得太死,他根本动不了,只能用额头轻轻碰了碰这人。   肌肤相贴的那一刹,孙夷则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悸动,那本就烧得正旺的火苗烧断了最后一丝理智,轰轰烈烈地穿透他的灵魂,肆意地在沉沉夜色下跳动。   他想,他现在不应该说任何话,他应该,立刻吻住傅及。   唇齿相依,呼吸缠绕。   孙夷则身上全是那令人沉醉的梅香,傅及想说话,被人张嘴含住了上唇,他登时抓紧了对方的手腕,孙夷则含糊着,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别,别出声,别出声。”   静水深流,耳畔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能听到潮热急促的呼吸声,唯独理智的呐喊听不见。   他们相拥着,在水边,在星河之下,在无尽夜色里亲吻。傅及只觉自己在慢慢融化,渐渐迷失在他年少的月光里。   第二天,施未醒来,看见傅及腿上睡着的某人时,以为自己没睡醒,又躺下了。片刻后,他猛地起身,瞪大了眼睛:“孙掌门怎么在这里?”   傅及满脸通红:“他,他来找我的。”   施未惊得嘴巴都差点没合上:“你你你,你没被他睡吧?”   傅及一怔,心情微妙:“你在说什么?我们只是,单纯睡觉。”   施未倒抽一口凉气:“看不出来啊,孙夷则是这种人。”   “你别乱说。”傅及及时打住他,还在做梦的孙夷则翻了个身,又抱住了傅及的腰。   施未:“……”   “哼,谁家正经掌门没事大半夜跑来和别人家师兄睡觉啊?”   施未抱起豆豆:“走,咱哥俩烧水做饭去,不理他们。”   豆豆“汪汪”两声,朝着傅及吐舌头,对方脸更红了。他低头望着熟睡的孙夷则,突然觉得,掌门又怎么样呢?   是孙夷则喜欢自己,不是什么临渊掌门,也不是什么正道领袖。   单单是他本身。 第37章   孙夷则醒来时, 身上还盖着傅及的一件外衣。他茫然地睁开眼,望着头顶的万里晴空。日光明媚,有风徐来, 他的思绪才慢慢回潮。   昨天夜里, 他找到了傅及。   然后他们——   孙夷则一下红了脸, 耳畔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他慌张地闭上眼,只听某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孙掌门还没醒?”   是施未。   “他连夜赶路,累了。”   接话的是傅及。   孙夷则心跳如鼓,脑海里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昨夜光景, 星河之下那人微颤的眼帘,紧紧攥着他手腕的潮湿掌心, 还有留在他唇上的灼热体温。   “这么累?你们昨晚真的没干点什么啊?”施未揶揄着, 肩上轻轻挨了傅及一巴掌:“你还和这事儿过不去了?”   “这怎么过得去?我一早睁眼,看见你身上躺了个大活人,吓都要吓死了!”施未夸张地大笑,被傅及按下:“小声点。”   施未抿了下唇,小声地笑个不停:“好好好,行行行,我要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若愚!”   提到曹若愚,傅及便收了心思:“我们是不是要到了?”   “后天夜里吧。”施未瞧了眼还架在火堆上的小锅, 搡了下傅及,“这锅里还闷了两个鸡蛋呢, 你去叫孙掌门起来吃吧。”   这几个鸡蛋还是前一天他们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 与村民买下的, 本来打算吃两天,结果突然多出来一个孙夷则, 索性今早一并煮了。   傅及见他笑得促狭,神情颇有些微妙:“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还能有坏心思?你这样说,可就太伤弟弟的心了。”施未举起怀里毛茸茸的小狗,“你看豆豆,为了你,毛都被熏黑了。”   豆豆极其配合地呜咽了一声,额前雪白的皮毛上那一点灰黑格外醒目。   “可是,那明明是三师兄你自己生火不小心,才把豆豆熏黑的。”沉默寡言的张何低声插了句嘴。   “我说是就是。”施未揉捏着豆豆软绵绵的身躯,一脸理所当然。   傅及忍俊不禁,起身走向孙夷则。   某人心脏都要蹦到嗓子眼了,手不由地抓紧身上的衣物。   傅及一眼就看出来他在装睡。   奇怪,为什么要装睡呢?   傅及有点想不明白,他不觉得这是孙夷则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伸手,轻轻摇了摇对方:“醒醒,可以起来吃早饭了。”   孙夷则动也不动。   “嗯?”傅及更是困惑,这人,是在和他闹别扭吗?可昨晚明明……   “孙——”傅及张张嘴,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孙夷则。   显而易见,是不能再叫他孙掌门了,叫大名也不合适,显得太生疏。那就叫他小年吗?可是,又实在开不了口。   傅及望着那张俊俏的面色微红的脸,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师弟们。施未正背对着他坐着,跟张何讨论着如何把豆豆洗干净这个议题。   他喉结微动,回身,迅速俯下身,亲了下那人的额头,小声道:“孙维年,别装睡了。”   说完,他正要直起腰,被某人拽住了衣襟。   孙夷则睁开眼,似有些羞恼,但他半天没有再说话,突然手上一用力,将傅及拉下,吻住那温热的唇。   傅及吓了一跳,急忙推开他,孙夷则顺势坐了起来,抱住他,问道:“你怎么还这么叫我?”   傅及哑然:“孙掌门叫习惯了,突然要改口,有点困难。”   孙夷则莫名沮丧,直勾勾地盯着他,也不说话。傅及目光躲闪:“你吃点东西吧,我们这个问题可以晚点再谈。”   孙夷则不肯动,心底那怅然若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装睡,听到你靠近,心里就乱得很。”   傅及愣了愣。   “我喜欢你。”孙夷则说着,掌心又顺着对方的衣襟,落在了那人心口处,“但做了太久的朋友,有点难以面对你的师弟们。”   傅及隐隐地,明白了他的顾虑。   “不是的。”傅及握住他的手,“我从来没有拿你当朋友,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孙夷则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下,如同春日里乍然破裂的冰面,温暖的湖水自地底涌出,无声地漫过他尘封的心扉。   “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你,只有你不知道。”   直至此刻,孙夷则才真切感受到师父这句话的分量。   从平湖城到临渊,从魔都至山野,从那个混乱的月夜,到昨日静谧的水边。   “你喜欢了我,这么久啊?”孙夷则喃喃着,模样有点傻,傅及笑着:“两年六个月十四天,不久。”   他眉眼含情,好看极了。   孙夷则倏地抱紧他。   孙夷则不擅长将爱意挂在嘴边,他受到的教诲,是要将情谊落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日夜。就像现在,他要紧紧地抱住傅及,要两颗心脏相依相偎,要这人感知到他心底热烈的感情。   而后,他听见了某个震惊的声音。   “你们在干嘛?”施未大受震撼,捂住了豆豆的眼睛,“大白天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傅及面红耳赤,孙夷则却看向他,对方嘴上没个把门,实际上死命憋着笑,甚至有几分,欣慰?   孙夷则突然很想说点什么。   他莫名产生了一些怪异的胜负欲。   他道:“我们在谈情说爱。”   施未:“?”   听见动静的张何:“?”   孙夷则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在谈情说爱,三师弟。”   而后,他亲了下傅及通红的耳朵。傅及更是一惊,嗔怪着:“你,你干嘛?”   孙夷则眨了下眼睛:“我喜欢你。”   他要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直到它彻底在傅及心里扎根,彻底占据这人的身躯,乃至灵魂。他还要告诉所有人,让所有人都听见这句话。   施未:“???”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对不起,冒犯了,你们继续谈。”   豆豆也跟着钻进他的衣襟,仿佛也知道非礼勿视。   孙夷则莞尔:“好。”   施未:“……”   不会吧,我二师兄是下面那个?不会吧?等等,二师兄这么喜欢孙掌门,要是对方要求他躺下,那也不是不可能啊!   施未一个激灵,猛地往前一步:“我警告你啊,可不能对我二师兄用强的。”   孙夷则竟然在第一时间听懂了:“真到了床上,还不一定呢。”   施未:“??”   他大叫:“孙夷则,你是不是被夺舍了!妖怪快放开我二师兄!”   “我没有。”孙夷则抱着傅及,下巴伏在对方肩上,“我只是在练习如何表达爱意。”   施未:“???”   “你还说你没有被夺舍?豆豆快去咬他!”他嚷嚷着,脚下却不肯动。   傅及哭笑不得:“都给我闭嘴!”   俩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傅及脸都红透了:“好了,先吃饭吧。”   他拍拍孙夷则的背,对方却没有反应。傅及诧异:“怎么了?”   孙夷则很是镇定地答道:“太久没活动,腿麻了。”   施未灵魂升天:“你难不成,要我二师兄抱你?”   孙夷则点了个头。   施未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你真的真的是孙夷则吗?这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啊!”   “跟薛大哥学的。”   施未嘴角直抽抽:“大师兄是这样的人?”   孙夷则点了个头。   施未的认知崩塌了。   但好像又十分合理。   不然师父为什么这么喜欢大师兄?一定是因为大师兄,很会撒娇。   施未:“……”   怎么越想越怪啊!大师兄怎么会是那种人!   他同手同脚地选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孙夷则又看向傅及,对方也傻傻地看着他。孙夷则两手环住他的脖子,没有说话。傅及抱住他,托住他的大腿,站起身,孙夷则便顺势夹住了他的腰。   傅及愣了愣:“你,你不是说你腿麻了吗?”   “现在不麻了。”孙夷则很认真地说着,“我现在不想和你分开。”   傅及根本没法招架。若孙夷则真的在向大师兄学习,那么,他忽然有些理解师父了。 第38章   话分两头。   自那日詹致淳交给曹若愚一颗鸡蛋后, 他便兢兢业业实行起这个计划。不过历兰筝总是寸步不离那人,曹若愚一开始还犯了难,好在文恪帮忙劝了劝历兰筝, 让她多多保重身体, 这才让曹若愚获得了轮岗的机会。   如此, 每日一颗鸡蛋,五天后,便出现了奇迹。   那人身上的育魔叶渐渐凋零,片片脱落,伤口亦是完好如新, 脉象也日趋好转。历兰筝喜极而泣,连声道谢。文恪其实也不清楚个中玄机, 在他看来, 被种了育魔叶,就是不治之症,而这位夫子能起死回生,除了阎王爷高抬贵手,他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但他没有忍心再打破历兰筝这份期冀的心情,只能应下。詹致淳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历姑娘不要再伤心了,往后更应重振旗鼓, 好好生活才是。”   历兰筝抹了把眼泪:“谢谢爷爷。”   “不谢。”詹致淳笑呵呵的,拈着他的胡须, 真真像个得道仙人。   曹若愚倚在门口, 望着屋内几人, 亦是雀跃不已。詹致淳望向他,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默默伸了出来, 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曹若愚一愣,也暗暗跟他比了个手势。   文恪一回头,曹若愚正背着手,朝他笑笑。   虽然看不太清,但感觉这小子好像很高兴。   文恪想着,又回忆起对方那天夜里和自己说过了七天,要坦白一个秘密。现在约定时间已过了大半,而曹若愚看着,又很高兴似的。   难道他的秘密跟这位年轻的夫子有关?   想到这几天,育魔叶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文恪沉思片刻,总觉得不对劲。曹若愚半点医理不通,他能有办法?除却自己,唯一有可能起死回生的人,不就是——   文恪用余光瞥了眼身边的詹致淳,会是这位钱老先生吗?   他不敢断言。   午后,日头正盛,历兰筝为了答谢他们,特意去山上打猎,捉了几只野鸡野兔回来。曹若愚就去溪边捞了两条鱼上来,不过都比较小,不似他们之前在芦苇荡中抓到的大。   想起芦苇荡,曹若愚不免想起自己的师兄弟们。   “也不知道二师兄他们怎么样了。”曹若愚这几天情绪一直绷着,都没注意傅及他们好些天没来信了。   他微微叹气,又把捞上来的小鱼放了:“你们太小了,今天就不吃你们。”   那鱼儿入水,尾巴一甩,很快就游远了。他站在水中,望着自己的倒影,这天光明亮,水草摇曳,倒是一派祥和之象。   曹若愚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岸上走,结果刚好撞见了文恪。对方就站在岸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知道是在走神,还是在观察着他。天上明辉落下,像是在他眼中点缀了一点神光,让原本呆滞的眼神突然灵动鲜活起来。   曹若愚愣了一下,又想起每个相拥而眠的夜晚,那人微微发红的耳朵,轻轻颤抖的肩膀,还有,总是望向自己的迷离脆弱的眼神。   “扑通——”   文恪瞪大了眼睛。   曹若愚当着他的面,脚下打滑,摔进了溪流之中。那水花飞溅,鱼儿惊窜,某人衣物湿了大半,傻愣愣地坐在溪水中。   文恪欲言又止,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曹若愚见他笑,又是满脸通红,默默站起身,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珠,再抬头,文恪已经向他伸出了手。   “啊?”曹若愚还在发愣,文恪笑着:“啊什么啊,上来。”   曹若愚低头,那手一看就是不常用剑,骨节分明,但莹润漂亮,阳光一照,白得发光。年轻的剑客手足无措:“我自己能上来。”   文恪觉得他可爱极了,故意逗他:“别呀,我拉你,免得你再摔着。”   “我不会的。”曹若愚拨开沾湿的额发,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岸,又带出一大片水花,脚下很快就积了一滩水。那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更衬出他身姿之挺拔。胸膛宽厚,腰身劲瘦,腿又长又直,一如这青山松柏,观之神往。   文恪蹙眉,这傻蛋,长这么好干什么?   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对方的胸,曹若愚吓得捂紧了衣襟。   文恪:“……”   他百思不得其解:“你这什么反应?怎么好像我在调戏你似的?”   曹若愚又迅速放下手,乖乖站好。   文恪见状,又笑了起来:“笨蛋。”   他伸手,擦去对方唇边一颗摇摇欲坠的水珠,曹若愚一紧张,张口便道:“文长老,你别摸我了。”   文恪一怔,只当他还在为摔跤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便想使坏,两手捧住了他的脸,揉了揉:“我就摸了,你能怎么着?”   曹若愚刚从水里出来,脸上凉凉的,可文恪的掌心温暖干燥,摸得他冰火两重天,心猿意马。   “那,那你摸吧。”曹若愚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给你摸个够。”   文恪手上动作一顿,凑近了些,似乎是要看清他的表情,可曹若愚哪能意会?   他早就乱成一团了。   他只能看见文恪的脸越来越近,那丰润的嘴唇也越来越近,他的视野里像是浮现出一大片白光,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想不到。   “我和你开玩笑呢,你当真了呀?”文恪捏着他的脸,还以为他生气了,在说反话,语气也软了下来,连哄带骗地说着,“行啦行啦,我不笑你就是了。”   曹若愚哪禁得住这些?两手按住了文恪的手背,脱口而出:“你摸摸我嘛。”   文恪:“?”   怎么回事?曹若愚脑子掉溪里了?   “你这衣服都湿透了,回去换件干净的吧,别着凉。”文恪想抽手,曹若愚愣了愣,最终还是松开了他。   文恪莫名觉得他很委屈。   “你在想什么,曹若愚?”   年轻人摇摇头,也不说话。   文恪选择投降,拉住他的手:“走吧,回去了。”   曹若愚心上又跟过电似的,支吾道:“我我我我……”   “你你你你,”文恪学他,“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曹若愚真就不言。   “我是怕你又摔着。”文恪打趣道,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曹若愚感觉很新奇,他从前都是背着这人,或者扶着这人,又或者护着对方走在比较安全的地方,这还是头一次,牵手。   曹若愚心思又飘忽起来。他手指动了动,从那人指缝中钻了进去,勾着,再攥紧,十指紧扣。文恪自然知道他的小动作,但想想曹若愚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还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由着他去了。   曹若愚高高兴兴换了身干净的衣物,重新束发,再出现在文恪面前的时候,他又是平常那老实模样。文恪稀奇极了,心想,晚上一定得好好问问他才行。   不过吃了午饭,詹致淳却提出来要即刻回乡。   “钱爷爷,您现在就走吗?”历兰筝不免担忧,“这山路难走,您一个人回去不方便,再等几日,我送您。”   “不用不用,老朽身子骨硬朗着呢,这点路,难不住我。”詹致淳笑眯眯的,还是那和蔼可亲的模样,历兰筝仍是不放心,他正色道:“历姑娘,人生聚散终有时,老朽确有要事,须即刻回乡,你无需挂怀,若有需要,待来年春暖花开,还能去那镇上寻我。”   历兰筝见他态度坚决,忽又不知该如何回答,詹致淳见状,便指着曹若愚说道:“如此,就劳小若愚送我一程吧,你们且留下。”   他道:“我记得离这儿最近的镇子不过二十里,若是御剑而行,一来一回不过一二时辰,到了镇上,我再搭个马车便是。”   曹若愚顿时明白过来,詹致淳一定是有话要交代他,便连声附和:“没问题,我御剑很稳的。”   文恪不知想到何事,突然笑了下。   曹若愚看他:“怎么了?”   文恪小声道:“无事,就是想起来,先前有人从剑上下来,吐了一地。”   曹若愚不大好意思,嘟囔着:“是师父飞得太快了。”   文恪低声笑了笑,没有拆穿他。   历兰筝闻言,便不好再多阻拦,给老先生拿了些干粮。她性子内敛,此刻又是词穷,只道以后定会报答他。詹致淳摆摆手:“老朽只是一介凡人,不曾出多少力,若说谢,还是多谢谢文长老吧。”   “嗯。”历兰筝点点头,“那您慢走,路上小心。”   “好。”詹致淳应着,很快与他们道别。   但他其实也不曾去那个镇子,而是在峡谷入口处,就让曹若愚将他放下来。   “前辈是有话要交代我吗?”曹若愚问道。   詹致淳又从袖中摸出两颗鸡蛋,交到他手上:“给,一颗是给那人吃的,一颗是给你的。”   “给我的?”曹若愚有些意外,一手握着一颗鸡蛋,不解其意。   “对。”詹致淳很是慈祥,“若我估算不错,再吃一颗,那人就该醒了。剩下那颗,你好好养着,过段时间,就能孵出小鸡来。”   “啊?我养鸡吗?”曹若愚一愣,更是糊涂。   “哎,我给你的小鸡,怎么会是普通的鸡仔呢?”詹致淳笑着,“你照我说的去做,左手那颗给那人吃,右手那颗留着孵小鸡。”   曹若愚犯了难:“要是养小鸡的话,那我们之间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詹致淳似是早有预料:“你和那位文长老,说过了?”   曹若愚摇摇头:“我和他说等那位夫子醒了,我再告诉他。”   他很是苦恼:“文长老很聪明,我什么都瞒不过他。”   詹致淳闻言,朗声大笑:“瞒不过便瞒不过,你就告诉他吧,也不是大事。”   “可是当时——”   “我马上就走啦,你不必再保守这个秘密。”詹致淳伸手,指节轻轻点在了他右手的鸡蛋上,“既然文长老这么聪明,你就和他一起养小□□,我很期待。”   曹若愚听了,莫名很感动,他觉得詹致淳人很好,很慈祥,就像他亲爷爷一样。他道:“好,谢谢您。”   詹致淳眯了眯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小若愚,我今日归乡,若你有不解之事,为难之事,伤心之事,都可以来找我。我家在西边的一座山上,门口有一株很高大的银杏树,你见到,就知道那是我家了。”   “好,我有时间一定会去拜访您的。”曹若愚笑着,眼神明亮。   “如此,那就别过了。”   “我送您去镇上吧。”   “不必。”詹致淳颔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便在此青山绿水间吧。”   曹若愚愣了愣,莞尔:“好,那前辈慢走。”   他俯身,向这人老者拱手行礼。   詹致淳笑笑,独自一人走向山野之外。他虽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步履矫健,这满山深秋萧瑟之意,没有在他身上显出分毫,倒是衬得这秋日如繁盛之春。   曹若愚想了想,也许詹致淳当真是位得道高人,此次只是下凡助他来了。   “谢谢老天爷。”他虔诚地双手合十,向天地祷告,而后便揣着那两颗鸡蛋原路返回。   文恪还是等在那棵高大挺拔的青松之下。   曹若愚见到他,便心生欢喜,奔了过去:“我回来了。”   “这么快?”文恪装模作样掐着指头,“我算算,你俩最多不过到了峡谷入口,是不是?”   曹若愚很是实诚:“前辈让我放他下来的。”   “钱老先生一人归乡,应当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曹若愚摊开掌心,露出那两颗圆溜溜的鸡蛋,“他很厉害的。”   “你从哪儿得来的鸡蛋?”文恪有些好奇,曹若愚笑着:“就是前辈给我的,他说给那位夫子吃这个,很快就能治好了。”   “嗯?”文恪更是好奇,曹若愚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相告,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文长老,你什么看法?”   “老先生,全名叫什么?”   曹若愚想了想:“没有,他没有说全名。”   不过,倒是告诉了我他的道名。   可这又是另一个秘密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说。   曹若愚抿着唇,想着要不下次再说吧?反正以后还会再见的。   文恪见他这模样,微微叹气:“还好遇到的是位很好的前辈,否则你不得被人骗得团团转?”   “嗯?”曹若愚不解,“不会吧?我觉得我运气很好,长这么大,遇到的人对我都很好,师父师兄,甚至是师弟都很关照我。”   文恪无奈轻笑:“嗯嗯,傻人有傻福。”   曹若愚不大高兴:“我不傻,我只是不跟人计较。”   文恪不言,从他掌心拿下一颗鸡蛋:“前辈让你养的鸡,是这一颗吧?”   “对。”   “先放我这儿。”   “好。”   文恪握着那颗鸡蛋,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普通到简直不能再普通。   就这样一颗鸡蛋,竟然能治好那位夫子?   文恪不解,曹若愚又凑到了他面前:“回去吗?”   “嗯。”对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转身往回走,曹若愚又紧紧跟了上来,走在他身边。文恪手里还握着鸡蛋,脑海里正闪过一系列宗门大家,到底是谁能这么厉害?   他正深思着,完全没发现曹若愚在小心翼翼地拉他的手。   年轻人变聪明了,甚至知道要走在他没有拿鸡蛋的那一侧。   文恪回忆结束,并没有想起任何有可能的人物,再回过神,曹若愚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嗯?”文恪不解,“你怎么了?走路还要我牵啊?”   曹若愚大胆直言:“嗯,要你牵。”   文恪神色微妙:“中午摔跤摔傻了?”   “没有,就是怕自己再摔。”曹若愚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镇定,“我现在膝盖还疼呢。”   文恪更是讶异,曹若愚从来没向他喊过疼,哪怕是伤筋动骨,躺在地上差点断了气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   “那回去我给你看看吧。”文恪没有再追问原因,曹若愚眼神放光,小心地又靠近几分。   真好,文长老真疼我。   他笑着,可到了晚上,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文恪让他把裤子脱了。 第39章   “一定要脱吗?”   曹若愚盘腿坐在被褥上, 眼巴巴地望着文恪,对方十分认真地答道:“你从来不喊疼的,这次突然这么说, 一定是伤得很严重, 我怕是旧疾复发, 当然要给你好好检查检查。”   曹若愚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难免心虚:“我好着呢,真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有没有事,我说了算。”文恪态度强硬了些, 他这两天总有些看不懂曹若愚,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便趁着今晚, 把该弄明白的弄明白,省得他猜来猜去。   曹若愚的心思,以前明明很好猜的。   思及至此,文恪忽感一阵失落,终究是他的少年郎,长大了。   曹若愚见他脸色变来变去,不大好看,也慌了神:“我脱就是了, 给,给你看看。”   虽然很想问为什么不能把裤腿卷上去, 而是非要把整条裤子脱了, 但看现在的情况, 似乎不脱不行。   曹若愚不希望文恪因为自己不高兴。   他非常利索地脱了裤子,只穿了条亵裤, 又盘腿坐好。文恪莞尔:“我要看你膝盖,你这么坐着,怎么看?”   “哦。”曹若愚耳朵根一红,只好把腿伸出来,文恪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腿。曹若愚吓得抖了一下,文恪哭笑不得:“你紧张什么?我又没有用力。”   “我我我我,”曹若愚结巴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文恪作势拍了下他的小腿:“长得挺结实,胆子倒不大。”   曹若愚满脸通红。   文恪勾勾手,示意他坐近些,曹若愚整个人晕乎乎的,脚踩在被褥上,屈膝往前挪了下,好让这人看得更清楚些。   两个人的距离一下拉近许多。   文恪松开他的小腿,掌心按上了他的膝盖,微微低下头,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可曹若愚的视野里,只有这人裸露在外的光洁后颈。屋内只有一根昏黄的蜡烛,光线很不好,对比之下,窗外的月光甚至更为明亮,更为皎洁。那如霜如雪的冷冷月光从那方寸之中倾泻而下,落满文恪乌黑的发梢,衬得那白皙的后颈如玉一般,散发着淡淡光彩。   曹若愚只觉一股热流直往头顶奔涌而去,再从头顶流遍四肢经脉,最终汇聚在丹田之处。   太热,也太烫了。   曹若愚更晕了,他感觉到文恪温热的掌心轻轻按着自己的膝盖,因为凑得太近,对方的一呼一吸全在那片皮肤之上,微潮欲湿,如早春含着朝露的风,每拂过一下,就像是要撞开他的心门。   曹若愚没忍住,想把腿往回缩,可文恪抬起脸,胳膊枕在了他的膝盖上,拦下了他这个小动作。   “怎么,怎么了吗?”曹若愚早失了阵地,只想逃跑。   文恪见他这慌乱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说道:“你的腿,没什么问题。”   “嗯。”曹若愚松了一口气。   “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文恪直直地盯着他,似乎是要从这张单纯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那月光坠入漆黑的眼瞳之中,无端生出些魅色来。   曹若愚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这片月光中不断沉沦,他快要迷失自我,他喃喃着:“我都告诉你了,鸡蛋的事情就是那样,其他的,我没有瞒着你。”   “是吗?”文恪肯定是不相信的,他又靠近了些,下巴搁在手背上,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曹若愚那条腿上,这姿势颇有些暧昧,但他自己却不知。他只觉得曹若愚未免长得太高了些,害他说话都要微微仰着头。   “我觉得你不对劲,你好像,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   曹若愚支吾着,愣是没蹦出个完整的字来。   文恪见状,忍不住又想逗逗他,伸手摸摸的下巴:“到底是什么事,让我的小若愚这么苦恼呢?连我都要瞒着,可怎么好?”   曹若愚僵了一下,这人一笑,那眼底的月光就如涟漪般层层漾开,细碎的,似那纷扬的芦花,彻底迷住了他。   曹若愚呆呆的,突然捂住了发烫的脸,片刻后,又张开一点指缝,看向这人。文恪愣了愣,笑得趴在了他腿上。   曹若愚喉结动了一下,细若蚊呢:“文长老,我觉得你很迷人。”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文恪不笑了,曹若愚摇摇头,坚决不肯再说第二遍。   文恪见状,胜负欲便起来了。他直起身子,抓住那人的手腕,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曹若愚,你说不说?不说今晚别和我睡。”   曹若愚十分为难:“我,我要等我二师兄来。”   不能再说了,我二师兄喜欢孙掌门,我要是在这儿胡说八道,不就坏他事了吗?不行不行,坚决不能说。   文恪听了,停下了手:“你是要和傅及说吗?”   “嗯。”曹若愚点点头。   “那就是你们师门的事情?”   曹若愚心想,二师兄的感情问题,也算他们师门的事情吧?毕竟大家都是兄弟,二师兄也没有藏着掖着。于是他又点了点头:“嗯。”   “那我确实不方便过问。”文恪见此,便也作罢。他拍拍这个傻瓜的肩膀,“睡吧,明早还要干活呢。”   “好。”曹若愚说着,又问,“那还能和你一起睡吗?”   “那不废话?我还能把你扔出去啊,外边这么冷。”文恪哭笑不得,摸摸他的头,“睡了睡了。”   “唔。”曹若愚突然陷入了沉思。   怎么办?下半身好像……   “我出去一下。”   没等人反应,他抓起裤子就往外跑,文恪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直接躺下了。   曹若愚在溪水里边泡了一会儿。   如果可以,他还想游个泳。但可惜水太浅,坐在里头也只能淹到他的前胸。   “唉。”   “唉——”   “唉!”   曹若愚这十九年的人生里,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有苦难言,不,准确来说,是更深层次的一种东西,他还不能完完全全描述出来。苦恼之余,又带着些隐秘的愉悦。他靠在岸边的青石上,抬头望着头顶明月。   那明月只是明月,不似某人眼眸。   曹若愚看着看着,突然双手合十,虔诚祈祷:“老天爷,你让文长老今后只注视我一人吧,别让他对别人露出那样的眼神。”   溪水潺潺,夜风低鸣,秋夜的一切都是有声的,生动的,每一处声响似乎都在回应他的期许。   月上中天,曹若愚终于蹑手蹑脚回了屋里。他见文恪裹着被子,团成了一团,他摸摸自己,确定身上不是冷冰冰的,这才小心翼翼躺了回去。   曹若愚很暖和,一年四季都是。他有时候会想,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文长老才会允许他一直睡在这个被窝里。没多久,文恪就感受到了热源,往他这里滚了滚,找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曹若愚低头看向怀里的某人,轻轻拨开他耳边的长发,低声道:“文长老,我是说,我觉得你很迷人,但是我二师兄喜欢孙掌门,这件事我不好先和你说。”   “等我二师兄来,我再告诉你吧。虽然他一定会同意我说的,但是他喜欢孙掌门这么久,我怕他再伤心,毕竟差了辈分呢。” 曹若愚自言自语着,不由地话多了些,“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拿我当小孩啊?什么时候看我不那么傻就好了。”   文恪眼帘微颤,搭在他胸前的手忽然动了下,曹若愚立马闭上嘴,生怕吵醒了这人。但他等了许久,文恪也没有再动。   大概是在做梦吧。   曹若愚放松下来,替文恪掖好被角,手轻轻搭在他背上,也沉沉睡去。 第40章   次日天刚蒙蒙亮, 文恪尚在熟睡中,曹若愚就睁开了眼睛。他见到那张沉静的睡脸,小心翼翼挪开对方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 轻手轻脚出了被窝, 下到一楼。   哑奴正坐在那木箱上, 佝偻着背,困得眼皮打架,头也晃来晃去。曹若愚没有惊醒他,很快就出了门。房子外头有一个临时搭造的土灶头,他们平常一日三餐就用它解决。曹若愚从溪边打了个点水回来, 将詹致淳给他的鸡蛋煮熟,然后再把带来的干粮热了一些, 就当是他们的早饭。做完这些, 他就揣着那颗鸡蛋,闪回屋内,趁着哑奴没醒,给那人硬塞了进去。   曹若愚每次干这种事都很紧张,总有种会被人当场抓包的强烈预感。他长舒一口气,又悄无声息地上了楼,没有注意到床上那人微微蜷起的指节。   文恪还在睡。   曹若愚本想叫醒他,但见人如此不设防的模样, 又心生欢喜。他趴下来,注视着那张清俊的脸。文恪一看就是那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腹有书香气自华, 连眉毛都比他细长。曹若愚伸出一根手指, 轻轻戳了下这人的眉头,对方一点动静都没有, 睡得很香。   怎么不醒?   曹若愚想着,亲一下会醒吗?   他猛地愣住,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望着头顶的天窗。曙光已然透了进来,屋内逐渐变得亮堂,他的心里好像也投进了一束光似的,那原本藏在夜里,沉于水中,懵懂模糊的感情,隐隐约约露出了端倪。   文恪忽然往他这边摸索了两下,手又搭在了他的颈侧。曹若愚小小地吓了一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摇醒了他:“文长老,该起床了。”   文恪茫然地睁开眼,见他已经穿戴整齐,还有些迷糊:“你起这么早?”   “我去把最后一颗鸡蛋给那位夫子吃了。”曹若愚如实答道。   文恪猛地惊醒:“啊?你都喂进去了?怎么不叫我?”   “啊?你也没和我说呀。”曹若愚呆呆的,文恪揉揉惺忪睡眼:“我还想着去看看呢,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能起死回生。”   曹若愚想了想:“现在去看也来得及。”   文恪从被窝里钻出来,一件一件套好衣服,曹若愚就坐着,乖乖等他,眼睛就像长在对方身上似的,文恪走哪儿他看到哪儿。   “起来。”文恪一巴掌按在了他的头顶,曹若愚点点头,就见对方重新换上了那件月白天青的剑袍,肩膀那处被咬坏的红蕊白梅还没有缝补好,露出些许中衣的颜色。   曹若愚看了眼,道:“文长老,你的剑袍,晚上我缝一缝吧。”   “不麻烦,等我回临渊,再换件新的就好。”   “不会缝坏的,你信我。”   曹若愚说得有点急,文恪莞尔:“我又没说你会弄坏它,再说了,坏就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望着那个年轻人:“你要是扎到手,那才是得不偿失。”   言罢,他便转身下楼,曹若愚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匆匆跟了上去。   原来文长老是担心我。   曹若愚很是高兴。   他俩一起下了楼,几人一并吃了饭,哑奴便去休息,换成历兰筝来守着人,文恪也选择了留下。   只有曹若愚在溪水边折他的雨燕。   “不知道二师兄他们怎么样了。”他念叨着,忽然远远地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呼唤:“小若愚!”   曹若愚转过头,就看见傅及他们出现在了视野当中。他喜出望外,立马跑了过去:“二师兄,三师兄,小师弟!”   待跑近一看,孙夷则居然也在。   曹若愚十分惊讶:“孙掌门,你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孙夷则笑笑,眉眼含情,曹若愚横看竖看,问道:“孙掌门,我总觉得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嗯?哪里不一样了?”   “嗯——”曹若愚沉吟片刻,“就像,有了天大的喜事。”   孙夷则闻言,竟是怔了怔,施未大笑:“不愧是我师弟,眼神就是犀利!”   傅及不轻不重地搡了他一下,施未挑眉,上前搭住曹若愚的肩膀,半推着他往回走:“小若愚,我跟你说啊,有人大半夜不睡觉,偷偷跑来找二师兄。”   “啊?”曹若愚更是吃惊,“孙掌门吗?”   “是。”   孙夷则听得见,很自然地接了话。   曹若愚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人,傅及微微红了脸,避开了他的目光。可孙夷则却很镇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是我。”   曹若愚再怎么迟钝,此刻也有点明白了,他低声问施未:“孙掌门,和二师兄,他们?”   施未连连点头:“他俩这两天都睡一块。”   曹若愚惊得嘴巴都合不上:“进展这么快?”   施未点头如捣蒜,傅及轻轻咳了两声:“你们两个收敛些,我不是聋子,听得见。”   曹若愚大笑:“那可太好了,我正有事要告诉你呢,二师兄!”   “什么事?”   “晚上再和你说。”   曹若愚喜出望外,太好了,二师兄不会再伤心了,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师兄谈谈文长老的事情了。   曹若愚直到进屋,嘴角都没放下来过。   文恪看见几人,眼神一亮:“你们都到了?”   “文长老。”几人齐齐应声,孙夷则就站在傅及身边,笑得格外开怀。文恪极少见他这样,一是经年以来,他们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二是在过去的岁月中,孙夷则确实难得轻松。   文恪见此,便猜到是何种原因。   他道:“小年,此次下山,应当是来游历的吧?”   “嗯。”孙夷则大方地承认了,“师父说,临渊那边她担着。”   “顾师姐自小与大师兄一起长大,是他的左膀右臂,有她在,临渊不会有事的。”文恪并不意外,孙夷则微微垂眸,又道:“文长老,具体的事情,晚些时候我再与你细说吧。”   他还有件事,需要拜托文恪。   “好。”对方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孙夷则笑着,应了声:“嗯。”   施未目光越过文恪,看向他身后的历兰筝,对方显然不适应这么多人,有些局促,见到自己,眼神不由自主有些躲闪。施未就自顾自地介绍起来:“历姑娘,这位是临渊的孙掌门。”   “临,临渊?”历兰筝更是窘迫,她最怕遇到这些仙道大家,总觉得他们是什么严肃刻板之人,会不留情面地教训她逃婚之事。   孙夷则笑着:“我叫孙夷则,小字维年,历姑娘不必这么拘谨。”   历兰筝点点头:“孙掌门,看着挺年轻的。”   “是挺年轻的,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掌剑呢。”施未打趣道,“又年轻又有能力,把人迷得晕头转向。”   知道实情的几人哄笑,傅及面色微红:“本来就是啊,长得又好看,谁不喜欢啊?”   孙夷则一愣,也跟着红了脸,道:“就是。”   施未笑得肚子疼,趴在曹若愚肩上直不起腰来,历兰筝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看他们都很高兴的样子,也渐渐放松下来。豆豆从施未怀里钻了出来,一头扑进了历兰筝怀里。   屋内实在太狭小,又躺了个伤患,一群人挤在里头太过拥挤和吵闹,便一同坐在了溪水边。历兰筝告诉了后来的几人现在的情况,施未还没见着那位夫子,但已经有了几分好感。   听上去,貌似人很好。   施未看见历兰筝眼底浮现出的喜悦与安宁,忽然心生感动,他默默祈祷着,上天啊,就保佑他母亲这一世平安幸福吧,多少苦难他都可以替她承受。   傅及也将分别后,他们所经历之事告知了历兰筝。只是刚说道燕知打了历炀一顿之后,施未就忍不住插嘴:“你大伯,肥头大耳的,人也蠢,被打得到处爬,最后还是梁老太太将他保下来的。”   历兰筝愣住了:“我大伯,肥头大耳?”   “是呀。”   历兰筝根本没反应过来:“我大伯不长这样啊,他很瘦,比我爹爹稍矮一些,人看着也很精明。”   此话一出,原本吵吵嚷嚷的几人顿时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   此时的历家祠堂。   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手捧着两个灵位,将其放置在父母灵位之下,上了香,磕了三个头。而后他缓缓起身,对着身边的女儿说道:“芽儿,过来给你二伯和二伯母磕头。”   “哎,好。”   芽儿乖乖上了香,恭敬地行了大礼。   她站起身,又回到父亲身边。历迟摸摸女儿的头:“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你娘亲,知道吗?”   “芽儿明白。”小女孩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能把娘亲也牵扯进来,这是我和爹爹的秘密。”   “害怕吗?”   “不害怕。”   历迟望着才到自己腰间的女儿,目光深沉:“芽儿,你做得很好,那两个泥娃娃,也会保佑你姐姐的。”   芽儿懂事地点点头。   “列祖列宗都会保佑我们的。”   “嗯嗯。”芽儿牵起父亲的手,跟着他一道出了祠堂。   历迟将女儿送到妻子那边,又独自前往书房。他步伐轻缓,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在他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被隐匿于那枯瘦的身躯之中,谁也不能透过这个皮囊,看穿内里的灵魂。   他走到书房内,忽然顿住脚,道:“需要给客人留个门吗?”   “需要。”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历迟便没有关门,但也没有回身,他依旧沉默地坐上了书桌前的那张椅子,靠着椅子,两手交握,放在身前。   再抬眼时,面前已经站了一位蒙着眼睛的抱着琵琶的姑娘。   房门紧闭,屋内一片寂然。   “客人需要喝点茶吗?”   “不必。”   历迟骨瘦如柴,眼窝凹陷,面相多有些骇人,但说话倒是沉稳,他见着人,淡淡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何以忧。”   那人答道。   历迟注视着她:“那么,何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何以忧不急不缓地答道:“若我愿意,抹去整个梁家的存在都绰绰有余。问题在于,你是怎么想的。”   历迟顿了片刻,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手背,而后,他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小辈们年轻,自然看不出你的手脚,但历家主,不会认为我也看不出吧?”何以忧沉声,“历炀其实早就死了,对吗?现在活跃在台前的,不过你用泥人造出的傀儡罢了。”   历迟闻言,却并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是。背叛家族,害死手足,这不该死吗?”   何以忧没有说话。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历炀已经不是我们的大哥了。”历迟缓缓说着,神色冷漠。   历杼去世之时,他尚且年幼,连父亲的面容都没有完全识得。平心而论,历迟其实对父亲没有太多的感情,但因为母亲时常念叨,他又十分向往父亲,他自小便觉得,那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可惜去世太早。   是的,他对父亲往往惋惜之意多过于怀念。   若只是如此,他对梁思音谈不上太多的恨。   但历敏不一样。   历杼去世后,他二哥便早早担起了家中重担。那时候的历炀还有些痴傻,连简单的账本都看不懂,而母亲也太过单纯,易轻信于人,全家上下,只有历敏清醒且冷静。   历迟是在历敏身边长大的。   他生来体弱,有好几次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都是历敏彻夜守着他,才将他从阴曹地府拉了回来。   “二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有二哥在。”   年幼的历迟躺在床上,害怕得直哭,历敏就握着他小小的手,不断安慰着。   那时候,历敏也才十岁,却已经是家中大半个顶梁柱了。   早慧,多半不是件好事。   历敏不知道是不是猜到自己今后的结局,对历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三弟,从今往后,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展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学会藏拙,明白吗?”   “好。”历迟很听话,将这件事谨记于心。   年纪再大一些,历敏便打开了家中的藏书阁,并将钥匙教他保管。   “不要告诉别人你进来过。”   历敏叮嘱着他,历迟紧握着钥匙,郑重地应着:“嗯。”   这藏书阁自历家先祖开始便在修建,不断增补各家之术,所藏浩如烟海。历敏忙于家中诸事之时,历迟便在他的庇护下,安静地学习着这些知识。   他天赋极好,聪慧过人,这大概是老天为了弥补他的身体缺陷而做出的补偿。   他平安地长大了。   而历炀却与他们渐行渐远,尤其针对当时尚在持家的历敏,许是不愿兄弟间兵戈相见,历敏选择了退步,搬出了历家。   历迟就藏在门后,眼睁睁看着他二哥独自离开,他想叫住那人,可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回过头,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   历迟如鲠在喉,他以为他们还会再见的,只要历炀还能变回以前的样子。   大哥从前,明明也很和善,只是笨点,性格并不差。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   历迟暗地里偷偷调查起这件事。   他很没有存在感,所有人都不曾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包括梁思音。   历迟在蛛丝马迹中,抓到了一点点端倪。他发现了梁思音与历炀的关系,并在层层抽丝剥茧中,窥探到了当年的真相。   幡然醒悟的那天,他在藏书阁坐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下定决心去复仇。   因为他能感觉到,父亲留下来的不是恨,而是另一种东西,这个东西被二哥继承了,二哥希望将一切拨回正轨,否则不会离开这个家。   历迟在深深夜中,望着漆黑一片的藏书阁,只有天窗上透进来一点月光,落了方寸的明亮。   那点亮光,就像历敏在这十年昏暗的岁月中,留下的痕迹。   历迟思量着,他该去找二哥好好谈谈,他想,自己是有办法帮上忙的。   走出藏书阁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在明暗交界之时,偷偷去找了历敏。   历敏对他的到来并不奇怪。   兄弟二人没有点灯,静静坐在黎明将至时的桌前。历敏将一切和盘托出,历迟只问:“二哥,有什么是需要我帮你的吗?”   一丝曙光已经爬上了窗沿,点点微茫落在了历敏肩袖上,可他整张脸却还隐于昏暗之中,历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以的话,希望你能视兰筝如几出。”   历迟愣了愣,一瞬间,他没有明白二哥说这句话的用意。   历敏却很快转移了话题:“父亲留下的那个剑匣,准确来说,并不能称之为剑匣,里面并没有剑。”   “那是什么?”   “据说我们家的传家宝。”历敏笑了下,看着似乎不太合时宜,“父亲说,那是能逆转阴阳,跨越生死的东西,需要有缘人才能打开。”   “听着太玄乎了。”历迟蹙眉,“而且我在藏书阁,从未见过有此事的记载。”   “那剑匣是八百年前,天降陨铁锻造而成,很难被外力破坏,除非是遇到极强的冲击。”历敏说着,不免多了几句,“那陨铁坑,至今还在锁春谷封藏。”   “锁春谷已有四百年无新剑出世。”历迟开玩笑,“不如我们寻个能工巧匠,将剑匣熔了,重新铸剑,说不定也能轰动一时,这样也好过守着这不知真假的传家宝过日子。”   历敏摇摇头:“兹事体大,莫要玩笑。”   历迟不言。   历敏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弟弟放宽心,他会想办法的。   历迟选择了信任他二哥,再度回到了家中,过着他平淡的生活,并开始扩大学习范围。梁思音是虎妖,操控伥鬼是天生便具有的力量,想要与她抗衡,便要找到切断她与伥鬼之间联系的方法。若是灵力强大之人,这也许不值一提,但历迟身弱,如他名字那般,迟迟结不成内丹,没有内丹,便无法动用灵术。   历迟选择了一些旁门左道。   只是普通人,需要花上更多的时间去钻研。   历迟花了十年,才终于有了些快成功的苗头。   他欣喜若狂,跑去告诉他二哥。   看到的却是历敏死在了那棵繁盛似锦的桃花树下。   回忆的长河在此断流,何以忧不问也知,这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本来不想杀他的。”历迟轻声道,“但二哥二嫂下葬之后,历炀却还要将兰筝拱手送人。”   还有什么呢?   还有历炀喝得不省人事,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言语中全是对历敏的侮辱,那张丑恶的脸逐渐扭曲,像个怪物一样,不断吞噬着历迟的理智。   他拔去烛台上的蜡烛,露出里面尖锐的铁器,对着面前酩酊大醉的某个人,狠狠刺了下去。   他人生第一次见血,是他大哥的血。   鲜血染红了地面,汇成一道又一道血色的溪流,渗入地面,也彻底将他拖入复仇的漩涡。   历迟紧紧握着烛台,竟没有一丝不安与恐惧,甚至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原来我是个天生的刽子手,他想,他无比愉悦地想。   “那尸体呢?”何以忧问着,历迟笑笑:“切成块,扔到城外喂野狗去了。”   他倏地敛了笑意:“二哥说他不恨,但我却是真心实意,想要他们陪葬的。”   幼年失怙,少时失恃,多年来如履薄冰,而成人,手足尽失。   叫他如何不恨?   他恨不得梁家全都下地狱。   但此时,历迟只是平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何以忧没有回应,她见惯了这人世飘摇,已经不会有太多的触动了:“你走的是一步险棋,若是历兰筝没有成功逃出来,没有见到施未,你的计划,不就落空了吗?”   “她一定会成功逃出来的,”历迟眼皮微微抬了下,说不出的疲惫,“因为那天,是我亲自去找的她。”   何以忧波澜不惊的脸上终是有了一丝意料之外的表情。   “历炀很早就被我杀了,之后与梁思音联系的,不过是我用泥人做出的傀儡,因此梁思音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兰筝要逃家,我也是知道的,所以我亲自去了,我本来就打不过那个丫头。”历迟眼皮又垂了下去,“她一定会逃走的,然后遇到施未。”   何以忧蹙眉,她隐隐发觉,这个中隐情,超出了她的预期。   “因为,那位大人在暗中指引她啊。”   历迟终是笑出了声。   何以忧心头一震。   施未也是,他嚷嚷着:“怎么会呢?你大伯就是个大胖子,跟头蠢猪一样!”   “不是的,他很瘦很瘦,感觉都没我有力气。”历兰筝倒不怕施未,小声与他争辩着,施未脑海里灵光一闪,问道:“你不是说你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那除了你大伯,你三叔呢?你三叔长什么样,你知道吗?”   “我三叔?”历兰筝却一脸被问住了样子,重复着,“我三叔?我三叔……”   是啊,我三叔长什么样子来着?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很模糊很模糊的影子。   “兰筝。”   那个影子小声地叫着她,不高,瘦瘦的,走路轻悄悄的,对她很和善。   “这是妹妹吗?”   “这是妹妹。”   “妹妹叫什么?”   “兰筝想叫她什么?”   那是个早春,春风刚刚吹开枝头新芽。家里来了客人,也是一家三口,历兰筝没有见过,但对那个自称是父亲弟弟的人很有好感,她望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欢喜极了:“就叫她芽儿吧。”   历兰筝猛地捂住头,疼得弯下了腰,施未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你没事吧?”   她想起来了,那天来家里抓她去成亲的人,是她三叔。   “你也要这样对我吗?”她大声质问着,伤心不已,历迟没有辩解,他只说:“兰筝,你总归要回到这个家的。”   “我不要。”   历兰筝折下那根鹊羽,打伤了那些人,逃走了。   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三叔篡改了她的记忆?   历兰筝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   始作俑者依然不动如山地坐着:“兰筝,总归要回到这个家的,但不是现在。”   “能告诉我,那位大人是谁吗?”   何以忧按在弦上的指节微微用力,大有警告之意。   历迟却不怕:“那何姑娘能告诉我,你师承何人吗?据我所知,这世上有你这般实力的人,未有一二,但我却从未听说过何以忧这个名字。”   他眼神深邃:“用隐居避世这个词来逃避,怕是不行。”   何以忧默然而立。   “或许,何以忧并不是真名呢?”   历迟的话就像破开坚冰的利器,让何以忧尘封多年的心,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也对,是或不是,那位大人都会来见你的。”历迟微叹,“早些赶去吧,你也不希望那几个孩子出事吧?”   何以忧不作纠缠,道:“梁家已是一片废墟,我已用灵术遮盖,剩下的事情,就劳烦你了。”   她顿了顿,又说着:“我想,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你也不想历兰筝出事。”   “这是自然。”历迟又开始摩挲他的手指,这是他思考时的一个小习惯,“大仇得报,也有几位的功劳,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那便告辞了。”   话音刚落,屋内便空无一人。   历迟望着这空荡荡的地方,忽生难言的孤独之感,他长长叹息着:“要有命熬到那天啊,历迟。” 第41章   历兰筝头痛欲裂。   过往纷乱, 回忆如潮,过往的一幕幕如飞花落雨,密密麻麻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她根本看不清, 想不透, 那潮水一浪高过一浪, 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仿佛坠入无垠大海,被海浪裹挟着不断下沉。   “我,我想休息,休息一会儿。”她疼得弯下腰,施未赶紧扶住她, 历兰筝靠在他臂弯,整个人都止不住地打颤。文恪灵气微转, 两指按在她太渊搏动之处, 发觉她似乎是被人下了咒,内息被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束缚,无法挣脱。   “历姑娘,你静坐,将内息沉入丹田之内。”文恪说着,便以自身灵气引导着她,历兰筝勉力坐正,气息吐纳, 施未扶着她,一动也不敢动。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历兰筝的状况才慢慢好转, 那种令她窒息的疼痛感渐渐退去,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睁开眼, 抹了一把汗湿的额头,轻声道:“谢谢。”   “没事,你好好休息吧。”文恪安慰着,历兰筝刚要站起身,就觉脚下一软,又要往前栽倒,施未赶忙撑住她,道:“我背你吧。”   “嗯。”   大抵是因为有着极其相似的长相,历兰筝对施未比旁人多了好些亲近之感,并不忸怩。施未便背起她,先回了屋。   曹若愚眼见他们进屋去,问道:“二师兄,后来又怎么样了?”   “后来我们按计划进入梁府,才知道那梁老太太是只虎妖。”   “虎妖?”   曹若愚微微瞪大了眼睛。   傅及点头道:“嗯,是这样的。”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展开,曹若愚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文恪却是起了疑:“如果说整座梁府都被梁老太太以幻术掌控,那你怎么会见到历杼的残影?梁老太太就算心生悔恨,致使幻境产生裂痕,但以她的算计手段,也绝不可能让你窥探到过往云烟才对。”   傅及一下被问住了,他沉吟片刻,道:“可能是因为梁老太太吞了历杼的内丹?也许冥冥之中,那位历家主在指引我们?”   “吞了内丹吗?”文恪微蹙眉头,“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我总觉得,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差了点什么呢?   他思量着,一时半会儿没个头绪,曹若愚也撑着下巴,想了半天,喃喃道:“会不会,和历姑娘的三叔有关?”   “说来听听?”文恪提了心,对方却只是笑了笑,一脸单纯:“我感觉是这样,具体我也说不上来。”   文恪盯紧他,像是在认真思考他的说辞,曹若愚见状,又劝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想办法解开历姑娘身上的禁咒不就好了?何长老也在帮我们善后,说不定她已经发现了新的线索,正在赶来的路上呢。”   文恪听了,哭笑不得:“你倒是乐观。”   “现在着急也不是办法,先休整一下吧。”曹若愚对这九曲十八弯的谜题不太感兴趣,眼下他最关心最在意的,还是心底那道坎。   他迫不及待地拉住傅及:“二师兄,我带你进去。”   傅及愣了下,刹那间就明白过来他的心思,便紧跟着起身。曹若愚另一只又拽起小师弟,对方也安静地站起来。三个人并肩而行,曹若愚一手搭着一个人的肩膀,如沐春风似的,笑得灿烂。   文恪注视着他,那少年郎总是无忧无虑的模样,就像这草梢林叶,花丛水流间翩然而过的清风,又一次轻轻地,敲在了自己的心头上。   但他们现在要去做什么呢?   文恪的心情忽然转了个弯,说不出个滋味来:“曹若愚还挺黏人的。”   “他一直都这样啊。”孙夷则接了话,文恪有些讶异:“是吗?”   “他很黏你呀。”孙夷则见他这副模样,打趣道:“你不会没发现吧,文长老?”   发现了。   文恪很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不肯承认。   他刚刚只是有一瞬间,觉得曹若愚有话要单独和傅及说,所以才着急拉着人离开。   说不定和自己有关。   只是嘘寒问暖的话,曹若愚是不会避开他的。   文恪实在好奇,但又不能追问太多。   有什么话一定要避开自己呢?先前鸡蛋的事情也是。曹若愚的心思一向很好猜的,但最近却是一再让他捉摸不透。   文恪不喜欢这样。他喜欢曹若愚毫无保留的坦诚的模样,率真可爱。   单单是这样的曹若愚,他就已经很喜欢了。   思及至此,文恪突然又开始发呆。   他想起来前天睡觉的时候,曹若愚在自己耳边的絮絮低语。   “文长老,我觉得很迷人。”   “可我二师兄喜欢孙掌门那么久,我怕他再伤心。”   文恪倏地看向身边的孙夷则,心头有个念头隐隐地冒了出来,但他抿了下嘴唇,终是没有再开口。   他们相安无事地挨到了晚上。   傅及一行人到了这儿,曹若愚自然要与文恪分开睡,他一想,这样正好,他要好好跟二师兄说说近日所思所念。但文恪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早早便回了房,点了根蜡烛,找出灵囊中携带的一本旧书,心不在焉地翻阅着。   孙夷则本想去找傅及,但见文恪这郁郁寡欢的模样,暂且没去,问道:“文长老,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啊。”文恪向后翻了一页,“你不去找他们吗?”   “晚点吧。”孙夷则自有他的打算,并不着急,关切着,“文长老,我再去找几根蜡烛来吧,这点烛火太暗了,伤眼睛。”   “我看得见。”文恪头也没抬,又翻了一页。   孙夷则莞尔:“文长老,你没在看书,是吗?”   文恪按在书角的指节微微用力,沉默片刻,道:“那又怎么样?”   也是,就这豆大的光苗,别说自己,就是孙夷则也未必看得清。   他不再隐瞒,合上旧书,放进了灵囊之中,孙夷则又问:“文长老,你有心事?”   “心事谈不上。”文恪回避了这个问题,“倒是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有。”孙夷则眼神清亮,“我和傅及在一起了。”   文恪一愣,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虽然他一直知道,傅及喜欢小年,喜欢了很久很久,但他没有想到,“我们在一起了”这句话,居然是先从孙夷则嘴里说出来的。   他抬头,看着站在阴影里的小师侄。哪怕一点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还是清晰地感知到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愉悦与欣喜的气息。   即使不说话,也能感觉到幸福。   文恪怔怔的,忽然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慢了些,忙不迭应道:“傅及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待他。”   孙夷则笑得眉眼弯弯:“文长老,你这会儿倒是像我小师叔了。”   文恪赧然,又是一阵沉默。   “文长老,我这次下山,也是因为我放不下傅及。虽然师父和我说,我应该看过大千世界后,再决定到底要走哪条路,但我知道,她也是在为我的私心找个合适的借口,免我难堪,免我忧愁。”孙夷则声音放缓了许多,“我很喜欢傅及,我想,只要我足够努力,鱼和熊掌未必不能兼得。”   文恪听了,忽地笑起来:“小年,你能这么想,就是一件好事。”   “那小师叔你呢?”孙夷则唤着,“你也和我说说吧,说不定我也能给你出出主意。”   他开着玩笑:“他们师门一伙的,咱俩也是一伙的,你放心,我不会偷偷告诉傅及的,你大可以相信我。”   文恪愣怔着,没有回答。   他极少与人畅谈心事。   不是因为他性格沉闷,情感封闭,而是因为他极少产生纷杂的情绪。   他喜爱读书,喜爱钻研,一心一意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那偏居一隅的思辨馆,就是他的全部。   可当那栽满红蕊白梅的地方彻底坍塌之后,他也失去了内心栖息之地。他被迫走了出来,走到这春风夏雨,秋花冬月之下。他就像一颗沉睡在地底多年的草种,在大千世界万般红尘的催发下,悄悄钻破了土壤。   而他见到的第一个太阳,是曹若愚。   文恪猛地心头一跳,有些慌张地避开孙夷则的视线:“他们是师兄弟,关系好是自然的,我是你小师叔,还是算了。”   “啊?”孙夷则傻了眼,文恪从来没有架子,待人十分和善,没想到第一次摆出长辈的谱,竟然是在今夜,在此时此刻。   文恪根本不理他,衣服都没脱,被子一裹,背过身就去睡了。   孙夷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傅及他们还围坐在溪水边闲聊。   曹若愚铺垫了很多文恪如何如何待他好,施未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咬着炊饼,难得耐心地听着。傅及有点犯困,但还是强撑着听了下去,末了,曹若愚才假装镇定地说道:“我觉得文长老很迷人。”   施未还在嚼着炊饼,只是点头,傅及“嗯”了一声,没了下文,张何则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应声。   曹若愚莫名有种挫败感:“你们怎么了?给我点回应啊。”   “我又不瞎,你那点小九九,还想瞒过我?”施未终于咽下了嘴里的东西,说个不停,“谁像你一样,天天文长老长,文长老短的?动不动,‘文长老我背你‘,‘文长老你小心‘,‘文长老我要和你一起睡觉’……”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傅及忍不住笑出了声,曹若愚怪不好意思的:“我先前只是想保护文长老。”   “现在呢?”   “现在觉得他很迷人,我想天天和他一起睡觉。”   “啊?”   几人异口同声发出了轻呼。   但惊讶的人明显多了一个。   傅及一抬头,孙夷则正目瞪口呆地站在曹若愚身后。   完了,当着人家掌门的面,说要天天和人家一起睡觉,我是不是要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曹若愚面红耳赤,求救般的看向傅及,施未也在疯狂给二师兄眼神暗示,对方愣了愣,就听孙夷则说道:“你们居然背着我讨论这种事?”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要轻薄文长老的意思。”曹若愚吓死了,连连解释,孙夷则蹙眉:“不是?”   曹若愚欲哭无泪:“我,我——”   他咬咬牙,大声道:“和你一样,你不也千里迢迢跑过来和我二师兄睡觉?”   死定了。施未呆若木鸡。   孙夷则抿着唇,一脸深思。   坐着的几人谁都不敢乱动。   傅及察觉到孙夷则在盯着自己,心里直打鼓。   他也拿不准孙夷则在想什么。   那人近来愈发大胆了些。   半晌,孙夷则终是莞尔,眉头舒展开:“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他直接越过曹若愚和施未,拉住傅及的手:“回去吧。”   对方一脸错愕:“现在?”   “是啊,我要和你睡觉。”孙夷则抱住傅及的腰,竟直接将人扛了起来,大步离开了夜话现场。   曹若愚:“?”   施未:“?”   张何:“?”   “二师兄,是我对不起你。”曹若愚差点吓昏过去。   “我都说了孙夷则被妖怪附身了,二师兄还不信我。”施未抱紧了自己的师弟。 第42章   孙夷则没有回屋, 而是带着傅及去了峡谷入口处。他御剑而上,将人放到了树桠上,自己也随即坐在了一侧。   “怎么突然带我到这儿?”傅及不解, 孙夷则笑着:“带你看月亮。”   傅及微愣, 又听这人说道:“文长老今晚估计睡不着, 我猜曹师弟也是,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再晚一些,我带你回去。”   傅及哑然,定定地注视着他, 半晌没有说话。   今夜是上弦月。   月光微微,不甚皎洁, 云气隐隐绰绰, 宽大的树冠恰好可以遮住二人的身形。   傅及抬了下头,只能看见树叶的缝隙中点点碎落的月光。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   傅及又看了眼孙夷则,忽然担忧起来:“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嗯?为什么这么问?”   即使在这片不太明朗的阴影之下,孙夷则的眼睛也亮得出奇,轻易就吸引了傅及的全部视线。   他欢喜便好,月亮看不见,那就看不见吧。   傅及莞尔:“没什么,我随口问问。”   孙夷则不说话, 只是静静地端详着他,那清亮的眼神从他的眉眼一直落到那浅浅抿起的嘴唇。   傅及很温善, 但笑得不多, 或者说, 像其他人那样开怀大笑的时候很少。他笑起来,也只是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看上去更像是在维持一些应有的礼节。   孙夷则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很有礼貌——但也仅仅是很有礼貌。   傅及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不会让人太有距离感,可若说特别,若似曹若愚口中的“迷人”,却搭不上边。傅及更像那弦月之下,微明的星子,自有他的灿烂之处,可待到月满之时,他又会悄悄藏进云层之中。   孙夷则看得出神,傅及亦是沉默,哪怕他心生困惑不解,也不曾宣之于口,而是选择默默等待着。   “我一直以为曹师弟更直爽些。”良久,孙夷则终是开口,“他从不隐瞒自己的心事,也不瞻前顾后,我原本以为他会更容易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傅及想了想:“小若愚是很直爽。”   “但今天我才明白,他还是个只会把‘我喜欢文长老’说成‘我觉得文长老很迷人’的小孩子。”孙夷则打趣着,笑出了声。   傅及也忍俊不禁:“小若愚其实挺聪明的,就是该开窍的时候,有点迟钝。”   孙夷则闻言,手撑着树桠,上半身前倾,靠近傅及:“我以前还觉得,像你这样的人,说一句‘我喜欢你’,一定更难。”   傅及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回答。   “所以谢谢你,愿意向我表明心意。”孙夷则一字一顿地说道,那眼神就像林下蜿蜒而过的清澈溪水,滚烫的情意便是那水上星光,摇摇晃晃,在傅及心上跳动。   “像我这样,愚钝不自知,左右摇摆的人,能被你一直坚定地喜欢着,真的三生有幸。”   孙夷则低哑的嗓音很快消散在树荫之下,傅及只觉耳根发烫,喉咙里仿佛有团火在烧,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   今夜是上弦月。   这松树茂盛挺拔,刚好可以遮住他们的身形。   其实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孙夷则都知道。   他只是想多看几眼,那微明的星子。   在夜深月隐的时候,这颗星星也会指引着他的前路。   傅及受不住他这样炽热的眼神,明明澄澈如水,却令自己口干舌燥。   好想亲一亲那双好看的眼睛。   傅及心跳声越来越大,愈发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理智。   “说完了就回去吧。”他喉结微动,决定现在就回去躺好,免他六根妄动,道心不定。   孙夷则露出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现在就回去吗?”   “不早了。”   “我还想再单独和你待一会儿。”孙夷则恳切地请求着,傅及抿着唇,沉默地盯着他。   气氛好像不太对。   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孙夷则想不明白,只好再接再厉:“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行不行?”   很难拒绝。   傅及微蹙眉头,终于松开了紧抿的唇,一手拽住孙夷则的衣襟,吻了上去。   他不会亲吻,唇上沾了些对方的气息后,很快就要逃离。孙夷则胳膊一揽,抱住他的腰。傅及眨了下眼睛,最终还是回抱住他,再次吻住那柔软的嘴唇。   依然没有长进。   傅及很难为情,低下头,脸埋在他肩上,不肯说话。孙夷则心头微动:“要不要再——”   他被人捂住了嘴。   回去吧。   傅及想着,欲言又止,捂着孙夷则的口鼻不肯松手。对方闷声直笑,含糊着:“透不过气了。”   那温热的掌心便撤了下去。   傅及抬头,垂着眼帘,盯着这人含笑的唇。   孙夷则亲他的时候,应该也十分高兴,十分幸福吧?   原来我也可以让他这般欢喜。   傅及心里痒痒的,觉得还不够。很久以前就深埋于心的情愫犹如破茧的蝶,在这无边的夜色里起舞。   他蠢蠢欲动。   于是他松了手,换了个姿势坐着,后背靠在树干上,深深凝视着孙夷则。   “怎么了?”那人显然在状况外,满脸都写着不解。   “早知道就不亲你了。”傅及喃喃道,“现在满脑子都是你。”   孙夷则一愣,旋即用力抱紧他。傅及抬起一条腿,勾着对方的腰,小声说着:“天亮之前一定要回去啊。”   “嗯。”孙夷则闭上眼,无声地亲吻着他的耳垂。   傅及没有躲,依旧温顺地接受了孙夷则带给他的一切。   今夜是上弦月。   月光浅浅,人影深深,天地广阔,草木无声。   傅及倏地攥紧孙夷则的剑袍,那肩上的红蕊白梅被他握在掌心,像是那年冬天,临渊降下的大雪。   文恪怎么都睡不着。   静悄悄的屋内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地躺着,手脚不暖和,被窝里也捂不热。孙夷则没有回应,一门之隔外,也没有任何动静。   曹若愚也没有回来。   文恪莫名有点烦。   他坐起身,穿上衣服,悄悄离开了房间。顺着狭窄的楼梯下去,穿过那寂静无声的一楼,走到了黑色穹顶之下。   曹若愚他们就坐在不远处的溪水边。一团篝火烧得正旺,将几人的影子无限拉长。不知是谁从溪水中捞了几条鱼儿上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鲜香的烤鱼味。   他们低声闲谈,偶尔发出几声轻笑。   文恪即使看不清,也能清晰地感知到曹若愚此时此刻的欢喜。   薛思门下几人感情很好,想来一起修行的日子多是相互扶持,不曾有过太多的苦痛酸楚。   文恪本应为曹若愚感到高兴。   但他现在浑身发冷,心情也随之跌落谷底。   他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致。   文恪静静地站了会儿,打算回去,忽然看见某个身影站了起来,大步朝他走来。文恪愣了下——他知道是谁。   “文长老,你怎么出来了?”曹若愚笑着,那爽朗的笑容莫名戳中了文恪的心尖。   他的烦躁加重了。   “睡不着,出来散散心。”文恪轻声回答着。   “冷吗?”曹若愚说着,拉过他的手,果然冷冰冰的。   “来,我带你去烤烤火。”   文恪犹豫着,刚想拒绝,就被曹若愚牵着往前走。他来不及思考,再回过神时就已经坐在了篝火边。曹若愚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罩在对方身上。   那外袍温暖干燥,到处都是他的气息。文恪裹紧些,一声不吭。   施未见状,问道:“文长老,孙掌门没回去吗?”   “没有。”   “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施未故作惊讶,“我得找找他们去。”   “他们?”文恪仔细一看,才发现傅及也不在。   “孙掌门有事找我二师兄。”施未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文恪的神色,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小年喜欢傅及,想必有说不完的话吧。”   “你都知道啦,文长老?”曹若愚眼神一亮,文恪点点头:“嗯。”   “那,那你怎么看?”   “挺好的啊。”   “那,那——”曹若愚突然结巴了起来,文恪瞥了他一眼:“那什么?”   “我我我,”曹若愚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你帮我们算算,他俩缘分如何?”   “先前不是算过了吗?他俩不是正缘。”   曹若愚这才想起来,之前文恪告诉过他的,在临渊春试的时候。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长长久久?”   “事在人为,逆天改命也不是没有可能。”文恪微低着头,“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哦。”曹若愚眨眨眼,又鼓起勇气,问道,“那你帮我算算我的缘分。”   文恪一愣,很是意外地转头看向他。年轻人没有躲闪,而是微红着脸,略显慌张地与他对视。   “为什么想算这个?”   “我,我就是——”曹若愚还没憋出来下半句,文恪便拒绝了他:“不想算,算多了折寿。”   曹若愚闻言,顿感失落。   他好想知道他和文恪是不是正缘。但文长老本就身体不好,他不想这人多生烦扰。   “那你早点休息,我和三师兄去找找二师兄他们。”曹若愚有点郁闷,便要去走走,文恪见状,心里也不是滋味:“你的外袍——”   “你披着吧,我不冷。”曹若愚笑着,像是很快就遗忘了刚刚的事情。   文恪想要解释,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眼睁睁看着曹若愚与施未离开,就坐着,也不动。半晌,他才恍然,原来他还是下意识地要等曹若愚送他回去。   文恪沉默着,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摊开在掌心,片刻后,他便下定决心似的,开始卜卦。   张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默记下了。   回头再和师兄说说吧。他想着,就见文恪脸色变了又变,实在形容不出是何种感觉。   “文长老,这卦上怎么说?”   文恪握紧那铜钱,神色冷峻,与他平常大不相同,他道:“我回去了,你到时候让曹若愚来我房里拿他的外衣。”   “好。”张何没有追问,就见文恪匆匆忙忙回了屋内。   他灭了篝火,去寻几位师兄。   文恪根本按不住内心的惊异,他点了蜡烛,翻来覆去又算了好几卦——和之前并无不同。   “怎么会呢?”文恪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给曹若愚算卦,因为他不敢去面对卦象给出的答案。   要是曹若愚命里另有他人呢?那个少年傻乎乎的,说什么都信。   文恪不想撒谎,不想违背天命,但他想到这有可能的结果,就觉得,不如不算。   只要不知道,就可以假装永远不会发生。   但这次的卦象,却怪得很。 第43章   曹若愚的卦象是折剑。   折戟断剑, 沙沉骨埋,是为大凶之兆。   但这非是姻缘卦,而是气运卦。持此挂者多需开坛设法, 驱邪除祟, 但也因此卦凶险, 非是大能不可妄行。   “怎么会呢?”   明明是算姻缘,怎么会出现气运卦?难道是因为他动了私心,所以才出了这天大的纰漏?   文恪额头冒出了一层热汗,窥探天命本就是受刑,而他自认博览群书, 多有奇术巧技,如今却无法为曹若愚卜出一卦吉象, 于他而言, 更是难过不可言。   良久,他将那几枚铜钱收起,重新画了法阵,向远在临渊的顾青求助。   卜卦吉凶,还是师姐更为在行。   文恪怀抱着一丝希望,向顾青千里传音。但在法阵发动的那一刻,他忽又后悔,夜已深, 想来师姐已经睡了,然而顾青的脸很快出现在镜中。   文恪呆了一下, 脱口而出:“师姐, 你没睡吗?”   “出来巡夜, 刚好在歇脚。”顾青明显不在屋内,她似乎坐在一块巨石上, 手边放着她常用的那盏提灯,橘黄色的烛火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也映照出她身后那棵高大树木。   文恪只觉得那棵树很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是哪里,便问:“师姐,夜里风大,你早些回去吧。”   “没事的。”顾青笑笑,“倒是你,这么晚来找我,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文恪赧然,抿了下嘴唇,道:“师姐,我今日给曹若愚算了一卦,但——”   “但?”   “他要我帮他算姻缘,可出来的卦象,却是折剑。”文恪垂下眼帘,底气不足,“我在想,是不是我学艺不精,才会出现这种怪事。”   “折剑吗?”顾青思量着,“我现在帮他卜上一卦吧。”   说完,她便从地上寻来几片竹叶。   文恪这才想起,这是松林竹海,顾青坐着的地方,是那棵枫树之下的巨岩。   他目光微沉,心中滋味难言。   师兄与鬼主之死,对师姐来说,恐是此生都无法释怀。   那盏提灯就在顾青手边,烛火明灭,光影摇曳。顾青很快就有了结果,她定定地看了会儿,然后将那竹叶收进袖中,对文恪说道:“小若愚是累世因果强加于此生,才会出现这种卦象。但他命中日月光明,应是有贵人相助,你不需要太担心。”   “累世因果强加于此生?”文恪微蹙眉头,“若是这样,我先前替他算气运的时候,就应该算出来才对。”   “你还替他算过气运?”   文恪一怔,目光躲闪:“先前我还在临渊的时候,没事算着玩的,你也知道曹若愚就跟个孩子似的,我算一算,若真有大劫,我也好替他打点一二。”   顾青莞尔:“你有心了,誉之。”   文恪莫名心虚:“那师姐,我需要做什么吗?我总有些不放心。”   顾青沉思片刻:“这样吧,我回去再设坛作法,替你看看清楚。”   文恪哑然,他知晓顾青能力,除非事关重大,她万不可能费此周折。而现在,却是为他劳心伤神了。   “师姐,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只是问问,既然没事,就不劳你辛苦了。”   “哈哈。”顾青笑着,“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你这一回。好久没行此法事了,再不动动,我得生疏了。”   文恪心生感动:“谢谢师姐。”   “谢来谢去的做什么?你等我三日,我给你个消息。”   “好。”   文恪点点头,顾青叮嘱他早些睡觉,便切断了法阵的联系。   文恪松了一口气,坐在被褥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空空,心也空空。   枫树之下,顾青握着那把枯黄的竹叶,也是眉头紧锁。   她看到的远不止这些。   曹若愚是累世因果不错,命里自有天相也不错,但他的因果却不在他本身。   承天命,续阴阳,灭其六根,化生五行。   曹若愚的全部,都不属于他自己。   顾青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必须在事态恶化前早作打算。   等她开坛设法,待最终结果出来,她再与小楼商讨此事。   顾青思虑重重,很快提灯离去。   曹若愚尚不知此间发生了何事。他正兴致勃勃往回赶,虽然两手空空,但他心里满满。他听小师弟说文恪让他回来后去房里找他一下,总归是期待的。   “文长老只是让你去拿一下衣服,你这么高兴干什么?”施未哭笑不得,曹若愚被戳中心事,不免慌乱,辩解着:“那也不能让他等太久啊。”   “久吗?”施未挑眉,看了眼傅及,促狭地笑着,“是挺久的。”   傅及没什么反应,似乎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倒是孙夷则握紧了某人的手。   他们穿过夜色,逆着溪流而上,回到了那个房子。   屋内,原本躺着的男人倏地睁开了眼睛。   一双血色重瞳,状若秋露,色如莹玉。   他眨了下眼睛,很快又闭上。   曹若愚几人无声地穿过一楼,有一个人应是看了眼他,但没有过多停留。   一群有趣的小朋友。他勾起嘴角,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片刻后才坐起身,轻轻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胳膊。   哑奴从无声的角落里显出身形,对床上的男人行礼,对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暂且下去。哑奴弓着腰,再度消失在暗夜中。   与此同时,床上的某人也瞬间失去踪影,只留下一大片枯黄的树叶。   “文长老,你睡了吗?”曹若愚小声地敲着门,正满心欢喜地等着人开门,结果对方只是打开一条门缝,将他的外衣塞了出来:“给,你快去睡。”   “啊?我我我,不请我进去吗?”   回应他的是紧闭的房门。   曹若愚无比沮丧地靠着门板,伤心欲绝:“怎么这样啊?”   “那你想怎么样?再搂着人睡觉?”施未揶揄着,话音刚落,房门突然被打开了,曹若愚一个没留神,就往前摔去,径直扑在了某人怀里。   傅及几人忍俊不禁,曹若愚赶紧站好,耳根都红了。   文恪心情微妙,看向孙夷则:“抱歉,把你关在门外了。”   “我没事,我今晚和他们睡一块就行。”孙夷则反应很快,傅及不大好意思,可又不愿违心说出拒绝的话,施未不忘拱火:“是啊是啊,外面这房间稍微宽敞些,我们几个挤一挤就行。”   他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要不让小若愚和你一块睡吧?他睡觉不老实,滚来滚去的,吵得慌。”   曹若愚的眼神瞬间就亮了,文恪看见这双眼睛就心软,再想想那个卦象,就更是难过。他沉默良久,才小声道:“那你晚上睡相放好点。”   “嗯嗯。”曹若愚连连点头,施未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折腾了大半宿,一行人终于安静地躺下了。   曹若愚更是激动,完全睡不着。文恪也是,所以他选择跟某人分被窝睡。   不是很能理解。   曹若愚问道:“文长老,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那你怎么好像躲着我?”   “我没有躲着你。”文恪反问,“我躲着你,我还会和你睡一起?”   “你之前都抱着我睡的。”   “嗯?”   “不不不,是我抱着你睡。”   文恪猛地坐起身,曹若愚吓了一跳:“怎么了吗?”   文长老不会生气了吧?年轻人莫名紧张起来。   文恪思来想去,问道:“曹若愚,你长这么大,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邪祟缠身或是其他的?”   “我吗?”曹若愚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认真回忆了一下,“没有吧,我就是小时候身体不好,十岁以前差点死了,但后来遇到我师父,就没事了。”   “遇到了薛谷主吗?”文恪提了心,“仔细和我讲讲呢?”   曹若愚望着天花板,道:“我娘说我打从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一直都很小心养着,也没见好转。后来不是魔都祸世,天下大乱吗?我爹娘就带我去了一个偏远的山村避难,但我病得越来越严重,眼看就要不行了,我娘抱着我在家门口哭。”   他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思绪,半晌才继续道:“我娘说,我爹那时候都把我的小棺材打好了,他们守着我,生怕哪天我就咽了气。可有一天,雨下得特别大,村里来了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他说外面风波已定,让我娘带我出去,一直往东走,会遇到贵人。”   “贵人?”文恪微蹙眉头。   “嗯。”曹若愚应着,“然后我爹就拉着板车,带我和我娘出村了。我娘说他们一直往东走,在一座破旧道观歇脚的时候遇到了我师父。我娘说啊,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她一看就知道,这是我的贵人。”   “当时我师父看了我一眼,说我命不该绝,还会长命百岁,然后给了我娘一瓶小药丸,让我每天服一颗,后来我就好了。”   “不过他临走前叮嘱我娘,等我过了十岁生辰,就得拜他为师,上山学剑,否则日后风波再起,我就抗不过去了。”   曹若愚沉吟片刻:“大概就是这样,除了这个,我没有遇到过什么邪门的事情。”   文恪听了,却是问道:“那个指引你们往东走的老人家,令堂有再提起过吗?”   “没有。”曹若愚很笃定,“我娘只说过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家,而且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等我们出了村,就再也没见过了。”   他想了想:“那老人家可能也是因为时局动荡,前来避难的吧。”   文恪不言,默默躺下了。   这回,他是真的一点都睡不着。   “文长老,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曹若愚有些好奇,文恪却避开了:“睡吧。”   “啊?我不想睡,你告诉我一下。”   文恪侧过身,手从被子底下穿过,摸到了他的胳膊:“睡吧,过几天我再和你说。”   等师姐有了消息,我再决定。   文恪心中焦虑,眼神也变了,含情似水,曹若愚看不懂,但本能地察觉到文恪是有情的。   是对我有情的。   曹若愚忽地用被子将文恪裹成一团,胳膊一揽,连人带被紧紧抱在怀里。   “曹若愚!”   “睡吧睡吧。”曹若愚低声耳语,“天冷,别冻着。”   文恪满脸通红,又挣脱不开。   这下好了,更睡不着了。   文恪又羞又恼,不肯再出声了。   而天窗外,一双血色重瞳正凝视着他们。   男人的视线落在曹若愚身上,狡黠地轻笑一声:“静微,这就是你找了许久的人啊。” 第44章   翌日, 文恪悠悠转醒,屋内早已空无一人。他眨了下眼,猛地坐起身, 曹若愚呢?   哦, 想起来了, 他一向起得比较早。   文恪呆坐着,忽然以手掩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实在没有办法不在意。   曹若愚率真的笑脸,热切的视线,温暖的怀抱。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文恪呢喃着, 抬头看了眼那方寸之大的天窗,日光倾泻而下, 灿烂温暖。他有点走神, 倏地听见楼下传来几声欢快的笑声。这房屋简陋,隔音很差,几乎一点动静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文恪听见曹若愚那爽朗的声调,他高喊着:“太好了太好了!”   一群年轻人吵吵嚷嚷着,说话的内容便模糊许多,文恪思量着,起身穿衣,迅速下楼。   楼下很是热闹, 放眼望去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傅及他们本就生得挺拔,齐齐站在狭窄的屋内, 几乎挡住了文恪全部的视线。   他只能勉强听见历兰筝的声音从床那边传了出来:“谢谢大家, 真的很感谢, 将来若有需要,我必定竭尽全力为大家排忧解难。”   文恪一听便明了。   那位夫子醒了。   他想着, 没有再往前走,而是静静地在人群后面,没有说话。   “夫子能醒来就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们都很高兴的,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是曹若愚的声音。   文恪下意识地寻声望去,偏偏那人与他隔了道人墙,什么都看不清。一瞬间,文恪只觉得曹若愚的背影十分模糊,仿佛是隔了万水千山,数间红尘,遥不可及。   文恪莫名心头发颤,他顾不上许多,抬脚便往里头挤。曹若愚自是注意到了他,笑着:“文长老。”   “嗯。”文恪微低着头,拉住了他的胳膊。当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时,他颤抖的内心才安静下来。   曹若愚介绍着:“乔夫子,这位是文长老。”   “文长老有礼,在下乔序。”   文恪转向床边,笑笑:“在下文恪,小字誉之,乔夫子有礼。”   乔序颔首,眉眼温和:“救命之恩,感激不尽,他日必定涌泉以报。”   “你跟历姑娘好好的,就当是报答我们了。”施未小声嘀咕着,那语气,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乔序闻言,似有一瞬间的愣怔,而后报以一个和善的笑容,没有再说话。   傅及见状,笑着:“既然乔夫子醒了,那我们就先吃饭吧。”   “是啊是啊,早饭还没着落呢,我都要饿瘪了。”曹若愚连连点头,傅及忍俊不禁,轻轻搡了下施未:“三师弟,你跟小若愚一起去烧点热水吧。”   “嗯。”施未没有反对,两手背在身后,兀自离去。曹若愚也紧随其后,文恪没有多想,也要跟着,却被乔序叫住:“文长老,听闻您深谙医理,我这次能获救——”   “晚点再说吧。”文恪没有心情和他谈天说地,果断拒绝,脚步轻巧地追着曹若愚往外跑。孙夷则也是一愣,道:“乔夫子,你大病初愈,就先休息休息。等您精力恢复,我再与您细说。”   这就是临渊新任掌门吗?倒是挺护短。   乔序莞尔,依然十分客气:“好,不着急。”   孙夷则表示感谢,很快也出了门,转眼间,屋内就只剩下历兰筝陪在他身边。   “夫子,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乔序注视着她,眉眼带笑,“辛苦你了,兰筝,你也去帮帮那几位道长吧,他们于我们有恩,总不能连饭菜都叫他们准备。”   “我马上就去。”   尽管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历兰筝还是决定先放一放。   无论何时,她都认为乔序是对的,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夫子您再歇歇。”历兰筝又扶他躺下,乔序笑着,乖乖由她安排。   “哑奴,你照顾好夫子。”历兰筝又吩咐着,哑奴点点头,以示遵命。   她便安心地踏出房门,丝毫不见乔序的眼神变了又变,那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间又成了血色重瞳,狡黠之中,又略带些探究意味。   “文恪,有意思。”乔序笑着,从袖中找到一片掉落的细长青叶,“看来,我得帮帮我的老朋友。”   话音刚落,那片青叶便自他指尖飞出,须臾之间便化成了一道清光,遁入尘埃之中。   “是福是祸,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乔序嘴角上扬,靠在了床头。   曹若愚正在溪水边无所事事地坐着。   他那几个师兄弟不需要他抓鱼,而文恪偏偏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有心事,而这心结一定长在曹若愚身上。   可某人还没完全开窍。   他是觉得文恪一大早就跟在自己后面有点反常,但他自己更反常。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昨晚抱着文恪睡觉的场景。   文长老真好看,真迷人,身上也好香。   曹若愚光是想想,就耳朵发红,身上发烫。所以他独自坐在溪水边,思考着该怎么冷静下来。   文恪也一样。   他走两步就可以碰到曹若愚的后背,可他没有。   日头明明很好,但他总觉得曹若愚的轮廓十分模糊,模糊到好像转瞬间就会融化在这片灼眼的日光里,再也寻不见。   文恪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   乔序的那片青叶融入这漫漫天光之中,悄无声息地钻入曹若愚身体里。年轻人顿感心跳声无限放大,震耳欲聋,浑身的血液也沸腾了那般,烧得他满脸通红。   偏偏文恪就在此时坐在了他身边,那好闻的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他犹如身在云端,飘飘欲仙。   “曹若愚,”文恪刚唤了一声,就见对方慌张避开了他。   “你去哪儿?”文恪陡生不悦,伸手拽住了他,曹若愚嘟囔着:“放开我,文长老,你放开。”   文恪一听,更是不高兴:“你躲我做什么?”   “我没有躲你。”曹若愚只觉有股不可名状的冲动在身体里到处乱撞,就快冲破理智的牢笼,彻底将他撕碎。   他只能选择逃跑。   文恪却不愿放手——他感到不安。   为什么不安?他不知道。   “曹若愚,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今后就别来找我。”   “啊?”年轻人一惊,立马就回头了,文恪见他满头大汗,两颊满是红晕的模样,一时诧异:“你怎么了?”   曹若愚紧抿着唇,只觉眼前虚影摇晃,真假难辨。文恪似乎在追问着什么,但他根本听不见。   “文长老,你别说话。”曹若愚晕乎乎的,捧住那人的脸,小声地说着,“别说话,求你了。”   安静一下,让我冷静冷静。   曹若愚说不了太多,掌心那片肌肤细腻柔润,更是刺激了他内心某种隐秘的欲望。   我想天天和文长老一起睡觉。   嗯,跟他睡觉。   曹若愚忽然有点茫然,直直地盯着这人,努力让自己的视线收拢,可眼前只有一片雪白。   文恪生得俊雅,就跟那雪中白梅似的,清丽脱俗,可贴近他,又有暗香绕身,勾得人心痒痒。   曹若愚撇了下嘴,用力揉了揉文恪的脸,然后松开了,赌气那般朝山上走。   文恪觉得他实在太反常了,赶忙追过去。   “曹若愚,你怎么了?”   “我没事。”   曹若愚走路都在打飘,深一脚浅一脚,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文恪很快追了上去,拦住他:“曹若愚,你给我站住!”   曹若愚没有停,一把将他扛了起来,继续朝山上走。   文恪吓了一跳,摸上他的颈侧,想探一探这人的灵息。不想,曹若愚抓住他的手,咬了一口他的指节,文恪更是一惊,再接着,他就被放了下来,圈坐那人怀里。   曹若愚正是成长飞速的阶段,各个方面都是。   文恪被禁锢在他怀中,体验更是明显。   “曹,曹若愚?”   文恪顿感紧张,哪怕曹若愚目前看着,还是有点傻乎乎的模样。   “文长老,我现在很难受,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曹若愚垂着眼帘,深深地注视他,“所以你不要再说了。”   文恪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曹若愚抱紧他,头埋在他颈侧,像小狗似的轻声呜咽着。文恪心疼极了,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曹若愚很难受,尤其是丹田以下,感觉有股邪火直往头顶窜。   “文长老,帮帮我。”曹若愚低声恳求着,文恪愣了愣:“曹若愚,你傻吗?”   “我不傻。”曹若愚脑海里闪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直言道,“我就想每天都抱着你睡,你特别特别迷人,我好喜欢你。”   文恪更是一怔,久久不言。   曹若愚,喜欢他?   单单是这么一个问题,就让文恪不知所措。   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只是很难捅破这层窗户纸。   曹若愚还年轻,和自己相差十三岁,还是薛闻笛的亲师弟,只要想到这些,文恪就难以面对。   他不说话,曹若愚心中更是沉闷,意识很快就如石投大海,迅速消亡,呼吸也一声重过一声。   “曹……唔……”   文恪做梦都没想到曹若愚会吻他。   年轻的剑客体温很高,双唇滚烫,不管不顾,蛮横地咬着他,等他吃痛微微张开嘴,又伸出舌头往里顶。文恪挣脱不开,伸手掐住对方脖颈,照着那搏动的经脉下力,曹若愚整个人一晕,就松了劲,弓着腰,趴在他肩上,萎靡不振。   文恪又气又恼,但无可奈何。   “文长老,我难受。”曹若愚恢复了些许神智,委屈且羞赧地轻声说着话,文恪当然知道他怎么回事,犹豫再三,指节搭在了他的腰上,灵活地解开那腰封,伸手摸到了他的下腹。   “文长老!”曹若愚一声急促的轻呼,很快又趴在他肩上不动了。   “还难受,还晕吗?”文恪气势汹汹地质问他,曹若愚点点头,又摇摇头。   “逗我玩呢是不是?”文恪掐了一把他的腿肉,曹若愚呜咽两声:“我是真的难受。”   “你多大的人了?这都,这都,”文恪登时也红了脸,“算了,你给我闭嘴。”   曹若愚咬着牙,当真不出声了。   文恪也是一片混乱,他想,还不如直接把曹若愚按进水里,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文长老,你身上好香啊。”   “都说了让你别说话。”   “临渊的红蕊白梅也是这个味道。”曹若愚又哼哼两声,“我总觉得我要看到临渊下雪似的。”   他突然抬起脸,咬了一口文恪的脸颊。   “曹若愚!”文恪又暴躁起来,作势要打他,曹若愚轻松握住这人的手腕,反剪在身后:“文长老,你喜欢我吗?你要每天和我同吃同住睡在一起吗?”   “我现在不就是每天和你睡一起?”   这和我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我现在还和小年睡一屋,我难不成也喜欢他吗?   文恪猛地咬住唇,糟了,有种把自己绕进去的感觉。   “那你以后也只看着我一个人好不好?”   曹若愚又问。那双澄澈的原本属于少年人的眼睛,忽地多了几分悲伤。   文恪本能地认为,这不该属于曹若愚。   他又一次产生了这个人有可能会融化在这片朗朗日光下的错觉。   文恪莫名红了眼,怎么办,看着曹若愚难受,他也跟着难受起来。   “那你怎么跟你师父和你大师兄交代?”   文恪败下阵来。   “要怎么交代?”曹若愚不明所以,“那孙掌门还是你师侄呢,我二师兄又该怎么交代?”   “你,你这个——”文恪竟然被噎住了,“胡搅蛮缠!”   曹若愚好像领悟到了什么,抱着他又亲又啃:“我知道了,以后我和我二师兄各论各的。”   文恪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攥紧指节,闷哼了几声。 第45章   “哎, 四师弟呢?”傅及刚备好饭,怎么找都没找到曹若愚,心里正奇怪, 蹲在溪水边无聊地投石子玩的施未淡淡说了一句:“先前看他和文长老上山去了, 大概去砍柴了吧。”   “啊?”傅及看了眼房子边上那捆得整整齐齐的小山似的柴火, 有些好笑,“你又怎么了,四师弟?”   “我怎么?我好得很。”施未随手扔出一块小石头,那小东西在水上打了好几个漂,飞出去老远, 沉到了某个无名的角落。   “真的?”傅及见状,索性也蹲在一边, “说说, 到底怎么了?”   施未眯起眼睛,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屋门,历兰筝忙前忙后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道:“二师兄,你觉着那夫子怎么样?”   “才刚见面,不清楚。”   “我看到他,就很不舒服。”施未盘弄着手里剩下几颗石头,突然压低了声音, “感觉他要当我后爹了,很怪。”   傅及一愣, 没憋住, 笑了声:“依我看, 这只是早晚的事情。”   “我知道,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施未嘀咕着, “但我就是觉得他不如我爹。”   傅及莞尔:“你是想鬼主前辈了吧?”   施未手上动作猛地一顿,接着就将那几颗无辜的石头全都扔进了溪水中。“咚咚咚”,接连几声脆响,水花迸溅,转眼间又恢复平静。   “我爹挺好的啊。”施未小声嘟囔着,忽然听见山上传来一声遥远的呼唤:“二师兄!三师兄!”   两个人不约而同转过头,遥遥一瞥,就见曹若愚拉着文恪脚下生风地跑了过来。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曹若愚满面春风,文恪却是涨红了脸,见到傅及二人,更是有些局促。   施未眼尖,瞧出了些许端倪:“小若愚,什么事这么高兴?”   曹若愚两眼放光,刚要说话,就被文恪掐了一把胳膊,他立刻摇了摇头。   笨蛋,这谁看不出来啊?文恪扶额,恨不得马上消失,他定了定心神,道:“我先进去了。”   关键时候,还是傅及打了个圆场:“先吃饭,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嗯嗯。”曹若愚咧着嘴,根本藏不住笑意,文恪见状,直接溜之大吉。   傅及也觉得很好笑,小声对施未道;“恐怕有喜事。”   “那咱们岁寒峰不就是双喜临门?回头师父得备多少礼去临渊啊。”施未大笑,傅及根本说不过他,笑着,也不回话。   这顿饭大抵是这段时间最为开心的一顿饭。   好友相聚,爱人在侧,没有近在咫尺的性命之忧,也无需为渺茫的前路愁苦。   至少目前,他们还坚信人定胜天,坚信终有云破天开,柳暗花明的一天。   暂且,就在此刻停下脚步,好好休息休息。   施未见历兰筝状态好了许多,脸色也不似先前那样惨白,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历姑娘,现在头还疼吗?”   “不疼了。”历兰筝应着,“但之前的事情,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也想不明白。抱歉,没能帮上你们什么忙。”   “没关系,你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一件一件来,总会有办法的。”施未宽慰着,和他之前那嘴欠的模样大相径庭,曹若愚几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历兰筝只当他本就如此,给他夹了鱼,还细心地挑去鱼刺:“给,多吃点。”   施未一愣,心头蓦地泛上一丝酸楚。   他从小到大,还没人给他挑过鱼刺。如此,他又念起施故的千百般不好来,常年不着家就算了,还总是让他睡外间,煮出来的饭菜难吃得要死。他好不容易长大成人,那老头儿又撒手人寰了,留着一堆烂摊子给他。   也不知道何长老那边怎么样了。   施未思绪万千,将那鱼肉捣烂,混进饭里,扒了好几口,似乎这样,那梗在喉咙口的苦味才会消解许多。   历兰筝没觉出异样,以为他很喜欢吃鱼,便又给他夹了好一块,无一例外,都是将鱼刺剔得干干净净。   施未心里那酸楚根本压不下去,差点化作眼泪从眼角落下来。他猛地咳了几声,站起身:“我去弄点汤。”   “在锅里,我去吧。”历兰筝说着。   “没事。”施未捧着个饭碗就跑了。   这一切,乔序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戳破。   施故那样随心所欲的人,能把孩子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乔序抿了抿唇,给历兰筝也夹了一筷子菜:“你也多吃些。”   “好。”对方没有多想,笑着应下了。   施未捧着饭碗,在溪水边一边吃,一边掉眼泪。那眼泪又咸又涩,他边吃边骂自己没出息,但又忍不住。他还是想秋夜山上那座茅草屋,虽然四处漏风,但好歹是他的家。就跟那喜欢跷二郎腿,躺石头上悠闲自在抽烟的老头一样,那人若是还在,他就不是个孤儿。   他就不会因为几块鱼肉蹲在这溪水边,狼狈地泪流满面。   施未两口将整个碗扒干净,起身去舀了一碗鱼汤,然后擦干净脸,捧着碗再进去,装作无事的模样坐了下来。   “三师兄,晚上我给你看我养的鸡蛋。”曹若愚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施未被他整懵了:“鸡蛋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不好看?小鸡崽多可爱啊。”   “那等你孵出来再说。”   曹若愚被拒绝,也不伤心,道:“那我晚上找你。”   施未蹙眉:“找我干嘛?难不成你要我帮你孵鸡蛋?”   “我觉得你有经验。”   “曹若愚!”施未一把掐住了他的脸,曹若愚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真的是很特别的鸡蛋,是你大侄儿呢。”   “我为什么要认一只鸡做我的侄儿啊!你有病吧!”施未顿时笑出了声,“吃你的,自己都养得迷迷糊糊,还去养鸡崽呢?本事挺大啊你!”   曹若愚嘿嘿直笑:“晚上你就知道了。”   那可不是普通的鸡蛋,是高深莫测的詹前辈送我的鸡蛋。   曹若愚满脸都写着兴奋,傅及笑着:“不请我吗?”   “肯定要请你的,二师兄,今晚咱们师门要开内部会议,决定一下鸡崽的名字。”曹若愚看向文恪,“文长老,你也——”   “我要睡觉。”文恪断然拒绝。   “啊?”   几人哄然大笑。   “什么鸡蛋?”乔序如沐春风般的笑着。   但多少是在明知故问了。   他对詹致淳可谓是知根知底。   对方明知自己没事,却还是让曹若愚坚持喂他鸡蛋。   乔序最讨厌吃鸡蛋。   他选择起来,也是因为实在受不了那味道,而且,曹若愚每次都煮得半生不熟,简直要他的命。   静微啊,你不愧是我多年老友。   乔序后槽牙差点咬烂,面上却不显,曹若愚时刻谨记着詹致淳的叮嘱,道:“我山上捡到的野鸡蛋,感觉还可以孵出小鸡,我就带回来了。”   “小道长很有爱心。”   乔序看到曹若愚,又想起自己加在对方身上的术法,心情舒畅不少。   静微他是找不着了,但这孩子倒挺好玩,想来应该有不少乐趣。   曹若愚被这么一夸,笑得更是灿烂:“那等小鸡孵出来,我带它给您看看。”   “好啊。”乔序也是笑,心下又重新打起了算盘。   是夜,几人就挤在房里,看着曹若愚将他的鸡蛋小心翼翼放在了他叠好的外袍上。   圆圆的,和平常鸡蛋没什么不同。   施未满脸不解:“不就一颗鸡蛋吗?搞这么神秘?”   “这是一位很厉害的前辈送我的,能治好那位乔夫子,也是他的功劳。”曹若愚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人听完,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傅及思忖着:“这么厉害的前辈,为什么要伪装成一个普通大夫呢?整件事看起来,不像一个简单的巧合。”   “而且,在我的印象里,目前的仙家翘楚,没有姓钱的,除非那不是他本名。”文恪补充道。   曹若愚又纠结起来,要不要告诉他们,其实钱老先生有个道名呢?   他一面觉得打破约定很不好,一面又不想朋友们为难。   纠结,十分纠结。   他注视着那颗鸡蛋,默念着,小鸡你有什么指示吗?你快教教我现在该怎么办。   正思量着,那鸡蛋蓦然裂开一道缝,曹若愚一惊:“它破壳了!”   几人不约而同低头看去。   那鸡蛋上的裂缝越来越大,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正在奋力往外钻,曹若愚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小鸡在蛋壳里头不断摆动着自己幼小的身躯,很快冲破那层薄薄的蛋壳,钻了出来,踉跄着往袍子上一扑,“啾啾啾”地叫了两声。   又小又软,我见犹怜。   曹若愚心都要化了,忙不迭用自己的外袍将它裹起来,捧在手掌心:“它好小啊。”   “长大了就能吃了。”施未开着玩笑,曹若愚还沉浸在小鸡破壳的喜悦中,根本没意识到要接话,自言自语着:“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   “小小若愚。”施未又打趣儿道。   几人都忍俊不禁。   曹若愚想了想,道;“那就叫你,敏行。”   “啊?你给一只鸡取这么正经的名字?”施未一愣。   “你不是说要叫它小小若愚?这是我小时候在家的名字。”曹若愚解释着,文恪却陡然心头一跳:“你改过名字?”   “是啊,因为师父说我命格很弱,在遇到我娘的那天就跟我娘说,我得改个名字才行,这样才压得住——”曹若愚顿了顿,“哎呀,忘记后面是什么了。”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我忘了嘛。”曹若愚笑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改就改了。”   文恪蹙眉,命格太弱之人,往往会通过改名来顺应五行,秩序阴阳,这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但曹若愚改过名字,卦象依然凶险,这就很怪了。   看来有必要再和师姐商量此事,最好还要再询问一下薛谷主。   文恪思量着,又听傅及“咦”了一声:“这蛋壳上有字?”   他捡起来,凑近蜡烛看了一眼,那字体格外小,镀了一层金似的,不仔细看,很难和鸡蛋本身的颜色区分。   “故人西北见高楼,青雀寻我玉山中。” 第46章   “何处相逢似此间, 丹心碧落分西东。”   傅及轻声念完,想来这四行小诗应是意有所指,只是这字里行间, 又隐约透着些怅惘无奈, 令人徒生哀叹。他将手里的蛋壳交给文恪, 然后手刚伸过去,那软乎乎的小鸡崽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蹒跚着往他手边走。   傅及见状,便将那蛋壳放在了这小东西旁边。那小鸡崽扑腾着又钻回蛋壳里,蹲下身, 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转。   “你在做什么?”曹若愚很好奇,他想, 前辈送来的鸡蛋不是普通的鸡蛋, 孵出来的鸡崽肯定也不是普通的鸡崽,说不定天生就有灵性,要给他点提示。   直到他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鸡屎味。   曹若愚:“……”   我是应该夸你爱干净吗?知道拉屎要拉在蛋壳里?   曹若愚望着再次向他蹒跚走来的小鸡崽,心情复杂。他手一抄,就把那小东西捞了起来,放在膝上。再回头,文恪依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文长老?”曹若愚唤着。   文恪忽然开口道:“这四行诗,应该是在暗示某个方位。西北高楼, 青雀玉山,那位前辈又是如此高深莫测。”   他沉吟着:“我记得先前我们遇到的谢照卿, 自称出身无渡峰迷雾台。”   “这是有什么联系吗, 文长老?”曹若愚提紧了心。   文恪微叹:“我也不知道我这个猜想对不对。但既要与这四行诗对上, 又要符合那位前辈的实力,那我只能想到八百年前的, 翎雀宫,玉山派。”   他解释着:“玉山派本建于神州西北观碧峰上,因其入山所见正殿名为翎雀宫,后人便以翎雀宫代指玉山派。再后来,岁月更迭,传闻多有遗误,观碧峰之名逐渐消弭,世人便多称其为翎雀宫玉山派,而不是观碧峰玉山派。”   “玉山派存续千年,香火鼎盛,门徒众多,其影响力之大,现今的修仙大宗皆是望尘不及。”文恪缓了口气,继续道,“八百年前,天下分崩,仙魔混战,翎雀宫元气大伤,松山派与无渡峰相继封锁,继而消亡。而翎雀宫最后一次有记载的现身,是四百年前,其掌门受先人所托,前往锁春谷与当时的锁春谷谷主李霁一晤。之后锁春谷关闭铸剑池,隐居避世,翎雀宫也随之消失于红尘之内了。”   曹若愚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还有锁春谷的事情啊?”   “八百年前正值天地裂变之际,人神仙魔,鬼怪妖精,纵横四野。”文恪说着,忽然起了坏心,压低声音道,“比如说你现在坐的位置,正巧有只孤魂野鬼坐在你旁边。”   曹若愚一惊,面色大变,文恪忍俊不禁:“这种事情,八百年前有可能,现在已经不常见了。巨变之后,天地秩序重建,人间不再推崇飞升得道之法,而是各谋出路。人心复杂难测,却也有它的热闹可贵,比起寡淡的修行和无止尽的杀戮,或许这才是红尘本该有的面貌。”   他笑笑:“扯远了,古籍记载,四百年前,时任锁春谷谷主的李霁曾是翎雀宫弟子,教导他的,是翎雀宫第六十四任掌门,詹致淳。”   曹若愚瞬间瞪大了眼睛。   詹,詹致淳?那不就是前辈吗?那那那,原来他不是我师祖,他是我祖师爷爷啊!   曹若愚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文恪一眼就看出了异样:“你有话要说?”   “我,我我我……”曹若愚支吾着,硬是没憋出一句话,文恪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你那天送前辈离开,他不会告诉你,他本名叫詹致淳吧?”   曹若愚顿时熄了火,认命般的说道:“他,他只和我说,他有个道名,叫,叫这个。”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曹若愚面红耳赤:“前辈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文恪哭笑不得:“那你还挺守信用。”   几人轻笑,曹若愚很不好意思,摸着怀里的小鸡崽不发一言。施未却余额琢磨越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乔装改扮,暗地相助,留书寻人,这行事作风怎么那么眼熟?”   曹若愚被这么一提点,也回过神:“是有点眼熟。”   他沉吟着,突然灵光一闪:“我第一次见鬼主前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施未一愣:“死老头也不可能有八百岁吧。”   曹若愚笑着:“可能前辈们都喜欢——”   “啾啾啾。”怀里的鸡崽突然叫了几声,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曹若愚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后,一行人又再次复盘了历家一事,决定今夜就与何以忧取得联系。   月上中天,叶摇影疏,溪水潺潺,乔序独自一人站在水边,望着一弯摇曳的月影。   月如银盘,三两星子。溪水清浅,装不下这满盈的月光。那双血色重瞳亦然。   历兰筝悄悄从屋里出来,只看见乔序略显单薄的背影。她无声上前,关切问道:“夫子,您怎么还在这儿?”   “在思考一件事。”   乔序依然背对着她。   “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乔序沉吟片刻:“兰筝,假如你从前有个很好的朋友,但因为一些变故,你们分开了很多很多年,再次见面的时候,你会和她说些什么呢?”   “不一定要说些什么吧?我觉得还能再见面就已经是一件很庆幸的事了。”历兰筝笑笑,“也许见面的时候会很激动,拉着她的手不放呢。”   “嗯,好像应该如此。”乔序莞尔,再望向那微微荡漾的水中月,血色重瞳之中,浮现出一丝怀念之色。   “夫子是有故人要来吗?”历兰筝问他,乔序喟叹:“故人已经来过了。”   即将要来的,也许是个冤家。   乔序转过身,那双眼睛又变回了黑白分明的模样,他道:“兰筝,头还疼吗?”   “头不疼了,但是我似乎有几件事情想不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历兰筝神色困惑,乔序温声道:“那么兰筝,你就想起来吧。”   历兰筝忽感神思一空,眼前虚影明灭,如飞蛾扑火,转瞬湮灭。她顿时失去意识,向前栽去,乔序伸手扶住她,轻声道:“睡吧,兰筝。”   等你明天醒来,就不会再头痛了。   乔序将她打横抱起,回了屋,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这人的睡颜,想到她飘若浮萍的命运,忽生“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怅然之感。   他明明最是喜爱恣意快活的一个人。   乔序微叹:“晚安,兰筝。”   他悄然转身,离开了房屋。   曹若愚他们未能传音至何以忧,对方行踪飘渺,镜中只影未见。如此,几人只得各自睡下。   何以忧其实就在他们不远处,甚至和那水边静默而立的乔序,只隔着一道盈盈月光。   她修为甚好,远非那些小辈可及,因此来得很快。   她与历迟一面,便知晓历家暗处一定有推手。原因无他,历迟没有内丹,根本不是梁思音的对手,就算他机关算尽,竭力一搏,也未免能胜其一二。何况那泥人精巧,诓骗梁思音日久,这就已经大大超出了历迟的能力范围。   她早该想到的。   何以忧来时匆匆,但在见到那血色重瞳的那一刻,陡然停下了脚步。   她用以遮住双眼的薄纱,似乎意外沉重。   乔序没有说话,沉默地注视着她站立的方向。   溪水自山顶遥遥而下,漫过嶙峋碎石,隐入野草之中。   何以忧默然许久,望着那低矮的房屋,她知道里面睡着什么人,可脑海里浮现的,却又是另一种场景。   “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施故叼着他的烟斗,蹲在茅屋前,难得认真地与她传音。   “何事?”   “你能不能从临渊出来一趟,替我看两眼我家那小子。”施故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咋舌,“我怕到时候他没法自己从悬崖底下爬上来,难办。”   他又敲了敲烟杆,抖出一小撮冒着红光的烟灰。   他只有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才会有这么多小动作。   何以忧心知肚明。   何以忧不语。   “行不行啊,何姐姐?”施故咧着嘴,满脸沧桑的褶子。   他看上去年纪大了。   何以忧却还是会想起他年少时的模样。   勇敢无畏,一腔热血,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甚至有个浅浅的酒窝。   何以忧问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这个啊,”施故摸了把他乱糟糟的头发,“有没有一百年啊?没有一百年的话,八九十年应该有的?”   “我也不记得了。”何以忧轻声说着,“突然之间觉得你老了很多。”   “操心的事太多,人老得快。”施故哈哈大笑。   何以忧又是一阵沉默。施故笑了会儿就笑不动了,感觉气氛有点尴尬,便又兀自抽起了烟。   “我替你看两眼。”何以忧没头没尾地结束了这段对话。   那是施故临终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何以忧还是会想起施故年少时的样子。   他可比施未有出息多了。   这是何以忧半生中,屈指可数的令她十分自豪的一件事。   何以忧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朝前走了一步。她想,无论如何,她得替施故多看两眼那个孩子。   乔序见到一身月白天青衣衫的女子朝她走来,却没有感受到历兰筝所言的欣喜。   他平静得不得了,甚至十分自然地问道:“你要去见见那几个孩子吗?”   “夜深了,就先在这里歇个脚,明早再说吧。”   “也好,我陪你坐坐。”   乔序席地而坐,脚边就是细声流淌的溪水。何以忧没有犹豫太久,抱着琵琶坐下。   两人之间很近很近,只一指宽。   “你什么时候学会弹琵琶的?”   “忘了。”   “施故送你的?”   “不是。”   “那是谁?”   “忘了。”   乔序哑然失笑:“琵琶用起来怎么样?顺手吗?”   “顺手,能要你的命。”   乔序朗声大笑:“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不错,都会和我开玩笑了。”   何以忧没有接话,而是问道:“历家的事,你插手了?”   “对。”   “理由呢?”   “需要那个剑匣,也需要兰筝。”   何以忧沉思片刻:“那个剑匣,与历兰筝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打开剑匣,能逆天改命。否则以兰筝的命格,迟早出事。”   “不对吧?”何以忧终于转过头,薄纱之下,那双眼睛流露出强烈的质疑,“以你的能力,护不住她吗?我甚至认为,只要你愿意,保下她一家都不成问题。”   “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确定我有这个能力?”乔序反问。   何以忧的指节按紧琴弦,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冷静。   这是她起了杀心的意思。   “你若是没有这个能力,我劝你尽早回你的地方待着。”   乔序竟是一声低笑:“你怎么变这么凶了?小时候你多可爱啊,妹妹?”   琴音只差一点就在何以忧指下催动,但被生生遏制住。   “你怨我恨我,是应该的。”乔序笑着,指尖戳了戳下对方的手背,“但你总是一副要与我斗个两败俱伤的样子,不划算,松手吧。”   何以忧垂下眼帘,收了琵琶,乔序也同样撤了手。然后,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乔序狠狠挨了何以忧一耳光,头都被打歪到一侧,整个脸颊瞬间红肿了起来。   乔序一抹嘴角,全是腥甜的血。   “再这么叫我,我把你的头拧下来喂狗。”   何以忧冷冷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乔序低低地笑着,鼻腔里又涌出一股热流,一侧的耳朵也嗡嗡作响,好像也有什么东西慢慢淌了出来。   原来真有人能打得他七窍流血。   乔序抹去那些血渍,不想再笑了。 第47章   梦中, 历兰筝沉入无边大海,碧波万顷,涛声不歇。   她睁开眼, 便能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落满桃花的院子, 还有倚门望着她的父母。   历兰筝自记事起, 就住在城东一个小房子里。家很小,父母温慈,偶尔有三两客人登门拜访,她都是坐在母亲腿上,玩着父亲手边的棋盒。   那时候, 历敏受尽打压,能顶住压力与他来往的旧交寥寥无几, 纵使前来, 也不会停留太久。历敏便会泡上一壶茶,与好友下会儿棋,闲谈片刻。   历兰筝看不懂,只会抓着棋盒,一颗一颗数里面有几颗棋子。历敏向她伸出手,她便会拣出一颗她认为最圆润的棋子放在父亲掌心。   其实棋子都差不多,就像日复一日的市井生活,并无太多波澜。   历兰筝六岁的时候, 历敏第一次带着她和母亲回了本家,也就是在那天, 她第一次见到了父亲的兄弟。   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大伯, 刻薄尖酸的大伯母, 羸瘦寡言的三叔,胆怯孱弱的三叔母, 还有灯火通明的祠堂里,刚刚被奉上香台的祖母,和已经有些年岁的祖父。至于那些堂兄弟堂姊妹,她没有多少印象,只觉得这地方让她待得不自在,因此寸步不离地跟在母亲身边。   直到临走前,三叔送他们一家到门口,塞给了她一包糖:“吓到我们兰筝了吧,给,这个甜。”   历兰筝踟蹰着,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母亲摸了摸她的头:“拿着吧,你三叔给的。”   “嗯,谢谢三叔。”历兰筝扬起小脸,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历迟亦是莞尔:“不客气。”   历兰筝收下了那包糖果,确实很甜。由此,她便认为三叔人很不错。   不过她从来没见过三叔来自己家。只是有天夜里,她突然从梦里惊醒,下床去找点水喝,发现父母那边的窗户亮着灯。那时候已经是盛夏,桃花已然凋零,茂盛的桃叶从窗户外边探进一支,刚好挡住了那人的脸。   历敏在和来人下棋,母亲就坐在一边,轻轻摇着蒲扇。   “谁呢?”   历兰筝很奇怪,但她又实在太困,喝了点水,就又回去睡了。   如果她愿意走出那扇门,愿意走到那亮灯的窗边,她便能看见她三叔就坐在父亲对面,眉头微皱,思考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若她再执着点,她会发现,往后的许多个日夜,三叔都会在夜半时分偷偷前来,与他父亲诉说些近况。她会发现,历敏曾经将自己托付给这位至亲。   “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将兰筝视若己出。”   历敏恳切地请求着,历迟也真心应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某个黄昏日暮,历兰筝爬上那棵葱郁的桃树,在树的顶端,可以更清晰地看到绚烂的晚霞。她三岁时便跟着父母习武,待到六七岁的年纪,飞花踏叶,渡水凌波的轻功已使得有模有样。   历兰筝是个极有天赋的孩子。   历敏为此十分欣慰且自豪,他抬头看了眼在树叶中若隐若现的女儿,唤道:“兰筝,下来一下,好吗?”   “好。”历兰筝很快从树顶翩然而下,历敏笑着:“爹爹带你去看个东西。”   “是什么呢?”   “等见到了,爹爹再告诉你。”   历敏说的那个东西,就是那剑匣。   自他离家伊始,这剑匣便被他藏在家中,未被他人染指半分。只是前路难卜,尚需早做打算。   历兰筝看见父亲的棋盘上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通体黑色,金纹覆身,隐隐地,似有珠光浮现。   历敏轻声道:“兰筝,去看看它。”   “嗯。”历兰筝点点头,轻悄地走了过去。   那剑匣无锁,却尘封至今,不曾打开。历兰筝的小手从这边摸到另一边,指尖之下,那金纹似游龙入海,惊涛千丈,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剑匣被缓缓打开了。   一时间云蒸霞蔚,珠宝耀眼,历兰筝见那流光溢彩之中,隐约可见一颗莹润玉珠,但她尚未看清,那剑匣就被父亲按下了。   屋内又恢复了一片昏暗。   历兰筝没能看清父亲的表情,她只知道父亲手撑在剑匣之上,久久不言。   “爹爹?”   历敏的肩膀微微起伏,说话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善。他道:“兰筝,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能打开这个东西,知道吗?”   “嗯。”历兰筝不解其意,但依然乖顺地应下。   然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再过不久,历敏便为她寻来一位年轻的夫子,据说博学多才。   “兰筝,今后要跟着夫子好生学习。”历敏如此叮嘱她。   “好。”历兰筝望着看上去不过及冠之年的乔序,小声问道,“爹爹,你为什么不教我呢?”   历敏愣了愣,莞尔:“爹爹能教你的都已经教给过你了。”   片刻后,他垂下眼帘,呢喃着:“爹爹资质平庸,无所建树,已经没有办法教导我们兰筝了。”   “怎么会呢?爹爹你在我眼里最厉害了。”历兰筝忙说道,可历敏只是催促着:“去吧,叫声夫子,该敬茶行礼了。”   历兰筝没有再追问,点点头,便向乔序行拜师礼。   乔序虽说看着很年轻,实则非常有自己的见解,文韬武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教导历兰筝,亦是深入浅出,循循善诱。   他每日从晨会朝露中走来,又在日暮斜阳之时离去。   历兰筝问他:“夫子,您家住哪儿?中秋的时候,我去探望您。”   “中秋要归家一趟。”乔序站在院外,朗声说道,“等我回来,要检查你的功课,不可偷懒。”   “好。”   历兰筝觉得这位夫子很神秘,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她家,又风雨无阻地回去,更不知家住何处,平日里又与何人来往。   就好像,他来这人间一趟,只是为了做一件事,只是为了教导自己。   历兰筝猜不透,越猜不透,越是勤奋。十一二岁的时候,历敏就已经不是她的对手。待到及笄,她便能与乔序打个来回。   但乔序自然不会出全力。   他还是那么神秘,行踪不定。历兰筝没有胆量冒犯他,更重要的是,她发觉这位夫子似乎不曾老去,眉眼一如当年初见。强烈的探究欲望裹挟着对这人的憧憬,加上经年日久的陪伴,历兰筝对乔序产生了不明不白的依赖感。   你从何而来?又为何来到这里?是什么,让你一直停留在这里呢?   历兰筝候在门口,等着乔序来布置今天的功课。   今天还是她十六岁的生辰。   乔序给她带来了一只小白狗。   “它叫豆豆。”   “兰筝,你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   “夫子祝你日后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历兰筝哑然许久,甚至抱过软乎乎的小狗的时候,都有些恍惚。   那天春色烂漫,日光温煦,她看乔序,便觉得他好看得不得了。   “谢谢夫子。”历兰筝十分腼腆地笑着。   她的憧憬如这春生野草,日复一复,欣欣向荣。而这片大好春光的背面,却已经是梁家的步步紧逼,只待历敏做出最后的选择。   是飞蛾扑火,拼死一搏,还是就此放手,等待命运审判?   历敏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   剑匣之中,藏着逆转阴阳之物,可天有道,地有常,违背天地秩序,必遭因果反噬。这能打开剑匣的有缘人,不过是这因果的替罪羊。   历敏舍不得。   这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不能让她涉险。   也许这世上尚有别处机缘呢?为什么一定要是他的女儿呢?   历敏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心存侥幸。   历兰筝要外出游学的那天,他深邃的眼眸里藏满了心事:“兰筝,这个剑匣你带上,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打开它。”   历敏只说万不得已,却不说所谓的有缘人。   没有人知道历兰筝能够打开剑匣,哪怕是历迟也被蒙在鼓里。   “嗯,我知道。”历兰筝郑重地点点头,背着行囊,朝她父母招了招手。   这将是她第一次远游,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父亲。   历敏与梁思音一战,不敌而亡。   当他神思涣散之时,头顶桃花片片飘落,他在心里不断祈祷,老天爷,就让别的有缘人出现吧,千万,千万不要是我的兰筝啊……   可惜天不遂人愿。   历敏永远无法想到,在他身死之后,他的弟弟会走上一条偏执的复仇之路。而对历兰筝一事毫不知情的历迟,决定在祠堂请命先师。   他修为不高,便只能另寻门路。深更半夜,无人问津之时,他细致地画上招魂阵,挂上引魂铃,端坐阵中,一遍一遍默念口诀。   三遍,毫无动静。   三十遍,无灵可至。   三百遍,天光即将大亮,清风徐来,魂铃异动,一道低哑的声音自灵台上方传下:“小辈,唤吾何事?”   历迟伏拜于地:“先师在上,不肖子孙历迟特来请命,望祖宗再降恩典,助我荡除诸恶,重振门风。”   “小辈,若是恩典再降,你以何物供奉于我?”   “吾生来平庸,亦无身外之物,唯有这三魂七魄,值得二三钱。”   历迟伏在地上,虔诚地等待发落。   灵台之上,传来一声戏谑的轻笑:“可以,你有这份孝心,吾便应了你这请求。”   历迟再拜,跪于蒲团之上,那灵台最顶端,雾气缭绕,虚影缥缈,从中落下一点灵光,坠入历迟眉间。   “暂且赐你力量,可与梁思音抗衡。但你且谨记,数月之后,会有一群少年人前来,其中有个孩子,叫施未,他的身边,应当常有一位怀抱琵琶的姑娘。”   “需要我做什么呢?”   那声音默然片刻,似乎是在沉思,而后,他道:“她非常厉害,你不要招惹她,剩下的,且听我安排。”   “是,谨记先师教诲。”   历迟行大礼,久久未曾起身。   那人教他层层布局,诱导历兰筝逃家,再借刀杀人,超度梁家上下。果不其然,当真有个怀抱琵琶的姑娘上门来质询,历迟倒是落了个一身轻松。   也好,也罢,终是在死前,大仇得报。   他望着何以忧飘然离去的背影,忽叹:“二哥,我会照顾好兰筝的,将她视若己出,若你泉下有知,便早早投胎去吧。”   历兰筝从梦中惊醒。 第48章   她坐在床上, 神色恍惚,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   历兰筝呆坐片刻, 看向睡在自己脚边的小狗,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慌张抱起剑匣,冲了出去。   乔序依然站在溪水边,茕茕孑立,静而不语。   历兰筝一瞬间觉得,他就是在等着这一天, 等着这一刻。   “夫子,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乔序笑笑, 反问:“我骗你什么?”   历兰筝咬牙:“我可以打开剑匣, 可我却忘了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我将三叔误认为大伯,是不是你做的?你所受重伤,到底是真是假?”   乔序回身,静静地注视着她,不悲不喜,淡然自若:“都是。”   历兰筝愕然。   “你父亲不忍你遭受因果反噬之苦,因而求我抹去你幼时曾打开过剑匣一事, 而你三叔复仇心切,我不过是遂了他的心愿罢了。”乔序说着, 又露出一丝惯有的玩味的笑容, “至于我为什么要假装受伤, 自然只是计划中的一环。”   他笑着:“否则,你怎么会和他们几个遇上呢?”   历兰筝闻言, 悲从中来:“你怎么笃定,我一定能遇到几位道长?”   “你一定会遇到的。”乔序微叹,“你外出为我寻医问药的这段时间,豆豆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历兰筝顿时像挨了一记闷棍,某个想不通的死结突然断开了那般,在她眼前一点点脱落,露出了本来面目。   “豆豆喜欢四处转悠,只要我暗中对它下达指示,你就会跟着它走。傅及一行人下山,我稍加推衍,便可知其方位,如此一来,你们很快就会相遇。”乔序笑眯眯的,“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兰筝?”   历兰筝久久不言。   乔序步步紧逼:“那么兰筝,我且问你,你想复仇吗?你父母皆遭毒手,而你三叔为复仇,甘愿献出自己的三魂七魄,若我告诉你,打开剑匣,便能逆天改命,你愿意吗?”   历兰筝肩膀微微颤抖,抱紧剑匣,面色发青。   乔序也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复。   良久,历兰筝突然开口:“逆天改命,你也需要吗?”   乔序一愣,抿唇轻笑:“为何这么问呢?”   “在我眼里,夫子你一直都是超然物外的神仙人物。”历兰筝说话忍不住打颤,“可是你居然,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在谋划这场骗局,若不是你也需要这个剑匣,何必浪费这么多时间?”   乔序听着,并不反驳。   历兰筝见状,心中怆然:“所以是真的吗?什么受人所托,什么还愿,都是你打造出来的幌子。归根结底,你也是在追逐这个剑匣。”   “是。”乔序笑笑,“兰筝,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比施未那个傻瓜蛋儿聪明多了。”   夜风萧瑟,草木无声,溪水独自穿过暗夜,流向未知的深渊。这景色凄凄,连带着历兰筝的内心也变得荒芜难堪。   她不由哽咽:“我以前多崇拜你啊,你都不知道。可在你眼里,我只是一颗棋子。”   她说着说着,眼泪瞬间落了下来:“你明明知道我爹爹会死,你为什么不救他!”   她开始嚎啕大哭,语无伦次:“你为什么不救他!哪怕你要拿我当棋子,要我开剑匣,你说一句就好了呀!我那么信任你,我那么信任你!只要你一句话,什么因果什么反噬我可以忍受!但你为什么不救我爹爹!偏要害我家破人亡,流落至今!”   她睁着双猩红的满是泪水的眼,试图看清乔序和善的面容下,藏着的真心。   但她没有,她只能看见一双血色重瞳。   “是啊,为什么不救呢?”乔序呢喃着,不知是在问谁,“是没有能力吗,还是仅仅因为不想,不愿?”   他道:“是迫不得已呀,兰筝。”   历兰筝咬着唇,死死盯着他。   乔序笑着,缓缓向她走近:“现在我的计划只差最后一步,就是由你,打开这个剑匣。”   历兰筝抱紧怀中之物:“你要做什么?”   “如你所想,助你三叔复仇,助你历家重振门风,等等这些都是废话。”乔序嘴巴一张一合,轻飘飘地说着话,明明都是那么残忍的事情,可说出来,就好像那些家长里短,平淡得不能再平淡。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等到这个时候,才会解开你身上的禁咒,让你想起这一切么?”乔序低声,“因为在今天,我要等的人,终于全部到齐了。”   历兰筝一怔,迅速往后退了一步,刹那间风云变幻,月沉星动,四野发出滔天异响。历兰筝几乎站不住脚,只能凌空而上,折下一根鹊羽,化作软剑,剑光盈盈,灵气周转,顶住了呼啸而至的烈风。   “兰筝,你是我亲手教导的学生,今日就让夫子见识见识,你学到了几重。”   话音刚落,天地变色,业火乍起,呼啸的烈风卷着火舌铺天盖地朝着历兰筝袭来,一身紫衣的姑娘躲闪不及,被强大的威压冲出去老远,连滚了几圈,撞在了高大的松树上。历兰筝右手抱住树干,凌空走位,勉强落地。   她擦去嘴角一丝血迹,将剑匣背在身上,再次折下另一根鹊羽。   再次与施未相逢,对方将鹊羽和豆豆一并还给她。   “历姑娘,你别太过伤怀。”年轻的修者明显不会说些客套话,很是局促,“以后常跟我们来往,我们师门人都很好的。”   历兰筝手持两根鹊羽,两相对接,那原本柔软的羽毛竟是燃起熊熊火焰,自她掌心一路烧到顶端,一把淬着寒光的长/枪乍现。   枪身通透如玉,刻着展翅高飞的蓝鹊,长尾盘绕,翩然羽翼化作长缨,在混沌夜色之下熠熠生辉。枪尖更是寒芒毕现,杀机尽显。   “好枪。”乔序抚掌,下一刻,那摧枯拉朽的飓风再次拔地而起,火龙起舞,震天撼地。历兰筝持枪,破开面前汹涌火海,烈火自她枪尖分裂,轰鸣着扑向四野。乔序只见火海中一点寒芒直逼他的双眼,他不急不缓地侧身移位,火龙即刻调转方向,再度向历兰筝袭来。   “这个地方,也是你布局的一环吗?”   “是啊。”乔序低吟,声音沉闷沙哑,在幽幽四野不断回响,“你只有赢了我,才能再次见到那几位小道长。”   “所以兰筝,拼尽全力吧。”   乔序掌心虚虚一握,火龙嘶吼着将历兰筝整个吞没。   作壁上观的何以忧怔然。   须臾之间,历兰筝跃出火海,持枪迎头一击,灵气压顶,火龙嘶吼着,摇摇欲坠。乔序单手结印,那火龙摆尾,重重拍在了历兰筝腰侧,紫色的身影犹如萤火乍灭,不复再现。   何以忧微蹙眉头,乔序是真要致历兰筝于死地?理由呢?   片刻后,历兰筝的枪锋再度出现在她的视野,那孩子如同滔天火海中浮沉的一点星光,忽远忽近,明明灭灭。   四野闻声,天地妄动。   何以忧观望良久,终于决定出手相助。   不论如何,历兰筝不能折在这儿。   弦音催发,火龙瞬间湮灭,历兰筝枪尖直指乔序命门,只差方寸,便能要了对方的命。   “让开。”   乔序面色不改,伸出手,轻轻夹住那锋利的枪尖,将它移开半寸,笑着:“这可不算。”   历兰筝紧抿双唇,只听乔序淡然说道:“忘了向你介绍,临渊的何以忧,何长老,是我胞妹。”   “我与她,乃一母所生,是嫡亲的兄妹。”   历兰筝错愕,乔序猛然发力,历兰筝躲闪不及,长枪脱手,乔序顺势封住她奇经八脉,夺下剑匣,一手更是抓住她的手腕,按下她的掌心,那剑匣顿时光芒大作,漫天清辉直入九霄。   何以忧暗道不好,从暗处飞身落下,乔序反扣住历兰筝的双手,一片薄如青叶的刀片正抵在她的咽喉处。   “再进一步,我就杀了她。”   历兰筝心头钝痛,低声道:“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怎么会杀了你呢?好不容易把你养大,自然要给我养老送终的。”乔序大笑,那清辉如浩瀚烟云,遮天蔽日,完完全全将三人笼罩在这无尽光晕之下。   刹那间,历兰筝只觉眼前一片黑蒙,什么都看不清,乔序松手,将她往前一推,历兰筝踉跄着朝何以忧的方向栽去。下一刻,弦音复起,耳畔轰鸣,天崩地裂,脚下碎土纷飞,历兰筝“扑通”栽倒在地。   匣中之物灵气之磅礴,犹如苍穹塌陷,历兰筝根本无处可躲。她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根本喘不过气,只能挣扎着爬起来往前走。   乔序与何以忧打得难舍难分,天干五行,六道方位,灵气无处不至。   但那灵气杀意太烈,剽悍汹涌,历兰筝自身命格至阴,不足以抗拒此等力量。   她强撑着站了起来。意识尚存,骨脉剧痛。   再不离开,她可能会被彻底撕碎。   “兰筝,你往前走,行至水穷处,见云起雾升,自有人接应你。”   激烈的打斗声中,乔序的叮咛依然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为什么?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矛盾?明明上一刻还要她的命,现在却要用这般温和,这般熟稔的语气叮嘱她?   历兰筝回眸,只见那剑匣悬于半空,灵气漫天,山河湖海,群青百川,九州风云,一一显现。   剑匣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历兰筝隐隐感觉到不妙,顾不上疼痛,转身朝着剑匣奔去。   那是她父亲付出生命守护的东西,决不能让它落入他人手中。   历兰筝每走一步,便是钻心刺骨的疼痛。   还在睡梦的施未,也感到了一丝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与历兰筝日渐熟悉的缘故,初见时那沉闷压抑之感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藏于骨血中的联系。   纵然他们存在于不同的地方,可施未还是感觉到了痛。   他胸口发闷,亦是喘不过气。   他努力要醒过来,却怎么都无法摆脱黑色的梦境。   狭窄的房屋中,所有人都静静地沉睡着。只有曹若愚的小鸡崽扑腾着小翅膀,照着曹若愚的脸颊狠狠啄了一口。   “啊!”曹若愚吃痛,鲤鱼打挺似的坐了起来,他捂着脸,委屈地叫了两声。   而后他便察觉到了异样。   天窗中,落下了片片光怪陆离的彩色霞光。   他抄起小鸡崽,摇醒文恪,再两步跳下楼,一脚踹醒一个,本来在梦里直冒虚汗的施未滚了一圈,终于醒了:“谁踹老子!”   “三师兄,外边出事了!”曹若愚着急忙慌将他扶了起来,一道白色的影子“嗖”的一声冲了出去。   “豆豆!”施未也来不及和某人算账,急急而奔。   傅及、孙夷则、张何三人紧随其后。   曹若愚将小鸡崽塞给姗姗来迟的文恪:“文长老,我先去了!”   文恪还未反应过来,曹若愚也没了影子。   怀里的小鸡崽“啾啾啾”直叫,文恪快步走到屋外,漫天霞光已经从夜幕的那头延展到这头,来势汹涌,气吞日月,纵使是文恪,也不曾见过这等场景。   “天现异象,恐有大变。”   文恪来不及多想,抱着小鸡崽也追人去了。   远在天边的燕知坐在树上,翘着二郎腿,眺望着那层层铺展开来的霞光,吊起眉梢:“哦哟,这回热闹大了咧。”   树下,谢照卿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燕知掐指一算,脸色不大好看。她撇撇嘴:“我看看去。”   “你又擅自行动,主人会不高兴的。”谢照卿好心提点道。   燕知嗤笑:“你这把叛徒追丢的人,还有脸来说教我?”   谢照卿被噎了一下,不想与这伶牙俐齿的女人吵嘴。   “你先想好怎么交代叛徒的事情吧,少来管老娘。”   言罢,燕知便消失不见。   谢照卿头大,自从在客栈败于孙夷则,他便一路追踪那叛徒至葳蕤山涧,没想到,那人却凭空消失了。他遍寻不得,又恰好撞上了四处游荡的燕知。   被奚落是难免的,被蹭吃蹭喝也是活该的。   谢照卿扶额,现在看好燕知,省得她节外生枝,也是他应得的。   “报应啊。”谢照卿认命般的追去了。 第49章   乔序与何以忧打得难解难分, 霎时间,如若天崩地裂,山倾海绝。弦音急急如雷, 掀起尘烟万丈, 游龙起舞, 火光直上九重云霄。历兰筝抬眼望去,二人的身影在滔天恨海中时隐时现,灵气冲撞之下,世间一切似乎都要被碾作粉末,散入岁月长河中。   那剑匣高悬于半空, 磅礴灵光已完全遮盖住苍穹。历兰筝只是略略看了眼,便觉浑身发软, 动弹不得。她收了武器, 将两根鹊羽再次卷入腰间,勉力支撑着朝前走。   “历姑娘!”   远远地,她听见了施未的声音。   “我在这儿!”   她高声回应着。   突然间,一道火鞭直劈而下,历兰筝躲闪不及,被打翻在地。那火鞭再度劈下,她抽身往后退,身前地面被劈开一道裂隙, 她一只脚踩空,卡在了里边。   “兰筝, 暂且不要动。”   历兰筝红着眼望向乔序, 那人离她实在太遥远了, 远得好似天边一颗星星,不可触及, 可那温和的声音又近在咫尺,近到她每听一次,就心痛不已。   历兰筝挣扎着从裂隙之中爬了出来,而另一边,施未也被火鞭抽了两道,踉跄着往前扑了几步才堪堪停下。   “嘶。”施未倒吸一口凉气,一摸后背,满手血渍,火辣的痛感直冲天灵盖,他仰头望天,何以忧的弦音已如万马奔腾,呼啸疾驰,整个夜幕仿佛就要被这迸涌的灵气踏碎。   何以忧怎么会在这儿?施未还想不通这个问题,天边火龙长吟,一口吞下了何以忧。那弦音化作道道绳索,将那火龙绞个粉碎。可惜并没有太大用处,火焰再次交缠,蜕变新生,甚至比之前更加凶狠。   施未突然打了个冷颤,他了解何以忧,对方实力雄厚,也绝非易动怒之人,更不可能对谁赶尽杀绝,可如今这恨不得搅个天翻地覆的架势,实在令他忧虑。   他犹豫再三,喉结滚动了一下,对赶来的傅及说道,“二师兄,我刚刚听见历姑娘的声音了,她大概在我们的东南方位,五十步远,二师兄你们先去找她,我得去把何长老带下来。”   “何长老?”   傅及也是一愣,施未摆摆手:“来不及解释了,我们分头行动。”   “好。”傅及闻言,不再迟疑,叮嘱施未千万小心,便冲进漫天火光中,孙夷则来不及开口,紧随其后。施未召来破夜,纵身跃上剑身,赶来的曹若愚也跳了上来,剑身的重心顿时移了个位,施未差点摔下去:“你给我下去!”   “你受伤了!我跟你一起去!”曹若愚高声喊着,四野轰鸣不绝,他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施未咬牙,不再和自己的傻师弟争论:“抓紧!”   他御剑直上穹宇,可那灵气磅礴,他们一靠近,就如同被卷入汹涌海水中,一个大浪打开,两个人一同被掀翻,曹若愚情急之下,也召剑而来,落在剑身上,旋即被撞出去好远,再定下心神之时,施未已消失在视野中。   “三师兄!”曹若愚大喊,却见文恪抱着小鸡崽跌跌撞撞跑了过来。这山野早就被何以忧二人打得粉碎,到处都是裂石碎土,文恪跑得磕磕绊绊,一个不留神踩了个空,他心一紧,护住了怀里的小鸡崽,此刻曹若愚犹如神兵天降,稳稳抱住了他。   “文长老,你怎么跑过来了?”年轻人万分担忧,上下摸索着,神色急切,文恪劝慰道:“我没事,没摔着。”   “这里危险,你待在这里,我去找我三师兄。”曹若愚不等他回答,便设下了一道结界,小鸡崽扑腾着小翅膀,跳到了这人肩头。   文恪讶然:“你什么时候——”   “师父教的。”曹若愚不会告诉文恪,这是他去临渊的时候,顾青偷偷教他的。那时候,顾青只是告诉他,这个有用,可以学。   “就当我送你的礼物。”顾青笑着,曹若愚还傻乎乎地问为什么,顾青只道:“你师父和你大师兄都是我的好朋友,你算我半个弟弟,做姐姐的,总得聊表心意。”   此刻天地巨变,曹若愚盯着文恪那张清俊的脸,还有略显慌乱的眼,忽然觉得这缘分真是奇妙,顾青只说自己算她半个弟弟,而不是侄儿这辈。   小鸡崽依偎在曹若愚颈侧,年轻人轻笑,将它塞到了怀里,只露个脑袋出来。他对文恪说:“我马上回来。”   “你把那崽子给我。”   “它想跟我一起去。”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话音未落,曹若愚早就不见了踪影,文恪顿时又急又恼,可他抬眼看去,漫天灵光之中,隐隐地出现一道裂缝,似是云霞乍破,藏于其中的天色才逐渐显露本真。   文恪暗道不好,这风云骤变,看似是由双方打斗造成,实际上另有玄机。   若他猜得不错,这应当是一个封印大阵,而剑匣极有可能是阵眼。   是谁,要做这个局呢?目的是什么?   文恪蹙眉,无论如何,他不能坐以待毙。他摸出身上带着的三枚铜钱,开始布阵。   施未被那灵气冲撞之后,一头栽进了林子里,“咔嚓”,树枝横断,他“扑通”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噗——”,这一摔当真是狠,他只觉周身的气海逆乱,登时吐了两口鲜血出来。   “怎么回事?”   施未自认为长进不少,结果还是一招都挡不下?   他捂着心口,感受着自身灵气运转之向,猛地回过神,不对劲,何以忧的灵气他很熟悉,但另一人,似乎对他有天生的压制?   “轰隆隆——”   石破天惊般的一声巨响,施未本能地朝后退,刚刚跪着的地方顿时被炸出一道深坑,尘烟弥漫,施未有些喘不过气。   “咳咳咳。”他捂住口鼻,却见何以忧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只不过,她背对着自己。   “何——”他只发出了一个字,就听见了另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不过是要借这剑匣一用,难道哥哥还会害你不成?”   “哥哥?什么哥哥?”施未愣了愣,探了个头,待看清那人的长相之后,更是错愕,乔序?这不是历家那个教书先生吗?   乔序自然也看得见他,笑着:“好久不见,小宝。”   “啊?”施未以为自己耳朵被震聋了,何以忧更是恼怒:“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我们是一家人,不应该相亲相爱吗?”乔序仍是在笑,只是施未看了,不寒而栗。   怪怪的,让人好不舒服。   施未上前一步:“何长老,我们——”   “咦?居然是叫何长老吗?真让我意外。”乔序打断了他的话,施未蹙眉:“你有病啊?我爱怎么叫怎么叫,关你屁事!”   乔序微愣,何以忧冷笑:“听见了吗?关你屁事!还不快给我滚!”   施未见状,低声问她:“怎么回事啊,何长老?你们,是兄妹?”   “你再多嘴,我就送你下去见你爹。”何以忧冷声道,施未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哎呀,说起那人,我倒是好奇。”乔序的目光落在了施未身上,“也不知道你的斩鬼刀练得如何了,今日,要不要来切磋一下?”   “不要。”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连何以忧都打不过,还能对付得了这人?   乔序能与何以忧打上这么久,必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可不想做条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乔序抿唇轻笑:“那可由不得你了。”   言罢,这林中树木纷纷倒地,火龙从天而降,气势如虹,何以忧再次拨弦,两波灵气对撞,地面四分五裂,施未更如同风中落叶,被撞得原地飞出去好远。   他又吐出来两口血。   奇怪,怎么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施未焦躁不已,他强撑着爬了起来,还未站稳,火龙便正面冲了过来,施未持剑抵住那贲张的火苗,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施未下意识地闭紧眼睛,火龙摆尾,他连人带剑又滚出去好远。   “就这点本事吗?”乔序嗤笑,待看清他手中所持之剑,忽又一顿,“你拿到的,竟是这把剑?”   施未灰头土脸地站起身,耳边还在嗡嗡作响,眼前灰蒙蒙一片,根本看不清。但他还是昂起头:“就是这把剑,怎么了?”   “剑是好剑。”乔序微微眯起眼睛,“可惜剑主换了人,变得跟个废铁一样。”   “你骂谁呢!”施未怒从心中起,乔序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轻轻挽了个剑花,便冲了过来。施未握紧手中剑,接下三招,可从第四招开始,他就觉得胸中气息难抒,灵气涣散,难以聚集。很快,他的剑招便乱了。   乔序拿着树枝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你师父,就是这么教你剑术的吗?”   施未喷出一口血来,抬手擦去:“是我学艺不精,你只管笑我便是。”   他龇着牙,“但你不准侮辱我师父。”   “听闻薛思继任锁春谷谷主,但据我所知,秋闻夏的关门弟子可不是他。”乔序歪头,照着他的命门又是一击,施未徒手抓住那根树枝:“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练剑好可惜。”乔序一脚踹中他的心窝,施未当场跪在了地上。   “不自量力。”   乔序挥着树枝,轻轻拍打着他的头顶:“没觉得哪里不同吗?”   施未挨了这一脚,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厥过去。他弯下腰,试图缓解这剧烈的疼痛,乔序还在拍着他的头,仿佛是在逗弄一只小狗:“看样子,你应该是察觉到了。”   施未额上青筋暴起,疼痛自胸腔蔓延至全身筋骨,每一寸经脉都像在刀尖上滚过一圈,疼得他满眼猩红。   “你也是至阴之命格。”乔序玩味地看着他,“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施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他生下来,便遭恶鬼蚕食,虽然得以侥幸逃生,但母亲转世之后仍是逃不开这诅咒,那他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呢?   历兰筝命中至阴,他自然也是。   乔序刚想说什么,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徒手将他拎了起来。施未一惊,乔序外表看上去像个彬彬有礼的书生,但力气却大得惊人。他被扼住咽喉,推到了前面。   面前站着怀抱琵琶的何以忧。   施未挣扎着去掰乔序的手,可对方纹丝不动,甚至调笑着:“还要和我打吗,妹妹?”   何以忧愠色难平:“他要是有半点闪失,我要你的命!”   “哎呀,你说这话,好让哥哥伤心啊。”乔序说着,手上又用力几分,施未根本喘不过气,两眼直翻,何以忧后退半步,乔序见状,便也松了半分力气。施未张着嘴,狼狈地呼吸着,何以忧薄纱覆盖下的眼帘微颤,垂下手:“你先放了他,我们慢慢谈。”   “那怎么行呢?”乔序那双血色重瞳里忽然闪过一丝哀愁,一丝谁也看不懂说不清的愁思,就好像受尽委屈的是他一样。   “你得答应我,跟我回家一趟。”   何以忧突然心痛难耐。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了。   即使是被绑在祭台,就要烈火焚身那天,即使是身受重伤,被迫离家千里的那天,即使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死去那天。   她也从未如此痛苦。   不,其实有一次。那是馆主去世那天,他托小雪送来一盆绣球。   “好好地活,临渊就是你家。”   如今,那花还好好地养在她的窗台。   “我该回去给我的花儿浇水了。”何以忧深深看着他,“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我给你,而后我们各奔东西,少作纠缠。”   “你不肯和我回家吗?”乔序手上又松了几分力,何以忧蓦地红了眼:“昔日害我之时,你可曾想过今天?”   乔序大笑:“害你?我怎么会害你呢?”   话音未落,眼前一片寒光闪过,乔序撤开一步,施未持剑落地,左手还捂着脖子:“你这家长里短演完了没有!”   “呵。”乔序冷笑,苍穹随之裂变,灵气压顶,施未根本支撑不住,何以忧拨弦,替他抗下这重重一击,只听一声脆响,弦音断裂,琵琶四分五裂。天空那道裂隙如银瓶乍破,五色漩涡出现在何以忧头顶,灵气如银河之落九天,转瞬间就会将他们完全吞没。   何以忧一把推开施未,自己则是被那漩涡吸了上去。施未反应过来,一跃而上,抓住她的脚踝,何以忧嘴角喷出一口血来,滴在了施未脸上。   年轻人惊愕不已。   在他的印象里,何以忧几乎是战无不胜,哪怕是面对燕知这样强劲的对手,也游刃有余。怎么会,被伤及至此?   他瞪大了眼睛,何以忧用以蒙眼的薄纱被灵气冲开,露出了原本的面容。   施未更是呆住了。   何以忧,与乔序,长得好像。   除却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的的确确,是亲兄妹。   何以忧的眼瞳,是琥珀色的,莹莹如玉,看着他的时候,十分怜爱。   那是一双,对万物皆有情的眼睛。   施未死死抓着她,想带她离开这滔天的漩涡。何以忧伤得不轻,她摆摆手:“你快走,不然会被一起封印的。”   “封印?什么封印?”施未一愣,乔序那道火龙再次出现,卷入他的身躯,一把将他甩了下来。施未踩住剑身,没有再被摔成烂泥。他刚要逆风而上,乔序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便又出现在了眼前。   “急什么,你跟我之间的切磋还没结束呢。”乔序又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树枝,劈头打下,施未眼尖,躲过一击,弯腰死死抱住那人,大喊着:“曹若愚!”   何以忧察觉到一丝熟悉的力量朝她扑来,须臾间,曹若愚抱住她,撞开那漩涡壁垒,七倒八歪地往林子里逃跑。   乔序终是动了怒,挥着树枝,将施未打得鼻青脸肿:“你就跟你爹一样,不识抬举。”   施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夺了剑,从高处摔了下来。   完了,完全使不上劲了。   施未心想,这回他真要被摔成肉泥了。但掉下来的刹那,他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再睁眼,张何被自己当成了垫背。   “小师弟?”施未头都摔晕了,张何倒还是清醒:“我没事。”   破夜笔直地落了下来,扎在施未面前的地上。   乔序冷着一张脸,脚尖踩在剑柄上,他逆着光,眼中血色难消,犹如一尊冷酷的修罗。   “既然如此,就送你下去见你爹吧。”   话音刚落,骇然的灵气再度逼近,施未一跃而起:“谁怕谁啊!”   而后,张何背起他,一道逃命去了。   乔序怒不可遏:“混账东西!”   曹若愚抱着受伤的何以忧慌忙逃跑,后面的火龙紧追不舍,他绕过一棵粗壮的大树,火龙径直冲上树干,将那大树撞得粉碎。曹若愚后背直冒冷汗,只见头顶闪过两道剑光,傅及与孙夷则出现在了他背后。   “师弟,文长老在等你!”傅及又推了他一把,曹若愚应声:“好!”   他又将何以忧往上托了托,迅速逃开。   傅及持剑,抵住了来势汹汹的火龙,度波发出泠泠剑鸣,如同山涧清泉,劈开了那条巨龙。火焰裂开数道,化成锁链,将他层层包围。孙夷则将它们尽数斩落,左手持符,“嗖嗖嗖”,符咒四散,镇压住了散落的火焰。   傅及与孙夷则对视一眼,又去寻找施未。   曹若愚见到文恪时,对方正与历兰筝一道待在结界中,而不起眼的角落里,还蹲着一只小白狗。   曹若愚眼晕:“哎,历姑娘你和豆豆冷战呢?”   历兰筝没有说话,曹若愚还没缓过劲,将何以忧轻轻放在地上,文恪吓了一跳,赶忙探了探她的脉息,何以忧淡然说道:“我没事,就是琵琶坏了。”   文恪蹙眉:“那人什么来头?”   何以忧沉默不语。   文恪便不再追问:“天上那道漩涡应该是个封印,阵眼在剑匣,若是不能再次将它关闭,这封印可能会把我们都吞进去。”   历兰筝顿时提了心:“那我去。”   “你不能去。”何以忧拦下她,“这封印灵气剽悍,至阳且刚,与你自身相生相克,你一旦踏出这个结界,根本连力气都使不上。”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何以忧咽下一口血水,道:“施未也很危险,他与你一样,是至阴命格。”   她看向文恪,又瞥了眼曹若愚,缓缓道:“小若愚,你们师兄弟当中,你是灵根最为深厚那个,我现在给你一道护身符,可以暂且挡住他。”   何以忧甚至不愿意提起乔序这个名字。   她知道,这并不是本名。   她知道,她不愿意回忆。   何以忧交代着,突然抓住曹若愚的手,在他掌心留下一道符咒,握紧:“去吧,小心些。”   “嗯。”曹若愚郑重地点点头,“何长老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三师兄平安带回来。”   何以忧嘴唇微张,没有说话。   曹若愚有时候真的很聪明,聪明得能一下猜中每个人的所思所想。   文恪刚要再说些什么,曹若愚又再次消失在他眼前。   “誉之,你马上千里传音给阿青,这法阵开启,以我们现在的力量,阻止不了,只能拜托阿青,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研究了。”   何以忧看向他,文恪轻声道:“好。”   他又一次看向曹若愚离开的方向,忧虑重重。   张何背着施未拼命逃跑,这凄凄黑夜,早已被漫天的灵光照得大亮。乔序很快就追上了他们,张何后退一步,被对方打翻在地:“还想跑?”   “坏我好事,当杀。”   施未梗着脖子,挡在张何身前:“坏你好事的是我,别动我师弟!”   乔序嗤笑,手持破夜,一步一步,缓缓走近:“用你爹的剑杀你,不知你爹九泉之下,该作何想?”   施未握紧拳头:“把我的剑还我!”   “凭你?”   剑锋劈下,刀剑铿鸣,锋芒毕露。   乔序挑眉:“斩鬼刀?这种情况下还能召来,倒是我小看你了。”   施未顶开他的剑锋,踉跄着站起身:“没办法,只有这把刀了。”   “唉,好可惜,在这个地方,有刀不如没刀。”   一道金光闪过,破夜凌空劈下,施未握着斩鬼刀,打得很是艰难。   这四野灵气至阳至刚,而斩鬼刀与他自身命格同属阴,在这场战斗中,几乎一点胜算都占不到。施未深知这一点,并不纠缠,且战且退,试图将乔序引开一些,但对方并不上当,出招快准狠,当即击中施未的腕骨,斩鬼刀应声而落。   施未右手剧痛,想是腕骨俱裂,他本能地伸出左手去捡掉落的斩鬼刀,乔序又是一剑劈下,只听一声刺耳锐鸣,傅及出剑挡下了他这一招,孙夷则扶起施未,将那斩鬼刀一并捡起。   “哟,还真是手足情深。”   乔序不明所以地笑着,傅及蹙眉:“历姑娘不辞辛劳地照顾你,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吗?”   “我没说不报答她啊,但不是现在。”乔序没了耐心,“我觉得你们几个小东西,真是太烦了。”   他根本不想给傅及质问的机会,两指灵气凝结,抹上剑身,破夜金光大作,施未愕然:“我爹的剑,怎么——”   苍穹之上,雷电轰鸣,漩涡瞬间扩大,如同深不见底的天堑,将几人完完全全笼罩其中。施未承受不住,摇摇欲坠。孙夷则撑开一道结界护着他,但收效甚微,傅及见状,也一并架住自己的师弟。   乔序冷笑:“想跑?一个都逃不了!”   一道惊天大雷劈下,傅及持剑相抗,但巨大的力量悬殊,还是震得他浑身发麻。乔序忽然看明白了:“你这剑,是锁春谷铸剑池所出?”   “是师父所铸。”   “怪不得,这薛思给你的剑,应是他从剑冢里带出来的天外陨铁炼化而成。”乔序若有所思,“看来他还挺器重你。”   他玩味地笑着,又是一道大雷劈下,眼看就要劈得傅及神魂俱裂,孙夷则推了二人一把,独自挡下了这一击。   “当啷——”   孙夷则的佩剑应声而断,而他五脏剧痛,喷出一口血来。   漩涡如山海倾倒,铺天盖地缠住他们,几人被裹挟着离开地面,傅及试着抓住孙夷则,都没能成功。施未疼得昏了过去,那把斩鬼刀也在灵阵压力之下,不断发出悲鸣。危急时刻,曹若愚御剑破阵而来,一手抓住孙夷则,一手抓住张何,奋力将他们甩出了漩涡之中。而后,他又拉住了傅及与施未,掌心的护身符灵气大作,拖着三人直往地面栽去。   乔序但笑不言。   他双手结印,那剑匣转动了方位,天边裂隙越来越大,隐隐浮现出八卦图形。   而那漩涡,陡然出现在了历兰筝头顶。   结界不堪一击,当场碎裂。   本在闭目养神的何以忧倏地睁开眼,施术再次护住文恪与历兰筝,而她本人,却不再挣扎,任由那漩涡将她吸了过去。   “何长老!”文恪大喊,何以忧并未应声,文恪朝她奔去,何以忧却只是平静地说道:“誉之,我窗台上的那盆绣球,帮我好好养着。”   她说着,眼角倏地落下一滴泪来。   很快,她就被完全吸进那道天堑,漩涡封闭,天光渐隐,剑匣稳稳落入乔序手中。 第50章   文恪抬头, 就见一个衣袍纷飞的影子落在了他面前倒塌碎裂的树木上,即便看不清,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历兰筝再次折下那根鹊羽, 被文恪紧紧拉住:“历姑娘, 别冲动, 你打不过她的。”   历兰筝咬牙,慢慢松开手,低眉不语。   乔序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扫了一圈,豆豆小跑过来,一跃而上, 跳上了他的肩头。乔序笑了笑:“趁早回临渊去吧,以你的资质, 不该在此时下山。”   文恪沉声:“你设此局, 意欲何为?”   “带我妹妹回家。”乔序笑意不减,“这段时间,多谢临渊对我妹妹的照顾,烦请文长老替我谢过孙掌门。”   “你在放什么屁呢!”施未狼狈地从角落里窜了出来,手持斩鬼刀,似是要和他拼命,傅及一把拽住他:“三师弟,你伤得不轻……”   “老子没事!”施未甩开他的手, 朝着乔序的方向直奔,但没两步, 便眼前发花, 摇摇晃晃往下倒, 曹若愚和傅及一人架着他一条胳膊,才把人勉强撑住。   “咳咳咳。”施未吐出一口血来, 胸闷难抒,孙夷则上前一步:“何长老乃我临渊之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带走她。”   “哈哈。”乔序大抵是觉得他可笑,“小朋友,我说的孙掌门,可不是指你。”   孙夷则呛声道:“若是我大师伯在世,定不会让你的奸计得逞!”   乔序微微眯了下眼睛,也不恼,反倒是十分怀念那般,轻声道:“孙安道迂腐了一辈子,却教出了个极好的徒弟。”   他笑着,似是露出几分真心来:“是小雪的诞生,让临渊多撑了几十年,否则,以你这种庸才,临渊早垮了。”   孙夷则怒目:“我虽是庸才,但绝不会让临渊垮在我手上!”   “随你,我不在乎。”乔序说得轻巧,眉头一挑,单手结印,在半空中画出一道金色符文,落到豆豆额间,只见小狗毛茸茸的身躯不断变大,须臾间便长到了足有树高,圆溜溜的眼睛也变得狭长,毛发茂盛,爪牙锋利,周身笼着一层银白色的薄光,气震寰宇。   乔序轻飘飘地跳上了豆豆的后背,施未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却只落在了那四四方方的黑金剑匣上。   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历家祠堂里供奉的牌位,又或者,是秋夜山上那空荡荡的衣冠冢。   静悄悄的,死气沉沉,里头的人出不来,外边的人进不去。   施未猛地清醒过来,挣开自己两个师兄弟,一跃而上,冲到了乔序身前,两手死死抓住了那剑匣。   乔序显然没料到他还能有这般力气,愣了愣,而后嗤笑一声:“不自量力。”   施未一口血喷到了他脸上:“把人还我!”   乔序目光一沉,一脚踹中了他的心口,施未吃痛,可没有松动半分,傅及和曹若愚纷纷跳了上来,拔剑相向,乔序顿怒,那银白色的薄光化作漫天剑雨,将几人拦在了视线之外。   施未头晕目眩,低头只能勉强看见历兰筝护住文恪,抓住人往剑雨之外躲。施未突然心生酸楚,这么久了,遇到对手,他还是一败涂地。   乔序一把掐住他的后颈,迫使他抬起头,那张和历兰筝极其相似的脸上,已经满是血污,狼狈不堪。施未咬牙,乔序松手后退一步,手中长剑乍现。   “你再纠缠不清,便让你做这剑下亡魂。”   破夜散发着淡淡剑辉,施未直起身,擦去嘴角血渍:“那是我的剑。”   他大吼:“那是我的剑!”   话音未落,施未如离弦之箭朝乔序扑了过去,刀锋划破这纷乱的剑雨,凌空劈下,乔序横剑以挡,刀剑悲鸣,震耳欲聋。施未虎口当即裂开一道血口,温热的鲜血汩汩直流,他额上直冒虚汗,眼前天旋地转。乔序冷着一张脸:“这法阵与你相克,你根本动弹不得,若是一意孤行,只会让你丧命于此。”   “你,给我,闭嘴。”施未瞠目欲裂,紧握刀锋直往下压,乔序脸色亦是难看,他剑锋微转,贴着斩鬼刀的刀身滑下,一剑刺伤了这人的胳膊。   “噗——”   施未又挨了一计重击,胸口那股强撑着他的气息顿时被踢散了,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豆豆尾巴一扫,卷住他的身躯,施未顾不得许多,照着腰上毛茸茸的尾巴就是一刀。豆豆吃痛地呜咽两声,却没有甩开他。施未撕心裂肺地大吼:“放开我!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双目猩红,拼命挣扎着,乔序头疼:“听不懂人话是吗?我今天非得教教你,什么——”   “哎呦喂,都什么鬼热闹啊?”   剑雨之外,一人破空而来,稳稳落到了豆豆背上。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乔序与燕知便已知晓对方深浅。   “这么厉害的人物,我先前怎么没见过?”燕知慢条斯理地摇着她的扇子,余光瞥到了狼狈不堪的施未,啧啧摇头,“小辈嘛,欺负欺负,玩玩就得了,怎么还下死手呢?”   “这你可就误会我了,”乔序无奈摊手,“明明是这小子一直揪着我不放,苍天可鉴,我不是故意打他的。”   “是吗?”燕知的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那把破夜上,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那你怎么还抢小孩子的剑啊?”   “是他技不如人,怎么能说是我抢呢?”乔序皮笑肉不笑,下一刻,眼前便出现了燕知那张过分艳丽的脸,他后退一步,扇面宛如出鞘的刀锋,削去他一缕头发。   乔序稳住身形,面不改色:“你喜欢这把剑?我送你就是了,何必苦苦相逼呢?”   “不喜欢。”燕知攻势不减,促狭地弯起眼睛,“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能用这把剑?”   乔序笑而不语,二人你来我往,不相上下。乔序背过手,再次结印,夜空之中再度出现了那道天裂,五色霞光倾泻而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文恪更是大惊失色:“怎么会呢?”   他问历兰筝:“剑匣打开了吗?”   对方亦是愕然,半晌没有回应。   孙夷则撑开结界,挡住密密麻麻的剑雨,冲傅及大喊:“快去救人!”   傅及点了个头,冲进了那大阵中央,曹若愚紧随其后。施未只觉浑身上下散了架,痛苦如潮水般涌入身躯,彻底将他淹没。他大汗淋漓,嘴唇发紫,完全喘不上气,耳鸣阵阵,根本听不见任何声响。燕知冷着张脸,望着踩在剑身上,衣袂翻飞的乔序,沉声问道:“你到底什么人?”   “我说了,我不想与你们做无谓的争斗。”乔序抬眸,就见傅及与曹若愚冲了进来,尤其是曹若愚,更是急哄哄地大喊:“三师兄!你没事吧!”   “呵。”乔序轻笑,那天裂之中出现五光十色的光柱,将这狭窄的空间不断分割。燕知蹙眉:“该死。”   她反身朝着施未奔去。   乔序轻轻打了个响指。   天裂之中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斩鬼刀应声而断。   “咚咚咚”,施未感觉心脏像是被整个掏了出去,他的身体猛地一轻,颊侧似乎有微风拂过,像是有人在他耳边不断呼唤。   谁在叫他呢?   施未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他轻飘飘的,很快就失去意识。   光怪陆离的法阵光芒大作,灵气横逆四野,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阵中几人撞了出去。历兰筝只来得及看清几人飞出去的方位,便也受到了波及。她试图去拉住文恪,奈何那力量实在过于强悍,她如同水中浮萍,一个大浪打过来,便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豆豆背着乔序一路狂奔,那人再也支撑不住,生生吐出好几口血来。他擦擦嘴角,抱紧手中剑匣,对着小狗说道:“豆豆,跑快些,我们要在太阳升起前藏起来。”   豆豆加快了速度,乔序耳畔呼呼生风,他趴下身,紧紧贴着小狗柔软的皮毛。   他想了想,那几个小孩,大概是只能去找詹致淳了。   “替我兜着点啊,老友。”乔序微叹,还好老詹是个大善人,否则等何以忧出来,他得被扒掉一层皮。   “咳咳咳。”曹若愚捂着胸口坐了起来,身上尘土纷纷掉落,他屏住呼吸,灰头土脸地到处找着:“三师兄!三师兄!”   他走一步,地面的碎石就往下塌一分,他心急不已,徒手扒开那些废墟,喃喃着:“人呢?”   他被冲下来的时候明明抓紧了施未,按理两个人应该相距不远,但现在怎么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曹若愚急得直冒汗,两手挖得直出血,突然间,一只黄澄澄的小鸡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曹若愚一愣,突然伤心起来,双手抱住那小鸡,心中酸楚:“还好还好,你没事。”   小鸡崽急切地“啾啾”直叫,曹若愚只当它劫后余生受了惊吓,摸着它的脑袋,哄着:“你等我一下啊,我找下我三师兄。”   说着,他就将小鸡崽塞进了怀里。那小东西又钻了出来,曹若愚又按了回去:“别闹,回头我给你挖蚯蚓吃。”   “谁要吃蚯蚓!”   施未急得直扑腾,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从法阵当中冲出来,他就变成了一只鸡啊!为什么!   施未发不出原本的声音,一出口就是“啾啾啾”,曹若愚这个傻蛋根本听不懂,还在那边扒着废墟,他急得冲人手背狠狠啄了一口。   “啊!”曹若愚疼得五官都扭在了一起,他甩甩手,看着那胡乱扑棱着翅膀的小鸡崽,沉默良久。   “是我!是我啊!”施未嚷嚷着,奈何曹若愚根本听不懂,他还是努力挖着坑,直到手掌被利器割伤,鲜血直流。   曹若愚一愣,着急慌忙扒开土壤,定睛一看,竟是斩鬼刀的碎片。   刀在人在,刀断人亡。   曹若愚一下泄了劲,呆坐在地上。   三师兄,不在了吗?   曹若愚像是被人蒙头打了一棍,根本回不了神。施未也傻了眼,怎么回事?我死了?那我的尸体呢?   一人一鸡呆呆坐在。   半晌,曹若愚才突然红了眼,低声哭了出来。   施未嚷嚷着:“别哭了,我没死!”   他拿脑袋拱着曹若愚的手背,没成想,对方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将斩鬼刀的碎片挖出来。他撕下身上一片布料,将刀片裹好放进灵囊里,又锲而不舍地挖了起来。   施未也不闹了,就看着他师弟哽咽着不断挖掘。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曹若愚擦擦眼泪,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要把碎片都找到,带回去找师父,师父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的。大师兄先前不也是埋骨荒野?师父还是将他救回来了。对,只要自己把斩鬼刀拼起来,三师兄一定会没事的。   施未愣愣的,眼见曹若愚两手指甲都开裂了,才有了动作。   “别挖了,曹若愚。”他扑腾着,曹若愚来了气,带了点凶相:“别闹。”   就在此时,燕知第一个找到了他们。她一见曹若愚那脏兮兮的样子就笑:“怎么弄成这样?”   “前辈。”曹若愚很有礼貌地向她打了个招呼,但又抿了抿唇,不肯再说话了。   月检度假福肺   燕知见状,琢磨出不对劲来:“施未呢?”   曹若愚喉头哽了一下,垂下眼帘,半晌,才说道:“斩鬼刀,断了。”   “你说什么?”燕知顿时拔高了音量,曹若愚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嗯。”   “斩鬼刀怎么会断呢!那可是我们鬼道的象征!”燕知怒发冲冠,她根本不相信区区一个法阵就能将这把刀摧毁。   她握紧手中团扇,只那么一扇,整个废墟尘土飞扬,被掀了个底朝天。曹若愚抱紧怀里的小鸡崽,被灰尘迷得眼睛都睁不开。待动静停下,他才发现,这废墟之下,除了他先前捡到的那块碎片,竟空无一物。   燕知怒气难平,收势愤愤怒骂:“老娘要扒了他一层皮,挫骨扬灰!”   曹若愚哑然,他总觉得燕知其实对鬼道挺有归属感的,但又总是一身反骨。   “前辈,你与我一道去找我二师兄他们吧。”   “有什么好找的,你们几个小东西加起来都不中用!”燕知不屑,拂袖甩出两枚暗器,正中角落某个影子。但对方却向没事人一样,走了出来。   待看清来人,曹若愚又傻了眼,谢照卿?他们怎么在一块儿?   谢照卿将燕知的暗器扔到地上:“误会,误会,我并非有意偷听。”   “滚。”燕知拂袖而去。   谢照卿看了眼曹若愚,未曾多言,就追着人跑了。   曹若愚怔了怔,更是不明所以。他只好轻轻摸了下小鸡崽的脑袋:“那我们去找二师兄他们吧。”   施未也很赞同,毕竟傅及要更细心些,说不定他就能认出自己来呢?   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直到见到了傅及。   对方被冲下来的时候受了点轻伤,但看着还行,曹若愚见了他就忍不住哽咽:“二师兄,斩鬼刀断了。”   傅及一愣,施未赶紧钻了出来,扑到对方怀里,一个劲儿地叫着,曹若愚忙不迭走上前:“你在闹什么啊?”   “我没死!”施未急坏了,傅及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那,三师弟,他人呢?”   曹若愚摇摇头:“我没有见到他。”   傅及眉头紧蹙:“怎么会没见到他呢?若真是刀断人亡,也应当会见到他才对。”   “会不会和鬼主前辈一样?”   “施前辈那是提前做好了准备,我觉得这次,有些蹊跷。”傅及思来想去,觉得施未尚有一线生机。这时,小鸡崽突然落到他胳膊上,顺着滑下来,站在他手腕处开始一点一点浅浅啄着。   傅及沉默着注视着他。施未啄得费力,先前曹若愚急得团团转,导致他也昏头转向,好在现在在傅及这里,他一点一点啄着字形,告诉自己的师兄,他还没死。   傅及很快就猜到了他的用意,努力辨认着手背上的字形。   “师,兄,我,是……”傅及念完,傻了眼,“三师弟?”   “啊?”曹若愚更是张大了嘴巴。   三师兄?三师兄怎么变成小鸡崽了!   头顶曙光渐明,文恪被撞得眼冒金星,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历兰筝将他扶起来,关切问道:“文长老,你没事吧?”   “我没事。”文恪摆摆手,“你看到其他人了吗?”   “都被大阵冲散了,我只记得大概方位。”她顿了顿,“我带你过去。”   “不麻烦。”文恪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历兰筝也不勉强:“那您小心些,这边走。”   “嗯。”   文恪点点头。   二人便一左一右慢慢走着,在黎明到来之时,他们终于找到了傅及一行人,孙夷则见到他,便立刻奔过来扶住他,文恪摇摇头:“我没事。”   他看向围坐在一起的几个年轻人,哪怕看不清,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曹若愚的视线。对方呆呆的,有些茫然,不知是被吓到了亦或是其他,并不似从前那般,见到他就像小狗似的欢快跑来。   文恪很是心疼,默默坐到他身边,并未言语。历兰筝也坐了下来,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傅及解释道:“斩鬼刀断了,三师弟,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只小鸡。”   历兰筝一愣,看向傅及手里那只毛茸茸的小鸡崽,对方也在看她,但没一会儿就缩着脑袋,动也不动。   “施未的命格刻在斩鬼刀上,眼下刀身尽碎,他恐有性命之忧。”孙夷则很是忧心,“如今何长老也被带走,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这颗鸡蛋是詹前辈送我的。”曹若愚忽然开口,“小鸡崽是从那鸡蛋里孵出来的,詹前辈也说了,如果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去找他。我觉得是詹前辈料到我们会遇到危险,才出此下策,我想带着小鸡崽去找詹前辈,说不定他有办法救三师兄。”   “也有道理。”傅及点点头,看了看孙夷则,“何长老被带走,事关重大,你还是先回临渊吧。”   对方没有答应,而是说道:“斩鬼刀的碎片也没有找到,既然斩鬼刀与施未性命相连,我们还是要设法找到剩下的碎片才行。”   “剑匣的事情,我回一趟家中,问问我三叔。”历兰筝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几人交谈片刻,终于在天光大亮之时,确定了方案。   傅及与孙夷则一道去寻找斩鬼刀碎片,曹若愚与文恪先带着施未去找詹致淳,而历兰筝与张何则是回一趟关河镇,会一会历迟。   “多多保重。”   几人没有多言,各自向临渊与岁寒峰通了信,便各奔东西。   天南海北,今日才是磨砺的第一课。踏遍青山,千帆过尽,再次重聚之时,方是大器将成之日。   乔序躲到了一个黝黑的山洞里,吐出许多乌黑的血,几乎浸透了他的前襟。   这次战斗,损耗了他几乎九成的力。   “真是不让人省心。”乔序差点背过气去,他掐指一算,算出曹若愚已经往翎雀宫的方向去了,又有几分欣慰。   “还不算笨。”他喟叹,端坐着,开始运转周身灵气。   他拿脚趾头想想都知道,燕知已经在追杀他的路上了,他得赶紧休整一下,免得被对方一扇子打死。   豆豆就伏在他脚边,安静地打起了呼噜。   曹若愚带着文恪一路朝西北走。   他也想过劝文恪先回临渊,因为直觉告诉他,这次的敌人很强势,稍有不慎,便有命丧黄泉的风险。可当文恪镇定又坚决地和他说“我跟你一起去”,他便又迟疑了。   文长老在他身边,挺好的。   曹若愚想着,躺在了草堆上。   他们暂时在一个废弃的茅草屋里过夜。曹若愚生了火,烤了点干粮,与文恪分着吃了。刚打完架就着急赶路,两个人都累得不轻,文恪很快就睡了过去。   曹若愚也是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他梦见自己被一群小动物围着,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老是拱他,叽叽喳喳和他说话,跟一群小宝宝似的。其中有一只雪白的小狐狸,长得最漂亮最可爱,摇着尾巴,端正地坐在他身边,头上还顶了个大红苹果。   曹若愚馋了,拿起来咬了一口,头顶飘下来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叶。   他很快就醒了过来。   一睁眼,外面又是新的黎明。文恪还没醒,头歪在他肩上,睡得正香。曹若愚懵了,再摸索着,从稻草堆里找到了一个小团子。   但他下手有点不知轻重,施未一下就惊醒了,不满扇着翅膀,嘀咕着:“干嘛?”   “对不起对不起,你继续睡。”曹若愚小声说着,又把他轻轻放下,丝毫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施未又歪着脖子要睡过去,猛地意识回潮,略有惊恐:“你听懂我说话了?”   “啊?”曹若愚愣了愣,也是一阵惊讶,“我能听懂你说话了?”   言罢,他又立马噤声,小心翼翼看向熟睡的文恪,对方身上裹着他的外衣,并没有醒来。曹若愚这才松了一口气,抄起他的三师兄,蹑手蹑脚走到茅屋外。   月检度假福肺   “三师兄。”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哦。”施未觉得很尴尬,非常尴尬,他现在看曹若愚,比之前大了许多倍,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施未:“……我知道你很激动,但是能不能别一脸傻样地看着我?”   “哦哦。”曹若愚将他捧远了些,施未这才觉得舒服了些:“你怎么突然能听懂我说话了?”   “我也不知道。”曹若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吃了一只小狐狸的苹果,然后醒来就能听见你说话了。”   “嗯?”施未觉得不可思议,“还有这种事儿?”   “说不定是詹前辈托梦给我,特意让我听懂你说话了。”   “他是神仙吗,还托梦给你?”   曹若愚眨了眨眼,突然灵光一闪:“说不定真是神仙呢?你想啊,都过去八百年了,詹前辈居然还在,这修仙之人能延缓衰老,但也不是说长生不老啊!詹前辈怎么说也要有八百多岁了,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施未一愣,嘟囔着:“竟然被你说服了。”   曹若愚笑笑:“是吧?说不定神仙能把你再拼好。”   “但愿如此吧。”施未又想起来乔序,很是不爽,“他来头不小,我们要当心些。”   “嗯嗯,我明白。”曹若愚说着,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先吃饭吧。”   他上下打量着施未,对方顿生不好的预感:“曹若愚,你要是给我挖蚯蚓吃你就死定了!”   “哎哎哎,我怎么会是这种人呢?”曹若愚咧着嘴,露出整整齐齐八颗牙,将小鸡崽放到自己肩膀上,“你小心些别摔下来了,我们去打点水。”   “嗯。”施未站在曹若愚肩上,抬头看了眼泛着鱼肚白的天空,心头闷重,“哎,小若愚,你说我这次要是大难不死,以后是不是能摆脱宿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   “自由自在地活着,不是鬼道一直以来追求的宗旨吗?”曹若愚还没有猜透施未的心思,顺嘴说道,“我觉得鬼主前辈就很自在啊,他一定希望你也能如此吧?不然他不会舍命相救,我想他一定是要你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施未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原本沉重的心扉破开了一个大洞,豁然天光就这么照了进来。   练刀练剑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能战胜敌人,不能保护重要之人,刀剑就有如废铁,不堪一击。   “嗯。”施未闷声应着,曹若愚笑着,也没有深究这其中的微妙转变。 第51章   曹若愚三人一直往西走, 按照詹致淳先前留下的线索,寻找着有高大银杏树的山头。他们每到一处,便要逗留几日, 好勘辨地形。   不知觉, 已然隆冬。   这期间, 曹若愚分别收到过傅及与张何的来信。   傅及那头,斩鬼刀的碎片已十见其八,再有两片便可集齐。傅及在信中让曹若愚莫要担心自己,也叮嘱他多加小心,曹若愚也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他施未的情况, 以及自己的担忧,傅及虽也心焦, 却也只能宽慰说吉人自有天相。   双方来信, 暂且按下不谈。   张何那边,则是不太乐观。   历兰筝回到家中,历迟自是高兴,忙前忙后嘘寒问暖,可惜历兰筝心中酸楚,犹豫二三后,仍是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历迟惊愕不已,羞愤悲痛, 难以承受,本就行将就木的身子彻底垮了, 一病不起, 终日躺在床上, 靠着些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历兰筝自那以后越发沉郁,短短两月, 她信仰的基石便彻底崩塌,而历家因为话事人接二连三倒下,摇摇欲坠犹如风中纸鸢,只待最后那根细绳断裂,彻底消弭于岁月光阴中。   张何不善言辞,又无可起死回生之妙法傍身,所能做的,只是帮衬着历兰筝打理些家中琐事,顺道在历家祠堂找些线索。他说祠堂应该远比外边看到的大很多,不少墙砖后面都是空的,但他寻寻觅觅,始终没有找到出入口。历家现在支离破碎,历炀死后,他的妻儿从历迟那边讨了一大笔分家费,便搬开了这个地方。不少仆人也听了些风言风语,卷铺盖走人了。家中上下,多是寂寥。   “历兰筝的小堂妹芽儿好像知道很多东西,但她很聪明,很会来事儿,我每次想问点什么,都被她巧妙地避开了。”张何在信上这般说道。   曹若愚看完信,就坐在房顶上,和已经变成小鸡崽的施未,一起惆怅地看日落。   他们这边亦是一无所获,今天,也同样无功而返。   曹若愚微叹,望着天边那轮即将坠落的夕阳,呢喃着:“詹前辈到底在哪儿呢?都三九天了,银杏叶早落光了吧。”   施未琢磨着:“故人西北见高楼,青雀寻我玉山中。拆开来理解的话,故人,其实应该是指的我们,西北高楼,应该就是翎雀宫,我,则是詹前辈,那青雀,是不是暗示我们,需要再找个引路人?”   “谁是那个引路人呢?”曹若愚低头看着那只毛茸茸的小鸡崽,“青雀即是青鸟,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托着下巴:“难道,是小鸡?”   “啊?”施未想不明白,“小鸡和青雀有个毛关系?”   曹若愚不得其解:“那,谁认识詹前辈呢?他活了八百多年,认识的人说不定早就过世了。”   施未沉默了,蹲在一片砖瓦上,小小的身躯完全被笼罩在最后一丝余晖之中。很快,那光影消散于天际,夜幕降了下来,沉沉地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走,下去吃点东西,明天还要继续找呢。”曹若愚抄起小鸡崽,放在肩上,施未还在想那两句诗,有点出神。   文恪独自在屋里待了片刻。   原因无他,顾青找来了。   “誉之。”顾青看上去有些疲惫,似乎有段时间没怎么睡好,文恪有些担心:“师姐,怎么了吗?”   “之前你问我的事情,我去找了趟小楼他们,有了一部分结果。”   文恪不由提了心。   顾青微微吸气,放缓了语调:“当年,小楼身故,小鱼为了找他遍寻四海,在这途中,他遇到了小时候的曹若愚。”   “嗯嗯,这个我知道,他告诉过我。”文恪点点头。   “小鱼说,当时他路过一个破旧道观,心生感念,就在那道观里歇了一夜。那天夜里,道观里又来了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   文恪一怔,老人家?   顾青回忆起她那天与薛思的对话,顿生怅惘。   “小鱼说,那老人家很慈祥,很豁达,他们谈得很投缘。”   虽然顾青想象不出,薛思口中的投缘是何种样子,但一提起夜色中,破旧的道观,升起的篝火,还有不期而遇的来客,又教她如何不神伤呢?   薛思与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侧着身,没有看她的眼睛。   他说那老人家比小雪师父,甚至是秋谷主更慈祥些,总是笑呵呵的,但谈吐不凡,玄机奥妙,自有一番见解。   薛思一开始很疑惑他的身份,但那人言辞间,已经在暗示他暂时不要探究,他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那老人家很豁达,和先生不相上下,但很爱干净,走那么远的路,身上的衣服还是十分整洁。”   薛思说完,顾青忽然就笑了:“死酒鬼就是邋遢。”   “嗯,”薛思抿了抿唇,“我那便宜师父确实邋遢了些。”   顾青大笑,轻轻抹了下发红的眼角。   薛思又道:“那老人家和我说,三天之内,会有个小孩子到这里来,托我关照一段时间。他还给了我一瓶丹药,说是治病用的。”   “治病用的?”   “对。”薛思对那天的印象很深,大抵是那老人来的时间太过巧合,使他感怀旧日之情达到了顶峰。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拯救过去的自己。   于是,他在那个破旧道观,待了足足三天。   在第四天黎明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那个老人家口中生病的小孩子。   他被母亲抱在怀里,又瘦又小,完全不像个六七岁的小孩。薛思抬眸,就撞见了那孩子的母亲求救般的希冀目光。   薛思太了解这样的眼神了。   那种在深渊之中,窥见一丝天光,便会奋不顾身的眼神。   就像他的母亲,就像他本人那样。   薛思沉默地注视着来人,那对父母小心翼翼又满怀期望地问他:“仙人,也是到此处歇脚的吗?”   “嗯。”   薛思轻声应着,可那对父母没敢继续问下去,只是欲言又止地盯着他。   “孩子抱过来我看看吧。”薛思很直接,那母亲当即落了泪,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扑了过来,薛思扶她坐下,接过年幼的曹若愚。   “他那时候非常瘦弱,面色苍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薛思回忆着那天的场景,“我便依着与老人家的约定,将那瓶丹药交给了曹若愚的母亲。”   “有其他特别的地方吗?”顾青追问。   “我当时还给他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他命格很弱,可我要再往深处算时,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阻止了,甚至还告诫我,天命不可窥。”   顾青愣了愣:“天命不可窥?”   “我当时猜测,可能曹若愚与那老人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是那人施法阻止了我,让我不要深究。”薛思顿了顿,想起来一件事,“对了,那时候曹若愚还不叫曹若愚,叫曹敏行,他父母希望他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因此取了这个名字。”   “后来怎么改了?”   “我不知道,我再次见到曹若愚的时候,他就已经改过名了。”薛思默然片刻,“我见他实在孱弱,便告诉他母亲,十岁之后,要来拜我为师,想来,若是多加修行,日后也应有所改善才对。”   “你当时要去找小楼,风餐露宿,再带个孩子也不方便。”顾青知他心意,安慰着,“好在小若愚也扛过这一关了。”   文恪听完顾青的讲述,整个人都很混乱:“我记得,曹若愚明明和我说的是,是薛谷主建议他改名的。”   “小鱼没有说过这种话,他只说这孩子命格很弱。”   文恪蹙眉:“难道,改名是曹若愚的父母自己去请的?那又是谁,给曹若愚改成了现在的名字?他命格那么弱,改完名,卦象反而更加凶险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顾青摇摇头,“还有你托我查询的有关翎雀宫的事情,尚在整理当中。翎雀宫盛极一时,有关它的记载浩如烟海,且八百年来,已有不少书卷散佚,追溯起来很有难度,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给你明确答复。”   文恪沉默许久,轻叹:“要是我看得清就好了。”   他身有眼疾,正常的交谈距离下,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因此,他并不知晓詹致淳的外貌特征。   顾青明了:“你去找小若愚,我问问他,回头让向晚绘一幅图出来。”   “向晚?”文恪面露茫然。   “嗯。”顾青微微点头,“她是重浪的弟子,你先前不爱走动,应该见她不多。”   文恪被这么一提醒,恍然:“哦哦,你说的徐向晚啊?我有印象,她性子稳重,工于书画,是个很好的姑娘。”   “她很好,这段时间也是她在帮我打理门中事务。”顾青说到最后,似是有些哽咽,便岔开了话题,“好了,办正事要紧,你去找曹若愚来吧。”   “好。”文恪起身,犹豫片刻,又轻声道,“师姐,你别太伤怀了,小心身体,保重啊。”   “我知道,我没事。”顾青笑笑,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   文恪便转身出门去。   “吱呀——”   房门一开,站在屋外的某人顿时竖起了双手:“我没有偷听!我只是刚好要来找你吃晚饭!”   文恪愣了愣,扶额:“算了,还省得我跑一趟。”   “嘿嘿。”曹若愚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先前真的只是来找文恪一起吃晚饭,结果走到房门口,听见他在和顾青谈话,就悄悄站了一会儿。但他实在没那个耳力,只模模糊糊听见几个名字,其中还有他师父。   曹若愚心思单纯,还以为他们在叙旧,就没有往深处想。顾青请他描述詹致淳的外貌特征时,他也一五一十说了。   文恪却有点别扭,以至于夜深了,还在屋里坐着。   曹若愚这段时间一直和他三师兄睡一个房间,毕竟现在的施未很弱小,是被人踩一脚都有可能魂归西天的程度。因此曹若愚在自己床边搭了个简易的鸟窝,将施未的外衣叠好当作被褥给鸡崽睡。施未一开始不习惯,但睡了两天,也就顺其自然了。师兄弟二人偶尔会半夜聊天,都是施未单方面咒骂那个姓乔的,曹若愚一边忍着睡意,一边给他师兄顺毛,然后神游天外,想着文长老一个人睡会不会嫌冷。   今天施未睡得格外早,脑袋一歪,就昏迷了一样睡死过去。   曹若愚见状,便悄悄出门去了。 第52章   他走到文恪那处, 见屋内还亮着灯,便轻手轻脚直接进去了,抬眼便见到文恪坐在床头, 手里虚虚握着什么东西, 正在神游天外。   “文长老。”曹若愚轻声唤着, 大步向前,坐到了床边,文恪一怔,握紧了拳头,但想了想, 又松开了:“你还没睡啊?”   “没有,我来看看你。”曹若愚低头, 就看见文恪手里的那三枚铜钱, 不免好奇,“你在卜卦吗,文长老?”   “嗯。”文恪注视着他,忽然觉得他好远,隔了千年万岁那样的远,远到这一瞬间,竟想不起他的模样。明明他们有很多个夜晚抵足而眠,有无数次相互搀扶依偎的瞬间, 但文恪就是想不起来了。   “曹若愚,你靠近些, 让我好好看看你。”文恪喃喃着, 对方一愣, 但没有说话,安静地凑近了些, 直到鼻尖快要碰上,才堪堪停下。   文恪细细端详着,似乎是入了迷。   曹若愚生了张讨人喜欢的脸,眉眼含情,朝气蓬勃,如春生之草木,热烈鲜活。单单看这张脸,便让人觉得,他是个十分聪明机敏之人,可相处下来,又时常让人哭笑不得。   如此,便有些矛盾了。   曹若愚长得机灵,说话做事却傻得可爱,可再往深处想,他有时候也会语出惊人,另有见解。   文恪看着看着,忽然笑了:“曹若愚,你小时候在家,是叫曹敏行,对吗?”   “对呀。”曹若愚认真点了个头。   文恪心中柔软:“曹敏行这个名字寓意也很好,怎么突然改了呢?我今天听师姐说,薛谷主并没有建议令堂为你改名。”   “啊?是这样吗?”曹若愚一愣,“顾长老还去找我师父了啊?”   “嗯,我拜托师姐的。”文恪轻声说着,目光不曾从他脸上移开半分,“你的命格太弱,改名也应该是为了顺应五行,秩序阴阳,但你改名之后,命格仍然凶险异常,我不放心,才去打扰师姐的。”   曹若愚愣住了。   他简单的大脑只过滤出一条有用的信息——文恪不放心他。   概括一下,文恪心里顾念着他。   曹若愚的眼神顿时就亮了:“我没事,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文恪明显没有听进去,还有点呆:“你还记得你当时改名,是怎么个情形吗?比如说令堂有没有请过什么高人指点?”   曹若愚回忆片刻,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文恪沉默,似有些许失落,曹若愚终是觉察出了不对劲:“文长老,你这么在意我的名字,是有什么问题吗?”   文恪深深地注视着他:“曹若愚,如果我告诉你,你这一生注定是为他人而活,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你自己,你会伤心吗?”   曹若愚被问得傻了眼,敛了笑意,微微垂下眼帘,望着文恪那张满是忧虑的脸。   他一时半会儿有点糊涂,问着:“那文长老,你是他人呢,还是属于我呢?”   文恪怔了怔,也糊涂了:“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不伤心。”曹若愚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思考,他不仅仅是说给文恪听,也在说给自己听,“我入门那天,师父和我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以大道苍生为己任,就是修道者该有的觉悟,所以,若是有天,需要我舍身立命,我不伤心。”   他顿了顿,“可是,你所说的,我拥有的一切具体是指什么呢?这代表,我还要舍弃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还有,还有你吗?”   年轻人有些局促地挠了挠鬓角,他自小带出来的习惯还没有纠正,像个无措的孩子:“我,我的意思是,就是——”   他实在无法准确地表达出自身所想。   文恪却是明白过来:“舍身立命以护天下苍生,这苍生自然也包括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嗯嗯。”曹若愚点点头,期待又忐忑地看着他。   文恪总觉得他这样看自己的时候,太过热切,令人难以拒绝。   “我,”文恪薄唇微启,目光流转,最后定定地落在那人眉眼,“我是属于你的。哪怕你这一生坎坷,尘缘断尽,我也是属于你的。”   曹若愚心头一震,眼睛都大了几分,完全没反应过来。   文恪见状,又是一声轻笑:“怎么了?吓到了?”   曹若愚被拉回了一丝神志,整张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我我我,我刚刚是在耍小聪明,我我我——”   “我其实,只是想问问你,喜不喜欢我。”   曹若愚以手遮面,慢慢埋了下去,文恪伸手,抱住了他,轻轻摸着他的后脑勺,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曹若愚,我其实给你算过姻缘,但怎么都算不出来。所有的结果,都说你命不好,能健康长大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更别说家人朋友之类。你来到这个世上,就像是为了还债,等这残酷的现实将你的一切一点一滴全部剥夺,你的债才会还完。”   曹若愚动了动,露出一双错愕的眼睛:“这么严重吗?”   “对,很严重,你会很痛苦。”文恪也心生酸楚,密密麻麻,充斥着他的身躯。他不由红了眼:“但是曹若愚,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曹若愚莫名很想哭。   挺奇怪的,换作平时,他或许还能开开玩笑,说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落得如此结局,但现在,文恪在自己耳边絮絮低语,说着好像诀别那般的话,又惹得他心痛,惹他神伤,惹他生出无限悲苦。   曹若愚从来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   但这会儿,很意外地,他很难过。   “文长老,你说这话,好像明天醒来,我就见不到你似的。”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就觉得你说这话,就已经很让我伤心了。”   文恪轻轻笑出了声,曹若愚直起身,恳切说道:“这件事,你不要再跟我二师兄他们说,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好。”   曹若愚注视着文恪那双发红的眼睛,心疼极了,轻声哄着:“我没事,师父说,只要我勤加修炼,必定能渡过难关,万事大吉。”   被这么一提醒,文恪忽然想到:“你灵根深厚,天赋是你们师兄弟当中最好的,甚至小楼都不一定比得过你。”   “啊?”曹若愚又露出那憨厚表情,文恪觉得他甚是可爱,抬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你天赋真的很好,我想,这可能也是累世因果所得。”   “居然是这样?”曹若愚陷入沉思,“看样子,这什么因果循环,还不赖。”   “但你不太聪明,可能是轮回的时候少了点什么东西。”文恪打趣他,曹若愚一点都不恼,大大方方地说道:“人无完人,这点瑕疵没事的。”   文恪大笑,又摸了摸他的下巴。曹若愚被摸得心痒痒,问着:“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文恪眼神微转:“施未现在这么虚弱,你不看着他吗?”   “我设了结界,要是有野猫野狗闯进去,我会第一时间知道。”   文恪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是担心我晚上冷得睡不着?”   曹若愚赧然:“嗯。”   文恪没有说话,而是拍了拍被子,接着,他就先躺下了。   曹若愚满脸通红,脱了外衣和鞋袜,也钻了进去。从前懵懂,还老是抱着人睡,这会儿倒是开窍了,不敢乱动了,直挺挺躺着,跟块硬铁似的。   文恪忍俊不禁:“不是你说要给我暖被窝的吗,现在怎么动也不动?”   曹若愚咬牙,一个“我”字憋在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了,他想,是啊,就是这样,他要自然一些。   于是他双手一伸,将人搂进怀里,甚至把被角掖好,一丝热气都漏不出来。   文恪实在是太冷了,冷得身上那股淡淡的梅香也掺着雪意,曹若愚眨眨眼,说道:“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你还想说什么?”文恪闭着眼,他这辈子能说出口的情话就这么多,要是曹若愚再让他说一遍,他现在就把人踹下床。   曹若愚思考了片刻,认真道:“我喜欢你,我也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哦。”   曹若愚一惊:“哎?”   “睡吧,不早了。”文恪往他怀里拱了拱。   曹若愚傻了眼:“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快说。”   “等我酝酿一下。”   “那你别说了。”   曹若愚倍受打击:“别这样,让我说完。”   “哦。”文恪勉强睁开眼睛,“那你酝酿,我等你一会儿。”   曹若愚被这么一打岔,又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轻声道:“那你睡吧。”   文恪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睡吧。”   曹若愚抱紧他:“谢谢你。”   “谢什么,傻瓜。”   “谢谢你愿意喜欢我啊。”曹若愚低声说着,“我不像大师兄那么聪明,也不如二师兄稳重可靠,笨笨的,也不让人省心,但你还是愿意喜欢我,所以要谢谢你。”   文恪没有回应。   曹若愚再看他时,他已沉沉睡去。   文恪睡着的时候,眉眼舒展,温柔平静,不是无边雪色中冷冷绽放的寒梅,而是霜雪渐散后的春风第一枝。   曹若愚心生欢喜。   另一边的岁寒峰上,薛思却在观景台上摆了六盏地灯,然后卷起衣袖,拉紧手中墨线,另一头的薛闻笛也旋即行动起来。   二人不言,动作却出奇的默契。   一个时辰后,一个繁杂的法阵便出现在观景台上。以六盏地灯为阵脚,符文错落有致,盘绕锦簇,如百川入海,涌入阵眼之中。   一把清辉卓绝的长剑正树立在那里。   薛思默而不言,薛闻笛悄悄走过来,站在他身边:“这样就好了吗?”   “只能说尽力吧。”薛思从袖中取出一块木牌,轻轻系在了剑柄上,“曹若愚的命格实在太弱,眼下也不知是谁在推波助澜,我们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   “要是我能回到谷中就好了,这样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关于翎雀宫的记载。”薛闻笛若有所思,“八百年前的修仙大宗突然重现尘寰,这必定不是偶然。”   “如果他们只是突然出现,倒不必太过担忧,但很明显不是。”薛思拉住薛闻笛的手,“夜里风大,先回去吧,明天再找阿青商量下这件事。”   “好。”薛闻笛扣紧这人的指节,缓缓下山而去。   月上中天,皎皎月光与那阵中剑光交相辉映,照出那木牌上清晰的名姓。自上而下,自左向右,一共四个人,分别是傅及、施未、曹若愚、张何。   薛思听闻门下弟子近期所遇之事,想来便在观景台上设下此阵以护佑他们。   祈愿上天垂怜,免其颠沛流离之苦。   薛思言行举止都冷冷清清的,顾青有时候都拿不准他的心思,但这个夜色里,他拿起无声剑的时候,薛闻笛就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连一句“我陪你”都无需言明,他们安安静静做完,再一道悄悄下来。   薛思抬眸,看了眼无边月色,沉默地将薛闻笛拉近了些。 第53章   施未一觉醒来, 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他一早就看见曹若愚的床上空无一人,用鸡爪想想,都知道自己的傻师弟干什么去了。   曹若愚这么黏文恪的一个人, 能忍住跟自己睡一屋睡上三天, 已经很了不起了。   施未打了个呵欠, 扑棱着翅膀飞下来,蹦蹦跳跳往屋外走。“吱呀——”房门一开,刚好撞到了这只毛茸茸的小鸡崽,黄澄澄的一团当即滚出去好远。   曹若愚吓得大叫:“三师兄你没事吧!”   他急哄哄地跑过去将小鸡崽捞起来,施未早晕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饶是如此,他还在很小声地骂骂咧咧:“我要是死了, 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曹若愚!”   曹若愚“噗嗤”笑出了声:“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进来得太着急了,别气别气啊。”   施未两眼一翻,趴着不动了。曹若愚戳戳他的肚皮,也不见动静,吓了一跳,赶忙冲出去找文恪。对方检查一番,哭笑不得:“没事, 就是撞晕过去了,让他歇歇吧。”   曹若愚赧然, 笑笑不说话。   施未也没想到, 刚醒就又被撞晕了。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想睁眼又睁不开,身体仿佛被某个硕大的外物死死压着, 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施未不安地抽搐了两下,曹若愚立刻察觉到了,伸手捏住他,试图将他摇醒:“三师兄,三师兄?”   施未根本醒不过来。   他看见了一个黑黢黢的山洞,洞中似乎蛰伏着一个庞然大物,有着冰冷坚硬的鳞片,还有一双深邃的见不到一丝温情的眼睛。   幽幽黑暗里,有个棱角分明的东西在隐约发着光。   施未心头涌上一股熟悉感,是斩鬼刀的碎片吗?它掉到山洞里了?   “三师兄!”   曹若愚猛地一摇,施未吓了一跳,终于从梦中惊醒,睁眼便看见自己师弟那张放大的脸。   “……”   施未的五官都扭曲了,沉默着,半晌不说话。   曹若愚愣住了,食指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施未被彻底激怒,狠狠啄了口对方的手背,曹若愚痛得直甩手:“怎么了嘛?”   “吵死了。”施未还有点晕,他暂时还没法判断梦中所见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二师兄可能会有危险。   那双眼睛,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施未缩成一团,闷声问着:“我们现在去哪儿?”   “上山。”曹若愚很是担心,“三师兄,你没事吧?我看你一早就蔫蔫儿的,会不会是生病了?”   “我好着呢。”施未打起精神来,“二师兄今早有没有传信给你。”   “今天还没有,可能要到晚上吧。”   “哦。”   施未抬眼,才发现四周草木凋零,一路上光秃秃的,看不见一点翠色。   也是,再过几天,就得下场大雪了。   “这天气不太好啊。”施未喃喃着,曹若愚点头附和:“是啊,我一早起来就看这天阴得很,可能要下大雪了。”   “那你还挑这个时间上山?”   “镇上老人说,下雪的时候,才能看见神仙。”曹若愚乐呵呵地跟他解释,“我打听过了,每到下雪的时候,山上就会传来鹤鸣,但从来没人见过有仙鹤。”   施未默然,这种传言,十个得有九个是假的,但他们找了这么久,曹若愚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他又于心不忍。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他啊。   施未惭愧,左顾而言他:“这么冷的天,文长老一个人在客栈啊?”   “山路难走,他不方便。”曹若愚大笑,呼出的热气都有了形状,“我带你出来的时候,你还晕着呢,文长老让我把你留下,但师兄弟一场,当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施未听了,也跟着笑起来。   山路并不好走。三九寒天,这黄土都冻得有如冷铁,脚下不好着力,更别说时不时突出来一些碎石,很容易被绊倒,摔个狗啃泥。曹若愚本可以御剑而上,但听镇上老人说,这求神拜佛最要紧的,便是心诚,于是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乖乖走了一路。   他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爬到半山腰也不嫌累。正要一鼓作气,迎头而上的时候,天上飘起来雪。   起先只是一小片,落到了他的鼻尖。   曹若愚抬头,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就像秋水边,他见过的芦花那样,风一吹,便浩浩荡荡铺满了前路。   曹若愚将施未从肩上抓了下来,塞进灵囊里,只露出个脑袋来。施未还没回过神,就见曹若愚撒开腿狂奔,耳边风声顿时变了个调,施未只觉自己马上就会飞出去,他大喊:“曹若愚你疯了啦?”   “下雪了,我们要赶紧到山顶!去晚了找不到神仙!”   曹若愚玩命地跑,施未用他十分不习惯的鸡爪死死扣紧灵囊。   面前风雪呼啸,三魂七魄都要被刮出身体外。   施未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曹若愚这么兴奋,他几乎被甩在半空,脑袋上的鸡毛全都炸开,像一颗即将成熟的黄色蒲公英,马上就要鸡毛四散,变成秃头。   “曹若愚你想让我死就直说!”   山间回荡着施未惨烈的叫声,曹若愚大笑,终于慢慢停下了脚步。他喘着粗气,脸上笑意不减,他跑得很畅快,很开心,闷了这么些天,在这无人的山野,漫天大雪下,那些郁于心胸的情绪终是得以宣泄。   曹若愚伸了伸腰板,继续往上走,施未顶着一头炸毛,恶狠狠地说道:“你死定了。”   曹若愚装作没听见,还在乐呵呵地说话:“快到山顶了,你听见鹤鸣没有?”   “没有。”   施未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高亢清亮的鹤鸣。   两个人同时愣了下。   “真有啊?”施未张大了嘴巴,下一刻,曹若愚有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寒风顿时倒灌进了嘴里,冷飕飕的,施未都没来得及骂人,就老实闭紧了嘴巴。   曹若愚一鼓作气上了山顶。   山顶寂寥,一览无余。   一只仙鹤的影子都没看见。   “没有吗?”曹若愚叉腰,四下转悠,这山顶开阔,有一块岩石向外延伸。曹若愚走到边上,向下看去,没由来地晕了一下,又忙不迭撤了回来。   “怪了。”曹若愚摸着额头,喃喃自语,但很快他又重振旗鼓,继续寻找着仙鹤的踪迹。   久寻无果。   大雪纷飞,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山野无声,转瞬间便是银装素裹,绵延千里。曹若愚多少有些气馁:“怎么找不着呢?明明听见了鹤鸣啊。”   “仙鹤越冬,可能只是路过这里,神仙也不会停留的。”施未看了眼阴沉沉的天,大抵是要黑了,便催促着,“赶紧下山吧,待会儿天黑了,下山比较危险。”   曹若愚点头道:“好。”   他们往山下走。   厚重的积雪掩盖了来时的路。   曹若愚不出意外地,迷路了。   施未没说什么,只打了个呵欠:“御剑下山吧。”   曹若愚点头,余光一瞥,忽然看见了不远处有一丝光亮:“三师兄,你看那里!有房子!”   “啊?”施未琢磨着,这来的时候半个人影都没看见,怎么这会儿出现了呢?   “你小心不是神仙,是山上的野鬼。”   曹若愚明显僵了一下,握紧手中长剑,仍然朝那处光亮走去。   那并不是诗中所写的高楼,而是一座很简陋的茅屋,看上去应该有些年代了。它依着背山的一处凹陷搭建,四脚悬空,房檐低矮,按曹若愚这样的身量,得猫着腰才能钻进去。   那光亮就是从狭窄的门缝中透出来的。   施未觉得很奇怪,因为走近了看,这光线实在太暗,那会儿曹若愚离那么远,又是怎么看见的呢?   曹若愚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也许是先前自己说的话吓着他了,施未如是想。   曹若愚上前一步,门里钻出来一个披着斗笠的年轻猎户。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顿时都愣在原地。   曹若愚见到生人,反倒轻松许多,笑着:“这位兄台,你,你在这儿打猎啊?”   那猎户身披蓑衣,戴着斗笠,背着弓弦和空了个箭袋,一手拎着两只野鸡,一手提着盏灯,似乎是要下山。见到曹若愚,多有些警惕:“是。你呢?”   曹若愚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我上山来找神仙,结果大雪封山,迷路了。”   那猎户将手中提灯举了起来,怼到曹若愚面前,年轻人被晃了下眼睛,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猎户见状,应是觉得他没有威胁,便道:“山上哪有神仙?你跟着我,我带你下山。”   “好,多谢。”曹若愚不曾多想,施未从灵囊里钻出脑袋,又被他按了进去。   那猎户与他并排而行。   雪花落下,在昏黄的提灯上刻下形状。   曹若愚耐不住好奇心:“这位兄台,你晚上还打猎吗?”   “这是我白天打的,你见到的树屋是我在山上临时搭建的落脚点,今天顺道收拾了下,下次上山,要等过完年了。”猎户脚步稳健,说话也中气十足,看着应是个热心肠,曹若愚笑着:“我叫曹若愚,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萍水相逢,免贵姓陈。”猎户似乎不愿意说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曹若愚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着:“山上真的没有神仙吗?我听说鹤鸣之时,便会有神仙到此,超度苦厄。”   “都是老人家编出来骗小孩的。”   “可是——”曹若愚不免沮丧,“那只能去别处找了。”   猎户这才听出来这人的弦外之音,问道:“你家里有困难,需要去求神吗?”   “嗯。”曹若愚点点头,“我师兄受了很重的伤,要神仙相救呢。”   猎户默然片刻:“你师兄?”   “就是我哥哥啊。”曹若愚笑起来,猎户没有追问,而是说道:“我们家,有个远房亲戚,据说很多年前上山修仙去了,我祖母说,他在老宅里藏了些宝贝,你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有办法。”   曹若愚一怔,猎户便道:“我都是听我奶奶说的,求人不如求己,马上到家了我替你问问。”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曹若愚一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这天大的便宜都能给他碰上。他在灵囊里摸索着,摸到一点碎银子,想给这个猎户,但对方摆摆手,拒绝了:“小事儿,不用客气。我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个事儿,能不能成,还得看你。”   曹若愚连连点头。   他们一同回了镇上。   那猎户家中热闹,兄弟姐妹,父母叔伯都住在一块,四世同堂,也是其乐融融。猎户卸了一身的东西,看了眼曹若愚,年轻人忙说道:“我就不进去叨扰了,还请兄台帮我问问那件事儿。”   “好说,等我下啊。”猎户很快关门进去。   施未立马探出头:“曹若愚,你傻啊,什么老宅,什么宝贝?这里找不到詹致淳,就换个地方找呗,还费这种工夫?”   “试试嘛,来都来了。”曹若愚一点都没有被人骗的自觉,施未气恼,还十分郁闷:“曹若愚,你犯不着这样为我奔波,回去歇着吧。”   “都说了没事。”曹若愚拍了拍他的头顶,施未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又苦又涩,只见那猎户搀扶着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   “奶奶,就这人,说是要上山找神仙。”猎户指了指曹若愚,那老婆婆端详着曹若愚,对方也报以一个温善的笑容:“婆婆好,我叫曹若愚。”   “是了,是这样。”那老婆婆很是高兴,“你也是修道的吧?从哪里来呀?”   曹若愚眨了眨眼:“是啊,我从岁寒峰来,师从锁春谷谷主薛思。”   “锁春谷,锁春谷,好名字。”那婆婆若有所思,“那你一定听说过临渊孙氏吧?”   “听说过。”曹若愚眼神亮了一下,“婆婆你也听说过吗?”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老婆婆注视着曹若愚,神情十分怀念,那猎户似是明了,插了句嘴:“我们家那个远房亲戚,也是去的临渊?”   “是,就是那个地方。”老婆婆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曹若愚的手,对着那张年轻的脸,看了又看,温声道,“很多年前,我们镇上就三姓人家,我姓殷,那人是我一个同族的弟弟,他六岁的时候,父母就双双去世了,他便独自去了临渊修道,想来,都过去快要七十年了。”   “七十年?那好久啊。”曹若愚讶然,老婆婆笑着:“那当然了,我都一把年纪了。我只有小时候见过他,那会儿,他和我玩得最好,我成亲那天,他还下山来见了我一面呢。”   “奶奶,你又说这种话,我问过爷爷了,他说他没见过。”   “那是你爷爷小心眼,见不得我有这么个芝兰玉树的弟弟。”   猎户侧过脸憋笑,没有再顶嘴。   曹若愚莞尔,就听那婆婆叹了口气:“但那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啦,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曹若愚闻言,道:“那婆婆你是想再见见他吗?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帮你问问。”   “不用不用。”婆婆笑着,“我知道,修道者,容颜常驻,若他见到我这风烛残年的模样,恐怕只会徒增伤感。他虽然不爱笑,但的的确确是个很心软的孩子。他那么小就一个人上山修行去了,山高路远,我都不曾去探望过他,反倒是我出嫁那天,他还下山来,送了我一张平安符。现在想想,他那时候应该就算到他与这尘世缘分已尽,今后便要一心修道吧。”   “若真是如此,这位前辈如今——”   曹若愚一句“大道得成”卡在喉咙口,说不口了。   临渊历经战乱,留下来的人,多是与他平辈之人,婆婆口中的那个弟弟,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曹若愚甚是伤怀。   那婆婆拍拍他的手背:“说远了,我听我家小宝说,你要去找神仙救你哥哥,对吗?”   “嗯嗯。”   “山上有神仙的,每年下雪的时候,就会有鹤鸣。但你没遇到,应该是机缘未到,你去我那个弟弟老宅中,说不定能遇到这些缘分。”   “为何这么说呢?”   婆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透过这个年轻人,再回望一眼过去的那个人,她道:“我那个弟弟,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出生的,那天,山上来了一群仙鹤,久久盘桓不去,镇上的人都说那是祥瑞,所以,他父母给他取了个名,叫雪华。”   曹若愚和施未皆是一怔。   “雪中闻鹤来,灼灼风华骨。”   婆婆指向东边:“他下山来的那天,还收拾了下他的家,你去看看呢,说不定神仙不在山上,骑着仙鹤到他家去了。”   天上依旧飘着大雪。   曹若愚又听见了高亢的鹤鸣。   他猛地回过神:“谢谢婆婆!我马上就去!”   婆婆松开他的手,目送着年轻人往雪色深处奔去。   猎户很是好奇:“奶奶,你就这么相信神仙啊?每一个要上山的人,你都这么说。”   “当然要说了,等哪天我不在了,就没人知道他了。”婆婆垂下眼帘,“多好的人呀,总不能让他被这大雪掩埋,毫无踪迹。”   “奶奶,你又说胡话了。”猎户扶住她,“咱们进去吧,外面风雪太大了。”   “好。”婆婆笑着,转身回去了。 第54章   曹若愚迎风冒雪, 来到了东边尽头的某一家。   鹤鸣消失于这个地方。   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点了根火折子,走近这个伫立在风雪中的过往。   破旧的大门上青苔遍布, 砖瓦皴裂, 摇摇欲坠。曹若愚摸黑, 将手轻轻放在了大门上。一点灵息乍现,若有似无游走在他指尖之下——是个结界。   “是孙前辈的气息。”曹若愚掌心稍稍用力,那结界似是感应到有人前来,反倒收紧了力量,无声地拒绝了这位“不速之客”。   “孙掌门在他家设了结界, 应该是不希望有人闯进去吧。”施未探出头来,思量着, “要不找文长老试试?他毕竟是孙前辈师弟, 总比我们亲近。”   “好。”曹若愚没有迟疑,很快就去把文恪带了过来。   文恪听说这件事,更是惊讶。   “我从未听说过大师兄的过去。”文恪匆匆被曹若愚牵着,匆匆赶去那座老宅,他与孙雪华年岁相差甚远,自有记忆开始,那人便是临渊掌门,是他仰赖的遥遥不可及的兄长。   孙雪华的前半生, 他都一无所知,更别说六岁之前的孩童时期。   文恪攥紧曹若愚的手, 心中又惊又怕又喜:“若是顾师姐知晓此事, 一定很高兴吧。没想到, 我们竟然歪打正着,来到了大师兄的出生之地。”   曹若愚吸吸鼻子:“也许是孙前辈泉下有知, 在冥冥之中指引我们呢。”   话音刚落,文恪的步子忽地一顿:“结界依仗施术者的灵气所生,可大师兄生魂燃灯,早已不在尘世,那他设下的结界,又怎会幸存呢?”   他再往下想,似是想到了某处关键,便紧紧拉着曹若愚往大门狂奔,年轻人明显愣了下,脚下滑了一步,迅速跟上。   这风雪呼啸,落满了他们的眼睫、发梢和肩头。青石长街,悬灯灰瓦,经久岁月犹如一张蒙尘的蛛网,在黑夜尽头沉默等待着两个误入其中的年轻人。   他们终于回到了那个地方。   指尖触碰到那青苔遍布的大门时,文恪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孙雪华的灵息。   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欣喜:“若是灵息不散,说明这宅子里存在着与大师兄紧密相关之物,如此,如此——”   他说到最后竟是哽咽:“一定可以的,只要找到这个东西,大师兄轮回转世就有希望。”   曹若愚反应过来,他先前听师父授课,魂飞魄散之人,若在这世上还存留着与之有强烈感应之物,也可通过一些非常手段重新聚魂,但个中艰难,难以言说,稍有不慎,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无论正邪,都极少采用此种方法。何况,这些非常手段,早已散佚数百年,真假难辨,轻易涉险,不过是得不偿失罢了。   思及至此,曹若愚不免担心,可见文恪那喜出望外的模样,又不忍心打破这失而复得的心情,便道:“我刚刚试了下,这结界,我一靠近就会收紧,我想,孙前辈可能不愿意我们贸然闯进去。”   文恪的指尖在结界外壁游走,那灵息外柔内刚,隐隐地,在将他往外推。文恪定定心神,指尖凝气,但很快,那结界便将他的力量全部吸收。   这种构造的结界,只有两种解除办法,一是施术者自己收回,二是使用外力强行破开,但后者不仅耗费巨大,还会将里边的物什毁坏殆尽。   文恪万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但大师兄早已不在尘寰,该怎么办呢?   文恪摸索着,找到当初送给曹若愚的那串辟邪传音铃。这铃铛虽是在上次与无渡峰一战中损坏,但好歹是临渊凭证。若是灵息认主,说不定也能以此为替代?   他将那残破的铃铛高高抛起,而后单手解印,试图以此为信引,撬开整个结界。只听“叮啷”一声脆响,辟邪传音铃滚落在地。   曹若愚将它捡起,擦擦干净,文恪蹙眉,坚持不懈地在自己的灵囊之中翻找着,只要是从临渊带出来的东西,都一一试了个遍。他甚至脱下了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挥舞着,依然不曾奏效。   “我们要不要再去问问那个婆婆?她不是说孙掌门曾经来探望过她?说不定孙掌门在她那里留了线索。”施未提议道。   曹若愚却摇摇头:“我觉得不会。虽然我与孙前辈缘悭一面,但他给我的感觉,是那种心细如发,极其体谅他人之人。若他将解开结界的关键之物留给那位婆婆,那么在过去的五十多年里,手无寸铁毫无修为的婆婆,又怎会安然无恙呢?单单是十年前那场浩劫,这样一个东西,就足以让婆婆的生活掀起惊涛骇浪,她会很危险的。孙前辈,定不会如此行事。”   施未与文恪皆是默然。   曹若愚望着那低矮门楣,像是要透过这无言的旧物,看到多年前,独自一人下山的孙雪华。   那位前辈,在他听到的所有故事里,都是高大挺拔,如青山翠柏一般,庇佑众人的形象。   “那时候的孙前辈,是为何要下山呢?”曹若愚忽然喃喃自语,“我听顾长老说,她与孙前辈情同手足,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起的。若是孙前辈要下山来探望尘世的亲人,为什么不带上顾长老呢?这本是人间一大喜事呀。”   文恪一愣,轻声道:“五十多年前,大师兄应该继任掌门不久,事务繁多,顾师姐可能留在临渊帮他打理了吧。”   “孙掌门抛下门中事务,只是为了来看一眼他过去的家。”曹若愚不知为何,心生爱怜,“他好寂寞啊。”   文恪心头一震。   “临渊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只想回家一趟,他的压力一定达到了顶峰,所以才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小憩片刻吧。”曹若愚长长叹息着,呼出的热气结成白雾,轻轻飘散在漫天大雪中。   文恪喉中酸涩。   他听顾师姐提起过,大师兄继任掌门之时,弱冠未及,门中常有人倚老卖老,对他多有不服,过尽千帆再回头看,原来日后临渊崩裂,早在那时候便初现端倪。   “小楼曾说,大师兄很孤独,我那会儿没有太在意。”文恪说着,便悄然红了眼,声音也跟着变了个调,“所有人都认为高处不胜寒,这便是掌门的宿命,我也是这般,这般迟钝无心之人。”   曹若愚闻言,安慰道:“孙掌门是真心爱你们,就像家人一样,否则他不会选择牺牲自己。别太伤心了,文长老。”   文恪抹了下眼角,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象,他道:“我带来的与临渊相关的一切东西,都没法打开结界。难道是要再找一下顾师姐吗?”   曹若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看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广袤穹宇之下,那冰冷的雪花无声飘落着,一刻未歇,洋洋洒洒落在他颊上,须臾间便化成点滴雪水,像是老天爷落下的眼泪。   “如果孙掌门不远万里回到这边,是为了躲避来自临渊的压力,那他怎么会把解除结界的关键和临渊关联起来呢?”   曹若愚又一次看向那森森建筑,想象自己是千里独行的孙雪华,此刻就这样孑然一身地,站在这片曾经养育自己的土地上,静静凝望着那模糊的童年。   孙掌门在情绪崩溃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仅仅是站在这里,回忆着年幼时光,就可以了吗?可孙雪华离家时,才刚满六岁,能记得多少呢?而在这之后,他又像无事发生那般,冷静地,竭尽全力地支撑到生死存亡那一刻,这一切,真的是谈不上深刻的童年记忆可以带来的吗?   不是的。   曹若愚如是想。   “孙前辈是个心性坚定之人。他来这里,不仅是在和过去告别,也一定是怀着某种信念,再次回到临渊的。”   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孙前辈来到这里时,一定会怀念起过去某个特殊的,对他来说极其温暖,足以支撑他顶住一切压力的时光。”   “说不定是一个,能让他心有慰藉,也能够理解支持,并且坚定不移地与他并肩而行的人。”   曹若愚从灵囊中找到一只雨燕。   那是薛闻笛下山前给他的,因为怕自己的傻师弟想不起来用,便叠了好几只,提醒他常常来信。   曹若愚掌心这只,依然有薛闻笛的灵气。   他轻轻向上抛去,雨燕轻盈地挥动翅膀,朝着那结界飞去。   灵息微转,散发出一缕淡淡光彩,如袅袅青烟,渐渐与这漫天大雪融为一体,随风而去。   文恪只觉那寒风钻入了眼底,冷硬刺痛,让他止不住地流泪。   “大师兄和孙前辈关系真好啊。”曹若愚十分感怀,“他去世的时候,孙前辈一定很伤心吧。那时候锁春谷隐匿尘寰,孙前辈连个能一起喝酒的人都没有。他回到这里,回忆起过往,最让他高兴的,应该也是那段四海遨游,无拘无束的日子吧。”   “那当然了。”文恪笑着,眼泪还挂在颊边,摇摇欲坠,“在我们每个人将大师兄奉上高台的时候,小楼就已经知晓他的孤独与不易。”   曹若愚想起了顾青对他说过的故事。   “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大师兄就会是正道顶峰。”   “小楼也是。”   “他与我大师兄,是棋逢对手,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在顾青的故事里,薛闻笛与孙雪华大多数时候,都是同时出现的。   可这辈子,也只有那一纵即逝的两年,和久别之后的寥寥数面。   白云苍狗,一梦浮生。   我为人间客,君已落黄泉。   曹若愚收回那只雨燕,掌心合十,虔诚地朝着那老宅拜了拜,似是许了个愿。接着,他才拉着文恪往里边走去。 第55章   老宅内并不像外面那般荒芜。相反, 十分干净整洁,不见落败的迹象。房檐低矮,瓦片平整如新, 窄窄的木门像是新刷了漆, 两边贴着大红的对联, 只是上头空荡荡一片,未着半点笔墨。窗下还挂着一件蓑衣,斗笠斜斜地吊着,风一吹就要掉下来似的。院里还有一个半旧的鸡笼,喂食的料槽里还残留着一点雨水。   岁月仿佛静止了那般, 所有的物什都维持着主人离开前的样貌。   曹若愚感慨万千,他想, 若是孙前辈不曾去过临渊, 那他们今晚遇到的猎户会不会是他?孙前辈面冷心热,也一定会在这样一个雪夜帮助他们吧。   纷扬的大雪落进院中,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曹若愚回过神,赶忙施术挡住漫天大雪,带着文恪,轻轻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屋内的陈设亦是简朴,乍看之下,无甚亮眼之物。曹若愚找到了尚未燃尽的蜡烛, 点亮它。火光亮起来的一瞬间,时光似是倒流回孙雪华回到家中的那一夜。   床褥叠得整齐, 放在床榻内侧, 一张小方桌摆在床头, 一本旧书摊开在上头,并未合上。曹若愚一眼便瞧见了这个东西, 拿起来一看,一封未寄出的信笺从书页之中掉了出来。   “吾友小楼亲启。”   曹若愚愣了愣,这是,孙前辈写给大师兄的?为什么没有寄出去呢?甚至没有带回临渊,而是就这样存放在老宅之中,无声无息地过了五十多年?   曹若愚再仔细一看,发现信封并未封蜡,轻轻一倒,信纸便掉了出来。   “孙前辈似乎没有打算将这封信寄出去。”曹若愚自言自语着,文恪凑过来:“你念给我听。”   “好。”   曹若愚念他眼疾不愈,便轻声念了出来。   “小楼,见字如晤。暌违日久,不知谷中年岁几何?你我离时年少,而今各分天涯,草木萋萋。现临渊内忧外患,风雨欲来,茕茕踽踽,夜寐辗转,不复往日。”   曹若愚念着,余光瞥了瞥文恪,对方眼帘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继续念道:“今至故园,山间鹤鸣,偶遇一白发老人,手持拂尘,踏雪而来,见之如故,赠吾草种一颗,言来年东风来时,花开叶生,可许吾百岁安康。”   “微末情谊,寓意上佳,吾欲寄往谷中,愿君早乘东风,再住人间。若当重逢,愿海晏河清,太平无事,枫叶石上,与君把酒言欢。”   “书及至此,怆然泪下。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念罢,曹若愚久久无言。   怆然泪下,乍看之下,真的很难和孙雪华那般冷静自持的人联系在一起。   可细细想来,未及弱冠,初任掌门,外有魔都祸乱,内有龃龉纷争,恩师故去,同袍神伤,挚友复生无期。年少时短暂的快乐时光,明明相去不过数载,却已恍若隔世,又教他如何不泪下呢?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文恪喃喃着,抿了下嘴唇,似是要哭,但很快便忍了下来。孙雪华之于他,先是掌门,再是师兄,言传身教多过于手足情深。不光是他,孙雪华对临渊众人乃至天下苍生,多是如此。他就像封魔大阵中那盏灼灼明灯,高悬于天,不断燃烧着自己的灵魂。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兄弟二字,于孙雪华而言,才是真正的难得的慰藉与支撑。   文恪清了清嗓子,接过曹若愚手中的信封:“这个给我保管,可以吗?”   “好。”   “我想当面交给小楼。”   “好。”   曹若愚一一答应,文恪又摸索了两下信封,果真找到那颗草种,小小的,米粒那么大,多年过去,依然饱满。   “这颗草种怎么办?”曹若愚问着,文恪默然:“也一起交给小楼吧。”   “好。”   曹若愚点了点头,又在屋子里转了转,搜寻着与孙雪华息息相关的物件。   他在一个存放衣物的木箱中,找到一件月白天青的剑袍,剑袍下,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还有一个用旧的荷包。   曹若愚微微一愣,比划了两下,道:“这剑袍虽是干净,但看身量,穿它的人年纪不大,最多十五六岁。”   文恪又去摸了摸,再看那剑袍肩上的红蕊白梅,道:“应该是大师兄年少时修行所穿。”   他蹲下身,摸到那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一本手抄书卷。曹若愚将油灯拿近了些,好让文恪看清。   “是大师兄的笔迹。”文恪眼睛快贴到书页上,逐字逐句地读着。   孙雪华写的是他本人。   写他出生时雪中鹤鸣,父母亲朋皆以此为祥瑞,寄以厚望,三岁即启蒙,风雨无阻。又写幼时淘气无赖,为村中大鹅追逐,不慎跌落塘中,幸得邻家姐姐相救,保全小命。再写磅礴大雨季节,救坠落雨燕一只,然其伤重未能存活,埋于田埂,立小碑记之。   “孙掌门小时候好可爱啊。”曹若愚笑着,文恪亦是莞尔:“那时候他才不到六岁,最是鸡飞狗跳的时候。”   他继续往下翻。   孙雪华很快就写到他上山学艺的日子。   他写家中变故,此身零丁,师门上下对他多有照拂,不吝关爱。又写顾青半夜带重浪翻墙下山买零嘴,回来后挤在他屋里分赃,被师父逮了个正着,几人一同被罚。孙雪华一人写了三个人的检讨书,被师父识破,又被罚抄三遍门规。   孙雪华再写临渊春试,有人在会场对他出言不逊,顾青和此人大吵一架,被师父禁言,后来春江水深,他的剑莫名失了控制,他从高空跌落,卷入旋涡之中,摔断了右腿。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平安上岸,可惜他未能拔得头筹,只能屈居第二。没几天,顾青便因为与人打架,再被师父禁足。孙雪华拄着拐杖,去给她送饭,再替她抄了二十遍门规。待她吃完,孙雪华又一瘸一拐去探望重浪,据说那天打架他也在,只是他技不如人,不仅没占到上风,还受了伤,因祸得福,逃过被罚一劫。   “师妹爽快,师弟憨直,时时顾念于我,每每想起,难以割舍。”   书页外侧,有一行朱笔写的备注,似乎是孙雪华在提醒自己,莫要忘记这份情义。   倏然间,文恪明白了孙雪华的痛苦。   临渊于他,是家,顾青、孙重浪乃至门中众人,都是他的家人。可他的家即将分崩离析,维持这表面的平静,已是艰辛异常,而这份艰辛,恰恰是不可与家人言明的。   孙雪华,是害怕顾青他们为自己劳心劳力。年少时,师弟师妹可以用打架这种粗暴的方式,来为自己讨个公道,可长大后,便不能再让他们陷入被动的危险境地。   书页又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页。   孙雪华写到了临渊初见薛闻笛。   “鸿鹄也,志高明德之士。”   数年后,孙雪华再度回忆起他的友人,如是写道。   文恪明显感觉到这里语气的不同。   孙雪华写他们竹林论剑,石上论道,薛闻笛向他讲述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讲那夜中明月,山中清泉,巷中野花,雪中茶香。   孙雪华自六岁上山,便没有再回到过红尘。   薛闻笛的讲述,熟悉又陌生,他静静地听着,又悄悄勾起些乡愁。薛闻笛天生乐观,率性真诚,却意外的,不是那种粗心大意之人,反倒心细如发,洞若观火。   他道:“小雪,你要是有烦心事,都可以和我说。”   他叠了许多雨燕,从山下捎来那人间烟火,以此来让自己的友人舒心。   孙雪华没有回答。   他虽然与薛闻笛很是相似,都是少年天才,难分伯仲,但薛闻笛到底是锁春谷谷主唯一传人,成长环境安稳宁静,没有经历过世家大宗之间的勾心斗角,那份乐观率性,更多的时候,表现出来是一种单纯。这让他看上去远没有孙雪华稳重,也更随心所欲,甚至会在心爱之人面前,流露出幼稚的一面。   孙雪华觉得这些刚刚好。   这些品质、习惯,甚至是有些矛盾的行为,放在薛闻笛身上都刚刚好。   他与薛闻笛是平等的。   薛闻笛看他的眼神,没有嫉妒、仇恨,也没有艳羡、崇拜,没有任何会带给他压力的情绪。   孙雪华感到放松。   他将守护临渊作为责任,对挑衅者的容忍,对师弟师妹的爱护,对师长们的敬重与顺从,都建立在这份强烈的责任感上。由此,衍生出他对感情的认知,容忍、爱护、敬重、顺从等等等等,都被他认为是——爱。   但薛闻笛的出现,告诉他,爱也可以是简单的、大胆的、发自内心的欢喜一瞬。   孙雪华从薛闻笛身上学到的,就是放弃一些不属于他的“责任”,让他时时刻刻紧绷的精神得以喘息,由此成长、蜕变,成为更好的自己。   但这些放弃的前提,却是他真心实意地坚信,薛闻笛会与他并驾齐驱,做这正道魁首,匡扶道义。   薛闻笛的离世,世人的目光又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   责任只多不少,他没有放弃的权利。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在回忆录的末尾,孙雪华又写下了这句话。   文恪打开那用旧的荷包,里边是一串断了的靛青色玉珠,细细一看,珠子上头还残留着些许血渍,经年日久,早已无法清洗。   是当年薛闻笛生辰的时候,孙雪华与顾青一道送他的,但与魔都一战,这玉珠碎裂,孙雪华只捡回几颗,带回了临渊,现在又藏于老宅。   孙雪华,将过去的自己藏在了这里,等他再回到临渊时,已经是真正的临渊掌门了。   待到以身殉道后,顾青收拾他的遗物,作衣冠冢下葬,这书信、草种、玉珠仍留存在外。   文恪虔诚祷告:“谢上天垂怜,留我师兄一线生机。”   无论如何,他都要尝试聚魂,让师兄再入轮回。   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祷告,屋外再度传来鹤鸣。   曹若愚寻声出来,只见一白羽朱冠的仙禽落于院中,正凝神注视着他。 第56章   白鹤降临, 携来晶莹雪粒,落了些许在曹若愚肩头。年轻人不敢妄动,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 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文恪也走了出来, 靠在他身边。那仙禽眼波流转,向二人轻盈走来,曹若愚微微颔首,那鸟儿振翅,一声高吭, 低头衔住他腰间灵囊,转瞬扶摇而上。曹若愚一惊, 唤着:“三师兄!”   他召来明曙, 带上文恪便匆匆追去。身后的老宅逐渐隐匿于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雪夜漫长,苍穹无垠,呼啸而至的寒风冷冷扑打在曹若愚面颊上,他却顾不上擦去,呼着热气嚷道:“文长老,你靠紧我。”   文恪低着头,贴在他后背上:“我没事, 你小心。”   曹若愚眯着眼睛,盯着前方那抹飘忽不定的白影, 有些奇怪, 嘀咕着:“仙鹤飞那么快吗?”   他御剑速度已经达到了极限, 但依然追不上那只禽鸟。   “怪了。”曹若愚两手结印,拂去那冰冷风霜, 灵气运转,文恪也觉得暖和了起来。就在此时,那仙鹤再度引吭,鹤羽零落,白影化光,一股陌生又强悍的力量将曹若愚二人卷入其中。   天地逆转,江河倒悬。   一片白羽随风落入老人怀中,化作一根拂尘。   施未眼冒金星地从灵囊里钻了出来,毛茸茸一团,滚了又滚,好不容易停下,就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将他拾起,放在了膝上。   施未胃里翻江倒海,没忍住,不管不顾地吐了出来。老人莞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清灵之气散入肺腑,施未这才好受些。   “多谢。”小鸡崽蔫蔫地趴着,勉强抬了个头,待看清老人的脸,又是一惊,“钱先生?啊不不不,詹前辈?”   詹致淳捻须轻笑:“好些了吗?”   “好些了。”施未可不敢造次,偷偷瞥了眼自己吐出来的秽物,很是尴尬,扑棱着翅膀拂去那些脏东西,“晚辈唐突了,还请前辈海涵。”   “无碍。是老朽请你来的方式粗糙了些,应是我向你道歉才对。”詹致淳拂尘一扫,那被弄脏的衣袍便焕然一新。   施未油然而生一股敬畏:“前辈道法深厚,宽宥仁慈,晚辈,晚辈——”   他以头抢地,“晚辈恳请您指点迷津,救我一救。”   詹致淳莞尔:“这只小鸡崽,本就是来救你的。”   施未一怔:“前辈早就料到此事?”   詹致淳没有立刻回答,捻须垂眼,似有百般心绪涌上眉梢,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说来话长。”   他注视着施未,跟哄小孩似的:“你想从哪里听起呢?”   “自然是越详细越好。”   詹致淳被逗笑了:“那可就太长了,说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说得完。”   他握着拂尘的手轻轻点了几下,忽地一声长叹:“八百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老朽平生所遇形色之人数不胜数,但乔序那样的,不多见。”   “为何这么说呢?”   詹致淳沉吟着,眼前浮现出他第一次见乔序时的情景。   荒草丛生的无人村寨,老树枯藤,鸦雀寂寂,流水无声,穿桥而过,一匹瘦马驮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自长满青苔的桥上走过。那人一身尘埃,满脸胡茬,躺在马背上喝酒,酒水洋洋洒洒从他嘴边滑落,也不知道喝进去多少。   本来打算在这荒村歇脚的詹致淳,就倚着高大的香樟树,沉默地望着这位老兄。而后,便听见“扑通”一声,那人从马背上滚落,掉进了小河之中,溅起一片掺着夕阳余晖的水花。接着,水面冒出一串长长的水泡,很快就没了声息。   詹致淳没有出手。   没多久,那人终于从水里冒出头,冲着自己大声嚷嚷:“老头儿!你死了吗?怎么不来捞我一把!”   “乔序这人,就那样,尖酸刻薄,狠起来能拿自己的命做赌注。”詹致淳对施未说道。   他对乔序的第一印象,便是狡诈。   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   具体是何年何月,詹致淳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想过要结识这个人。   事实上,他们此生也只见过六面。   这是第一面。   第一次见到乔序的詹致淳,已经在红尘漂泊七百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他第一眼就知道,乔序发现了他,而对方故意摔下马,只是为了试探自己。   很显然,乔序恼羞成怒。但他也无可奈何,因为他根本不是詹致淳的对手。   荒村野草疯长,房屋倒塌严重,没有必要冒着被埋的风险进到里边。两个人便各自找了一棵大树,在上头休憩。偏巧,两棵树挨得不算远。   乔序睡得东倒西歪,最后几乎是挂在树桠上,腹部折叠弯曲,四肢摆来摆去,活像过年串起来的腊肉。詹致淳实难理解,直到对方睡梦中大喊一声:“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接着,乔序便一头栽了下来,痛醒了。   詹致淳睁开眼,那人狼狈地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夜色深沉,乔序的神情完全看不清,只是那个背影,似乎在微微颤抖。   詹致淳心生恻隐,问道:“这位道友,为何悲伤至此呢?”   “哈哈。”乔序仰头大笑,满身苦涩,躺倒在地。   詹致淳见惯了人世悲欢,见他不愿言明,便不再追问。   天亮后,二人各奔东西。   “我那时候,并没有想过会再见面。”詹致淳轻声低语,施未忽然插了句嘴:“前辈,您活了八百年,论道法之高深,这世间恐怕无人能出左右,那为何翎雀宫没有重现尘寰呢?”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今天咱们不聊这个。”詹致淳依然笑呵呵的,“待时机成熟,你们自会知道。”   “嗯。”施未点头,没有刨根究底。   “我第二次见乔序,他在和人比武。”   第二面,那真真是只看了一眼。   詹致淳行至一仙宗地界,具体是哪门哪派,他也不晓得,只知道这地界上,盛产矿石,那仙宗便是以锻造之术出名的。   那天刚好是开炉之日,慕名而来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只有乔序与那掌门人三掌定胜负,赢了一块那仙宗珍藏的天外陨铁。   “据说那天外陨铁,乃是八百年前天降至锁春谷,因缘际会,由谷中流出,被那仙宗某任掌门收藏,传于后人。”   詹致淳提及锁春谷,忽地有些哽咽,施未愣怔着,反应过来,文恪曾说翎雀宫与锁春谷有些渊源,便要开口,但詹致淳继续道:“我听说此事,便去瞧了眼。”   施未不再言语。   那天,乔序将自己收拾得挺干净,不似之前那般邋遢,甚至将那陨铁收进了一方上好的檀木匣中。见到他,乔序只不咸不淡地说道:“这陨铁,先到先得,可不能硬抢。”   “老头儿不会做这种事,我就来看看。”詹致淳颔首,乔序呵呵一声,背着那檀木匣就跑了。   詹致淳甚至将人跟丢了。   因为乔序,去了临渊。   “嗯?他去临渊做什么?”施未听得入迷,他还不知道乔序与临渊有何种关系,突然间,他灵光一闪,“他去找何长老?”   “那会儿,孙安道还是临渊掌门,何以忧,大概还未入临渊。”詹致淳捻须,“也可能入了,不过这不是重点。”   他笑笑:“你知道孙安道是什么人吗?”   施未摇摇头:“不知道。”   “他是孙雪华的师父,也是当年,赠给你父亲破夜之人。”   施未瞪大了眼睛。   “我当时去追查了那块陨铁的下落,知道乔序将那陨铁交给了孙安道,后来,孙安道便锻造了一把剑,剑出邪破,除恶扬善,是名破夜。”詹致淳轻轻拍拍施未毛茸茸的脑袋,“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很狂妄,不过年纪轻轻,就已经剑道登顶,自有他狂妄的资本。”   施未根本没想到这些故事居然会串联起来,整个人,不,整只鸡都傻了眼。   詹致淳沉吟片刻:“说起孙安道,我也见过,他年轻的时候,聪慧过人,是非明辨,可惜老了之后,太执着于正道魁首此等虚名。不过好在,上天给了他一个好徒弟。”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也许,孙安道第一次见到孙雪华时,便由衷地喜欢这个徒弟,他应该也知道,这是上天赐给临渊的最大的气运。   “说远了。”詹致淳又一次提起乔序,“我第三次见到乔序,他在杀人。”   詹致淳依旧在人间远行。   到了某个不知名小镇,镇上邪祟横行,人人自危。请来的道士也束手无策,只能到处张贴告示,求高人相助。   詹致淳准备出手相助。   没想到,那天夜里,就碰到了乔序。   那人展现出强悍的实力,杀疯了一样,一刀一个,干净利落。詹致淳见他那猖狂模样,以为他疯了,没想到,解决完最后一个邪祟,乔序停了下来,将那已经卷刃的冷铁扔到地上,拍拍手:“好久不见啊,詹掌门。”   从老头儿到詹掌门,詹致淳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调查我了?”   “是。”乔序大方承认了,“毕竟这世上比我厉害的,屈指可数,但你,不是熟面孔。”   “我已隐匿于世多年,你怎么会知晓?”   “这你管不着。”   乔序不说,这件事,便永远是未解之谜。   詹致淳至今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探明自己的身份的,但乔序那天,实在太狂妄,他道:“詹掌门,你红尘漂泊,应该是在找卓吟与李逐流的转世吧?”   詹致淳头一次露出些微妙神色:“你很出乎我的意料。”   “詹掌门大道得成,却没有选择羽化飞升,恐怕就是因为这一丝执念。”乔序叉腰,“这样吧,詹掌门与我做个交易,我来替你找你那两位爱徒转世,詹掌门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怎么样?”   “我自己也能找。”   “可你找了这么久,就不怀疑,为何始终见不到吗?”   詹致淳一顿,笑笑:“那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   “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乔序打了个响指,“成交。”   詹致淳哭笑不得:“我没有答应你。”   “老头儿,识时务者为俊杰。”   乔序狡黠地笑着,很是放肆——他好像打定主意,詹致淳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詹致淳确实没有拒绝。   不过答应这件事,是在三日后。   这三天,他卜了一卦,来占乔序的来历。   卦象玄之又玄,饶是詹致淳这般博闻广识之人,一时也无法参透。   可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乔序是友非敌。   詹致淳静坐片刻,问乔序:“你要的条件,是什么?”   “没想好。”乔序大笑,“但你放心,不会让超然物外的詹掌门做有违道义之事。”   “好。”詹致淳选择答应。   这是他们关系真正的转折点。   施未摸摸脑袋:“乔序的脾气,跟我爹有点像啊。乔序还说,他是何长老哥哥,那他和我爹,是不是,也有过交集?”   “不知。”詹致淳答道,“自那以后,乔序时时与我来信,告诉我最近寻来的线索。但他本人从不露面,我无从知晓他在做什么。我甚至特意去查过乔序这个人,也无功而返。他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谜团,无人能勘破其中真相。”   詹致淳顿了顿:“我也听说过你父亲。乔序与施故在有些方面,确实相似,但你父亲,是个侠义心肠,他能舍弃一身肝胆,只为众人搏得一线生机,换作乔序,恐怕不会。”   “乔序做事,目的性很强,大部分时候,他很冷漠,对无关之人,毫无怜悯之心。可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他所图为何,亦作无解。”   詹致淳微叹:“我与乔序第四次见面,他变得极其虚弱。”   那天,本是风和日丽,晴光朗朗,但乔序惨白着一张脸,坐在河边大喘气,好像下一刻就会一头栽进水中,直接淹死。   詹致淳没想过再次见面,是这种情况。   乔序身上并无外伤,但灵气耗损严重,虚得直冒冷汗,见了詹致淳,难得放低姿态:“詹掌门,可否救我一救?”   詹致淳也是意外,可他修道多年,实在做不出见死不救这种事。   乔序便在观碧峰山脚小住了一段日子。   可能是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又伤重,乔序没了之前的张狂,反倒十分沉默。詹致淳一天给他送三顿饭,除了鸡蛋,什么都吃。   詹致淳记下了,这是乔序的弱点。   后来见到装死的乔序,他就让曹若愚每天喂一颗鸡蛋,乔序终于没忍住,提前几天假装自己醒了。   詹致淳想想,也觉得很好笑:“乔序有时候,看着挺外强中干的。”   施未不言,半晌,才问道:“詹前辈,是因为乔序帮您找到了您两个徒弟的下落,所以才与他做朋友?”   詹致淳莞尔:“抛去这个条件,乔序也非是不堪之人。”   “但他为了一个剑匣,欺骗自己的学生,对她见死不救,甚至打伤亲妹妹,这种人,也配?”施未气上心来,怒斥乔序种种恶端,詹致淳并未反驳:“你所言,不无道理,我在此,替乔序向你赔罪了。”   施未愣住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该说什么?该怒斥这位老神仙竟和这种人同流合污?可是,当真如此吗?   施未默而不言。   詹致淳笑笑:“时候不早了,先处理你的事情吧。”   他道:“斩鬼刀虽断,但对你来说,并不全是坏事。若你能借此机会,摆脱斩鬼刀对你的束缚,亦是件好事。”   施未闻言,便扶身再拜:“请前辈明示。” 第57章   山野寂静, 无风无雪。詹致淳脚下一盏镂空青竹地灯,盈盈清辉,暖意融融, 照得这冰冷雪天也似春日般温情缱绻。   施未瞧一眼, 便知这地灯的不普通。   果然, 詹致淳缓缓说道:“斩鬼刀断裂,你命格崩坏,三魂七魄受此冲击,大有分裂之危,我以秘术将你带至此处, 可使你暂且恢复人身。但此非长久之计,你仍需重铸斩鬼刀, 并将你命格从中剥离, 方能彻底独立。”   白发老人捻须:“斩鬼刀,乃鬼道开山之祖卢定芳所铸,其人生性暴戾,杀人无数,被昔日下属联合绞杀,尸骨悬于三丈高台以示众。然其怨念极深,七日后阴魂返世,生食活人, 不得已,由我翎雀宫弟子李逐流与卓吟下山降之。”   施未闻言, 不由感叹:“詹掌门, 你们翎雀宫从前, 可真是家大业大啊。现在叫得上名号的宗门,都得尊您一句祖师爷吧?这钟鸣鼎食, 烈火烹油,也不过如此。”   詹致淳笑着摆了摆手:“这天下分合,盛极必衰,否极泰来,气运轮回,哪有什么永恒的东西?老朽如今山野散人,也是乐得清闲。”   他慢慢敛了笑意,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后来,卢定芳伏诛,神魂俱灭之时,他发下毒誓,要昔日下属生生世世,兵戈相向,永无宁日。”   “再后来,鬼道果真如他所诅咒那般,陷入无尽的内斗之中。再不久,我翎雀宫遭逢巨变,也无力阻拦这些惨剧,鬼道为此沉寂数百年。直到五百年前,人间秩序重建,这浸满鲜血的不祥之刃被送往卢定芳的后人,卢思淼手中。那时,卢思淼乃一隐居修士,听闻先祖造下此等恶业,便开坛焚香,日夜诵经超度,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斩鬼刀脱离无尽孽海,最终成为一把绝世名器。卢思淼也因此心力耗尽,不久之后便离世了。”   施未愣怔着,半晌才回过神:“我听闻,鬼道奉钟馗为祖,这……”   “当年卢思淼弥留之际,恐斩鬼刀血刃再开,便以此为托辞,与鬼道三脉之主达成协议,胜者为尊,不妄造杀孽。”   施未心情微妙,他对鬼道最初的印象,来源于他那个不修边幅的爹,只觉得鬼道之人,多是蛮横霸道,如今了解那番过往,竟不是滋味。   “天命也,人定之。这是卢思淼的遗言。”詹致淳轻声低语,“后来,这便成了鬼道所追求的修行至理,心有万物,则天地辽阔,无所拘束。”   “只不过,鬼道开山即遭重创,三脉又多离心,致使鱼龙混杂,卢思淼的遗训,多遭曲解误用。所以,鬼道名声不太好。”   詹致淳似是想起来什么,笑了笑,“但纵使如此,鬼道也出了你父亲那般的风云人物啊。”   施未眼眶微涩,静而不言。   “重铸斩鬼刀,一是要集齐碎片,二是要找到当年卢思淼留下的樗木炭,焚之以淬炼,可将你的命格从中剥离,再造新生。”   詹致淳眼神深邃,“卢思淼无后,仅收有一徒,名唤历拂薇。”   施未瞪大了双眼,那沉重的宿命感穿过厚重的岁月,山呼海啸般向他涌来,压得他心尖发颤。   “拂薇,扶危,据传言,那是个性情刚烈,心似明镜的女子。”詹致淳微微思索,“卢思淼身死后,她便脱离了这红尘纷扰,潜心修行去了。乱世当道,她并未留下太多记载。但据我考证,她应当就是历家先祖,你或许,可赶赴历家,寻个究竟。”   施未眼神空空的,几乎无法思考,半晌,他忽而喃喃自语:“前辈,你说我爹,当年送我娘入轮回的时候,是不是偷偷算了卦,让她投胎到历家啊?好让她今生与我相遇?”   詹致淳轻笑:“轮回转世,哪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但就算历兰筝没有托生到历家,你父亲应该也是托了何以忧多多照顾你。”   “为人父母者,为之计深远。”   施未喉中哽咽,几不能言,以头抢地,久久未能起身。   这一刻,他想哭,想痛哭流涕,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要哭,大抵是想哭这岁月漫长,命运捉弄;又或是哭这天地不仁,身不由己;再或者,是要哭这辗转百年,先人照拂,让这不幸之中,又实有幸运。   但也许,仅仅是在哭他的父亲。   “晚辈多谢前辈点拨,今后必定焚膏继晷,苦修大道,以报诸位救命之恩。”   施未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哪怕他年少顽劣,口不择言,但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他有时候搞破坏,也只是希望父亲能多爱他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消失不见,留他在山上吹冷风。他有时候是真羡慕师兄师弟,年幼时在家中,承欢膝下,长大后又有人细说冷暖。   但如今,原来他也是,带着祝福降临到这个人世的。   两年前没来得及明了的心意,终于在今天,在他茫然的内心,落地生根。   詹致淳拂尘一扫,地灯光芒大作,火焰起舞,只见那毛茸茸一团如蒲公英一般,随风四散,再见原地,施未已经好端端地跪着了。   “我借你回阳之法,助你行走人间,但你切记,不可妄动武力,过刚易折。早些寻到斩鬼刀,方能彻底脱离苦海。”   “多谢前辈。”施未再拜,擦擦眼泪,站了起来。   詹致淳依旧不动如山地坐着。   施未想起来曹若愚当时跟在仙鹤后边,但现在久久未见人影,不免忧虑:“前辈,我师弟……”   “我没有让你师弟进来,他现在在山下,应该还在找你。”   “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呢?”   “缘分未到。”詹致淳神秘一笑。   施未见状,不好意思再多追问,就岔了个话题:“那前辈,你和孙雪华孙掌门见过面吗?我们在他的故居找到一粒草种和一封书信,不知前辈是否知晓此事?”   詹致淳微微垂眼:“确有此事。”   “当年我云游四海,恰逢小雪归乡,与之相谈甚欢,便赠他草种一颗。”   詹致淳一顿,再道,“那草种,是我翎雀宫多年所生木芙蓉的种子,那时候,我见小雪心有所苦,身心受累,便宽慰他,来年春风化雨,草生叶长,花开展颜,可祝他顺遂安康。”   “草种本无特殊之处,只是图个吉利,愿他宽心。只是我没有想到,多年后,他已如流星陨落。”   “后来,每逢下雪,我都会放鹤出山,算是一种聊以□□的凭吊吧。”   詹致淳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施未轻声道:“孙掌门本来打算将那颗草种寄给我大师兄,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寄出去。”   詹致淳心头微动,许是顿悟这其中缘由,但他没有明说,只道:“那你便将它们交给你大师兄吧,他应当知道是为什么。”   “好。”施未点点头。   詹致淳又叮嘱他几句,便送他下了山。 第58章   曹若愚还在山下转悠。   他追着那仙鹤一路至此, 不成想,一道白光之后,竟是跟丢了。眼下黎明将至, 墨色夜幕逐渐退去, 山野已显露出它原本的面貌, 可曹若愚依然没能找到上山的路。   明明山影轮廓即在眼前,但兜兜转转,总会回到原地。   文恪掐指一算,叹道:“此山设有隐踪阵,若非得到施术者首肯, 我们是进不去的。”   “那他带走二师兄是为什么?”曹若愚面露忧色,结果下一刻, 他就听见施未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和我闲聊了一会儿。”   曹若愚吓了一跳, 猛地回头,施未眼珠子转了转,笑笑:“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曹若愚连连否认,嘴比脑子转得都快,“三师兄,你好了吗?”   “没有,只是暂且恢复人身罢了。”施未摊手,“你看, 我掌纹还很模糊。”   曹若愚低头一瞧:“是哦。”   施未大笑,歪头看着自己的师弟:“曹若愚, 你呆死了。”   “你怎么又骂我?”   施未笑个不停, 文恪便觉着他似乎和上山前有点不一样了, 但具体不一样在哪儿,一时间竟也说不清楚。   此时, 山上飞来一根鹤羽,落入曹若愚怀中。   “山高路远,不便相送,这鹤羽,且送三位小友,若有难,可保诸位无虞。”   詹致淳的声音自山野间传来,缓缓落在几人耳边,曹若愚一怔,忙道:“前辈,我尚有一事想问,还请前辈解惑。”   可詹致淳久久不答。   山中寂静,雪停风止,草木无言。   曹若愚难免失落,施未却道:“我问了,孙掌门当年归乡,遇到的就是詹前辈。”   他压低声音,“詹前辈的样子,我也偷偷记下了,回头画下来,让文长老带回去给师父辨认一下。”   曹若愚闻言,也跟着嘀咕起来:“好吧。那咱们现在去哪儿?詹前辈有没有告诉你,怎么才能真正复原呢?”   “我们还要去一趟历家,具体,我路上和你说。”施未说着,目光移向文恪,问着,“文长老,你是要与我们一道去历家,还是先回临渊?”   文恪怀中还藏着孙雪华的书信,不知是否愿意再与他们同行。   曹若愚也看向文恪,道:“文长老,若你着急回临渊,我先送你回去。”   对方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吧,施未的事情要紧,你们先去,我处理好这些,自会赶来与你们会合。”   曹若愚默然,而后又道:“文长老,你一个人能回临渊吗?若是天黑了,可千万不要御剑而行。”   “我没事。”文恪哑然失笑,可曹若愚紧闭着双唇,欲言又止,那关切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实在难以忽视。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可又觉得,曹若愚的一切都那么清晰。   这么大的人了,心思怎么都藏不住。   文恪招招手:“你过来点。”   施未识趣地往旁边走:“我在前边等你们啊。”   曹若愚也不好争辩什么,只道:“那你别走远啊。”   “哎呀,这山上有仙人,鬼是不会来找你的。”施未打趣着,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曹若愚摸摸鬓角,被揶揄得不大好意思,两步走到了文恪面前。   “文长老,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一个人回去,你不要担心,我能坐上临渊长老的位置,还不至于弱不禁风。”   “我知道。”曹若愚有些急了,“我是担心你,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文恪轻笑:“你怎么还急上了?”   曹若愚头撇向一边,嘟囔着:“没有,我没着急。”   文恪见状,手勾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近许多,亲上了这人的嘴角。   温热的气息自唇边蔓延,激起一片酥麻感。曹若愚登时红了脸,半边身子都僵住了似的,根本动不了。   文恪很快放开他,摸了摸他的脸:“好了,我到了临渊,会向你报平安的。”   曹若愚嗯嗯啊啊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文恪笑得眉眼弯弯,拉住他的手:“走吧,正事要紧。”   曹若愚好半天才想起来要抓紧这人,没一会儿,掌心便全是汗。   施未回头看了眼他们,又装作无事发生那般,自顾自地走在前头。   三人在孙雪华故居分别。   天光大亮,老宅也从阴影中显出完整的模样。古旧朴素,若再有几分烟火气,大抵就是寻常人家的温馨居所。   文恪虔诚再拜,便带着那书信与草种出发了。   他并未直接回到临渊,而是去了趟岁寒峰,与薛闻笛一晤。   彼时,薛闻笛尚在校练场练剑。他其实更喜欢观景台,但那地方已经布了祈福之阵,不好去破坏,他便选了这地方活动筋骨。   横雁断裂后,他未再佩剑,只是用一根削尖了的树棍练练手。   薛思也曾想过再锻造一把好剑送他,但薛闻笛却是拒绝了。   “我只喜欢横雁,就像我只喜欢你一样。”   薛闻笛笑着,眼底仿佛溢满了三月春光,灿烂浪漫。薛思莞尔,不再提及此事。   文恪一上山,便直接寻着熟悉的灵气,落到了薛闻笛面前。对方正巧一个招式挥了过来,文恪又后退一步,薛闻笛收势,一脸惊喜:“誉之?你怎么来了?”   “有东西要给你。”文恪面对薛闻笛,向来直白,但此刻,他心挂两头,便多了一分急切。   “什么东西?”薛闻笛放下自己的木棍,手掌在衣袖上擦了擦,“来让我好好瞧瞧。”   他说着,忽又想起来一件小事,笑了起来,“别是你又发明了些玩具吧?那我可无福消受。”   文恪抬手要打,薛闻笛矮身,往一旁撤了一步,文恪哭笑不得,可很快,又十分正经地说道:“小楼,你几个师弟下山,你知道情况吗?”   “知道。”薛闻笛也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模样,“阿青都与我们说了,他们有些麻烦。我跟师父在观景台设了祈福阵,但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奏效。”   祈福之阵,不仅与施术者的道行有关,更重要的是,心诚则灵。   文恪静静地注视着他:“我前几天,跟着曹若愚他们,误打误撞,去到了大师兄的祖屋。”   薛闻笛一愣:“小雪?”   “嗯。”文恪点了点头。   故人之名,再度响起,薛闻笛仍是心头钝痛,过往种种一一浮现,竟让他有几分恍惚。   “我找到了一封五十多年前,大师兄写给你的信,还有一颗草种。”文恪将那信笺交予薛闻笛。   薄薄一张纸,却犹如千斤重。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薛闻笛想起来的,只有数十年前,他初入红尘,见到的那张年轻的甚至略带稚气的脸。   “在下锁春谷薛小楼,见过孙掌门。”   十三岁的薛闻笛在临渊至阳殿,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垂垂老矣的孙安道与他客套几句,最后只说:“我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就由我临渊掌剑接待少侠吧。他是我的得意门生,也与少侠年岁相仿,想必有更多的共通之处。”   薛闻笛站在至阳殿上,迎着那位掌门审视的目光,心下便觉着,对方似乎不大喜欢自己,但他没有细想,抱拳应声。   那年,孙雪华十四岁。   他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肩上绣着两尾素色鲤鱼,后背一把清辉卓绝的长剑,靛青色的剑穗轻轻晃动,若隐若现。   “在下临渊孙霁初,见过道友。”他拱手行礼,薛闻笛亦如此:“幸会幸会。”   孙雪华不爱笑,不说话的时候,更是冷肃,像经年积雪的高山,可望不可即。   离了至阳殿,薛闻笛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观察着这位临渊掌剑。要知道,这个年纪就能力压群芳,坐上这风光位置,放眼整个仙道,都难有其二。   薛闻笛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但他没有。   孙雪华见自己总是落下几步远,便放慢了速度,薛闻笛见状,也悄悄走慢了些。孙雪华便明了,转身与他说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领你去见我师弟师妹。”   薛闻笛愣了愣,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下:“人太多,我还是紧张。”   孙雪华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竟认真思考了起来,片刻后,他道:“那你先随我回去吧,我煮茶与你喝。”   薛闻笛抿了抿唇:“好。”   这次,孙雪华走在他左侧。   薛闻笛没有理由再故意走慢,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怎么介绍自己呢?这位孙掌剑,看着也是喜静之人。   薛闻笛抬头看天,彼时正是阳春三月,风和日丽,草木蓬勃。这临渊的天,与锁春谷的天,是一样的,一样澄澈干净,蔚蓝无际。   但路上遇到的临渊弟子,总或多或少要打量一番他这个异乡人。有的是好奇,也有的是意味不明地笑,还有的,匆匆看他一眼,又耳根发红地匆匆离开。   薛闻笛自小与秋闻夏相依为命,还不知要怎么应对这些目光,索性不说话,装哑巴。   薛闻笛又瞥了眼身边的孙雪华,对方没多少表情,看着就好像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顺手拔了根路边的一根草茎,绕成了一只蝴蝶模样,灵气微转,那蝴蝶便翩翩起舞,绕着自己飞来飞去。   薛闻笛自得其乐。   可走到枫林竹海,那山风一吹,蝴蝶偏了方向,一下撞到了孙雪华的眼睛。薛闻笛一个激灵,孙雪华却淡定地握住那只蝴蝶,灵气盈满,托着它再度飞了起来。   薛闻笛想了想,单手结印,将那蝴蝶引向高空,翩然飞入林中。   “我厉害吧?”他笑问,余光观察着孙雪华的脸色。   “嗯。”对方应着。   “回头我教你,怎么样?”   “好。”   孙雪华身为临渊掌剑,怎会不懂这点皮毛巧技?   但他还是应了,为了不让薛闻笛尴尬。   薛闻笛心性通透,自然也明白。   他笑着,学着那些江湖散客,拍拍某人的肩膀:“好兄弟。”   孙雪华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显然是没料到薛闻笛会有这般举动,但很快,他便接受了这个称呼:“嗯。”   薛闻笛歪了歪头,竖起两根大拇指。   孙雪华想了想,也竖起两根大拇指。   “好兄弟。”   薛闻笛憋笑,孙雪华则是一脸坦然地点了点头。   此后,他们便真正是好兄弟,好朋友了。一起游历四海,斩奸除恶,救死扶伤。可苦难过尽,他们却没能一起迎来太平盛世。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读到此处,薛闻笛潸然泪下。   那颗草种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无声诉说着那片昏黄灯下,笔墨所载的赤诚情谊。   文恪说道:“大师兄不知为何,并没有将这封信寄出去。”   薛闻笛泪眼朦胧地端详着这颗草种,哽咽着:“锁春谷外有封山大阵,所有的书信只出不进,若要回信谷中,也只能附在原本的信笺后边。小雪独自写这样一封信,是进不来的。”   “也许,他写到最后,才忽然想起这一点,才没有选择寄出来吧。”   薛闻笛抹了把眼泪,再看那草种,倏地,微微蹙起眉头:“这是,木芙蓉的种子?”   “是。”文恪应道,“而且你知道,送给大师兄这颗草种的,是谁吗?”   “谁呢?”   “八百年前,翎雀宫掌门,詹致淳。”   薛闻笛一愣:“翎雀宫?”   “对。”   薛闻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年幼修行时,师父曾与我说过,四百年前,先谷主李霁,曾是翎雀宫门下弟子,其师,正是詹致淳。”   “詹掌门说,这木芙蓉的种子,是他从翎雀宫带出来的,据说——”   文恪戛然而止。   薛闻笛已是泪流满面:“木芙蓉,也是我锁春谷多年生长的花木。我当年初到临渊,也送给小雪与阿青各一颗。但,但是我们三个都太笨了,没有养活。”   那颗草种,刚刚发芽的时候,便经历了一场滂沱夏雨,淹坏了,再没有长大。   五十多年前,当孙雪华对灯背月,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他许是想起来年少夏夜里,早夭的花种,还有他似此凋零的友人。而书笺单薄,群山难越,便只能草草压下,落满岁月的尘埃。   詹致淳,直到施未提起孙雪华未曾寄信这件事,才恍然明白其中缘由。   他忘了,他也多年不曾见过锁春谷,见到他的弟子们了。   文恪心中酸涩,久久不言。 第59章   薛思本在房中温书。   近来天寒, 山中阴冷,竹屋内备了炭火,虽不至于挨冻, 但也称不上暖和。   薛思早已习惯这样的环境, 但薛闻笛每每从外边回来, 携着一身冷气就往他怀里扑,又实在令人心痒。日子一久,心也跟着乱了几分,读书的进度便慢了许多。尤其此刻,薛思更觉千头万绪, 难以安静下来。他朝着窗外看去,那山野空空, 草木寂寂, 不见熟悉的身影。   薛思指节微动,感知到观景台上,风吹幡动,祈福阵中传来异响。他放心不下,便默默出了门。   岁高峰地形并不复杂,山路简单,即可直达各处。薛思刚转了个弯,就碰到了从校练场回来的薛闻笛。对方高高兴兴地唤着:“师父!”   薛思点了个头, 目光一转,才发觉薛闻笛后边的文恪。   “文长老。”薛思颔首, 文恪也回了礼:“薛谷主。”   “走, 我们回屋详谈。”薛闻笛拉过薛思的手, 对方却道:“你先回吧,我去一趟观景台。”   “法阵出问题了吗?”   “可能只是风大, 我去去就回。”薛思一脸淡然,薛闻笛注视着他那沉静如月的眉眼和,忽地侧过脸,亲了亲他颊边那颗浅痣。   未及薛思反应,薛闻笛便笑着:“那我先回去了,誉之怕冷,可别冻着他。”   言罢,他一把拽上文恪,风也似的逃了。   薛思抿了抿唇,依然不紧不慢地往观景台上走。   法阵无事,只有那刻满名字的木牌在风中轻轻摇荡,时不时撞击下剑身,发出轻而微闷的声响。   薛思注视着自己那把无声剑。   准备来说,这并不是他的剑,而是当年秋谷主为保山谷无恙,暂且赠予他使用的。年轻时候的薛思只知道这是把绝世好剑,未做他想。可后来年岁渐长,他才发现,这把无声剑,并非锁春谷剑冢所出。   它的来历,无从知晓。   薛思静静地站了会儿,便转身折返,回到了竹屋。   屋内明显比出门的时候暖和多了,可炭火还是那盆炭火,也不见增加。薛思瞧了眼坐在炉边,傻呵呵地烘着手掌心的薛闻笛,心下明了,拂衣靠着他坐下。   薛闻笛不怕冷,除了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那段时间,一年到头身上都是暖洋洋的,晚上往被窝里一躺,薛思都觉得像抱了只超大暖壶。   只是这会儿,薛闻笛看了看他,道:“师父,誉之说他去到小雪的老宅了,还带回来一颗草种。”   薛思微愣,就见薛闻笛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小小的,有些青涩的种子。   “誉之说,小雪在他的祖宅外边设下了结界,经年未散,若是如此,我们聚魂成功的可能性大吗?”薛闻笛说话有点急了,略过了很多细节,薛思却听得明白,他道:“聚魂之术,古已有之,但如今多是散佚,不曾听说过有人成功。”   薛闻笛怅然,又道:“送小雪这颗种子的,是翎雀宫掌门,詹致淳。原以为他会有回天之术,但……”   薛思微垂眼帘:“前几天,阿青寄过来一幅画像,说画上之人,便是翎雀宫那位詹掌门。”   文恪一愣,这才想起来,先前为曹若愚卜卦之时,曾对其年幼时遇到的一位老者的身份起疑,便托顾青和徐向晚绘制了一幅画像。现在兜兜转转,倒给他忙忘了。   文恪摸索着,从腰间灵囊里再找到施未所画那张,交给薛思:“你比对比对,看看师姐给你的,和这幅画上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薛思接过来一看,这画工于细节处颇有些潦草,但五官神态却是画出了精髓,与顾青送来的那幅画相差无几。   “是同一个人。”薛思答道,“当年在废弃道观,托我搭救曹若愚的,就是这位,詹掌门。”   薛闻笛意识到了事情的不简单:“翎雀宫消失已数百年,可詹掌门却先后遇到了小雪和小若愚……”   “不止。”文恪插了句,“那位詹掌门,恐怕也见过老鬼主。”   薛闻笛一愣:“他见过这么多人?”   “八百年,詹掌门一直在红尘游走,会见过这么多人,也不奇怪。”薛思倒是格外镇定,“那年,我在野外见到詹掌门时,他便与我说,他也在找人。”   “找人?”   “找他两个徒弟。”   薛思记得很清楚,那个灰暗的夜晚,燃烧着的篝火旁,他与无名老者各坐一边,诉说着往事。   薛思本不是多言之人,但彼时希望渺茫,此情此景,又与年少时的经历几度重合,难免多了一句:“我在找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巧了,我也在找。”   詹致淳笑着,脸上的褶子都团在一起,显得他尤为苍老。但那双眼睛又十分清明,不见昏聩之色,又使得他多了些许精神。   “他说,他两个徒弟,在乱世之中,不幸罹难,他历经千辛万苦,送他们入了轮回。本想在羽化之前,再见一眼来世的他们,可踏遍青山,仍未相遇。”薛思轻声说着,“他念我亦受此苦,便宽慰我说,缘分未尽,自有重逢之日。”   这短短的一句祝福,足以让满身风尘的薛思暂且忘却疲惫。   詹致淳温和风趣,豁达开明,谈话间也让他想起某位故人。如此,薛思便应了对方的请求,多等了三天。   文恪听了,有点理不清头绪,他喃喃着:“詹掌门,见过那么多人,布善施恩,他,他……”   “不一样的。”薛思忽然开口,“詹掌门虽说常有宽心之语,但从结果来看,只有曹若愚,是真正受益的。”   文恪如梦初醒。   “詹掌门道行深厚,却不轻易改变他人命数,多是顺天而行,对小雪,对先生,对我,皆是如此。但只有曹若愚,被真正改变了命运轨迹。”薛思一语切中要害,“曹若愚年幼,与父母居于荒村野郊,詹掌门找到了他,让他往东走,甚至引导我与他相遇。”   薛思微顿:“詹掌门,想救曹若愚。我猜,他可能就是,詹掌门两位弟子的转世之一。”   文恪愕然。   “曹若愚命格极弱,乃是累世因果强加于此身所致,恐怕他前世命途多舛,才招致如此。”薛思说着,察觉到文恪的脸色有些发白,便没有再说下去。   文恪有些心乱:“我先前托师姐帮忙找了下有关翎雀宫的卷宗,现在还没消息,我即刻回临渊一趟,顺便告诉她草种的事情。”   他慌忙起身,膝盖不慎撞到了炭火炉,只听“哐当”一声响,炭火倒了一地,薛闻笛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到一边,掸掸他的衣物:“没烫到吧?”   “没,就是撞了下膝盖,有点疼。”文恪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无瑕顾及这些,着急慌忙要赶回去。薛闻笛见状,拍了拍他的肩:“为小雪聚魂一事,就全权交于我吧。阿青心有积郁,我不忍她再操劳此事。”   “嗯。”文恪答应了,和他约定,归山后一有线索,便会与他来信。   薛闻笛送他至门口,便停下脚步。   山风冷冽,吹得人格外清醒。薛闻笛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随风飘散。薛思走到他身侧,轻声道:“文长老,喜欢曹若愚。”   “看出来了。”   薛闻笛两手抱胸,忽然往后靠了靠,贴在他肩上,不再言语。   他的掌心,还握着那颗草种。   “师父,聚魂之法,当真罕见吗?”   “罕见。但谷中藏书,我都读过,书中确有记载,曰世间有名琴兰因,可以至亲至爱之血脉为弦,接引亡灵渡海。”   薛闻笛后仰着脖子,望着他,笑着:“这么久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薛闻笛知道答案,可又总是这般爱发问。   他爱听薛思说话,说每一件爱他的事情。   又心痛,又爱极。   薛闻笛希望薛思,不要事事都藏在心里,变成一把伤害自己的刀刃。   “四十年,每本书有多少个字,每一页上写了什么,我都记得。”薛思如实说道。   薛闻笛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巴,温情脉脉:“辛苦你了。”   末了,又小声说着:“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第60章   文恪独自归山。   待行至九渊岩, 望着东西南北四条岔路,四野茫茫,忽生疲惫, 便倚着那巨石歇了会儿。   群山巍巍, 天青无垠, 即使隆冬已至,浩荡壮阔的清江也不曾结冰,隔着迢迢山路,滔滔水声犹自徘徊耳侧。   文恪轻轻呼出一口气,心生怅然更甚。   他不知为何, 想起曹若愚有可能是詹致淳门下弟子转世,便郁郁难欢。翎雀宫有史记载千年, 无史载录数百光阴, 鼎盛时辉煌璀璨如日高悬,沉寂时如明珠生尘,隐晦似夜。而詹致淳,无疑是这厚重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生育人无数,桃李满天下。此等人物,如今却漂泊红尘, 苦寻两个徒弟的转世。   究竟是怎样的两个人,能让他这般上心呢?若是詹致淳找到他们, 还会将他们收入门下吗?曹若愚和另外一个人, 说不定会再次成为同门, 再一起接受詹致淳教导。曹若愚天赋极佳,想必另一个也不差, 过个十年二十年,他们也许会名扬四海,顶峰相见。   文恪莫名心酸起来。   他好像跌进了醋坛子里,满身酸味。可这样,却又毫无道理可言。   曹若愚现在也和傅及他们一起修行,也会同吃同住,若自己为这种事情心生怨怼,实在气量太小。   文恪想了又想,又觉得不应当,他从不吃旁人的醋,可偏偏想起翎雀宫,不大高兴。   剪不断,理还乱,文恪只得默默站起身,准备去找顾青。   他没走几步,忽听后面有人叫他:“文长老!”   文恪回头,就见一行人行至他面前,纷纷行礼:“文长老。”   文恪有点认不清来人,听声音,只当是个年轻姑娘,客气地回了礼。   “文长老,你回来得正好,且随我去见顾长老,上次你信中所托之事,我们已完成了九成,快随我一起去吧。”   那人十分欣喜,文恪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与他说话这人,是徐向晚。她从前是重浪师兄的弟子,为人勤恳,临渊大乱之后,她兼任讲师,给新入门的师弟师妹授课。   徐向晚见他迟迟不说话,便问:“文长老,你是不是累了?怪我太心急,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日再议?”   “不打紧,我先跟你去见师姐,恰好我也有新的消息要与师姐商议。”文恪笑笑,徐向晚应声:“好。”   她吩咐身后的师弟师妹:“今日巡山就到这儿,辛苦各位了。”   几人拱手行礼,向文恪二人拜别,便各自散去。   徐向晚领着文恪寻到顾青,对方还在整理手边的资料,见到二人,喜出望外,匆匆放下笔,挪出点空位让他们坐下。   “有关翎雀宫的记载实在太多了,屋子里都堆不下。”顾青笑着,眼尾隐约有了皱纹。文恪感动不已:“师姐,辛苦你了。”   “这点事算什么?”顾青笑笑,将一沓新抄的小册交到他手上,“你要的,差不多都在这上面了。”   “好,谢谢师姐。”文恪紧握手中手册,贴在心前,顾青打量着他,打趣道:“数月不见,怎么傻了几分?别是跟小若愚待久了,被同化了吧?那我可要去找小鱼算账。”   “没有没有。”文恪回过神,连连否认,忙道,“师姐,我回来之前,又见了詹致淳詹前辈一面,他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什么事?”   文恪便将这数月来的一切如实相告,顾青越听,眉头越是紧锁:“何长老,有个哥哥?”   “对。他抢夺剑匣,封印了何长老,可詹前辈却坚持认为那乔序是个好人,我亦不解。”文恪说着,问她,“师姐,你了解何长老吗?”   “我年少时,她就是照水聆泉的主人,师父在世时,曾下令,若非何长老首肯,旁人不得随意进入那处。”顾青陷入沉思,“后来师兄继任掌门,延续了这个规定,我也习以为常,并未深究此事。”   文恪沉默片刻:“师姐,我想,我们不如进去照水聆泉,也许,会有所发现。”   “这个不急,你先将这几本小册看完,休整一下。”顾青思量着,“若我记得没错,照水聆泉外边有结界,我们还不一定能进去。”   一旁的徐向晚听了,答道:“那外边确有结界,我每次巡山,都无法靠近。”   顾青点头道:“那这样,誉之你先回去,我去趟照水聆泉,查探一番。”   她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从前,陆馆主在世时,与何长老关系格外要好,他有撰写日志的习惯,你回去后再翻翻,说不定会有线索。”   时隔多年,再次听闻启蒙恩师的姓名与旧事,文恪没由来地想哭,但他忍了忍,轻轻点了个头:“好,有劳师姐了。”   “没事的。”顾青拍了拍他的肩侧,文恪笑了笑,十分感激。   是夜,他翻开了那几本小册。   顾青从汗牛充栋的古籍中,找到了与詹致淳有关的信息,并按照时间顺序进行整理抄录,有的还用朱笔在一旁做了标记,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再结合卦象推衍以及薛思的回忆叙述,最终给出了她的结论。   “曹若愚,极有可能是翎雀宫李逐流转世。当年天下大乱,李逐流捐躯赴难,死后被八十八根破神针打散三魂七魄,幸得詹致淳相救,才免遭魂飞魄散之苦。”   “詹致淳苦寻的另一个人,应是李逐流的师弟,卓吟。他与李逐流是青梅竹马,关系匪浅,后来以身殉剑,再无记载了。”   顾青在这句话旁边,又加了一句:“也有野史传闻,李逐流与卓吟,是师兄弟,也是道侣。但据我考证,此事应是真的。”   文恪猛地合上那小册,紧紧攥着,心头刺痛,根本冷静不下来。那鲜艳的朱笔仿佛染血的刀,扎得他眼睛生疼,疼得快要流泪。   怎么会这样呢?难不成詹致淳还想让他们再续前缘吗?   文恪根本不敢细想。   他好不容易才跨出这一步,怎么能就此让步呢?   文恪不甘心,又翻开小册,顾青写道:“我已告知小鱼,让他在岁寒峰上建祈福阵,以此尝试扭转曹若愚命盘。若能再得詹致淳相助,或许事半功倍。”   文恪突然哭出了声。   没有任何征兆,不带一丝理智,完全不体面地崩溃大哭。他甚至来不及细想,为何要如此嚎啕,仿佛只是在单纯地情感发泄。哭完,他擦干净眼泪,放空了一会儿,才沉下心,慢慢梳理着这些线索。   他从前觉着曹若愚天真,连爱是什么都搞不清的年纪里,就知道追着自己跑。可少年人总是成长得很快,眨眼间,便学会为他遮风挡雨了。虽然长剑还不够锋利,术法仍有笨拙,但那颗心,面对他的时候,是那么热忱温暖。   曹若愚答应过他,此生是属于他的。   对,是属于他的。   文恪定定心神,将那几本小册放到书架上,去找陆茗的旧书——现在,解开何以忧身上的谜题要紧,万不可因一些未知的将来耽误正事。   曹若愚对此毫不知情。   他与施未连夜赶回了历家。   再回故地,原本阔气的大门内外挂满了白绫,苍白的灯笼高高挂着,墨黑的“奠”字极其扎眼。施未一惊,顾不得许多,急急闯了进去。   历迟去世了。 第61章   历兰筝披麻戴孝, 跪在灵堂上烧着纸钱。铜盆中燃着炽热火焰,些许灰烬飞舞着,飘落四周。芽儿早哭得没了眼泪, 睁着双红肿的眼睛, 木讷地往那火盆里扔纸钱。   施未匆匆赶来, 只见到这番凄然景象,心中沉闷,不由放慢了脚步。历兰筝回头,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那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早没了颜色, 伤怀至极。她微微张嘴,似乎要说什么, 可最终, 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沉默地低下头,继续烧着纸钱。   施未悄然上前,对着历迟的牌位拜了又拜,而后才走到历兰筝身边,轻声唤着:“历姑娘。”   他忽然沉默,并不知该怎么继续。   芽儿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进到灵堂的不是家中老仆, 她缓缓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长得陌生又很熟悉的年轻男子站在姐姐身侧。   芽儿揉揉眼睛, 又仔细看了看, 猛地一震:“你, 你是谁?”   怎么长得和我姐姐一模一样?   施未闻言,友好地点了点头:“我叫施未, 我们见过的,那天我出嫁,你还来送了我两个小泥人。”   芽儿更是错愕,历兰筝怕吓着她,安抚道:“芽儿,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复杂,但他们不是坏人,是姐姐的朋友。”   芽儿咬了咬牙:“你,你和那个姓张的哥哥是师兄弟?”   “嗯,对。”施未介绍着,“他是我小师弟,我是三师兄,这是曹若愚,是我四师弟。”   芽儿又看向另一个人,那人就是完完全全的陌生长相了,但眉眼温善,乍看一下很是亲切。曹若愚向她行了个礼,芽儿一愣,竟只是微微颔首,忘了起身。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放松下来,道:“这个哥哥和姐姐长得太像了,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   “你没有眼花,我们确实很像。”历兰筝不知想起了谁,语声艰涩,“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芽儿无言,垂下眼帘深深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将手里最后一把纸钱尽数撒了进去。火光映照着她尚且稚嫩的脸,原本圆圆的面庞瘦了许多,显得格外疲惫可怜。   灵堂之上,寂静无声。良久,张何才姗姗来迟。原来,芽儿的母亲因经受不住打击,也病倒了,历家上下如鸟兽散去,只剩零丁几个忠心的仆人,张何便左右帮着历兰筝姐妹打点了些。   师兄弟见面,只交换了几个眼神,不再出言寒暄。   历迟的葬礼算了时辰,刚巧在今晚入土。张何原本还在为抬棺一事发愁,见了二位师兄,便松了口气:“历家没剩几个人了,多是上了年纪,抬棺恐怕力不从心。”   “不如就我们吧?”施未也不知这样是否合适,看向芽儿,那小姑娘静静地回望着他,点点头:“有劳您了。”   施未见状,觉得她应是冷静了许多,心道,这妹妹小小年轻,却是聪明又明事理的,看来历迟将她养育得很好。   只是历家如今的惨淡结局,实在太过可惜。   施未怅然。   火焰烧尽,转眼就入了夜。   历兰筝煮了豆腐汤,给抬棺的各位各盛了一碗。施未师兄弟三人,还有个自小与历迟一道长大的贴身小厮。只是他也年纪不小了,念着历迟的旧恩,便决定送旧主一程。   夜风萧瑟,甚至下起了绵绵细雨。冬雨不如盛夏之时,雷电轰鸣,雨势滂沱,此刻却有它的阴寒刺骨,一点一滴都刺穿了脆弱的肌肤骨血。   芽儿怀抱着父亲的牌位,走在最前头,那绵绵冬雨渐渐淋湿了她的头发、肩颈、后背乃至全身,但她走的每一步都很稳当。   一行人走到坟前,将历迟的棺木缓缓放入墓穴之中。   芽儿抛下一把纸钱,大声说道:“父亲,一路走好!”   那黄白的纸钱落在了黑色的棺木上,在夜色中,尤为扎眼。一抔黄土,接着一抔黄土,慢慢淹没那沉重的棺木。芽儿突然抓起一把黄土,朝棺木那头掷去,她大喊着:“爹,夜里雨大,您若是冷了,记得托梦于我!”   历兰筝一把搂住她,芽儿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望着那棺木消失于墓穴之中,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冰冷的冬雨将每个人淋透,也将每个人无所诉说的心事藏匿。   后来两三天又多是忙碌,几番折腾下来,直到五天后,几人才勉强坐下来,商议正事。芽儿也被历兰筝带了过来,坐在身边。她也听懂了一切原委,从最先的惊异,到最后慢慢接受了所有。施未也对姐妹二人解释了斩鬼刀与历拂薇一事,言罢,又是一片寂然。   “历拂薇。”历兰筝默念着这个名字,摇了摇头,“我没有印象。”   “是我们家先祖,族谱第一页第一个名字。”芽儿顿了顿,“兰筝姐姐你自小和二叔二婶住在外面,应当没怎么听他们提起过。”   施未便问:“那芽儿,你对历拂薇知道多少?”   芽儿略略思索,道:“拂薇先祖一心求道,不曾婚嫁。大道得成之后,曾有过短暂的开坛授业,当时门下弟子一十五人。后来先祖不知何种原因,遣散门人,独自一人云游四海,再无消息。她最年幼的弟子,为感念师恩,将自己的姓氏改成了历,这就是我家的由来。”   “大概三百年前,关河镇水运发达,从我高高高高祖开始,做起了漕运生意。”芽儿不知道连说了几个高字,说得自己都想笑,“从那时候起,家中武学渐渐落没,到我高祖那一辈,就只有我祖父一人专修剑道,再后来,大伯痴傻,我爹爹体弱,只有二叔勉强学了个二三成。”   芽儿说着,又用余光瞄着历兰筝,对方沉默着,攥紧了掌心。   施未喃喃道:“你们家,也挺复杂的。”   芽儿的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压低声音道:“我爹爹,在追查我祖父的死因的时候,发现那个剑匣不简单,而且,它能逆转阴阳的说法,可能是个谬传。”   施未呼吸一滞,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个剑匣,乃是天外陨铁所制,坚不可摧。它第一次出现在拂薇先祖手中时,是四百年前,锁春谷闭谷前夕。”   施未几人皆是一怔,彼此看了眼,神色微妙。   芽儿又道:“八百年前,天降陨铁,落入锁春谷中,形成巨大的陨铁坑矿,锁春谷铸剑池因此名噪一时,求剑之人数不胜数。但剑本无过,所托非人,杀孽妄生,因此,四百年前,锁春谷谷主李霁决定关闭铸剑池,那陨铁坑也随之隐于尘寰。唯一有记载的,流出于谷外的一块,由西南名士栾庭收藏。后来栾氏女巧心出嫁,此物作为嫁妆一道送出。栾巧心的后人以此为依傍,逐渐开辟自身道法,百年前也曾因铸剑锻刀之法在各宗门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是,”   芽儿说得口干舌燥,咕噜咕噜连喝了两碗热茶,才继续道:“可是后来,有人与那栾氏后人打赌,三掌定输赢,赢下了那块陨铁,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她顿了顿:“应该就是近几十年的事情。”   施未更是错愕,他居然,又听到了乔序的故事。   这个人似乎无处不在。   他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再后来,因为魔都祸世,仙道衰落,许多宗门一夜倾覆,泯灭于世,那栾氏后人亦如此。”芽儿说着说着,突然回过神,“哎呀,我怎么说那么多?”   她摆摆手:“我重新说。”   施未哑然失笑:“你慢慢说。”   他甚至倒了满满一杯茶,推到芽儿面前。   “我爹爹经过考据,认为那剑匣,可能并不是用来藏匿宝物的东西,而是它本身就是个阵眼。它关闭的时候,灵阵也是关闭的,开启之时,灵阵也会随之打开。”   几人闻言,皆是赞成。他们都见过那剑匣打开时天地失色的场景,剑匣是一个阵眼,应是毋庸置疑的。   “我家做起漕运生意后,不少人懈怠修行,家学衰落,剑匣能够逆转阴阳的说法,很可能是交接时的误传。”   “那正确的说法是什么?你父亲有查到吗?”   芽儿摇摇头:“没有,我家藏书阁遭过大火和雷电,几经修缮,有关这方面的书籍散佚了。”   线索又一次断开。   施未并不气馁,剑匣一事,横跨百代光阴,何况中间还有个神秘莫测的乔序在不断搅局,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也不丢人。   他想了想,问道:“那芽儿姑娘,你知道樗木炭吗?听闻你家先祖曾拥有此物,不知有没有传到你家。”   “樗木炭?”芽儿思考着,“这倒没有听说过。不过拂薇先祖留下的,传到我家高高高高祖手上的东西,都被存放在藏书阁最顶层,也许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她又不知道说了几个高字,就差舌头打结了,才堪堪停下。   “碰运气?”施未察觉到了不简单。   “对,因为藏书阁最顶层,从建成之日起,就再也没人能上去过。” 第62章   “没人能上去?”施未大为不解, 芽儿亦是为难:“确实如此。藏书阁修缮时期,曾经有匠人试图上去顶楼,但不知为何, 明明近在眼前的梯子却怎么都靠近不了。曾祖父误以为是闹鬼, 请过许多人做法, 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这么神秘?”施未起了心思,“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吧。”   他正欲起身,历兰筝突然拉住他:“你赤手空拳去吗?”   施未一怔,这才想起来, 自己的破夜被乔序抢走了,现在的他, 无所傍身之物。不过现在他已经冷静下来, 并没有为此事再动怒。他笑笑:“就这么去吧,那藏书阁总不至于是个龙潭虎穴。”   历兰筝瞧着他,顿时难过不已:“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害你受了伤,丢了剑。”   施未一听,急了:“这有什么?我的命是你给的,这点小事, 别放在心上。”   末了,他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好在历兰筝没有听出来, 只是伤心得眼眶发红, 曹若愚见状,赶忙打圆场:“不碍事, 再找把剑给我三师兄将就用用,等我们追上乔序,再把破夜抢回来,也不迟。”   “是啊是啊,”施未也连连附和,“历姑娘,别难过了,眼下还需你相助我们,共克时艰呀。”   “嗯。”历兰筝抹了把眼角,定了定心神,“我家里还有我曾经用过的旧剑,虽说比不上破夜,但也是削铁如泥,应当可用。”   “好。”施未稍稍松了口气。   历兰筝十分感激地注视着他,微微眯起眼,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施未便与她一道回家取剑。   再次来到关河镇,心情大为不同。   上次是奔着救历兰筝脱离苦海而来,这次,倒是自己出了事。可施未大步走在熙攘的长街上,望着这一如既往的繁荣景象,听着街头巷尾的喧闹声,并没有丝毫的悲观伤怀之情。   他甚至觉得现在挺好的。   迎面走来一个怀抱幼子的妇人,体态丰腴,缠着头巾,怀里的奶团子见了生人也不闹,还朝着施未咿咿呀呀地笑,头上戴着的虎头帽歪了歪,又被母亲轻轻扶正。一个男子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走在他们身边,看样子大抵是要去走亲戚。   施未余光瞥了眼历兰筝,再抬眼,已与那一家三口擦肩而过。   挺好的,真挺好的。   施未笑着,再扬起头,望着那蔚蓝无际的天,突然喃喃着:“要过年了。”   “嗯。”历兰筝应着,施未盘算起来:“正月结束前,我得拿回我的剑。”   不然就这样去给老头子拜年,他得气得掀棺材板。   施未想着,油然生出一股勇气,便加快了脚步。   历兰筝问道:“正月结束前,有什么讲究吗?”   “我要回家拜年。”施未笑着,眼睛亮亮的,历兰筝望着他,不知为何,觉得他有些稚气,也跟着笑起来:“好,我一定帮你。”   他们穿过一座石桥,来到后街,再往东走,路过了梁家宅邸,一个身着黄袄的姑娘正背对着他们锁门。施未本来没在意,但那抹黄色实在太过显眼,他一下就被吸引了目光,而后,就瞧见对方转过身。   “沈脉主?”   施未叫出了声,对方并未听见,独自下了台阶,往西走的时候,才看见两个人,一时惊喜:“小未,你怎么在这儿?”   沈景越是那三个人当中,最年轻,性格也最好的一个,很少对施未动粗,也会轻声细语地叫他小未——虽然当事人表示很不习惯这个称呼,但也没有拂了她的面子。   施未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景越便看见了历兰筝,眼波流转:“你是小未的朋友?”   她那双眼睛明明在说“我知道你是谁”,但她没有点破,而是像第一次见弟弟的朋友那样,礼貌又温善。施未笑着:“是,我介绍一下,这是历兰筝历姑娘。”   “我叫沈景越。”   “沈姑娘。”   历兰筝拱手行礼,沈景越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先前受了伤,听不太清,但我懂唇语,所以喜欢看着人说话,你别紧张。”   施未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何以忧应是将历兰筝的事情完完全全告知了沈景越。   “好,谢谢沈姑娘。”历兰筝抿了抿唇,施未问道:“沈脉主,你怎么从梁家出来了?”   “何姐姐托我来将这座宅邸修缮一下,免得怨气太盛,扰民。”沈景越还是说轻了,梁家上下几乎无人幸免,且多年来受制于梁思音,不得轮回,这地方早就成了极阴之地。若不是何以忧临走前用幻术遮掩那满目疮痍,不知要吓坏多少人。沈景越所言修缮,也是在行清扫之事。   “辛苦了。”施未很是感激,沈景越摆摆手:“就是花的时间久了些,别的没什么。你与历姑娘有事要做吗?若是无事,随我进去坐坐吧,我差不多完工了,再过几日,就打算回去临渊。”   提到临渊,施未便想起何以忧也是照水聆泉的主人,恰好沈景越又在此,他便想再问个明白,就点头道:“好,我恰好也有事要请教您。”   “请教可不敢当。”沈景越笑得眉眼弯弯,“不过里头,倒真有个人,能让你请教请教。”   “嗯?谁啊?”施未一脸茫然。   “随我来。”沈景越招呼着,二人便跟着她进了梁府,大门锁上,结界再次降下,似乎无人来过。   施未一进院子,便看见了正在练枪的某人。   身姿矫健,气势如虹。   “狗哥?”   他乡遇故知,施未喜不自胜,黄二狗听见这声音,便收了势,朝他们走来。施未指着他道:“历姑娘,这是狗哥。”   “少主。”黄二狗向他行礼。   施未现在虽已继任鬼主,但实际上并无实权,甚至整个鬼道,拢共就认识何以忧他们三个人。冷酷无情的何长老拿他当沙包,天天催命一样训练他;沈景越性善,因为自身专注之道与施未全然不同,待他并不严苛,且年纪不大,又受施故救命之恩,对施未便很是亲切,胜似亲姐;而黄二狗给施故赶了小半辈子车,叫了数十年主人,便更像一位忠仆,在外人面前,对施未多是恭敬,尊其为少主。   可这一声少主把历兰筝叫蒙了,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敢多问。施未自顾自地说着:“狗哥,这是历兰筝历姑娘。”   黄二狗见了历兰筝,也是恭敬:“历姑娘。”   “进屋说吧。”沈景越说着,眼神示意黄二狗机灵些,对方点点头,未再言语。   几人围坐桌前,就着杯热茶,简单交流了下各自的近况。   沈景越听闻何以忧被歹人带走,一时惊愕:“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通知我?”   施未低眉,没有辩解。他与鬼道这三人,虽说亲近,但遇到困难危险,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师父和师兄弟。   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沈景越怪他不说,也是有道理的。他不想言明。   历兰筝解围道:“施未受了重伤,幸得高人相助,才勉强行走,沈姑娘就别怪他了。”   “怎么回事?伤哪里了?”沈景越一手摸上了施未的胳膊,但没发现哪里有问题,施未含糊着:“这不重要,我现在好着呢。我跟你们说,带走何长老的,自称是她哥哥,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哥哥?”沈景越一脸意外,这也正常,她入鬼道最晚,许多往事并不清楚。   施未转而看向黄二狗,对方若有所思:“哥哥?”   “嗯嗯,狗哥你知道吗?你跟随我爹这么多年,多少知道些内情吧?”   黄二狗思索着,缓缓摇了个头:“我从未听何长老提起此事。”   他思量着,又道,“何长老与主人,年少即相识,算来风雨同舟近百年。我入鬼道时,她尚且追随主人身侧,但那时候,我与她交集不多。”   黄二狗回忆起往事,有些感怀:“那会儿,我是个莽汉子,一心想夺得斩鬼刀,坐上那至尊之位,但主人与何长老,我是一个都打不过。”   “何长老与我爹,关系这么好?我从记事起,从未听我爹提起过。”施未也陷入了沉思。   “何长老后来大抵是厌倦了红尘漂泊,便入了临渊,深居简出。哦对,她与当时的思辨馆馆主陆茗关系很好,陆茗,就是文长老的师父。”   黄二狗表示他也只知道这些。   施未又问:“那你知道燕知吗?”   “燕知?”黄二狗登时拔高了声调,“你见到她了?”   “我见到了。”施未这时候还不忘说燕知的坏话,“她差点把我打死,还总是阴阳怪气我们。”   黄二狗面露难色:“燕知,不好惹呀。”   “怎么说?”   黄二狗看看他,又看看那两个姑娘,道:“少主,借一步说话。”   “哎,还需要借一步?这么神秘?”施未不解,沈景越倒不介意:“你去吧,我陪着历姑娘。”   “哦,好。”   施未稀里糊涂站了起来,跟着黄二狗去了外边。   日头之下,隐蔽的角落里,黄二狗搭着施未的肩膀,小声叮嘱他:“少主,燕知这人,你少和她打交道,睚眦必报,她狠起心来,可不分敌我。”   “这个我知道啊。”施未还是不明白,“但这个,是要避开她们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黄二狗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下面我说的话,你要牢记于心。”   “嗯。”   黄二狗又叹,缓缓开口道:“我入鬼道时,燕知已是平望青山的主人,平日里神出鬼没,与所有人都不来往,唯独在外边惹是生非,出了祸端,才会回来避避风头,请主人替她摆平。”   “还有这种事?”施未有些惊讶,“我看她那眼高于顶的模样,还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老虎脸上拔胡子呢。”   “燕知从前善用琴,那琴音一响,勾魂断肠,是天生的杀人利器。她性子古怪,但每每出了事,主人都会替她兜着。我从前觉着,燕知与主人关系匪浅,可后来,她在与人争斗之时,琴弦崩裂,她便脱离了鬼道,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后来呢?”   “再得到她的消息,已经是好多年后了,我也记不清是多久。只知道她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为了百两银钱,杀了某个小宗弟子一十二人。”   施未心头一跳:“燕知,这么狠?”   “是啊,那宗门本就势弱,又遭此难,想伸冤都无处伸冤。主人千里迢迢,想去抓住燕知,没想到,她又突然消失了,不知去到何方。”   施未心情复杂:“我爹,这么关照燕知吗?”   “哎,你先听我说完。”黄二狗心情比他复杂百倍,“后来,主人了解到,当日被杀的一十二人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弟子,逃过一劫,并且回到了宗门。只是她双耳险些失聪,多日痴傻,好不容易休养了些时日,便遇到了魔都祸乱,整个宗门一夕倾覆。”   施未听完,心都要蹦到嗓子眼了:“狗哥,你不会告诉我,那个人——”   “是啊,那个活下来的小弟子,就是小景。”黄二狗说出这个秘密,更是心中绞痛,“当时,主人从刀山火海将她救下,耗尽心血治好了她,她后来便接替了燕知的位置。”   “那,沈脉主知道这件事吗?”   “这我不清楚。”黄二狗长叹,“她醒来之后,有几日神色恍惚,主人怕她寻短见,便命我终日守在门前。有天夜里,她突然说要见一见主人。”   黄二狗深刻地记得那天,是个黄昏。   斜阳余晖洒在木屋之上,光影斑驳,令人多生怅然之感。   沈景越与施故促膝长谈,声音低低的,饶是黄二狗这般耳力极好之人,在屋外也听不太清。如今,也只记得,说到最后,沈景越呜咽着,哭了很久,那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屋里传来,亦是让人悲悯。   黄二狗回忆至此,便沉默许久,半晌才道:“其实,以我对主人的了解,他那天应该是告诉了小景,杀她同门之人,便是燕知。可小景后来待我们并无嫌隙,对主人又是一口一个恩公,因此我不敢妄下定论。”   他叹着:“你说,她要是知道燕知一事,又怎么会不恨我们呢?”   施未不言,他的人生阅历尚且,根本不足以揣测当年真相。而今,老头子已作古,沈景越万不能问,这件事,等于已经沉入岁月的灰烬里。   他道:“既然如此,那就当它过去了吧。何况,燕知犯下的错,为什么要我们来承担?她先前将我往死里打,可没见她念着旧情。”   提到这里,他又郁闷起来:“不过也怪啊,我平常画个符画烂了,我爹都要把我骂个半死,怎么对燕知,这么有耐心?还三番两次替她收拾烂摊子?”   他蹙眉:“老头子不会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吧?”   “这恐怕,得找到何长老,才能知晓了。”黄二狗大为苦恼,他早些年,碰见过燕知几次,那是吃尽了苦头,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就头疼。   “那我们还是早些行事,到时候,要请沈脉主帮个忙了。”   施未决定请沈景越同登藏书阁。 第63章   二人再度返回屋内, 又寒暄几句,便要各奔东西。沈景越既不追问施未究竟与黄二狗说了些什么,也不追问他安排自己同登藏书阁的原因, 只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谨遵少主之命。”   施未被这么一打趣儿, 更是没个底, 转念一想,过去的事情现下也不一定要求个因果,待燕知再闹出动静来,他再见招拆招吧,只祈求到了那日, 沈脉主别与他们离心了。   于是,施未笑着:“沈姐姐说笑了。”   他还是第一次叫沈景越沈姐姐, 就像沈景越第一次叫他少主一样。   沈景越愣住了。   片刻后, 她一笑而过。   施未跟着历兰筝回了家中。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历兰筝出生成长的地方。房檐低矮,桃叶凋敝,窗纸不知在哪个夜里被大风刮破,吊着一截,在天光下摇摇欲坠。   施未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历兰筝没有停留,只让他稍作等待,她转头去了屋内, 去找那把旧剑。施未就等在院中,望着那棵光秃秃的桃树, 枝桠朝着四面八方伸展开, 依稀可以想象出春日里, 桃花满树,该是何种繁盛灿烂的景象。   他正神游天外, 历兰筝却心事重重地走了出来。   “找不到了。”她很是抱歉,甚至没有抬头。   施未总觉得她还有话没说完,但对方却始终不发一言。   施未顿悟:“窗户破了个大洞,想必是之前,你大伯曾闯进来过,他想搜到剑匣,却没有找到。你的旧剑,可能被他当作废铁扔了。”   历兰筝仍是不语。   “可是窗户坏了那么久,你却没有修缮,想来,一定是为了你三叔的病,里外操劳许多吧。”施未顿了顿,温声道,“辛苦了。”   历兰筝微微咬唇,低声说着:“回头,我再想想办法。你,你好歹要有把剑防身。”   “我没事啊,”施未笑了,“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人是鬼,有剑没剑,不打紧。说不定那些妖魔鬼怪看到我,还得绕道走呢。”   历兰筝被逗笑了:“那你更要保重,小心哪天走路上,被不知情的道长收了去。”   “没事,我找我师父救我。”施未说着,不知为何,有些难过,“你别太伤心了,人要往前看,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嗯。”历兰筝垂着眼帘,乌黑的睫毛在眼窝下勾出一道淡淡的阴影,显得她尤为落寞。   施未感知到了这样孤独的情绪。   他也跟着揪心起来,想了半天,说道:“历姑娘,我与你说,世有轮回,只要你好好活着,说不定哪天在大街上走着,还能遇到你父母转世。他们说不定已经投生到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中,在慢慢长大,等着你去遇到他们。”   施未说着,忽感喉中酸涩,他微微睁了下眼睛,泪水又被憋了回去。   历兰筝终于抬头看他,施未还是一副镇定模样:“我说真的。”   他笑着:“我跟你说,我有天在大街上走着,就遇到过一个人,长得特别像我娘。”   历兰筝眨眨眼,似是半信半疑。   施未清清嗓子:“我娘刚生下我,就去世了,我是跟着我爹长大的。所以算算年纪,她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你母亲转世呢?”历兰筝望着他,有些不解。   “嗐,那当然是因为我爹天天把我娘的画像挂在我床头了,他说这样能保佑我。”施未说着,又在心里默念,希望死老头别被他气活过来。   但想想,气活过来,好像也挺不错的。   施未扬着嘴角,历兰筝注视着他,忽然发问:“你是长得像你爹,还是像你娘啊?”   施未一怔,竟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慌乱感。他笑不出来,定定地看着历兰筝,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我啊,那肯定是结合了我爹和我娘的优点长得,你都不知道,我爹那人特别邋遢,一年到头就知道抽烟喝酒,也不爱刮胡子,睡觉还打呼噜。”   他逐渐开始胡说八道:“不过呢,他五官还算可以吧,据说年轻的时候还挺俊的。”   历兰筝仍是满脸疑惑,施未一狠心,道:“我跟你说,我爹虽然上了年纪,不修边幅,但年轻时候真挺帅的,有个,有个,呃,有个我认识的姨娘,还千里迢迢追到我家来,要跟我爹再续前缘,不过我爹那时候没好意思耽误人家,就拒绝了。”   他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忏悔——顾长老,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一剑捅死我。   历兰筝听他一口气不带停地说了这么多,思绪也被带跑偏了,叹道:“那也挺可惜的,我想你娘也不希望你爹一直活在过去,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施未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本就是这样,人要往前看。”   历兰筝见他这豁然模样,心想,他一定也是受尽了苦头,才会一直勉励自己,便宽慰道:“你父母也会在天上保佑你的,所以你也要过得开心。”   施未哑然,而后才笑笑:“我过得很好啊,你看我那几个师兄师弟,人多好啊,处处包容我。我闯了祸,解决不了,也有我那些叔叔姑姑们顶着,我哪会不好?都是我让别人受气。”   他说着,心头更是闷痛,挂着仅存的笑容,催促着:“好啦好啦,事不宜迟,我们赶紧找樗木炭吧。”   “嗯。”历兰筝点点头。   二人虽是无功而返,但施未却觉得心头压着的石头轻了些。   他领着沈景越与黄二狗回到历家的时候,曹若愚喜出望外:“沈姐姐,狗哥!你们怎么来了?”   沈景越言简意赅地向他阐明了来龙去脉,曹若愚更是欣喜了:“太好了,人多力量大!我们说不定今天就能找到樗木炭!”   “可不好说,”施未拍拍他的肩,“几百年来都没人能上去的顶楼,还不知道里头藏着什么呢。”   曹若愚笑着,很是自信:“说不定就是等着我们。”   几人哄笑。   芽儿领着他们去到藏书阁。   那楼阁外表看上去并不宏伟,乍看一下,甚至十分普通。连大门上挂着的锁,都是随处可见的小锁,芽儿拿着钥匙轻轻一转,就打开了。   “跟我来。”芽儿推开门,让他们一道进来。   藏书阁内也无特殊之处。一排排书架错落有致,摆放的书册也整齐划一,地板干燥整洁,可见时时有人来打扫。此时日上三竿,太阳光完完全全透了进来,整个藏书阁明亮干净,颇有些赏心悦目之感。   芽儿指着东边的楼梯:“藏书阁一共六层,顺着这楼梯,可以上到第五层,再往上就不行了。”   施未点点头:“明白了。”   芽儿望着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一件事,但她一时半会儿有点想不起来,只道:“你们小心些,我也帮不上忙,只能在下面等你们了。”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施未打了个手势,自信满满,“出发。”   又是几声轻笑。   芽儿歪头瞧着他离去的背影,思索着,到底是忘了什么事呢?总觉得好像挺重要的,但就是想不起来了。   她想想,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影子,日头正盛,她的影子矮矮小小的,一团小饼似的摊开在地上。   她突然一个机灵,泥人,姐姐出嫁那天,她送出去的泥人!   “糟了,忘记问他,那两个泥人在哪儿了。”芽儿懊恼不已。   那捏泥人的本事,还是老祖宗显灵时教给她的。   芽儿双手合十:“祖宗保佑,让哥哥姐姐一切顺利吧。”   藏书阁楼顶落下来一粒尘埃,在阳光下,显露无疑。 第64章   施未一行人顺着楼梯一直上到了五楼。   这一层的书卷更为古旧, 连书架的雕花都有明显的,重新上过漆的痕迹。   施未环视一圈,发现角落里依然有个狭窄的楼梯, 似是往上走的。他慢慢踱步过去, 站在最下面抬头望去, 那楼梯竟看不见尽头,一直往不可预料的黑暗深处延展去。   “我们顺着这个楼梯往上走?”施未指了指,曹若愚思量着:“这个入口这么明显,为什么之前都没人能上去呢?”   “可能比较危险吧,”施未没想太多, “现在只能一点点试了。”   曹若愚一想,也有道理, 便点了点头, 沈景越说道:“我要在这里再找找线索,你们若是要进去,千万小心。”   “没事,老天爷保佑着呢。”施未并没有太过担心,他甚至隐隐觉得,这次必定成功。   他说不上原因,可就是有种预感,前面, 有一场因果在等他了结。   沈景越与黄二狗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几人踏上楼梯, 消失在了黑暗尽头。   “你有什么看法?”黄二狗忽然问道。   “这里机关密布, 一时间还真解不开。”   沈景越从踏进藏书阁的那一刻起, 便一直在观察这个地方。她耳朵受了伤,眼神却很敏锐, 能更早地捕捉到一些旁人发现不了的细节。   这藏书阁中所有的书架排列规整,确实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楼梯贴着墙壁搭建,截断式往上走,每到一层,便要绕小半圈走到另一截楼梯入口。这样的建筑风格之下,沈景越走一圈,大致就有了数。   藏书阁虽是储存了许多书卷,但也有不少空架子。芽儿所言,家中藏书多有散佚,这也解释得通。可是——   沈景越走到距离她最近的那个空了的书架,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下,那木质的架子发出两声闷响。   黄二狗听见这动静,心领神会,上前推了一把。   那空了的书架,并不是摆放在地上的,而是通过某种机关,嵌合进了地面。   沈景越蹲下身,沿着那书柜与地面的缝隙抹了一把,很明显凹下去一些。   “这里窗明几净,可见是常年有人打扫的。但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些书架的底座暗沉,不像是尘埃堆积,反倒像是下沉了几分。若说那堆满的书籍有些重量,但这空架子,未免有点说不通。”沈景越又摸索了两把,“而且,说是木质,实际上在里边包裹了一层铁。”   她站起身,又走了一圈。   藏书阁的墙壁上挂着些山水图,花草鸟虫,颇为雅致。唯独四个角落,各挂着一张字帖。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沈景越端详着面前这张写着“至高至明日月”的字帖,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点出神。   黄二狗也看向那张字帖,那白纸黑字,清秀淡雅,一笔一划,含情脉脉。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他问。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觉得写这字帖的人,当时应该心情不大好。”沈景越对人世情感略有点迟钝,思忖半天,也只说作者心情不好,但真要细分,她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沈景越又喃喃着:“这字帖看着很有年代了,至少不是近百年的东西。可关河镇水运发达,每年雨季来临时,潮湿闷热,字画一类,很难保存这么久。”   言罢,她转身去瞧别的了。   黄二狗陪着她将这藏书楼上下走遍,发现这里的书柜全都用某种机关嵌合进了地面,甚至窗上雕花,空中横梁,都已经与整座楼阁融为一体,严丝合缝,几乎没有破绽。   “设计这座藏书阁的人,非常用心。”沈景越这时候竟好奇起来,“普天之下,谁有这般能力呢?天下能工巧匠,也在之前的浩劫中饱受冲击,现在估计也很难造出这样一座精巧建筑了。”   黄二狗莞尔:“你这时候就不要追究是谁造了这栋楼了吧?不如再想想办法,弄清楚为何六楼上不去。”   “有时候摸清楚这栋楼的建筑风格,知道设计者是谁,也可以找到窍门的。”沈景越努力回忆着,摇了摇头,“不过我真记不得了。从前师父在的时候,”   她说着,蓦然咋舌,“反正现今没人有这种实力。若是往前推几百年,那时候以机关术名冠天下的,是江南贾家。”   黄二狗见她兴致上来,便不好再打断她。   沈景越自言自语着:“贾家机关术为家传,不传授外人。他家的风格便是以精巧多变著称,于细微之处见真知,常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起来,关河镇也近江南。”   沈景越随手拍了下身边的书架,整座楼,并没有给出回应。   “再找找吧,说不定在那些书籍里,也说不定就在某个角落。”她道。   黄二狗便与她一起寻找那个关键之处。   未消一个时辰,楼梯那边却突然来了动静,施未几人居然下来了。   “啊?怎么回来了?”曹若愚一脸惊愕,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我没看错吧?”   “你没看错。”黄二狗虽也意外,却比几个小年轻镇定许多,沈景越淡然问道:“你们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曹若愚很是茫然:“就一条道走到黑,然后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光,结果居然出来了。”   他万分不解:“我们明明走了差不多有大半个时辰,这藏书阁也不过这么大,怎么会绕回来呢?”   “历家祖上修道,应是有点底子的,而整座藏书阁机关密布,两者结合,恐怕威力不小。”沈景越微叹,“你们先不急,来帮我找找有关机关术方面的书籍。”   “找到就能解开吗?”施未陷入沉思。   “我不保证。”沈景越处变不惊,“大多数机关术师都有绘图的习惯,如果能找到这座藏书阁的原始图纸,会简单许多。”   “嗯。”施未点点头,几人纷纷埋头翻找起来。   日落时分,余晖昏昏,整座藏书阁愈发黯淡。沈景越点了壁灯,曹若愚伸了个懒腰,往地上一坐,继续看着那些诘屈聱牙的古籍。   他们一无所获。   “太难了。”曹若愚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我们真是在抽丝剥茧啊。”   “这种毫无头绪的东西,才是最烦人的,只能一点点找,一点点拼凑。”黄二狗宽慰着这位小老弟,曹若愚微微仰着头,后脑勺靠在书架上:“你们说,真要有那个图纸,历家还会这么多年找不到上去的路吗?我觉得,说不定图纸也已经毁坏不见了。”   黄二狗瞧了他一眼,年轻人一脸沉思的模样,不免笑了笑:“那你说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曹若愚想了想,道:“那种材质的字帖,我见我师父用过。”   黄二狗愣了愣。   曹若愚向来看到什么说什么,也不会特地去记一些东西,遗忘得也快。他至今都记得这件事,只是因为当时觉得很神奇。   “我入门比较晚,十岁以后,被我爹娘领到了师父面前。”曹若愚说着,对那天记忆犹新。   薛思那时候,身边只带着傅及一人。   曹若愚按理说,应该排行第三,可薛思却说:“我还答应了另一个小朋友,若他能凭自己的能力,离开那座山,我就收他做徒弟,所以你排第四,好吗?”   “好。”年少的曹若愚眼睛亮亮的,挺直了腰板,“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他说着,便行了个大礼。   薛思静静地注视着他,神色温柔,应是对这个孩子很满意的。   曹若愚年少时平平无奇,泯于众人,加上出生时即孱弱,父母多有溺爱,因此凡事既不像傅及那般周全,又不像施未那样浑身带刺。既不爱争强好胜,又不怎么踏实勤奋,多的是得过且过,自在顺心。   薛思虽也提点过他,可曹若愚又总是领悟不了,机缘难到。   但曹若愚并不在意这些。   他见傅及修为精进,便也跟着高兴,见施未玩心大起,也跟着凑热闹,见薛思夜归,便跟在后面问:“师父,你吃饭了吗?”   “不饿。”薛思多有疲态,曹若愚安慰着:“师父,功夫不负有心人,你总会找到大师兄的。”   薛思背对着他,没有回应。   曹若愚就去厨房煮了碗热粥,给他端过去。再见时,薛思正伏案写着信笺。远远地,曹若愚便闻见一股浅香。他第一次见薛思就闻到过这种香味,以为是师父一直以来点的熏香味道,但此刻屋内并未点香,这味道反而更浓了些。   他直言就问:“师父,这信纸也好香。”   薛思见他捧着个碗,伸手接过,让他坐下:“你今天的剑练得怎么样?”   “啊?这个,这个——”年少的曹若愚龇牙咧嘴,“练了有个七八成吧。”   薛思温声劝道:“事事只有七八成,便永远都到不了那十成。”   曹若愚脸色微红:“我对自己要求不高,七八成够我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薛思眼神微动,似是有所触动:“敌人可不管你是学了七八成还是十成,只要你战败,下场都只有死路一条。”   曹若愚被说得支吾起来,不敢吭声。   薛思又道:“师父的,”   他喉头微动,才继续道:“一位启蒙先生,从前也是这么教训师父的。”   “有这事?”曹若愚又笑,“我一直以为师父你以前一定是人中龙凤,处处都是第一呢。”   薛思见他这天真烂漫的模样,忽感一阵落寞:“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剑都握不稳。”   “啊?”曹若愚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眼里,师父无所不能,自然从小就出类拔萃,怎么会十几岁了,连剑都握不稳呢?那岂不是连自己都比不过?   他赶忙道:“往事不可追,师父你现在厉害就行了,师祖肯定会为你高兴的。”   曹若愚哪里知道薛思口中的那位启蒙先生是谁,便胡言乱语称呼那人为“师祖”。   薛思静静地注视着他,并不作解释。   曹若愚又挠了挠鬓角,指着他桌上的信笺道:“师父,这纸张好香啊,是从你身上染过去的吗?”   “不是,它自来就是带香的。”薛思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着,“这些信纸,是我从以前住的地方带出来的。那地方生长着上好的青檀,和芍药。”   薛思垂眸:“还有别的其他的花草,但具体的名字,我忘了。这些信笺还是那地方从前的主人留给我的。”   “啊?”曹若愚呆呆的,重点总是不对,“师父你说从前住的地方,我还以为是你家,原来不是啊。”   薛思嘴角微微扬起弧度:“你说得对,是我家。”   “哦哦。”曹若愚还是没想明白,他总觉得师父在和他打哑谜,薛思又道:“这信纸做出来,终年不腐,不受雨水毒虫侵蚀,很适合保存,经久不坏。如若用朱砂涂抹,会在黑暗里显出荧光。”   曹若愚还在挠头:“这么神奇?”   “很神奇。我以前做过试验,除了会显出荧光,还会散出一股暗香,容易招惹一些暗处的东西。”   曹若愚吓了一跳:“是鬼吗?”   “不一定是鬼,有可能是和写信之人有关的东西。”薛思问他,“你要试试看吗?”   曹若愚连连摇头:“不,我害怕。”   薛思终是不再强求,只道:“那你早点回去睡吧。”   “嗯嗯。”   曹若愚道了别,很快就回去了。再之后,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原本他也没有注意到那字帖,但后来找累了,又四处晃悠了一圈,见那字帖清秀,便驻足看了会儿。可是他这个脑袋瓜子,一时也没有将往事串联起来,现在再一通回忆,倒是自己说服了自己。   “大概就是这样。”曹若愚认为,不妨用朱砂试试。   黄二狗旋即去找。   施未突然拿着一卷书,往曹若愚这边跑来:“你看这个。”   曹若愚头一撇,只见那页上寥寥数语,写着“丙申年九月初二,有远客至,自称先祖故人,赠数卷宣纸,色如霜雪,暗香盈袖,恰藏书阁新建,临摹字帖,悬于高阁。”   还真是。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   黄二狗很快找来朱砂,将它满满当当涂到那字帖上,鲜艳的红色渗透进雪白的纸张,在漫漫长夜中显现出浅淡的光芒,犹如夏夜的萤火,漂浮在尘埃之中。   沈景越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等到黄二狗给四张字帖刷满朱砂,那荧光更是烂漫盛大,那些山水花鸟似是活了过来,在虚空之中愈发真实。   在虚虚实实之中,有只蝴蝶翩跹而来,落在了书架上某一页。   沈景越走过去,抽出那本,细细摸索,发觉这书中藏了暗页,等她缓缓撕开,里边夹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玄冰钥匙。   那钥匙镂空雕琢,边有八道齿痕,沈景越拿在手里,指腹轻轻拨转,手中之物顿生棱角,原本扁平的纹路凸显出来,玲珑多变。   “这东西,真的很像贾家手笔。”沈景越喃喃着,“钥匙在这儿,那和它配对的锁在哪儿呢?”   她将此物给众人看了一圈:“你们有发现和这契合的锁吗?”   “没有。”   线索暂时又断了。   沈景越有点心焦,额上出了点汗,她顺手用手里的书卷当扇子扇了扇,历兰筝眼尖,指着那本书道:“这个,怎么没有书名?”   “咦?”沈景越被这么一提醒,便翻阅了起来。   几页下去,她愈发奇怪:“这好像,是本起居注。”   “先前都没见过,不会只有这一本吧?”曹若愚有时候会怀疑是自己太困了,根本没细看。   “这本起居注,写得很有意思。”   沈景越翻开一页,上面居然画了些形态各异的火柴人,虽然没有样貌,但行为举止,生动活泼,配上一些备注,更是妙趣横生。   再往下翻翻,火柴人才逐渐变少,慢慢才多了些字,而字体,也从幼稚走向成熟,更像那字帖上的字了。   这并不是一本起居注,而是一本关于爱的笔记。   笔记的主人说她自小与某人指腹为婚,青梅竹马,自记事起,便常在一处玩耍。因家学渊源,她自小便开始绘图,历家叔叔便将故人所赠纸张转赠于她。可年少懵懂,常将此用作涂鸦,那火柴人画的便是她与自己那位未来夫婿。   “少不更事,多有娇蛮,借势欺人,又怨其不顺己心。”笔记主人这般形容小时候的事情。   但幼子无知,常常吵完没一会儿,便又好到了一块去。   那火柴人终归是以可爱顽皮居多,捉鸡摸狗,玩水投石,两个人一起闯祸,又一起挨罚。   待到要避嫌的年纪,笔记的主人便不能时常来历家玩了。她潜心家学,那人亦是如此。一晃眼,又是青春悸动,木生新芽。   笔记的主人画了许多那人的小像,有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有挫败时的落寞不甘。   这个时候,爱意最盛,灿烂如春光。   他们喜结连理,也本该儿孙满堂。   那时候,历家的漕运生意刚刚起步,她的夫婿时常外出,她也生过不满,怨他“朝朝误妾期”,甚至赌气说“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后来真的出事了。   路遇凶恶,船毁人亡。   笔记的主人在最后写道:“恨其毁约终不归,又恨此生漫长不可结。”   她没有写下自己的结局。   可沈景越再看那字帖,再想想藏在这笔记中的钥匙,忽然明了。   笔记的主人,应该出身江南贾家,并且,极有可能是建造这座藏书阁的人。   沈景越走到那字帖前边,掀开那张“至亲至疏夫妻”,轻轻叩响。   没有异样。   “钥匙孔不在夫妻这边吗?”沈景越有些困惑。   “在至高至明日月这边吧。”   曹若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沈景越更是茫然:“为什么?”   “因为爱他更胜春日。”曹若愚嘿嘿一笑,“这里画的山水图,全是那种天光灿烂的踏青图,山水青葱,蝶舞翩跹。而这四句诗,虽然看上去显得作者情绪不高,但放在这种意境下,总觉得像是一种对丈夫的嗔怪,而不是真的要与他诀别。”   沈景越眉头一挑:“小若愚,你有心上人了?”   “啊?”曹若愚呆了片刻,没反应过来,惹得知情人又笑了几声。   沈景越掀开那张“至高至明日月”,却还是一无所获。   “怪了,难道不是?”曹若愚也是无措。   沈景越又端详起手里的钥匙。   其实她打心眼里觉得,曹若愚说得很有道理。   贾家机关术讲究的就是一个“巧”字,这藏书阁的建造者必当有颗七窍玲珑心,但若只是将这锁孔藏在书画后面,不是很容易被人发现?   “再等等。”   沈景越盘腿坐下,应该是漏掉了什么。   几人也继续找线索的找线索,休息的休息。   那烂漫荧光十分盛大,经久不衰,走在其中,莫名有种置身仙境的错觉。   直到月上中天,一丝月光自窗外洒下,落到“日月”二字上时,沈景越才顿悟。   “有铜镜吗?”她问。   历兰筝赶忙下楼,找到家中所有镜子带了进来。   “一面放在这儿,一面放到那儿去。”   沈景越说着,便举起一块铜镜,挡住了日月二字。   月光通过镜面,折射到屋内另一处,但这光芒又实在微弱,根本不知散去了哪里。   “不是月光。”沈景越蹙眉,“是日光吗?”   她想起今天刚进来时,恰好是天光最盛之时。   于是,沈景越从灵囊中找到一颗夜明珠,掐指捻诀,将那珠子高悬于天,正好是中午日光透进来的角度。   那光芒落在了“夫妻”二字上头。   她又一次举起了铜镜。   光芒穿过渺渺仙境,连接了“日月”,刹那间,四周异动,楼层中央出现了一尊青铜像。莲花底座,观音持瓶,低眉顺目,眼角似是有泪。   施未靠近了些,一伸手,竟是直接穿过了那青铜像。   “是虚影。”   施未不解,怎么会在这里放这么一尊青铜像呢?她看上去与历家,格格不入。   沈景越将那钥匙抛向那尊青铜像。   一道弧线划过,钥匙稳稳落入那观音瓶中。   须臾间,地动山摇,书架剥去木质的外壳,露出里边尖锐的冷铁——全是杀人的刀。   施未大喊:“不好!”   只见寒光迸溅,天塌地陷,几人瞬间被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哐当——”   重重一声闷响,施未后背砸在了地板上,还没等他爬起来,上面又掉下来一个人,他下意识去接,又差点被砸得晕过去。   等他清醒过来时,曹若愚与历兰筝都满脸担忧地围着他。   施未摸着晕乎乎的脑袋,看了眼他们,摆摆手:“没事,我没事。”   他再看一眼四周,居然还是在藏书阁。   施未愣了下,曹若愚见状,解释道:“我和历姑娘走过一圈了,不是之前的楼层,应该是到第六层了。”   施未一个激灵:“那樗木炭,你们找到了吗?”   “没有。”曹若愚摇摇头,“这里所有的书卷,都是空白的,而且书架是实木,内里没有冷铁。”   施未站起身,环顾四周,这一层的构造与下面几层并无不同,除却摆放的书卷少了许多,并没有其他异样。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卷,满纸空白,一字未落。   “这纸上有玄机吗?”   “没有,是普通宣纸。”曹若愚有些累了,“还有个坏消息,我们没有找到出口。”   施未默而不言。   历兰筝安抚着:“先休息一下吧,这都忙了一天了,好歹上来了第六层,先养精蓄锐,明早再做打算。”   曹若愚表示赞同,然后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好饿。”他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又饿又困。   施未从自己的灵囊中找了许久,找到了两块烧饼,掰开来分给他们,曹若愚开着玩笑:“三师兄,你什么时候开始向二师兄看齐了?”   “吃你的。”施未不理他,曹若愚一个人在那儿傻乐,而后才啃起了那半块烧饼。   他嚼了两口,咽下去,又问:“你们说,那位拂薇先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数百年过去了,除了樗木炭,她还留下了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施未眉头微蹙,手里的烧饼也味同嚼蜡。   曹若愚没有什么心事,吃完饼,稍微没那么饿了,直接睡了过去。历兰筝也有点犯困,靠着书架也进入了梦乡。施未想着想着,也有点昏沉,在入睡之前,他忽然眼前发白,像是又看到了那尊青铜像。他努力睁大眼睛,却没有再看见了。   历拂薇,历拂薇。   历家先祖,卢思淼的徒弟,说不定还与锁春谷有联系,否则,历家怎么会有那种纸张?   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施未隐约觉得心口有团火在烧,很烫,很痛,令他十分不适,却无法醒来。   斩鬼刀经过千锤百炼,最终散去全部血腥煞气,成为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可之后,它历经数任鬼主,却始终是无主之刃,直到他家死老头驯服了这把刀。   驯服,多么微妙的一个词。   如果将这把刀比作洪水猛兽,那施故必然是赤手空拳打死它的斗士。   很狂妄,很野性。   施未忽然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向他描述了这个词,并借此输注了一个很刻板的观点——他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刺头,因为太会惹事,所以隔三差五被人围追堵截,喊打喊杀。   这么一想,他爹和燕知性格真的挺像的,年轻的时候能玩到一块去,理由也十分充分。   施未神思飘忽起来。   倏然间,一双手按上了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他。   施未迷茫地睁开眼,只见天光大亮,整个楼层都洋溢着暖洋洋的气息。   面前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   施未一惊:“你是谁?”   这第六层,明明只有他和师弟、历姑娘进来了,现在这人,又是谁?   “你是谁?”对方并未恼怒,只是端详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要将人盯出个洞来。   “我叫施未,来藏书阁找樗木炭。”   很坦诚的回答。   对方显然没料到,笑了笑,神色缓和不少:“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啊。”施未还坐在地上,横竖被困在这里,也没什么办法,便没有隐瞒。   他追问:“你一直在这里吗?你知道这个东西吗?”   “我知道,它在你后面第三个书架下面,你把它推开,下面是个暗格,里面就是。”   施未一愣,再回头,又睡了过去。 第65章   “三师兄, 三师兄!”   施未恍惚间听见曹若愚在叫他,强撑着睁开眼,陡然看见自家师弟那张放大的脸闯入视野, 顿时吓了个激灵:“你靠这么近干嘛?”   “我以为你昏过去了, 一直叫你你都不醒。”曹若愚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施未更是茫然:“是吗?”   他眨了下眼,想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我梦见有个人跟我说,樗木炭在我身后第三个书架下面。”   “下面?这里所有的书架都是嵌进地面的,和整个藏书阁融为一体, 根本推不开啊。”曹若愚一脸困惑。施未站起身,往后数第三个书架, 用力推了一把——纹丝不动。他又端详起这个书架, 架上书籍不多,每层只有三本,零零散散地放着。施未随手拿起一本,却意外发现,这些书籍也是借着某种力量钉死在架上的。   “难道,关窍在这些书上吗?”   施未思索着,又到处摸了摸,发现这些书有部分可以在架上平行移动, 有的则不能。他没有想太多,随手挪了两本。只听见“隆隆”两声, 似乎是有两个书架变动了位置。   “这么多书, 要怎么摆放, 才能到正确的位置呢?”施未喃喃着,又想翻开书本寻找答案, 可那来路不明的力量依然阻隔着他。   施未打不开,看向身边二人,历兰筝沉吟着:“刚刚有两个书架变换了位置,说不定方位就是正解,我们不如站高点看看?”   眼下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曹若愚便点了点头。   他与历兰筝各自站上横梁,两头观望着。   施未又一次挪动那些书卷。   西北角的两个书架朝外转了半圈,原本贴着墙壁的那一面露了出来。曹若愚眼尖,发现那面上涂了一块蓝色的云。   “云?”   曹若愚嘀咕着,又听见东南方向传来声响,同样露出一块隐藏的草木图案。   “木。”   曹若愚喃喃着:“云者,天也,天者,乾也,位西北,为乾卦。东南生草木,为巽卦。”   五行八卦阵。   他告诉施未,对方却是一怔,抬头看了看他:“你帮我盯着些,万一我把生门开成死门,咱们都玩完了。”   “嗯。”   曹若愚捏了把汗。   施未望着被自己挪动过的书卷,它们摆放实在无序,看不出窍门。他闭了下眼,选中了右手边第二层的第三本经集。   这回,动静就大了去了。   所有的书架都在不断下沉,房梁被震得抖落下无数积灰,曹若愚呛得眼泪直流,先跳了下来。只听“咔嗒”一声响,他脚下地板一空,整个人被某种强劲的力量径直拖了下去。他甚至来不及出声,就凭空消失在了施未的视线中。   “曹若愚!”施未正要奔过去,历兰筝却大喊:“别动!”   只见地面伸出无数尖锐利器,施未后撤一步,险些被扎成了一个刺猬。历兰筝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了唯一没有下沉的那个书架上。施未脚尖一点,旋即跳了上去。周围的地板仿佛漂在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之上,高低起伏,动静非常。只有他们现在站着的书架如擎天之柱,屹立不倒。施未伏下身,再次挪动其中一卷旧书,整个藏书阁发出爆裂巨响,一瞬间,天旋地转,施未一手抓住历兰筝,一手死死扒住书架一角。他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随之倒挂了下来,就像狂烈的飓风中,摇摇欲坠的一截窗户纸,只剩手中的实木还存在着一些实感。   他拉紧历兰筝的手,低头一看,下方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深浅。头顶也被封死,看不见来处。一切都浸在无尽的黑暗中,东西南北,看不清去路。   “你没事吧?”历兰筝十分担忧。   “我没事,你抓紧。”施未咬牙,手上青筋暴起,掌心汗涔涔的,快要抓不住那块木头。历兰筝取下发上一根雀羽,掐指念诀,只见一股宝蓝色火焰蒸腾而起,雀羽竟化作一只长尾雀,翩然而下,所过之处,皆是燃烧着那轻盈火焰。   历兰筝观望着,道:“下面不深,你松开我吧,我下去看看。”   “你小心点啊。”施未说着,便松了手,历兰筝直直往下坠,只眨眼工夫,就稳稳落了地。左右走了两步,确定无事,道:“下面没问题。”   话音刚落,施未就跳了下来。他甩甩酸痛的胳膊,很是奇怪:“你们家藏书阁别有洞天啊。”   “前面有路。”历兰筝也不知道这藏书阁内里这么大,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两个人顺着那条路走到尽头。   尽头那处有扇木门,施未轻松把锁撬开,就把门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高大的榆树。   枝繁叶茂,淡黄的花蕊垂下,形似铜钱,挂满树梢。树下点着石头地灯,不知名的微光如夏夜流萤,漫天飞舞,更衬得整株榆树神秘莫测。   施未与历兰筝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靠近了些。   里边并无机关,每走一步都是实打实的泥土,松软的,甚至带了些春天新生的野草味。   “这地方暗不见天日,怎么会有这么一株这么好的榆树?”施未抬头望着那棵高大的树木,却在枝桠之间,瞧见了一个长约九寸,宽约七寸的雕花木盒。   “那里面会不会是樗木炭?”施未指了指那个东西,历兰筝掌心向下,单手结印,长尾雀便抓住了那个木盒,飞了下来。   施未接过,托在手里,沉甸甸的,里边确实有东西。   木盒上面没有锁,只贴着一张黄色纸符,上面写着“来者叩首,三拜可保平安”。   施未不敢怠慢,将木盒置于身前,与历兰筝齐齐拜了三拜。历兰筝更是虔诚道:“不肖子孙历兰筝,在此叨扰先祖,还请先祖怜见,保佑吾等早日度此难关。”   悠悠密室,不知何处吹来一道微风,揭开了木盒上的那道黄色纸符。   木盒打开,里边整整齐齐摆放着七根樗木炭,上面涂了些不知名的油料,香味经久不散。施未又摸了两把,发现木炭下边还垫着一张油纸,取出来一看,是一张制琴图。但那图纸只有一半,画到琴木成型便没有再画下去,至于如何上弦就更是不得而知。   施未翻来覆去地看着,没有发现异样,便将制琴图再次包好,放回了原处。   历兰筝又看了眼那高大的榆木,虔诚再拜:“多谢先祖。”   施未亦是双手合十,以示谢意。   “我们原路返回吗?”历兰筝问他,施未摇摇头:“不现实,我们掉下来的时候,上面的路已经封死了。”   他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车到山前必有路,按照一般套路,出口应该就在这个暗室里。我们四处找找吧。”   “好。”历兰筝点点头。   施未把目光转向了那些地灯。   他专心摸索着,从脚边这盏摸到靠榆木树底下那盏。   手背上突然多出来一只手。   施未还以为是历兰筝,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放大的脸。   他吓得叫出了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对方笑笑:“你怕我啊?”   施未吓得三魂七魄在天上飞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体内,定睛一看,发现是之前在第六层的时候,告诉他樗木炭位置的那个人。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你神出鬼没的,能不怕吗?这要是我师弟,早被你吓死了。”   历兰筝闻声,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施未顿时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   那人歪头笑笑:“现在你要被吓死了吗?”   施未梗着个脖子:“我会怕你?”   历兰筝更是古怪,急忙走过来:“你怎么了?怎么对这棵树说话?”   施未见到她,有点发白的脸色才缓和过来,道:“这里有个鬼,只有我能看见她。”   “不是鬼,是灵体。”对方认真纠正了他的说辞。   施未见她整个身体都变得透明,几乎要与这漫天光芒融为一体,不由地往后退了退,历兰筝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没事吧?”   施未摇了摇头,问那人:“你是谁?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你?”   “因为你现在也不是活人啊,所以只有你才能看见我。”那人没有表明身份,而是又抛出两个问题,“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又是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樗木炭?”   “我叫施未,是现任鬼主。斩鬼刀不慎断裂,需要樗木炭重铸。而我的命格依附于斩鬼刀,所以变成了现在这样。”   施未也没有一开始就将詹致淳的大名报出来。   对方听见“鬼主”二字,神情变了变,竟有些怀念似的,问道:“你这么年轻,居然就是鬼主了?可我看你修为并不高深,斩鬼刀甚至被外力摧毁,”   她顿了顿:“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施未左顾而言他,“听你的意思,你也很久没出去过了?”   “是。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三魂七魄已经转世轮回了,现在你见到的我,只是依靠术法留存在此的一缕神识。”   那人解释着,“这里点着的地灯、漫天的微光,还有这棵榆木,都是术法的组成部分。”   施未反应过来,自觉理亏:“对不住,我只是在找出口,不是故意打扰你的。”   “没关系,”那人莞尔,“你们先前都给我磕了三个响头了,我早就原谅你们了。”   施未一下瞪大了眼睛:“你,你你是?”   “我叫历拂薇。”   她笑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可爱,大抵是把话说开了,不像之前那般严肃,俨然有了几分温善。   施未傻了眼,历拂薇又道:“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樗木炭,所以将它藏在此处。”   她注视着施未:“真的很意外,我也没想过现任鬼主会如此年轻。但我见你第一眼,就察觉到了很熟悉的气息。”   “斩鬼刀吗?”   “不是,是翎雀宫的气息。”   施未哑然。   “我生前去过一次翎雀宫,但只在山下,并未入山。”历拂薇轻声道,“那天很巧,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寒风冷冽,山间鹤鸣。”   她笑笑,又极其哀伤起来:“你来的时候,身上就有那山雪的味道。”   施未听懵了,有点转不过来,这数百年风流人物,相互交缠的命运,早给他绕晕了。   他生硬地转了个弯:“那先祖,请问拿到樗木炭之后,要怎么重铸斩鬼刀呢?我听詹前辈说,焚火淬炼,便能将我的命格从斩鬼刀上剥离,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历拂薇同意了这个说法。   “那,那这个我带走了?”施未莫名有点不好意思,当着主人的面,将她的心血带走,有种白捡便宜的不安感。   “带走吧。”历拂薇笑着,“等斩鬼刀重铸,我们再见。”   施未闻言,不解:“先祖为何要留一缕神识在此?是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吗?”   “我临终前算了一卦,卦上曰四百年后,人间大劫,恐有覆灭之危,所以我才选择留下一缕神识。如此,若是真有那天,我也能助各位同修一臂之力。”   施未心头一震。   就为了一个卦象,便能独自在这幽闭暗室中过了四百年,她难道不会寂寞吗?   他心想着,竟有些失语,历拂薇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这个年轻人的疑问:“寂寞自然是有的,但有些事,注定只有我们去牺牲,你们才能走得更远。”   施未更是语涩。   这一刻,他又想起了他家那个死老头。   “你会明白的。”历拂薇没有再说太多,拍拍他的肩,“去吧,原路返回就行,你的伙伴都还在等你。”   施未回过神,忙问:“这个制琴图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名琴兰因的图纸,我也是偶然得到的,但只有一半,索性就和樗木炭一起放着了。”历拂薇说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这藏书阁经过不断修缮,内里乾坤,奥妙无穷,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不过在你之前,有个叫贾杉的孩子进来过这下面,只是她没有进入密室,而是去了另一边。”   “贾杉?”   “当时她是江南贾家的当家人,很有名的,你们进来的机关也是她亲自设计的,除了她,后来就再也没人能进来了。”历拂薇思量着,“贾家擅制图,说不定她找到过兰因的后面半份图纸。”   “这兰因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兰因琴,可以弦音聚魂,哪怕你魂飞魄散,只要将至亲至爱的血脉抹上琴弦,便能将你从茫茫尘世勾回来。”历拂薇叹道,“在我活着的时候,这把琴可是比绝世名剑更让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无数人为它争了个头破血流。但它的下落总是不够明朗,消息时隐时现,时真时假,日子一长,它就成了一个传说。”   “啊?还能这样?”施未更是好奇,“那先祖,你见过吗?”   “没有。”历拂薇笑着,“若我见过,我可能会把它抢过来,将我恩师复活。只能说,幸好我没见过,否则我就要变成大魔头了。”   施未不觉得这个玩笑话好笑,他认真说道:“先祖宽仁,不要这样贬低自己。”   这回,轮到历拂薇愣了下,片刻后,她笑出了声:“你觉得我在贬低自己?”   施未不言,满脸都写着“难道不是”,历拂薇无奈:“好吧,我下次不说了。”   施未俯身再拜,又郑重磕了三个头,才起身——然后腿一麻,又坐回了地上。   历兰筝赶忙扶住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施未摆摆手,十分别扭地站起身,抻了抻腿,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走吧,我路上和你说。”   “你慢点。”   历兰筝叮嘱着,施未笑笑:“我就是腿麻了,不碍事。”   然后他脚下一滑,又差点啃了满嘴泥。   历兰筝笑出了声。   历拂薇坐在树上,目送着他们远去,又眼睁睁看着那扇木门关上。   她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上去藏书阁第六层已经是极限。   历拂薇没有想到施未就是现任鬼主,只以为他与翎雀宫有些关系。   她生前算的那一卦,卦上提示,四百年后的人间,将会是一座炼狱,以无渡峰为中心,黑白颠倒,六道垮塌,天地秩序崩解。   “无渡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历拂薇忧心忡忡。 第66章   曹若愚掉到了一条地道中, 并顺着湿滑的青石砖一直往下滑去。他试着抓住些什么,奈何整条地道仿佛涂满蜡油,根本找不到着力点。他便一路打着滚儿, “扑通”一声摔进了一条冰冷暗河中。耳边水流哗哗作响, 他憋着一口气浮上来, 呛出一口冷水,才勉强游到了岸上。   暗河上边有一大片碎石滩,十分硌脚。曹若愚抹干净脸上的水渍,抖了抖肩,从灵囊里找出仅剩的一根火折子点燃。这四周荒芜, 寸草不生,而他掉下来的入口不知在何时闭锁, 与这岩壁融为一体, 根本看不见。   曹若愚又看向那条暗河,水势极大,波涛粼粼,侧耳细听,有风声自西向东刮过。   这里与外界应该是相通的。   曹若愚便决定沿着河滩往东走。   河滩越往东走,碎石越少,更多的是淤泥堆积。曹若愚一边走着,一边观望着四周。黑暗中, 隐约可见折戟断剑,甚至偶尔可见一两个骷髅头。   “这里以前发生过打斗吗?”   曹若愚瘆得慌, 加快了脚步。   暗河之中, 有个东西冒出了头, 悄悄地,一路跟着他。   曹若愚没有注意到, 只一心寻找着出口。   不知走了多远,前边的路被碎石堵住了大半,只有一条狭窄的过口,让汹涌的暗河穿过。曹若愚抽出佩剑,一招将那些碎石击碎,破开一条完整的出路。那碎石下饺子似的落入河中,“咚咚咚”一阵乱响。突然,在这嘈杂之中,传来一声清晰的“哎呀”。   曹若愚一惊,看向那条暗河。   并没有什么东西从里边冒出来。   曹若愚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气,安慰自己:“没事的,修道之人,还能怕鬼吗?”   他提紧了心,加快了脚步。   没走多远,暗流就到了尽头,汇入另一条大河之中。   月明星稀,天地寂寥。   曹若愚发现自己走到了关河镇下游的野外。   这个地方他知道,头一次来历家时,走的就是这条路。只是这暗河的出口藏在背阴的石头坡后面,距离大路有一段距离,一般还真不容易发现。   “绕了这么大一圈,竟然是出来玩了。”曹若愚也没有深究藏书阁建造者的用意,一心想回去找施未他们,就御剑赶回。   可等他到了历家,只看见了守在一楼的芽儿。小姑娘提着一盏灯,乖乖坐在门口,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曹若愚轻轻将她摇醒:“芽儿?芽儿?”   芽儿一下醒了过来,见到他,还十分惊喜:“咦,你们都出来啦?樗木炭拿到了吗?”   曹若愚不大好意思:“我和三师兄他们走散了,掉到了一条暗河里。”   “啊?”芽儿很是意外。   曹若愚便解释了两句,小姑娘见他浑身湿淋淋的,道:“我一直守在这儿,兰筝姐姐他们都还没出来,你等等,我去找两件干净衣服给你。”   “不打紧,我捻个净衣服咒就好。”   这还是曹若愚向薛思学的,只是平常偷懒,不怎么用,眼下正好是个机会。芽儿见他掐指捻诀,指腹擦过衣袂,湿透的衣物瞬间就干燥暖和了起来。   芽儿笑着:“好神奇,改天可不可以教教我?”   “好啊。”曹若愚满口答应,望着黑暗中矗立的藏书阁,又担心着,“他们在里面会不会有危险啊?我小师弟最先和我们分开,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等等吧,我相信姐姐他们。”芽儿拍拍身边的空位,“坐,歇歇。”   曹若愚就盘腿坐下。   张何、沈景越、黄二狗三人其实进入了一座迷宫。   一扇扇木门共同构造出了一个神秘空间,每推开一扇门,便是不同的机关陷阱。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几乎寸步难行。最终还是沈景越解开了迷宫的关窍,才最终抵达了最里面的那间上锁的屋子。   屋内的陈设与藏书阁大同小异,三面墙被掏空,做成了书架,摆着一本本厚厚的书册,以及一些类似于装饰品的小玩意儿。最东边的书架下边还摆了一个干净的竹篓,里边装着些锯子、墨线、刻刀等等工具。   沈景越粗略地看了眼,道:“这屋子的主人,应该是在做一把琴。不过——”   她嘀咕着,“怎么都放在一块呢?尤其这些刻刀,是要专门收起来的。”   “也许这位主人并不如你这般严谨。”黄二狗半开玩笑,沈景越没听见,而是上上下下翻阅起那些书册。   果然,都是些建筑图解,画工精细入微,每一个零件的尺寸都标得清清楚楚。   沈景越挑眉:“这里全都是这座藏书阁的建造图纸。”   她一目十行地看着,感叹道:“真是个天才,要是我能把这些书册都搬回去就好了。”   “不太现实。”黄二狗接了话。   沈景越背对着他,还是没听见,她依旧沉浸在无比的钦佩之中。忽然间,她发现了一本制琴图。   图解延续了主人一贯的细致画风,从取材到成型,再到最后的上弦,无一不详。   沈景越一怔,旋即合上了这本图谱,收进了自己的灵囊中。   “怎么了?”黄二狗见她脸色不对,很是关切,沈景越看向他,总算给了点反应:“啊,这个,我偷一本制琴图回去,应当不冒犯吧?”   “不好说。”黄二狗打趣道,“说不定这屋子的主人就在哪里看着我们呢。”   “那只能得罪了,我看完还会还回来的。”沈景越抿抿嘴,双手抱拳,四下拜了拜,“得罪了得罪了。”   黄二狗大笑。   一直默不作声的张何找到了一个隐藏的机关。   他轻轻按下,一面书架便轻轻打开,露出后边的一条地道,干净平整,甚至还挂着壁灯。   张何点燃了几根,地道立刻亮堂了许多,沈景越再看,地道里居然还画了些手舞足蹈的火柴人,可爱又有趣。   “看样子里面没有危险。”沈景越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头。   火柴人的位置偏低,大概只到她大腿,颜色也最先脱落,可以推测出,画这些火柴人的人,年纪并不大。   沈景越眼睛一瞄,就看见某处,有两个手拉手的火柴人,旁边一笔一划写了一行字:“吾妻小衫与吾。”   那字体虽是工整,却难脱稚气。   再旁边,又被同样的小字回呛了一句:“胡说八道。”   沈景越笑出了声。   他们继续往前走。   火柴人也越来越少,到了某一段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再往前走,地道也变得更加宽敞起来。   这时候,出现了一幅画工精细的壁画。   画上一对红男绿女,正坐在窗前,一同剪着烛芯。两个人都侧着脸,却难掩眉眼间的温情与羞怯。   旁边也有两行小字,一个隽秀雅致,一个飘逸洒脱,写着——   “吾妻小衫与吾”。   “天长地久”。   沈景越微微顿住了脚,而后就像是被那定格的幸福瞬间烫伤了眼睛,匆匆撇过头,径直出去了。   几人顺利与曹若愚会合,施未与历兰筝紧随其后。   再见面,东方既白。 第67章   几人简单吃了些粥饭, 就坐在桌前,梳理了下各自的线索。   曹若愚听施未讲述了他在密室中的所见所闻,十分惊讶:“那位先祖, 现在还在那里面?”   “对, ”施未微微点头, “听她的意思,日后恐有大劫,她要留下。”   曹若愚一怔:“我以为,这劫难至多不过魔都祸世。但聚魔池都已经毁了,将来还会有怎样的磨难呢?也没听说, 除了魔都之外,还另有邪祟作乱啊?”   “不知道。”施未也是一筹莫展, “走一步看一步吧。”   “嗯嗯, 当务之急,还是要将你的命格从斩鬼刀上剥离出来。”曹若愚赞成他的观点。   沈景越伸了个懒腰:“我这边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找到了一本制琴图。”   “这制琴图有哪里特殊吗?”   “很特殊,”沈景越有点乏了,但提到这张意外得来的图纸,还是露出一抹神气的笑容,“这是兰因琴的图纸。这把琴,沉木生香, 弦动结缘,可将已魂飞魄散之人的尘缘重聚, 再次凝结成三魂七魄, 助他再入轮回。”   曹若愚顿时眼前一亮:“真的吗?”   “真的。”沈景越笑笑, “好多年了,这制琴图居然还能重现人间, 必定是天意垂怜。”   “太好了!”曹若愚欣喜若狂,“那孙前辈有救了!”   “孙前辈?”沈景越还没反应过来,曹若愚解释道:“我之前与文长老误打误撞,找到了孙霁初前辈的故居,在那老宅,见到了他留下的草种和书信。文长老说,这草种与他紧密相连,若是借助聚魂之法,说不定可以救他。”   沈景越听了,却久久不言。   曹若愚愣了愣,还当自己说错了话,问道:“是不行吗?”   沈景越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只是脸色不再像之前那般轻松。她道:“兰因琴,可不是光有制琴图,就能做出来的。否则,此等宝物,就不会是只存在于传说中了。”   曹若愚哑然。   沈景越解释道:“兰因琴的初次现世,距今已不可考。据说它的琴木取自一棵千年桐木,枝上曾有凤凰栖息,灵气充沛。这尚且不论,若只是千年桐木,你翻遍五湖四海,过个百八十年,说不定就能遇到。但兰因琴,真正令人为难的,是它的琴弦。”   沈景越不知为何,端起手边一杯热茶,喝了一大口,像是在压制某种心绪。   “兰因琴的琴弦,至今都不知是何种材质,众说纷纭,无从考证。”   “制琴图上没有写吗?”曹若愚有些着急。   沈景越的指节捏紧了杯沿,顿了顿,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这本制琴图,其实,是一本修复图。也就是说,绘制这本制琴图的人,曾经真正见过兰因琴,而她靠着自己的技艺,重新修复了它,最后再将这个过程画了下来。”   所有人皆是意外。   施未脑子转过弯来,问她:“沈姐姐,你怎么知道,这是一本修复图?”   沈景越脸色很难看,似乎并不愿意说出来,可曹若愚已经提到孙雪华,她又于心不忍,便低声道:“因为我也见过。”   一片寂然。   沈景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这把琴,也见过用琴之人。只是那时候年岁尚小,并不认得这琴。”   “但你却一直记得,并且一眼就看出这本制琴图画的是修复过程。”施未抓到了问题的重点。   沈景越长叹,垂下眼帘,遮掩住眼神中无边的哀伤:“对。那个用琴之人,就是靠着这把琴,杀了我数位同门,我的耳朵,也是那天落下的病根。”   施未与黄二狗震惊非常。   黄二狗满脸都写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少主你要信我啊”,施未根本顾不了太多,他真的没想到,兰因琴的主人,居然是燕知。   怪不得她这么狂,有这么一把绝世名琴,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没少和死老头打架吧?   施未顿时毛骨悚然,还好何以忧那时候护着他,否则他早被燕知打死八百回了。   曹若愚尚不知这个中恩怨,见沈景越如此伤怀,便宽慰道:“沈脉主,节哀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想必你那些不幸离世的同门,这辈子都投了好人家。”   沈景越默然片刻,道:“是啊,都这么多年了。”   施未见状,忙道:“沈姐姐,我一定尽全力找到那把兰因琴,送到你手上,到时候,就要劳你费点心力,重新修好它了。”   “这是自然。”沈景越点头道。   施未注视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却没有再说话。   几人商定好,决定休整两天,再各自启程。沈景越要回一趟临渊,与顾青、文恪商议兰因琴一事,而施未他们则要去与傅及会合,凑齐斩鬼刀的碎片。   “历姑娘,你呢?”   施未问着。   历兰筝轻声道:“我与你一起去,你的伤,本就因我而起,我想看着你好起来,这样我才放心。”   施未听了,安抚着:“历姑娘,你不要再觉得亏欠我了,我一切好,你从不欠我什么。”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施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   历兰筝不言不语。   芽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施未:“大哥哥,你上次嫁人,我送你的两个泥人在哪儿?”   “啊?”   施未完完全全忘了这茬,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当时自己将那两个泥人,扔给傅及了。   “我给我二师兄了。”他有点心虚,毕竟是小妹妹的一片心意,结果他一点都没记住。   “你当时托二师兄交给历姑娘的。”张何提醒道。   施未这才大梦初醒似的看向历兰筝,对方摇摇头:“我没收到。大概是各种事情打了岔,傅道长也忘了。”   “那刚好,我们一起去找二师兄,我让他将那两个泥人给你。”施未松了一口气,芽儿人小鬼大地叮嘱道:“那你可千万记得呀,那是祖宗显灵的时候,他老人家亲自给我的。”   “啊?”施未傻了眼,“什么祖宗显灵?”   芽儿眨眨眼:“爹爹想要向梁家复仇,但他没有办法,只能去祠堂求祖宗显灵,我那天都看见了。”   历兰筝愣住了。   芽儿说得很有条理:“那天夜色很深,我看到祠堂里有灯火,就偷偷去看。”   施未忽然想到祠堂里有个暗道,顿生一种不可思议之感。   “你,不会是从暗道里偷跑进去的吧?”   “是啊,因为正门被爹爹锁死了,我只能从那里进去。”芽儿很是骄傲,施未没想到她年纪小小的,竟然这么有想法,不免好奇:“你不怕吗?”   “怕什么?爹爹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去祠堂求祖宗显灵的。”芽儿双手合十,无比虔诚,“我那天,真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了祖宗啊。”   芽儿说,那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声如击玉,超然物外,言语中,自是十分崇拜。可她越说,几个人的脸色越复杂。   芽儿看见的,不就是乔序?   施未扶额,原来乔序还是个爱装神弄鬼的主儿。   末了,芽儿道:“爹爹走之后,祖宗发现了我,他问我为什么半夜在这里,我说我也是来给家里人祈福的。他说我是个乖孩子,就给了我那两个泥人,告诉我,挑个合适的时机交给姐姐。”   她说个不停:“但姐姐你那时候已经离家了,我找不到你,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要嫁人了。”   施未琢磨着:“不对呀,你不是说,这两个泥人,是兰筝和那个梁家公子么?”   “祖宗说,那两个泥人,就是姐姐和她的有缘之人啊,难道不是说的她的夫婿吗?”芽儿不解,“祖宗说,这两个泥人,会一直保佑姐姐的。”   施未懊恼:“早知道,我就先看两眼那泥人长什么样了,别是那谁乱点鸳鸯谱。”   要真是这样,他一定掐死乔序。   历兰筝情绪不高,只道:“芽儿,你有心了,我会记得将那两个泥人找回来的。”   “嗯嗯,姐姐,你高兴些,以后这个家,你还有我呢。”芽儿握了握小拳头,轻轻挥了挥,历兰筝莞尔,很是感动:“嗯,姐姐记得的。”   她蓦然想到,自己马上又要离家了,可家中俱是老弱,妹妹年岁尚小,叔母身体又抱恙,她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是中间出了事,可怎么办呢?   历兰筝顿时揪起了心,她与乔序的恩怨不得不了结,诸多事宜加身,便不能一直待在家中,劳施未他们以身涉险……   施未见她神色不对,问道:“历姑娘,你怎么了?”   “我,我——”历兰筝踌躇着,不敢言明。   曹若愚劝道:“没关系,有事说出来,我们再想想办法。”   历兰筝听了,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沈景越笑着:“这有什么?我和狗哥刚好在为梁家的事情善后,我回去临渊一趟,过几日再回来,狗哥就留在这儿,替你照看一段时间。”   “那你路上小心。”黄二狗没有异议,只是这般叮咛着。   沈景越打趣道:“实在不行,小若愚再送我一程,我猜他呀,也很想见到文长老。”   曹若愚耳根一下就红了,却一句都没有反驳。   他确实,很想见文长老。   知情的几人见他这反应,哄堂大笑。 第68章   两日后, 又是山水各一程的日子。   沈景越最终还是选择独自回去临渊,曹若愚望着她欲言又止,纠结半天, 还是悄悄塞给她一封信, 托她转交给文恪。   沈景越满口答应, 笑着:“我想,文长老也很想念你。”   曹若愚一愣,支吾起来:“嗯,嗯,就, 就有劳沈脉主了。”   沈景越见状,便没有再打趣他, 拱手行礼道:“诸位, 就此别过,他日再会。”   几人纷纷应声:“再会。”   历兰筝给芽儿留了一支哨子,叮嘱她若是家中有变,及时吹响这哨子,山高路远,姐姐一定风雨兼程,竭力赶回。   芽儿连连点头,抱紧她:“姐姐, 你也一定平安回来,无论如何, 这里都是你的家。”   历兰筝笑笑, 摸摸她的头:“好。你在家, 要多听黄叔叔的话。”   一边站着的黄二狗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 黄叔叔指的是自己。   历兰筝又向黄二狗行礼:“黄前辈,我妹妹就拜托你多加照应了。”   “黄前辈?”黄二狗答应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哭笑不得,“啊啊啊,行的行的,没事。”   历兰筝见状,以为是自己称呼错了,但想想,黄二狗这年纪,确实也是芽儿叔叔辈的,他比自己年长,叫声前辈也不错吧?   历兰筝有些不解,看了眼施未,对方竟也没发现哪里不对,黄二狗更是想笑,连声道:“时候不早了,少主,赶紧出发吧。”   “有劳了。”施未十分感激,最后带着自己的师弟们还有历兰筝,踏上了寻找傅及的道路。   芽儿目送着姐姐的背影远去,很是伤感,但没有哭,而是小声念叨着:“吉人自有天相,姐姐一定会回来的。”   黄二狗耳尖,听见了她的碎碎念。   他年轻时候就见惯风雨,自也是见过这样聪慧的孩子,他笑问:“接下来有什么吩咐吗,芽儿小姐?”   芽儿抬头看他,想了半天,问他:“你真名叫什么?”   黄二狗有些意外:“你居然看出来了?”   “因为姐姐的说辞并没有错啊,你按年纪按资历,做我叔叔,做她前辈都是合理的,可是你却很不自在的样子。”芽儿歪了歪头,“不对,也不是很不自在,而是感觉像听了个笑话。”   黄二狗莞尔,眼睛亮亮的:“聪明啊,小姑娘。我确实不叫黄二狗。”   他忍不住多了句嘴:“谁家像我这么玉树临风之人,叫这么个名字?”   芽儿咯咯直笑,黄二狗又道:“我本姓罗,单名一个池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池。”   他甚至还很有兴致地拽了两句诗。   芽儿有些惊喜:“你的名字和我爹爹的名字好像,我爹爹也单名一个迟字,但他是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的迟。”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叽叽喳喳地像只小燕子,“你跟我很有缘呢,你放心,我一定好吃好喝招待你。”   黄二狗笑个不停:“行,谢过大当家的。”   芽儿十分自豪,领着人往家走。   “那你为什么现在叫黄二狗呀?”   “我主人叫我这个,后来大家都叫我狗哥。”   “咦?你主人?”芽儿侧头看他,“你叫施未哥哥少主,那你主人不就是?”   “他们是父子。”黄二狗没有说太多,反而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谈起来,“你别看我们鬼道现在没落了,但在几十年前,那也是曾经辉煌过的。那时候,黑白两道,都得敬我主三分。”   芽儿听得直笑。   黄二狗远远看了眼那伫立在日光中的藏书阁,忽而感慨:“不知我主,今生在何处。”   也不知沈景越能否跨过心底那道坎,不知来日,她若是知道真相,还会否愿意与他们并肩而行。   时间总是磨人的,不肯在当下给出答案。   沈景越回了临渊,找到文恪。恰好顾青也在此处,她没有避开,大大方方地将曹若愚那封信交给文恪:“小若愚托我给你的。”   文恪接过,点头道:“谢谢。”   沈景越见他也不是特别高兴的模样,就多问了一句:“你不舒服吗?”   “最近一直在忙着照水聆泉的事情,有点睡不好。”文恪忙也确实忙,但每每想到曹若愚的事情,又觉心绪烦乱,就更是睡不好。   “照水聆泉怎么了?”沈景越又看看顾青,对方答道:“何长老在照水聆泉设下过结界,我与誉之本想进去一趟,但怎么都解不开。那结界,与大师兄故居的那个是同一类型,不能强行破开。”   她叹气:“我与誉之,根本找不到结界的关键所在。”   沈景越闻言,道:“听说何长老与陆馆长相交甚好,你们去过思辨馆找过吗?”   “找过了,没用。”文恪垂着眼帘,有些沮丧,“师父留下的东西本就不多,都被我藏在地窖中了,我和师姐一个一个地试,都打不开那个结界。”   “原来如此。”沈景越若有所思,“也许,是何姐姐有意为之。她本就是独来独往的性子。”   文恪抬眼看她,沈景越神色淡然,并未露出担忧之色,问道:“沈脉主,你知道何长老被封印的事情吗?”   “我知道,小未告诉过我。”   “你不惊讶吗?”文恪有些意外。   “不惊讶。”沈景越沉思着,“我倒是认为,照水聆泉的结界目前牢不可破,说明何姐姐现在并无性命之忧。”   文恪愣了愣:“我的意思是——”   “你在问我,为什么不惊讶何姐姐有个哥哥,甚至被她哥哥封印?”沈景越神色坦然,文恪微微点头。   “我很早就知道了。”   顾青与文恪皆是一怔。   “我是被恩公救下的。”沈景越又提起往事,“我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那天,恩公曾经与我促膝长谈。”   沈景越没有细说那天,施故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只言片语,隐晦地略了过去。   “那时候,我的宗门覆灭,无所依靠,恩公为了宽解我,告诉我说,他自小也是一个人漂泊的。”沈景越说着,又想了想,才继续道,“后来,他遇到了何姐姐,两个人相依为命,直到何姐姐进入临渊。”   “其实,算起来,何姐姐是我们几人当中,年岁最长的。她确实有个哥哥,但早年已经失散了。不过多年来,何姐姐对此讳莫如深,更不曾去找过她哥哥,我就猜测,他们兄妹两个关系并不好,所以,哥哥会对妹妹出手,也不意外。说到底,从他们兵戈相见开始,就已经是最熟悉的敌人了。”   沈景越说完,头痛欲裂。   没事的,这只是别人的故事,与她何干呢?恩公说,遗忘痛苦,并不是罪过。   沈景越微闭双眼,从灵囊中取出那本制琴图,笑笑:“说个好消息,我从历家藏书阁,找到了兰因琴的制琴图。”   文恪一下站起身,不敢置信:“你说,兰因琴?”   “对,兰因琴。”沈景越知他已然明了,“孙掌门,有救了。” 第69章   话分两头。   那日傅及与施未他们分开后, 便和孙夷则一道去寻找斩鬼刀的碎片,如今已找到十之有八。而这剩下的两块却意外的难寻,耽搁数十日, 依旧没有下落。   眼下隆冬大雪, 年关将至, 傅及不免担忧。孙夷则每每宽慰他,劝道:“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再过几日就能找到。”   傅及却心有郁结,并不踏实:“我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确实不简单,可眼下敌在暗, 我在明,也只能见招拆招了。”孙夷则不知他这般忧思过度是何原因, 只觉他有些心事, 便哄道,“别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   傅及望向他,孙夷则此次出山,将长鲸行留在了临渊,只携了一把往日所用旧剑,而那旧剑也已在与乔序的斗争中, 被对方折断。现在的孙夷则赤条条一个人,倒比做掌门的时候更敞亮些似的, 一些被藏着掖着的心性也露出了尾巴。   傅及忽然很想逗逗他, 便道:“孙掌门没了佩剑, 以后出了事,怎么护我周全?”   孙夷则闻言, 莞尔:“我既已是一派之主,自然有的是办法。”   傅及笑着:“那你先找把剑防身吧。”   “我临渊铸剑池乃是人间一绝,不过等它开炉再造一把还要一些时间。”   “你确定不需要长鲸行吗?”   孙夷则虽然对他说,此次暂且摒弃了临渊掌门的身份,与他同游红尘,但长鲸行毕竟是孙夷则的佩剑,也是把绝世名器,若是能放在身边,必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孙夷则想了想,道:“长鲸行虽已归属于我,但我始终觉得,我驾驭不了它,甚至很多时候,是它在指引着我。”   他说得坦诚,应是十分清楚这个中缘由的:“长鲸行自我临渊开宗立派以来,便代代相传,薪火相继,它本身就承载了无数先贤的力量,是无法被驯服的。古往今来,没有人可以在剑柄上留下姓名。若说斩鬼刀是鬼道的象征。那长鲸行,无疑就是我临渊至宝。世人只要提起临渊,必定会说起长鲸行。”   孙夷则抿了下唇:“我自继任掌门以来,便时有这种感觉,长鲸行有它自己的意志,并不会与我人剑合一。”   “有剑灵?”   “没有。”孙夷则摇摇头,“许是那力量太过庞大纯粹,我很难与它一同达到登峰造极,无我无剑的境界。”   他道:“所以,我想再历练一番,也许等我过尽千帆,对人生大道有了新的感悟,再握紧长鲸行的时候,便不会再有那样的疏离之感了。”   傅及点头:“你一定会成功的。”   二人相识一笑。   不日,他们便收到了施未的来信,说是已经找到了樗木炭,得到了兰因琴的制琴图,再过两天,就前来与他们会合。   傅及小心将信件收好,又一次燃起了信心。   大雪纷飞中,他们来到了一座繁荣冬城。   这城市交通南北,横贯东西,是五湖四海皆有人来,商贸十分繁荣。恰逢年底,许多人本着最后大赚一笔的念头,在这里做着年前最后一笔生意。   傅及二人恰好赶上了这个尾巴。   他们刚到一间客栈歇脚,那里已经人满为患,店小二满脸歉意地道:“客官,小店满了,实在没地儿腾给二位,您二位且先往西走,再寻别家吧。”   “好。”傅及答应得痛快,正要离开,余光突然瞥到角落里坐着的两个人。   一身紫金色的窄袖对襟长袍,腰间蹀躞描金镶玉。   还是那么,花里胡哨。   傅及收回目光,拉着孙夷则往外走,却听一声调笑:“门口二位,不如与我们一道坐,刚好还有两个位子。”   孙夷则一看,一个陌生男人正捏着个茶杯,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们,而谢照卿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顾自地剥着炒熟的花生。   傅及本不想搭理,但念头转了个弯,便带着孙夷则大大方方坐了过去。   他有些事情要问谢照卿。   “咦,居然坐过来了?还以为你们这些正道弟子会破门而出呢。”那陌生男子阴阳怪气着,谢照卿朝他碟子里扔了两粒花生米,淡淡说道:“少说两句,你哥现在没精神和人打架。”   那男子很快就噤了声,捡起那两粒花生米扔到了嘴里。   “你弟弟?”傅及问着。   “是。”   “看来他的刀伤恢复得不错,不然也不会这么逍遥。”   那男子猛地拍了下桌子,谢照卿点了点他的胳膊,对方顿时熄了火。   傅及见状,只觉好笑,谢照卿继续剥着他的花生米:“介绍下,我弟弟,谢穂。”   “亲弟弟?”   “亲弟弟。”   傅及若有所思:“看着不太像啊,你弟弟跟个二愣子似的。”   “你!”谢穂差点一拳砸在他脸上,又被谢照卿拦下了:“吃你的啊,别给你哥惹事。”   傅及见这激将法不管用,便有了些猜测:“你们这么安分守己的?是不是还有个人在附近?”   “你不用故意说些,”谢照卿波澜不惊,“燕知不在这儿,她去追那个开阵的神秘人了。”   “追上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一向任性妄为,也从不把我们哥俩放眼里,自然也不会和我们说这些事。”   傅及隐隐品出了点什么,比如说,谢照卿对燕知,似乎很无可奈何,而且这次,对他们的敌意明显减轻了不少。   “你们既然不一路同行,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他问。   谢照卿终于舍得抛下他那些花生米,抬头看向傅及:“托您几位的福,我现在还在追踪叛徒。”   “叛徒?”傅及一下反应过来,“就那个,人茧?”   “对。”谢照卿瞧着他,眼神颇有些玩味,“小道长,你们救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救了就是救了,若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才是违背我的道义。”傅及并不恼怒,“何况,你们一上来便对我们下了杀招,我又如何相信你们是好人呢?”   谢照卿冷笑:“那时候,见你们救了他,还以为你们跟他是一伙的,那我们可不就下了死手?”   “是吗?”傅及没有相信他的说辞,“听闻无渡峰本已消失红尘数百载,如今又再现尘寰,是因为什么呢?你们劳师动众来抓一个身受重伤的叛徒,却至今都没有找到,这来龙去脉,恐怕不简单吧?”   谢照卿笑着,微叹,拎起桌上那壶热茶,给自己倒了一碗,也给傅及倒了一碗:“这些事情,就不劳您操心了。我们各扫门前雪,别互相打扰便是。”   茶水热气腾腾,散发着朴素的茶香。   傅及答道:“我无意与二位冲突,也请二位别自找麻烦才好。”   “嗯嗯,这是自然。”谢照卿点着头,心里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傅及端起茶碗,浅浅啜了一口,谢照卿瞥了他一眼,问道:“燕知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   “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看上去和她很熟吗?”   傅及放下碗:“那我也无可奉告。”   谢照卿觉得有意思极了,大笑:“好一个无可奉告,但我劝你一句,燕知此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傅及抬眸。   谢照卿压低声音:“听说她出身鬼道,当年却是背叛了鬼主施故,最后才至我无渡峰的。”   傅及微微蹙眉:“背叛?”   “我主,对她也是十分忌惮。”谢照卿端起碗,向他举了下,“你小心。”   言罢,他一饮而尽,扔下一串铜钱,就拎着谢穂大步出了客栈。   傅及指腹轻轻擦过碗壁,有些想不通:“燕知,背叛过施前辈?”   孙夷则回忆着燕知的一举一动,道:“我觉得,燕知其实并不讨厌施未与何长老,甚至她去追人,也极有可能是为了救人。”   “等三师弟他们到了,再详谈此事吧。”   孙夷则表示赞成。 第70章   出了客栈, 傅及与孙夷则一道去市集逛了一圈。   这市集再过几日便要闭市,待过了正月初七再开市,来往的商人小贩都集中于此, 准备赚上最后一笔, 好回家过年。   傅及二人刚现身, 便引起了大部分商贩的注意。有向他们推销香料的,也有向他们展示布匹绸缎的,美酒珠宝,锦衣华服,其中亦有些道上同修, 推荐了些奇门遁甲、宝剑利刀。傅及友善地拒绝了些,那些人见他确实不感兴趣, 又一哄而散。   孙夷则本走在他身边, 忽然瞥到角落里,有个很面善的婆婆在卖柿饼。那扁担箩筐搁在身前,婆婆就坐在竹编的小板凳上,笑眯眯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孙夷则心头一动,上前蹲下身,问她:“婆婆,这柿饼怎么卖?”   “一文钱三个。”婆婆乐呵呵的,说话很清晰, 孙夷则取出两文钱,交到她手上:“我要两个, 谢谢婆婆。”   “怎么两文钱呐?”   “快新年了, 讨个好彩头。”孙夷则笑着, 丰神俊朗,“事事如意, 婆婆。”   婆婆笑得脸上皱纹都团在了一起:“好好好。”   她向前稍倾身,从箩筐里挑出两个最大的柿饼,用油纸包好,交到他手上:“给。”   “谢谢。”孙夷则接过,那婆婆许是见他亲切,便多说了几句:“小道长云游至此吗?”   孙夷则忽地抬眼:“婆婆怎么知道我是个修道之人?”   “这明山城来往江湖客众多,我日日在这儿卖柿饼,你这样打扮的,我见过一个。”   孙夷则闻言,便与她攀谈起来:“这么巧吗?晚辈来自临渊,叫孙夷则。”   婆婆笑着:“我不大记得那人叫什么,那会儿我还年轻着呢。他的穿着打扮和你很像,不过肩上绣着的,是两条鲤鱼。他那时候,也是像你这样,蹲在我的扁担前,向我买了两个柿饼,那模样,真是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   孙夷则一怔,鲤鱼?   鲤鱼在临渊有祈愿之意,也只有掌剑大弟子才会在肩上做这个绣花。   他万不可能来这个地方。   那婆婆口中的那个人,莫非是?   “婆婆,你是什么时候见过的那个人?”孙夷则提紧了心,满眼诚恳,婆婆摆摆手:“我不记得了,真的好多年好多年了,但那人虽然看着远不可及,但我觉得呀,他性格却好得很,他还多给了我三文钱,让我早些回家,免得天黑了,路上危险。”   “那他那时候多大?还和您说了什么呢?”   婆婆沉吟着,一时半会儿真有些想不起来了,孙夷则有些急切,但还是耐心地等待着。傅及见状,也走了过来,和他待在一处。   婆婆见又来了个人,尘封已久的记忆像是打开了一个缺口,慢慢从脑海深处浮现。   “我想起来了,他那时候看着还未满双十,身边还带着两个和他差不多打扮的人。”婆婆思忖着,“他买完柿饼,就离了市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孙夷则怅然若失。   “不过那天,好像是城主大寿,进城贺寿的人特别多,我想他那样的人,说不定也是来祝寿的。”婆婆说着,长叹,“十多年前天下大乱,老城主一家都殉节了,新任城主深居简出,从不露面。明山城以前常有修道之人前来问道,如今都是忙忙碌碌的贩夫走卒、市井小民了。”   孙夷则闻言,轻声道:“平安顺遂的市井生活如何不好?老城主殉节那天,应该也曾祈求上苍,能让所有人都过上这样的生活。”   婆婆听了,莞尔:“临渊能教出你这样通透的孩子,真好。”   “您谬赞了。”孙夷则又问,“那新城主至今未露面吗?”   “从前老城主在的时候,每个节前都会布善施粥,这长街上,也是日日有门下弟子巡逻的,但新城主继任后,这些一概消失了。早些时候,大家伙儿以为是大劫之后,元气大伤,来不及恢复,但过去这么久了,从来不见新城主的影子。”   孙夷则若有所思,向她道谢,又问:“婆婆,你知道这集市上,哪家的剑最锋利吗?”   “剑?”   “对,我需要一把剑。”   婆婆想了想:“我家老头子以前做这个的,你要是愿意的话,待他今日归家,我替你问问,明日你再来这个地方找我。”   孙夷则又是一怔,婆婆笑着:“真的,不骗你,我家老头子的手艺,放几十年前,都是十里八乡闻名的。”   孙夷则便没有拒绝,道:“那谢谢婆婆了。”   他又找出几粒琐碎银子,交到她手上:“这是定金。”   “不收不收,就当送你这个有缘人了。”婆婆十分和善,孙夷则仍是坚持:“您收下吧,有缘人也要吃饭啊。”   婆婆似乎有一瞬的愣神,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谢谢,那明日再会?”   “嗯,明日再会。”   天晴日暖,酒香巷深。这次偶然的遇见,尚不知会将未来引向何方。   孙夷则与傅及又去逛了逛,他一心要去寻一把趁手的剑,傅及有些奇怪:“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我要去一趟明山城。”   “为了孙前辈?”   傅及听了一二,猜测婆婆年轻时候,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孙前辈。   是尚未继任掌门的孙雪华。   孙夷则目视前方,正声道:“明山城,从前也是仙道昌盛之地。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素有百里穿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五柳山庄。”   “据传,五柳山庄曾是仙家后裔,门风闲逸。后来百家争鸣的时代,五柳山庄发展出独属于自身的武学,尤善骑射,可于百里之外取敌方首级。五柳山庄依此雄踞此城,城中百姓多称呼五柳山庄庄主为城主,慢慢地,天下人也以明山城指代五柳山庄了。”   孙夷则回忆了一下,又道:“数十年前,五柳山庄与临渊也曾有过往来,大师兄那时候,可能是奉师祖之命,前来五柳山庄贺寿的。”   “但近十年,仙道没落,大多数宗门都难保自身,五柳山庄也许久不曾与我们有联系了。”   傅及看了看他:“你也很想去见见孙前辈去过的山庄吧。”   “是啊,”孙夷则笑着,“你看看我,总不能什么都没有,练剑的不佩剑,像什么话?”   傅及点头道:“斩鬼刀的碎片也在此处隐约有感应,若是顺利,我们说不定还能求得五柳山庄的帮助。”   孙夷则沉默片刻,微叹:“尚不知那位新城主是何等人物。”   他深居简出,恐怕另有隐情。   傅及眨了眨,转而问他:“尝尝柿饼吧,你再捏在手里,就要给它捏扁了。”   孙夷则大笑,递给他一个。   二人咬着柿饼,慢慢走在这长街上。   那晴朗日光落在孙夷则肩头,栩栩如生的红蕊白梅似乎迎着春风,绽放出了一抹笑意。   翌日,那婆婆果真如约在原来的地方等他们,只是她空手来的,并未携带东西。   她见到孙夷则,便解释道:“我家老头子说,那把剑不卖,要等有缘人来,你要不随我回家去?”   孙夷则与傅及对视一眼,答应了下来。   婆婆深表歉意:“真是对不住,他性子倔,我劝不动他。”   “没关系,是我们叨扰了,有劳婆婆来回奔波。”孙夷则与傅及向她行礼,婆婆越看越满意:“你这孩子,我就觉得我的眼光不会错,死老头就是认死理。”   孙夷则莞尔,没有再说什么。   婆婆的家在城西,一间收拾整洁的房子,不大,却也充满生活气。婆婆一进门,就喊着:“老头子!老头子!来客人了!”   “来了!”屋里人应了一声,走了出来。   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睛,洞若观火。   孙夷则被盯得脚步一顿,拱手行礼道:“晚辈,临渊孙夷则,见过前辈。”   傅及亦道:“晚辈,岁寒峰傅及,见过前辈。”   那老伯扫了眼两个人,目光落在孙夷则身上:“是你要买剑?”   “正是。”   “出门在外,连把佩剑都不带?这么狂妄,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孙夷则被这么一冲,还有点不明所以:“晚辈的剑不小心被折断了,这才需要一把新的。”   “临渊铸剑池乃是天下一绝,怎么不回临渊重铸一把?”   “重铸尚需时日,但晚辈用得急,还望前辈体谅。”   那老伯见他不卑不亢,说话有礼有节,态度便软和了下来:“还不错,跟我来吧。”   “好。”孙夷则与傅及同时抬脚,被老伯喝止:“一个人来就行,你,坐堂上喝茶去吧。”   那老伯声如洪钟,傅及乍听之下,甚至有些耳鸣,但他依然很有礼节地应道:“多谢您。”   婆婆见状,忙打圆场:“我家老头子就这样,你们别见怪啊,来,跟婆婆喝茶去吧。”   傅及看了眼孙夷则,眼神示意他多加小心,以防有诈,孙夷则意会,微微点头,便跟着老伯看剑去了。 第71章   老伯带着孙夷则去了后面的柴房。两面墙下摞着有半人高的干柴堆, 另一面墙角堆放着一些常用的农具和一口宽大的木箱子。   老伯大步走过去,打开那口箱子,孙夷则紧跟过去, 低头一看, 箱子里头正放着些长短不一的长剑, 剑鞘朴实,一时也看不出好坏。   “你自己挑吧。”老伯说着,便往旁边退了两步。   孙夷则道谢,蹲下身,拿起一把握在掌心, 长剑出鞘的那一瞬,剑鸣铿铿。孙夷则不言, 只是默默放下, 又拿起一把。他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只听剑鸣,却不起势。   老伯注视着他,忽问:“都不曾入你的眼?”   “我来之前,婆婆曾称赞您铸剑的本事十分高超。”孙夷则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下一句该说些什么,他沉默片刻,道:“可我听这剑鸣如旧, 不是新剑的声音,倒像是别人用过的。”   老伯闻言, 嗤笑:“你光听听就知道了?”   “操千曲而知音, 观千剑而识器, 我虽然不铸剑,但也时常出入临渊铸剑池, 何为新,何为旧,我也能听出一二。”   孙夷则觉得这老伯对自己多少有些抵触,但并没有追问原因,而是站起身,十分客气地说道,“下面的剑我就不看了,有劳您带我来这一趟。”   老伯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平声问道:“你听这剑鸣,有何感想?”   孙夷则坦然道:“晚辈年轻,尚不能回答您这个问题。在我听来,剑鸣即是剑鸣,仅此而已。”   老伯听了,竟是放声大笑:“好一个年轻,好一个剑鸣即是剑鸣。”   孙夷则由他笑,并不言语。   笑完,老伯才说着:“我还有一把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好。”孙夷则应下,跟着他去了厨房。   厨房很小,除了一个灶台和一个水缸,几乎放不下别的东西。孙夷则乍看之下,还不知道那把剑在哪儿,再回神,老伯就已经从灶坑里找出了一根长长的黑乎乎的东西。   孙夷则愣了愣,只见对方抖去那上面的灶灰,拆掉包裹在外的布条,露出里面紫黑色的剑袋。那剑袋锦纹秀丽,一看便知非是凡品。孙夷则就更是好奇,里边装着的剑究竟是何等宝物。   “这剑,长约三尺七寸,重约一斤六两。”老伯从中抽出一把长剑,声音却戛然而止,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晦涩,“这是把新剑,只开了锋,不曾染血。”   他将这把剑稳稳送到孙夷则手中。   长剑出鞘,剑身通亮如雪,吹毛断发,剑芒灿灿,似天光乍现,普照四方,而剑柄上的宝相莲花纹熠熠生辉,慈悲庄重。   “好剑。”孙夷则慨叹,他随手挽了个剑花,那剑芒大作,竟是如日高悬,光彩灼目。   老伯轻笑一声:“确实如此。”   孙夷则没太听清,看向他,对方却道:“这把剑归你了,你好好使着吧。”   “那老伯,我将银钱给您。”   “不用,这把剑的钱,已经有人付了。”   “付了?”   老伯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此剑,乃是西域寒冰铁所制,虽没有天外陨铁那般坚不可摧,却也世所罕见。剑气澄净,如冰上生莲,出鞘即为苍生护道,持剑者,当身如明灯,幽夜长明。”   孙夷则闻言,呢喃着:“身如,明灯?”   他蓦然想起了一个人,如此,忽地失了神。   他并未去过骨河边,并未见过那盏十年如一日,高悬于封魔大印中央的长明灯。   正邪之间,明争已在那年落下帷幕,此后暗斗不止。其中有一项条约,便是以骨河三十里为界,双方皆不可靠近。   孙夷则,在孙雪华身死后,从未得到应允去到骨河边。   老伯又道:“这把剑,数十年前就已经锻造完毕,可是请我铸剑的人,却始终不曾来赴约。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你与这剑有缘,便赠予你吧。”   孙夷则欲言又止,老伯笑着:“请我铸剑者,许是已在多年前的魔都祸乱中身死道消,你便不要再问他的名姓了。”   孙夷则沉默半晌,过往旧事如绵密细雨,在他心中笼起一层烟愁。   他终是点了点头:“好,多谢您。”   又是一阵沉默。   孙夷则再问:“那敢问老伯,这把剑叫什么?”   “剑主未至,便不赐名,这是我们明山城的规矩,你自个儿想想吧。”   “那就不赐名了。”孙夷则心绪万千,“剑主未至,就当我借此剑一用,待了却此番事宜,必将此剑归还于您。”   “你不要吗?”   “请您锻造此剑之人,应该也是位心性澄净,光风霁月之人。晚辈初入红尘,遇事多有不决,尚不能明心定性,若是此时接受了这把剑,晚辈,问心有愧。”孙夷则对老伯行了个大礼,“多谢您留存此剑至今,让晚辈有今日之幸,可一睹此剑风采。”   老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然说道:“不谢。”   孙夷则笑笑,就准备拜别,老伯邀请他一道喝杯茶再走,他也欣然答应。   四人很快聚在堂屋,婆婆又端了两盘柿饼和一盘炒花生米,乐呵呵地说道:“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就这点柿饼和花生,二位勉强尝尝吧。”   “谢谢婆婆,柿饼很好吃。”孙夷则将那剑袋放于桌上,傅及也看出了这把剑的卓越之处,却按下不表,只是给他拿了块柿饼,孙夷则心情很好,笑起来眉眼含情,温善纯粹。   傅及也笑笑,给他们二人倒了碗热茶,婆婆问道:“这把剑,还称心吗?”   “称心的。”   婆婆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你用不惯,到时候要误事。”   孙夷则只是道谢,不作他言。   稍坐片刻,二人就拜别了两位老人,回了客栈歇脚。   一进屋,孙夷则便将今日之事告知了傅及,对方沉吟着:“你难道,怀疑请老伯铸剑之人,是孙前辈?”   “有这种感觉,但后来想想,可能性不大。”孙夷则亦有不解,“大师伯是我临渊百年难遇之奇才,他注定是要继承长鲸行的,何必再去请人造一把剑,还是在这千里之外的明山城?五柳山庄以骑射闻名天下,冶铁铸剑之术并不突出,此剑虽是名贵,但和长鲸行比起来,还是弱了不少。”   “那等事情解决了之后再说吧。”傅及劝他不用想太多,大被蒙过头,一觉到天亮。   孙夷则直笑:“这会儿反倒是你来安慰我了。”   “人生总要相互扶持啊,日子还长着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孙夷则心头顿时燃起了一把火,他小声问:“日子有多长?一辈子那么长吗?”   傅及被问得一愣,接着就往屋外走:“我去要点热水来。”   “现在去?”   孙夷则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   傅及哭笑不得:“你跟过来干什么?我要点热水来洗澡。”   “啊?这,这,”孙夷则一脸恍然,“那,那我在房里等你?”   傅及见他耳根发红,更是想笑,嗔怪着:“你不许给我学曹若愚!”   说罢,他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跑下了楼。   孙夷则还是没明白:“我哪儿学他了?”   他不解,非要追根究底,晚上往傅及被窝里一钻,趴在人耳边问这个问题。傅及心痒痒的,却偏偏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一脸正经地问道:“孙掌门,你不睡吗?”   孙夷则刚要说话,傅及掌心又用了几分力,给他捂得死死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叫你孙掌门。”   孙夷则发出两声气音,傅及忍着笑:“嗯嗯,你没有学曹若愚,我懂我懂。”   孙夷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想挣开,傅及却跟他较劲,顶着不肯松手。孙夷则又不能真和他在床上打起来,万一把床给弄塌了,还得赔钱,就只能“甘拜下风”。   如此,傅及便“胜之不武”。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孙掌门,你有时候真的很可爱。”   他欺身贴近几分:“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但后来发现,你——”   傅及莫名词穷了,他想形容自己眼里的孙夷则,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是第一次见面时,处处维护他们的临渊掌剑,是在地下密牢中,脆弱坚韧的孙夷则,还是后来,热情周到却又与他们稍显生分的新任掌门?   好像都是他,又都不是他。   傅及的唇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额头与孙夷则贴在一处。   他想,何必事事都要说明白?   他松了手,吻上了这个人。   孙夷则先是一怔,接着就紧紧回抱住了他。唇齿相依的那一刻,心跳也贴在一处,跟密集的鼓点似的,震耳欲聋。   孙夷则一点都没长进,可傅及还是被吻得头脑发晕,他小声地含混不清地说着:“你别再昏过去。”   孙夷则不言,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了两个人的身形。   “你怨我呀?”孙夷则附耳问他,手却不安分地去摸他腰间的盘扣,傅及没说话,由着他动作。   孙夷则得不到回应,就嘟囔着:“怨我也没有用,一回生二回熟。”   傅及又轻声笑起来:“这被子闷到我了,生米也不是这么煮成熟饭的。”   孙夷则听了,又把被子往下拉了拉,两个被角掖到了傅及颌下,将这人和自己裹在一起。   傅及不明所以,孙夷则趴在他身上,颇有些严肃地问他:“那你知道生米怎么煮成熟饭?”   傅及眼珠子转了转,沉吟着:“就,加点水,添点柴,大火煮吧。”   孙夷则眉毛拧在了一起:“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我什么意思?”   孙夷则忽然从被子里钻了下去,傅及还没来得及叫他,声线突然变了个调。   山城月色皎洁,澄净如雪。这傅及偏偏觉得,这月色十分恼人,惹得他今晚都睡不着。   第二天下午,二人就决定去拜访五柳山庄庄主。   这明山城在数百年前本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原野,后来随着自然变化,平原北方隆起一座山脉,因山上积雪,日光之下如明镜通透,便以明山为此城之名。五柳山庄善骑射,在山脚下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牧场,而门下弟子善用弓,素有百步穿杨之美名。除却弓箭,其他的刀剑枪戟亦有所学,只不过在百家争鸣的时代,并不突出罢了。至于符咒八卦之类的灵术,则更显薄弱,这也是魔都祸世后,五柳山庄迅速没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大多数人修仙道,无非是奔着这超脱凡尘的本事来的。单有世传武学,即便能吸引到新人,也是力量有限。   孙夷则一路上跟傅及讲着五柳山庄的传闻,傅及一一记下。   五柳山庄建于城南,白楼高墙,整体建筑风格肃穆,尤其在这隆冬时节,虽是早早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仍挡不住这扑面而来的萧瑟之感。   孙夷则前去送拜帖,那看门的小僮见他面生,只敢隔着门与他交谈几句。孙夷则说明来意,那小僮就接了拜帖,进去报信了。   傅及打量着匾额上磅礴大气的“五柳山庄”四个字,那字体意气风发,可见题字之人当时的壮心满怀。可眼下已是荣光不再,门中凋敝,实在令人叹息。   二人没等多久,就听小僮来报:“二位进来吧,我家管事的有请。”   “管事的?”孙夷则听这称呼,有些不解,“你家庄主不在?”   “庄主闭关了,现在庄中大小事务,都是大管家在处理。”小僮如实相告,卑躬屈膝,“二位别耽搁了,若要进来,就早些进来,别让大管家等急了。”   孙夷则与傅及对视一眼,二人都心生古怪,但面上并未显露,而是顺从地跟着小僮进去了。   大门闭锁,满身风尘。   傅及隐约闻到了这山庄之中的淡淡花香,很是熟悉,孙夷则却是一愣,这山庄中,竟有红蕊白梅?   他问小僮:“小哥儿,敢问这山庄中是否栽红蕊白梅?”   “有,在庄主院中。”小僮年岁尚小,看着也不是特别灵光的模样,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并不避讳,“听庄上老人说,这株红蕊白梅是数十年前,老庄主寿辰那天,临渊派人送来的。这些年越长越茂盛,到了这个季节,花香弥漫,老远就能闻到了。”   孙夷则微微蹙眉,红蕊白梅的花香素以淡雅著称,即使在临渊,那么多株齐齐盛放,也不会有如此浓烈的香味。   是因为气候的原因吗?   孙夷则暗自记下。   小僮领着他们穿过前院,刚巧有仆人在洒扫,见到他们亦不回避。傅及到处观望着,忽然感到有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转过头,却没有发现有人在看他。倒是有个腿脚不便的仆人正吃力地提着一个水桶,似乎是这处打理干净了,要往别处去。   傅及见他实在费力,便上前去帮了一把:“我来吧。”   那仆人不敢抬头,连声道:“不劳不劳,客人您先去吧。”   听声音,这仆人应该也挺年轻的。   这年纪轻轻,就腿脚不便,傅及于心不忍,仍是帮了他一把:“没事的。”   那小僮见状,也只好停下来等他。   好在洒扫的仆人只是从这条道过到另一条上去,傅及走两步就到了,对方连连道谢,他笑着:“不打紧。”   言罢,他才转身回去。   小僮嘀咕着:“客人可得紧着些时间,太晚的话就不方便了。”   “好。”傅及没有多问,只是点头。   小僮便愈发地加快脚步。   这五柳山庄虽是衰败了不少,但祖上留下的根基还在,地方确实很大。他们从大门走了有一会儿,才到了前厅。 第72章   “二位请留步, 我进步禀告一声大管事。”   那小僮微微躬身,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前厅, 并没有理会傅及二人。   孙夷则若有所思:“这大管家, 架子挺大。”   “山中无老虎, 猴子称大王?”傅及想到那小僮所说,五柳山庄庄主正在闭关,也不知这期间,是不是被这位大管家架空了,否则, 怎么山庄上下,都唯其马首是瞻?   孙夷则轻笑:“过会儿, 自见分晓。”   话音刚落, 小僮便匆匆来报:“二位,请吧。”   “有劳。”孙夷则先走一步,傅及则是不言地跟在他身后,并未上前。   这前厅亦是富丽堂皇,但肉眼可见都是些老物件,并未添置新品,瞧上去总让人心生些“往日不可追”的唏嘘之感。   “大管事,人带到了。”小僮行了个大礼, 傅及循声望去,只见一锦帽貂裘的魁梧壮汉站在前头, 形容粗犷, 乍看之下, 竟与这讲究的厅堂格格不入。   “你下去吧。”那人声如洪钟,一双铜铃似的眼珠子似乎要冒火, 那小僮缩了缩脖子,急急退了出去。   孙夷则这才拱手行礼道:“在下,岁寒峰孙夷则,见过大管事。”   傅及一愣,竟是忘了礼数。   那大管事见他直愣愣的,不耐地问道:“你呢?”   傅及一顿,应声:“在下,岁寒峰傅及,见过大管事。”   “师兄弟?”   “是。”孙夷则十分坦率。   那人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岁寒峰?没听说过。但来者即是客,我五柳山庄也多年不曾有道友到访,也罢,今日我做东,请二位赏梅观雪。”   言辞间,颇有几分傲慢。但二人并未介意,不卑不亢地应下。   “如此,就请二位先去厢房休息片刻。这雪,要到夜里才下,好生歇息,才有精力去赏梅。”   大管事说话嗓门极大,却始终不曾自报姓名,这态度可见一斑。   孙夷则问道:“谢过大管事。不知赏的这梅,可是临渊的红蕊白梅?”   “正是。”大管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红蕊白梅可是多年前,临渊老掌门遣他最得意的门生亲自送来的,如今花期已至,盛大灿烂,你们这些小门小户出身的,终此一生,都未必能见到一株。”   “原来如此。”孙夷则故作姿态,又问,“那这红蕊白梅想必已经生长多年,那位得意门生,应该也已继任掌门了吧?”   “孙雪华,听说过吗?”   孙夷则紧了紧心,点头道:“自然听说过。”   “这株红蕊白梅,就是他亲自送来的。”   孙夷则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指节。   “他那时候,才十七岁,生得那叫一个芝兰玉树,超尘脱俗。当时,庄上许多年轻弟子挤破了头要去看他,但都被老庄主喝止了。”大管事呵呵一笑,“他来那天,临渊老掌门甚至破例允许他身佩长鲸行,由此可见临渊对我五柳山庄的重视。”   孙夷则比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长鲸行乃是临渊世传名剑,是临渊的象征,自古以来,只有掌门可以携此剑外出。而掌剑之意,原本只是掌门剑侍,因其是除却掌门之外,距离长鲸行最近之人,在后世才引申为掌门继任者。但无论如何,掌剑并无权携带长鲸行离开临渊,师祖却破例让大师伯携此剑出山,可见他对大师伯的重视。   那么,大师伯会在此留下些什么呢?除了五柳山庄,他还去过其他地方吗?   孙夷则沉默着,心绪起伏。   大管事见状,只当他们自惭形愧,这会儿倒是装出个亲切模样:“小辈嘛,总要见见世面,没事,别紧张。”   “谢过大管事。”孙夷则回过神,温声道谢,大管事便差人送他们去了厢房。   这厢房也是旧日房屋,但收拾还算干净敞亮。傅及关上门,就与孙夷则一道坐在床边。   “这五柳山庄里头的文章,大了去了。”他道。   孙夷则点点头:“大管事傲慢,庄主避而不见,那红蕊白梅的香味,也不似临渊。”   傅及注视着他:“你为什么,要说岁寒峰呢?”   “若非如此,他不会说实话的。这种人,最是喜欢看碟下菜,想必平日里,也是欺软怕硬的惯犯。”   “真是这样?”   孙夷则撇过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他瞬间败下阵来:“好吧,我其实没有想这么多,最开始,只是觉得凡事低调些,好做调查。”   “然后呢?”傅及好像拿住了孙夷则的某个弱点,一直刨根问底,仿佛要把他一层一层剥开,露出里边最真实的皮肉。   孙夷则选择投降:“出门在外,给自己一个身份。”   这话说得巧,可以这般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   傅及揶揄着:“什么身份?你要当我大师兄?”   他轻声直笑,那眉眼清澈,终是透出几分属于年轻人的活泼可爱来,孙夷则心头一热,吻了吻他的嘴角,小声说着:“你明明都知道。”   傅及耳根一红,头微微朝后仰:“我应该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孙夷则一口咬上了他脆弱的喉结,嘴唇轻轻摩挲着那片温热的皮肤。傅及呼吸一滞,伸手去推他,却被对方反手握住。   “我告诉你。”孙夷则松了口,抱住他,“身体力行。”   “这是在别人家。”傅及轻呼,似乎被吓了一跳,孙夷则笑出了声,伏在他肩头抖个不停。   “你骗我?”   傅及捏住了他的耳垂,要将他拎起来,孙夷则轻声说着:“没骗你,歇一下,晚上说不定会撞见些不得了的东西。”   他抱着人,倒在了床上。   傅及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孙夷则,忽然很好奇:“你平常睡觉,是不是喜欢抱着被子睡?”   “小时候喜欢,后来长大了就改了。”孙夷则碎碎念,“那会儿时局动荡,要时刻保持警惕,我睡觉都不离剑。”   傅及听着,便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他入睡。孙夷则莞尔:“我的床底下有暗格,我会在里边放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小时候睡觉前,会清点一下,然后再睡。”   “你这么小就有秘密了?”   “算不上秘密,改天我带你回临渊,让你看看。”孙夷则说着说着,竟真的有点困了。傅及身上总有种很让他安心的味道,这让他灵魂下沉,直至坠入梦中。   傅及还在等他下一句,可迟迟不见这人回应,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傅及哭笑不得。 第73章   入夜, 大管事果真依约派人来请他们。   傅及与孙夷则一同前往赏梅。这回,领路的是一个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青年,高高瘦瘦, 看着也比那看门小僮机灵许多。孙夷则装作无知, 故意问这人:“庄主的院子, 我们能随意进去吗?”   “大管事既然放了话,那就是能进去的,二位请放心。”   “这山庄上下,全凭大管事做主?”   “对。”   青年的实诚令孙夷则有些意外,他顺着这话问下去:“那庄主不会生气?”   “庄主与大管事是表兄弟, 他闭关前,亲自下令, 这庄中大小事宜, 都需经大管事之手。”   孙夷则恍然,原来是这层关系。可这大管事依他来看,并非是个能倚仗的可靠之人……   他心存疑惑,又问:“早前拜访之时,门口小僮似乎格外惧怕大管事。”   “大管事只是爱吹牛,嗓门大,说话难听,但人不坏。小僮年幼, 见到大管事发脾气,就心生畏惧, 也能理解, 等他长大些, 就能明白了。”青年说话不急不缓的,倒更让孙夷则好奇:“那听兄台的意思, 大管事平常还不错?”   “如客人所见,五柳山庄已然没落,但大管事从未克扣过我们的月钱。只要不触及钱财利益,脾气差点就差点吧。何况我等平日里,并不时时在大管事眼皮子底下。他眼高手低,自诩境界高,不爱见我们。”   孙夷则闻言,与傅及对视一眼。   有意思,这五柳山庄,秘密甚多。   他问:“兄台来到山庄几年了?”   “我父母皆是庄中仆从,我生下来便为这座山庄的主人服务。”青年平静极了,慢慢停下脚步,“客人,穿过前面那道券门,就是庄主院中了,我不便再送,二位先行吧。”   “有劳。”孙夷则向他道谢,青年微微躬身,便要离去。傅及倏地问他:“兄台,我二人初来乍到,尚不知这庄中规矩,不知兄台可否告知一二?”   青年总是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他听了这话,明显停了会儿,似是在思考。傅及耐心等待着,并未催促。   青年缓缓说道:“梅开艳丽,雪落无声,乃是世间奇景,可若是客人不喜欢,只管穿过这道券门,我会在此等候。”   傅及莞尔:“多谢兄台。”   “我听说,客人曾帮庄上一位跛脚仆从提了水桶,客人是心善之人,想必见了那梅花,亦是欢喜。”   青年每一句,都似有弦外之音,句句都像在提点他们二人。   傅及笑着:“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青年只道:“二位快些进去吧。”   傅及与孙夷则应着,便一同进了那院中。   庄主所在的院子,名为知春园。园中有一湖心亭,而那株红蕊白梅,则栽种在湖外斜坡处。繁盛的枝叶有大半悬空于湖面之上,花开灿烂,花瓣如雪,花蕊却艳丽似火,红白交织,层层叠叠,原本素雅洁净的花树竟生出糜艳颓唐之感。   孙夷则看得一愣,他长至今日,还未见过这般的红蕊白梅。心中迟疑,更生恍惚。傅及闻着那花香,觉着不太舒服,那香味太过浓烈霸道,闻多了有些头晕。他思量着,从灵囊里找到两粒药丸,悄悄塞给孙夷则一粒。   “我师父特制的,提神醒脑丸。”傅及嘴唇微动,无声说着。孙夷则咽下,不言不语。   就在此时,不远处走来一人。   “二位,我庄上这红蕊白梅,如何?”   傅及回身,大管事正大步朝他们走来。   二人向他行礼,大管事则是大方地邀请他们前往湖心亭。   园中湖不算广阔,但造得灵巧,在那湖心亭中围坐,灿烂的红蕊白梅与那中天明月交相辉映,整个湖面更是粼粼生光,美不胜收。   大管事温了两壶酒,道:“我先前去取了这梅子酒,便来晚了,尝尝。”   “多谢。”   傅及与孙夷则浅尝辄止。   那梅子酒清香甘洌,十分好喝,但不知对方是否有诈,二人不敢乱喝。   大管事指着那红蕊白梅,道:“那棵梅树,好看吗?”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孙夷则应和着他,大管事哈哈大笑:“我与你们说,这株红蕊白梅刚种下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愿闻其详。”   大管事饮下一杯热酒,笑呵呵地说道:“我之前应该和你们说过,这株梅树,是当时的临渊掌剑孙雪华亲自送来的。那天,五柳山庄首徒陈勉与孙雪华下战帖,要与其切磋,但对方不愿与她比试,陈勉一箭射中那梅树最高的一枝,扬言十年内,必要胜过孙雪华三分。”   孙夷则闻言,答道:“以武会友,不失为一件快意之事。”   “何为快意?十年后,孙雪华是正道顶峰,可陈勉早已消失于过去,与这山庄昔日的荣耀一同淹没在历史中了。”大管事咋舌,“依我看,不过是年少时,口出狂言罢了。”   “年少时心比天高,却愿意为之拼搏,不应被取笑。”   大管事睨了眼孙夷则,似乎不满他总是拆台,便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若是现在孙雪华站在你面前,你敢扬言,十年内一定能战胜他吗?”   “我敢。”孙夷则笃定,“而且我相信,孙前辈若是听到,必定也会高兴的。他从不是心胸狭隘,大权独揽之人。”   大管事有些恼了:“孙雪华是何种人,我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你既是踏进我五柳山庄,就要懂点事。”   孙夷则见状,也不宜再刺激他,乖乖顺着台阶下:“是某唐突了。”   湖心亭中的氛围一下冷了许多。   无人言语。   傅及琢磨着要如何打圆场,大管事又闷声饮下大半壶热酒,许是喝爽了,就也没太计较:“你们啊,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早知,不如让你们再等几日,待到另外几位客人来,一同请了算了。”   “还有客人要来?”   “庄主的好友,过几日要携家中老小来做客。”大管事又看了看他们两个,啧啧摇头,“算了,你俩这么寒碜,还是早些走吧。”   他喝了酒,明显更藏不住那傲慢心思,对着两个人指指点点,孙夷则与傅及并不恼,由着他说了两句。好在大管事还没糊涂到那份上,先前那怨气发完,就又指着那红蕊白梅,说道:“此等美景在前,我就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了。”   孙夷则只觉他这又当又立的模样有些好笑,并不追究,而是问他:“听闻红蕊白梅素以淡雅著称,为何这株花香如此浓郁呢?”   “啧。”大管事又咋舌,拍了下大腿,“唉,如实告诉你们也无妨。”   “洗耳恭听。”   “想来,十余年前,魔都乱世,我五柳山庄也是舍生忘死,救危扶困,称得上是满门忠烈啊。”大管事长叹,“但那一战,我五柳山庄气数大伤,许多年轻弟子陨落。先庄主悲痛欲绝,就将他们的遗骸葬在那株红蕊白梅之下,只求他们的魂魄能获得一丝安宁。”   孙夷则一怔:“全都葬在了那株梅树下吗?”   “听说是的。但我那会儿还在外头,没有回庄,具体就不知了。”   孙夷则微微蹙眉,若死去的弟子全部葬在梅树下,那树根之处,岂不是尸山血海?那血肉骨骸滋养出的梅树,就不会是洁净之物了……   孙夷则再次抬眸,看向那株梅树。   艳丽盛大的梅花绽放在月色之下,颓靡至极。   孙夷则不由攥紧了手指。 第74章   大管事见他出神, 还当他看得入了迷,就笑了他几句:“如何?这梅树——”   “这梅树,非是吉祥之物。”孙夷则忧心忡忡, “应当及早斩断, 并为树下亡魂焚香超度才是。”   “混账!”大管事哪听得这种话, 当即拍案而起,冲着孙夷则大骂,“我一片好心请你们两个落魄小子来赏梅,你却口出狂言!还将我五柳山庄放在眼里吗?”   孙夷则忙起身解释:“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而是这梅树以人血为食, 早已失了灵性,长此以往, 必致灾殃!”   “够了!”大管事怒不可遏, “尔等竖子,焉敢造次!快给我滚!”   孙夷则见状,只好退了一步:“今晚叨扰了,在下这就告辞。”   大管事愤愤难平,此时,却听梅树那头传来一阵戏谑的笑声,傅及微怔,这声音, 怎么有点耳熟?   “谁在那儿!”大管事怒喝,竟是凌波踏水, 飒飒直奔那梅树而去。   孙夷则与傅及二人紧随其后。   大管事赶至树下, 却不见人影。他四下搜寻, 依旧不见一丝痕迹。   “该死!”大管事一拳砸在了树干上,那梅树招摇, 花瓣纷扬,落了他满身,看着甚有几分滑稽。   孙夷则刚到,就被人拎住了前襟:“说,你们到底几个人?”   “只有我与师弟二人。”孙夷则再怎么好脾气,此时也有些恼了,抬手掐住他的腕骨,使了巧劲,直接将人推开数尺。   “大管事是认为我们要对山庄不利,对这梅树不利?”孙夷则眉眼冷冽,透出些不常见的威严来,“可如若我们要调虎离山,何必在此时暴露自己?大管事与其找我们麻烦,不如先找到那藏在暗处之人。”   对方虽是被一时愤怒冲昏了头脑,但好歹没真的失了智,闻言,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可面上依然过不去:“我山庄数年来不曾有过异样,为何你们二人一来,就出这种事?”   “出什么事?”孙夷则不甘示弱,呛声道,“只不过是赏梅时,多了位不速之客,大管事却一而再再而三对我出言不逊。如此失态,莫不是真被我说中了什么?”   大管事面色铁青,只听那笑声又从某处幽幽响起:“是啊,莫不是真被他说中了什么?”   “什么人!也敢在我五柳山庄造次!”大管事放出暗哨,独自寻声杀去,傅及再听此声,终是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他拉住孙夷则:“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   他抬头看了眼这繁盛的梅花:“这梅树不能强行推倒,否则树根处尸骸暴露,说不定会一石激起千层浪。”   “恐怕走不了了。”孙夷则指了指天,傅及才发觉,院墙上,多了许多黑影。点点如星的微芒在黑夜中闪烁——那是五柳山庄的银霜弓与烽火箭。   “这是,打算致我们于死地?”傅及有一点想不明白,“不过是顶撞了大管事几句,就要灭口?”   “从暗哨发出,到弓箭手集结,不过须臾。以现在五柳山庄的实力,怕是做不到。”孙夷则右手按住剑柄,“说不定一开始,我们就是陷阱中的猎物。”   “怪不得那位小哥会和我们说,若是不喜欢,尽早出来。”傅及若有所思,“但照他所说,大管事不应当是个穷凶极恶之徒。”   “不知。”   孙夷则试探着朝前走了一步,一支烽火箭破风而来,“嗖”的一声,没入他脚边的地面。   “你觉得,大管事是想杀了我们,还是要困住我们?”他问。   “不知。”   傅及也如是回答。   下一刻,闪着寒光的飞矢铺天盖地袭来,犹如银霜骤至,冷杀之气直逼二人。度波出鞘,剑气横扫,粼粼湖面卷起数丈高的帘幕,丰沛灵气缠绕其间,挡下重重杀机。   月光下,水花迸溅,冷箭低鸣。   傅及一手持剑,一手拉住孙夷则,闪至梅树下。那梅树恰有一人粗,傅及背抵着它,而孙夷则与他面对面,身影重叠,傅及竟有一瞬的愣神。   他眨了下眼,问这人:“你怎么不拔剑?”   孙夷则注视着他,双手还环着他的腰,明明是在躲避箭矢,可这会儿傅及被抵在自己怀中与树干之间,倒像是在调情。   孙夷则忍不住笑了:“当然是求着师弟保护我了。”   傅及顿时哽住了,半天憋不出个字。   孙夷则贴着他的耳朵说:“这些弓箭手,在四周围了一圈,但东西两面力量稍弱,过会儿我们出去,你往东,我往西,一击必胜。”   那温热的气息流连于傅及耳侧,他微微打颤:“知道了。”   孙夷则又笑:“好师弟,我数到三。”   “谁是你师弟。”傅及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   “一。”   “二。”   “回头我就要告诉我大师兄,你谋权篡位。”傅及小声嘀咕着。   “三。”孙夷则亲了他一口,立刻抽身往西,傅及心跳如鼓,不敢停留,迅速往东。   只见磅礴剑气在夜空之下划开一道缺口,剑鸣冲天,围墙爆裂,藏于暗处的弓箭手终是暴露在了月色之下。   那些人撤下长弓,手持利刃冲着孙夷则扑来。   孙夷则持剑,身姿矫健,剑出如龙,飞扬的发带在寒夜中宛若一簇星火,随之翩然起舞,那些冷铁根本伤不到他半分。   “好剑。”他叹道。   那老伯的手艺果真一绝。   这把剑实在是好,轻盈似雪,可出招,却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剑气浑然天成。   弓箭手不善近战,很快败下阵来。   孙夷则轻易取胜,可惜,南北两边又起了箭雨,他转身慢了一步,又被困了片刻。   好在两边的攻势俱在他这边,傅及那头压力就小了些。   只是,原本顺利的战局,因为一位不速之客,又被打乱了。   “谢照卿。”傅及扔下一把银霜弓,盯着藏在暗处的某人。   那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花哨,只肯露出一双看着就很贵的长靴。   傅及沉默了一会儿,很不能理解谢照卿这种显摆的姿态,好在,对方摆够了,肯出声了:“你进步一点。”   “你来这儿做什么?”   “赏梅啊。”   傅及无言。   气氛诡异了起来。   “你不是要抓叛徒么?抓到五柳山庄来了?”他问。   “你不找斩鬼刀碎片么?也找到五柳山庄了?”谢照卿反问。   傅及:“……”   傅及转身离去。   谢照卿一愣,“嘁”了一声,旋即也消失了。   另一边,大管事翻遍山庄上下,仍是找不到那声音的主人,一怒之下,便封锁了整个山庄,带着一拨人,又杀回了湖心亭。   孙夷则与傅及一同坐在梅树下休息,见了人,也没有动。   大管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气势汹汹要来算账,孙夷则竟是笑了两声:“大管事,有这生气的工夫,不如坐下来和我们好好聊聊?”   “聊个屁!”大管事骂骂咧咧,“快!都给我上!”   “谁要再往前一步,我就立刻砍了这棵树!”孙夷则一剑捅进了树干。   大管事顿时乱了阵脚,他可以有事,这棵树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你有话好好说,砍我的梅花树干什么?”五大三粗的汉子跟吃了半斤黄连似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孙夷则见他服了软,便也退让一步,默默收了剑。可这一下,树干缺口处却往外汩汩冒血,一阵腥甜的血味弥漫开来。漫天飞舞的花瓣零落成泥,坠入无声的冷湖之中。   孙夷则蹙眉:“大管事,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第75章   大管事见状, 更是痛心不已,梗着脖子叫嚣道:“你伤我的梅花树,今日必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气急败坏地冲上来, 可惜修为确实差了些火候, 孙夷则甚至没有起势, 单凭剑气就给他震出去一丈远。那大管事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好在那剑气并不伤人,才没让他在众人面前挂彩。   “大管事,你与其在这儿咄咄逼人,不如与我们坐下来谈。”孙夷则好言相劝, 大管事面上根本挂不住,若是此刻借坡下驴, 就更显得自己无能, 可打又打不过,不顺水推舟又能如何?   气氛一时僵住了。   孙夷则猜到他的心思,有点无奈:“那,我们先走?”   “一个都别想跑!”   “我们不跑,我们回厢房睡觉。”   大管事一下哽住了,与他大眼瞪小眼。孙夷则只觉现在的场面十分滑稽,差点就憋不住要笑出声。大管事闷了半天,还是嚷着:“把他们二人给我软禁起来!”   孙夷则扶额:“好吧, 听你的。”   他忍了又忍,才没有真在众人面前笑出声。   一群人围着他俩, 一路浩浩荡荡出了这院子。黑压压的人头之外, 傅及瞥见原先那个领路的青年, 正毕恭毕敬地垂首站着。他轻轻拉了下孙夷则的衣袖,本想示意对方注意一下, 结果却惹到了某人。   “你们做什么!别想耍花招!”大管事犹如惊弓之鸟,好像下一刻傅及就要持剑要他命似的。   傅及哭笑不得,干脆一不做二休,紧紧拉住了孙夷则的手。   “我夜盲,看不见路。”   他说话的时候,平静得很。   孙夷则侧过脸,一脸稀奇,傅及闭了闭眼:“真看不见。”   “知道了。”孙夷则忍不住笑了笑,又将他拉近了几分。   大管事不屑:“哪家做兄弟还手牵手啊,别是个断袖吧?姓孙的你可得小心点。”   “嗯嗯,多谢大管事提点。”孙夷则说得极其敷衍,对方反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嘀咕着:“真是师门不幸。”   孙夷则充耳不闻,牵着傅及一路走到厢房,当着众人的面进了屋,锁上门,才把手松开。他看了眼傅及,对方点点头,自袖中飞出一只雨燕,孙夷则单手结印,附着了一丝灵识于其上,并动用术法,将踪迹隐藏。   雨燕轻盈地飞出窗外,并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地落在了大管事肩头。   “将这儿看好,若是他们出了这门,及时回禀于我。”某人吩咐着,下边的人欲言又止,但掂量了一番,只应声,不敢多言。   大管事满意地扬长而去。   那手下这才微叹:“凭我们的身手,哪拦得住啊?”   他瞧了眼燃灯的窗户,心有余悸。   傅及拿来屋内铜镜,摆在孙夷则面前,借由术式,见到了雨燕所见一切。   大管事急匆匆回到湖心亭,那梅树的树干早已愈合,那汩汩冒血的伤口仿佛是一场噩梦,醒来便毫无痕迹。   他松了一口气,跪在地上,朝着那棵梅树磕了三个响头:“各位兄弟姐妹,今夜是我疏忽,害你们受此伤害,待庄主出关,我必向他禀告此事,为你们主持公道。”   “兄弟姐妹?”傅及隐约觉得事情愈发诡异起来。   铜镜中,那梅树摇曳着树枝,花瓣零落,落满了大管事肩头,那汉子暗自神伤,捧着那些雪色,轻声道:“我五柳山庄,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突然哽咽,手中花瓣顿时飘散如雨,消失在了无尽夜色之下。铜镜中飘出一阵浓郁的花香,混着一丝古怪的血腥味,如同劣质发臭的酒水,透着难言的腐朽气息。   傅及蹙眉,心下便觉得,此事不可袖手旁观。   那大管事看完梅树,就又若无其事地出了院子。他召见了先前领路的青年,道:“过几天,庄主的好友就要到了,兹事体大,你不可怠慢。”   “是,小的明白。”那青年微微躬身,十分得体,大管事对他很是放心,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来我庄上时日不久,但踏实肯干,好好加把劲,以后飞黄腾达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谢过大管事。小的一心只想为山庄出点绵薄之力,并无平步青云之想。”   那青年温声说着,大管事更为满意:“你放心,我五柳山庄从不亏待你这般的人才。”   他拍拍青年的肩膀,就摆手让对方回去了。   青年应下,又看了他一眼,才默默垂下眼,安静离开了。   铜镜中,傅及琢磨出了不对劲:“那人不是说他父母皆是庄上仆人么?怎么听大管事的意思,他好像才来不久?”   “那人骗我们的。”孙夷则眼神微沉,“大管事莽撞,说话直接,他的话大概率是真的。”   “那他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傅及自言自语着,“我们初来乍到,对我们撒谎根本没必要。”   “确实。”孙夷则也觉得奇怪,“说起来,刚刚不知为何,我觉得那个年轻人,好像看到了我们的雨燕。”   他们的视线,似乎有了一瞬的交集。   可青年面色如常,也不曾过多停留,一切快得仿佛只是孙夷则的错觉。   傅及想不通。   他回忆着今晚所见,想到了谢照卿,随之便想到对方一个执着的目的——抓到叛徒。   他大胆地猜测起来:“我今夜见到了谢照卿。”   “嗯?”孙夷则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湖心亭那个奇怪的笑声?”   “对,就是他。”傅及思忖着,“谢照卿说他要抓叛徒,结果却出现在了五柳山庄,说明他的目标应该就在这庄上。”   他看向孙夷则:“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那个领路的青年。   “两个人相貌完全不一样,可若是易了容,倒也有可能。”孙夷则先前在客栈见过那“叛徒”一面,虽然记忆不甚清晰,但感觉完全是两个人。   傅及也觉得不像:“谢照卿口中的叛徒,之前一直是我在照顾,不管是破茧前,还是破茧后,都不长他那样,气质、身量、甚至修为高低,都大相径庭。”   孙夷则陷入沉思:“那还是要防范些,那人见我们第一面就撒谎,不太可信。”   “嗯。”傅及点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你当时怎么照顾他的?”   孙夷则故作镇定地问道,眼神还偷偷瞄了眼对方,傅及“啊”了一声:“正常照看啊,给他换换药,擦擦身什么的。”   “擦,擦身?”   “对啊,不然躺久了生褥疮。”   傅及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孙夷则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傅及就是个心软的喜欢亲力亲为的性子,这都可以理解,可是,他心里忽然就有点不太舒服。擦身换药,岂不是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个遍,摸了个遍?   孙夷则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完了,真不舒服了。   傅及提了神:“你不舒服吗?”   匀出一丝灵识寄托于雨燕,使自身与雨燕神通,共感同振,若是雨燕出了问题,术者也会受到波及,虽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也不好受。   孙夷则不言,就是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傅及摸了上去,掌心贴在那处:“这里?”   孙夷则点点头。   傅及转头看向铜镜,大管事早回了房,灭灯躺下了。雨燕视野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今夜不会再有大动作了,我先把雨燕召回来。”傅及说着,便起了势。   孙夷则就静静地望着他,直到雨燕回到这人的掌心。   “你将灵识收回来吧。”傅及说道。   孙夷则也照做了,但还是不说话。   “还不舒服吗?”傅及不免担心,孙夷则不知从何解释起,就只是眨眨眼。   傅及有点着急:“你别光眨眼啊,倒是和我说说哪里不舒服。”   孙夷则嘴唇微动,坦言道:“我没有不舒服,但要是你愿意亲我,我就会很舒服。”   傅及一愣,面色微红,立刻撤了手:“无赖。”   孙夷则莞尔:“以前我做掌门,你觉得我高不可攀,现在倒好,又嫌我无赖了。”   傅及听了,竟被激起了一点反骨:“那孙掌门便请回吧,临渊家大业大,你何苦与我一道漂泊?”   “我自愿的。”孙夷则巴巴地望着他,“我自愿的,还不行么?你可怜可怜我,现在就亲亲我吧。”   傅及抿着唇,脸红得要烧起来似的:“你到底跟谁学的?”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孙夷则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藏,“你喜欢的孙掌门是我,不喜欢的爱耍无赖的孙夷则也是我。”   “我没说不喜欢。”傅及败下阵来,凑过去,吻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孙夷则像是得到奖励的小孩,笑声都黏黏糊糊的,傅及忽然坐直身子,伸手掐住了他的脸。孙夷则眼神清亮,笑问:“怎么了?”   傅及见他这般欢喜的模样,心脏怦怦直跳:“看看你。”   “然后呢?”   “你长得真好看。”   “我知道啊。”孙夷则笑笑,“得亏我长得好看,人也还不错,不然就迷不住你了。”   “孙维年你真的是……”   傅及忍俊不禁,孙夷则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人拉近:“你叫我什么?”   “孙维年。”   “嗯。”   傅及看到了孙夷则眼中的自己,已是掩盖不住的爱慕之态。   “孙维年。”他莫名又羞又恼。   “哎。”孙夷则又答应下来。   “孙——”傅及后半句话打了个转,才缓缓吐出来——   “小年。”   孙夷则猛地收紧了胳膊,抱着人滚到了床上。 第76章 (倒v结束)   几日无事。   孙夷则与傅及看似被软禁在庄上, 但实际上依靠雨燕,监视着大管事的一举一动。对方这些天常去湖心亭,照看那梅树, 但也不过是将那些零落花瓣捡个干净, 一并抛入湖面, 而后就在树下静坐片刻。除此以外,并无反常行动。   雨燕捕获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五柳山庄即将迎来新的客人,也就是庄主的好友一家,届时,庄主也会出关。   这个消息应是属实, 也没有什么需要推敲的地方。好友到来,主人出关迎客, 合情合理。   坏就坏在, 另一个消息是,这位传闻中的好友,是听海崖无晴门门主。   这位门主,姓黎。   偏巧,他有个小儿子,叫黎阙。   孙夷则乍听这个名字,吓了一跳,偷偷瞄了眼傅及, 对方却十分平静,甚至问他:“这听海崖无晴门, 是什么来头?”   “近年来有些小名头的宗门, 常年偏居一隅, 不怎么与外人来往。”孙夷则说着,悄悄观察着傅及, 可对方似乎真的想不起来了,沉吟着:“听海崖,无晴门,听着倒挺有意境的。”   孙夷则一听,忙应声道:“听海崖在南海岛屿上,那片潮气氤氲,一年四季都是雾蒙蒙的,极少见到太阳,无晴门便得名于此。不过他们家确实推崇无情道,也是一语双关了。”   “原来是这样。”傅及微微点头,孙夷则注视着他,回忆起前尘旧事,忽生一股冲动。   他想趁现在,将过去没能坦白的话,一一说给这人听。   “无晴门门主,姓黎,叫黎思之。”   “嗯。”傅及依然没什么反应。   孙夷则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说着:“他有个小儿子,叫黎阙。”   “啊?”傅及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可他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孙夷则,“黎阙?”   “嗯。”对方莫名紧张起来,又偷偷攥紧了指节。   “怎么有点熟悉?”傅及竟有些茫然,“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孙夷则静静地看着他,提醒着:“在临渊春试上见过,他有一只小白猫。”   “小白猫?”傅及脑海里灵光一闪,回忆涌上心头,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啊。”   “嗯。”   孙夷则应着,默默等待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傅及会旧事重提吗?会埋怨他吗?是会阴阳怪气地和他说“孙掌门,那不也是你的好友”,还是会赌气地沉默不语?   须臾之间,孙夷则眼前已经飘过无数画面。可是傅及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你出门小心些,别被黎阙发现了。”   傅及说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孙夷则一愣:“你不生气吗?”   “生气?”傅及也怔了怔,“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打过你,而且,而且——”孙夷则突然有些窘迫,“我当时也没做好。”   傅及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孙夷则的意思。   他莞尔:“那时候,我大师兄已经给我出过气了,这件事就过去了,没必要生气。而且,你当时初任掌门,也不好和他起冲突,这些我都能理解的。”   傅及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好像闪闪发光的星子,一下驱散了笼罩在孙夷则心头的阴霾。   傅及是个宽厚温暖、善良坚韧之人。他会原谅许多强加在他身上的苦难与委屈,也会无限包容所爱之人犯下的一些小错误。   孙夷则忽然领悟了那时候薛闻笛对他说过的话。   薛闻笛说:“你去见见他吧,去见见他就好了。”   只要见了面,向他诚恳地道歉,请他原谅,傅及就会说“没关系”,他就会一直一直体谅你,宽慰你。   “谢谢。”孙夷则油然而生一股感动,傅及有点摸不着头脑,又听对方道,“那件事,的的确确是我处理不好,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孙夷则说着说着,就开始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坚持说着:“以后,我都站你这边。”   “没理也站?”   “你不会没道理的,你从来都很好。”孙夷则说得很是坚定,傅及抿了下嘴唇:“你这么信我?”   “嗯。”孙夷则郑重地点了点头。   傅及顿时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忍俊不禁:“那这么看来,我那一巴掌挨得真值。”   孙夷则凑近,亲了他一口,但一句话不说。傅及笑意不减,偏过头,孙夷则便也亲了亲另一边。   傅及心里美得很,可也只是笑,并不言语。   是夜,孙夷则迷晕了屋外守卫,与傅及一道潜入夜色中。   “多加小心。”他叮嘱着,傅及点点头:“你也是。”   二人分头行动。   孙夷则摸清了大管事去湖心亭的规律,准备夜探梅树,而傅及则是想去找找斩鬼刀的线索。   他最开始就察觉到这庄上有斩鬼刀碎片的气息,但这气息实在微弱,若隐若现,难辨方位。傅及便想趁此机会,好好搜寻一番,顺便,再打探一下谢照卿的动向。   他们虽然目的不同,但傅及隐约觉得,他们之间仍然存在更深层次的矛盾,说不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彻底爆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傅及打定主意要弄清谢照卿,以及他背后的无渡峰的意图。   夜色深沉,整个五柳山庄都陷入无尽的沉睡,本就肃穆的建筑更是染上一重厚厚的悲凉之感。   傅及无声无息地行走在其间,仿佛穿越了无数时光岁月,从尘封的砖瓦缝隙中,窥见过往的辉煌。   他一路摸索到了五柳山庄西北角的一处塔楼中。   斩鬼刀的气息在这里稍微强烈了些。   傅及抬头看去,这塔楼约有数丈高,昼夜燃灯,衬得这高耸的建筑犹如擎天之柱,气势如虹。   他走近,发觉塔楼落了锁,而那锁上生锈,应是陈年旧物。他指尖轻轻一碰,那锁上便落下一粒尘埃。   这锁,似乎从未打开过。   傅及有些疑惑,既然这锁从未被打开,那这塔楼上的灯,为何长明不熄?   他思量着,便御剑而上,落在了塔尖。   脚尖落地的一瞬间,阴影中闪过一道黑影,傅及剑未出鞘,以剑身抵在了对方颈侧,只是那人也没有要躲的意思,甚至不曾回身看他一眼。   傅及头一歪,借着塔楼的灯光,才看清这人。   “谢照卿?”   对方指尖一弹,推开他的剑,傅及收了势,问道:“你要找的叛徒在这塔楼里?”   “不在。”   “不在?”   “我在这儿赏月。”谢照卿回答得散漫,瞥了傅及一眼,“你呢?怎么跑这儿来了?”   话音刚落,他又自言自语着:“你不会也在找什么东西吧?斩鬼刀的碎片?”   “是。”傅及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乔序搅局的时候,这人也在场。   谢照卿“哦”了一声:“那你找吧,我就不打扰了。”   “你在五柳山庄蹲守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   “无可奉告。”   傅及顿了顿,说道:“五柳山庄有个人,我觉得有些可疑。”   “是你们用那个什么雨燕查出来的?”   “是。”   “这么便宜就告诉我这个消息?你有求于我?”谢照卿哂笑,傅及并不意外:“我只希望我们只是恰好遇见,别再节外生枝。”   “这我不能答应你。”谢照卿眸色一沉,“生死场上,哪还顾得上这些?挡我者死,这是我的作风。你要求,就只能求那时候,我们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傅及大概明了。   谢照卿所掌握的信息远比他多得多,也许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那就生死场上再见吧。”他说着,便准备下到塔楼去。谢照卿见状,莫名其妙问了一句:“那个小玩意儿灵巧,你师父教你的?”   傅及闻言,提了心,他想起这人曾经对他师父不敬一事,便起了戒心:“无可奉告。”   谢照卿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勾起嘴角:“听你这意思,那就是了。那我可更好奇了,你师父究竟是何等的大美人,能有这种巧思?”   傅及不悦:“那我也很好奇,你出来这些时日,连个叛徒都抓不住,你的主人,究竟会如何处置你。”   “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谢照卿咋舌,“不过今晚,也许会有些苗头浮出水面。”   他眺望着远处,微微一笑:“那梅树,不是寻常之物。它花香浓郁,透着很强的糜烂腐朽之气,应是被种下了某种邪术,只待时机成熟,彻底突破禁锢,成为彻头彻尾的邪物。”   傅及攥紧了手中佩剑,沉默不言。   谢照卿打了个呵欠:“行了,你忙吧,我去睡了。”   他准备离开,傅及拦了他一下:“你在这儿赏月,只是偶然?”   “当然不是。”谢照卿意味不明地睨了他一眼,“我猜到你会找到这儿,特意守着你来。”   傅及微微蹙眉:“那真是有劳你大晚上吹冷风了。”   “不劳,看热闹哪会嫌事大?”   言罢,谢照卿便消失在了塔楼之上。   傅及静立片刻,便收了剑,翻身跳到下一层飞檐之上,顺着屋脊行至紧闭的窗前。塔楼内灯火通明,可贴近窗户,却看不清里面。傅及心生疑惑,伸手摸到窗纸,那灯火仿佛在一瞬间有了生命,抖落无数金黄,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去。傅及施术撤去,那些金箔似的光点又逐渐消散于夜色之中。   “这是什么东西?”   傅及心有困惑。   另一头,孙夷则对着那棵梅树,拜了三拜。   “诸位先辈,晚辈无意叨扰,但兹事体大,不得已而为之。若诸位泉下有知,还请海涵。”   孙夷则说着,便在脚边立了三炷香,以此为顶点,绕着树干,开始画法阵。   时间紧迫,他只能简单做法,引出这树下亡魂。   以血肉之躯滋养出来的梅树,恐怕已生业障,   孙夷则最后一笔落下,便站在阵眼处,双手结印,以自身灵气为引,发动了术法。法阵微光隐隐,承载着孙夷则的灵气,缓缓深入梅树中央。   如他所料,梅树早已被腐朽之气侵蚀,内里已然腐化。只是在树心,隐约可见一粒麦芒似的东西,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孙夷则的灵气接近不得,但凡靠近些,那些金色微芒就会爬满他的灵丝,像蚂蚁那样,一点点啃食。   孙夷则只能调转方向,顺着树干深入地面。梅树下的根茎亦是交错,沿着松软的泥土朝四面八方铺开。孙夷则的灵气穿过树根的缝隙,不断往下。   累累白骨,渐渐显露。   孙夷则指尖微顿——他猜测过树下究竟有多少遗骸,但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   白骨一个叠着一个,以一种古怪扭曲的姿势埋在地底,不少白骨上还留着触目惊心的伤痕,可见生前遭致了怎样的创伤。   孙夷则的灵气缓缓飘过那些狰狞的骨头,忽然,一截断骨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右手,拇指处戴着一枚玉韘。   孙夷则不觉得这是偶然。   他驱使着灵气下移,一刹那微光闪烁,他看见那玉韘上古朴典雅,上面刻着八骏踏雪图,做工上等。   “这个人,莫非……”   孙夷则收回灵气,抹去法阵,折了那三根长香,静默而立。   五柳山庄善骑射,巅峰时期,山下牧野茫茫,骏马奔腾,庄主出行,前呼后拥,八骏同驾。而玉韘也是门下弟子常佩之物,但这枚玉韘上的图腾,恐怕不简单。   “难道,老庄主也被埋在这树下吗?”   孙夷则不寒而栗。   他决定先回去,与傅及商议后再行定夺。   夜幕渐淡,他脚步轻巧地穿过券门,直奔客院。在他走后,一个影子从阴影中闪现。人影神色平静,不悲不喜,一双冷眼古井无波。 第77章   孙夷则回到厢房内, 傅及也已端坐于桌前。   他一无所获。   那金箔似的金光牢牢守护在塔楼之外,傅及尝试几次,未能破开, 若再强加外力, 恐造成的动静太大, 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无功而返。   孙夷则听完,问道:“斩鬼刀的碎片,在塔楼那处感应最强?”   “对。”傅及思忖着,“但真要计较起来, 又实在不好说。那塔楼似乎闭锁多年,可长明灯不灭, 金光长存, 不像是没人打理的样子。如此重地,大管事,或者说五柳山庄庄主会将一片冷铁放置其间吗?”   “嗯,也有道理。”孙夷则微微点头,“斩鬼刀一事,我们暂且等到施未他们来,再做打算。”   “好。”傅及应着,孙夷则又道:“眼下, 那梅树恐成大患。”   “此话怎讲?”   “我怀疑,五柳山庄前任庄主也被埋在树下。”   傅及一怔, 有些不敢置信。   孙夷则向他招招手:“你附耳过来——”   幽幽暗室, 二人商定了接下来的行动, 而后才趁着天未大亮,小憩片刻。   不日, 听海崖众人到访。   马车上陆续下了人,最前头的自然是门主与门主夫人,身后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肩上站了一只小白猫,和他人一样神气活现,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   孙夷则设下术法,藏住自身气息,躲在暗处,静悄悄地观望着这一切。   大管事热情地迎了上来,免不了寒暄几句,他们絮絮叨叨,边走边聊,很快就进了屋。   孙夷则藏在屏风后,只见他们对坐看茶,倒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可黎阙那只猫是个活泼的小东西,没多久就喵喵直叫,黎思之嗔怪了两句,就连人带猫一并“赶”了出去。黎阙碰巧也不喜欢这种场合,顺势而为,抱着他的小白猫玩去了。   大管事见人走远,笑呵呵地说道:“小阙这两年成长了不少。”   “哪有的事?他不成天给我闯祸就算积德了。”黎思之十分无奈,大管事琢磨着,似有一些不解:“开春的时候,你不是带他去过一次临渊吗?就没个收获?”   “没有,差点闹出个大笑话。”黎思之微叹,明显不想多谈此事,大管事见状,便也只能见好就收:“小阙毕竟年纪轻,那临渊春试又是群英荟萃,他没能崭露头角,也情有可原,待他年,小阙修为精进,没人会看不起他的。”   “啧,若只是如此,就好了。”黎思之目光微沉。   “还有其他事?”   黎思之摇摇头,没有细说,而是问他:“那株红蕊白梅怎么样了?”   “今年花期提早,花开盛大,比往年更好看些。”   “那便好。”黎思之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大管事邀他夜里同赏梅花,并未告知他庄上近日发生的事情。   孙夷则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中多生困惑。这黎思之与大管事谈话间十分熟稔,想来对彼此也是知根知底。那么梅树一事,黎思之又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呢?还有,为何大管事只是软禁了自己与傅及,却不在黎思之面前提起此事?按理,庄上闯入不速之客,大管事完全有理由告知黎思之,可现在,却按下不言,又是出于什么考量呢?   孙夷则静静等待着,直到黎思之问起庄主,大管事摆摆手:“庄主说,要到夜里才能归庄,到时候,我们直接在梅树下见面即可。”   “也好。”黎思之没有任何异议。   好怪,孙夷则疑虑重重。   黎阙那只小白猫出了院子,就四处撒欢,黎阙不紧不慢地跟在它后面,由着它上蹿下跳,跟在自己家里似的,一点都没觉得哪里不妥。这一下,就出了岔子。   那小白猫跑得太快,一头钻进了正在洒扫的花园中。那院中仆役正低头干活,根本没注意到有个小东西跑了进来,有个腿脚不好的被它绊了一下,踉跄着栽倒在地。那小白猫也吓了一跳,呲着牙乱叫,冲过来对着那摔倒的仆役又抓又咬。那仆役抄起扫帚驱了它一下,恰好被黎阙撞见,又重重挨了一脚。   “哪来的不长眼的,敢打我的猫?”黎阙心疼地抱着他的小白猫,又不解气地狠狠踢了那仆役几下。他一早看出来那人腿脚不便,就下了狠劲往那条伤腿上踹,那人疼得脸色煞白,却硬咬着牙不肯求饶,还是另几个仆役跪下来求黎阙,对方才罢手。   “黎公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那些人齐齐讨饶,黎阙呵斥道:“打我的猫,他有几条命够赔的?要不是看在庄主的面子上,我早让人将他打杀了!”   那些仆役大气不敢出,只顾磕头,有个年长的,按着那瘸腿的仆役给人磕头,黎阙也装看不见,出了气,扭头便走。   那些人见他走远,这才松了口气。那瘸腿的青年捂着伤处,低头不语。那上了年纪的仆役看他可怜,就语重心长地劝道:“别难过了,咱们就是贱命一条,招惹上黎阙,就是咱们活倒霉。”   青年沉默不语。   那年长的拍拍他的肩,叹了一口气:“你就是运气不好,那小畜生硬往你身上撞,害你摔了不说,还抓你挠你又添新伤,但能怎么样呢?你万不可与黎阙起争执,否则,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定是你。”   青年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对方又扶住他:“还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去歇歇吧。”   “不劳,我自己能走。”青年道了声谢,就吃力地起了身,步履蹒跚地走了。那年长的仆役看了连连摇头,只能自己干活去了。   青年好不容易走到无人的角落,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扶着墙,终是忍不住红了眼,低声啜泣起来。他断断续续哭了会儿,再擦干眼泪,继续朝前走。   这时候,从墙头上跳下来一个人,携着午后的日光,潇洒又灿烂地出现在他面前。   青年愣在了原地。   傅及转过头,看了看他,笑着:“抱歉,我出来转转的,结果迷路了。”   青年支吾着,不敢看他。   傅及“咦”了一声:“你受伤了?”   青年局促地缩了缩脖子:“没,没有。”   “没有吗?”傅及指了指他的伤腿,“全是鞋印子,而且你现在站着,重心全在另一条腿上。”   傅及注意到他的手背上也有许多抓痕,赤条条的血线清晰可见。青年闷不做声,傅及从灵囊中翻出伤药,塞到他手里:“给,这个药效很好,我师父特制的。”   青年又是一怔,捧着那沉甸甸的瓷瓶动也不动。   “我现在送你回去?”傅及见他这副凄惨模样,心生不忍,对方却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好,不劳您。”   他指了指西北方:“那边有个偏门,出了右拐,直走就可以回到厢房。”   青年说着,快速看了眼傅及,又立刻移开了目光:“你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傅及见状,便没有太强求,只叮嘱他路上小心,就要离开。那青年忽又叫住他,郑重地道了一声谢:“您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青年总是低着头,不去看他,说话也谨小慎微,看着就是个易受欺负的性子。傅及打量着他,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好,你保重。”   “嗯。”   傅及很快消失在了青年视野之中。   午后的日光照不到这阴暗角落,高大的墙壁投下一片厚重阴影,一点点压在青年身上,这一刻,任何影子都是有分量的,它犹如肆虐的洪水猛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些挺拔的脊梁。   青年捏紧手里的瓷瓶,长长叹息着。   傅及被软禁,即使偷跑出来,也应该去往大管事那边才对。如今却在这犄角旮旯里撞见自己,这必定不是偶然,而是傅及有意为之。   他看见了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可他没有说,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说迷路了,轻飘飘地落下来,又轻飘飘地离开。   就跟天上的光一样,来得匆忙,去得无影。   青年抬头看了眼高高的一望无垠的天空,收起那些脆弱的眼神,带着伤药,一瘸一拐地走了。   傅及撞见黎阙打人一事,的确是个偶然。   他本来有事在身,结果半路见到了那只小白猫,就悄悄留了心。   黎阙与他的宠物,他早早领教过,都是骄纵跋扈的主儿。那小白猫咬了人,那人就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问题是,那个瘸腿的青年,似乎是个练家子。虽然他隐藏得极好,但他抄起笤帚驱赶小白猫的动作,起势非常像个剑客。而且,他虽然伤了腿,但走路的时候会运气,从而减轻伤腿的负荷。可他这气息并不好,不知道是曾有内伤,还是水平就是如此。   傅及感慨着:“这五柳山庄,居然藏了这么多秘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日光之下,无影无踪。   今夜月圆,水面无风,皎洁的月光几乎铺满宁静的湖面,亮如白昼。那繁盛的梅花树静静伫立在岸边,花香弥漫。   黎阙闻到的那一瞬间,就嫌弃得拧起了眉毛:“这花香好难闻。”   “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黎思之呵斥着,黎阙心情不佳,顶了句嘴:“就是难闻!我在临渊见过的红蕊白梅可不长这样!”   “胡闹。”黎思之作势要打,黎阙往自己母亲怀里躲了躲,黎思之竟也作罢,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便不了了之。   大管事视若无睹,安排他们一一落座。   “稍等,我去请庄主来。”   “有劳。”   大管事这回没有再寒暄,匆匆去也,黎阙瞥了眼他的背影,嘀咕着:“一定要来这里吗?这五柳山庄有什么好?”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那只臭猫扔了。”黎思之瞪了他一眼,黎阙搂紧他的小白猫,很不服气地撇撇嘴,没有再吭声。   孙夷则藏于暗处,观察着听海崖众人。黎思之在门中应是说一不二,带来的几个弟子都对他唯命是从,从不顶撞,对黎阙也多是忍让。而这位小公子明显也被惯坏了,性子蛮横,很不讨喜。可孙夷则仔细一看,发觉这些弟子都是生面孔,并不是他在临渊春试时,见过的那些黎思之的得意门生。   虽说掌门外出,也不会将得意门生尽数带出,但一个不带,又多少不太合理。难道只是为了给儿子黎阙铺路吗?   孙夷则正猜测着,就见一人端着个托盘进到院中。   是那天领他们进园的人,也就是他欺骗傅及说,自己生下来便为这山庄效力。   那人穿着很干净,眉眼间疏离感很强,在这皎洁月色下,更是有种强烈的割裂感——他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又真真实实站在你身边。   孙夷则注视着他,只听那人自我介绍着:“小人栾易山,奉庄主之命,给各位客人送些点心。”   黎思之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迟疑:“栾易山?从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小人初来乍到,人微言轻,您自然不曾听说过。”栾易山将那些点心规整地摆放在桌上,“诸位慢用。”   他微微躬身,缓步退下。   “慢着。”黎思之叫住他,“庄主为何还不来?”   “庄主黄昏时才出关,还需要些时间沐浴更衣,还请您再等片刻。”   栾易山应着,不卑不亢。   黎思之紧紧盯着他,明显对他的话存疑,良久,才道:“这些点心,你先尝尝吧,我们许久不来,也不知现在这些东西是否还是老样子。”   “好。”栾易山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并挨个儿试吃。他不慌不忙,不见丝毫窘迫,黎思之见状,便有些动摇,摆摆手:“行了,你去忙吧。”   “是。”栾易山咽下嘴里的点心,依旧顶着张冷静的脸,眼神都没变过。   他徐徐离开,黎思之才松了一口气:“没事,可以吃。”   “谁要吃他剩下的?恶不恶心?”黎阙愤懑不平,黎思之也没有强求:“不吃就不吃吧,我看这姓栾的面生,多点防范总没错。”   “这五柳山庄也真是,说不定里里外外早就被人扒个干净了。”黎阙心中不悦,看谁都不爽,嘴上便少不了挑刺。   他摸着自己的小白猫,又想到今日那个仆役,更是来气,暗道,等那庄主来,定要给人一个下马威。   黎家父子各怀心事地坐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上中天,湖面更是澄净漂亮,可那五柳山庄庄主始终不见人影,连大管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黎思之察觉不对,便想带着听海崖众人离开,此时却见栾易山施施然走了过来,说要给他们添茶。   “茶就免了。”黎思之推却,面色很不好看,栾易山平声道:“庄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还请客人再坐片刻。”   “我等舟车劳顿,也有些乏了,不如明日再赏梅吧。”   栾易山默然,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表态。   黎思之甚感冒犯,低声道:“请你让开些。”   “今夜是赏梅最好的日子,错过了今天,可就见不到长生不老的秘术了。”   栾易山的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听得孙夷则一个激灵。   长生不老的秘术?   孙夷则往湖心亭又靠近些许。   黎思之显然也在意料之外,他不敢置信,区区一个下人,竟也知道这件事?顿时拉下了脸:“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术?道听途说,一派胡言!”   “如何是道听途说,一派胡言呢?”栾易山微微压着声调,“黎门主前来我五柳山庄,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黎思之脸色变了又变,仍是嘴硬:“修仙者,自有他的机缘。长生不老固然是毕生所求,但时机未到,亦不可强求。”   “呵。”栾易山蓦然轻笑,反问道,“从何时起,长生不老是修仙者毕生所求了?晚辈不才,听闻救危扶困,匡扶正义,才是仙道至理。”   黎思之哑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绕了进去,一时恼羞成怒,拂袖便走。黎阙紧随其后,栾易山见了他,小声说了句:“这只猫脾气坏,想必一定经常招惹事端。”   “你管得着吗?”黎阙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可栾易山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这一击。黎阙气不过,当即就追了过去,栾易山轻易避开他的拳打脚踢,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将那只小白猫从他怀里抢了过去。   “小白!”黎阙急得直跳脚,栾易山拎着小白猫的后颈,那小东西烦躁地直叫,他问:“这只猫横冲直撞,害一个身有残疾的仆役摔倒,而你不分青红皂白,对无辜之人拳脚相向,实在是欠妥。”   “一个残废的下人惊了我的猫,我没把他腿打断已经是网开一面!你还想怎么样?难不成要为了他和我作对?”黎阙叫嚣着,话音未落,只见栾易山轻轻一抛,竟将那只小白猫直接扔进了湖里。   只听“扑通”一声,那小白猫如同落水的石头,毫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孙夷则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小白!”黎阙大叫,顾不得许多,也要跟着跳下去,孙夷则眼疾手快,紧紧拉住了他。与此同时,隐踪符也失了效力,他彻底暴露在了众人视线中。   栾易山眉梢微挑,似乎是有点意外,但他并未言语,而是垂手站在一边,像是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黎阙见到孙夷则,心头大震,旋即就红了眼:“孙掌门,我的小白被扔到湖里去了。”   他说着,眼泪簌簌直流,孙夷则低声道:“你不能跳,这湖水有古怪。”   “那怎么办?我不能没有我的小白,孙掌门你快想想办法。”黎阙哭得分外可怜,直往孙夷则身上贴,对方不得不往一边退了退:“先别急。”   “别急也没用了。”黎思之望着平静的湖面,鬓角淌下一滴冷汗。   那玉盘似的湖面中央冒出一团暗红色的血,如喷涌的泉水,不断涌动,很快就覆盖住了澄澈的湖水。一片浑浊之中,跳动着金箔一般的光点,细密如流星,在无尽的黑夜里闪烁。没一会儿,一堆白骨便浮出湖面,悄然漂到湖心亭下方。   黎阙大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小白!小白!”   他怒不可遏,拔剑冲向栾易山:“我杀了你!”   一剑正中对方胸口。可那人却如飞花落叶,在众人眼前飘散,不见了踪影。   黎阙错愕,仰天大吼:“你出来!缩头乌龟!禽兽不如!”   孙夷则只觉后背传来一丝陌生气息,再转身,栾易山那张风轻云淡的脸就出现在了面前。   “孙掌门,你何苦救他呢?若你不出来,我便会一直当你不存在。”他一脸不解,可孙夷则却觉得,他心里很清楚。   “如你所言,修道者不可见死不救。”孙夷则答道。   栾易山淡然一笑:“那我就等着孙掌门的好消息了。”   他再次消失。湖面中闪烁的金箔冲出了束缚,形成了一堵遮天蔽日的高墙。孙夷则定睛一看,那些金箔竟是蚂蚁般大小的金色蝇虫,数量之巨大,简直可怖。   “是它们直接吞掉了小白?”黎阙惊异,“到底是什么东西?”   黎思之见状,面色煞白:“快离开这儿!”   他应是知道什么,但来不及解释,话音未落,那些蝇虫便铺天盖地冲了下来。孙夷则撑开结界,想护住众人,却发现那些结界也在被蝇虫蚕食,根本抵挡不了多久。有个弟子跑得慢了些,被瞬间吸干了骨血,变成了一堆白骨。   孙夷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拽住黎阙直奔。黎思之的结界也随之崩裂,他只能边跑边抗,带来的弟子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当场毙命。   黎思之的夫人害怕得直抖,黎思之也崩溃地大吼:“为何要如此对我们?不是说好了共享长生,永登极乐吗?”   “答应你的是五柳山庄庄主,可不是我。”栾易山的声音从暗处幽幽传来,听不见一丝情绪起伏,黎思之一怔:“你把庄主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拖延了他回庄的时间。”   “你完了,若是庄主得知你这等下作行径,他定不会放过你的!”   “呵呵。”栾易山不以为意,“若是他知道自己距离长生不老又近了一步,又怎会在意你们的死活?”   黎思之后背发凉:“你说什么?”   “有个人,以他的性命做筹码,请我为他报灭门之仇。”栾易山顿了顿,“我答应了,所以你必死无疑。”   “在死之前,你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做过些什么吧。”   栾易山说着,那些蝇虫又一次朝着黎思之扑来。孙夷则持剑,劈开一道金光,两相对冲,蝇虫与他同时退了半步。黎思之拉着哆嗦的妻子闪到他身后,栾易山只觉好笑,问道:“孙掌门一定要救他们吗?”   “是。”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能见死不救?”栾易山步步紧逼,“你可知,这黎思之曾为求一宝,不惜灭人满门,你现在救了他,那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岂不是会恨你?”   孙夷则默然:“你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可黎门主若真是罪孽深重,也不应以这种方式取他性命。若我猜得不错,他们被这蝇虫吸食血肉之后,也会被埋在这棵梅树下,以此来完成你们口中的长生不老之术。这种以人血为食的术法,早被禁止多年,五柳山庄却秘密进行着,一桩罪恶,连着一桩罪恶,我不认为这合乎道义,更不能任由你们完成造下这等杀业。”   栾易山听了,竟是莞尔:“你的意思是,希望我用一种合乎道义的方式取他性命?”   他微叹:“那真是没办法,我不是个清白之人,那只能连你一起杀了。”   他微动手指,那蝇虫又一次向孙夷则扑来。对方持剑相抗,混乱中,黎思之拽住黎阙:“快和我走。”   “我不走,孙掌门还在这儿。”   “拎不清的东西,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快和我走!”黎思之低声呵斥,他夫人也以泪洗面,黎阙见不得他娘哭,就妥协了。   三个人悄悄往院子外头跑,黎阙还一步三回头看着与蝇虫缠斗的孙夷则,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跑了。   栾易山甚感好笑:“孙掌门,黎门主他们都跑了,好像一点都不顾你的死活。”   孙夷则不言。   他又道:“世上像孙掌门这样正直的人不多,可有时候,你又实在迂腐。”   孙夷则仍是沉默。   栾易山便吹响了长哨子,那些蝇虫逐渐有了阵型,东南西北,变幻无穷。孙夷则剑光似雪,剑气飘逸,如柳絮纷飞,斩落了不少蝇虫。   栾易山没有再下达任何指令,无声离开了此地,而那些蝇虫则是再次入水,沉入其间。孙夷则暗道不好,抽身去寻黎阙三人。   黎思之带着妻儿一路往大门逃去。   夜色深深,灯影憧憧,偌大的山庄内寂静无声,连半个仆役都看不见。黎阙终于知道害怕了,他小声问:“爹,怎么没人啊?”   “你还想有人?不嫌丢脸吗?”黎思之呵斥着,黎阙缩了缩脖子,又问:“爹,那人说的灭门之仇,究竟是什么啊?和我们家有关系?”   黎思之闻言,勃然大怒:“你能不能长半个脑子在头上?成天逗猫遛狗,荒废无度!”   黎阙不满:“我就问问而已,我还能信了那人的鬼话不成?”   只是孙掌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想不明白。 第78章   三人脚步匆匆, 一声叠着一声,在空旷的山庄中显得尤为刺耳。黎阙听着不对劲,他叫住黎思之:“爹, 怎么这么久了, 还没有到门口?”   黎思之脚步一顿。   幽幽寒夜, 万籁俱寂。高大的建筑群如同矗立着的鬼魅,散发出强烈的虚无之感。   “中招了。”黎思之冷汗直流,“赶紧进屋,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为什么?”黎阙不明所以,黎思之根本不想和他多费口舌, 催促着他快走。   他们前脚进了屋,后脚便天降金箔, 飞舞纷扬, 如同漫天狂沙,大有将整座山庄掩埋的趋势。那些金箔似的的蝇虫飞入门窗缝隙,不断逼近逃命的三人。   远远地,天空传来一声冷冷的警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奉劝三位不要垂死挣扎。若是现在肯跪地求饶,我会留你们一条全尸。”   黎思之只顾逃命。   他们力量太悬殊了,自己根本不是神秘人的对手。   黎阙也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开始着急起来:“爹,那人为什么非要致我们于死地?”   “闭嘴!”黎思之心乱如麻, 推着他进了另一个屋。   “咚——”   傅及不小心撞到了书架, 掉下来一本旧书。   按照计划, 孙夷则负责牵制大管事他们,而他则是潜入庄主院中, 寻找线索。但他此刻并不知晓湖心亭生变,还在庄主屋内四处翻腾。   他发觉这位现任庄主似乎身体不好,房内摆满了制药的器皿,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屋内仅有的几本书籍,也是医经之类。   傅及捡起那本旧书,也是本医术全集。他正觉一无所获,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傅及灭了火折子,藏进床下,敛住了气息。   一个人推着轮椅进来,点亮了屋内的灯。   傅及看见那双长靴,心头一动,大管事?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一个陌生的略显沧桑的声音淡然问道,傅及听了,心想,这就是五柳山庄现任庄主?听声音似乎也有点年纪了。   “我已经派人去办了,那无晴门众人虽说修为一般,但做梅树的养料刚好,待到春日,咱们的长生不老之术,就能成了。”大管事回答着,床底下的傅及吓了一跳,长生不老之术?用黎阙他们做养料?那埋在树下的那些人,都是梅树的养料吗?   “如此甚好。”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想是十分满意,叹道,“黎思之那个蠢货还妄想与我山庄平分硕果,真是可悲啊。”   “庄主英明。”大管事亦是感慨万千,“魔都祸乱,无晴门对我五柳山庄见死不救,如今,那黎思之也是自食恶果。老庄主若是在天有灵,定会甚感欣慰。”   “不说这些了。”男人问他,“你派的人,不会失手吧?”   “不会,我试过他的身手,黎思之不是他的对手。”   “那就好。”男人默然片刻,又问,“我闭关这些天,庄内有别的客人来访吗?”   “不曾。”   傅及一怔,不曾?这大管事为何要隐瞒他与孙夷则的事情?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世事炎凉,人情冷暖,不过如此啊。”男人长长叹息着,大管事宽慰道:“庄主莫要气馁,待我们完成秘术,必定能重振门威。”   “嗯。”男人吩咐道,“你去湖心亭看看,务必确保无晴门已灭。”   “是。”大管事应声离去。   男人独自坐在屋内,推着轮椅缓慢朝书架行去。听了一耳朵的傅及还在震惊当中,主仆二人的对话信息量相当大。一面,五柳山庄与无晴门之间并不似表面亲密,相反,龃龉甚多,另一方面,这主仆二人好像各有算盘,就是不知各自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傅及有点着急,他担心孙夷则在湖心亭与大管事的人产生冲突,若是黎阙他们有难,孙夷则不会见死不救。   可是现在这情况,要怎么出去呢?   傅及手摸到了灵囊,两指夹出了一点迷香。   无色无味,神鬼闻之即倒。   师父的又一力作。   傅及指节用力,径直将那点迷香打了出去。轮椅上的男人久病多疾,修为并不高,一下就被撂倒,昏了过去。   傅及立马从床底下钻了出来,飞奔出门。   他脚步匆匆,踩在围墙之上,快速前进。月色皎皎,清亮如雪,建筑清晰可见。傅及抬眼便见远处金光漫漫,便跳下围墙,想从角落里摸过去。   不成想,撞见了一个人。   那个瘸腿的仆役。   傅及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青年见了他,亦是讶异:“傅道长?”   说完,他便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姓傅?”傅及蹙眉,“深更半夜,你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我,我,”对方支吾着不肯说,傅及又看了眼远处,那杀人的阵仗愈发大了起来,便不想再追究此人,抬腿就要走。不料,对方一把拽住他:“不,不行,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傅及不解,那人急了眼:“不能去,进了那杀阵的人都会死。”   傅及一听,更是心焦,他怕孙夷则也闯了进去,便挣开这人,对方慌了神,死死抱住他:“不能去傅道长,你不能去!”   “你给我个理由。”傅及有些焦躁地盯着他,一贯温和的脸上露出几分严肃,对方红了眼:“你救过我,你是个好人,我不想你也去送死。杀人的人是我请来的,我知道他很厉害。”   “你请那人杀了黎思之?”   “不是,是他一家。”   傅及很是不解,可他看这人又不似大奸大恶之徒,就问:“是发生了什么吗?”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青年愤然,见了傅及,又哀戚不已,“傅道长,临渊春试的时候,我们曾见过,尊掌门曾经为我求情,让黎思之放我一条生路。”   傅及愕然:“是你?”   “对。”青年松开他,“是不是认不出来了?我刮骨剔肉,改头换面,来到这五柳山庄,就是为了这一天。”   傅及竟有些不忍:“那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青年微愣,他没有想过傅及会这么说,他甚至以为傅及还会逼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可是傅及没有,他只是怜悯地看着自己。   青年突然落了泪,一股脑地说着:“那黎思之曾经也是我家世交,可他却是个奸诈小人,为了我家祖传之宝,不惜灭我满门。我在父母拼死相护下逃出生天,易容进入无晴门,本想复仇,可是黎思之为人谨慎,一直不能近身。我便也想让他尝尝骨肉俱失之痛,奈何临渊春试,我还是失败了。”   傅及心头大震,他没有想过事情的来龙去脉,竟是如此曲折与沉重,沉重到他有些喘不过气。   “好在那天,黎思之并未认出我。”青年说着,眼神逐渐变得狠戾,“所以我才有了今天这个机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为我家中二十四口偿命!”   傅及听了,沉默不已。片刻后,他抽身要往前边去,青年慌不迭拽住他:“黎思之那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冒险!”   “我不是为了他,”傅及回头看了他一眼,坚定又诚恳,“孙掌门也在那里,我是要去帮他。”   “孙夷则他也不向着你啊,临渊春试的时候——”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有自己的难处。”傅及轻轻推开他的手,“你要好好活着,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帮我给我师弟们捎个信,就说把我和孙小年埋在一起。”   青年一怔,他听不懂傅及在说什么,他觉得这人大概是疯了。   傅及抽身离去。   青年傻傻地站了会儿,突然回过神。他攥紧了拳头,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往阵中走。   孙夷则果真在漫天金箔之下。   栾易山并不意外,也不想问他执着于此的原因,只是平静地和他说:“孙掌门,若你折在这里,有人会伤心的。”   孙夷则持剑相抗,不为所动。   “你看看黎思之,他还躲在屋里不肯出来,由你一人抗下我的杀阵,你不觉得心寒吗?”栾易山步步紧逼,杀阵破开重重阻碍,逼得黎思之三人不得不逃出来,彻底暴露在他视野之下。   黎思之见了孙夷则,却只敢躲在人身后,道:“孙掌门,你且小心,此人用心毒辣,不得不防。”   “用心毒辣?”孙夷则反问,“那黎门主不如告诉我,他说的,你曾为求一宝,灭人满门,是不是真的?”   “冤枉啊!这简直含血喷人!”黎思之伏低做小,“孙掌门,你我同为正道同盟,你岂可轻信这亡命之徒?”   孙夷则微微蹙眉:“那黎门主,对破此杀阵有何高见?”   黎思之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依我看,擒贼先擒王,在下愿为孙掌门护法,助您取那狂徒首级。”   言罢,他便出了剑,孙夷则思量着这个办法的可行性。栾易山嗤了一声:“不自量力。”   金箔乱舞,竟是拔地形成一道飓风,摧枯拉朽般的朝着几人扑来。孙夷则两指一凝,灵气附于剑身,一时间剑光大作,剑气如三千里冰封,抗下那飓风的第一击。孙夷则转身移位,见黎思之早吓傻了眼,赶紧推了他一把:“黎门主,要专心!”   黎思之回过神,那飓风却早已锁定了他,如发狂的野兽,朝着他张开血盆大口。黎思之的剑气根本挡不住,孙夷则只好舍身相护,没想到,黎思之见他挡到了前面,竟是伸手一推,孙夷则一怔,剑势未起,那金箔就要将他吞没。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剑挡在了他面前,只听剑鸣长啸,傅及从外面闯进来,一把抱住孙夷则,将人拽出了危险的漩涡。 第79章   只听飓风呼啸, 天崩地裂,傅及召回自己的度波,孙夷则也紧握手中长剑, 双剑合璧, 同仇敌忾, 剑气横扫四方,天塌地陷之间,金箔如飞花落叶,片片凋零。傅及与孙夷则也被强劲的冲击力逼得后退几步,双双倒地。   “坏我好事。”栾易山虽是这么说, 语气却格外平静,不知是他认为一切仍在掌控中, 还是他本就如此波澜不惊。   孙夷则拉起傅及, 环顾四周,发觉黎思之三人竟凭空消失了。   “你把他们怎么了?”   “孙掌门还是如此天真吗?”栾易山反问,“黎思之为求自保,不惜陷你于危境,此等小人行径,你却还在关心他?”   最后的一句“关心”,栾易山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说出来很可笑, 孙夷则默然,栾易山单手结印, 只见“扑通”一声, 黎思之一家不知从哪儿摔了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被捆得像粽子似的,跪在地上。   孙夷则一怔, 栾易山问道:“黎门主,你还有遗言要交代吗?”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黎思之冷声,“我黎思之技不如人,我认,但九泉之下不做无头鬼,烦请阁下告知我,究竟是何人如此心肠歹毒!”   “临死前还要倒打一耙,真是黎门主的作风啊。”栾易山喟叹,抬眸却见不远处的阴影里藏着一个人,他微微点头,似是默许了某个请求。   不多时,一个人便拖着一条伤腿,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金箔散去,月色茫茫似水,照得遍地惨白。   待看清来人,黎阙先是大声叫嚷起来:“是你!你这死瘸子,还我小白命来!”   对方充耳不闻,只是紧紧盯着黎思之,哑着嗓子说道:“黎门主,好久不见,不知你还认得出来我么?”   “你又是谁?”黎思之不屑。   “到了这般境地,还要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真不愧是黎门主。”   “呵,我就算落魄,也比你这做奴才的强得多!”黎思之面目狰狞,对方却不怒反笑:“黎思之,你在做什么梦呢?你听海崖如今的一切,是你黎思之光明正大挣来的么?”   “分明是你丧尽天良,踩着我一家老小的尸骨抢来的!”   一声大喝,那仆役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断剑,捅穿了对方的咽喉。鲜血喷溅,落了一地刺眼的红,黎夫人吓得当场昏死过去,黎阙惨叫:“爹!爹!”   傅及与孙夷则二人皆是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会是现在这个情况。   黎阙双目猩红,狰狞着往那人身上扑,却被对方一把掐住了脖子。   “若不是我身有旧伤,就凭你这种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和我叫板?”   那仆役手上青筋暴起,黎阙被掐得白眼直翻,傅及见状不妙,赶紧上前抓住那仆役的手,使了个巧劲将他拖了回来。仆役大吼着:“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别打了,你就算现在打死他,他也不会认错的。”   傅及好言相劝,黎阙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我何错之有?你们狼狈为奸,害死我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你与其在这里叫嚷,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赎罪,才能求得原谅吧。”   傅及声音很轻,可黎阙听了个分明,更是怒不可遏:“证据呢!我爹杀人的证据呢!”   “这把断剑,就是你爹的。”仆役冷冷地指向那死状凄惨的黎思之,“当年这个畜生,为求得道飞升,不惜杀我全家上下二十四口,杀到最后他的剑卷刃断裂,就掉在我父母的尸首之上!”   “你含血喷人!”   “这把剑的剑柄上刻的是海岩纹,镶的玉石是你听海崖琉璃岛的凌风玉!”   “你胡说八道!”黎阙崩溃地大哭,他求救似的看向孙夷则,“孙掌门,你向来宅心仁厚,明辨是非,你一定要为我爹做主啊!”   孙夷则见他这般伤心,心有恻隐,走过去蹲在早已死透的黎思之身边,摸了一把那柄断剑。   沉默良久。   黎阙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孙夷则平声道:“这把剑确实是一把旧剑,剑柄的样式,的确出自听海崖。”   黎阙怔怔地落下泪来,喃喃着:“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他依旧不死心:“是不是你看错了,孙掌门?是不是?”   “我出身关北,本姓田,叫田慕。”那仆役低声笑了起来,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如同催命的鼓点,吓得黎阙缩了缩脖子。   “十二年前,我八岁,黎思之登门拜访,说是要与我父亲切磋武学。可谁曾想,他包藏祸心,在井水中下毒,致我父母功力尽失!”   田慕仰天,“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月夜,我亲眼看着我爹娘死在那个畜生的剑下,而我姐姐被他活活勒死!”   他哽咽着:“她那年才十二岁啊,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性命。”   田慕看向黎阙,眼中怨恨几乎要将人生吞活剥:“你说,她走的时候,会不会也在想,为什么她叫了这么多年的黎伯伯,会亲手杀了她!”   话音未落,田慕再次掐住黎阙的脖子:“我弟弟,离世的时候才刚会走路,就被你爹扔到了井里活活淹死!”   他双手青筋暴起:“恨只恨临渊春试,我没能一击毙命,让你这个杂种也尝尝被淹死的滋味!”   黎阙被掐得白眼直翻,孙夷则于心不忍,终是拦下了田慕,对方讥讽他:“孙掌门又要来做这和事佬吗?在临渊做得不够,便要在这外面耍威风?”   孙夷则低眉:“十二年前,黎阙也不过三四岁,他也是懵懂年纪,罪不至此啊。何况黎门主也已做了剑下亡魂,你何苦——”   “够了!”田慕照着他的脸狠狠给了一拳,打得孙夷则满嘴血腥味,可是他没有吭声,任由田慕发泄着。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过得什么日子?我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我家血流成河,尸骨遍地!”田慕声嘶力竭,“我父母死不瞑目,你让我如何释怀!如何原谅!”   他一拳又一拳,傅及上前,按住他。田慕见了傅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越哭声音越大,就这样当着人的面嚎啕起来。傅及轻轻拍着他的背,无言地安抚着。   黎阙也从惊吓中回过神,但目光仍有些呆滞。他还是不肯相信他的父亲竟是这种人,可这时候,又不敢嘴硬,生怕对方再给他一刀。   “交易一旦达成,概不退换。”栾易山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就像阎王殿上冷酷的神,没有丝毫感情。   “什么交易?”   傅及抬眸问他,栾易山答道:“田慕以他自身性命为筹码,请我杀了黎思之全家。”   傅及一怔。   “既是上了我的生死簿,就请诸位交出性命。”   栾易山打了个响指,那漫天的金箔又一次降下,扑向院中众人。傅及与孙夷则持剑相抗,但这一回,栾易山的攻势并不猛烈,反倒像温水煮青蛙,要一步一步逼溃他们最后的防线。   黎阙被缚,黎夫人晕倒,田慕腿脚不便,傅及与孙夷则退无可退,只能硬抗,而那金箔又再不断蚕食他们的力量,硬碰硬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田慕见状,不忍傅及受伤,便对栾易山说道:“别伤他,我这条命,给你就是。”   他很平静,平静到好像在短短一瞬间,接受了这无情的命运带给他的一切苦难。   栾易山挑眉:“你确定?”   “我确定。”   傅及拦下他:“不行。”   田慕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恍惚,而后,他轻轻笑了下:“为什么不行?死也是一种解脱。”   傅及哑然,只听栾易山说道:“可是,我还答应了另一个人,今夜便要助他完成长生不老之术。”   田慕微微瞪大了眼睛:“长生,不老?”   “是啊。”栾易山言语间似乎有些可惜,“所以,他们的性命我必定要取。若你们执意挡我的道,那只能一并诛杀。”   言罢,漫天的金箔又变得狂躁,如金蛇狂舞,凶狠非常。傅及与孙夷则渐渐落于下风,田慕急了:“冤有头债有主,别再打了。”   “哼。”栾易山握拳,金箔破开傅及二人的剑气,直取黎夫人性命,可怜对方尚在昏迷,就入了地狱。   “娘!”黎阙撕心裂肺地大喊,不断挣扎着,身上的束缚越勒越紧,像是要将他活活拧断。   “一起死吧。”栾易山风轻云淡地下达了最后通牒。   他的力量爆发出新的高度,对傅及与孙夷则形成了绝对压制。危机时刻,傅及腰间的灵囊突然灵光大作,顶开对面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在二人面前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嗯?”栾易山对这陌生的灵气产生了一些兴趣。   傅及也是一愣,忙摸索一番,再摊开掌心,发现是师父给他的铜钱扣。   一根红绳,两枚代表阴阳两仪的铜钱。那红绳也是好几根编织在一起,坚固,不易断裂。   这是师父在他临下山之前给他的。   傅及接过来的时候,还在傻傻地等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他以为是每个人都有。   但薛思却说,这是单独给你的。   “为什么只给我呢,师父?”   薛思注视着他,轻声说着:“施未性情顽劣,不会屈居人下,且如今他已是鬼道之主,无论如何,鬼道众人都会帮扶一二。小若愚心地善良,但也直率可爱,并不会故意委屈自己,遇到难解之题,也会顺心为之。张何寡言,踏实肯干,不爱出风头,事事有商量,不会招人记恨。”   薛思说了许多,最后才提点着:“只有你,无缨。你自小便跟在我身边,师父很清楚,你有出人头地之志,有悲悯之心,济世之怀,可你大道未成,遇事隐忍,委曲求全,修行之路,必定比他们苦得多。”   傅及心头微动,不知该如何回答。   “无缨,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行路艰难,你又是师兄,若有难,首当其冲必定是你。”   薛思顿了顿,“师父,不放心你。”   “这铜钱扣,你务必随身携带,若到性命攸关之时,可保你无虞。” 第80章   “师父。”   傅及喃喃着, 将那铜钱扣紧紧套牢在手腕上,栾易山问他:“这是谁送你的?”   “我师父。”   “你师父?”栾易山似乎是想起来什么,“我记得你是岁寒峰上下来的。”   “你怎么会知道?”傅及蹙眉, 栾易山没有隐瞒, 甚至十分理所当然地答道:“谢照卿告诉我的。”   傅及更是意外:“谢照卿?”   “我们认识。”栾易山坦然, 但没有再细说,而是又问,“岁寒峰我听说过,是近十年来刚刚有点苗头的剑道宗门,但它的掌门人, 似乎有些传闻。”   傅及联想到谢照卿,面露不悦:“你想说什么?”   “听闻尊师, 与那锁春谷谷主, 同名同姓,不知真假?”栾易山目光落在了傅及手腕处那根铜钱扣上,那上面承载的灵气飘逸轻盈,但完全不浮于表面,仿佛在这方寸之间生了根,内里磅礴厚重,源源不绝。   “看来这传闻,未必是假。”   栾易山下了定论, 言罢,他自袖中抽出剑来, 直逼傅及, 对方横剑以挡, 冷铁相撞,发出震耳鸣声。那铜钱扣依旧灵光璀璨, 隔绝了漫天飞舞的金色粒子。   栾易山灵术高超,可这剑法并不突出,勉强与傅及打个平手。傅及找准他的破绽,一剑挑破他的肩袖,再近一分,也许就会见血。可栾易山未露半点慌乱,反而十分享受这个过程。他似乎并不是为了胜负,而是别有目的。   这和谢照卿完全是两个极端。   傅及突然想到这一点,问道:“你也是无渡峰的人?”   “不全是,算半个。”栾易山注视着他,神色自若,“我和谢照卿不一样,如果真要追究的话,我与燕知才是一类人。”   栾易山猛然收剑,后退三步,傅及微愣,没有穷追不舍。对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领教了。”   “尊掌门爱徒心切,栾某便给个面子,三日后,再取诸位性命。”   栾易山蓦然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漫天索命的金箔也随之消散,只留了遍地血色。   傅及还没回过神,那铜钱扣也散去光辉,不声不响地垂在他手侧。   “和燕知是一类人?”傅及不解,只听一声惨然大叫,黎阙伏在父母尸骨上嚎啕大哭,而田慕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面露憎恶,孙夷则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傅及收了剑,走过去,却见黎阙突然拔剑,冲向田慕:“我杀了你!”   孙夷则挑飞他的剑,死死抱住他:“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黎阙泪流满面,指着田慕大骂,“是你!你先前害我落水,如今又杀我爹娘!我当初瞎了眼,竟然留了你一条狗命!想当初临渊春试,我就该让我爹清理门户!”   田慕冷哼,根本不想看他。   黎阙哽咽着:“你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混入我家,我叫了你这么多年师兄,你怎么能下如此狠心?”   “叫了又如何?我从前还叫你爹黎伯伯呢,我又得到了什么?”田慕讥讽着,黎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先前外出任务出了差池,遭我爹责罚,哪次不是我给你求的情?你受伤生病,哪次不是我娘照顾的你?哪次我得了好东西没有分你一半?我父母老来得子,我上头无兄无姊,我是真真正正拿你当兄弟,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田慕听了,眼神很是哀戚:“谁要和杀人凶手的儿子做兄弟?”   他嗤笑一声,却像在自嘲:“黎阙,我没有杀你,就已经是念着多年来,你与我的情义了。”   黎阙崩溃了,哭得肝肠寸断,他发疯似的大吼:“我不信!我爹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田家灭门一事,确实是你爹做的。”月色下,大管事默默走了出来,“我可以作证。”   黎阙呆呆傻傻地立在原地。   傅及忽地想起,长生不老之术,以及他在庄主房内听到的对话。他沉默地看着大管事,没有吭声。   “当年,田家与听海崖均与我五柳山庄交好,但你父亲利欲熏心,不惜背叛盟友,才招致今日的下场。”大管事长叹,“天道轮回,我劝你歇歇,好好想想,接下来三天要怎么办吧。”   黎阙脸色煞白,突然剧烈干呕起来,他骂道:“你们狼狈为奸,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正说着,一口气没顶上来,昏了过去。   孙夷则扶了他一下,又手足无措地看着傅及,对方没有接收到他的眼神,还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   孙夷则无奈地撑着黎阙,大管事看看他,又问:“你们居然跑出来了?”   “大管事,长生不老之术,究竟是什么?”孙夷则反问他,大管事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依旧摆着个谱:“自然是上等妙法,你这种小年轻,说了也不知道。”   “以人肉骨血为养料,怎能算上等妙法?”孙夷则不愉,“那梅树下早已尸骸成山,若是练成此法,那必定冤魂聚集,怨气滔天!”   “简直胡言!”大管事又被刺激到,吹胡子瞪眼,孙夷则质问他:“大管事,今日黎门主丧命,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你的手笔吗?”   “是又如何?我与田公子,本就殊途同归,都要黎思之的命。”   “黎思之纵然有过,但他门下弟子并未造杀孽,你为求一己私欲,不惜修炼此等禁术,你与黎思之何异?”孙夷则痛心,大管事不以为意:“拜入无晴门,就是他们的罪过。”   “荒唐!”   “你个小子,也敢在这儿和我指手画脚?给我滚出去!”大管事叫嚷着,孙夷则正要与人争辩,傅及却拦下他,说道:“我们走吧。”   “为什么?难道我们就置之不理,任由他草菅人命?”孙夷则明显在气头上,根本不肯听,“我不接受。”   傅及附耳小声劝道:“晚上我再说与你听,你先听我的。”   大管事像是看了个笑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就是不如你身边这位看得开。”   “少来挑拨离间!”孙夷则呛声,傅及却走向田慕,轻声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田慕一怔,双手不由地攥紧:“不了,我注定走向毁灭,这三天,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傅及微垂眼帘,想了想,又道:“你想好了吗?人生还有很多选择,只要你好好活着,总能遇到可以拯救你的人的。”   田慕闻言,似乎心有触动,但他咬了咬牙,没有松口:“有些人,见过就是见过了,改变不了什么。”   傅及见状,沉默地点了个头。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田慕说着,也有几分哽咽,“你是个好人,但很可惜,我现在已经不想被拯救了。”   “你受委屈了。”傅及温声说着,“这三天,你好好休息。”   田慕听了,突然哭出声。他掩面而泣,眼泪就从指缝里不断渗出,滑入他脏乱的衣袖。   傅及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没能带走黎思之与黎夫人的尸骨,孙夷则据理力争,也被傅及拦下,为此,出了山庄,到了落脚处,孙夷则还在与傅及怄气。   傅及爬上屋顶,看见孙夷则一个人蹲在飞檐上,本来高大挺拔的一个人,现在就像个小面团似的,看着还怪可爱,怪好玩的。   傅及走过去,问他:“还在生气呢,孙掌门?”   “别叫我孙掌门。”   傅及一愣。   他大抵是没想到孙夷则气性这么大。   “孙掌门真是多变啊,怪不得大师兄顾长老都拿你当小孩。”   傅及莞尔,也蹲在他身边,孙夷则嘀咕着:“你居然不向着我。”   “啊?”傅及没听清。   “你不向着我。”孙夷则说得大声了些。   傅及愣了愣,笑出了声,孙夷则见他笑,心中郁气消解不少,可还在问:“你笑什么?”   “我觉得,”傅及顿了顿,“算了,没什么。”   “你这人——”孙夷则无可奈何,傅及笑着:“孙掌门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我知道了,我下次一定以孙掌门马首是瞻。”   孙夷则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你什么时候变得和薛大哥一样了?”   “师兄弟多少有点像。”傅及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大管事赶我们出来,并不是在为难我们。”   孙夷则不解:“怎么说?”   “我今日在庄主房中,听到了大管事与庄主的对话,大管事有意隐瞒了我们的存在。”傅及自己也想不通这一点,但今夜风波过后,他隐隐有了些猜测,“我们与栾易山大打出手,若不及时离开,事后必定会被庄主发现端倪,所以大管事才着急将我们赶出来。”   孙夷则微蹙眉头:“你是不是将大管事想得太好了?”   “黎思之虽贵为门主,但他修为远不如你,若要献祭,你远比他合适得多。大管事虽不济,但栾易山格外难缠,若他们最终目的是要达成长生不老之术,又为何单单放过我们呢?纵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但大管事与庄主,仅仅是为了帮田慕达成此愿吗?”   孙夷则闻言,陷入了沉思:“你说得,也有道理。”   “五柳山庄,想必还有秘密没有浮出水面,我们暂且休整两天,再做打算吧。”   “嗯。”   孙夷则点了点头,忽又问:“田慕的事情,怎么办?”   傅及抿了下唇,不说话了。 第81章   孙夷则等了好一会儿, 见他仍没动静,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傅及说道:“我能理解田慕的心情, 如果走向死亡, 能让他解脱的话, 我觉得不是件坏事。”   孙夷则闻言,垂下眼帘:“他挺可怜的。”   傅及静坐,默然不语。月色渐隐,黎明未至,天黑得出奇, 连夜风似乎都冷冽许多。   孙夷则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去吧,现在太冷了。”   温暖干燥的掌心贴在傅及的手背上, 惹得他心头微颤。他偏头注视着孙夷则, 黑夜中,那人的表情不甚清晰,可眼睛却十分明亮,眼神温柔坚定,那些爱意就像春日里破开冰面的泉水,隐秘曲折地流淌在日光下。   傅及忽然很想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汹涌而至的独孤感将他紧紧包围, 所以他也紧紧地握住孙夷则的手。   “灭门之祸,我也经历过。”傅及平静地说着, 没有悲伤, 没有愤怒, 只是淡淡地向爱人诉说着往事。   孙夷则愣了愣,心便揪了起来。   “但我与田慕不同, 我家是在十余年前魔都祸乱时,惨遭屠戮的。”   “不是因为我家藏有秘宝,遭人记恨,也没有遭到手足亲友背叛,而落此结局。我家,只是在无可避免的滚滚洪流中,与许多寻常人家一样,被坏人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那时候,傅及八岁,与田慕差不多大的年纪。   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独自走在被战乱摧毁的废墟上。周围熟悉的一切尽皆被毁,碎砖瓦砾,尘烟断梁,所有的所有,都在一夕之间崩塌。傅及甚至听不到哭声,一片死寂,无人生还。   傅及麻木地走着,捡起一把满是血渍的剑,它的主人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个不知是不是遗物的东西。傅及抱着这把剑,不知该往何处去。   若要去报仇,可魔都搅动风云,又岂是他这样弱小之人能撼动的?若要活下去,养精蓄锐,那普天之下,还有哪里没被战火燃烧过?   傅及浑浑噩噩地走着,变成了一个小乞丐。   他大多数时候在流浪,饥一顿饱一顿,但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他在家时,学过武,就在山野间捉点野鸡野兔,不过这只是运气好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他只能摘到些野果。有一次,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肚子疼得厉害,傅及忍着痛,一步一步往镇上走。   他还不想死,至少要看到魔都覆灭。   等那些妖魔鬼怪全都下了地狱,他就也算报仇了,就可以瞑目了。   那场惨绝人寰的正邪之争,从开始到结束,再到临渊重建秩序,持续了近一年光景。   傅及也漂泊了大半年。   现在,他只想肚子别那么疼,好让他尽快回到家去,再祭奠家中亡魂。   可是他疼得虚汗直流,走得摇摇晃晃,眼前甚至出现了白影,就像看到了白无常,再走一步,就是黄泉路。   傅及疼得哭了,坐在地上无助地哭起来。   那白无常走近他,问道:“你怎么了?”   傅及抽噎着,指着肚子:“疼。”   他说着,那人便抱起他来,一阵暗香袭来,傅及忽然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躺在一间小小的药铺,那上了年纪的大夫交代着:“这孩子只是吃坏了肚子,这两付药下去,应该就会见好。以后要好好养着,别让他再乱吃东西,再有情况,随时来找我。”   “多谢您。”   有个陌生人回答着,傅及偷偷下了地,隔着帘子悄悄看去,原来是他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个白无常。   对方戴着一顶纱帽,遮住了全部的面容,身量修长匀称,并不瘦弱,反倒站如松柏,十分有气质。   傅及正看着,那人忽然朝自己走过来,傅及不知所措,慌乱间竟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人只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醒了就起来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那人声音也好听,只是听不出喜怒哀乐。傅及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向他,轻轻点了个头。   傅及还没痊愈,只能吃点软烂的食物,那人便给他买了碗粥,让他慢慢喝下去。他们坐在路边小摊,桌凳低矮,那人光是坐着,就高出许多,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傅及一点一点喝着,不敢看他。   这个人不吃饭,难不成是神仙?   年幼的傅及想着,却涩于开口。   他不敢,总觉得多说一句就会冒犯到这个人。   而对方,也没有要和他多聊的意思,只是看着他把粥喝完,才问道:“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回家。”   “往东往西?”   傅及想了想,指了个方向,实际上他也不确定——他流浪这么久,有点摸不清回家的路了。   “好,那我捎你一程。”那人说话总是不急不慢的,平静得仿佛置身事外。傅及有一瞬间感觉,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答案,只是简单地提个建议。   答应吧,起码路上有个伴,会顺利好多。   别答应,人情难还,你都这样了,能报答他什么呢?   傅及的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很是犹豫,他纠结半天,等喝完粥,才小心翼翼地从贴身衣物里找到一块玉佩。   那是他从小戴在身上的,也陪着他流浪每个日夜,是他最后的值钱的东西了。   傅及狠狠心,手一伸:“这个给你。”   对方默然,并未接过,傅及有些困惑:“你不要吗?”   “不要。”那人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因为你说你要送我回家。”   那人不言,傅及紧了心,想着,是不是他哪里说错了话,让这人不高兴了。   良久,对方答道:“不是送你回家,是捎你一程,等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我们就会分别。”   “所以你收起来吧,我不需要这个,于我而言,捎带你,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傅及哑然,庆幸之余,竟还有几分失落。   可是他没有说,只是默默收回来,又感激着:“谢谢你。”   “不客气。”   “我叫傅及,你叫什么?”   “薛思。”   傅及点点头:“薛前辈。”   薛思有片刻的失神,他道:“不必这么称呼我。”   “那怎么称呼你?”   薛思注视着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不知怎地,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只可惜光阴荏苒,物是人非,这小小的一张桌子,已经坐不下五个人了。   “随你,我不爱说话。”   彼时的薛思刚刚出谷,四十载独居陋室,早就习惯了冷清孤寂的生活,连那颗心,也因为两度失去心爱之人,变得麻木许多。   他也不知道要拿这个小孩怎么办。   他一路上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但正道秩序重建,未来总有盼头,总比烽火连天的时候好过。   他想捎带傅及一程,日后前路如何,就看这个孩子的造化了。   薛思真的不爱说话。   傅及在归家的途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很多时候,薛思都是一个人静坐,甚至赶路,都在日暮斜阳时分。他经常会消失半天,让自己等等,然后再一个人回来,两手空空。   傅及很好奇,可他仍不敢问。只有一次,薛思把干粮烤糊了,对他说了句:“抱歉。”   “没事儿。”傅及解开他的小布包,里边是他今天摘来的野梨,“这个,甜的。”   他递给薛思一个:“我洗过了。”   傅及笑起来,一脸天真和稚气,薛思看了他一眼,道了声谢,默默吃了起来。   他们坐在篝火边,靠着梨子和烤糊的干粮填饱了肚子。   傅及发现,薛思一点做饭的天赋都没有,简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型。   当然,他也没有,但是比薛思要好一些,起码不会连饼都烤糊。   不过,二人行路匆匆,也没有太多展示厨艺的机会。   大部分时间,他们是说不上话的。傅及在薛思不在的时候,会练剑,他从前捡来的旧剑在流浪的时候,被野狗叼了去了,找不到了。他便自己捡了根木棍练习,提醒自己,不要遗忘过去。   这天,他刚练完剑,就看见薛思站在他身后,吓了一跳,将手背到身后。可是薛思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   直到晚上,薛思才开口道:“你的剑法,是谁教你的?”   “我父母。”   “你底子不错。”   得了夸奖的傅及开心地笑了,薛思又问他:“将来,你要一直练剑么?”   “对,要一直练剑。”   “然后呢?”   傅及倏地想起那天,魔都逼近,他家一夜倾覆的场景,难以抑制地悲伤起来:“自然是要杀尽天下宵小,除魔卫道。”   “比如呢?”   “穿过骨河,杀到夜城去。”   薛思沉默半晌,才道:“挺好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着要活下去,做个好人。”   傅及没有细想:“你现在就是个好人。”   薛思闻言,不知是不是笑了下,轻声道:“可能吧。”   傅及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不高兴吗?”   “没有,”薛思顿了顿,“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傅及没有再说下去。   他觉得薛思性格冷漠疏离,难以亲近,而自己,也不是能说会道的人。   他们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着,薛思不干涉他的一切,除了偶尔看他练剑。傅及来来回回只会些很基础的东西,再多,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有过要向薛思求教的想法,可最终,还是败于内心的胆怯。   他渴望成长,渴望力量,但不敢宣之于口。   事情的转折点,在一次野外露宿,路遇凶兽。那凶兽应是中了咒,食人血肉,薛思恰好外出,不在傅及身边。他拼尽全力才险处逃生,拖着条被咬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跑着。后面的凶兽紧追不舍,他害怕极了,他还不想死,他还要回家去。   好在薛思及时回来了。   他两指微凝,一根银线抛出,不费吹灰之力,便让那凶兽身首异处。   傅及腿一软,“扑通”摔倒在地。   薛思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傅及见了来人,突然大哭起来。   “怎么哭了?”   “我害怕。”   傅及哇哇大哭,虽然他已经十岁了,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可是他止不住地哭,他害怕得直发抖。   薛思难得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他想了会儿,将傅及抱起来,带去治伤。傅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完竟累得睡了过去。   薛思忽然很想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爱哭。   他好像也挺爱哭的,吃个饭,用不来筷子,也要巴巴地掉眼泪。   那时候薛闻笛总是让着他,所有的事情掰开来揉碎了再教给他。   有些人仿佛生来就知道如何去爱人,而有些人,似乎生来愚钝。   薛思就是愚钝的那个人。   他给睡着了的傅及包扎好伤口,就沉默地坐在一边,直到对方醒来。   傅及睁着双干涩的眼睛,还是心有余悸,而薛思又不出意外,把饼烤糊了。   雪上加霜。   薛思无言地看了眼傅及,对方一口饼一口水地囫囵吃着,没有埋怨。许是哭得太狠,现在眼角还有些发红。   傅及吃着吃着,又开始呜呜地哭,薛思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看着他掉眼泪。   傅及只是觉得自己这般弱小,将来一定是案板上的鱼肉,这血海深仇,恐怕是报不了了。   薛思沉思良久,问道:“你要不要做我徒弟?”   傅及瞪大了眼睛,一滴眼泪还挂在眼尾,摇摇欲坠。   薛思没有重复,只是默默看着他。傅及回过神,当场给他跪下,又因为磕到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薛思只好又把他扶起来,傅及红着眼:“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嗯。”   这是薛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收徒。   他还不确定自己能否当好这个师父,但看着傅及那高兴的模样,又觉得尚可一试。   既是做了师徒,薛思便告诉了傅及一些事情。   “我在找人。”   “找谁呢?”   薛思默然,他竟有些茫然。   他该如何称呼薛闻笛呢?该怎么向这个孩子解释呢?大千世界,竟无处安放这段过往与感情。剪不断,理还乱,索性不说。   薛思不言,傅及就不问。   年幼的傅及,不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这一点,从不曾改变。   傅及腿伤好了以后,就跟着薛思练剑。但对方只是提点几句,要他自己领悟。傅及小时候没有开窍,领悟力欠缺些,薛思就让他好好琢磨,然后再次外出去寻人。   傅及唯一长进飞快的,就是做饭水平。毕竟他还在长身体,而薛思又确实不会带小孩。每次开饭,他都让薛思先吃,即便有存在让对方试毒的嫌疑,但双方情绪稳定。尤其是薛思,哪怕齁得慌,也会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傅及有天问他:“师父,我是不是关门大弟子啊?”   “不是。”   “啊?”   “你有个师兄的。”薛思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下定了决心,与薛闻笛师徒相称。   “我就是在找他。”   “师父你一定会找到他的。”   那是傅及入门后的第二个冬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薛思衣着单薄,背影决绝。傅及想不通为什么,他所感知到的薛思,好像永远在为某件事伤怀。   直到很多年之后,薛闻笛归山,谜底才被解开。   傅及说完他的故事,孙夷则就愣在了原地。   傅及没有过多地渲染他所遭受的苦难,字里行间,多是对薛思的感激。   他开着玩笑:“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师父做饭水平不错,只是他懒得动。”   “所以,你才对田慕说,只要活下去,终究会遇到能拯救你的人。”   孙夷则心里五味杂陈,他亦是感激薛思对傅及的知遇之恩,可又有些小肚鸡肠——他还是出现得迟了。   傅及瞧着他,还没听出端倪,笑着:“是啊。”   “那,那我呢?”孙夷则问出口的时候,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好像个傻子。   “你嘛,”傅及逗他,“不算。”   孙夷则听了,很是失落:“我伤心了。”   傅及大笑:“如果是以前的我,也许不会和你在一起。”   “师父有一点说得挺对的,我以前不敢说话,总是怕说错了惹人不高兴,也不敢表达自己真正的诉求,怕失败,怕被嘲笑。”   “若是以前,临渊春试后,我不会再与你有所往来。”   “可师父授我道业,也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傅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轻松了许多,“他说,勇敢的人先得到爱。”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很爱你。”   孙夷则感动不已,紧紧抱住他。   傅及哭笑不得:“我们这样很容易从屋顶上滚下去。”   “不会的。”孙夷则喃喃着,“滚下去我给你垫着。”   傅及笑着:“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黎明将至,夜幕渐退,孙夷则抱着傅及,感觉像是抱住了他的整个世界。   而另一边的五柳山庄,栾易山坐在连廊内,整个人依然浸在黑暗中。   谢照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你给了他们三天时间?”   “对。”   “不会节外生枝吗?”   “无所谓。”栾易山擦干净自己的剑,置于膝上,“对我来说,无论哪一方赢,都没有损失。”   “你别玩脱了。”   栾易山抬眸,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抓了这么久的叛徒,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小心峰主责罚。”   “我明明追踪他到此,可是偏偏又消失了。”   “那你自求多福。”   言罢,栾易山又一次消失了。谢照卿微叹,他想不通,区区一个伤患,竟这么能逃? 第82章   翌日, 黎阙从昏迷中醒来,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他眼中干涩,目之所及皆是朴素的陈设, 不知是在何处。而后, 他想起了在五柳山庄发生的所有。   “爹……娘……”   黎阙泪如泉涌, 捂面痛哭,正要来送饭的孙夷则听得一愣,在门外等了许久,一直等到里头哭声小下去,才推门而入。不成想, 黎阙见了他,竟愤怒地打翻了粥碗, 怒骂道:“你滚!滚啊!”   孙夷则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有些莫名其妙,但念及他刚经历了丧亲之痛,就忍下了对方的怒火。黎阙骂着骂着,嗓子就哑了,又开始哭,责怪孙夷则不肯帮他,怪天怪地,怨了一溜人。最后, 他实在没力气了,才堪堪停下。   孙夷则见他终于安静下来, 才缓缓开口:“吃点?”   “不吃, 我不饿。”黎阙咬咬牙, “就这玩意儿,拿去喂猪还差不多。你想饿死我就直说, 犯不着来这一出。”   孙夷则不明白他这阴阳怪气是何道理,但还是好言相劝着:“多少吃点吧,保重身体。等这次风波过去,我送你回听海崖。”   “要不是你们拦着我,我早就把那无耻小人打死了!”黎阙忽又情绪激动起来,他猛地想起一件事,“你怎么和那姓傅的在一起?”   “我们是在一起啊。”孙夷则没反应过来,就说漏了嘴,“我喜欢他。”   黎阙一怔,又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质问:“你怎么能喜欢他?”   孙夷则听得头大:“我怎么不能喜欢他?”   “我也喜欢你,你怎么不和我在一起?”   此话一出,站在他面前的孙夷则,和正准备进来的傅及都愣住了。   傅及往后退了半步,藏在门后。   “我又不喜欢你。”孙夷则微微蹙眉。   “你不喜欢我?”黎阙更是激动,“那你为什么喜欢傅及?他有哪一点比得过我?是我听海崖比不上岁寒峰,还是我——”   “你哪一点都比不过他。”孙夷则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他比你善良,比你宽容,比你仁慈,比你勇敢。”   黎阙满脸通红:“孙夷则,你混账!”   “我请你放尊重些!”孙夷则再怎么脾气好,此刻也动了气,黎阙被这么一呵斥,眼泪登时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孙夷则见状,便没再说什么,蹲下身收拾好那一片狼藉,才再次说道:“我过会儿再给你送点吃的来,你先歇歇吧。另外,栾易山并不打算收手,他说三日后再来取你性命,你就跟在我身边,我会保你平安。”   黎阙双目通红地望着他,一句“谁要你保我平安”堵在嗓子眼,没敢说出来。   孙夷则叹了一口气:“你好好想想,命是你的,前路也是你的。”   言罢,他便转身离去,黎阙愣愣地看着房门关上,突然握紧了拳头,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孙夷则一出门就看见了傅及。   四目相对,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   暂时抛开黎阙这个烂摊子,傅及与孙夷则一道坐在屋顶上。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虽说冬月天寒,呼出一口热气感觉都能立刻结冰,但今儿日头正好,晒得人暖融融的,倒没那么冷了。   傅及坐着的一会儿工夫,起码偷偷瞄了孙夷则八次。   等到第九次的时候,孙夷则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有话要说吗?”   “有。”   “那你直说。”   傅及笑得眉眼弯弯:“没什么。”   “真没什么?”孙夷则也憋不住想笑,“我不信。”   “你信一下。”   “哦。”孙夷则抿了下嘴唇,倒没有追究,“我今天被黎阙骂了。”   “听见了。”   “我受伤了。”孙夷则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傅及放声大笑,像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孙夷则不明所以:“很好笑吗?”   傅及摇摇头,伸手摸了摸他:“这里受伤啦?那给你摸摸,就不疼了。”   孙夷则不知为何,竟有点心虚,心跳得极快,耳朵根也红了,但他还是危襟正坐,强装镇定。傅及从他心口,摸到他胸肌上,掌心贴着那片衣襟,忽然感慨道:“你长得也挺结实。”   “那当然了。”孙夷则表示赞同,甚至有些自豪,傅及忽然拍了他两下,撤了手,和他谈起了正事:“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   “五柳山庄暗流涌动,眼下我们必不能自投罗网。我听大管事和田慕的说辞,他们同样受到过黎思之的背叛,时间都差不多是十多年前魔都祸乱之时,我看不如去市集上逛逛,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捕捉到一些风声。”   孙夷则分析着,“明山城的市集,存在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鱼龙混杂,耳目众多,应该会有所收获。”   “嗯。”傅及赞成他的观点。   二人很快就去市集那边,得知今天已经是最后一日,明天就要闭市了。   “还好来了一趟。”孙夷则正在庆幸,眼睛一瞥,又看到了那天卖柿饼的婆婆。   她正揣着手,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见了孙夷则,微微眯起眼睛,朝他招招手:“小哥儿,又来买柿饼吗?”   孙夷则带着傅及两步走了过去:“婆婆,这些柿饼我都买下了。”   “咦,这么大方?你们俩吃得完吗?”婆婆笑眯眯的,很是和善,孙夷则笑笑:“过两天,我几个师弟要来,所以我想带给他们尝尝。”   “哦哦,原来是这样。”婆婆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扁担,“那你要不把这俩箩筐挑回去,然后再还我?我看你赤手空拳的,也不方便。”   孙夷则若有所思:“婆婆,你在这儿卖了多久的柿饼了?”   “卖了很久很久了,从来不曾离开过。”婆婆慈爱地看着他,“剑怎么样,好用吗?”   “好用。”孙夷则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婆婆,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十余年前,魔都祸乱,当时的五柳山庄具体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婆婆定定的,好像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回忆,良久,她才缓缓说道:“年纪大了,不太记得了。我家老头儿记性好,要不你再去我家坐坐?”   “哎,好。”孙夷则闻言,挑起了扁担,婆婆也跟着站起身:“我跟你一道回家去。”   “麻烦您了。”孙夷则应着,傅及便搀着婆婆与他同行。这老少三人乍看之下颇有些突兀,可来往都是商贩,见得奇装异服之人也多了去,大多是匆匆看了几眼,便各自做活去了。   再次到了婆婆家,二人没见到上次那位老伯,婆婆一人招呼他们坐下,关上屋门,这才问道:“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   孙夷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但隐去了田慕一事与长生不老之术,只是说五柳山庄与听海崖似乎颇有嫌疑,问婆婆知不知晓。傅及还告诉她,那新任庄主坐着轮椅,似乎是生了场重病,到处在寻医问药。   婆婆听了,沉默良久。   孙夷则等着答案,亦是不解,半晌,婆婆才缓缓开口道:“十余年前那场动乱,我记得。当时魔都压境,五柳山庄不敌,城主派亲信出城求援,但听海崖不但毁去书信,还将此事隐瞒,致使其他正道同盟皆被阻于半路。五柳山庄为此元气大伤,城主也殉节了。”   孙夷则惋惜不已:“老城主,亦是刚烈之人。”   婆婆不言,又听对方问起:“听闻五柳山庄擅骑射,是不是每个弟子手上都有一枚玉韘?”   “玉韘昂贵,只有每年通过选拔的内门弟子才有,而新入的或者落选的外门弟子,只能用普通的皮革做韘。”   “那老城主的玉韘上是不是刻着八骏踏雪图?”   “八骏踏雪于我明山城而言,意味着光明将至,一往无前,是吉兆,亦如红蕊白梅对临渊的意义。老城主的玉韘上,确实刻着这八骏踏雪图。”   孙夷则了然,与傅及对视一眼,内心便有了个大致的猜测。   “婆婆似乎十分了解五柳山庄,不知能否告知晚辈您的真实身份?”   婆婆听了,并不意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问我这个问题的?”   “这把剑,相当好。”孙夷则向她解释道,“我在五柳山庄遇到的那个很强劲的对手,他的术法独特,黎思之身为无晴门门主,他的剑甚至挡不住一击。”   “我先前想不通,整个明山城,都不以冶铁铸剑为业,为何大师伯要请老伯打造这把剑?而这把剑无论从材质还是锻造技术,我认为都不像明山城所出。”孙夷则注视着面前这位老人,婆婆莞尔:“那你怎么想的?”   “我想,以大师伯的性子,不会轻易有求于人,何况还是在他拥有长鲸行的前提下。当年,大师伯前来五柳山庄贺寿,想必是遇到了一些事情,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孙夷则说着,语气变得小心了些——他并不想惹这位婆婆生气或是伤心:“我听大管事说,大师伯来到五柳山庄时,老城主的大弟子曾对他下战帖,要与他一较高下。”   “所以呢?”   “大师伯剑法玄妙,他锻造此剑,应该是想给那位大弟子,以便将来比试。可是战乱频频,那位也在魔都祸乱之时陨落,所以一直没人前来领取这把剑。而婆婆您,应该是出身五柳山庄,所以才会将此剑带出,封存至今。”   婆婆闻言,竟是一声哼笑:“小哥儿如此说来,岂不是看低了我五柳山庄?你们善用剑,便要我五柳山庄也用剑,以己之长,攻我之短,会不会太霸道了些?”   孙夷则哑然,闹了个大红脸:“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糊涂。”婆婆厉声责怪了一句,“你这话,说给我听便罢了,若是换作别人,还不知要曲解成何意!孙霁初如若听闻,恐怕要从九泉之下爬上来。”   孙夷则很是羞愧:“婆婆,我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是晚辈愚钝,只能想到这点了。”   “罢了,也不怪你。”婆婆长叹,“如今的临渊毕竟是正道魁首,你年纪轻轻,恃才傲物,我都能理解。”   说着,她神色便缓和了许多:“我年轻的时候,可比你狂傲多了。” 第83章   婆婆神色冷峻, 颇有几分威严,全不似之前的慈祥爱怜,如此可见, 她年轻时必定也是位风云人物。   孙夷则自觉理亏, 不敢怠慢, 便道:“愿听婆婆教诲。”   “教诲算不上,我只是——”婆婆倏然间噤声,下一刻,老伯便径直推开门,一脸焦急地进来。可见到孙夷则二人, 他脸色又变了变,匆匆步履慢了下来。   婆婆微阖双眼:“无妨, 你说吧, 不必隐瞒二位少侠。”   老伯微愣:“他们都知道了?”   “正准备说,不过看你行色匆匆,还是你先吧。”   老伯闻言,心里就有了底,坐在了她身边,低声道:“陈彦请来的那个人,是孤行客栾易山。”   “栾易山?”婆婆蹙眉,“陈彦真是好本事, 能把他请来。”   她抬眸又看了眼孙夷则:“你们在五柳山庄,碰到的人就是他吧?”   孙夷则点点头:“是他。”   “是你们险胜一筹, 虎口脱险, 还是他有意放你们走的?”婆婆心里比谁都敞亮, 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孙夷则便不再隐瞒,将一切如实告知于她。   婆婆听完,心里便有了计较:“栾易山既是给了三日,那三日之后,他必定取你们首级。你们在外边不安全,不如搬来我家,我尚可照拂你们一二。”   “婆婆宅心仁厚,我与傅及并不想将二位拖入浑水……”   “我确实是五柳山庄出身。”婆婆打断了他的话,言辞间带着她贯有的干脆利落,“你们在山庄所遇之事,亦是我多年要解决的问题,我们便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无需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她十分平静,也十分果决:“栾易山素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他若是下了通知,必定会做到。但我与栾易山,有几分渊源,说不定可以劝他放弃追杀你们。”   孙夷则思忖片刻,点头道:“那便有劳婆婆了,若有需要晚辈做的事情,您尽管开口。”   “日后自有需要你的地方。”婆婆眼神深邃,静静注视着孙夷则,像是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透彻,年轻的修者不解,问道:“婆婆还有别的话要交代晚辈吗?尽管开口,晚辈一定尽力做到。”   “我只是在想,这个漫长的故事要从哪里开始给你讲。”   婆婆沉默着,良久,才道,“先介绍一下吧。”   她道:“我叫陈勉,就是当年给孙霁初下战帖的那个人。”   孙夷则惊异不已:“您,您就是?”   “五柳山庄大弟子,陈勉,见过孙掌门。”婆婆轻轻笑了声,像是在故意逗这两个晚辈开心,孙夷则面红耳赤:“不敢当,婆婆言重了。”   “数十年前,我可不是在街上卖柿饼。”婆婆笑意不减,“不过那天见到你,倒有种感觉,要是我只是一个在街上卖柿饼的小姑娘,也许就不会被后来的种种困于此间。”   数十年前,五柳山庄,陈勉十六岁。   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前来贺寿的孙雪华。   听闻临渊来的掌剑年纪轻轻便是人中龙凤,仙道翘楚,生得亦是出尘绝世,庄上无论男女,都去凑了个热闹。   只有陈勉问道:“他很厉害?那我可要和他比试比试。”   “大师姐,你怎么满脑子和人比试?”有个师妹打趣她,“你这样争强好胜,小心吓到人家。”   “是啊是啊,那临渊掌剑前来贺寿,你要是给人来一箭,到时候临渊得来找你麻烦。”又有一个师弟附和着。   陈勉不以为然:“要是连我一箭都接不住,他那临渊掌剑的位子给我坐坐得了。”   “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哄堂大笑。   那时候,陈勉才十六岁,但她也已经是老庄主门下大弟子。彼时五柳山庄荣光尚在,风光无限,而陈勉天资卓越,亦被当作门中继承人培养。去年及笄,老庄主甚至亲自为这位爱徒摆了宴席,请人专门打造了玉韘和一套全新的弓箭。   那年,百家争鸣,各家竞争激烈,而门下弟子的优劣,自也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十六岁的陈勉,便也要为师门争个名头。   她在那棵红蕊白梅之下,拦住了正欲离去的孙雪华。   “听闻孙掌剑修为已有大成,不知能否与我一战?”   陈勉清晰地记得,那天也是个晴朗的冬日。孙雪华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眉眼冷冽,犹如山上积雪,明晃晃的日光一照,就熠熠生辉,让人很难移开眼睛。   可陈勉也不管这些,在她眼里,只有输赢,只有胜负。   所以当孙雪华拒绝她的战书时,她认为是一种变相的羞辱。   她以为孙雪华是觉得自己没有挑战他的资格,一怒之下射中那棵红蕊白梅最顶端的花枝。盛放的梅花凋落,轻飘飘地落在孙雪华肩头。那人神色未变,静默而立,仿佛一切事端都与他无关。   陈勉情绪激动地说道:“孙霁初,你要做这天下第一,我陈勉也能做!你为何不与我一战,是看不起我吗?”   围观的五柳山庄的弟子们不敢言,一个两个都昂着脖子等孙雪华给个回应。   而跟在孙雪华身后的临渊弟子,则是好言相劝:“陈姑娘,我们掌剑不是好斗之人,还请陈姑娘收回战帖吧。”   陈勉更是生气:“依你的意思,还是我的咄咄逼人了?”   临渊弟子面面相觑,孙雪华淡然开口道:“陈姑娘误会了,我今日并未佩剑,若以长鲸行为武器,实在是胜之不武。”   他不急不缓地解释着:“长鲸行乃我临渊世传名剑,其器锋利,力量磅礴,我若用此剑,对陈姑娘而言,并不公平。”   陈勉一听,也有几分道理,便想,这孙雪华也算为人方正,不会占兵器上的便宜。但再深究,临渊传承深远,五柳山庄再怎么样,仍是不及,更没有如长鲸行一般的传世名器。   她道:“那你回了临渊,什么时候取你自己的剑?什么时候再来我五柳山庄?若是你不便前来,我去临渊找你也行。”   五柳山庄门下弟子,有几个忽地笑起来,对着陈勉叫嚷着:“大师姐,你别是喜欢人家孙掌剑,借着比试的由头,追求人家吧?”   “胡说什么!”陈勉气不打一处来,“我可不会指着男人过活!”   孙雪华闻言,劝慰着:“陈姑娘是有识之士,有志之人,将来必定能一展抱负,成为正道支柱。但临渊与五柳山庄相隔甚远,我此番回去,门中事务繁多,恐怕不能答应姑娘,一定再来此间。若陈姑娘不嫌,在下便央你一件事。”   这个“央你一件事”,说得倒是恳切。   孙雪华如此放低姿态,陈勉再怎么样,也不能越界了。她放缓了神色,道:“你且说来听听,若我力所能及,必定给你做到最好。”   孙雪华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他请求陈勉为他再锻造一把新剑。   “临渊没有吗?我五柳山庄又不以冶铁铸剑为业。”   “我有佩剑,名曰和光,但此剑,不能与陈姑娘比试。”   “为什么?”   陈勉猜不透这个人,总觉得他说话不敞亮,不直白,尽做些表面文章,说着场面话,客套话。   孙雪华立于阶前,与陈勉隔了两层台阶的距离,刚好与人视线齐平。可即便如此,陈勉仍是觉得他高不可攀。   太多人注视着他俩的动向,反倒不好说话。   此刻在冷冷夜风中,深深庭院里,森森青岩上,孙雪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一挚友,我已与他约好,将来要再对剑。”   陈勉一愣,接着竟有些不可思议。她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孙雪华这个人,太冷漠,太高傲,挚友一词从他嘴里出来,就十分缺乏说服力。   “谁有这个本事,能得孙掌剑青眼?”她问着,倒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孙雪华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下几分,勾出一道淡淡的弧线。   他似乎并不愿细说。   陈勉也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   可很快,孙雪华就说道:“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就会再见面了。”   陈勉蹙眉:“听不懂。不过也罢了,这是你的事。”   她想了想:“你的挚友,想必也很厉害。要不这样,再过十年,说不定我也大道得成,到时候我登门拜访,见一见你们二位。”   她满怀斗志地笑了下:“等到那天,我要让你们都做我的手下败将。”   孙雪华闻言,竟是淡然一笑。那时候的他也才十七岁,还没有日后做掌门时那般不动如山,这会儿笑起来,还保留着一丝年少时的影子。   陈勉这才觉得,他与自己是同龄人。   她也笑着:“日后顶峰相见,我的名字一定在你孙霁初前头。”   “那就祝陈姑娘得偿所愿,一鸣惊人。”孙雪华仍是淡淡地笑着。   此后,陈勉应约去锻造一把好剑。   不少人笑她多事,也有不少人对她怀有偏见,说她明明就是贴着孙掌剑,还死鸭子嘴硬。老庄主爱徒心切,勒令所有人不得再提,陈勉也不是个爱追究的性子,就随他们去了。   陈勉自认是个顶天立地之人,既是要与人比试,既是答应了孙雪华的请求,那她必定全力以赴。   陈勉记得,他们今生见过两面。   第二面时,已经是魔都祸乱,孙雪华以身殉道那天了。   漫长岁月里,陈勉都不曾再见过这个人。再见面,那人在杀气腾腾的骨河边,孤身一人,决绝赴死。   年少轻狂终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彼时的陈勉亦遭受了丧家之痛,在悲恸与绝望中,被迫成长着。她远远地注视着那抹月白天青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孙雪华有没有等来那个人,有没有等来那场比试。   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了。   她朝着孙雪华大喊:“孙霁初,你等到你的好友了吗?”   没有回应。   封魔大阵降下,孙雪华生魂燃灯,夜城上空升起一盏金色长明灯,光照万里。   陈勉张弓搭箭,拉满弓弦,一箭射中阵眼,将那长明灯牢牢钉在了封魔大阵中央。   至此,大阵便坚不可摧,邪祟绝无再出世的可能。   陈勉握紧手中长弓,闭上眼,低下了头,向孙雪华无声地道别。   她想,她与这人的比试,终究是埋没在了岁月的荒野之中,无处可寻了。 第84章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到了庄内。”   孙夷则觉得她的故事并没有说完。修仙之人, 容颜不会轻易老去,可陈勉如今垂垂老矣,半分修为不见, 想来她归庄后, 定也发生了重大变故。曾经风光无限的五柳山庄首徒, 今时今日,却在街头卖柿饼。   孙夷则心生惋惜,陈勉却笑了一声:“不必为我介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自有我的路要走, 行行复行行,定是要达成我的目的。”   她神色淡然, 有种过尽千帆之后唯有释怀的平静感:“说起那把剑, 我明山城确实难得上好的工匠,好在我及笄之后,便时常外出任务。在一次远赴雪域之时,意外得到了这块寒冰铁。之后,我便去请了位故交,替我打造这把剑。”   “那位故交,姓栾。”   孙夷则与傅及异口同声:“栾易山?”   “不是。”   陈勉回忆起过往时,语速总是很慢, 她自嘲着:“年纪大了,思考事情不及年轻时敏锐了。”   她道:“我那位故交, 叫栾易舟, 是栾易山的双生姐姐。他们姐弟二人本是隐居之士, 但栾易山自小性格孤僻,行为古怪, 倒是他姐姐性子温婉,与我多是要好。小舟年少时即有才名,是北地数一数二的铸剑大师。我请她为我铸此剑,七日不到,我就收到了成品。”   “可惜,小舟生来便有胎疾,无法与我一起修行。”   “她如芸芸众生那般,静静地老去了。”   陈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去世那天,恰好是平乱之后的第三天。我昼夜奔驰,赶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她躺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小勉,你平安回来就好,往后这太平盛世,你要好好活着,未来河山秀丽之时,我们再见。”   “再后来,小舟就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她满头白发,骨瘦肉枯,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人生漫漫如流水,许多人就如这水中泡沫,浪花一打,就没了影子。”   陈勉说着,红了眼眶,哽咽着,可她忍下心中酸涩,又道:“小舟走后,栾易山也离了他们的住处。前五年,我还能得到些有关他的零星消息,知道他似乎在做杀手的营生,可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陈勉说完这个冗长的故事,屋内的气氛忽然沉重起来。两个小辈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孙夷则踌躇着,安慰道:“前辈,节哀。”   “我不悲伤,只是感慨下往事罢了。”陈勉摆摆手,“你们今日便在我家住下,等栾易山上门,我自会劝他。”   孙夷则十分感激:“谢谢婆婆,但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向婆婆言明了黎阙一事,希望也能带这人过来。陈勉没有立刻答应,只让他先带人过来,让自己见上一见。   “谢谢婆婆。”孙夷则起身向她行礼,以示感谢。   他决定一个人回去将黎阙带过来,傅及则是留在陈勉这处,毕竟他与黎阙不合,对方见了他,说不定更会置气,徒增麻烦。   傅及倚着门,小声叮嘱孙夷则:“可别再被人骂了,他要是骂你,你就骂他。”   对方忍俊不禁:“我尽量。”   傅及眼睛眨了下:“不过也没事,你要是被骂了,回来我给你揉揉。”   孙夷则笑而不言。   他很快离了这小院,独自回去找黎阙。   可拐进那条大街,他发现街上突然出现了许多五柳山庄的弟子,他们携着两幅画像,到处盘问。孙夷则一个闪身,躲到了巷中。他听陈勉说起过,这五柳山庄已多年不曾派门下弟子巡逻,如今这般兴师动众,恐怕来者不善。想来,应是庄主知晓了他们的存在,正在搜查。   孙夷则思量着,便想尽快找到黎阙,于是避开耳目,小心往他们之前的落脚处走去。   五柳山庄的弟子已大不如从前,资质平平,躲开他们轻而易举。孙夷则不多时便找到黎阙,对方正魂不守舍地坐着,见到他来,没好气地质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这里很危险,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孙夷则说着,便要拉起他,黎阙愤怒地甩开他:“我不去!”   孙夷则蹙眉:“别耍脾气。”   “我就耍脾气怎么了?”黎阙大吼,孙夷则一记手刀劈下,直接给他打晕过去,完了还觉得不保险,又给人喂了点蒙汗药,让他彻彻底底昏死过去。   “惯着你了?”孙夷则有些不满,低声嘀咕了一句,而后拆开被单,将人一裹,扛起来就跑。   他来去动作极快,傅及手里茶盏还热着,人就回来了。   孙夷则将黎阙往地上一扔,被单散开,露出某人那张闷得发红的脸,傅及吓了一跳:“你当劫匪去了?”   “你!”孙夷则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下,佯怒,“别胡说,他不配合,我把他打晕带过来的,不然还不知道他要和我掰扯多久。”   傅及忍不住笑出了声:“真是大开眼界啊,孙掌门。”   孙夷则咬了咬牙:“我真生气了啊。”   “哈哈。”傅及笑着,走过来抱住他,孙夷则一愣,心虚地看了眼还在屋内的陈勉和老伯,好在二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边,并没有注意到他。傅及也只是轻轻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背,就风轻云淡地松了手。   孙夷则莫名有种大庭广众之下偷情的背德感,耳朵根通红。   傅及蹲下身,探了探黎阙的鼻息,对方呼吸平稳,并无大碍。陈勉淡然问道:“这就是黎思之的儿子?”   “对。”傅及答道。   “和他爹一样,生了一副刻薄相。”陈勉不悦,对老伯说道,“把他捆起来扔到柴房,记着点上哑穴,别坏了事。”   “是,师姐。”   傅及竖起了耳朵,问着:“陈前辈,这是你师弟?”   “对,我小师弟崔玄。”   “那陈彦是?”   “我亲弟弟,也就是你们见到的大管事。”   傅及一怔:“那庄主呢?”   “现任庄主,是我师父亲子,叫明正扬。”陈勉没有隐瞒,“他们与我已经割袍断义,一夕远离,不复再见。”   傅及默然,迟疑着说道:“陈前辈,先前在五柳山庄,大管事似乎对庄主有意隐瞒了我们的存在,会不会是他猜到我们与您有联系?”   他猛地回过神,看向孙夷则手里那把剑。   陈勉瞥了他们一眼:“这把剑送到我手上时,陈彦也曾向我讨要,说是借去玩两天,被我拒绝了,他为此怨了我两天,说我不疼他。”   孙夷则听了,一下紧了心:“我刚刚回去,在大街上看到了许多五柳山庄的弟子在搜人,我以为是冲着我和傅及来的,但若是大管事猜到我们与您有联系,他将我们一并供出,必是要一网打尽,这里说不定很快就会暴露。”   “陈彦若是将你们了供出去,明正扬就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你们。”陈勉极其镇定,甚至有几分冷酷,孙夷则与傅及对视一眼,问道:“陈前辈何出此言?”   “明正扬行事谨慎,没有十成把握不会出手。他这样兴师动众,只能说明陈彦并没有松口。我认识他俩数十年,心里门儿清。”   傅及却担忧起来:“若是这么说,大管事忤逆庄主,会遭到责罚吗?”   “只要我不出现,陈彦就不会有性命之忧。”陈勉垂下眼帘,“与我恩断义绝那天开始,陈彦就该知道,今后无论他遭遇什么,我都不会再护着他了。”   傅及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痛处,低声喃喃着:“可毕竟血浓于水,您真的能放下吗?”   “放不下又如何?他有手有脚,我还能打断他不让他乱跑吗?”陈勉冷冷地反问着,傅及不言,孙夷则将这一切收进眼里,觉得其中仍有许多蹊跷,他道:“陈前辈,我不想坐以待毙,我想今夜再探五柳山庄。”   陈勉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只是提前了自己的死期。”   “不会的,”傅及可不许别人这么说孙夷则,不吉利,连连应着,“我下山前,我师父曾给了我一根铜钱扣,可以挡住栾易山的术法。”   “你师父?铜钱扣?”   “就是这个。”傅及将那铜钱扣取出来给陈勉看,对方瞄了眼,面上更是阴晴不定:“据我所知,喜欢做这种祈福样式的,只有孙雪华。你师父,是谁?”   “这个,”傅及有些为难,“可能,算他的,外甥?”   陈勉:“……我怎么不知道顾青有孩子?”   孙夷则:“……我师父没孩子。”   傅及有些尴尬:“陈前辈,此事说来话长,等此次风波平定,我再向你一一道来。”   陈勉哼笑:“不必了,待我百年之后,我亲自找孙雪华问清楚。”   傅及便不再纠结,决定与孙夷则趁着夜色,再探五柳山庄。   而庄内,陈彦被打得皮开肉绽,躺在自己房内直叫唤。那些给他上药的仆役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做完事,就着急忙慌跑了。   陈彦哎哟着,翻个身都难。   栾易山又凭空出现在了他面前,陈彦头都没抬,哼哼着:“怎么,来看我出丑?”   “来看你死了没,没死的话,看看要不要顺手送你一程。”栾易山歪头,瞧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些仆役上药粗糙,一眼看上去简直惨不忍睹。   “呵。”陈彦嘴唇发白,脸色很不好看,“那我可真是谢谢你。”   “不客气。”栾易山拔出剑来,陈彦闭上眼,对方挑开他伤处的纱布,随手一抛,又撒了些药粉进去:“这个好,给你用用,别到时候还没见到陈勉,你就先咽气了。”   陈彦咋舌:“哎,你说,我姐姐与小师兄,为什么不能和好?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商量?非要闹到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   栾易山冷笑:“弱智。”   “你骂谁呢?”   “陈彦你是个弱智。”栾易山波澜不惊,“只有弱智才会觉得他俩能和好。”   陈彦气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但刚刚动了下,就扯到了伤口,滋儿哇乱叫,骂骂咧咧着:“栾易山,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弱智只要好好听劝就行,你且听我的,你一定要咬死你不知道那两个闯入者的身份,更不要对明正扬提起,你请来的人,是我。”栾易山说着,就又消失了。   陈彦眼泪直流,趴在枕头上动也不动。   和事佬难做,被当成弱智的某人想着,尤其是受夹板气的和事佬更难做。 第85章   是夜, 两道人影越过高墙,无声潜入五柳山庄内。   “我去找大管事,你去找庄主, 万事小心。”   “你也是, 注意安全。”   二人按照约定分开行动, 孙夷则实在放心不下,叮嘱着:“要是碰上栾易山,尽量避开,别和他硬碰硬。”   “我没事。”傅及应着,举起右手, 红色的绳扣正紧紧绑在腕上,“倒是你, 才最要小心。”   “放心吧, 我跑得快。”孙夷则笑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便从围墙上翻了过去。   傅及看着他的背影隐入夜色深处,心中的不安之感却没有丝毫消散,反倒愈发强烈起来。   但愿今夜无事。   傅及打起精神,凭着记忆,摸到了明正扬的房间。   上次来去匆匆,他只记得明正扬坐着轮椅, 形削骨瘦,修为也算不上多好, 如此孱弱之人, 掌管着偌大的五柳山庄, 恐怕多有吃力。傅及本以为大管事是多年侍奉,滋生二心, 但听陈勉的叙述,又似乎另有隐情。   傅及踩上明正扬的屋顶,掀开一片砖瓦,向屋内看去。   明正扬依旧坐在轮椅上,宽大的衣摆将他半个身子完完全全罩住,显得他更加羸弱。   明正扬手里正摆弄着一片锋利的冷铁。   傅及一下紧了心,斩鬼刀的碎片?怪不得他久寻不得,原来是在明正扬手上。可是对方翻来覆去地看,没多久,就像泄气了那般,将那冷铁放置于桌上,而后他拨动桌下的机关,一个老仆就毕恭毕敬走了进来。   “庄主有何吩咐?”   “陈彦怎么样了?有没有见过旁人?”   “大管事被打得不轻,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过也没说什么。他今天一天都只喝了点粥,没见过旁人。”   “嗯。”明正扬轻轻点了个头,“庄内来了不速之客,陈彦居然密而不报,可见,他终归是与我离心了。”   “大管事一直以来对您忠心耿耿,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莫不是他知道陈勉之死,是我们做的手脚?”   傅及心头一震,陈勉死了?那他们见到的婆婆是谁?   “陈勉一事,已过去十年,以陈彦的脑子,不可能厘清其中是非曲直。但如果有人从中作梗,就不一定了。”明正扬淡淡地看了眼老仆,“陈彦曾说,他请了人来取黎思之的首级,你知道他请的是什么人吗?”   “不知。不过我已按照你的吩咐,将近年新入庄的所有人都盘查了一遍,倒是有几个可疑的。”老仆说着,将一份名录呈给明正扬,对方点了个头,以示赞许:“先放着吧。”   “是。”老仆小心翼翼将那名录放在桌上,瞥见那斩鬼刀的碎片,不免好奇,多问了一句,“庄主,这是?”   “有天夜里,陈彦在山脚下捡到的,说是什么刀的碎片,是个很贵重之物。可我看它平平无奇,并无出彩之处,陈彦欣喜若狂地送来,我还以为他疯了。”明正扬想着想着,有些不高兴,“去把它扔了吧。”   “是。”老仆正要拿走,明正扬忽又改了口:“算了,还是放着吧,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宝贝。”   “是。”老仆应声,明正扬又吩咐了几句,就让他下去了。   傅及听得疑虑重重,明正扬不认识斩鬼刀?鬼主前辈虽说行踪不定,但名头响亮,更遑论这把刀,可是一度霸占过兵器谱头名,与长鲸行不相上下。陈彦都认得,明正扬不认得?这是不是离谱了些?   傅及有些猜不透明正扬,他想,陈勉说明正扬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难道是因为这人确实修为很差,一定要做到一击必杀,否则就会被反制?   好像有点合理。   傅及:“……”   他看见明正扬推着轮椅,往里屋行驶。这屋子敞亮,所有的门槛都被推平,方便轮椅进出。傅及见状,甩出一道银线,勾住斩鬼刀的碎片,将它收入囊中。而后他换了个位置,掀开里屋的那片砖瓦。明正扬打开了一个盒子,取出两粒褐色的药丸吞下,接着点起香炉,阖眼躺在了轮椅上。那香炉上青烟袅袅,傅及很快闻到一股熟悉的花香——是那棵红蕊白梅。   他捂住口鼻,见明正扬半天没动静,便决定先去与孙夷则会合。他重新盖上那片砖瓦,跳下房顶,从围墙的间隙中穿过,找孙夷则去了。   半道上,傅及忽然想起田慕。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虽说那人赴死之心已决,但傅及打从心眼里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傅及犹豫着,要不要再去见这人一面。   他脚步顿了顿,望着面前的幽深小路,转身离去。   偌大的五柳山庄灯火明灭,人影稀疏,傅及犹如夜风中飘摇的一粒尘埃,悄无声息地在半空中穿梭。   他在湖心亭那里见到了田慕。   那人安静地坐在湖边,微微弓着背,像一尊无言的雕塑。时间在他身上仿佛静止那般,看不见一点流逝的痕迹。   傅及悄悄地靠近他,轻声叫了一声:“田慕。”   对方明显后背僵了一下,而后才缓缓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甚至忘了回应。   傅及笑了笑,坐到他身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赏月吗?”   今晚的月亮已是有了残缺,但月光依然皎洁,无声无息地落满湖面,一片静谧与安宁。   田慕的脑子没转过来,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又回来了?”   “五柳山庄的事情还没解决,我还不能走。”   “你有把握赢过栾易山吗?”   “没有十成把握,但我会拼尽全力。”   田慕出神地看着湖光水色,喃喃着:“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傅及劝说着,“你再努力一把,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田慕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拈了下,道:“你比我乐观许多。”   “你愿意的话,我会竭尽所能地帮你。我师门上下人都很好,我带你回去,他们都会照顾你的。”   傅及许下了承诺。   田慕侧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竟是笑了:“你是个好人,帮我也已经够多了,再接受你的好意,我问心有愧。”   傅及哑然,田慕又道:“不过,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   “待我身死道消,你能不能带着我的骨灰回我家?我想落叶归根,和我一家葬在一起。”田慕越说声音越小,“可以吗?”   傅及见状,难免伤怀,但他点点头,答应了这件事:“我一定做到。”   “谢谢你,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田慕说出心中祈愿,顿时轻松许多,他甚至和傅及聊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   “临渊春试,我害你挨了黎阙一巴掌,我很抱歉。”   “没关系。”   “你的师弟们好像也受了不少气,我也很抱歉。”   “他们也不会介意的。”   田慕笑笑,指着那湖面说道:“去我家也要路过这样一片湖。但其实那里本来是没有湖的,只是在正邪交争时,魔都毁掉了地底岩层,地下暗河冒了出来,经年日久,就变成了一个湖泊。我家所在的地方地势很低,时间一长,就被淹了。我长大成人后回去过一次,折了只小船放在湖面上,你要是见到那只船,它就会引导你去我家。”   傅及一愣:“过去这么久,小船还会停留在湖面上吗?”   “对,那是我家秘传之术。那船,可以接引你去往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田慕说着,忽地紧紧握住傅及的手,一片小小的薄如蝉翼的东西贴在二人掌心中央。   傅及更是惊异,田慕却依旧平静:“傅道长,你是我见过的性情最好的一个人。但有时候你的善心,也可能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我如今已是油尽灯枯,无所牵挂,但你既是于我有恩,那我便是到了天上,也会保佑你此生安康顺遂,诸事圆满。”   言罢,他便用力握了握傅及的手,之后便松开了。傅及握着那薄薄的小东西,来不及细看,便不动声色地塞进了灵囊之中。   田慕见他收下,微叹:“栾易山的那些金箔里,藏着的是一些蛊虫,专食人血,待它们吃饱喝足,又会回到水底,不断繁殖。”   “那这水底下,岂不是有个大虫窝?”   “不会,这蛊虫生下虫卵就会化为粉末,而它们吸食的人血精气,大部分都会用来供养那棵梅花树。”田慕思量着,“不过我来这边已有一年光景,他们所言长生不老之术,我始终没有头绪。”   “你说得挺不错,但有一点我要纠正一下,那蛊虫不是我的。”   一道人影闪现,稳稳落在了二人身边,傅及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栾易山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别紧张,我说三日就是三日,你看田慕不活得好好的?”   “你说那蛊虫不是你的,是什么意思?”傅及仍然警惕着,没有松开握剑的手。   “蛊虫是明正扬弄回来的,我只是借用。本人的术法一向讲究干净,不会搞这种血淋淋的东西。”   “借用?”   “陈彦与我之间也有个交易。”栾易山看向田慕,“说来真是太巧了。我前脚答应陈彦,助他完成长生不老之术,后脚就碰到了这个倒霉蛋,求我取黎思之一家性命,这真是赶早不如赶巧。”   “是大管事请你完成长生不老之术?”田慕蹙眉,“我一直以为是庄主。”   “明正扬小肚鸡肠,可不会拿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与我做交易。而陈彦愚忠愚孝,盲目自信,只要明正扬哄他几句,他就会对人掏心掏肺。两个人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栾易山说着,竟是哂笑,“陈勉聪明一世,可少不了给她这个弱智弟弟收拾烂摊子。”   “你好像很了解他们。”傅及蹙眉,想来陈勉所说,她与栾家姐弟有些渊源,是真的。   栾易山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微微勾起手指,道:“蛊虫有个弱点,就是怕火。”   “嗯?”   “你还有两天不到的时间,来想想怎么将这里一把火烧个干净。”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   话音未落,远处的宅院突然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傅及寻声望去,金色的粒子在夜空中飞舞,一道熟悉的剑光正奋力突破这重重威压。   “糟了。”傅及旋即冲了出去,田慕愣了愣,也缓缓起身,栾易山问他:“你不去,还能活两日,你去了,必死无疑。”   “我不差这两日。”田慕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他那条腿应是彻底废了,根本使不上力,跑起来一瘸一拐,忽高忽低,看上去十分滑稽。   栾易山凌空而起,跳上剑身,一手抓着田慕的后领,将他拎了上来。   “好心送你一程。”   “谢谢。”   栾易山不言,带着人一道冲入那滚滚杀阵之中。 第86章   漫天杀阵之中, 孙夷则犹如一叶扁舟,再在风暴的中央不断摇摆,受伤的陈彦跪在剑身上, 双手死死抓着孙夷则的裤腿, 大声嚷嚷着:“你你你, 你稳着点啊!”   “你抓紧就不会掉下去。”孙夷则看向在杀阵中呼风唤雨的某人,神色一凛,灵气聚于掌心,劈开一道裂缝,俯冲直逼那人, 陈彦吓得往前扑了一把:“别杀他!”   孙夷则被撞得重心不稳,灵术打了个空, 剑身紧贴地面转了个弯, 陈彦心虚地挪了下来,捂着皮开肉绽的屁股艰难地朝另一边躲。孙夷则恨铁不成钢:“你再走一步试试呢?他马上劈死你信不信?”   “我——”陈彦话音未落,金色飓风又一次朝他碾压过来,孙夷则持剑逼退,只听漫天轰鸣,犹如天雷降世。陈彦伤心不已,又不敢质问,唯唯诺诺地说着:“庄主,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我对庄主您可是忠心耿耿, 日月可鉴啊!”   他自个儿觉得是受了大委屈了。   他本来好好地趴在床上养伤, 可抱着枕头越想越气, 栾易山那句“弱智”完完全全就是在践踏他的自尊!后知后觉才开始愤怒的陈彦,一怒之下, 怒了一下。他磕磕绊绊爬了起来,找到他珍藏许久的木箱,正要打开,却见窗边闪过一道黑影。   “谁?”陈彦提紧了心,打开房门,却见明正扬坐在轮椅上,神色阴郁,看着很不好。陈彦以为他又来兴师问罪,忙不迭行了个礼:“庄主,您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去做吗?”   明正扬却不说话,阴沉着脸,陈彦正狐疑着,却见对方脸色突变,眼周一圈铁青,像是被什么脏东西冲撞了一般,整个人都变得古怪起来。陈彦还没回过神,就迎头挨了明正扬一掌,瞬间飞出去好远。   “哐当”——   陈彦重重砸在对面墙上,当即喷出一口鲜血,滚倒在地。他瞪大双眼,一脸惊愕,明正扬掌心向前,五指微屈,一股巨大的引力将陈彦的修为吸出,陈彦痛苦哀嚎,丹田处犹如被大火焚烧,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危机时刻,一道剑光破开夜色,斩断那恶毒的术法,孙夷则如同神兵天降,拽上陈彦,直接冲出了房门。   明正扬吸食了陈彦部分灵力,恢复了些许理智。他见陈彦逃脱,恐东窗事发,意欲斩草除根,双手结印,漫天金箔降下,和栾易山的术法极其相似。   陈彦与孙夷则二人被穷追不舍,对明正扬仍怀有一丝侥幸期待的陈彦甚至拦下了孙夷则的杀招,可明正扬却倒打一耙:“勾结外人,意图不轨,你还嘴硬?”   “冤枉啊庄主!我,我根本不认识他!”陈彦气急攻心,又喷出一口血来,孙夷则更是恼怒:“你清醒点,明正扬是要你的命!”   “啊?”陈彦愣了下,又开始咳个不停,血沫喷得到处都是,又跪下了。   明正扬那一掌实在太狠了,打得他根本直不起腰。   他试图抬起头,只听明正扬冷声道:“叛我者,死!”   漫天杀阵又闻声而动,孙夷则看了眼跪地不起的陈彦,再怎么怒其不争,也不能坐视不理,可陈彦稍微动一下就直喘气,他万般无奈下选择硬抗,好在明正扬本身修为不高,这杀阵的威力远不及栾易山所出。孙夷则将一身灵气赋予手中长剑,磅礴剑气如银河直落九天,横扫千军。只听几声尖锐爆鸣,那杀阵被孙夷则捅了几个窟窿,瞬间如烟四散。   明正扬怒不可遏,杀招再现,却见天上又跳下来一个人,傅及持剑立于孙夷则身侧,手中度波清辉卓越,泠泠如松间泉,纯粹干净。   “嗯,挺般配的。”栾易山幽幽地从一边冒出来,将田慕拎了出来,对方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   明正扬大骇:“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栾易山微微勾起嘴角,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笑话。   明正扬目露凶光:“陈彦请你来的?”   “对啊,不然以你们俩这三脚猫的功夫,能成什么事?”栾易山哂笑,“我的杀阵好用吗?可惜你偷师不到家,连个三成威力都发挥不了。”   明正扬大喝:“陈彦,你还敢说你没有背叛我!”   “冤枉啊,庄主,”陈彦痛得直哆嗦,“我,我,小山确实修为很高,有他在,我们事半功倍。而且,他这人性格就是这样——”   陈彦说到最后,明显底气不足:“他让我别说的。”   “哈哈。”栾易山竟是大笑两声,“弱智,你不会到现在还觉得明正扬拿你当兄弟吧?”   陈彦心里难受,又不敢顶撞这人,只敢小声嘀咕:“别骂我是弱智。”   “明正扬这么怕见我,无非就是怕我坏了他真正的好事。以及——”栾易山向前两步,明正扬怒喝:“站住!”   “明庄主这般怕我,是怕我要你的命,还是怕我说出,当年你是如何加害陈勉四人的?”栾易山泰然自若,“明正扬,当初老庄主仙逝,你唯恐陈勉抢了你的庄主之位,不惜痛下杀手,致使她坠崖身亡。”   陈彦惊愕:“你说什么?”   “我说,你姐姐,是被明正扬害死的。”栾易山一字一顿地说着,每说一个字,就像在凌迟某人的心,他微微扬起下巴,犹如一个傲慢的胜利者,平等地蔑视在场的所有人。   “我姐姐,我姐姐不是负气出走了吗?怎,怎么会?”陈彦不可置信,他拽住孙夷则的手,“你手上这把剑我见过,是我姐姐亲自取来的寒冰铁——”   “是啊,也是我姐姐铸的剑。”栾易山笑了声,“所以说,陈彦你是个弱智。”   “当年,明正扬要追求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术,陈勉反对他的做法,二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割袍断义。陈勉为此负气出走,从此销声匿迹,而你,陈彦,”栾易山顿了顿,“你听信明正扬所说,长生不老之术成功之日,就是光复五柳山庄之时,明正扬许诺,可以让死去的师门众人复生,你念及老庄主的养育之恩,选择追随明正扬,不惜与你姐姐反目成仇。”   “我姐姐性子刚烈,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庄主的做法,但是,只要好好与她说道说道,她一定能理解庄主的苦心。”   “陈彦,别逼我扇你。”栾易山眉眼间已有些愠色,“这种触及底线的事情,你居然认为陈勉会让步?”   陈彦更是伤心:“那我姐姐——”   “我说了,明正扬逼她走上了绝路,”栾易山眼神一凛,“不止是陈勉,崔玄、萧琅、叶仙儿,皆被明正扬一一害死。”   陈彦几近崩溃:“怎么会呢?他们不都是和我姐姐一起离了山庄——”   “萧琅与叶仙儿的遗骸,就埋在那棵梅花树下,甚至你敬爱的师父,也被明正扬埋在树下,成为了养料。”栾易山冷冷地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某人,“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不过是明正扬的一己私欲。他欺你愚忠愚孝,又欺陈勉刚烈,若不是他手段阴毒,陈勉又怎会输给他?”   “哈哈哈哈……”明正扬仰天大笑,“是,我是用了些手段,击败了陈勉。”   他记得,他至今都记得,陈勉死到临头也不肯屈服的张狂模样:“要我尊你为主,做你的春秋大梦!”   明山积雪皑皑,天光晦暗,山风呼啸,那人纵身一跃,跳入万丈深渊,只留下一抹决绝的背影。   “我本来不想杀她的,可她太傲慢,太狂妄,要我如何不恨?”明正扬握拳,重重砸了下轮椅扶手,“她一日不死,我的大业就一日不成!”   他的眼神就像淬了毒的冷箭,令人恶寒:“栾易山,你来这儿一趟,不会是想为陈勉报仇吧?想不到,你竟然也有这样的侠义心肠,我还当你心如冷铁,只做生死买卖呢!”   “啊,这你就误会了。我不是来为陈勉报仇的,”栾易山勾起嘴角,“因为她会亲自来取你狗命。”   明正扬一怔。   “很不凑巧,她伤重坠崖那天,我刚好路过,救了她与崔玄一命。”   夜色暗涌,杀机四伏,明正扬仰天长啸:“栾易山,你坏我好事!我今日定先杀了你!”   “哦?”栾易山不屑,“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呢?”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箭矢,如夏日倾盆的大雨,所过之处,如有雷鸣之声。傅及腕上那根铜钱扣灵气大作,竟是将众人完全圈入了保护范围,箭矢没能穿过这层结界,尽数掉落在地。   “你师父真疼你啊。”栾易山说着,只听混乱之中,明正扬吹响了一支短笛。笛声急促如催命,湖心亭水光泛滥,蛊虫成群结队涌出,数量之多,甚至彻彻底底遮住了今夜月光。   “既然如此,你们就都成为我的养料吧!”明正扬大吼,那些蛊虫便扑向了众人。   傅及与孙夷则双剑合璧,竭力扑杀那些嗜血之物,栾易山却不动如山,甚至说起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明正扬是老庄主亲子,可惜,他心胸狭隘,为人善妒,加上多年来隐疾不愈,就走上了歪门邪道,不惜残杀无辜同门,将他们变成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术的一环。等到那棵梅树养成,摘其草叶浸入人血,晾干制成香料,日日吸食,便有内息奔涌之感。但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陈彦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快想想办法!”   “没办法,只能仰仗二位道长了。”栾易山一点都不着急,“而且,你以为明正扬只有这一条后路吗?”   “你什么意思?”陈彦惊得一身冷汗。   “你们五柳山庄,最隐秘的凶器,难道不是锁在塔楼的猎魂鹰?”   陈彦吓得魂都没了,连滚带爬往前跑,孙夷则又给他拎回来:“你现在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猎魂鹰不能放出来,它一旦现世,整座城都会覆灭!”陈彦急得又吐出一口血来,他扒拉着栾易山,“你去阻止明正扬,你去啊!”   “我为什么要去?”栾易山反问,“你们五柳山庄的破事,还要我这个外人来管?”   陈彦怒目而视,似乎在怨恨栾易山似是而非的态度,可实际上,栾易山所言无一不在理,陈彦哽咽,发疯似的冲了出去。孙夷则吓了一跳,持剑相护。   “弱智。”   栾易山又一次凭空消失了。   箭矢与蛊虫又一次扑了上来,傅及将自身灵气灌入剑身:“大道无名,名剑无声,诛!”   度波剑光大作,直冲九霄,剑气如奔涌江河,浪潮迭起,汹涌澎湃,彻底碾碎了那些箭矢与蛊虫,那一刻,孙夷则好像听见了大海的声音,傅及的剑气一并冲破那些砖墙,掀翻了那些藏在暗处的弓箭手,只见建筑垮塌,听得哀嚎一片。   孙夷则回眸,傅及持剑立于月色之下,发尾翻飞,眼神坚毅,迷人至极。   度波的剑鸣,其实是松间清泉般的泠泠声响,好听、清脆,初听多有与世无争之感。可傅及赋予了它磅礴的气势与无比的生命力。   大海才是鲸鱼的归宿,所以我会为了你,昼夜奔流。   孙夷则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是此生此世,都难以割舍的感动与炽热。   “轰隆隆——”   地动山摇,崩天裂地,孙夷则再抬头,远处的塔楼寸寸倒塌,明灯长照三千里,三道硕大的黑影出现在山庄上空。   鹰唳阵阵,惊空遏云,明正扬坐在其中一只头顶,阴毒地笑着:“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杀了你们,我的梅花树一定能长得很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正扬仰天大笑,座下巨鹰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眼珠犹如蒙尘朱玉,令人不寒而栗。   孙夷则剑指长空:“放马过来!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邪不压正!”   “好,那就让我来领教领教!”   明正扬手指一点,一只巨鹰俯冲直下,直逼孙夷则而来。 第87章   鹰唳长啸, 锋利的爪牙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所过之处,砖石塌陷, 碎土飞扬。孙夷则持剑与之相搏, 剑气如虹, 与那猎魂鹰打得难解难分。明正扬又下了一道指令,另一只猎魂鹰扑向傅及,一时间,生死场上风云迭起。   那猎魂鹰似有异能,孙夷则的剑气每每划伤它的羽翼, 它都能在转瞬间复原,如铜墙铁壁, 根本动不了分毫。孙夷则拎起一边的陈彦, 问道:“猎魂鹰的弱点是什么?”   “这这这,我不知道啊!”陈彦也是急得满头冒汗。   “你们五柳山庄豢养的凶兽,你居然不知道?那当初是怎么制服它的?”孙夷则蹙眉,陈彦唯唯诺诺:“那塔楼,是我们五柳山庄进行门内弟子选拔用的,从下往上,每上一层,难度等级就越高。猎魂鹰在最顶层, 能从那里杀出重围,就是五柳山庄大弟子, 是师父首徒。”   陈彦低下头, 沮丧至极:“大概只有姐姐知道了。”   “那猎魂鹰为什么会听明正扬的话?”   “师父在时, 会靠长哨训鹰,每个进了顶层的, 都会在腕上系一根铃铛,实在扛不住就摇响铃铛,师父就会让猎魂鹰停下。不然上了顶层,非死即伤,弟子再多,我们山庄也耗不起啊。”陈彦说着,看了眼远在云端的明正扬,“可能,师父的手艺也被他学了去了吧。”   孙夷则见他这伤春悲秋的模样,又急又叹,巨鹰一声长啸,尖锐的鹰喙当头重击,孙夷则单手持剑,硬生生抗了下来。只听轰鸣巨响,孙夷则脚下地砖顿时崩裂,他整个人随之下陷,碎石瞬间埋住了他的脚背,令他一时难以挪动。而猎魂鹰将所有的力量都压他的剑身上,宝剑发出颤抖哀鸣,孙夷则反手将陈彦推出去:“你先带田慕离开!”   “一个都别想逃!”明正扬吹起长哨,那猎魂鹰的攻势更加猛烈,孙夷则单手解印,一道灵气打出,正中那双鹰眼,猎魂鹰吃痛,朝后退了半步,孙夷则趁机抽身,催促着:“快啊!陈彦!你不想再见陈勉前辈吗?”   陈彦跌坐在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慌慌张张爬起来,拉上田慕:“你先跟我走!”   “可是傅道长——”   也陷入苦战的傅及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先走,我自会与你会合!”   田慕紧了心,但一想自己留在此处只会拖后腿,便点了点头,与陈彦相互扶持着往安全地带逃亡。   明正扬骑着巨鹰直冲二人,傅及一声大喝,手中佩剑直出,劈向明正扬。猎魂鹰羽翼挥展,挡下了这一击。傅及意欲召回度波,就在此时,另一只巨鹰直冲他而来,孙夷则大喊一声“小心”,奋力推开了他。   “噗——”孙夷则受到一记重创,喷出一口鲜血,后退几步,傅及赶忙撑住他:“你没事吧?”   “我没事。”孙夷则只觉丹田内息紊乱,又吐出好几口血来,傅及一下慌了神,孙夷则紧紧拉住他的手:“别慌,这敌在上,我在下,力量悬殊,于我实在不利,我们——”   他吃痛地咳了几声:“我们想办法骑到它身上去。”   话音刚落,两只猎魂鹰齐齐向他们攻来,孙夷则拉住傅及:“走!”   他御剑而上,直冲九霄,那两只猎魂鹰穷追不舍,双方在半空中打了个迂回,孙夷则找准时机,稳住内息,对傅及说道:“就是现在,跳!”   二人纵身一跃,落在猎魂鹰的背上。那巨鹰展开羽翼,试图将二人扑打下来,奈何因体型巨大,根本够不到他们,这攻击犹如隔靴搔痒,一点作用都没有。巨鹰于高空盘旋,又迅速俯冲而下,傅及与孙夷则头晕目眩,尤其是孙夷则,莫名有种濒死的窒息感。他持剑,一点点撬开巨鹰的羽毛,刺入它的皮肉深处,那猎魂鹰痛苦哀鸣,一下撞到高大的建筑上。   “轰——”,又是一声爆鸣,傅及急得大喊:“孙维年!”   对面没有回应,倒塌的建筑之上,一只猎魂鹰再次冲入云霄,不见踪影。傅及心急如焚,只见腕上的铜钱扣幻化出一根锦绳,牢牢捆住了巨鹰的脖颈。傅及死死拽住锦绳,那猎魂鹰被勒得白眼直翻,慌不择路地四下冲撞。碎石纷飞,尘土四散,砸得傅及灰头土脸,辨不清前路。他咬咬牙,将那锦绳绑在自己左胳膊上,而他右手持剑,当空给了那猎魂鹰狠狠一击。灵气灌满剑身,顺着剑锋的方向冲入那猎魂鹰体内,那巨兽哀鸣,激烈挣扎。它彻底飞出了五柳山庄的范围,往城中百姓民居而去。   “不好!”傅及暗道,长剑松开几分,扯着锦绳驱使着这只猎魂鹰往明山的方向飞。他低头,发现下面踉踉跄跄跑着两个人。   是陈彦和田慕。   陈彦没有往人多且容易藏身的城中跑,而是带着田慕往一片空白的雪山之下跑。月色之中,二人的身影显得格外小,小到几乎要成为地上一个不起眼的墨点。   不知这是陈彦的想法,还是田慕的想法。但总归,他们也不愿伤及无辜。   明正扬在他们背后放声大笑:“还想跑?拿命来吧!”   陈彦听了,却是伸手捂住了田慕的耳朵:“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田慕一怔,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陈彦满头是汗,崩溃得有些想哭,但他喃喃着:“不会死的,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死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拼尽全力地带着人跑,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教他骑马,那马儿性子烈,跑起来耳畔生风,根本停不下来,他害怕得直叫:“阿姐救我!快救救我啊!”   “你只管往前跑!阿姐在你后头呢!”陈勉纵马跟在他身后,偶尔跑到他前头来,冲着他大笑,“这么怕骑马,以后还怎么修行?”   年幼的陈彦哇哇大哭,陈勉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你越怕什么,什么就越来,大胆往前跑啊,小彦!”   “大胆往前跑啊!”陈彦拽着田慕,撒腿狂奔,呼出的热气还没完全消散,就凝成了水珠,粘在了他的眉眼四周。   明正扬骑着猎魂鹰再次从天而降,两道剑气同时飞出,又一次挡下了他的攻击。   孙夷则冲出夜幕,脸色煞白,看上去已经到达了极限——他甚至没有力气再召回那把长剑。傅及收回度波,抬头便见明正扬冲了过来,身下那只猎魂鹰张开巨喙,一口咬向了自己。傅及来不及解开锦绳,只能纵身跳下,挂在巨鹰身上飘飘荡荡,脆弱得好像一只纸做的风筝。   明正扬发疯似的驱使着猎魂鹰去撕咬他,傅及全身的支撑点全在那根锦绳上,他持剑,剑气依然昂扬,但对面也是不见消耗,甚至找不到弱点。   “该死。”傅及借力一荡,重新翻上猎魂鹰的后背,明正扬再度袭来,他正猖狂大吼:“去死吧!”   话音未落,孙夷则从天而降,抱住他直往下滚。   傅及瞪大了眼睛:“小年!!”   二人一同滚下来猎魂鹰的后背,飘摇着,坠入无边雪色里。   “不要——”   孙夷则耳边只听见了傅及的声音,那声音太痛了,好像在哭。明正扬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趁他不备,一刀捅进他的胸膛。   “噗——”孙夷则满嘴血腥,温热的液体染透了他的前襟,他低声呵斥,“明正扬,多行不义必自毙。”   “哈哈哈哈哈!”明正扬大笑,猎魂鹰迅速接住下坠的二人,孙夷则滚到在地,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明正扬又向他扑来,孙夷则脚下一滑,又摔了下去。   傅及收回锦绳,踩着度波接住了他,孙夷则靠在他怀里,眼皮都有点重,可他抬眼看见傅及那双含泪的眼睛,忽然又笑了下:“我是不是很狼狈?这下好了,我什么模样你都看见了。”   傅及心急不已:“你还笑?”   孙夷则痛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他再抬眼,就看见那两只猎魂鹰再次朝着他们袭来,他小声道:“小心。”   傅及带着他躲下一击,奈何那猎魂鹰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战力,将二人撞出数丈远。傅及将受伤的孙夷则抱在怀里,紧紧地护住他:“别怕,没事的。”   “你松开我吧,我都受伤了,刚好给你做垫背。”孙夷则身上很重,但五感却极端敏锐起来。   他察觉到有股熟悉的剑气在靠近。   “我好像看见走马灯了。”他喃喃着。   下一刻,他与傅及二人就被一并拉住,不再下坠。重心终于踩到实心处的时候,孙夷则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呼唤。   “二师兄!”   “孙掌门!”   孙夷则睁眼,看见了满脸焦急的曹若愚等人。   太好了。他想,然后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完了完了,孙掌门昏过去了!”曹若愚大叫,傅及封住孙夷则周身大穴:“他受伤了,先让他睡会儿吧。”   “啊啊!”下方,陈彦大叫,傅及大喊:“糟了!”   他正要往下跳,就见一道箭矢破风而来,直接扎穿了那猎魂鹰的巨喙。猎魂鹰哀嚎不已,展开巨翼,踉跄后退。   银弓雪箭,铜铃摇荡。一人立于月色之下,逆着雪色而来。   陈彦一时恍惚,明正扬也是惊愕不已:“陈,陈勉?”   “好久不见,明正扬。”   陈勉还是当年桀骜不驯的模样,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右手拇指上独属于她的玉韘正熠熠生辉。她的身后,却站着年华老去的崔玄。   傅及等人落到她身边。   “陈前辈。”他唤道。   陈勉瞄了眼他们几个:“这就是你的几个师弟?”   “对。”   “看着都还行,就是那小子跟个二愣子似的。”她看了看曹若愚,对方还不明所以:“我吗?”   陈勉不答,又向前走了两步:“明正扬,你我的恩怨,不如今日一并了结。”   “陈勉,你竟然没死!”明正扬双目猩红,已然走火入魔,陈彦拉上田慕,朝陈勉那边跑。   明正扬张弓搭箭,要将其当场射杀,可箭矢刚出,就被一人打断:“忘了说了,这回我是判官。”   栾易山背着手,好像一个散步至此的闲人:“本判官宣布,除了你与陈勉,不能再牵扯进其他人。”   “呸!栾易山,你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孬种!你先前怎么不说?非要到此时来坏我好事?”明正扬气急败坏,可栾易山不这么觉得,他嗤笑一声:“我只是想起来,我当年救下陈勉,也收了她的好处。”   “你!”   栾易山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入局吧,明庄主。”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是和陈勉一对一,再比个胜负,还是所有人一起将你撕烂,你自己选一个吧。” 第88章   明正扬恨声:“你威胁我?”   “非也。我只是在通知你。”栾易山眼神微冷, “明庄主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出来,哪个方案对你更有优势吧?”   明正扬盯着不远处的几人, 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哪会不清楚现在的形势?如若那几人群攻而上, 他必死无疑。尤其是陈勉,尤其是她……   被恐惧与怨恨冲昏了头脑的明正扬高喊:“陈勉,若你诚心与我一战,就让其他人退避三舍!”   陈勉竖起右手,这是她, 乃至整个五柳山庄表示同意的手势。   崔玄提了心:“大师姐,明正扬心肠歹毒, 工于心计, 你莫要上了他的当。”   “无妨,我不会输给他的。”陈勉十分淡然,陈彦踟蹰着,叫了声:“阿姐,你的伤,好了吗?”   陈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我没事。”   “阿姐。”   “退后吧。”   陈勉只留下这句话,便独自走向明正扬。高山积雪皑皑, 月光苍茫如白絮,照得她的背影斜斜长长。   陈彦揉揉眼睛, 高喊着:“阿姐, 等你回来, 你打我骂我都行!”   陈勉不答,与栾易山擦肩而过时, 对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便再度消失。   傅及心有不安,他想,为何陈勉一夕之间,再次回到年少模样,而崔玄却没有呢?他们同时受了重创,究竟是陈勉养好了伤,还是另有隐情?   “我们退后吧。”崔玄依约让众人往后退,傅及忍不住问他:“崔前辈,我们真的要作壁上观吗?”   “这是大师姐的决定,她就这个性子,凡事都要争第一,失败一次,便一定要亲手拿回来。”崔玄不欲多言,“走吧。”   傅及闻言,只好作罢,刚刚赶来的曹若愚等人也不便多言,只有施未远远地看了眼陈勉的背影,感受了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悲凉之感。   明山绵延数百里,犹如一条隆起的脊骨,匍匐盘亘在广阔的大地上。山脚下,是五柳山庄世代经营的牧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可见万马奔腾,声鸣震天。而此刻,它成为了陈勉与明正扬决斗的战场,生死,只在输赢一瞬。   众人退至一处山头。   陈勉与明正扬的身影变成了山脊上两点不起眼的痕迹。巨大的猎魂鹰仍旧盘桓其上,更显得陈勉形单影只。   栾易山又一次不声不响地出现,轻飘飘地坐在了傅及身边。对方下意识地护住了怀里受伤昏迷的孙夷则,栾易山觉得有些好笑:“小朋友,倒不用这么护食,我现在还没想取你们的性命。”   傅及不答,只是沉默。   山脊上传来声声鹰唳,积雪崩裂,炸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傅及远远看去,一时也辨不清二人的身影。栾易山说道:“陈勉在左边第一只猎魂鹰背上。”   “她可是驯鹰高手,比明正扬强多了。”   傅及寻声望去,只见一只猎魂鹰冲入云霄,陈勉高高站于其上,张弓搭箭,一道银光犹如划破夜空的流星,穿过漫天尘埃积雪,当场贯穿另一只巨鹰的头颅。那巨兽哀鸣,羽翼化光,消散于月色之下。   “好厉害。”傅及感叹,“那猎魂鹰刀枪不入,我一度以为杀不了它。”   “陈勉是五柳山庄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在百里开外,射中山峰最高处招魂旗的人。开弓从不虚发,一箭便可定千山。”栾易山好像在和人闲聊,絮絮叨叨的,和他一贯的作风背道而驰,“不过都是过去了,现在的她也是强弩之末。”   傅及隐约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可他没有敢问,只是倾听着,不做他言。   “你知道当年,明正扬是如何赢她的吗?”   “给她下毒。”傅及答道,只见陈勉再度发力,一箭射穿了第三只猎魂鹰的躯壳,光影明灭之间,明正扬也随之下落。恍惚间,傅及好像听见了一道遥远的诅咒:“陈勉!你以为你能活吗?我就算是死,也会变成厉鬼,生食你血肉,让你此生此世,永不安宁!”   陈勉骑着巨鹰,纵身而下,追着那道黑点一同落入雪山背面。   天地忽然没了声响,连呼吸都变得轻浅虚无起来。   栾易山看了眼傅及,玩味地笑了笑:“你挺聪明的。”   “明正扬喜欢点香料,香炉里会混一些常用的草药,这本来是用来治疗他的隐疾的。陈勉为此并未设防,以致于积少成多,最终害了她。”栾易山撑着下巴,似乎是有点困了,“明正扬为了赢过陈勉,处心积虑数年之久,等到奸计得逞那天,他就彻底疯了。”   他眼皮有点沉,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他在悬崖底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陈勉与崔玄。   陈勉依旧紧紧握着她的弓弦,仰面躺在一堆乱石之上,身下血迹早已干涸,而她面色铁青,唇色惨白,乍看之下,像是死了。   栾易山以为自己是来收尸的,直到他俯下身,探了探陈勉的鼻息,对方竟然还有气。他有些意外,将人背起来后,一串靛青色的玉珠从她身上滚落下来。   “这个,是我当年救下陈勉时,从她身上发现的。”栾易山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交给傅及,对方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八颗断了线的靛青色玉珠。   晶莹剔透,光辉圣洁。   傅及默然,栾易山又道:“我猜,是当年孙雪华送她的,并且在危难时刻,救了她一命。”   傅及愣愣的,收紧了掌心。   再回神,陈勉已经从山上下来,最后一只猎魂鹰落在了她的背后,收起了全部的戾气,乖巧地趴在地上,任由积雪覆身。而陈勉提着明正扬的头颅,一步一步,慢慢朝众人走来。那发梢粘着些汗水,静静贴在她脸侧。她走得有点慢,明正扬的鲜血滴落在她脚边,如同绽放在雪地中的红梅,最后串成了一道鲜艳的花枝,血腥之中,好像又多了一分尘埃落定的安宁。   陈勉将明正扬的头颅扔给陈彦,对方吓得大叫,但刚叫了一嗓子,就硬生生忍住了。   栾易山拍拍手,笑着:“恭喜回来,小勉。”   他叫得亲切又自然,陈勉应着:“嗯。”   她随意地坐在这人身侧,这一刻,他们仿佛真的是认识多年的故友,多了许多旁人无法理解,无法解读,也无法窥见的真心。   陈勉瞥了眼傅及手中的玉珠,又看了看栾易山,平静说着:“我说这玉珠怎么找不到了,原来是被你藏起来了。”   “怎么能说是藏起来呢?是你自己忘了向我讨要。”   “坠下山崖的时候,我以为它摔碎了。”   傅及见状,便将手中那包玉珠交给陈勉,对方想了想,捡了其中一颗,握在掌心,其它的却让傅及转交给孙夷则。   “这串玉珠,是当年孙霁初临走前送我的。”陈勉静静地坐在,发梢渐渐开始变白,一点一点,如霜如雪。   她陷入了过往某一天的回忆。   那天,临渊来的那位掌剑要归山,陈勉奉师命相送。在临别道口,她对那人说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十年之后,我必定赢你。”   “好。”孙霁初颔首,临了,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有隐忧。   孙雪华聪慧过人,卜卦亦是出类拔萃,他对这位陈姑娘,以及之后她的命运,产生了些许同情与怜悯。   孙雪华将一串靛青色的玉珠送给她:“陈姑娘,这个送你。但愿能保佑陈姑娘,岁岁安康。”   “送我?”   随行的几个五柳山庄的弟子都在窃笑,被陈勉狠狠瞪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噤了声。   “陈姑娘,过刚易折,过坚易摧,若要成大事,有时尚需忍耐一二。”孙雪华好心提醒着,可惜当年的陈勉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苦心,只道:“怕什么,只要我成了天下第一,就没人能威胁到我。”   孙雪华不言,沉默半晌,道:“如此,那便希望这玉珠能保佑陈姑娘吧。”   “你还挺客气。”   “从前,我也送了我的好友一串玉珠。可是玉碎人亡,我与他不复再见。”孙雪华微微垂下眼帘,“在下,会恭候陈姑娘赴约。”   陈勉想不起来,那天,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岁月漫长,往后的波澜壮阔,早已将这个小插曲彻底淹没。只是她坠下山崖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孙霁初的担忧。   “孙掌门是个好人,但好人并不长命。”陈勉叹道,她已是满头白发,容颜苍老,说话也是十分嘶哑,“他说我过刚易折,可他自己呢?可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陈彦红着眼,哽咽着:“阿姐,你怎么了?”   “我说过了,她伤得很重,此番,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栾易山依旧风轻云淡,陈彦扑过来,拉住她的手:“阿姐……”   千言万语,此刻却如鲠在喉,陈彦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陈勉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眼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抬手拍了拍他的头:“罢了,是非成败转头空,阿姐不怪你。以后,我们几个,就剩你和崔玄了,安生过日子吧。”   陈彦头埋在她的膝上,呜咽着,直不起腰来。   陈勉对着傅及招招手,对方上前一步,陈勉将右手拇指上的玉韘摘下,交到他手里:“这个给你,若有朝一日你去到临渊,便告诉孙掌门,就说我陈勉,赴约了。”   她说完,便悄无声息地垂下手。   双目轻闭,白发苍苍。   猎魂鹰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陈勉终究变成了天上一颗永恒的星星,在人间失去了踪迹。 第89章   黎明将至, 一行人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庄内。此时的五柳山庄已多处遭损,陈彦望着那些断垣残壁,又红了眼, 低喃着:“造孽啊。”   “先把那棵梅树推倒吧, 否则, 明日之后,又会有新的蛊虫孵化,没完没了。”栾易山不知何时,又高高坐在了房梁上头,陈彦指着他大骂:“你给我下来!”   “哟, 弱智也有这么硬气的时候?”栾易山笑了下,竟真的飘然而下, 陈彦吓得后退几步, 崔玄抵住他的肩,一脸无奈:“行了,都什么时候了,都消停些吧。”   栾易山拂袖背手:“我下来了,有何指教啊,大管事?”   陈彦磕巴着:“你你你……”   他终是没敢造次,低三下四地恳求着:“你知道怎么消灭那些蛊虫吗?”   “当然,用火攻。”栾易山看向几个年轻小辈, “几位小道长,有擅用火术之人吗?”   傅及师兄弟几个人皆是摇了摇头, 唯有历兰筝, 悄悄举了下手, 而后又很不好意思地往后站了站。栾易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 历兰筝以为他要问自己一些事情,但他没有,只道:“你们小心些吧,静候佳音。”   历兰筝愣了愣,点了个头,便与几人一道去了。   傅及本想将昏迷的孙夷则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结果这人中途醒了,非说要一起去。傅及拗不过他,半推半就着答应了。曹若愚小声与他们说着话,眉眼澄澈,看得出来是个喜欢碎碎念的小年轻,但他应是顾念着大家都累了,明显收敛许多。施未与张何俱是沉默,一个眉梢微挑,神色张扬不羁,一个目不斜视,脚步稳健,也不难看出平日里他们的状态如何。   栾易山挨个儿看去,心里很快就有了数。   他们来到湖心亭,再见那棵红蕊白梅。   “哇——”曹若愚发出了一声感叹,施未轻轻搡了他一下,曹若愚立马闭了嘴。   栾易山只觉得有趣。   “蛊虫在水下。”陈彦解释着,“可能要先把水抽干,找到虫窝,然后才能用火烧了。”   “明白。”历兰筝点头。   她答应得极其干脆,听得陈彦一愣:“需要,需要我们先把水?”   “我可以。”历兰筝说话很小声,也很坚定,她折下自己那两根鹊羽,两相对接,一道火光自掌心燃过,长缨乍现。通透如玉,锋芒熠熠。   栾易山敛了笑意。   历兰筝持枪,一跃而上,身姿轻盈,矫若游龙,枪锋所过之处,灵气如匣中冷玉,散发出淡淡光彩。静谧湖水随之而动,转瞬之间,被收入历兰筝的长缨之中。傅及几人向下看去,湖底早已虫窝密布,树根盘绕,与之相生相依。历兰筝单手结印,火龙长吟,自高空俯冲直下,须臾间,覆盖了整个湖底。火势滔天,青烟弥漫,罪孽的源头终究是被焚烧殆尽。   梅树飘摇,梅花凋零,大火攀上它的枝桠,一并将其烧毁。树下所埋冤魂亡灵,也化作点点荧光,随风消散。陈彦恍惚间,见到了过世已久的师父,还有他熟悉的同门好友。他们肩并肩,无声无息地走过那条名为岁月的河,去到了彼岸。   陈彦“扑通”跪在了地上,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大火燃尽,历兰筝再次放水,盖住了湖底那片焦土。她轻盈落地,再次将鹊羽盘上发间。她心情很不错,甚至有些激动,路过施未跟前,小小地和人击了个掌。施未笑着,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栾易山将一切尽收眼底,又一次消失了。   黎明已至,无人入睡。   陈彦忙着应付乱作一团的山庄,崔玄也跟着倒霉,就顾不上傅及他们。师兄弟几人见状,就找了处隐蔽的地方暂时休息。傅及按着孙夷则给他换药,对方一边疼得直抽气,一边龇着牙笑,施未嘴贫道:“孙掌门,我看你乐在其中嘛。”   几人哄笑,傅及耳根微红,但还是耐心上好了药,给人裹好衣服,才将那些染血的东西带出去准备扔了。   他忽然瞧见了角落里的田慕。对方明显也看见了他,慌慌张张要跑,傅及叫住他:“等等!”   田慕走不快,很轻易就被追上。   “和我们一起坐坐吧。”傅及发出了邀请,“见见我几个师弟和我的好朋友。”   田慕犹豫着,曹若愚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打量着他们,施未也露出半张脸,十分好奇。田慕被看得十分紧张,支吾着:“不用了,谢谢。”   他仓皇逃走,曹若愚满脸困惑:“三师兄,他为什么要跑啊?我们看着很凶神恶煞吗?”   施未琢磨着:“没有吧。”   孙夷则哭笑不得。   傅及却心有郁结,满腹惆怅。   他们虽然没事,可也折腾了不少时间,到了下午才休息了一会儿。再睁眼,已经是晚上了。傅及去找了点吃的,分给师弟们与历兰筝,大家伙儿吃完,又歪七歪八躺过去睡了。好在厢房这边受损不严重,几个人都能有床睡。   傅及和孙夷则还是睡一块。   “你还疼吗?”傅及问某人,对方笑着:“不疼。”   “嗯,那就好。”   “你有心事?”孙夷则看出他心情不好,“还在因为田慕的事情伤怀吗?”   “嗯。”傅及没有隐瞒,可他该劝的也劝了,剩下的,也不知要如何是好。   孙夷则想了想,温声道:“你坐过来些。”   “怎么了?”   “我抱抱你啊。”   傅及一脸不可思议:“啊?”   孙夷则眼珠子转了转:“怎么了?不可以吗?”   “你受伤了,好好躺着吧。”傅及扔给他一个枕头,孙夷则笑着:“那换你抱着我,也行。”   “孙维年。”   孙夷则抱着那个枕头,眨眨眼,傅及无奈,伸开双臂,孙夷则却一手穿过他的腋下,直接搂住他的腰,将人抱坐在怀。   傅及一愣,二人身量相差不大,他都有点怕压着孙夷则,可对方倒是十分轻松,也很享受,脸埋在他颈侧,蹭了蹭。傅及轻叹,回抱住他:“我在想,要是当初临渊春试,没有让田慕一个人离开,他今天是不是,就不会落此结局?”   “当初之事,谁又会知道今日之果呢?何况,就算当初留下他,你能保证他不会再向黎思之复仇吗?”孙夷则劝着,傅及还是伤怀:“我,我就是觉得,救不了他,心里有愧。”   “对谁都有愧的话,你会郁郁而终的。这不是你的错。”孙夷则抬起脸,直视着他的眼睛,“现在,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   “你要亲我啊?”   “咦,你都知道?”   傅及掐住他的脸:“睡觉吧你。”   没想到,孙夷则一个翻身,压在他身上:“不行,我今晚一定要亲,唔——”   傅及先吻了他。   刚开始,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碰了碰,而后傅及微微张开嘴,含住他的唇,轻轻地咬了一下。   “那就请你,让我开心些。”傅及与他额头相抵,声音透着些许疲惫。   “好。”孙夷则悄然应下。   月隐星沉,陈彦焦头烂额,偏偏栾易山还来找他麻烦。   “东西呢?”他摊开手,陈彦额头突突直跳,认命般地去给他拿。   那尘封已久的木箱打开,陈彦取出一幅封好的画卷,交到栾易山手上:“你记得,是黎思之一家。”   “放心吧,阎王要他三更死,岂会留人到五更?”栾易山将那画卷稳稳收入怀中,便转身离去。陈彦看着他,蓦然想起什么,追过去问道:“哎哎哎,能不能再卖我个人情?”   “你还有人情能卖?”   “那你把画卷还我。”陈彦说着就要来抢,栾易山睨了他一眼,对方又畏畏缩缩起来:“我是说,你能不能别杀田慕?我看他挺可怜的,反正你横竖是赚了,要不就留他一条命?”   “陈勉都死了,你知道发善心了?”栾易山讥讽着,陈彦双手合十:“求你了,行不行?”   “不行。”栾易山举起那副画卷,拍拍他的脸,“弱智,你最好别来坏我的规矩,否则,我连你一起宰了。”   陈彦没勇气顶撞他,只能唯唯诺诺地点了个头。   栾易山见状,不知是不是善心大发,提醒着:“陈彦,你以后凡事都和崔玄商量着办,他比你有脑子,懂了吗?”   “哦,懂了。”   “哼。”栾易山拂袖而去。   陈彦叹了口气,极其沮丧。   无人问津的角落,栾易山带着那副画卷,又见到了谢照卿。   熟人见面,相顾无言。廊下青苔,石柱斑驳,幽暗孤僻,倒适合密谋些什么。   “还没抓到人?”   “嗯。”谢照卿难免有挫败感,“你说,他会藏在哪里呢?”   “哈哈。”栾易山不明所以地笑了声,拆开手中画卷,自卷轴中间抽出一根长长的琴弦,勾在指尖:“这个,给你。”   谢照卿一瞥,怔了怔:“这是?”   “如你所见,兰因琴的琴弦。”栾易山蜷起手指,伸到他跟前,“你抓那个叛徒,不就是为了这个?那人偷走峰主所藏琴弦,才迫使峰主不得不让你下山抓人。可惜啊,你是个武痴,对一些细节,没那么敏锐。”   谢照卿有些狐疑:“你有这么好心?还有,这兰因琴弦,怎么会在这画卷中?”   “不要拉倒,我也没那个好心。”栾易山收回手,谢照卿更是困惑:“陈彦知道,这画卷中有琴弦吗?”   “当然不知道。”栾易山笑着,“他可能还觉得自己赚了,用一副送人情的画,换仇家性命。”   谢照卿蹙眉:“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陈彦是个弱智,那你谢照卿,就是个白痴。”   谢照卿:“……”   “我与陈勉,年少相识。我姐姐过世之时,她曾无意之间提起过,五柳山庄内藏有兰因琴弦。想来,她当时也许未能接受好友离世的打击,也动过要复活故人的心思吧。不过,她终归是名门正道出身,这些话说说而已。”栾易山手指紧了紧,“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这无心之失,被我这种人记上了呢?”   “你难道不想,复活你姐姐?”   “我姐姐早投胎去了,现在把她魂魄招回,我要被老天爷拿雷劈死。”栾易山叹道,“我还想多活几年。”   谢照卿沉默不言,像是在思考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你是想空手回去,被峰主责罚,还是先拿这根琴弦抵债,看你。”   言罢,栾易山起身要走,谢照卿叫住他:“你有什么条件?”   “好说。”栾易山停住脚,“一条人命买卖,做不做?”   “做。”谢照卿答应得很干脆,“杀谁?”   “先记账,回头我告诉你。”栾易山手指一甩,那根琴弦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对方掌心。   “哦对了,提醒你一下,既然那叛徒的目标是兰因琴弦,那他一定会潜伏在最有可能拿到琴弦的地方。你不如先去调查一下陈彦身边那些仆役,说不定会有所收获。”栾易山说着,再次消失在夜色之下。   谢照卿虚虚握着那根琴弦,实在拿不准栾易山的性子。他与这人接触的时间,比燕知还要少,更遑论了解。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栾易山发起疯来,可不比燕知好到哪里去。 第90章   翌日, 傅及悠悠转醒。他茫然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清浅的白。寒意自窗户的缝隙中一点点往里渗透,最后凝成一缕冷风, 落入他的眼睫。   傅及坐起身, 穿好衣服, 推开房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面下雪了。   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下了多久,万物银装素裹, 沉寂萧条。   傅及莫名有种与世隔绝的寂寥之感。   他既没有看见那抹熟悉的月白天青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咋咋呼呼吵吵嚷嚷的师弟们。天地广阔, 万籁俱寂, 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起来。   傅及踏上那片雪地。   要说这雪下得太过巧合,月夜中的血腥暴力、满目疮痍,都被这干净的白色遮盖、粉饰。傅及甚至感受不到那种危在旦夕的恐慌与惊惧。   他内心安宁,又无比惆怅。他有种古怪的难以言说的预感。   今天要与一个人分别。   而就在此时,田慕出现了。   傅及心想,他大概就是要来和自己道别的。   “你见到我师弟他们了吗?”傅及像一个老朋友那样,熟稔地打着照顾,田慕指了指南边:“他们在帮陈彦搬东西。”   “搬东西?”   “陈彦说要给陈勉前辈立个牌位, 把她生前之物拾掇拾掇。还有一些其他的杂事,大概是要修一修祠堂或者是怎么样。”田慕也没有听得太明白, 陈彦不够精明, 做事也有点含糊, 要不是崔玄帮着抬了一手,他估计又得急得上火。   傅及点点头:“好, 那我先过去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问这人:“田慕,明天还能再见吗?”   田慕愣了愣,释然地笑了一下:“不能了,我该回家了。”   “好。”傅及抬眼,栾易山已经坐在了不远处的围墙上,无声地观望着他们俩。   傅及又看了看田慕,问他:“去你家坐船的话,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不需要,你拿好钥匙直接开门就好了。”   “嗯,我知道了。”   傅及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   他见到一道白光掠过,就像雪色里路过的一缕风,极轻极快地穿过田慕的身躯,转瞬间,对方就与这白茫茫一片融为一体,化作水滴,消失不见。   傅及默然而立。   面前没有鲜艳的红,没有浓烈的血腥味,甚至连田慕来时的路,都看不见一点脚印。他就像这场雪,来得突然,走得无影。   傅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一件事。   糟了,黎阙!   他急急往庄外跑去,恰好碰见来寻他的孙夷则。对方见他脸色不好,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快去找黎阙,他有危险!”傅及来不及多做解释,抓着他就要走,孙夷则倒抽一口凉气,忍着痛说着:“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我早上跟崔玄前辈回去过一趟了,黎阙挣开绳索,自己跑了。”   “跑了?你确定他是跑了,不是被——”傅及欲言又止,孙夷则答道:“柴房没有打斗的痕迹,那绳索也是被内力震断的,我和崔玄前辈追出去三里地,也没有发现黎阙的行踪。我已经修书给临渊,让师父帮我追查黎阙下落了。”   傅及闻言,想来也只能如此,便松了手:“好。”   孙夷则脸色发白:“你怎么了?”   “我没事。”傅及说不上来的难受,以至于忽略了孙夷则的状态,对方见状,便道:“你要不再回去睡会儿?有事我再叫你。”   “不用。”傅及摇摇头,余光一瞥,这才发现孙夷则伤口那边又渗血了,吓了一跳,“我刚刚扯到你了?”   孙夷则哭笑不得,索性靠到了他身上:“我好虚弱。”   傅及半抱着他:“我带你回去换药。”   孙夷则抿着唇不说话,头一歪,真真跟个病患似的。傅及无奈,扶着他进了屋。   另一头,黎阙确实趁乱跑了。   他本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重新回到听海崖。他出了明山城,一路南下。他想,只要能回到无晴门,他必定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黎阙甚至不敢走大路,只能往偏僻小路上走。他的剑也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去了,身上已是空空如也,无所能用之物。   黎阙自出生开始,就没有受过这等羞辱。他发誓,一定要将今日的痛苦加倍奉还。   尤其是那个伤他心的孙夷则。   黎阙心生怨恨,实在累了,就坐在路边,画符诅咒某人。   “赶路的人,可不能停下哦。”轻飘飘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黎阙吓得浑身汗毛直立,他抬头,就看见栾易山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他张张嘴,正要大叫,下一秒,剑锋便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溅,气息阻断。黎阙睁着眼睛,倒进了草丛之中。   “人命买卖,我向来算得清楚。”栾易山指尖凝力,将黎阙尸身烧成了灰烬。   “你若乖乖留在孙夷则那边,也许还有活路可走。可惜啊——”栾易山微叹,“ 谁让你非要自己跑出来呢?”   他收了剑,拂袖背手,慢悠悠地往远处走去。   栾易山做惯了这种营生,从不欠账赊账,更不拖欠尾款。他说要人三更死,便不会留着到五更。   栾易山最讨厌不自量力又心存侥幸的蝼蚁。   黎阙偏偏踩了个遍。   做完账的栾易山心情很好,他从不对下单的客人产生同情和怜悯,所以田慕的死,于他也无关痛痒。   不过,栾易山也不是个认死理的人。   凡事都有例外,他也有,但不多,或者说,他不认为是例外,只是心情好,高抬贵手罢了。   栾易山携着那副画卷,回到了他朴素的家中。   那是他与栾易舟共同生活过的房子,暂且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栾易山从小性情孤僻,喜欢独坐幽篁里,惯看冷月秋风。但栾易舟却温和善良,广结善缘,其中,她与陈勉尤为要好。   栾易山年少时第一次见陈勉,就觉得对方太耀眼,刺痛了他这个终日不见天光的小虫子。   “烦。”   在第三次被陈勉打扰到静修的时候,栾易山对那人下了逐客令。   陈勉却递过来一张请帖:“给你,下个月一起骑马去啊。”   “不去。”   “好多人呢,不去吗?”   “不去。”栾易山盘腿坐着,一直闭着眼睛,不肯看她。   “一起去吧,小山。”栾易舟也走了过来,细声细气地和他说话。   栾易山态度坚决,可陈勉也被激起了反骨,两个人拉扯半天,最终还是栾易山败下阵来。   因为那时候,他还不是陈勉的对手。   “以后我一定不会输给你。”   栾易山嘀咕着,陈勉大笑,而她笑着说了些什么,长大以后的栾易山已经不记得了。   他现在回到这个家,因为姐姐就埋在院中。他不常回来,杂草长得也快,只是现在隆冬,再顽强的草茎也已尽数枯萎。   栾易山站在那低矮的坟墓面前,抬手擦去上头的灰尘,然后盘腿坐了下来。   “阿姐,我回来了。”栾易山风轻云淡地说着,那墓碑上刻着的姓名掉了点漆,看着有些老旧。   改天买点笔买点漆回来,再描一下。栾易山想着,说道:“我替你见了陈勉,她挺好的,大仇得报,想来黄泉路上遇到你的时候,应该也挺开心的。”   “陈彦还是拎不清,好在崔玄还活着,两个人勉勉强强能过,不至于变成过街老鼠。”   “明正扬死了,可怜老庄主一世英名,最后差点栽在他仅剩的血脉上。”   栾易山说着,将手中画卷打开,挂在了墓碑上。   那是一幅,八骏踏雪图。   潋滟晴光,风色无边。   陈勉一骑绝尘,长发飞扬,栾易舟紧随其后,神采奕奕。而后,便是栾易山,崔玄,萧琅,叶仙儿,陈彦,以及,还没有完全堕落的明正扬。   画上的每个人都正值青春,正策马扬鞭,在雪山脚下驰骋。那些爽朗的笑声,好像正穿过重重岁月光阴,从这薄薄的画纸中透了出来。   栾易山一一望去,他想起来,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萧琅与叶仙儿。这两个人,都与陈勉交好,也在她备受压迫时选择与她一道离去。不过两个人结局都不太好,栾易山也不知道他们死去之时,是何种模样。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栾易山像是诗兴大发,随口吟了一句。而后他收起那画卷,将它重新封好,埋入栾易舟墓中。   “阿姐,还请你帮我最后这个忙。”栾易山双手合十,向被他打扰的姐姐赔礼道歉。接着,他设下封印,抹去了整个坟墓的存在。   天光晦暗,前路难明。   栾易山如此,傅及一行人亦如此。   他们没有在五柳山庄多作停留,很快便决定出发去田慕家中。陈彦为了感谢他们,特意牵了几匹千里马来,几人推却不了,就接受了。   路上,傅及摩挲着陈勉给他的玉韘,向孙夷则说起此事,对方叹道:“大师伯若是知晓,应该也会很难过吧。”   傅及不言,低头看着那枚玉韘。这东西做工十分精细,上头也是刻着宝相莲花纹,当傅及转到某个方位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玉韘里面,好像有东西?” 第91章   “什么东西?”   几人纷纷停下, 傅及再次转动那枚玉韘,朗朗清光下,一道若有似无的银色丝线在宝相莲花纹中游走, 飘逸灵动。   他们就近找了处歇脚的地方, 凑在一起研究。   “银线吗?跟师父用的差不多?”曹若愚发表了意见, 虽然听上去没多大意义。他撑着下巴:“不过为什么要把它藏在玉韘里?很贵重?”   “问题是,我们要把它取出来吗?”施未也想不通,“如果要取出来,要怎么取呢?总不能把这玉韘砸烂吧?”   傅及翻来覆去地看,摇了摇头:“和师父用的银线不一样, 不是一个东西。”   施未想了想:“要不,我再去请沈脉主来?她可是一等一的能工巧匠, 一定有办法。”   话音未落, 孙夷则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个玉韘给我一下。”   “好。”傅及递给他,孙夷则两指捏着,转了几圈,道:“这里面藏着的,是一根琴弦。”   “琴弦?”   “对,是琴弦。玉韘只是用来固定保护它,使它免受磨损。”孙夷则解释着, 施未很好奇:“你这么清楚?”   “我以前学过琴,不过很一般。”孙夷则笑笑, “师父说这要是被师祖听见, 能把他老人家气活过来。”   几人哄笑。   孙夷则又摆弄了几下, 就放弃了:“还是请沈脉主帮忙吧,我找不到窍门。”   “放心, 包我身上。”施未信誓旦旦,傅及回过神,从灵囊里翻出斩鬼刀的碎片:“一共九块,还差一块。”   他按照纹路一一摆好,施未大受感动:“谢谢你,二师兄。”   “客气什么?”傅及莞尔,“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陈彦认得斩鬼刀,并将它奉予明正扬,可明正扬却视其如粪土。”   “也许那位明庄主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呢。”施未不以为意,傅及想了想,也觉得此事再追究毫无意义,便不再多想。   几人休息片刻,傅及顺道整理了下自己的包裹,然后找到了那天施未塞给他的那两个泥人。   “糟了,竟然还在我这儿。”傅及不太好意思,双手捧给历兰筝,“对不住啊,历姑娘,我给忘了。”   “没事。”历兰筝腼腆地笑了笑,接过来捧在掌心。那两个泥人约莫半个巴掌那么大,一个喜笑颜开,一个低眉顺目,捏得栩栩如生。历兰筝看着看着,发现其中一个的的确确是自己,但另一个,却不知是谁。若芽儿所言是真,那她的有缘人,便是长这个样子吗?   历兰筝心生古怪,施未又偷偷瞄了一眼,嘀咕着:“乔序的手艺,也一般般。”   历兰筝笑而不言,默默将那两个泥人收好。   一行人昼夜奔驰,数日之后,赶到了田慕的故居。   那地方在正邪之战中遭受重创,早已荒无人烟,方圆数百里,只有无尽的沙土。但银河迢迢,星光璀璨,倒是冲淡了许多荒凉之感。静谧的圆湖如图镶嵌在这片土地上的琥珀,干净澄澈,一眼望去,好像能将人的心魂都吸收进去。   傅及站在高处,眺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这个由于地下暗河上涌积蓄而成的湖泊并不大,还没有他们一路上遇到的芦苇荡那么绵绵不绝。   他摊开掌心,一枚薄如蝉翼的金色叶子正散发着淡淡光彩。   这是田慕交给他的东西。   傅及握拳,下到湖边。孙夷则紧随其后,施未等人则是分开站在两边。曹若愚张望着,问道:“船在哪儿呢?”   “田慕的家地势比较低,可能被淹到水下了,我潜下去看看。”傅及说着,便要下水去,孙夷则拦了他一下:“天这么冷,你——”   “哎哎哎,那里那里!快看那里!”施未嚷嚷着,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湖面中央,闪过一点光芒,如同暗夜里的启明星,指引着迷路的归人。   傅及等待着,只见那点微光愈发闪耀,当真有一条小小的船舶驶过平静的湖面,向他们缓缓靠近。   那是一只纸船,小小的,才巴掌大。涟漪起伏,水面被划开一道纹路,那纹路逐渐化为一条石板路,虚虚实实地浮在水上。   傅及一只脚踏了上去。   石板上下浮动几分,又稳稳地定住了。   傅及便走在了最前头。   小船原路返回,慢悠悠地向前行驶着,那道金光在水面上投射出一片灿烂的光影,跳动着,轻轻摇曳。它接引着傅及,走向一片宁静的旧宅。   篱笆小院,槐树千秋,石凳茶盏,蓑衣旧车。   小船靠岸了。   距离那院门,还有一块石板的距离。   傅及没有再往前,而是蹲下身,将手中那片金叶子放在了船上。   “田慕,你到家了吗?”他小声问着。   那院门缓缓打开,小船载着那片叶子继续向前,一直驶进那小小的院中。风吹叶动,水车作响,有一道清风穿过清灵的结界,落在傅及指尖,再抬手,又是一根琴弦。   傅及十分惊讶,水波荡漾,光影明灭,陈勉的玉韘、乔序的泥人似有感应,清辉卓越,相互感应,藏于其中的琴弦纷纷现世,落于各人掌心。   众人皆是意外。   风过无痕,冥冥之中,傅及听到了一个声音对他说:“谢谢你,祝你平安。”   那院门闭合,小船失去了踪迹。再眨眼,一群人已经回到了岸边。   “四根琴弦。”孙夷则喃喃着,“琴弦为七,还差三根,我们就集齐了。”   曹若愚喜出望外:“太好了!”   “难道,黎思之灭田慕满门,是为了兰因琴弦?”傅及心有不安,“黎思之,也知道兰因琴的事情?那——”   他觉得有个地方没有想清楚。   一定有个关键问题,没有被弄清楚。   孙夷则蹙眉,他回忆起在五柳山庄的点点滴滴,电光火石间,他幡然醒悟:“明正扬一定也知道兰因琴弦。”   他道:“从先前种种来看,明正扬修为不高,甚至可能因为身有隐疾,而不曾出入江湖,因此见识也少,不认得斩鬼刀。但他为人狭隘,私欲极重,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平白无故与黎思之分享长生不老的秘密呢?必定是黎思之与他一换一,才得来了这飞升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黎思之以兰因琴弦为交换,与明正扬共享长生之术?”   “对,而且以明正扬的性格,他一定是确认过那兰因琴弦是真的,才会与黎思之合作。”   傅及闻言,低头看向手中玉韘:“那陈勉前辈的玉韘,又如何解释呢?”   “五柳山庄肯定也曾藏有兰因琴弦,明正扬一定见过,说不定是在老庄主那里。但老庄主将它交给了陈勉前辈,因此,明正扬才会对陈勉前辈怀恨在心,多方打压。”孙夷则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山庄内,可能不止一根琴弦。”   “陈彦说他请栾易山替他杀人,田慕是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那陈彦是用了什么?”   孙夷则看向众人,傅及恍然:“你是说,陈彦用的是?”   “那我们现在回五柳山庄,还是去追栾易山?”施未听明白了,忙不迭追问,孙夷则说道:“回五柳山庄。”   “栾易山此人行踪不定,但纵观下来,他与陈勉姐弟的关系其实不错,陈彦应当知晓他的下落。”   几人匆匆赶回。   这头,陈彦忙忙碌碌好些天,终于收拾好了烂摊子,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一些老仆要还乡,他也算了些钱财结给他们,安度晚年。其中几个,临到分别,拉着他的手眼泪直流,尽说些好话,陈彦摆摆手,没说什么,就一并遣散了。   明正扬的一些仆人,还是不要留着好,免得以后节外生枝。   陈彦将大门一关,望着空旷的山庄,唉声叹气:“也不知道来年,又是何种光景。”   他开始怀念年少时热闹的日子,他想,他的后半生,大概也要在这样的回忆中度过了。   陈彦很是惆怅,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寻死觅活,他要赖活着,替大家看看以后的太平盛世。   “哦对了,给临渊写一封拜帖。”陈彦惦记着陈勉遗愿,便想着,年关之后,去往临渊一趟,就当拜年了。   他正走着,忽然瞥见角落里闪过一个人影。   “那个方向——”   是明正扬的房间。   陈彦感觉不太妙,便谨慎地跟了过去。   明正扬死后,他的房间就被陈彦封死了,但此时,一个老仆撬开了门锁,悄悄闯了进去。陈彦趴在窗口,小心翼翼朝里头张望。   没想到,在自个儿地盘,还跟做贼似的。   陈彦嘀咕着,却发现了不对劲。   那年迈的仆人,貌似身手太矫健了些。   那人在明正扬房内四下摸索,找到了一处暗门,一个闪身就消失了,陈彦也偷偷摸摸跟了过去。   暗门后边是个藏宝的密室,内里占地很大,机关众多,可见明正扬下了苦功夫。饶是陈彦见了,也不由地在心里感叹,想这明正扬真是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那人对那些秘宝视若无睹,径直闯入最中央的石墨台,他用一根绣花针拨开机关锁,一个小木箱从石墨台中间升起。那人故伎重演,打开一看,里头却空空如也。   “明正扬骗我?”那人明显动了气,一把将那木箱打翻在地,陈彦见状,不免嘲笑两句:“主子没了,现在来偷他东西?哎呀,那你可真是不了解明正扬,他这人说谎从不打草稿。”   他还当这人是个树倒猢狲散的小贼,准备来偷点金银珠宝的。   没成想,对方见了他,反倒平静下来,问道:“兰因琴弦在哪儿?”   “什么琴弦?明正扬不弹琴,他弹琴能把人崩死。”   话音未落,一道遒劲的掌风直逼陈彦而来,对方一个闪身,后方的石壁被打出了一个大窟窿。陈彦一怔:“高手?”   “既然不知,那你就去死吧!”那人撕下伪装,抽出一把短刀,向他扑来,陈彦吓了一跳,左右闪避。他原先以为这只是个老头儿,根本没有防备,现在对方明显冲着要他的命来,着实有些出乎意外。   陈彦再不济,也是练过的,虽然一时乱了阵脚,但很快反应过来,赤手空拳与人相搏。   “什么琴弦?你把话给我说清楚!”陈彦质问着,一道寒光闪过,强大的灵气将整个地面劈碎,陈彦受到波及,重心不稳,心口狠狠挨了一脚,瞬间飞出去好远。   “噗——”陈彦吐出一口血来,再回过神,那人已经横刀逼近,陈彦顿觉自己命不久矣,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惨叫了声:“阿姐!”   只听“当啷”一声响,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陈彦眯开一道眼缝,只见又来了一个陌生人,持刀将某个小贼踹倒在地。   “可让我好找啊,周昂。”   谢照卿横刀,步步逼近,周昂冷笑一声,自袖中飞出一道冷箭,谢照卿当场劈断,陈彦大叫:“完了!”   只见火星迸溅,密室顿时爆炸,滚滚浓烟立刻充斥了整个空间。陈彦拽住谢照卿直往外奔,谢照卿被呛得眼泪直流,都来不及破口大骂,陈彦还好心好意替他捂紧口鼻,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轰隆隆——”   在密室彻底崩塌之前,二人重见天日。   “我的天爷啊!”陈彦大口大口喘气,“还好没死在里头。”   他还没说完,一把刀就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陈彦:“??”   “我救了你啊。”陈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知不知道明正扬这个人很歹毒的?那密室不能见火,一点火星子就爆炸,刚刚咱俩差点就埋在里边了。”   “我现在就送你去见明正扬!”谢照卿差点一刀送他去见阎王,陈彦吓得哆嗦了一下,谢照卿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弱智!”   “嗯?”陈彦十分诧异,“你怎么也骂我弱智?呸,你凭什么骂我弱智?”   谢照卿收刀,大踏步地出了房门。   “不是,你谁啊?敢这么骂我?”陈彦骂骂咧咧着,一个暗器擦着他的侧脸,直直钉入窗棂,陈彦缩了缩脖子,不敢乱说话了。   谢照卿气疯了,他好不容易抓到周昂这个叛徒,结果呢?被陈彦这个弱智摆了一道。   不行,气得心梗了。   谢照卿走到外边,指着头顶:“栾易山,这个人情你怎么还我?”   “不还。”   竟然有回应。   “该死,你居然在?”   “对啊,你想我在,我就在咯。”栾易山出现在了围墙上,谢照卿持刀冲了过去,栾易山大笑:“罢了,就当我欠你这个人情。”   “密室的另一个出口,在明山脚下,你现在赶过去,可能还有机会。”   谢照卿的刀锋打了个空,他半信半疑地盯着栾易山,对方歪头:“不信?”   “哼,咱俩没完!”谢照卿抽身便走。   栾易山笑得浑身发抖,陈彦闻声赶过来,见了他,就道:“小山,你见到一个拿刀的花里胡哨的人了么?”   “没见过。”   “哦。”陈彦嘀咕着,栾易山还等着他继续问些蠢问题,结果陈彦和他说:“事已至此,先下来吃饭吧,小山。”   栾易山一愣,接着笑骂了一句:“弱智。”   不过陈彦没听到。   他又被崔玄叫过去救火了。   我真是太可怜了。大管事如是想。 第92章   陈彦又是一通忙活。他本来以为出了小贼那件事纯属自己倒霉, 等过几天,就可以过上安生日子。没想到,这天刚清扫完庭院, 天上就跳下来一群大小伙子。   陈彦两眼一黑:“你们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傅及拱手行礼道:“在下尚有一事请教大管事, 无意叨扰, 还请您海涵。”   陈彦无奈,念着他们好歹帮过自己,便摆手道:“行了行了,一起先吃个便饭吧,我们饭桌上再说。”   “太好了, 谢谢大管事。”曹若愚十分欣喜,连声应着, 陈彦提醒道:“栾易山也还在这儿, 你们注意着些。”   “好。”傅及点点头。   陈彦见状,便挥挥手,请这群小祖宗们进去了。   便饭确实是便饭,没多少花样,普通但胜在厨子手艺好,算得上色香味俱全。陈彦扒了几口饭,垫了垫肚子,这才慢悠悠问他们:“什么事儿?”   “想请教一下大管事, 您是否知道兰因琴弦?”傅及很有礼貌地回答着,陈彦一时听糊涂了:“兰因琴弦, 那是什么东西?”   “您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傅及略略思忖:“明正扬也没有提起过?或者说, 陈勉前辈有没有告诉过您?”   “没有。”陈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吗?”   傅及迟疑着:“那,您是如何说服栾易山杀人的?”   “哦, 这个啊,”陈彦没有纠结,很爽快地说了,“我给了他那张八骏踏雪图,他就同意替我杀人了。”   “八骏踏雪图?”   “对。”陈彦笑笑,提起这为数不多的幸福往事,他倍感轻松,“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姐姐与明正扬还没有决裂,大家伙儿关系都还很好。那年春天,牧场水草丰美,养出来的马儿膘肥体壮,姐姐就约了我们一起去骑马。”   “那幅画是小舟姐姐画的,她除了铸剑术一流,画工也是一绝。”   傅及追问着:“那画里有没有藏着什么东西?”   “应该,没有吧?”陈彦没多少底气,“这画本来在我姐姐那儿,但是后来她负气出走,很多东西都落下了,我就都给她收了起来。”   傅及默然片刻,才缓缓开口:“大管事,有句话我说了,你不要不高兴。”   “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我不爱听,你就别说了。”陈彦嘀咕着,又自顾自地吃起饭来,傅及见状,便没有再说什么,不过一番询问下来,几人心里大概有了数。   陈彦估计是不知道兰因琴弦一事的,但栾易山极有可能知晓。他做杀手营生的,心似冷铁,单纯为了一幅画杀人,实在有些牵强。可眼下除非找到那幅画,否则一切都只是猜测,并不能盖棺定论。   不过从栾易山嘴里得到些消息,也许比登天还难。   几人都有点蔫蔫的,不太痛快。陈彦许是觉得气氛太沉重,就起个头:“哎,我跟你们说,你们走了之后,庄上遭了贼。”   “啊?”   “那贼人潜入明正扬的密室要偷东西,被我逮了个正着。可惜啊,那天我赤手空拳,没能将他就地正法。”陈彦绘声绘色地说着,尽管看上去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颇有点滑稽,“哦对了,还有一个人,拿了把大刀突然闯进来,也是来抓贼的,但那贼人点燃了密室的磷火,密室爆炸了,他逃了。”   陈彦长叹:“唉,不过他也没拿到想要的东西。”   “大刀?”傅及一愣,“那刀客长什么样?不会穿着身紫金色的袍子,花里胡哨的吧?”   “对对对,就是很花哨。”陈彦连连点头,“我追出去的时候,那人不见了,就只看见小山了。”   谢照卿,栾易山。   傅及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他记得栾易山提起过谢照卿,言辞之中,这两个人似乎早已认识。而谢照卿来到五柳山庄是为了抓住一个叛徒,现在听陈彦说起,那个小贼也是在找某样东西。那么——   傅及小小地惊了一下,难道,无渡峰也在找兰因琴弦?若真是如此,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无渡峰究竟是敌是友?   所有的事情突然被联系在一起,疑云重重。   傅及沉思着,没有再说话。   寂然饭毕。   曹若愚脑袋瓜转了转,猛地想起来:“大管事,你只见到一块斩鬼刀的碎片吗?”   “哦那个!”陈彦一拍大腿,“你不说我都忘了,不止一片!我那天本来在夜观星象,看见天上飞来两道金光,我那时候还纳闷呢,想着是不是天降流石了,结果有一道落在了庄上,我就捡了回来,交给明正扬了。”   “那块我们已经拿回来了。”曹若愚很是惊喜,“还有一块落哪儿了?”   “往明山上落了。”陈彦解释着,“我本来想上山去找,但明山广阔绵延,找块小小的碎片实在太耗费人力,就算了。不过,”   他很好奇:“斩鬼刀怎么会碎了?”   “大管事认得斩鬼刀,可是明正扬却不认识,很奇怪啊。”施未借机表达了自己的困惑,陈彦正声道:“我年轻的时候见过鬼主施故。”   几人皆是一愣。   陈彦见过鬼主前辈?   施未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按照目前的时间线,陈勉与孙雪华是同辈人,陈勉见到孙雪华的时候,他爹早就受了重伤,销声匿迹了,陈彦又怎么会见到他爹?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咳咳,见过鬼主?我要是没记错,你们年纪相差也挺大吧?那会儿鬼主多大了?”施未不敢置信。   陈彦认真回忆了一下,道:“大概是,十九二十年前?我记得挺清楚的,因为那天我姐姐带着崔玄他们外出巡山了,明正扬又犯了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师父就安排我接待的客人。”   陈彦说,那天,是盛夏的某一日。明山城的市集进入到一个贸易顶峰,来往商客众多,陈勉奉命去巡城,维持秩序。他那会儿也刚好有了长足的进步,师父对他也比较放心。   “是一辆骡车,上头挂了盏白色纸灯,写着黑色双喜字,上头下来一个瘦瘦的老头儿。”   陈彦当时还觉得,这人面生得很,不知道什么来历。但师父既然要他接人,那便不能怠慢。陈彦还是毕恭毕敬地请他进去了。   “师父说有要事与他相谈,让我在外面候着。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陈彦边想边说着,“我记得那人当时就带了那把刀,一看就是绝世好刀,我后来偷偷问过师父,师父让我别声张,只和我说,那是他一个好朋友。”   施未瞪大了眼睛:“好朋友?”   “对啊,怎么了?别看不起我们五柳山庄,”陈彦警告着,“也就是你们生得晚,没赶上好时候,想当年我们山庄在整个仙道也是呼风唤雨的大宗,能和临渊平起平坐的。我师父出门,那可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施未张张嘴:“我也没瞧不起你们,只是,只是感觉有点怪怪的。”   我爹那么张狂的人,居然也有朋友?   施未挠挠头:“听说鬼主施故,当年仇家遍布九州,朋友,倒没听说过。”   “嗐,我师父也没细说,我还是自己去调查那把刀的时候,才知道那人是鬼主的。”陈彦摸了摸下巴,一副沉思状,“不过,现在想想,他那时候应该是有求于我师父吧,不然一个曾经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一个人驾着辆骡车来?”   “一个人?”施未蹙眉,十九二十年前的话,狗哥应该被老头子收入麾下做苦力了才对,但,他是一个人来的?   “现如今,鬼道也和我山庄一样,落没了。”陈彦惋惜,“我听说鬼道内部不和,三脉时有争斗。那把绝世好刀竟也碎了,鬼主后继无人,挺可悲的。”   曹若愚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谁说鬼道后继无人?我三师兄就是现任鬼主。”   “他?”陈彦差点被自己的吐沫星子呛死,“这小白脸啊?”   “你骂谁小白脸呢?”施未与曹若愚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陈彦一听,乐了:“抱歉,没看出来你有哪个本事能做这鬼主。”   施未翻了个白眼:“狗眼看人低。”   “你再骂一句试试?”陈彦怒拍饭桌,“我好心好意请你们吃饭,还骂我是狗?信不信我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是你先骂我小白脸的!”   “我就说了,怎么着?小白脸!”   施未被骂急了,也跟着拍板,房门被轻轻踹开,栾易山又轻飘飘地走了进来:“我来晚了?”   他根本没看这群人,一屁股坐下:“饭呢?”   “我去让厨子再做点。”陈彦也不想跟几个小辈大吵大闹,就起身出了门。   栾易山瞥了眼施未:“你就是施故的儿子?”   “是。”   “哦,还真是个小白脸,怪不得我在雪山上没看出来。”栾易山又露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施未气得要与人打架,被傅及拦下了:“层澜层澜,别气了。”   “就是,多向你二师兄学习,火烧眉毛了,还能大发善心。”栾易山也不知道是真心实意,还是在阴阳怪气,堵得傅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无奈,傅及问他:“敢问阁下还有什么指教吗?”   “没有指教,就是来告诉你们,”栾易山歪头看他,“藏在画卷里的兰因琴弦,我给谢照卿了。”   傅及一愣,竟没有领悟他的意思:“你和谢照卿一伙的?那谢照卿口中的叛徒,也是在找兰因琴弦吗?”   “我再说一遍,我和谢照卿不是一类人。”栾易山又看了眼施未,“还有就是,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把这位的命格从斩鬼刀上面剥下来吧?”   施未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与燕知是一类人,这句话,我应该和傅道长说过。”栾易山狡黠一笑,“燕知从前仇家太多,也有人向我买她的命。不过可惜,那人开的价钱我不满意,这笔生意我并没有接。”   他笑意更深:“如果你需要我替你杀了她,给个价,我考虑考虑。”   “哼,我看你是杀不了她,所以才找个借口推脱不接吧?”施未不屑,栾易山微叹:“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无法反驳。”   陈彦适时地端了新的碗筷和饭菜进来,摆到栾易山面前。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栾易山说着,拿起了筷子。 第93章   话分两头, 且说那日,谢照卿追着周昂进了明山深处,可眨眼功夫, 就又失去了那人的踪迹。谢照卿在山中搜寻三日, 只得到了无渡峰上一封召回令。无奈之下, 他只能孤身一人返回。谢穗本来要与他一道回去,被对方拦下:“你继续追踪周昂,有消息即刻告知于我,我自会向主人表明。”   “可是哥——”谢穗欲言又止,谢照卿摆摆手:“没事的, 就这样定了。”   “嗯。”谢穗没再说什么。   谢照卿独自归山。   无渡峰上,云雾缭绕, 峰顶终年暗沉, 不见天日。据说数百年前,这里曾发生了一桩惨案,翎雀宫掌门卓吟以身殉剑,当日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山中血流成河。此后漫漫岁月,山顶便像受了诅咒,时有阴风, 难以攀登。可山腰以下,却是平常人间景致, 四季分明, 秩序如常。   谢照卿越往上走, 心中越是忐忑。他紧握着栾易山给他的兰因琴弦,不敢怠慢。行至峰顶之下, 他便听到了峰主的声音。   谢照卿俯首跪拜:“主人。”   “谢照卿,让你抓的人,如何了?”那声音冷冷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属下无能,让他逃了。”谢照卿不安,双手奉上那根琴弦,“但属下拿到了兰因琴弦。”   无人应答。   谢照卿维持着这毕恭毕敬的姿势,不敢有所差池。周围空气如同凝固了那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沉重。谢照卿心中闪过些许慌乱,但面上并不显露。半晌,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   一人轻轻收起他的琴弦,握在掌心细细端详着。   谢照卿松了一口气,只听对方说道:“这不是我的那一根,这是谁给你的?”   “栾易山。”谢照卿不敢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言明,“我追踪周昂到了五柳山庄,恰逢山庄变故,周昂再次趁乱逃走,栾易山便将此弦交给了我,让我替他向主人问安。”   “哈哈。”那人竟是笑了,“栾易山确实是个聪明人,知道先给你一根琴弦来糊弄我。”   “属下不敢。”谢照卿以头抢地。   “我知道你不敢,”那人敛了笑意,“但栾易山,可不一定。”   “栾易山自恃才高,为人轻浮,但属下观他言行,觉得他并无二心。”   “他与燕知,虽说都入了我无渡峰,但他们都极不可控,尤其是燕知,是个大麻烦。”对方背过手去,低头看着谢照卿,“起来吧,我并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   “是。”谢照卿起身,依然微低着头,没有直视对方。   “周昂狡猾,行踪诡异,但他修为远不及你,按理,不应该这么难抓。”那人别有深意地看着谢照卿,“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说麻烦,也不能完全是麻烦,只是误打误撞,与一群刚刚下山游历的小毛孩子撞上了,出了点意外,这才让周昂侥幸逃脱。”谢照卿拱手大道,对方沉吟片刻:“小毛孩子能翻起多大风浪?”   “是一群来自岁寒峰的年轻人,”谢照卿顿了顿,“传言,那岁寒峰长宁剑派的掌门人,与那锁春谷谷主薛思同名同姓。属下与他们交手,虽说他们初出茅庐,但应是受过高人点拨,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叫傅及的年轻人,他的剑与他身上所佩戴的铜钱扣,绝非凡品。”   “岁寒峰,锁春谷。”那人眼神微转,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好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请主人明示。”   “杀了他们。”   谢照卿一愣:“杀了他们?”   “若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将来一定是个麻烦。”   “可属下认为,他们与我们的目的并不一致,周昂一事,只是意外,如若对他们赶尽杀绝,恐怕会节外生枝。”   “你在同情他们吗,谢照卿?”   对方走近一步,不怒自威,谢照卿不敢忤逆他:“属下明白,属下即刻去做。”   “另外几根兰因琴弦,我已命冉静去取了。”   他说“取”,而不是“找”。   谢照卿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主人,已经探明了琴弦的下落?”   “关河镇历家藏有两根,燕知手上有一根,栾易山给你一根,周昂手上有一根。”对方顿了顿,“还有两根,目前尚不知下落。”   “只要追紧周昂,一定能找到最后那两根琴弦的下落。”   对方不置可否:“你现在就去办吧,周昂难抓,但那几个小年轻,总归好处理吧?”   谢照卿拱手行礼:“是。”   再转眼,面前就已空无一人。   谢照卿抬头看了眼雾蒙蒙的峰顶,沉默片刻,还是握紧了刀,下山办事去了。   峰顶,那人独坐于雷池边缘,将那根琴弦勾在指尖,无声地把玩着。   “锁春谷,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他两指撑开,绷直那根琴弦,目光微沉,“李霁,詹致淳,卓吟,李逐流,都是故人啊。”   雷池尚在沉睡,无声无息,偶尔有银白的电光闪过,给这暗沉的峰顶带来一丝光亮。当那些光影一道又一道落在那人眉眼时,时间仿佛就会停下奔流的脚步。往昔如白驹过隙,一一从眼前掠过。那人垂下眼帘,唤道:“顾冲。”   “属下在。”   “你去盯着谢照卿,若是他没能杀得了那几个小东西,你就帮他一把。”   “是。”   “还有,你去交代冉静,历家那两根琴弦一定要得到,如果扑了空,就让她提头来见。”   “是。”   他握紧手中琴弦:“还有两根,究竟在哪儿呢?”   傅及几人,也在对着琴弦犯愁。   “这么算下来的话,我们这里四根,谢照卿带走了一根,那还有两根在哪儿?”施未思量着,“燕知是兰因琴主,那么,剩下两根会不会都在她那里?”   “很有可能。”曹若愚点点头,趴在桌上,有点犯困,“要不这样,咱们明儿先去找斩鬼刀碎片,至于琴弦,等我们拼好斩鬼刀,就去找燕知。她不是在追乔序吗?与我们刚好殊途同归。”   “也不知道何长老现在怎么样了。”施未顿感惆怅。   曹若愚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文长老怎么样了。”   “你们最近没有书信往来吗?”孙夷则有些疑惑。   曹若愚抓抓头发:“我写了,但是最近他都没有给我回信,可能是忙吧。”   “没道理啊,文长老心细周到,我觉得他就算再忙,也会回你书信的。”孙夷则认为此事有些蹊跷,曹若愚盯着他:“我信你,你别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呆子。”孙夷则莞尔,“要不这样,我给你千里传音,关心一下文长老。”   曹若愚一愣:“都这么晚了,他睡了吧?”   “嗯,也是,那明天?”   “可是,”曹若愚又舍不得,有些别扭,“我又很想见他。”   孙夷则笑意更深:“那你决定。”   曹若愚眨了下眼,半晌,才道:“还是明天吧,天亮些,好看得清他。”   “行,明早我帮你。”孙夷则拍拍他的肩,几人商定完毕,就决定各自回房睡觉。陈彦待他们还算不错,将东边几个厢房都收拾出来给他们住。曹若愚前脚刚踏出去,突然又回过头:“咦,你俩现在睡一个被窝?”   “是啊。”孙夷则没觉得哪里不对,曹若愚上下打量着他:“你们不会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吧?”   孙夷则一怔,施未赶紧捂住曹若愚的嘴,拖着他往外走,末了,还坏心眼地跟孙夷则说:“你的伤才好,晚上注意点啊。”   傅及给他们一人一个巴掌,打在了后背上,跟挠痒痒似的,施未跟曹若愚笑嘻嘻地走了。   孙夷则被这么一闹,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傅及却大大方方拉过他的手:“愣着做什么?快睡。”   孙夷则笑着,一把抱住他。   今夜无事。   只有曹若愚抱着被子,有些失眠。   他在想文恪,在想那人是不是又累着了,会不会没有好好吃饭,又瘦了。   他翻来覆去地想,又在懊恼,早知道就答应孙夷则,悄悄千里传音了。   曹若愚越是这么想,越是睡不着。他索性坐起身,准备去弄点宵夜吃吃。刚去点了个灯,门口就晃过一个黑影。   “谁?”曹若愚紧了心,提着剑打开房门。   门口并无人影。   “不会是鬼吧?”曹若愚有点紧张,决定还是关好门窗,回床上躺着。   他正要关门,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低头一看,一只毛茸茸的水獭蹲在他的房门口,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   曹若愚有些摸不着头脑,北地苦寒,怎么会有这个小东西?   他蹲下身,和那只小水獭对视。   那小小一只眼泪汪汪,叫了他一声:“娘,饿饿。”   曹若愚:“??”   它叫我什么?不对,它怎么会说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二师兄!有妖怪啊!”曹若愚的惨叫冲破天际。   刚刚睡过去的傅及一下惊醒了,抓起佩剑就冲了出去。   “什么妖怪?”   曹若愚一个闪身躲到他后面,指着那只小水獭:“就是它。”   “啊?”傅及傻了眼,曹若愚从他背后探出头来,那小水獭也学着他歪头,吓得他又立刻缩了回去。   “什么事?哪里有妖怪?”施未也迷迷瞪瞪地跑出来看,等他看见那只小东西,也呆在了原地。   “这不挺可爱的吗?哪里是妖怪?”施未觉得没什么,直到他听见那只水獭哇哇大哭:“娘!”   它扑腾着来找曹若愚,吓得对方立刻抱紧了傅及:“别过来,我不是你娘!”   那小水獭扑了个空,挂在傅及身上晃来晃去,见曹若愚不理自己,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到底是傅及心善,还是小心翼翼抱住了这个小东西,哄着:“没事没事,别哭了。”   曹若愚脸都吓白了,半天没动弹,傅及只好给施未使眼色,对方收到信号,与张何一起,架着曹若愚的胳膊,将人塞回了屋内,傅及抱着那只小水獭,紧随其后。   这么一闹,几人睡意全无。 第94章   屋内灯火通明, 几人围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软绵绵趴着的小水獭。这小东西头一次见这么多人,哇哇大哭, 边哭边往曹若愚那里爬, 对方也吓得不轻, 施未与傅及一人按住他一侧肩膀,为他加油打气:“冷静点,小若愚。”   曹若愚脸色比哭出来还难看,那小水獭终于爬到他这儿,轻轻一跳, 就钻进了他怀里。毛茸茸一只趴在他胸口,还眨巴着大眼睛问他:“娘, 可以吃饭吗?”   曹若愚求救般地看向他的师兄弟, 张何默默起身:“我去厨房弄点。”   “我想吃肉。”小水獭说着,就往曹若愚怀里拱了拱,摇着尾巴撒娇,曹若愚张张嘴,语声艰涩:“行。”   “娘亲最好了。”小水獭呜咽着,尾巴卷住曹若愚半个手腕,大眼珠子就快要黏到这人身上。曹若愚哭笑不得:“我是男人,不是你娘。”   “你不是我娘?”小水獭明显重点抓偏了, 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曹若愚很是为难:“对啊, 我是男的, 再怎么样也是你爹吧?”   “啊?你是男的?”   曹若愚:“……”   “难道我看上去很像个姑娘吗?”   曹若愚对自己的长相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小水獭松开尾巴, 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曹若愚嫌痒痒, 但只能忍着,由着这个小东西到处乱爬。好一会儿,小水獭才安静下来,前爪拍拍他的胸膛,一脸震惊:“可是你有奶。”   曹若愚:“……”   屋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傅及几人爆发出惊天大笑。   曹若愚面红耳赤:“这是练出来的肌肉!”   “鸡肉?你不是人吗,怎么会有鸡肉?”   曹若愚:“……知道了,你是个傻子。”   “不挺好的吗?一脉相承。”施未揶揄着,曹若愚一记眼刀杀了过去,对方笑得前仰后合,倒在了傅及身上。   此刻,曹若愚复杂的心情已经完全战胜了恐惧,他捧起那只小水獭,举在跟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个男人,你要叫我爹爹,懂吗?”   “懂了。”小水獭尾巴又卷了起来。   “嗯。”曹若愚重新将它抱在怀里,摸摸它的头,“孺子可教。”   施未笑着:“这么快就开始母子情深啦?你都还没弄清楚它的来历呢。”   曹若愚撇撇嘴,问道:“你有名字吗?从哪里来?你为什么叫我——”   他囫囵了两下,没再往下说。   小水獭眨着眼睛:“我之前,一直待在一条很深很暗的河水里。那里很黑很冷,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直到有一天,天上掉下来一个人,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就看见了你。你身上特别暖和,我就一直跟在你后面,从河水里跑了出来。可你很快就走了,我追着你跑啊跑啊,就到了这个地方。”   曹若愚“啊”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河水?”他蹙眉,“难道是那天,我从历家藏书阁掉下来,摔进去的那条暗河?”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河。”小水獭摇摇头,“很久很久以前,我还生活在有阳光的河边。那时候,我经常会看见一个姐姐,她每天来河边洗衣服,还给我带吃的。慢慢地,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那个姐姐和我说,她是跟着家里人逃难到这里的,过段时间,等她弟弟病好了,就要离开这里。我很伤心,问她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姐姐答应了,我们约定好下个月初三就离开那里。”   “然后呢?”曹若愚预感到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下个月初三下了一场暴雨,河水暴涨,石桥垮塌,我被湍流冲走了,等我上岸去找他们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不过那个姐姐说,他们以后要去南边生活,我就顺着那条河,一直往南边游。后来,我实在太累了,就在水边睡着了。等我再醒过来,就被困在了那个黑黑的地方。”小水獭说着,又朝曹若愚摇摇尾巴,“你救了我,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了。”   它龇着牙:“爹爹。”   曹若愚挠挠鬓角,心里怪怪的,施未在一边起哄:“你就认了这孩子呗,多好啊,说不定以后它化了形,还能给你养老送终。”   傅及搡了他一下:“好了好了,别笑四师弟了。”   “可是,你是天生的妖怪吗?”孙夷则提出了异议,“若是后天修炼,开了灵智,也不会像你这么,这么单纯吧?”   他听小水獭说话,感觉这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我生下来就会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小水獭歪头看向他,“我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那条有阳光的河边,那个姐姐给我取了个名字,她叫我苗苗。”   “苗苗?”曹若愚笑了,“挺好听的,也很好记。”   “嗯嗯!”小水獭两眼放光,直往他怀里钻,曹若愚又把它提溜出来:“好了好了,过会儿吃了饭,就睡觉吧。”   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我都要困死了。”   “好。”小水獭点点头,乖乖应下。   张何很快端了些简单的饭食过来,小东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啃完了,然后它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倒头就睡。曹若愚被它闹得不轻,眼睛一闭,也昏睡过去。   待到次日,孙夷则便千里传音,但铜镜里只出现了顾青的脸,并没有看见文恪。   “顾长老,文长老去哪儿了?”曹若愚乖乖说着话,顾青莞尔:“誉之一大早就去帮沈脉主的忙了。”   “原来是这样。”曹若愚点头道,“那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到时候再找他。”   “你想他啦?”   曹若愚脸一红,明显顿了下,但他依旧点了个头:“嗯,我想他了。”   顾青大笑:“好,我马上去找誉之,告诉他,等他忙完再回信于你。”   “谢谢顾长老。”曹若愚很是感激。   孙夷则冒出来:“师父,兰因琴弦我们找到了四根,还有三根不知去向。”   “还有三根吗?”顾青沉吟着,“我们这边,找到了合适的琴木,沈脉主正在制琴,不过她遇到了一些问题,说是明天要再去一趟历家,找找其他一些关于制琴的细节。”   “辛苦师父了。”孙夷则很是高兴,顾青又道:“等她去了历家,我就得去找一下小楼他们。”   她笑着,眼底满是苦尽甘来的期待:“小楼前日给我来信,说是师兄的那颗草种发芽了。”   “发芽了?”   几人皆是喜出望外。可傅及又有些奇怪:“可现在是冬天,草种也会发芽吗?”   “所以小楼让我先不要声张,他还怕是自己在做梦呢,一定要我过去看看。”顾青笑得眉眼弯弯,“等我去了,确定下来,再告诉你们。”   “好。”几人纷纷应着,曹若愚又举起还在呼呼大睡的小水獭:“顾长老,你看这个。”   “咦,哪来的毛绒团子?”顾青心下便觉得这小水獭可爱,多生欢喜,曹若愚小声道:“路上捡来的,它还会说话,叫我爹爹呢。”   顾青一愣,接着朗声大笑:“没想到啊,小若愚,你年纪轻轻都当爹了。”   曹若愚很不好意思:“没办法,它刚开始还叫我娘亲,好不容易才让它改口的。”   顾青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我倒是觉得,叫你娘亲挺好的,这样叫誉之爹爹,不是理所当然?”   几人闻言,哄堂大笑。   曹若愚脸红得快烧起来似的,这笑声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小水獭,它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转,瞧见铜镜里的顾青,忽然翻了个身,朝她那里爬。顾青很和善地注视着它,小水獭看着看着,又眼泪汪汪:“你不是我那个姐姐。”   顾青怜爱地问着:“你那个姐姐长什么样啊?”   “长得很漂亮。”小水獭记得很清楚,“像个神仙一样。”   “具体一点呢?”   “具体不了,总之就是很漂亮,像个仙女。”   顾青莞尔:“好。”   小水獭摇摇尾巴,又钻回了曹若愚怀里。   “师父,我们要去明山了,晚些时候再与你联系。”   “好,你们去吧,注意安全。”   “没事,我们好几个人呢。”孙夷则又与她寒暄几句,“师父,你知道陈勉这个人吗?”   “陈勉?”顾青仔细回忆着,“有点印象,但不多。她是不是,五柳山庄什么人?”   “对,就是五柳山庄。”孙夷则将手中长剑举起,“这把剑,是大师伯请陈勉前辈铸造的,您知道这件事吗?”   “师兄?”顾青摇摇头,“我不知道。陈勉与我并无往来,我对她有印象,还是正邪之战的时候,她一箭射落魔都幡旗,大振士气,扭转了先前颓势。”   孙夷则了然:“那师父,等我从明山上下来,我再与你细说。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要抓紧时间进山,好早些找到最后一块斩鬼刀碎片。”   “嗯。”顾青点头应着,孙夷则便收了阵法,准备准备,与傅及一行人一同进山。   陈彦一路小跑过来,塞给他两支鸣镝:“给,若是在山里迷了路,就将这两支鸣镝射出,我自会去接应你们。”   “多谢大管事。”孙夷则向他拱手道谢,陈彦摆摆手:“没事,早去早回,到了夜里,可能会大雪封山,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就会很麻烦。”   “明白。”   几人应着,很快就朝着明山进发了。   “哟,你这脑子,还能想到给人鸣镝?”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陈彦一惊,回头看了看倚着大门的栾易山,略有不满:“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栾易山皮笑肉不笑:“哪敢呢?我一个做下人的,怎么敢忤逆大管事?”   陈彦:“……”   栾易山沉下脸:“不过,山里面可不会太平,你早作打算。”   “什么打算?”   “弱智。”   陈彦“……”   栾易山拂袖而去,陈彦在后头气得大叫:“什么打算?你把话说清楚啊!”   无人应答。   陈彦只得作罢:“算了,我找崔玄去。” 第95章   明山巍峨, 山脉绵延,皑皑积雪之下,是数百年不见天日的冰冷岩石。山间冷风呼啸, 像是从古老的时光洞口穿梭而来, 扑面便是一种沉重的萧瑟之感。   傅及一行人顺着高高隆起的山脊行走。   斩鬼刀的碎片之间有着微弱的感应, 几人多少能感知到最后一块碎片的气息。尤其是施未,对此要比常人更敏锐些。他冒风受雪走在最前头,偶尔抬头看看那无边无际的晦暗穹顶,渺渺茫茫,忽感一阵莫名的苍凉。   “二师兄, 等过完年,我要回家一趟。”施未小声与傅及说着话, 对方点头道:“好。”   施未不言, 沉默地朝前走。   他们在一处高峰上停下脚步。   “在这下面。”施未笃定。   山峰之下,有一道一人宽的裂缝,天光止步于入口几寸处,再往下,便是无尽幽暗。施未先一步跳了下去,傅及叮嘱孙夷则:“你小心些,伤口才长好,别又碰着了。”   “我没事。”对方笑笑, 便也跟着跳了下去。   裂缝之下,却是一道宽敞的暗路。两侧崖壁高耸, 冰冷的积雪只覆盖住了上层, 下边一片潮湿, 聚了许多积雪融化形成的小水坑。   施未点了火折子,微弱的烛火照亮了这方寸之地。暗路东西走向, 东宽西窄,时有水滴声。小水獭听见这个动静,从曹若愚的领口钻出来,小声说道:“爹爹我听过这个声音,和以前我睡觉的地方是一样的。”   “你睡觉的地方是条暗河,水声比较大。”曹若愚摸摸它的头,小水獭吸了吸鼻子:“有蛇的气息。”   “蛇?”曹若愚左顾右盼,施未说道:“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有些爬虫是正常的。”   “嗯嗯。”小水獭摇摇尾巴,表示赞同。它趴在曹若愚衣襟上,露出个脑袋看东看西。   几人很快走到了尽头。那里堆满了巨大的碎石块,但奇怪的是,这些石块的棱角均被磨平,石头与石头之间嵌合得非常规整,整体看上去,就像——一道石门。   “直接破开吗?”施未问道,傅及思量着:“直接破开动静太大,会不会打草惊蛇?”   “但这些石块太大了,没法一块一块弄下来。”施未犯了难,小水獭耳朵动了动,说道:“我有办法,我能开个洞。”   “你?”曹若愚很是惊奇,小水獭很骄傲地站了起来:“对,就是我。”   它很快从人身上爬下来,溜到那石门前头,前爪塞进那石缝中,尾巴摇一摇,只见那巨大的石块竟然开始龟裂,没一会儿,一块石头就碎成了数个小石头。小水獭兢兢业业地刨开,没一会儿就刨出个矮矮的洞来。   “请。”小水獭转了个圈,请他们进去,施未瞧着那狗洞似的洞口,有些为难,问道:“乖侄儿,你能把这洞口刨大点儿吗?”   “可以啊。”小水獭爽快地答应,又顺着之前那个洞不断刨着,只见那个狗洞越刨越大,很快就有半个人那么高了。   “好厉害!”曹若愚鼓掌,几人纷纷应和,小水獭自豪地转了几个圈,就又信心满满地躺回了曹若愚怀里。   施未猫着腰钻了进去,发觉这洞里远比外头暖和,起码十分干燥,不见任何积雪的痕迹。傅及进来也是意外:“这里好像有人居住一样。”   “黑黢黢的,没床没桌没锅,不像是有人居住。”施未又点了根火折子,好让烛光更亮些。   这一点,可不得了。   施未的正前方,有个巨大的黑影,他心里一惊,后退一步:“那是什么?”   小水獭又吸了吸鼻子:“是条冬眠的蛇。”   施未一怔:“完了,我们是闯进别人家了啊。”   傅及倒是镇定:“蛇一旦冬眠,应该不会轻易醒过来,大家小心些,别吵醒它就是了。”   “好。”施未点点头,便凝神聚气,用心感应着斩鬼刀的气息。   这下就更不得了了。   “碎片在蛇身下。”   施未头大,他不喜欢这种长满鳞片的冷血动物,从前在秋叶山上,他就时常与这种玩意儿打交道,那会儿年纪小,半夜被吓得哇哇乱哭,死老头又不在,他只能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动都不敢动,睡也不敢睡,硬撑着到天亮,可以称得上童年阴影了。   傅及见状,便拿了一根火折子:“我去吧。”   “你小心。”孙夷则不放心,傅及摆摆手:“没事。”   他轻手轻脚地往前摸,待那微弱的火光靠近,他才勉强看清那条大蛇的面目。   确实巨大,那黑色的蛇身几乎有一人那么粗,鳞片光滑,甚至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下,还能反射出一些异常的光芒。蛇头盘在高处,傅及一眼几乎看不见。   它盘起来就快顶到洞口,根本不是一般的巨大。   傅及低头,缓缓靠近。他顺着施未指引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蛇鳞微微开合,碰上去有种滑腻的怪异感。傅及不敢用力,只能尽力贴着冰冷的地面,慢慢摸到那斩鬼刀的碎片。他指尖稍稍用力,就要将那碎片摸出,没想到,蛇身忽然动了下,傅及一愣,就觉头顶传来一阵威压。   “危险。”孙夷则低声,赶忙将人拉了回来。   傅及一抬头,发觉那蛇身仍在缓慢移动,蛇头转了个弯,露出了一双狭长的金色眼睛。   那眼神冷冽,如刀如剑,犀利刺骨,倾泻而下的威压亦如泰山压顶,令人胆寒。   但大蛇并未狂躁地攻击这些不速之客,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傅及喉结微动,拿不准主意。他观大蛇魁梧壮实,眼神又似深怀灵性,便觉得这蛇是通人性的,可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就在他举棋不定之时,大蛇倏地开口:“尔等小辈,为何来此?”   傅及闻言,便拱手行礼道:“晚辈,岁寒峰傅及,来此,只为寻回斩鬼刀碎片。”   “岁寒峰?没听说过。”大蛇平静地说着,将那斩鬼刀碎片从身下勾出来,托在尾巴上,“你要找这个?”   “对,还请前辈将这碎片还给我们。”   “你们闯入我的洞穴,扰我清静,现在又想从我这儿取走东西,说出来,不免太无礼了些。”大蛇低头注视着他,傅及应着:“晚辈无意叨扰,若是打扰到前辈,晚辈愿赔礼道歉,只要前辈开口,晚辈定会做到。”   他说得诚恳,那大蛇微微眯起眼睛,冷冽的眼神更为严肃。温暖的洞穴像一夜入冬,冷得几人发抖。   半晌,大蛇忽地笑了声:“若是换作从前,有人无缘无故闯进我的领地,我必定杀他出气。”   “但如今,我年纪大了,已经没那个心思杀生了。”   他轻轻将那碎片一抛,扔给傅及:“拿着吧,回去的时候记得把我的洞口堵上。”   “多谢前辈。”傅及见状,觉得他也是心善,十分高兴。几人也纷纷感谢,小水獭也拍拍手掌:“太好了!谢谢蛇蛇前辈!”   “谢谢前辈。”曹若愚也跟着行礼,大蛇忽地一顿,立刻游了过来。瞬间放大的脸陡然出现在曹若愚眼前,吓了他一跳。   他本来站得稍后,火折子的光芒并不能完全照亮他,大半个人都藏在阴影里。可现在,大蛇靠得十分近,那冰冷的鳞片近在此尺,经年日久的尘烟气息萦绕在曹若愚面前。   年轻的剑客与那双狭长的眼睛对视。   他觉得对方的眼神中,似乎有种别样的情绪。   大蛇看了他许久,久到曹若愚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对方要一口吞了自己。小水獭也吓得不轻,窝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良久,曹若愚才鼓足勇气,问道:“怎么了吗,前辈?”   大蛇踌躇着,平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曹若愚,小字无衡。”曹若愚认真介绍着自己,“我在师门排行第四,我二师兄是——”   “知道了。”大蛇并不想听后面的话,曹若愚也适时地闭上了嘴。   “这块碎片,是早些时候,我巡山归来的路上捡到的。”大蛇不知为何,说起了这些,“没想到,斩鬼刀也有断裂的一天。”   “也不知现任鬼主是何人,竟如此窝囊。”   施未莫名其妙挨了骂,竟没有像之前那样生气,反而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些。   无所谓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施未撇撇嘴。   大蛇又道:“我记得,要重铸斩鬼刀,需要樗木炭,你们找到了吗?”   “找到了。”   “竟然找到了?”大蛇有些意外,“我听说,历拂薇云游四海后不知所踪,你们竟然能找到她。”   曹若愚也很惊奇:“前辈也认识历拂薇历前辈吗?我们本来不知道的,但是得到了翎雀宫詹前辈的指点,就找到了。”   他眼神亮亮的,笑起来甚至还有点少年人的稚气。   大蛇愣了愣,有些失神。   施未搡了一下自己的傻师弟:“你别什么都往外说,机灵点。”   曹若愚抿了下嘴唇,乖乖不说话了。   大蛇默而不语,围着曹若愚转了一圈,而后又默默回到了原点。他注视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剑客,看到对方身后背着的剑袋。那剑袋做工精细,洗得干干净净,想来应是收拾得很好。大蛇又打量着曹若愚,对方长得也结实,健健康康,身上穿得也暖和。他的目光在几个年轻人身上游离,半晌,问曹若愚:“你师门如今待你好吗?”   “他们待我都很好。”曹若愚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要问这个,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了。   “你身边朋友对你好吗?”   “嗯嗯,他们都很好。”   “家中有父母吗?”   “有。”   “父母尚在?”   “在的。”   “那,”大蛇又看向他怀里的小水獭,问道,“有喜欢的人了吗?”   “啊?这个也要回答吗?”曹若愚愣了愣,看向他的师兄师弟,傅及摊手:“你自己决定吧。”   曹若愚很不好意思:“有喜欢的人了,他是个很好很温和的人,我很喜欢他。”   “嗯。”大蛇沉声,曹若愚望着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竟觉得那里头,有些许欣慰?   可能,还有点落寞。   好奇怪。   曹若愚挠了挠鬓角,大蛇再次靠近,吐着蛇信,一块黑色的玛瑙似的小东西落在了曹若愚掌心。   “我姓柳,叫柳惊霜。这是送你的礼物。”大蛇缓缓移动着,重新回到原本冬眠之处,曹若愚一怔:“这,前辈抬爱了,晚辈不敢受。”   “收着吧。我与那翎雀宫掌门也是旧识。”大蛇说着,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任曹若愚怎么叫他,就是不醒。   无奈,曹若愚只能收下。 第96章   “好奇怪, 这次未免太顺利了些。”   出了山洞,再次回到山峰之上的曹若愚喃喃自语,他望着手心中那颗玛瑙似的黑色石头, 陷入了沉思。   那石头通透莹润, 似玉非玉, 细看之下,里头好像还藏了个米粒大小的珠子,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曹若愚万分不解,小水獭从他怀里钻出来,凑近那颗石头闻来闻去。曹若愚见它这活泼模样, 莞尔:“你闻出来什么了?”   “眼泪的味道。”小水獭认真说着,又伸出前爪摸了半天, 再舔了舔手, 道,“咸咸的,像海水。”   “眼泪的味道?”曹若愚只觉稀奇,将那颗石头放入灵囊之中,与大家伙儿一起回到了五柳山庄。   “都回来了?这么快?”陈彦也有些意外,他打量着施未,“你真的是现任鬼主?”   施未连白眼都懒得翻,瓮声瓮气地“嗯”了一下, 就坐着不动了,傅及圆了个场:“大管事, 请问五柳山庄有冶炼池吗?”   “有啊, 我们山庄虽然不以铸剑锻刀为业, 但制弓造箭也是需要冶炼池的。”陈彦猜到了他的意思,“你们想借用?”   “是的, 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陈彦笑笑:“行的,我叫上崔玄,他从前跟着小舟姐姐学过一些铸剑术,说不定能帮上你们的忙。”   “多谢大管事。”傅及拱手行礼,施未也跟着向他道了声谢,陈彦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这人太年轻了,不免好奇:“老鬼主,真是你爹啊?”   “啊?”   “我刚听小山说的。”陈彦将信将疑,“二十年前,老鬼主就是一副骨瘦嶙峋的样子,你怎么会这么年轻?”   “我爹之前受了重伤,内丹尽碎,所以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施未没有说得太详细,囫囵两句,想搪塞过去,可陈彦仍是困惑:“内丹尽碎,他竟然还能活?我姐姐与崔玄,当年被明正扬设计,修为尽毁,可内丹犹存,这才保住了一条命。你父亲,活下来了?”   “也许是上天垂怜,没有收走他,又或者,他强烈地想活下来吧。”施未没有深究过这个问题,他只觉得他家老头子顽固倔强,不会轻易向那不公的命运低头,所以他才认为这一切十分合理。   陈彦嘀咕着:“是这样吗?”   “如果不是这样,那这世上也不会有我啊。”   “好吧。”陈彦没有再钻牛角尖,领着一群小年轻去找崔玄,然后一并去到了冶炼池。   这些年,五柳山庄门生大减,冶炼池也关闭了好些个,最后只剩两三个小作坊还在运转。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在山庄东侧,相对来说也比较大。只是这会儿临近过年,冶炼池也停了火,陈彦开了锁,领他们进去。这冶炼池的炉子有些年代了,外周焦黑,那些器具倒是崭新,新做的弓箭被运进了武器库,没剩下什么,放眼望去,倒有几分凄凉之感。   “你们自己折腾吧,我还有点事儿,先去处理一下,回头开饭了,我再来叫你们。”陈彦说着,便叮嘱崔玄帮忙看着点,别到时候烧起来,崔玄点了点头,几人也纷纷答应,陈彦便自顾自地忙去了。   “现在要怎么做呢?”崔玄问着。   施未有点尴尬:“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崔玄有些惊讶,施未就更是窘迫:“我真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啊。”   “要不,咱们还是回历家,问问拂薇前辈吧?”曹若愚提议。   “五柳山庄距离关河镇数千里,即使御剑而行,少说也要五六日。眼下虽说暂得太平,但依然危机四伏,若是路上再遇变数,恐怕得不偿失。”傅及认为此时赶往历家还是冒险。   “可是,现在不知道冶炼方法,留在这儿也无济无事啊。”孙夷则比较赞同曹若愚的看法,“何况我们现在这么多人,不至于说由着人欺负。”   傅及沉默片刻,道:“也有道理,那——”   “看来是遇到麻烦了?”栾易山不知何时坐到了高高的炉顶,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几个小辈,施未最烦他这看热闹的戏谑模样,刚要呛声,被傅及拦了下:“是遇到了一些麻烦。听闻栾易舟前辈是北地数一数二的铸剑大师,敢问您知道重铸斩鬼刀的具体方法吗?”   “知道啊,找到樗木炭就行。”栾易山对傅及印象挺好,说话也没有特别难听,傅及追问:“是将樗木炭和斩鬼刀一并投入冶炼池就好了吗?”   “当然不是。”栾易山笑笑,“还要一个东西。”   “请前辈赐教。”   “数百年前,斩鬼刀还是浸满鲜血的不祥之刃,是卢思淼耗尽心血,解开其上诅咒,这才使得这把刀成为绝世名器。为防止斩鬼刀再因杀业复生孽障,卢思淼留下樗木炭,交给自己的关门弟子历拂薇。”栾易山说着,轻巧地从炉顶跳下来,落到众人面前,他背手,“历拂薇携此樗木炭隐居,但当时鬼道仍然内斗不断,打斩鬼刀主意的不在少数,甚至许多人将爪牙伸向了历拂薇。为求自保,她在樗木炭上设下一道密咒。只要解开它,就大功告成了。”   “怎么解呢?”   “赤诚之人的眼泪。”栾易山解释着,“斩鬼刀现世,便染上恶业,唯有虔诚至善之人的眼泪,最为干净。”   傅及几人面面相觑。   “别看了,就你吧。”栾易山指着曹若愚,对方愣了愣:“我?”   “对啊。”栾易山歪头,“施未性子急,不服管教,傅及虽说心善,但又容易优柔寡断,张何老实,但稍显木讷,他估计哭不出来,就你吧。”   “啊?”曹若愚懵了,“我怎么哭啊?”   “想想一些让你伤心的事情咯。”栾易山勾起嘴角,“不介意的话,我也能帮你。”   “怎么帮?”   “简单,让我打一顿。”   曹若愚:“……”   栾易山大笑:“快想想,我也跟着我姐姐学了不少,正巧最近善心大发,可以帮帮你们。”   他敛了笑意:“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好吧,让我想想,有什么让我难过的事情。”曹若愚想着,走来走去,可他回忆了半天,也没什么让他难过的事情,最后他索性坐在地上,冥思苦想。   施未与傅及说悄悄话:“真是这样吗?栾易山会不会在骗我们?”   “他应该没有恶意,现在这情况,死马当活马医吧。”傅及也没有办法。   施未撇撇嘴,揣着手站着。   栾易山见状,走到曹若愚身边,掌心按在他头顶。曹若愚只觉一股陌生的灵气从头顶灌注到全身,眼前出现了一盏盏走马灯。他看见了许多模糊的东西,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大喊“别走”,有人在哽咽着“谢谢你”,还有冬天开了满树的桃花,遍地金黄的银杏,潮湿的海风,咸咸的海水就跟眼泪一样。   曹若愚忽然就哭了。   栾易山将那些眼泪收集到一个小瓷瓶里,扔给傅及,然后撤了手。   曹若愚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小水獭从他怀里钻出来,拍拍他的脸:“爹爹,别伤心了。”   “我也不是伤心,就是看到那些好难过。”   “伤心和难过不是一个意思吗?”小水獭以为曹若愚吓傻了,又使劲拍拍他的脸。“啪啪啪”,曹若愚吃痛地往后躲:“行了行了,别打我。”   他揉揉脸,擦干净泪痕:“我没事。”   “嗯嗯。”小水獭贴着他的下巴,毛茸茸的触感惹得曹若愚直痒痒。   “开始吧,你们去生火。”栾易山又开始指挥这些小年轻,傅及很快行动起来,施未磨磨蹭蹭着,很犹豫,刚要抬脚,又被栾易山叫住:“你别动。”   “我不动?”   “重铸斩鬼刀是为了将你的命格剥下来,你跑来跑去,怎么开这个法阵?”栾易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别是个笨蛋吧?”   施未:“……”   为了成功,他忍了。   施未握紧了拳头。   栾易山假装没看见,指挥着众人干活。他瞧了瞧抱着一堆炭火的历兰筝,招招手,对方小跑过来:“怎么了吗,栾前辈?”   听到“栾前辈”这个称呼,栾易山竟有点稀奇,他道:“你也别动,和施未站一块去。”   “好。”   栾易山低声道:“他一会儿,可能会很痛苦,你一定要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很痛苦吗?”历兰筝很是担忧。   “凡事都要付出些代价。”栾易山指了指不远处的施未,“去吧。”   “嗯。”历兰筝将炭火交给傅及,就与施未站在了一道。   很快,准备工作就绪。崔玄重新开炉,一时间,热烟滚滚,整个作坊都热闹起来。栾易山将那樗木炭与斩鬼刀碎片一并投入铁水之中,双手结印,只见铁水沸腾,炉顶青烟直冲九霄,很快,整个作坊就被白色的水雾笼罩,几人的身形迅速淹没其中。   施未一怔,高声问道:“二师兄?小若愚?小师弟?”   “在的。”几人应着。   施未这才放下心来。   他静静地站着,并未感觉到哪里不同。   可是很快,白色的水雾便起了变化,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掀起了万丈狂澜,一阵接一阵的大浪打来,仿佛无数利刃,贯穿了他的胸膛。   施未只觉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他咬牙,直挺挺地站着,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一根根打断、碾碎,又重新拼接好。他支撑不住要往下倒,历兰筝赶忙撑住他,施未满头是汗,恍惚之间,他好像置身于一条冰冷的河水之中,耳边无数凄厉的叫声,无数双冷硬的手在撕扯着他的灵魂。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呢?   施未想着,他出生那天吗?与母亲一道坠入河水之中,饱受恶鬼蚕食?   施未疼得根本站不住,还是跪在了地上,历兰筝也只能跟着跪在地上,撑着他的上半身:“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她安慰着。   可施未听着,茫然地喃喃着:“我不想死。”   “不会死的,你坚持一下。”历兰筝拍拍他的背。   施未听见的,却是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他说对不起呢?   施未想不明白,他好像听见了一个人在哭泣,她说:“娘亲没有办法,只能带你一起走,你原谅娘亲好不好?”   “你乖一些,马上就不痛了。等去了来世,你再找一个好人家,做个好孩子。”   施未拼命地摇头,不断挣扎,历兰筝紧紧按住他,大喊:“没事的,马上就好了,你忍一忍!”   就在此时,施未感觉有另一双手抓住了不断下沉的他们,将他们从无尽的冰冷的水底拉了上去,重见天日。   “长此以往,这孩子根本活不过三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叹息,“我想给他换血,用斩鬼刀给他续命,你能不能帮我护法,何姐姐?”   “好,我帮你。”   施未猛地瞪大了眼睛,水雾退去,众人显现在他眼前。历兰筝更是紧张:“你好些了吗?”   施未抬头看她,看着那张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心酸。命运总是这般反复无常,一个留在人间历经考验,一个去了来世,饱受离苦。   “我没事。”施未摆摆手,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历姑娘。”   “举手之劳而已,没关系的。”历兰筝见状,也松了一口气,施未垂下眼帘:“我刚刚看见我爹了。”   “那你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啊,三师兄!”曹若愚吓得赶紧上上下下摸了摸他,像是在确认这人真没事,施未哭笑不得,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你有病吧,曹若愚!”   “哦,还能打人,那看来没事。”曹若愚摸摸自己的手背,几人皆是会心一笑。   须臾间,天上飘来一粒炭灰,落在了施未掌心。   “嗯?”施未还没在意,只见那炭灰冒出一粒青烟,在众人眼前画出几个字符:“曜真洞天。”   “这是什么?”话音未落,青烟消散,炭灰湮灭,一切都无影无踪。   施未没想明白,栾易山便将一把长刀扔了过来,施未接住,刹那间,便有了与往昔不一样的触动。   新铸的斩鬼刀依旧寒光冷冽,锋芒毕露,但不再有强烈的血腥气息,反倒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就像从那厚厚积雪中重新拔高的冬笋,只得春雷一到,便奋力生长。   施未很是高兴,挥刀起势,只觉先前困住他的沉闷压抑之感也淡去许多,多得是豁然开朗之情。   “不错不错。”栾易山鼓鼓掌,“既然已经焕然新生,那便即刻启程,去曜真洞天吧?”   “这是哪儿?”   “我也不知道。”栾易山摊手,“但它都出现了,不去看一眼,岂不是可惜?”   施未没有立刻答应,栾易山见状,笑了笑:“你们不信我,那就自个儿琢磨去吧,我去吃饭了。”   他转身就走,施未一行人也跟着要出门,栾易山突然转过头,冲着几人说道:“对了,我说重铸斩鬼刀要赤诚之人的眼泪,是骗你们的。”   “嗯?”   “哈哈,你们可真好骗。”栾易山说着,转眼间就又消失在众人面前。   “他没病吧?”施未觉得这人大概是个疯子。   “不打紧,三师兄,只要斩鬼刀与你的命格分离,一切都好说。”曹若愚劝慰着。   “可万一他连这件事都骗我们呢?”施未一想到这个,就汗毛倒立,几人都不好说不是这样,一时间,都有点沉默。 第97章   陈彦弄了一桌子的菜, 刚刚摆好,傅及他们就回来了。陈彦眼皮都没抬:“吃饭吧,祖宗们。”   曹若愚笑了声:“大管事, 你怎么啦?”   “没事儿。”陈彦才不会说自己偷偷算了个账, 发现这群年轻人真是太能吃了, 才来这么几天,就顶上了过去一个月他的口粮。但他转念又想,自己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也很能吃,有一回半夜爬起来去吃宵夜, 和怀着同样目的的崔玄、萧琅撞了个正着。他越想,越有些伤感, 只好怪这岁月不饶人, 害他也多愁善感了些。   几个年轻人自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很快依次落座。栾易山姗姗来迟,提着一个酒壶晃悠着走过来,坐在了陈彦旁边。   “你还会喝酒?”陈彦诧异,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栾易山滴酒不沾。即使是在他们尚且能称之为朋友的那段时间,这人也从不碰酒杯。   “不是给我的。”栾易山将那酒壶放到施未面前,“给, 一滴不剩地给我喝完。”   “为什么?”施未对他始终抱有戒心,栾易山根本不看他, 自顾自地拿起筷子, 在桌上画了个圈:“这是一道工序, 喝完,你就不会有事了。”   “你不是在讹人吧?”   “我讹你做什么?”   “你又不是没干过。”施未看了眼曹若愚, 栾易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瞧见曹若愚正在给小水獭喂鱼肉,忍俊不禁:“这小东西长得不错,日后好好修行,机缘一到,说不定能历劫飞升。”   “飞升是什么?”小水獭叼着一块鱼肉,含混不清地问着,栾易山没有解释,又看向施未:“你快喝吧,是个好东西,这次我不骗你。”   “你有这么好心?”施未蹙眉,栾易山一点都不恼,甚至笑了笑:“我难道不好心吗?你要是不喝,今天帮你重铸斩鬼刀的事情,我就要记账了,到时候,你拿什么还?是拿你的命,还是拿这把刀?”   施未不说话了,抄起那个酒壶,仰头一口闷掉。那壶中酒又苦又辣,全部下了肚,丹田之处好像有团火在烧,灼热的气息直冲天灵盖。   施未吐了吐舌头,满脸酡红,好在人还是清醒的,只是烧得有点眼晕。他“啪”地一声将那空荡荡的酒壶扣在桌上,栾易山觉得他有点好笑:“我可没说让你一口气喝完。”   “你耍我!”施未抄起那酒壶就砸了过去,栾易山单手接住,扣在了自己面前:“年轻人,这么沉不住气,可不好。”   施未回过神,想着,再怎么样也不能在五柳山庄闹事,自己毕竟受了人家恩惠,现在的确失态了。   “对不住,是我失礼了。”施未仍然晕乎乎的,想行礼,又半天找不到焦点,而后,他就直接晕过去了。   傅及赶忙撑住他,栾易山看笑话似的看着他们,等他们将施未七手八脚地抬回去,他才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饭。陈彦很好奇:“小山,你给他喝的是什么呀?”   “我说了啊,救他命的东西。”   “他活蹦乱跳的,还需要你救?”   “他的命格依附在斩鬼刀上,刀在人在,刀断人亡,而他之所以没有魂飞魄散,是因为有个高人暂借了他回魂之术。如今斩鬼刀重铸,命格剥离,三魂七魄归位,他本应该彻底摆脱斩鬼刀的束缚。但他修行至今,所学与傅及相似,皆是清净出尘之法,与他自身至阴命格相冲,所以他剑气难出,长此以往,必定难有大为。我给他的酒,就是要帮他洗去内丹中残留的斩鬼刀之力,好让他走得更长远些。”   陈彦傻了眼,他好像从未听栾易山这么耐心地说完一段话,就更是好奇:“小山,你挺关心他们的,你真的,没有收什么好处?”   “收了啊,不过付账的不是他们。”栾易山笑笑,说的话也让陈彦糊涂:“付账的不是他们?那是谁?谁在暗地里帮他们呢?”   “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真的很好奇,你说说,悄悄地说,我保准不告诉他们。”陈彦这股劲儿上来,就在那儿刨根问底,栾易山根本不理他:“吃饭吧,弱智。”   “你怎么天天骂我?”   “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安全,懂吗?”栾易山冷了脸,陈彦又只好怏怏地闭了嘴。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淡忘。   风波之后,这群年轻人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平静的午后。曹若愚终于见到了文恪,虽然是在镜中。   文恪还是那温温柔柔的模样,只是眼窝下有一片淡淡的乌青,似乎有一段时间没睡好了。曹若愚一看,心疼得不得了:“文长老,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我还好。”文恪见到曹若愚,那些混乱复杂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他问,“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曹若愚将那只小水獭举到镜前,“看,我捡到的小团子。”   小水獭见了文恪,有些害羞,忸怩着:“你好,我是苗苗。”   “你好。”文恪笑着,眉眼弯弯,小水獭就更是害羞了,慌忙挣开曹若愚的手,钻进了人的衣领之中,窝着不动了。   “我在历家藏书阁下面的暗河里捡到它的,它刚开始还将我认错了,叫我娘亲呢。”曹若愚笑得有些傻气,文恪就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只有这样,心里那些莫名的焦躁才会消散些。   文恪忽地失了神。   曹若愚敛了笑意,唤着:“文长老?”   文恪没有应声,眼圈微微发了红。   曹若愚慌了下:“文长老,你怎么了?”   文恪回过神:“我没事。”   “你真的没事吗?我看你刚刚好像快哭了。”曹若愚忧心,文恪嘴唇微动,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那些扑朔迷离的前尘往事。半晌,文恪才小声问道:“詹前辈,这段时间有联系你吗?”   “没有。”提到詹致淳,曹若愚才想起来正事,雀跃着,“文长老,我们重铸斩鬼刀成功了,你说,我们要怎么联系上詹前辈,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呢?”   文恪也不知道办法,詹致淳那样修为的人,恐怕只有等他自愿现身,才能重新接上头了。   “詹前辈,不是给过你一根鹤羽吗?说不定可以从那个上面做文章。”文恪提了一句,曹若愚认真回忆了一番:“我记得,詹前辈说,这根鹤羽是用来保平安的,其他的,可能用处不大。”   “嗯,说来也是。”   “哦哦,说到这个,”曹若愚忽然激动起来,“文长老,我们这次进入明山,找到最后一块斩鬼刀碎片的时候,遇到了一条大蛇,他说他与詹前辈是旧时,还送了我一颗石头。”   文恪浑身一怔,曹若愚将那石头摸出来给他看:“就是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说是送我的礼物。”   “他还问了我好些问题,甚至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曹若愚说到这个,声音就小了些,任谁都听得出,他是在害羞。   “我说有了,他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   文恪猛地掐紧了指节,他在这一瞬间,觉得什么前世今生,都是狗屁。曹若愚是他的,此生此世,是他先来的,先得到这个人的爱的。   “你们现在还在五柳山庄吗?”文恪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哪怕他现在心跳快到要昏死过去。   “对,不过可能过两天,要去那个——”   “你再等几天。”   曹若愚愣了愣,只听文恪说到:“我马上过去找你。”   曹若愚很是惊讶:“你现在就来吗?可这里天寒地冻——”   “你等等我吧。”文恪不知为何,眼神很是委屈,“我很想你。”   曹若愚一下失去了表达能力。他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点了点头。   等文恪的身影消失在镜中,他才反应过来,文长老说想他了?   曹若愚往床上一倒,上扬的嘴角根本压不下来,抱着小水獭滚来滚去。小团子问道:“文长老是爹爹喜欢的人吗?”   “对,我喜欢的人。”曹若愚满眼幸福,小水獭思量着:“那我要叫他什么呢?”   “等他来吧,他很有爱心的,一定也很喜欢你。”曹若愚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抱着小水獭就出了门。   他决定告诉傅及他们,文恪要来的消息。   文恪自与他分别,回到临渊后,就一直在追查何以忧的下落,但并无所获。前段时间,沈景越带回一本制琴图,他也帮着一起制琴,但又遇到些麻烦,沈景越再度前往关河镇。因此,文恪忙来忙去,没有得到太多进展,心绪多有些烦乱。眼下见到曹若愚,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贯来冷静的文恪也终于做了回离经叛道之人。   他直接留书给顾青,说要北上,便直接携剑离开了临渊。   顾青本打算抽空去一趟岁寒峰,但见了留书,便决定缓一缓此事。文恪毕竟学富五车,前去与他们会合,总比在这山水之间踟蹰来得好。   “大师兄,誉之也选择了自己的路,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他们几个吧。”   顾青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第98章   自那日文恪说要来, 曹若愚就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情绪漩涡之中,期待又焦虑,兴奋又烦躁。   他以前从不这样。   现在的曹若愚, 白天无所事事地到处溜达, 晚上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即使闭上眼睛,也没有办法静下心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曹若愚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低声细语地叫唤着,小水獭早就在一边的小床上呼呼大睡,根本醒不过来。   曹若愚懊恼地爬起来, 穿好衣服就去了外面。   山城的冬天格外寒冷,月色更如冷雪, 落在眉眼间, 似有一片薄薄的寒意。   曹若愚轻手轻脚走过他几个师兄弟房门口,屋内皆是漆黑,想来都已经睡熟了,他不好打扰。可这夜深人静,又没人能一起说说话,曹若愚未免落寞。他在院子里徘徊,兜兜转转,脑子里都是文恪那张温柔的脸和含情的眼。   睡不着, 怎么都睡不着。   曹若愚不知不觉,溜达到了湖心亭。   梅树早已被推倒, 树下深坑也已被填平, 陈彦甚至移栽了一些茶花, 来填补这片的空白。   曹若愚静不下心,便在月下舞剑。他入门晚, 开悟也晚,更年少时,常显笨拙。但这两年,却拔尖似的往上长,一日更胜一日,一招一式,更为炉火纯青。此刻剑气生辉,衬得他身法绝妙,凌空出云影,平地起波澜。   “好剑。”   陡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曹若愚脚下乱了一步,慌忙收了剑,他定睛一看,栾易山施施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怎么不继续舞了?”   曹若愚一时语塞:“这个……”   “你的剑法,光看招式,确实和傅及相似,外人一看就知你们师出同门。”栾易山总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让人难以琢磨,“但再细看,你与傅及,内里是很不一样的。”   曹若愚不言,只是挺直着背,静静站着听他说话。   “傅及宽容仁慈,剑法多有韧劲,而你——”栾易山忽然一顿,“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天生灵根深厚,是累世因果所致?”   曹若愚眨了下眼,接着摇了摇头,一脸懵懂。   栾易山觉得他很好玩,就问:“那我很好奇,你对自己的看法是什么?”   “普通人。”   “就这样?”   “唔——”曹若愚竟认真思考思考,半晌,他坦率又真挚地回答道,“我已经比许多人都幸福了。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父母也没有放弃我,稍微长大些,又一直跟在师父后面修行,一同长大的师兄师弟待我都很好,哪怕外出游历,所遇之人,也是良善可亲。”   他笑笑:“我应该是个幸运又幸福的人。”   栾易山听了,竟有片刻的沉默。他问:“那幸运又幸福的人,怎么会半夜起来舞剑?”   “我喜欢的人要来找我。”曹若愚眼睛亮亮的,“到时候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嗯?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栾易山挑眉,曹若愚点头道:“对啊,你帮了我们,于我们有恩,而且论资排辈,我们也该尊你一声前辈,按礼数,我们是该拜会一下。”   栾易山噗嗤笑出了声:“你难道没有怀疑过我?”   “有过。”曹若愚顿了顿,“但是现在也没有产生可怕的后果,所以我相信你。”   信任两个字对栾易山这种刀尖舔血的人来说,是无比沉重的。他一下就敛了笑意,可一时半会儿,竟有些词穷。   曹若愚见状,还以为他在酝酿着要挖苦自己,就又说道:“我有点笨,很多事情考虑不全面,但既然结果是好的,那再疑神疑鬼,也不值当。”   “啧。”栾易山勾起嘴角,“行吧,你继续我回去了。”   “好,你慢点。”曹若愚随口一说,对方又转过头,神色古怪地打量着他,曹若愚有些疑惑:“还有事吗?”   可话音未落,栾易山扭头就走,曹若愚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想没有再深究。   夜深人静,他终于也有了一丝困意。   他又重新躺回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个和文恪有关的梦,一个春风沉醉,花香浸染的梦。等他醒来,就又多了个烦恼的事情。   施未一早啃着个白面馒头,坐在廊下和傅及几人一块晒太阳,日光遥远,不甚强烈,但照得久了,人也舒服懒散起来。他问:“小若愚呢?一大早就没见到他,难不成还在赖床?”   “我早上看见四师兄抱着床被单出去了。”张何搭了话,施未不解:“大冬天的,这么勤快?”   张何摇了摇头,施未一时也没想明白,索性便罢了。   “说起来,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找找那个曜真洞天在哪儿?”傅及啃完了一个馒头,手里的粥碗还冒着热气,他吹了吹,啜了几口,施未打了个呵欠,边吃边犯困:“怎么找啊?这地方,我听都没听说过。而且,我们一定要去吗?”   “那你说,斩鬼刀上落下这个地名,是为什么呢?”   施未眯着眼,摇了摇头。   傅及捧着碗,思量着:“我觉得,有可能,乔序在那里。”   “啊?他故意留下线索,让我们去找他?”施未震惊,“不能吧?他别是被打坏了脑袋,才搞这一出。”   傅及没有说话,也有些苦恼,张何又道:“不管怎么样,去看看吧,我们本就在游历,去哪里不是去?”   施未一愣,顿觉豁然:“也是。”   于是几人决定吃完饭给薛思写信。一来向师父汇报下近来情况,让他宽心,二来希望他能施以援手,帮忙调查下乔序与那曜真洞天。   “好久没给师父写信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担心我们。”施未嘟囔着,“他不会和大师兄待一块,乐不思蜀了吧?”   “哈哈,我猜很有可能。”傅及笑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伸出手来,“这个铜钱扣,师父给我的,他说关键时刻能保我一命。”   他顿了顿,先前他自己都忘了这件事,现在说出来,竟有些茫然。   “挺好的啊,”施未笑着,头也没抬,继续写着信,“二师兄你心善,很容易招小人的,师父大概也是考虑到这个。”   傅及一怔,油然而生一股感动:“我本来想——”   “别想了,你好好戴着吧。”施未仰头,冲他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傅及莞尔,微微点了个头。施未见状,突然八卦起来,压低声音道:“二师兄,你平常和孙夷则,谁照顾谁啊?”   “互相照顾吧。”傅及还没体会到他的弦外之音。   “哎呀,我的意思是,”施未悄悄凑近了些,极轻极轻地问道,“是你睡他,还是他睡你啊?”   傅及耳朵根瞬间就红了。   片刻后,施未抱着那叠书信跑出了房门。   “天杀的孙夷则!我跟你拼了!”他大叫,傅及拦都拦不住:“三师弟!”   张何跟在两个人后面狂奔,曹若愚刚洗完被单回来,睁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慢悠悠地走着。结果迎面冲过来施未,他吓了一跳:“三——”   “接着!给师父写个信!”施未只留下这句话,就把怀里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塞给曹若愚,对方还没回过神,他就跑远了。   曹若愚傻了眼,又看见傅及跑了过来,他一句“二师兄”卡在喉咙口,对方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风一般地穿了过去。   “啊?”曹若愚微张着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水獭从他怀里钻出来,挠挠头:“叔叔们在晨练吗?”   “不知道啊。”   话音未落,张何急匆匆跑过来,曹若愚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怎么了,小师弟?”   “四师兄!大事不好了!”张何附耳与他说了一通,曹若愚眼睛一下瞪大了:“什么?是孙夷则在上面?”   “你可小声点!”张何拉着他也朝前奔,“快快快,快去拉着点三师兄。”   曹若愚反应过来,跟着人一并跑了过去。   孙夷则刚从外头回来,正走着,就见施未急哄哄冲了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马紧了心,结果对方见了他,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怎么了?”孙夷则很是疑惑,再抬眼,傅及也追了上来,也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孙夷则注视着傅及,对方扶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孙夷则眼珠子转了转,施未跑了一路,从最开始的震惊,逐渐冷静下来,可他重新审视了一番孙夷则,还是没法接受:“真是便宜你了。”   “便宜我什么?”孙夷则还没反应过来,施未叉腰:“我二师兄愿意接受你,你就偷着乐吧!”   “我从不偷着乐,我很光明正大的。”孙夷则笑了,“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吗,怎么现在才来兴师问罪?”   施未:“……”   算了,理由说出来真羞耻。   施未扶额,咬牙切齿:“你可不能欺负我二师兄。”   “这是当然。”孙夷则还理不清状况,傅及心虚地拉住他:“你跟我来。”   对方点点头,施未也没有再追究,曹若愚与张何姗姗赶来,傅及只好拉着孙夷则赶紧走。   曹若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拍拍施未的肩:“三师兄,你看开点。”   “你放心,我看开了。”施未哀叹,“老天爷啊,二师兄身体吃得消吗?”   “应,应该吧?”   施未:“……”   傅及拉着孙夷则回了屋,甚至将房门反锁上,对方见状,打趣道:“你们怎么神神秘秘的?”   “你,”傅及耳根还是红的,“你少说两句。”   “啊?”孙夷则凑近他,观察着这人的脸色,这才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你和施未说了什么?”   傅及不会撒谎,小声地告诉了他原委。   孙夷则一愣:“就为了这事?”   “嗯。”傅及目光躲闪,孙夷则莞尔:“好,我少说两句。”   他一把抱住这人:“亲一下?”   傅及还以为他觉得委屈,就想着哄哄他,没有拒绝。   孙夷则便吻住了他。   屋内寂静无声,呼吸之间全是对方的气息。孙夷则埋在这人颈侧:“是阳光的味道。”   “早上晒了会儿太阳。”傅及说着,猛地按住这人作乱的手,“你?”   “想你。”孙夷则竟是将人直接抱起来。   “孙维年!”   “哎,在的。”   傅及推搡着他:“你这人——”   孙夷则轻笑:“我怎么啦?你话不能说一半呀。”   傅及咬牙:“登徒子。”   “你说得都对。”孙夷则扯过棉被,完完全全盖住了他与傅及。   一整个白天,施未都没见着他二师兄。   “怪了,不是说好一起查查曜真洞天在哪儿的吗?人呢?”他晃悠悠地找了过来,但很快就仓皇而逃。   曹若愚见他脸色不对,就好心问着:“你不是去找二师兄了吗?”   “哼,哼哼。”施未捂住了耳朵,“我什么都没听见。”   “啊?”曹若愚摸摸鬓角,一脸茫然。 第99章   傅及再次出现, 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一边犯困一边和师弟们一起吃早饭,几人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施未满脸都写着“我真的不想知道这么多”;曹若愚似懂非懂,眼神在每个人身上转了一圈, 最后还是选择乖乖吃饭;张何平静如常;历兰筝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 却不好意思问, 也安静地吃着饭。   傅及吃完早饭,眼皮都抬不动,施未终于忍不住说道:“二师兄,你要不再回去睡会儿?”   “嗯。”傅及有点懵懵地点了个头,施未又在嘀咕:“孙夷则去哪儿了?”   “他一早出去了, 说是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   施未抿了下嘴唇:“不愧是临渊掌门,真忙啊。”   曹若愚莞尔:“三师兄, 你好像对孙掌门很有意见嘛?”   “哼哼。”施未皮笑肉不笑, 他是个很护短的人,但又往往词不达意。   可傅及并没有误会他的意思:“小年说回来再与我们商量,我没事,你们别担心。”   “啊?你和孙掌门待在一起还会有事吗?”历兰筝发出了灵魂一问,傅及一下就清醒过来,支吾着不敢正面回答,施未噗嗤笑出了声:“他们好着呢,没事。”   “没事就好。”历兰筝还在状况外, 傅及一笑而过,感觉腰又开始隐隐胀痛了。   孙夷则其实是收到了临渊消息——黎阙并未回到听海崖。   他不免焦心, 若是黎阙未归, 大有可能已遭遇不测, 那之后,听海崖与五柳山庄必定迎来大乱。   他本想找栾易山核实情况, 但那人神出鬼没,这几日始终不见踪影,而他去找陈彦,对方又没有放在心上:“怕什么?我五柳山庄与听海崖的恩怨,早该清算了,如今我孤家寡人,还怕他们闹上来吗?”   “可是陈勉前辈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而且黎思之所造恶业,与那些不明真相的弟子无关,往后的冲突与纷争没有必要,不如早早和解——”   “哼。”陈彦十分不耐烦,“孙夷则,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般的正人君子,能够不计前嫌,与敌人握手言和?我告诉你,从黎思之害死我师父开始,我们两家的恩怨便是不死不休,永远没有和解的那天!”   孙夷则一怔:“大管事,你这又是何苦?”   陈彦摆摆手:“我不想与你谈论这些,今天我的态度就摆在这里,那听海崖不来便罢,若是来了,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言罢,他就抽身离去,任凭孙夷则如何劝说,也不肯回头。   孙夷则面露忧色,长叹着:“怎么办呢?”   他有些难受,他不愿见到这些杀戮。   孙夷则无言地回到厢房,却见一只雨燕从墙外飞来,徘徊着,直接飞进了屋内。   “薛大哥?”孙夷则加快了脚步,刚进门,傅及便朝他招招手:“师父回信了。”   他点点头,坐在了这人身边。   施未拆开信笺:“师弟亲启。”   “是大师兄的字迹。”   几人脑袋凑在了一起。   “曜真洞天为上古遗迹,千年前,曾为一处道场,多有散修前往悟道,未形成宗门势力。八百年前因天下动乱,洞天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无法再次进入,此后逐渐荒芜,无人问津,直至五百年前,彻底销声匿迹。”   施未有些意外:“乔序若真是藏在这里,那他还真会找地方。”   “千年前,曜真洞天曾生有菩提业果,虽名为果,实则草叶最为名贵。十年方得一株,草叶入药,有延年益寿之功,更有传言,可为死人续命。但传言多作假说,百年来并未有人成功。曜真洞天垮塌之后,菩提业果也不再生长,亦为世人遗忘。”   傅及读完,叹道:“大师兄知道的好详细。”   他翻过信笺,发现后面还有一段。   “我年少时,曾在谷内藏书见过相关记载,按照现在的山川湖海推断,曜真洞天应在西南深山处,距五柳山庄有千里之遥,路途遥远,万事小心。”   薛闻笛另外附了一张地图,傅及望着这张图,突然一阵心悸,脸色一下难看了许多。孙夷则见状,关切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还不是赖你?”施未嘴快,嗔怪着,傅及摇摇头:“这个位置,离我家很近。”   几人皆是一愣。   除了孙夷则,其他人都不曾听说过傅及的身世。傅及是最早跟在薛思身后的,他贯来温和坚韧,不轻易叫苦叫屈,施未几人都不曾深究他的身世。   现在傅及提起,他们便明了。   “二师兄,别担心,有我们在的。”曹若愚轻声说着,傅及垂下眼帘:“我很久没回去过了。”   怕触景生情,多生伤怀,又恐心生业障,满目仇恨。再有可能,便是他快要忘记家乡的模样,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傅及认为这种遗忘是可耻的,所以他不愿意去面对。   但这张地图,的的确确撞开他那尘封已久的回忆大门,那些残酷与血腥的过去又一次赤+裸裸地展开在他眼前,令他恐惧。   孙夷则忽然伸手圈住他,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近乡情怯,人之常情,没必要苛责自己,你能在乱世之中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你的家人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傅及沉默着,没有应声。   只见那雨燕绕着他们飞来飞去,又落下一张染着清香的信笺。   “前路险恶,若有难,及时传召我。”   “师,薛思。”   施未刚读完,那信笺便化作片片梨花,飞入几人手中,形成一片淡淡的印记。   “师父真是,担心我们就直说嘛。”施未翻来覆去地瞧着那梨花印记,“还好是在手掌心,要是烙在手背,我一定每天背着手。”   “这挺好看的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曹若愚一个劲儿傻乐,傅及也忍俊不禁。   如此,几人便决定第二天出发前往曜真洞天。曹若愚欲言又止,但想了想,仍是没说话。   施未搡了下孙夷则,小声说:“我警告你,今晚让我二师兄好好歇歇,要是因为你误了事,我就给你一拳。”   孙夷则哭笑不得:“好好好,是我错了,三师弟。”   “谁是你三师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施未佯怒,孙夷则直笑:“你要是不愿意,我叫你三师公也行。”   “嗯?”   孙夷则指了指前边的曹若愚:“哝,我小师公在那儿呢。”   “孙夷则!”施未抓狂,孙夷则一个闪身,搂住傅及直往前奔,曹若愚“咦”了一声:“你们怎么走那么快啊?”   “哈哈,我们先回房休息。”   孙夷则话音刚落,就与傅及一道没了影子。   施未哼哼着,也没有追。曹若愚回头看他:“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三师弟小师公的?”   “我就是准备份子钱的命。”施未自己都给自己说笑了,曹若愚见他一会儿要发脾气,一会儿又发笑的,小声与张何说道:“小师弟,你说我们重铸斩鬼刀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错?我怎么觉得三师兄好像中邪了?”   张何也竖着耳朵听了一路,他倒是听懂了:“四师兄,三师兄是说等你和二师兄都喜结连理了,他要给你们随份子。”   “啊?”曹若愚一惊,施未捂脸,慌忙逃离。   是夜,傅及有些失眠,孙夷则便陪他一起坐在屋顶,打发着时间。   “黎阙并未回到听海崖。”孙夷则向他诉说着今日的一切,“而且,大管事表示他与听海崖不死不休,日后恐多生事端。”   “你是要插手这件事吗?”   “我不想他们越陷越深,何况如今的世道才刚得太平,再大动干戈,对正道而言,实在是一种冲击。”   傅及怅然:“但我们确实没有办法,若要插手此事,我们只会里外不是人。”   孙夷则叹了一口气,忽然瞧见不远处,一盏灯在飞快移动。   “嗯?半夜行走,是出了什么大事吗?”孙夷则很奇怪,便与傅及一道前去查看情况。   提灯的是一个看门小厮,他提着灯一路小跑,直冲陈彦房门,“笃笃笃”地敲着:“大管事,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陈彦拉开房门,边问边套着外袍,那小厮着急道:“门外来了一群人,说是听海崖来的,想来问问为何他们的掌门人始终不曾归山。”   “呦,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啊。”陈彦抬手,“走,会会他们去。”   他与那小厮直往大门口去,躲在角落里听了一耳朵的傅及与孙夷则暗道不好,也悄悄跟了过去。   陈彦命人打开大门,只见外头站了些负剑的年轻人,一个个,神色不善。   陈彦笑着:“几位贤侄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   领头那个还算客气,拱手行礼道:“大管事,无意叨扰,但我师父师娘与几位同门来到贵庄后便音信全无,晚辈心忧,特来接人。”   陈彦听了,波澜不惊:“那便好,几位都随我来,我引你们去见黎门主。”   领头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困惑,陈彦这坦荡模样,倒显得深夜前来兴师问罪的他们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难道收到的消息是假的?   领头的心下起疑,但面上不显,乖乖跟着人进去了。 第100章   傅及与孙夷则见状, 都紧了心,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后面。陈彦将听海崖众人引到会客厅,待众人落座后亲自看茶, 摆出一副十分和蔼可亲的模样:“诸位贤侄, 稍安勿躁, 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这就命人去请黎门主过来。”   领头的见状,起身道:“大管事客气了,这等小事不劳您,您遣个下人领我过去请师父就行了。”   “行。”陈彦满口答应, 领头的更是起疑,却没有声张。陈彦便找了个仆役领他出门, 自己则是坐下了。外头的傅及与孙夷则对了个眼色, 孙夷则便追了出去。   屋内众人都没有轻举妄动,陈彦捧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又扫了一圈他们,笑问:“怎么不喝?是喝不惯,还是嫌这茶叶低劣?”   “大管事说笑了,我们初来乍到,怎敢嫌这茶叶低劣?”另一个弟子明显没有领头那个能说会道, 只挑了后面的问题回答。   他们其实是怕陈彦在茶水里动手脚。   这一点,陈彦心知肚明。   但陈彦并没有, 他甚至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 自顾自地喝着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那领头的还是没有回来,几人难免紧张, 怕他遭遇不测,想寻个借口离开,陈彦笑笑:“诸位贤侄不远千里赶来,不再坐坐吗?”   “大管事,我们此行只是想见到恩师,可左等右等,师父依旧不见踪影,我们实在心焦,不如大管事领我们一道去请师父?”那些弟子真的有点沉不住气,陈彦不轻不重地放下手里的空茶杯:“这么担心你们师父?那你们还真是孝顺。”   闻言,有人瞬间垮了脸:“大管事这是何意?师父于我们,传道授业解惑,我们担心他是情理之中。”   “我记得我传信于黎门主时,曾邀请他在我庄中过年,黎门主也答应了,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们吗?”陈彦慢悠悠地问着,那些人明显一愣,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据我所知,黎门主应当是个谨慎之人,他离开之前,最起码也安排好了门中事务。”陈彦敛了笑意,“而你们,大半夜前来叩我庄门,人人负剑,神色不善,可不要告诉我,这中间无人作梗。”   言罢,那些人皆是面露冷色:“那大管事敢向我们保证,我师父一家平安无事吗?若大管事心里没鬼,又怎么迟迟不请我师父出来?”   “这你就误会了,我一向问心无愧。”陈彦戏谑地看着众人,“因为你们师父早死了。”   众人惊愕,起身拔剑,一时间,数道寒光闪过,将陈彦团团围住,可他根本不在意:“急什么?你们要是肯现在把剑放下,我还能告诉你们黎思之是怎么死的。”   “欺人太甚!”有人怒喝,“我师父向来敬重你们五柳山庄,有诺必许,可你们竟如此歹毒,罔顾恩义,加害于他!”   “敬重?歹毒?恩义?”陈彦挑眉,“哼,这一切不过是黎思之的报应。”   “一派胡言!”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箭矢破窗而入,直接射穿一人心脏,那人连惊呼都没能叫出口,就直直倒下。   “师兄!”   那些听海崖的弟子大骇,愤而出剑,傅及暗道不好,正要出面阻拦,一把冷剑突然抵上了他的咽喉,身后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帮陈彦,二是去救你的师弟们。”   “栾易山?”傅及一惊,“你把我师弟们怎么了?”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栾易山笑着,屋内早已打成了一片,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更是已对听海崖众人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傅及竟有一瞬间的犹豫,栾易山收了剑,拍拍他的肩膀:“这时候还在纠结真假,纠结对错,你这菩萨心肠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傅及握拳,栾易山又道:“无渡峰已对你们下了追杀令,来的人是谢照卿和顾冲,而我,悄悄帮了个小忙。”   傅及错愕,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栾易山笑笑:“很意外吗?我好像告诉过你,我认识谢照卿。”   傅及不言,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飞身往回赶。   栾易山咋舌,瞧了眼还在与人缠斗的陈彦,两手抱胸,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陈彦自也是善用弓箭,这剑法薄弱,甚至不及那些小辈,好在藏在围墙上的崔玄箭术不错,破风穿云,也没让陈彦吃亏。   “小山,你别看戏了,来帮忙啊!”陈彦大喊,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剑锋,栾易山大笑:“你刚刚不是很豪横吗?这会儿怎么不嘴硬了?”   “你别说风凉话了,快来帮我!”陈彦有点顶不住,步伐稍乱,被对面削去一缕头发,那人大喊:“狗贼!拿命来!”   栾易山歪头:“帮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陈彦挡下一击,抽身直往他这里奔:“我姐姐的银弓雪箭是全庄上下最好的,我拿这个和你换!”   他一个闪身躲到这人身后,小声道:“别的真没有,我已经一穷二白了。”   “呵。”栾易山轻笑,也不知是喜是怒。   数道剑锋直逼二人而来,此时,天上突然降下金色的粒子。   栾易山微叹:“唉,好吧,我就勉强同意了。”   话音刚落,就听数声惨叫,众人被强大的灵气冲倒,滚出去好远。   栾易山轻轻朝前走了一步:“还要再打吗?”   有个弟子挣扎着爬起来,持剑指着他:“士可杀不可辱!放马过来!”   “呦,你觉得我在侮辱你?”栾易山勾着嘴角,指节用力,那杀阵再度开启,直扑那人命门,对方连一击都挡不下,当场一命呜呼。剩下的弟子,有人悲愤欲绝,有人痛哭尖叫,有人心生动摇,开始往后退。   栾易山冷冷地看着他们:“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都死在这儿;二,挑一个人活着回去,告诉你们留在听海崖的同门,今后不得再踏入五柳山庄一步。”   “我们既是一同前来,岂有孤身一人回去的道理?”有人叫嚣着,旋即便有人附和:“五柳山庄杀我恩师同门,此仇不报非君子!”   也有人沉默不言,还有角落里畏畏缩缩的,栾易山不言,抬手又将说话的那几个杀了。地面很快就被鲜血染透,触目惊心。   “你们的师父,在正邪之战中,背弃同盟,致使明老庄主殉节。”栾易山慢条斯理地说着,“他甚至为了得道飞升,残害好友一家,连刚会走路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你胡说八道!”话音未落,那出头的人就又倒在了地上。   栾易山环顾了一圈剩下的人:“所以,你们还要继续追随他吗?为了这样一个伪君子,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依旧有人沉默,但躲在角落里的,终于崩溃了。   “我不想死。”他哆哆嗦嗦地出声,“求您了,放我回去吧,我发誓此生永不踏入五柳山庄。”   “叛徒!”有人出声怒喝,再被栾易山一击毙命。   那人捂着耳朵,眼泪直往下流,栾易山冷声大笑:“可惜了,你们耗尽了我的耐心。”   他沉下脸:“你们与你们的师父师娘,一起在地狱团聚吧。”   “啊啊啊——”   惨叫声几乎划破了整个夜空。   栾易山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共几个人?”   “一共来了十五个。”陈彦咋舌,“浩浩荡荡来兴师问罪,真是不自量力。”   “那年,山庄一共牺牲了两百四十七人。”栾易山沉思着,陈彦摆摆手:“罢了,他们不来自投死路就算了,来了再说吧。”   他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山,你说是谁走漏了风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呗。”   “嗯?那你就是知道了?”陈彦蹙眉,“你竟然瞒着我?”   栾易山没有正面回答:“陈彦,我说你也有点蠢,你又不想杀到听海崖为老庄主报仇,又不愿意息事宁人,他们这一死,听海崖定会没完没了地找上门,你不嫌烦吗?你不如一口咬死黎思之已经离开山庄,你也不知他去向。反正黎思之已尸骨无存,他们口说无凭,也不可能拿你怎么样的。”   陈彦闻言,却难得露出一丝落寞:“其实那几个小年轻说得没错,冤冤相报何时了,今日他杀我,明日我杀他,这种充满血腥与仇恨的日子,我过得也累了。”   他顿了顿,眼眶微微红了:“可是小山,这么多年,我还时常梦到师父他老人家。我与姐姐自小父母双亡,是他与师娘将我们养大的,我一想到他们被黎思之背叛,死无全尸,我就恨不得啖其骨肉,饮其鲜血。此等大仇不能报,待我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师父,去见我枉死的同门?凭什么黎思之那个小人能平安无事,而我师父却要受此劫难?”   “我没有办法放下仇恨,可也不想再拿起屠刀,致使杀业满身。”陈彦深深吸了一口气,难免有点哽咽,“先前明正扬骗我说,只要练成秘术,便能让师父起死回生,我便为他做了许多错事,这一错再错,便不能回头了。”   陈彦叹道:“师父九泉之下,一定会对我很失望吧。”   栾易山静静地看着这人,没有笑,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栾易山才轻轻吐出两个字:“弱智。”   “嗯。”这次,陈彦没有反驳。   傅及匆匆落到厢房外,撞上了一个熟面孔。   那人还是喜欢站在背光的地方,月光再明亮,也不能完全照见他的脸。   可傅及仍然一眼认出了面前的不速之客:“谢照卿?”   “是。”   谢照卿带了刀来,往前一步,傅及也握紧手中长剑:“我师弟们呢?”   “你没有和他们在一块?”谢照卿反问,傅及疑虑顿生:“让开。”   “那不好意思,既然撞上了,就不能让你过。” 第101章   电光火石之间, 谢照卿已持刀上前,傅及拔剑迎敌,只听刀剑铿鸣, 冷铁迸溅出激荡火花, 擦着二人的鬓角飞过。刀光剑影, 杀招频现,傅及不欲恋战,奈何谢照卿步步紧逼,他只能踩上长廊红柱,一跃而起, 翻身上楼。谢照卿刀法疏狂,极具攻击性, 刀锋所过, 皆是搏命而来,反观傅及,且战且退,剑招多有保留,但胜在以柔克刚,一时间谁也没能占到上风。   “有进步。”谢照卿说得有几分真心实意,可手起刀落,仍是狠狠劈向了傅及命门。对方后撤一步, 剑锋抵在一处瓦片上,撑着他转了身。那刀锋劈了空, 顿时将房顶砸出个大洞来, 傅及匆匆瞄了眼, 这才发觉屋里早已空无一人。   师弟们不在。   傅及便决定立刻前去与孙夷则会合。   “多谢。”他应着,飞身踏过屋顶, 落到了院墙上,谢照卿紧追不舍,傅及放出一只雨燕,单手结印,刹那间,雨燕化作重重大雾,似是要拦住谢照卿的去路。可对方刀锋横断,那大雾便瞬间散去。   “雕虫小技。”谢照卿引雷,只见地动山摇,连带着围墙也在晃动。傅及无奈,落到了一处平地上。   以谢照卿为中心的雷电已形成一座雷池,上天入地,光影明灭。谢照卿收了刀,换成了那把八棱锏。   傅及蹙眉:“这次的雷,和上次的不太一样。”   他没记错的话,上次的雷,是黑色的。可现在,却偏蓝白,更像平常夏日里见过的那种白色闪电。   “升级了。”谢照卿不咸不淡地说着,傅及竟觉得他像是在开玩笑:“升级了?”   “回了趟无渡峰。”谢照卿手持八棱锏,那雷电将他整个人照得有反光,看上去颇有些奇怪,如同被精雕细琢的木偶,一举一动都是被规划好的,而那些缠满他周身的雷,就是控制他的线。   傅及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感觉,不过他也没有细想,而是问道:“无渡峰上的天然雷场,也长这样吗?”   “无可奉告。”谢照卿静静地注视着他,“我收到的最新指令,就是要你们的命。”   傅及一愣,谢照卿手持八棱锏攻了过来,他持剑以挡。但换了武器的谢照卿,力量似乎更上了一层,那八棱锏打在傅及剑上,震得对方虎口发麻。   傅及想起来,孙夷则曾告诉过他,对付这雷电和八棱锏,不能全靠手中长剑。于是,傅及便决定施展灵术,可当他结印之时,那些匍匐于地的电光像是活了过来,直冲他掌心而来,傅及只能暂且避开,刚刚凝聚起来的灵力被瞬间打散。   谢照卿的招式十分致命,傅及不敢懈怠,但度波剑鸣哀哀,八棱锏每一次打在剑身,仿佛都要将其拦腰劈断。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谢照卿的八棱锏又一次蓄满了力量,强劲的灵气裹挟着雷电之力直冲傅及而来,对方再次躲开,原本站着的地面被轰出几个大洞,满目疮痍。   “在这个雷场里,没人能使用灵术。”   谢照卿话音未落,傅及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爆炸声响。   “击败我,你就能与其他人会合。”谢照卿志在必得,“再来。”   傅及沉下脸,右手虎口处早已裂开一道细微的伤口,点滴鲜血落到了剑柄上镶嵌的那颗蓝石上。   那石头晶莹通透,色泽莹润,澄澈如海如天。那鲜红的血珠落到石头上,竟是与其完全交融,傅及指腹按于其上,顺着剑身向下一抹,灵气灌注,度波光芒大作,霎时间,风云变幻,四野茫茫。   谢照卿勾起嘴角,再度袭来,傅及持剑正面相抗,但这一次,没有意料之中的冷铁锐鸣。   所有的力量,似乎在双方相冲之前,被无形化解了。   谢照卿蹙眉,怎么好像有水流的声音?   傅及身姿矫健,一招一式,大有四两拨千斤之感。度波剑光如泉映月,柔和内敛,绵里藏锋。   谢照卿问道:“先前怎么没见你用过这招?”   “先前没领悟。”   傅及说的是实话。   他领悟一件事,需要更多的契机。   比如说这把剑。   或者更早之前,他还在用很普通的木剑的时候。   那段时间,山上只有师父和他。   那会儿薛思刚刚出了趟远门,才回来。他看着有些疲惫,可除此以外,并看不出喜怒。薛思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冷淡的,不悲不喜。他坐在水边一块大石头上,就这么沉默地看着水里的鱼儿游来游去。   傅及练剑遇到了困难,想请教他,又见他好像有些出神,没敢说话,就只是静静地站在他旁边。   薛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是练剑出问题了?”   傅及很不好意思,拱手道:“请师父指教。”   “说来听听。”   傅及垂着眼帘:“说不清楚,就是练到一半,有种力气用不对的感觉。”   薛思没有看他,只是瞧着水里那些快活的鱼儿,问他:“你练剑是为了什么?”   傅及一愣:“为,为了除魔卫道。”   “什么是除魔卫道?”   “就是斩妖除魔,守护天地道义。”   “那道义又是什么?”   年少的傅及挠挠头,支吾着说道:“舍己为人,匡扶正义这些吧。”   “太宽泛了,你年纪尚小,这些大道理对你来说很空洞。”薛思轻声说着,“你先想想,你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做个勇往直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薛思默而不言,傅及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有些失落地低下头。   “那你再想想,要怎么才能成为勇往直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   薛思问他,傅及便回去认认真真地思考。他想过很多,有时候想明白了,隔天又会开始茫然。直到他渐渐长大,经历了那些生死抉择的瞬间,才明白勇气是多么可贵的一件事。   魔都之乱平息后的某一天,薛思又问他:“无缨,你现在练剑还像小时候那样,时时觉得迷惘吗?”   傅及微怔,沉吟片刻后道:“比小时候好多了。”   薛思又道:“你心细柔韧,性如流水,不必强求如冷铁,刚硬难折。谁说勇往直前的,一定是奔腾的烈马,破风的鹰隼?一条水中的小鱼,即使看似渺小孱弱,但也有逆流而上,鱼跃龙门的一天。练剑亦是如此,剑如人身,度波注定会继承你的意志,成为一把以柔克刚的剑。”   “是,弟子明白。”   “还有一点,你没有完全明白。”   “是什么呢,师父?”   薛思不答:“你此次下山,便会知晓了。”   傅及想,他此刻应是知晓了。   度波剑气横扫,破开整个雷场禁锢,傅及剑尖抵在了谢照卿咽喉处,险胜一招。   “我赢了。”他道,“现在,不要阻拦我。”   言罢,他收剑便要走,谢照卿嗤笑一声:“不杀我吗?你要知道,我们是敌人,你若是现在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   “你不会的。”傅及回头,“你只是在乎输赢,并不是真要取我性命。”   他说着,又看了眼这个人,劝道:“你与那些亡命之徒并不一样,下次有机会,我们再比试吧。”   谢照卿敛了笑意,傅及不再与他争辩,很快就消失在了前方。   “哼,说得好像有多了解我一样。”谢照卿收了武器,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傅及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交手时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守住自己的底线,剑锋出鞘,我心即剑,任何时候都不能为了杀人而杀人。   他飞快地去寻找爆炸声的源头。   其实今夜最先察觉到危险的,是小水獭。   它本来安安心心和曹若愚睡在一块,只是它又梦见了那天暴雨,汹涌的河水将它冲走。它在湍急的水流中晕头转向,醒来就嚎啕大哭,曹若愚被它吓醒了,抱着它哄了好一会儿。可小水獭一直在哭,曹若愚无奈,只能起身抱着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月色朦胧,落了一地安宁。   曹若愚才注意到傅及与孙夷则没有回来。   “大晚上的,他们去哪儿了?”他正困惑,小水獭忽然吸吸鼻子:“有血腥味,有人死掉了。”   曹若愚一惊:“你说什么?”   “有人死掉了。”小水獭哇哇直哭,哭天抢地的声音直接把剩下几人都吵醒了。   施未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来:“怎么了?”   “有人死掉了。”小水獭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几人面面相觑,赶忙去一探究竟,刚好与前来的谢照卿错开。   但他们的运气并没有一直好下去。   没撞上谢照卿,撞上了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来客。   “啧,看你们的打扮,也不像五柳山庄的人。”施未心里打起了小算盘,“你们半夜三更闯到别人家里,是想做什么?”   “你们就是岁寒峰的几位?”   领头的那个似乎认得他们的身份,施未点头道:“是,所以你们——”   “轰隆隆——”   天上劈下两道大雷,直接将地砖炸了个粉碎。   “奉我主之名,取你们性命!”顾冲拔刀,率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施未眉头紧锁:“什么我主?这个调调怎么像是在哪里听过?”   “那个,那个客栈里遇到的,那谁。”张何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谢照卿的名字。   “哦,对对对,是那个,那个谁。”   很巧,施未也不记得。 第102章   眼看顾冲逼近, 曹若愚后撤一步,拉开一段距离,而后才拔剑相搏。顾冲此次是秘密行动, 带的人不多, 胜在都是精兵强将。可曹若愚他们也不是吃素的,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天上雷电滚滚,地上青砖震动。   陈彦听见动静,匆匆赶来,被栾易山制止, 二人藏在角落里,都没有露面。   “那些又是什么人?”陈彦蹙眉, 栾易山轻描淡写地说着:“无渡峰的人。”   “你认识?”   “认识啊。”   陈彦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小山, 这些年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做些人命买卖。”栾易山满不在乎,陈彦却颇有些担忧:“小山,以我拙见,无渡峰来历不明,你千万不要和他们有所瓜葛。”   “呦,瞧瞧,顾冲居然落了下风。”栾易山笑了声, 岔开了这个话题,“没想到这几个小年轻有两把刷子。”   陈彦转过头看去, 只见曹若愚当空一剑, 竟生生劈断了顾冲的长刀。对方被剑气震得踉跄两步, 曹若愚乘胜追击,一举将他拿下。剩下的人皆被擒获, 施未给他们每个人五花大绑,扔在了院中。   “谁派你们来的?”曹若愚持剑抵在顾冲咽喉处,他并不会审讯这一套,人畜无害的脸上甚至没有露出一丝严峻神色,顾冲不屑,撇过头去不理他。   施未也走了过来:“你跟谢照卿一伙的?”   谢天谢地,关键时刻,他终于想起来那个花孔雀叫谢照卿了。   “无可奉告。”顾冲冷冷地应着。   “你还嘴硬?”施未虽然这么说,但也没什么好办法,就在此时,栾易山又跟没事人一样,背着手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像极了一个闲逛至此的路人:“我来替他说吧。”   “栾易山?”顾冲明显十分意外,“你也在这儿?”   “这是我住的地方,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栾易山幽幽说道,顾冲瞪了他一眼:“你是要叛主吗?”   “叛主?你说叶星?”栾易山哂笑,“我可从来没承认过他是我的主人。”   “栾易山!”顾冲大吼,被对方一击封住周身大穴,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曹若愚左顾右盼,有些摸不着头脑:“前辈,你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这个人呢,叫顾冲,也是无渡峰的人。”栾易山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瞠目欲裂的顾冲,“至于我所说的叶星,是他的领导者。前阵子,叶星珍藏的一根兰因琴弦,被一个叫周昂的人偷走了。”   几个年轻人一怔,兰因琴弦?   栾易山佯装沉思:“我听谢照卿说起过,你们在不久前救过周昂,想来是无意间坏了他的好事,叶星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   曹若愚直直地盯着他,栾易山忽地眨了下眼睛,曹若愚顿时醒悟过来。   栾易山让他不要乱说兰因琴弦的事情。   “那件事只是意外,我们救人的时候,也不知道这其中的恩恩怨怨。”曹若愚说得很是真诚,栾易山莞尔:“我猜以你们的脑子,也做不出故意破坏的事情。”   曹若愚:“……”   竟不知道前辈是在夸他们还是在损他们。   他挠挠头:“我们确实不知道。”   “要不这样,”栾易山又看向顾冲,“我放了你,你回去和叶星说说,就说我会帮谢照卿抓人,你让他卖我个面子,别再为难这几个小朋友。”   顾冲哼哼着,栾易山“呀”了一声:“忘了,给你封住了穴道。”   他打了个响指,给人解开,顾冲破口大骂:“栾易山!你公然忤逆峰主!他迟早要你的命!”   “是吗?”栾易山一脸无所谓,“那只能得罪你咯。”   话音未落,顾冲的头颅与身躯当场分家,血溅三尺。   几个年轻人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   “啧。”栾易山看向剩下的人,“你们呢?是想走他的老路,还是乖乖回去替我传话?”   那些人可不会顶风作案,直接借坡下驴,连连称是。栾易山便断开他们身上的束缚,让他们趁早滚。那些人一刻都不曾停留,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山,你何必惹祸上身呢?”陈彦不解,“你不如都杀了,省得——”   “叶星知道我的脾气,也知道我与顾冲不合,我一时怒起,杀了顾冲,叶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栾易山慢条斯理地解释着,“何况叶星只是要寻回兰因琴弦,并抓到周昂,至于谁去做这件事,对他来说没区别。少了个顾冲,多了个我,叶星只会觉得稳赚不赔。”   他神色微沉:“但要是把无渡峰的人都杀了,叶星便会认为我有二心,到时候就会更麻烦。你瞧着吧,叶星不会因为顾冲的事情迁怒我的。”   “可是,可是——”陈彦欲言又止,栾易山垂着眼帘:“恰好我也要出门一趟,顺便找找周昂,这不费事。”   “你要去哪儿?”   栾易山不答,又看向曹若愚:“叶星在做一件很隐蔽的事情。他这个人野心勃勃,我还不清楚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据我所知,他要完成这件事,同样需要兰因琴,你们要小心。”   年轻的修者们纷纷点头,栾易山微叹:“无渡峰上,有不少高手。顾冲算比较好对付的,”   他忽然轻笑:“可能是叶星根本没把你们放在眼里,派了这么个蹩脚货过来。”   施未神色微妙:“你到底是在骂我们还是在骂他啊?”   “有区别吗?”栾易山反问,“蹩脚货的对手,也都是蹩脚货。”   众人:“……”   “扯远了。”栾易山不打算逗他们了,“现在五柳山庄已经鸡飞狗跳了,我劝你们尽早离开,前去曜真洞天,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好。”施未点点头,栾易山沉默片刻:“兰因琴,若是你们见到燕知,就再劝劝她吧。”   “嗯?劝她什么?”施未一脸茫然,“劝她弃恶从善?”   栾易山听了,哈哈大笑:“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施未更是一头雾水,栾易山叹道:“没什么,其实若能得到燕知的助力,你们——”   他抿了下嘴唇:“不说了,人生大道各一边,日后如何全看你们造化了。”   言罢,他招呼着陈彦:“走了,弱智。”   “都说了别叫我弱智。”陈彦不满,栾易山笑笑:“也不会叫多久了。”   二人很快就失去了踪迹,像落入湖面的一粒石子,连片涟漪都没留下。   曹若愚的思维停滞了半天,才突然回过神:“二师兄和孙掌门呢?”   几人匆匆去找傅及,没想到半路就遇上了。   原来孙夷则追着听海崖的那个弟子出了门,没想到碰见了谢穗。对方二话不说便冲了过来,孙夷则无意与他为敌,奈何对方紧追不放,着实难缠了些。等孙夷则摆脱此人,听海崖的那个弟子早已不知所踪。   他正古怪,就碰到了来寻他的傅及。   两个人商量了两句,又兜兜转转遇到了施未他们。   一番合计,几人决定还是按原计划行动,尽早动身前去曜真洞天。   “听海崖那边,不会再来么?”曹若愚有些担忧,“他们与五柳山庄的恩怨,一定要血流成河,才会了结吗?”   “不好说,”孙夷则摇摇头,“我马上传信于师父,看看她有没有斡旋的好办法。”   曹若愚微微凝神:“说起来,文长老让我等他,我还没见到他呢,不知道他到哪儿了。”   他犹豫着:“要不你们先出发,我等到文长老之后,再与你们会合?”   “若文长老当日出发,应该就快到了。”孙夷则宽慰着,“不急,文长老说不定明早就到。今天太晚了,赶紧休息休息。”   几人应着,却又无眠。   今晚接连的变数,实在令人心绪烦乱。   曹若愚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床帷,小水獭躺在他身上,早已呼呼大睡。   小东西就是这样,没有烦恼,倒头就睡。   曹若愚睡不着,想文恪。他担心那人路上遇了危险,又担心那人迷路,这眼睛一睁,就睁到了天蒙蒙亮。   这时候,他才终于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中,他梦见了一个灿烂的春天,他和文恪一道躺在青青草地上,看着随风四散的桃花。春光烂漫,春风和煦,一切都温柔得恰到好处。   曹若愚翻了个身,便能握住文恪的手。对方的手还是有些凉,可见了他,那人便会笑,问着:“睡着了还撒娇呢?”   “没有,我没有。”曹若愚嘟囔着,文恪便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眼睫上:“再睡会儿吧,到时间了我叫你。”   曹若愚哼哼着,往他怀里钻,突然身下一空,整个人就要从床上摔下去。   他一下就醒了。   然后发现自己半个身子趴在某人腿上。   一个熟悉的笑声自头顶响起:“怎么会有笨蛋睡着睡着从床上掉下来啊?”   “文长老!”曹若愚喜出望外,又翻了个身紧紧抱住他,文恪也笑着回抱住这个人:“嗯。” 第103章   曹若愚闻着那熟悉的味道, 便觉飘飘欲仙,赖在人怀里不肯起身,文恪哭笑不得, 嗔怪着:“几日不见, 怎么愈发无赖了?”   “没有没有。”曹若愚连连否认, 却还是不动,小水獭早滚进了被窝里头,毛茸茸一团睡着,也不醒,想来是累坏了。   曹若愚便放心地与人说着话:“文长老, 你来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   “没多久。”文恪笑着,“看你在睡觉, 就没叫你, 谁知道你自己醒了。”   “哈哈。”曹若愚一骨碌坐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和你一起躺在草地上,看着漫天飞舞的桃花。”   曹若愚本意是想告诉他,自己感觉很幸福,可文恪脸上却闪过一丝落寞,眼神莫名沉了下去。   “你怎么了, 文长老?”曹若愚有些茫然,文恪回过神, 忽然伸手捧住这人的脸, 细细端详着, 曹若愚更是疑惑:“我脸上有东西?”   文恪不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曹若愚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哪怕大难临头,也比一般人乐观许多。虽然这种乐观,绝大部分来源于他对周围事态发展的迟钝,但有时候,他又令人意外的勇敢和直接。文恪第一次见到他,便觉得他傻乎乎的,不够激灵,后来再见他,又觉得他十分可爱爽朗,现在,却又多了些难言的苦涩。   可千言万语一句话,曹若愚是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   文恪捏了捏他的脸颊肉,笑着:“好像瘦了点。”   “有吗?”曹若愚嘟囔着,“我一顿饭都没少吃呢。”   文恪哭笑不得:“那你,也许是长大了吧。”   他说着,那些落寞又从眼底涌了出来:“我头次见你,你才十七岁,现在都快及冠了。”   “都这么久啦?”曹若愚才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他笑着,“也是,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文恪被逗笑了,伸手圈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曹若愚顿时红了脸,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人,心脏怦怦直跳,他不由自主地小声说道:“我好像快死了。”   “你在胡说什么?”文恪又靠近了些,亲了亲他的眉眼,“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嗯。”曹若愚感觉人晕晕的,有些呼吸不过来,文恪故意逗他:“还会害羞呢?”   “那,那当然了。”曹若愚不知为何,莫名有些不高兴,“我是什么很随便的人吗?”   文恪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曹若愚微微拧着眉毛,颇有些哀怨地盯着他。文恪更是奇怪:“怎么了?”   “从来没人这么亲过我,你也没有。”曹若愚嘀咕着,“我当然,当然会——”   他哼了哼,不说话了。   文恪听了,没忍住笑出声来,要再亲亲他,可曹若愚赌气似的避开了:“不早了,我带你去找孙掌门他们。”   “等等。”文恪问他,“先前,你说有条大蛇送了你一颗石头,我能看看吗?”   “可以啊。”曹若愚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顺手就将那颗黑色石头摸了出来,交给文恪。   那石头冰冷,握在掌心,全是山上雪的刺骨寒意。文恪似乎要被这冷入骨髓的寒意刺伤,可他装作一切不知,轻声问曹若愚:“这个,可以给我吗?”   “可以啊。”   曹若愚甚至没有问他原因,直接就应下,文恪心里又开始泛酸,问他:“你不问问我原因吗?”   “需要问吗?”曹若愚一怔,“你喜欢就给你,只要我有的,你喜欢就都给你。”   文恪更是酸涩,他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自私,完完全全背离了自己的为人准则,可是,可是……   文恪只觉那石头寒意更甚,可他没有松手,悄悄将它放回了自己的灵囊之中。   “曹若愚,你什么时候去见詹前辈?”   “我们打算先去曜真洞天,至于詹前辈,等他愿意来见我们了,应该就会出现吧。”   文恪点点头:“嗯,我跟你们一起去。”   “好。”曹若愚自然是高兴的,爬起来套上外袍就拉着人要出去,文恪指了指床上的小水獭:“那它呢?”   “对了,把苗苗忘了。”曹若愚脑瓜子一转,将小水獭用棉被裹好,只露出个头来。   “大功告成。”曹若愚又拉住文恪,“它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我们赶紧走。”   “你不带上它?”   “让它睡。”   曹若愚一脸“我可不能让它坏我好事”的表情,文恪想笑,只能由着他去了。   两个人直奔傅及那边,孙夷则和傅及已经早早起来晨练了,房间早已收拾妥当,只等出发。   “二师兄!”曹若愚格外欣喜,高声呼喊着,傅及转过身,见到文恪,亦是高兴,抱拳行礼道:“文长老。”   孙夷则亦然。   二人见曹若愚还拉着文恪的手,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曹若愚没觉得哪里不好,倒是文恪有了些不自在。   他还是觉得难为情,掌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手指稍稍动了动。曹若愚见状,只好先松开他,与傅及闲聊了两句。施未他们也很快起了身,见到文恪,一番寒暄过后,便如往常一样去吃早饭。   文恪与孙夷则走在最后,悄悄说着话。原本只是在谈临渊近况,后来,文恪忽然小声问他:“你与傅及,现在如何了?”   “我们很好。”孙夷则笑着,满心满眼都是欢喜,文恪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孙夷则大抵是知晓一些,道:“文长老,你不要担心,小若愚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们都知道。”   “我何尝不知他的真心呢?”文恪喃喃着,却难解心中惆怅,“可是他还年轻,将来还有无限可能。”   孙夷则闻言,思量片刻,问他:“文长老,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文恪摇摇头。   孙夷则却直言:“文长老,我自小敬重你,我很清楚你是个内心宁静坚定之人。你若是真嫌他年纪小,那一开始也不会答应他。你如此反复纠结,想必是遇到了一个难解之题,这年龄差距,不过是个托辞罢了。”   文恪不言,只是默默走着。   “文长老,你若有烦恼之事,也可向小若愚说明。若你担心害怕,就悄悄告诉我。”孙夷则半开玩笑,“好歹我也是临渊掌门,理应为你排忧解难。”   文恪哭笑不得:“这会儿拿掌门的名头压我是不是?回头我就去告诉师姐。”   孙夷则莞尔,没有再说什么。   他想,文恪需要一点时间去做这个决定。能让这个人如此纠结,想来不会是个易解之题。   于是,他们暂且放下了这件事,高高兴兴一起吃了饭。曹若愚一刻不停地向文恪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一切,文恪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也看着所有人。他真切感受到这些年轻的后辈身上那种旺盛的生命力,便愈发难以忽略内心的焦虑。   他在担心一个命定之人的出现,在担心那个既定的天命,在担心那个撞进他生命里的年轻人,亦如远行客,不复再相见。   文恪忽感一阵寒意。   他掌心又按住自己的灵囊,那颗石头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刺骨的冷意。他本身就体寒,如今被这么一刺激,又烦躁了些。   他摸出那颗石头,放到桌上:“还你吧,我不想要了。”   “咦?”曹若愚不解,“怎么啦,文长老?”   “这石头太冷了。”   就像对我充满了敌意。   就因为我不是你的那个命定之人吗?   文恪想想就来气,脸色便不大好看,曹若愚自然也看得出,他收好那颗石头,握住这人的手,确实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我给你捂一捂,别难受了。”曹若愚温声细语地哄着,文恪焦躁的心绪在一瞬间被抚平,轻声道:“我没事。”   曹若愚笑笑,没有松手。   “我说你们今天就走了?”陈彦猛地闯进来,文恪吓了一跳,赶紧将手抽出来,陈彦这才注意到来了个生人:“这谁呀?”   “这是我小叔。”孙夷则还在尽心极力扮演着先前的角色,陈彦眼珠子转了转:“哦,临渊的啊。”   月检度假福肺   孙夷则一愣,陈彦哼了一声:“小山早告诉我了,你们当我这么好骗?”   孙夷则一脸无辜:“对不住,我是真不记得我之前演到哪儿了。”   “你不记得了?”陈彦坏心思就起来了,“你先前还和我说,傅及其实不是你师弟,是你相好,你还记得吗?”   孙夷则被反咬一口,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可他看了眼傅及,对方却没有丝毫躲闪,便道:“啊对,我说过,我想起来了,来年开了春要请大管事喝喜酒来着。”   几人哄笑,陈彦烦了,连连摆手:“不和你们耍嘴皮子。”   他扔给孙夷则一张拜帖,道:“你们要去的曜真洞天,小山告诉我了,我看那个地方,离我师父一个老朋友很近,这个拜帖你们带着,若是到了哪儿,遇到困难,可以找她帮帮忙。”   他顿了顿:“她姓凌,叫凌满蹊,为人很仗义,目前就隐居在曜真洞天百里之外的花家村。你们若是见了她,代我向她问好。”   孙夷则连声道谢:“多谢大管事。”   “不打紧,我也是才想起来。”陈彦说道,“凌姨上次来,还是我姐姐及笄那天,后来山高路远,便只有书信来往,再后来,师父故去,山庄变故频生,我许久没向她问安了。”   “那她——”   曹若愚一句“那她还在世吗”憋在嘴里没敢说出来。孙夷则这才意识到陈彦的真实意图。   想来请人帮忙是假,托他们打听故人下落才是真。   孙夷则答应下来:“大管事放心,等我们到了那地儿,不论如何都会告知你的。”   “我上次给你们的鸣镝,凌姨也认得,你们若是有难,放出鸣镝,她也会出现。”陈彦说着,轻轻握拳,“我的意思是,她看见的话,能来的话,就会出现。”   “好。”孙夷则点点头,表示理解。   陈彦喜笑颜开,甚至给他们备足了干粮,送他们出门。曹若愚不放心地追问:“大管事,听海崖那边——”   “走吧走吧,这关你们什么事儿?”陈彦听到“听海崖”就烦,当场垮了脸,直接开始赶人,曹若愚只好识趣地闭了嘴。   一行人再度踏上了旅程,而五柳山庄与听海崖一事,远没有结束。   孙夷则追踪的那个听海崖弟子并没有死,而是被谢穗所救,秘密送到了无渡峰上。 第104章   尤小帆被一群黑衣人按着跪倒在地, 眼前漆黑一片,根本不知前路深浅。他心中忐忑,却不敢妄言。在五柳山庄吃过的亏, 他并不想再遭第二遍。   四周静悄悄的, 没有丝毫光亮, 就连那些人高马大的黑衣人,也只能听出些若有似无的呼吸声。若不是肩上的压力太过真切,尤小帆真的会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待到梦醒时分,他还是那个活在光明之下的名门弟子。   但一切都没有如果。   他的眼前陡然出现了一双长靴。   一个人提着一盏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这诡异的黑暗中。他稍稍挥了下手, 那些黑衣人便如潮水般退去,压在尤小帆身上的力量也随之消散。尚且年轻的修者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一下坐在了地上, 仰头看向来人。   那约莫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生得一张白净的颇有几分书生气脸,五官柔和,即使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有带来太强烈的压迫感。   但尤小帆不敢大意,他可不觉得在这个地方呼风唤雨之人能是什么善茬。   “尤小帆,黎思之的关门弟子之一,是吗?”   对方淡淡开口, 嘴角自然地上扬起一个弧度,尤小帆点头道:“是。你又是何人?”   “我叫叶星。”青年只告诉了他名字, 却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你可以选择回答,也可以选择直接去死。”   尤小帆心头一紧:“你要问什么?”   叶星笑笑:“我听说, 黎思之很久以前,与一个叫田彧的人交好,可不知为何,黎思之却在某天夜里,灭他满门,你知道具体原因吗?”   尤小帆瞪大了双眼:“你血口喷人!我师父乃是正人君子,怎会行此歹毒恶事!”   “哦?”叶星挑眉,“那看来你是不知道了。”   他顿了顿:“没意思,杀了吧。”   尤小帆瞬间被几个黑衣人按到在地,明晃晃的大刀就悬在他头顶上。求生的本能令他挣扎着朝前爬:“我师父与田世伯乃是结拜兄弟,他绝不可能做出背叛之事!我,”   他似乎很为难:“我确实知道田世伯一家惨案,可这又与我师父何干?田世伯一家罹难,我师父年年中元前去祭拜,从无不敬之心!”   叶星闻言,手指微动,那些黑衣人便撒开了尤小帆。他道:“你师父年年前去祭拜,可有所获?”   “你什么意思?”   叶星的耐心有点到头了,他不喜欢和蠢钝之人说话,便避而不谈:“随便问问。”   他将尤小帆绑来,只是想证明一个猜测。   其实与黎思之结拜的,还有五柳山庄前任庄主——明逸,也就是明正扬的父亲。而田彧、明逸先后身死,又都与黎思之脱不了干系。由此可见,除掉田彧与明逸,对黎思之而言,一定利大于弊。否则以他又当又立的性格,绝不会铤而走险,下此等险棋。   那么,除掉田彧与明逸,又能给黎思之带来什么呢?   叶星曾经为此思考许久。   明逸生前,并不热衷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术,他断不会以此许诺黎思之,而田彧早早隐居山野,身无长物,黎思之更没有理由灭他满门。   但,若是明逸藏有兰因琴弦一事,被黎思之知晓呢?若田彧同样拥有这个琴弦呢?   一无所有的黎思之,会不会为此,对他两个好友痛下杀手呢?   叶星认为是极有可能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尤小帆:“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黎思之,有没有向你们提起过名琴兰因?或者,你有没有见过他收藏过琴弦?”   尤小帆大脑一片空白。   他自小就拜入黎思之门下,如今已有二十年,师父在他眼中,一向谨慎,从不轻易坦露内心想法。即使身为关门弟子,他有时候也摸不准师父的心思。眼下叶星步步紧逼,他更是乱了阵脚。   “不知道吗?”叶星冷冷地问着,说罢便抬起了右手,尤小帆冷汗涔涔,大喊道:“等等!我想起来了!”   “哼,说来听听?”   尤小帆握拳,低声下气:“田,田世伯尚在人世时,我曾跟随师父拜访过他,他有个女儿,当时与我差不多年纪。那姑娘和我闲谈时,告诉过我,他们家有个祖传之宝,据说是从她太爷爷那一辈流传下来的,据说能逆转阴阳,起死回生,只是她年纪小,不曾见过。我那会儿以为她在开玩笑,就,就没当回事儿。”   “就这?”叶星似有不悦,大抵是觉得费了些工夫捉回来的人,一点用场没派上,有损颜面。   尤小帆后背发凉,有些想不清楚了:“我回去以后,好像跟不少人说起过这事,但那时候年纪也小,就当玩笑话随便说说的,师父听闻,还勒令我不可口出妄言。”   “呵。”叶星微叹,“真是白费力气。”   尤小帆打了个哆嗦:“你放我回去!待我回到听海崖,我就是掘地三尺,也帮你找到那兰因琴弦!”   “嗯?你先前还咬牙坚称黎思之是个大善人,现在怎么就变相替他承认这些恶行了?”叶星只觉好笑,尤小帆冷汗直流,哽咽着:“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你行行好,饶了我这条命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叶星不答,好像在考虑他的提议。   尤小帆见状,以为自己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凑上去:“我听海崖在正道也算有一席之地,只要你放我回去,我一定倾尽全力帮你找到那琴弦!”   叶星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神色,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某人,仿佛在看一只脆弱的蝼蚁,只要他轻轻一抬脚,就能轻易地踩死。   “你在五柳山庄,有没有见过几个来自岁寒峰的年轻人?”   他忽然问。   尤小帆诧异:“岁寒峰?”   “嗯。”   尤小帆的记忆开始回溯,他先是想起来师弟黎阙的白猫曾经咬过一个人,那人似乎就是岁寒峰的剑客,而后他就想起临渊春试,那人的大师兄打了黎阙一巴掌。   “我知道他们,但这次,并没有见到。”尤小帆喃喃着,“难道——”   “没什么,那些人的事,不需要你插手。”叶星捻了下手指,终于下达了他的判决,“我只给你半个月时间,找到那根琴弦。”   他使了个眼色,那群黑衣人又蜂拥而上,按着尤小帆的头,强行给他灌了一瓶穿肠毒/药。尤小帆一个劲儿干呕,一手抠着自己的喉咙口,似乎是想将这些东西吐出来。   “半个月找不到,你就会毒发身亡。”   叶星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现在,把他给我扔出去。”   “是。”   话音未落,尤小帆毫无反击之力,天旋地转之间,就被扔到了悬崖之下。   叶星慢悠悠走到雷池边上,忽又收到来报——顾冲被栾易山杀了。   “怎么回事?”叶星只是有点疑惑事情的起因,而没有对栾易山的所作所为表示愤怒。   来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数告知于他,并表明栾易山愿意代替顾冲去抓周昂,请主上示下。   “嗯,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叶星如栾易山所言,的确没有追究下属相互倾轧一事。   来人很是意外:“主人,栾易山是为了保下岁寒峰那些人,才动手杀了顾冲,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栾易山与顾冲素来不和,他不一定是忤逆背叛,可能单单是心情不好,杀人泄愤吧。”叶星并不惊讶,“栾易山既是说出这个条件,那自然就会替我做到。”   他又捻了下手指:“栾易山这个人,不好控制,只能利用一点是一点。顾冲一事,就先放下吧。”   来人不满,却敢怒不敢言,硬生生回答道:“是,属下遵命。”   “还有,给听海崖通风报信,说五柳山庄杀了黎思之,引尤小帆上门讨债这件事,是顾冲的主意?”   “是。顾冲的意思,本是想让双方争斗,好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   来人扼腕叹息,叶星抿了抿唇:“然后呢?谢照卿也同意了?”   “是。”   “啧。”叶星摇摇头,“他们两个的心眼子,加起来都没有栾易山半个大。丢了性命,也是情理之中。”   “主人……”来人欲言又止,叶星摆摆手:“你去忙吧,我要等等冉静,看看她那里的情况。”   “是。”那人告退。   叶星望着深不见底的雷池,揉了揉刺疼的眉心,一个低沉的声音问他:“叶星,你有多少把握可以成功?”   “这不是我说多少,就有多少的。”叶星头疼欲裂,那声音忽远忽近,飘渺虚无。叶星的手忽然垂了下来,眼睛紧闭,坐着便入了定。很快,他再次睁眼,只是眼神变得冷峻许多。他缓缓起身,眺望着远处云烟,思量着:“栾易山,你当真没有二心?”   他眯了眯眼,施术打开法阵,见到了远在关河镇的冉静。对方一身寻常人家的打扮,静静坐在距离历家不远处的一家茶摊上,沉默地观望着。   一辆马车上下来了一位黄衣女子,面若桃花,步履轻盈。她满面春风地叩响了历家大门,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沈姐姐!”芽儿喜出望外,扑过来钻进她怀里,沈景越摸摸她的头,简单聊了几句,便与她一道进了门。   冉静沉默地抿了一口热茶,心下有了决定。 第105章   “罗叔叔, 沈姐姐来啦!”   芽儿拉着沈景越穿过券门,找到了在偏院练枪的黄二狗。   他自答应施未照看芽儿一家,便一直待在这里, 不曾远离。但历家上下皆是老弱幼小, 实在无人能说上话, 黄二狗便常常来此练枪,倒也自得其乐。   如今得见故人,他亦是十分高兴,随手抹了把汗,收了枪, 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小景。”   “狗哥。”沈景越此番前来,不仅是为了再探藏书阁, 也是代顾青问好, 她道,“顾长老托我带了些东西来,她说你也辛苦,要多多保重。”   黄二狗莞尔:“顾长老费心了。”   他说着,又微叹,“我都是托主上的福。不过他要是在,估计打死都不会收的。”   “哈哈。”沈景越被逗笑了,“谁说的?这可不一定。”   施故其实是个很喜欢热闹的人。   若他在, 想必一边嫌弃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一边叼着个烟杆, 让黄二狗将这些东西全搬进去。   施故的嘴比他的剑都硬。   黄二狗与沈景越相视一笑, 便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此事。   他们一道进了屋,芽儿给他们泡了茶, 便借故说要去陪会儿母亲,很懂事地离开了。   沈景越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这才缓缓开口:“兰因琴,恐怕做不成。”   “此话怎讲?”   “我依着那制琴图,试了无数块桐木,却总是差了点意思。顾长老费尽心力,寻到一根千年桐木,她劝我在那上面试,我却不敢。”沈景越心生忧虑,“我直觉,除了琴木与琴弦,还差了一样东西,可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呢?”   黄二狗沉吟片刻:“说不定不是琴本身,而是御琴之人。”   “天下修者千千,谁能驾驭这把名琴呢?”沈景越微微蹙眉。   她又回忆起了往事,那些血淋淋的画面一闪而过,带来的却是钻心刺骨的疼痛。   她攥着指节:“不论如何,还是先将琴赶制出来。我来的路上,听闻小未已经重铸斩鬼刀,将命格剥离,且他们已经得到了四根兰因琴弦,凑齐全部,指日可待。”   “那是喜事啊。”黄二狗闻言,喜上眉梢,“想不到少主成长这么快,主上在天有灵,定也万分欣慰。”   沈景越笑笑,眉眼间却愁思遍布。思量许久,她道:“狗哥,若是问题的关键真在琴主身上,那我能不能求你帮我找个人?”   黄二狗一下紧了心。   不会是去找燕知吧?他有点慌张,还有点心虚,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强装镇定地问道:“什么人?你尽管开口,我定全力帮你。”   沈景越见状,一时却不知从哪里说起。她定定地注视着黄二狗,想到这人对她多有照顾,眼下又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信任之人,便鼓足勇气,决定坦诚一件事。   “狗哥,当年恩公救我,你也在场,对我过去遭遇,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沈景越说话慢慢的,可一字一句又都敲在黄二狗心上,令他捏了把汗。   “这是自然。”他点点头。   “当年屠戮我同门之人,用的便是兰因琴。”   “嗯。”   “她叫燕知。”   “嗯,我知道。”   沈景越抿了下嘴唇:“燕知曾是鬼道三脉之一,对吗?”   黄二狗差点跳起来,支吾着:“这这这,你听我解释……”   “我都知道。”沈景越的眼神亮了起来,似是含泪,“当年恩公救我时,就全都告诉我了。”   “啊?”黄二狗一愣,“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沈景越笑笑,忽然哽咽,“我对此讳莫如深,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而是我,实在没有办法面对过去。”   “恩公说,若我要恨,大可一并恨他,若我要走,也可以立刻就走。但我想了想,大千世界,哪有我的容身之所?何况——”沈景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那些同门的死,也全因我而起。”   “啊?”黄二狗听懵了,沈景越有些无措地捏紧手中茶杯:“就是这样。”   她顿了顿:“狗哥,你知道,不是每个宗门都如临渊,都如岁寒峰那样相亲相爱的。”   至少她所在的宗门不是。   沈景越年少时便展露出过人的天赋,闻音辨器,长于工艺,在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里,可以说是极为突出的存在。   但这样的天赋并没有为她带来喝彩与掌声,更多的是来自同门的排挤与讽刺。   “再优秀又有何用?出了这个门,谁还拿你当人看?”   他们讥诮着,说这百家争鸣,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不过是稍微有点本事,出了这个大门,谁会拿她当回事儿?   年幼的沈景越无力为自己辩解,心中郁结,久而久之,性格便多了几分扭曲。   她偷偷地在背后扎小人,诅咒每一个霸凌欺辱她的人,不得好死。   事情的转折,在于一次外出。   外出的原因,沈景越不太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并不想去,但那些人又激她,愤愤之下,她便冲动地答应了。   他们行至一处不知名小镇。镇上有个不大不小的茶楼,楼上笙箫悦耳,笑语不绝。沈景越慢腾腾地走在所有人最后,路过那茶楼上,抬头看了眼这热闹之所。   楼上坐了个抱琴的姑娘。   她眉眼凌厉,神色张扬,虽是端坐歌楼,却与这靡靡之地格格不入。   对方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也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相撞那一刻,沈景越的心跳紧了紧,赶忙侧过脸去,不敢再看。   那人的压迫感太强了,强烈到她想要立刻逃离。   可感觉越是危险,她越是好奇。   沈景越又忍不住抬头,可一晃眼,那人便不见了。   沈景越心中隐隐怅然,那人抱着的琴,是世间少见的琴——她从来没见过。   要是能再见就好了。   沈景越想着,前面的师兄师姐却又在催促她:“还不走快点?没吃饭还是腿瘸了?”   沈景越蹙眉,又在心里暗暗咒骂他们。   一行人寻了个落脚地,沈景越只能睡地板,说是她年纪小,这样和师姐挤一个屋,多少能保护她。沈景越万般不愿,那些人只是想羞辱她,却要找个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等床上的师姐睡着,她便悄悄出了门。   天上月亮皎皎如玉盘,照得四周亮堂堂的。沈景越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自己做的小纸人一排排插在地上,每个纸人上都写了名字。   她依然坚持每天诅咒那些人,可日日夜夜,那些人一点变倒霉的迹象都没有,甚至愈发嚣张跋扈。   “真讨厌,怎么不行呢?”沈景越以为照着书本做,就能完成这些诅咒,可她那时候,还没有学会动用灵气。没人领她进门,她也开悟不了。   “你在做什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沈景越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挡住那些纸人,回头一看,却是今天见到的琴者。   不知为何,沈景越的心放了下来:“是你呀。”   “你还记得我?”那人笑着,再瞧瞧地上那些纸人,“你玩过家家呢?”   “没有。”沈景越一股脑将那些玩意儿收起来,她不喜欢别人对她的事情指手画脚,更重要的是,她虽说会暗地里诅咒那些蠢货,但还是不希望无关的人知晓。   琴者没有追问,只是默默看着她。沈景越收拾干净,又看了眼面前这个女子。那时候,沈景越才十四岁,正是最叛逆的年纪,她见了这人,脑门一热,问道:“我可以看看你的琴吗?”   对方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但并没有发火,而是问道:“我的琴很名贵,你要是碰坏了,该如何赔我?”   “我照原样给你重新做一个。”沈景越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她那时候,还没有下山游历,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的确切含义。   她只知道自己很优秀,一定能担负起这件事。   对方目光微沉,沈景越锲而不舍地问她:“可以吗,漂亮姐姐?”   那人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可以啊。”   “太好了!”沈景越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对方将背着的琴袋交给她,沈景越小心翼翼地捧着,拆开来仔细观赏着。   那琴有些年代了,可琴木光泽如新,并散发着一股沉沉暗香,琴弦质韧,弦音悠扬,每一个音符都透着岁月的厚重之感。   沈景越爱不释手,她轻轻抚着琴弦,摸到琴柱时,忽然说到:“这根琴柱松了些,我给你修一修吧。”   琴主眼神微转:“可以啊,明天能修好吗?”   “能!”沈景越信誓旦旦地应着。   “需要付你些银钱吗?”   “不用不用。”沈景越连连摇头,“漂亮姐姐能给我看你的琴,我已经很高兴,很知足了。”   对方忽而轻笑:“你知道为什么琴弦会松吗?”   “用久了吧?”沈景越眨眨眼,那人蓦地弯下腰,附在她耳边,哑声说道:“因为,我刚杀了人。”   沈景越肩膀僵了下,脸色顿时不好看,可那人见状,却像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她抬手,轻轻摸着沈景越的脸:“骗你的,我怎么会杀人呢?”   沈景越睁着双大大的眼睛,无辜地注视着她。那人美得太有侵略性,多看一眼,就好像会被吸走灵魂。   “好。”沈景越鬼使神差地点点头,“我相信姐姐。”   对方似乎很满意:“我叫燕知,明天这个时候,你到城外长亭等我。”   “嗯。”沈景越动也不动,燕知食指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快回去吧,改天我再教你怎么才能快速准确地诅咒那些人。”   沈景越哑然,燕知却如一阵风般,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第106章   月色渐深, 星子寥寥。   沈景越抱着琴,悄悄回到了落脚处。她要回来找一下她的工具,好趁着月明星稀, 将这把名琴修修好。   可惜, 等待她的却是当头棒喝。   “大半夜的你跑哪儿去了?”   沈景越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望着面前颐指气使的师姐, 嗫嚅着:“去,去茅房了。”   “茅房?”对方拔高了声调,“那你手里抱着什么东西?”   沈景越吓得一哆嗦:“师姐你小声些,我就是出去了一下,我这就去睡觉, 你别把其他人都招来,我求你了。”   “求我?今儿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休想过我这关!”那人趾高气昂, 面色极其不善。本就挨在一起的其他房间的人也都被吵醒,陆陆续续点了灯,沈景越十分害怕,倒不是怕那些人会羞辱她,而是怕他们手上没个轻重,把这琴给毁了。   要不就逃吧?   念头一起,沈景越竟是控制不住地拔腿就跑。   “你还敢跑?”   那些人在后头围追堵截,沈景越不知从哪儿来的冲劲儿, 在月色下玩命狂奔。   不能被抓到,被抓到就惨了。   沈景越越是忐忑, 跑得越快, 她紧紧抱着那把琴, 小声祈祷着:“老天爷啊,快派个人来救救我吧。”   她跑出了城, 可也只跑出了城。到了那牢笼的出口,她就被团团围住。   沈景越喘着气,一身热汗,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能强装镇定,试图与他们周旋。可对面某个人丝毫不念同门之情,上来便给了她一耳光,打得她头都偏向了一侧:“还跑?”   沈景越的脸颊顿时肿得老高,火辣辣的刺痛传来,瞬间激怒了她:“我怎么了?我不就是出去了一会儿,你凭什么打我?”   “凭我是你师兄!年纪轻轻,就不服管教,以后还不反了天了?”   那人刻薄又尖酸,剩下的男男女女也纷纷附和,沈景越怒发冲冠:“师兄?师姐?你们也配!一群草包!”   “啪!”   来人又是一巴掌,打得沈景越满嘴是血,她狠狠啐了一口:“连个剑谱都背不下来的蠢货!”   “你再骂?”那人气急败坏地踹了她一脚,沈景越一下摔倒在地,可她还是死死抱着那把琴,生怕摔坏了。   论起身手,她连这些蠢货都比不上。   沈景越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她怎么除了手巧一些,其他的处处不如别人呢?若是师父肯教她一招半式,她定比这群草包更厉害,更能给宗门扬眉吐气。   “给我好好教训她。”   领头的发话了,沈景越怒极生悲,流下两行泪来,她用身体护着那把琴,忍着那些人拳打脚踢。她身上的那些纸人掉了下来,飘飘落落,散了一地。   “好啊,你居然诅咒我们!白眼狼!小畜生!你忘了是谁给你饭吃的吗?”   不知是谁在辱骂她。   沈景越记不得了,她只记得愤愤大喊:“我是孤儿没错,但你们又比我好到哪儿去?有爹生没娘养的贱人!”   她的反抗没有任何用处,换来的只是一顿变本加厉的毒打。   沈景越呜咽着,不是哭自己,而是哭那把琴。她好不容易摸到的好东西,眼下却保不住了。她喃喃着:“我的琴,别坏了我的琴……”   “什么琴?你还有琴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手,抓到了琴袋的另一头,沈景越哭喊着:“别碰它!还我,还我啊!”   “滚一边儿去!”   那人抬脚要踹,忽然胸膛喷出一股鲜血,他连惨叫都没能发出来,就直直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尖叫着拔出剑来,只有沈景越呆愣片刻,往前爬了几步,抱住了那摇摇欲坠的琴。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欺负一个小姑娘?”   月夜之下,一个人影幽幽地出现在不远处的树上。即使模糊不清,也能看出那人是何等的风姿绰约。   可总有人在不识时务地挑衅:“妖女!杀我同道,速速就擒!”   “哦?”   话音未落,燕知便逼近人前,那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可脚后跟尚未落地,他就先头身分家,狰狞的头颅掉在了地上,滚到了沈景越面前。   从疼痛中恢复意识的沈景越再次受到冲击,她惨叫一声,害怕地往后爬,人群亦如鸟兽四散,可燕知却如夺命的修罗,一个接一个,杀得干干净净。   沈景越抱着琴大叫:“啊啊啊啊——”   那些滚落的头颅、四肢、躯干、碎肉铺了一地,空气里全是血腥味。沈景越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个不停。偏偏燕知还踩着那些淋漓鲜血,走到她面前:“怎么这么害怕?”   沈景越哆嗦着,根本不敢看她。   燕知似有不悦,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明明杀了这么多人,可她身上却半点血迹未沾,指尖甚至还保留着胭脂香味。   沈景越紧抿着唇,眼泪汪汪,燕知笑着:“我替你教训了他们,你不高兴吗?”   沈景越吓得大哭:“我没有让你杀他们,我没有!”   “你有。”燕知轻声道,“你巴不得他们现在就去死,否则你怎么会大半夜扎小人诅咒他们呢?”   “我没有!”沈景越歇斯底里地哭着,“我只是要他们倒霉,没想过要杀他们!我没有我没有!”   燕知像是失去了一个乐趣,脸色垮了下来:“你这么说,我可就不高兴了。我好心好意帮你,你还怨我?”   她说着,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将沈景越往上拎了拎,对方颤抖着,根本站不起来。   “我说教你诅咒,你也答应了。”燕知露出一丝笑意,假装无辜又万分残忍,“恭喜你,诅咒成功了,以后就不会有人打你骂你了。”   沈景越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不出半个字来。燕知有些烦了:“我的琴坏了,修不好,你就拿命来赔。”   沈景越哭着,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点点头。   她被燕知扔到了河里,将那满身血污洗干净。可她先前挨的打可不轻,眼下又挨了冻,受了惊吓,便病倒了。足足烧了七天七夜,才勉强从鬼门关里回来。   她醒来后,就发现自己的耳朵听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被打成这样的,还是烧成这样的。但她不敢说,只是默默地给燕知修琴。   那时候的燕知似乎在躲仇家,没几天就要换地方。但她每次要走,都将沈景越带着。   “我的琴很名贵,你要用心修。”燕知时不时敲打一番沈景越,可对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听不见。   燕知嫌烦,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可那会儿的沈景越还看不懂唇语,一晃眼,就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其实那把琴坏得不严重,沈景越只花了一天时间就修好了。可燕知横看竖看都不满意,执意要将她带在左右。   燕知从不解释自己的意图,只在某天写过一句话:“给我修琴。”   沈景越半夜不知哭了多少回,她想回宗门,想师父,哪怕那是个偏心眼,哪怕那人从来轻视她,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脑袋别在裤腰上生活。   沈景越每每看到燕知靠近,都会想起那个夜里的惨状。   她默默等待着一个逃跑的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天,燕知忽然给了她一根玉簪,说了些话,沈景越依旧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听不见。”   可燕知并没有拂袖而去,而是将那根玉簪挽到她头发上。燕知的动作十分生疏,好几次都硬生生扯下了她几根头发,沈景越一个“疼”字都不敢说,只是咬紧牙关,等着她弄好。   过了会儿,燕知似乎终于玩够了,竟摸了摸她的头,笑了笑,又无声地说了句话。可在沈景越的记忆中,那已经是无法复原的东西了。   可她只要想起来,就会觉得那天的燕知,总与其他时候不一样。   大抵是这人预知到了晚来的风雨。   就在燕知送她玉簪的夜里,仇家找上门了。   那些人可不是草包能比的,强悍凶猛,燕知抱琴,与他们打得天翻地覆。沈景越吓得只能匍匐在地,躲在角落里,不敢乱动。燕知以一敌百,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阎王,彻底杀疯了。   沈景越大气不敢出,脑海里却盘算着,现在就跑吧,趁着现在混乱无比,趁着无人在意。   沈景越想着,竟是鼓起无限勇气,爬起来往外狂奔。她感到身后有无数杀气紧追而来,可转眼间,就被打散。   沈景越朝后看去,燕知灵气磅礴,直冲九霄,飘飘然若仙,那些追杀而来的剑气皆被她的琴音一一斩断。   她好像真的在救我。   沈景越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可她也来不及细想了。她一路狂奔,终于在天亮前,到达了安全的地方。   至于后来如何回到宗门,她就有些记不得了。   相较于和燕知相遇的那几日,归来路上的颠沛流离,已经不足道了。   沈景越回来后装疯卖傻了一段时间。   她怕被师父苛责,怕失去这唯一的容身之所,只能出此下策。那老师父早早受了刺激,又见她这饱受折磨的模样,便不再深究。   可沈景越依然活在痛苦中。   她一面唾弃自己的自私,一面又担惊受怕,怕被燕知找到。   她在夜里,对着月色,翻来覆去地看着燕知给她的玉簪,便要把它砸了。可刚举起手,又想起燕知斩断那些夺命剑气的琴音。   “她救过我呢。”   沈景越满眼是泪,选择将那玉簪埋在了自己常去散心的一处偏僻泥地里,任它去了。   现在想来,燕知的琴,应该就是毁在她们分别那天,而燕知本人,也下落不明。   后来魔都祸乱,沈景越再逢变故,得到了施故仗义相助。   沈景越想来,都是报应。   将过往一一坦白后,沈景越早已泪流满面。   是她在善恶间摇摆,才铸此大错。   黄二狗闻言,沉默良久。而后,他缓缓开口道:“小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别为难自己。”   沈景越摇摇头,抹了把眼泪:“说多了,正事还没谈呢。”   她不愿再说,黄二狗便不追问,只是点点头,应着:“哎,好。” 第107章   芽儿从房间里出来后, 去陪了一会儿她母亲,见对方气色尚可,便安下心来, 接着便绕路去了祠堂, 打算给祖宗先人上香。   她独自一人穿梭在墙影之下。   这九曲回廊, 假山亭台,她见过无数回。大伯在世时,好大喜功,常常扩建翻新,如今家道中落, 多有萧条之感。可芽儿走过无数次,也从未像今天这样, 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彻骨寒意。   “难道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到家里来了?”   芽儿虽是毫无修为, 但却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她直觉不好,暗暗加快了脚步,只希望能在被追上前赶到祠堂。   “啊!”   面前陡然出现一条红绫,挡住了她的去路。   芽儿吓得屏住了呼吸,那红绫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围得密不透风。芽儿不敢乱动,紧紧攥着手, 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在此时,满目艳红里, 闪现出一张冷冷的脸。芽儿一惊, 后退了半步, 对方抬手便摸到了她脖颈处:“小妹妹,别害怕, 姐姐就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芽儿的声音略有些颤抖,那人再度靠近,小声问道:“你们家藏着的那两根兰因琴弦,在哪里?”   “琴弦?什么琴弦?”芽儿只知道施未他们在找兰因琴,但对于琴弦的下落一无所知,但眼前之人提到此琴,怕是多有不善。   “你不知道?”对方有一瞬的迟疑,芽儿坚称自己不知,还好言相劝:“姐姐,这大白天的,你神出鬼没多吓人啊,不如先坐下来聊聊,有事好商量。”   “好商量?”那人嘴角微微上扬,手上却是一用力,掐得芽儿满脸通红,两腿直蹬。   “咳咳咳……”芽儿死死抓着对方的手腕,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等……等下……我……我想……想起来……”   那人松了手,芽儿腿一软,摔在地上直喘气。那人冷冷地睨着她:“想起来什么了?”   “咳咳咳……”芽儿又呛了几口,终于缓过劲儿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家的藏书阁,有个顶层,自打它建成之日起,就再也没人能上去过。你说的那什么,琴弦,说不定就在上面。”   “你确信?”   “这我真不知道,我只是猜测。”芽儿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姐姐你看我,一点功夫都没有,长得又矮又胖,走路都比别人慢半截,家里要真有什么宝贝,哪轮得到我来继承啊?我上头还有好几个哥哥姐姐,说不定他们分家产的时候,早把那琴弦给抢走了。”   “你说的哥哥姐姐,是指给你这个哨子的人吗?”   那人面无表情地说着,手指勾着根红绳,一支还留有体温的哨子便垂了下来。   芽儿一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糟了,什么时候被拿走的?她怎么不知道?   “我信你一点功夫都不会。”那人嗤笑,手掌轻轻一捏,那哨子瞬间变成了粉末。   芽儿心疼坏了,但在情绪涌出来的刹那,她咬了咬牙,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道:“那只是我常用的玩具,平日里无聊逗逗麻雀儿什么的。”   “是吗?”对方忽然对面前这个小姑娘产生了一丝兴趣,“你叫芽儿,对吗?”   “对。”   那人将手里的粉末随意地撒在了地上,用一根红绫绑住了芽儿的脖子,道:“我叫冉静,此次奉我主之名,来取你家藏着的两根兰因琴弦。”   言罢,她扯了扯那根红绫:“你最好别耍花招,否则,我就立刻勒断你的脖子。”   “当然不会了,我哪敢呀?”芽儿心跳如鼓,感觉自己真的快死了。她尽量乖顺地说着:“你随我来吧,冉姐姐。”   冉静竟是笑了,跟牵着一只小狗似的,牵着她往前走。   芽儿想往有人的地方走,又怕这人真的勒断她的脖子,只好挑着僻静的难走的小路去藏书阁,好拖延一些时间。   “怎么办怎么办?”   芽儿越是紧张,就越想不出办法。   这一头,黄二狗和沈景越谈完,就直接来找芽儿,打算再去一趟藏书阁。老仆只道四小姐去祠堂祈福了,两个人并未多想,直接去祠堂找人。   可祠堂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见芽儿的影子。   “奇怪,芽儿去哪儿了?”黄二狗忽地心生担忧,多日来的相处,他自认十分了解芽儿。这孩子人小鬼大,很有主意,做事也有条理,若她告诉老仆自己要去祠堂,必定是去祠堂了。可这里并无来人的痕迹,连香炉里的长香都是昨日点的。   黄二狗感觉不妙,便匆匆去找。芽儿母亲的房间到祠堂,有许多条路能走,但芽儿惯常喜欢走的路只有三条,黄二狗便挨个儿找着。   沈景越见状,问道:“你有没有和芽儿有关的东西,我试试看能不能——”   话音未落,黄二狗忽然顿住脚。   他在回廊外头的一株枯败的灌木上,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白色粉末。   他伸手抹了一把,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粉末是没有气味的,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沈景越也在他指腹上捻了下,笃定道:“这是瓷器被外力强行碾碎后形成的粉末,如果说这里就是全部,那这个瓷器最多只有哨子、汤匙那么大。”   “哨子?”   电光火石间,黄二狗便想起来芽儿有一支哨子,那是历兰筝临走前交给她的。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黄二狗当机立断:“小景,我现在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祠堂下边有一条密道,你走到第一个岔口往东,解开三道暗门的锁,就能一直走到关河镇外的石头桥边。”   沈景越一怔:“你什么意思?”   “你马上带着历夫人和家丁离开这里。”黄二狗按住她的肩膀,“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解开那三道密锁,到时候我们在桥边会合。”   “有危险?”沈景越一下反应过来,黄二狗点头道:“时间紧迫,你先去。”   沈景越点头道:“好,你放心,我一定办到。”   他们立刻分头行动。   他们绝对信任彼此。   黄二狗非常清楚那支哨子是多么特别。   芽儿平时没事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看,他也会在一边看上几眼。   那哨子上精心刻着符文,并充盈着历兰筝的力量,不是宵小鼠辈就能轻易打破的。而现在,它却悄无声息地碎成粉末,可见来人绝非等闲之辈。   以防万一,黄二狗才决定让沈景越带人先离开,自己前去救芽儿。   历家上下已无长物,若真要分出个好歹,那只能是藏书阁了。   黄二狗马不停蹄地朝那里赶去。   “吱呀——”   芽儿轻轻推开藏书阁的大门,望着屋内陈设,深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那楼梯道:“就是那里。”   冉静扫了一眼,缠在芽儿脖子上的红绫又紧了一圈,芽儿当即大叫:“哎呀哎呀,我要死了要死了!”   冉静不为所动:“再叫大声点儿试试呢?”   芽儿立马噤声。   大门再次关闭,二人一前一后地朝里走。芽儿先前也没来过,只能祈祷着这神秘的藏书阁能困住后面这位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她们很快来到了第五层,并像先前施未他们那样,绕了个圈,又回到了第五层。   芽儿很是紧张,冉静倒是没多少表情变化:“这藏书阁,恐怕内有玄机。”   “是啊,要不怎么说一直没人能上去第六层呢?”   冉静不言,只是缓缓穿过这一排排书架,指尖轻轻叩击着这些木质的架子,低声道:“这里头裹着冷铁,应该是做了机关的。”   芽儿摆出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哪里有机关?”   冉静睨了她一眼,芽儿畏畏缩缩着:“这藏书阁建成的时候,我三魂七魄都不知道在哪儿呢,我是真不知道。”   她眼珠子微微一转,忽地瞥见不远处的书架后面露出一只熟悉的鞋子。   罗叔叔?   芽儿当即收回了目光,好在冉静并未发现她的异样,只道:“依我的经验来看,移动这些书架,应该会有所收获。”   “这么大,我哪推得动啊?”芽儿支吾着,冉静眼皮都没抬一下,打了个响指,那红绫就将芽儿团团裹住,吊在了房梁上方。芽儿害怕得大叫一声,又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动了。   她在上方,清晰地看见黄二狗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冉静未曾发觉。她伸手推了一把面前的书架,果真可以移动。   “移动的规律是什么呢?”   冉静挪了一步,试着再推了一个。   说时迟那时快,黄二狗灵气运作,竟是推着面前一排书架全部转了方位。五行八卦阵顿时生门变作死门,书架剥去木质的外壳,化作利刃,铺天盖地般袭来。冉静暗道不好,只见一道人影闪过,割断她的红绫,抱着芽儿跳出窗外。   “该死!”   冉静愠怒,红绫之中,银光飞烁,只一瞬,便将整层楼劈了个粉碎。   黄二狗抱着芽儿稳稳落地,可冉静也随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第108章   “你又是谁?管家?护院?还是一条狗?”   来人步步紧逼, 拂风杨柳腰,皓腕凝霜雪,红绫遍身, 轻盈飘荡。   黄二狗将芽儿放下, 轻声与她说道:“我拖住她, 你赶紧跑,从祠堂密道里出去,我让小景先带你家人离开了。”   言罢,他缓缓起身,长&枪在手, 气势灼人。芽儿抓住他的衣袖:“我跑了你怎么办?”   “别问这个问题。”黄二狗脸色微沉,冉静冷哼一声, 眼皮都没抬:“你以为你们逃得了吗?来人!”   “嗖嗖嗖——”   视野之内, 顿时闪过数道红色影子。   “抓住那小丫头。”   话音未落,冉静便与属下同时动手,意在制住二人。黄二狗见势不妙,一把将芽儿拉过,长#枪横扫,与那群红衣人拉开距离。   “上来!”黄二狗下蹲,芽儿便跳到了他背上。   “抓紧。”   他叮嘱着,芽儿面色发白, 但仍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黄二狗舞枪,招式凌厉, 雷霆万钧, 打得那些人根本无法靠近。就在此时, 冉静自他侧方杀出,两道红绫如蛇信般缠住他的长缨, 灵气顺势而出,化作利刃,直逼黄二狗命门,对方凌空一跃,收枪回转,绞着她的红绫接连踹倒几个围攻来的红衣人。   芽儿趴在他背上,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再害怕也不吭声。但黄二狗深知,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低声道:“芽儿,过会儿叔叔把那些穿红衣服的都杀了,你不要怕,尽管朝前跑,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回头。”   芽儿心惊:“罗叔叔——”   说时迟那时快,黄二狗一个漂亮的回马枪,当即捅穿了一个红衣人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芽儿吓得尖叫一声,黄二狗又是一枪,扎穿了另一人的脖子。   “就是现在!跑!”   黄二狗拎着芽儿的衣领,将她往东边一抛,又以灵气相护,推着她往前跑。   芽儿一跺脚,拼命朝祠堂跑去。   “天真。”   冉静散开红绫,如同索命的阎王,穷追不舍。黄二狗持枪一一斩断,下一刻,幽蓝色的火焰自枪&尖涌出,双方灵气对冲,只听阵阵轰鸣,青石地砖被炸了个底朝天。   “这术法,”冉静迟疑片刻,“你是走马兰台之主,罗池?”   “竟还有人知道我,真是意外。”黄二狗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了计较。他已不在江湖行走多年,知道他名号的人少之又少,如今这人却轻易认出,恐怕来历不简单。   “我也很意外。”冉静目露凶光,“既然如此,那就先送你上路,再去取那小姑娘的项上人头。”   言罢,冉静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了过来。黄二狗持枪相抗,红与蓝交叠,势如水火,周围建筑纷纷垮塌,藏书阁也无法幸免。木质的阁楼层层崩裂,碎屑飞扬,动静巨大。   芽儿回头,看了眼那不见踪影的藏书阁,突然哭了起来。   那都是祖宗心血,如今她却是半分都护不住,怎能不教人伤心?   芽儿喘着粗气赶到祠堂,打开密道,匆匆忙忙跑着。父亲在世时,她便常走这条密道,对此十分熟悉。黄二狗一说逃跑,她就知道,沈景越定是会去向镇外石桥那条路。   芽儿在第三道门那里,追上了沈景越。   “芽儿!”瘦削的妇人扑过来抱住她,芽儿轻轻拍拍她的背:“娘,我没事。”   沈景越见状,什么都没有说,催促着:“赶紧走吧。”   妇人抹着泪,抓住芽儿的手:“快,我们快走。阿娘带你去舅舅家避一避,你爹爹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们平安到达的。”   芽儿犹豫着,回头看了眼沈景越,可对方也推了她一把,将所有人都送到了门后。芽儿猛地意识到什么,想抓住她的手,却只碰到了对方的衣袖。沈景越将那密门锁上,头也不回地往回跑。   芽儿疯狂拍打着那道门:“沈姐姐!沈姐姐!”   这三道密门都是用来阻挡追逐者的,用的是双面锁,一旦一边被锁上,就很难从另一边打开。   “可恶!”芽儿狠狠砸了一拳,那密门纹丝不动,她知道沈景越是个能工巧匠,但没想到她只是摸了一遍,就知道如何锁上这些机关。   “芽儿,走吧,快走吧,他们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我们这些人手无寸铁,在这儿也只是拖累。”妇人说着,抱住女儿便要走,芽儿突然挣开:“不行,我要回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妇人急得直掉眼泪,“你去只是白白送死!”   “那我也不能留下他们,独自去逃命!”芽儿紧紧拉住她母亲的手,目光灼灼,“阿娘,父亲不在了,我就是一家之主,我有责任守护这个家,守护这里的一切!”   “你才多大!说什么一家之主?快和娘走吧,娘求求你,就当娘求求你,好不好?”妇人泪流满面,拽着她要走,可芽儿又一次挣开了她的手,哽咽着:“罗叔叔和沈姐姐,是受姐姐所托来照看我们的,他们一诺千金,我便不能在此刻弃他们于不顾。”   “你胡闹!”妇人急得打了她的手好几下,芽儿推开她,吩咐道:“刘伯,快带我娘先走。”   “四小姐——”   “走啊!”芽儿大喝,刘伯咬咬牙,与旁人合力,拉着妇人往密道深处走,对方边走边骂:“你们反了天了!居然听一个小丫头的胡话!快放开我!放开!”   芽儿抹了把脸,抓紧时间从密道的另一处机关暗室里跑了出来,再次回到了祠堂之中。   这里尚未被波及,祖宗牌位正安定地摆放着。   芽儿吸吸鼻子,磕了个头:“祖宗在上,小辈无意冒犯,但事出紧急,就请您勿怪了。”   她叨叨着,爬上祭祀台的最高层,将最上头的那块牌位。上头只简单写了一行:“先祖历拂薇之灵位。”   听说,这块牌位是整个祠堂唯一一块樗木做成的,更听说,这块樗木是先祖亲自挑选的。   “琴弦,你要的话,我现在给你造一个就是了。”芽儿抱着那块牌位直往黄二狗的方向冲。   黄二狗力战对面数十人,杀得红了眼,血流成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最终只剩下他与冉静。   “好枪法,我今日领教了。”冉静仍是游刃有余,黄二狗抹去脸上血迹:“过奖。”   “杀了我这么多人,想必你也累了吧?”冉静阴狠地笑了声,黄二狗亦是嗤笑:“你大可试试。”   话音刚落,双方再度交手。   冉静带来的人,皆是无渡峰高手,数番强攻之下,黄二狗确实显露疲态,一个晃神,冉静的红绫便缠上了他的脖子。黄二狗暗道不好,枪势回转,绞住那红绫,正欲斩断,不料,数道寒光自冉静袖中飞出,隐于红绫之下,瞬间没入黄二狗身躯。   “噗——”   黄二狗喷出一口鲜血,手中长@枪一松,冉静趁势打落,手中红绫绞紧,勒得对方脸色大变。   黄二狗伸手扯住那红绫,可伤口处的暗器似乎打开了某个关窍,撕扯着他的皮肉,钉入他的骨髓。剧痛袭来,他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麻木窒息之感令他几近崩溃。   “是选择被我的红绫绞杀,还是被我的破神针撕烂,你自己选一个吧。”冉静冷笑,“走马兰台,也不过如此。”   黄二狗咧开嘴,露出一个血腥又不屑的微笑:“是吗?”   他的左手蓦然出现一把短刀,而后,他狠狠捅向了自己。   冉静一愣,黄二狗仰天怒吼,竟是生生剖开了自己的皮肉,将那埋于骨血中的破神针挖了出来。   针尖落地,鲜血淋漓。   黄二狗手起刀落,割断了那根缠在他的脖子上的红绫。   “抱歉,这世上能对我说不过如此的,唯有我主!”   黄二狗挥刀攻来,刀虽短,锋芒长在,冉静的红绫甚至追不上他的速度,竟是被逼得不停后退。   “受死吧!”   黄二狗刀锋直逼那人眉心,可只差分毫之际,一道红绫自他背后穿入,再从他前心破出。   黄二狗瞠目欲裂,手中短刀却无法前进半分。冉静红绫一甩,径直将人甩了出去。黄二狗眼前昏昏,只恨自己没能再快些,可转念又想,芽儿与小景应当也逃了出去,他也算不负少主所托……   黄二狗意识渐渐涣散,忽地被一声大喊拉了回来:“狗哥!”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景越接住他,也一并摔倒在地。   黄二狗勉力睁开眼,张张嘴,却一个字节都发不出。沈景越封住他周身大穴,替他止住了血,掌心按在他心口,以自身灵气为饵,竭尽全力地为他吊着这口气。   黄二狗抬了下沉重的眼皮,似乎在责怪她:“你怎么没走啊?”   沈景越看懂了,她苦笑:“你们要是都不在了,我走哪儿去?”   黄二狗眼前发黑,他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不断消失,灵魂漂浮,只等胸口那最后一点气息散掉,便做孤魂野鬼去。   冉静蹙眉:“你又是谁?”   沈景越听不见。   冉静莫名有些恼火:“也好,你们就一起上路吧!”   她甩开红绫,沈景越的灵气只够维持黄二狗最后一口气,根本腾不出手来抵抗这番攻击。沈景越情急之下,整个人都伏在黄二狗身上,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他挡一挡。   黄二狗似是回光返照那般,手指微动,竟是生出一层结界,挡下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攻击。   “还能动?”冉静真有些意外了,黄二狗猛地吐出一口血,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道:“快……走……”   沈景越听不见,她只觉黄二狗胸前最后一口气像是散了,她怎么抓都抓不住。   “狗哥!狗哥!”沈景越急红了眼,恨不得将自己全部的灵力都灌进去,可黄二狗紧闭着双眼,渐渐没了气息。   “狗哥……”沈景越低声呜咽,仍不肯松手,冉静正要取她性命,却听另一人大喊:“慢着!”   一回头,芽儿举着个牌位着急忙慌跑了过来:“你要的琴弦,在这里面!”   冉静蹙眉,手指之勾,红绫直扑她而去,芽儿赶紧将牌位抱在怀里:“你先放了罗叔叔和沈姐姐!”   “哼。”冉静冷声,“罗池刚死,你来得正好,还能一睹他的遗容。”   “你说什么?”芽儿高声大叫,不敢置信,她顾不得许多,直奔沈景越二人。   “罗叔叔?叔叔?”芽儿扑倒在地,跪在黄二狗身边,使劲摇了摇他的肩膀,“罗叔叔!罗叔叔!”   沈景越将她揽到怀里:“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跑吗?”   芽儿现在无法思考。   她只看见满身是血的黄二狗,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就像她父亲去世时那样,就安安静静躺着,然后慢慢变冷、变硬,不再醒来。   芽儿哆哆嗦嗦去摸那人的脖子,没有摸到脉搏,她又去摸人的口鼻,没有气息。   冉静一步一步,无声地走了过来:“现在把琴弦给我,我留你一具全尸。”   芽儿收回手,抬头看着这个冷血杀手,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不甘,不见一丝恐惧。   冉静喜欢这个眼神,这样死到临头又在垂死挣扎的眼神。   她喜欢这样的猎物死在自己手上。   于是,冉静弯下腰,似是有意逗弄她:“快给我吧,小妹妹。”   芽儿盯着她,突然一跃而起,抓着牌位,狠狠砸在了她头上。   冉静没有想到这小丫头会来这一出,竟是没有立即躲开,当场见了血。   牌位上,一滴血珠顺着那些字的笔画,慢慢淌了下来。   芽儿先是觉得痛快,接着觉得完了,什么忙都没帮上,最后才觉得,死在这里,也算给祖宗先辈一个交代,就是苦了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芽儿本来是想哄骗冉静,琴弦藏在牌位里,一定要得到拂薇先祖应允才能取出。   可谁能想到,她却来晚了一步。   被砸了一脑袋的冉静怒不可遏,抬手要取她性命,芽儿抱紧那樗木,大喊:“阿娘,孩儿下辈子再偿还您的养育之恩!”   可预料之中的痛感并没有传来。   一根葱绿的树枝破开了层层废墟,从地下生长出来,挡下了冉静这一击。 第109章   芽儿睫毛微颤, 悄悄眯开眼睛,只见头顶不知何时冒出一片榆钱,花叶繁茂, 不断生长。冉静被一根枝条缠住右手红绫, 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她愠色难消:“是谁在装神弄鬼!”   她左手一挥, 那破神针再度出袖,直逼树下几人。只见榆钱轻动,化作片片飞羽,将那些破神针尽数打落。冉静红绫狂舞,如蟒蛇出洞, 吐着信子朝几人扑来。那棵榆树岿然不动,枝叶摇曳, 精准地缠住每一根作乱的红绫, 顺势将冉静团团裹住,吊在了半空中。   冉静挣扎着,却怎么都挣不开,她怒不可遏:“小丫头,你耍什么花招?”   “我?”芽儿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嚷嚷着,“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你作恶多端, 老天爷收你来了!”   “哈哈。”不知是谁在笑,芽儿头一抬, 才发觉树梢上坐了个人。   那人看上去和沈景越差不多大,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黑色长发盘在脑后,一身素雅衣裙, 看着漂亮又温顺,像一只在树上晒太阳的懒洋洋的小猫。   “你是谁?胆敢戏弄我!”冉静横眉竖目,对方却只是淡然开口道:“我叫历拂薇。”   冉静顿时瞪大了眼睛,芽儿亦是愕然,历拂薇,不就是牌位上那位吗?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祖宗在上,快救救我们吧!”   “你是历拂薇?”冉静不敢置信,历拂薇不是云游四海,不见踪影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她没有死,而是一直藏在历家?   历拂薇点了点头,反问她:“你是无渡峰的人?”   “无可奉告!”冉静话音未落,缠在她身上的树条又绞紧了几分,历拂薇不悦:“我劝你好好回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冉静张开五指,企图施展灵术,破开禁锢,可那些树叶却迅速爬上她的掌心,一节一节,将指头全部掰断。   冉静痛得面目狰狞,历拂薇冷声道:“砸了我的牌位,伤了我家小孩,你倒挺横?”   芽儿闻言,忽然心虚地抱紧了手中之物。   冉静哂笑:“与我无渡峰作对,就是自找苦吃!我主不会放过你们的!这天下百家,终有一天会全部臣服于我无渡峰之下!”   “无渡峰本是无主之地,你们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历拂薇蹙眉,“你一口一个我主,他到底什么来头?”   “你也配知道?”   冉静依旧嘴硬,历拂薇不欲与她争辩,单手结印,那榆钱竟是穿过对方的眉心,将她的记忆勾了出来。   天高云低,山岚弥漫,峰峦叠嶂,雷声隐隐。   冉静关于无渡峰的记忆,最开始来源于一个叫叶星的男人。   历拂薇望着那张脸,只觉陌生。   叶星,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历拂薇思量着,冉静被树枝捂得死死的,根本发不出一点声响。她的记忆如同她的红绫,飘飘荡荡,浮在半空。   冉静直接听命于叶星,替他山间问月,海中捉浪,也替他杀人越货,铲除异己。   只要叶星一声令下,她就能不折不扣地完成全部任务。   他们交接的地点,也许是在半山腰的小石亭,也许是在隐蔽的山洞,也许是在,雷电交加的滚滚雷池边上。   历拂薇又一次眉头紧锁。   这无渡峰的雷场,本是天地孕育所生,最开始发现它时,因其形似水波圆池,故称其为雷池。可后来的修者却发现,此处似有磁场,能与天地鬼神相通,故又称雷场。千百年来,在此悟道之人不在少数,得道飞升亦有之,但无人能将其据为己有。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这雷场力量过于强大,还没有谁能完全掌控。这叶星究竟什么来头,竟可以在此处占山为王?   历拂薇将叶星的长相牢牢记住,心想,待时机成熟,她大概要再去翎雀宫一次。   冉静与叶星的交集,只有这么多了。   剩下的,便是与她共事之人。   谢照卿、栾易山、顾冲、燕知、秋浣、冯冬月……   “很好,一个都不认识。”历拂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那个叫叶星的很谨慎,他与冉静每次见面,都只在无渡峰外围,就算是在雷场,那也只能见到冰山一角。   无渡峰里边藏着的一切,冉静一无所知。   其他人,亦是如此。   “难办。”历拂薇蹙眉,现在看来,他们能从冉静身上得到的有效情报少之又少,那么这个人,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历拂薇眸色一沉,攥紧掌心,那些捆着冉静的树枝也随之收紧,只听一阵“咔嚓咔嚓”的刺耳声响,冉静全身的骨头竟被一寸一寸拧断,五脏六腑移位,她扭曲的指节耷拉下来,无力地垂着。   榆树将她的尸身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一滴血都没有让其流下。很快,榆树收拢了一切,带着没了气息的冉静重新回到地底。   历拂薇飘飘然落了地。   跪在地上的芽儿目睹了一切,整个人吓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拂薇先祖?怎么好像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吓到了?”历拂薇莞尔,伸手将芽儿拉了起来。   脚底顿时窜上一股酸麻之感,芽儿腿一软,就哀哀叫了起来:“腿麻了腿麻了。”   “哈哈。”历拂薇摸摸她的头,灵气微转,替她舒缓了下差点抽筋的双腿。   芽儿心情复杂,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她,也不说话。历拂薇笑笑:“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要杀她?”   芽儿摇摇头:“不是这个,我说不上来。”   她顿了顿,观察着对方的脸色,生怕这人不高兴:“先祖这么做,定有您的理由。”   “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觉得,我应该是个正气凛然的得道高手,要慷慨陈词,要光明磊落,可是我所作所为,却十分邪性。”   芽儿一惊,更是连连否认:“没有没有,每个人术法不同,自然——”   “别害怕。”历拂薇抿了抿唇,“别说你了,我自己都觉得,我离变成大魔头,只差临门一脚。”   芽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又跪下来:“先祖,求求您救救罗叔叔吧,他是为了救我才遭此劫难的,您救救他吧,求您了。”   历拂薇抬眸,只见沈景越一言不发跪在黄二狗身边,掌心还紧紧贴着那人心口,可她神色凝滞,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历拂薇沉默片刻,道:“他一只脚已经在黄泉路上了,要救,恐怕比登天还难。”   “真的没有办法吗?”芽儿一把抱住了她的腿,“您再想想呢?只要有个法子,刀山火海我都能去!”   历拂薇低头看她,芽儿眼眶红了一片,眼泪汪汪地抱着自己,看上去格外可怜。   “办法,倒是有的。”   芽儿眼前一亮,又抓紧了些:“什么办法?”   “若我在世,尚有妙法,但如今我已是油尽灯枯,只能依靠这棵榆树,勉强维持着这一缕神识。救下你们,已经是极限了。”   历拂薇叹息,藏书阁的作用,一是藏书,二便是保护她不被外界干扰。若不是冉静打碎了整个阁楼,她也无法重见天日。但与此同时,她消耗也太多,无法再多救一人。   历拂薇思量着,交给芽儿一枚榆钱:“你将这榆钱放到他口中,可保他三日内魂魄不散,暂且成为一个活死人。只要你们能在三日内找到能人异士,想办法为他续命,他就能活。”   “我能给的,只有这一线生机了,你们好好把握。”   她郑重地将这枚榆钱交到芽儿手上,小姑娘愣怔片刻,猛然间握紧,跑到黄二狗身边,用力掰开他的嘴,将那榆钱塞了进去。   沈景越呆呆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如梦方醒:“这是什么东西?”   “拂薇先祖给的榆钱,她说只要三日内找到高人,就可以救活罗叔叔。”芽儿拉住沈景越的手,“沈姐姐,我们带叔叔回临渊吧,那里不是有很多很厉害的人吗?我们现在就走。”   “临渊……临渊……”沈景越喃喃着,“临渊距此千里之遥,三日根本到不了。”   越着急,她便越沉默。芽儿手足无措:“三日内到不了的话,那,那我们去找谁呢?姐姐又不在家,那几个哥哥更不可能赶得回来——”   “哥哥?小未?”   电光火石间,沈景越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人。   “岁寒峰,我们去岁寒峰,找小未师父。”   沈景越说着,两指放在嘴边,吹了个口哨。   一辆挂着黑色双喜字的骡车凭空出现了历家院中。   “坐这辆车去。”沈景越说着,施术托起黄二狗,将他放到车上。   芽儿傻了眼:“这又是什么?”   “能保佑我们的东西。”沈景越伸出手,“走吧,上车。”   芽儿握紧她的手,忽然回头看了眼历拂薇:“拂薇先祖,您怎么办?您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我去不了外边。”历拂薇两手抱胸,风轻云淡地说着,“你走吧,我替你看着这个家,你替我多看看外边的世界。”   芽儿不忍心:“可是,万一那些人卷土重来呢?他们要是掘了您的根,推了您的树,那岂不是——”   “我没事。”历拂薇似是有所触动,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你不需要担心我,我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们要是来找我,倒省了我不少工夫。何况——”   她像是在开玩笑:“你才多大呀,就敢说自己是一家之主了?我可还在呢,这一家之主还轮不到你当。”   芽儿顿时红了脸:“您都听见了?”   “听见了。”历拂薇拍拍她的头,“你去吧,守护这里的责任,就交给我。”   “嗯!”芽儿点头,“我去了。”   她两腿一蹬,爬上了那辆马车。沈景越指尖一弹,那白色灯笼之中便燃起了幽幽火光,拉车的骡子发出一声沙哑低沉的哼叫,便飞奔起来。芽儿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撞在马车后壁上。她慌忙打开窗户,历拂薇早已不见了踪影,入眼全是她已成废墟的家。芽儿心情沉重,待路过镇外石桥,她又探出头来,左顾右盼,可怎么都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   他们都去舅舅家了吧?   芽儿缩回身,发现手里还抱着拂薇先祖的牌位。   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沈景越见状,紧紧抱住了她,无声地安慰着。   前路未卜,退路已无。   芽儿年岁尚小,还不知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她只觉得,此去一别,恐怕与家人难再相见。   生离死别的难题,困扰着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孩子。对未来的恐惧,对亲人的牵挂,对友人的担忧,她是说不清楚的,她只会说难过,说她害怕。   芽儿擦着眼泪,又小声问:“这辆车,跑得快吗?”   “这是世上跑得最快的骡车。”沈景越抱着她,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这辆车,去过很多很多地方,山河大川,就没有它不曾去过的。”   “恩公在天有灵,绝不会任由我们被欺负。”   沈景越说着,骡车似有感应那般,瞬间加快了速度。   另一头,叶星目睹了历家的一切。   “鬼道,薛思,历拂薇。”他咋舌,“一个个的,终于都浮出水面了啊。”   “看样子,我也得早做准备才行。”他招来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抱拳:“是,属下立刻去办。”   叶星微叹:“历拂薇,你折我一人,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第110章   历拂薇早早预料到了结局。   她知道, 自己如今只是一缕神识,只能依附于地底这棵榆树和生前布下的阵法。原本上头压着藏书阁,要找到她, 需通过数道考验, 常人难以逾越。因此, 她独自度过了数百年的岁月。   如今为救芽儿,这藏书阁已毁,法阵已破,她这缕神识彻底暴露在阳光下。只要摧毁这棵她赖以存在的榆树,她便会立刻消散。   历拂薇回到地下, 望着那漫天如流萤般的微光,沉默地走向密道外。她将所有来路堵死, 只留头顶这个大洞, 这样无渡峰的人便能直接找到她,其他藏有秘密的空间也许会被保留。   “希望那几个孩子能平安无事。”历拂薇默念着,“也希望无渡峰不要找到其他入口。”   她依旧坐在那棵繁茂的榆树上,摘了几片榆叶作信笺。她写道:“詹掌门亲启,见字如晤。缘悭一面,相去经年。如今风雨欲来,吾等如檐下鸟雀,无可幸免。唯有展翅高飞, 与天一搏,或可有一线生机。”   “吾已力微, 仅有一计可为诸君所用……”   “白云苍狗, 岁寒灯暖, 今朝远离,一去不返, 唯愿诸君终享太平,无所疾苦。”   历拂薇落下最后几个字:“历拂薇,绝笔。”   写罢,她将这封奇特的信笺化作一缕清风,悄悄放了出去。天空澄净,万里无云,那一望无垠的蓝色漂亮得宛如一块水晶,看得人也清静许多。   历拂薇静静地坐在树上,等待着她的结局。   最后来到她面前的,是那个叫叶星的男人。   历拂薇莞尔:“你就是叶星?”   “是。”   “怎么亲自来了?”   “人生在世,总要来一睹历前辈的风采。”叶星说着,竟微微颔首,像是在向她行礼,又像在为她提前哀悼。   “如今这鬼道开山鼻祖之一,我也算见过了。此行,不遗憾。”   叶星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历拂薇眼神一凛,对方已悍然出招。那声势浩荡的雷电生生劈断了一整棵榆树,历拂薇似是毫无招架之力,被迫打散了人形,变成了渺渺萤火。叶星将其握在掌心,有些起疑,历拂薇能三招内制服冉静,却无法与自己过招?   “现在的历拂薇只是一缕神识,雷场对她有天然的压制,没什么好怀疑的。”   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叶星头疼欲裂,掌心紧攥,像是要 掐出血来。历拂薇的光芒越来越弱,最后竟是完全融入他的掌心,不知去向。   “历拂薇现在的力量,虽不及她生前,但也是相当好的养料。”   那个声音说着,便又一次消失了。   叶星头晕目眩,跪倒在地。他只闻到泥土下新鲜的青草味,没有腐朽,没有溃烂,一切都是干净的、新生的、蓬勃向上的。有股残存的力量托住了他不断下坠了灵魂,叶星猛然惊醒,手指间已满是松软的泥土。   叶星无言地站起身,看着那棵被劈得四分五裂的榆树,不知怎地,将它悄悄埋了起来。   就像在为历拂薇收敛遗骸。   做完这一切,叶星才再次走入黑暗之中。   山野崎岖,骡车飞驰。坐在车里的芽儿紧紧抱着怀中的牌位,似乎这样才能让她安心些。沈景越一手搂着她,一手搭在黄二狗心口处,时时关注着那最后一丝游离不定的气息。   “老天爷保佑,请一定让我们平安到达。”   沈景越喃喃着,一道箭矢破风而入,穿透车窗,擦着二人的身侧,扎入另一面车壁上。   芽儿吓得大叫:“他们追上来了!”   沈景越一把按倒她,施术撑开结界,无数道箭矢冲着这辆车而来。力量磅礴,绵密如雨,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就是冲着她们的命来的。   芽儿趴在沈景越身下,抬眼就能看见黄二狗那张惨白的脸,她倏地抓紧这人已经冰冷的手:“叔叔,罗叔叔,你快醒醒啊……”   人在恐惧害怕的时候,总会祈求信任的人能来拯救自己。   芽儿亦如此。   沈景越从灵囊中找到一颗褐色药丸,塞到芽儿嘴里,让她咽下:“这是悬命丹,如果你被抓到或是受了伤,千万不要反抗,立刻躺下装死。只要你有一口气,这丹药就能保你不死。”   “那我吃了,你怎么办?”芽儿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沈景越很镇定:“我去拦住他们,骡车我设了结界,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打碎,你们只管跑,再过五十里,就能到岁寒峰山脚下。”   “不行,沈姐姐,”芽儿抱住她的胳膊,“还有五十里,你再坚持下,我们一起……”   “我在车上,撑不到五十里。”   沈景越知道来者不善,更知道现在射向他们的箭矢究竟有多厉害,若她不下车,那么那群人很快就会将他们拦下,到时候一个都跑不了。   “芽儿,狗哥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能带他到岁寒峰,对吗?”   芽儿抽咽着,点了点头。   沈景越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乖孩子。”   话音未落,她便飞身跳出了窗外。芽儿趴在车上,不敢起身。   车外箭矢无数,沈景越持剑,将其一一斩断。   她不善用剑,更多的时候,这把剑只是一个装饰。   她灵术也不及顾青,用结界护住芽儿,已是极限。更遑论幻术一类,她比不得燕知心狠。她更像个散居的闲情隐士,出尘的能工巧匠,若非天崩地塌,她断不会现身。   可如今,这遮风挡雨的天,全都塌了。   沈景越只能拿起剑,殊死一搏。   面前涌上来一群黑衣人,长刀锋利,寒光交相闪过眼前。沈景越凌空一击,瞬间击毙一人。那些人蜂拥而至,沈景越一身明媚的衣裳很快染了血,犹如枝头一支香,雨打风摧,片片凋零。   “噗——”   沈景越被击退一步,吐出一口血来。   她望着掌心那片艳丽的红,眉头微蹙,领头的不在这里,难道是去追芽儿了吗?   沈景越暗道不妙,那些人再次冲上来,她紧握手中长剑,单手结印,落下便是杀人的阵法。奈何对面也是有备而来,此阵未能伤及他们。   沈景越难免受挫,喃喃着:“恩公,显显灵吧,一定让芽儿平安无事。”   她眼角忽地落下一滴泪。   芽儿也一直在哭。   一支穿云而来的箭当即破开了结界,只听拉着的骡子一声长啸,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芽儿心惊,爬到车门口,掀开帘子,只见骡子的脖颈处扎了一支长羽箭,鲜血正从伤口处不断涌出。   芽儿一下捂住了嘴,又慢慢爬了回来,手足无措地望着无声无息的黄二狗。   “怎么办,罗叔叔,怎么办啊?”   芽儿直哭,只听外头又是几声悲鸣,骡车彻底停了下来。   那骡子终是缓缓倒下了,睁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头顶那片澄澈的天空。   芽儿胆战心惊地抱紧黄二狗,只听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紧紧盯着车门,突然,那门口冒出来一张笑眯眯的脸:“抓到你了哦,小妹妹。”   “啊!”   芽儿和黄二狗一道被扔出了骡车。   芽儿连滚带爬,又一次抱住了黄二狗的胳膊,生怕他最后那点气息散了。   来者戴着一张笑脸人面具,擦着自己的长刀,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喜欢被片成片,还是喜欢一刀切?”   “都不喜欢。”芽儿哽咽着。   “嗯?”   “都不喜欢!”芽儿拔高了声调,“你们这些作恶多端的坏人,老天爷一定会派人收拾你们的!”   她想,总归是要死的,不如该骂的都骂了,好过就这样窝囊地没了性命。   “我就是死了,也要诅咒你们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芽儿骂完,又觉得喘不过气,恐惧依旧占满了她的身心,来者嗤笑:“就凭你?你就算变成厉鬼,那也是被其他鬼欺负的份。”   她持刀走了过来,芽儿抱紧黄二狗的胳膊,埋下了头。   那人挥刀,只听“当啷”一声响,不知是谁,竟是打偏了她的刀锋。   “在我家门口动粗,当我是个死人吗?”   芽儿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霜衣马尾的青年正背对着她站着,那灿烂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好像一切都在须臾之间明朗起来。   “神仙!”她立刻扑过去抱住了这人的腿,薛闻笛一愣:“啊?”   芽儿指着那个笑面人:“就是他!就是他为非作歹!你快收了他!”   “哼,不自量力。”   来者持刀攻上,薛闻笛动也不动,手里就拿了根竹竿,以四两拨千斤之势,一下打飞了对方手中长刀,并抽得那人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啪!”   干脆利落的迎头痛击,那人的面具落了下来,竟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你!欺人太甚!”对方咬牙切齿,薛闻笛眨眨眼:“欺人太甚?我?”   他摊开掌心:“误会啊,我只是随手拿了根竹竿,谁知道你功夫这么差?”   “你羞辱我?”那人恼羞成怒,竟是抛出暗器,暴风骤雨般向二人袭来,芽儿吓得紧闭双眼,薛闻笛头一歪,单手结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些玩意儿尽数打落。   那人见状,便放了个烟雾弹,逃了。   薛闻笛也没有穷追不舍的意思,摆摆手,将那些呛人的浓烟挥散,再低头,发现芽儿还抱着他的腿。薛闻笛哭笑不得:“起来吧,小妹妹,已经没事了。”   芽儿抬头看他,可怜巴巴:“腿麻了,起不来。”   薛闻笛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吧。”   他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黄二狗,对芽儿说道:“过会儿可能要委屈你一下咯。”   芽儿着急道:“我沈姐姐——”   “我师父去救她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薛闻笛说着,便背起伤重的黄二狗,然后拎起芽儿的后颈,将她轻轻一抛,夹在了腋下。   芽儿一怔,小声道:“原来委屈我一下是这个意思。”   “那也没办法,我只长了两只手两只脚。”薛闻笛叹道,“我现在佩剑也没啦,只能先这样了,不然去英雄救美的就是我了。”   “啊?”芽儿很好奇,“你佩剑没了吗?”   她问着,忽然又想起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神仙哥哥,你要带我们去哪儿?去岁寒峰吗?”   “是呀。”薛闻笛大抵是觉得她很可爱,不免多陪她玩了一会儿。   “那,那你认识傅及哥哥、施未哥哥他们的师父吗?”芽儿说着,又连连摆手,“不认识的话,你认识傅及哥哥吗?”   薛闻笛朗声大笑:“认识,他们的师父呀,我可熟悉了。”   “真的吗?那他是不是人特别好?是不是有办法救救罗叔叔?”   “他人很好,晚上睡觉都会给我盖好被子。”   “他一定是怕你着凉。”芽儿若有所思,“这样善良的人,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的。”   那当然了,害我晚上没被子盖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啊。   薛闻笛腹诽,脸上却止不住地笑:“对,他真的特别好,特别善良。” 第111章   “咳咳咳……”   沈景越捂着心口, 扑通跪倒在地,再回神,掌心已是一片滑腻鲜血, 几乎握不住剑。数道寒光劈下, 她微阖双眼, 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她默念着,恩公,救命之恩,今日就算我偿还于你了……   可预想之中的痛苦并未传来。   沈景越抬头, 只见那些人捂着脖颈,无声地倒下了。再往上看去, 一人踩在剑身上, 凌空站着,衣袂翩跹,风一拂,全是沁人心脾的淡香。   “薛谷主……”   沈景越喃喃着,忽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薛思跳下剑来,探了探她的脉搏和鼻息。对方伤势并不严重,只是情绪过于紧绷, 加上筋疲力竭,所以才暂时昏死过去。薛思给她喂了一颗悬命丹, 护住她的心脉, 便打横抱起她, 带着她回到了岁寒峰。   这边,薛闻笛已经安置好了芽儿与黄二狗, 只等薛思回来。芽儿一手抱着牌位,一手抓着他的腰带,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薛闻笛笑笑,安抚道:“别怕,这里很安全,你歇一歇。”   芽儿眨眨眼,看向薛闻笛:“神仙哥哥,你不会走吧?”   “我就住这儿,能走哪儿去?”   芽儿一听,也有道理,再说了,他要是想走,自己哪拦得住?她的小脑袋瓜晕头转向,这会儿终于开窍了:“等一下,这里是岁寒峰吗?”   “是啊。”   “你说你住这儿?”   “嗯。”   “那你不就是傅及哥哥的师父?”   薛闻笛顿时笑出了声:“不是我。我是你傅及哥哥的师兄。”   “师兄?”芽儿一脸不可思议,“傅及哥哥还有师兄?”   “对啊,你施未哥哥不都叫他二师兄吗?既然是二师兄,那肯定有大师兄了。”薛闻笛闲着也是闲着,就逗她玩,芽儿皱起秀气的眉头,问道:“那为什么师弟们都在外面,大师兄却一直和师父住在一起呢?”   薛闻笛愣了下,莞尔:“因为我没有剑,也没什么本事,需要一直待在师父身边,被他保护。”   “啊?”芽儿明显不相信,好在此时,薛思抱着沈景越回来了。   “沈姐姐!”芽儿顿时扑了过去,握住沈景越的手,薛思轻声道:“她没事,就是太累了。”   芽儿仰头看他,对方神色淡然,也不见笑意,冷冷的,犹如天上月,可望不可攀。   “你就是那个神仙师父吗?”她问。   “不是神仙。”薛思眉眼微垂,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是师父。”   “走吧。”他道,“事不宜迟,救人要紧。”   言罢,他便抱着沈景越往里走,芽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薛思走路很轻,也很快,芽儿跟不上,下意识地想去抓他的衣袖,结果一下摸到了他的后腰,吓得小姑娘立马缩回了手,那心虚的模样,好像自己冒犯了神仙似的。   “哈哈。”薛闻笛拍拍她的头顶,“没事,别怕。”   芽儿听了,稍稍松了一口气,薛闻笛见她走路仍有些发软,便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   “谢谢大师兄哥哥。”芽儿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糊涂地叫了两声,就往人背上一趴。薛闻笛背起她,跟上了薛思。   话分两头。   傅及一行人很快到达了曜真洞天所在地。只是那地方已消失匿迹多年,真要找起来,有如大海捞针。于是几人决定先行前往傅及故居,再做打算。   近乡情怯,傅及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大家也深知他的情况,并未多言。   傅及幼时的家,在地图上所示曜真洞天的南边三十里。那边在十几年前也曾是个繁华的小镇,但正邪之战中,这里几乎被夷为平地,埋骨无数,活下来的人也都各散天涯,不曾再回来过。   因此,傅及入眼所见,依旧是当年破财的景象。倒塌的房屋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逐渐腐朽,碎石裂缝中长出了无名杂草,无力地粉饰着满目疮痍。偶尔有一两簇野花迎风招摇,更衬得这岁月漫漫如流水,怅然满身。   傅及沉默地站在这一片废墟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夷则忽地握紧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走吗?”   那掌心的温度传来,傅及心头微颤,也扣紧了这人的指节。   现在,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傅及定了定心神,慢慢往里走。   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原貌,傅及甚至能想起来自己是从哪片砖瓦下爬了出来,又是顺着哪条路,逃了出来。他在废墟深处站住了脚,指着那焦黑一片的土地说道:“这里,就是我家。”   几人默然。   傅及看着面前这凄惨景象,又回忆起幼时在家的无忧时光,心绪却逐渐平复下来。他松开孙夷则,端端正正跪了下来,朝着那废墟拜了三拜:“爹,娘,爷爷,奶奶,姑姑我回来了。”   他平静地跪坐着,眼眶微红,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起身道:“我们先找个落脚点吧。”   “好。”几人纷纷应和着。   这里的房屋都岌岌可危,即使没有变成断垣残壁,也几乎不能住人。几人寻寻觅觅,最终选择在一处尚能挡风的角落暂歇。   “这里原本是土地庙,年年修缮,相较而言,也更坚固些。”傅及说着,像是想起来什么,有些自嘲,“我小时候不爱练剑,我爹就把我赶了出来,在这土地庙住了一段时间。”   “二师兄你也有不爱练剑的时候吗?”曹若愚有些意外,傅及笑笑:“小时候家境尚可,又是家里唯一的孩子,难免恃宠而骄。那时候觉得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练剑,对父亲的规劝,并未上心。”   傅及说着,又有些许哽咽:“可惜,他再也看不到我练剑了。”   “别难过,二师兄,你已经很好了。”曹若愚宽慰着,傅及清清嗓子:“还行吧,现在也不算给他丢脸。”   “土地庙后头,有几个闲置的堂屋,经常会有人来住一段时间。”   曹若愚听了,有些不解:“为什么要来住一段时间?他们不回家吗?”   “好像都是些隐居的逸士,来我们镇上小住一段时间,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很久以前就有这样的风俗了,我自出生,便对此习以为常,倒没有细想原因。”   曹若愚沉吟片刻:“每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来,那他们,会不会也是在找曜真洞天呢?”   傅及一怔:“不清楚,我小时候从未听说过曜真洞天这个地方。”   曹若愚嘟囔着:“我觉得,他们也许有些关联。不然为什么那些要隐居避世的前辈,放着名山大川不去,要来这里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傅及微叹,“不管了,今天先休息吧,明天还要进山。”   施未听了可就来劲了,揶揄着:“你们成双成对的睡一边,我们几个孤家寡人睡一边。”   曹若愚顿时红了脸,傅及倒是一脸“我习惯了”的表情,孙夷则强装镇定,手还偷偷摸摸捏着傅及的腰带,文恪眼神却黯淡几分,不知在想什么。   施未没怎么注意,转头和历兰筝说了几句话,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历兰筝好像也有些心事,只顾点头。施未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历兰筝回过神:“我总觉得心里面不舒服。”   “冻着了?”   “不是。”历兰筝摇摇头,“有种,心绪不宁的感觉。”   施未也琢磨不了,只能劝她先休息,等这段风波过去再想想办法。历兰筝应下,没有再说什么。   一行人很快就行动起来,简单收拾了下,吃了点东西,便和衣躺下。   苗苗从曹若愚怀里钻出来,委屈巴巴地说道:“爹爹,我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呢?”曹若愚还在数着天上的星星。   他也睡不着。   文恪暂时还没睡,就着篝火,不知道在翻阅些什么。可他身有眼疾,夜里看东西颇有些费力,曹若愚原本劝了他几句,但对方纹丝不动,曹若愚无奈放弃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苗苗说不上来,它小小的脑袋还装不了太多词汇,曹若愚摸摸它的背,偷偷瞄了眼文恪,对方那页书翻都没有翻过。   文长老难道在躲着我?   这样的念头一旦涌上,曹若愚立刻就躺不住了,他抱起苗苗,走到文恪身边,坐了下来。   “苗苗说它睡不着。”曹若愚小声说着,文恪头也不抬:“睡不着就别睡,你带它四处转转了,转累了它自然就会睡着了。”   “这荒山野岭,乌漆麻黑的,我怕有鬼。”曹若愚越说,靠得越近,文恪胳膊抵住了他的侧脸:“你想怎么样?”   “陪陪你。”曹若愚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举起苗苗,捧到文恪面前,“我们父子两个一起陪你。”   文恪憋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声:“你儿子怎么毛茸茸的?是你亲生的吗?”   “是啊,其实我也是个毛茸茸。”曹若愚说着,头就靠在了人身上。文恪望着这个热忱的年轻人,心中惆怅更甚。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焦躁,又怕这人多想多虑,嫌他无事生非。   文恪思量许久,才开口问他:“你信命运吗?”   “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发生好事的时候信,遇到难事的时候就不信。”曹若愚滔滔不绝,“师父教导我,人要乐观,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文恪哭笑不得:“你确实挺乐观的。”   “那当然了。你看看我,不就从一个小弱鸡长到了现在吗?”曹若愚见他笑,便想着再接再厉,可文恪抿了抿唇,终是鼓起勇气问他:“曹若愚,如果有一天,有人和你说,你命定之人不是我,你会怎么办?”   “啊?”曹若愚被问得愣了一下,“那能怎么办?我们都在一起了,那肯定是要一生一世的呀,管别人说什么呢?”   文恪也怔了怔,忙不迭问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假如前世你是个救死扶伤的大侠客,有一个青梅竹马的,道侣,那今生你会和他再续前缘吗?”   文恪说完,整个人脸都红了。   曹若愚闻言,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反应过来:“你这么些天就是为了这个苦恼?”   文恪不好说不,也不愿意承认,便选择保持沉默。   曹若愚轻声道:“文长老,虽然人有轮回,万事有命,可今生我只是我,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你说我身上有累世因果,所以今生坎坷,这些我都认,我都可以想尽办法去解决。但是我的感情,就在我这颗心里,它是属于你的。”   文恪哑然,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曹若愚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我现在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若是尽信命,不就成了上天摆弄的棋子了?你要相信我,也该相信自己,要相信人定胜天,我们不该屈服于这种所谓的命运。”   曹若愚说着,笑笑,声音愈发温柔起来,还有些许赧然:“你能喜欢我,就已经是命运对我最大的恩赐了。”   文恪感受着掌心之下那颗跳动的心脏,想到这人的关心、爱护、勇敢和温情,心底也一片柔软:“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没事!”曹若愚一时高兴,不免大声了些,但立刻想到师兄师弟们都在休息,立刻低下头,文恪莞尔,轻轻摸了摸他的心口处。曹若愚耳朵根微红,苗苗突然出了声:“我还没有睡着。”   “你现在可以睡了。”曹若愚一把将它塞进怀里,捂着它不让它出来,苗苗在他怀里闹腾着:“爹爹坏。”   “第一次当爹,你包容一下嘛。”曹若愚隔着衣服轻轻拍着它的背,苗苗赌了一会儿气,就也原谅他了,翻身直接睡了过去。   文恪瞧着曹若愚,眼底尽是温柔。可他还在逗着这人:“想不到我们小若愚也挺能说会道的。”   “我又不是真傻。”曹若愚委屈,“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文恪轻笑,在他嘴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第112章   傅及这一夜都在梦境中游离。   他梦到了小时候的家, 梦到了那时候的太阳、房屋、野花、欣欣向荣的集市,和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   但一切,已经许久不曾入梦来了。   傅及梦见自己行走在熟悉的道上, 路过的每一个人在向他问好, 问他“小少爷, 今儿练剑了么”,而他光顾着点头:“练了练了”。可身边突然多出来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袖“少爷,随我回去练剑吧”,傅及很困惑, 他想,他每天都是练完剑再出门的, 为什么还要再回去呢?   他想了许久, 便在梦中回忆起来,每天练剑的,已经是拜入薛思门下的自己了。   傅及猛地惊醒,一下坐了起来,孙夷则也迷迷糊糊睁开眼,含混着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傅及反应很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孙夷则便又睡了过去。   傅及只当这噩梦一场, 沉默地躺了下来。可他望着这黑沉沉的天,陷入了长久的失眠中。   暗夜中, 有人踽踽独行。   他身轻如燕地穿过茂密的丛林, 如风过境, 转瞬便消失在了树木之后。再出现时,他已独自进入一个隐蔽的洞口。那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高高低低的岩石形状古怪,稍有不慎,就会撞个头破血流。   可来者并不害怕。   他点了一根火折子,便轻车熟路地朝前走。洞内乾坤无量,分有大小七八个岔路口。他想也没想地转身进了左边第三条路,沉默不言地行走着,一丝脚步声都未曾发出。   没多久,视野便开敞亮起来,石英缤纷,光彩异常。一处水帘自山洞缝隙间落下,点点滴滴如珠串崩裂,尽数落入石英丛中,形成一道细小的湍流。再仔细一看,靠近洞口的石英被人为雕刻成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睡莲,别有一番意趣。   来人轻笑,微微低着头,横穿过那道水帘。不出所料,一道寒光乍现,来人瞬间举起双手,笑着:“别误会,是我。”   闻言,架在他脖子上的冷刃便撤了回去,再抬眼,某人已经端坐在了一块蒲团之上。   “你挺逍遥啊,怀钧兄。”来人脱下自己一身斗篷,露出本来面目,恰恰是自五柳山庄出来的栾易山。   对方闭眼打坐,似是入了定,栾易山见状,调笑道:“哎呀,好像叫错了,我是不是应当叫你,乔兄?乔序兄?”   乔序不为所动,只是睁开眼问他:“深更半夜造访,栾兄又是何事呢?”   “找你结账。”栾易山说着,将那斗篷叠了叠,摆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再一屁股坐了下来。双腿放松的那一刻,他喟叹:“可真是累死我了,你说你好好的没事,躲这里做什么?害我一通好找。”   乔序不咸不淡地回道:“那真是苦了你了,回头请你喝茶。”   “哈哈,这也不必,我怕你暗杀我。”栾易山呲着牙,一时竟不知他到底是发自肺腑地在笑,还是下意识地警告。   乔序根本不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斩鬼刀重铸很顺利,施未那小子目前还活蹦乱跳的。”栾易山说着,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这笔账怎么算呢?你要不先结我一部分,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给我结清?”   乔序不言。   栾易山眼珠子一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当初说等价交换,如今我替你拉了那几个年轻人一把,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等价交换确实不假,但我记得当初约定是,你先替我完成斩鬼刀重铸,事成之后,我会答应你一个条件。”乔序一点都没上当,“可你现在让我结一部分,保不齐你是想空手套白狼,让我白给你多做点事。”   “嗯?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坏的吗?”栾易山倒是笑得开怀,乔序选择保持沉默。   “纪怀钧,你我相识一场,今儿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我就算受伤,杀你也是轻而易举。”   栾易山突然噤了声。   他与乔序确实实力悬殊,对方哪怕伤重至此,也比他能耐许多。这也怪不得叶星一定要取此人性命。   栾易山捻着手指,问道:“纪怀钧,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没有下一步。”   “没有?”   “将死之人,没有必要再做谋划了。”   栾易山手指一顿:“你伤这么重?不会吧?那几个毛孩子能有多大本事?”   “盲目自大只会害了你,栾易山。”乔序敲打着他,可栾易山并没有放在心上:“你和我计较什么?你活不长,难道我能逃过一劫?等那雷池崩塌,天地倾覆,你我皆是一抔土了。”   “呵,”乔序竟是笑了,“那便是我误会你了,你比我看得开。”   “过奖过奖。”栾易山话锋一转,“我听谢照卿说,他最先碰到了燕知,但山谷之外,变故突生,燕知追着一个神秘人跑了,我掐指一算,她应是追着你去了。”   “所以呢?”   “燕知现在在哪儿?”   “她没有追上我,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当真?”栾易山显然不信,“我还以为你会杀了她,原来只是追丢了吗?”   “我不会杀她的。”乔序似乎并不想细说此事,反问他,“你呢,总不会是专门来探望我的吧?”   “那当然——”栾易山抿了下唇,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不是咯。”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啧,看来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挺久,消息都不灵通了。”栾易山没有想隐瞒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这是可以共享的秘密,“顾冲在五柳山庄和那几个小年轻撞上了,我杀了他,迫不得已,我只能接手他的任务,来抓周昂。”   “就是那个偷走叶星琴弦的人?”   “是啊。”栾易山觉得挺有趣的,便想听听乔序的看法,说道,“周昂,从前生活在此间,大概是距此地三十里的青木镇上,十多年前,魔都祸乱,青木镇几乎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周昂侥幸逃脱,就入了无渡峰,成了叶星的手下。”   “然后呢?你告诉我这些,应该不仅仅是要讲个故事吧?”如非必要,乔序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和栾易山聊天。   “别急啊,听我慢慢道来。”栾易山笑笑,“后来,周昂便一直待在峰上,并靠着出色的能力,成为了叶星的心腹。其实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突然叛变,因为在我看来,叶星对他也算信任,许多任务都是由他派发的。”   “是因为你和燕知都太不值得信任了吧?”乔序皮笑肉不笑。   栾易山:“……”   真是难得的吃瘪。   栾易山选择忽略:“我来的路上,发现傅及和青木镇也有些联系,你说,他们两个有没有可能认识?”   “认识又如何?十多年过去了,谁还会记得谁呢?”   “若是因为周昂,他们与我兵戈相向呢?”栾易山忽地压低了声音,“你说,我是杀了他们,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随你。”   “当真随我?”   乔序一顿,只听对方又道:“我真杀了他们,你妹妹不会生气吧?”   “滚。”   栾易山被轰了出来,且因为惯性,差点没站稳,摔个狗啃泥。   他无奈地摆摆手,竟也没说什么,转身再次进入了黑暗之中。   洞内,乔序脸色煞白,坐在蒲团上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消耗实在太大,已经支撑不了多久。豆豆从石英丛中钻了出来,它还是小小圆圆的一只,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见到主人如此难受,它便一跃而上,钻到乔序怀里,躺在了人腿上。   乔序摸摸它柔软的肚皮,强撑着说道:“豆豆,我以后要是不在了,你说,兰筝还会收留你吗?她兴许会永远恨我,恨我欺她骗她,恨我见死不救。”   豆豆摇摇尾巴',圆溜溜的大眼睛直转,像是在安慰他,乔序轻叹:“时日无多了。”   洞内无人回应。那潺潺水帘不断下落,点点滴滴,不成曲调。乔序冷眼旁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夜平安。   傅及在黎明之时,和孙夷则他们看了一场日出。在废墟之上,眺望着第一缕晨辉自远方升起,那新生的希望洒满这遍地疮痍,野花依旧在风中摇曳,与别处的冷寒形成鲜明对比。   傅及记忆中的家乡,四季如春,常有花香。   而如今,这花开如旧,竟是带给傅及一丝慰藉。   他重新振作起来,很快投入到寻找曜真洞天的行动中。   青木镇的四方皆是高大密林,且是四季不败的松柏,长青长绿。几人顺着地图的指引,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傅及隐约记得,这林中应是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向后山的向阳处,从那里登山,能省不少时间。他小时候为了偷懒,常从这里往山上去,晒晒太阳,或是在日光下打盹。   “在哪儿呢?”   他喃喃着,他许久不曾回来,这林子里的树木又高大了许多,那小道不知有没有被野草淹没。   “嗯?这是什么?”他突然发现了一处篝火。   草木成灰,但尚有余温。   怎么会有人在山林之中烧火?若是大火蔓延,他根本跑不了。   傅及有些奇怪,蹲下身摸了一把那些草灰。 第113章   灰烬绵密, 摸上去甚至有种滑腻的感觉,手指一捻,便散发出一种微苦的草药香。傅及觉得很奇怪, 举起手说道:“你们来看看这个。”   几人闻言, 纷纷停下动作, 围了过来。文恪蹲下身,也捻了些地上的草木灰,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了嗅,忽而眉头微蹙:“这是?”   傅及一下提了心,只听对方说道:“这是蒲黄炭, 但不仅仅有这些。我猜,烧它的人应该受了伤, 所以才就地取材, 勉强弄出点止血的伤药就走了。这里头的药材,一是配伍毫无章法,二是制作过程粗糙,想必那人十分着急。”   “如何得知呢?”傅及提出了疑问,“这四周并没有任何脚印,甚至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文恪信手拨了两下那些草木灰,从最下面找到一点零碎的指甲盖大小的炭块。他拿到跟前,端详许久, 才向几人解释道:“这是已经制成的清骨石,成品大约有一颗龙眼那么大。”   “清骨石最先的制作工艺很简单。先取一珍珠, 钻一小孔, 将内里挖空, 之后将研磨成粉的金银花、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和天葵子灌入其中,再用蜜蜡封住孔洞, 以方便随身携带。若是不慎受伤,就可以将其碾碎,直接吞入,或是用清茶调敷伤处。但后来,因仙门百家纷争不断,清骨石也出现了不同的发展变化,有人会在其中放入活血蛭,用秘术使其存活数月,用以吸食毒血。”   文恪抬眸,看了眼几个年轻人:“在这里烧火的仁兄,用的就是这种清骨石。他先是用血蛭吸出毒血,而后再将其全部烧成炭,外敷伤处。那些活血蛭应该活了不少年月,几乎将这所有的血迹都吸干了,所以我们没看到。”   他将那炭块递到曹若愚面前:“闻闻。”   曹若愚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然后他满脸困惑:“怎么有点臭?”   “臭就对了。”文恪见他这模样就觉得可爱,笑着,“那人中的毒,叫思无涯,虽然很好听,但是有很强的致幻作用。中毒者会全身瘫软,神思涣散,并会反复进入同一个幻境之中,直到精神崩溃。所以那人才会急于立刻将毒血吸出,免得自己发狂。”   曹若愚恍然大悟:“那烧火兄也挺厉害的,这么紧迫的情况下,还能将事情做得那么细致。”   “这草木尚有余温,想必他没有走多久,若是再找找,有可能会碰见他。”文恪满眼笑意,“你到时候见了他,可不要张嘴就来烧火兄啊。”   几人轻笑,曹若愚面色微红,却也跟着笑。文恪将那些炭块按序摆放于地,手指沾了些草灰,以那些炭块为中心,画了个简单的符阵。只见他单手结印,指尖灵气微凝,那些炭块便不约而同指向了某个方位。   “在北边十里地,藏身之处有可能是个山洞。”   文恪说着,施术掩盖了地上的一切痕迹。   傅及默然片刻,小声问道:“文长老,那个山洞,可能是曜真洞天吗?”   “不确定,但那山洞似乎很危险,阴暗、潮湿、深不可测。”文恪有些拿不准,他从这符阵中窥探到那人的蛛丝马迹,可那点痕迹,犹如黑夜中渺小的萤火,明明灭灭,忽远忽近,飘忽之中,好像还能听见隐约的水声。   很奇怪,若洞内幽深且暗河涌动,那么,一个受伤的人为何要到处走动呢?   文恪不解,他告知了几人他的想法,叮嘱道:“一切小心行事。”   “嗯。”   几人纷纷应声。   他们继续朝北走。越是往北,草木越是茂盛,路也越来越难走。葱绿的草丛几乎有半人多高,完全覆盖住了脚下的土地,稍有不慎,就会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   “这些树根怎么都露在外面啊?”曹若愚很困惑,抓紧了文恪的手,回头道,“文长老你小心些。”   “我没事。”文恪倒是不怕,反而有种隐秘的刺激感。他久居临渊,极少下山,即使外出,也是在条条大道上,如今这荒野林泽,竟是激起了他几分新鲜感与探索欲。   施未仰头看了眼遮天蔽日的大树,莫名不喜:“有种很让人生气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说?”历兰筝问他,施未咋舌:“说不上来,就是很让人生气。”   而且,好像以前也这样生气过。   施未两手抱胸,一脸深沉地走着。此时,一阵微弱的风拂过他的脸颊,他突然跳起来,叫住了身边的历兰筝:“等等。”   “怎么了?”   “中招了。”施未大喊,“都先别动!”   无人回应。   变故横生。   树梢哗哗作响,无风起浪,声动九天,及腰的野草也闻声而动,如金蛇狂舞,向二人扑来。施未与历兰筝凌空而上,踩上了树杈。施未拔刀,起的却是剑势,他自个儿愣了下,才想起来破夜已经不在自己手上了。就在他愣神的这一刻,草叶化作利刃朝他刺了过来,历兰筝从天而降,一剑劈断了那些利刺。她纵身挡在施未跟前,手中雀羽再度化为长@枪,她持/枪挥舞,火焰升腾,一下将这些恼人的东西击了个粉碎。   施未又是一怔,蹲在树杈上瞧着历兰筝的背影,对方收势,转身问他:“你没事吧?”   施未人在,魂不知道去哪儿,摸了下脑门答道:“我没事,娘。”   “啊?”历兰筝也懵了一下,施未立马回过神:“哦,我是说我没事啊。”   “哦。”历兰筝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再深究。   火势渐退,草木尽凋,目之所及,皆是虚妄。历兰筝与施未所处之地也变作一块平地,地上点滴血迹,一路延伸至不远处的石头后面。施未站起身,叹道:“我说这地方怎么那么让我生气呢。”   他握紧手中长刀,两步上前,行至石头前边,然后放缓脚步,小心绕到了后方。   空无一人。   除了一滩尚未干涸的血泊,并未有人影。   施未不敢大意,他断定燕知就在附近。这种令人讨厌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真的令他恨得牙根发痒。   “你在找我?”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热气,施未一惊,迅速抽身,再定睛看去,燕知正端坐在那块石头上,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   她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腿和腹部都在往外渗血,几乎染红了大半的衣裙。可饶是如此,她还是云淡风轻地摇着那把团扇,那微风轻轻拂过她略显凌乱的发丝、疲惫的眉眼以及苍白的唇角,像是要吹去满身血腥,留下骨肉里残存的倔强。   施未蹙眉:“你怎么伤成这样?”   “你在关心我?”燕知挑眉,一如既往地招摇,施未不想与她争辩,没有任何意义,便直言道:“是啊,我不想你死。”   燕知摇扇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而后她嗤笑一声,竟是没说话。   施未从灵囊中找到一颗悬命丹,递给燕知:“吃吧。”   对方垂眸,没有动作,施未不耐:“吃吧,还怕我害你不成?”   “呵,我会怕你?”燕知不屑,接过那颗丹药一口吞了下去,施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裹紧了燕知腰部以下的部位,对方瞬间给了他一巴掌,“啪”,施未被打得眼冒金星,顿时怒不可遏:“你凭什么打我!我是在救你!恩将仇报!”   燕知这才反应过来,施未是怕她流血过多,失血而亡,所以才想办法暂时给她止血,可她面色铁青,一点都不高兴:“我要你救了吗?自己上赶着找打!”   施未攥紧了拳头,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伸手封住了她周身大穴,以免她真的失血过多昏过去。   “我警告你,你要是自己冲开穴道,逆天而行,后果自负。”施未说着,半边脸已经肿了老高,看着又滑稽又可怜,燕知哂笑:“就你这封穴的手法,说出去,你爹都得从坟地里爬出来掐死你。”   施未咬牙,骂道:“行啊!你这么能耐你现在就去死!我倒要看看到了九泉之下,我爹怎么收拾你!”   “他敢?”   “他怎么不敢!他身为鬼主,还不能教训你这个以下犯上的蠢货了?”   燕知气得脸色煞白,竟是喷出一口血来,施未还没骂完,又要开口,被历兰筝拦了下来:“好了好了,消消气,办正事要紧。”   施未冷哼一声,蹲下身,嘟囔着:“上来吧,我背你。”   燕知见状,狠狠踹了他一脚,直接踹得对方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泥。施未简直火冒三丈,站起身就要和人拼命,历兰筝死死抓住他:“冷静点!”   燕知躲在历兰筝背后,朝着施未竖起一根中指:“骂我蠢货?那你是什么?是累赘!是害死你爹的废物!要不是你这个小畜生,他怎么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我累赘?我废物?”施未气得满脸通红,“我就算再累赘,再废物,我爹也没有放弃过我!你呢?你就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爹帮了你这么多次,你倒好,替别人卖命,还三番两次侮辱他!”   “够了!”不知是哪句话踩到了燕知的痛脚,她竟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怒极攻心,一下昏死过去。历兰筝赶忙抱住她,催促着:“别吵了,来帮忙啊。”   施未抹了把脸,打横抱起燕知,急匆匆去找文恪救命。 第114章   林深未见出路, 草密难寻来处,幽幽山野不知何时就困住了他们。施未抱着燕知,怎么都找不见傅及他们, 徒劳地大声呼喊了几句, 便沉默了。   “奇怪, 我们难道还在燕知的幻阵中吗?”施未不解,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燕知,对方面无血色,早已昏睡过去,那微弱的灵气断不可能支撑得了如此庞大的幻术。   历兰筝也心生困惑:“燕知的术法已经被我打破, 按理是不会再存续的。”   施未无奈,只好暂且将燕知放下, 默默将地上一片野草拔干净, 在平整的地皮上画起了符阵。他画符的本事一直不好,经常东边少一笔西边多两笔,小时候甚至将整个符阵画反,差点把地里埋的脏东西全都招出来,为此他挨了他爹好一顿打。   眼下施未也没什么底,画完之后左看右看,琢磨了好几遍,才喃喃着:“应该能行吧。”   历兰筝低头一看, 忽然按住了他即将结印的双手,施未抬眸看她, 对方微微摇头:“你这不对, 左上角的纹路应该是向内对折, 而不是朝外翻转。”   施未愣了愣,历兰筝只是耐心地在他原本的符阵基础上改了两笔:“这样才对。若是照你之前的画法, 这个符阵就没用了。”   施未莫名赧然:“好,我知道了。”   历兰筝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施未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问她:“历姑娘,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历兰筝闻言,这才定下心,和他说道:“这个符阵虽然有点难度,但也是最基本的符箓之一,可我见你画的时候很生疏,”   她顿了顿,也有点不好意思:“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下次我教你。”   施未一怔,忽地慌乱起来,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历兰筝笑笑,亦是不言。   施未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暌违日久的期待。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独坐屋前,对着山顶那轮明月许愿的自己。他祈祷上天,可以让他父亲少喝着酒,常常回家,对他多一些关心。他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中长大,又在年年岁岁的成长中失望。   但现在,多年前的愿望,还有那皎洁的月光,一同映照在了历兰筝身上。   “谢谢你,历姑娘。”施未笑了笑,很快就低下头,眨了下眼睛,将快要掉出来的泪水又憋了回去。   “没事儿。”历兰筝话音刚落,施未就双手结印,开启了符阵。   只见符阵灵光大作,一道道符文跃然而起,如同纷飞的蝴蝶,飞快地扑向各处。可那些符文未能穿过困住他们的牢笼,反倒直接消失于森林尽头。   施未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将他们束缚于此。   “我们不像是中了幻术,一切应该是真实存在的。”他沉吟着,“难道,我们只是迷路了?可我完全感知不到二师兄他们。”   施未身上也随身带了雨燕,若是傅及他们在周围,雨燕便会有所反应。   历兰筝观察着周围景色,树木虽说高大繁茂,但并没有独特之处,恰如施未所言,看着极为真实。   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便道:“我们先找个地方给燕知姑娘疗伤吧,她这样子,恐怕没法再跟我们一起奔波了。”   “嗯。”施未点点头,又一次抱起燕知,与历兰筝一道朝前摸索。   他们并不知道,傅及也在寻找他们。   燕知的幻术将一行人彻底分割开,傅及与相近的孙夷则被困于一处,文恪与曹若愚在一处,而张何不知所踪。   年轻的他们尚不知晓,他们面临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且单说施未。   他抱着燕知,直到天黑,才找到一处容身的山洞。越是天黑,山上就越是危险,豺狼虎豹,鬼魅魍魉,无数双藏在暗夜里的眼睛,都在死死盯着掉入陷阱的猎物。   施未不敢大意,带着历兰筝进了那山洞,并将燕知放下,去外头搜罗了些干柴,生了篝火。他在洞口挂了几只铃铛,以作警示。历兰筝也有点累了,但看看燕知,还是决定先帮她处理下伤口。施未放下了自己的灵囊:“我的东西你随便用。”   “好。”历兰筝点点头,施未便带着刀,独自坐到了洞口。   历兰筝从他的灵囊里摸出一些收纳好的伤药,发觉那药瓶上还分门别类写着哪些外敷,哪些内服,剂量如何,方法如何,细致入微。那字体也是飘逸灵动,分外温柔。可见写这便签之人,应该是十分熟悉医理。而一行人中,只有文恪最是精通此道,但文恪的字体却偏于工整,不似这般洒脱。   历兰筝有些好奇,却没有再继续找,而是默默放下他的灵囊,开始给燕知处理伤口。   对方身上一共两处剑伤,一处在右下腹,一处在股侧,好在虽说流血甚多,但此时已经止住了,伤口也不在要害,处理起来相对简单。只要燕知不乱动乱跑,不乱发脾气,以她的修为,只要休息个三五日便能恢复。   思及至此,历兰筝松了一口,很快就给燕知包扎好了伤口。那些伤药散发出幽幽药香,令人心神沉静。   历兰筝更有几分好奇,她给燕知穿好衣服,喂了点热水,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叠成小方块,放在燕知头底下,好让这人睡得舒服些。做完这些,她才小声地叫施未进来。   施未扫了眼地上那些瓶瓶罐罐,也有些意外:“师父给我准备了这么多伤药?”   “嗯?你师父?”   “对啊,下山前,我们的灵囊都被师父收走检查了一遍。”施未说着,蹲下身捡起其中一个瓶子,指着上面那个便签,“这个,就是我师父的字。”   “那他也很关心你呀。”历兰筝莞尔,施未一顿:“我出来这么久,都没仔细翻过我的灵囊。”   “所以你没有发现?”   “没有。”施未垂下眼帘,“我以为师父不大喜欢我呢。”   “他是我求来的师父。”施未其实记得,八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薛思时,是何等狼狈,对方虽是向他许诺,若他能离开这座山,便收他做徒弟。可施未总觉得,那是对方敷衍搪塞他的理由。   “我刚拜入师门的时候,脏兮兮的,一个人背着把桃木剑到了岁寒峰。”   年幼的施未跋山涉水,像一只流浪的小狗,终于抵达了那座日思夜想的山门。   他想,他终于要摆脱父亲的束缚,终于要展翅高飞了。这一天,就是他重获新生的一天。   可当他兴冲冲走到薛思面前,见到那一尘不染的谪仙的时候,忽然没由来地心生自卑。   他看着自己破烂的衣裳,满是泥垢的掌心,竟是局促起来:“师,师父。”   薛思听了,只是淡然说道:“你来了。”   “嗯。”施未闭上眼,郑重其事地点了个头。   “无缨,带他去洗洗干净。”薛思吩咐着,施未哑然,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无措地望着薛思,对方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多余的话。   施未很伤心,可他自小就不爱哭,不肯低头,他就是伤心而亡,也要撅着个嘴,大喊大叫:“谁难过了?我根本不在乎!”   不过那天,他没有这样胡闹,而是安安静静跟在傅及身后,去把自己洗干净。   施未在薛思门下,也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关照。薛思性子冷淡,不爱说话,待他们不算严苛,却也不能说特别亲近。施未有时候会怀疑,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自己那个邋遢鬼老爹呢?他会不会是做了场梦,梦醒了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施未并不理解,但修行也还顺利,属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薛思也会在他进阶的关窍处,指点他一二。施未亦是感激,但开悟又实在困难,他在知晓自己的命格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一个练剑的料。可他又不肯屈服,就这样变扭地磋磨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如今真相大白,施未竟有几分唏嘘。   他微叹,便动手将这些伤药收好,说着:“早知道我就经常翻翻我的灵囊了,也不至于到处求爷爷告奶奶。”   他摸着,忽然一怔,又将灵囊里的东西抖了出来。   一把桃木剑和一封未开封的信笺掉落在地。   那把桃木剑,是施未当年背着去见薛思的那把剑。   那信笺上写着:“吾徒层澜亲启。”   施未愣了愣,赶忙拆开,只见信上寥寥数语,写着:“层澜吾徒,危难当前,风波迭起,兰叶附剑,可做一时利刃。然此非长久之计,汝仍需苦练刀法。吾年少时,曾见先生于小河边醉酒挥刀,以此作刀谱。千变万化,只在神思一瞬,常看常新,常用常觉,切记切记。”   落款——师,薛思。   施未再看,信封里果真有一片兰叶,是师父养在窗前的那一棵。那兰叶飘然而下,落在剑身上,须臾间便消失不见。施未握剑,那桃木竟如有冷铁之感,他倏地红了眼眶,哽咽着,没有说话。   历兰筝帮他将这些零散的东西收纳好,便热了些干粮,两个人一道分了吃,才安然睡去。施未临睡前,看了眼燕知,最终还是脱了自己的外袍,给人盖上,这才抱着他的刀和他的剑睡了过去。   一夜无事。   施未一早醒来,腰酸背痛,但心情还算好。他站起身活动了两下,就去看燕知的情况。对方脸色恢复了不少,没有昨天那么苍白了。施未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不曾想,对方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狠狠一拧。   “啊!”施未一声惨叫,差点一脚踹上去,但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他,他最终只是攥紧拳头,咬牙道:“给我松手。”   燕知眼神狠厉,淬了毒一样地盯着他,施未暗暗和她较劲,回瞪了一眼:“你放不放?”   燕知根本不理,另一只手已然出招,施未抬手便挡。不过,一个气力穷竭,一个不敢大动干戈,一时间,双方竟只是你来我往地打了几掌,还都只是打在了胳膊上,场面看着颇有些滑稽。   历兰筝被一声惨叫惊醒,睁眼就看到他们在打架,急忙将二人扯开:“别打了别打了。”   燕知根本不听,见自己打不动施未,竟张嘴,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腕。她用了死劲,施未疼得龇牙咧嘴:“你疯了?我他娘的救了你!恩将仇报!”   “燕知姑娘你快松口啊!他救了你!”历兰筝也急了,伸手就去掰燕知的嘴,对方似乎也没了力气,很快就松了嘴。施未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腕肿得跟个馒头似的,上头还有个渗血的牙印,气得头顶冒烟,指着燕知大骂:“你有病吧?我欠你什么了你一个劲儿地打我?”   “你就是欠我了!”   “你放屁!”   施未气得直跳脚,又不能真动手打她,燕知突然哽咽起来:“你就是欠我了!”   “嗯?”施未感觉她简直莫名其妙,“你有病吧!疯子!”   “哈哈哈。”燕知仰天大笑,眼泪却簌簌往下掉,再看向施未时,那眼神中的滔天恨意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   施未被这一眼看得一阵心悸,很不舒服:“怎么,救了你,你还恨我?”   “我怎么不恨你?要不是你,你爹能多活好几年呢!”燕知又哭又笑,脸色十分难看,施未很是烦躁:“我再说一遍,别拿我爹说事,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   燕知满脸泪痕,却不肯低头:“我吃里扒外?哼,我还在鬼道之时,可不会像罗池他们一样,为了个鬼主之位,争个你死我活,甚至对你爹刀剑相向!”   “那又怎么样,你——”施未正要呛声,却见历兰筝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施未抿了下嘴唇,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那现在,燕知姑娘又是为什么要为别人卖命呢?”历兰筝转而问道,可燕知流着泪,闭上眼,倒头就睡:“我累了,我睡觉了。”   施未:“……” 第115章   “什么臭脾气?”   施未不满地嘀咕着, 给自己抹了点伤药,就默不作声地蹲在一边。历兰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安抚道:“现在前路不明, 危机四伏, 大家都先消消气,少说两句吧。”   施未听了,便开始阴阳怪气:“是我要和她吵吗?是她在无理取闹!”   燕知闻言,一骨碌爬起来,却不小心扯到伤口, 闷哼了一声,历兰筝赶忙扶住她, 轻声细语地哄着:“燕知姑娘你慢些。”   “哼, 虎落平阳被犬欺。”燕知压根儿不领情,一把扯开历兰筝的手,对方也不恼,但也没有再继续劝她,而是问道:“燕知姑娘,你是为何伤得这么重?”   燕知抬眸,扫了眼满脸关切的历兰筝,对方似乎话未言尽, 仍有弦外之音,她讥讽道:“我为何伤这么重, 你还不知道吗?”   历兰筝心下了然, 不再出声。燕知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莫名火大:“这会儿哑巴了?不问了?装什么慈悲心肠!”   施未一听,顿时也明白了, 原来燕知是被乔序打伤的,这才迁怒他们,这下,施未可怎么忍得了?当即反驳道:“打伤你的是乔序,和历姑娘有什么关系?冤有头债有主,别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燕知更是火冒三丈,“要不是你们,我会流落到这荒郊野岭?”   “是我们要你追人的吗?谁知道你追上之后是不是要落井下石,和那乔序一道害我姑姑?”施未嘴瓢,将何长老叫成了姑姑,燕知瞬间下了地,冲到他跟前要与他拼命,施未也学聪明了,一个闪身,躲开她的巴掌。   “你打人怎么都打脸啊?”施未可不想自己变成一个猪头怪,也不想和燕知动手,只好不停地绕圈。燕知本就有伤在身,行动大不如从前,两个人你追我赶,愣是没分出个胜负。   燕知又急又恼,突然停了下来,捂着伤口蹲下身,施未不敢上前,隔了两步远问她:“你伤口又裂开了?我早说让你把脾气收一收了,你这样折腾,最后苦的还是你。”   燕知不答,闷哼一声,施未叹了一口气,甘拜下风,认命般的去扶她。果不其然,燕知又抬手,重重打了他一巴掌。施未懒得躲,硬是挨了下来。他眼神微沉,默不作声。燕知不知为何,落下两滴泪来,可她撇过头,很快就收敛了这些外溢的情绪。   她向来张狂自负,不肯低头,如今也是,即使知道施未是好意,也要露出尖锐的爪牙,保持戒备。   施未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很不好看。他沉默地将燕知扶了起来,拜托历兰筝给人重新包扎了下,而后三人才席地而坐,僵持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许是冷静了些,燕知终是抬头,扫了眼风尘仆仆的两个人,沉声道:“我追着乔序,到了这个地方。”   “嗯,然后呢?”施未心情很不好,但还是搭了话,燕知咋舌:“乔序是个很强劲的对手,不是一般的修道者。”   “嗯。”施未对此也心知肚明。   “我与他交手时,发现此人对仙门百家的秘法妙门非常熟悉,且能融会贯通,自有一番见解。可他灵气不济,无法久战,所以伤我之后并没有再下杀手,而是迅速遁入山野之中,不见踪影。”燕知蹙眉,“我游走红尘数十载,见过的高手不甚枚举,他这样的,我却是第一次见。”   “灵气不济?”历兰筝回忆起乔序教导自己时的模样,喃喃着,“夫子确实见多识广,但我一直以为他修为深厚,形如常人,容颜不老,我长至今日,从未发现他有这等隐疾。”   “他灵气不济,不像是受伤所致,更像是源头上出了问题。”燕知亦有不解,“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内丹无法支撑他如此庞大的术法,可若是内丹有损,早就在他身上有所体现,他断不可能是现在这般模样。”   “那你知道他逃去了哪里吗?”施未问她,“我们先前怀疑他进入了曜真洞天,但一直没能找到此地的入口。”   “你们已经在曜真洞天之内了。”   “嗯?”施未与历兰筝面面相觑。   “长久以来,世人都误以为曜真洞天是一处溶洞,但事实并非如此。”燕知说着,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施未便将自己的水壶递给她,燕知迟疑片刻,还是接了,打开来抿了两口。那壶中装的似乎是山泉,清甜甘洌,冲淡了嘴里那些血腥味,燕知心中郁气也随之消散不少。   她继续道:“曜真洞天在千年前,本是一处散修汇集的道场,地貌广阔,山林密布,山内多有溶洞,是闭关的好去处。但八百年前,天下动乱,曜真洞天遭到毁灭性破坏,在此修行的隐士多有离散,据说,他们是都被邪物抹杀了。”   “后来有接近一百年的时间,曜真洞天接连传出鬼魂游荡之事,为了能让逝者安息,他们的亲朋好友便再次汇聚于此,为其超度。”   “再后来,事态平息,那些人当中,有的人选择回到故乡,而有的人,则是留了下来,在曜真洞天的遗址上,建造了一个小村落。”   “难道,”施未不敢置信,“是青木镇?”   “没错。五百多年过去,小小的村子也逐渐变成了一个繁华乡,更成为了兵家必争之地。”燕知垂下眼帘,指尖在地上画了个圈,“原本的曜真洞天范围甚广,以青木镇为中心,方圆百里,皆受其影响。但后来因为人为活动,很多痕迹都消失了,从前的溶洞都被压在了地下,只有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青山西北角,有一个能进入的洞口。”   燕知的指尖在圆圈中央点了点:“曜真洞天未能形成宗门势力,但青木镇上,却有一户人家,作为此处的守门人,百年来一直镇守于此。”   施未眼皮突然一跳,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户人家姓周,十多年前,魔都肆虐,周家首当其冲,一夕倾覆。周家一倒,整个镇子随即灰飞烟灭。”   燕知说的每一个字,施未都听懂了,可他心尖不停在跳,好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攥紧了命脉,稍微一动,就会跟着痛。   燕知见他脸色铁青,不满:“你这什么意思?难道还嫌我态度不好?”   “没。”施未摇摇头,“你继续。”   燕知嫌他古怪,但没有追究,只是挑了下眉,就作罢了。   “你们先前遇到的那个,从无渡峰上叛逃的人,名叫周昂。”   施未一怔:“周昂?”   “我问过谢照卿,他说周昂差不多是十一二年前进入无渡峰的,与周家覆灭的时间恰好吻合。但这一切只是猜测,一者他独自上山,除了名字,别的都无从考证,甚至可能名字都是假的;二者周家并非卷上有名的宗门,地处偏僻,势力单薄,其传承如何,皆是不详,翻来覆去,只知道周家是这里的守门人。”   施未沉吟着:“不管真假,周昂总归是条新线索。不过说起来,你们总说他叛逃,他是做了什么被认定为叛徒呢?”   “他偷了叶星的兰因琴弦。”   施未很是意外:“叶星的兰因琴弦?”   他看看燕知,有些茫然:“兰因琴,不是你的吗?为什么叶星会有你的琴弦?”   燕知不悦:“我的琴早就烂了,琴弦也四分五裂,只剩下两根。一根被叶星夺去,还有一根在我身上。”   “嗯?都断了?”施未心说,那我们找到的琴弦又是什么?燕知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提点道:“琴弦有备用的,但不全在我身上。”   “等等,我有点晕,为什么备用的琴弦不在你身上?你不是琴主吗,怎么会——”   “行了,你这张嘴能不能消停点?”   施未:“……”   燕知很不情愿:“这把琴,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是完好的,附带了两根备用的琴弦,但我当时听说,这琴弦应是完整的七根,即使备用也会按七收纳。后来琴裂弦断,我身上也只有那两根备用的。”   施未陷入沉思,燕知也不肯再说下去,良久,施未又鼓起勇气问她:“你能不能从头到尾再说一遍?谁送你的琴?你这些年又遭遇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燕知瞪了他一眼,施未耐下性子,劝道:“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很没用,但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滚吧,谁要你帮我?不拖我后腿就不错了。”   施未:“……”   烦躁,很烦躁。   他捻着手指,想不通燕知为何这样反复无常,思来想去,便不再追根究底。   “我们想想办法出去吧。”他彻底屈服了,“这周围是不是有幻阵?”   “没有。”燕知断然否定,“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有人将法器布散于其间,扰乱了你们的视野。”   “也就是说,我们将那些法器打破,就能出去?”   “理论上是这样。”燕知微叹,“但我没有做到,至于你们,自求多福。”   施未感到了压力,连燕知都无法打破的法器,究竟是什么?   燕知忽感疲惫,她现在是真的累了,她厌恶施未的喋喋不休,令那些不愿回忆的过往一遍又一遍翻涌。她倒头睡下,没有再出声。   历兰筝见状,默默拉了下施未的衣袖,两个人凑在一起小声商量起来。   “我觉得,燕知姑娘虽然强横,但好像不会真的对你们置之不理。”历兰筝顿了顿,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她似乎,只是对一些特定的词很敏感。”   “谁知道她一天到晚发什么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脸都被她扇肿了。”施未也委屈啊,他没有平心静气和人谈吗?可最后呢,折腾来折腾去,不还是一筹莫展?   历兰筝微微皱眉:“你没有发现吗?你叫何长老姑姑的时候,她反应最大,最激烈。”   施未哑然,只听对方又道:“你再反过来想一想,你父亲身为鬼主,对狗哥,对沈脉主,对何长老,有像对燕知那样纵容吗?”   “狗哥对我爹忠心不二,沈脉主为人低调,何长老端庄持重,哪一个像燕知那样惹是生非?我爹身为鬼主,要是燕知到处惹祸,丢的还是他的脸,他当然要给人收拾烂摊子了。”施未隐约猜到历兰筝的意思,可他不愿承认,不愿面对,他根本不想听,不要听。   历兰筝便没有强求:“我只是有这个猜测,并不是要冒犯你。”   “我知道。”施未余光瞥了眼背对着他睡觉的燕知,心情微妙,“其实,我没有见过我爹年轻时的样子。”   “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一副老态龙钟的邋遢模样,有事没事,就叼着他那根旱烟干坐在山顶,一坐就是一整天。”   “何长老跟乔序长得很像,乔序说他们是兄妹,我也信了。”   施未说得语无伦次,叨叨着:“他们都说我爹是为了我才死的,如果燕知因此恨我,那也无可厚非,我都认。”   “但他们不会是亲兄妹吧?不应该吧?”   “不过你这么说,他们的性格好像确实比较像。”   施未说着说着,就难受起来:“不会吧?我爹给我留了多少人情债啊?我能不能现在把他从地底下扒出来,让他给我说清楚?”   “我这一路风风雨雨,不就为了争口气?要是遇到个人,辈分就比我大,就要我跪下来给她磕头,我干脆一头撞死得了。”   施未烦闷地抓了两把头发,历兰筝拍拍他的肩,安慰着:“没事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施未叹了口气,站起身:“我再去外头转转,看看能不能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小心出去了回不来。”燕知的声音又幽幽地冒了出来,听得施未心烦意乱,可他的脑袋一转,心想,我都这么难受了,还能让你好过?就又阴阳怪气起来:“那你说怎么办呢,姑姑?”   燕知听了,竟没了动静。施未自讨没趣,转身要走,燕知却又叫住他:“我们一起去吧,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到时候只有给人跪地求饶的份。”   施未:“……”   话音落下,燕知就走到了他跟前:“蹲下。”   “啊?”   “背我走啊,我受伤了你看不见吗?”   施未:“……”   都是命,都是命啊!   施未后槽牙都要咬烂了,才不情不愿地蹲下身,将燕知背了起来。   燕知冷哼一声:“我这是给你脸,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呵,那真是谢谢你啊。”   “不客气,大侄子。”   施未:“……”   想和人同归于尽的心情在此刻到达了顶峰。 第116章   洞外依旧是来时的景象, 树高林深,草叶遍布。   施未背着燕知,稳稳当当走着, 燕知可能真的累了, 伏在人肩上睡了过去。历兰筝见状, 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人身上,燕知呓语,但谁都没有听清,谁都没在意。   燕知难得梦见了小时候,梦见年少时的那个夏天。滂沱大雨几乎淹没了视野中的一切, 茫茫天地黯淡失色,混沌不堪。燕知眼前全是濛濛水雾, 意识也随之飘忽起来, 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她低下头,看了眼满手的鲜血,这才模模糊糊有了点印象。   她杀人了。   是谁倒在了血泊中?   燕知知道这个答案,但她没有办法说出那人的名字,只是沉默地落下两行泪,而那滚烫的泪水很快就在大雨中失去了踪迹。   施未很惊讶——燕知居然在睡觉的时候哭了。   奇怪,她也有这般悲伤痛苦的时候吗?   施未不解,无言地一直朝着向阳的地方走, 不曾停下。背上的燕知却突然惊醒,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施未憋得满脸通红, 闷哼着:“你干嘛?”   燕知听了, 这才回过神,松了劲儿。   施未咳了两声, 一脸怨愤:“你怎么回事儿啊?好端端地掐我干什么?”   燕知沉下脸,本不想辩解,可施未又道:“你要是睡得不踏实,我师父给的药瓶有安神丸,你自己摸两颗吃吃。”   燕知心头一震,低声道:“不用。”   “哦。”   “我梦到我杀人了。”   “你杀人不就跟碾死一只蝼蚁那么简单?”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难道不是?”施未说得太过理直气壮,燕知竟有点愣神,没有立刻反驳。   施未还纳闷:“咋了,你不会觉得自己很无辜吧?”   燕知冷笑:“我给你脸了?敢和我这么说话?”   “我哪有那个胆儿啊?”施未又阴阳怪气起来,“毕竟我是小辈,怎么着都得尊老爱幼是不是?”   燕知懒得和他计较,施未也见好就收,没有再惹毛她。两历兰筝看着吵得有来有回的两个人,哭笑不得,但也没有再拦着。   他们相安无事地行至林中某处。   施未忽然“咦”了一声:“这不是我们最开始发现那草灰的地方吗?”   “什么灰?”燕知问他,施未便将原先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燕知蹙眉:“清骨丸?血蛭?”   施未见状,以为她知道点内情,刚要追问,就听对方道:“那人应该是周昂。”   “你确定?”   燕知神色一凛:“当然,他是我打伤的。”   “啊?”   “那天,我本来追着那个人,一路到了这里。”   燕知对那天的情形记忆犹新。   乔序不恋战,且十分狡猾,她与这人周旋数日,仍是未见胜负。   “该死。”燕知非常恼火,但苦于地形影响,并不能与人正面对抗。那乔序似乎对此十分熟悉,仗着这些优势,四下藏匿。   “我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何苦穷追不舍?”乔序的声音幽幽地从暗处传来,惹得燕知直冒火:“你伤人在先,还有脸来问我为何穷追不舍?识相的话赶紧给我滚出来!说不定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哦,原来姑娘是要那几个小年轻讨个公道?”乔序故作诧异,“没想到,他们竟有姑娘这般道行深厚,修行奇绝的援手。”   “少废话!再不现身,我就将这里夷为平地!”燕知很是狂躁,一方面,她极为厌恶对方的戏弄,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若是再继续拖延下去,何以忧的情况只会更糟糕,哪怕她也不清楚那个剑匣究竟是什么来头,但依照她多年刀尖舔血的经验,这种东西绝对十分危险。   乔序却很悠闲。   他很了解燕知,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在暗中观察着这些命运中必将出现的每个人。   燕知并不知道自己,乔序对此也心知肚明。   “可以。”乔序淡然道,“若姑娘想,那便去做。若真能找到在下,那就算你胜我半子。”   “你在挑衅我?”燕知眸色一沉,乔序轻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燕知顿时握紧手中团扇,灵气凝结,将眼前的山坡掀了个底朝天,高大的树木应声而断,一根接一根拦腰倒地,震得脚下泥地都在微微颤抖。乔序轻飘飘地晃了个身,从凌乱纷飞的树叶下面穿了过去,躲到了背阴的一侧。燕知立马追了上去——   她输了。   她本可以赢。   如果不是中途突然冒出来一只雪白的庞然大物,她必定能取对方项上人头。   乔序用破夜刺伤了她,然后带着那只狗一样的玩意儿逃了。   燕知憎恶失败,所以将她与乔序的争斗描述得十分模糊,就像书上简略的一笔,之后便再也不会提起。   施未听了半天,只听出来她的不甘心,没听出个重点,就忍不住问:“然后你撞上了周昂?”   “对。”   “那你干嘛不直接从你遇到周昂开始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被乔序打伤了。”   燕知:“……”   “再多说一句我就立刻掐死你。”她恶狠狠地瞪了施未一眼,对方立马闭了嘴。   受伤的燕知从山上下来,误打误撞进入了青木镇的遗址。那地方早已荒废,甚至找不到一处避风之所。彼时,燕知还有些力气,就走走停停,寻到一处合适的地方,贴着矮墙坐了下来。她给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想着再歇一歇,就去找点水喝。岂料,就在此时,她感知到了一个陌生的气息。来人刻意压着步伐,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但行路稳健,呼吸匀长,燕知心下便知,来人是个练家子。   “谁呢?”   出于好奇,燕知悄悄拨开了挡在她身前的草丛。   那人一闪而过,仅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燕知觉得有点熟悉,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是谁。   她与周昂并不熟悉,仅仅是打过几次照面,若不是那段时间,谢照卿一直在她跟前唠叨周昂的事情,她恐怕连这个名字都不会有印象。   此刻的燕知担心乔序有同伙,恐有黄雀在后的隐患,便折下一片草叶,施术飞了过去,准备一探究竟。   不曾想,对方竟十分机警,察觉到这一丝力量的靠近,迅速做出了反应,挥刀劈断了那片草叶。他转过身的那一刻,燕知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不是周昂?”   燕知心中古怪,但立刻又想到,谢照卿曾说过,周昂已经“破茧”,已然改头换面,今非昔比。   燕知单手结印,借着幻术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   那人持刀在她附近搜寻,最近的一次,那刀锋几乎就是擦着她的鬓发划了过去。燕知动也不动,敛着气息,静默而坐。对方见没有异样,便稍稍放下心,继续朝镇中心走去。燕知不得已改变策略,无声无息地跟了过去。   那人在一处废墟前停下,并在地上插了三根长香,而后跪下,郑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义父,周昂回来了。”他神色冷峻,却难掩心中凄然,伏地再拜,良久不曾起身。   燕知颇有些好奇,只见周昂跪坐多时,直到长香燃尽才缓缓站了起来,活动了两下筋骨。   “阁下在暗处窥探我许久,不知意欲何为?”   燕知挑眉:“啧,还是被发现了。”   说时迟,那时快,周昂拔刀上前,当场劈碎了燕知设下的陷阱。待看清来人,他才低声道:“果然是你。”   “知道是我,还敢来造次?”燕知不急不缓地说着,甚至有几分轻蔑之色,“还是说,你觉得我受伤了,就会任由你宰割?”   周昂不答,手中冷铁直逼燕知命门而来——   “周昂想置我于死地,可惜,还是败给了我。”燕知尾音上扬,端得一副得意姿态。施未没有和周昂交过手,并不知此人深浅,但转念一想,能在无渡峰那么多高手围追堵截的情况下,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到今天,想必非是等闲之辈,燕知在自身受伤的劣势下还能胜他,得意也是必然的。   “不过说起来,你会用毒?”施未决定慢慢磨,他发现和燕知交谈只能顺着这人的性子来,姿态稍微放低些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不会用毒,是周昂放冷哨偷袭我,被我打了回去,他自个儿中招了。那暗器上淬了毒,他就跑了。”   “原来是这样。”施未若有所思,“那周昂在这里祭拜他的义父,他义父又是谁?不会是周家家主吧?”   “谁知道呢?这鬼地方都碎成渣了,哪哪儿都一个样儿。何况周昂的真实身份一直是个谜,他就是对着一头猪磕头,我们也不知道啊。”   施未转而又问:“那你应该也费了不少力气吧?不然也不会藏在那林子里。”   “是费了些力气,但不至于会死。只是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林子很古怪,找不到出路。”燕知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周昂若真是周家人,那他对这曜真洞天应该十分熟悉,说不定我们循着他的痕迹,就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你不是说他的身份很谜吗?”   “死马当活马医啊,你爹没教过你?”   施未:“……”   我忍,我忍。   “那,你有办法找到他吗?”   “活人易找,死人难寻,你最好祈祷他还好好活着。”燕知琢磨着,“周昂在此现身,说明无渡峰的人也离这儿不远了。”   施未一听,也跟着发愁:“那我要尽快和二师兄他们会合才行。”   “那你求我。”燕知嘴快,硬要踩他痛脚。   施未:“……”   眼一闭,心一横。   “求你。”   “帮帮侄儿我吧。”   燕知一愣,接着朗声大笑,拍拍他的肩:“那你瞧好了。”   施未根本笑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心里巴望着她快显神通,别再折磨他了。 第117章   燕知掌心翻转, 指节微屈,灵气绕其腕骨半圈,催动手中团扇, 只见扇面上绣着的金丝线化作缕缕清风, 散入四野。周围景象大变, 那灰烬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穿行。他每次停下,都会在最近的一棵大树上划下一道浅浅的刀痕,以此来辨别方位。最终,他走入一个山洞, 再也没有出来。   燕知收回灵术,施未这才回过神:“我们现在去找带有痕迹的大树?”   “我不保证那个山洞里没有妖魔鬼怪。”   燕知其实还有个猜想, 但她没有坦白。   “我又不怕。”施未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只当她在阴阳怪气,便没有细想,背起人就朝着周昂逃走的方向前进。   可出乎意料的是,施未怎么找都没有找到那带有刀痕的树木。他喃喃着:“奇怪,怎么不见了?是我走的方向不对吗?”   燕知也微微蹙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比这个小孩更早地进入这个密林,原先她看不破这个古怪的地方,似真非真, 似幻非幻,便觉是有法器镇守。可如今一看, 却是先前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木向阳而生, 南叶茂盛, 偏北则稀疏,但这里的树木, 枝叶却永远延展在他们头顶。   “这些树木移动了方位。”燕知压低了声音。   她意识到了危险。   “它们是活的。”   施未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个秘术,我小时候见过。”燕知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你照常走,不要惊动他们,记着,尤其不能踩到树根。”   施未提紧了心,偏头看了眼身边的历兰筝,将此事小声告诉她,对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三人无声无息地往林中深处摸索。   燕知的右手一直紧紧攥着她的团扇,另一只手搭在施未肩上,神色警惕,呼吸也不知不觉重了些。   她想起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她知道,那些苦痛的过往会如噩梦般纠缠她此生此世,可现在,并不是束手就擒的时候。   施未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不知怎么地,脑海里就走马灯似的闪过与燕知相遇的种种。记忆回到最初的原点,他与燕知的第一次争斗,也是在幽幽密林。诡异奇绝的绿色火焰,亦真亦假的鬼魅魍魉,混乱无序充斥着漫漫长夜。施未再看眼前这片走不出的幽绿,忽而小声问道:“你以前所用术法,和这里有关联么?”   燕知一怔,颇有些不悦:“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有点像,但不完全像。”施未一时解释不清,燕知按在他肩上的手突然用力,但很快就又松开。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施未斗嘴。   有点像的,是有点像的。   燕知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但那人早就死了,人死又怎么能复生呢?除非他变成了厉鬼,从十八层地狱爬了上来,要再与她做个了结。   燕知莫名焦躁起来,大抵是负伤的缘故,她觉得浑身都疼得厉害,就像有千百根针刺入骨髓深处,令她发狂。   施未只觉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头顶树叶哗哗作响,偶尔掉落一片枯黄的叶片。   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我怎么觉得,好像有谁在盯着我们?”   “你管那么多?安心走你的路。”燕知怪他分神,可没一会儿,又像在安慰他,小声道,“你走你的,这四周我给你看着呢。”   “嗯。”施未若有所思,却始终保持着戒备。   山洞中,乔序透过一块透明的石英,见到了这一切。   他摸着豆豆的肚皮,自言自语着:“看来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你说我要不要帮他们一下呢?”   豆豆望着那石英中映照出的历兰筝的脸,摇了摇尾巴。   乔序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再抬眼时,施未几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石英之中。   乔序沉默片刻,拍拍豆豆毛茸茸的小脑袋:“你去找兰筝吧,无渡峰来的人,不好对付。”   豆豆呜呜叫了两声,便一骨碌滚下蒲团,撒开腿朝前直冲。   乔序想起栾易山问他的那个问题。   “要是我和他们对上,你说我是饶他们一命呢,还是直接往死里打?”   乔序垂下眼帘,喃喃着:“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他似笑非笑,石英那头,又多了几道陌生的身影。   施未又莫名打了个寒颤:“我真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   “害怕的话你可以选择原地等死。”燕知仍是嘴上不饶人,可施未没有和她争,而是悄悄放出了自己的雨燕。   那原本是大师兄教他们传信的工具。草叶编出来的小玩意儿酷似雨中飞燕,能穿云过雨,越山涉海。   燕知没明白:“这东西,你之前不是放过吗?现在再放,还是联络不到傅及。”   “我们现在视野太窄了,我让雨燕飞上去,替我看看。”施未结印,但一只手明显有点笨拙,燕知看不过去,打了下他的手背:“伸手。”   “哦。”施未不满,但还是照做了。   他伸出右手,摆出术法最开始的手势,燕知也伸出一只手,指节抵着他的指节,熟练地完成了一整套动作。   “这都不会。”她嘀咕着,施未很不高兴:“你这么厉害,下次全你来。”   “还有下次?一次学不会,你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燕知横眉怒目,施未咋舌,没有再理会她。   借助灵术,雨燕便能感知到周围异常的气息。虽然有时候会不准,但施未觉得聊胜于无。   他紧绷的情绪稍稍得到缓解,而后,头顶的树叶紧跟着变幻了方位。雨燕无知无觉地撞上了某片树叶,便被瞬间卷入其中,啃食殆尽。   就在此时,风云突变,林梢异动。   幽幽密林发出诡异的笑声,像是夏夜里声浪如潮的鸣虫,密密麻麻,令人不适。   燕知突然攥紧了团扇,灵气运转,将那高大的树木全部推平,一时间,尘土飞扬,山崩地裂。尘嚣散去之时,那原本断裂的树木竟长出了人的四肢,枝叶自关节处伸展开,人与树木好似融为一体,古怪又扭曲。   “这是什么东西?” 施未从来没见过这等怪诞之事,惊异之余,竟有几分好奇。   可燕知却突然从他背上下来,走到了他前面,施未一怔:“你的伤——”   “你们先走,我有点事处理一下。”燕知没有过多解释,施未直觉不妙,正要开口,那些奇形怪状的树人就朝他们扑了过来。四周飞沙走石,诡异又尖锐的叫声响彻云端,很快,地面就裂开无数道沟壑,树根拔地而起,纠缠着要将他们一道拖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施未召来桃木剑,一跃而上,历兰筝也随之跳了上去,可当他再去拉燕知时,对方却早已孤身穿林而去。   “燕知!”施未大喊,眼前陡然伸出一截白骨,挡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还有骨头啊?”施未挥刀斩断,历兰筝借势引来灵火,将面前阻碍他们的树人通通烧毁。凄厉的惨叫声几乎震穿两个人的耳朵,历兰筝施术,熊熊大火劈开一道通往密林深处的道路。她按住施未的胳膊:“你去找她,我护你。”   施未愕然,但看着对方那双镇定又柔软的眼睛,没由来地心生酸涩:“我一定回来,你小心。”   施未跳下桃木剑,身轻如燕地冲了进去。就在此时,塌陷的土地再次涌出无数树根,历兰筝踩着剑身,向上飞去。   “这些树冠也在疯狂生长。”   一旦形成密闭的空间,那就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历兰筝定了定心神,持枪劈开面前重重阻碍,越至天光之下。木剑之下,那繁茂的树叶形成了滔天的绿浪,此起彼伏,交结成笼。历兰筝又破开一道口子,以防它彻底闭锁。   她现在看不见施未了,断不能以火攻之,误伤了他们。但若是这牢笼完全成形,施未他们不一定能出来。   历兰筝焦急万分。   怎么办呢?这树木繁殖的速度越来越快,光靠她这样砍伐,根本无济于事。   历兰筝咬牙,盘腿坐下,将自己的两根雀羽拆了,夹在指缝之中。她闭眼,灵气周转,开始结印。那雀羽如纷飞的蒲公英,一根根凋零四散,在触碰到树冠时,便再次燃烧起来。只是这回并没有形成漫天大火,而是烧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历兰筝循着这些痕迹,一点点去找施未他们。   燕知跑得很快,几乎是一下就没了踪影。但她身上有伤,所过之处仍有点滴血迹。施未很快就追上了那人,又急又气:“你疯了?伤口都裂开了,我白救你了?”   可燕知没有回话。   施未走上前,这才发现她面色铁青,跟个活阎王似的。   “你居然没有死?”   燕知低声道,施未不满:“怎么,你巴不得我死?”   他以为燕知是在讥讽他,不成想,密林深处竟传来一阵沙哑的笑声:“你还记得我,燕知。”   “哼。”燕知冷笑,“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你这么恨我?”对方并未恼怒,反而十分平静,“我辛辛苦苦养活你们,可你们却要联手杀死我,我不甘心呐,燕知,我不甘心。”   “我能杀你一遍,就能杀你第二遍!”燕知握紧了手中团扇,那人微微叹息:“凭你,杀不了我的。要是小故在,也许他有办法。”   “你闭嘴!”燕知怒火中烧,团扇一挥,那高大的树木如同脆弱的草茎,纷纷倒地。   那人却仍然藏身于黑暗中,不见踪影:“燕知,你太急躁了。看来,小故没有很好地照顾你。”   “不过没关系,现在就回到我身边吧,燕知。”   他低声笑起来。 第118章   燕知怒不可遏, 手中团扇顿时化作一把利剑,剑气凌厉,所过之处, 杀意冲天。眼前黑暗被撕开一道大口, 一个戴着青铜鬼脸面具的男人现了身。他佝偻着背, 一身破烂的粗布麻衣,赤脚站在一根垮塌的大树上,轻轻摇着手里的铃铛。   燕知想问没想,当即扑了过去。那剑锋几次擦着男人的面具划过去,但始终未能伤其分毫。对方哂笑:“燕知, 你明明不善用剑,又为何要用剑杀我呢?”   燕知冷笑:“杀你, 就剑就足够了。”   她犹如一只矫捷迅猛的鹰, 每次出剑,都照着对方的死穴劈去。施未压根儿插不了手,燕知出招太快,他没有办法让她冷静下来,哪怕他知道,这样只会加速对方伤口的裂开。   男人却不以为意,一边躲避着,一边轻轻转着手里那串铜铃, 倒塌的树木旋即长出四肢,狰狞着将他们团团围住。   “燕知, 你的琴呢?”男人问。   燕知眼神冰冷, 凌空一击, 一根树枝无言地挡住了她。剑锋下压,那树枝却纹丝不动, 男人笑道:“燕知,你知道,用剑是杀不了我的。”   “我不知道!”燕知大怒,单手结印,灵气凝结,一掌劈碎了那碍事的树枝。可就在掌风即将打到那人的时候,对方却如水中浮萍,轻飘飘地飞远了。   “燕知,你的琴呢?”那人又问,山间回响,空荡荡,阴沉沉的,令人不寒而栗。   “闭嘴!”燕知又一次挥剑攻上,却觉腹部一阵剧痛,伤口处的布条崩裂,鲜血喷涌。可她没有停下,寒光一闪,剑锋劈在了对方的铃铛上,那东西发出刺耳的声响,和之前在树林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么生气,是因为那是小故送你的吗?”那人哂笑,手中撤力,再次闪身,来到了施未面前。   年轻人一怔,下意识地往后退,那人哑声道:“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息。”   施未张张嘴,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令人生厌。”   一道寒光闪过,施未当即拔刀,挡下了那致命一击。青铜鬼面的男人不知从哪儿抽出来一把生锈的断铁,几处裂口,锈迹斑斑,几乎辨别不清原本的形状。可就是这样一把断铁,震得施未后退好几步。   燕知飞身上前,挡在施未前面,男人歪头:“他对你很重要吗?”   “关你屁事。”燕知刚骂完,忽然一阵眩晕,眼前天旋地转,虚影重重,她顿感不妙,“那个铃铛……”   “嗯。”对方又一次摇响了那串铃铛,燕知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要倒,施未一把扶住她,那人若有所思:“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是吗?我觉得我挺招人喜欢的。”施未冷着脸,封住了燕知周身大穴,帮她止住血。   他问:“我听你这意思,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施故的人?”   “当然。”对方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燕知,“他们两个,都是我养大的。”   “呸。”燕知朝他啐了一口血沫子,那人也不恼,再次摇响了铃铛,施未反应过来,将燕知的五感封住,以免她再次中招。就在此时,一道强劲的掌风劈下,施未抓住燕知的胳膊,带着人右撤两步。   那人挥着断铁直逼二人,那铃音也愈发急促,燕知心神昏沉,又开始往外吐血,施未情急之下背起她,单手持刀与那人相抗。一时间,风波迭起,冷铁铿鸣,施未看出那青铜鬼面的男人身手并不算上等,步法较乱,可借着铃音加持,对方每砍一刀都发挥出远超他本身的能量,死死压制着施未。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   “施未。”   对方闻言,竟是低声直笑:“怪不得,原来如此。”   施未蹙眉,隐约猜到了什么,可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的攻势瞬间迅疾许多,斑斑铁锈竟开始剥落,随风四散,空气里全是一股腐烂多年的血腥味。   施未不敢大意,手中斩鬼刀催发出强烈的杀气,只听“当啷”一声响,对方的冷铁被他劈断一节。那人后退一步,施未反手击中那串铃铛,铃音断绝,滚落的铃铛崩裂掉落,滚入树根深处。燕知在这一瞬恢复了一丝神志,她用尽全力抓住施未的肩膀:“快跑,你打不过他的。”   “哈哈哈……”那人仰天大笑,掉落于地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声响,声浪如潮,一声高过一声,震得施未头疼欲裂,燕知更是当场昏死过去。鲜血自她七窍中不断低落,在施未的衣襟处一圈一圈晕染开,触目惊心。   施未抬眼,面前飞来那把断铁,他持刀劈断,粉碎的铁片落在地上,竟是砸出数道沟壑,藏匿于其中的树根顿时涌出,紧紧缠住施未的腿。他一刀砍下去,却听见了一个凄惨的叫声:“哥哥,为什么要杀我?”   那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很小很小,最多不过七岁。   施未一阵,刀锋见血,那被他砍断的树根中竟长出一截完整的手,抓住了他的裤脚。   “哥哥哥哥,你回来陪我玩吧。”   “回来陪我们玩吧,哥哥。”   那双稚嫩的小手摇了摇他,像是在撒娇。   施未竟无法下手。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免心惊,再抬头时,那个青铜鬼面的男人已经闪现到了他的面前,明明整张脸都被这丑陋的面具遮住,可施未还是察觉到了他那审视的目光。   “不像,一点都不像。”那人仿佛在自言自语,施未挥刀,树根却如闪电般缠住了他的手腕。施未刀锋一转,那树根落地,又是一个凄惨的哭叫声:“哥哥坏,哥哥坏!”   施未心头一颤:“你在叫谁哥哥呢?我不是你哥哥!”   他定了定神,眼下决不可被这动静迷惑,他必须要赢,只有赢,才有生机。   刀锋又一次落下,那些哭叫声越来越大,“哥哥哥哥”叫个不停,吵得施未心烦意乱。   那人笑着:“如果你愿意和燕知一起回到我身边,我就不杀你,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这些都是你的弟弟妹妹,我们会是幸福的一家人。”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就像黑夜里,荒芜坟头上哀鸣的乌鸦,预示着一切的不详。施未骂道:“什么弟弟妹妹?我只有两个师弟和两个师兄,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少来沾边!”   他将自身灵气灌入斩鬼刀刀身中,不想,始终无法得到回应。斩鬼刀仿佛陷入了沉睡,不愿醒来。   它就是一把普通的长刀。   施未有些慌张,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点都不着急:“没办法唤醒斩鬼刀吗?小故没有教过你吗?没事的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他伸出手:“来,到爹爹这边来。”   “滚!”施未大喝,刀锋凌空劈下,对方没有躲闪。   他胸有成竹地站着,任由那刀尖划过那青铜鬼面,只听一声尖锐刺耳的破裂音,那面具碎成两半,掉落在了那人脚下。   而后,施未的刀锋再也没能向前半分。   “哥哥,不要忤逆爹爹。”   “哥哥,要听话,要乖乖哦。”   “哥哥要和我们一样做个乖孩子。”   那些树根越缠越紧,并不断往上爬,施未砍了几根,那几根就都变成了小孩子的手。   施未承认,他有点害怕了,他下不去手。   那人仍是笑着,如先前所料,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笑起来满脸褶皱,露着一口黄牙,一双鹰眼里满是血丝。   他注视着施未,摇摇头:“不像,一点都不像。”   施未没有辩解,而是反手将刀背对准自己,从树根与身体的缝隙里将它插了进去,他用力扭转,那些骇人的东西吃痛,便松了劲儿。施未大喝一声,刀锋一闪,又劈断了缠住他的树根,男人沉下脸:“你太不知好歹了。”   凄厉的哭叫声冲破天际,那些大树瞬间活过来那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了过来,那凌乱的树枝密集如雨,坚硬如铁,施未每挡一次,脚下的地面都要塌下去几分。他看了眼背上的燕知,突然将手背贴在了对方额头上,向天大喊:“师父,帮帮我!”   那浅浅的梨花印记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由他的手背转移到燕知的额头,替他们挡下了从天而降的袭击。   “嗯?”男人不知为何,有点不高兴。   施未将燕知平放在地,而后向前一步,离开了薛思的保护范围。   “就凭你,也配做我爹?”施未大吼,挥刀劈断那些怪物。他还没有来得及去领悟薛思给他的刀谱,他甚至不熟悉用刀的感觉,但他开始明白,父亲临终前拼死一搏的决心与信念。   “我们鬼道就是这样,活一天,就是一天,是一天,就快活一天。”   记忆中的小老头又叼着他那根旱烟,坐在门口那石头上晒太阳,说着那些不着四六的话,笑得看不见眼睛。   “快活一天,就拼命一天。”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会死在何时,死在何人手上,以哪种方式死去。但死得其所,这辈子就值了。”   “向死而生,是我们的宿命。”   施未发力,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开!”   凌厉的刀锋劈下,竟是刮起一道强烈的风,震得那些怪物外向了一边。   面前陡然出现了一个空隙。   空隙那头,站着那个笑容诡异的男人。 第119章   施未直扑那人命门而去, 手中斩鬼刀仿佛再次活了过来,那刻入骨髓的嗜血杀意再次降临,所过之处, 罡风不绝。   可他再次扑了个空。   那人又一次无端消失了。   再回身, 那人已经坐在了高高的树上。他本就形削骨瘦, 这么一坐,更显佝偻,矮矮一团,怎么看都不舒服。   “你确定要与我为敌吗?”他问。   “屁话!难不成真认你当爹?做你的春秋大梦!”施未狠狠啐了一口,脚下地面瞬间坍塌, 无数怪枝从地底涌出,似要将他活活撕烂。施未一刀接着一刀, 那些玩意儿却越长越多, 缠着他的腿往上爬,箍紧他的腰使劲勒,施未心中杀意奔涌,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淹没。   就在此时,那人从树上跳下,直奔燕知而去。   施未怒极,飞刀掷去,却被当途拦下, 那粗壮的树枝卷住那把刀,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施未愕然, 那人眼看就要得手, 燕知眉心突然散发出一道极浅极淡的灵气, 如三月飘雪,冷冽轻盈, 一下震开那人,并迅速破开重重堵截,直直撞入那些纠缠着施未的树枝当中,瞬间冲开二者。施未滚倒在地,有点眼晕。   “层澜,切记任何时候,都不能被斩鬼刀左右心神。”   薛思的声音犹如山顶清风,轻轻地飘在云端,施未一愣,胸中戾气散去不少。   “斩鬼刀虽是接受了数百年的洗礼,已不再带有强烈的诅咒气息,但多年嗜血,亦有邪性,你万不可被其扰乱道心,以免走火入魔,遭其反噬。”   “自今日起,你不仅是鬼道之主,亦是斩鬼刀之主。你不再需要依赖一把刀存活,而是要去征服它。”   薛思话音刚落,那道灵气便彻底散开,淡淡的梨花香在林中漫开,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动作。   那人也是一怔,再看施未,二人视线相撞,施未如同一只矫捷的豹子,风驰电掣般向他扑来。   男人显然没有料到,正要结印,施未一脚踢飞一根被劈断的树枝,正中那人胳膊。对方吃痛,施未飞身将他踹倒在地,拧断他的右手。   “啊啊啊啊——”   对方一阵惨叫,施未连着揍了他好几拳,直揍得人眼冒金星,他边打边骂:“就你还想当我爹?你还想当我爹!”   那人拳脚功夫确实不好,此刻没有术法与铃音加持,根本不堪一击。情急之下,男人指甲抠紧泥地,画了个简单的符阵,那些树枝再次受到召唤,朝施未攻了过来。其中一根迅速缠住施未的脖子,将他直往外拖。施未被拖拽着,有些使不上力,那人捡起斩鬼刀,二话不说朝他捅了过来。   施未翻身,腰部发力,双腿腾空,一脚踹飞他手中长刀。脖子上的树枝再次勒紧,施未憋得满脸通红,剩下的蜂拥而上,缠住他的四肢。施未掌心灵气凝结,化作一把灵刃,割断脖子上的那根树枝,那些怪东西似乎对疼痛异常敏锐,当下狂舞,施未被连着甩了几圈,砸得骨头吱吱作响。   他喷出一口血,手中灵气也散了,那人再次持刀砍了过来,施未攥紧指节,重新聚气,破开右手的禁锢,找准时机,一拳打中对方的右脸,那人侧头,斩鬼刀便偏离了原本的方向,割断了施未左侧的那些树枝。对方反应过来,反手又是一刀,施未一点没躲,伸手抓住了斩鬼刀的刀刃,掌心顿时见血,血水顺着锋利的刀身一路淌到了刀柄处,落在了对方虎口处。   “把我的刀,还我。”施未用力,将斩鬼刀拉向自己这边。   两方角力,互不相让,男人沉声:“你在逼我?”   “逼你?你可真看得起自己。”施未不怒反笑,“我才是斩鬼刀的主人!你是什么东西?”   他猛然发力,掌心骨肉外翻,就在这一瞬,初次握紧斩鬼刀时,那种血脉贲张之感骤然而至。斩鬼刀爆发出强大的威压,打破施未身上种种束缚,连带着那人一并掀翻在地。施未持刀,一刀砍断那人的脖子。鲜血喷涌,人头落地,僵直的身躯“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施未喘了一口气,身上一阵麻木,右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忍着剧痛将斩鬼刀收好,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燕知走去。   对方一直躺着,没什么动静。   施未站了会儿,因为受伤,整个人都有点呆呆的。过了片刻,他才想起来要先救燕知。他在灵囊里摸索半天,才勉强捏住一颗悬命丹。施未有点站不稳,便缓缓蹲下,将那颗丹药塞到对方嘴里。施未又费力地拧开水囊,喝了两口,再给燕知喂点。接着他一屁股坐下,哆哆嗦嗦给自己包扎伤口。右手的刀伤很重,皮肉掉了一大半,露出大半截掌骨,他有点晕,想是刚刚撞了头,还没完全缓过劲来。   施未给自己上了些伤药,那淡淡的药香钻入鼻腔时,他的神思才慢慢回归。   突然,他想起来什么,抬头看了眼这片密林。   密林中的所有树木都保持着最终攻击他的姿势,地上全是被斩断的胳膊与枯骨。   施未突然紧了心,不对,始作俑者已死,所有的术法都应该失效了,怎么可能还维持着原样?   难道,那个鬼面男没有死?   他正想着,脚边的影子倏地多了一个角,他当即抽刀回身,那原本倒地的无头尸赫然站在了他背后。施未一刀劈中他的右臂,可那僵硬的身躯却坚如磐石,一动不动。施未一怔,那怪物悍然出招,拳拳生风,如钢似铁,坚不可摧。施未心生困惑,勉强招架。他损耗太多,已然无法久战。思及至此,他单手结印,一道掌风震开对方后,便背起燕知,往别处逃命。   那怪物在后头紧追不舍,施未气都喘不匀,脚步虚浮。他咬牙坚持着,不肯倒下,偏在此时,一发冷箭自林中某个角落射出,正中他脚踝。施未疼痛难忍,一下跪倒在地。那冷箭仅有一寸长,几乎是完全没入他的踝骨当中,枣核大小的窟窿眼正汩汩往外冒血。施未站都站不起来,稍微一用力,就疼得要昏死过去。无奈,他只能放下燕知,持刀挡在前头。   那怪物瞬间来到他面前,当头一击,施未横刀挡下,重压之下,他的踝骨彻底粉碎。施未疼得冷汗直流,他试着运转周身灵气,那不知名冷箭又一次袭来,射穿了他两侧掌骨。本来受伤的右手一下失了力,那怪物的拳头压下刀身,像是要将他的天灵盖击碎。施未眼睛微闭,师父的梨花印记已全部消散,如今,亦是无人来救他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长枪自那怪物的后背破入,枪尖挑开刀身,历兰筝一个漂亮的转身,长枪串着那怪物径直飞起,甩到了一棵大树上。   施未看清来人,心里一惊,我娘这么能打?还好她没和我爹一起揍过我……   他两眼一黑,直直地倒下去,历兰筝一把扶住他,满脸担忧:“你没事吧?撑着点,我带你们出去!”   施未吐出两口血沫子,还没完全昏死过去:“我还活着。”   他声若蚊呐:“敌在暗,我在明,你要小心。”   言罢,那怪物再次站起身,朝二人扑了过来。历兰筝持枪,再次给他捅了个窟窿眼儿,她两指并拢,指腹在枪尖上划开三寸,一条火焰盘过枪身,直冲那怪物。很快,对面周身燃起熊熊大火,历兰筝照着他的奇经八脉出枪,打得对面连连败退。施未头脑晕晕的,抱起自己的斩鬼刀,胡言乱语:“爹,你上辈子救人救得挺值。”   历兰筝一枪劈中那怪物的脊骨,将这不人不鬼的东西打了个粉碎。再一看,地上到处都是烧焦的残骸,触目惊心。   施未刚要放下心来,一发冷箭再次射出,历兰筝一个回马枪,打飞了那恼人的玩意儿。“叮啷”一声响,那冷箭飞出好远,结结实实扎进了地面当中。   “阁下何不露面?暗箭伤人,非君子所为!”历兰筝环顾四周,未见人影,便回到了施未身边,拿到他的灵囊,焦急地一番摸索。   “骨头都碎了。”施未说话快发不出声音,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历兰筝好不容易找到一颗悬命丹,着急忙慌给他塞进去。施未满嘴血腥味,又被这药味冲到,当即呕了出来。历兰筝吓坏了,连忙拍拍他的背,施未吐的都是血水,不知道从身体里哪个地方流出来的。   他苦笑:“我……我这次……好像……真的要死了……”   “不许说这种丧气话。”历兰筝让他先靠在自己肩上,又在灵囊里不停地找药,嘴里念叨着,“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相信我。”   四周的一切开始土崩瓦解。   树叶凋零,树皮脱落,一个又一个的白骨从中显现。他们身量矮小,目测死去时年纪并不大,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甚至只有三四岁。他们动了动关节,缓慢地朝二人走来。 第120章   历兰筝持枪而立, 凝神静气,只见草梢风动,林深异响, 数道飞箭齐齐发出, 那些骷髅随之行动起来, 迅速叠成一个成人模样,脚踩着肩,头挨着头,拳头从四面八方落下,招式奇特。   历兰筝出枪, 打落那些飞箭,接着又一枪穿过那骷髅的肋骨, 从中劈断。谁曾想, 那些小东西又迅速拆解成一根又一根的骨头,密密麻麻,遍地都是。待躲过历兰筝此招,再重新拼凑躯壳。那骨头亦是坚硬如铁,水火不惧,历兰筝很快陷入苦战。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箭更是打散了她的注意力,令她难以集中力量。   施未眯着眼,感觉哪里不对劲。密林幽幽, 先前那些遮天蔽日的树冠被历兰筝烧出了许多缝隙,阳光却怎么都透不进来。所有的一切都暗沉沉的, 昏昏难言。   为什么阳光透不进来呢?是因为外面也是阴天吗?   施未再看历兰筝, 对方出枪惯来凌厉如风, 一招一式从不拖泥带水。他看着看着,忽然感觉对方在有一瞬间, 长缨慢了一点。   仅仅只有一点。   施未恍惚着,从灵囊里翻出一根火折子,点燃后用力朝历兰筝掷去。那拇指长的火折子在空中翻了好几圈,微弱的火光在距离历兰筝一尺处分裂,火星溅射,掉落在地。   施未顿时大喊:“历姑娘——”   一发冷箭正中他脖颈而来,施未猛地被按住后脑勺,掼倒在地。那冷箭直直扎进身后的地面,不见了踪影。   施未一怔,燕知从他背后坐起身,将自己的团扇抛了过去,一股飓风拔地而起,围住历兰筝的一根根透明丝线瞬间崩裂,那些骷髅也旋即湮灭成灰,消失殆尽。   施未趴在地上,头还在疼,他拍拍燕知的手背:“你先松开我。”   对方刚开始没反应,直到施未小声嘀咕了句“救命”,她才反应过来。历兰筝赶忙跑过来扶起他,施未一阵头晕眼花,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别碰我,我想吐。”   燕知一巴掌打在他后背上,施未立刻吐了几口淤血和胆汁,难受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可吐完,他又觉得舒服了些,便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燕知一眼,没有再吭声。   “历兰筝,刚刚射出的冷箭上绑了断骨线,你再多打落一根,你就完了。”   燕知沉声:“那些骷髅不过是诱你出招的幌子,一旦那断骨线在你身边构成天罗地网,你马上就会被分尸。”   历兰筝闻言,还没来得及后怕,便小声道:“谢谢你。”   施未抹了下眼角:“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快死的时候。”燕知睨了他一眼,施未摸摸脖子,又不吭声了。   “阁下何不现身?”燕知冷冷问道,“你接连出此险招,为的不就是这渔翁之利?”   “我只是懒得动弹,可不代表我不能杀你们。”   这次,终于有了回应。   燕知哂笑:“那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躲在人后呢?”   对面默然。   良久,林下影中,缓缓出现一个小小的……   “人偶?”施未大惊,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眨了下眼,那东西穿着一身漂亮的戏服,乌黑的长发梳得盘条亮顺,那点漆的眼睛里好似有光,正紧紧盯着他们。   历兰筝也吓了一跳,她看得分明,那人偶的半张脸上有被火烧的痕迹,斑斑裂痕,十分恐怖。   燕知讥讽:“妖怪。”   “妖怪?”那人偶歪头,“姐姐,我们是一家人,对不对?你为什么要与我们为敌,为什么要杀我们?”   “害死你们的是那个姓林的畜生,懂吗?”燕知怒吼,“你们这些妖怪,早就该和他一起下地狱!我恨只恨当初那把火没有把你们全部烧成灰!”   “你好狠的心。”那人偶忽然落下泪来,可施未却觉得他面目愈发狰狞,心下一凛,就见无数道冷箭从那人偶的身躯射出,历兰筝手中长枪再次化作雀羽,根根细软的羽毛飞落,两相对撞,漫天狂风。历兰筝发力,将那些冷箭尽数打回,人偶瞬间被扎成了刺猬,血色的泪水从他眼角落下,一缕青烟自他头顶冒出,就像灵魂出窍似的。   燕知自袖中飞出一道符纸,裹住那缕青烟,熊熊烈火燃烧,人偶惨叫:“我不会放过你的!”   “灰飞烟灭吧你!还敢在我面前造次!”燕知大骂,大火直冲云霄,将方圆十里烧得渣都不剩。   施未忙按住她:“别烧了,万一烧到我师兄他们怎么办?”   燕知听了,便收了术法,默不作声。   施未松了一口气,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历兰筝抱住他,很是着急:“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整一下吧?”   “就在这儿。”燕知不咸不淡地说着,“一是他现在状况很糟,再动他,可能五脏六腑就移了位,到时候死得更快;二是我火烧山林,动静这么大,傅及他们反而更容易找到我们,现在就看是他们来得快,还是敌人的后手来得快。”   “这第三,”燕知笑了笑,轻轻打了施未一巴掌,“他太沉了,我俩弄不动他。”   历兰筝面露忧色,却没有反驳她,而是默默地给施未疗伤。   燕知相对好些,只是盘腿静坐,调整自身气息。   一通忙乱之后,历兰筝才在施未身边坐下。她看看对方苍白的脸,喃喃着:“他伤成这样,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他身边不都是些神通广大的能人?死不了。”燕知又在阴阳怪气,历兰筝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是拼了命救你,你怎么这么说他?”   “我说他什么了?难道我说得不对?何以忧,罗池,还有他那个远在天边的师父,哪个不把他护得死死的?”燕知很不爽,历兰筝也动了气:“他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的,你别这么看不起他。”   “我就看不起他怎么了?”燕知早就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偏偏历兰筝要与她理论,往她气头上撞,这不明摆着老虎头上拔毛,不知死活吗?   她劈头盖脸一阵怒骂:“修剑剑不成,练刀刀不就,灵术法阵,卦象典籍,无一精通,简直白活了二十年!要不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他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   历兰筝满脸通红,又气又恼:“他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有个屁用!他再怎么努力,也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燕知不屑,“若不是你我都在这边,他早就被人打成筛子了。”   历兰筝气得眼泪汪汪:“你怎么这样?要不是为了你,他根本不用深入这个密林,也不会被伤及至此。”   “我让他追了吗?我已经告诉他,让他快点逃了,他自不量力,非要与人相斗,难道这还要怪我吗?”燕知见她哭,就心烦意乱,“哭哭哭,哭有什么用,我有错吗?是我害的他吗?”   “他只是希望你活下去,所以他才拼尽全力的呀!”历兰筝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她擦了擦,又撇过头去,不再与人争这口舌之快。   燕知也背对着她坐,一言不发。   “燕知,你躲在这儿不要出声,我去引开他们。”   黑夜里,年少的某人将她藏在山洞里,用石头堵上了那个狭小的洞口,燕知慌了,一把抓住他:“哥,你去哪儿啊?”   “我一定活着回来找你。”   那人掰开她的手,转头冲向了茫茫黑暗中。   “哥,哥……”   燕知小声叫着,又怯懦地躲在那小小的洞中。   外头火光一闪而过,怪异的叫声将长夜撕裂,露出血淋淋的伤口。燕知哆哆嗦嗦地抱紧自己,双手合十,祈祷着黎明快点到来。   “又不是我让他这么做的。”燕知呢喃着,突然哽咽起来,“他要是肯带着我一起去死,我们又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历兰筝不明所以,呆呆地看向她。   “他明明活下来了,为什么不立刻来找我?”   “他要是能立刻找到我,日后就算刀山火海,我也会替他去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燕知说着说着,低声抽泣起来,历兰筝听着,脑海里闪过施未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电光火石间,她陡然明白了那个关窍。   “你口中的他,是鬼主施故吗?”历兰筝蹙眉,“你真的是他妹妹?”   燕知闻言,竟是冷笑两声:“妹妹?好陌生的两个字。”   “那就是,姐姐?”历兰筝感觉又不像。   燕知低声直笑,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小时候,是在一个戏班长大的。”燕知忽然开了口,缓慢地诉说起了过往。   “那个戏班的班主姓林,我是他收养的孤儿,所以我也姓林。那个戏班里的孩子,都是他收养来的。”   “那时候,他带着我们四处奔波,哪些地方要搭台,他就带我们去哪儿,为了一口热饭,风餐露宿。”   燕知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涌上心头的所有酸涩:“姓林的脾气很差,经常苛待我们,稍有不慎,非打即骂。但大家都不敢反抗,一是年纪小,离了他,根本讨不到生活,只能在街上要饭,二是他年轻时学了些旁门左道,凡是忤逆他的人,最后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第121章   年少时的燕知很畏惧班主, 不仅仅因为那些怪诞离奇的传言,还有对方看自己的眼神。   那双阴沉的满是算计的眼睛,总是不停地打量着她, 恶毒、贪婪、奸诈, 甚至藏着隐秘的难以启齿的欲望。   但尽管如此, 班主并没有对她做什么,甚至请了些落魄的伶人教她一些琴艺,又或是教她跳舞,再或是教她练字读诗。燕知不明白他的意图,但又不敢说不。她捡了一块生锈的铁片, 每天夜里偷偷地打磨,直到它的锈斑掉落, 直到它逐渐锋利。   如果死亡是最终的归宿, 那她宁愿死得干脆些,免受折磨。   燕知胆战心惊地活着,可这些举动在某些人眼里,却成了不知好歹。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恶者,他们会讽刺燕知,会讥笑她生在福中不知福。   “班主从不打你,你还想怎么样?”   他们将燕知团团围住, 推搡着她。燕知想反抗,可看着他们被打得青青紫紫的胳膊, 又放弃了, 只是小声嘟囔着:“我也害怕啊。”   “你怕什么?怕班主把你卖了?”他们大笑, “也对,你长得这么漂亮, 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你们胡说八道!”   燕知嚷嚷着,那些人纷纷按住她,抢走了她今天的口粮。   他们堵住燕知,也不过是为了那口吃的。   燕知气得大哭,那些人却一哄而散。   他们不想被班主责罚,却拿准了燕知不敢去找班主——她瘦瘦小小的,长着一张我见犹怜的脸,却不懂如何利用这个优势讨人欢心。   太蠢了。   燕知最好欺负。   他们哄抢着属于燕知的那块干巴巴的饼,然后被人一拳一个打倒在地。他们捂着脸滋儿哇乱叫,抬头一看来的人,又一个屁不敢放,支支吾吾就跑了。   燕知见到来人,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小跑过去:“哥。”   少年从地上捡起那块脏兮兮的饼,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块热乎的还冒着油的馅饼,给了燕知:“给我去街上买的,你吃这个。”   “你怎么有钱买这个?”燕知问他,少年没有看她:“这个你就别管了。”   他擦了擦那块脏掉的饼,默默放到了嘴里,燕知急得去抓他的手:“哥,你别吃了。”   “我饿了。”少年笑了笑,也没管,囫囵两口吃完,只是不小心被噎了一下,满脸通红。燕知忙给他拍拍背,对方摇摇头:“我没事。”   他四下张望,悄悄带着燕知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我们逃吧。”少年开门见山。   燕知一愣:“你是说,逃跑吗?”   她很是担忧:“万一被发现,被抓到,我们都会死的。”   “不怕,我有办法。”少年凑过去,附耳告诉了燕知他的计划。   “真的吗?真的能行吗?”燕知不敢相信,少年却说:“不行也得行,我们不能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就算会死,那我也要拼尽全力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少年的眼睛总是明亮干净的,坚定且一往无前,燕知很信赖他,很轻易地就重新燃起了希望:“好,我相信你。”   她旋即又问:“哥,如果会死的话,我们能死在一块吗?”   少年迟疑了一下,好像没有想好回答,他挠挠头:“死后的事情,没人会知道。”   燕知不言,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们都是孤儿,班主只拿他们当赚钱工具,缺乏教导,所以他们良莠不齐,大多数人在班主的影响下,也会变得尖酸刻薄。   只有少年不一样。   他似乎是天生的侠义心肠,热情又开朗,哪怕与旁人格格不入,哪怕也和燕知那般备受排挤,却从不失望,从不绝望。   他也随班主姓,姓林,单名一个故字。据说这个故字,还是他自己取的,因为他想长大了,去寻找自己的故乡,寻找自己的来处。他对此满怀希望,哪怕他也会被班主打得头破血流,也依然如此坚信着。   他保护着弱小的燕知,认她做妹妹,告诉她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所以他决定,在这天带上燕知逃跑。   他们的戏班,在港口一个小村庄停留。那村庄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每天停泊的商船极多。只要藏在甲板下面的货仓里,等着船开,到时候就能甩开班主。   “我听说了,请我们搭台的东家今儿要请班主喝酒,我从村里杀猪的那户人家讨了点蒙汗药,晚上就偷偷放到他们的饭菜里。”   林故的计划简单又大胆,燕知听得都愣了,她想了很久,将自己夜夜打磨好的锋利铁片给了他。   林故一怔,没有猜到她的用意。燕知咬牙:“我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把他……”   林故一把捂住她的嘴:“好了燕知,别说了,晚上听我的就好。”   “嗯。”燕知点点头。   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年,林故才十三岁,燕知比他小两个月。   可是上天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故早慧,他知道班主在打什么主意。他们来到这个港口,只是为了完成一桩买卖。那个请他们出场的东家,不过是个中间人。   班主要将燕知卖掉,卖个好价钱。而他们这些无亲无故的孩子,会被卖去哪里,林故心知肚明。   那天艳阳高照,海上风大,浪却不急,正是扬帆起航的好时候。   所以一定要是那天,一定要是那个夜晚。   林故偷偷将蒙汗药抹在班主的酒杯上,躲在暗处,亲眼看着他与东家一口闷掉。没多久,他们就不省人事了。林故独自返回班主的房间,看着那些摆得满满当当笑容诡异的娃娃,犹豫了片刻。   他知道班主会些旁门左道,他知道这些娃娃绝不普通,但彼时,年少的他并不清楚这些娃娃究竟是什么,有何用途。   他只需要放一把火,将戏班的其他人都引过来,这样就不会有人追究他和燕知的去向。   告密者无处不在,林故为此吃尽苦头。   大抵是年轻吧,思考事情永远无法面面俱到。   林故往那些娃娃身上泼了些油,点燃火折子,抛了出去。火光划过的一瞬间,那些娃娃的眼睛突然动了动,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林故。他惊得一身冷汗,慌不择路地退了出来,关紧房门,去找燕知。   可对方不在约定的地方。   林故吓了一跳,他匆匆去找,直觉告诉他,燕知去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的确是这样的。   他找到燕知的时候,对方满手是血,正呆呆地站在桌前。那血还是热的,正滴滴答答往下流,而桌上趴着的两个人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燕知抬头看了眼林故,又害怕又紧张,她小声叫了句:“哥。”   林故回过神,强迫自己从“妹妹杀人了”这个事实中清醒过来。他没有多问,从衣服上撕下几块烂布,给燕知擦擦手:“我们快走。”   燕知点点头。   他们逃了。   他们本想往港口逃。可身后多了好多着火的娃娃,它们尖锐地叫着:“哥哥哥哥,为什么要杀我们?”   人头攒动的港口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船上不去了,有些慌乱的船家甚至操起船桨驱赶他们。林故后悔了,他拉着燕知往山上跑去。   “对不起燕知。”他难受得要哭,“我们翻过这座山,另外找出路吧。”   可燕知却相当平静。   班主死了,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污秽的肮脏的眼神盯着她了。现在就算是立刻死掉,也会是干干净净的。   她无比轻松,紧紧握着林故的手:“没事的哥,如果逃不出去,我们就死在一起,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再做真正的兄妹。”   可是林故没有回答。   他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山洞,将燕知藏在里面。   “哥?”   “我去引开他们。”   燕知慌了,死死抓住他:“你别去……”   “我会活着回来见你的。”林故急了,“我发誓,我一定活着回来。”   燕知红了眼,死活不肯松手。   “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回家。”   “回家?”   “对,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到时候,就在那里盖个小茅屋,我们一起住。”林故哄着,拍拍她的手背。   也许是家这个字,触动了燕知。她手指松了一下,林故便挣开了她的手,等燕知反应过来,再想抓住他时,那人已经转身跑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林中。   燕知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蜷缩在小小的空间里,一动不敢动。外头传来那渗人的怪叫声,叫着“哥哥哥哥,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燕知咬紧嘴唇,无声地落下两行泪。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哭,也是唯二的一次。   再次流泪,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那怪叫声响彻山野,直到第二天才堪堪停下。   清晨的日光透过石头的缝隙,照进了那个小小的山洞,也惊醒了昏昏睡去的燕知。   她睁开酸涩的眼睛,看着掌心才绑着的两根布条,伤心不已。但她没有嚎啕大哭,而是小心翼翼挪开挡在前面的石头,从那个狭小的洞口爬了出来。 第122章   外面的世界早就翻了天。   山的那边燃起了熊熊大火, 天光之下,那怪诞的火焰几近透明,来势汹汹, 似是要将半个山头烧穿。来来往往全是救火的村民, 凌乱的脚印从山脚下一直蔓延到火光尽头。   燕知愣了一下, 而后发疯似的往山的那头跑。半路被一个村民拦下:“谁家的孩子?怎么不看着点?”   “放开我!放开我!”燕知挣扎着,那人却还是不肯松手:“那边危险,你下去找你家大人!”   “我哥,我哥在那边!”   情急之下,燕知狠狠咬了一口那人的手腕, 对方吃痛,当即松开她。燕知跳入混乱的人群, 跌跌撞撞朝前奔跑。   她大气不敢喘, 慌乱地推开无数道一晃而过的人影,那些惊讶或是质疑的轻呼全部被她抛之脑后。   “哥,哥……”   燕知猛地摔了个大跟头,又哆嗦着爬起来,手上的布条断开,露出里头那片早已干涸的殷红血迹。   燕知攥紧双手,终于跑到了那冲天的火光面前。   “哥!”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被不知情的人一把抱住:“别去, 会被烧死的!”   燕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烧焦的树木与泥土散发出强烈的血腥之气, 彼时的燕知还不知晓, 那就是一种诅咒。那些被烧毁的娃娃在诅咒他们, 万劫不复。   她昏了过去。   再清醒时,她正躺在一个好心的渔民家中。她不记得醒来看到的一切了, 她只是又一次爬上了那座山,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走入那片焦土的尽头。   那是个陡峭的悬崖。   悬崖之下,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大海蔚蓝如玉,风平浪静,无言地注视着这片繁荣的港口。人们依旧在忙忙碌碌,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熟人聚在一起,谈论着那天夜里离奇的大火。   大火烧得太干净,一夜之间,困住她的牢笼和拯救她的绳索全都毁灭了。   燕知漫无目的地在海边上走着。   海浪争先恐后地涌上岸边,冲开层层细沙,留下枯败的贝壳和鱼类残骸。燕知踩上那潮湿的沙砾,望着那波涛滚滚的海面,那腥咸的海风吹过她凌乱的发梢,也吹走她颊边摇摇欲坠的眼泪。   “燕知,我一定回来找你。”   黑夜中的低喃依旧回荡在耳边,振聋发聩。年少时的承诺,终究成为了她活下去的枷锁。   燕知决定等待。   一个人等待。   只是等待的日子漫长又煎熬,痛苦且折磨。   燕知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知道,在这样一个混乱的世道中活下去本就是奢望,但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相貌会给这样的奢望重重一击。   在与林故分开后的第三天,她去港口找活干。可接连几个船家见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子,都不情愿让她上船。这里的居民大多以海为生,多是要在海上漂泊,带个半大的小姑娘总归不方便。有个好心的老伯告诉她:“丫头,你往东边走,王婆婆家卖珠串,你就帮她打打下手,别出海,你这样的小丫头,出海很危险。”   燕知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想出海,她想知道海浪究竟会飘往何方,那天夜里的浪花和海风,究竟会将那个人带往何处。   于是她摇摇头:“不用了,谢谢爷爷,我还是要出海。”   话音刚落,便有人朝她抛来绳索:“要出海?”   燕知抬头,只见靠岸的大船上站了个人。那人逆着光,看不清样貌,但衣着华贵,应是个富家子弟。   燕知迟疑地点了点头。   “上来吧。”那人指着绳索,“自己爬上来。”   燕知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抓住了那根垂下来的绳索。   她记得那天海风很大,吹得她摇摇晃晃,差一点一脚踩空滑下去。她半吊在空中,稍稍低头,还能看见船底下汹涌的海水。   我要活下去,我要出海去找他。   燕知最终爬上了那个甲板,见到了那个抛给她绳索的人。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燕知也忘记了。   因为她从来不会记得自己琴下亡魂的样子。   那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或者,要称呼他为,不知名买家。   他就是那个要将燕知买下的人。原本付好了定金,要来接手,结果却发现卖家早已被大火燃尽。好在,那个小丫头居然还活着。   买卖不亏,起码不用付尾款。   那人得意地想着,他说要带燕知去另一个地方,他让船一直朝南去,要在陌生的港口靠岸。燕知问他:“去那里卸货吗?那什么时候返航?”   “很快。”对方回答着,低头看向燕知,不由喟叹,“真是美丽的一张脸。”   那声微妙的叹息,让燕知心生警惕。   “我们什么时候返航?”她固执地追问,那人却笑道:“不会返航了,你的终点就在那里。”   “你骗我?”   “是又如何?”   燕知眼神顿时沉了下来,愤怒与不安几乎要冲破她的躯壳,她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躲到了甲板的角落里。   要想办法逃跑。   燕知算算日子,已经离开那个小镇数日了,他们现在就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中央,离了这赖以生存的船,便只有成为鱼饵的下场。所以只能等船靠岸,再另寻他法。   燕知能想到的,那人自然也会想到。   船一靠岸,便有打手将她团团围住。燕知像一只困兽,在狭小的牢笼中不断挣扎。她只记得有无数双手抓住了她,将她按倒在地,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呼吸之间全是恶臭的禽兽味儿。她尖叫着让他们松开,却无济于事。   “小心点,别弄坏了。”那人轻声笑着,“我可得指着她做个好买卖呢。”   “我不会放过你的!”燕知试着抬头,试着去看清那人的面孔,却又一次被人按住了后颈。   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盆冷水,燕知被一次又一次按头,窒息感从躯体深处蔓延开来,她像一条濒死的鱼,不停地扭动着四肢,可根本逃脱不了。在即将淹死的时候,她又被人捞起来,有个少了只眼睛的打手拍拍她的脸:“你好生听话,就能少受点罪。”   “呸。”燕知喷出一口水,那人也不恼,手指轻轻一点,她又一次淹进了水中。   他们威逼利诱,他们步步紧逼,直到将燕知逼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囚笼,任人摆布。   燕知最终成为笼中鸟,被掰断了一切振翅高飞的可能。   她在笼中被饲养了三年。   那位买家教她琴棋书画,也教她如何杀人。   “你悟性很高,就是不太服管教。”他对着燕知评头论足,自以为是地点拨着,“要学会利用你的优点。”   他轻轻抚上燕知的脸颊:“比如说,这张美丽的脸。”   燕知背在身后的双手紧了又紧,而后道:“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对方大笑,接着,点了点自己的膝间:“坐到这里来,燕知,我教你。”   燕知一步,两步,缓缓走了过去。   第一步,她在想要是当年没有上这条船,而是听那老伯的话,去给人家串珠,是不是命运就不一样了?她会不会已经等到了林故?   第二步,她在想,这过去的三年,她究竟学到了几分杀人的本事,能不能一击即中?   第三步,她来到了那人面前。   对方依然游刃有余的模样:“想杀我?燕知,你现在还不够格。”   “怎么会呢?”燕知莞尔,当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她乖顺地坐到了那人怀里。   笼中鸟想要振翅高飞,必然要抱着必死的决心。   但燕知想活。   她对“生”的渴望,支撑着她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那人虚弱地倒在火光深处,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燕知,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燕知不理他,拖着受伤的身躯,奋力朝前走着。她被一条断腿绊倒在地,下半身顿时失去了知觉。她麻木地向前爬,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   “燕知,你逃不掉的。”那人笑着,在大火中飞灰湮灭。   只要你染了血,背了债,那些亡魂就会如同恶鬼般纠缠着你。   你逃不掉的。   燕知觉得那人在诅咒自己。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想了。   她拼命往海边爬,爬上停在岸边的一条小船,砍断绑住它的绳索。   她重重倒下,直直地躺在这一叶扁舟上。   头顶便是一轮皎洁的月亮,启明星高高地点缀在黑暗的夜幕上,像一滴闪闪发光的眼泪。海水推着小船往不知名的地方驶去,摇摇晃晃,飘飘荡荡,海浪声犹如母亲在低喃,它呼唤着燕知,让她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顺着这海浪,她就能飘向那个小小的港口。   燕知想着,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昏迷了一天一夜,被出海捕鱼的渔民救了上来。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有个好心的婶子给她换了合身的衣服,还煮了鲜美的鱼汤,劝她乖乖养伤。燕知舔着干裂的嘴唇,道了声谢。她慢慢喝完了鱼汤,然后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悄然离开。   她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她一定要再见到林故。   燕知对“生”的执念,全都来源于年少时的承诺。   所以当她看见长大的林故时,便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哥!哥!”   她高声呼喊着那人的名字,像是穿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奔向那片宁静的大海。 第123章   林故听见了她的呼喊。   少年牵着马, 在长街的尽头回眸。   “燕知!”   他喜出望外,松开缰绳朝她跑来。   天阴沉沉的,雷声由远及近, 重重劈在高大的树尖、低矮的墙头, 还有即将重逢的两个人心上。   “她是谁?”燕知指着林故身后的某人厉声质问, 少年向她解释:“这是纪姐姐,以后会和我们一起生活。”   “凭什么?那不是我家吗?凭什么要让一个陌生女人住进来?凭什么!”燕知暴跳如雷,她想不通,她无法接受,她拼尽全力活下来, 就是为了再见到林故,跟他一起回到故乡, 可现在为什么会多一个人?   “你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我, 是不是不想来找我?”燕知潸然泪下,经年来积攒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开始不断地重复一个问题,开始不断地钻牛角尖,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少年一愣:“不是的,我……”   “骗子。”   燕知自言自语着,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那个人的话。   “燕知,你逃不掉的。只要你染了血, 负了债,日日复日日, 年年复年年, 你也会变成我这样的恶鬼。”   “杀人不眨眼。”   燕知双眼猩红, 几乎看不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她想, 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故伸手想抱住她,安抚她,燕知却下意识地一刀捅进了他的心口。   那是她这三年来形成的本能反应。   她最终还是被折断了翅膀,从高空狠狠坠下。   林故惊愕不已,鲜血喷涌,染红了他一大半的衣襟。雷电轰然而至,电闪雷鸣之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燕知的视线彻底模糊,她蓦地回过神,再想伸出手时,林故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带回来的那个年轻的陌生的女子急匆匆跑了过来,小声叫着他的名字,燕知后退两步,茫然地朝后跑去。   “燕知,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一定回来找你。”   豆大的雨点砸在燕知脸上,几乎封闭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右手攥拳,左手掌心覆于其上,像是要再次感受那个夜晚,少年最后的体温。   她跑着跑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混在雨水中,逐渐麻木她的内心。   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抛弃我?   燕知在潮湿的天地之间痛哭,终是慢慢停下了脚步。   如果她愿意停留片刻,也许就能听见林故的解释,那个少年会说,燕知,我没有抛弃你,我只是回来晚了,对不起。   但是她没有听到。   燕知悄悄折回去,少年和陌生女人都不见了,连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也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她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哥,哥……”燕知呢喃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哥你在哪儿啊?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燕知还是没有找到林故。   他们又一次走散了。   从烈烈大火,到滂沱大雨,紧握的双手最终无力地松开。   燕知摩挲着空荡荡的右手,像三年前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唯一不同在于,她终究不是案板上的鱼肉,而是锋利的刀刃。   她开始接一些人命买卖,拿着赢来的赏金,四处流浪。她其实很讨厌这种漂泊的生活,可除了这样,她想不出其他办法来消磨时间。   燕知最开始是练刀的,偶尔弹弹琴,不过她始终觉得那是附庸风雅的玩意儿。直到她在一次暗杀任务中,碰到一个难缠的对手。   那是个很擅长幻术的女人。   漂亮,轻佻,轻言慢语,差点要了她的命。   燕知在那次搏杀中,真正明白,什么叫杀人诛心。一次次陷入幻术中不可自拔,一次次美梦破碎,一次次被抛向高空再跌落崖底,濒死时的窒息感让她爆发出无限的潜能。   她最终赢了那人半手。   “是个好苗子。”对方轻蔑地笑了笑,缓缓吐出遗言。   “我祝你登峰造极,万劫不复。”   言罢,她便闭上了眼睛,再没了气息。   燕知冷冷地凝视着她嘴角那抹殷红的血,沉默地转身离去。   那抹血,好像成了她一块心病。   此后的燕知每每持刀,都会想起在这场厮杀中压抑的呼吸、痛到麻木的心脏和几近崩溃的神志。   她也痛了。   她忽然不想用刀了。   烦。   燕知决定重新去找一个称手的武器。   命运的齿轮又一次转动。   她再次遇见了林故。距离上次见面,又是三年。那人又长高了许多,已经完完全全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了。他一身利落打扮,干净整洁,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好,乍看之下,就和那些燕知从前碰到过的名门正派的弟子一模一样。   他不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可怜的小乞丐了。   可燕知,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   她被困在了年少时的山上、海边和瓢泼大雨中。   “燕知,和我回去吧。”林故依然给足了她耐心,燕知却歪头看着他背后那把剑,又看看站在剑后的那个女人,问了个不明所以的问题:“你改名了?”   林故默然片刻,点头道:“是。”   现在他叫施故了。   “为什么?”   “班主死了,不吉利。”   施故省略了许多,比如他改名也很随意,就是在大病之后出门走了走,看中了街头那家烧饼铺的烧饼。那铺子的小老板就姓施,他说看他们姐弟两个可怜,烧饼就不收钱了。   施,就是施舍的施。   施故靠着这点怜悯活了下来。   但他见到燕知,又觉得不必说太多,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是以后,以后还会有晴朗的天、宁静的海和月光皎洁的夜晚。   可燕知没有领情,她说:“你叫施故,我叫燕知,我们不是一家人了。”   施故一愣。   “我们不是了。”燕知重复着这句话,眼神冷冷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施故有些无措,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   半晌,他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燕知抬头看着他,有些恍惚。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幻术中。   “我祝你登峰造极,万劫不复。”   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了她心上。   “我想要一把琴。”她轻轻地说着话,“给我一把琴。”   一把能杀人的琴。   施故不解其意,可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燕知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   她在故意为难施故,可又止不住地想,那人究竟会给她带回来一把怎样的琴。   是名琴兰因。   起先见到这把琴的时候,燕知愣了一下,施故悄悄将受伤的右手背在身后,问她:“怎么样?这把琴好不好?”   “你送来的,你不知道好不好?难不成你还要送我些垃圾?”燕知那时候,学会了阴阳怪气,语气尖酸,像是只受伤的刺猬,浑身都是尖锐的刺。   施故张张嘴,似乎要解释,却终究没有再说话。   燕知还是收下了那把琴。   琴身质朴,神木沉香,琴弦质韧,灵气磅礴。燕知以手按弦,便升腾起无限的征服欲。   从现在开始,她就是这把琴的主人,是她人生的主人。   燕知凭借一股狠劲,驾驭了那把琴。而她和施故的关系,却若远若近,看似渐行渐远,又紧密相连。   施故用了数年时间,成为世人眼中的鬼道之主,双剑一刀,天下无敌。燕知虽然承诺加入,可总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个招摇过市,祸事不断,一个给她善后,收拾烂摊子。   两个人慢慢长大,交流越来越少,最后变成只是一个眼神交换。   施故从不劝燕知收手——他甚至不再执着于“回家”这个承诺。   燕知为此愤恨。   无数次,她想质问施故,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太多了,太多的误会纠葛,错过了就不会再有解释的机会。自尊使人后退,使人盲目,使人作茧自缚。   燕知爱闯祸,乐此不疲。她总觉得只有这样,施故才会现身。她迫切要证明一件事——他们不会再走散。   但她忘了,生在此间,行在此道,因果轮回,善恶皆有报。   施故有一天,又一次莫名其妙失踪了。   “那大概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燕知也记不清有多久,她只记得自己非常恨,非常非常恨。   “那时候我发誓,要与他割袍断义,再不往来。”   燕知以为施故再次抛弃了她。   可五十多年后,听到那人的死讯时,她还是失声痛哭,像小时候那样。   她出了趟远门,去追究施故的死因。   得知真相的那天,她坐在五十多年前,施故内丹尽碎的河边,看了一整天的江水东流。   “他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烂好人了?”燕知背对着历兰筝坐着,哽咽不已,“他要是不管闲事,又怎么落到那种下场?”   历兰筝听了,也心生酸涩:“可是,施前辈也是关心你的呀……”   “谁要他关心?”燕知猛地回过身,怒目而视,“他若是真的关心我,他就不会随随便便带个人回来!他就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   “他能为了别人去死,怎么不能为了我活?”燕知咬紧牙关,微微仰着头,不肯让眼眶里的热泪落下来,历兰筝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燕知深吸一口气,收敛了全部情绪:“算了,他养了个这么废物的儿子,不如早死早超生了。”   历兰筝见她又绕回了施未身上,很是不解:“虽然我没有见过施故前辈,但既是父子,一定有很多相似之处——”   “放屁。”燕知不耐地打断她的话,历兰筝顿时恼了:“那你为什么针对施未?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却总是挑刺,骂他打他,如果不是迁怒,那又是什么?”   “你管我?”   “我偏要管!”历兰筝脾气上来,也是倔,“如你所言,施前辈哪里对不起你?明明是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再犯错,所以才——”   “够了!”燕知一拳打了过去,历兰筝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一双澄澈的眼里已经满是愠色。   但历兰筝选择了沉默。   她虽然生气,却也觉得燕知挺可怜的。但可怜之余,又觉得对方着实过分了。   “你别再骂施未了,再怎么样,他都不欠你。”历兰筝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轻轻松了手。   她想,要是燕知这一拳挥过来,她就受着,不和这人争执了。   可燕知没有。她只是瞪了历兰筝一眼,就又背过去坐着。历兰筝忽地一阵不忍心,她朝前动了动,衣角却被轻轻拽了下,她心里一惊,转头看向一旁的施未。对方依然安静地躺着,没有什么变化。历兰筝看了看他的手,也好好地垂在一边,没有移动的痕迹。   历兰筝很奇怪,但她也放弃了和燕知的争吵,转而握住施未的手。   指缝里有些新鲜的泥点。   历兰筝无言。   寂然片刻,已成废墟的林中,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第124章   历兰筝猛地握紧手中长枪, 燕知却不以为意,擦干净脸,沉默地站起身, 走到历兰筝身前。   “历……”   “好久不见, 冯冬月。”燕知冷冷地注视着前方, 那片废墟之上,蓦地出现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身段窈窕,林下风致,可五官却很模糊, 十分惹人遐想。   “难为你还记得我。”对方轻笑,说话尾音轻轻上扬, 自有一番勾人的意味在, 燕知不屑:“我也不想记得,但一个东施效颦的小人天天在你眼前晃,你不记得也难。”   “你骂谁呢?”   “骂你呢,听不出来啊?”燕知上前一步,“怎么,还要和我比划比划?”   “哼,死鸭子嘴硬。”冯冬月说着,却不由后退半步, “主人让我传话给你,现在就随我回峰, 其他的事情, 他可以既往不咎。”   “他这么好心?”   “主人对你还不够好?你三番两次不服管教, 他都没有责罚你,你该感到高兴才是。”   “我可不是你这种给点好处就上赶着赔笑脸的狗。”燕知怒目, “你敢说姓林的出现在这个地方,不是叶星的手笔?要我随你回去,却还要下此狠手,叶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冯冬月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可一想到峰主的耳提面命,也只能生生忍下这口恶气:“峰主是要你回去,可没说你身后那两个能活着离开!”   “所以你认了,是你们找到那个姓林的,然后在此埋伏我?”   冯冬月蹙眉:“林班主确实已死,我只找到他的遗骸。”   “不过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串铃铛,你们看到的那个人偶,也在他白骨边,我就一并带回了。”   燕知眼神一凛:“带回来,然后准备给我致命一击?”   “你要不犯浑,谁会找你麻烦?毕竟峰主还需要你——”冯冬月说到最后,明显吞了一个字,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和我回去,二是死在这儿。”   燕知压根儿不理她:“当年我放了一把火,应该早把他们烧没了才对,怎么还有骨头剩下?”   “你当时才用了多大劲儿?那两个人根本没死!他们早早跑出了火场,不知所踪。”冯冬月已经不耐烦了,“尤其那姓林的,起码又苟活了十几年,最后才死在施故刀下,这些你都不知道?”   燕知一怔,心头又燃起无名怒火:“我怎么知道?我和他早没关系了!”   “是啊,不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满嘴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冯冬月像是踩中了燕知的痛脚,洋洋自得,“等你需要他收拾烂摊子的时候,怕不是一口一个好哥哥?再怎么说,那也是大名鼎鼎的鬼主,双剑一刀,有的是——”   “砰!”   一声巨响,燕知掐着人的脖子,将人一头掼进了地里,本就四分五裂的地面顿时又塌下去几分。她骑在人身上,抡起拳头砸了下去,冯冬月霎时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半空,燕知抽出纸符,两指并拢,灵气一转,一道金光直逼那道青烟,只听一声尖叫,半空中燃烧起一团烈焰,青烟扭曲着,坠落于地。   “燕知!你胆敢伤我!”冯冬月凄厉地大喊,燕知一脚踩在那零星的火苗上,沉声道:“冯冬月,你何不现身与我一战?畏畏缩缩躲在后头,难怪叶星看不上你!”   脚下火苗猛然窜高,燕知后撤一步,火光中映出冯冬月那张精致妖艳的脸,眼尾上挑,像淬了毒的钩子:“燕知,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燕知嗤笑:“报应?我就是你的报应!”   言罢,她悍然出招,将藏于火光之内的冯冬月打了出来,对方踉跄两步,面露杀意:“燕知,我无意与你为敌——”   “啪!”   燕知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   “是无意与我为敌,还是不敢?”燕知怒斥,赤手空拳又扑了过去,冯冬月不甘示弱,单手结印,召来自己的琴。   琴音一响,勾魂断肠。   历兰筝突然明白,为什么燕知一上来就要骂冯冬月东施效颦了。   她分解开自己的长枪,将其中一根雀羽抛向燕知,那精巧灵动的羽翼环绕其间,构建起一层坚固的结界,使其免受琴音干扰。燕知没有说话,默许了她的动作。   冯冬月的琴音柔中带魅,绵长蛊惑,可力量不足,远不及燕知那般强横霸道。历兰筝虽是没见过燕知弹琴,但从对方以往所用各类术法来看,燕知的琴音应当更有杀伤力,而不是像冯冬月这般扰人心神。   历兰筝没有贸然上前相助,只是静静观望着。她握紧施未的手,趁此机会,调动自身灵气为他疗伤。尽管她并不精于医理,但关键时刻,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   燕知随手捡起一根树枝,以其为刃,破开冯冬月的层层琴音,直逼对方命门而去。冯冬月指尖重重按下,身后飞出数根断骨线,铺天盖地如同交织的蛛网,扑向了燕知。历兰筝见状,当即飞出自己手上另一根雀羽,割断那些断骨线,刹那间,天崩地裂,尘土飞扬。历兰筝下意识伏身,护住施未,只一瞬,二人身下一空,一同坠入了无底深渊中。燕知脚下不稳,输了冯冬月半招,她反手一掌,拖着人一道消失于空旷的林中。   废墟再次回归了平静。   早早与他们走散的曹若愚并没有感应到。   他与文恪正在蜿蜒曲折的山洞中缓慢前行。   那山洞中石英遍布,光彩斑斓,石缝中的水滴如串珠般滚落,裹挟着强烈的寒意汇聚成一条条溪流,隐入漫漫黑暗之中。曹若愚总觉得这里的气息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他们原本是三个人,张何也在,可就在进入山洞后不久,他便与小师弟走散了。曹若愚只好一手牵着文恪,一手握着佩剑,在洞中摸索。   苗苗从他衣襟里探出头来,小声道:“爹爹,这里好冷。”   “嗯,是很冷。”曹若愚直觉不太好,苗苗附和着:“嗯嗯,就是好冷,和我之前呆着的那条暗河一样冷。”   一语点醒梦中人。   曹若愚恍然:“我说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这里的气息和他在历家藏书阁掉下去的暗河一模一样。   幽深冰冷,难以呼吸。   曹若愚看向不知通往何方的洞口,轻声问文恪:“文长老,你觉得我们朝哪儿走?”   文恪掐指,指向东边:“那里。”   “好。”   曹若愚点点头,拉紧他,一并朝东走。那滴滴答答的水声始终伴随左右,回荡着,徘徊着,不远不近地跟着,冥冥之中,就像在指引着二人,不要停歇,不要逗留。   一丝光亮出现在眼前。   曹若愚先行,只看到一道水帘隔在眼前,幽幽烛火在帘幕那头微微晃动着,十分模糊。曹若愚正要穿过那道水帘,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你来了。”   是乔序。   曹若愚心头微怔,竟有点无措。   他以为再见面,会是一场你死我亡的争斗,可没想到,却是在这样一个狭窄的帘洞中。乔序平静得犹如这洞中石英,千百年来的孤寂全都沉淀于此,无所波澜。   “进来吧。”他道。   曹若愚回头看向文恪:“文长老——”   “我跟你一起进去。”文恪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替他回答,“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曹若愚迟疑片刻,还是答应了:“好。”   他先跳到对面,再拉了文恪一把。乔序端坐在蒲团上,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帘洞中实在太黑,那微弱的烛火映在他的眼底,竟无端生出些许悲悯。   “坐。”乔序小声说着,“寒舍简陋,二位海涵。”   曹若愚不解:“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乔序不言:“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找到了我?”   曹若愚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不想?”   曹若愚不喜欢他的弯弯绕绕,直言着:“找到就是找到,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算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我也认了。”   “你不怕吗?”   “不怕。”   乔序饶有兴味地望着他,曹若愚也不多作解释,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将外袍脱下,垫在上头,和文恪坐在了一起。苗苗也从他怀里滑了下来,趴在了他膝上。   乔序又低头看了眼那个小东西,没成想,对方也在看他。眼神交汇的那一霎,熟悉的过往忽如春风拂面,苗苗不由唤了一声:“姐姐!”   很甜很可爱,像是在对着乔序撒娇。   曹若愚一愣:“他是男的……”   “是啊,姐姐,你怎么变成男人啦?”苗苗显然没有转过弯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它一骨碌跳到乔序腿上,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姐姐姐姐,是我呀,我是苗苗呀!”   曹若愚慌忙去捞它,乔序的眼神却变了又变,静默片刻,才应道:“是苗苗呀,我记得你。”   他轻轻摸着小水獭的背,曹若愚悬在半空的手一时僵住,没有乱动。   “姐姐,你弟弟好些了吗?”苗苗翻了个身,仰躺在他怀里,露出柔软的肚皮。   这是他一贯示好的方式。   乔序摸摸它的肚皮,笑笑:“他好了,成为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物。”   “真的吗?那太好啦!”苗苗咯咯直笑,“那后来呢,你们又去哪儿啦?你怎么没有来找我玩呀?”   “后来出了点意外,我们就走散了。”乔序垂眸,乍一看,竟是悲伤满怀的模样,苗苗吓了一跳,忙安慰着:“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我已经不伤心了。”乔序将苗苗还给了曹若愚,低声说着,“因为很快,我们就会重逢。”   话音刚落,苗苗便觉眼皮很重,头一歪,就昏睡了过去。 第125章   曹若愚心一紧, 忙抱起它轻轻摇了摇,唤着:“苗苗?苗苗?”   “放心吧,它没事。”乔序慢悠悠地看着他俩, 隐隐约约像是在笑, “我还不至于找一个小朋友的麻烦。”   曹若愚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又探了探苗苗的脉息,确定它安好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好。苗苗趴在他膝盖上睡觉,懒懒地翘了翘尾巴,又无声地伸了个懒腰, 才继续安稳地睡着。   “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乔序眉梢微挑,散漫、戏谑, 甚至可以说透着一股上位者的轻蔑。   曹若愚目不斜视:“不知道。”   “猜猜看呢?”   乔序像是在故意逗他玩, 不紧不慢地伸出手,轻轻敲了下身侧一块石英,清脆的声响在帘洞中回荡了三遍,那些冰冷的石头逐一散发出如初阳般浅黄色的荧光,将这方寸之地照亮。   曹若愚这才看清乔序的模样。   那人一身布衣,散着头发,随意地坐在一张简朴的蒲团上。那墨色的长发好像很多年没有修剪过了,几乎垂到了膝盖, 但梳得整齐,并不显得落魄邋遢。那些微芒落在他的脚边、发梢和眉眼处, 勾出一片柔和的轮廓。   曹若愚莫名觉得, 乔序身上那股强烈的阴冷潮湿的压迫感, 渐渐消融在这片温暖的光亮之中。他紧绷的情绪慢慢放松下来,道:“你是需要我帮忙吗?”   乔序闻言, 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竟有一瞬的沉默,而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能帮到我什么?是能替我手刃仇敌,还是助我得道飞升?”   曹若愚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道:“你说的没错。论道行,你比我高深,论头脑,你比我聪明,论手腕魄力,你更是一骑绝尘。但是——”   他抿了下唇,搜肠刮肚了好一番,才挑着一句半句话来说:“我觉得你不幸福。”   乔序一怔,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笑出了声。他上下打量着曹若愚,似乎是要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出点其他的痕迹,可没多久,他就放弃了,小声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这个——”曹若愚说不上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似月下清泉,映出自己那张疲惫不堪的脸。   乔序忽然觉得没意思。   年轻的修者就近在尺咫。那些荧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英俊的眉眼,连影子也愈发温柔起来。   “很多年前,我有个徒弟,叫李逐流。”   “那是个机敏善良、勇敢无畏的年轻人。”   乔序的耳边回响起詹致淳苍老的声音,他曾与那位翎雀宫掌门做了个交易,两个人,换他一条命。   如今,欠那位掌门的已经如数还清。   可乔序唇角微张,笑笑:“你刚刚就像另一个人似的。”   曹若愚注视着他:“是不是和詹前辈有关系?”   乔序不置可否,他侧身,指腹划过那光滑如镜的紫石英,上面竟显现出施未三人的行踪。   “三师兄——”曹若愚轻呼,乔序微微蹙眉:“是冯冬月先找到了他们。”   “那也是无渡峰的人?”   “嗯,叶星的属下。”乔序看向镜面,燕知与冯冬月打得天崩地裂,难解难分,琴音如同催命的刀,压得燕知逐渐落于下风。   “燕知没了琴,撑不了太久。”乔序的眉头并未舒展开,他看见历兰筝似乎要有所动作,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并未真正出手,而施未始终躺在地上,想来应是受伤不轻。   “我要去找他们。”曹若愚说着,便要起身,乔序笑笑:“急什么?既然来了,就好好坐着。”   曹若愚不言,紧紧盯着他。   乔序喟叹:“没有我的允许,你是出不去的。”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有求于你。”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乔序每说一句,都有种即将气力耗竭的感觉,曹若愚环顾四周,微芒之中,隐约显现出一道结界,堵住了所有出入口。他拿不准乔序的心思,只好说道:“那你向我保证,我三师兄他们不会有事。”   “当然。”乔序看向镜中某人,默默垂下眼帘,“我亲手带大的徒弟,可不会输给那种货色。”   曹若愚眼神微转:“你好奇怪,明明对历姑娘的父母见死不救,现在又承认她是你徒弟。”   “见死不救和认可她是我的弟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乔序戏谑极了,“认可她,就是认可我自己,其他的事情,我自有定夺。不要和我谈什么师徒情深,简直可笑。”   曹若愚闻言,沉默良久,半晌,他问:“那你要我帮忙,起码告诉我前因后果吧?”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乔序歪头,“看在詹致淳的面子上。”   曹若愚没心情和他掰扯这个问题,指了指镜中:“那你先告诉我,无渡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无渡峰本是一处无主之地,但因其峰顶有一天然雷场,可助飞升,所以在数百年前,和翎雀宫、潜鳞山并称三大修仙圣地。但现在已经被叶星鸠占鹊巢,无人能登顶。”   “叶星占据那里,是要将那雷场据为己有?”   “不是的。”乔序说着,又没了声响。   镜中,冯冬月被燕知一拳打翻在地,满嘴是血,燕知抡起那把琴,狠狠砸在了对方头上。冯冬月顿时头破血流,没了反抗的力气。   乔序瞥了眼,叹道:“冯冬月一定是惹怒了燕知,才让她如此发疯。”   曹若愚安静听着。   他隐约觉得,乔序并不愿过多地谈及叶星的事情。   “冯冬月的术法和燕知很相近,可无论是先天禀赋,还是后天修行,都远不及燕知。她比燕知早几年加入无渡峰,却一直不受叶星赏识,因此将燕知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话音刚落,镜中的冯冬月便直直倒了下去,再没了气息。燕知扔下那把破旧的琴,喘了一口气,而后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乔序看向她,直到那人“扑通”倒在了历兰筝怀里。   “燕知并不是自愿加入无渡峰的,只因她是兰因琴主,叶星才千方百计将她擒住。”   曹若愚愕然:“原来是这样吗?我还以为——”   “你以为她是与施故不和,所以才选择脱离鬼道的吗?”   曹若愚点点头。   乔序微叹:“燕知大概是十多年前,正邪交战的前夕,被叶星抓住的。那时候,她应该刚遇到沈景越。”   “沈景越是个难得的能工巧匠,燕知请她修琴,但在途中不慎落入叶星的圈套,此后她便一直待在无渡峰了。”   “燕知那样的性格,也甘愿屈居人下?”曹若愚不解。   “这我就不知道了。”乔序笑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有点空,“但叶星此人,最爱玩弄心计,他应当是给了燕知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所以燕知才没有选择立刻离开。”   “我猜这个理由,和施故有关。”   曹若愚心生困惑:“是帮她向鬼主前辈复仇?可是,我觉得他俩也没有到那种不死不休的地步吧?”   乔序见他这傻乎乎的模样,笑意更深:“呆子,他俩是兄妹,燕知怎么会让叶星替她解决掉施故?”   曹若愚瞪大了双眼:“兄……兄妹?”   “很意外?”乔序反问他,“你难道不觉得,他俩性格很像吗?”   “我……我……”   “十多年前,施故伤重,一直在秋叶山上养伤,没有消息,我猜,叶星应该是许诺燕知,会帮她救人。”乔序叹着,“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是什么情况,你得问问燕知本人了。”   曹若愚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看向镜中,燕知昏睡着,历兰筝给她擦去脸上血迹,又给她喂了点水,才缓缓坐下。她看着有些落寞,守着昏迷的两个人不言不语。   就在此时,一只白色的小狗闯入其中,咬住了历兰筝的衣角。   “豆豆?”   历兰筝与曹若愚齐齐叫出了声。   乔序指腹一抹,那镜中景象就暗淡了许多。   “我让豆豆带他们去找傅及了。”乔序淡淡说着,话锋又转回了燕知身上,“燕知与施故,从小就在一个戏班里长大。但那班主学了些旁门左道,手段毒辣,那些不听话的小孩,都被他生剥了皮肉,做成一个个木偶,彻底沦为他的附庸,替他铲除异己,也替他卖命赚钱。”   “施故不愿意再忍受下去,所以他放了把火,烧了那个戏班,带着燕知逃命。”   “可逃命的过程中,他们走散了,再也没有和好过。”   曹若愚心跳有点快,他好像窥探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忐忑不安。   “鬼主前辈人很好的,他一定去找过燕知。”   “是啊,他找过。但是放火那天,他坠崖落海,在海上飘了数日,才被人救起。”乔序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被救起来的时候,他只剩一口气了,稍有不慎就会命丧当场。”   “我花了很多时间,用尽我毕生所学,才勉强将他从阎王殿上拉了回来。”   乔序回忆起了那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一天,似笑非笑地看了曹若愚一眼,年轻的剑客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   “很意外吗?”乔序眯起眼睛,“施故的本事也是我教的,他还给我磕过头呢。真要算起来,施未那小子得叫我一声师爷。” 第126章   曹若愚惊愕不已, 愣愣的,好长时间都没回过神。   乔序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像是在调侃:“你们是赢不过我的, 不如即刻归顺, 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曹若愚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对方便敛了情绪,喟叹道:“该从何说起呢?时间太久了,好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乔序指腹再次拂过那面石镜,已显出原身豆豆正驮着历兰筝三人,在幽深的密林中飞驰。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施未的脸上, 那年轻的面庞和数十年前的那个人不断重叠,岁月长河轰轰烈烈地从回忆尽头冲刷而下, 动摇着他的内心。   乔序蓦地摇了摇头:“还是底子太差, 短时间内成不了气候。”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听的人却心知肚明。   乔序看向曹若愚:“很多年前,施故流落孤岛,是我妹妹救了他,可惜,他伤势太重,我妹妹一人难以挽救,所以她来求我, 求我给出一线生机。”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有且唯一。”   乔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曹若愚便深刻地感知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   一个道行高深, 心机深沉的男人, 也曾有为了家人低头的那一刻。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冷酷无情的主宰者, 有了感情,有了软肋, 就会坠入红尘,与常人无异。   “何长老是位心地善良的前辈。”   “那是自然。”乔序平静地诉说着,“我妹妹,自出生开始,就肩负着守护族人的使命。”   “她被尊奉为神女,就注定要被牺牲,被献祭。”   曹若愚又是一怔:“神女?”   乔序垂眸:“我们一族,世居孤岛,独悬海外,每隔二十年,就会选出一位神女,来保佑我族繁荣昌盛,绵延不衰。”   “上一任神女是我母亲,后来是我妹妹。”   曹若愚呆呆的,完全忘记要追问。   乔序依旧垂着眼帘,凝视着自己的掌心。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混乱的,让他痛苦一生的夜晚。   “那时候,施故大概也才十二三岁吧,我妹妹虚长他两岁。所以他会叫我妹妹纪姐姐。”乔序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这小小的帘洞之中,沉重的故事感扑面而来。   “纪姐姐。”年少的施故与他同样年少的妹妹一道坐在海边,望着碧波万顷的大海,明媚的日光洋洋洒洒地落满二人肩头,灿烂得恍若隔世。   施故指着海的那一头:“我家在那边,等我伤好了,我一定要回去。”   他伤得很重,那会儿,才刚刚能下地,走两步就上不来气,扶着海边的棕榈树大口大口喘气。纪灵均便托人做了个简易的轮椅,每天推着他出来晒太阳。   乔序就站在树后,静静地看着他们。棕榈树的影子落下来,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灰色的痕迹。   “他们关系很好。”   “只是再过不久,我妹妹就要被献祭了。”   乔序摩挲着掌心,回忆起了那天。   他举着火把,站在人群之中,沉默地看着被绑在祭台上的妹妹。那人看见了他,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   乔序没有回答。   他只听见大海的呢喃,听见族人的窃窃低语,听见妹妹沙哑的哭声,听见幼时母亲哄他睡觉时,温柔的歌声。   他张张嘴,无声地说着:“很快就结束了,相信哥哥。”   他等待着祭典开始,而后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可这精心的布局,却被某个不速之客打乱了。   “住手!”年少的施故奋不顾身地爬上祭台,像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怒吼着撕碎着虚伪的一切。   乔序愣住了,竟忘了要去做什么。   他看见施故砍断束缚着妹妹的绳索,打倒所有冲上来的族人,背起他的妹妹逃命去了。   乔序惊愕不已。   十三岁的施故,是个勇敢热烈的孩子,就连一贯冷血的乔序,也惊叹于他的勇气。   施故于万人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他的妹妹再次逃往深海。海面吹来一阵腥咸的海风,如一道惊雷,震醒了错愕的乔序。   他也匆匆跳入海中,去寻找那两个人的踪迹,   “他打乱了我的计划。”   乔序简单地评价了一句施故的壮举,哪怕他也心有余悸。   “等我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又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了。”乔序说着,又补充道,“我妹妹带着他四处寻医问药,走走停停,花了两三年时间,才终于治好他。”   恢复精神的施故,决定踏上归乡的路程。   他牵着一匹马,马上坐着纪姐姐。他一路上说了很多,大概都是他小时候的事情。   “纪姐姐,我也有个妹妹,她很可爱,你到时候见了她,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施故说个不停,苦难似乎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乔序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江河湖泊,山川旷野,不停地找寻着。   “他们在一条寻常的巷子里找到了燕知。”乔序也记得那天,终是肯抬眼,看看曹若愚,“燕知捅了施故一刀,差点又把他送到阎王殿上。”   果不其然,年轻的剑客又是一愣。   “燕知怨恨施故消失了数年,而施故此后,就变了一个人。”说到这里,乔序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声,“我妹妹将他带到一个镇子上,照顾他。”   “镇上有一条小河,她经常去那边洗衣服。”   曹若愚猛地明白过来。   乔序看了眼他膝上熟睡的苗苗:“就这小东西,就是在那个地方。”   “怪不得苗苗要叫你姐姐。”曹若愚恍然,“它一定是将你误认成了何长老。”   说着,曹若愚又看向乔序,“那你就是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你没有对他们做什么吗?你说鬼主前辈的本事是你教的,证据呢?”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证据?我现在招魂,让你们对质?”乔序有些无奈,“我说是,那就是,你若有疑惑,大可去问问詹致淳。”   曹若愚蹙眉,只听对方又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让你有个概念。”   “什么概念?”   “你们这次面对的敌人,非常棘手,不是单凭你我就能战胜的。”   曹若愚听不懂,半蒙半猜地问:“你说的敌人,是指叶星?”   “早说了不是。”乔序顿了一下,“叶星不过是个傀儡,真正操纵一切的,是埋在雷场之中的一座神像。”   “啊?神像?”   曹若愚一惊。   “你怎么一惊一乍的?”乔序大抵是觉得逗他玩很有意思,语气不免轻佻了些,“那座神像原本是用来镇压邪祟的,但多年浸染恶念,竟生出神识,成为彻头彻尾的恶魔。他若是冲破石像封印,人间必定面临一场浩劫。”   一语惊醒梦中人,曹若愚顿时醒悟:“那叶星之所以要抓住燕知,就是因为她是兰因琴主?他打算利用那把琴,打开封印?”   “是的。”乔序点了点头,曹若愚心焦起来:“那我二师兄就太危险了,我们找到的所有的琴弦都在他身上。”   “你不用太担心,当你们身上的梨花印记消失时,那位谷主应该就会来捞你们了。”   乔序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曹若愚更是费解:“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知道。”乔序指了指头顶,“在族中,他们称呼我为天司。”   曹若愚:“……”   “说实话,我觉得你很,很,”他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拿腔作势。”   乔序哈哈大笑,没有反驳。   曹若愚听了全部,问他:“那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呢?”   “替我取一把剑。”   “剑?”   “八百年前,锁春谷天降陨铁,求剑之人,趋之若鹜。四百年前,时任锁春谷谷主的李霁封锁剑炉,此后,锁春谷再无剑出。”乔序深深地看了眼曹若愚,“但剑炉虽封,剑阁犹存,我要你进入剑阁,替我取一把剑。”   曹若愚傻了眼:“可是,我听大师兄说,锁春谷外有封山大阵,不得应允,是进不去的。”   “你怎么知道,你进不去呢?”   曹若愚莫名紧了心。   “要毁掉那座神像,需要五人协力,共为剑阵,但你手上这把剑,不属于你。”   曹若愚默然。   “明曙本是施故的剑,他借你行走红尘。你虽与此剑分外有缘,但仅凭此剑,你根本不能冲破修行大限。所以你一定要进入剑阁,找到那把剑。”   乔序目光微沉:“曹若愚,你能不能解开你身上累世的因果,拯救你的师兄弟,拯救这天下苍生,就在此一举了。”   曹若愚愣愣地看着他,乔序的眼神,洞若观火,他仿佛早早预料到了故事的结局,并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走向那条末路。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做这一切都是为我好。”曹若愚始终认为乔序对他有所隐瞒,“那怎么算,我在帮你忙呢?”   “我说是就是。”   曹若愚:“……”   果然。   “那我要怎么进入锁春谷呢?”他摸摸鬓角,很是为难。   “很简单,我送你去。”乔序微微颔首,“你过来些。”   曹若愚没有设防,默默靠近了他。   乔序悍然出招,一掌打中他的心口,曹若愚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从帘洞中滚了出去,摔入那条暗河之中。   而文恪没有动作。   再一看,他早已昏昏入睡。   “唉,可怜的傻孩子。”   乔序叹着,在微芒不曾照亮过的角落里,缓缓显现出一个人影。他抱着那个剑匣,慢慢走到了乔序面前。   “好久不见,叶星。”乔序笑笑,双手抬高,“真是没想到,你居然比我计划中快了一步。”   “百密终有一疏。”叶星指尖轻轻敲了敲怀中剑匣,“也不知灵均听完你的故事,会作何感想。”   乔序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我警告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这自然不会。”叶星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人。他知道,乔序旧疾复发,已是困兽之斗,再怎么样,都不会翻出他的手掌心。   “纪怀钧,我还是太了解你了。”叶星俯下身,哑着嗓子道,“挑的地方不错,事成之后,我会考虑将你埋在这儿。” 第127章   “呵。”乔序发出一声极轻的哂笑, “我求之不得。”   他说得轻巧又散漫,仿佛生死都与他无关,叶星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微叹:“纪怀钧, 事到如今, 你还觉得你能赢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乔序抬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泛着一丝血色,冷酷凌厉,像是要将对方戳出个窟窿来。   叶星知道,这双眼睛很快就会变成一双血色重瞳——那是来自天神的诅咒。   “叶星, 我从来没有将你视作对手。”   “觉得我不配?”叶星抢先回答,嗤笑着, “乔序,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   乔序目光深沉,眼底血色退去,琥珀色的眼睛漂亮得犹如一块上好玉石,莹润温和。   这和纪灵均一模一样,这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唯一证据。   “我拿你当朋友,叶星。”乔序闭上眼,无力地低下头,“即便短暂, 即便遥不可期。”   叶星蹙眉,手一抬, 神出鬼没的黑衣人便将昏睡的文恪带走了。   “不杀我?”乔序笑问。   “哼, 现在杀你, 岂不可惜?”   叶星的身影逐渐变淡,直到与那些微芒融为一体。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部毁灭, 再送你上路。成王败寇,你就安心等着你的结局吧。”   叶星的声音幽幽回响着,很快便消散于无形。   乔序看了眼周围的结界,那无形的牢笼之上划过无数道强烈的电流,碰一下,便有灰飞烟灭的风险。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又移向那条暗河,轻轻摩挲着手指。河面水流并不急,但下头却是个无底洞,借着术法,便会形成巨大的漩涡,直接碾碎所有的闯入者。   曹若愚,祝你平安。乔序默念着,闭目打坐。   暗河之下,受了一掌的曹若愚被急促的水流裹挟着,横冲直撞,水下岩石被砸出一个又一个浅坑,碎裂的小石头擦过曹若愚的面颊。他痛苦地憋住一口气,一手抱着昏睡的苗苗,一手握紧背上剑袋。   “得想办法找到出口。”   曹若愚艰难地睁开眼,眼前黑沉沉的水流不断刺激着他的双眼,热泪溢出,根本辨不清方向。   那口气撑不了多久。   曹若愚挣扎着,奋力朝上游去。就在此时,一道漩涡打来,卷住他的身躯直往下拖,曹若愚躲闪不及,当即呛了水。   “糟了。”   曹若愚捂住喉咙,窒息感直冲天灵盖。危急关头,手背上的梨花印记骤然发亮,隔绝开汹涌的水流,将曹若愚护在一个球形的结界。年轻的剑客终于喘上了一口气,但麻木的头脑尚未缓过劲,一道漩涡再次打来,冲开一面脆弱的石壁,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结界应声而碎,曹若愚“扑通”滚倒在地。   年轻的剑客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因着在水里浸了太长时间,双眼涩痛不已,他捂着脸,有些痛苦地爬了起来。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有股热流在缓慢吹拂。   曹若愚敏锐地察觉到了诡异之处。   这暗河水深湍急,想必深入地下数丈,如此幽深之地,怎么会有热流呢?   曹若愚抹干净面上冷水,努力睁开眼睛。黑暗之中,那股热流就在他正前方。他抬手,掌心向前,以五指感受着热流吹拂的方向。而后他惊异地发现,这股热流,是有规律的,就像是人在呼吸。   曹若愚回身看了眼破开的石壁,那湍急的水流仍在不停奔涌,但奇怪的是,他所在之地并未被淋湿,相反,有种很奇特的干燥感。   不能往回走,只能朝前。   曹若愚下了这样的判断。   他刚迈出一步,那热流倏地一滞,曹若愚顿时提紧了心。   黑暗中,一双幽蓝色的眼睛缓缓睁开,映出了曹若愚那张惊愕的脸。   一片红色的羽毛飘然而下,落地的瞬间即成一簇火焰,将这幽暗之地照亮。   一只庞然大物出现在曹若愚眼前。   龟背鸟首,其尾如蛇,四爪锋利如刃,幽蓝色的眼睛上方若隐若现地遍布着红色鳞片,又或者,是羽毛一样的东西。   “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是谓旋龟。”   曹若愚不敢乱动,他没有想过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传说中的神兽。   那只旋龟也没有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它好像刚睡醒,正懒洋洋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正僵持着,苗苗忽然迷迷瞪瞪醒了过来,小声叫着:“爹爹……爹爹……”   曹若愚拍拍它的背,轻轻捂住了它的嘴,示意它别说话。那旋龟显然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唤,缓慢地朝前爬了一步,曹若愚警觉地后退,那旋龟便停了下来,硕大的眼珠向下,看着他怀里的苗苗。   小水獭伸了个懒腰,终于清醒过来。它睁眼就看见了那只巨物,吓得直往曹若愚怀里钻。旋龟更是觉得有趣,锋利的前爪扑向他们,曹若愚轻轻一跃,躲到另一侧。旋龟并未放弃,仍然坚持去抓他们。狭小的空间中,曹若愚不停地躲避着,旋龟摆弄了一下尾巴,打得周围石壁直颤抖。   旋龟的身后没有路。   这就是个简单封闭的蛋壳一般的巢穴。   曹若愚很快就绕回了原路。   旋龟乐此不疲地和他玩着这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石壁不停颤抖,却丝毫不见裂缝。   曹若愚心一横,悍然拔剑,打算直接御剑闯入暗河,冲出水流。可见他拔剑,旋龟却忽然停了下来,问道:“你不和我玩了吗?”   曹若愚一愣:“啊?”   玩?   不是,等等,它会说话?   曹若愚吓了一跳,但一想,人家这个身份地位,说不定早修炼成仙了,会说话不很正常?   旋龟一巴掌拍下来,曹若愚抽剑回身,又躲开一击。   “你的剑也很好看,看到它,就会回忆起很多年前,我在洞口晒太阳的日子。”   旋龟说话也很慢,它后知后觉地解释道,“我不是要伤你,只是想看看你的剑。”   曹若愚不答,仍然十分警惕地盯着它。苗苗吓得直哆嗦,曹若愚摸着它的背,柔声哄着:“不怕不怕。”   旋龟见状,问道:“你的小孩怎么是一只小水怪?”   “苗苗是我捡来的。”曹若愚忽然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也是我摔进暗河的时候遇到的。”   “哦,原来是这样。”旋龟缩起爪子,安静地趴着,“水中幽深难测,多的是妖魔鬼怪,但像这小家伙那么可爱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旋龟说着,笑了起来,他连笑声都比别人慢很多,好像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没什么朝气。   曹若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开门见山地问:“我想请教您要怎么出去?”   “不知道,我也很久没出去过了。”旋龟打了个呵欠,又开始昏昏欲睡,“这里本来是我冬眠之所,但是很多年前,上面的溶洞倒塌,地形变换,我就莫名其妙出不去了。我曾经试图游过这条暗河,却总在精疲力尽时回到原点。”   “怎么会?”曹若愚不解,旋龟巨大的眼珠转向他,强烈的压迫感也随之而来:“这里是曜真洞天,是八百年前散修汇集的一处道场。后来,正邪交恶,溶洞垮塌,我就被落在这里了。”   “不过你这张脸,我好像在很久以前见过。”旋龟眼珠子一转,“但仔细看看,又不像。”   “说不定是上辈子的我。”曹若愚小小地开了个玩笑,旋龟表示认同:“有可能,我上次出去晒太阳,还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   “这么久吗?”曹若愚心生同情,旋龟却没有多少伤感,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是的,但上次见到人来,是几十年前,我睡觉之前。”   月检度假福肺   曹若愚哑然,旋龟自顾自地说着:“曜真洞天曾生长有菩提业果,那是延年益寿的奇药,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曾经来找过。”   它说着,顿了顿:“好像比你大几岁。”   “那时候,他也是迷了路,坠入这暗河之中,我那会儿还在水底游来游去,恰好碰见了他。出于好心,我将他带回了我的洞穴。”   曹若愚耐心地倾听着,问道:“你见过一个年轻人,说明他最后出去了是吗?”   “是的,他出去了。”   “那他是用什么办法?”   “忘记了。”旋龟喃喃着,“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只记得我那时候打了个盹儿,再睁眼,他就不见了。”   “既然有人能平安进出,那一定是有路通向外边。”曹若愚燃起了一丝希望,旋龟问他:“你要是能出去,可不可以带上我一起?”   曹若愚懵了一下,旋龟恳切地请求着:“我很久没出去过了,你发发善心,带我出去吧。”   曹若愚沉吟片刻,按照他现在的处境,带一只庞然大物离开这里,实在太冒险,但——   曹若愚抬头,看了看那只旋龟,对方仍是满眼真挚注视着自己。   它一个人,不,一只龟,独自深埋地下,一定很孤独,很寂寞吧?而且它也没有恶意……   曹若愚终是没有忍心,答应着:“好,我来想想办法。”   “嗯。”旋龟伸出前爪,“击掌为誓。”   曹若愚也伸手,轻轻碰了下它厚重的掌心。   “不要食言。食言之人,会遭天谴。”   旋龟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128章   曹若愚没有在意, 开始思量着出去的办法。   他再次绕着旋龟的巢穴走了一圈,那石壁虽屡遭冲击,却固若金汤, 根本不是一人一剑能撼动的。   曹若愚自言自语:“难道, 只能从暗河中离开了吗?”   他掌心翻覆, 手背上那道梨花印记已经消散,再不能护他周全了。曹若愚抬头,看向旋龟:“你有没有什么能在水中闭气的好法子?我想我们还是要从河中走,说不定游到暗河尽头,就能找到出口。”   “没有。”旋龟摇了摇头。   “那先前那个人, 究竟是怎么出去的呢?”曹若愚陷入深深的困苦当中。   他从灵囊中取出纸符和墨线,依照着记忆, 画下传音阵。   无效。   再画通灵阵。   无效。   再画传送法门。   无效。   曹若愚停下了手中动作:“这里任何法阵都没有用。”   是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 是自己画的符阵不对?是自己修为不够?还是这方石洞中,存在某种让一切术法失效的力量?   前面两个无法论证,因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其他人可以来替他判断。   而若说外力,也只有长期生活在此的旋龟。   曹若愚有些沮丧,他盘腿坐下,洞中焰火烧得热烈,花团锦簇般照亮着这个地方。旋龟小声问他:“没有办法吗?”   曹若愚回答不上来, 苗苗见他如此苦恼,便自告奋勇道:“爹爹, 我去给你探探路, 我水性可好啦!”   “那漩涡很危险, 你会被卷进去的。”曹若愚说着,忽地一顿, 问旋龟,“暗河中的漩涡,是自然形成的吗?”   若是能解除漩涡的威胁,说不定能顺利游过这道危险的河流。   “原本并不是的。”旋龟给出了一个令人欣慰的答案,“曜真洞天的深处,有一汪天然形成的泉眼,泉水从石英缺口处流出,慢慢汇聚成一条小河。千百年来,溶洞地形不断变化,那条小河逐渐沉入地下,谁都不知道它通往何处。”   “有一天,就在我遇到那个年轻人后不久,水流之中突然多了无数漩涡,卷入其中的生灵无一幸免。自那以后,我就常常睡觉,不怎么出去了。”   曹若愚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那漩涡极有可能是人为造成的,我们得找到它形成的源头。等我们除去这些骇人的陷阱,也许就能出去了。”   “要想布下如此杀阵,并且维持数十年,那人恐怕道行颇深。”旋龟面露忧色,“我的记忆中,应该没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即使有,你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曹若愚有些为难,他沉思片刻,抽出自己的佩剑:“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言罢,一道剑气冲出洞穴,扑入水中,可没一会儿,便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动静。曹若愚感知着剑气最后消失的方位,道:“洞外有三处漩涡,在我的西北侧、东南侧和西侧,西北侧的流速要慢一些。”   曹若愚顿了顿,将苗苗放下,小水獭急得乱扑腾:“你干嘛!你怎么把我放下来了?”   “外面太危险了,你先在这儿等我。”曹若愚安抚着它,苗苗大声嚷嚷着,四只爪子并用,死死抱着他的胳膊:“不行不行,这只乌龟会吃掉我的。我可以听见漩涡的声音,我能为你指明方向。”   曹若愚没有让步,而是继续哄着:“太危险了,你听话,待在这里。”   苗苗哇哇大哭,怎么都不肯撒手。曹若愚很无奈,正准备将它捋下来,旋龟忽然开口道:“你一个人出去还是太危险了,即使知道漩涡方位,但水中前进不比陆上,你未必能幸运躲开。”   它深深地看了眼持剑而立的曹若愚,还有他胳膊上那只哭闹的小水獭。再道:“我可以借你一根羽毛,助你隔开水流,但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工夫。”   “一盏茶的工夫?”   “时间到,你必须回来,否则被水流卷走,我也救不了你。”   曹若愚没有犹豫,点头道:“好。”   旋龟便低下头,一片轻盈的长羽自它眼梢处落下,在曹若愚周围形成了一个焰色环。   “跳上来,我载你一程。”   曹若愚微怔,握紧手中长剑,跳上旋龟的后背。很快,他们便破入水中,避开漩涡,往暗河的下方游去。   旋龟在水中的移动速度很快,几乎能与这湍急的水流齐平,曹若愚两手抓着它的龟壳,摇摇晃晃,有些坐不稳。躺在他怀里的苗苗倒是一点不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我们好像在坐大船呀。”   曹若愚有点想吐,开不了口,怕一开口就呕了出来。   上回丢这个人,还是师父失忆,他被抓到骨河边的时候。   那绕城而走的血色长河,不断冲出累累白骨,诡异恐怖。   思及至此,曹若愚不免忧心,不知道他的师兄师弟现下如何了,而文长老,此刻又该面临怎样的危险?   曹若愚头脑懵懵的,那长羽的力量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减弱,耳边的水流声越来越大,怕是要破开这道结界。   曹若愚来不及多想,正要开口,忽地瞥见身侧掠过一棵枯死的大树。   好奇怪,什么树会长在这深不见底的暗河之中?   那棵大树一闪而过,曹若愚感觉旋龟调转了方向,那虺尾一甩,他们径直冲了出去。曹若愚一下屏住了呼吸,眼睛一闭,他们便再次回到了那处洞穴。   曹若愚跳了下来,手脚都有点麻木。苗苗却是高兴极了,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曹若愚见它没事,便放下心来,问道:“旋龟,那河底的枯木是什么?”   “是菩提业果。”   曹若愚反应过来:“是之前溶洞倒塌,掉入河中的吗?”   “对。”旋龟应着,“许多年了,河底应该有很多枯枝烂木。”   “不对不对!”苗苗突然爬上曹若愚的肩膀,仰着头和旋龟说话,“那大树有根,它是活木。”   “活木?”曹若愚很意外,苗苗抱紧他:“是啊爹爹,那棵树长在一块圆圆的大石头上,它是活的。”   “菩提业果,活的?”曹若愚直觉其中必有蹊跷,便想再去一探究竟,旋龟见状,没有阻拦,而是再次载着他出发了。   这一次,他们到达得很快。   旋龟绕树游走,曹若愚这才看清了那枯木的模样。那枯木生得粗壮,枝桠如同撑开的伞骨,向上延展,几乎占据了半个河道。曹若愚顺着树干朝下看去,那枯木果真扎根于一块黑色的巨岩之内,若不仔细看,还真会以为它早已凋敝。   “旋龟,我们可以再下去点吗?”   “不能了,我体型太大了,下不去。”   曹若愚闻言,便道:“那我下去一趟。”   “还有半盏茶的时间。”   “好。”   曹若愚纵身一跃,抓住了一根树枝,漂浮着踩了上去。而后他抱着树干,慢慢朝下滑去。焰色的结界碰触到那些树枝时,枯木似乎有了反应,一点春绿隐约显现出来。但曹若愚来不及细究,敏捷地跳到树根处,再落到它扎根的那块黑色岩石上。   “砰——”   岩石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曹若愚身形一晃,差点从上头滚下来。他忙蹲下身,两手撑在那巨岩上。岩石表面浮出一些砂砾似的东西,很快又归于平静。曹若愚这才慢慢站起身,抬头看着那棵所谓的菩提业果。   “大师兄写的信里,有说菩提业果是大树吗?”曹若愚不太记得了,他一直稀里糊涂地认为菩提业果是像覆盆子一样的小草果。   他慢慢靠近树根,焰色结界的力量又开始减弱,可借着微弱的光芒,曹若愚发现那树根处似乎刻着个几个字。   他持剑扒开上头尘封的泥沙,直到那些字形完全显现。   “旋龟之墓。碧穹之滨,纪怀钧,立。”   曹若愚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熟悉的窒息感又一次涌了上来,他不得不向上游去。旋龟停留在树顶,硕大的身躯仿佛静止了那般,动也不动。   结界的光芒又弱了几分。   曹若愚奋力向上伸出手,抓住了旋龟的背壳,只听一句“坐好了”,他们便迅捷地原路返回。   “噗——”   回到洞中的曹若愚还是呛了水,狼狈地擦干脸上的水渍。   “有收获吗?”旋龟问他,曹若愚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与他一道下去的苗苗也吓得不轻,小声问:“是,是鬼吗?”   曹若愚摇摇头。   旋龟作为神兽,本就是天地孕育而生,死亡之后,应当魂归自然,消亡五行,并不会变成鬼。鬼者,亦是魂也,若魂消魄散,又怎么会是鬼呢?   但那个墓,那个人——   曹若愚默念着那个名字:“纪怀钧。”   他叫我妹妹,纪姐姐。   纪姐姐,兄妹。   乔序。   曹若愚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是乔序给旋龟立的墓。   “怎么了?”旋龟又问,曹若愚还没完全想清楚,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旋龟,这暗河里头,有你的同类么?”   “没遇到过,应该只有我一只龟。”   曹若愚又愣了愣,如果旋龟所言是真的,那那个墓,就是它的墓?   曹若愚飞快地回忆着师父教给他的知识。   神兽死亡之后,虽是不会变成鬼,但若有人设法将它的魂魄从身体里勾出,以法阵困锁,便能创造出灵体,为自己所用。   难道,乔序是想——   电光火石间,曹若愚忽地想起旋龟所说,很多年前,也有个年轻人来过此处。   “你还记得那个年轻人长什么样吗?”他问。   旋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像是在认真思考,又像是在简单地发着呆。   曹若愚引导着:“他看上去,像不像个教书先生?眼睛是琥珀色的,乍看之下,长得很温和。”   旋龟缓慢移动着幽绿色的眼珠,许是体型太过庞大的原因,那眼珠尤为渗人,如同无底的漩涡,要将曹若愚的三魂七魄都吞进去。   曹若愚莫名有点畏惧,但他仍是顶着压力,再次开口:“或者,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   旋龟仍是不言,呼出的热气尽数喷在曹若愚身上,强烈的压迫感有如山倒。   “他的,名字。”   旋龟的眼珠转了一圈,眼瞳的颜色瞬间变暗,墨一样的黑从中心涌出,铺满整个眼眶。   曹若愚呼吸一滞。   “纪,怀,钧。”   话音刚落,冲天的煞气直接将曹若愚撞出洞外,巨大的漩涡席卷而来,曹若愚顿时抓紧了手中长剑,挥剑劈开骇浪,朝那棵枯木游去。旋龟随即扑杀而来,曹若愚的剑气根本抵挡不了分毫,且在水中,他的力量完全被分化,根本使不出劲。   “纪怀钧!纳命来!”   旋龟身侧冲出两股湍急的漩涡,如同冲入九霄的巨龙,直接撞上曹若愚的心口。   “噗。”   只一下,曹若愚的气息就乱了,呛了好几口水,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   “爹爹!”苗苗急得一口咬住他的衣领,扑腾着四肢往别处游,可它哪里是旋龟的对手,那庞然大物巨掌劈下,曹若愚和苗苗都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   不能死,我不能死。   曹若愚挣扎着,爆发出强大的潜能,明曙剑芒大作,剑鸣如七月惊雷,震得那漩涡四分五裂。他单手结印,竟在这诡谲之地撑出一片结界,旋龟一掌劈下,正好打在那结界上方,曹若愚借力冲出去好远。   “爹爹你好厉害!”   苗苗惊喜地大叫,曹若愚咳得满脸通红,一时没法回应它。好在结界已成,他暂时不会淹死。   曹若愚御剑,再次回到那棵枯木之下。   以旋龟的煞气而言,它必定是受伤于纪怀钧,甚至——   曹若愚正晃神,旋龟便紧追而来,他警惕地握紧手中长剑,却发现不知为何,旋龟始终在上方徘徊,没有下落。   曹若愚不解,可现下情况紧急,他不能再细想。   必须要在它下来之前,找到出口。   曹若愚准备下到岩石背面,避开旋龟的视线,趁机离开。可他刚走一步,一道强劲的水流就冲了过来,“咚——”,岩石如同一面皮鼓,发出沉重的闷响。曹若愚摇摇晃晃,往下滑了几步。   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发现这不是一块平整的石头,而是有一定的弧度。   就像,就像——   曹若愚微微凝神,有些不敢置信。   就像,旋龟的背壳。   “纪怀钧,我好意救你,你为何杀我!”旋龟凄厉地大喊,字字句句针扎似的刺向曹若愚的内心。   他隐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纪怀钧为了菩提业果而来,却不慎坠入暗河,是旋龟救起了他。可纪怀钧却杀了它,并将它的尸身封锁于此,旋龟怨念不散,不断堕化、分裂,成为亡灵。但从之前旋龟的种种表现来看,它并非生性嗜血,反而应该十分温和,因此即使成为亡灵,遗失了部分的记忆,也没有对自己兵戈相向。   数道漩涡再次席卷而来,“咚咚咚——”,整个岩石都在颤抖,尘封的淤泥完全散开,露出里头原本的面貌。   果然,那就是个龟壳。   “受死吧!”旋龟怒吼,那漩涡竟是相互交融,形成了巨大的水龙卷,轰鸣着直扑曹若愚而来。年轻的剑客轻身一跃,离开了那龟背。他低头,死去多年的旋龟尸身不腐,仍然静默地悬浮在水中,只是那硕大的眼睛紧闭着,不会再睁开。   水龙卷打了个空,冲击在了枯木的树根处,那枯木顿生裂痕,龟壳也随之裂开了一道缝。   曹若愚一怔,这枯木,是从旋龟尸身上长出来的。   难道,纪怀钧对旋龟痛下杀手,是为了这棵菩提业果?   曹若愚愣怔着,水龙卷再次扑向他,他只好御剑躲避。旋龟纵然身死,可煞气不散,十分难缠。   若要让它冷静下来,只能是超度。   曹若愚没有超度过如此庞大之物。   他紧张得掌心冒汗。   旋龟嘶吼着要他偿命,水龙卷犹如离弦之箭,几乎将整个河道砸穿。曹若愚单薄得如同水上浮萍,海中扁舟,浮浮沉沉,踉踉跄跄。   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蓦地想起从前在山上,他问薛闻笛:“大师兄,超度的法门是什么?”   “是真心。”那人笑着回答他。   “真心?靠真心就行吗?”   “对,真心就行。”薛闻笛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因为对你来说,真心就是最大的杀器。”   “你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你的真心。”   曹若愚握紧手中长剑,明曙散发出如旭日般耀眼的剑芒,照得这条黑暗的河水明亮温暖。旋龟忽地一愣,它恍惚着,以为自己回到了岸上,回到那片日光下。它就静静地躺在一块石头上,潺潺溪水流过它的龟壳,凉爽轻快。那些散修见了它也不怕,偶尔会给它留下一两块新鲜的鹿肉。   旋龟从有记忆开始,就住在这片土地上。   可渐渐地,世道就变了。   溶洞倒塌,散修不来,连那安宁的小镇也变成一片废墟。   旋龟愣了神,水龙卷的流速也慢了下来,曹若愚两指并拢,指腹抹上剑身,将全部灵气灌入,他大喊:“大道无名,诛!”   剑气与水龙卷对冲,竟是劈开一道裂口,曹若愚逆流而上,抽出三道符纸,飞入旋龟命门处。他落在其背,再次结印,那金色的符文自纸上涌出,形成三道锁链,完完全全束缚住了旋龟的身躯。   “我带你出去。”   曹若愚低声道,反手握剑,将明曙刺入旋龟背壳之中,旋龟发出痛苦的哀嚎,不断挣扎着,曹若愚差点从它背上摔下,他咬牙,死死抓着剑,不肯松手。   “为什么杀我?我何错之有?我何错之有!”旋龟质问着,漩涡崩解,化成一颗颗水泡,漂浮在他们四周。   “你没有错!”曹若愚大声呼喊着,“所以不要惩罚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你不是要出去吗?你不是想再见一见日光吗?我现在送你去,我带你出去!”   旋龟闻言,有些愣住了。   它想起来,自己曾经恳请这个年轻人,带自己出去。   “真的吗?真的可以出去吗?”旋龟落下泪来,曹若愚应着:“会的,我答应你。”   明曙剑芒经久不散,耀眼灿烂,就像很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它就这么趴在石头上打盹,等着黄昏来临,天上在此布满星星。   “我想睡觉了。”旋龟喃喃着,周围的水泡越来越多,几乎要将曹若愚掩埋。   “睡吧,我陪你。”   曹若愚哄着。   旋龟落下了它最后一滴眼泪,也彻底化作水泡,逐渐消弭于这道剑芒之下。 第129章   曹若愚心头一痛, 手上便松了劲儿,明曙的剑芒也逐渐暗淡下去。那些悬浮的水泡越来越多,熙熙攘攘地向他围拢。   曹若愚藏在结界中, 像是也变成了水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泡泡, 顺着水流的方向缓缓漂浮着。那看似枯萎的大树倏地开始抽芽、长叶, 而后竟开出白色的花来。那满树雪白在水下散发出淡淡的微光,莹润漂亮,如同出水的珍珠,令人叹为观止。   曹若愚飘在上空,看向那棵神奇的花树。   “这就是菩提业果吗?”他不免感叹这曜真洞天的神秘奇绝, 周围的泡泡忽地传出声响,再看去, 泡泡当中竟隐隐出现了人影。   “这是?”曹若愚愣了愣, 定睛一看,那个人,竟然就是乔序。   这些泡泡里,全是旋龟生前的记忆,是它漫长孤独的一生。   旋龟自出生起,便居住在此。最开始,这地方常有散修慕名而来,或是开坛讲学, 或是闭关修炼,旋龟便趴在一块石头上, 聆听他们的妙法宏愿, 又或是, 见他们踽踽独行,最终消失于无声的夜晚。   再后来, 它能去到再远一点的地方,便是那座小镇。   茅檐低小,月下莲溪,它还是选择栖息在水中,偶尔抬头瞧一瞧那岸上的贩夫走卒,追风筝的孩童,还有窃窃私语的浣衣人。   旋龟就这样平静又安宁地度过了它生命的大半光景。   直到它不幸被掩埋于河道之中。   这暗河本幽深如镜,根本没有湍急的漩涡。它每天都要游出去很远,去寻找新的出口。可这暗河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它哪怕竭尽全力,都无法走出这个困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地,旋龟觉得自己老了,大限将至。它开始待在这个小小的洞穴之中,不再外出。它接受了死亡的结局,不再挣扎。   就在那天,洞穴之中突然出现一个年轻人。   他散着头发,浑身是水,狼狈地站在它面前。旋龟很惊讶,它以为不会再见到除自己以外的任何生灵。   它问:“你从何而来?”   “从岸上来。”年轻人抹干净脸上的水,完完整整地露出一双倔强的琥珀色的眼瞳,旋龟一愣:“岸上?你从岸上来?”   “对。”   “那你出不去了。”旋龟很是惋惜。   “可以出去。”年轻人信誓旦旦地对它说道,“我来找菩提业果,找到就可以出去。”   听到这话,旋龟那死寂的内心忽地闪过一丝光亮。   那代表着复燃的希望。   年轻人像是洞穿了一切:“我可以带你一起出去。”   “真的吗?”   “真的。”   旋龟万分感激:“麻烦你了,等我回到岸上,一定好好报答你。”   “没关系。”年轻人说着,便要往洞穴外头走。   “你水性好吗?”旋龟关切地问他,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好。”   他们出发了。   年轻人确实水性极佳,且有着与他的外貌不相符的实力——旋龟甚至有些追不上他。这黑暗幽深的河道于他而言,如履平地。   旋龟仅有一瞬的起疑,而后他转念一想,这人若是不厉害,怎么带自己出去呢?既然能许下这个承诺,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旋龟满怀期待。   可惜,等待它的却是利刃穿心,身死道消。   “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旋龟撕心裂肺地怒吼,硕大的身躯却在不停地下坠,水流穿过心头那道骇人的伤口,冰冷刺骨。   “因为你必须死。”年轻人漠然地回答着,“你死了,菩提业果才会从你的身躯中长出。”   “你,就是那棵神树的根。”   旋龟愕然,徒劳地睁大眼睛,再无声息。   它的身体不断下沉,黑色的树根自伤口处长出,渐渐爬满它整个躯壳。肌肉萎缩,肢端僵硬,眼瞳也散去了全部神采,变成两颗黑沉沉的石头。树根吸食了它内藏的一切灵气,一夕之间便长成了一棵完整的菩提业果。   光华璀璨,晶莹如璧。   静水深流,树影微晃,一道幽幽的声响自河道深处传来——   “我诅咒你,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求之不得。”   年轻人淡漠地回答着。   他慢慢落到了树根处,抽剑砍下一根花叶茂盛的树枝。花瓣零星散开,很快化为水中的泡沫,飘向远方。   年轻人抱着那一簇花枝,轻轻地,护着这份美丽与脆弱。   他静立良久,而后在树根处留下两行字——旋龟之墓。碧穹之滨,纪怀钧,立。   纪怀钧,便是乔序的本名,也是他许久不曾再用过的,或是再也不会对任何人吐露的真名。   乔序冷冷地看了眼那早已枯萎成石的旋龟,施术离开了这里。   他听见身后那诅咒的声音:“纪怀钧,你不得善终。”   “我求之不得。”   乔序闭上眼,又一次回应了它。   旋龟身死,本应魂归天地,可临终前的怨恨与执念最终形成了一道困住它的牢笼,令它的灵魂终日在此河中徘徊。   可也许是天生神性,它没有堕化成为恶灵,而是忘却了仇恨,茫然地在此地停留。恨意幻化成水底湍急的漩涡,吞噬着每一个误入此间的生灵。再后来,旋龟便只记得自己出不去了,也只记得它想要出去。若不是曹若愚破开那道枷锁,它可能会千年百年地在这水底消磨,日日夜夜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求不得解脱。   菩提业果轰轰烈烈盛开着,燃尽了旋龟最后的一丝灵魂。   很快,它也随之凋零。   花瓣零落,河底浩浩荡荡铺满了晶莹如泪的泡沫,从四面八方向曹若愚涌来。年轻的修者持剑拨开这些珍珠似的东西,可没想到,那些泡泡却一个接一个地融合在了一起,彻底裹住了他与苗苗。   曹若愚一愣,正有些困惑,却见那菩提业果的树根之下陡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吸了进去。一时间,天旋地转,曹若愚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强烈的窒息感冲破巅顶——他顿时昏了过去。   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只有他手背上那道淡淡的梨花印记闪现出一抹微弱的光芒。   远在岁寒峰的薛思感知到了一切。   他站在观景台上,看着已经断开的铜钱线,思绪万千。   祈福阵失效了。   他那几个弟子遇到了大麻烦。   “我要下山一趟。”薛思轻声说着,他感觉到了身后之人的气息,却没有回头。   薛闻笛两步上前,站在他身侧:“好。”   “罗池现在虽已无性命之忧,但伤势仍重,能不能彻底醒来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薛思温声叮咛着,“我下山后,你便与阿青一道,带他们回临渊吧。”   薛闻笛眺望着这片大好青山,没有立刻答应。   先前罗池被无渡峰冉静重伤,送来的时候便已在生死边缘,薛思耗尽心力才勉强保住他一条命。好在之后不久,顾青便收到了消息,前来岁寒峰,原本她就是打算带罗池三人回临渊,一是她不方便外出太久,二是临渊本就是一处天地灵气氤氲之所,也好让罗池静养。   但一件意外之事,让他们暂缓了计划。   那颗从孙雪华故居带回来的草种,开花了。   草种发芽之后,便迟迟没有动静。直到有天清晨,薛闻笛早起为它浇水时,才发现了那新鲜的迎风摇曳的花骨朵儿。而天的午后,恰巧顾青来了。   灿烂的日光洋洋洒洒落在窗台上,给那抹明媚的绿色镀了一层金。遥遥看上一眼,便心生欢喜。   顾青落下泪来:“师兄。”   她决定延后三日再回去。   今天恰巧,是第三天。   一切来得太过巧合。   薛闻笛抬头望天,喟叹着:“你说,小雪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   “尽人事,听天命。”薛思应着,薛闻笛看向他,对方长身玉立,乌黑的眼睫微垂,在眼窝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的的确确如传闻那般,遥不可及。   薛闻笛忽地起了坏心眼:“你现在可比我有派头多了,是不是啊,薛掌门?薛谷主?”   薛思眼波微转,竟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薛闻笛往他身上靠了靠,二人无言地相互依偎了一会儿,薛思这才说道:“等时机成熟,我再送你一把剑。”   薛闻笛这回没有再拒绝:“我也刚好需要一把剑。”   “我知道。”薛思微微点头,“你一定也很希望,与小雪再次比剑吧。”   薛闻笛心头涌上一股热流,竟有一瞬的失神。他注视着薛思,脑海里却闪过许多年前,那个总是小心翼翼追逐着自己,别扭又无措的少年。   薛闻笛蓦地伸手,捧住薛思的脸,搓了搓,对方有点奇怪,小声问:“怎么了?”   “我的小鱼长大了,都不跟我闹别扭了。”薛闻笛说着,越凑越近,薛思正声道:“我重申一遍,我比你大,就是大一天,你也得叫我一声哥哥。”   “嗯?你说什么?”薛闻笛很是稀奇,故意逗他,“你要我叫你什么?”   “事不宜迟,该去和阿青会合了。”薛思没有理他,转身要走,薛闻笛眼见他耳根越来越红,愈发觉得好玩起来:“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和我闹别扭了?”   “没有。”   “那怎么不回头看我?”   “不看。”   薛闻笛朗声大笑,轻轻一跃,跳到那人背上,薛思稍稍弯了下腰,稳稳地将他背起来。   “那正好,也让我享受享受当弟弟的好处。”薛闻笛趴在他耳边说话,温热的气息直往薛思耳窍里钻,“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面皮可薄了,稍微说两句就哭个不停,现在倒好,冰冰冷冷的,还爱摆谱。”   “我怎么摆谱了?”   “咳咳。”薛闻笛清清嗓子,学着那时候的调子,“我要把你锁在房间里——”   他还没说完,就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薛思终是红了脸。   薛闻笛环住他的脖子,亲昵地问着:“薛城主这下想起来啦?”   “想起来了。”薛思面上烧得慌,声音也不由地低了许多,“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继续这件事。”   薛闻笛难得愣了一下,有些心虚地没有再耍无赖。 第130章   傅及也没由来地心头一痛, 他抬手,手背上那道梨花印记隐约显露出来,微微发着烫。傅及左手掌心覆于其上, 那印记很快藏匿于皮肉之下, 不见踪影。   “怎么了?”孙夷则关切地问着, 傅及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我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希望师弟们都没事。   傅及这般想着,继续搜寻起来。   他与孙夷则在青木镇徘徊数日,始终找不到施未他们。虽说山高林密, 视野有限,但也不见得一点踪迹都没有。何况他们二人使尽百般手段, 都无功而返, 这足以让傅及心焦难耐。   “若是过来今晚还找不到他们,我想请师父帮忙。”   是夜,傅及又在废墟旁燃起了篝火,那昏黄的火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更衬得他思绪百转,愁思烦乱。   孙夷则抬手戳了下他的脸颊,宽慰着:“别愁眉苦脸的啦,船到桥头自然直, 施未他们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定能保护好自己。”   傅及仍是愁眉不展:“可是我印象中, 这山林不应该如此难走, 我们在这里耗费了太多时间,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机关巧计,灵术法阵, 能用的法子我们都用了一遍。”傅及能想到的,孙夷则自然也想得到,但越是细想,事情越是复杂,他叹道,“都走到这一步,我们却仍束手无策,说明这表象的背后,一定有股力量在阻碍我们,而且,道行一定比我们高上许多。”   他眼神微沉:“说不定,对方正在暗处打量着我们,就等着我们放松警惕,或是精疲力尽之时,给我们致命一击。”   傅及点了点头:“嗯。”   “敌在暗,我在明,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养好精神,等着对方上门。”孙夷则说着,仰头躺下,伸开四肢,望着头顶那道璀璨的银河。   星光灿烂,浩瀚无垠。迢迢星汉从远古的月光中走来,再奔向未知的穹顶深处。耳边似有微风呢喃,温暖轻柔,孙夷则打了个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傅及聊起了闲天:“你家这边,还真是暖和。”   “四季如春,从不下雪,甚至鲜有草木青黄之时。”   “那夏天不热吗?”   “夏天也还好。”傅及笑笑,“这边树林茂密,林中多有清泉,并不是很热。”   孙夷则歪头看他,拍拍身侧的空地:“然后呢?”   “我家里也种了许多树,在我练字的窗外,我父母给我栽了一棵石榴树。”傅及说着,也躺了下去,孙夷则胳膊一伸,便托住了他的后脑勺,傅及一下枕在了这人肩上。   “那到了夏天,是不是会结很多很多的石榴?”孙夷则装作无事发生,屈肘半抱住了傅及。   “那棵石榴树不结果,只开花。”怀里的某人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着,“你怎么突然抱着我?”   “怕你追忆过去,忧思过度。”孙夷则一本正经地说着,傅及却哭笑不得:“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   “我知道。”孙夷则侧过身,贴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我就是想找个理由抱抱你。”   “天气真好,适合睡觉。”   孙夷则说着,竟真的困了似的,眼皮有些睁不开。傅及注视着他,伸手掐住这人的脸:“别睡了,我故事没讲完呢,你都不想了解一下吗?”   “哈哈。”孙夷则笑了,真就闭上了眼睛,“我听着呢,你小的时候,练字的窗前有一棵石榴树,等到花期的时候,就会开满火红的石榴花,像夏天一样热烈的石榴花。”   “嗯。”傅及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讲了,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又觉得,其实可以不发一言。   “我小时候住在明枢阁山脚下,那里山崖陡峭,种的也都是苍松翠柏,极少有这样鲜艳的颜色,时间久了,便觉得无聊。”孙夷则说得很慢,像是在哄人睡觉,“我就一个人四处闲逛,去别的地方找人玩。我临渊八处机要,最好玩的还是凤鸣鹿苑,那时候的关渠长老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他负责驯养灵鹿,还养了一池锦鲤,哦对了,他养过很多彩色的小鸟,但我都不太认识。我每次去他那儿,他都会领我去喂鹿喂鱼喂鸟,带我去坐很高的滑梯。”   “他门下弟子很多,和我同龄的也不少,我经常去那里玩。”   孙夷则说着说着,嘴角便开始上扬,幸福与喜悦之感溢于言表。   傅及也为之动容:“真好。”   “是啊,我小时候,他们对我都很好。所以长大了,不管经历多少苦难,只要我想起从前,我就觉得都可以忍受,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孙夷则睁开眼,深深看了傅及一眼,眼中笑意与温情犹如这天上银河,烂漫广阔,傅及一怔,哑声道:“我小时候,是家中独子,父母对我的期望很大。”   “看出来了,你被教养得很好。”孙夷则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但如果能再豁达一些,就最好啦。”   傅及眼波微转,似乎下了某个决心,轻声说道:“傅及,并不是我的本名。”   孙夷则一愣。   “我本姓周,叫周慎。傅及是当年我为了躲避灾祸,临时取的名字。”   也许是这个秘密太过震惊,孙夷则好长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傅及说完,也有点无措,不知该如何解释下去。慌乱之下,他头一低,钻到了孙夷则怀里,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将自己藏匿起来。   孙夷则下意识地抱紧他,逐字逐句地理解刚刚听到的一切,良久,才终于开口问道:“薛谷主,知道这件事吗?”   “我没有勇气向师父坦白。”傅及闷闷不乐,但还是选择如实说出,“当时被师父救下,心中自是感激,但是——”   “说来话长了。”   傅及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孙夷则的前襟,仿佛是在从他身上汲取勇气。   “我家世代居住于此,是镇上唯一一户修道者。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祖祖辈辈都以守护这个镇子为己任。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开始授我剑术,要我勤加修炼。他说我生下来就是为这个镇子活着,所以我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学有所成。”   傅及说到这里,难免哽咽,“但我小时候贪玩,并不能明白父亲的苦心,时时偷懒,不求上进。等我真正明白练剑的意义,幡然醒悟之时,已经为时已晚。”   孙夷则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无声地安慰着。   傅及忘不了父亲临终时的眼神。   那双对幼子寄托了无限希望、爱怜和不舍的眼睛,终是在一片火光中湮灭了。   “跑!”   所有人的呼唤如山呼海啸般涌来,令整个回忆都弥漫着不可言说的苦涩。   母亲用力将他朝前推去,自己却被垮塌的砖墙掩埋,傅及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便被拽着继续狂奔。他跌跌撞撞地跑,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受伤昏迷。   他被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那倒塌的墙壁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帮他成功躲开了追击。   他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又机缘巧合地遇到了薛思。   “你叫什么名字?”   薛思问他的时候,傅及犹豫了。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可这一切,又太像一场梦。   他真的逃出来了吗?他真的安全了吗?若是这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会不会偷偷去调查他,会不会出卖他?   傅及只记得父亲说过的:“等你长大,爹爹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我们家世代传承的秘密。”   “我现在不能知道吗?”   “你现在练剑都偷懒,懂什么叫责任?怠惰松懈,好高骛远,难成大器!”父亲严厉地呵斥了他,傅及很不服气,却不得不放弃追问,因为他是拗不过对方的。   可如今,什么秘密,什么传承,都随着那场大火,消失殆尽。   傅及望着薛思,想着,就算这人出卖他又怎么样?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将他打死,那也是不知道。   可他现在,好想活下去。死了,就真的无颜去见父母。   “我叫傅及。”   傅,是他曾经的启蒙老师的姓,那位老师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教他些四书五经,谈吐幽默,也常常给他讲些五花八门的小故事。   听这位老师的课,远比跟着父亲练剑快乐得多。   但这位老师,也同样葬身火海了。   镇上的所有人,无一幸免。   傅及编了个名字,就这样跟在了薛思后面。   薛思不常管他,在有些事情上,甚至略显笨拙。比如说,薛思在生火做饭上可谓是一窍不通,傅及起先以为他是不食人间烟火,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单纯的不会。   薛思在不多的与他相处的时间里,会教他练剑。   傅及对此十分感激。少年终是摒弃了全部的怠惰,开始发愤图强。师徒情谊也在漫长岁月中缔结,信任的种子也在茁壮成长。可傅及,始终没有告诉薛思,他的名字。   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也许是担心这会伤及这来之不易的感情。   “师父并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但是,”傅及顿了顿,“我一直渴望得到师父的认可,不希望他觉得我是个满口谎言之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我都不想它发生。” 第131章   孙夷则听完, 只是用力抱紧他,轻声道:“没关系,薛谷主不会介意的。你也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了, 相信伯父伯母在天有灵, 也会为你骄傲的。”   傅及沉默许久, 直到万籁俱寂,篝火将灭,他才喃喃着:“可能吗?可能吧。”   “幼时贪玩好动,是小孩子的天性,你不用太自责。退一万步讲, 魔都之祸,多少正道同盟奋不顾身, 前仆后继, 才力挽狂澜,扭转乾坤?而你一个小孩子,在那个时候能阻止多少呢?好好活下去,日后才有希望,正道才不至于后继无人,青黄不接。”孙夷则宽慰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们现在最重要的, 就是破开无渡峰的迷局,避免那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傅及听了, 又是好一阵无言。   孙夷则也不再说话, 只是抱着他, 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到这时,孙夷则才恍然明白, 傅及之所以这般心软,一方面是因为他本性善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被困在了过往,他不愿意去辜负旁人的期待,尤其是在生死攸关之际,那些求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恐怕都会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火。   可是,心软同样会成为刺向他的利剑。若是再遇黎阙,他会如何抉择呢?   孙夷则不免担忧:“傅及,人有的时候,是没有办法预料到以后的,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在当时的情况下,很难评判是不是最优解,但既然已经过去了,就尽力向前看,天无绝人之路,一切总会有办法的。”   傅及听了,莞尔:“你怎么对我说教起来了?”   “我担心你。”孙夷则声音很轻,却很郑重,“你和薛大哥、小若愚他们都不一样,你比他们更在意自己做得好不好,做得对不对,会不会让薛谷主失望,但这些其实都没必要。”   “他们都很爱你。”   孙夷则说着,低头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发顶。傅及沉默着,喉中酸涩,他道:“是啊,他们都很爱我,所以我才——”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把脸埋在孙夷则身前,小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想歇一会儿。”   “好。”孙夷则哄着,“你睡,我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孙夷则没有故事,他哪儿会这个?只是看傅及说到伤心处,不想让这个人继续沉溺在这样的情绪里,便胡乱编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小道士,他跟着他的师父一同在山上修炼。有一天,师父和他说,你年纪也不小啦,应该下山闯荡闯荡了。小道士就下了山,开始了他行侠仗义的旅程。”   “但是呢,山下的世界远比山上复杂得多。小道士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碰到了很多挫折和磨难。当然,也结交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一个人,总是跟在小道士后面,偷偷看他。”   傅及眨了下眼睛,总觉得这个故事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便没有问。孙夷则倒是越说越起劲:“小道士就很奇怪,他想起来师父曾经告诉过他,如果有个人总是偷看你,不是仇家就是桃花。小道士再想想,也对啊,他和这个人玩得也不错,不至于是仇家,那应该就是——”   孙夷则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他喜欢我。”   傅及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由嗔怪起来:“孙夷则,你逗我玩呢?”   “哈哈。”孙夷则大笑,傅及伸手捂住他的嘴,反过来压到他身上:“我什么时候偷看你?我光明正大好不好?”   孙夷则笑得眉眼弯弯,囫囵了两句,奈何傅及捂得实在太紧,根本听不清。他只好抬了下手指,拨弄了两下这人的乌黑的眼睫。   傅及松了手,手肘撑在他颈侧,掌心贴在他颊边,似是在责怪:“孙维年,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孙夷则抿了下唇,笑意还是会从眼底溢出来,温柔极了,“我当时就觉得,你好像在看我,可我一转头,只看到你在人群当中。那时候,你在和小若愚说话?时间太久,我也不记得了。”   “然后呢?”   “我就忘记了呀,我以为只是我的错觉,就没有放在心上。”孙夷则一脸无辜,傅及垂下眼帘,盯着他那红润的唇看,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孙夷则都没认真说过他喜欢自己。   也许说过,但是傅及也忘了。   好想再听一遍。就简简单单的一句,我喜欢你。   傅及默念着,只听孙夷则又道:“后来临渊受创,我伤重昏迷,你每天都来照顾我,我想,你可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   傅及一愣:“你——”   “我虽然醒不来,但隐隐约约有点感觉,就觉得好像身边一直有个人。”孙夷则注视着他,声音低了些,“所以我醒来以后,问了文长老,他说是你。”   傅及不言,耳朵根却悄悄红了,莫名有种秘密被揭穿的窘迫感。孙夷则目光缱绻:“但当时的我,只能依靠轮椅行动,一度以为自己会落下残疾,所以很是颓唐,没有来得及向你道谢。”   “再遇到你的时候,你也在临渊养伤。”孙夷则顿了顿,想起了那个烛火摇晃的夜晚,内心便充斥着感动与安宁,“那天,你和我讲了很多事情,明明你也受了很重的伤,但还是会对我笑。那时候,我在想,你一定是个很坚强很乐观的人,我能从你身上感受到那种力量,我想,我也应该振作起来。”   孙夷则说着,便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开了口:“可能是那个时候,我对你,刮目相看。”   傅及哑然——他还是没听到想要的那句话。   怎么办,心里就像有团火在烧,令他焦躁难耐。   傅及小声问道:“只是刮目相看?”   “嗯。”孙夷则很诚实地告诉他,“那时候,觉得你人很好,和你做朋友,一定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哦。”   孙夷则见他这反应,哪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孙夷则仍是不紧不慢地说着:“夜城一战,我想我们的关系应该会更亲密些,可是风波平定后,我一直没有机会去见你。再后来,就是黎阙的事情。”   “那天,我第一次和你说,可以不用叫我孙掌门,但是你没有回应,我当时挺慌的,以为你生气了。”   “好像就是那时候,开始觉得你不一样。”孙夷则轻轻揉捏着傅及的耳垂,指腹之下的皮肉温热细腻,甚至微微发着烫。   “但当时没有想明白,只是每天祈祷着你早些消气,别和我心生嫌隙才好。”   傅及心头一动,突然偏头咬了一口他的手腕,细密酥麻的痛感传来,孙夷则却只觉得他在撒娇。   “生气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伤心。想到我们以后都不会有结果,便觉得不如不再来往。”傅及看似很冷静,可又像不解气似的,再次低头,咬他的手腕,咬他的指节,直到那白皙的皮肤上浮现出点点梅花似的红。   “你舍不得我的。”孙夷则笑着,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下贴近自己,亲昵地又重复了一遍,“你舍不得我的。”   傅及听得眼眶发热,忍不住问:“还有呢?别的呢?”   “我也舍不得你。”孙夷则终是肯放过他了,放过他摇摇欲坠的心。   “我听何长老说你们在客栈遇袭,心都要蹦出来了,还好你没事。”孙夷则抱着他,呢喃着,“真是万幸,你没事。”   那温热的气息徘徊在耳侧,傅及莫名心酸:“不是这句。”   “嗯,我想一想。”孙夷则竟然真的在思考。   篝火已灭,晚星无声。夜色暗涌,风过无痕。   “我好喜欢你。”   傅及终是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漂浮不安的心突然自云端下落,安稳地躺在了孙夷则的掌心。   孙夷则倏地用力,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贴在他耳边,极轻极轻地说着:“小心,有人在靠近我们。”   傅及顿时提紧了心:“那你放开我——”   “嘘,他受伤了,行动不方便,你听,他的脚步很乱,不一定会发现我们。”孙夷则宽慰着,空出来的一只手灵活地动了下指节,一道轻盈的结界降下,将二人遮得结结实实。   傅及不知为何,比平常紧张百倍,他紧紧贴着孙夷则,心跳就隔着几件衣服的距离,“咚咚咚——”,震得他呼吸都要乱了。   他觉得孙夷则是故意的,故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抱着他。   可是傅及没有证据。   因为他很快,也听见了那个凌乱虚浮的脚步声。   来人应当伤得不轻,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沉闷的声响,但气息还算平稳,不至于当场暴毙。   谁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施未他们吗?   傅及凝神静听,不,不是施未,也不是小若愚或是小师弟。他太熟悉师弟们的步法了,这根本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傅及思量着,孙夷则再次动了下手指,一道灵气打中不远处的一面废墙。来人顿时警觉起来,但没有发出声音,而是持刀在墙面上划了两下。   如此,孙夷则心里便有了数。   “是个练家子,惯用刀,但他右手伤得比较重,没法用力。所以他现在用的是左手,刀刃朝下,不好施力,腿上也有伤。”   孙夷则仔细分辨着,突然一顿,“不对,他应该是中毒了。” 第132章   电光火石之间, 孙夷则心里隐约浮现出一个人。   来者,会不会就是那个被谢照卿千里追击的所谓叛徒?   孙夷则屏息以待,侧耳聆听对方的动静。   来人一步一步, 慢慢朝他们这个方向走, 粗重的呼吸声也越来越近, 空气中逐渐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孙夷则微蹙眉头,只听两声重重的咳嗽,那人扑通跪倒在地,不远处,又有几道黑影闪过。   看样子不会错了。   孙夷则与傅及交换了一个眼神, 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一处断垣之后,藏匿起了踪迹。   “挺能跑啊。”   那声音听上去十分陌生, 应该不曾与傅及他们打过照面。   伤者喘着粗气, 气势却丝毫不减:“你们兴师动众来抓我,不也屡屡碰壁?论丢人现眼,还是你们更胜一筹。”   “死到临头还嘴硬。”那人并不恼,慢悠悠地朝他逼近,孙夷则数了数,约莫有四五个人,而且,里面还有他们的老朋友。   “谢照卿和栾易山也来了。”   孙夷则飞快地在傅及掌心写下这句话, 对方并不意外,他早早猜到栾易山与谢照卿关系匪浅, 如今, 不过是得到了验证罢了。   但那两个人都不曾出声, 想来在无渡峰的地位,并不及领头那个。傅及思量着, 就听那人又道:“如今你已是强弩之末,不如即刻交出琴弦,臣服于我主,兴许我大发善心,还能留你个全尸。”   “哼,那就要看你本事了!”   伤者嗤笑一声,话音未落,便听平地一声巨响,埋在地底的火-药纷纷爆炸,尘土飞扬,硝烟弥漫,孙夷则一手捂住了傅及的口鼻,一手结印隔开那些飞落的碎石。   黑色夜幕之下,一道人影急急向他们奔来,孙夷则暗道不好,拉着傅及便闪到断墙之后,但可惜,那人实在体力不支,刚摸到墙面就扑通跪倒在地。   双方仅有一墙之隔。   刹那间,一道冷冽的寒光落下,将那断垣残壁打了个稀碎,孙夷则与傅及迅速撤离,尘烟四散,傅及匆匆回头看了一眼,那伤者竟也避开了那致命一击,刀尖向下,支撑着残破的身躯。   “怎么还多了两个人?”领头的笑了笑,明知故问,“谢照卿,你认识他们吗?”   谢照卿并不想搭理他,没有吭声,只是看了傅及一眼,有些不耐烦:“我们办事,你退开?”   傅及未应,只听领头的那个又道:“退开?我怎么记得,主上的命令是让我们一个不留?”   谢照卿沉默片刻,微叹:“行吧,你回答晚了,傅及。”   “你们一唱一和的,倒是很有意思。”孙夷则拔剑,挡在了傅及身前,小声道,“你先带他去安全的地方,我来断后。”   “不行,他们几个都不是善茬,我们两个,兴许胜算还大一些。”傅及不肯退,领头的那个又逼近一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浣秋。”   “所以呢?”孙夷则不明所以。   “记着我的名字,过会儿,就是我来送你们下地狱。”   “噗。”   浣秋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栾易山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浣秋不悦:“你笑什么?”   “脑子不好可以先去治脑子,我可没这个心情看你的笑话。”栾易山说着,竟率先发起了攻击,那熟悉的金色粒子再次扬起,掀起一道强劲的飓风,直抵苍穹。见状,浣秋与谢照卿等人也纷纷行动,孙夷则与傅及不得不分开。而那伤患抽刀,转身要走,同样被栾易山的术法困住,动弹不得。   栾易山没有像之前在五柳山庄那样,布下法阵后便坐等猎物死亡,他反而进入阵中,借着飓风的掩护,靠近傅及。对方不解其意,剑锋一偏,穿过他的耳侧,栾易山抬手,按在了傅及腕骨上,身形一闪,便凑到了他跟前,小声道:“我会在法阵东南留一个小口,你趁机带那个人走。”   傅及一愣,栾易山忽地松了手,撤开两步,论剑道拳法,他不是傅及对手,话带到了,就看对方愿不愿意了。   不过,估计也挺难的。   栾易山想着,瞥了眼孙夷则,那人被谢照卿与谢穗围住,一时脱不开身,而浣秋则刀锋直指周昂,势在必得。   栾易山勾勾手指,金色的飓风便从二人中间冲了过去,周昂瞬间被掀翻在地,连滚了好几圈,浣秋也不得不后退几步,瞪了他一眼:“栾易山!”   “抱歉,想抢个头功,结果连累到你了,真不好意思。”栾易山皮笑肉不笑,浣秋怒喝:“滚开!”   栾易山啧啧两声,收拢术法,那飓风随之小了一圈,浣秋持刀再次向周昂扑去,对方早已绕过身后废墟,移动到了傅及身后。对方一怔,心情有些复杂,周昂却不在乎,一手搭在傅及肩上,小声道:“帮个忙,若我能活着离开,必有重谢。”   傅及哑然,感觉肩头一沉,那人闷哼着,应是到了极限,撑不太久了。   也罢,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何况——   傅及横剑挡下浣秋一记重击,侧身带着人退了半步,刀光剑影中,他对周昂说道:“救你可以,但你可别像上次那样推我出去挡雷了。”   周昂脸色煞白,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上次?哪次?不记得了。”   傅及:“……”   他拽着周昂转过一根倒塌的梁木,浣秋的刀锋旋即劈下,只听“咔嚓”一声闷响,那根梁木顿时四分五裂,其中一根碎块径直飞向了二人,傅及持剑劈碎,再回神,一张陌生的脸陡然出现,傅及一怔,剑锋横于身前,寒光冷冽,刀剑相撞,强大的灵力几乎要震碎傅及的五脏六腑。他无奈抽剑,侧身躲过浣秋的一掌,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一时间,整个废墟都被夷为平地。   “身手还不错。”浣秋笑着,很是不屑,“但我的刀,会更快一些。”   “你们无渡峰的人,都这么自信吗?”傅及很不理解,这难道是什么门风传承吗?一个两个都这样?   他遥遥看了眼谢照卿,目光又转向浣秋,脑子里只蹦出来四个字——孔雀开会。   花哨且有病。   但浣秋并没有回答。   他的刀,比谢照卿还要快一些。   刀刀狠绝,招招致命。   傅及莫名有种他会将自己连人带刀全部劈碎的错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傅及思量着,找准时机,摸到了自己的灵囊,但浣秋更为警觉,刀锋横逆,直接挑飞了他腰上那个小小的囊袋。星光之下,灵囊划出一个高高的弧度,掉入不知名的角落当中。   “怎么,要和我比试别的?”浣秋目露凶光,犹如一头暗夜中锁定目标的狼王,迅猛矫捷地扑向了他的猎物。   这一刀尤其凶狠,傅及没能扛住,被打得后退几步,刀锋的余威并着那人的灵气直接冲开他的防线,傅及当即喷出一口血来。   “还活着?”浣秋笑着,露出两颗尖牙,“已经可以了,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废物厉害许多。”   傅及站起身,手一抬,抹去嘴角的血迹:“你也比我遇到的对手,厉害许多。”   “谢照卿之前说他抓人遇到了点麻烦,我还不信,几个小毛孩子能有多大能耐?现在看来,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浣秋持刀逼近,刀尖在地面划开一道浅浅的痕迹,他到,“可惜,主上让我一个不留,否则,我还是愿意和你谈谈条件的。”   “我觉得,你的条件也不会怎么样。”   傅及还没说完,刀锋再至,这次,距离他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双方又一次展开了恶斗,周昂却拖着伤躯捡起了傅及的灵囊。   他找到了一颗悬命丹。   这小子,藏着的好东西真不少。   周昂想着,一口吞下,便决定趁乱逃走,他还不能折在这里,至于其他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这一生,只为复仇而活着。   悬命丹的效力流入丹田,周昂便恢复了几分力气,便往暗处逃去,浣秋飞出两枚暗器,打中他的小腿。那暗器携了十成的力,差点打碎周昂的胫骨。他现在不比之前,行动缓慢了许多,再受了这一击,几乎是去了半条命。   “周昂,你还想跑!”   浣秋大喊,飞身而走。   傅及却突然像丢了魂似的,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周昂。   这个名字犹如晴天霹雳,击穿了他所有的理智。   傅及回身,将手中度波掷向浣秋,只听“当啷”一声,浣秋的刀锋偏离了周昂的命门。傅及闪身,抓住周昂的两条胳膊,将人拖到了自己身后。   “度波,召来!”   话音未落,长剑再次入手,傅及护着周昂,紧紧盯着面前的浣秋。   他的心像是要立刻蹦出体外,浑身血液都在倒流,叫嚣着那痛苦的过往。   可黑暗中,无人察觉到傅及的变化,无人会发现他额上冒出的冷汗,也无人在意,他握剑的手,是如何在颤抖。   “你不要乱跑了。”傅及小声地对周昂说道,“我会保护你的。”   周昂冷冷地回了一句:“我这样也跑不了。”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计划失败,有些心灰意冷,又或者是对傅及那些话,感到好笑。   “我还以为你会埋怨我拖你后腿,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烂好人。”   周昂嘀咕着,傅及却问了他一个在他看起来很奇怪的问题:“你真的叫周昂吗?”   “你也可以认为我不叫周昂,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死了,到哪儿都是一抔土,没什么区别。”周昂说着,摇了摇手里的灵囊,“你的东西挺齐全,谢了啊。”   傅及垂眸:“不客气,你尽管用。”   浣秋看着热闹,忽地有些好奇,也不急着杀人了:“傅及,你好像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   “我这种刀尖舔血之人,对猎物的反应最为敏锐。”浣秋挑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傅及?哦对,你先前,是不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傅及不言,浣秋咧嘴:“周昂,你记不记得,你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主人捡回去的。”   “你当时哭着喊着,说要活下去,为你义父报仇,那时候我就在想,你这么点大的孩子,能翻出多少风浪,能和魔都抗衡?”浣秋低低地笑起来,“但我没有想到,最后被绊了一跤的,居然是我们。” 第133章   星光遥遥, 旷野流风,浣秋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利刃, 凌迟着傅及的内心。   周昂, 多么遥远又熟悉的名字。   “少爷, 今天不练剑吗?”   “今天练完了,我要去山上转转。”他笑笑,“你别愁眉苦脸的啦,爹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他这人就是嘴硬心软。”   那天风和日丽, 天高云轻,年少时的怠惰松懈, 最终变成狂风暴雨, 将一切的美好毁灭殆尽。   傅及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只听周昂冷笑一声:“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要偷主人的琴弦?魔都已灭,你应当大仇得报才对,为何还要反叛呢?”浣秋靠近一步,肃杀之气更为强烈,周昂不为所动,甚至觉得对方蠢得不可思议:“你居然会问我这个问题?世人皆知, 名琴兰因,可勾魂摄魄, 来往死生, 我偷琴弦, 自然是为了救活我的家人。”   傅及一怔,心头绞痛, 家人,父亲,母亲……   浣秋听了,大抵是觉得可笑,出言便是讥讽:“你还真是,周家养的一条好狗。”   “你住口!”傅及低喝,周昂愣了愣,嘀咕着:“你这人挺莫名其妙啊。”   傅及心里早已乱成一团,可还是强装镇定地回答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活着离开,你,你先歇会儿吧。”   “呵。”周昂勾起嘴角,“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出身的小子,都这么爱说大话吗?”   傅及忽地眼眶发酸:“我没有,我也不是什么名门。”   浣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眯起眼睛:“有意思。”   他终于抓到了要害——傅及那微妙的变化,是从听到周昂名字的那一刻,开始的。   “听说,周家家主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浣秋对周昂的过去一清二楚,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最会拿捏人心,“不知道他活下来没有,若是尚在人世,不知际遇如何啊。”   他注视着傅及,虽说星河烂漫,可照到人间的光亮却少得可怜,傅及整个人依然笼罩在漫漫夜色里,只露出模糊的轮廓。   可浣秋就是感受到了,那双倔强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错愕与心痛。   他要的就是这个。   “我们来打个赌,”浣秋刀尖指向傅及,“若你能在三十招内击退我半步,我就放过你们,怎么样,赌不赌?”   “好。”   傅及没有任何犹豫,他知道,浣秋的道行远在他之上,对方提出这个赌约,无非是想折磨他,看他濒临崩溃,看他垂死挣扎。   恶趣味。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傅及取下自己手腕上的那根铜钱扣,轻轻抛给周昂:“我师父给我的护身符,你戴着,有用,能保护你。”   周昂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这小子怪好心的。   他想着,默默收下。   浣秋更是来了劲儿,他吹了一声长哨,顿时群狼环伺,虎视眈眈。   “一定要尽量活到三十招。”他微微昂起下巴,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傅及选择沉默。   须臾间,四野异动,流风移位,冷冽的刀锋劈开重重夜幕,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傅及堪堪接下几招,便只能后退两步。   浣秋是打算在三十招内要他的命。   傅及横剑,挡下那凌空一击,刀剑相撞,发出刺耳悲鸣,浣秋将全身的力量往下压,脸几乎贴在了刀背上。   那张狂的脸近在咫尺。从左脸一直划到右脸的伤疤足有一指宽,瘢痕外露,触目惊心。   “你害怕吗?”浣秋笑着,眼神中杀意只增不减,傅及仍是没有回答。   浣秋的刀锋顺着他的剑身下拉,在即将砍到傅及右手时,对方迅速撤了手,向左一步,剑尖横扫,被浣秋挡下。   “周昂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吓得话都说不全。”那声音低低的,像一个骇人的诅咒在暗夜里回响,“这一点,你比他强。”   傅及沉了脸:“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今年多大?”浣秋再次逼近,刀锋擦着傅及的侧脸穿了过去,他的脸瞬间放大,傅及屈肘,顶住了他的脖子。   浣秋低喃着:“我记得,你今年应该二十有二,和周昂差不多大。”   傅及心头一颤,对方屈膝抬腿,一脚踹中了他的心口,他踉跄两步,再次持剑横挡,寒光闪过,刀锋仍是压得他虎口发麻。   “基本功不错,但明显对敌人的预判不够。”浣秋似乎不着急结束这场游戏,甚至还有心情说闲话,“我最开始教周昂的时候,他也这样,愚蠢迟钝,连我一招都接不下。”   傅及屏住呼吸,将度波从右手换到左手,借着撤力的空隙,挣脱那人的威压,可浣秋步步紧逼,仍在喋喋不休:“忘了告诉你,主人将周昂带上山后,便交由我教导。哦,按你们的说法,他可得叫我一声师父。”   “你也配!”傅及大喝,气息便有些乱了。   浣秋低声直笑:“他最开始,真的特别让我失望,我当时就想,不如立刻杀了他,省得日日相见,日日心烦。可每次,我将他打得半死不活,他都强撑着爬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他说他不想死,他要努力活着。”   刀剑铿鸣,光影交错。   浣秋的声音萦绕其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一定要再回到这里。”   傅及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竭尽全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那越来越凌乱的剑势已经出卖了他。   浣秋两眼放光:“现在我知道了,也许那时候,还有一个人也活了下来。”   “他一定要回到这里的理由,是不是因为他还挂念着,某个人呢?”   傅及一剑劈下,被扑了个空。浣秋的刀柄正中他的手腕,竟是直接打飞了他的剑。傅及一惊,刀锋自他眼前晃过,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背上的梨花印记光华显露,替他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淡雅的梨花香将傅及的思绪拉回现实,迫使他清醒过来。   “这是?”浣秋轻轻嗅了嗅鼻子,啧了一声,“看来,有人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不过这香味,不像是临渊的味道。难道——”他应是猜到了,“是你那位师父?”   “听说岁寒峰掌门,与那锁春谷谷主同名同姓,是个出尘绝世的大美人。”浣秋掌心向外,手指微屈,竟是隔空将度波抓了过来。   “好剑。”他掂量着,鼻尖在剑身上闻了闻,“可惜,没有那迷人的梨花香。”   “把我的剑还给我!”傅及双手结印,度波受到感召,再次回到了他手中。   “少来侮辱我师父,下作!”傅及骂道,浣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三十招已到,你输了。”   话音刚落,刀锋便卷起一股强劲的灵气,破天撼地,直冲傅及而来,旷野震颤,风声碎裂,度波发出阵阵悲鸣,傅及难以支撑,一下飞了出去,连滚了好几圈,直到撞断一棵大树,才重重落地。   “噗。”傅及只觉五脏六腑移了位,满嘴血腥味,眼前虚影重重,连声音都听不分明了。   “不错,还活着。”浣秋慢慢朝他走来,“假以时日,说不定你真能成为一代风流人物,只可惜,没有这个时间了。”   “输给我不丢人,毕竟我比你多活好几十年。”浣秋举起手中长刀,“永别了。”   傅及抬眸,却是看向了周昂,对方没有任何反应,风轻云淡,冷漠至极。   也许在他眼里,我连个救命恩人都不是。   傅及心酸不已,刀锋落下,他抓紧手中长剑准备最后一搏,却只听“当啷”一声响,有个人挡在了他身前。   傅及见到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突然就红了眼。孙夷则明显受了伤,肩膀、腰侧都带了血,那斑驳血迹如同寒夜里骤放的梅花,冷痛彻骨,却难掩傲气。   “谢照卿居然没能拦住你?”浣秋十分不悦,嘲讽着,“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孙夷则没有回答,而是扶起傅及,问道:“你还好吗?”   “我能行。”傅及半靠在他肩头,回忆起那个,孙夷则从天而降的深夜,难免哽咽,“谢谢你。”   孙夷则宽慰着:“谢什么?没事的。”   他的剑身上早已鲜血淋漓,不少血珠顺着剑锋滑落,在地面形成一小簇血泊。   谢照卿缓缓上前,显然也伤得不轻,他低声对浣秋道:“谢穗受伤了,我——”   “滚!”浣秋一掌打在他心口,谢照卿闷哼一声,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傅及一怔,小声问孙夷则:“你们——”   “回头我再与你细说。”孙夷则目光瞥向角落里的栾易山,对方靠着一棵大树坐着,完全看不清身形。   他迅速收敛视线,只道:“浣秋在无渡峰的地位仅次于叶星,是谢照卿和周昂的老师,实力不可小觑。”   浣秋冷冷地笑了一声:“老师?我可没有这么愚蠢的学生。”   言罢,他掌心竟是凝出一团蓝白的雷电,方圆十里被照得亮如白昼。   “一群废物,通通绞杀。”   他掌心向下,雷电如同张开的蛛网,以惊人的速度爬满整个地面,孙夷则剑尖向下,插入脚下泥土之中,双手紧握剑柄,全身灵气灌入剑身,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沉沉夜幕都在晃动,天上星河像是被从中割断,天地撕裂,万籁同哭。   “抓紧我。”孙夷则大喊,手上青筋暴起,傅及咬牙,闭上眼睛,抱紧了他。   双方灵气对冲,余波同样冲击到了在场每一个人。   傅及痛苦难耐,从四肢百骸到三魂七魄,几近崩裂。   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烫得他脸颊通红。他将头埋得更低,藏在孙夷则背后,对方身上传来一缕很淡很淡梅香,是雪夜里暗自飘摇的第一缕香。   他又想起来,平湖城的那轮明月,那人在月色下束发的模样。   “傅及,你很好,不要怀疑自己。”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会有很多的未来。”   “我好喜欢你。”   记忆里的孙夷则总是在笑,傅及走了很远的路,才终于走到那片同样的月光下。   雷电轰鸣,灵气爆炸,废墟彻底化为烟尘,消失不见。   浣秋后退半步,终是收起了那不可一世的傲慢模样:“你就是现任临渊掌门?有意思,真有意思。”   “过奖。”孙夷则再次拔剑,二人面前已是裂开一道沟壑,深不见底。   “我见过一次孙雪华。”浣秋又一次提起了他那多出来的几十年光阴,“在骨河边上,他殉道那天。”   浣秋那天,只是去凑个热闹。他实在好奇,魔都究竟会走向一个怎样的结局,而那个扭转乾坤之人,又是何种模样。   直到他看见漫天金光落下,明灯高悬,灿烂如花。那充斥着腐朽与阴暗气息的夜城逐渐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宁静。   那是孙雪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香味。   浣秋头一次有了一种名为震撼的感受。   “孙雪华,当真是高不可攀啊。”浣秋笑了笑,“如果有可能,我应当与他一战。”   “就让我来看看,你这掌门,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虚名!” 第134章   刹那间, 风云变幻,星月流离,雷电轰鸣之下, 孙夷则与浣秋打得难解难分, 耀眼的电光与剑芒激烈碰撞, 似乎要将整个穹顶割裂。   傅及抬头望去,孙夷则的身影在明暗交替间若隐若现,实在是让人捏了把汗。他攥紧指节,爬起来快速走到周昂身边,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周昂对他的到来仍是有些抵触, 几乎是本能地抓紧了手中长刀,傅及看到了, 却选择忽略, 他抓住周昂的胳膊:“我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周昂蹙眉,摊开另一只手:“你的铜钱扣,碎了。”   傅及低头看去,那铜钱已经裂成了数个米粒大小的铜片,连系在上头的红绳都断成了几根,几近成灰。他抬眸,注视着周昂:“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你不管他吗?”周昂视线上移, 傅及没有解释,只催促着:“先走吧。”   等安置好你, 我再回来。   傅及抿了抿唇, 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周昂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里关心是真的,犹豫也是真的, 可那些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却令人有些恍惚。   周昂心生古怪:“你这人……”   也罢,保命要紧。   周昂点点头,答应下来,傅及便背起他,往东头走去。   “我家地基下边,有一条密道,直通山内溶洞。”周昂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轻轻拍了拍傅及的肩膀,“就要到了。”   “嗯。”傅及应着,他也知道那条密道,但并没有进去过。父亲说那是用来避难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意进入。只是,那条密道最终也没有派上用场,魔都肆虐时,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再次踏上已成废墟的家中,傅及心头仍是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楚,百般滋味浸在血肉里,令他难以挣脱。   “在主屋横梁下面。”周昂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依旧镇定地指挥着,傅及便将他放下,挪开那倒塌的梁木,陈旧腐烂的气息随着飞舞的烟尘钻进口鼻中,呛得二人都咳嗽了两声。傅及屏住呼吸,蹲下身摸索片刻,找到了机关暗门所在。他用力按下窍锁,掀开那块沉重的地砖,下头黑黢黢一片,正是密道入口。   “你先下去。”傅及转身对周昂说道,可是对方却拧着眉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傅及微愣:“怎么了?”   “你——”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自半空坠落,“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傅及心头一紧,拽着周昂,将人推进了那条密道。   “你待在里面别出来。”傅及叮嘱着,也不等对方回答,便将那地砖重新盖上,紧闭窍锁。   半空中又跳下来一个人。   “好样的,你这掌门有点水平。”浣秋抹去嘴角血迹,持刀向孙夷则走来,对方从碎坑中起身,突然弯腰,喷出一口血来,他咳嗽两声,沉默地擦去脸上灰尘,露出那双镇定的清亮的眼睛。傅及匆匆跑到他身边,孙夷则却将他拦在身后:“这人不一般,你小心。”   “哼。”浣秋似笑非笑,“依我看,真正不一般的,是你们俩的关系吧?”   “孙夷则,你护他也护得太紧了些。”   孙夷则眼神一沉:“你究竟要说什么?”   浣秋啧啧两声:“没什么,我只是看见他背着周昂逃到这儿,特意送你过来。”   他故意放慢了语调,似乎意有所指:“夫妻尚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你们?”   孙夷则不悦:“挑拨离间的话少说,小心报应到你自己头上。”   “报应?”浣秋不屑,“我就是你们的报应!”   他持刀攻上,孙夷则悍然出剑,刀光剑影,气势非凡。雷电轰鸣而下,星河倾倒,山野崩塌,孙夷则脚边被打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稍有不慎,他也会被劈成焦土。傅及上前一步,正要加入战局,通天彻地的大雷又一次劈下,将他震出一尺外。   不对劲,这雷电的力量好像又加强了。   傅及站稳身形,在抬眸,雷电之外,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人影。   “你是?”   “叶星。”   傅及顿时握紧了手中长剑,叶星抱着剑匣走出雷电形成的屏障,慢慢向他靠近:“你要不要让开些?我很忙,没时间取你的项上人头。”   傅及没有回应。   他的注意力全在对方手中的剑匣上。   这个东西,不是在乔序手上吗?怎么会在叶星手里?是乔序给他的,还是——   一时间,种种疑问如同密布的阴云,沉沉压在了傅及心头,他横剑:“把那个剑匣给我。”   叶星轻轻笑了一声:“对不住,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他张开五指,数道大雷从天而降,傅及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几乎看不见其他任何事物。他本能地持剑挡下这一击,可那强大的威压瞬间就压垮了他。傅及“扑通”跪在了地上,度波的剑身不断颤抖,剑鸣喑哑低沉,隐约现出了一丝裂纹。痛苦从皮肉侵入,直击骨骸,百脉心血仿佛停止了流动,痛得他难以呼吸。   “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多此一举?”   叶星掌心一攥,又是一道惊天大雷,危急关头,一把长剑破开虚空,冲开那雷电禁锢,撞到了度波剑身上,带着傅及一同飞了出去。   叶星动作微顿,回身看向剑来之处,孙夷则受了浣秋一刀,踉跄着退了半步。那鲜血再次染透他的衣襟,点点滴滴落在了鞋尖上。   浣秋再次举刀,正要结束这一切,却听见叶星悠悠地说了一句:“慢着。”   锋利的刀尖距离孙夷则的咽喉只有一寸。   浣秋不解其意,但还是收了刀,孙夷则同样将自己的剑召了回来,叶星淡淡地说道:“如此情急之下,孙掌门居然还能替他挡下这一击,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孙夷则有些头晕,眼前的一切都在打转,思维便有点跟不上了,于是他没有回答,而是慢慢调整自身灵气。   叶星再看傅及,那人也从剧烈的痛楚中缓过劲来,脸色煞白地站起身,他笑了笑:“我早说了,你这样的,根本不需要我亲自动手。”   “你不能过去。”傅及说一句,就散了一分力气,“除非我死,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何必呢?你即使救了他,他也不会感激你的。”叶星上下打量着傅及,“你没发现你的灵囊也被他拿走了吗?你辛辛苦苦救他,他却私吞你的东西,你不生气吗?”   叶星自顾自地说着:“我很生气。”   “我将周昂救下,他却偷了我的琴弦,我难道不该向他寻仇吗?”   “那琴弦也不是你的,是燕知的。”   “哈哈。”叶星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抬手,轻轻抚摸着怀中剑匣,透出几分病态的柔情,“灵均,你听听,这都是什么愚蠢的言论。”   他斜睨了一眼傅及:“名琴兰因,原本是我族藏品,是纪怀钧将它私自交给了施故,再由施故转给燕知的。”   傅及惊愕,巨大的情绪冲击之下,他的心脏又开始止不住地疼痛。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这荒唐的故事回到它原本的轨迹上。”叶星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而你们,才是阻碍天神复生的罪魁祸首。”   “怎么会——”傅及喃喃着,叶星很满意他的反应:“很惊讶吗?惊讶就对了,你们被人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真是可怜呐。”   “你闭嘴!”孙夷则怒而大吼,“什么轨迹,什么天神?若真的有神,五柳山庄何至于落得满门凋敝的下场!田慕一家又为何枉死!你们为了一把琴,争得头破血流,尸骨成山,这些人间惨剧,神知道吗!”   “神为何要知道?神只需要高高在上,俯视着我们就好。真正造业是人,七情六欲,贪嗔痴念,哪个不让人疯狂?”叶星低低地笑着,似是在嘲讽孙夷则的天真,“但只要我们摒弃这些,净化自身,成为神忠实的信徒,这世间就不会有杀戮,不是吗?”   “无情无欲,无恩无义,只会成为行尸走肉,那不是人,那是棋子,是玩具!”孙夷则眼神一凛,“神既是不知人间疾苦,那又怎会降下福祉?大道分崩离析那天,谁来传达神的旨意?你吗?人们跪拜的是神,还是你的欲望!”   叶星闻言,大笑不已:“孙夷则,你让我刮目相看。”   “看来,临渊也是个风水宝地,它命不该绝。”   叶星终是收敛了笑意:“我决定了,应该先杀了你,以儆效尤。”   他再次出手,一时间,旷野上空电闪雷鸣,所有的雷电尽数朝着孙夷则奔去。   “小年!”傅及顾不得许多,直直冲向对方。孙夷则撑开结界,挡下一击,又一击,再一击,他被逼得连连后退,傅及抓住他的手,拖着他往别处躲,可那雷电速度远比他们快,孙夷则猛地抱住傅及,将他护在身下,一道大雷正中他后心。“噗——”,孙夷则喷出一口血,眼前黑朦一片,差点昏死过去。他咬紧牙关,硬撑着没有倒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听我的,先离开这里。”孙夷则附耳说着,傅及正要开口,那雷电再次逼近,他施术挡下,孙夷则抓紧他的胳膊:“我数到三,你就往东跑,咱们得去一个人找援手。”   “没用的,没有人会来,我走了你就死定了。”傅及扶住他,孙夷则闷哼一声,眉毛都因疼痛紧皱在一起,傅及心疼得红了眼,再摸腰侧,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的灵囊在周昂手里。   “没有悬命丹了。”傅及差点落泪,孙夷则摇摇头:“我没事。”   二人狼狈奔逃,叶星却在这里找到了乐趣:“我很好奇,你们究竟能苟活到几时?”   他再次发力,整个旷野都被轰鸣的雷电包围,方圆十里,亮如白昼。 第135章   铺天盖地的雷电几乎撕裂了视野内一切实物, 焦土蔓延,草木成灰,强大的威压之下, 傅及握剑都很勉强, 他来不及思考, 俯身抱住孙夷则,想以此身躯替他挡一挡。   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恍惚之间,傅及隐约看见了一个人影,下一秒,他便觉脚下一空, 强烈的失重感令他忍不住干呕。再回神,他才发现他与孙夷则已经身处一个幽闭的空间之内。而他正前方, 就站着一个披头散发, 素衣赤足的男人。   傅及一愣:“怎么是你?”   “很意外?”来人说话很轻,淡然之余又显得气力不足,他一点废话都不说,催促着,“走吧,叶星就要追上来了。”   傅及不再追问,扶住孙夷则,带着他亦步亦趋地跟上。   雷电将息, 沉沉夜色再次压了下来,可旷野之中, 浣秋却见不到傅及二人的身影。   “灰飞烟灭了?”浣秋不认为是这样的结果, 叶星低眉, 微叹:“纪怀钧,你执意赴死, 那我只能成全你了。”   “主上?”浣秋没有听说过纪怀钧这个名字,陌生之余,又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同。   纪怀钧,恐怕不是一般人。   “他们要离开,一定会选择从周家密道穿过去,回到溶洞当中。”   叶星并不急。   他认为胜利唾手可得。   所以他轻飘飘地落下一个字:“追。”   “是。”浣秋打头阵,率先进了那被雷电劈得粉碎的密道入口。   叶星却没有立刻下去,而是走到受伤的谢照卿跟前,对方见状,捂着伤口,垂首跪在了地上:“主上。”   “你又输了,谢照卿。”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上责罚。”谢照卿以头抢地,恭敬至极,谢穗见状,也挣扎着爬过来,可他伤势较重,连跪都跪不了,只能蜷缩着半趴在地上,叶星看都没有看他,只谢照卿点头说道:“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现在去吧。”   “是。”   谢照卿瞬间没了踪影。   叶星睨了眼趴着的谢穗,对方肩膀微颤,不知是痛的,还是在害怕。   他低声道:“废物。”   谢穗刚要辩解,一把利刃已然穿透他的胸腔,未能说出口的话堵在喉咙口,与那贲张的血脉一起凝固在了这一瞬间。   谢穗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叶星一挥袖,抹去了他最后存在的痕迹。   倚在树下的栾易山目睹了这一切,不知为何,眼神中闪过一丝怅然:“你这样对谢照卿,不怕他生出二心么?”   “我并不需要你们的忠诚。”叶星神色阴冷,怒火潜藏其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吞噬所有令他不悦的人或物。   可他说话还是又轻又缓,绵里藏针,“我只需要能顺利完成任务的狗,其他的都无足轻重,你懂吗,栾易山?”   “呵。”栾易山笑了一声,他哪会不懂?就是因为太懂了,他才敢在叶星眼皮子底下杀了顾冲。   叶星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一根一根扎在他心上:“我容忍谢照卿的失误,是因为他还有用,同理,你也一样。栾易山,别再让我失望。”   “是是是。谨遵您的教诲。”栾易山一脸勉强地站起身,叶星这才抱着剑匣跳下密道。栾易山仰天,那星河逐渐暗淡,应是黎明将至。他微叹,默念着,纪怀钧,你可别真死了。紧接着,他也跳了下去。   密道之中,乔序很快就带着傅及二人找到了受伤的周昂。对方因为腿伤走不了太远,没多久就席地而坐,忍痛割开皮肉,忍痛将那钉入骨髓的暗器拔除。等傅及找到他时,他正靠着墙壁,哆哆嗦嗦给自己包扎伤口。傅及心惊,赶忙上前:“我帮你。”   周昂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落下几滴冷汗,神色有些微妙。他没有说话,默许了傅及的动作。   孙夷则低头,看见周昂脚边横七竖八地摆着几瓶伤药,而离他最近的地方,是傅及的灵囊。   孙夷则心头闪过一丝疑虑,再抬眸,恰好撞上周昂的视线。   警惕的,甚至带有几分攻击性。   孙夷则仅仅与他对视一眼,便觉得此人不简单。   周昂很快收回目光,稍稍收回了腿,傅及按住他:“别动,就快好了。”   “你在关心我?”周昂似笑非笑,忽地向前倾身,嘴唇几乎就要贴到傅及额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   傅及手上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又继续给他包扎好。周昂见他没有回答,轻佻地笑了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傅及突然重重地按了下他的伤口,周昂疼得龇牙咧嘴,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无渡峰那些人的坏习性,你不要乱学。”   傅及绑好绷带,再抬头,周昂正早咬着牙关,狠狠瞪了他一眼。傅及莞尔,眉眼温和,有如春风拂面,周昂忽地愣了愣,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傅及捡起自己的灵囊,摸了半天,发现悬命丹居然没了,他再摸,更是心头大震——装有琴弦的机关匣也不见了。他自知晓琴弦奥妙,便将它好好存放在这个匣中,可现在怎么不翼而飞了?   傅及看着不言不语的周昂,问他:“我东西呢?”   “什么东西?”周昂左顾而言他,“你说悬命丹?我吃了。”   “不是这个,是琴弦。”傅及蹙眉,“把它给我,它太危险了,你带着会没命的。”   “呵。”周昂讥笑,“这么危险,你不也放在身上?大家都各怀鬼胎,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好歹救了你,怎么能——”傅及欲言又止,周昂猜到他要说什么,笑笑,根本不在乎:“恩将仇报?随便你,反正到了我手上,那就是我的。”   傅及顿时就急了,正要开口,就听乔序幽幽地说道:“逃命的时候还有工夫斗嘴,你们不觉得很好笑吗?”   傅及冷静下来,道:“我背你。”   周昂不知为何,又看了眼孙夷则,对方并未表现出异样,十分平静地与他对视。周昂自讨没趣,没再逞一时口舌之快。   傅及背上他,几人又匆匆朝前赶。乔序走得很快,衣角带起微弱的风,像黑夜里扑火的飞蛾。孙夷则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突然拍了下乔序的肩膀,对方气息稍乱,孙夷则上前一步,与他并行。   “你伤得很重,是谁伤了你?”孙夷则小声问道,乔序目不斜视:“旧疾复发而已。”   “旧疾?什么时候落下的?”   “孙掌门是想打探我的过去?”乔序笑着,还是那般讨人嫌的模样,孙夷则没有否认:“我很好奇,是怎样的过去能伤你至此。”   “马上你就会知道了。”乔序说着,突然催动术法,拽上几人穿过一阵茫茫白雾,头也不回地朝前直奔。   “叶星追上来了。”乔序蹙眉,“快点,务必要撑到天亮。”   “天亮,有什么说法吗?”孙夷则生疑,乔序似乎不愿意过多解释,只道:“你要等一个人。”   从岁寒峰到这里,最快要到天亮。   乔序算盘打了无数遍,也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一个不算好,也不算特别坏的结果。   他思量着,内丹处突然涌上一股剧痛,他闷哼一声,用手捂住口鼻,温热的血液顿时从指缝中溢出,沾满了手背。   乔序眉头更紧,他掐指,带着人进入到溶洞深处。   这地方比其他溶洞都要大,空旷阴寒,正上方开了个缺口,隐隐有微光透了进来。   黎明将至。   乔序闷闷地咳了两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叶星,你何不现身?”   “我现不现身,有什么区别吗?反正你都是要死的。”叶星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口吻,乔序只道:“叶星,我不希望你我二人落得如此结局。”   “何种结局?你魂飞魄散,我万人之上的结局吗?”   黑暗深处,叶星抱着剑匣缓缓走出,乔序沉默地注视着,低声道:“叶星,你扪心自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如何不是?”   乔序抿着唇,不再执着发问,他微叹:“我早该料到的。”   “料到今日是你的死期?”   “不是。”乔序擦干净掌心鲜血,将头发重新束起,而后才慢腾腾地回答道,“我的意思是,我早该明白,我认识的叶星,早就葬身大海了。”   他微微仰起头,像小时候无数次凝望那座神像一样,轻声道:“你说对吗,天神大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星仰天大笑,灵魂深处散发出强烈的杀伐之气,令人不适。   有个声音在众人上空徘徊:“叶星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你,太愚蠢了。”   “纪怀钧,若你此刻投诚,我可以既往不咎,你依然能坐在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乔序闭了闭眼,而后缓缓睁开:“那样的人生,太无趣了。”   “我志不在此。”   话音刚落,缺口处再次出现了熟悉的雷电,轰鸣阵阵,响彻幽谷。乔序忽然想起来,叶星坠海那天,恰好也是这样一个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日子。   那天是六月二十五,海岛上最炎热的一个夏天。   “叶星,你背叛了我们。”年轻的纪怀钧,远比现在冷酷决绝,他甚至没有再多一句对方的解释,就拂袖而去。   现在的乔序思考着,如果当时多停留一刻,也许就能当噩梦的种子扼杀在摇篮里。   年少时的狂妄自大,终究演变成了今日的覆水难收。   不过乔序并不会为此痛苦,为此忏悔,他只是有些遗憾。   分道扬镳,总归是人生常态。   乔序悍然出招,双方灵气对冲,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整个溶洞夷为平地。 第136章   一时间, 地动山摇,视野茫茫,孙夷则几乎是凭着本能判断出浣秋的方位。   刀剑铮鸣, 寒光迸现, 杀意纷扬。   孙夷则再次陷入与浣秋的苦战, 他趁机推了傅及一把,让对方赶快离开。但计划远赶不上计划,谢照卿仍是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把人交给我。”谢照卿持刀而立,伤口已经结满血痂,寒光一照, 更显煞气森森。   傅及将周昂放下来,低声道:“你跑吧, 将我的东西带好就行。”   周昂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只听暗处响起一声嗤笑:“跑什么?不如留下来看戏咯。”   周昂心里咯噔一下,再回头,栾易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一把短刀正抵在他的脊骨处,再后退一步,恐怕就会被捅个窟窿。   “要小心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栾易山笑得顽劣,明明是在恐吓, 听着却有点滑稽,但周昂不敢大意, 因为他知道, 栾易山真的会让他命丧当场。   “放了他。”傅及蹙眉, 他不想与栾易山为敌,在五柳山庄这人对他们多有照拂, 他是放在心上的,可如今这局面,实在是令他为难。   “傅及,我早早警告过你,做人可不能同情心泛滥。”栾易山朝前倾身,头歪在周昂脸侧。   看似亲昵,实则暗藏杀机。   周昂一惊,可已经来不及了,他藏在身上的木匣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了栾易山手中,他再出手,只能握住对方锋利的短刀。   “非常感谢。”栾易山压低嗓音,手上又用力几分,那冷铁割开周昂的皮肉,深可见骨,周昂怒极:“栾易山!”   “哎。”对方勾起唇角,一掌打在了他肩上,剧痛袭来,周昂闷哼一声,右肩往下几乎没有了知觉。   “这一掌,替傅及惩罚你。”栾易山抬眼,傅及正被谢照卿拦下,无暇顾及此处。周昂咬牙:“栾易山,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哪边都不站。”栾易山两手一摊,“早说了,看热闹嘛。”   周昂愤然拔刀:“那今天就先拿你祭天!”   栾易山一点都不着急,慢悠悠地躲避着周昂的攻势。他知道这人双手均可持刃,但左手的力量稍显薄弱,何况对方已经负伤,并不足以对自己产生威胁。   栾易山需要一点时间。   他再次抬头,看向打得天崩地裂的两个人,莫名很想叹气。   虽然他对纪怀钧的了解不够深刻,但能做到这个地步,确实常人难及。   栾易山再看急哄哄来抢琴弦的周昂,不由地摇了摇头:“周昂,在无渡峰的这十几年,你学到了什么?”   周昂冷声:“学会了不择手段。”   “好一个不择手段。”栾易山觉得他十分可笑,话锋一转,“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少爷没有死呢?”   周昂持刀的手慢了一瞬:“你这种人,最不能信。”   栾易山万分轻蔑:“我的意思是,假如你的少爷没有死,他甚至成为了一个正气凛然的剑客,你还会选择做一个不择手段的恶人吗?”   周昂瞠目欲裂,没有回答。   刀锋劈下,栾易山两指并拢,稳稳夹住了刀身:“如果是这样,你会轻易地推他出去,让他替你挡下谢照卿的雷吗?”   “假如那天,孙夷则没有出现,他可是会死的。”   “那时候,你就是杀人凶手啊。”   栾易山低低地笑了起来,周昂一愣,满脸惊愕,刀锋更是慢了,栾易山一脚踹翻了他,冷脸道:“周昂,被仇恨支配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你胡说八道!”周昂爬起来,如同一头濒死的野兽,要与他做最后一搏。   “我一定会救活义父,救活他们!到时候我看你怎么狡辩!”   栾易山大笑:“幼稚。”   “你在害怕什么呢,周昂?是不愿意相信我,还是害怕我所言千真万确?”   栾易山又是一掌,重重打在了周昂左肩,这下,对方彻底不能动了。   “周昂,连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你还想报仇?”栾易山伸手,竟是轻轻弹了下周昂的脑门。   “你和陈彦一样白痴。”   周昂应声倒地,昏了过去。   栾易山微叹,一眼扫过去,面前刀光剑影,双方无人肯退。东边已经显露出微弱的曙光,正慢慢向这里靠近。   天快亮了。   栾易山收好那个藏着琴弦的匣子,而后,他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乔序到底输了叶星一招,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身下地面龟裂,仿佛下一刻就会完全塌陷,将乔序彻底埋进去。   “你是赢不过我的。”叶星一脚踩在了乔序心口,俯身道,“还有什么遗言吗?看在我们相识一场,我会替你转达的。”   “呵呵。”乔序轻笑两声,嘴角不停地渗血,四肢、身躯也是,鲜红的血很快染透了他的白衣,灵气也随之缓慢飘散,只等最后湮灭之时。   饶是如此,他依然风轻云淡地说着:“对你,已无言。”   紧接着,他便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叶星狠狠踩了他几脚,像是要他五脏六腑直接踩碎。乔序目光涣散地望着头顶苍穹,那道他期盼已久的曙光正从天边一点一点铺开,耳边的风声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哥哥”、“师父”、“怀钧”。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慢慢融化在轻柔的浪潮声中。   乔序有些茫然地回忆起,他作为纪怀钧生活的那二十年。   他出生时,有个幸福的家,父亲母亲,还有小小的他。   那个远离尘嚣的海岛,那片灿烂的日光,还有高高伫立在岸边的神像。   纪怀钧模糊的记忆中,他也有一段时间,像每一个生活在这片海岛上的人们一样,对那座神像尊崇敬畏,夜夜祷告,从未起疑。母亲将他抱在怀里,一同向着那座神像顶礼膜拜,纪怀钧便扬起小小的脸,仰望着,也困惑着。   这样悠闲清净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纪怀钧注定是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在启蒙之后,便时常独自一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静思。   什么是天,什么是道,什么是人?   纪怀钧最开始想不明白,直到那天,雷暴来袭,港口的船只毁于旦夕,不少人也因此丧命。   “既有邪灵为祸,当以神女祭祀苍天,以求自保。”   神像降下灵谕,要他母亲献祭。   “既有邪灵为祸,何不倾全族之力共降之?”父亲据理力争,却被驱逐出了神殿,理由是对天神不敬。   那时候,纪怀钧才六岁。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绑在高高的祭台上,火光大作,将那温柔的身影烧得一干二净。   母亲说,能为族人牺牲,是她的荣幸。   可纪怀钧却觉得,他没有妈妈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天神要带走他的妈妈?妈妈也是天神的孩子啊。   纪怀钧悲伤之余,头一次对所谓的天神产生了质疑。   灾祸没有因此平息。   雷暴持续了三天三夜,海水上涨,淹没了沿岸的村子。   族人再次挑选了祭品,献祭给了天神。这时候,那坚持着要倾尽全力,共降邪祟的声音大了些,他的父亲有了支持者。可是很快,父亲就消失了,他的支持者也消失了。   七天之后,海水将他们的遗骸冲上岸边,死相惨烈,腐臭冲天。   可纪怀钧还是认出了他的父亲,那象征着他们一家的银锁还被父亲紧紧攥在掌心。   纪怀钧没有忍住,趴在地上呕了出来。   那些遗憾在当天被烧毁了,雷暴也在那天停止了。所有人都在说,这是天神原谅了他们的不敬。   天神甚至降下神谕,要让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成为下一任神女。   “这是天神对你们一家的仁慈。”   族长带人闯入他家,从他手里抢走了幼小的妹妹,小娃娃哭得眉毛鼻子都皱在一起,纪怀钧扑过去抓住族长的胳膊:“你要带她去哪儿?”   “神女需要接受教导,才能承接神的旨意。”族长低头看他,那张苍老的脸,竟显得十分可憎。   纪怀钧狠狠咬了他一口,被踹翻在地。   “神说,原谅你的不恭。”   族长低沉沙哑的声音穿过薄薄的木门,岁月便翻过一页又一页。   那些人没有来找纪怀钧的麻烦,问起来,便都说是天神垂怜。   纪怀钧便日复一日地在岩石上静思。   他被允许每月一次去探望他的妹妹,看她健康地、无忧无虑地长大。   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在重复着那句“这是天神的仁慈”,他恐怕都要淡忘那些痛苦。   什么是天,什么是道,什么是神?什么,又是人?   纪怀钧站在岸边,抬头仰望着那座神像。   天光洒下,,柔和的线条勾出慈悲的轮廓,那冰冷的石头好像也跟着温暖起来。   可纪怀钧却越看越觉得虚伪。   他想起来族中代代流传的故事,说这座神像,是为了纪念当时一位降魔道人而立下的。那位道人在降服邪魔之后,不幸力竭身亡,他咽气之时,云蒸霞蔚,海上出现一道虹桥,白鸥盘旋其上,有人看到他踏上那道虹桥,与霞光一同消失在天的尽头。   他们都说,那是羽化登仙了,是回到天上,成神了。   纪怀钧只记得故事中,那位道人曾留下八个字。   “行远自迩,笃行不怠。”   海风不绝,浪涛层叠,冥冥之中,仿佛有个陌生的声音穿过时光的洪流,来到了他的身边。   那个声音说:“一切真相都起源你的脚下。”   “天地辽阔,行则将至;道法恒长,勤学慎思,明辨必成,人也,自有神性。”   纪怀钧在这一刻大彻大悟。   他明白为什么父母会死,为什么妹妹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因为那神像,早已恶欲满身。 第137章   纪怀钧开始了一个人的苦修。   他本就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 过人的悟性更是锦上添花,他很快就取得了巨大的突破,逐渐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只是这条道路注定铺满泥泞与艰辛。   他十二岁那年, 遇到了人生第一场危机。   雷暴再次来临, 浪潮迭起, 船毁人亡。他站在风暴中央,眺望着那座高高的神像。黑云盘亘,暴雨如注,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与那冰冷的石头擦肩而过, 转瞬即逝的亮光像是落在了那无神的石眼之中,刹那间, 无情的神像仿佛活了过来, 隔着千万人,与孑然而立的纪怀钧对视。   衣袂翻飞,冷雨扑面,纪怀钧如同海上一叶扁舟,在风暴之中,坚韧地漂浮着。   他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你要违背我的吗,我的孩子?”   话音刚落,纪怀钧便觉得那石像的眼睛动了下, 眼神中充满了不屑与讥讽。   他没有说话。   “若你即刻臣服于我,我会终止这场灾难。”   那个声音若远若近, 蛊惑着、威胁着他, 纪怀钧不为所动:“不要。”   他跳下那块岩石, 奔向那盲目地顶礼膜拜的人群。   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终有一条路通往安宁与幸福的未来。   只是他很少表露。   尤其是面对从未信任过他的族人, 他更是百口莫辩,甚至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愤怒。   愚蠢,愚昧。   “妖邪肆虐,你们跪这个石像有何用!它才是罪恶的源头!”   纪怀钧攥紧了指节,人群哗然,可仔细聆听,全是在指责他的不恭不敬。纪怀钧听着这些羞辱,紧攥的双手只能无力地垂下。   有其他办法吗?有吗?他暂时想不出来。   纪怀钧有些沮丧,他双手结印,准备一展拳脚,好让他们相信,这些灾祸就是可以战胜的。可他刚要动手,就看见人群中,有个小小的身影扑向了他:“哥哥。”   那是他的妹妹,那时候,纪灵均才六岁。   他心一软,将她抱起来,再抬眼,族长已经悄然走近:“恭请神女,代天神降下神谕。”   纪怀钧抱着妹妹后退了一步,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臣服于我?”   纪怀钧想起来被献祭的母亲。   如果他不答应,也许被献祭的就是他的妹妹。   那是他唯一的家人。   有且唯一。   “神谕,当真这么重要吗?”纪怀钧看向白发苍苍的族长,已经掩盖不住心底的愤怒,可是回答他的,却是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很重要啊,哥哥。”   纪怀钧心头一痛,年幼的纪灵均抱着他,像是在安抚他:“哥哥,天神大人会保佑我们的。”   纪怀钧注视着她那天真的脸,沉默良久。   “作为神女,守护族人是我的职责。”   纪怀钧苦笑:“你懂什么?”   “我什么都懂!”小小的孩子急了眼,“哥哥你要相信我呀!”   “哪怕要你去死,你也心甘情愿吗?”   “嗯!”   纪灵均郑重地点了点头,哪怕这些在纪怀钧看来,是如此的可笑和滑稽。   “需要一个小孩子去为你们牺牲,畜生都不如。”纪怀钧哽咽着,慢慢将妹妹放下。   他回身看向那高高的神像,再次感受到了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那所谓的神,正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也在等待他的投降。   纪怀钧答应了。   他像所有人一样,缓缓跪了下来。   这次危机以他的妥协收场。   雷暴停止后的第四天,纪怀钧收到了神谕。   “天神开恩,自今日起,你便侍奉神女左右。”   纪怀钧默然而立,并没有回答。   族长没有追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半晌,纪怀钧抬眼,就听到那个神像幽幽地说道:“你应该感恩的,怀钧。”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纪怀钧有些想不明白,神像却低低地笑起来:“因为我中意你。”   “你比你妹妹,更适合做我的垫脚石。”   纪怀钧蹙眉,不再言语。   他一时的妥协,并不代表他真正放弃了。   他开始思考起敌人的意图,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神像若是需要垫脚石,需要替罪羊,又或是需要其他千千万万个祭品,那它会有无数个顺心顺意的仆从,而不是像他这样的刺头。   纪怀钧不解,他又一次站在了岸边。   一望无垠的大海,表面风平浪静,水下却是波涛汹涌,暗藏杀机。鱼群争先恐后地穿梭于水中,奔向未知的远方。大海深处持续着血腥的撕杀,关乎着生死存亡,乃至一个种群的延续。   纪怀钧顿悟,神像是想驯服他,又或者,是想围猎他,是要见证他从风口浪尖重重摔下,永无翻身之日。   想得美。   纪怀钧再次开始了他的行动。   这次,他成为了一名年轻的教书先生,教岛上的人读书。   这一年,他才刚满十四岁。   很多东西都是潜移默化的,他必须告诉他的族人,那座神像十分危险,那就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大海,只等时机一到,就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他们所有人。   但纪怀钧干这一行,也没有多少成效。   他一如既往受到质问、鄙夷,甚至是羞辱,有一次他刚出门,就被几个顽童用石头砸中了额角,鲜血直流。   纪灵均心疼地和他说:“哥哥,你别再这样了,会受伤的。”   纪怀钧摇了摇头,他有些累了,他发现他连自己的妹妹都说服不了。   很受挫,很沮丧,很崩溃。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海边,迎着潮湿的海风,蓦地,有些哽咽。   神像难得没有出现,宁静的夜,闪烁的晚星,还有他茕茕的身影。   “纪怀钧。”   有个人叫住了他。   纪怀钧回头,认出了来人。   “叶星?”   纪怀钧对叶星的印象很不错,在其他人都对他抱有敌意的时候,只有叶星会耐心听他上课。但也许是年纪相仿的原因,叶星对他从来直呼其名。   “纪怀钧,你今天讲的那些我没太听懂,你能不能再讲一遍?”   叶星开门见山,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梨涡,纪怀钧愣了下,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叶星见状,又问了一遍:“行吗?”   纪怀钧这才从茫然之中回过神来:“行。”   他在海边燃起篝火,在闪烁的晚星下,给这个人讲起了天、道、人。   叶星听得一知半解,好在他是个好学的年轻人。他时常跟在纪怀钧后边,听他讲学。   这个善良的年轻人的到来重新燃起了纪怀钧的希望。   他想,哪怕是一小步,也是一种成功。   叶星逐渐理解了他的用意,慢慢地,接受了他的远大目标。   “我帮你。”   他们秘密地结盟了。尽管只有两个人。   如果可能的话,叶星会是纪怀钧第一个朋友。   但天神是不会允许这个可能成为现实。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叶星出海捕鱼,沉船了。消息传回岛上的时候,纪怀钧还在晒他新抄的书籍。上头笔墨未干,正散发着淡淡的松香。   这无疑是一次沉痛的打击。   纪怀钧有些恍惚了,他想,明明天气这么好,怎么会沉船呢?   他匆匆离了家门,本来晴空万里的日子突然变了,电闪雷鸣,风暴迭起,像是神像对他的嘲讽。他赶到了海边,却见到叶星完好无损地站在赶来的人群中央。   “天神保佑,我没事。”   善良的年轻人笑起来还是有两个梨涡,可就是让人感觉不一样了。   纪怀钧犹如五雷轰顶。   叶星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到他身上。那戏谑的、不屑的、轻蔑的眼神,和那座神像如出一辙。   “你不高兴吗?”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纪怀钧耳边,“我来到了你的身边,我的孩子。”   纪怀钧后背发凉。   他仓皇而逃。   那个神像,就像一只恶鬼,从高高的云端降落到人间,就要将他彻底撕烂。   纪怀钧将自己锁在家里,开始卜卦。   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全都是下下签。   纪怀钧一把将桌子掀翻,愤怒地冲出家门,那一刻,他想着要与那不断作弄他的恶鬼同归于尽。   他在途中又一次遇到了叶星。   “纪怀钧,你去哪儿?”   叶星似乎又与早上不一样了,他变回了印象中那个温和善良的年轻人。   纪怀钧仍是无法平息内心的怒火:“你想怎么样?”   他在质问那个藏在皮囊之下的恶鬼。   叶星却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来找你读书啊。”   他说着,又笑了笑:“纪怀钧,我跟你说,我今天船沉了,掉到海里差点没命,给我吓死了。”   “所以呢?”   纪怀钧冷着张脸,叶星见状,莫名有点心虚,他摸摸鼻子:“我,就是,呃,就是……”   “你祈求天神救你,是吗?”纪怀钧终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你祈求那个不可一世的所谓天神来救你,代价呢?代价就是献出你的身躯供它驱使,让它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为祸人间!”   叶星被这铺头盖脸一顿斥责,心生不满:“危难关头,我向天神祈福有什么错?它也救了我不是吗?”   “它是在救你吗?它是在欺骗你!利用你!待到时机成熟,你就会成为它的祭品!”   “纪怀钧你太偏激了!”叶星也红了眼,“我今天要是不这么做,我就会死!换成是你,你不怕吗?”   纪怀钧瞪了他一眼:“我不怕。我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我就知道我一定会死。”   “可我不想死。”叶星哽咽了,“纪怀钧,退一万步讲,我不求天神,难道求你吗?我如果在海底祷告,求你来救我,你会来吗?”   纪怀钧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酸。   他发现他没有办法回答叶星这个问题。   是啊,他能听到叶星的呼救吗?就算听到,他能及时赶到吗?   所有的不确定都来源于他的力量还远不及那座屹立百年的神像。   纪怀钧落下泪来:“是,我来不及去救你。”   “但是叶星,你背弃了我们的理想。”   “你是个叛徒。”   叶星错愕地看着他,似乎是太过震惊,而忘记了言语。   纪怀钧眼泪簌簌而下。   他转身离去。   他发誓这会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落泪。   他听见叶星在背后怒吼:“纪怀钧,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背叛了你?你呢?你拿我当什么?我去妈的狗屁理想!你这种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伪君子才该下地狱!”   纪怀钧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很近,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叶星不是我选中的继承人,他只是暂时借我那副身体,好让我亲身体验一下这个大好河山。”   “纪怀钧,我还是中意你。”   “为什么不肯屈服呢?”   纪怀钧冷笑一声,他擦干净眼泪,就看见叶星,不,是那座神像站在了他的面前。   “纪怀钧,我很欣赏你的勇气。”   那双虚伪和悲悯的眼睛与叶星逐渐融合,纪怀钧知道,叶星没有死,他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识,但能保留多久,没人知晓。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就在今夜。   叶星还会清醒过来吗?   纪怀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落入了神像的陷阱。   要是刚刚和叶星好好说话,好好安慰他,就好了。叶星清醒过来的机率应该会大一些。   但现在,叶星可能对自己充满了怨恨。   怨恨,又会进一步滋长神像的力量。   纪怀钧黯然神伤,他沉默地走着,在与人擦肩而过的同时,他道:“我不怕死。”   简单的四个字,那是他对神像下的战贴。   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死不休。   纪怀钧走在幽幽长夜里,闪烁的晚星再也寻不到他的方向。 第138章   纪怀钧自海边回来, 便愈发沉默寡言,阴冷孤僻。   从前他还怀有希望的时候,即使不爱笑, 眼神却还算温和, 看人的时候, 也多是收敛了许多脾性。可现在,他却懒得再与旁人接触,接二连三的打击与羞辱不停地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热忱。慢慢地,他便自上而下,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冷硬疏离之感。久而久之, 能与他说话的人就更少了。   纪怀钧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他默默地接受了来自敌人的一切折辱。   他依旧在海边岩石上静坐悟道,在矮小的茅檐下苦修, 来自四面八方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他却置若罔闻。   这非人的日子持续了七年之久。   纪怀钧二十二岁了。   一事无成的二十二岁。   他又一次翻出自己手抄的书籍,将它们一一摊开,接受阳光的曝晒,直到上面潮湿的霉味散去。做完这一切,他便躺在了一边的藤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平静地闭上眼睛。   “纪怀钧。”   那个恼人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七年了,无孔不入。   纪怀钧不为所动, 不予回应。   神像会蛊惑人心,会唆使信徒践踏他的自尊, 会不断重复着船毁人亡的噩梦, 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纪怀钧全都忍受了下来, 并在这些围追堵截中,发现了一个秘密。   神像目前只能侵入别人的神识, 而不能将那副身躯占为己有。那终日屹立于海边的石像,既是它的躯壳,也是它的封印。只要那冰冷的石头存在一日,它便一日受制于其中。   但那石头历经风吹日晒,恐怕难以长久。   纪怀钧想了很久,如果要彻底摧毁那个邪灵,必然要将那座石像摧毁,但有个很棘手的问题,就是邪灵一旦挣脱束缚,那它极有可能会彻底侵占叶星的肉身,再次复生。   一定要有个人和他配合才行。   纪怀钧想着,那个人一定要足够坚定,足够厉害,要与他足够默契,那杀过去的一剑一定要惊天动地,震慑鬼神。   “哥哥。”   门外有人在叫他。   纪怀钧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睁开眼,偏过头,看向屋外。   年少的妹妹正有些慌乱地看着他。   纪怀钧招招手,让她进来。   纪灵均将屋门关好,反锁上,才轻手轻脚跑到他身边:“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救个人。”   纪怀钧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妹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但只是个被保护着的花瓶。族长教会了她作为神女应具备的一切,仁慈、大度、热忱,也杜绝了她自保的可能。   纪灵均甚至连基本的灵术都不会。   纪怀钧偷偷教过她,但意料之中被发现了,他又被禁止侍奉神女左右,变成一个月探望妹妹一次。   这天,并不是探望的日子。   纪灵均跑来见他,想必是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不是族里的人,对吗?”纪怀钧问她,少女点了点头:“他被海浪冲上了岸,我在海边捡到他的。”   “那他现在在哪儿?”   “在叶星哥哥家里。”   纪怀钧微怔,纪灵均解释道:“我没法带他回去,被族长发现,他恐怕就活不成了。刚好叶星哥哥要出海,我就托他先帮我把人背回去。”   纪怀钧垂下眼帘:“嗯。”   他下了地,藤椅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走吧。”他叹道。   再次见到叶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很默契,很陌生。   纪怀钧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少年,对方伤得很重,全身被烧伤,焦黑的皮肉片片皲裂,深可见骨。许多地方还有类似于咬痕的东西,像是被一些野兽撕咬过。   纪怀钧觉得头大。   这人不好治,说不定治着治着就死了。   他看了眼忧心忡忡的妹妹,低声道:“你先出去吧,我想想办法。”   “好。”   纪灵均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这让纪怀钧多少有点压力。   好在他这么些年,学的些本事还算有用。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结果也称得上令人欣慰。   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扛过了病痛的折磨,活了过来。   “你好,我叫林故。”   他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和那张黑黢黢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看着略有些滑稽。纪灵均却觉得他很可爱,笑着:“我叫纪灵均。”   “纪姐姐好。”   “这是我哥哥——”   纪灵均刚转身,准备介绍一下,发现纪怀钧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不由地抿了抿唇:“我哥哥比较低调,是他救了你。”   林故十分感激:“有机会我一定好好报答他。”   “我哥哥人很好的。”   纪灵均和林故成为了好朋友。   叶星为她做了一辆轮椅,让她可以推着林故出门晒太阳。   纪灵均喜出望外:“谢谢叶星哥哥。”   她笑起来眼睛亮亮的,明媚如春光,叶星只道:“不客气,你玩去吧。”   纪灵均便推着轮椅,带林故去海边散步。少年指着广阔无垠的大海,告诉她,终有一日他要回家,去到海的那一边,去找他妹妹。   “我妹妹叫林燕知,她只比我小几个月。”林故一一向这人解释,纪灵均听得认真,而后鼓励他说:“我哥哥很厉害的,他一定能治好你。”   虽然纪怀钧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是每天清晨,在叶星家门口,他们还是会收到包好的药包和一张字迹飘逸的药贴。   林故写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托纪灵均转交给她哥哥。   那封信在某个深夜,被塞到了纪怀钧家中的门缝里。第二天,年轻人收到这封信,将它展开,只看到歪七扭八的丑字,还有最后画的那个笑脸。   纪怀钧沉默良久。   他居然在想,这人字写得真丑,是不是双手没好的缘故?   于是纪怀钧走出家门,悄悄去了海边。   他看见妹妹和那个少年一起在岸边晒太阳。   林故颤颤巍巍站起来,还没迈出腿,就“扑通”摔在了地上。纪灵均心疼地扶起他,林故却摆摆手:“没事,我没事。”   他倔强地爬起来,又摔了下去。海边细软的沙粒被压出一片又一片凌乱的痕迹,林故“呸呸呸”吐出些沙子:“真难吃。”   纪灵均刚要笑,就见他脸色突变,呕出几口淤血来。   纪灵均吓坏了,将他背了起来,重新塞回轮椅上,推着他急匆匆往回赶。   躲在树后的纪怀钧蓦地笑起来。   那年,林故十三岁,还是个半大的小孩,纪灵均比他大三岁,比他高小半个头,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着他。   叶星会提供很多帮助,无关回报,好像那天从海上回来的,只是他自己。但只有纪怀钧知道,那邪灵并未离开,它只是秘而不发。也许就在不久之后,便会给他沉重一击。   纪怀钧做好了准备。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击,直接指向了他的妹妹。   理由是她救了一个灾星。   据说是天神亲自降下神谕,说海上来的少年将会为族人带去灭顶之灾。   “神女背弃族人,一并罚之。”   神殿之上,那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回响,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和当初要母亲献祭的声音一模一样。   和这七年来噩梦般纠缠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纪怀钧跪在大殿之上,攥紧了拳头。族长缓缓走到他面前:“纪怀钧,天神要你接任天司,在下一任神女选出前,暂代祭司之仪。”   纪怀钧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脸色铁青,他低着头,没有吭声。   族长却自顾自地说着:“那么,天司大人,要如何处置纪灵均与那个灾星呢?”   纪怀钧抬头,望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想起母亲消失在大火中的身影,想起父亲被大海泡烂的身躯,想起那天妹妹无助的哭声,还有这十多年来,无所不在的侮辱。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化成了那滔天的恨意。   “既是如此,那便一并处置。”   纪怀钧答道,眼神冰冷。   族长似乎有点意外,但他答应了,没有追问。   纪怀钧回到家,平静有序地整理起他的笔墨纸张。他画了许多灵符,一张接着一张,确保每一张都具备最大的杀伤力。而后他趁着夜色,来到祭司台。他施展术法,将那些灵符融入每一块地砖,接着,他用笔,改画了上面所有的符阵。   只要大火烧起,下面的看客就会被全部烧死。   你不让活,那我便和你同归于尽。   纪怀钧画完,很满意地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真好,简直天衣无缝。   他笑笑,好像疯了似的。   天神的惩罚来得如此之快。   纪灵均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绑在了高台之上。她错愕地注视着台下的族人,还有不知何时,成为天司的哥哥。纪怀钧举着火把,眼神阴沉,十分陌生。   纪灵均不敢置信,她含着泪,大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她连一句哥哥都不敢喊。   纪怀钧却不为所动。他只是轻轻下达了指示:“放火。”   只要大火一起,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摧毁,连同他自己,一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妹妹,我发誓会让你活下去。   纪怀钧攥紧指节,只听昏暗的夜幕下,传来一声正气凛然的怒吼:“住手!”   人群之中,林故跳上高高的祭台,一拳打倒守卫,夺过对方手中的利刃,劈断纪灵均身上的枷锁,背起人便逃跑了。   他像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矫捷迅猛,勇往直前。   纪怀钧一怔,眼前火光一片,灵符起效了,所有人都在燃烧,哀鸿遍野。他反应过来,顾不得许多,便追着林故而去。   “纪怀钧,你辜负了我的好意。”   面前又出现了叶星的那张脸。   纪怀钧迎头给了他一拳:“滚开!”   “纪怀钧!”叶星,不,是那个邪灵扑了过来。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纪怀钧发疯似的掐住他的脖子,一拳又一拳:“去死啊!你怎么不死啊!该死的是你!是你!”   纪怀钧眼眶发红发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眶里流了出来,鲜红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他们从黑夜打到了黎明。   纪怀钧纵身跳入海中,冰冷的海水将他吞没,鱼群绕在他身体周围,轻柔的,又极具危险。纪怀钧神思涣散,混乱之中,他能想起来,居然是那张写满丑字的信。   林故的双手根本没有好,他怎么有力气打倒比他高大一倍的守卫?   纪怀钧猛地伸出手,奋力向海面游去。   他不能死,他要活着,他相信妹妹和林故还活着,他要去找他们。   “噗——”   他拼尽全力上了岸,再看自己那张狼狈的脸,原本琥珀色的眼瞳,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一双血色重瞳。   “纪怀钧,你逃不掉的,我会生生世世诅咒你。”   那个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只是它也虚弱了许多。   纪怀钧仰头大笑,十年了,他终于小胜一筹。   他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找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第139章   纪怀钧找了许久, 最终在一个偏僻的山谷中找到了他们。   林故本就未愈,如今又添新伤,已是奄奄一息, 纪灵均用尽一切办法, 都回天乏术, 只能守在他身边,悄悄地抹眼泪。   纪怀钧仍是站在一棵树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没有选择现身。   他想,妹妹应该是恨他的, 若是此刻现身,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控。   纪怀钧发觉自己没有办法面对有可能的因果。   他落寞地等待着, 等到夜色降临, 万籁俱寂,他才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个避风的山洞中,找到了昏睡的二人。   纪灵均捡了许多干柴,点了篝火,好让这潮湿阴冷的山洞暖和干燥起来。好在此时仍在末伏,秋老虎厉害得紧,夜里挨着篝火睡,倒也不觉得冷。纪灵均应是累了, 陷入沉沉的梦乡,一点没有要醒的迹象。纪怀钧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最终只是化成了一丝微弱的叹息。他小心翼翼地越过纪灵均, 去查探林故的情况。   很明显,不容乐观。   少年最先的伤口原本已经结痂了, 但因为打斗和海水的浸泡,又一次溃烂,生出大大小小的脓疮,腐臭的脓水不停地往外渗。纪灵均白天刚给他敷上草药,夜里就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林故微微皱着眉,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迷了。   纪怀钧捋起袖子,蹲下身,开始给他清理疮口。林故偶尔闷哼一声,但很快又没了动静。   他现在这个状况,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   纪怀钧面色凝重。   林故的情况远比他预料到的复杂复杂,要是再晚个几天,怕是神仙大罗都无计可施。   纪怀钧一丝不苟地处理完一切,额头也微微冒了一层热汗。篝火明灭,他的影子投到昏暗的石壁上,长长斜斜,摇摇晃晃,如同大海里的一叶小船,稍有不慎就会沉入海底。   黎明将至,纪怀钧终于喘了一口气,他两指并拢,灵气凝于指尖,按于林故眉心,替少年疏通百脉,续接阴阳,重振五行。   林故只觉丹田火旺,一股热流直冲头脑,他猛地侧身,呕出大口大口暗色的淤血。这动静直接惊醒了纪灵均,她慌慌张张跑过来:“你怎么了?”   林故摇摇头:“没事,吐出来舒服多了。”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压在这儿的大石头好像没有了,比之前好多了。”   纪灵均这才放心,可她看了眼林故身上的伤口,又起了疑心:“是有人来过了吗?”   林故不知,不过他也发现了异样。   二人面面相觑。   纪灵均提紧了心,在四周转了转,也没发现其他任何人的踪影。   她无功而返。   是夜,纪怀钧再次来到山洞中。他还没走近,就察觉出两个人是在装睡。好在他早早做了准备,施术封闭二人的五感,让他们彻底昏睡过去。   纪怀钧摸了摸施故的脉息,也感慨少年生命力之顽强。   “好小子,伤这么重还能活下来。”   纪怀钧叹道,眼神里却闪过一丝落寞。   他依旧细心地为林故诊治,如果情况允许,再过不久,伤口应该就能结痂了。   纪怀钧忽又生出一丝期待。   也不知道这小子以后,会有怎样的一番作为。   纪怀钧挺羡慕他的,羡慕他年轻蓬勃的生命,孤注一掷的魄力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好好活着吧。”   纪怀钧拍拍他的脸,再次遁入幽幽长夜。   之后的很长时间,纪怀钧都会来看他们,有时候是在夜里,有时候是在白天。因为林故能走动之后,就自己做了把猎弓,在山里头打猎。刚开始力气没恢复,回回打歪,后来好些了,几乎百发百中。纪怀钧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挺能干。而纪灵均见他一日好过一日,便没有再纠结是否有人来过,只是当她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像从前那样感恩天神保佑时,她突然愣了下,将手默默放下。   “我觉得,还是有人在暗中帮我们。”纪灵均往火堆里扔了一把干柴,抄着棍子拨了两下,火苗上窜,映着她忧愁的眉眼,林故也百思不得其解:“会是谁呢?”   他想着想着,灵光一闪:“不会是你哥哥吧?”   话音未落,他猛地噤了声,有点心虚地看向纪灵均,对方目光深沉,没有太多的情绪外露。林故小声说着:“其实我觉得,怀钧哥哥人挺好的,就是不善于表达,也许你们中间有什么误会呢?”   纪灵均红了眼,有些哽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林故猜不到她的心思,见她伤怀,便没有再说什么。他将架在火堆上的烤兔肉翻了个面,焦黄的皮肉滋滋冒油,香气四溢。林故饿得肚子咕咕叫,他说:“吃饭要紧,剩下的以后再说吧,人生还长呢,总会再见面的。”   藏在暗处的纪怀钧听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这句话,他想,什么是以后,什么又是重逢呢?   他一点都不期待重逢的那天,令人忐忑,令人不安。   他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大半年光景。   林故的伤好了一大半,终于可以漫山遍撒欢了。   他决定离开,去找燕知。他有模有样地朝着这座山头拜了拜:“苍天在上,小辈这就出发了。”   “这么快就走了吗?”   静谧山谷中传来一个厚重又陌生的声音,空谷回响,万分神秘。   林故吓了一跳,他茫然地看向纪灵均:“山神显灵了?还是有鬼呀?”   “是人。”那个声音又一次回答了他,似乎在笑,“我救了你,你不该向我道谢吗?”   林故一愣:“你救了我?”   “正是。”   纪怀钧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编排着这个故事,半真半假,玄之又玄。林故和纪灵均被哄得团团转,一时半会儿竟没有转过弯来。   这是纪怀钧难得高兴的时候。   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让林故相信他就是那个神秘的救命恩人。   虽然确实是。   纪怀钧在后来独居的很多年,偶尔想起这件事,也会发笑,他想他一定是糊涂了,才做出这么幼稚的行为。若是当时便与妹妹解开误会,往后的种种艰辛也许就不会发生。可再怎么回头看,也无法替那时的自己做出另一个决定。   纪怀钧很快释然了。   他的人生注定充满欺骗与谎言,而所有因果,合该被他带进坟墓,无人知晓。   纪怀钧在那个僻静的山谷中,教会了十四岁的林故许多东西,灵术符阵,占星卜卦,甚至是剑法至道,他都将所见所闻一一默写下来,制成一本又一本的秘籍,让林故照着学。   纪怀钧本人是不练拳脚刀剑的,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神像监视着,刀枪棍棒这些,动静太大,他若是修炼定会惊动敌人。庆幸的是,他日日晒的书籍,亦有武学之妙。   所以他让林故自己体会。而对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林故如同雨后春笋,一节一节地拔高,进步之大,连纪怀钧都要高看他一眼。   纪怀钧想,他需要的,就是林故这样的利刃,能够在生死存亡的一刻,给那个邪灵最致命的一击。   纪怀钧重振旗鼓,开始了他的谋划。   在他的计划中,林故应该要再更上一层楼,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登顶。   可少年却说,他这回一定要出发找他妹妹去了。   纪怀钧听到这话,莫名有些愤怒,他这么努力,这么尽心,最后却换来这个结果?他是不是又要失败,又要被对手嘲笑践踏?   可少年却“扑通”跪了下来,朝着那山峰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此次出山,徒儿只为完成平生夙愿,待徒儿将一切安置妥当,定回来报答师父传道授业之恩!”   纪怀钧:“……”   他有点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成你师父了?”   “救我性命,授我道业,自然是我师父呀。”林故一脸诚恳,但在纪怀钧看来,就有点傻了。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林故一怔,明显慌了一下,纪怀钧竟也无话,心情很是复杂,他可没有想过要多个徒弟,还是个看上去并不省心的徒弟。   二人突然僵持住了。   这时,纪灵均开了口:“恩公,大恩难谢,您就收下他吧,我们二人此生此世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于您。”   说着,她也跟着磕了几个头。   纪怀钧便犹豫了,虽然他知道,纪灵均并没有猜到他的身份,但是看着妹妹给自己磕头,还是于心不忍。   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嗯。”   林故喜出望外:“师父在上,受徒儿再拜!”   “起来吧,别磕了。”   把我妹妹磕坏了怎么办?   纪怀钧头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您就是我爹了。”   纪怀钧:“……”   我是不是给他疗伤的时候,没给他治脑子?   纪怀钧扶额。   林故自然不会发现这些,他带着纪灵均高高兴兴出发了。   那时候,距离他与燕知分别,已经三年了。   纪怀钧以为这个小插曲很快就会结束,所以他选择原地等待。而这个决定,才令他真正产生了些许后悔。   林故好不容易找到燕知,就被对方捅了一刀。 第140章   纪怀钧记得,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在山头上打坐静思。他的修行方式是如此枯燥乏味,又如此无可奈何。好在换来的结局还是令他满意的, 起码现在的日子仍有些盼头。他不算一无是处, 也不算一败涂地。   他自从离了那座岛, 便没有再听见那个神像的声音。   耳根清净,心神安宁,这已经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如果林故没有发生意外,命运本该沿着既定的轨迹,平稳地向前驶去。   纪怀钧在山中久等二人不归, 算了一卦,这才发现他们出事了。   他又一次急匆匆地入了红尘。   再次见到林故和妹妹, 在一个不知名小镇上。   少年半死不活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脸色苍白,两眼无声地盯着头顶的梁木。他身上那股韧劲儿好像全都消失了,一点都没剩下。纪灵均在河边洗衣服,慢吞吞的,一边打着皂角粉,一边发呆。她心事重重的,眼角忽地落下一滴泪,她赶忙擦擦, 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搓着衣物。   纪怀钧见状,竟有一瞬的愠怒, 他站在林故床头, 质问这个人:“你还想躺多久?”   不思进取, 消极怠惰,先前教你的东西都荒废了是吗?   霎时间, 千万思绪哽在喉中,纪怀钧掐了下自己的掌心,这才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没有再对林故口出恶言。   少年一怔,缓缓转过头来,可面前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顿时警觉起来:“你是谁?”   “我是谁?”纪怀钧冷冷地变换了声调,“你说我是谁?”   熟悉的声音自那茫茫白雾深处传来,林故更是心头一震,难免哽咽:“师父。”   纪怀钧闻言,那心头怒火便消了大半,他想,罢了罢了,受了伤,再治好就是了,现在再起争执又有何用呢?   他伸出手,摸了摸林故的脉,少年呜咽两声,居然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明明已经十五六岁了,却还是顶着张稚气未脱的脸,哭得肝肠寸断。   纪怀钧心绪烦乱,低声呵斥道:“把嘴给我闭上。”   林故听了,便咬紧了牙关,不停地吸着气,无声地抽泣着,整张脸都在用力,五官皱在一块,看着又滑稽又可怜。纪怀钧泄气了,没有再指责他。   屋内忽然间变得十分安静,静得空气都好像停止了流动。   林故望着面前这团雾气,小声问道:“师父,你为什么要遮住自己?”   “你还没这资格见我真容。”纪怀钧轻车熟路地给他上好药,照例给他疏通经脉,林故感觉头顶似有清泉顺流而下,灌入内息之海,膻中淤阻之气也散去不少,由此,他便更加笃定来人就是自己求来的那位师父,不免感动:“师父,你千里迢迢来救我吗?”   “那不然呢?”纪怀钧想到自己的计划差点再次夭折,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中指微屈,弹了下少年的脑门儿,有些嫌弃,“我之前是不是没把你这里治好?才出去多久,你就又倒下去了?谁干的?”   林故低下头,半晌没说话。   纪怀钧沉默片刻,才轻声道:“你不能再受伤了。”   “再受伤,很可能会落下病根。”   再受伤,我不一定能及时救你。   纪怀钧蓦然想起年少时的海边,叶星那张失望、愤怒、决绝的脸。   “我向你祈祷,你就会来救我吗?你能及时赶到吗?”   窒息感又如潮水般涌来,纪怀钧心想,他不能停下,他一定要赢。只有赢了,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改名了。”林故抬起头,装作无事发生那样,笑了笑,“以后我就叫施故了。”   纪怀钧不解:“为什么要叫这个?”   “那天,有个好心人给了我一块烧饼,刚出炉,又香又脆,救了我一命呢。”林故说着说着,还是难掩眉眼落寞。   那天,他被冷冰的利刃贯穿心脉的时候,十分茫然。他想不通燕知为什么要对他痛下杀手,错愕与迷茫交替,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身躯。他甚至感觉不到痛。他躺在泥泞的地上,看着头顶黑沉沉的天,倾盆而下的大雨冲刷着他的脸,有点疼,还有点麻木。他听见纪灵均尖叫了一声,还听到对方细微的哭声。   “纪姐姐。”他眼神空洞地叫了一声,就昏死过去。   纪灵均吓得脸色惨白,她靠着在山谷中学到的那些本领,勉强保住了林故半条命。而后她费劲地将人托上马,牵着那匹马儿寻找着遮风避雨的地方。   她先是去了最近的村落,请了个大夫,帮她一起将林故体内的那把短刀取了出来。纪灵均将刀刃收好,又牵着马,载着林故往别处走,那大夫后面追着,和她说:“他现在还生命垂危,你带他走,保不齐晚上就没命了。”   可纪灵均就像是被吓坏了,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行,那个人还会回来的,我们一定要走。”   林故昏昏沉沉地哼了一声:“走吧,姐姐,走吧。”   说着,就又没了动静。   那大夫拦不住,只好作罢。纪灵均抹了把眼泪,就带着林故走了。   这个镇子,是他们最后留下的地方。因为路上花光了盘缠,纪灵均便将马儿卖了,换了些银钱,给林故买了点续命的药和换洗的衣服,接着,就什么都没有了。   纪灵均和林故并排坐在桥下。   少年根本没有好,虽然还喘着气,魂儿却不知道去哪儿了,断断续续发着低热,眼皮都抬不动。他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突然问道:“纪姐姐,你饿不饿?”   “我不饿,你饿吗?我去,我去——”纪灵均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林故却悄悄站了起来,他腿一软,上半身晃了晃,几乎又要倒下去。纪灵均吓了一跳,赶忙扶住他,林故却摆摆手:“我没事,我去给你买个饼。”   “别去了,我不饿。”纪灵均想拉住他,可少年却固执地往前走,纪灵均蓦地红了眼。   林故哪有半个铜子儿?   小镇不大,这街巷自然也不长不宽,可少年却觉得他走了好远,眼前虚虚晃晃的人影如同水中藻荇,漂浮在尘世的阳光下,令他感到些许陌生和虚无。   林故脚下一软,便要倒下去,就在此时,一人稳稳地扶住了他。   “兄台,你没事吧?”   眼前出现一张圆圆的脸,那人眼睛也是圆圆的,说话的时候,脸颊上的肉会微微嘟起来,乍看之下,有些富态,却不是那种肥胖油腻,反而很柔软很可爱。   林故觉得这人很像从天而降的肉包子。   然后他眼皮一沉,昏了过去。   “兄台?兄台?”   林故只听见了最后几声急促的呼唤,记忆最后,也只有那近在咫尺的烧饼摊,还有摊前挂着的一面旗子。   “那个摊主给了我一块烧饼。”林故认真和纪怀钧说着,对方便猜到了缘由:“那摊主姓施?你这么轻易就跟人家姓了?”   “也不全是。”林故说不出很多酸话,只道,“我希望自己能记着,我能活下来,都是靠着那些好心人的施舍和怜悯——”   “闭嘴!”纪怀钧听了就来气,“我教你这么多东西,是让你狼狈苟活的吗?”   林故一愣,喉中酸涩,一时也无法反驳。   “你那个妹妹,不找也罢。她既然与你刀剑相向,必定已生嫌隙,你今后要多为自己打算。退一万步讲,你总不能下次见到她,还是毫无还手之力,丢人不丢人?”   林故低眉:“丢人。”   纪怀钧听了,这才稍稍平复了下心绪,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也该长大了。”   林故不言。   纪怀钧知道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会挂在嘴边,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咄咄逼人。   过了会儿,他就准备走了。   林故问他:“师父,我们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少年隐隐觉得,这人再也不会出现了。没有任何缘由,他就是有这种预感。   纪怀钧脚步一顿:“你不是喜欢刀剑吗?听闻鬼道至宝斩鬼刀如今流落四海,得此刀者,便可号令群雄,你养好伤后,便去闯它一闯。待你出人头地,一朝登顶,还有谁能折辱你?你想吃多少个烧饼就能有多少个烧饼。”   林故顿时急红了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以了,够了。”纪怀钧背对着他,狠下了心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早早明白,人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才能不被压迫被摧残。”   “你的天真迟早会毁了你。”   纪怀钧说着,心里却忍不住酸楚:“你伤养好之后,便去争一争那把刀,他日有缘再会吧。”   话音刚落,他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一句软话也没说,一点迟疑都没有。   林故坐在床边,望着空荡荡的前方,眼泪像断了线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   他现在改名叫施故了,因为姓林不吉利。   他现在就要与过去的自己道别了,纵然有千千万万的舍不得,但还是要说再见了。   施故作为施故的人生里,不会再流眼泪,所以要在今天将所有的眼泪流干净。   纪怀钧说了那么多大道理,他怎么会不懂,会不知道?他在班主手下尝遍人间酸甜苦辣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只是他不信命,所以他拼了命地逃出来。   他喊纪怀钧师父,是因为他将这个人当作他的亲人,希望能从对手身上得到安慰,得到鼓励,得到应有的一句“你做得很好”。   可也许,这个人本就不该存在。   施故哭了很久,趴在床上又睡着了。再醒时,已经是黄昏。先前那个送饼的少年和他的朋友来向施故与纪灵均道别。   他们一行三个人,本是结伴下山游历,救下施故纯属偶然,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举手之劳。他们也不会在此停留太久,见施故的伤势好转,便准备再次出发。   “兄台,你保重身体,待你伤好了,就去北地五柳山庄找我,我请你去我家牧场跑马。”   那个脸圆圆的少年,正是后来的五柳山庄庄主,明逸。   彼时,他是少庄主,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个名门望族的公子哥。   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叫田烈,瘦瘦高高的,不爱说话。   施故如果活到临渊再开春试的话,他会发现,田烈和他儿子田慕长得十分相像。   明逸右手边,站着个姑娘,五官英气,身姿飒爽,她叫凌满蹊。   施故后来真的去到了五柳山庄,那时候,他已经是名扬四海的“双剑一刀”了。   他在一个雪夜悄悄混入了山庄,并往湖心亭煮茶的明逸头上扔了只干瘪的蜈蚣。   “明庄主这儿,戒备也不是很森严嘛。”施故倚着亭边的一根石柱,两手抱胸,大笑不已。明逸哭笑不得,将头上那只蜈蚣捉下来,放到手边:“客人来了,再舞刀弄枪的,就太失礼了。”   施故两步落了座,将自己的酒壶扣到桌上:“满上。”   “我只煮了茶。”明逸拎起那冒着热气的茶壶,“来点儿?”   “不喝。”   明逸无奈:“行行行。”   他从石桌下边拎起一坛温好的热酒:“请吧。”   施故朗声大笑:“就知道你有。”   他道:“我喝完这坛,要去干票大的。”   “什么大的?”   “你不知道?魔都下了悬赏令,要将逃出夜城的魔君长子追回来,我要是将那孩子逮住了,下半辈子根本就不用愁。”施故咬开酒封,拎着酒坛仰头痛饮,还不忘夸赞,“你这酒,爽!”   明逸却摇摇头:“我听闻,五年前,魔君突发恶疾,生吞族人,血流成河,那孩子既是逃脱,必是有所隐情,你就不要掺和进去了吧。”   “嗐,那我看个热闹总行了吧?”施故不以为意。   明逸有些担忧:“看热闹,也不一定非得是这个热闹。阿故,你也要收着点性子了。”   施故喝了酒,嘴上便没了把门的,他歪头,看着明逸,笑笑:“明庄主,你知道我头一次见你,觉得你像什么吗?”   “什么?”   “像个肉包子哈哈哈哈哈……”施故大笑,“你可别被谁欺负了去。”   “这倒不会。”明逸笑笑,“这不还有鬼主给我撑腰吗?”   施故露出了一口白牙:“行!干!”   他与明逸碰杯,一个喝酒,一个品茶。   施故想,他今日去看个热闹,不日便回。可再回,已是满鬓白发。   那个像软包子似的明逸,也先于他战死了。   施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想哭,可怎么都流不出泪来。他闷头喝着酒,又苦又辣,喝着喝着,他便弯了腰,吐出一口血来。   可年少的施故哪会想到未来多么的坎坷呢?   他必然不知的。   他如愿争到了斩鬼刀,哪怕头破血流,他也高举着那把森森利刃,振臂高呼着:“自今日起,我便是新任鬼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141章   纪怀钧见证了这一时刻。   他就站在混乱的人群当中, 听着那山呼海啸的,或是臣服,或是不甘, 或是诅咒的声音, 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相信, 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他最后看了眼高台之上,那张踌躇满志的脸,然后转过身,悄然离去。   施故如同一棵破土而出的树苗,迅速在鬼道站稳了脚跟。可随之而来的, 便是无止尽的恶斗。施故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无人教他如何左右逢源。他唯有赢, 唯有胜, 唯有踏过一阶又一阶的尸山血海,才能不被这汹涌的杀戮吞没。   日日复日日,年年又年年,施故从一个少年,长成了一个青年。   六年后,他终于一统鬼道,成为名副其实的鬼主。三脉愿俯首称臣,以其为尊。   纪怀钧便是在那时, 见到燕知的。   他还是喜欢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悄悄地观望。   施故口中的那个妹妹, 长得很漂亮, 美得很有攻击性。彼时, 她就坐在椅子上,微微挑着眉, 看着纪灵均给她疗伤。那眼神凌厉、轻佻,乃至有几分排斥和不悦。   “好了。”纪灵均温声说着,燕知便收回那受伤的胳膊,正眼都不带看人:“谢了。”   傲慢、无礼、 不知好歹。   这是纪怀钧对燕知的第一印象。   他不太高兴了。   “施故怎么没回来?”燕知又问纪灵均,对方答道:“他还有点事没处理完,你等等他吧。”   “去这么久?难不成还真被那些人缠住了?”燕知说着说着,就起了身,“我看看去。”   “你好好养伤吧,你打伤了对方那么多人,现在过去,只会给你哥哥添麻烦。”   纪灵均好言相劝,施故本就是在给燕知收拾烂摊子,这人如果再去闹一闹,这事绝对没完没了。可没成想,燕知却恼羞成怒:“要你来教训我?”   她气势汹汹地踢翻了那张椅子:“何以忧,你少来拿乔,你比我大几岁啊,真当自己是前辈了?”   纪灵均沉下脸:“我再说一遍,你不许去。今天你要是踏出去一步,我就先废了你。”   燕知打不过纪灵均。   是了,这六年来,纪灵均也成长飞快,她有了一把琵琶,进能破敌千里,出奇制胜,退能布阵设防,固若金汤。弦音一起,便是奈何桥上铃儿响,阎王殿里把名唤。   燕知不敢保证纪灵均不会将自己打成残废,所以她没有顶嘴。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纪怀钧没由来地失落。   他唯一的亲人,还是变了,变的不止是修为道行,还有性格。   纪灵均也改了名,她好像和施故一样,要和过去斩断一切联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纪怀钧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揣摩着妹妹改名的用意,思来想去,竟也十分合适。   他们终究背道而驰,不复往昔。   纪怀钧落寞地外出了一阵子。   一是想排解一下多年来压在心中的郁郁之情,二是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自他离岛,邪灵便没有了任何消息。但纪怀钧不认为对方灭亡或是就此消失,它的存在,依然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刃。   纪怀钧要去寻找最合适最有力的击杀办法——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前。   他独自出海,回到了那个他诞生的海岛。   这座岛有自己的名字——碧穹之滨,意思是天际尽头的水边。   他认为,既然神像在此存续百年,那么族中必定会有相关记载,只是他先前多有掣肘,无法深入,现在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再次踏上那片细软的沙滩,迎着那灿烂的日光,纪怀钧晃了下神。   虽说这片土地于他而言,多是血腥悲凉,可痛苦之后,伤口结痂,童年记忆里那段仿佛不曾存在的温暖时光,还是悄悄地爬上了他的心头。   姑且可以称之为故乡吧。   纪怀钧茫然地想着,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他扮作渔夫模样,戴着顶斗笠,压低帽檐,混入来往的人群之中。   多年前的那场大火并没有将那些丑恶的嘴脸毁灭,岛上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纪怀钧更是恍惚。   他无声地走着,目光瞥着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一个又一个,都是他见过的。只是那些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狰狞的疤痕。   大火还是在他们身上烙下了印迹——这是纪怀钧的报复。   青年再次低头,遮住了全部神情。   他潜入了神殿,寻找着有关神像的记载。在最开始,神像只是为了纪念那位献身的道人,只是普通的石头,因此族中应该有建造它的相关书籍。只是后来,神像的统治意义取代了它原本的象征意义,所以那些书籍都被列为了禁品,从不对外展示。   纪怀钧认为,这些藏书必定大有乾坤,说不定就记载了破解之法。   他在神殿之中到处摸索。   可日影西斜,神殿渐渐暗了下来,他一本书的影子都没见到。   纪怀钧意识到,他的猜测可能有些偏差。   他决定立刻离开这里,重新寻找线索。可当他刚踏出一步,大门却被打开了。纪怀钧蹲下身,施术将自己的气息全部隐藏起来。   来人是叶星。   见到对方面容的纪怀钧愣了下,有点分不清这个时候出现的,究竟是叶星本人,还是那个邪灵。   叶星比六年前长高了些,眉眼也不似从前温和,透出一股诡异的邪性。   纪怀钧沉默片刻,他想,事已至此,再去纠结这是叶星还是邪灵,都没有意义了。   只是这人半夜来此,是为了什么?   纪怀钧想不通,只听幽幽大殿上传来一个令他恶寒的声音:“既然回来了,何必躲躲藏藏呢?”   那邪灵笑了笑:“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自你上岛,我就感受到了你的存在。”   纪怀钧没有动。   “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固执,冥顽不灵。”   那个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上不断回响,听得纪怀钧有些不适。他摘下斗笠,将自己的三根头发绑在上头,单手结印,甩手飞了出去,那邪灵果真追了上去。纪怀钧脚尖一点,身轻如燕地离开了神殿。   他赌赢了。   邪灵如果真能从他上岛开始,就捕捉到他的气息,那么它一定不会说这种多余的话。   它一定会对自己发起进攻,一步两步三步,像玩弄掌中之物那样,一点点击溃他的防线。   邪灵享受这种折磨别人的快乐。   但它今天没有,这必不可能是它大发善心,而是它虚张声势。   邪灵的力量变弱了,它连纪怀钧的这点小把戏都分辨不了。   纪怀钧急急而奔,直到抵达月光下的神像。   他还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这个石像。小时候,他只能远远地跪拜,大一点,他又不屑于来此处。现在,他就站在石像脚下,仰头看去,才发现上边早已斑驳不堪,风雨侵蚀的痕迹随处可见,有好几处裂缝几乎快到拦腰折断的程度。   看来他最开始的猜测没有错——石像既是邪灵滋生的源头,也是禁锢它的唯一存在。   可一旦邪灵突破石像,侵占肉身,复生为人,那它便能生生世世逃避天道秩序,人间将永无宁日。   纪怀钧想起年少时,在海边听到的陌生的声音。   “行远自迩,笃行不怠。”   纪怀钧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有先人指引。   他明明已经遍寻名山大川,只为求一个解决的办法,可如今却陷入了僵局。   他快要走投无路。   纪怀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再次打量着这个神像,甚至伸手摸了摸那个饱经沧桑的石面。那石像上的裂纹到处都是,连底座都不曾幸免。如水的月光落下,那些裂纹犹如一道道伤疤,狰狞可怖。   纪怀钧摸着摸着,忽然感到了不对劲。   其中一道裂纹,实在是太过整齐,不像是被自然风化,倒像是,被利剑劈出来的?   纪怀钧犹豫了一下,朝那裂缝里边摸索片刻,竟真给他摸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纸。他愣了愣,那符纸接触到他的掌心,竟自动解开了封印,变化成一张信笺。   纪怀钧心跳如鼓。   映入眼帘的字迹非常清晰,字体飘逸不羁,可见写信之人心性之洒脱。   “甲辰年七月,流火之日,吾欲往东海降魔,遇海上风浪,不得已至此。碧穹之滨,孤悬海外,有良港千顷,船桅连天,百姓多善,其乐融融。然,吾观岛上神像,虽圣洁清明,仍有异变隐忧。因其屹立百年,岁岁受香火洗礼,日日闻八方之愿,或善或恶,或悲或喜,或恐或忧,七情杂至,六欲攒聚,易生邪灵。”   “吾与族长谋,愿助其驱邪除秽,被拒,无功返。且东海降魔之事不得再拖,吾须即刻动身,乃留书族长,事毕之后,吾必再至。族长再拒,个中缘由不详。”   纪怀钧突然很想笑,写这封信的人,应该很有意思。   “老太爷怒之,剑鸣九霄,无奈之下,留此书藏于此处,他日若神像生变,后来者当有解救之法。”   信笺再次发生变化,字符相融,结成图画,纪怀钧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剑阵。   那剑阵玄妙,九转回环,阴阳顺生,大化归一,捭阖无穷。   说错了,这个人很有本事。   纪怀钧将这剑阵记下,那信笺再次回归平静,上头只剩几行字——   “若见此信时,回天乏术,有缘人自可前往翎雀宫玉山派,请当时掌门相助。”   “惟愿诸君岁岁安康。翎雀宫,李逐流,敬言。”   纪怀钧看到最后,那信笺便成为了一根鹤羽,再也没了动静。   李逐流是谁呢?他在多少年前写下的这封信?又是怎么偷偷藏进这个石像,而不被发现的?练成这个剑阵,就能降服那个邪灵吗?   一时间,种种疑虑浮现在纪怀钧心头。   可他没有来得及再想——那个邪灵追来了。   “纪怀钧,你让我好找啊。”   叶星的脸上终于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善意。   纪怀钧勾起嘴角:“那不好意思了,有缘我们再见。”   他纵身一跃,跳入无尽的大海之中。   月光摇晃,黑暗的大海深处,依然危机四伏。 第142章   纪怀钧差点没能上岸。   那邪灵的力量虽说已大不如从前, 可这里毕竟是它根源之所,上至雷电云雨,下至海浪漩涡, 皆是它操控的范围。   纪怀钧在滔天的巨浪中不断挣扎, 意识浮沉之间, 他仿佛听到那个声音对他说:“向我臣服吧,向我由衷地祈祷,只要你说出来,我便成全你。”   “祈祷什么?”   “祈祷我救你。”   刹那间,纪怀钧好像又看见了叶星那张错愕、愤懑与绝望的脸。   可这一次, 他终于感受到了对方藏在心底的悲伤。   叶星,濒临死亡之时, 你一定很难过很痛苦吧?所以选择屈服, 选择妥协。   莫大的悲哀在时隔多年后姗姗来迟,犹如一支穿心而过的利箭,粉碎了纪怀钧所有的傲慢、倔强和自作聪明。   他的耳边仿佛又传来那个夏夜,叶星叫住他,笑着和他说:“纪怀钧,以后我跟着你读书吧。”   “为什么?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异端吗?”纪怀钧这样问他。   “不觉得啊,我觉得你有时候挺有道理的,很有学问。”   那时候的叶星是个善良的年轻人, 他说纪怀钧,你不要老是皱着眉头, 显老。他说, 你要是想去见灵均, 我偷偷带你去,我知道神殿后面有条隐秘的小道。他说, 纪怀钧,你别总是苦大仇深的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商量,我帮你。   “叶星,原来真正杀死你的,是我啊。”   纪怀钧在海底发出无声的呐喊,他奋力朝上伸出手,他要活下去,他要终止这一切。   纪怀钧又一次狼狈地出现在了红尘之中。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坐在无声的水边,看着自己已经变了颜色的瞳孔,头痛欲裂。   “纪怀钧,你逃不掉的,我会生生世世诅咒你。”   那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回响,拖着纪怀钧的意识往下沉,他拿着刀在掌心、手背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以此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纪怀钧上路了。   他决定去找找那个所谓的翎雀宫,那个已经消失红尘整整四百年的修仙圣地。   他牵着一匹马,行行又停停。他走过名川大山,见过云海翻卷,松涛叠浪,又走过市井阡陌,见这人间百态,离合悲欢。他骑着马,走过一道弯弯的小桥。他仰躺在马背上,喝了点酒,看天上的晚霞都是流动的,摇晃的。桥下静水深流,映出他颓靡之态。   纪怀钧感觉有道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沉静、安宁、陌生。   纪怀钧没有来得及细想,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他滚下马,摔进桥下河水。   “扑通——”   那河水比他想象得深很多,一瞬间,熟悉的窒息感又一次涌上,纪怀钧扑腾两下,觉着四肢都很沉重。   他不该喝酒的。   纪怀钧迷迷瞪瞪地往下沉,在快要触底的时候,又挣扎着游了上来。   他的瞳孔又一次变了色,他有些控制不住地发脾气:“死老头!你死了吗!怎么不来捞我一把!”   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不简单,却只敢嘴上说说。他痛得以头抢地,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才渐渐压下内心的那些狂躁。   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香樟树下站着的那位老人沉默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纪怀钧不言,默默爬了起来。   他们各自找了棵大树休息。   纪怀钧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他烦躁地在树上折来折去,梦里全是那些血腥的杀戮和一张又一张哭泣的脸。那些人阴测测地笑着:“请天司大人降下神谕。”   “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纪怀钧在梦中大喊,一头栽了下来,摔在地上,清醒了。   疼痛混着不甘、落寞和心酸,纪怀钧想哭,可一滴眼泪都没有,他颤抖着肩膀,以此来缓解心痛。   他年少时发过,再也不会流泪的誓言,原来是这样兑现的。   那个老人似乎看不过去,走过来问他:“这位道友,何故伤心至此呢?”   “哈哈。”纪怀钧大笑两声,躺倒在地。   老人没有追问。   第二天黎明,他们就分别了。   纪怀钧很快就忘记了这件小事。这些苦行的老道士,他见过不少,没理由和谁都聊两句。   他在寻找翎雀宫的途中,找到了锁春谷流出的一块天外陨铁。   那时候,它在一个还算叫得出名号的宗门手里。   纪怀钧也不记得人家叫什么了,那段时间,仙道大昌,大大小小的宗门派别如同雨后春笋,拔尖儿似的朝上挤,朝前走。   那天是开炉之日。   宗主说这天外陨铁极其名贵,但今日请示列祖列宗,要为其寻一个有缘人。   “何为有缘人?”   “与我三掌定胜负,赢了,便可将其带走。”   台下哗然。   三掌定胜负,未免太儿戏?   心思缜密的,怕有陷阱,不敢轻举妄动;没那么多心眼儿的,却没人能赢过宗主。   待第三个人挑战失败,台下众人又是疑虑重重。   只有纪怀钧上了台。   宗主打量着他,十分客气:“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乔序。”   纪怀钧随便编了个名字。   他不想引人注目,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这么做,也没什么必要。   纪怀钧想着,他要得到这块陨铁,然后做成一把剑,转送给施故。他还要教会施故那个剑阵,告诉对方要防患于未然。   他得知施故近年来杀伐成性,这可不算是一件好事。尽管纪怀钧知道,这不是施故本意。可斩鬼刀本就煞气太重,施故长期浸淫于此,多少会受影响。   现在,已经出现端倪。   纪怀钧微叹,他需要一把至刚至阳之剑,来助施故稳定心神。   宗主见了他,没有太多客套。   他们三掌定胜负,纪怀钧真就赢了他,得到了那块天外陨铁。   “有缘人,再会。”   那宗主只是微微一笑,目送着他离开。   纪怀钧说不出内心的感受,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动着他的命运。   可他犹豫片刻,没有再问。他记得那个宗主姓栾,也不知道他后来遇到的栾氏姐弟,和这人有没有关系。   栾易山没有说过,这便永远成为了一个秘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纪怀钧将得到的天外陨铁收进一方上好的檀木匣中,他眼神一瞥,又看见了那个在桥边遇到的老头。   他顿时警觉起来:“这陨铁先到先得,你可不能硬抢。”   “老头儿不会做这种事,我就是来看看。”老人微微颔首,可纪怀钧没有再停留,抱着那木匣就跑了。   纪怀钧在找铸剑池,他需要一个能力高超但是又能守口如瓶的铸剑师。   他来到了临渊。   彼时的临渊,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当时的掌门孙安道,为人尚且宽和,刚柔并济,称得上是一代楷模。   不过他最令人称道的,是培养出了孙雪华这样优秀的弟子。   但这是后话了。   孙安道望着怀抱木匣的陌生人,问他:“你说,你希望我能用这天外陨铁锻造出一把好剑?”   “正是。作为交换,我愿听凭孙掌门差遣。”纪怀钧头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当然,以他的性子,他可能根本不懂什么叫真正的低头。   孙安道抚掌大笑:“不必,陨铁交给我,我自会造出这世上最好的剑。”   纪怀钧感觉事情太简单,太顺利了,甚至有点茫然:“过段时间,会有人来取剑。”   “可以。”   纪怀钧蹙眉,孙安道眼神凌厉:“只要取剑之人,能让这把剑威名远扬,我便同意。”   “这是必然。”   纪怀钧信誓旦旦。   他想,不会有人比施故更适合这把剑,更能让这把剑名扬四海。   他只是想不通孙安道的用意。   无他,只因那时候,孙安道要与秋闻夏一争高低。他雄心壮志地要让临渊盖过锁春谷一头。所以他答应了,他要让世人都知道,从今往后,临渊便要一骑绝尘。   纪怀钧与孙安道各怀心事,却意外地共同完成了一件事。   一年后,施故登门挑战,败于孙安道。对方却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将那把剑赠与他。   “这把剑,金光流辉,剑破邪出,长夜不生,鬼魅无形,名曰破夜。”   “老朽祝你扶摇万里,一展宏图。”   孙安道说着,指引他去锁春谷,见一见那神秘的秋闻夏。   施故道了声谢,即刻出发。   秋闻夏并不常出谷,也不是终年不出谷。   施故在一年后碰到了他,再败。秋闻夏也送了他一把剑,说好事成双,便为那把剑赐名“明曙”。   “道友与我锁春谷甚是有缘。”秋闻夏手持拂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仙风道骨,悲天悯人,“如此,我便为道友算上一卦。”   施故敛了性子:“愿闻其详。”   秋闻夏告诉他,他此生会有三败,前两败会助他登峰造极,而第三败,会要他的命。   施故听了,咂咂嘴,问他:“怎么个死法呢?是窝囊死了,还是和旁人同归于尽了?”   “一切,看你选择。”秋闻夏叮嘱他,“今后切记不可妄造杀业,行事留有余地,莫要穷追不舍。”   施故闻言,笑了笑:“再说吧,今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他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秋谷主,能否再求您一卦?”   “什么卦?”   “算算我以后会不会孤独终老。”   秋闻夏莞尔:“自会有人为你而来,但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   施故愣了愣,笑了:“那我会努力活到很多年后的,多谢前辈,就此别过。”   他携剑离去。   从那天起,属于他的时代便拉开了帷幕。 第143章   纪怀钧同样见证了施故如日中天的每一刻。   只是他没有想到, 纪灵均会在此时选择离开。   那天,恰好是个黄昏。夕阳西下,余晖渐散, 天尽头墨色的夜幕正缓缓铺开, 飞鸟投林, 露水无声。   施故在河边清理自己的伤口。   他又一次受伤了,那深可见骨的刀痕横亘在他的右臂之上,触目尽心。他小心翼翼上了药,包扎好,而后望着水中倒影, 自嘲笑了笑:“脸上可能要留疤了。那谁谁可真狠,差点要我的命。”   纪灵均不言, 她出神地注视着施故, 想的却是,哪怕这人已经足够强悍,可还是会遇到可怕的对手,会在无止尽的杀戮中受伤、跌倒,再发了疯似的向前冲。   像一只野兽。   她黯然神伤,她问:“小故,你累不累?”   “不累。”施故直起腰,再过一两个月, 他就而立之年了,生得高大魁梧, 再不能看见小时候瘦弱的影子。   “我累了。”   纪灵均轻声说着, 施故一愣, 接着便释然了。他知道终有这么一天,他知道, 从自己选择这条道路开始,他与纪灵均就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神女怜爱世人,怜爱他和被他杀死的人。   “你下面打算去哪儿?”施故背对着她,装作毫不在意地拂去掌心的水珠。纪灵均垂着眼帘:“陆茗你记得吗?”   施故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最终定格在十六岁那年的长街,某个背着药箱徐徐走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在寂寥的长街上格外瞩目。   “兄台,你可算醒了,还好陆馆主在此处讲学,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年少的明逸唠叨个不停,施故只觉得脑袋嗡嗡在响,他吃力地抬起眼皮,却怎么都看不清来人。   “没事,你躺着吧。”   那人似乎笑了笑,说话温温柔柔的,不急不缓。施故感觉灵魂都在下沉,静悄悄地睡着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人是临渊弟子,思辨馆代馆主,陆茗。那时候的陆茗,有着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沉稳,做事总是慢条斯理的,还爱跟施故讲些大道理。施故不爱听,可纪灵均喜欢,他便从不说什么。   施故的十六岁,是狼狈流离的十六岁,也是不可思议的十六岁。   在那一年,他遇到了年少的明逸、田烈、凌满蹊,遇到了学识渊博的陆茗,遇到了后来种种是非恩怨最初的因果。   也许施故直到在秋夜山上耗尽最后一滴心血,也没有发觉,他的人生早已与这万千红尘牵扯在了一起。   “你要去临渊了吗?”施故问纪灵均,对方不置可否,施故便没有再追问,只道:“那你多多保重。”   纪灵均与他道别,并交给他一把琴。   “这是我,这是他给我的。”纪灵均没有将那句“哥哥”说出口,她始终微微低着头,淡淡忧愁蹙于眉间,施故听懂了,这是纪怀钧给他妹妹的琴。   “燕知不是让你给她一把琴吗?你就将这个给她,别说是我给你的。”纪灵均顿了顿,“她见了我,总是很生气的样子,我走之后,你好好和她解释,我想她会接受的。”   施故不言,只是注视着怀中这把琴。   琴木古朴,琴弦流辉,琴音悠长,如长风入松,似静水深流。   “希望她会喜欢吧。”施故没有告诉纪灵均,他并不知道要如何劝解燕知,他对此毫无办法。   纪灵均也不知,这把琴,是她父母的遗物,是纪怀钧拼死保下的。她只知道,那天哥哥抱着年幼的她,说以后教她弹琴,她高兴坏了,她说,我一定好好练习。   纪灵均没有说过,其实她很喜欢纪怀钧,这是她唯一的哥哥,唯一的亲人,哪怕一个月只能见一次面,那种深埋于骨血之中的亲情,也无法被磨灭、被摧毁。即使经历那场大火,她也没有怨恨,她想,也许哥哥是有苦衷的。她在等一个解释,她想燕知也是的。   只是她没有想过,燕知的执念远比她见到的要深,施故亦不是能言善辩之人。   “此琴名叫兰因,据说为亡灵聚魂,哪怕三魂七魄已经灰飞烟灭,只要执念尚在,便能再起尘缘。”纪灵均说着,施故却心生怀疑:“此话当真?”   “不知真假,但那是我——”纪灵均又是一顿,“是他说的。”   施故闻言,点了点头:“好。”   夕阳终于燃尽了它最后一丝余温,夜幕彻底降了下来。   施故从河水中走上来,轻声道:“我送送你。”   纪灵均没有说话。   他们静静地走向了夜晚。   树下的纪怀钧,满心苦涩。   他也要走了,他心里有种预感,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妹妹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   纪灵均去到临渊,便入主照水聆泉,闭门不出。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需要去静养。陆茗给了她一根飘带,遮住她的眼睛,教她清心定神之术,免她夜夜梦魇之苦。   施故从此鲜与纪灵均联系,而那把兰因琴,他交给燕知后,也没能如愿与这人和好如初。   他释然了,他觉得与其互相看不顺眼,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   他们彻底分崩离析。   纪怀钧还在寻找翎雀宫的路上。   有一天,他路过一处千年古刹,在那里的地宫之中,见到了一幅画像。不知是何年何月所作,也不知画师何人,画上那位老者手持拂尘,慈眉善目,身后一只仙鹤正欲展翅高飞,脚下还睡着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团子。   “翎雀宫掌门,詹致淳。”   那画像之下,有个小小的注释。   纪怀钧一愣,急匆匆出了那古刹,往郊外跑去。   詹致淳,不就是那个他偶遇了两次的老头?   纪怀钧不敢置信,一路跑到了荒郊野外,才堪堪停下。   他又一次茫然了。   上天好像在戏弄他,一次次给他希望,又一次次让希望破灭。   纪怀钧漫无目的地漂泊到了一处村落。   那地方邪祟横行,危险重重。   纪怀钧心情不好,便顺手解决了这些麻烦。他捡了路边一把刀,手起刀落,杀得眼眶发红。刀口卷刃之时,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老头。   对方好像有些诧异,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纪怀钧突然笑了声,像是在自嘲:“詹掌门。”   詹致淳明白了一切。   纪怀钧在古刹中听说了他的故事,便大致猜到了对方红尘漂泊的用意。   他说:“我们来做个交换,怎么样?”   詹致淳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可纪怀钧提出的条件,却令人难以拒绝。   “好。”   詹致淳答应了。   纪怀钧得到了詹致淳这个算不上援手的盟友。   他重振旗鼓,去寻找可以组成剑阵的另外四人。   结果并不如意,甚至可以算得上十分糟糕。   施故在看热闹的途中,救了几个小年轻,而他自己与魔君大打出手,掉入溯回之畔的江中,不知所踪。   纪怀钧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昏过去。   他不懂,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施故为什么要和魔君起冲突?   他匆匆赶去救人,在对方即将下黄泉的时候,吊住了这人一口气。   施故内丹尽碎,全部修为一夕散尽,青丝变白发,形容枯槁。   纪怀钧看着眼前这人,没由来地一阵眩晕。他闭上眼,缓了缓,这才冷静下来。他坐在地上,以手覆面,施故气若游丝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面色苍白。   纪怀钧想,他这一生无疑是失败的,不如就此认输吧。   去他娘的天道,去他娘的人间。   纪怀钧承受不了这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他抽出一把短刀,准备先了结施故,再了结自己。   内丹尽碎,他必不可能活,只要再轻轻给上一刀,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纪怀钧想,他只是帮施故解决痛苦。   “师父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纪怀钧喃喃着,却被一道凌厉的弦音打倒在地。   看清来人的时候,双方显然都愣住了。   纪怀钧先反应过来,冷笑着:“好久不见啊,妹妹。”   “你要干什么?”纪灵均震惊、愤怒,那双藏于薄纱之下的眼睛悄悄蕴了些水雾,“我问你,你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杀人啊。”纪怀钧笑了笑,纪灵均定定的,竟不知要作何反应。   纪怀钧捡起那把短刀:“让开点,我不想伤你。”   “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早疯了!”数十年来的艰辛、苦涩和委屈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纪怀钧歇斯底里地吼着,“你懂什么?你懂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会沦落至此!受尽屈辱!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纪灵均怔住了,不敢置信:“你,在恨我吗?”   “是。”纪怀钧红着眼,一字一顿地说着,“我恨你。”   纪灵均不动了。   二人僵持着,纪怀钧站起身,沉默地走了。   他没有回头。   两行热泪自颊边落下,纪灵均呢喃着:“哥哥,你怎么会恨我呢?”   “我怎么会恨你呢?可是我好累,我真的太累了。”   纪怀钧捶了两下心口,那里痛得皮肉都要裂开了似的,而后他无力地垂下双手,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挑灯夜读,找到了救活施故的方法。   他去到曜真洞天,在那个幽暗的暗河之中,击杀了一只无辜的旋龟,催着那菩提业果开花长叶。他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和那传说中延年益寿的花叶混在一起,捣烂、晒干,做成茶叶,泡了水,再偷偷喂给施故,好让他继续活着。   这种法子,很烂,等同于纪怀钧要不断给施故渡些灵气。   但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办法。纪怀钧总不能将自己的内丹剖给这个人,他还有大事未了,可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纪怀钧跟在施故后面观望了一阵子。   那人爱喝酒,后来又爱上抽旱烟,像是真没几年活头了似的,自暴自弃,邋遢得不成样子。   纪怀钧便将那新做的茶叶混在他的烟草里,一年又一年地吊着他的命。   别死啊,徒弟。   纪怀钧发起了为人师表的愁思。   可长此以往,他便虚弱了许多。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他又见到了詹致淳。   “詹掌门,救我一命,如何?”纪怀钧猜,对方不会拒绝,果不其然,詹致淳答应了。   那人将他带回去休养,还教了他一些心法,让他不至于日日在执念中疯魔。   纪怀钧沉寂了很多年。   可能是詹致淳教他的法子确实有用,他看开了。他要活下去,看看那该死的命运还会和他开怎样的玩笑。 第144章   纪怀钧的回忆停留在了施故离世那天。   也许是预料到终有这么一天, 他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冷静。   他平静地站在院中,看历兰筝练枪。小姑娘比自己想象得更为刻苦勤勉,枪出如龙, 身姿矫捷, 夜幕之下, 更显飒爽。   “兰筝。”纪怀钧小声唤着,有些出神,历兰筝收势,两三步跑了过来:“夫子。”   “我要出门一趟,不日便回。”   “去哪儿呢?”   “见一个故人。”纪怀钧眨了下眼睛, 不知为何,笑了笑, “说起来, 你该叫他一声师兄。”   “啊?”历兰筝愣了愣,再想追问,纪怀钧却早已没了影。   他去到了秋夜山,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见了那片竹林,听了那林梢清脆摇响的铃音,他静默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孤身一人离开了。   他知道,很多时候, 他是无能为力。但如今, 也并非一败涂地。   走马灯在眼前转过一轮又一轮, 胸前的痛苦加剧,纪怀钧再次闷哼一声, 看清了叶星那张狰狞的脸。他掌心向下,奋力支撑起来,叶星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而后竟是笑了:“纪怀钧,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纪怀钧打出一掌,叶星装模作样地往后退了一步,再看,对方已经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   “要死,也不能死得这么狼狈。”纪怀钧说着,喷出一口血来,他眼前虚影重重,已经抓不到任何焦点。他强忍着剧痛,站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最后一次看了眼升起的朝阳,隐隐地,眼眶发热。他喘着气,轻声道:“叶星,下辈子,我再教你读书。”   叶星那猖狂的双眼里,好像闪过一瞬的不可思议,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纪怀钧,你教我读书吧,我觉得你说得也挺有道理。”   “纪怀钧,你怎么又挨打了?你下次出门避开他们点儿,有些人就是坏。”   “纪怀钧,你想去看你妹妹吗?我知道有条小道,很近,不会被人发现的。”   “纪怀钧,我向你祈祷,你就会来救我吗?”   ……   叶星忽然头痛欲裂。他听见纪怀钧说:“对不起,叶星,是我救不了你,对不起,是我错了。”   “啊——”   叶星仰天大吼,一道天雷轰鸣而下,纪怀钧闭上眼,等待着最后死亡的那一刻。可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他腰上一紧,被人抱着拖着,退到了一边。   纪怀钧睁开眼,一个紫衣少女正紧紧抱着他。   一时间,复杂的情绪便占满了他的心头,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下意识地就问:“怎么是你啊?”   历兰筝一手持枪,一手抱着他的腰,可是她比纪怀钧矮上大半个头,要撑着这个人,实在有些费力。可历兰筝一点都不肯后退:“怎么不能是我?”   她不去看他,像是在赌气。   纪怀钧又在不停地吐血,猩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来,滴到了历兰筝的肩上,像一朵朵绽放的红梅,艳丽又血腥。   “走吧,兰筝,别和他起冲突,快跑。”   纪怀钧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历兰筝的头发,对方红了眼:“不要。”   “真是感人啊。”叶星嗤笑,“纪怀钧,你这种人,还能带出这样的徒弟,真是令我意外。”   纪怀钧说话很轻,连笑的力气都没有:“是啊,真让我意外。”   话音未落,惊天的大雷又一次劈下,历兰筝枪尖横扫,径直劈断了那道大雷,雷电携着火光钻入地下,大火顿起,焦土成片。   “好本事。”叶星抚掌,浣秋和栾易山落到了他身侧,另一边,施未也从豆豆背上下来,扶起傅及:“二师兄。”   “你没事吧?”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傅及摇摇头:“我没事。”   他转头看向周昂,对方躺在地上,不知情况如何,傅及心头一紧,可等他再看,栾易山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他顿感不妙:“糟了,那是!”   “四根琴弦皆在此处。”栾易山微微勾着嘴角,两三下便破开了匣中机关,四根琴弦整整齐齐地摆在里头,熠熠生辉。   “哼。”叶星的声音变了,低沉沙哑,神秘莫测。   月检度假福肺   历兰筝瞪大了眼睛,正要上前,纪怀钧却一把抱住她,附在她耳边安抚道:“不要怕,兰筝,没事的。”   “可是琴弦——”   “你听我说。”纪怀钧气若游丝,“你之后要往东走,见到的第一座青山,便停下,我请詹致淳詹掌门,在那里接应你。”   这是纪怀钧用李逐流和卓吟的下落,换来的詹致淳的一次援手。可他知道,即使自己不这么做,那位前辈也会应允的,可纪怀钧不想欠这个人情。   历兰筝怔怔的:“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心好像被某个东西勒着,每跳一下,就会被割伤一次。   叶星双手结印,那四根琴弦缠上他的五指,如丝如缕,缓慢地进入了那个身躯。   纪怀钧小声叮嘱着:“邪灵若要完全复生,需要以琴弦为媒介,助它摆脱石像的束缚。这个时候,它的力量会逐渐从石像本身转移至新的躯体,咳咳咳……”   他痛苦地剧烈咳嗽起来,叶星吞噬掉全部的琴弦,周身散发出强大的威压,整个地面都随之颤抖。纪怀钧受其影响,浑身发抖,历兰筝抱紧他,一遍又一遍叫着:“夫子,夫子……”   “你们,该上路了。”叶星发出了最后的指令,那铺天盖地的雷电犹如银河直泻九天,历兰筝眼前一片白光,根本站不住脚。她感觉肩头一轻,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敏锐地伸出手,想拉住那个人,可只能碰到那微冷的指节。   “夫——”   历兰筝忽然哑了嗓子,怎么都叫不出声来。   时间好像停滞了,周围的一切都在崩解、裂变,纪怀钧如同一只扑火的白色蝴蝶,飞舞着翅膀,轻轻地飘在灿烂的日光之下。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也随之湮灭,无处寄托。   历兰筝倾身,试图去抓住她,却只听到一句:“兰筝,你不要忘记,不要被蛊惑,不要丧失本心。我会一直保佑你。”   “轰隆隆——”   一行人飞出去好远,连滚几圈,才堪堪停下。   “哈哈哈,真的是一群小孩子。”叶星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近,他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嗜血和残忍。历兰筝先站了起来,一个一个扫了过去,目光落在了栾易山身上,对方微垂着眼,不知是不是历兰筝的错觉,她竟觉得对方神色哀戚,似有不忍。可若是不忍,又怎会为虎作伥?   “为什么?”历兰筝攥紧手中长枪,“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之前不是帮过我们吗?为什么现在变了?还是说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栾易山不答,只是抬了下眼,微微摇了摇头。   “很伤心吗?”叶星问她,“这么伤心的话,我就先送你去见纪怀钧。”   他率先出招,历兰筝持枪挡下,刹那间,寒光纷纷,刀枪齐鸣,天地仿佛都要被撕裂,露出脆弱的伤口。   “你和我一人一半?”浣秋对着栾易山说道,他瞧着傅及他们,歪头,“这两个归我,新来的归你,怎么样?”   “都行,看你。”栾易山两手揣在袖中,一脸平静。   傅及挣扎着爬起来,横剑立身:“放马过来。”   浣秋迅速攻了过去,傅及本就有伤在身,迎战颇为吃力,孙夷则上前助他,才勉强打成了平手。   栾易山动也不动。   他抬头看了眼打得天崩地裂的历兰筝与叶星,不由地感叹:“纪怀钧,你确实命好,收的两个徒弟都很厉害。”   浣秋的声音远远传来:“栾易山,你愣着干什么?”   “来了。”栾易山懒洋洋地回答着,可想到的却是纪怀钧那张苍白的脸。   说不难过,其实是假的,说难过,却也没那么难过。   他觉得,纪怀钧是解脱了。只不过是留了许多烂摊子给他。   天已大亮。   栾易山再起杀阵,漫天的金光落下,将所有人完全遮盖在自己的视野范围。   “到时候了。”   历兰筝不敌叶星,从半空重重落下,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气稳稳托住了她,穿过栾易山的杀阵,落到了地上。   就在此时,栾易山手起刀落,从背后捅了浣秋一刀,对方错愕不已,栾易山死死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叫哦,被你的主人听见可不好。”   孙夷则见状,一剑封喉,彻底了结了浣秋的性命。温热的血溅到了栾易山身上,对方迅速抽刀,反手给了自己一击。孙夷则傻了眼,可栾易山根本不在意,将那带血的短刀扔到了草丛中。伴随着浣秋的倒下,他的杀阵也随之失效了,视野再次明朗,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出现在了叶星面前。   “师父!”   傅及与施未又惊又喜又怕,怕师父也会受伤。   “嗯?”叶星有些意外,还有些不可名状的欣喜,“阁下便是,薛思?”   “正是。”   薛思神色冷淡,看不出喜怒,背后那把无声剑正如明月高悬,散发着温柔宁静的光芒。 第145章   “听闻薛掌门素有仙人之姿, 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叶星说着,眉梢上扬, 多是轻浮, 薛思沉声道:“无缨, 先带其他人离开。”   “师父……”   “小楼在临渊等你们。”   薛思没有回头,傅及一怔,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望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师父, 你小心!”   言罢,他背起周昂, 与孙夷则一道跳上了豆豆的后背。   “想走?”   叶星嗤笑一声, 苍穹之下,风云变幻,雷电攒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整个地面都在不停地摇晃。   施未一把抓住历兰筝,对方却是甩开了他,提着枪正要往前奔,施未瞬间就急了, 抱住她就往后撤:“别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历兰筝闻言,突然崩溃地嚎啕大哭, 一句话都不说, 施未抱着她就跳了上去, 对方捂紧了嘴,蜷缩成一团, 施未抱着她,轻轻拍着她颤抖的后背。豆豆一跃而起,驮着几人迅速向远处飞奔。   叶星仰天大笑,漩涡爆发出尖锐高亢的声响,雷电奔涌,天地悲鸣,穹顶犹如银瓶迸裂,强烈的威压倾泻而下,彻底吞没方圆百里之地。   云霞似水蒸发,旭日沉入山下,蔚蓝的天也昏昏如夜。   顾青站在岫明山台峰顶,见这天象异动,日沉月升,顿感不妙。她即刻吩咐下去,令众弟子提高警惕,加强巡逻,若有不测,即刻来报。   “天现异象,我临渊必定首当其冲。”顾青忧思重重,“若大难临头,你会害怕吗?”   徐向晚站在她身后,只道:“弟子不怕。”   “当真不怕?”   “愿死战,争得天下太平。”徐向晚掷地有声。   顾青莞尔:“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真的到了生死关头,还是会害怕。”   身后的年轻人愣了愣,顾青又道:“随我来,我教你如何启用临渊的封山大阵。”   “封山大阵?”   “没听说过是不是?”顾青边走边解释道,“我也只见过一次。”   “那天,魔君已经带领众部打到了临渊山脚下,小雪师兄不得已启用此阵,来保全门中老弱病残。”   顾青说着,忽而叹道,“现在想来,真是好想念师兄,感觉有他在的日子,什么难关都会过去,我从不担心以后。”   “但是现在不行了,一晃眼,师兄都走好久了。”顾青说着,难免哽咽,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鼓励徐向晚,“我们也要努力啊。”   “是。”徐向晚握紧了手中长剑。   顾青以最快的速度巡视各处,加固了结界,并传召现在各机要的暂代监管。临渊先经战乱,又历劫难,仍未从青黄不接的困境之中完全恢复过来。如今八处机要,除却文恪、何以忧,皆是年轻的面孔,而他们二人此刻接不在门中,掌门孙夷则亦未能归来,顾青便理所当然成为整个临渊的话事人。   “各位,事出紧急,我便长话短说。”顾青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年轻的后辈,眉间忧愁堆积,使她看着格外深沉,“即刻清点门下弟子人数,十五岁以下,全部遣散。”   “什么?”几人轻呼,面面相觑,顾青只道:“我临渊传承数百年,门中流派不在少数,十五岁以下学艺之人,难有融会贯通者,甚至少有精通一道之人,如今天现异象,恐有大敌当前,他们即使参战,亦是难敌,不如即刻遣散,保全他们的性命。”   “可是——”其中一人面露难色,“若大劫将至,现在遣散年轻弟子,恐怕会动摇人心,实属下策。”   “如若此时人心动摇,那么生死攸关之时,也不会同仇敌忾的。”顾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拼死奋斗,不是为了牺牲,是为了希望,你明白吗?他们活着,我们临渊就活着。”   对方一怔,抱拳:“是,弟子马上去办。”   “我现在会打开封山大阵,阵法一开,各处结界亦会响应。”顾青顿了顿,“包括照水聆泉。”   “照水聆泉是我临渊灵气最盛之地,若诸位不敌,一定要活着进入那里,我相信,各位先贤定给我们留了一线生机。”顾青说着,神色哀怜,“若有胆怯之人,也可现在上报于我,我不怪你们。”   “弟子愿为临渊肝脑涂地!”   “弟子亦愿往之!”   来人纷纷抱拳,顾青红了眼:“好孩子,马上去办吧,只要我活着,必定保护你们。”   “是。”   几人匆匆离去,只留徐向晚一人留下,为顾青护法。   顾青望着这空荡荡的至阳殿,不知为何,想起当时年少,师父为自己授剑的场景。   “阿青,你将来最想做什么呢?”师父年纪大了,同样的问题问了她好几遍,顾青心想,师父怎么都记不住呢?可现在是授剑仪式,她也只好违背本心,回答了些冠冕堂皇的话。   但师父拆穿了她:“要说实话,阿青,不要哄骗师父。”   顾青面红耳赤,她偷偷看了眼站在师父背后的孙雪华,对方也静静地注视着她,轻轻点了个头。   “想做个闲散之人,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名扬四海。”顾青说着,便仰起脸,紧张又郑重地说道,“师父,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想找到他,问问他喜不喜欢我。”   顾青以为孙安道会斥责她,会说她道心不定,可他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声,道:“你们年轻人的事,便自己商量吧,师父老了,以后只能在天上保佑你们了。”   顾青暗暗松了一口气,笑着:“谢谢师父。”   她又看看孙雪华,那人垂下眼帘,似乎是在笑。   顾青想,有师兄在真好,她可以放心地逍遥自在。   空荡荡的至阳殿上,顾青独自一人发动了阵法。   松林起伏,林海涛涛。   李闲负剑,矫捷如燕地穿过行色匆匆的众人,一直冲到了半山腰的某个小屋内。她猛地推门进去,喘着气儿喊道:“师兄,沈姐姐,你们快随我来!”   沈景越还坐在床边,守着昏睡不醒的黄二狗,听到这一声呼唤,竟是没反应过来,倒是芽儿先上了前,问道:“李姐姐,怎么了?”   “顾长老要打开封山大阵了,徐师姐让我带你们去照水聆泉先避一避。”李闲环顾一周,没有看见薛闻笛的影子,有些着急,“薛师兄呢?”   “他刚刚出去了,说马上回来,我就没问。”芽儿回答着,隐隐感到不妙,“是不是出事了?”   “天现异象,恐有大灾。”李闲说着,便抱起芽儿,“事出紧急,我先送你们过去。”   芽儿神色一滞:“天现异象?是不是和之前追杀我们的坏人有关?那,那我姐姐,你们有消息吗?”   芽儿是个很聪慧的小姑娘,一点就通,可现在并不是向她解释的时候,李闲只能安慰着:“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芽儿听了,嘴一撇,眼泪簌簌往下掉,李闲抱着她,走到沈景越身边:“床下有机关,可以放出滚轮,推着狗哥走。”   “好。”沈景越此刻却出奇得平静,准确来说,她自入山开始,便一直是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李闲以为她是担心黄二狗,忧思过度,只是开解了几句,后面的话便没有深入再说。可眼下,李闲竟生出一种难以平复的忧伤来,她感觉沈景越的状态很不对,但对此束手无策。   最终,李闲只是轻声催促了一句:“走吧。”   沈景越便打开滚轮,推着黄二狗出了门。   薛闻笛在松林竹海,那棵唯一的枫树下静坐。   他的身边,摆着那盆已经开花的木芙蓉。   清丽的花儿迎风招展,天地昏沉,松涛如浪,它是唯一一抹艳色。   薛闻笛给那棵木芙蓉浇了点水,除去上头的点点尘灰,道:“小雪,咱们好久没这么坐在一起了。”   “你会不会怀念小时候?我挺怀念的。”薛闻笛絮絮叨叨着,“阿青给了我一把崭新的剑,说是给我防身用。”   他什么都知道。   他也发现了天地异动,也看见了临渊为此做出的种种应对。数丈开外,九渊岩旁,脚步匆匆,相遇的弟子们只来得及互相点了个头,便各自行动。   薛闻笛念着:“正邪之战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忙碌。”   “可惜,我的横雁断了。”   那棵木芙蓉摇曳生姿,薛闻笛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粉白的花瓣,笑笑:“哎,你能不能听见?你不会转生成了一棵花精吧?”   自然没人回答。   “我把你偷偷带出来,阿青知道,会不会把我骂个狗血淋头?”薛闻笛抿了下唇,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但我想,你一定也很担忧吧。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守住山门,相信我。”   “啊不对,你从来都很信任我的。”   薛闻笛长舒一口气,抱起那盆木芙蓉,施术将它变小,放到了自己的灵囊中,“走了,小雪,咱们这回也要并肩作战。”   他跳下那巨大的岩石,最后看了眼那苍碧的松木,转身离开了。   他要去与顾青会合,要去与他的年少,再次重逢。 第146章   “咳咳咳……”   栾易山从一片废墟之下艰难地爬了出来, 四野荒芜,千疮百孔,他遥遥看去, 叶星犹如修罗恶鬼, 无声无息地悬在半空, 眉头微蹙,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栾易山支撑着站起来,双腿却止不住地发软,他暗骂:“该死。”   力量太过悬殊了。   如若这邪灵完全复生,人间必定是场浩劫。   栾易山额上冒出一层热汗, 五脏六腑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焦灼疼痛。   不知道薛思他们活着没有。   栾易山喘了喘气, 再回神, 一双长靴已经轻轻地落在了他的眼前。栾易山无奈,只好屈膝下跪,叶星嗤笑一声:“现在知道跪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您说是不是?”栾易山还是那玩世不恭的模样,叶星并未起疑,只道:“你是第一个爬出来的人,我也很欣赏你,小山。”   栾易山肩膀微颤。   “小山”这个称呼, 从叶星嘴里吐出来,多少令他不适了。   “谢峰主抬爱。”栾易山颔首, 以示臣服。   “谢照卿和浣秋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我们先去临渊, 随后再召集他们吧。”   栾易山低着头,眼神微转:“不现在召集他们?”   “我早已派人在临渊山下埋伏, 只等今日一举攻破。”叶星喟叹,“七根琴弦,我已有六根,只差燕知手中那根,她现在身受重伤,能去的地方,只有临渊。而临渊历经战火,已是强弩之末,此刻不追,更待何时?”   “可是临渊虽已没落,但仍是正道领袖,门中能人不在少数,峰主您刚与薛思一战,这——”栾易山欲言又止,叶星目光微沉:“正是如此,所以才必须速战速决。”   他低头看了眼栾易山,不欲多言,拂袖而走:“跟上。”   “是。”   栾易山心下盘算着,叶星虽说强横霸道,但并非莽撞之人,他岂会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且他先后与纪怀钧、薛思鏖战,灵气耗损是必然的,此时大举进攻临渊,怎么看都不划算。哪怕临渊处境亦是艰难,但占尽地形优势,顾青、薛闻笛也绝非等闲之辈……   难道,是叶星察觉到了威胁?这个威胁,是来自薛思,还是纪怀钧?   栾易山心情有些沉重,若是纪怀钧,那可不妙,他答应了那个人,一定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纪怀钧,要是我失败了,可真得提头来见你了。栾易山想着,手背在身后,扔下两三个小纸人。   “去,替我找找薛思和其他人的下落。”   栾易山下达了指令,那几只小纸人便迅速钻入地面,无影无踪。   临渊距离曜真洞天有千里之遥,即使御剑飞行也要三天三夜,可叶星等不了那么久,他布下一个传送阵,带上栾易山,当日便抵达了临渊山下。栾易山拍拍身上的尘土,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该不该洗把脸?”   “把你扔到清江里洗洗,脑子会更清醒。”叶星不咸不淡地说着,听不出是何种情绪,栾易山不言,只是搓搓掌心,似乎是真想把手上那脏乱的泥点与干涸的血渍弄干净。   他们去到了临渊山下那个市集。   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街头巷尾,到处都空荡荡的。晾晒的衣物、渐冷的蒸笼、走窜的野猫、没有关上的门窗,好像上一刻,这里的人们还在热闹地生活,下一刻便原地消失了。   栾易山蹙眉:“都死了?”   “死了能这么干净?”叶星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是不是撞到头了?净说一些蠢话。”   栾易山没有回答。   “应该是临渊将这里的百姓都转移走了。”   “他们动作很快,想必是预料到我们会来。”叶星说着,忽然问他,“临渊现在的掌门人是谁?”   “孙夷则。”   “除了他呢?”   “没了。”   叶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记得应该是顾青。孙夷则在外,不可能赶得回来主持大局。”   知道你还问我?栾易山觉得叶星脑子也不正常。   他们走到一个路边摊,很随意地坐了下来。桌上有一叠茶碗,茶壶里的茶水还是热的,叶星给栾易山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平静,但又很危险。   栾易山有点害怕他下一刻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给自己来一下。   可现在没有办法,他只能见招拆招。   栾易山捧起茶杯,刚递到嘴边,一句“主人”吓得他差点喷出来。他轻轻咳了两声,转头一看,来的是个生面孔。   “荆溪。”叶星唤道,那人答道:“是。”   栾易山打量着来人,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眉眼秀气,嘴唇很薄,长发梳成一个低马尾,垂在后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身板很结实,不然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估计也受不了。反正栾易山自己看了,都觉得有点冷。   荆溪则是完全忽略了他的视线,毕恭毕敬地对叶星说道:“主人,所有部署都已按照您的吩咐全部落实下去了,只待您一声令下,我们便能一举拿下临渊。”   叶星勾起嘴角,不发一语,栾易山正奇怪,只见对方也给少年倒了杯热茶:“喝吧。”   “是。”荆溪将那热茶一饮而尽,大概是品不出什么味道,眉头皱了下,但又很快舒展开,怕叶星不悦。   喝完,他将茶杯放下,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主人,我老师呢?”   “浣秋随后就到。”叶星注视着他,势在必得,“该你表现的时候了,荆溪。”   “是。”   栾易山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不知为何,他感觉掌心的血渍还残留着温度,无声地警告着他,那先前的举措是多么冒险。   罢了,成王败寇,胜负只此一举。   叶星让荆溪附耳过来,将剩下的安排一一告知他。   天色昏沉,仍不见一丝光亮。临渊自山门伊始,三步点灯,五步悬铃,巡山的火把如暗夜长河,蜿蜒不绝。   顾青将长鲸行置于兰锜之上,朝它行礼。至阳殿灯火通明,人影寥寥,安静到好像每个人的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向晚,你负责守在这里。”顾青踟蹰片刻,“长鲸行是我临渊象征,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弟子明白,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顾青于心不忍,可如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半晌,她道:“不会的。”   徐向晚没有明白,顾青也解释不清,她又想起那个身负长鲸行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想起昨日种种风波苦厄,定了定心神,道:“不会的,我相信邪不胜正。”   言罢,她便向山门走去。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从总角之年,走到这天命之时。   顾青越走越快,她就像这山间吹过的一阵清风,轻盈地落到了薛闻笛身边。   剑客正在擦拭他的新剑。   那新剑刚开了锋,正是蓄势待发的好时候。   薛闻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边擦,一边哼着小调,顾青便笑了:“这剑,你觉得怎么样?”   “好剑。”薛闻笛夸赞着,“这次试试手,如果合适,我便给它署名。”   他想了想,问:“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想不出来。”顾青总觉得这把剑差点意思,她知道,薛闻笛心里也清楚,但为了不扫她的兴,还是决定收下。顾青垂眸:“比不上横雁。我寻遍临渊,也没找到特别好的铁石。”   “若是我能回到锁春谷,说不定能找到点先人用剩下的陨铁。”   薛闻笛随手挽了个剑花,剑光耀如寒星,漂亮极了。   他收剑入鞘,道:“用这把剑和小雪对招,他应该也挺高兴。”   顾青闻言,顿时想起来:“糟了,忙了一整天,忘记给师兄浇水了。”   “没事,他不怪你。”薛闻笛拍拍自己的灵囊,“是不是,小雪?”   顾青一愣,伸手打了下他的肩膀:“好啊,你居然背着我偷花。”   “好朋友的事情,怎么能说偷呢?你也太见外了,阿青。”薛闻笛笑笑,一脸灿烂,顾青也忍俊不禁,就在此时,山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顾青暗道不好,速速前往那声音的来源处。   几个巡山的弟子持剑列阵,十分警惕,那结界固若金汤,还未现出一丝裂痕。见到顾青来,领头的那个便拱手行礼道:“顾长老,有人在硬闯。”   “知道了。”顾青单手结印,只见结界之上出现了几张陌生的面孔。为首那个,似笑非笑,很是邪性。   顾青蹙眉:“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擅闯我临渊?”   叶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心里便有点好奇:“顾长老不认得我,我却是认得顾长老。此次前来,所求不过,一根兰因琴弦。”   “既是求人,又为何来势汹汹?”顾青听到兰因琴弦,便猜到他们就是孙夷则信中所说,那些神秘的无渡峰之人,看来天现异象,必定也是指的他们了。   “小年……”顾青担忧不已,只听叶星又道:“顾长老闭门谢客,而我心切,不得已才为之。”   “若是冒犯,还请您多多担待。毕竟——”叶星笑了笑,眼神骤变,血色的眼瞳犹如杀人的刀,令人不寒而栗。   “你以后,可就听不到我说这种话了。”   叶星沉声大笑,轻轻一挥手:“杀。” 第147章   “轰隆隆——”   一瞬间地动山摇, 结界震颤,那冲天的雷电如惊涛拍岸,声浪如潮, 整个临渊好似水中浮萍, 摇摆浮沉。   徐向晚站在至阳殿中, 向远处眺望,山门处,黑烟直上九霄,雷火交织,遮盖天幕。她不由地握紧手中长剑, 肃然而立,身后兰锜之上, 那把象征着临渊的名剑正散发出微弱的剑芒。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彻底撕裂暗沉的天, 结界应声而裂,巨大的冲击之下,顾青等人被轰出去三丈远。   “退后!”薛闻笛第一个反应过来,拔剑的当口,叶星已然逼近,刀光剑影,纷乱如麻。顾青直起身,喷出一口血, 几个小辈赶忙扶住她:“顾长老!”   “你们退后,别管这里。”顾青擦去嘴角血渍, 领头那个忙抓住她的胳膊:“顾长老, 刚刚为了保住结界, 您已经耗费了太多灵气,不如随我们——”   “我不能走。”顾青抽出几张纸符, “我现在若是退后,有何颜面去见师父和师兄?”   她推开那些小辈:“你们先撤,这是我的命令。”   “顾长老——”   话音未落,顾青已经抽身上前,纸符散作漫天利箭,击退了一波无渡峰的攻势。可那些黑衣人倒下,又如同鬼魅般再度站起,顾青单手掐诀,利箭转而化作灼热焰火,熊熊火光乍起,那些黑衣人尖叫扭曲着,瞬间灰飞烟灭。   顾青再次出招,一人冲出火光,她右手持剑,挡下凌空一击,寒光迸溅,如万马齐喑,地面随之下陷几分。顾青顿时虎口开裂,鲜血顺着剑柄滴落,她伸出左手,摸出两张纸符,甩向对方,那红色符文烧穿了那人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   刹那间,顾青瞪大了双眼。   英挺的五官,稍显凌乱的头发,还有那道从鼻梁处一直划到耳侧的伤疤。   “施……”   “当啷——”   刀剑碰撞,薛闻笛闪身至她面前,一把推开她:“阿青!别被迷惑!”   顾青一怔,根本没有回过神。   那张脸,分明就是那个死酒鬼。   “怎么会呢?我不可能会中幻术。”顾青对自己很有信心,单论灵术阵法,她必不可能落于人后。   她揉了揉眼睛,试图看清这一切。那张脸,那身形,那出刀的方式,甚至连笑起来那欠揍的模样,根本,根本……   “你一定很震惊吧,顾长老?”   耳边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顾青一惊,持剑回身,剑尖正好抵在叶星咽喉处,只要再进一寸,就能见血封喉。   可叶星轻飘飘地往后退了一步,举起双手,笑笑:“杀了我,可就见不到鬼主了。”   “哼,他都死了好几年了,我可不惜得见他。”顾青沉下脸,叶星却不以为然:“是吗?我倒是觉得,顾长老说不定在怨他不肯入梦来呢。”   顾青挥剑,叶星不急不缓地躲避着,道:“顾长老,你知道世间最难破的幻阵是什么吗?”   顾青不答,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从她学艺伊始,她的师父就告诫过她,修灵术,必不能为心所困。   “是心魔。”叶星自顾自地说着,嘴角微微上扬,神色戏谑,“我迫不及待想看顾长老如何破这个局。”   顾青愠怒,剑锋上前,可叶星一晃身,又一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月白天青的剑袍,靛青色的剑穗,还有那苍山负雪般冷冽的眉眼。   “师兄……”   顾青先是一愣,接着怒不可遏,叶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顾长老,你一定很遗憾没能救下你敬仰的师兄和爱慕的鬼主吧?”   “孙掌门以身殉道那天,你在想什么呢?是在想也一死了之,还是要手刃仇敌后,再随之而去?”   “又或者,想苟且偷生,再与鬼主重逢?”   “啊,”叶星喟叹,“那鬼主死去之时,你又再想什么呢?是什么让你活到了现在?”   顾青瞠目欲裂,手中长剑挥舞,面前之人却十分熟悉她的招式,每一步都巧妙化解,真的就像,年少时她与师兄对剑那样。   顾青明知不该,可剑势还是弱了下去。   “顾长老年少时,一定常常受孙掌门照拂吧?”叶星的声音无孔不入,笑得令人不寒而栗,“你的剑招,是不是孙掌门一点一点教会的?”   顾青红了眼,耳畔好像传来年少时山野的风,还有那一句句轻柔的“阿青”。   她六岁便入了山门,与孙雪华最为要好。一起练剑,一起吃饭,一起玩耍,做错事情一起挨罚,一起在思辨馆,罚抄一本又一本的心诀和剑谱。   顾青簌簌流泪,往事翻涌,早该结痂的伤口再次破溃,钻心的疼痛渗入四肢百骸,乃至三魂七魄,令她握剑的手不由抖了抖。   可再痛又有什么用?师兄和死酒鬼都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眼前恶鬼,不过是在扰她心神罢了。   顾青咬牙:“是又如何?你擅闯临渊,便是对我师兄不敬!”   她愤然挥剑,招招致命,对面那所谓心魔却岿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   叶星轻笑:“顾长老,我真的很好奇,若是将你拿作人质,燕知会不会看在鬼主的份上,将她那根琴弦给我。”   “去死!”顾青凌空竖劈,剑光冷冷,心魔却由一变二,顾青未及反应,败了一招。   叶星低声吩咐道:“荆溪,你去搜一下,看看沈景越在哪儿,记得,要抓活的。”   “是。”荆溪应声退下。   栾易山站在一边,根本不动弹。叶星瞥了他一眼,栾易山只是微微点头,也不说话。他知道,叶星定是起了疑心,如今他在这人身边,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   栾易山迟疑了一瞬,看向薛闻笛,只听对方一剑挑飞对方的长刀,长剑穿破那心魔的身躯,那玩意儿顿时灰飞烟灭,散入天地之间。   叶星似乎也没有料到,只道:“薛闻笛,你出剑可真快。”   “你也可以试试。”薛闻笛飞身而上,叶星故伎重施:“薛闻笛,你不后悔吗?后悔没有早些想起来过往,没能及时赶到救下施故?”   “后悔。”薛闻笛目光如炬,“正因为后悔,所以我绝不能让你伤害阿青。”   他出招极快,远在顾青之上,叶星终于动起真格,他好像有些诧异:“薛闻笛,若我得到的消息千真万确,你应当是所有人当中,遗憾最多的那个。”   “所以呢?你要和我说什么?要和我说,十二年前,我应该阻止小雪以身殉道,两年前,我应该及时救下施前辈,甚至再往前说,我不应该忘记小鱼。”薛闻笛一剑劈下,震得这地面晃了晃,叶星蹙眉:“难道不是?”   “是,你的情报千真万确,无一错漏。”薛闻笛灵气凝聚,剑光大作,照得那双桃花眼清明如镜,“可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有负他们所托。”   “我答应过施前辈,一定照顾好他的家人。”   “我也与小雪约定,待他归来,再与他对剑。”   薛闻笛悍然出招,打得叶星连连后退,对方不屑:“若我告诉你,你的师父、师弟都已战死呢?”   薛闻笛心头一震,剑招慢了半步,叶星嗤笑:“从我得知那个叫傅及的年轻人,是你师弟开始,我就在调查你了。”   “薛闻笛,你折了横雁,谁都保护不了。”   叶星刀锋横扫,竟是将薛闻笛手中长剑拦腰斩断,那断剑在半空划过一道长弧,扎进了泥地之中。   薛闻笛一愣,侧身后撤,躲开他的一击,攻守逆转,叶星刀刀紧逼,喋喋不休:“薛闻笛,你和纪怀钧一样,说得冠冕堂皇,可实际上呢?爱你之人,一个接一个地为你而死,你不后悔吗?”   “悔。”薛闻笛反手持剑,剑柄卡着刀锋下滑,发出刺耳的声响。   “但我无路可退。”他屈肘借力,直接卸了叶星的刀。   对方抓住他的手腕,薛闻笛甩手,断剑直奔叶星命门而去。   “当啷——”   断剑入土,两个人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拳拳到肉,虎虎生风。   薛闻笛大喝:“我发誓,碧落黄泉,我都会找到他们!但现在,你就先去死吧!”   “砰——”   栾易山不由地捏了一把汗。   他望向远处的至阳殿,隐隐地,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徐向晚同样感受到了来自敌人的杀意。   “你见过沈景越吗?”   陌生的少年淡淡问着。   “你是谁?问这个做什么?”   “看来你知道。”荆溪头一歪,看见了她背后的兰锜,便指着长鲸行,问道,“好剑,可以给我吗?”   “痴心妄想。”徐向晚蹙眉,赫然拔剑,荆溪面无表情,抽刀以对。   一时间,整个临渊都陷入无尽的战火之中,烽烟四起,满目疮痍。   薛闻笛与叶星这头打到那头,似有滔天恨意要宣泄,不到你死我亡便不罢休。   “薛闻笛,你怎么敢说不负所托?你分明负尽所有人!”叶星一拳挥了过去,薛闻笛反手钳住他,竟有些莫名其妙:“你失心疯吗?你凭什么断定我辜负了他们?”   叶星不答,电光火石之间,薛闻笛恍然:“怎么?你被人辜负了?没人爱你是吗?”   “轰隆隆——”   又一道大雷劈下,薛闻笛迅速抽身,赶到顾青身边,一把抓住她持剑的手,带着她躲开心魔的攻击。   叶星怒火冲天,眼神阴狠毒辣:“去死吧!”   薛闻笛灵气凝聚,一掌打在顾青后心处,对方如醍醐灌顶,猛地回过神:“小楼。”   薛闻笛抽出她腰间纸符,贴在自己身上:“我帮你。”   顾青一愣,有些哽咽:“我下不去手,我打不过他。”   “我帮你。”薛闻笛再次郑重说道,他借着纸符,将自己的灵思与顾青绑在一起,这样,困扰顾青的一切便同时转接到了他身上。   再次看清好友的身影,薛闻笛亦是心痛。   他也想起来年少时的松林竹海,那个穿林而过的身影。   五十载如白驹过隙,再次对剑,竟是在这般情境下。   薛闻笛定下心神,挥剑出招。可叶星的把戏十分难缠,心魔竟与孙雪华本尊竟别无一二,顾青头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记忆中的师兄正在迅速成形,她最是熟悉孙雪华,也最能将心魔推到顶峰。   薛闻笛终是不敌。   他想起来,自己失去了四十年,而这四十年光景,已让他与孙雪华拉开了差距。那个要共同成为正道顶峰的誓言,最终是他止步于前。   “扑通——”   薛闻笛滚倒在地,顾青正要去拉他,却身形一晃,根本站不住。   叶星胜券在握,更是加紧了攻势。   剑锋劈下,薛闻笛连连败退,心魔逼至身前,剑光晃过他的眼,薛闻笛重重挨了一剑,喷出一口血来。他敏锐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即将刺入心口的剑尖。四目相对,那心魔的眼神竟与孙雪华格外相似,冷冽中,藏着些许悲悯与不舍。   那是十二年前,骨河边上,孙雪华看向他的眼神。   薛闻笛心中酸涩,叫了一声:“小雪。”   他知道,不会有任何回应。   可忽然间,微风乍起,冷肃的山野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小楼。”   薛闻笛微微睁大了双眼。   这风中暗香弥漫,山野寂寥,霎那间,风雪骤至。   薛闻笛心跳如鼓。   他再次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小楼,我的弱点在左手下三寸。”   阔别日久,别来无恙。 第148章   薛闻笛怔怔然落下泪来, 他右手持剑,左手两指并拢,指腹划过剑身, 灵气灌注, 剑芒大作。风雪裹挟着肃杀之气, 随着剑尖起舞。薛闻笛好似一只穿云破风的雨燕,矫捷轻盈,一招一式都有着他独有的风采。   叶星蹙眉,他能明显感觉到薛闻笛发生了些变化,可这变化从何而来, 他竟是不知。   他并不能听见那个声音,那个属于临渊的声音, 那是薛闻笛和孙雪华之间的秘密。   风雪之下, 心魔节节败退。   “就是现在。”   薛闻笛果断出剑,一招制胜,那心魔无声尖叫着,瞬间消散于无形。   “呵。”叶星冷笑一声,“薛闻笛,是我小瞧你了。”   他单手掐诀,天边顿时布满诡异的红云,腥风遍野, 雷火不绝,漫天雪色被瞬间冲开, 焦土之上再次硝烟弥漫, 烽火连天。顾青被呛得呼吸不过来, 她掌心相对,速速结印, 一道结界拔地而起,阻止了火势的蔓延。薛闻笛挥剑,剑气横扫,力挽狂澜,那雷火调转方向,再次向他扑来。   “阿青,你先撤!”   话音未落,薛闻笛持剑上前,冲入雷火之中。   “小楼!”顾青大喊,却听一人说道:“阿青,去将长鲸行带来。”   顾青不由地瞪大了双眼。   这个声音是——   “师兄?”   顾青一怔,来不及多想,旋即抽身往至阳殿的方向跑去。   叶星见状,只道:“小山,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栾易山料是如此,没有太多言语,只默默点了个头,便追着顾青离去。   叶星看了眼薛闻笛,刀剑相撞的那一刻,他好像体悟到了什么,问:“薛闻笛,你的剑法与薛思不相上下,可道行却浅了些。”   “你想说什么?”薛闻笛横眉怒目,攻势更为凌厉,叶星却不以为意,轻轻后撤一步:“我在想,薛思都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是你?”   “我刚刚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   “现在顾青弃你而去,恐怕别有隐情。”   叶星说着,突然握紧手中长刀,侧身重重一劈,薛闻笛剑锋一震,长剑脱手,换到另一边,反身又是一击,叶星与他拉开距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薛闻笛,是不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你?又或者,有人在帮你?”   薛闻笛不言,叶星却喋喋不休:“顾青去的方向,应该是至阳殿。”   “听闻至阳殿是临渊最高的建筑,历任掌门都在此举行继任仪式,甚至每一位掌剑,乃至门中各个翘楚,都在此举行授剑之仪。”   他勾起嘴角:“让我猜猜,长鲸行是不是就在至阳殿?”   薛闻笛心头一紧,挽了个剑花,又一次攻上。叶星却不慌不忙地说道:“长鲸行只有历代掌门可驱使,但据我所知,孙雪华之后,再无人能发挥长鲸行的全部力量。”   “顾青不能,孙夷则亦不能。”   “那顾青去至阳殿,又是为何呢?”   叶星的嘴一张一合,答案呼之欲出。   可他偏不明说:“初次见面,就是如此之局面,不知孙掌门作何感想?”   薛闻笛一剑刺去,刀剑相抵,寒光迸溅,叶星狡黠的眉眼反照在刀身,竟生出十分的邪性。   “我很好奇,大势已定,你还能负隅顽抗到几时?”   叶星悍然发力,摧枯拉朽的雷火几乎要烧穿这满目疮痍的半边天。   “扑通——”   徐向晚重重摔了出去,后背撞上了殿内石柱,疼得她差点昏死过去。   “你不行。”荆溪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收了刀,慢悠悠地往那兰锜走去。   徐向晚抓到剑柄,支撑着站起来,挡在荆溪面前。   “想要夺走长鲸行,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徐向晚横剑,彻骨的疼痛又一次袭来,冷汗直流。   荆溪看了眼这个面色苍白的姑娘,伸出一根手指,一脸无辜地对着空气戳了戳:“可是你们把它放在那里,不就是要给我拿走的吗?”   徐向晚一听,以为他在嘲笑自己,顿时怒上心头:“长鲸行是我临渊象征,有镇山之功,必不能离开至阳殿!”   荆溪眨眨眼,好像还是不明白:“你们会为了一把剑去死吗?”   “长鲸行落入他人之手,于我临渊,便是灭门之仇!是奇耻大辱!”   徐向晚不想再和这人争辩,持剑上前,荆溪轻轻地给了她一刀,徐向晚便趔趄两步,站都站不稳。   荆溪不懂,他很好奇,两步上前,伸手摸到了长鲸行的剑柄。掌心触碰到那微冷的剑器时,荆溪便感受到了蕴藏其中的磅礴灵气,充沛轻盈,柔中带刚,虽是强悍,却没有过多的肃杀之气。   真正是把好剑。   荆溪心生欢喜,一道冷冽的剑光自他背后闪过,荆溪侧身一步,抓起长鲸行躲过这一击。   他想,这个姑娘真烦人真小气,摸一把剑都不肯。   可定睛一看,却是个生面孔。   荆溪呆了一下,问:“你怎么还有时间易容?”   他头一歪,发现徐向晚在那人身后。   “哦,原来不是一个人。”荆溪说话有点慢,看上去傻乎乎的,没什么聪明劲儿。   顾青拿着徐向晚的剑,指着他:“把长鲸行给我。”   荆溪摇摇头:“老师说在我手上就是我的。”   顾青持剑攻来,她救人心切,顾不得许多,这剑招自是有杀人不眨眼的狠劲,荆溪也察觉到她的修为远在徐向晚之上,不敢大意。   二人打得天崩地裂,至阳殿的石柱伤痕累累,几欲垮塌。徐向晚正要相助,一把短刀就抵在了她的后背:“别去。”   徐向晚一愣:“你是谁?”   栾易山轻声道:“你去,可就活不成了。”   徐向晚暗暗运气,反身一掌,栾易山装作被打中,跌倒在地。   “救命啊,小兄弟。”栾易山随手扔了刀,可怜兮兮地哀叫两声,可荆溪根本听不见,他与顾青站至正酣,根本无暇顾及他。   “我再说一次,把剑放下!”顾青大喝,单手结印,凌空便是一掌,荆溪也是掌心相对,二人灵气对冲,顾青苦于先前损耗太大,竟是败了下来。   荆溪望着她,抱着长鲸行,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他问:“你知道沈景越——”   话音未落,顾青竟是一跃而起,扑了过来。荆溪莫名觉得她要吃了自己似的,后退一步,顾青却收了剑锋,单手抓住了长鲸行的剑柄,另一只手狠狠给了荆溪一耳光。   “啪!”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至阳殿每一个角落,荆溪一下被打懵了,连嘴角流出来的血都没来得及擦,直愣愣地盯着顾青看。对方趁此机会,抢过长鲸行,发了疯似的吼道:“别拿你的脏手碰我师兄的剑!”   荆溪更是傻了眼,摸摸自己嗡嗡作响的耳朵,又摸摸肿得老高的脸颊,小声嘀咕着:“我手不脏啊。”   这会儿工夫,顾青已经带着徐向晚冲下了山。   栾易山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人是个傻子?叶星怎么会养一个傻子?这合理吗?   荆溪看了眼栾易山,对方当即捂着胸口,闷哼了两声:“不行了,我受内伤了。”   荆溪没有多想,将他扶起来,问:“为什么她打赢了我,还要哭呢?”   栾易山:“……”   “也许人家不是因为这个哭的。”他如是说。   荆溪根本没有转过弯,他松了手,轻飘飘地往外追,喃喃着:“我的剑我的剑。”   栾易山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开始打起了算盘。   荆溪,可用。   他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的光,随后也追了出去。   顾青飞奔至山门,正见薛闻笛被雷火劈中,自半空坠落。她顿时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想要接住他,一道雷火刚好劈在她脚下,震得她后退三步。   “真是长鲸行?”叶星笑笑,薛闻笛起身,猛地吐出一口血,他不由在想,这人莫非是个怪物?即使是当年魔都压境,他也不曾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敌人。   “打这么久,你都不会累吗?”薛闻笛发出了他的疑问,叶星哂笑:“神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生来,就凌驾于你们之上。”   薛闻笛蹙眉:“神?我可从来没听说,有这般草菅人命,罔顾青天的神!”   “哈哈哈……”叶星仰天大笑,“那你现在见到了。”   他脸色一沉,凶狠毕露,“你们不该忤逆我!”   霎时间,他的背后窜出无数道黑影,雷火聚集,一座巨大的雕像若隐若现,犹如鬼魅幽魂悬浮在空中。暴风骤雨轰鸣而下,薛闻笛眼前一片迷雾,黑暗的视野中闪过一张张狰狞的人脸。   这场景,似曾相识。   薛闻笛想起了他在聚魔池中见到的一切。   爱恨贪嗔痴,欲念无所遏制,悲喜起落无从超度,即生恶端。   狂风呼啸,薛闻笛立身不退,顾青艰难上前,将长鲸行交到他手上。   “师兄,会回来吗?”她哽咽着问。   薛闻笛从灵囊中找出那盆绽放木芙蓉,他先前施术将其变小,如今只有巴掌大。   顾青抱着那盆花,只听薛闻笛说道:“阿青,退后。”   狂风暴雨中,她看见那抹挺拔的背影飞身上前,利剑划破长龙,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开一道生路。   “轰隆隆——”   天地好像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顾青脚下一晃,不停地往下坠落。她紧紧抱住怀里那盆木芙蓉,喃喃着:“你们一定要回来啊。”   隐隐地,她似乎听见了那熟悉的清脆铃音。   年少时,她的避邪传音铃曾经断过一次,孙雪华便将自己的那串送了给她。   “阿青,若你有难,摇响这串铃铛,师兄必定不辞万难,赶来相助。”   那是年少时的承诺。   此后的年年岁岁,顾青黯然神伤时,都会回忆起那个晴朗的午后。这串铃铛陪伴了她无数个苦痛的夜晚。   她挣扎着,摇响了那有些古旧的铃铛,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负剑而来的身影。   “师兄……”   顾青呢喃着,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第149章   年初一, 新雪骤降,风波千里,青山折腰, 草木凋零。天崩夜碎, 临渊大乱。双方鏖战一天一夜, 两败俱伤,叶星败走,薛闻笛、顾青不知所踪,临渊失其六所,退避照水聆泉。无渡峰损兵折将, 荆溪携部撤离。李闲夜登岫明山台,催动密音帷, 敬告天下, 邪魔再出,大难在即。   铃音彻响,危机重重。各门各派收到此讯息,更是人心惶惶,分歧不止。一说,十二年前正邪之战后,临渊已是事实上的正道支柱,支柱尚被摧残, 余下同盟何以自保?不如早早投降,以求苟且。二说,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不若拼个鱼死网破, 或有一线生机。   各家如此混乱,谈何百姓?一时间, 整个人间愁云密布,不见天日。   北地,五柳山庄。   得知临渊遭遇重创的陈彦大骇,在中庭踱步许久,随后便找来崔玄,问他:“我们要不要去临渊?”   崔玄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的,也不直说,反问:“你怎么想的?”   “我觉得应该去的。”陈彦摩挲着手掌,有些不安,“虽说山庄现已不复当年,但如今天下共患难,我们必没有避居一隅的道理。”   崔玄听了,并不意外,眼皮都没眨一下:“你想去,那便去吧。”   陈彦竟是更紧张了些,小心翼翼的,似乎在向他确认这件事:“你不拦着我?”   “有什么好拦的?我也要去的。”   “我还想再多带点人去。可山庄入不敷出,这次一去,恐怕真就后继无人了,等回头去了地下,师父会不会把我的腿打断?”   “你真怕师父打断你的腿,当初就不该猪油蒙了心,跟着明正扬坏事做尽。”   陈彦哑口无言,只是一个劲儿地搓搓掌心:“当初是我不对,我——”   他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崔玄却轻轻笑了一声:“我马上去召集门下众弟子,你好好想想怎么说吧。”   陈彦一愣,崔玄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你既做了这大管事,就要有大管事的样子。”   陈彦支吾着,忐忑之余,又有几分庆幸。   他想,崔玄总归是念着同门情谊,向着他的,没有怨他怪他。   如此,陈彦很快就召集了门下众弟子。五柳山庄本就在正邪之战中遭受重创,已是回天乏术,前些日子,他又清退了明正扬的势力,眼下,偌大的庭院竟是站不满年轻后生,举目望去,尽显寂寥。   陈彦心中五味杂陈,喉中酸涩,他清楚地知道这点人根本无济于事,大乱已起,此刻下山无疑是水中投石,只叮咚听了个响。   但是——   陈彦正声道:“诸位在我五柳山庄修行,不过数年光景,多是少年意气,尚不知乱世险恶。此番召集各位前来,一是要告知各位,大难在即,天下危困,我欲前往临渊,与其共商除恶大计。”   话音刚落,庭中弟子面面相觑,多有窃窃私语者,茫然不解。   陈彦又道:“二是要告诉大家,必行凶险,恐有去无回,若诸位不愿随我前往,可自行归家,他日有缘,再至我山庄学艺。”   庭中弟子哗然。   陈彦蓦然想起十二年前,他也是这般立于庭中,听师父训话。那时候,门中济济,多有表率,而今,已是没落。   想起师父,便想起姐姐。想起姐姐,便想起无数战死枉死的同门。陈彦哽咽道:“诸位年少,许多人都不曾见过先庄主,见过师兄师姐。想当年,我山庄苦守山城,孤立无援,先师更是以身殉道。如今同道有难,吾不忍其重蹈覆辙,虽是力薄,仍愿尽一份心力,免其心寒。”   陈彦说着,深深看了眼这群年轻人。他们大多二十岁出头,正是大好的时光,若是另寻他路,也许会比在这里好上不少。   起码不会朝不保夕,生死难料。   陈彦默然而立,静静等待着结果。只见人群中站出来一个年轻的姑娘,抱拳道:“大管事,弟子愿往。”   天阴沉沉的,那人的神情看不太真切,可说话却掷地有声,陈彦一晃神,小声唤道:“姐姐?”   他念得太小声了,所有人都没有听见。陈彦反应过来,赞许地注视着她:“好。你叫什么名字?”   “尹晓棠。”   “好,陈某多谢尹姑娘仗义相助。”陈彦也毕恭毕敬地向她抱拳行礼。   尹晓棠微愣:“大管事言重了。”   “弟子亦愿前往。”   又一人站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二人三人,一个接一个,纷纷上前来。陈彦大为感动,只见崔玄匆匆而至,带了一个大铁箱子。   “这是什么?”陈彦觉得那箱子格外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崔玄没理他,径直打开,里头整整齐齐摆了些弓箭袋。   “这是师父从前锻造的,之前一直藏在武器库最里头,我检查了一下,都能用,锋利如新。”   陈彦点头道:“好。”   他吩咐所有人稍作休整,午后即出发。   崔玄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来。陈彦没有多想,与他一道走到僻静处,崔玄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来一看,里头竟是一颗光滑的蛋。那颗蛋比寻常的鸡鸭鹅蛋都要大,几乎比得上陈彦一个拳头。蛋壳上若隐若现冰天裂纹,若不细看,很容易忽视。   陈彦一愣:“这是,猎魂鹰?”   “再过三天就能孵化,你带着它,等它孵出来,就能供你驱使。”崔玄说着,笑了笑,“我在塔楼废墟里找到的,没想到,这竟然还是活的,真可谓天无绝人之路。”   陈彦不知为何,心生感动:“天意吧。”   他将那颗蛋收好,随后简单安排了下后续事宜,便领着门下一十二人出发了。   另一头,叶星也不好过。   薛闻笛纵然磋磨四十年,但毕竟年少成名,天纵奇才,配上长鲸行本身极大的能量,那一剑直中叶星命门,打得他吐血不止,不得不暂时撤退。只是薛闻笛也不好过,那通天的雷火也震得他坠入悬崖,下落不明。   叶星带伤,携部来到了骨河边。   血色长河滚滚东流,巍巍夜城隐匿在幽幽夜色中,只露出一个微妙的轮廓,近在眼前,却又飘渺虚无。   叶星望着这座沉睡的城池,按计划,若是顺利,此刻他应该击败薛闻笛、顾青,夺得长鲸行,并带上沈景越进入此城。   还差一根琴弦,便能再造兰因琴,这其中,必然要有沈景越的参与。不仅仅因为她巧夺天工的技艺,也因为她的的确确见过摸过兰因琴。而夜城,作为曾经撼动天下秩序的存在,虽已破败不堪,但对叶星来说,却是一个很好的修养之地。   原因无他,有这骨河在,正道之人必不能踏进这座城池。唯一拥有冥泉车驾的走马兰台,也因罗池重伤,而暂时销声匿迹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薛闻笛坏了我的好事。”叶星坐在岸边石上,形色狼狈,荆溪给他包扎好伤口,问道:“主人,还按计划行事吗?”   叶星轻轻捻着手指,神色阴狠:“荆溪,你去把文恪拎过来,我不信有他作质,徐向晚还能将沈景越捂在手里不成?”   “是。”荆溪抱拳退下,叶星又睨了眼身边的栾易山,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栾易山自是察觉到了,但他颔首,选择以不动应万变。   “小山,你说为什么浣秋至今不曾现身?谢照卿又在何处?”   好问题,好一个要他人头落地的问题。   栾易山挑眉,道:“浣秋与我只打过几次照面,我不清楚他的行事风格。但先前在曜真洞天,薛思从天而降,一道剑气劈下,我与浣秋皆是受了伤。”   他略略思索:“若是浣秋迟迟不归,恐怕是和薛思撞上了。”   叶星沉了脸:“薛思?他受了我的雷击,必不能活。”   栾易山笑了:“峰主,你我都心知肚明,薛思本是聚魔池一缕精魂所化,怎么可能会轻易死了呢?”   叶星闻言,猛地拍出去一掌,栾易山一动不动,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叶星收手,他察觉到了栾易山身前那道新伤,算算时间,确实是在曜真洞天之时。   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叶星狐疑着,只听栾易山又道:“谢照卿醉心武学,本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他未能回山,想必另有隐情。”   “那依你看,是何种隐情呢?”叶星冷笑。   “也许,是他知道,峰主杀了他弟弟。”栾易山一字一顿,低声说着,叶星脸色微变,却没有动作:“栾易山,你最好别让我知道,这其中有你的手笔。”   “我为峰主鞍前马后,并没有这无聊时间。”栾易山眼中无波,叶星冷冷地盯着他,冷眼如刀,像是要把他这副皮肉生生挖开,剖出里头的三魂七魄,好好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   栾易山不语,叶星忽地招招手:“小山,你过来些,我有要事吩咐你去做。”   “是。”栾易山上前,叶星低声道:“你即刻动身,前去听海涯无情门,告诉尤小帆,他活命的机会到了。”   “他让他尽快博取徐向晚信任,潜入临渊,必要时——”   叶星一顿,做了个斩尽杀绝的手势,栾易山一听,便知这是个歹毒计策。一来,无情门名义上仍是正道同盟,尤小帆更是去过临渊,与徐向晚多半是认识的,博取信任相当容易,二来,叶星恐怕对自己已经充满怀疑,借故将他调开,考验他的同时,也在做后手。   栾易山心里盘算着,面上却不显,只拱手道:“是,我立刻去办。”   叶星轻笑,神色张扬:“去吧。”   栾易山颔首称是,拂袖而走。   叶星沉默片刻,看向那座沉寂的城池,默默握紧了拳。 第150章   且说那日, 曜真洞天一战,傅及等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伤势愈烈, 豆豆也遭到重创, 无法维持原身, 重新变回了一只小狗。历兰筝心疼地抱着它,眼泪直流,豆豆呜咽着,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施未将自己仅剩的一颗悬命丹喂给它,历兰筝一怔, 小声道:“不可……”   “我没事。”施未说着,咬了下嘴唇, 将到嘴边的闷哼咽了下去, 他问道,“你要往东走吗?”   历兰筝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我陪你一道去。”施未说着,看了眼孙夷则,走向他,“孙,”   施未迟疑了一下,改口道:“哥夫,你要回临渊吗?”   孙夷则吓了一跳, 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憋得满脸通红, 傅及轻轻打了他一拳:“问你呢, 说话啊。”   孙夷则哭笑不得:“你, 你不必这么叫我。我,我自是要回临渊的, 我,我已是临渊掌门,生死存亡之际,哪能孤身在外?”   “我有事求你。”施未垂眸,“你要是回临渊,能不能帮我把燕知带过去?”   孙夷则知他心有戚戚,便点头道:“好。”   “谢谢你,哥夫。”   孙夷则耳根子都烫了:“你,你别这么叫我了,就算我不是你哥夫,我也会帮你的。”   “好的,哥夫。”   孙夷则扶额:“我怎么被你绕进去了?”   傅及忍俊不禁,历兰筝上前,问道:“可以带豆豆一起走吗?”   “好。”傅及双手接过那只白团子,对着她轻轻点了个头,“你也小心,历姑娘。”   “放心,我死了都不会让她有事。”施未应着,傅及正声道:“别瞎说,平安回来。”   “嗯,你们也是。”施未又扫了眼半死不活的周昂,有些担忧,“二师兄,你小心那个人。”   傅及微怔,想解释,可时间紧迫,又不想师弟烦恼,便只是点了个头:“好,我知道。”   “那我们先走了。”傅及说着,拍了下张何的肩膀,对方了然,轻轻嗯了一声。   一行人再次分别。   历兰筝要往东去,要去见一见那座青山,见见那个乔序口中等待自己的人。   施未御剑而行,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历兰筝,忽然问道:“你还恨他吗?”   历兰筝闻言,一时哽咽,不曾说话。   但施未已经明了,没有追问。   天沉沉,地昏昏,万籁无声。远处青山隐隐献出了轮廓,巍峨高耸,绵延不绝。历兰筝倏地抓紧施未的腰带,对方不言,耳边微风轻悄,他知道,就快到了。   破夜稳稳落地,施未收剑,领着历兰筝往前走。山野寂寥,晦暗难明,不远处,一条浅溪潺潺流过,一派宁静自然的气息。   溪边站着一个人。   手持拂尘,肃穆端庄。   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历兰筝便涌上一股难耐的心酸,她红了眼,躲在施未身后,不敢抬头。   施未抱拳行礼:“詹前辈。”   “恭候二位多时了。”詹致淳颔首,他似乎早就知道,只有历兰筝与施未会来,便不说其他,拂尘一扫,云中鹤来,引吭高歌,漂亮的白羽落下一根,转眼便如雾般散去。   “事不宜迟,且速速与我渡海,前往碧穹之滨。”   “好。”施未应声,詹致淳单手掐诀,霎那间,三人便坐在了仙鹤背上,扶摇而起,直往天际而去。   历兰筝一言不发,可她眼波流转,明明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詹致淳摸着自己的长须,轻声道:“我们必去,务必要摧毁那座石像。”   “石像?”施未有点茫然,他来得太晚,并不知晓一切。   詹致淳望着远处漂浮的云雾,念着还有些时间,便解释道:“碧穹之滨的海边,屹立着一座千年不倒的石像。那原本是岛上百姓为纪念一位先贤而设,千百年来,百姓为其供奉香火,求其驱邪挡灾。”   “可年岁日久,欲念妄生,爱恨贪嗔,久必生怨,怨气凝结,滋生邪灵。石像拥有了自我神识,不再满足于只聆听百姓的祷告。它生贪念,意欲染指红尘。于是,它假借神谕名义,控制了岛上百姓。”   “碧穹之滨开始挑选神女,本是为了邪灵转生而用,但数百年来,并未有合适的人选,直到百年前,纪灵均诞生。”   詹致淳说着,不声不响地看了施未一眼,对方提紧了心:“然后呢?”   他以为这其中自有一番惊天地泣鬼神之说,可詹致淳敛眸,没有向他说明,只道:“为了能控制住纪灵均,邪灵杀其父母,以期转生。但此计,被纪灵均的哥哥,还有一个姓林的小孩打破。”   “姓林?”施未警觉,“和燕知有关系吗?”   詹致淳有些意外:“你比我印象中要机敏许多。”   “所以就是有关系?”施未蹙眉,“我记得何长老说,燕知以前就姓林。”   詹致淳沉默半晌,道:“纪灵均的哥哥叫纪怀钧,他为了阻止妹妹被夺舍,忍痛将其封印,因此付出了生命。”   历兰筝心头一惊,默默掐紧了指尖。   “但邪灵从未放弃过复生大计,红尘数十载,它一直在寻找兰因琴,要借助此琴的力量,彻底摆脱石像的束缚。”   “石像是邪灵诞生之所,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它的力量。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失去其一。一旦邪灵吸收了兰因琴全部的灵力,就能完全独立,不再受石像震慑。”   “且邪灵狡诈,即使我们杀其肉身,它也有办法再次转生,只要石像存在,它便一日不灭。”   “但纪怀钧研究多年,发现邪灵在此力量转移期间,最是虚弱,如今七根琴弦,邪灵已得其五,复生在即,我们须立刻摧毁石像,坏其根基。”   施未很是意外:“这个时候最虚弱?那他要是完全吸收了七根琴弦,那得可怕成什么样?”   “那便是人间浩劫了。”詹致淳微叹,“魔都大祸,不过一年光景,而此刻,却真正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他右手搭在腰侧,轻轻拍了拍。   “我带了一封信来。”   “是八百年前,我的徒弟写给我的。”   施未一愣,詹致淳心有哀戚:“我从前有个弟子,名叫李逐流,他曾登岛,见那石像多有异样,便传信归来,望我们多加关照。可惜,不久之后,我翎雀宫便遭遇危机,此事便耽搁了。”   施未听了,小心安慰道:“八百年前,亦是大乱之时,詹前辈莫要自责。”   “话是如此,可若说不遗憾,却是为难。”詹致淳微微阖眼,施未思来想去,没想到个好的法子安慰他,只好作罢。   浮云渺渺,鹤鸣九霄。   历兰筝犹豫片刻,问道:“詹前辈,你说的那个纪怀钧,我认识吗?”   “你这般问我,是心里有答案了吗?”   历兰筝红了眼:“不敢妄下定论。”   詹致淳轻声道:“纪怀钧封印他妹妹的剑匣,用料乃是天外陨铁,是当年小霁封谷前,托人转赠给历拂薇的。”   历兰筝一听,心头大震,眼泪倏然而下。   “历拂薇铸此剑匣,本意是怕斩鬼刀再造杀业,便决定留下后手。若鬼道后继无人,杀业再起,便开此剑匣,将恶鬼尽数封印。那封印之术,还是我教她的。”   詹致淳叹道,“如今误打误撞,却是救了纪灵均一命。”   施未大骇:“那,那……”   “纪灵均改了名,现在叫何以忧了。”詹致淳话音未落,历兰筝便哭出了声,她扶在施未肩膀上,根本止不住眼泪。   “那个姓林的小孩,就是你父亲。”詹致淳不愿再说下去,施未愣愣的,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那样。   云层渐散,天边出现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   是一座岛。   海水汹涌,浪潮澎湃,潮声迭起。   “你父亲和燕知,本是同一个戏班收养的孤儿,可惜最终,阴差阳错之下,变成了如今模样。”詹致淳轻轻一扫拂尘,仙鹤飘然而下,落在了海边那座石像前。   施未心里空荡荡的,麻木、隐痛、无所适从。   “我爹——”他舔了下嘴唇,觉得口干舌燥,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像光是说话,就已经耗尽了他的气血。   “你爹,终其一生,也许都在回家的路上。”   詹致淳仰头,看向那座黑黢黢的,冰冷石像,那是一切苦难的源头。可摧毁了它,苦难也不会立刻终止。他们还是要往前走,要奋力向着光明而去。   “但我想,你父亲在秋叶山的那个夜晚,已经回到他的家了。”   施未潸然泪下,记忆中那张苍老的脸,仿佛在慢慢变年轻,逐渐变成他这般年少的模样。   “臭小子。”   风声传来,施未好像还能听见那人笑眯眯地骂他,山野青葱,春光烂漫。年幼的他站在茅屋门口,大声喊着:“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马上就回。”   那人招招手,头也不回。   施未擦擦眼泪,定下心神:“现在要怎么做?”   “我会布下通天灵阵,你们只管往前冲,给它致命一击即可。”詹致淳说着,握住施未和历兰筝的手,灵气灌注,二人一怔:“前辈?”   “无妨。”詹致淳用力,“祝诸位前程似锦,莫要回头。” 第151章   海浪层叠, 风声不断。   施未眼见詹致淳布法,拂尘凝光,划开重重黑幕, 不远处的石像似是察觉到了危险, 地面轻微震荡, 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施未犹豫片刻,选择了斩鬼刀。   他没有用剑,而是用这把生疏的长刀。   历兰筝心头微颤,大抵是明白了他的想法,不曾多言。   穹顶之下, 海水上涌,地动山摇, 昏聩的星光坠落石像双目, 那庞然大物仿佛瞬间苏醒,无数道黑影自背后探出,似要将闯入者彻底撕碎。詹致淳手持拂尘,稳坐阵眼,灵阵周转,符文撼动,死死绞住那些飞窜的黑影,定睛一看, 那影中竟是慢慢显露出了人脸。   憾事怨闻,百态交集, 终成妄相。   詹致淳从那无数张狂的脸中, 见到了曾经熟悉的面庞。有与他并肩战斗, 最终却分道扬镳的同道,也有亡于他剑下的邪魔恶鬼, 还有他未能及时挽回的种种遗憾。   那些黑影围绕着他,不断低喃着:“詹掌门,你此生当真无悔吗?”   过往瞬间如同昨日焰火,灿烂盛大地绽放,又如流星陨落,迅速消失不见。詹致淳听见了那一声又一声的呼喊,或是悲痛决绝,或是温顺谦和,或是笑意盈盈。声声浪潮席卷而来,詹致淳不为所动,只淡淡说道:“平生憾事颇多,悔与不悔,皆已成定数。既是定数,便不可回头。”   言罢,他周身金光流辉,符文飞转,威力大增,那些黑影顿时高声尖叫起来:“詹致淳!你不得好死!是你识人不清,致使潜鳞山对你翎雀宫百般欺凌!卓吟的死!李逐流的死!甚至下落不明的李霁!你敢说你没有一丝过错吗!”   “就是现在。”   詹致淳正声,施未与历兰筝兵分两路,剑锋与枪尖裹挟着强大的灵力,正中石像天灵处。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冲天的煞气几乎将整个海面笼罩,巨石崩裂,如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詹致淳拂尘一扫,便要撑开结界,岂料那些飞速坠落的石块竟是突破了他的防线,轰鸣着奔向大海。海水翻涌,掀起滔天巨浪,詹致淳一惊:“不好!”   巨浪轰然而下,瞬间淹没岸上一切,詹致淳飞身而起,座下羽鹤发出高亢鹤鸣,施未与历兰筝同时落在其上,那煞气飞散四野,根本不知坠落何处。   “纪怀钧!你以为打破了我的石像,就能毁灭我吗?”   幽幽长夜,有个陌生的声音张狂大笑,“纪怀钧,你我斗法数十载,我还会不了解你?”   “轰隆隆——”   天空风云变幻,电闪雷鸣。   施未蹙眉:“我们失败了吗?”   詹致淳垂眸:“欲使其亡,必使其狂。”   “邪灵的力量确实在减弱,这已经是穷途之争。”   他双手结印,再次调动毕生修为,施未察觉不对,一把抓住詹致淳的胳膊:“前辈,邪灵既已末路,我们——”   “石像千百年所聚怨气已化风雨,若出海降世,必催生心魔。红尘皆凡人,你我都不例外。心魔作祟,善恶不分,黑白颠倒,那才是真正的浩劫开场。”   詹致淳抬眼,目光深沉:“你们一定要记着,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浴血奋斗。”   言罢,他竟是纵身一跃,飞身入阵,施未一愣,却只碰到那翻飞的衣角。   “前辈!”   仙鹤引吭高歌,振翅高飞。施未只来得及看上一眼那个决绝的背影,便被载着飞速离开了这诡谲之地。   “想走?”   邪灵怒喝,滔天的巨浪拦住了羽鹤的去路,羽鹤一往无前,竟是一头扎进了汹涌的海浪之中。施未俯身护住历兰筝,二人一鹤如同浪中浮萍,上下浮沉。施未眼前一片模糊,强烈的窒息感令他难以支撑。在这危难之时,一道金光飞来,稳稳托住他们。   “带他们回翎雀宫!”   一声令下,羽鹤竟是突破巨浪屏障,一飞冲天,直往西北而去。   詹致淳以身入阵,通天的金光不断吞并那些阴沉的怨气,瓢泼黑雨倾盆而下,那海浪更如猛兽嘶吼,摧枯拉朽。詹致淳力破此局,竟是压下那冲天巨浪,大雨冲刷着他苍老的面庞,本该洁净素雅的道袍也溅了一身泥泞。   邪灵低哑呢喃:“詹致淳,你我皆是千载修行,你的实力,我比谁都清楚。”   “你我何不合力共事?若你我携手,九州唾手可得!”   “痴心妄想!”詹致淳横眉,金光迸溅,破天撼地,邪灵不甘示弱,双方角力,日月倒悬,江海翻浪,狂风暴雨席卷了整座岛屿,邪灵终是现出了原身,黑色的巨影尖叫扭曲着:“詹致淳!你与纪怀钧一样,不知好歹!”   “我不需要这种好歹。”詹致淳说着,眼眶中泛出一丝血色,“我三岁学艺,及冠之年代为掌教,而立之时便是一派掌门,先经战乱,后历门祸,师友弟子,生离死别,不计其数!”   他咬牙,竟是哽咽:“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你奸计得逞!才不能让这无数人的牺牲毁于一旦!”   詹致淳再次发力,只见穹顶崩塌,大地碎裂,海水彻底淹没下沉的岛屿。那邪灵痛苦哀嚎,尖叫着:“詹致淳!我诅咒你不得善终!”   詹致淳岿然不动,任由海水将他的身躯淹没。   天仍没有亮。   冰冷的海水透骨生寒,詹致淳似乎看见了许多久违的脸。   那一张张年轻的意气风发的脸,一声高过一声的“师父”和“掌门”,转眼皆成累累白骨,而那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已零落成泥。   “我怎么不悔?我亦是有悔。”詹致淳闭眼,消失在了大海深处。   远在天边的叶星感知到石像被毁,心神受创,顿时喷出一口血来。手下赶紧扶住他,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叶星怒不可遏:“詹致淳,你坏我好事!我必定加倍讨回!”   话音未落,他便一阵头晕目眩,再次吐出暗红的淤血,叶星直觉不妙,静坐运气,压□□内逆行的真元。   “叶星这个身躯,还是不足以支撑我完成大业。”邪灵喃喃着,似有癫狂之态,“我一定要打开剑匣,找到纪灵均。”   他说着,突然暴怒,一掌拍碎身旁侍从,那人血肉横飞,连一声饶命都不曾呼出口,便命丧黄泉。   “纪怀钧!你为何宁死,也不愿为我所用?”邪灵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双目爬满骇人的血丝,他又道,“传信给荆溪,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沈景越和历兰筝的妹妹找出来!”   “是。”属下哆嗦着退下了。   邪灵见他离去,忽地又叫住他:“等等,你去找栾易山,若他有异心,当场诛杀!”   属下一愣,赶忙应道:“主人,栾易山修为远在吾等之上,此去恐怕——”   “废物!”邪灵怒喝,“谢照卿呢!浣秋呢!”   “禀主上,他们,他们皆未回归。”   属下以头抢地,根本不敢直视他。   叶星突然回神,像是打开某个关窍,反应过来。   他默然不语,脸色深沉,吓得那几个属下瑟瑟发抖。   “谢照卿与浣秋皆是我亲自培养出来的好手,就算不敌薛思,也不可能在这关键时刻,人间蒸发。”   叶星轻轻扣了两下手指,“只有栾易山,完好无损地跟着我回来了。”   那几个属下胆战心惊,应是猜到了主人的意思。   “传信给荆溪,告诉他,他的老师已死,务必为其报仇雪恨。”叶星微微勾起嘴角,“凶手,就是薛思和栾易山。”   那受命之人万分讶异:“当真是栾易山?”   “是或不是,有什么区别呢?”叶星冷笑,“栾易山的利用价值,就要到头了。”   “是,属下立刻去办。”那人转身退下。   “其他人,立刻与我渡河,前往夜城。”   叶星起身,走向那条奔流不息的血色长河,它似是屹立千年的天堑,阻隔了仙魔两道。和时天下太平,分时灾祸频发。   “这条河,是当年夜城城主林止渊三魂七魄所化,他死前立下诅咒,所有修道之人,不得生入此城。”叶星低眉,望着脚下滚滚逝去的河水,血色之中,他的脸格外扭曲狰狞,那些属下只听闻夜城传闻,并不知其深浅,只道:“愿誓死追随主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星仰头大笑,转身道,“那你们自裁吧,死了,再为我所用。”   那些人惊愕不已,可已经来不及了,叶星发动术法,他们如同草芥,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倒下,双目圆睁,无神地看着昏沉的天空。   叶星将他们的灵力全部吸收,逆乱的真元迅速得到补充修复,他手一挥,将那些枯骨全部投入河中,漂浮的白骨首尾相接,竟是成了一道浮桥。叶星抬脚,轻轻踩了上去。白骨微动,河水湍急,可叶星却极为满意,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稳当。   他要去到夜城中心,见一见那据说已经成为废墟的聚魔池。   聚魔池亦为吸收天地怨气之所,和他,怎么不算殊途同归呢?   叶星缓缓消失在了骨河尽头。   千里雪山之下,本来在沉睡的巨蟒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梦见一个瓢泼的雨夜,林止渊一脚踹开他的房门,和衣往他床上一躺。他气急了,抄起枕头往这人身上砸:“滚出去,去找你那些相好的去!”   林止渊只是抬了下沉重的眼皮,有些茫然地问他:“你在这儿,我去哪里呢?”   他哭了,抱着这个人,冷冰冰的,怎么都捂不热。   夜深忽梦少年事。   巨蟒落下泪来,他许久不曾梦到那个人了。   “林止渊,你是在托梦给我吗?”他喃喃着,忽然很想回去看看。   于是他化作人身,沐浴更衣,重新束发。   此刻的冲动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他真心觉得,是林止渊在呼唤他。 第152章   叶星进入到了夜城深处。   这座城池维持着当年被毁时的模样, 到处都是断垣残壁,满目疮痍,甚至连曾经匍匐脚下的残影都不复存在。   这里已经不再有魔族生息。   “吱呀——”   叶星推开残破的大殿正门, 在遍地狼藉中, 走向已经归于沉寂的聚魔池。   两年前, 薛闻笛持剑开阵,屹立千年的魔都毁于旦夕,聚魔池也沦为一潭死水,再不见往日辉煌。但叶星知道,这聚魔池只是在沉睡, 并不是彻底死去。只要这世间有人,便有欲望, 便生恶端, 如此,聚魔池就会永远存续。   何况——   叶星双手轻轻搭在聚魔池边缘,灵气催发,试图重新唤醒这个泉眼。叶星肉身已灭,邪灵寄生,虽说是灵,可已完全堕化,与魔无异, 所用之术,皆与聚魔池相合。那沉寂许久的泉眼逐渐迸发生机, 鎏金涌动, 渐渐地, 竟是显现出江河湖海的模样。   叶星低眸,只见那泉眼中隐约浮现出一尾银鱼的影子, 它静静地沉在水中,不知是生是死。   “原来薛思的原身是条小银鱼。”叶星玩味地勾起嘴角,而后掌心一拂,那水面微漾,小鱼却不知所踪。   看样子,暂时还追踪不到薛思。   叶星若有所思,他确实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不过既已化为原身,短期内应当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叶星便转换方位,找到了荆溪所在。   少年依照其吩咐,带着文恪赶往临渊。   文恪神色清明,一言不发,镇定自若地走着,并不惊慌。   荆溪年少,不似其他人歹毒,相反,莫名有着一股涉世未深的天真感。他甚至没有绑着文恪,而是走在对方身侧,手里攥着根路边折下的梅枝,悠闲地晃来晃去。   文恪见临渊遭遇重创,悲从中来,可在外人面前,却又不肯显露分毫。荆溪没有多问,只是遥遥看了眼那倒塌的至阳殿,问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文恪只道:“快了。”   “你从入山开始就和我说快了。”荆溪瞧着他,咂咂嘴,“你不会骗我吧?”   文恪听了,顿感荒谬,他转过头,看了看身边这个年轻人,对方一脸单纯,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文恪不解,问他:“我就算骗你,那不也是应当的吗?你我本就势不两立。”   荆溪点点头:“你骗我的话,我就先把你杀了。”   “悉听尊便。”   “然后我会把他们都杀了。”   “你没这本事。”   荆溪一听,忽然有些生气,他抓着那根梅枝,轻轻抽了下文恪的脸:“我有这本事。”   “你没这本事。”文恪躲也不躲,有些愠怒地重复了这句话,荆溪很不高兴,又挥了下手里的梅枝,文恪微微向后仰了下头,那梅枝打在了他嘴角,那片皮肤顿时肿了起来。文恪本不是爱舞刀弄枪之人,又天生喜静,不爱出门,自是生得比旁人白皙许多,这两下明明不重,可偏偏红了一小片,隐约要出血似的。   荆溪一愣,想起来叶星的命令,心想这会儿把人打死了,他定是吃不了兜着走,便将那梅枝扔到了一边,道:“你这人不经打。”   文恪不欲多言,转身就走。荆溪两步就追了过去,装作无事发生似的问道:“我们究竟还要走多久?”   “无可奉告。”   “好吧。”荆溪嘀咕着,“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就不和你计较了。”   文恪听了,觉得他有点好笑,摇了摇头,没再和他争执。   临渊依山而建,本就四通八达,布局多有巧思,如今大多数建筑已经垮塌,原本的布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文恪生长于此,对此十分熟悉,但荆溪走着走着,就晕了,他觉得哪哪儿都差不多,时间一长,他又不安分起来,踢了一脚路边的碎石,直接打中了一棵松树,惊起几只小鸟。   “真的没到吗?”荆溪唉声叹气,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文恪淡淡地说道:“过了这个山头就到了。”   “哦。”荆溪沉吟片刻,“那个,照水聆泉藏在这么里头吗?”   “照水聆泉是我临渊灵气最丰沛之地,平常不会有人进入,因此在最里面。”   “那,那纪灵均不就是一个人住?”   “纪灵均是谁?”   文恪有些疑惑,荆溪也很意外:“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她就是——”荆溪话音未落,突然神色微变,伸手去抓文恪,不成想,看似文弱的某人竟是一个闪身,撤出去好远。   林中飞箭频发,密集如雨,荆溪果断持刀,尽数打落,再回神,只瞧见文恪朝山的那头奔去。   “该死!”   荆溪反应过来,是他小瞧了对方,立刻飞身追了过去。   文恪虽有眼疾,但仗在灵巧,借着地形,很快与荆溪拉开距离。他脚尖一点,如飞花飘絮,轻盈地翻过一面墙头,落到院中。   许久不见的思辨馆。   他喘了口气,来不及查看自己这半亩三分地的情况,便一头扎进屋内。荆溪穷追不舍,也紧跟着进到了里头。   思辨馆占地不大,多是藏书之所,但因之前的战斗,受损很是严重。文恪痛心,藏进了书架后的暗门之中。   荆溪的身影一出现,他便轻轻按下了机关。   利箭飞扑,打得地面千疮百孔,荆溪并不惧怕,可这地方明显狭窄许久,让他有些施展不开拳脚。他有些恼怒:“我不跟你玩捉迷藏,快给我出来。”   只见头顶又掉下来一张罗网,荆溪怒急,挥刀劈断,那罗网迅速碎裂,文恪单手掐诀,那碎裂的罗网竟是发出一道金光,变幻成符文,密密麻麻铺在了荆溪脚下。   “伏仙阵?”荆溪暗道不好,正要抽身离开,那伏仙阵已然启动,符文成链,绞住他的手脚,游走全身,乃至钻入七窍骨髓。荆溪试着运气,文恪双手结印,伏仙阵再次金光大作,死死压制住荆溪。少年闷哼一声,跪倒在地。文恪不敢懈怠,准备将他彻底捆好。   “哼。”在泉眼中目睹了一切的叶星觉得太过可笑,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将指尖血滴入聚魔池中,口中念念有词,“荆溪,你太让我失望了。”   数道血迹逆流而下,转瞬即逝。   荆溪却是感知到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向自己靠近,他瞳孔微缩,额上青筋暴起,竟是挣开身上的枷锁,巨大的能量冲开整个房间的阻隔,文恪躲闪不及,飞出去好远,滚倒在地。   “咳咳咳……”文恪挣扎着站起身,再抬眼,荆溪已经闪现到自己面前。   只一眼,文恪便察觉到他与先前的不同。   “是被人控制了吗?”他顿感不妙,荆溪一脚踹中他的心口:“你不该忤逆我。”   文恪只觉身前剧痛,神思有一瞬的混沌,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捕捉到这句话的非比寻常。联想到之前种种,他道:“你就是叶星?”   “正是。”叶星似乎在通过荆溪看他,笑着,“文长老不愧是思辨馆馆主,这记性真好。”   文恪自被擒住,便一直被软禁,除了看守他的侍从,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人。但他与叶星虽素未谋面,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不详气息,仍是让他提紧了心。   “你抓住我,是想威逼利诱,迫使沈脉主与你同流合污吗?”   “同流合污这个词,太难听了。”叶星轻轻叩着手指,“我们是合作,事成之后,这仙门百道,仍有你临渊一席之地,岂不妙哉?”   “我临渊世代皆为正道楷模,怎会与你沆瀣一气?”   “唉。”叶星似笑非笑,“知道你会这么说。”   “但你要是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叶星撤了术法,荆溪缓过神,看见自己一只脚还踩在文恪身上,对方受伤不轻,脸都花了,少年一愣,下意识地抬了脚,可文恪一动,他就想起来这人刚刚才揍过自己一顿,就又踩了上去。文恪闷哼,荆溪左右为难:“把你踩死了怎么办啊?”   “死就死了。”文恪没好气地撇过头去,荆溪闻言,不情不愿地把他扶起来,施术将他两只手绑了起来,推着他往前走。   “照水聆泉不在这头。”   “你又骗我?”   “怕被我骗,你可以自己走。”   荆溪很生气:“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哼。”文恪并不理会。   荆溪猛地一拽,对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荆溪便像拖着一条不听话的狗一样,拖着他急急而行。文恪咬,始终没有吭声。   荆溪虽说不认路,但一身好本事,临渊再大,也终有尽头。他拖着文恪泄愤,直到自己气消。而后他回身,见对方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又善心大发似的,将人松绑,拎了起来:“喂,我不生气了,下次别惹我不高兴,听到了吗?”   文恪脸色惨白,根本没有回应。   荆溪还有点奇怪,使劲儿晃了晃他,没成想,对方喷出一口血,强撑着没有昏过去。荆溪嘟囔着:“你太没礼貌了。”   “呵。”文恪冷笑,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抬手擦去嘴角血渍,手腕处两道殷红的勒痕清晰可见。   荆溪咋舌:“你长得真白,稍微绑一下就是两道印子。”   “等你死了,你会比他更白。”   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幽幽响起,荆溪一顿,回头看去,燕知不知何时,已经倚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第153章   荆溪见了来人, 猛地将手背在身后,有些心虚地说道:“我没有打他。”   “哼。”燕知皮笑肉不笑,勾勾手指, “过来。”   荆溪看看她, 又瞥了眼文恪, 手一伸,拽着那人走了过去,然后在距离燕知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怎么,怕我?”燕知上下打量着他,“多日不见, 你好像长高了些。”   “老师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荆溪好像有点畏惧燕知, 说话的时候, 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移向别处,燕知单刀直入:“把人交给我。”   “不行。”   荆溪拧着眉毛:“你也背叛我们了吗?”   “我又不是你的同党,谈何背叛?”燕知仍是倚着那棵树,有些不耐烦,“给不给?”   “不给。”   话音未落,燕知身后闪过两道敏捷的身影,荆溪后撤一步,两道剑光自左右横出, 打向他的腕骨处。荆溪拽着文恪,将他往前一推, 可剑光未落, 那人却如雪中红梅, 纷纷飘零。荆溪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燕知的幻术。   “什么时候?”荆溪直觉不妙, 只见燕知勾起嘴角,轻蔑一笑:“你觉得我受伤了,便奈何不了你吗?”   荆溪抿着唇,挡下左右分攻而来的两个人,抽身往西边而去。孙夷则见状,当即掐诀,施术拦住他的去路。文恪头晕眼花地站在了树下,只见燕知仍抱臂而立,面色有点苍白。文恪猜她应是受伤不轻,便抬手按在她后背处,为她渡了些灵气,好让她舒服些。燕知却头一歪,悄悄站直了些,一点都不想领情的模样:“你本身体弱,灵气欠缺,我还不至于要你救。”   文恪微愣,道:“灵气欠缺是胎生的毛病,但我知晓医理,也能帮你一二。”   燕知不言,抬头看了眼打得难解难分的三个人,神色冷淡:“二打一还打这么久。”   她似乎是想出言嘲讽,可不知为何,又停下了,冷着脸不说话。   傅及与孙夷则先是被无渡峰重创,又接连赶路,耗损过多,确实有些吃不消。但仗着是在临渊地界,孙夷则将地形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他与傅及联手,将荆溪逼到那片松林竹海。此刻的竹海早已被积雪覆盖,看不清原本面貌,好在叶星进犯临渊时,这地方未曾有人,因此鲜有被破坏的痕迹。孙夷则催动术法,积雪消融,竹叶抽芽,迅速生长,绿浪遮天。荆溪起先未有警觉,直到那茂密的竹林困住他的行动,刀锋所至,皆被竹节挡住了去路,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圈套。孙夷则趁机杀出,以雷霆之势卸了他的刀,荆溪正欲反抗,傅及的剑锋正好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别动。”傅及沉声,荆溪眼波微转,耳边,隐约传来叶星的声音:“荆溪,你暂且听我调遣。”   于是他缓慢举起双手,没有再挣扎。   聚魔池边的某人并不着急。他将临渊局势尽收眼底,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燕知赶到,见了荆溪,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杀了他。”   傅及一怔:“杀了他?”   “难不成还要留活口?”燕知不悦,“你下不了手,就我来。”   言罢,她一步上前,夺过孙夷则手中长剑,正要解决某人,不成想,周昂却突然冲出来,挡在了荆溪前头:“别杀他。”   少年眼前一亮:“师兄?”   此话一出,傅及更是呆在了原地。燕知根本不管,剑锋直冲二人劈去,只听“当啷”一声响,傅及竟是拦下此招,神色微妙。燕知顿时恼火起来:“你做什么?蠢货!他们都是浣秋的弟子,是叶星心腹!留着他们性命,只会后患无穷!”   她握剑又是一招,傅及被骂得哑口无言,可他不忍心看着周昂去死,只好硬着头皮又接了这招,燕知气不过,一把扔了剑,怒喝:“蠢货!你迟早害死这里所有人!”   傅及不辩解,只是无措地低着头,孙夷则察觉到他似有隐衷,便安抚道:“没关系,那就先将他们关起来吧。”   “孙夷则你可要想好了!”燕知闻言,连带着他一起骂,“你关起来?你关哪儿去?他们只要活着在临渊,叶星必定无所不用其极!到时候真出了事,你怎么承担?何况这么多人命,他们要拿什么还!你将他们带进去,你那些活着的门人会如何看待你这个掌门!这点道理你都想不通吗!”   燕知骂得句句在理,字字泣血,傅及听得眼眶泛红,轻声道:“这样吧,我带他们先离开这里,不会拖累临渊的。”   不料,燕知一听,更是暴跳如雷:“你离开?你能去哪儿?就你这花拳绣腿,出了这地方就是待宰的羔羊!别到时候又要人费心去救你!”   “行了!”孙夷则喝止了她,“发脾气有什么用?你冷静点,办法总比困难多。”   燕知狠狠瞪了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那你给我想啊!现在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我知道有个地方,很适合关押敌人。”此时,文恪出来解了围,“既不会让傅及离开太远,也不会威胁到照水聆泉中诸位的安全。”   他顿了顿,大有安抚之意:“小年毕竟是我临渊掌门,身上肩负着临渊安危,必不能在此时,弃门中众人于不顾,”   他说着,深深看了眼傅及,对方沉默着,眼帘低垂。   文恪微叹:“但眼下仍需凝聚众人之力,不可在这关键时刻分崩离析,诸位都先冷静一下,小年说得对,办法总比困难多。”   傅及听了,抹了下眼角,郑重地点了个头。孙夷则也十分感激:“谢谢文长老。”   文恪便上前,一掌打晕了荆溪,少年倒下之前,还有点惊讶,但他很快闭上眼,彻底昏了过去。周昂担忧不已,文恪也给了他一掌,将他也打昏了过去,并封住二人的周身大穴,将他们的五感全部封闭。   聚魔池中,临渊的一切忽地断了。   叶星并不意外,他知道文恪有几分本事。   “就暂且让你们苟活几日。”   而他也需要休整一二。   叶星放出信号,去搜寻浣秋、谢照卿和栾易山的踪迹。紧接着,夜城便再次陷入沉寂。它就像一个孵化的温床,正等着黑暗彻底破壳而出的那天。   文恪指挥着傅及与孙夷则背起二人,带他们往岫明山台而去。燕知赌气说不去,坐在那棵枫树下的大石头上。孙夷则只道:“我们很快回来,你就在这儿等我们,别乱跑,会迷路。”   燕知翻了个白眼,转过身,背对着他坐着。   孙夷则没再说话,跟着文恪走了。   “我刚刚与那个叫荆溪的少年交手,发现他背后似乎有人在操控他。保险起见,我就先封闭了他的五感。”文恪解释道,“我们这次撞见的敌人恐怕是前所未有的棘手,一定要多加小心。”   “好。”孙夷则点点头。   “燕知虽是急了些,但她并非无理取闹,你们不要和她闹得太僵。”   “这是自然。”孙夷则应着,傅及心里难过,道:“是我不好,对不起。”   “别这么说,施未都叫我哥夫了,我总要为你考虑一二。”孙夷则莞尔,他本想说道侣之类,可又觉得实在难为情,便只好将这些推到施未头上,傅及被逗笑了,鼻头一酸,有些哽咽:“嗯。”   文恪领着他们来到一处背阴的坡上,拨开凌乱的草木,露出下面一块冷铁。孙夷则仿佛心有感应似的:“这是?”   “钟有期曾经在这儿建造的地牢。”   提到这个有些久远的名字,傅及与孙夷则心情都有些微妙。   文恪叹道:“这个地牢,师姐曾让我想办法如何处置,但我勘探许久,觉得它虽是血腥,但格局确实精妙,至少用来关人,可谓是天罗地网,若非高手,简直插翅难飞。”   孙夷则回忆起过往,却已不觉得痛苦,他悄悄看了眼傅及,对方低眉顺目,自是温善可亲。孙夷则看了许久,直到文恪叫他:“顺着这地道下去就行。”   “好。”他点头,很快就下到了地底。   地牢仍是阴暗幽深,但文恪对它稍作改造,没有之前那么潮湿阴冷,反倒干爽清洁许多。因为之前完全没想好如何处置这个地方,文恪还多打了一个杂物间出来,用来堆放需要修理的物品。   他领着几人穿过重重机关,来到了地牢最深处。   “就这儿吧。”文恪说着,打开机关暗格,两座牢笼旋即升起,上头密密麻麻刻满了符文,金光隐隐,震慑人心。   荆溪与周昂被分开关在里头,牢笼紧闭,只能看见两个人各自安静的躺着,面庞模糊不清。   傅及心生忧虑,孙夷则将他拉到一边,从随身的灵囊里找到一串靛青色的铃铛,系到对方腰间:“这个给你,这是刻着我名字的辟邪传音铃。”   “你要有任何问题,就摇响这串铃铛,我都能听见。”   傅及一愣,指腹摩挲着腰间那串铃铛,那做工精巧,上头好像还留着孙夷则的体温。对方一把抱住他,紧紧地,贴在他耳边说道:“傅及,我知道你有隐衷,所以你别担心,等我回来。”   傅及怔怔的,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孙夷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哄着:“别把燕知的话放在心上,照顾好自己。”   言罢,他便松开人,准备与文恪一道离开,傅及猛地拉住他,孙夷则一回头,以为他还有话要说:“怎么了?”   傅及摇摇头,亲了亲他的嘴角,没有说话。黑暗中,那双温柔的眼睛仿佛浸在清亮的泉水里,宁静的,却又有着难以名状的哀伤。孙夷则心头一动,凑过去,也回以一个轻柔的吻,而后便带上文恪大踏步地离开了。   傅及握紧腰间那串铃铛,又遥遥地看了眼昏睡的周昂,席地而坐,沉默地以手掩面,怅然不已。 第154章   文恪与孙夷则一路深入, 来到照水聆泉。   孙夷则对此地并不熟悉,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从未进入过这里, 只在路过时, 远远地看上一眼。此刻, 照水聆泉外一片沉寂,草木无声,可细看之下,却隐隐有流光环绕,如夏夜微小渺茫的星子, 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文恪抬手,掌心之下, 灵气盈盈, 他道:“结界完好,大家在里头应该还算安全。”   孙夷则松了一口气,文恪单手结印,将自身灵力作为牵引,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结界打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他眼神示意孙夷则先走,对方点头, 很快就进入了内里,文恪紧随其后, 并将结界再次闭合。   另一头, 徐向晚察觉到结界有异, 便率人前来一探究竟,与孙夷则、文恪在半道相遇。同门相见, 喜极而泣,尤其是李闲,紧抱着孙夷则大哭不止。孙夷则亦是红了眼,哽咽不已。   “掌门。”徐向晚上前,向他抱拳行礼,李闲这才松开孙夷则,揉揉眼睛,退至一边。   “师姐。”孙夷则轻轻扶了她的胳膊,“边走边谈吧。”   “好。”   众人急急而行,徐向晚向孙夷则简单说明了临渊的情况,直言顾青、薛闻笛与叶星一战后皆不知所踪。   “顾长老带走了长鲸行,我遍寻山野,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徐向晚悲从中来,“门中弟子死伤惨重,若敌人再犯,根本无力抵抗。”   孙夷则心头一痛,强装镇定地说道:“先救治伤患,余下事宜,今晚再议。”   “密音帷铃音震响,正道百家应已得到了消息,但迄今为止,仍未收到回音,且门下各驻地均未赶回,恐怕——”李闲神色哀伤,不愿再说下去。   孙夷则知晓她的意思,密音帷示警,可门下各地辟邪传音铃未有回音,那外出的弟子们恐怕凶多吉少。但这大厦将倾,孙夷则也只能竭力安慰年少的师妹:“别担心,困困,吉人自有天相。”   李闲吸吸鼻子,点了点头:“师兄,你先歇会儿,我马上给你弄点吃的来。”   “我不饿,你也歇着吧。”孙夷则心情沉重,自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这是他接任掌门以来,第一次面对此等生死存亡之局面,内心的煎熬、痛苦、迷茫,难以宣之于口。文恪见状,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孙夷则轻声道:“我没事的,文长老。”   文恪正要开口,忽然瞥见前方路上匆匆跑来一个小姑娘:“李姐姐!李姐姐!罗叔叔醒了!”   “芽儿?”孙夷则又惊又喜,芽儿见了他,也是喜出望外,圆圆的眼睛闪着泪光,一头扑到他怀里:“小年哥哥,我姐姐呢?”   孙夷则垂下眼帘:“她跟你施未哥哥去别的地方了。”   “去别的地方了?”芽儿还以为他是那个意思,一下就哭了出来,“她不会,不会……”   “没有没有,她好好的呢,她只是有别的事情要做,所以没和我们一起回来。”孙夷则吓了一跳,知道她误会了,便温声细语地哄着,芽儿受了惊,没忍住,哭了好久。孙夷则只好将她抱起来,一同带了回去。   山野青葱,泉水泠泠,灵气充沛,天生万物。   照水聆泉仍是昔日模样,似乎不曾因为外面的动荡而发生任何改变。   但那又如何呢?   春风不改旧时波,到乡还似烂柯人。   孙夷则怆然,芽儿渐渐止住了哭泣,小声和他说道:“小年哥哥,我见到了傅及哥哥的师父和师兄,是那个神仙哥哥带我来这里的,可是我现在见不到他了。”   孙夷则很快听懂了她的话,没有多作解释,只道:“他们暂时与我们走散了,也许过两天,我们就能再见面。”   芽儿听了,擦擦眼泪,乖巧地“嗯”了一声,问他:“那其他哥哥呢?”   “我们在曜真洞天碰到叶星,他引爆了天雷,我们都被冲散了,不过我和傅及、施未他们相隔并不远,所以很快就又会合。可小师弟不知去向,我们分开前,也没有找到他。”孙夷则记得,当时,历兰筝想完成乔序的遗愿,决定往东走,施未陪她去,而他和傅及带着燕知、周昂两个伤患,分身乏术,决定先回临渊搬救兵,再来搜寻薛思与张何的下落。   不成想,这次分别,又是前路未卜。   孙夷则只能祈祷薛思无事,且已与张何重聚。   至于曹若愚——   他看向文恪:“文长老,小若愚和你不在一起吗?”   “他没有和你们会合吗?”   四目相对,双方顿时恍然。文恪更是如遭雷劈,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我们在曜真洞天遇到了乔序,然后我莫名其妙昏了过去,我就再也没见到曹若愚了。我醒来后,就在叶星手上,可是我始终没见到他,我以为他是逃脱了——”   文恪说得太慢了,慢到他好像整个人都变得迟钝起来。他仿佛才想通一件事,曹若愚若是和孙夷则见了面,又怎会不来临渊?即使不来,要与历兰筝一同去东边,那他也一定会托傅及给自己捎个信,报个平安。   文恪眼神有点空,芽儿却学着孙夷则那样,安慰着他:“吉人自有天相,若愚哥哥不会有事的。”   文恪蓦地心头一酸,有点哽咽。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燕知看不惯他们这愁肠寸断的模样,非常不爽地嘲讽了两句:“你们有这工夫伤春悲秋,早就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好了。”   一旁的徐向晚闻言,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她虽不认得燕知是谁,但见对方言辞刻薄,对她临渊掌门和长老都不太尊敬,心下多有不喜,道:“这位姑娘,再走两步就到了,路途遥远,想必你也累了,早些到,早些歇息。”   “那你们快点,我有事要说。”燕知连个眼色都不想给徐向晚,径直朝前走,一头钻进了驻地。岂料,刚进去,就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长眼啊——”   话音未落,燕知便愣住了。   沈景越亦是如此。   时过境迁,她没有想过,再次和燕知相遇,是在如此情境之下。燕知显然也认出了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侧过身,迅速绕开她,走了进去。   沈景越与年少时变化不大,依旧干净、明媚、一尘不染。   所以燕知一眼就认出了她。   沈景越也发现了这一点,可是她没有多说什么,与回来的孙夷则寒暄片刻,告诉对方黄二狗刚刚醒了会儿,又睡过去了,让刚刚回来的二人不要太担心之类云云。孙夷则并未说什么,许是一路坎坷,大家尚能活着相见,已十分不易,如此,便无需多言。   众人围桌而坐。   李闲给他们倒了点水:“大家先喝点吧,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也一定很辛苦吧。”   “好。”孙夷则将那碗温水一饮而尽,李闲又给他添了些,忽然“咦”了一声:“傅及呢?我刚刚听师兄你的意思,他应该一直和你在一起才对。”   “说来话长。”孙夷则缓了口气,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不过他并没有言明傅及对周昂的反常态度,只是一笔略过。   李闲也没有追问。她并没有觉得不妥,她知道傅及是个良善宽厚之人。   燕知嗤笑一声,可是临渊没人理她。   孙夷则看了她一眼,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而后他道:“叶星率部离开,却以文长老为质,让荆溪单独前往临渊,一是他极有可能也受到重创,短期内不会给我临渊带来灭顶之灾;二是他可能在等待某个时机,要一击即胜。”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趁此时机,应该与正道同盟取得联系,得到他们支持。”   “现在的正道,乌合之众颇多,你还指望他们?”燕知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她觉得孙夷则太天真了,天真得根本不适合做一派掌门,尤其是作为正道支柱的临渊掌门。   可嘲笑归嘲笑,燕知还是认可了孙夷则的猜测。   她道:“叶星受到重创是必然的,否则以他的性格,怎么会在临渊无主,即将崩溃之时,放弃这个大好机会?还有你说的时机,叶星想要复生,必定要重新获得兰因琴,他让荆溪挟文恪过来,应该是想让文恪做饵,引你们出来。”   她瞥了眼沈景越:“我说得对不对?”   平心而论,她真是给足了这群小毛孩子面子。   燕知等待着沈景越的答案,甚至在期待对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沈景越却装作没看见,像个旁听者一样,自顾自地点了个头。   孙夷则又道:“叶星应该是冲着沈脉主来的,目的应该是复原那把兰因琴。可我们先前收集的琴弦已全都被他夺走,现在的局势对我们十分不利。”   众人默然,只有燕知眉梢一挑,像平常那样,略有些轻蔑地说道:“也不全是。”   “琴弦之间是有感应的。”   她语惊四座,所有人都压抑地看向了她,可燕知仍翘着个二郎腿,八风不动:“很惊讶吗?我可是兰因琴主,没人比我更清楚那把琴是个什么东西。”   她淡淡说道:“现在要解决叶星,有两个办法,一是绝对的力量压制,彻底把他解决掉,但我前面也说了,就凭你们,和你们那些废物同盟,根本做不到。二是找到剩下的琴弦,由我来施术,将叶星体内的其他几根逼出来,是他魂肉分离,这样你们的胜算会大大增加。”   孙夷则蹙眉:“剩下的琴弦?我们已经得到四根,周昂偷走的那根,加上五柳山庄,栾易山可能给出去的一根,那,叶星手里少说有六根了,那——”   “最后一根在我这里。”燕知风轻云淡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不在我身上。”   “啊?”孙夷则被绕糊涂了,“你把它藏起来了吗?”   “嗯。”燕知勾着脚尖,很是敷衍地应着。   “不行。”沈景越突然发话,“燕知虽是兰因琴主,可仅凭一根琴弦,就要将其他几根逼出,对施术者损耗太大,她很可能会死。”   “哟,你在担心我?”燕知笑了声,却好像有点满意对方的反应。   “我只是就事论事,一旦术法不成,你也会被吞噬,就像——”沈景越抿紧了嘴唇,想到无辜被害的历拂薇,难免伤怀。   “没事,大不了就靠你们努力修炼,一起把他剿灭咯,”燕知似笑非笑,“不过就凭你们,再修炼个几十年吧。”   言罢,她便不想再多说什么,头靠着墙角,闭目养神起来。   孙夷则心事重重,难以抉择。他想起情绪低落的爱人,下落不明的师父,死伤惨重的门人,千疮百孔的家园,岌岌可危的正道,便悲从中来。   文恪同样不好受。   他在想,曹若愚究竟会在哪里?   他心心念念的某个人,在掉入暗河之后,被一道旋涡吞没,顺水而下,落入无边黑暗之中。   曹若愚昏迷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所以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满树梨花白,还有那两间竹屋时,还以为自己见到了走马灯,否则,他怎么会回到岁寒峰?   可是当他伸手摸到一边的古井后,又觉得不对,他分明记得,师父的院落中根本没有井。   曹若愚迷茫地坐起身,眼前突然窜出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对方欣喜地大叫:“爹爹!”   “苗苗!”   父子俩相拥而泣。   “你怎么也死了?是爹爹没有保护好你。”曹若愚呜咽着,苗苗却摇摇尾巴:“我们没有死掉呀,爹爹。”   “啊?”曹若愚眨眨眼,苗苗柔软的头毛贴着他的脸颊:“我们掉下水之后,我看到外面有亮光,就咬着你的衣服一直往那个发亮的地方游,然后我们就出来啦!”   “嗯?”曹若愚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苗苗只是一只小水獭,它怎么有这个力气拖得动自己?   可是苗苗却坚持认为是自己救了它的爹爹,骄傲得尾巴都竖了起来:“可是爹爹你一直在睡觉,我只好在这里等你,还好你睡醒了。”   曹若愚又疑虑,又感动,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不考虑这个。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他在哪儿。 第155章   曹若愚站起身, 捡起掉落在古井旁的剑袋,顺便弯了个腰,朝那古井里头看去。那井水澄澈如镜, 清晰地倒映出他那张有些潦草的脸。曹若愚再一瞥, 发现古井另一边还放着个水桶, 那水桶也颇有些年代了,可看起来依然很结实,上边的竹箍没有一点要崩开的迹象——甚至一点青苔都不长,好像这里的主人昨天还在这片晴空朗日下生活。   曹若愚拎起那水桶,打了个点水上来, 囫囵喝了两口,又草草洗了把脸。他抹干净脸上的水渍, 井边那棵茂盛的梨树忽地飘下一片翠绿的叶子, 落在他肩头。曹若愚不知怎地,心头一动,便朝着那棵梨树虔诚地拜了拜。而后他才缓缓走向那两间竹屋。   竹屋也有些年代了,可推开门进去,扑面而来的仍是一股干净清爽的气息。   只一眼,曹若愚就愣在原地。   这里的陈设,真的和岁寒峰一模一样。   曹若愚很少进去薛思的房间,大多数时候, 他都是站在窗外,望着里面静坐的师父, 等着对方写好手中小笺, 再从窗边递给他。   曹若愚开悟较晚, 年少时又总是自在随心,不爱争先, 傅及曾告诫他,得过且过终非良策,可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很多突破的节点,他都要差一两分意思,这时候他就会站在薛思窗边,寻求对方的帮助。   “师父,你再讲讲,再讲讲我就会了。”曹若愚一点都不难为情,大大咧咧地笑着,薛思本在温书,听闻此言,便微微抬起头来,曹若愚见师父愿意搭理他,更是笑得眉眼弯弯:“师父,你信我,我马上就能领悟了。”   薛思不言,脸色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生气,甚至连失望都不是。曹若愚那时候拿不准薛思的心情,见状,便以为他不想再讲,就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师父,我确实笨了些,比不过二师兄聪明——”   话音未落,薛思就将写好的小笺递了过来:“你再看看吧,对你有帮助。”   曹若愚受宠若惊,双手接了过来,又信心倍增:“多谢师父,我一定好好学。”   “你会成长的,不必急于一时。”薛思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曹若愚只当他在鼓励自己,笑笑:“是,师父!”   说着,少年又好奇地问:“师父,我是不是属于大器晚成的那一类?”   “不努力,无论如何都不会成的。”   “啊?但我觉得我已经挺努力的了,不过我确实比不过二师兄勤勉,他从早到晚都在练剑。”曹若愚胆子大了起来,竟和薛思聊起了闲天,“话说回来,师父,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薛思眼神微顿,反问他:“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曹若愚想了想,直言道:“我觉得他一定是天纵奇才。”   薛思默然片刻:“为什么这么说?”   “你找了他这么些年,都很少回来,能让你这么牵肠挂肚的,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你一定是希望大师兄能继承你的衣钵,所以才这样锲而不舍。”曹若愚言之凿凿,薛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双宁静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一丝忧愁,轻轻的,像拂开枝头柳絮的春风。   “嗯,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薛思这样说道。   可现在,曹若愚翻开薛思的笔记,一本又一本,字字句句,写的全是他对薛闻笛的爱恋。这一刻,曹若愚忽然感受到师父那天的眼神,他不是在笑,他是在伤心。大师兄于他而言,不是厉害,不是天纵奇才,是此生唯一。   曹若愚翻阅着,心里便不太好受。他从前听顾青讲过去的故事,也不曾这样难过,那泛黄的纸张和略有些褪色的字迹,好像都是薛思的心头血,读一句便痛得深入骨髓。   曹若愚合上那些笔记,思量再三,施术将它们通通变小,塞进了自己的灵囊当中。   “这些都要带走吗?”尚不知情的苗苗有点担心,“这样偷偷拿走别人的东西是不是不好?”   “我们只是物归原主。”曹若愚抱起它,认真说道,“这里,是你师公和大师伯从前的家,叫锁春谷。”   “啊?师公?”苗苗小小的脑袋飞速运转了一圈,“我爷爷吗?”   曹若愚:“……”   叫爷爷好奇怪,因为师父看上去那么年轻,可叫爷爷也不错,毕竟自己都当爹了……   曹若愚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点了个头:“嗯,是你爷爷。”   苗苗一听,激动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太好了太好了,我又有爷爷了。”   曹若愚赶紧按住它,哄着:“我们先去找找出口在哪儿,好不好?”   “嗯嗯。”苗苗连连点头,翻了个身,又乖乖趴在了他前襟处。   曹若愚便出了门,去找锁春谷的出口。   他记得大师兄说过,这个地方很神秘,常人难以寻得入口,想来出去也很困难。而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就像海中孤岛,四面八方全是茂密的丛林,根本不知后面通往何方。曹若愚抬头,只能看见远处那块高耸的悬崖,本着站得高看得远的想法,他决定爬到那上头去。   曹若愚御剑而行。   山风徐徐,野草蔓蔓,青云出岫。   他低头看去,发觉所有的景观都隐藏于流云之下,并不能看得真切。曹若愚落到崖边,那里云雾更甚,飘渺迷离,谷中景象更是隐蔽不可窥。   曹若愚的计划在第一步就破灭了。   不过他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要是这儿能被他轻易摸透,那锁春谷也就完了。   曹若愚觉得还是要自己走一走。于是他决定徒步下山。   他找到一条依着悬崖盘旋而上的小路,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建成的,但看上头青苔密布,想来并没有什么人走过。曹若愚喃喃着:“大师兄说锁春谷一脉单传,鲜与外界往来,看来真是如此。”   他一想,就开始觉得寂寞了。   人烟罕至,孤独便是最难过的关卡。   曹若愚想到师父师兄,不免伤怀。他加快了脚步,想着要尽快找到出口。没成想,路边突然窜出来一只雪白的团子,从他脚边飞奔而过,吓了他一跳。   “什么东西?”   曹若愚还没来得及反应,苗苗就先跳了下去,直追着那白影而去。曹若愚赶忙追过去:“苗苗!别追了,危险!”   “是只小狐狸!”苗苗大喊着,小小的四肢奔得极快,“小时候,有人告诉我,小狐狸是山谷的守护神,所以一定要跟上它。”   “谁告诉你的?”曹若愚有些茫然,“你不是一直住在水里吗?”   苗苗一愣,也有点傻了,是啊,谁告诉它的?   它脚下一顿,整个身子就团在了一起,跟个球儿似的轱辘轱辘往前滚,曹若愚一惊,一把抱住了它。没成想,前面是个小土坡,一人一球全都滚了下去。   “咚。”   曹若愚头朝下,脚朝下,整个人砸在了地上,顿时眼冒金星。他哎呦了两声,揉着脑袋坐了起来,结果一看,周围全是断剑,蜂窝似的扎在地上,再近几寸,他就要被捅成个筛子。   曹若愚心有余悸,再看苗苗,对方伸展开四肢,从他身上爬下来,扑到地上,到处嗅嗅摸摸,圆滚滚的屁股撅得老高。曹若愚哭笑不得:“你又不是狗,还能靠气味找到那只小狐狸吗?”   苗苗摇摇尾巴:“能的,我学过。”   “你学过?”   “嗯嗯,姐姐教过我追踪术,她说我这样的小朋友最适合学这个。”苗苗凝神静气,十分细致认真的模样。   曹若愚听到他说姐姐,不免想起乔序那个故事,接着,就想起自己的师兄弟和文恪。   “也不知道文长老怎么样了,有没有和我二师兄他们会合。”   曹若愚正想着,苗苗突然叫了一声:“小狐狸在下面。”   “哪个下面?”   “这把剑的下面。”苗苗绕着一柄早已生锈的断剑,眼巴巴地望着他,曹若愚点了点头,起身握住那把断剑,缓缓将它拔起。剑锋初露的那一刹,曹若愚便觉得耳畔的风变了方向,霎时间,天地倒悬,云涌雾散,再回神,曹若愚已身处一大门入口。那大门暗沉,两边挂着雪色流云灯,清辉流转,映照出大门上那古朴的百兽铜文。   曹若愚没有忧郁,抱着苗苗,推开那扇大门。   只听沉重的一声闷响,大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悬灯百万,璀璨如星,无数把未开封的剑气高高挂在半空,点点锋芒与那灯火相交辉映,浩渺如银河横卧天际,人间难觅。   曹若愚一愣:“这是?”   苗苗爬到他肩头,指着前面说:“小狐狸在前面,我们去找它吧。”   曹若愚闻言,便往前走了一步,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重新归于沉寂。曹若愚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多想,继续朝前迈进。可再走两步,他就到了边缘。   脚下是个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曹若愚见状,便召来明曙,不成想,手中长剑刚刚现世,却被一股强大的灵气吸了过去,与那些剑器一同挂在了半空。 第156章   曹若愚见状, 顿时发起了愁:“这是在考验我吗?”   苗苗也不懂,只是紧紧盯着前方,只见无垠星河中, 逐渐浮现出一只小狐狸的轮廓——可也仅仅是个轮廓, 神色面容俱是不清。   苗苗朝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喊了一声:“小狐狸, 你怎么在那里啊?”   对方闻言,乖巧地坐着,柔软的尾巴轻轻摇了摇。片刻后,有道同样稚嫩的声音响起:“有缘人,你终于来了。”   曹若愚一愣, 注视着那只小狐狸,有些出神。苗苗却问他:“爹爹, 什么是有缘人?”   曹若愚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竟是局促地摇了摇头。那声音再次响起,道:“我奉先谷主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话音刚落,那只小狐狸便缓缓起身,朝他走了过来,曹若愚微怔,心头涌上难以言说的情绪,如同白雨跳珠, 密密麻麻覆盖在他心头,过后却又只剩一片潮湿闷热, 令他烦扰不已。   他后退了一步。   小狐狸在他身前停下。   苗苗从他怀里钻出来, 溜到那影子前面, 友好地扑棱了两下前爪:“你好,我叫苗苗。”   “你好。”   那个声音应着, 可曹若愚却觉得,这并不是小狐狸在说话,真正与他交流的另有其人。   可苗苗不懂,它高兴地绕着小狐狸走来走去,一把抱住对方柔软的尾巴,两只毛茸茸很快玩闹在一起。   曹若愚不解:“这小狐狸只是虚影,你怎么……”   他蹲下身,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狐狸,那小团子抬起头,蹭了蹭他的掌心。那柔软的触感传来,曹若愚这才明白,在苗苗眼里,它就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而不是自己看到的虚影。   是为什么呢?   曹若愚想不通,他喃喃着:“你一直在等我吗?”   “对,一直在等你。”   “为什么等我?”曹若愚心里的疑问仿佛穿过层层迷雾,愈发清晰和不可控,他忍不住连连发问,“你口中的先谷主,是谁呢?是叫李霁吗?你等我,和詹掌门,和他,有关系吗?”   “是。”   对方回答得很笼统,似乎是想只用这一个字,堵住他的嘴。   曹若愚心绪复杂,不可言说,可他的脑子没能转过弯,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一概不去想。他问:“那现在我需要做什么?”   “你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出去,我要离开这里,和我师兄师弟们会合。”曹若愚说着说着,忽地想起乔序的嘱托,又道,“之前有人和我说,我要来锁春谷取一把剑,这关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他告诉我,我一定要找到这把剑,力挽狂澜。”   “这里是锁春谷剑阁,八百年前,天降陨铁,历任谷主所铸之剑全部存放于此。”那个声音回答他,“有缘人,你只要回答我三个问题,就能带走你想带走的那把剑。”   曹若愚很是意外:“这么简单吗?我还以为要过五关斩六将呢。”   “你想要困难一点,也可以。”   “那还是回答问题吧。”曹若愚挂念着他的亲朋好友,便不想节外生枝,那声音便与他说道:“这剑阁,历来只有谷主能进入。”   “你师父薛思,并未得到这山谷承认,因此只是代谷主,他为薛闻笛修补横雁的陨铁,是我放在上面剑冢的。”   曹若愚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竟茫然地“啊”了一声。   对方又道:“锁春谷自封谷以来,传承单薄,若不出意外,秋闻夏之后,真正成为谷主的,应该是薛闻笛。”   “哦哦。”曹若愚若有所思,“其实我也知道,我听顾长老说过这件事。”   “那我问你,假如薛闻笛继任谷主,你要怎么做?”   “啊?你这什么问题?他不管是不是谷主,都是我大师兄啊。”曹若愚有点莫名其妙,那声音没有回答,只问:“假如我告诉,你也有机会接任谷主,你又该如何?”   “啊?”曹若愚更是傻了眼,“我吗?”   “对,你。”那声音平静如初,冷淡得好像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并不会多作解释,“你与我锁春谷颇有渊源,若我告诉你,你也有机会接任谷主,你会选择取而代之吗?”   “不会。”曹若愚恍然,刹那间就明白了他的暗喻,正声道,“我是我,只是我,我不管那些什么渊源,什么前世今生。师父师兄,都是我的家人,我要做的就是拿到那把剑去保护他们。”   “好。”   话音刚落,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孩子便悬空坐在了其中一把剑的剑柄上。   曹若愚仰头,四目相对的那一霎,那些复杂的情绪又开始翻涌,似是疾雷掣电,在他骨血深处奔腾,所过之处,只留下无法排解的慌乱和落寞。   那孩子眉眼低垂,鎏金色的眼瞳仿佛这星河之中最璀璨的一颗,透着与他的样貌完全不同的深邃与宁静。   “选一把吧,选择一把,你认为与你最有缘的一把剑。”他道。   曹若愚回过神,挠挠鬓角:“你不是说要回答三个问题?怎么只问我了两个?”   “我问过你了。”那人深深凝视着他“我问你,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啊?那时候就开始了吗?”曹若愚的头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对方道:“你一定要记住今天你的答案,你选择作为曹若愚来向我讨要这把剑,也是作为曹若愚,选择保护你的师门,这是你的答案,不要违背这个答案,不要辜负现在的你自己。”   曹若愚眨眨眼:“你说得好深奥,感觉听懂了,又没听懂。不过——”   他笑笑:“谢谢你,没有为难我。”   “不用谢。”   那小孩神色自若,曹若愚总觉得他像自己长辈,有种很奇特的不怒自威的感觉。   曹若愚定定心神,看向那悬挂于半空中的剑器,冷铁折射出点点寒芒,遮盖住许多细节。曹若愚凝神静气,脚尖一点,飞身而上,落在倒立的剑柄之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所有的剑器都是虚空悬浮的,并未借助任何工具悬挂,他心一惊,差点失足掉下去。   苗苗被留在悬崖边上,着急地叫他:“爹爹小心呀。”   “我没事。”曹若愚屏住呼吸,仅凭一点,便静立于剑柄之上,如此,浩荡如星河般的剑芒仿佛流淌于他的脚下,无声无息。   曹若愚举目望去,鳞次栉比的剑器不胜枚举,若是一把又一把地找过去,不知要找到何时。他思忖良久,从灵囊里找到一只雨燕,并拔下自己一根头发,绑在上头,而后他施术,让雨燕振翅飞去。   他想,雨燕停留在哪把剑上,他就去看一眼。   那小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发一眼。   雨燕徜徉在剑芒之中,灵巧敏捷,它轻盈地穿过闪烁星河,落到了那个小孩身上。   曹若愚呆了一下,很快就靠了过来,落到离他最近的那把剑上,问道:“可以取走你身下这把剑吗?”   “可以。”   得到应允,曹若愚又挠挠头:“你方便起来吗?不方便的话我拉你?”   他话还没说完,那小孩就如风般散去,一会儿工夫,就又出现在曹若愚不远处。   “好厉害。”   曹若愚叹道,俯身摸到那把剑的剑柄,五指合拢的那一瞬,曹若愚便感到一股强烈的共鸣,那剑器就像是从他身躯里长出来的一颗种子,抽枝长叶,迎风生长,欣欣向荣。那剑芒昭昭,如三春清晖,迸发出无限生机。   “就这把了。”曹若愚很满意。   “好。”小孩应着,勾起手指,那只雨燕很快融入剑身,变成了上面栩栩如生的图腾。   “取个名吧。”   曹若愚莞尔:“雨燕,敏捷迅行,就叫它敏行吧。”   “敏行?剑名就叫敏行吗?”   “是啊,以后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曹若愚止不住地笑,像是藏了什么坏水,可小孩并没有觉得他在胡说八道:“那以后,我也叫敏行?”   “啊?”   “我是这把剑的剑灵。”   曹若愚傻了眼:“剑灵?就是那个据说很难形成的剑灵吗?”   “是。”小孩点头道,“自今日起,我便为你所驱,供你所使。”   他说着,再次散作微芒,落到剑柄上,曹若愚只觉肩头一重,听见对方道:“你现在跳下去,先谷主为你准备了一个剑阵,你要学会它。记着,剑阵威力巨大,要发动它,一定要选择道心坚定之人,否则必遭反噬。”   “好。”曹若愚应声,正要往下跳,苗苗又慌张地大喊:“爹爹你成功了吗?”   “你在那儿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曹若愚说着,正要纵身一跃,突然又停下。   小孩问他:“怎么了?”   曹若愚有些不好意思:“我大师兄的横雁断了,我能给他也捎一把剑回去吗?”   “不可以。”   被断然拒绝。   曹若愚有些失望:“不可以吗?他可是你们未来的谷主。”   “就是现任谷主也不行,要取剑,人必至。”   曹若愚哑然,小孩又道:“不过,我还有一块陨铁,他若是需要,我可以给你,让他重新铸造一把。”   曹若愚一听,顿时欣喜不已:“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   “不客气。”   曹若愚重新燃起了希望,感觉浑身都是干劲,他深吸一口气,果决地跳入那万丈深渊。苗苗吓得大叫,趴在悬崖边大声哭喊:“爹爹!爹爹你回来呀!”   一旁的小狐狸用尾巴卷住它,安抚着,苗苗呜咽,满地打滚。小狐狸卷紧他,带着小水獭一同跳了下去。苗苗大哭:“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他稳稳掉在了曹若愚怀里。   苗苗抱紧曹若愚的衣襟,迅速缩成一团,怎么都不肯抬头。曹若愚哭笑不得,单手抱住了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他不断下坠,眼前竟闪过无数奇怪的画面。   他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在铸剑,火光映照在那张好看的眉眼处,将那抹忧愁逐渐抹去。年轻人伸手,一缕青烟缓缓落入剑林之中,变作一个小孩子的模样。   曹若愚一惊,下坠的速度愈发快了些。   他又看见了詹致淳,老人似乎在和那个铸剑的年轻人道别。   曹若愚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能勉强看见詹致淳的口型。   “小……鸡?”   曹若愚有些茫然,谁家叫这个名字?   可一阵风刮过,他又只能闭上眼睛。再睁眼,便是在那剑阵前了。   “就是这个。”敏行钻出来,那行云流水的剑招和构思精巧的阵法,看得曹若愚一愣一愣的。半晌,他才喃喃着:“这个剑阵,好像鬼主前辈在平湖城教我们的呀。”   可惜他也记不太清了,索性从头再学一边。   七日之后。   他学成出谷。   “五个人,那刚好我们五个嘛。”曹若愚掰着手指头,“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小师弟……”   他嘀咕着:“应该能行吧?”   “静观其变。”敏行坐在他肩头,明明是个小孩子,说起话来就和小老头似的。曹若愚本来要笑他两句,可一想,这剑灵的年纪说不定比自己前世今生加起来都要大,就算了,转而恳切地问他:“我们怎么出去啊?我听大师兄说,锁春谷有封山大阵……”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敏行瞥了他一眼,“锁春谷现有的封山大阵,是先谷主李霁在原本的结界基础上,重新布法形成的,但我说过,你是有缘人。”   曹若愚似懂非懂:“嗷,你是说我能走后门?”   敏行:“……”   “跳吧。”他道。   “跳哪儿?”   “从哪里出来的,就跳哪儿。”   “啊?”曹若愚看了看那口古井,有点难受,“我发誓我后半辈子一定要住山上,再也不要被水淹了。”   他没有过多地抱怨,一捏鼻子,“扑通”就往井里一跳。   不同于上次昏迷时的情况,这次,曹若愚清晰地感受到了水流的流动。不过他没有心思去戏水,很快,他就照着敏行的指示,朝着有光的地方奋力游去。   “噗。”   曹若愚钻出水面,吐出一点水来,苗苗也探出头,看着这熟悉的人世,不停地左顾右盼:“这里好像我以前遇到姐姐的地方。”   “哈哈,说不定真能遇见呢。”曹若愚也很期盼尽快与施未他们会合,他迅速游上岸。可天色阴沉,下着绵绵细雨,昏昏如夜。本该热闹的长街也空无一人,连走街串巷的野猫都没有。   “嗯?怎么这么安静?”曹若愚疑惑着,往长街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眼前的景象愈发眼熟起来。   曹若愚心情微妙,直到他走到一个古旧的住宅前。   风雨绵绵,不及那天夜里大雪纷飞。   电光火石间,曹若愚想起来了,这里是孙雪华的故居。   “孙掌门。”   故地重游,曹若愚思绪万千。   也不知道那棵草种长得如何了,大师兄说那木芙蓉开了花,想来聚魂应是顺利的。   曹若愚望着那扇古朴的大门,忽地涌上一股冲动。   想进去看看。   曹若愚心跳如鼓,紧张地抬手,摸到了屋外结界。   “嗯?结界变了?” 第157章   曹若愚十分讶异, 他稍稍用力,掌下灵气布散确与往昔不同,这四方走位分明被调转, 由静息内守转为外御之势。   谁会改变这个结界?谁又能改变这个结界?   曹若愚想到大师兄信中所说, 那颗发芽的草种, 心底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他再次用力,那结界似乎有所感应,竟是为他让开一条道。双手触碰到那古旧大门时,曹若愚有一瞬的恍惚,明明相隔不过数月, 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竟恍如隔世。   不知这里头等待他的会是谁, 不知在未来等待他的又是谁, 推开这扇门,就好像推开了一片惘然的前程,再无路可退。   曹若愚定下心神,小心翼翼进了这个老宅,并关上了身后的大门。苗苗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依旧好奇地张望着,那低矮的屋檐、平整的瓦片、大红的对联,甚至窗下那件挂着的蓑衣, 都和曹若愚初次见它一般,没有任何变化。   “爹——”   苗苗一句话还没说出口, 就被曹若愚轻轻捂住了嘴巴:“嘘, 苗苗, 别说话。”   小水獭乖乖点了个头,就往下钻了钻, 只露出一双机灵的眼睛在外头。曹若愚轻手轻脚往那屋内走去,可走近一看,才发觉那蓑衣上沾着许多水珠,滴答滴答地缓慢掉落,在正下方积聚成一小片水渍。   曹若愚一愣,再凑近一看,才发觉那窗户已被人重新糊裱,豆大的烛火透不出来,只有紧贴着才能勉强看清一丝光亮。   有人在里头。   意识到这一点的曹若愚陡然紧张起来,心跳快到好像要直接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头脑一热,就伸出食指,想给那窗纸戳个小洞,好看清里边的情况。可那烛火一晃,他隐约瞧见一个影子在朝自己走近。   只听“吱呀”一声轻响,那窗户就在他眼前打开了。   曹若愚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望着来人。   对方约莫十六七岁,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眉眼冷冽,如山上雪,似林下霜,皎皎不染尘。   “孙,孙……”   曹若愚张着嘴,半天没喊出来“孙前辈”三个字,倒是对方很友好地叫了他一声:“小若愚。”   “轰隆隆——”   天边电闪雷鸣,风雨骤至,曹若愚被那巨大的雷声吓了一跳,耸了下肩膀,孙雪华打开屋门,示意他赶快进来。曹若愚这才回魂似的,躬身钻进屋内。孙雪华将门窗再次关好,给他倒了杯热水。曹若愚局促地捧着瓷碗,望着那桌上一盏灯、一本书和熟悉的长鲸行,再偷偷瞟了好几眼年少的孙雪华,感觉自己在做梦。他使劲搓搓脸颊,再细看,孙雪华依旧是年轻模样,冷肃之余,多了几分少年意气,这无疑冲淡了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添了不少可爱可亲之状。   曹若愚忽然心想,怪不得孙前辈去一趟五柳山庄,山庄弟子都要去见他一见呢。   “孙前辈,你复生了吗?怎么变小了?”曹若愚问着,满脸困惑,孙雪华应是料到他会问,说得不急不缓:“我没有完全复生,目前只是个灵体。”   “啊?”   “临渊此前遭到无渡峰袭击,损失惨重。”   “什么?”曹若愚顿时叫了出来,“你是说,叶星带人去了临渊?那,那我二师兄他们——”   “不知。”孙雪华摇摇头,“叶星攻上山时,我并未见到你的师兄弟们,小年亦不在临渊。”   “孙掌剑与我二师兄在一起,他们如果没有赶到临渊,难道是——”曹若愚不敢想,他与众人分别时,尚在曜真洞天,也未见叶星真身,可现在出来,却是变了天……   孙雪华眼帘微垂,微弱的烛火在他双瞳之中轻轻跳动,映出无边怅然之情。他沉默片刻,道:“叶星的术法极其特殊,似乎能掌控他人心智,使其臣服,或是直接毁灭。我与小楼皆是不敌,甚至当时,我已有再次灰飞烟灭的危机,小楼为了保住我一线生机,施术将我暂时寄身于长鲸行,我们这才逃出生天。”   “那我大师兄呢?”   “他目前还好,只是——”孙雪华一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继续道,“他受到重创,有了些变化。”   “变化?”曹若愚愣了愣,孙雪华微微颔首:“你见到他,就会知道了。”   “那他人呢?”   “在外面看雨。”   “雨?”   “这雨有蹊跷。”孙雪华凝眸,“小楼受了重伤,不得已,我将他带回了这里。可后来,天就下起了雨,雨势绵绵,终日不见天光。这镇上的百姓淋了雨之后,就变得有些古怪,有人喃喃自语,行为鬼祟,有人嬉笑怒骂,不避亲疏,有人癫狂躁动,自戕自毁,总而言之,性情大变。小楼醒来后,以为是邪祟作乱,可以术法驱散,却不见邪祟踪影。我与小楼勘探之后,认为是这雨有问题。”   “叶星在背地里,一定大有动作,可目前为止,情势对我们很不利。”   “临渊受创,我也听见了辟邪传音铃的警示之音,可我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孙雪华说着,看了眼曹若愚碗中逐渐变冷的热水,又拎起一边的茶壶,给他添了些。   孙雪华便是如此,纵然心中有千百般煎熬、不舍、痛苦,旁人也难窥一二。   曹若愚听得心焦:“怎么会这样?”   “阿青还未醒来。”孙雪华眉眼低垂,终是流露出一丝哀伤,“我若现在带她回临渊,恐怕多有不测。可这大乱在即,我不知该如何安置她。”   曹若愚闻言,亦是心头一痛,他在一瞬间明白了孙雪华心中挂念,家园、故友、亲人、天下正道,哪个能轻易取舍?   但曹若愚相信,一切还来得及。天降大任,必多磨难。但未来一定是光明的、美好的,灿烂盛大。   “要不我们去岁寒峰吧?我师父——”曹若愚又是一顿,脑子终于跟上了嘴巴。临渊遭此大难,师父又怎会袖手旁观呢?何况大师兄还在这里……   他抿了抿唇,咬牙道:“我们还是回岁寒峰去吧,无渡峰那群人,狼子野心,他不会放过你们的,若是在这镇上打起来,定会伤及无辜,不如一起回到岁寒峰,我保护你们。”   曹若愚想了想,将自己的剑袋解下,放在桌上:“我从锁春谷出来,得到了一把新的剑,还有一块天外陨铁。岁寒峰上有铸剑池,我们可以给大师兄再锻造一把佩剑,前路艰难,但我相信,总是会有办法的。”   年轻人的手轻轻搭在剑袋上,上半身稍向前倾,眼神坚毅、勇敢、纯粹。   曹若愚有着与生俱来的温厚善良,却又不会被此所困,他往往会在某个时刻,迸发出常人难及的勇气,并为此一往无前。拨开那些迟钝、单纯的表象,他无疑是合格的修道者。   孙雪华注视着他,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好。”   那声音太轻柔了,像是在笑。   曹若愚有些不好意思,连连点头:“说起来,我这把剑上还有剑灵呢,是个七岁左右的小孩,不过他这会儿不出来,我怎么都感知不到他。”   “缘分到了,他自然会出来的。”   “也是。”曹若愚打开剑袋,想给孙雪华看自己的新剑,可还没露出个剑柄,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迫不及待地说,“对了,我灵囊里还有一颗悬命丹。”   他摸索着,掌心很快多出一颗褐色的丹药,孙雪华摇摇头:“阿青并无性命之忧,可她迟迟未醒,应是心神受创,我对此毫无办法。”   “啊?心神受创吗?”曹若愚皱着眉头,直言道,“如果叶星会操控人心的话,那顾长老现在,是不是梦见了鬼主前辈呀?”   孙雪华竟是怔住了。   曹若愚看似一个简单的猜测,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若是如此,我救不了她。”孙雪华喃喃着,只要有一分一厘的机会,他都愿意为顾青去尝试,可唯独这件事,他束手无策。他太清楚年少时的生离死别,对顾青造成了多大的打击,虽然岁月流逝,往事尘封,再血淋淋的伤口也已结痂,但它终归是个伤疤,不会再好了。   孙雪华默然不语。   曹若愚见状,赶忙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顾长老一定会醒过来的。”   他有些慌张,怕孙雪华神伤,可对方只道:“嗯,一定会的。”   那烛火将要熄灭,屋内昏沉,可孙雪华的眼睛却是明亮的,就像泛着泪光。   曹若愚看不太清,有点头痛,他倏地趴在了剑袋上,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累得不行了。   屋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结界灵气微转,孙雪华自有感知,轻声道:“小若愚,你坐好。”   “哦。”曹若愚只当这是一句很平常的叮咛,便坐直了身子,下一刻,屋内便被打开了。   “嗯?这是谁?”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熟悉之余,又隐隐地感到陌生。   曹若愚转头看去,当即呆在了原地。   来人,长得好像大师兄,可是,又比大师兄小了几岁的样子。   “小楼。”孙雪华轻声应着,“介绍一下,这位是曹若愚,我的一位好友。”   孙雪华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曹若愚的困惑不解。   “大师兄?”   曹若愚小声地叫了出来。 第158章   “啊?你叫我什么?”少年明显愣了一下, 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们锁春谷一脉单传,我没有师弟呀。”   “他在叫我。”孙雪华很自然地接过话头, “小若愚是我一位好朋友的师弟, 所以他也叫我师兄。”   “是这样吗?”少年有些困惑, 可见孙雪华那笃定的模样,便没有再纠结下去,径直坐到他身边,撩了下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直言道, “外边雨势太大了,我们先前在镇上角落贴上的灵符都被冲烂了, 再这样下去, 恐怕凶多吉少。”   孙雪华默然片刻,给他倒了杯热水,道:“我们离开这里吧,小楼。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这大雨一日不停,便多一日危险,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让这天放晴。”   少年注视着他, 没有任何迟疑:“好。”   “就以我家为阵眼,重构灵符法阵, 应该可以撑上一段时日。”孙雪华在桌上画了一个圈, 少年明了:“嗯,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他说着, 又看向曹若愚:“曹兄要一起吗?”   “啊?”曹若愚听得一愣一愣的,孙雪华又道:“小若愚刚刚经历过生死劫难,让他休息一下吧,我们之后还要麻烦他。”   曹若愚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少年却率先点了个头,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那你先休息会儿,我们马上就好。”   “啊,好。”曹若愚两只眼睛都直了,根本摸不清头脑,只能乖乖坐着,等他们安排好后续事宜。   夜深人静,时局紧迫,危机藏于滂沱大雨之下,声声入耳,声声催命。   孙雪华与薛闻笛合力,灵气交汇,法阵周转,结界瞬发,散于各处的灵符很快挡住滔天的大雨,那无孔不入的湿气散去许多。孙雪华一刻未停,迅速打开了里屋的门,顾青正安静地睡在床上,神色安宁。她并未像薛闻笛那样,变回了十七岁的模样,而是陷入了无边梦乡。孙雪华眼帘微垂,薛闻笛紧随其后,抱起顾青:“走吧,趁那幕后黑手还未发现我们。”   “嗯。”孙雪华点头,单手结印,瞬息之间,便设下一个传送阵,薛闻笛第一个站了上去,看了眼还在发呆的曹若愚,对方顿时反应过来,也两三步跑了过去,站在阵中。孙雪华最后一个走了进去,站在他们中间。他最后一次环顾了一圈自己的家,而后轻声道:“闭眼。”   曹若愚闻言,立刻把眼睛紧紧闭上。只听耳边风声呼啸,料峭寒风乍起,曹若愚脚下猛地一空,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又稳稳地踩在了实地上。   他睁开眼,抬头看见熟悉的山门,才惊觉自己已经到了岁寒峰。   “这是哪儿?”薛闻笛问道,孙雪华答道:“小若愚的师门,这地方灵气汇聚,乃纯阳之地,可以躲避风雨。”   “嗯。”薛闻笛点点头,“我感觉很舒服,是个不错的地方。”   曹若愚欲言又止,可想了想,又把嘴闭上,打开了山门,领着他们往内里走去。   山中寂寥,无人等候,加之这凄风苦雨,更显苍凉。从前这满山的热闹人声,不过是薛思为了安慰年少的傅及几人,设下的一个美好骗局。他用稻草、香灰、新鲜的泥土,甚至是一夜风过之后,落下的梨花,做出许多小小的人儿,赋予他们灵力,赋予他们浅薄的生命,让他们陪伴着傅及三人长大。   年少的几人哪里分得清真假?只会在师父每次出远门时,一排站好,等着对方一人发一个香囊。   “等这香囊无香,师父便回来。”薛思温声说着,目光在他们尚且稚气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傅及身上,“无缨,照顾好师弟们。”   “是,师父。”傅及高声应着,又笑笑,“我一定照顾好他们。”   薛思微微点头,以示肯定,接着,他便戴上自己的斗笠,转身入了红尘。   曹若愚就站在傅及身边,目送着师父远去。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他问傅及:“二师兄,我们的大师兄到底长什么样啊?”   “等他回来就知道了。”傅及从不多问,不是不好奇,而是他内心隐约觉得,那是师父的伤心事,不想再次提及,惹人伤怀。   “我们练剑去吧。”同样年少的傅及说道。   “好。”曹若愚便跟着他进门。   门内,也是那些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脸。   如今都已随风散去。   曹若愚迎着那些风雨,想起自己下落不明的师父,不免难过,他忽地看了眼身后的薛闻笛,对方不知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而且,又将他们忘却了。   曹若愚有些郁闷,问道:“你,你心里什么感觉?”   薛闻笛“啊”了一声,有些疑惑:“你在和我说话吗?”   曹若愚更郁闷了,摇了摇头:“没。”   “我师父喜静,住的地方也很简朴,我们就先在那里过夜吧。”他简单说了几句,就领着几人穿过大殿,绕到后面的小院。   两间竹屋,窗下兰草。   薛闻笛一顿:“这是?”   “我师父睡在东边,你,”曹若愚紧急改口,“我们睡西边。”   薛闻笛眉头微蹙:“这里好像锁春谷,我也睡西边那间。”   曹若愚不言,心中五味杂陈。薛闻笛却没有太过纠结,而是推开西边那间竹屋,将顾青好生安置。孙雪华与他相谈片刻,很快就走了出来,看了眼倚在门口的曹若愚,道:“阿青睡一间,我们仨挤一挤,方便吗?”   “方便。”曹若愚一口应下,“没事儿,我和二师兄他们的房间,你们也可以睡。”   孙雪华认为不妥:“我们最好不要隔太远,山高夜深,若有危难,不便相助。”   “嗯。”曹若愚点点头,忽然凑过去,小声问道,“孙掌门,我大师兄是撞到脑子了吗?他总是忘事,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啊?要是他时时忘了我师父,我师父该多痛苦啊。”   孙雪华垂眸,只道:“小楼醒来时,只记得自己是锁春谷弟子,奉师命下山游历,来到临渊,与我相遇。他所言,与我们初见时并无差异,只是他忘记了小鱼,乃至忘记后来的种种,以为现在还是与我结伴同游,只不过遇到了一些麻烦。”   曹若愚一听,便心疼起薛思来:“那师父怎么办?”   “你不要担心,他们是正缘,不会被轻易拆散的。”孙雪华安慰着,“说不定小鱼现身后,小楼就会想起一切。”   曹若愚闻言,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好。”   正说着,薛闻笛便走了出来:“接下来呢?”   “联系临渊,摸清现在敌我实力。”   孙雪华言罢,便率先进了薛思屋内。曹若愚关上门窗,点了蜡烛,再转身,却见薛闻笛站在薛思的书架前,静静凝望着。曹若愚一怔,还以为他有所触动,没成想,薛闻笛却只是沉吟着:“这个书架,我师父也有。”   “师父?”曹若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薛闻笛接下来的话却像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嗯,我师父就是锁春谷谷主,秋闻夏。”   曹若愚莫名委屈起来,他有点赌气地说道:“我师父,薛思,是这里的主人。”   虽然名头比不上锁春谷。   曹若愚气馁,孙雪华淡淡说道:“薛掌门,芝兰玉树,皎皎如月,是个很好的人。”   薛闻笛听得倒是认真:“薛思,好名字。”   这礼貌又客套的模样,看得曹若愚有些无奈。他只好将蜡烛放到桌上,邀请两个人一同坐下。苗苗早就在他怀里睡着了,柔软的肚皮轻轻起伏着。曹若愚叹道:“我们先传书临渊?”   “我师妹打开了临渊的封山大阵,若不胜,他们应该全都进入了照水聆泉。关山难越,鸿书难寄。”孙雪华说着,从袖中找到那破碎的辟邪传音铃,那本该是一整串铃铛,如今只剩最后一颗,上头刻着的名字也已模糊不清。   “小年身上,应该也有一串署有他姓名的铃铛。”孙雪华微叹,“我们先试试吧。”   “好。”   曹若愚不知为何,捏了把汗。   孙雪华的指尖拂过那颗染了尘的铃铛,忽地眉头微蹙,捂住了心口。薛闻笛见状,赶忙扶住他:“怎么了?”   孙雪华闷哼一声:“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那你歇会儿吧。”薛闻笛目露担忧,孙雪华静坐,闭目调息。他尚未完全复生,加之这风来雨疾,多是冲撞了他的根基。   曹若愚不由揪心,找到自己剩下的最后一颗悬命丹,递了过去:“孙……你,你吃这个。”   孙雪华抬眸,不忍拒绝他的好意,接了过来:“多谢。”   屋内寂静一片,无人言语。窗外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窗内只有一根小小的蜡烛,燃烧着昏黄的烛光,落下一片温暖又倍显寂寥的光晕。   曹若愚一整夜都没睡好,梦里全是血腥的杀戮与凄厉的惨叫。外面雷电轰鸣,他猛然惊醒,却见床头站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   “啊——”   他刚要大叫,却被来人死死捂住了嘴。 第159章   曹若愚顿时瞪大了眼睛, 右手反握住剑袋,正要拔剑,却见那人迅速贴了过来, 极其轻柔地说道:“是我。”   曹若愚一愣, 这声音, 怎么有点耳熟?   犹豫之间,那人微凉的发梢便落到了他鼻尖处,温热的气息轻轻地洒在他颊边,曹若愚吓得一哆嗦,握剑的手又紧了一分, 对方轻笑:“我送你的石头,在哪儿呢?”   石头?曹若愚盯着来人, 紧绷的心弦陡然放松下来。   是明山深处那条大蛇。   它怎么化成人身了?   曹若愚眨眨眼, 来人却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勾着他的衣襟,无声无息地探了进去。曹若愚又是一惊,抓住这人的手腕,小声嘟囔着:“前辈。”   对方手一顿,转而掌心向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 似是安抚:“别怕,跟我来。”   言罢, 他便松开曹若愚, 幽幽地从窗户上跳了出去。曹若愚心有余悸地坐起身, 转头一看,苗苗正躺在他枕边睡得正香, 打着地铺的薛闻笛和孙雪华也未被惊醒。曹若愚擦擦额上细汗,迟疑了一下,没有拿起自己的剑袋,而是孤身一人,蹑手蹑脚跟了出去。   雨夜之下,一袭青衣的男子格外安静地站着,墨色长发几乎垂到手腕,衬得那露出的指节苍白到毫无血色。曹若愚有些局促地走了过去,叫了声:“柳……柳前辈?”   柳惊霜莞尔,倒不似从前那般蛮横刻薄,经年日久的沉睡竟让他生出几分温柔可亲来。   “这个给你。”柳惊霜从袖中捧出一个圆形的茶碗似的东西,托在掌心,交给曹若愚。对方接了过来,喜出望外:“师父?”   碗内,一条小小的银鱼正静静地沉在水底,似乎是睡着了,不怎么动弹,偶尔会轻松摆动下尾巴,吐出一个两个泡泡。柳惊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碗清水自始至终都保持在同一高度,无论如何摇晃,都不会溢出。小银鱼就这样安静地睡着,无所察觉。   可曹若愚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师父,薛思。他记得,当时薛闻笛还认错了鱼,抱着那只碗,哭得满脸都是泪。   “师父。”   此情此景,曹若愚再也憋不出,委屈得小声哭了起来,柳惊霜沉默地等待着。   风雨凄凄,长夜难明。   曹若愚擦了擦眼泪,抱紧手中的小碗,低声道:“谢谢你。”   “不客气。”柳惊霜温声说着,“我是在夜城不远处捡到他的。那时候,我还能闻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梨花香,和你掌心的印记如出一辙。心想他与你应是关系匪浅,才一路寻到这里。”   曹若愚闻言,感动不已:“谢谢你,柳前辈。”   “说了不必谢。”柳惊霜抿着唇,思量再三,才问道,“我有个问题,你师父,和魔都什么关系?”   曹若愚有些为难,他不知道还从何说起,柳惊霜见状,心下便明白了,道:“我从你师父身上感知到了聚魔池的气息,所以才想问问,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不是这个原因。”曹若愚眉眼低垂,支吾半天,还是开了口:“我师父,是之前夜城城主的儿子,我大师兄说,他是聚魔池一缕精魂所化,所以,身上应该会有聚魔池的气息。”   “哦~”柳惊霜尾音上挑,似乎早已料到,曹若愚有点摸不准他的心思,便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还在沉睡的小银鱼,默默抱紧了些。   柳惊霜敛了神色:“你师父受了很重的伤,但并不致命。他之所以一直维持着原身,是因为聚魔池再次发生了异变。”   “它又异变了?”曹若愚心惊,想到上次魔都惨烈一战,更是忧思满怀,柳惊霜轻声解释道:“聚魔池异变,应是受外力影响所致。我猜测,这天降鬼水,也和这件事有关。”   曹若愚直直地盯着他:“难道,是叶星占据了夜城?”   “叶星?”柳惊霜表示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曹若愚一句“无渡峰峰主”,瞬间唤醒了他尘封多年的回忆。   “无渡峰,怎么会有峰主?那应该是块无主之地才对。”柳惊霜蹙眉,“还有呢,其他事情你知不知道?”   “嗯,知道。”曹若愚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言简意赅地告诉他,柳惊霜从满脸错愕,到眉头紧锁,再到相顾无言。他在听到“詹致淳”这个名字时,眼睫微颤,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那个叫叶星的,应该是对聚魔池动了手脚,致使这天降大雨,使人癫狂,想必是要催生心魔,好为他所控。”柳惊霜好心提点着,“你们也不例外,多加小心,尽量不要淋到雨。”   “我自己感觉还好。”曹若愚点头应着,柳惊霜轻笑:“因为你不一样。”   “我不一样?”   柳惊霜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着:“我也不一样,因为我天生就是魔,所以不受影响。”   “可是魔物也有心啊,有心就有执念,就会成魔障。”曹若愚说得一板一眼,格外诚恳,柳惊霜却只觉得他傻得可爱,笑笑:“我的执念早就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所以我没有心魔,也不可能再有,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发生异变,加害于你。”   “听着,”他正声道,“你师父既是聚魔池一缕精魂所化,那么现在唯一能阻止聚魔池继续变化的,只有他。他现在选择维持原身,实际上是在为你们争取时间。只要他存在一日,叶星便不可能彻底占据聚魔池。你现在最好集齐人手,尽快赶赴夜城。”   曹若愚想了想,道:“可是,修道之人无法活着进入夜城,上次狗哥——”   “有我在,就不要担心这些。”柳惊霜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曹若愚被看得有些心慌,摸了摸鼻子:“怎么了吗?”   “没事。”柳惊霜闭上眼,“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你也在这儿休息吧,柳前辈。”曹若愚赶忙道,“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累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那眼神中的关爱太过纯粹,竟让柳惊霜想要回避一二。可柳惊霜又觉得,这双好看的温情的眼睛,看一次便少一次,少一次,便可能是永远没有下次。   柳惊霜只觉喉中发苦发涩,发酸发痛,无法出声。   曹若愚又劝道:“休息下吧,等明天我大师兄和孙掌门醒来,我们再一起商量商量,多个人总多个办法。”   柳惊霜微微摇了摇头:“我就在不远处,若有需要,我自会出现。”   言罢,他拂袖而去。曹若愚想拉住他,却见对方瞬间消失不见,化作一条小蛇,消失在草丛之中。曹若愚心中怅然,捧着那只碗,悄悄回了屋内。   熟睡的几人没有醒来的迹象,想来应该是太过劳累,暂时放松了警惕。   曹若愚盘腿坐在了薛闻笛身边,捧着那只碗,放在膝上。屋内昏昏,只听得微弱绵长的呼吸声。   曹若愚看看睡得正香的薛闻笛,再看看碗里虚弱的师父,打定主意,将手里的小碗放在了薛闻笛枕边,然后重新躺回了床上。   “你去见谁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曹若愚吓得叫出了声,这动静不得了,薛闻笛当即惊醒,迷迷瞪瞪抱住手边的长鲸行,坐起了身:“怎么了?”   曹若愚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剑灵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他顿时捂着心口,倒在了枕头上:“你是要吓死我啊?”   “不说算了。”剑灵很快钻入剑中,消失不见。   曹若愚又好气又好笑,脸埋在枕头上,哼哼着:“命苦啊,我真是命苦啊。”   “你怎么了?”薛闻笛揉揉眼睛,只听见曹若愚像是要哭了,迷糊着安慰了两句,“别难过呀,有什么事和我说。”   孙雪华也坐起来,只是并没有说话。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人曾经来过,于是他默不作声地点了蜡烛,照亮这方寸之间。   曹若愚嘴一撇:“你等会儿,我现在有点烦,小心我发脾气。”   “啊?”薛闻笛彻底醒了,手一摸,发现枕边多了只碗。   “咦,这儿怎么有条鱼?”薛闻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低头凑过去,只见一尾银鱼沉在水中,漂亮的鱼鳞正泛着晶莹的光。   “真好看。”薛闻笛喃喃着,捧起那只碗,给孙雪华看,对方一眼便知这是谁,竟愣了下,问道:“小若愚,刚刚是谁来了?”   “一个好心人。”曹若愚单身下床,挤到两个人中间,指着那银鱼说,“这个,就是我师父。”   薛闻笛一脸的不敢置信:“你师父?可是它,它……”   “不像吗?”曹若愚这一晚上被吓得够呛,心里很是郁闷,说话的时候,眉毛都耷拉了下来,十分委屈的样子,“我师父受了重伤,才变成这样的。”   他一把按住薛闻笛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道:“薛兄,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你侠肝义胆,不会见死不救吧?”   “啊,这倒不会……”   “那就好。”曹若愚目光炯炯,“我师父要想变成人身,离不开薛兄你的鼎力相助。”   薛闻笛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都没来得及细想:“那,那你是想要我怎么做呢?”   “从现在开始,你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吗?你既是锁春谷谷主亲传弟子,想必道行十分深厚,我师父在你身边,也能受你庇佑,说不定伤势会好得快一些。”曹若愚一本正经,薛闻笛却会错了意:“你是希望我给他治伤吗?那很好办呀。”   说着,薛闻笛便双手结印,将自身灵气灌注于那碗中,融入澄净水里,可那条小银鱼却像是受了惊吓,不断挣扎起来,孙雪华当机立断,断开二者联系,并撤去薛闻笛的灵气,小银鱼这才安静下来,摆了摆尾巴,又昏昏睡去。   “怎么会这样?”薛闻笛不解,孙雪华沉吟片刻:“小鱼,是混沌之体,灵气太过或是魔气太胜,都会破坏他体内的平衡,让他不适。”   “啊?”薛闻笛琢磨着,“混沌之体,我只在书上看到过,原来真的有。”   “嗯,很罕见,但并不是不存在。”   “那现在怎么办?”薛闻笛犯了难,“这不能太过,又不能不做,它这么小,我哪知道要使出几分力?”   “好办。”孙雪华淡然自若,薛闻笛和曹若愚都竖起了耳朵:“怎么办?”   “你亲他一下就行了。”孙雪华如是说道。   “???”薛闻笛的脸色变了又变,有些微妙地看着自己的好友,“你,不会是想——”   “嗯。”孙雪华点了点头,“如你所想。”   “嘶。”薛闻笛倒吸一口凉气,有些纠结,曹若愚见状,附耳问孙雪华:“孙掌门,你这个法子,是认真的吗?”   “嗯。”   “嗯?”曹若愚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我从不开玩笑。”   曹若愚一愣,恍然大悟:“哦,也是。”   薛闻笛见曹若愚嘀嘀咕咕的,有些赧然,催促着:“你先去睡觉。”   “啊?我还不能看了?”曹若愚还没理解问题的关键所在,就被薛闻笛推了一把:“快去睡。”   曹若愚也拗不过他,自己也困得不行,就回床上躺着了,脑袋一粘枕头,直接睡了过去。 第160章   薛闻笛见他没了动静, 这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一歪,也倒在了枕头上。孙雪华也不催他, 规规矩矩仰面躺着, 闭目养神。没一会儿, 薛闻笛就开始在他耳边小声说起了话:“小雪,这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失败了就是失败了。”孙雪华轻声应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薛闻笛知道好友的意思,他要是直接给这条小鱼灌入自身灵气,会伤害到它, 嘴对嘴的话倒是没那么冲撞……   呸,什么嘴对嘴?   薛闻笛有点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问他:“直接亲吗?”   “嗯。”   “他要是醒来, 知道我亲了他,会不会生气啊?”   “不会。”   “你这么肯定?”   “因为我认识他。”   薛闻笛一愣:“你认识他?”   “我认识小若愚,自然也认得他师父。”   “哦,也是。”薛闻笛反应过来,“我傻了,这都理不清。”   孙雪华听了,终于睁开眼,转过头看向他, 薛闻笛半趴在枕头上,那只小碗就被他握在手里, 搁在身侧。见人转了过来, 薛闻笛便将那只小碗摆到二人中间, 一脸深沉地:“要不,你来?”   孙雪华闻言, 眼神一滞,而后微蹙眉头,一手按在了心口,薛闻笛一下紧张起来:“没事吧?”   当然没事,可再说下去,可能真的会有事。   孙雪华垂下眼帘,薛闻笛赶忙催他睡下:“你你你快点休息,我来我来。”   “嗯。”孙雪华又默默翻了个身,两手交握放在身前,假装闭眼睡着了。   薛闻笛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再喊哪里不舒服,便松了一口气,看向那只小碗,还有里边沉睡的小鱼。他伸出手指,轻轻探了进去,食指指腹在小鱼肚皮上摸了摸,那里没有鱼鳞覆盖,触感柔软细腻,小鱼似乎感应到有人在摸他,尾巴摇了摇,吐出一个细小的泡泡。   薛闻笛见状,便将小碗挪到自己边上,左边手肘搭在枕头上,支着上半身,另一只手就绕着那碗口打圈。他想,曹若愚看着和自己一般大,那他师父会不会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前辈?那自己岂不是太冒犯了?可眼下救人要紧,老前辈应该会宽恕自己吧?   薛闻笛又把指头伸了进去,摸了摸那光滑的鱼脊,小鱼倏地一个激灵,一头撞在了碗壁上。薛闻笛吓了一跳,生怕它撞出个好歹来,便收了手,趴在碗边,仔细观察了许久。好在小鱼很快就又安静下来,没有再游动。薛闻笛见状,悄悄朝着碗里吹了一口气,水面起了点小小的褶皱,水下的小鱼还是沉睡着,连个泡泡都不吐。   薛闻笛小声地自言自语:“前辈,晚辈不是有意冒犯,罪过罪过。”   他说着,便伸手将小鱼捞了出来,滑腻的鱼鳞紧贴着他的掌心,湿漉漉的,感觉很奇妙。薛闻笛定下心神,撅着个嘴,真就亲了他一口,连带着自身的灵气也一并渡了过去。小鱼蜷起尾巴,又不动了。薛闻笛不知为何,特别心虚,赶忙将小鱼放回碗里,两手抱着小碗,趴在枕头上,默默祈祷着一切顺利。   大抵是这一整天都大起大落,薛闻笛也累得慌,很快就睡了过去。梦中,他总能看见井边那棵繁盛的梨花树,雪白的梨花灿烂纷扬,他就倚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折着手里一根翠绿草茎。山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像某人微凉柔软的掌心。   “咦?”薛闻笛突然从梦中醒来,有点茫然地望着面前那只小碗。   谁呢?   薛闻笛有点奇怪,他起了身,发现孙雪华和曹若愚已经坐在了桌前。他伸了个懒腰,抱着那只碗,也坐到了那里。   “怎么样?联系上了吗?”曹若愚焦急地问,孙雪华放下手中那颗铃铛,有些拿不准:“小年的铃铛,应该不在他身上,但我没有感知到危险。”   他沉吟片刻:“临渊目前来说,暂时还是安全的。”   曹若愚忧心忡忡,从自己的灵囊里找到那块天外陨铁,放到了桌上:“这个,给你。”   “这是?”薛闻笛没有见过原始的陨铁,有点疑惑,曹若愚说道:“我从锁春谷带出来的天外陨铁,你的横雁断了,要重新铸剑。”   薛闻笛一怔:“你怎么能进到锁春谷?”   “因为我师父——”曹若愚猛地打住,感觉这件事很难解释清楚,便含糊着将这个问题盖了过去,“我师父说,要想打败叶星,就得学会一个剑阵,要五个人,你得加入我们。”   薛闻笛听得云里雾里,曹若愚匆匆比划着,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跟他再梳理了一遍,薛闻笛默而不语。曹若愚将那块陨铁推到他面前:“我们岁寒峰有铸剑池,可以为你铸剑。”   薛闻笛心里闷闷的,好像有块石头压着,不太舒服。他知道自己的横雁断了,在与敌人相搏时,被打断了。他明明接受了这件事,可为什么提起来,还是会痛呢?   薛闻笛来不及细想,只问:“那铸剑池在哪儿呢?”   “在校练场后面,”曹若愚顿了顿,很明显底气不足,“但我没去过。”   “没事,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薛闻笛说着,便一手抱着小碗,一手抱着陨铁,起身往屋外走。   雨势未歇,雷云翻涌,天际黑白交织,诡谲狰狞。   曹若愚御剑而行,很快就带着他们进入到校练场后的一个铸剑池中。说是铸剑池,看着却很小,连个像样的冶铁炉都没有,只有一个简陋的棚子,下边摆了些简单的打铁工具。一缸冷水上甚至飘了几点浮萍,颇有些落败之感。   曹若愚最开始都不知道岁寒峰有铸剑池,直到薛思为他们授剑,才偶然提及此事。如今见此残破景象,难免哽咽。   “这个棚子,没法铸剑。”薛闻笛眉头紧锁,“天外陨铁无坚不摧,只靠这点工具,是造不出来好剑的。”   曹若愚如遭雷劈,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声问道:“试试呢?我师父当初也给我二师兄锻造出了度波,那也是把好剑。”   “你师父应该是个道行高深之人。”薛闻笛思索着,“若我猜得不错,他当初在这里铸剑时,倾注了自己大量心血,灵力充沛时,所得之剑也是不一样的。”   言罢,他就将手里的两样东西放在了打铁台上:“我来试试吧,你们帮我烧火。”   “好。”曹若愚满口答应,后知后觉才发现,下了这么久的雨,哪还有干柴?厨房都差点被冲垮,别说那堆在院中的柴堆了。曹若愚漫山遍野地找,摸索到半路,才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直奔薛思的仓库。   他顺利打开门,一头钻了进去。苗苗好奇地从他衣襟里探出头,问道:“这是哪儿?”   “你爷爷的仓库。”曹若愚点了个根火折子,翻箱倒柜地搜寻着,“他喜欢收集些奇门异术,说不定就有能燃烧很久很旺的东西。”   苗苗一听,来了劲儿,从他身上跳了下来:“那苗苗也来帮爹爹找。”   小小一团往角落里头一钻,一下没了踪影。曹若愚赶忙唤道:“苗苗你小心啊。”   “我没事。”苗苗在缝隙中穿梭,到处嗅闻,曹若愚挠了挠头,他这是养了只小水獭,还是养了只小狗?   不管了,正事要紧。   曹若愚将一切疑问抛向脑后,专心致志搜罗起来。没多久,苗苗就用头顶着一块木炭钻了出来:“爹爹,你看,我找到了这个木炭。”   “哪儿呢?”   “东边的箱子里有很多。”   曹若愚走过去一看,发现那箱子上的封条被苗苗咬断了,重新贴合,才看清上面的字。   “槲栎炭。”   简洁明了。   曹若愚想也没想,打定主意这是自己要找的好东西,一把将箱子扛了起来,顺手抄起黑乎乎的苗苗,揣进怀里,就一路狂奔回了铸剑池。   三个人脑袋挤在一起,听着薛闻笛点兵点将,好一通安排,曹若愚听得连连点头,孙雪华不不做声,苗苗左看看,右看看,圆圆的眼睛都快转不过来了。曹若愚将它放到一边的小板凳上,叮嘱它别乱跑。苗苗晃着毛茸茸的脑袋:“好,我知道了。”   “乖。”曹若愚摸摸它的头,转身就去忙活了。   苗苗看不懂,只觉得他们三个都很忙的样子。那木炭烧得旺盛,火光蔓延,照得这四野通红一片。小水獭看了一会儿,就有点坐不住了。它头一抬,就看见摆在台边的那只小碗。   好奇,实在是好奇。   苗苗骨碌爬了上去,溜到了碗边。   “哇,小鱼!”苗苗看得眼睛都直了,好漂亮的小鱼,它这辈子都没见过。   “小鱼,小鱼。”   苗苗伸出一只爪子,摸到了那光滑的鱼鳞,小鱼吐出两个泡泡,晃了晃尾巴。苗苗更是稀奇,便搅和起那碗清水,小鱼贴着它的爪子游来游去,倒是比昨晚有些精神。   苗苗更是欢快,问道:“小鱼,你从哪里来呀?你有名字吗?我叫苗苗,今年有五斤重呢。”   小鱼没有回答,苗苗就坚持不懈地跟他说话:“你放心,我爹爹不会把你做成鱼汤的,你这么漂亮,我会让他好好把你养大的。”   苗苗格外投入,完全没注意到曹若愚那边的动静。   不多时,只见那火光冲天,一声震天撼地的爆鸣,三个人顿时飞了出去,巨大的冲击几乎夷平了整个铸剑池。苗苗吓得浑身的软毛都竖了起来,一头扎进水里,叼着小鱼跳下高台,往犄角旮旯里一钻,躲了进去。   “砰砰砰——”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爆炸了,乱石纷飞,苗苗尾巴直抖,叼着小鱼往别处跑,四下寻找着曹若愚的身影。   “咳咳咳……”   薛闻笛扒开身上的碎石,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举起手里通红的铁器,两步冲到水缸下,将剑沉了下去。   “滋——”   白烟滚滚,直冲天灵。那水气格外滚烫,薛闻笛根本睁不开眼,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被烫得起了泡。他单手结印,轻盈的灵力顺着剑柄贯通剑锋,一道紫色剑芒直达天际,震彻九霄。   “嘶。”   白烟散去,薛闻笛将新剑夹在腋下,满手是泡地走了出来。   他是铸剑的主力,因此消耗极大,此刻他浑身是汗,湿透的头发混着泥灰全都黏在颊边和颈侧,满脸通红,就跟煮熟的龙虾似的。曹若愚和孙雪华急匆匆赶来,他们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赛一个的脸黑。   三人互相看看,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曹若愚笑着笑着,突然心里一惊:“糟了,我师父呢?”   话音未落,一个小煤炭就冲了过来,嘴里还叼着一条黑乎乎的小鱼。   “师父!”   曹若愚大叫一声,赶忙从苗苗嘴里抢下那小鱼,可对方一动不动,肚皮也不见起伏,就跟没气儿了一样。   他顿时急红了眼,薛闻笛也吓了一跳,一把拽住他的手,接过那条小鱼,嘴对嘴吹了一口气进去。   孙雪华一愣,欲言又止,薛闻笛见那条鱼还没动静,也急了,又吹了两口气。   “小——”   大雾骤起,孙雪华一个“楼”字卡在嘴边,没能说出口。   薛闻笛重心不稳,一头扑进了某人怀里。   淡雅的香气将他整个人包围,乌黑的发梢拂过他耳侧,就像梨花树下那徐徐而来的山风。   薛闻笛心跳漏了一拍,一抬头,那人颊边的浅痣便晃了下他的眼睛。   “师父!”曹若愚惊喜地唤了一声,薛思却眼睫一沉,摇摇晃晃倒了下去。薛闻笛抱紧他,整个人都晕乎起来,心跳快得厉害。   曹若愚的,师父?   薛闻笛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烫,像是真的要熟了。 第161章   他正愣神, 曹若愚已经先他一步,抱起薛思就冲进屋内,将人放平。孙雪华紧随其后, 一把按住急得团团乱转的曹若愚, 低声道:“小鱼没事, 他只是太虚弱了,要休息一会儿。”   曹若愚正要回答,余光瞥到一脚踏进屋内的薛闻笛,对方抬眸,正巧看见他, 四目相对,薛闻笛面红耳赤地问道:“需, 需要我帮忙吗?”   曹若愚欲言又止, 附耳问孙雪华:“需要吗?”   对方不语,眉眼微垂,似乎是在思考,薛闻笛走了过来,支吾着:“需要,我,呃,就是给他再度, 再传些,呃, 就是——”   他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曹若愚的思绪转了一圈, 灵光一闪,竟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可是曹若愚又深入想了想,忽然有点生气,直言道:“你就是想亲我师父。”   薛闻笛一惊,连连摆手:“不不不,你误会了。”   曹若愚拧着眉毛,一会儿想着,师父如此一表人才,大师兄对他一见钟情也很正常,一会儿想着,大师兄这行为,不清白也不坦荡,和那些纠缠师父的歹人有什么区别?   可这是大师兄啊,是师父挂念了四十年,又苦寻了十年的人啊……   曹若愚注视着薛闻笛,眉眼微微下压,看得对方不自主绷直了后背。   “怎么了?”薛闻笛试探着问道,曹若愚轻轻握拳,像是下了某个重要的决定,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能不能拜托你,和我一起照顾我师父?”   薛闻笛一愣,忙点头:“好。”   曹若愚思忖着:“但你不能耍流氓,我会盯着你的。”   薛闻笛:“……”   “我劝你收回这句话。”他不知为何,竟也有点恼了,“你我萍水相逢,你若是质疑我品行不端,大可今日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曹若愚哑然,怏怏不乐,抿着嘴,半天才肯出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薛闻笛不解,“你这人怪得很,要送我天外陨铁的是你,现在怀疑我图谋不轨的又是你。”   “我……”曹若愚说不上来,求救似的看向孙雪华,对方见状,只道:“小楼,小若愚幼时入门,薛掌门于他有教养之恩,如父如兄,他关心则乱,你就谅他失言之过吧。”   薛闻笛转念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便先服了软:“行,我不计较。你们先聊,我去看看阿青。”   他寻了个理由,大步离了这间屋子。   曹若愚一脸苦闷,跟吃了半斤黄连似的,很不痛快。孙雪华轻声问他:“是为什么突然生气了呢,小若愚?”   曹若愚听了这话,心头一酸,从灵囊里找到从锁春谷带出来的无字书,将它交给孙雪华:“这个,你看这个。”   孙雪华接过,无声地翻阅着。数十载光阴如梭,漫长艰辛,酸涩如昨,不忍卒读。孙雪华想起年少远游,红尘相伴,那个总是红着眼,想奋力追赶他们的少年。他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小鱼是个多么内敛、敏感之人。   孙雪华沉默地阖上书页,问曹若愚:“你是担心小鱼醒来,会承受不住这种打击吗?”   “嗯。”年轻人小声说着,“孙前辈你说得很对,师父于我有教养之恩,我无比希望他能幸福,大师兄对我也很好,可是,可是——”   “可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忘却过往,却又像个无事人一样,总是围着你师父转,让你师父有苦难言,是这样吗?”   曹若愚嘴笨,努力斟酌了半天,才哭丧着脸,道:“嗯。”   他越说声音越低,想来是意识到自己冲动了:“刚刚是我不好,不该对大师兄说那种话。”   “他不会怪你的。”孙雪华举起手中的无字书,“这个,我会找机会交给他,你们师兄弟都正直率性,不要因此心生嫌隙。”   “不会的,我知道错了。”曹若愚埋着头,孙雪华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温声道:“小若愚,你年纪轻,心直口快,但你仔细想想,小楼虽是和我一般大,可他在这尘世,又活过了多少在太阳底下的日子呢?他年幼时,甚至只能与老谷主相依为命,不及你有父母兄弟。我想,在他心里,也很期望与你做一家人吧。”   曹若愚一愣,抬头看着孙雪华,对方垂着眼帘,如雪中高山,静谧肃穆,曹若愚张张嘴,想说话,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先陪会儿小鱼吧,我也去看看我师妹。”   “好。”曹若愚点点头。   孙雪华便悄然而去。曹若愚回头看了眼沉睡的薛思,那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几近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喃喃着:“师父,你醒来的时候,听到大师兄又忘记了你,会不会特别特别难过啊?”   曹若愚思量着,不行,一定要让大师兄先喜欢上师父。   “早知道刚刚就不多嘴了。”曹若愚正自言自语,苗苗又从他衣襟里探出头来:“需要苗苗帮忙吗?”   曹若愚一脸深沉,没有回答。   孙雪华出了这间竹屋,转身进了另一间,就见薛闻笛两手抱胸,倚着墙角,像是在等他来。   “都听到了?”孙雪华淡淡说着,平静地坐下,薛闻笛眼波微转,不肯承认:“听到什么?”   “我知道你没有走,刚刚就在屋外。”   “这么了解我?”薛闻笛挑眉,孙雪华将手中的无字书放到桌上:“小楼,那年我们路遇鬼主,他教小鱼练剑,你夜夜去偷看他,因为你不理解,为什么小鱼要去找鬼主练剑,而不是找你。你对想不通的事情,总是会刨根问底,就像现在,你想不通为何曹若愚会突然对你出言不逊,所以你一直藏在窗外,偷听我们谈话。”   薛闻笛撇了下嘴,脚步轻巧地走到他身边,悄悄坐下:“说实话,我听了一圈,好像听明白了一些。我是曹若愚的大师兄,还是他师父的道侣,是这样吗?”   “是。”   薛闻笛微微捏起指节,又问:“再听你说,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只是我受伤了,所以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嗯。”   薛闻笛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可我当真没有感觉。”   “叶星善于蛊惑人心,术法诡谲,远超我们从前遇到的任何一个敌人,你中招而不知,本就在意料之中。”孙雪华说着,将那些无字书轻轻推到他跟前,“小鱼的日记,虽然他尚未醒来,不过你读读看,不失为一种了解他的契机。”   薛闻笛神色微妙:“小雪,你说我又不喜欢他,我偷看他的笔记,会不会不合适?马上曹若愚又要来和我吵这件事了。”   孙雪华面色不改:“不喜欢,那这就归我了。”   说着,他就伸手要抽回来,薛闻笛忽地将自己的掌心压在上头:“哎哎哎,其实我也很好奇以前发生的事情,你先不要收走,让我看看。”   “你要想知道,我可以一一说给你听。”孙雪华没有松手,但也没有用力,薛闻笛讪讪道:“其实,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只是好奇吗?”   薛闻笛顿时红了脸:“我,我——”   “小若愚说得没错,你就是想对人家师父耍流氓。”   “我没有。”薛闻笛小声叫了起来,又心虚地嘀咕着,“我,我就是心乱。”   言罢,他又反将一军:“还不是你,说什么嘴对嘴渡,渡气……”   薛闻笛磕磕巴巴地说着话,孙雪华却镇定自若:“嗯,是怪我,以后我就不教你这种馊主意了。”   薛闻笛心情复杂,眼睛眉毛都要纠结到一块去,半晌,他终是败下阵来:“也,也不算是馊主意。”   孙雪华不言,只是撤了力,将手搭在了膝盖上,俨然一副端庄的掌门人模样。   薛闻笛心生感念,他好像见过这样的小雪,这样正气凛然又孤傲决绝的小雪。   “我要是忘记了曹若愚的师父,你又认得他们师徒,那我是不是也忘记过你?”   “嗯。”孙雪华没有否认,可神色未变,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那你难过吗?伤心吗?阿青或是你其他同门,有没有怨过我?”   孙雪华默然,久久不语。   薛闻笛等待着他的答案,脑海里闪过许多混乱的场景,那磅礴的大雨,潮湿闷热的夏天,雨中青山间,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还有一个,需要他拱手行礼的,熟悉又陌生的——   前辈。   薛闻笛脑海里的一根弦忽然断了,有些茫然地说道:“我是个罪人吗?”   “对,你是个罪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自远方传来,似空谷回音,震得他头痛欲裂。   孙雪华两指并拢,凝神聚气,封住薛闻笛的五感,对方使劲摇了摇头,闷声道:“感觉我整个人就像泡在水里一样,马上要泡烂了。”   “叶星的术法无孔不入,你要多加小心。”孙雪华注视着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担忧,薛闻笛抬眸,仍是干净澄澈,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你难过吗?”   他追根究底,他心绪万千,他等一个好像很久以前就该得到的答案。   孙雪华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失去你,我便失去了窥探红尘的眼睛和自由翱翔的翅膀,难过是必然的。”   “可我年少时便与师父约定,要让临渊成为正道支柱,要独领风骚,要不可撼动。那是我人生另一个信条,所以我既不能为你生,也不能为你死。”   孙雪华意有所指,听得薛闻笛鼻子一酸:“他会为我生,为我死吗?”   “嗯。”   薛闻笛愣了愣,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想落泪,却又哭不出来。他在这一瞬间,又有点理解了曹若愚的心情。孙雪华劝解着:“正因如此,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从十四岁起,就期待着与你顶峰相见的一天。”   “没有人会怪罪你的,我不会,阿青不会,临渊更不会。小楼,不要被敌人蒙蔽、蛊惑,甚至被打击得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   薛闻笛吸吸鼻子,郑重地点了点头,重新振作起来。可还没等他感动完,孙雪华又道:“如果你要追求小鱼的话,我也能给你提供帮助。”   薛闻笛:“……”   “你有经验?”   “没有。”   “那你怎么帮我?”   “我自有办法。”孙雪华沉吟片刻,“这是我作为舅舅的责任。”   薛闻笛:“?” 第162章   是夜, 天地昏沉,风来雨袭,使人难寐。曹若愚辗转反侧, 实在睡不下, 便起身出门去。   风雨凄凄, 寂静山野很快就笼罩于朦胧雨雾之中,脚下山路蜿蜒,溅起的泥点飞落,与那被摧折的草木一道凋零。   曹若愚撑着伞,顺着熟悉的山路, 回到了他以前住的地方。那处只有两间瓦房,建在半山腰上, 与薛思的竹屋相隔有一个山头。从前日子宁静, 岁安无恙,他练剑归来,就在这一方天地间戏耍。那时候,他与傅及一个屋,施未与张何则在另一间。有次,施未很想尝试下炼制丹药,自己在屋前空地上支了一口锅,倒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结果错把硝石扔了进去,一口大锅直接炸飞了出去, 在墙上砸出一个大洞。他们七手八脚才将那个洞堵好, 可惜, 还是没能逃过师父的法眼,一个挨着一个, 规规矩矩在大殿外头抄书。只不过,那些书籍深奥,他们抄了半天,也抄不懂,后来,薛思才告诉他们,这才是真正的炼药法诀。   “你们真假不分,日后若是被骗得闯下弥天大祸,后悔都来不及。”   师父的话犹言在耳,可当时的少年们哪会预料到今后的一切呢?施未甚至在几天后,就放弃了他的炼药大计,专心致志看他的闲书去了。   曹若愚进了屋,回忆便戛然而止。   屋内漆黑一片,视野难明,可即便如此,曹若愚还是轻车熟路地摸到桌上剩下的半截蜡烛。昏黄的烛光亮起,赫然映照出床头挂着的一团黑影,曹若愚吓了一跳,轻呼一声,那黑影便缓缓睁开眼,狭长的眼眸流光溢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是你啊。”那黑影说着,曹若愚一怔,举着那半截蜡烛,靠近自己的床铺,一条硕大的黑蛇正盘坐其上,吐着殷红的蛇信。   “柳,柳前辈?”   “嗯。”   柳惊霜应着,霎时便化作人身,瓷白的皮肤完□□露在外,吓得曹若愚一把拽住被褥,蒙头盖住了他。   柳惊霜一顿,接着便低低地笑了起来,那清脆的笑声从被褥之下传出来,有点发闷,挠得人耳朵痒痒。   曹若愚怪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我为什么要穿衣服?魔物化形,都不穿衣服的。”   “胡说!我师父就穿衣服!”   “你师父不穿衣服的样子,还能给你看着?”   曹若愚听了,登时脸红脖子粗:“你你你——”   “我?”柳惊霜从被褥里钻出来,再定睛一看,他已经穿着那素雅的长衫,悄无声息地坐在床上了。只是他眉眼含笑,纵使烛火昏沉,也不减那眉梢万千风情。   他笑着问:“我怎么了?”   曹若愚嘀咕着:“你说你不在不远处,不会是一直在这里吧?”   “是。”柳惊霜并不避讳,反倒十分坦荡的样子,曹若愚欲言又止,想想人家风尘仆仆赶来帮自己,总不能一张床都舍不得给,这也太失礼了。于是他便拱手行礼道:“那您好好休息,我去隔壁。”   “你遇到困难了?”柳惊霜大抵是睡得很好,所以心情也不错,甚至表示愿意和他聊聊。   曹若愚闻言,不知该从何说起,便摇了摇头,说他无事。柳惊霜瞧着他,也有片刻的沉默,眉眼的笑意退去,方显一丝凌厉,就像一把薄薄的刀片,要将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剖开。曹若愚心里一个激灵,只听对方问道:“要不要去练剑?”   “现在?”   “嗯,现在。”   曹若愚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答应了:“好。”   柳惊霜下了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静悄悄的,像个柔软的小动物。曹若愚左看看,右看看,问他:“你有剑吗?”   “有。”   “在哪儿呢?”   “马上让你见识见识。”   曹若愚起先是不信,因为他根本没看见柳惊霜携剑,直到对方从脊骨处抽出一把寒光冷冽的利器。   曹若愚感觉有点不妙。   雨势颇大,山腰已经完全被潮湿的水雾笼罩,视野一片茫茫,除了手中长剑,再也看不见其他事物。   柳惊霜的剑极快,迷蒙水雾中只看得见一闪而过的微弱剑芒,可那剑锋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攻过来的那一刹,仿佛眼前的雨帘都被劈成了两截。   曹若愚丝毫不敢懈怠,他这两年大有长进,用剑已不似从前迟钝,多了许多自我感悟,扎实之余,亦不乏灵巧。   二人打得有来有回,互不相让。   苍穹之下,水雾之中,剑气昂扬,剑鸣激荡。山腰的静谧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热闹,和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曹若愚从柳惊霜的剑中,感受到一丝困惑、怀疑和愠怒。他横剑于身前,挡下对方凌空一击,柳惊霜的脸陡然放大,雨水已经彻底打湿他的头发,连眼睫上都是。   就像哭过了一样。   曹若愚一愣,听见他喃喃低语:“真怪,我怎么从你身上闻到了一丝故人的味道。”   柳惊霜后撤一步,收了剑,而后走过来,拍了拍曹若愚的脸,他明显使了劲儿,曹若愚很快就闷声往后躲了躲:“你干什么打我?”   “打你?这叫打你?”柳惊霜不依不饶地揪住他的衣襟,“就凭你长着这张脸,我就该活剐了你。”   “啊?”曹若愚一头雾水,“你生什么气啊?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现在不太好了。”柳惊霜松了手,目光又落到对方身上,再由那张茫然的脸,转到手上紧握的剑。   “你的剑好像换了。”柳惊霜才发觉这件事。先前在山洞,他不曾见过曹若愚拔剑,可那剑就算束于剑袋中,散发出的剑气也是不一样的。先前那把光辉璀璨,如初升朝阳,灿烂舒心,可现在这把,剑气却是强烈许多,如日高悬,邪祟不生。   曹若愚没有隐瞒:“是换了,因为明曙不是我的剑,是鬼主前辈借给我的剑,现在这把才是我的。”   “你的?”   “嗯,从锁春谷里带出来的。”   听到“锁春谷”这三个字,柳惊霜骤然变了脸色:“谁给你的?”   “剑阁里的。”曹若愚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在谷里遇到一只小狐狸,它带我去的剑阁。”   “然后呢?”   曹若愚挠挠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剑灵的事情,但他觉得柳惊霜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就想着,剑灵就剑灵吧,柳惊霜活了一千多年,什么事没见过呢?   于是他道:“剑阁里有个剑灵,现在他就在我的剑里。”   柳惊霜愕然,声音忽地小了许多:“他长什么样?”   “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曹若愚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但蛮老成的,比我爹还像我爹。对了,他的眼睛,是鎏金色的。”   柳惊霜一愣,呢喃着:“鎏金色的……”   他念着念着,蓦然红了眼:“你,你那个剑灵,怎么不出来?”   “不知道,他很少出来,上次夜里边突然钻出来,给我吓死了。”曹若愚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柳惊霜“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逗你玩吗?”   “不像,他可严肃了。”   “他有名字吗?”   “有,叫敏行。”曹若愚忽然笑了,“我小时候在家的名字了,就叫敏行,我的剑就叫这个,所以他也叫这个。”   “敏行……”柳惊霜轻轻唤了一声,一滴热泪就从眼角落了下来,“好名字,好名字。”   曹若愚听着这声儿,感觉他有点不对劲,但这暗沉的夜里,他也看不清对方表情,就好心问道:“你怎么了?听你说话怎么——”   “没事。”柳惊霜闭上眼睛,沉声道,“你给我个时间,到时候我自会带你们去夜城。”   “啊,哦,好。”曹若愚没想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愣愣地答应了,柳惊霜便催着他快走,曹若愚都没想明白,就回到了竹屋。   满身是水,跟个落汤鸡似的。   曹若愚给自己贴了张除水符,烘干了自己,然后倒头睡了过去。他的剑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消失不见。   同样有些烦恼的,还有薛闻笛。   不过困扰他的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怎么会是他舅舅?”   薛闻笛终于没忍住,侧过身,一脸严肃地问着孙雪华。对方依然很规矩地躺着,轻声回答道:“小鱼的母亲是我师姐。”   “你师姐?”薛闻笛眨眨眼,想想也并不是不可能,毕竟临渊门生众多,孙雪华年纪轻,辈分高,也算合理,可他想了半天,又问:“那他叫你舅舅吗?”   “叫啊。”   “啊?他比你大好几岁,都叫你舅舅啊?”   “我比他大,你最小。”孙雪华如是说道。   薛闻笛哑然:“我最小啊?”   ”嗯。”   薛闻笛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那我以前怎么称呼他。”   孙雪华默默睁开眼,看了头顶的房梁一眼,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你叫他哥哥。”   薛闻笛:“?”   “不能吧?真的假的?”薛闻笛琢磨着,总觉得这两个字断不可能从他嘴里蹦出来。   孙雪华转过头,那张脸过于正气凛然,以至于薛闻笛顿时警觉起来。   “真的。”孙雪华目不转睛,掷地有声,薛闻笛感觉天都塌了,立马转过身去,后脑勺对着他。   半晌,薛闻笛才幽幽说道:“好吧,我知道了。”   孙雪华闭上眼,应着:“嗯。”   “你听着不奇怪吗?”薛闻笛不死心地问着。   “不奇怪。”   “为什么?”   “我听说这是恋人之间的一种乐趣。”   薛闻笛:“……”   “你听说的,准吗?”   “嗯。”   薛闻笛彻底心死了。 第163章   翌日, 不知天时。   曹若愚感觉身上一沉,一下被压醒了,再睁眼, 发现自己的佩剑正横亘在心前, 而小小的剑灵浮于半空, 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怎么了?”曹若愚揉揉眼睛,还有些迷糊地爬起来,剑灵问他:“昨天比剑输了?”   “啊?输了吗?”曹若愚没有反应过来,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沉吟着, “是柳前辈自己撤了剑,算不上是我输吧。”   剑灵皱着眉头, 老气横秋地说道:“你输谁都不能输他。”   “嗯?”曹若愚一愣, 瞬间清醒了不少,正欲再问,却见薛闻笛走了进来。他不知为何,眼神有些躲闪,曹若愚想到昨儿的不愉快,便率先开口道:“昨天是我说话冲了,对不住。”   “没事没事。”薛闻笛连连摆手,又略显局促地将手背在身后, 他想了又想,才清清嗓子, 道, “我都听小雪说了, 我受了伤,把你们都忘记了。我也不该那样说你。”   他顿了顿, 挺直身板,向曹若愚伸出一只手:“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可以吗?”   “当然!”   曹若愚眼睛一亮,与他击过掌,便骨碌爬了起来。   薛闻笛便领他一同去了校练场。   “新筑的剑要开锋。”他道,“小雪尚未恢复,这件事就只能拜托你了。”   “好。”曹若愚郑重地点了点头。   薛闻笛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谢谢。”   “不客气。”曹若愚笑着,“我们是师兄弟嘛,这有什么的?”   薛闻笛听着这称呼,心里面多少有些新奇,大概是从来没人叫他师兄,一时间竟觉得不太适应。于是他只是点了个头,没有再多言。   二人分立中线两侧。   校练场一如往昔,只是东边的石柱不知何时垮了,上半截不知所踪,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根矗立在地上。烟雨飘渺,水气弥漫,曹若愚拱手行礼道:“请师兄赐教。”   薛闻笛以手执剑:“承让了。”   只见两道剑光自东西两边发散,清辉卓越,劈开重重雨雾。剑鸣铿锵,剑锋冷冽。薛闻笛所用招式与从前在岁寒峰时多有不同。曹若愚所认识的大师兄的剑,古朴灵巧,讲究的是以四两拨千斤克敌制胜。可现在的薛闻笛,更多的则是一种灵动率性,剑招千变万化,森罗万象,不似日后的简约质朴。曹若愚忽然间明白,这是年少的薛闻笛的剑,是不久前才踏入红尘的剑,是未经人世坎坷的少年的剑。   曹若愚没有那种过人的天赋,不够聪颖,不够稳健。此时此刻,他只记得孙雪华对他所言,以不变应万变,便是上上策。   他的剑势陡然变了。   以他自身为中心,剑气凝结内守,划开一个圆形的范围。   二人接连过招,曹若愚并不冒进,亦不后退,他不紧不慢地打开了自己的节奏,不再受薛闻笛的调动与压制。   一剑落,薛闻笛仍是胜了他半招,手中长剑迸发出灿烂剑芒,如紫气东来,为霞满天。   薛闻笛却异常兴奋:“师弟你好厉害!”   曹若愚擦了擦额上的汗,也十分高兴:“大师兄你才是真正的高手。”   可他笑笑,又道:“我居然能和你过上这么多招,师父要是知道,一定很高兴。”   他说完,忽然又愣了一下:“咦,大师兄,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薛闻笛也是一怔:“啊?没有,我想不起来,只是觉得叫你师弟很顺口,我就这样叫了。”   曹若愚微叹:“好吧,不过也没关系,来日方长。”   他看向薛闻笛手中的长剑,又一次感叹道:“这把剑和横雁好像。”   对方亦是感慨万千:“我也有这种感觉。”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那剑芒盈盈,满目生辉。薛闻笛油然而生一股失而复得的感动:“从我记事起,横雁就在我身边。”   陪着他从懵懂天真,到锋芒初露,再到如今的坎坷曲折,波澜起伏。   薛闻笛默默收剑:“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我也要回去看看师父。”   曹若愚随口一提,薛闻笛便一个激灵,想到薛思那张脆弱又清冷疏离的脸,还有颊边那颗浅痣,莫名地又开始心跳加快,他甚至没能立即给出反应,就跟着曹若愚一同回去了。   屋内,孙雪华正站在床边,面色凝重地注视着薛思。他从早上开始就发觉对方的情况不对,灵气混乱,经络受阻,脉搏时缓时急,那原本干净的脸上也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银鳞,随后便是脖颈、胳膊和脚踝。孙雪华用了不少法子,但收效甚微。他注视着安静沉睡的小鱼,脑海里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一一做了排除。   “难道?”   孙雪华沉吟着,只见薛思身上的鳞片越长越多,一团熟悉的浓雾在房内弥漫开来,潮湿闷热,像那年命悬一线的水边。   薛思的身体再次发生了变化。   脸颊、脖颈和手臂处的银鳞逐渐退去,双腿则是慢慢融合啊,变成了一条柔软的鱼尾,屈曲着垂在床边。   孙雪华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小鱼的力量正在回溯,只是迫于某些原因,暂时只能进行到这一步。   他正思量着,就听床上的薛思闷哼一声,悠悠转醒。   孙雪华的目光,正好撞上了那双沉静的眼睛。   那一刻,二人相顾无言。   过往云烟山呼海啸般涌来,千言万语却哽在心头,无法宣之于口。岁月流逝,光阴不在,年少埋葬在那个混乱的长夜,此后便是天各一方,年年岁岁,不复相见。   孙雪华没有见过二十七岁的薛思,薛思也同样没有见过十七岁的孙雪华。   他们生时分离,便是永别。   孙雪华静静地注视着薛思,轻轻地唤了一声:“小鱼。”   恍惚间,他还是那个负剑远行,辗转千里的少年。那些蹉跎在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的宁静。   薛思垂下眼帘,似有一缕哀愁爬上眉梢,他点了个头,应着:“嗯。”   “有没有好一些?”孙雪华问他。   “好一些了。”   孙雪华简单明了地和他说着话:“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小楼他——”   “师父!”曹若愚急匆匆地从外头闯了进来,他在屋外就察觉到了里面有动静,以为薛思又出了点状况,情急之下就一头冲了进去,结果看见薛思正好端端地倚在床边,有些虚弱地看了他一眼。   “师父!”曹若愚又惊又喜,一步上前,蹲在了薛思床边,“师父,你醒啦?”   “嗯。”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有点累。”   薛思还没彻底恢复,头脑有点晕,那条刚长出来的尾巴也没有力气收回去,只能虚虚地垂在一边。曹若愚见状,很是稀奇:“师父,这是鱼尾巴吗?这么大一条?”   “嗯,我原身并不小。”薛思顿了顿,像是想起来什么,只道,“你大师兄那会儿,一个人都扛不起我来。”   曹若愚很是惊讶:“这么大?”   “嗯,我作证。”孙雪华余光瞥到了躲在门后的某人,没有再应声。   “哦。”曹若愚似懂非懂,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薛思的尾巴,又问,“什么时候能变回去呢?”   “等我好了之后吧。”   薛思从出生开始,对力量的掌控就十分薄弱,直到刻苦修行之后,才有了极大的好转,现在他受了伤,便只能先行休养,再做打算。   曹若愚点头道:“那师父你好好休息,我跟大师兄——”   他猛地抿了下唇,四下张望:“咦,大师兄呢?他不是跟我一起进来的吗?”   薛闻笛眼见躲不过,只好摸摸鼻子,佯装镇定地从门后走了出来:“这儿呢。”   他说着,又没了声,看看孙雪华,对方没看他,再看曹若愚,对方也只给他一个后脑勺,最后薛闻笛没办法,红着耳朵看向薛思。   薛思明显愣了一下。   他之前听孙雪华所言,似是有些隐情,但不知竟是如此。   他是完完全全见过薛闻笛这般模样的,只是那时在锁春谷,这人远比现在磊落大方。   现在怎么别扭起来了?   薛思有点疑惑,他问:“你记得我吗?”   薛闻笛更是局促:“我,就是,呃,”   薛思见状,便是明白了:“没关系,若是忘了,那就——”   “你放心,我会治好你的。”   没等薛思说完,薛闻笛就先嚷了起来,薛思不言,沉默地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薛闻笛更是紧张,突然搡了一下身边的孙雪华,小声嘀咕着:“你说句话啊,小雪。”   孙雪华眼底闪过一丝困惑:“说什么?”   “随便说说。”   孙雪华闻言,认真思考了片刻,道:“小鱼,现在发生的一切我都和小楼解释过了,他虽然还是没有想起来,但看样子,还是很喜欢你。”   薛闻笛一听,当场就急眼了,又搡了他一下:“你别胡说,是不是好兄弟了?”   孙雪华迟疑了一会儿,淡然说道:“你说得对,我们确实不该以兄弟相称,按理我应该是——”   薛闻笛当即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嘴:“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乱说。”   薛思莞尔,薛闻笛见了,更是脸热,跟煮熟的河虾似的,他揉揉脸,往孙雪华身后站了站。   薛思轻声道:“你们都坐吧,关于夜城一事,我还要与你们商议一二。”   曹若愚听了,顿时提了心:“嗯,好。” 第164章   雨幕之下, 窗前明灯。曹若愚将门窗一一关好,便挨着薛思坐下,将这事端本末详细说明。点滴微末, 字字句句, 渐渐如这遮天的雨幕, 压在众人心头。   曹若愚说完,才咽下一口冷水,润了润发干的喉咙。薛思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曹若愚连连摇头,“还能活着见到你们, 我已经很幸运了。”   薛思注视着那张年轻的淳朴的脸,忽而感怀:“你长大了, 小若愚。”   曹若愚一听, 莞尔:“再过两个月我就及冠了,师父。”   “嗯,我知道。”   薛思极少感叹时光易去,人心易老,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本以为那漫长的等待和孑然一身的孤独,早已磨平了许多少时心性, 磨平了他对人世红尘的眷恋和牵挂。但现在看着迅速成长的徒弟,他却也生出几分作为师父的隐忧来。也许直到今天, 他才堪堪体会到当年施故的方寸心情。   薛思想着, 凝神道:“叶星遁入夜城, 再次唤醒沉睡的聚魔池,一来是要借其力养伤, 二来,恐怕另有倾覆天下的阴谋。”   “聚魔池没有被毁吗?”曹若愚不解,薛思解释道:“聚魔池应天地而生,为吸收怨气之所,如此,维系阴阳正负平衡。天道有常,阴阳有序,聚魔池便不可能被毁。只是目前魔族势弱,人间太平,所以聚魔池才不显于世。”   他说着,忽然小声开了个玩笑:“若是聚魔池被毁,我也不会好好地坐在这里。”   曹若愚恍然:“那师父,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叶星应是受伤不浅,没能完全将聚魔池掌控于麾下。但这天降鬼水,使人狂之,久则必伤正道根基,一旦道心被毁,心魔盘踞,那这世道定会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我们亦不可避免。”   薛思眼神微沉,“如果乔序所言千真万确,那我认为,现在立刻选出那五个人,共修剑阵,当是头等大事。”   “五人剑阵,人剑不可缺一。”孙雪华沉吟片刻,“小若愚的敏行,傅及的渡波,施未的破夜,”   他顿了顿,薛闻笛似是有所感应,握紧手中新剑,孙雪华微微点头:“加上长鲸行,应该是足够的。”   “不够。”薛思语调极轻,却又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傅及与施未,恐怕难成。”   薛闻笛一愣:“此话怎讲?”   “心有积郁,恐为人所慑。一旦被钻了空子,后果难料。”薛思深知几个徒弟的秉性,自有一番考量,“现在敌强我弱,敌暗我明,劣势极大,我们不能再拖了,即刻动身前往临渊与他们会合吧。”   “可是师父,你的腿……”曹若愚欲言又止,薛思又道:“你先行,小若愚,你若御剑而行,两日便可到临渊。”   “那师父你——”   “我和小楼会想办法的。”孙雪华明白了薛思的意思,便接过话头,曹若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好,我马上启程。”   “詹掌门送你的拿根鹤羽,你要小心收着。”薛思句句叮咛,颇有些意味深长,“你的新朋友,应该也会跟着你一起去。”   “新朋友?”曹若愚自个儿都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了看薛思,脑海里灵光一闪,才道,“师父,你都知道了?”   “他对你并无恶意,那石头,兴许会有大用。”薛思说着,像是有点累了,垂着眼帘,有些昏昏欲睡,可他强打起精神,又道,“去吧,小若愚,要尽快,不要停留。”   “嗯,那我去了。”曹若愚也顾不上多想,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提剑出门而去。   临走,他又看了眼薛闻笛。   雨势颇大,顺着斗笠的边缘滚滚而下,几乎覆盖住曹若愚的全部视线。朦胧水雾中,山色几近苍白,薛闻笛的身影挺拔又模糊,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涯。   曹若愚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他低低地扶了下帽檐,就匆匆离去。   薛闻笛遥遥地,像是听见了一句“大师兄”。他心头一震,却只能转身回到屋内。   薛思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就要从床上摔下来,孙雪华扶了他一把。可薛思并未完全恢复到人身,尾巴实在光滑笨重,无法支撑他的身躯。   他很快就从床上滑了下来,薛闻笛大步向前,一把抱住了他。那柔软的长发在忙乱中勾在了薛闻笛的衣襟上,扯得薛思闷哼一声,半张脸紧贴着对方的胸膛。薛闻笛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在慢慢发烫,他让薛思靠着自己,一手穿过这人腋下,准备将人抱起来,可那条鱼尾拖在地上,实在累赘。孙雪华便帮忙托起尾巴,两个人合力,才将薛思重新放回床上。再一看,薛思已经昏过去了。   他伤得很重,面色苍白,只有嘴角留着一抹血色的红,看上去极其脆弱,像被暴雨淋伤的红药。   薛闻笛揉揉掌心,满脸忧愁:“怎么才能治好他呢?”   “没办法治,只能等。除非叶星死,聚魔池重归平静,否则我们只有拖延时间。”   孙雪华的解释,薛闻笛又怎能不懂呢?可如今,他却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他好痛,见到薛思这般模样,就痛得无法呼吸。   “小雪,我现在觉得,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真的特别喜欢他。”薛闻笛喃喃着,有点想哭。   这红尘百态,岁月蹉跎,事事艰辛,哪怕忘了、不记得了,那深根于内心的爱仍然滚烫、坚不可摧。   薛闻笛吸吸鼻子,重新振作起来:“我去仓库找点东西。”   “好。”孙雪华点了点头。   屋外,天边劈下一道惊天大雷,半边天瞬间亮如白昼。   曹若愚风雨中疾疾而行,豆大的雨点打在他斗笠蓑衣上,隔着厚重的棕叶,也格外有分量。曹若愚有点疼,他能感觉到雨势在逐渐变大,而原本远在天边的雷电,似乎也在不断逼近。苗苗藏在他的衣襟里瑟瑟发抖,完全团成了一团。   曹若愚便下落,从剑上跳了下来,顶着风雨,找到了一处破庙暂避。他脱下一身行头,甩了甩蓑衣上的雨水,将它悬挂在一处断了的木梁上,而后他就着庙里的枯草败枝,生了篝火,将自己烘干。苗苗感受到火焰的温暖,这才小心翼翼探出头来。   “爹爹,我怕。”它嗫嚅着,曹若愚摸摸它的小脑袋:“没事的,别怕。”   苗苗委屈着:“这雨怎么这么大?明明在山上的时候都还好。”   “不好说,”曹若愚此时也有了些心思,“恐怕是叶星在暗地里阻止我们。”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到临渊去。”曹若愚在这场雨中,莫名感受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   他一点都没有猜错。   夜城之内,借着聚魔池的力量,慢慢缓过劲的叶星,正在谋划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再次将鲜血滴入池中,血色晕染,画面再次清晰起来。   这次。他终于抓到了薛思的行踪。   “岁寒峰。”他低声笑了起来,抬手拂去那水中倒影。   夜城大殿,那诡异的浮雕在他面前,缓缓睁开了双眼,露出尖锐的獠牙。   曹若愚莫名心悸,那强烈汹涌的不祥预感瞬间笼罩在他心头。他按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有些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苗苗不言,只是趴在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狂风暴雨,天昏地暗。破庙仿佛难以承受这般打击,断垣残壁摇摇欲坠,破碎的房梁也在吱呀作响。曹若愚无奈起身,在各角贴上符咒,以免它当真垮塌。而后他施术,将蓑衣彻底弄干,重新披在身上。   “走吧,苗苗。”曹若愚哄着,忽地有些后悔带它出来。   也许让苗苗跟着师父他们,会好上不少。   不想,苗苗却在他怀里拱了拱,像是在安慰他:“我想跟爹爹在一起。”   “好。”曹若愚裹紧身上蓑衣,又一次冲进雨中。   电闪雷鸣,黑云压境,一道大雷正中曹若愚前方一棵大树,刹那间,整根树木燃起熊熊大火,顶着瓢泼大雨,转瞬成灰。   曹若愚顿感不妙,往后几步,那雷电紧追他而来,能量之地,几乎要灼穿整个地面。   曹若愚不得不退回庙内,雷电偃旗息鼓,声音渐远。   不妙,很不妙。   曹若愚思量着,又将蓑衣脱下,在内里贴了几张符纸,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蓑衣摇摇晃晃立了起来,再次进入雨中。雷电再次降临,追着那蓑衣远去,曹若愚趁此机会,御剑而行。   可这大雨倾盆,视线晦暗,他行行停停,最终还是在某个山洞内落了脚。   “一日。”他自言自语着,他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但距离临渊,恐怕还有一天半的行程。   曹若愚揉揉眼睛,冒雨赶路,那大雨总是糊住他的眼睫,先前心焦,倒不曾留意,现在停下来,便觉得干涩难忍,刺痛不已。   “完了,我不会瞎掉吧。”曹若愚喃喃着,有点犯困,他使劲眨眨眼,发觉眼前开始出现重影,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有点慌张,眯起眼睛想看清楚,却感觉眼皮上贴了个冰冷冷的东西,滑滑的,他一惊,那东西在他眼睛周围舔了一圈,吓得他直往后缩。   “胆子这么小?”   “嗯?”   曹若愚肩膀抖了抖,猛地又能看清了。   “你?”   “我。”   一条大蟒慵懒地盘在地上,吐着蛇信和他说话,曹若愚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忽然明白过来刚刚舔自己眼睛的是什么东西,一脸惊恐:“你你你!”   “我?”柳惊霜有点恶趣味地笑着,“我怎么了?说说看?”   “你我授受不亲。”曹若愚嘀咕着。   “嗯?你说什么?”   “我有心上人了,别随便舔我,就算你现在是条蛇也不行。”曹若愚脸红脖子粗,心想话都说到这儿了,干脆一口气说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但是——总而言之这种方式不合适!我敬你是前辈,这次,这次就,就算了。”   柳惊霜听了,尾巴一甩,尾巴尖尖正好戳到了曹若愚的眉心:“噫,想不到你还真是专一,和那个王八蛋完全不一样。”   “哪个王八蛋?”   “呵。”柳惊霜轻笑,使劲戳了戳他的脑门,却不再解释,曹若愚正奇怪,就感觉背上剑袋一沉,自己的剑灵忽地冒了出来,坐在了他肩上。   柳惊霜一愣,可等他看清剑灵面容时,一股无名怒火直冲头顶。他话不多说,张开血盆大口就冲着曹若愚扑来,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下意识地逼开。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石壁被撞开一道深长的豁口。   “你怎么了?你被心魔控制了?”曹若愚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出这个理由,可大蟒并不打算放过他,面目狰狞地继续攻击着。曹若愚在不算宽敞的山洞里上蹿下跳,大喊着:“你真的疯了?快停下!”   柳惊霜充耳不闻,曹若愚不知如何是好,一个飞檐走壁,挂在了石壁上头。大蟒甩尾,打中他的屁股,曹若愚“哎哟”一声,跳了下来,嚷嚷着:“快醒醒!是我啊!”   “哼。”柳惊霜冷哼一声,又是一尾巴甩了过来,曹若愚一弯腰,那硕大的蛇尾正巧从他头顶飞了过去。他的剑灵也跟着低头,紧急避险。   “你有没有办法?”曹若愚看向自己肩上那沉默寡言的剑灵,对方像是在深思熟虑,最后,他缓缓吐出一句:“不知道。”   曹若愚:“……”   柳惊霜又一次朝他们咬了过来,就在此时,剑灵突然唤了一声:“寄情。”   大蟒顿时停下了动作。   曹若愚胆战心惊地立在原地,跟个雕塑似的,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这么叫我?”柳惊霜轻声问着,不知为何,曹若愚觉得他有点高兴。   剑灵不肯回答。他很想说,先谷主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见到一条喜欢发脾气的大蟒蛇,就这么叫,会免去很多麻烦。   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先谷主也没有告诉他。   剑灵本能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柳惊霜却在此时,安静下来,绕着曹若愚游走几圈,如同在划分自己的领地,而后慢慢地伏下身躯,躺在了地上。   曹若愚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默默原地坐下,在大蟒围成的圈内,小心翼翼休息了一会儿。 第165章   “轰隆隆——”   平地一声惊雷, 曹若愚猛然惊醒,气血上涌,头顶昏沉, 他茫然地自言自语道:“我睡着了?”   “你歇了半柱香的时间。”柳惊霜幽幽地说道, 不知是不是在嘲笑他, “还不算晚,还能醒过来。”   曹若愚忙站起身,嘟囔着:“我得走了。”   他刚要抬脚,发觉那硕大的蛇身盘在他周围,起码有他大半个人那么高, 曹若愚不免有些无奈:“你能变回人吗?”   他现在觉得这个前辈脾气有点大,阴晴不定, 时好时坏, 现在也不知这人,啊不,这蛇气消了没有。曹若愚原地活动了两下筋骨,只见面前的大蛇很快消失了,再一转头,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就站在他旁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指宽,差不多是肩膀挨着肩膀。曹若愚一个激灵,往旁边躲了下, 柳惊霜觉得他很好笑:“我又不是在看你,你紧张什么?”   曹若愚心里老觉得怪怪的, 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便没有吱声, 扭头就往山洞外走去。   外面大雨如注,黑云低沉, 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曹若愚一只脚刚踏出去,就被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一只手死死抓住,他当即叫了一声,脚上那只手却抓得更紧了。慌乱之中,曹若愚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喃喃着:“救……救……”   他登时定下心神,蹲下身摸了过去,掌下一片冰冷的肌肤,还有若有似无的一丝呼吸。   是个人。   曹若愚赶忙将他拖进山洞,那人却用尽全身力气,抓紧了曹若愚的肩膀:“救……救……命……”   “别怕,撑住啊。”曹若愚应着,就将手探进了灵囊,想从里头翻出些保命的丹药来,那人却喷出一口热血,全部溅在了他的前襟处,腥臭的气味直往鼻窍里钻。曹若愚一下便知,他伤得极为严重。顾不得许多,曹若愚一手凝气,托住他的后心,将自身灵力缓缓注入,而他另一只手也正好摸到了那瓶伤药。   可须臾间,那人如同回光返照般,挣扎着坐起来,凑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西去十里,救……救我同门,求……求你。”   “你先别说话,我先救你。”曹若愚满头大汗,他能感觉自己的灵力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根本堵不上那个窟窿。他单手掰开药瓶,正要往那人嘴里灌,对方却瞠目欲裂,低吼着:“救救他们!”   “好。”曹若愚应着,将那丹药塞进那人嘴里,可对方却突然失了力气,头一歪,滚倒在地。曹若愚忙抱住他,叫着:“兄台?兄台!”   再一摸,掌心之下全是一片黏糊糊的东西。   “他死了。”柳惊霜冷冷地说着,曹若愚一愣,再探那人脉搏鼻息,早已毫无起伏。   “救不回来的。”柳惊霜打了个响指,黑黢黢的山洞里忽地亮起几道白光,冷冰冰地照着这方寸之地。   待看清那人长相与衣着打扮,曹若愚心中大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身上压着千斤重的石头,令他喘不过来气。   “你认识他?”柳惊霜什么场面没见过?他一见曹若愚这反应,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是李宣嘉。”曹若愚喃喃着,“我们在五柳山庄的时候见过,每到饭点都是他叫我们去吃饭。”   因为陈彦拉不下脸,觉得他们是小辈,是白混饭吃的,所以他都叫一个手脚利索,爱说爱说的小年轻过来。   “我叫李宣嘉,大管事让我来请几位过去用膳。”   李宣嘉看着和曹若愚一般大,见人都是笑盈盈,和和气气的,曹若愚就会和他搭两句话。虽然谈不上是畅所欲言的朋友,但也算投机。   “既然如此,那你还不快去救人?”柳惊霜一语惊醒梦中人,曹若愚立刻反应过来,他将满身是血的李宣嘉抱起,放到避风处,再脱下自己的外袍,将那逐渐失温的身躯草草裹住。做完这一切,曹若愚便扶了下头上的斗笠,冲进了大雨之中。柳惊霜紧随其后,二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西去十里。   滂沱大雨之下,天地仿佛要融为一体,将在夹缝中喘息的各种生灵碾碎。黑暗张开了它锋利的獠牙,撕咬着一切可能存在的生机。偶尔一道剑光闪过,只听得一声闷响。   尹晓棠绕到一棵树后,支撑着身子,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一道沉闷的脚步声在耳畔下去,她飞快地往右避开一步,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就从她身侧劈了过去。她踉跄着往旁边躲,似乎不愿意与人发生冲突。可对方死咬着她不放,又是一剑劈下,可这次,却听得“当啷”一声响,另一个人替她挡下了这一剑。   “快走。”那声音沉沉的,像拼命从嘴里挤出来那样,尹晓棠一愣,抽出箭袋中的一支羽箭,对准了那个方向。   可箭到弦上,却无法松开紧握的指节。   “你逞什么能?还不快走?”那人怒骂,可他实在太虚弱了,声音很快淹没在大雨之中,根本听不清。   尹晓棠深知这黑沉沉的地方,根本捕捉不到人的动向,可是,可是——   “大管事。”她高声喊着,“崔师父还有救吗?”   “没救。”陈彦手中只有一把断刃,这根本无济于事。他甚至连说句自我安慰的谎话,都不肯了。   崔玄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杀红了眼。有些年轻的后生也是,莫名其妙就疯了,对着他们兵戈相向。陈彦无论怎么呼唤、挣扎,都无济于事。   疯了,全都疯了。   他听见崔玄不断地质问他,为什么要与明正扬狼狈为奸,为什么要背叛陈勉,为什么要走上歧途,自甘堕落。   陈彦回答不上来,他甚至从未想过,崔玄会在这个时候逼问他这些问题。他以为崔玄放下了,原谅了,以为崔玄会像年少时那样,宽容他每一个糊涂的决定。可陈彦却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抹平的沟壑?他对上崔玄,气势上就弱了许多。   他根本没法用尽全力。   陈彦被逼到绝路,崔玄也不再说话,黑暗中,那双满是血色的眼尤为渗人。崔玄不再像往日那般平和,反倒像个洪水猛兽,低吼着扑杀而来。陈彦脚下踩空一步,眼看那利刃就要劈到他头上,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射穿了崔玄的右手掌。崔玄吃痛,转而向尹晓棠扑来,小姑娘避闪不及,眼睛一闭,心想这怕是在劫难逃……   可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袭来。   尹晓棠睁开眼,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陌生的年轻人。他拔剑起势,将崔玄震开一丈远。   “你是?”尹晓棠不认识曹若愚,只觉得那把剑当真是把好剑,光辉灿烂。   “大管事!”曹若愚嚷了一声,陈彦一愣,眼泪就下来了,他大喊着:“崔玄,崔玄疯了!”   曹若愚心里一惊,却见崔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魔气,一道黑影自他身躯中分裂,一时间,竟是变成了他的模样。   “两个崔玄?”   曹若愚傻了眼,柳惊霜却站在不远处,微微皱起了眉头。   崔玄的力量再次膨胀,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曹若愚一把将尹晓棠推开,只身与人缠斗起来。陈彦踉跄着跑了过来,嘴里叨叨着:“别杀他,别杀他。”   “来不及了。”柳惊霜的声音冒了出来,很低,可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他已被完全控制,若不杀他,你们都会死。”   “什么控制?”曹若愚一人与那两个“崔玄”交手,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询问起来,“有没有办法让他清醒过来?”   “没办法。他所有的心神皆已堕化,要么他现在就死,要么就让他杀了恶念的源头再死。”   柳惊霜摩挲着手指,怕曹若愚不明白,又道:“从崔玄身体里钻出来的那个,就是他的心魔。他的心魔攻击的对象,就是他恶念产生的源头。”   陈彦当下就明了,眼泪簌簌往下掉:“我要是死了,他就能恢复吗?”   “你死了,崔玄只会变成彻头彻尾的魔,然后力竭而亡。”柳惊霜微叹,“没办法的,但凡他还有一丝理智,就还能救,但现在大罗神仙下凡,都回天乏术。”   陈彦心如刀绞,默而不言。   曹若愚亦是难已抉择,他与崔玄交集不深,可对方毕竟于他有恩,这一剑终究是挥不下去。   “你在等什么?”柳惊霜的声音又很不合时宜地响起,曹若愚心焦,可还是稳稳地握住剑,一招挑飞崔玄的武器,剑锋下压,制住狂乱的崔玄。不曾想,对方一口咬中他的肩膀,曹若愚吃痛,却没有松手,反是用了十成的力气,将人掼倒在地。岂料,那黑影也迅速行动起来,犹如一把利刃,正要贯穿他的身躯。说时迟,那时快,柳惊霜悍然出招,一击打散那个黑影。只听一声尖锐的长啸,崔玄应声倒下,身躯随风而散,化为一抔尘土。   陈彦错愕不已,慌忙冲了过去:“崔玄?崔玄!”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怎么都摸不到,崔玄就像完全蒸发了那样,无影无踪。曹若愚一时愕然,沉默不语。他抬眸看向柳惊霜,即使那面容模糊不清,曹若愚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曹若愚低下头,看着陈彦,对方呆呆地跪着,不言不语。尹晓棠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管事。”   陈彦呜咽一声,埋下头去。 第166章   冷冷的雨水拍打在众人身上, 寒意入侵,彻骨入髓。   曹若愚听到了雨声中夹杂的,若有似无的哭声, 他望着始终跪在地上的陈彦, 想劝, 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陈彦哭着哭着,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嘴角顿时见了血,曹若愚吓了一跳, 一把拉住他:“大管事。”   陈彦哽咽着:“小山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 就是个废物。”   “不是的——”曹若愚安慰的话刚到嘴边, 就冷不丁被人打断:“是啊,你就是个废物,你现在该想的,是怎么弥补,而不是跪在这儿哭。”   柳惊霜说话刻薄,听得曹若愚都有点急眼:“你别捣乱。”   “我说错了?你不是要去临渊?山洞里可还躺着个死人呢,你们再拖下去,只会死更多人。”   柳惊霜根本没将曹若愚的话放在心里, 一字一句都极为无情,陈彦醍醐灌顶, 喃喃着:“临渊, 对, 要去临渊。”   他忙站起身,却因体力不支, 晃了两下,尹晓棠与曹若愚赶紧一人搀住他一条胳膊,柳惊霜眼底寒意更深,面无表情地跟着他们回了那个山洞。   那黑黢黢的地方此刻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臭味,一阵恶心感在五脏六腑里翻腾,曹若愚蹙着眉头,默默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口鼻:“怎么回事?”   “被腐化了。”柳惊霜单手施术,这黑洞又一次亮了起来,显得那被外袍裹住的冰冷身躯格外刺眼。   尹晓棠见了那露在外边的半截衣袖,还有右手拇指上的骨韘,顿时悲从中来,哽咽着:“宣哥。”   “这尸体不能留在这儿,马上魔气溢出,白骨生新,他就会异变。”柳惊霜似乎不愿意多说什么,简单解释了几句,就轻轻推了一把陈彦,“去,你去把他烧了。”   陈彦睁着双通红的眼睛,迟迟未动,柳惊霜并不急,两手抱胸,满脸阴沉地站着。   尹晓棠察觉出了异样,低声唤道:“大管事?”   陈彦抖着肩膀,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下滚,呼吸也变得粗重紊乱起来,曹若愚心中不安,以为他受伤太过,灵气受扰,便一掌打在了他后心,想帮他顺顺气。不想,就在此时,陈彦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整个人发疯似的朝他扑了过来。   曹若愚敏捷地避开,大喊着:“大管事?大管事!”   “没用的。”柳惊霜淡淡说着,“一旦被这大雨侵蚀,很难苏醒过来的。兴许他本身便不是个意志坚定之人,被操控很正常。”   曹若愚一愣,陈彦一拳挥了过来,他一矮身,收了剑,赤手空拳和人搏斗起来。要说陈彦的拳脚功夫并不如曹若愚,他们五柳山庄最令人称道的便是那百里穿杨的银弓雪箭,陈彦也不例外,亦是钻研此道。曹若愚很快抓准他的破绽,一个过肩摔,将人按倒在地。陈彦一身蛮力,跟个活鱼似的在地上扑腾,曹若愚急了,一拳打在对方眼眶上,大吼一声:“陈彦!”   对方被打得眼冒金星,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怪响,眼底的血丝退去几分,像是恢复了几分神智。曹若愚顿时燃起了希望,转头看向柳惊霜:“他还有救!”   不想,话音刚落,陈彦便猛地支起上半身,拿头撞向他的下巴,曹若愚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陈彦如同一只恶虎,咆哮着扑了过来。曹若愚在地上滚了两圈,爬了起来,又一次与陈彦打斗在一起。柳惊霜面不改色地注视着这一切,蓦地,问尹晓棠:“你是不是也会用弓?”   小姑娘一怔,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怕他:“是,我会。”   “曹若愚下不了手,你能吗?”柳惊霜似笑非笑,其实他心里早有了答案,但他太想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给出的结果。   尹晓棠心跳如鼓,根本不敢面对这个问题。   她看着曹若愚,那个人目前还算占了优势,可这样下去不行的,总有一个人会气力耗竭,到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尹晓棠颤抖着:“大管事说,我们山庄虽不复当年,可如今天下共患难,断没有做缩头乌龟的道理。所以我们决定前往临渊,与孙掌门一晤,可是,可是——”   “可是谁料途中生变,手足相残。”柳惊霜眼神又沉了几分,“我其实不太懂你们这些正道,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我看来,你们此举不过是自投罗网。”   他长叹:“现在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活该。”   “别胡说八道!帮不上忙就先闭嘴!”曹若愚耳朵尖,听到了柳惊霜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论调,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嚷嚷着,“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隔岸观火,这世道早亡了!叶星没杀到你门口,你就不知道疼是吗!”   他一巴掌打在了陈彦的颈侧,对方踉跄着倒了下去,曹若愚抽出两张定身符,将他暂时稳定住。可饶是如此,陈彦还在四肢抖动,像在挣扎。   曹若愚抹了一把被打出血的嘴角,两步走到柳惊霜面前,瞪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要骂人。可他又嘴笨,瞪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少说两句。”   柳惊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注视着,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带他回临渊,找找办法。”   曹若愚一刻都不敢停下来,看了看尹晓棠:“这位姑娘,我们一起葬了你那位同门吧。”   尹晓棠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那微微发白的脸还是出卖了她此刻悲伤的心情。曹若愚没有再多说什么,走到李宣嘉身边,替他简单整理了下遗容,就从灵囊里找出纸笔,画了火符出来。落完最后一笔,他扭头看了眼柳惊霜,问道:“是这样吗?”   “你不是让我少说两句?”   曹若愚:“……”   柳惊霜见他吃瘪,心情好了些,大发慈悲似的说了句:“就那样吧。”   曹若愚点点头,引燃了所有火符。烈火骤起,将那冰冷的躯体彻底吞没。曹若愚虔诚地祈祷着:“李兄,下辈子平安康健。”   “啊——”   陈彦又发出一声惨叫,身上的符纸崩裂,他又一次冲了过来,曹若愚死死按住他,柳惊霜就跟看热闹似的,吊着眉梢瞧着他俩。   曹若愚将这辈子学过的术法通通用了个遍,也没办法让陈彦清醒过来。他就像彻底沦为了傀儡,没了自己的意识。曹若愚握紧拳头,望着那张扭曲疯狂的脸,怎么也下不去手。   他发现陈彦把胡子刮了。   这让陈彦显得年轻许多,不再盛气凌人,不再外强中干。   陈彦好像是下定了决心,要从头来过,要洗心革面,要挺起脊梁,再堂堂正正地活着。五柳山庄早就落没了,谁都说不准它哪天就会消失于这个世间,像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宗门那样,成为书上薄薄的一页纸,甚至是寥寥几笔,堪堪数语。可陈彦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他竭尽全力地维持着那份体面,他要用奉行的道义来贯彻这份体面。哪怕会被笑话是以卵击石,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可他还是出发。他踏出北地的那一刻,也许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他也许永远不会想到,会落得如此悲凉的结局。   他还没来得及朝敌人射出第一支箭,就倒在了这瓢泼大雨中,倒在了这阴谋诡计里。   曹若愚明白他堕化的理由,所以深刻感知到他的痛苦。   曹若愚一拳打在了陈彦的眼窝处,吼道:“陈彦!你不是要重振五柳山庄吗?你现在这样自甘堕落,怎么对得起你姐姐!对得起你师父和死去的同门?”   陈彦鼻青脸肿,眼皮都睁不开,不知道要呜咽着什么。可是听到“姐姐”,听到“师父”,他又安静了下来,没有再挣扎。   “陈彦,你姐姐和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曹若愚天真地以为,他还有救。   可转瞬间,陈彦身体里便爆发出强烈的魔气,和崔玄一样,生出了另一副躯壳。曹若愚顿时被掀翻在地,陈彦两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黑影的力量也强加在了曹若愚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曹若愚喘不过气,两眼上翻,他单手结印,掌心聚气,一巴掌打中了那黑影的命门,连带着陈彦也一同打倒在地。   “你一定要这样和他耗着吗?”柳惊霜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也看到了,他根本救不回来的,你再这么耗下去,只会白白浪费时间。”   曹若愚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我知道。”   “临渊还有人在等你。”柳惊霜旁敲侧击着。   “我知道了。”曹若愚说着,竟哽咽起来,很是委屈的模样,“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他拔剑,剑影流辉,身法卓然。   他一剑劈碎了那个黑影。   强烈的魔气横冲直撞,将整个山洞撞了个粉碎,李宣嘉的骨灰也一同埋在了下面,就像个坟墓。   曹若愚挥剑,涤荡四野,周围瞬间一片清明之色。陈彦双目流血,仍旧赤手空拳地攻击着他。曹若愚不死心地再叫了一声:“陈彦。”   陈彦直直撞了过来,剑身染血,剑芒顿时黯淡了下去。鲜血顺着剑锋,慢慢淌到了剑柄处,染透了曹若愚的掌心。   年轻人喉头一紧,想哭,又哭不出来。   他听见陈彦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骑……马……”   及至此刻,陈彦能想起来的,便是那个春天,他们一行人在雪山牧场骑马。他就跟在姐姐后面,见她挥舞着马鞭,一骑绝尘。   陈彦头一歪,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些血迹很快被大雨冲刷干净,只留下一个窟窿眼,无声地望着阴沉的天空。   曹若愚擦了擦脸,不知道抹去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他挥过很多次剑,可从来没有想过,剑锋所指,也会是某个相熟的,大概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曹若愚只觉得眼眶发热,怎么擦都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但现在不能停下,更不能被雨淋湿。他费力地背起陈彦,将人放到了那片山洞废墟上。他没有再看柳惊霜,而是自己摸黑画了符,但雨水太大了,符纸即使施了术,也很快烂成了一团。   曹若愚有些恼火,但更多的是不甘心,不忍心。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到好办法。柳惊霜兴许猜到了他的想法,正要上前,却见那剑灵又钻了出来,漫漫灵光竟是形成了一道伞似的弧形。   “你画吧,我给你挡着。”那剑灵仍然浮在半空,微微低着头,看着曹若愚。   “嗯。”年轻人点点头,马上又行动起来。   柳惊霜缩回手,默然不语。 第167章   安葬完两个人, 曹若愚又带着尹晓棠赶赴临渊。一路上,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尤其是柳惊霜,不知道在想什么, 脸色阴沉得可怕。曹若愚心情不大好, 便当作没看见。唯一不同的, 是他的剑灵并没有向往常那样钻回剑身内,而是坐在了剑柄上,看上去虚无缥缈,实际上稳稳当当,有些分量。曹若愚没有多问, 御剑直行。   他能感觉到打在自己身上的雨点小了些。   落地前,他看了眼始终坐在自己肩上, 一言不发的剑灵, 默默地收了剑。没想到,剑灵忽地下了地,站在了他身边。曹若愚一愣:“你能走路?”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听着好像在讽刺对方是个瘸腿。   果不其然,剑灵张嘴就怼了他一句:“我有手有脚,四肢健全,怎么不能走?”   曹若愚欲言又止,想想就不和他争辩了, 剑灵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干嘛?”   剑灵不说话, 就是拽着他的衣角不松手, 曹若愚没办法, 便由着他去了。要说剑灵虽然性格像个大爷,但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个小孩, 站在曹若愚身边,还没到对方腰那儿,曹若愚总觉得自己步子迈大了,他都能摔个脸朝地。柳惊霜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那凌厉的眼神好像要把曹若愚捅个窟窿出来。   曹若愚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了眼沉默的尹晓棠:“这位姑娘,你跟紧我。”   对方点了点头,不愿意出声。曹若愚知道她伤心,可眼下也没时间劝解了。他带着人过了山门,走在熟悉的山路上。原本正是红蕊白梅绽放的时节,如今却是满目疮痍。倒塌的树干,零落的树枝,坑坑洼洼的地面,无不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曹若愚越走越心惊,于是加快脚步往里边走。   九渊岩被削去了一半,只剩最下面那个掉了漆的“岩”字还在苦苦支撑。曹若愚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脚步。   倏然间,阴暗的角落里窜出几头发疯的灵鹿,冲着他们直直地撞了过来,曹若愚一个闪身避开了它们的攻击,顺手从剑袋中抽出佩剑,将那些灵鹿打晕在地。透骨的腐烂气息再次爆炸,曹若愚忍不住捂住口鼻,预感到大事不妙。他没有多说什么,抬脚就往临渊深处直奔。越往里走,越能看见一些动物的尸骸,甚至还有些人类的白骨。残破的一抹月白天青的剑袍无力地覆在上头,触目惊心。   曹若愚鼻头一阵发酸,他走过倒塌的至阳殿,穿过早已枯败的松林竹海,翻过已经夷为平地的凤鸣鹿苑,和曾经春花烂漫的山坡。   可是他谁也找不到。   曹若愚急得团团转,他不知道照水聆泉究竟在哪个方位,他更不知道,为了更好地抵御外敌,文恪已经在结界上空设了一层隐踪咒,将最后的一处容身之所彻底隐匿。   里边的人不打开,以他现在的能力,是进不去的。   曹若愚站上一处高坡,眺望着这片荒芜之地,心中凄然,他喃喃着:“二师兄,文长老,你们究竟在哪儿啊?”   他急得不行,又难过得不行,他迫切地要见到他挂念的人。   “曹若愚?”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曹若愚一愣,慌忙转过头去。   文恪撑着把红色的油纸伞,站在下方的一处避风口,仰头看向他。曹若愚怔怔的,迈出两步,随后便狂奔而去,一下扑进了那把伞下。   文恪被抱了个满怀,差点没透过气来,闷闷地说着:“你,你松开点。”   曹若愚像只小狗似的,呜咽了两声,头埋在对方颈侧,怎么都不肯松手。文恪无奈,只好费力地抽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好了好了,没事没事。”   “我都要吓死了。”   曹若愚哽咽着,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的委屈、恐惧、不安要倾诉,可见了这人,又好像充满了勇气。他想他不能哭,这实在是太丢脸了。所以他忍耐住,低着头,用嘴唇轻轻蹭了蹭文恪颈侧温热的肌肤,小声道:“你怎么看得到我啊?万一不是我呢?”   文恪觉得这个问题怪可爱的,笑着:“你,我还不能认不出来?你就是在床上翻个身,我都知道你是要滚下床,还是要抱着我。”   曹若愚脸一红,嘟囔着:“我没有,我睡相挺好的。”   他说着,便松开文恪,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人,文恪还想问点什么,曹若愚忽地扯了下他手里的伞,挡住了两个人的脸。文恪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轻柔的吻就落在了他的眉心。   “我有事要和你说。”   曹若愚挺直腰板,眼神飘到了别处,文恪莞尔:“行,知道了。”   他道:“你们随我来,一边走一边说吧。”   “嗯嗯。”曹若愚连连点头,便朝后面那两个人招了招手。   尹晓棠不认得文恪,但也认得那身月白天青的剑袍,便拱手行了个礼,以示问好。柳惊霜则不一样,他看见文恪那张脸的时候,蓦地一惊,眉头又蹙了起来。文恪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也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充满了警惕和审视的意味。柳惊霜半个字没吭,文恪也没有追问,只是很有礼数地向他问了声好。   曹若愚接过伞,一手牵住文恪,带着人往下边走。   柳惊霜定定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有点烦,有点乱,还有点想笑。   “怪不得。”他嘀咕了一句,慢悠悠跟了上去。   文恪领着曹若愚下了地牢。   那个地方一如既往的阴冷干燥,曹若愚一进去,就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当他见到完好无损的傅及,又激动着跑了过去:“二师兄!”   “三师弟?”   傅及也是又惊又喜,曹若愚一把揽住他的肩:“二师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傅及笑着,可曹若愚看得出来,他最近状态很不好,眼窝下有一片淡淡的乌青,想来多有心事。   他安慰着:“二师兄,我见到师父和大师兄了,师父马上也会来临渊。”   曹若愚想起师父的叮嘱,便压低了声音:“二师兄,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你就悄悄告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你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傅及微怔,不免感动:“我没事,你放心吧。”   曹若愚这才点点头:“好。”   他松开傅及,又介绍了下尹晓棠和一直臭着张脸的柳惊霜。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位柳前辈脸色特别难看,比来的时候还要难看。   傅及正要问好,却听柳惊霜开口就问:“这个地牢,关了多少人?”   “十个。”文恪解释道,“原本只关了荆溪和周昂,但这段时间,有不少正道同盟前来求援,可是很多人才到山下就死了,活下来的,也有癫狂之症,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这地牢中。”   “马上都杀了,一个不能留。”柳惊霜语出惊人,“他们不是疯了,是入魔的前兆,一旦自我意识垮塌,这魔障就会像瘟疫一样,吞噬掉其他人,你们也不例外。”   文恪不语,他精通医理,非常清楚柳惊霜的意思,只是临到头,他还是无力地解释了一句:“我每日来送药,也有人的情况会好一些。”   “好不了的,都是假象,这雨一日不停,入魔的人便只增不减。”柳惊霜有些恼火,他认为这些举措都是无用功,而且后患无穷,明明临渊已经自身难保,还要收留这些累赘,简直愚蠢。   所以他态度很是强硬:“你们下不了手,就由我来。”   “不可!”傅及一听这话,情绪就上来了,“他们情况好些了,一定有办法——”   “我说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柳惊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真出了事,你负责吗?非要再搭上几条无辜人命,你才能清醒吗?幼稚!天真!”   傅及沉下脸:“凭什么你说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凭我是夜城之主!”柳惊霜大喝,“詹致淳那个死老头都不敢拿我怎么样,你也配来质疑我?”   曹若愚瞪大了眼睛:“啊?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没长耳朵是吧?”柳惊霜白了他一眼,“这辈子投胎没投好,脑子没生出来吗?”   曹若愚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倒没怎么生气,而是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你,你先前怎么不说?”   “先前我也没想到你们会这么蠢。”柳惊霜两手抱胸,狠狠瞪了他一眼,傅及很不高兴:“你若要杀人,就先过我这一关。”   “那我先宰了你!”   “等等等等!”曹若愚一下拦在了两个人中间,“吵架有什么用?又不能解决问题。这样,我们先坐下来把事情理理,都到这一步了,吵架多伤感情啊,不利用团结。”   “哼。”柳惊霜见了他那实诚样子,就想笑,阴阳怪气着,“什么感情?我跟你有哪门子感情?”   曹若愚觉得这人脾气真怪,有时候真跟个无赖似的,他脑瓜子转了转,索性也破罐子破摔:“怎么没感情?没感情,你送我个石头,还祝我平安?”   柳惊霜被堵了一嘴,连珠炮似的嘴皮子顿时哑了火,半晌没吭声。   曹若愚劝着:“坐下吧,没日没夜赶了这么久的路,不累吗?你总不能也被这大雨侵蚀了吧?”   “放屁。”柳惊霜骂了句,拂衣而坐,傅及也没再追究,一行人就都坐了下来。   “师父和孙掌门都在赶来的路上,你别着急。”曹若愚安慰着傅及,对方没听出来,说着:“小年前脚刚走,说是李姑娘那边找到了小师弟的踪迹。”   “太好了,那我们的剑阵,人就齐了。”曹若愚喜出望外,也有点糊涂了,“孙掌门和师父都能指点我们,那个剑阵应该不在话下。”   “啊?”傅及有点呆,虽说孙夷则修为高于他们,但说指点,还算不上。曹若愚看着他,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我忘记和你们说了,孙掌门,就是,孙雪华孙前辈,他也在。”   文恪心头一紧,一脸不敢置信:“你说谁?”   “孙雪华孙前辈啊。”曹若愚比划着,竟有点磕巴起来,“就是,就是你大师兄呢。”   “大师兄……”   文恪呢喃着,像是被这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一时半会儿居然没回过神。   曹若愚认真点了点头:“孙前辈让我捎个信儿,他说让你们不要担心他,他一定回来。”   文恪听了,喉头发紧,有点想哭,可他忍了又忍,只抿了下唇,轻轻“嗯”了一声。 第168章   地牢内, 柳惊霜听完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默然良久,久到曹若愚以为他要大发雷霆, 可柳惊霜只是淡淡地站起身, 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深处走去。傅及顿时警惕起来, 闪身拦在他前面:“你要干什么?”   “见一见他们啊。”柳惊霜挑眉,不太满意傅及这样抵触的态度,可对方不让,他也没有发脾气,而是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句:“你放心, 我不会对他们动手的,你先让我去看看, 说不定会有什么别的办法。”   “你?”傅及狐疑着, 一旁的曹若愚忙接话道:“没事的,二师兄,我看着他,保证不让他乱来。”   柳惊霜闻言,又对着曹若愚翻了个白眼,好在这地方黑,啥也看不见。傅及听了,碍于情面, 便没有阻拦。   柳惊霜径直越过几人,往地牢深处走去。   他似乎并不受外界的干扰, 即使在这样幽深晦暗的地方, 也如履平地。   柳惊霜很快在关着荆溪的笼子前站定。   里面的少年正盘腿坐着, 无聊到在地上画圈圈玩,听见外面有动静, 他抬头,隐约看见面前站着个——   “陌生人?”荆溪歪头,迎来一道审视的目光,他一顿,问道:“你是来杀我的?”   “是。”柳惊霜如实答道。   “不,你不会杀我。”   “怎么不会?”   荆溪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他:“你身上的气息,我在夜城的时候闻到过。”   少年认真想了想:“在大殿的壁画上。”   “呵。”柳惊霜哂笑,“我听说,十二年前,夜城大乱,城内死伤无数,没死的也都成为脚下阴影,被彻底封印。你年纪这么小,居然还能对那壁画有点印象——”   他顿了顿,很是玩味地轻叹一声:“鼻子挺灵的,小狗。”   荆溪闻言,立马变了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强烈的敌意,柳惊霜根本不理会他,转身去了另一边。   牢笼里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有人奄奄一息,有人癫狂不止,有人穷尽力气手段,要逃离这囹圄。柳惊霜走得慢,一个接着一个看过去,对面也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柳惊霜背着手,不声不响地结了个印,曹若愚感觉到一丝不同凡响的力量流动,下意识地就按住了柳惊霜的肩膀,低声道:“你别乱来。”   “我乱来?我哪儿乱来了?”柳惊霜本来只是探一探那些人的底细,看看他们到底被侵蚀了多少,可曹若愚这态度,搞得他跟个十恶不赦的犯人一样。   好心当成驴肝肺。   柳惊霜暗骂,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真是给点颜色就蹬鼻子上脸。   曹若愚一听这话,便先退了一步:“你要做什么先和我说一下嘛,现在人心惶惶的,要小心行事。”   “呵。”柳惊霜觉得曹若愚完全是在狡辩,心里气不过,一定要给这人一点教训。   于是他反手抓住了曹若愚的手腕,故作轻佻地问着这个年轻人:“那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呢?”   曹若愚莫名其妙:“有什么说什么呗,你抓着我干嘛?”   他想挣开,发觉对方用了十成的力道,跟个钳子似的掐着他的腕骨。   曹若愚顿感不妙,只见柳惊霜暧昧地朝他手背上吹了一口气,接着,狠狠咬了他一口。曹若愚吃痛,倒吸一口凉气,柳惊霜却笑眯眯地松开嘴,沾着血迹的唇凑到他颊边:“祝你今晚愉快。”   曹若愚感觉眼前炸开了花,摇摇晃晃后退了几步,傅及撑了下他的腰,才勉强让他站稳。   “哼。”柳惊霜冷这张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师兄我没事,你先去。”曹若愚这时候还不忘提醒傅及盯紧柳惊霜,文恪过来搭了把手,傅及这才匆匆追了上去。   “文长老。”曹若愚人晕得厉害,脚下的地面好像都在旋转,他嘀咕着,“我不会中蛇毒了吧?我今晚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   曹若愚一低头,就歪在了文恪身上,但是他隐隐觉得这人不高兴。   “刚刚他咬我。”曹若愚有点委屈,心想自己也没招他惹他呀,怎么柳惊霜非得给他一嘴?   文恪其实没看见。他不知道柳惊霜对曹若愚做了什么,但那瞬间,他闻到了一丝很奇特的味道。   刚开始,很淡,可一旦吸入肺中,就会格外强烈,会让人气血翻涌,焚骨噬髓。   很像,催情丹。   文恪精通医理,身有眼疾,便会对气味、声音十分敏感,在场其他人都没用闻到,但他却捕捉到了。   “他是不是看上你了?”文恪确实不高兴。   曹若愚吓了一跳:“天呐,这可不兴说啊,这不是要我命吗?”   “嗯。”   文恪有点想笑,他忽然觉得曹若愚傻一点挺好的。   他们相互依偎了一会儿,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个尹晓棠。她不声不响地站着,像个不会说话的玩偶。   傅及追着柳惊霜,直到地牢深处。   周昂被单独关在这里。   他总是静默不言,低着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傅及和他说话,他也不爱搭理。但傅及仍是锲而不舍地和他聊天,生怕哪天对方入魔了,自己还不知道。   柳惊霜远远看了眼那个黑乎乎的人影,一脚揣在了地牢的铁栏杆上,震得这地板都在微微晃动。他皮笑肉不笑:“这地方挺牢固的。”   周昂似乎转了个头,朝他看了眼,就在这个瞬间,柳惊霜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盘亘在横梁上的巨蟒。傅及心惊,高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看看他而已。”柳惊霜缓慢游动着,狭长的眼瞳就悬在周昂脑袋上空,即使在黑暗中,那双眼睛也泛着一丝古怪的微芒。   傅及的心都要蹦到喉咙口,紧握住了手中长剑。柳惊霜不为所动,在周昂上空转来转去,直到看清他脖子上的一道裂纹,才开口问傅及:“他先前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傅及想起第一次见到周昂的时候,那人半死不活地躺在芦苇荡里,便点了个头:“对,受了很重的伤。何长老说,他用了某种术法,重塑了自己的骨肉,才保住了一条命。”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叫什么人茧,要活下来就必须破茧。”   “嗯,是条汉子。”柳惊霜慢悠悠地转着,“用‘茧’封印自己需要足够大的魄力和勇气,破茧,更是需要顽强的毅力,大部分人受不住,在最开始成茧的时候就死了。”   “你好像很了解这个?”傅及有些奇怪。   “这个术法,在我年轻的时候很常见。那会儿天地巨变,各方势力都水火不容。为了赢得胜利,许多残忍的禁术都被解开了封印。林——”柳惊霜忽地抿了下唇,将那个人的名字咽了回去,“当时的魔族首领,很擅长这个。大魔的耐受力远比人类高得多,能破茧而出的机会就更大,而脱胎换骨之后,修为就会更上一层楼。所以我见过很多。”   当然,也见过很多,那人为了复活卓吟,不断地重复地在那些禁脔身上试验,可惜,没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脖子上的裂纹,会伴随其一生。”柳惊霜吐了吐蛇信,傅及一怔:“你是说,他身上的裂纹,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吗?”   “不会。”柳惊霜见傅及这么紧张,索性大发慈悲,提醒道,“他这道裂纹,有个好处,就是他不会再受叶星操控,也就是说,他可以不受这大雨影响。”   “那——”   “不要高兴得太早。”柳惊霜打断了他话,非常凝重地警告着他,“我的意思是,他要是想杀你,那就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愿,你明白吗?”   傅及有些错愕,他莫名有种被柳惊霜看穿的慌乱感。   “你不要为他的任何行为找借口,这样只会害了你。”柳惊霜游到了傅及面前,硕大的尾巴盘在栏杆上,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令人窒息。   “你心里清楚,我要说的是什么。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说,是不敢,是害怕,但如果连你的至亲好友都欺骗的话,我觉得你这人挺没意思的。”   言罢,柳惊霜便又一次以人身出现在了傅及面前。他看都没看对方,径直就出去了。傅及呆愣片刻,注视着一言不发的周昂,仍是心忧。   他在骗我?   傅及不敢承认,他确实认为周昂这般举措,是和那些人一样,是发狂的前兆。   可柳惊霜却说,这一切都是假象。   傅及握了握拳,转身离开了。   黑暗中,周昂藏在衣袖下的手悄然松开,掌心被一片薄薄的铁片勒出了一道血痕。   没多久,柳惊霜就回到了刚刚的位置,曹若愚还晕着呢,根本没力气挺直腰板,柳惊霜瞧了他一眼,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怕这个傻瓜蛋儿又跳脚。   “我要去见见这里的话事人。”他道。   文恪起先没说话,直到傅及同意,他才跟着点了个头。柳惊霜眼神微转,感到了一丝不妙。   一行人穿过地牢隐蔽的出口,在文恪的指引下顺利进入照水聆泉。曹若愚走着走着,也许是那头晕的劲儿过去了,恢复了几分力气,又活蹦乱跳起来。他远远看见孙夷则,高兴地招招手:“孙掌剑!”   孙夷则本来在和徐向晚几人商量事情,听见有人在叫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傅及和曹若愚。他喜出望外,飞奔过来:“你们没事吧?”   “没事!”曹若愚手还贴在文恪腰上,话刚说完,猛地意识到这样不太妥,就悄悄挪开了。文恪察觉到他的小动作,轻轻笑了声。   “介绍一下,这是柳惊霜,柳前辈,就是我们在明山深处遇到的那条大蟒蛇。”   孙夷则有印象,向对方拱手行礼,柳惊霜这会儿也有了点人样,端着个高深莫测的姿态,曹若愚忍不住怀疑他就是挑着软柿子捏。不过小若愚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腹诽结束,又介绍起尹晓棠。   “这是尹晓棠,尹姑娘。她是五柳山庄弟子。”曹若愚想到陈彦,难免伤心,便不想再在尹晓棠伤口上撒盐,就道,“我们进去说吧。”   “好,赶紧歇歇。”孙夷则说着,徐向晚他们也刚好走到,几人互相熟悉了下,柳惊霜瞧着这群小年轻,眉头不由自主皱了皱。   年轻人最是莽撞、冲动、不听指挥。什么爱啊,大义啊,天道啊,振臂一呼,多少年轻人就会跟着前仆后继。   柳惊霜不喜欢。   他过了这样的年纪,也厌倦这样的年纪。   几人一同走着。   曹若愚此前从未进入过照水聆泉,只听说过关于此地的零星描述。   照水聆泉,形如其名,水草丰沛,泉音空灵,一年四季,繁花似锦。尤其是那一团团一簇簇的各色绣球,宛如珍珠般点缀在澄澈晶莹的泉边,美不胜收。   这里是临渊仅剩的一处庇护所。   外边大雨如注,而这里,却因结界和自身灵气的保护与滋养,仍维持着温暖如春的气候。   孙夷则悄悄握住傅及的手,低声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傅及不言,只是看了眼柳惊霜的背影,另一只手不由地攥紧了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晚上再说吧。”孙夷则没有再追问。   此时,只见一个小小的姑娘急匆匆跑了过来,没成想,跑得太快没刹住脚,一头撞在了曹若愚腰上,两个人同时“哎哟”了一声,一个捂着腰,一个捂着脑门。   “芽儿?”   “小曹哥哥,你回来的路上见到我姐姐了吗?”   芽儿抬头看他,原本肉嘟嘟的脸瘦了不少,衬得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更圆了些,曹若愚摇摇头:“没有。”   芽儿听了,嘴一撇,像是要哭出来,曹若愚忙安慰道:“没事的芽儿,我三师兄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好。”芽儿将眼泪憋了回去,拉着曹若愚往里边走。   涉水而过,踏山而行,整个照水聆泉犹如一幅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打开。   沈景越正在帮文恪晾晒草药,燕知捧着碗黑褐色的汤药,坐在她旁边,时不时敲一下碗壁,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曹若愚一看,还有些稀奇:“燕知前辈不肯喝药吗?”   “不肯喝,还说我们下毒害她,沈姐姐和她吵了两次,就成这样了。”芽儿提起燕知,就有些不服气,挥着小拳头为沈景越打抱不平,曹若愚莞尔,摸摸她的头:“燕知前辈就这样,别生气了。”   “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芽儿刚说完,燕知就看见了他们,眼睛一眯,笑得有点让人胆寒,芽儿直往曹若愚身后躲。   “你回来了?那小子呢?”燕知漫不经心地问着,甚至晃了晃手里的汤碗,曹若愚不说话,燕知一顿,将那碗苦药一饮而尽,也跟着沉默了。   柳惊霜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不介绍一下吗?”   曹若愚“哦”了一声,正要开口,燕知却起身,手一甩,将那空碗扔到了药材筛子里,接着就潇洒地离开了。沈景越也不吭声,默默将那空碗捡起来,放到了一边。   柳惊霜笑而不言。 第169章   是夜, 曹若愚坐在一汪清泉边上,百无聊赖地折着一根野草茎。这里面比外边安宁许多,暂时还没有到兵荒马乱的地步。泉水澄澈, 花香弥漫, 一根摇曳着橘色烛光的灯台被曹若愚放在左手边的石头上, 温暖的烛火透过朦胧轻纱,映照在泉水中,像一轮小小的月亮。   孙夷则说找到了小师弟的下落,发现他还在曜真洞天不远处,几人听了都有点沉默。   那个地方, 恐怕凶多吉少。   而三师兄,和历姑娘一道离开后, 就不知所踪。那天分别太匆忙, 忘了问她,那个乔序口中要来接应她的到底是谁。   可如今局势混乱,没有消息说不定是好消息。   曹若愚想着想着,有点困,揉了揉眼睛,将手里折好的一只小蜻蜓放在了灯台下。   他在等文恪。   那人很忙,忙着救治伤员和寻找破解之法,白天都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曹若愚想等等, 他有好多话要说。   他又折了一根野草,继续摆弄着, 很快又折出一只蟋蟀来。他越折越起劲, 慢慢也就不困了, 很快,那灯台下边就摆了好几只栩栩如生的小虫。   他望着自己的杰作, 沾沾自喜:“我可真是个天才。”   “什么天才?”文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曹若愚一回头,发现对方提着一盏灯,只穿了件单衣就过来了。曹若愚一愣:“文长老,你洗了澡吗?”   “今天熬药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全洒身上了,就简单冲了下,换了件衣服。”   文恪没有告诉他,今天燕知又和沈景越吵架了,暴躁的燕某作势要打人,不小心打到了正在熬药的文恪。好在那药炉刚生火,并不是很烫,就是可惜了那一地药材。沈景越过意不去,帮他一道收拾了一番,重新熬了药,才没误事。   文恪临走前,燕知和他说了句话,但那声音太小了,文恪听得不是很清楚,又想到曹若愚还在等他了,便没有追问。   曹若愚听了,很是担心:“没烫到吧?”   “没有。”文恪笑笑,平日里总是整整齐齐束好的长发,此刻也完全披了下来,衬得那双眼睛尤为缱绻,曹若愚甚至能闻到他发梢淡淡的香味。他忽地心头一动,撇过脸去,有点不自在地挠了挠发红的耳朵。   文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问着:“你累不累?”   “还好,不是很累。”曹若愚说着,就将自己的杰作捧到他面前,“看,我刚折好的。”   文恪莞尔:“挺可爱的。”   曹若愚嘿嘿一笑,就将那些小玩意儿塞到文恪手里:“给你玩玩。”   “我不要这个。”文恪出乎意料地拒绝了。   “啊?为什么?”曹若愚不解,文恪却静静地注视着他,小声说着:“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曹若愚竟一时沉默了。   他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可现在,竟然有些说不动,不想说了。   他忽然觉得很累,他想休息一下,就现在。   “我困了。”曹若愚嘟囔着,文恪望着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躺上来吧。”   “啊?”曹若愚一愣,紧接着,满脸通红。   “啊什么啊,给你躺一会儿,别不知好歹啊。”文恪嗔怪着,嘴角上扬,眉眼弯弯,曹若愚心脏怦怦直跳,身子一歪,就枕在了对方腿上。   曹若愚有点紧张,腰板绷得笔直,文恪哭笑不得:“你干嘛呢?练功吗?”   “没有。”曹若愚仰面朝上,文恪正低头看他,那双眼睛好像找不到焦点,可又像,眼里全是他。   曹若愚有些出神。   文恪的头发很久没有打理了,发梢总是会有一下没一下地刮到他的脸。那淡淡的发香就在鼻尖处,勾得他心痒痒。曹若愚一把握住那一缕发丝,慢慢在指节处绕了两圈。   “文长老,你头发好软。”他自顾自地说着,等反应过来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犯。   可那一缕头发早被他弄乱了,微曲的发丝缠着他的手指,怎么都抚不平。   曹若愚心绪翻涌。   他抬眸,看向文恪的脸,对方只说了句:“没关系,明天早上再梳一梳,就好了。”   那点点烛火映在这人眉眼、颊边、唇上,像翩然欲飞的蝴蝶。曹若愚看得有点呆,有种难耐的冲动从骨髓深处喷涌而出,令他躁动不已。   泉边有一瞬的沉默。   曹若愚翻了个身,脸埋在文恪小腹处,双手抱着他的腰,像是在撒娇。文恪有点痒,笑着:“你头还晕吗?”   “不晕了。”曹若愚闷闷地说着,那呼出的热气隔着薄薄的衣物透了过来,文恪就觉得更痒了,不由弯下腰,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细语地哄着:“你要困的话就先睡会了,别闹。”   “不困,我不困。”曹若愚觉得有点难受。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挠他,酥酥麻麻的,令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不舒服,文长老。”   曹若愚嘀咕着,抱得更紧了些,文恪提了心,关切问着:“哪里不舒服?”   “说不上来。”曹若愚哼哼着,他说不清楚,文恪便有点紧张了:“你先起来,我给你看看。”   “不要。”   曹若愚开始觉得身上烧得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他脚一蹬,“扑通”就把文恪带来的提灯和自己的小灯台踹到了泉水里。   眼前立刻就黑了下去。   曹若愚意识到自己闯了个小祸,晕乎乎地爬起来要去捞那盏提灯,文恪赶忙抱住他:“别捞了,一盏灯而已。”   “天黑了。”曹若愚盘腿坐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盯着文恪。   “天早就黑了。”文恪还以为他白天根本没好,伸手摸了摸那人的脉象,曹若愚却两手拢住他,翻来覆去地摩挲着他圆润的指甲、光滑的手背和柔软的掌心。   文恪练剑不多,没有战乱的时候,也就是看看书,捣鼓些奇门妙法。但他手上有道疤,是当年救人的时候留下的。   曹若愚摸来摸去,忽然“咦”了一声:“疤呢?没有啦?”   “有啊,在——”   话音未落,曹若愚忽然捧起他的手,轻轻啄了一口。   “哦,在这里。”   曹若愚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话,跟醉了酒似的,又亲了亲文恪的手腕,接着,脸贴在这人小臂上,小声问:“这里,也可以亲吗?”   文恪怔了怔。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他在地牢里闻到的气味,就是催情丹的味道。   文恪红了脸,说不出拒绝的话。   “嗯。”   他同意了。   曹若愚便偏过头,不轻不重地在这人小臂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一个两个三个,曹若愚像是在做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认真又细致。文恪蓦地握紧了手,鼓起勇气说道:“你,你别,”   “你不高兴吗?”曹若愚往前凑了凑,一脸委屈,“你别不高兴呀,我喜欢你,我就亲一下。”   他说话很慢很轻,身上也烫烫的,感觉现在不扶稳他,他就会一头栽进这泉水里。   文恪心软得一塌糊涂。   “你热不热?”他问。   “热。”曹若愚很诚实地回答着,而后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说,“我没有发烧,我现在清醒得很。”   “我知道。我一摸就知道了。”文恪顿了顿,好像下了某个决心,他说,“那你,把衣服脱了。”   “哦。”   曹若愚将外袍脱下。   “再脱一件。”   “好。”   “还有一件。”   “嗯。”   曹若愚也只穿了一件里衣,乖乖坐着:“然后呢?”   文恪将那些衣物平整地铺在了泉边那块平整的石头上。   他的手有点抖。   铺好后他又有点腿软,沉默地坐在上边。曹若愚一歪头:“怎么了,文长老?”   文恪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时候,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曹若愚锲而不舍地问他。   得不到回应。   曹若愚哼哼着,觉得更难受了,突然掐着文恪的腰,一把将人抱坐在腿上。   “文长老,你别生气,好不好?”   曹若愚讨好似的亲吻着他的喉结、耳朵、侧脸,亲得文恪彻底乱了方寸。   “我没有生气。”文恪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可他发现做不到,说完这句话,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浑身都在打颤。   “是吗?”曹若愚不大相信,文恪哭笑不得,搂着他的脖子,吻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唇。   一开始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后来就变得暧昧、纠缠起来。   曹若愚不懂,也不会。   他只觉得怀里这人很香,他陷在里面,他出不去,他就像那盏被踹下去的提灯,在宁静的泉水里不断下沉。   “文长老。”曹若愚喃喃着,有点想哭,文恪摸摸他的头,低声道:“没关系,我教你。”   曹若愚突然哽咽起来:“文长老,你真好,我最喜欢你。”   文恪脸红得要滴血,他嗔怪着:“你话这么多干什么?”   “我喜欢你嘛。”   曹若愚一点都不忸怩,大大方方抱住这人。   文恪另一只手还捏着曹若愚给他的小玩意儿,他原本是想带回去收起来的。可曹若愚这野蛮劲儿上来,抓着他的手不放,文恪实在没力气了,那些可怜的早被捏扁的小东西就全都掉到了水里,连个响都没听见。   文恪伸着手,在水里摸了一把,眼泪就下来了,叫着:“曹若愚!”   “我明天送你个新的,别难过了文长老,我不是故意的。”曹若愚亲着他的脸,将那些泪痕一一吻了个干净。   “你就原谅我吧,明天我再做个更好更精致的给你,会飞会跳会跑,好不好?”   曹若愚撒着娇,文恪抬脚要踹他,又被单手制住。   泉水泛起了涟漪,推着那些草编的小蜻蜓、小蚂蚱、小蟋蟀越漂越远。   文恪哭着:“鬼才原谅你。”   “那怎么办,我现在下去给你捞上来?”   文恪给了他一拳,软绵绵的,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曹若愚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像哄小孩一样摇了摇。文恪掐着他的胳膊,根本不领情,可又实在挣不开,趴在他肩上直哭。   “明……明天……不要了……谁……谁稀罕……”文恪抽噎着,“我……我很……忙的……”   曹若愚心疼坏了:“那明天我给你把苗苗带给你玩,它毛多又软,特别好玩。”   文恪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翻了个白眼。 第170章   曹若愚做了个梦。   梦见一处青山苍苍, 草木茵茵,古旧飞檐掩映其中,依稀可以听见林中鸟鸣。   曹若愚拾级而上, 一声不吭地走着。   他在梦里思考着这是什么地方。   他先是想到自己要去找到二师兄和小师弟, 共成剑阵, 后来又想到他们早已离散,不知各自处境。   曹若愚有些浑浑噩噩,他不停地在往上走。他看见眼前不停地有人在朝山下奔跑,男男女女,形色各异。他摸摸昏沉的脑袋, 想了想,我是在哪儿呢?   他恍惚地站在人群中, 忽然看见了乔序。   “乔序?你不是——”   曹若愚一愣, 又反应过来,他在做梦。   我怎么会梦到他呢?   曹若愚不明白,他看见乔序手里捧着两个泥娃娃,从山顶的台阶上往下走。   泥娃娃,历姑娘。   曹若愚茫然地观望着,他看见乔序越走越近,风轻云淡地和自己擦肩而过。   曹若愚转身,又看见另一个人下边走了上来。   “詹掌门?”   詹致淳手持拂尘, 肩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虽满头白发, 却精神矍铄, 步伐稳健。   他也没有看见曹若愚, 一阵清风徐来,便消失不见。   曹若愚傻了眼。   他想他一定做了个古怪的梦, 他得醒过来才是。可越是这样想,他就越睁不开眼。远远地,有一只雪白的小狐狸跑了下来,一头扑进了他怀里。   曹若愚忙抱住它,白团子后爪踩住他的胳膊,前爪踩在他前襟处,竖起身子,朝着他叫了两声,还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下巴。   曹若愚痒得不行,想按住它,却发现怎么都抓不住。那白团子灵活地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柔软的尾巴扫过他的眉眼、口鼻还有颈侧,曹若愚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然后他就醒了。   一睁眼,发现苗苗趴在他脸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   “苗苗?你没睡吗?”曹若愚一怔,再看这周围灰蒙蒙的,正是黎明之前。   但是,文长老呢?   曹若愚一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没见哪里不对劲。   曹若愚懵懵的,他怎么记得今天晚上好像,好像……   难道,他之前在做春梦?   曹若愚想着想着,耳朵就不由自主地红了,苗苗爬到他腿上,嘟囔着:“我睡醒了没找到你,我就出来了,刚好看见文长老从这里出去。他说你在里面睡觉,让我守着你,你要是醒了,就去西边第三个帐篷里边找他。”   曹若愚瞬间脸红得跟煮熟的龙虾一样,好在这天还没亮,苗苗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就在人腿上打滚,像是又犯了困。曹若愚抱起它,哄着:“苗苗,我先把你装起来,你自己再睡会儿,好不好?”   “装哪儿啊?”   “灵囊。”   苗苗搓搓小脸:“我觉得我不是很困。”   “不,你困了。”曹若愚背地里施了术,苗苗很快就沉沉睡去。他将小水獭轻轻往灵囊里一放,就飞奔着去找文恪。   照水聆泉里没有多少建筑,住不下几个人。孙夷则就安排众人在平整的空地上搭了些帐篷,好作休息。   天未明,万籁无声。   曹若愚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透着烛火微光的帐篷。   他冒冒失失闯了进去。   文恪正在捣药。他将白天晒干的草药放进药碾中,细细磨成粉,再放进一边的药罐子里。听见动静,他也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睡醒啦?”   曹若愚心头一紧,感觉脸上烧得更厉害了。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发烫的脸颊,走过去坐到文恪身边:“我来帮你吧。”   “嗯。”文恪并没有推辞,而是将这些器皿的用法、捣药的步骤,药材的重量、名目等等,一一教给他。   曹若愚边听边记,还悄悄用余光瞄着文恪。   他简单束了个低马尾,披在肩上,眉眼如昨,沉静如水,只是那脖子上,有几个若隐若现的红痕。   曹若愚不由地凑近了些。   文恪明显一顿,好像猜到他在看什么,伸手要去捂,曹若愚却把脸一伸,下颌贴在了对方掌心。文恪又是一愣,一转头,就亲到了这人的唇角。   “你——”文恪面红耳赤,曹若愚也不例外,只是他眼睛亮亮的,轻叹道:“原来不是梦啊。”   文恪更是赧然,手一缩就要往一边躲,曹若愚却一把抱住了他,文恪不自觉叫了一声,跟小猫似的。   曹若愚顿时傻了眼,文恪羞恼,“啪”的一声打在了他手背上,嗔怪着:“你给我松开。”   这下,该有的、不该有的记忆全都涌现了出来,曹若愚喉结一滚,小声问着:“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文长老?我给你,我给你,捏捏?”   这些话入了耳,文恪只觉心跳快到要昏过去,他支吾半天没说出半个字,只好把头埋了下去,正好抵在曹若愚肩上。   曹若愚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道该不该有所动作。半晌,只听文恪说道:“嗯,揉揉吧,腰有点疼,肚子也是。”   “好。”曹若愚得到应允,长舒一口气,将人抱到怀里,轻轻地揉按起来。文恪不大舒服,也不好意思,两手抱住他的脖子,脸埋得更深了。   曹若愚一边弄,一边说着:“文长老,我有个猜想。”   文恪不说话,只是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肩。   曹若愚就继续说道:“我觉得,乔序说他安排接应历姑娘的人,是詹掌门。”   他分析着:“乔序性格古怪,算计颇深,可他却愿意为了历姑娘,牺牲自己,说明历姑娘在他心里一定举足轻重。那么照他的性格,安排接应的人,一来,肯定非常受他信任,二来,一定有能力在这腥风血雨中,保住历姑娘。”   “我想来想去,符合条件的,也只有詹掌门了。”   曹若愚说着说着,忽然发现文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头靠在他怀里,露着白皙的脖颈。曹若愚心神微漾,托着他的腿,将人往上抱了抱,好让对方睡得舒服些。文恪歪了歪头,小声呢喃着,曹若愚低头去听,却没听见,便也作罢,帮他继续捣药。   文恪小睡了一个时辰,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他睁开眼,就看见曹若愚那张笑盈盈的脸,愣了一下,猛地要起身,结果腰间发酸,又趴了回去。曹若愚莞尔:“那些药材我都碾好分装了,你别担心。”   文恪闷了半天,才慢腾腾抬起头,大半张脸都红了,他装作一切都没发生那样,问着:“你,你先前和我说什么来着?你认为乔序安排接应历姑娘的,是詹掌门?”   “嗯。”曹若愚点点头,“如果是詹掌门的话,说不定三师兄他们现在就在翎雀宫,我们可以拜托柳前辈带我们过去。”   文恪沉默片刻,有点僵硬地从他身上下来,稍微活动了下筋骨,然后指挥着曹若愚跟自己一起和药,将那些药粉捏成一个个丸子。   “你跟他一起去吧,我这边走不开。”文恪淡淡说着。曹若愚也没有多话,只说:“我今天就去找他商量这件事,哦,还有,”   他在灵囊里摸了摸,找到了熟睡的苗苗:“我把我们儿子留给你。”   文恪登时搡了他一下,嗔怪着:“胡说什么呢?”   “啊?你不喜欢吗?”曹若愚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它很乖的,保证不会烦你。”   文恪脸更红了,支支吾吾给自己找理由:“它,它这种小妖怪,化形之前,还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呢。”   “哦哦。”曹若愚眨眨眼,脑海里灵光一闪,说着,“你喜欢女儿吗?那我让苗苗化形的时候变成小姑娘。”   ”这个改变不了。”文恪急眼了,直把他往外推,“你去忙你的吧。”   “好,我晚点再来找你。”曹若愚说着,就把熟睡的苗苗塞给文恪,对方头也不回地进了帐篷。   曹若愚抿了抿嘴,就去找柳惊霜。   结果这人又化成了原身,盘在树上,茂盛的枝叶没能完全遮盖住他的身形,一片深绿中,露出片片黑色。   曹若愚站在树下喊:“柳前辈,我有要事相商,可否请您下来一趟?”   “不方便。”柳惊霜貌似心情不好,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曹若愚也是直性子,直接就喊了声:“你能带我去翎雀宫吗?”   柳惊霜尾巴晃了晃,慢慢游了过来,大半个头吊在曹若愚眼前,怪渗人的。曹若愚默默后退了半步:“怎么了?”   “你要去翎雀宫做什么?”   “我想我三师兄和历姑娘应该是被詹掌门带走了,所以我想请你带我过去。”曹若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自己的猜测告诉柳惊霜,末了,又道,“你们二位是故友,虽说八百年沧海桑田,但翎雀宫应该还在原地,我们——”   “谁说我和他是故友?”柳惊霜听了就发笑,“我是魔,他是仙,没斗个你死我活就算个好结局了,你居然还异想天开,希望我带你去翎雀宫?”   曹若愚一时语塞,说着:“你虽是魔,但不坏啊,詹前辈也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之人,就算立场有别,但也不至于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吧?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谈不上故友,那总得,是位故人吧。”   柳惊霜眼神沉了下去:“故人?”   曹若愚以为他又要大发雷霆,可事已至此,最有希望知道翎雀宫确切位置的,也只有柳惊霜,他只好硬着头皮应着:“是啊,故人。你不想见见故人吗?”   “哼。”柳惊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缓缓朝他游了过来,曹若愚不敢动,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活吞了。   可柳惊霜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绕着曹若愚转了一圈,而后盘起身子,立在这人跟前,说着:“故人我早就见过了,不需要再见他。”   “你与其求我,不如问问你背上的剑灵。”   曹若愚没反应过来,柳惊霜吐着蛇信,再次化作人身:“锁春谷谷主李霁,曾是詹致淳的徒孙,也就是李逐流和卓吟的徒弟。而你身上这把剑,出自锁春谷剑阁,李霁,就是最后封印剑阁之人。也就是说,他必定见过这个剑灵。”   柳惊霜眼神微转,似笑非笑:“说不定,李霁也曾带他去见过詹致淳。”   曹若愚哑然,挠了挠鬓角:“可是,我的剑灵,我叫不出来。”   “你没本事,能怪得了谁?”   “他神出鬼没的,我也不懂。”曹若愚想来想去,还是柳惊霜比较合适,可对方说完就不理他了,摆明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曹若愚没办法,就决定去找傅及和孙夷则。   不成想,却听见那帐篷里传来争执声。 第171章   曹若愚一听这动静, 心下疑虑,就轻手轻脚走到帘外,屏息静听。孙夷则像是在说什么“很危险”、“这样不行”、“我不同意”云云, 傅及也在据理力争, 可他站得应该比较远, 声音又低,听不太清楚。   片刻之后,孙夷则掀开帘帷,正巧撞见了曹若愚。他眉头微蹙,和人对视一眼, 就急匆匆走了。曹若愚见状,低头钻进了帐篷。傅及正在擦拭他的佩剑, 侧身坐着, 听见声响也不回头。   “二师兄。”曹若愚唤了一声,就走到傅及身边,弯下腰,又叫着,“二师兄?”   傅及停下手里的动作,却还是没有看他:“怎么了吗?”   “你和孙掌剑吵架了?”   傅及摇了摇头:“没有吵架,只是,”   他顿了顿, “有些意见不合。”   “哪些意见不合?”   傅及不肯说,曹若愚劝着:“没事儿, 二师兄, 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不管发生任何事, 我肯定都站你这边。”   傅及迟疑着,还是不肯开口。   曹若愚又道:“你和孙掌剑都不是蛮横之人, 吵成这样,大概是有些隐情没有说清楚。二师兄,我知道你向来心软,有苦都往肚子里咽,可如今前路难测,不好再这样了。”   傅及垂眸:“我也没有和他吵架。”   “那是怎么了?”   傅及默然良久,才肯收了剑站起来:“小师弟还在曜真洞天附近,我想出去找他。”   “孙掌剑不同意?”   “我要把周昂一并带过去。”   曹若愚微微瞪大了眼睛:“你带他去做什么?他现在这个样子,出了那地牢,指不定要怎么攻击我们呢,换成是我,我也不同意。”   “那算了,没什么好谈的。”傅及侧身,抬脚就走,曹若愚一把拉住他:“等等等等,你一定要带他去吗?”   “对,一定。”   曹若愚手上用力,傅及面不改色,可也不肯直视他的眼睛。   “二师兄,你不会也受到这大雨影响了吧?”   “没有。”傅及回答得很笃定,“小年也这么问过我,但我很确定,没有。”   “那是怎么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傅及握了握手,很快又无力地松开:“我回来再告诉你们,可以吗?”   曹若愚蹙眉:“周昂必须要去曜真洞天吗?是你和他一起去比较重要,还是他到那里比较重要?”   傅及抬眸,似有些困惑。   曹若愚解释着:“如果只是需要周昂到那里,那我替你跑一趟,将他带到曜真洞天,你去翎雀宫,找三师兄。如果必须是你和周昂一起去,那我就去求求柳前辈,他对这邪术颇有研究,应该能保你无碍。”   傅及眼神微凝,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曹若愚松开他,说着:“二师兄,我原本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觉得三师兄和历姑娘应该被詹掌门带回翎雀宫了,我想去那里一趟。这样,我们一南一北,能节省不少时间。”   傅及听着,心中酸涩难言,有些开不了口。   曹若愚劝解着:“二师兄,我可以等你回来给我这个理由,但孙掌剑不一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现在是临渊话事人,很多双眼睛盯着他,我理解他的难处。但我要去的理由,说与不说,都会给他压力。”傅及说着,眼神慢慢暗了下去,“尘埃落定前,说再多都是徒劳。”   曹若愚听了这一大通,脑子转不太过来,可本能地觉得他和傅及说的是两件事,就直摇头:“不是的,二师兄。我们是兄弟,但,但孙掌剑,他爱你啊。”   傅及像是挨了一记重拳,胸口闷闷的,他有点明白了曹若愚的意思,可又说不清楚,他稀里糊涂地开了个玩笑:“你们不爱我啊?只有爱恋才是爱吗?”   曹若愚愣了愣,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意思,只好伸手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二师兄,你要去就去吧,别多想。”   曹若愚说着,便将詹致淳给他的那根鹤羽摸了出来,交到对方手上:“这是詹掌门送我的,曜真洞天危险,你带在身上,多个保障。”   言罢,曹若愚就离开了。   傅及握着那根鹤羽,羽毛细密,质地轻柔,不知怎地,就落下泪来。   曹若愚又去找了一趟柳惊霜。对方听了他的来意,哂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求你行不行?”   “不行。”   曹若愚撇撇嘴,掏出那颗黑色的石头,直接朝他头上扔:“那这个还你。”   那东西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到柳惊霜头顶。对方面露不满,手一伸,就抓着了那颗石头。   “你不要?”柳惊霜把玩着,头一歪,大半张脸就藏在了树荫里,曹若愚说着:“我不要了,你不肯帮我,这个礼物,我就不好再收。”   柳惊霜眼神一凛:“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曹若愚,只收朋友的礼物。你不帮我,就是不拿我当朋友,那我也就不能收你这个人情。算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曹若愚扭头就走,柳惊霜竟是笑了,低声骂道:“臭小子,你这算激将法吗?脑子被驴踢了,敢和我这么说话?”   他跳下树杈,两袖飘飘,仿佛一只蹁跹的蝴蝶。   曹若愚以为他又和打架,忙后退两步:“你干嘛?”   “和你一起去见你师兄。”柳惊霜将那石头抛给他,“这个收好,你的事,我答应了。”   “啊?”   “啊什么啊?走吧。”柳惊霜眼神示意他往前走,可曹若愚动也不动,握着那颗石头,小声问道:“这石头是不是只能我带着?它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柳惊霜神色微妙:“你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我一直挺聪明的,只是你们平常看不出来。”曹若愚嘟囔着,将那石头收好。柳惊霜注视着他,注视着那张年轻的生机勃勃的脸,终是莞尔,好似无奈地说着:“这不是石头,是一条蛟的骨头。”   “骨头?”   “那蛟,生前遭人焚骨燃香,死后怨念不去,徘徊人间。我离开夜城后,就去了那座岛上,找到了他最后一点骨灰,封印在这石头内。”   曹若愚一边听,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琢磨半天,问他:“那蛟,是你故人?”   “是我夫君。”   曹若愚:“?”   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对方,柳惊霜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我把这颗石头给你,是因为你灵根深厚,心性质朴,多少能净化一点他骨中戾气。”   曹若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颗石头,问道:“这是普通石头,还是——”   “用我的鳞片做成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哦~”曹若愚拉长了调子,点点头,“那这不就是,你中有他,他中有你了?”   “臭小子!”柳惊霜抬脚就踹,曹若愚朗声大笑,边躲边问:“你这鳞片刀枪不入,不如再给我两片,我拿去送人?”   “你找死啊!”   柳惊霜单手结印,一招将曹若愚打翻在地,年轻的剑客“哎呦”两声:“你真打呀?”   “不然呢?我跟你开玩笑?”柳惊霜抽出自己的佩剑,朝他打了过去,曹若愚一骨碌爬起来,直往营地中间跑,嚷嚷着:“救命啊!文长老!救命啊!”   “你还敢喊救命?我今天不抽死你!”   柳惊霜竟给气笑了。   曹若愚掀开帘帷,直扑了过去,抱住文恪,怀里的人笑笑:“你怎么了?老远就在外面叫我?”   “哈哈,没事没事。”曹若愚抱着他,脸颊贴着他的额头,温声说着,“我就是叫叫你。”   文恪放下手里的药罐,摸了摸他的脸,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马上要走了。不知何时回来,不知会不会回来。   曹若愚最后去找了下孙夷则。   那人正在和李闲说着些什么,见到他来,李闲却先抢着说道:“小曹哥哥,你快帮我劝劝师兄,同意我去曜真洞天吧,我也要去找大个子。”   曹若愚脚步一顿,看向孙夷则,对方却对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借一步说话。李闲追了一步,又堪堪停下,原地徘徊着。   “孙掌剑,这个给你。”曹若愚将两片薄薄的鳞片给了孙夷则,“贴着里衣,放在心口,或有奇效。”   “一个给他,一个给我师妹。”孙夷则知道他的来意,不知作何感想,摆弄着那两片蛇鳞,又没了声。   “孙掌剑,你还在生气吗?”   “是啊,我在生气,气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找我。”孙夷则沉默片刻,终是松了口,“我本来想着,他要是来找我,我就答应那件事,但现在,”   孙夷则似有些落寞:“你帮我转达一下,劳他路上,多照顾照顾我师妹。”   曹若愚一听这话,以为他还在气头上,忙说着:“别生气了,孙掌剑,你马上和我一起去找二师兄,我托柳前辈暗中保护他们,问题应该不大。”   孙夷则摇摇头:“我得去地牢一趟,把周昂弄出来。现在那里有人轮流站岗,只有我去才有用。”   曹若愚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他接下来也要去翎雀宫一趟,与孙夷则约定,七天后在连天野汇合。   “那地方离骨河最近,我听文长老说,那里有十二年前留下的地堡,可暂作庇所。”   “好。”孙夷则向他行礼,“一路小心。”   “你也保重。”   曹若愚要先行,而傅及要等孙夷则去地牢提人。   他们再次分别。   文恪算了算,他和曹若愚这次见面,一共十八个时辰。   “要是没找到施故,七日后也要和我们汇合。”他叮嘱着,曹若愚连声应着,看了眼远远的抱胸而立的燕知,也向她行了个礼。燕知扫了他一眼,便偏过头去。   曹若愚独自出发了。   这次,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剑,一个神秘的剑灵。   燕知嗤笑:“你就这么放心他一个人去?”   “不放心又能如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文恪静静地站着,垂下眼帘,遮去满眼的不舍,“得之我幸,失之,失之,”   他将这两个字反复念着,最终选择了沉默,拂袖而去。   他想,失之,便共赴黄泉。 第172章   孙夷则去了一趟地牢, 准备将周昂带出来。路过荆溪时,少年突然一伸腿,踹了踹困住他的铁栅栏, 孙夷则没什么反应, 甚至都懒得看他一眼。荆溪嚷嚷着:“你去哪儿?”   不答。   荆溪盘腿坐下, 没一会儿,孙夷则就拎着周昂走了出来。荆溪眯起眼睛,只看到周昂手腕处一闪而过的灵光。   “伏仙锁?”他喃喃着,忽然拔高了声调,“你带他去哪儿?”   依然未有回应。   荆溪伸手抓住面前两根铁杆, 用力一捏,那玩意儿纹丝不动, 固若金汤。   他便不再作声。   同样一言不发的, 还有周昂。   他就像一个被抽去了灵魂的空壳,眼神完全找不到焦点,僵硬地、步履蹒跚地走着。   孙夷则蹙眉——他可不觉得周昂会这么简单被控制。   可如今,说这些也没有多大意义了。   傅及、李闲、文恪在九渊岩那里等他们。   文恪同样不理解为什么傅及要带周昂去往曜真洞天,可曹若愚都问不出来的事情,他更不可能得到答案。所以他没有刨根问底,只是叮嘱着:“困困,若遇到危险, 你就先跑,知道吗?”   “嗯。”李闲连连点头, 文恪莞尔, 又看了眼傅及, 那人今天就没有说过话,沉默得像一尊塑像。   远远地, 孙夷则带着人来,水雾漫漫,他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仿佛要融化在这无边的大雨中,一点点晕开,一点点消失。傅及不知为何,心头一痛,他有点后悔了。   也许他应该向孙夷则说明一切,又或者,他不应该固执地带周昂去。   可现在又能如何呢?   傅及不言,就看见孙夷则轻轻推了一下周昂,催他再走快些,周昂踉踉跄跄地在他们跟前站定。   孙夷则看了眼傅及,说不出那眼神中的意味,只道:“这人交给你了。”   “好,谢谢。”傅及莫名有点不敢看他。   “你跟我来一下,就一会儿。”孙夷则说着,兀自走到了不远处的山坡背面。傅及很快跟了过去,孙夷则脸上没多少表情,交给他一片贼冷的蛇鳞:“给你,这是小若愚让我转交给你的,你把它贴着心口放,算是一种保护吧。”   “好。”傅及收了过来,握在掌心,他低眉,有些犹豫要不要道歉,孙夷则却凑了过来,偏头亲了亲他的嘴角:“平安回来。”   傅及一愣,孙夷则亲完他,并没有立刻直起身,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傅及眼前一热,吻了过去。温热的气息在伞下交融,孙夷则将千言万语咽下,虔诚地接受了这个亲吻。   傅及捧着他的脸,指腹摩挲着他鬓角的头发,轻声说道:“我走了。”   “嗯。”孙夷则点了点头,“我就送你到这儿。”   “好。”   傅及带着李闲和周昂,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雨中。   孙夷则和文恪回到了照水聆泉,便各忙各的去。   这段时间,结界时常会受到发狂的野兽,以及不明人员的攻击。孙夷则之前以为是叶星派来的人,但后来交手了几次,发现那些都是已经堕化的正道同盟。活下来的,他都将其关在了地牢中,死了的,他也只能全部烧毁。而临渊之外,当时尚在外执行任务的弟子仍未有音讯,密音帷被毁,他们应该是第一时间得知消息的,如今却销声匿迹,想必已是凶多吉少。   临渊现在,就像一座孤岛,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可是——   月检度假福肺   孙夷则有一件事不明白。   叶星狡诈,即使伤重,不得不退避夜城,可他难道当真没有暗地里搅动风云?   孙夷则直觉认为,叶星在等。   等一个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机会。   他想着,吩咐一个年轻的弟子将徐向晚、尹晓棠、沈景越找来。   先到的是尹晓棠。   “尹姑娘。”孙夷则拱手行礼。   “孙掌门。”尹晓棠回礼,她自被曹若愚带上山后,就鲜少说话。可她眉眼锐利,眼神坚毅,颇有风范,不似寻常弟子。   “尹姑娘,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如今天下共患难,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孙掌门说笑了,大管事带领我们前来临渊,本就是要与诸位同仇敌忾,共谋安定之法。”尹晓棠想到折在半路的同门,难免哽咽,可她清清嗓子,很快如常,“我们本来带了些兵器,但路途遥远,又中敌人奸计,大多已经遗失。好在曹少侠仗义相助,最重要的那口箱子保下来了。”   “听闻五柳山庄最擅骑射,除了日行千里的骏马良驹,还有穿云裂石的银弓雪箭。”   “岂止是穿云裂石?我山庄的银弓雪箭,那可是全天下最好的弓箭,射日逐月,追风破浪,易如反掌。”   “箭离弦外,定教对方有来无回。”   孙夷则注视着她,微微颔首:“那便有劳尹姑娘了。”   孙夷则低语,尹晓棠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她出了帐篷,就见徐向晚和沈景越一道走了过来。她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却见燕知也跟了过来。那人总是一副看谁都不爽的样子,尹晓棠也无意招惹她,便匆匆要走。   燕知瞧了她一眼,问道:“五柳山庄的,你见过明逸吗?”   “我入门晚,并不曾见过老庄主。”   “哦。”燕知没再说什么,帘帷一掀,就钻了进去。   尹晓棠纵然奇怪,可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燕知一进去,就看见孙夷则和沈景越在商量事情,笑笑:“不是说孙雪华要回来了吗,你还在这儿点兵点将呢?”   这话中带刺,徐向晚听了不大高兴:“请您不要对我们掌门无礼。”   “也就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会拿他当掌门。”   “你!”   徐向晚握剑,被孙夷则拦下:“师姐,别和她置气了,我刚刚说的事情,还要你来帮帮我。”   “好。你自己小心。”徐向晚闻言,也只能作罢,斜睨了燕知一眼,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沈景越问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我怎么不能过来?”燕知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姿态,“曹若愚说孙雪华和薛闻笛都在来的路上,可都过去两天一夜了,他们怎么还没到?”   “岁寒峰离临渊千里之遥,薛谷主和顾长老都受了伤,他们必定不能御剑而行,单单坐车就要有十天半个月了。”   燕知却不为所动:“是吗?既然如此,你们就不怕他们路上遇到埋伏?”   “他们一定会到的。”沈景越眉头一皱,似乎有点生气了,催促着,“你先出去吧,有事我们回去再说。”   “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燕知不悦,沈景越急了,就要发火,孙夷则却道:“确实有个不情之请要拜托燕知前辈,我本想将这边安排妥当再去求您,但既然您如此心系我们,那晚辈就直说了。”   燕知:“……”   “我可没答应。”她觉得孙夷则是在故意嘲讽自己。   可孙夷则却道:“如果施未当真在翎雀宫,那他目前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燕知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对方却不卑不亢,继续道:“小若愚如果见到他,会第一时间与我联系。我给了他一面瑶光镜,可助他千里传音。”   “哼。”燕知偏过去头,“说吧,求我什么事?”   “此事……”   孙夷则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二人,让她们早做准备。   燕知没有表态,听完就走了,沈景越却是面露忧色:“此事风险巨大,你真的考虑好了?”   孙夷则笑笑:“我只是有这个猜测,所以想先拟定个计划,把损失降到最大。”   他敛了笑意:“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沈景越不言,默然离去。   此时的夜城内。   叶星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站在聚魔池边上,望着那贲张的鎏金色的泉眼,无声地笑了。   聚魔池犹如一只镶嵌在这寂静城池中的眼睛,凝望着所有觊觎之人的贪婪、欲望和野心。   叶星在泉眼中,见到了自己的倒影。   这张年轻的,像是被岁月封存的脸,已经有了一些腐朽的气息。   得到兰因琴弦,打开封印纪灵均的剑匣,迫在眉睫。   叶星走出密道,走上城中高处,施术传音。   低沉的声音借由大雨之势传遍各地。黑暗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站着,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冲出束缚。   栾易山自然也听到了。   但他握着血淋淋的剑,没有说话。   尤小帆双脚瘫软,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着:“别杀我,别杀我!我师父……我师父造的孽,和……和我没有关系啊!”   尤小帆当栾易山是为五柳山庄寻仇来的。   可青年只是轻笑一声:“给我个理由。”   “什么?”   “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栾易山剑锋一指,便抵在了尤小帆脖子上,对方吓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哭着:“你杀了我这么多同门,还要怎么样?这么多条人命,还不够赔吗?我师父师娘都死了,我听海崖群龙无首,苟延残喘,你何必赶尽杀绝?”   “我好像没有说过,我是五柳山庄那头的吧?”栾易山冷笑,剑锋划着尤小帆脆弱的皮肤,吓得对方哇哇大叫:“那你是哪头的!我不认识你啊!”   “峰主命你寻找兰因琴弦的下落,若半月未果,必毒发身亡。可我观你神色,不似将死之人。”栾易山歪头,露出一个残忍的可怖的微笑,“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第173章   “你说, 这是为什么呢?”   阴冷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这寂静之地,浮雕溅血,遍地横尸, 潮湿的海风绕过剑尖, 落到尤小帆喉结处。他哆哆嗦嗦地愣在原地, 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数到三。”   栾易山再次开口,尤小帆浑身一震,豆大的汗珠从额角落下来,问道:“我……我……我要是说了,你……你能不能别杀我?”   栾易山嗤笑, 剑锋一偏,吓得尤小帆一个哆嗦, 鬓角就被削去了大半, 他登时大叫:“别别别杀我!我说!我说!”   “哼。”栾易山收剑,尤小帆抖着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我……我们……听海崖……有……有一颗祖传的宝珠……”   他深深吐纳着气息,生怕自己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他道:“那颗宝珠本来轮不到我师父的,可我大师伯英年早逝,就被我师父占了便宜……”   “宝珠?”   “对对对,就在, 就在我门中地宫内。”尤小帆声音压低了许多,很是心虚的模样, “听以前的师叔们说, 听海崖终年被海雾覆盖, 难见日光,崖下虫蛇遍布, 海上妖物横行,祖师爷当年开宗立派,就是借此宝珠,搏得一席之地。而我无晴门,也是得名于此地风光。”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像是在安抚自己:“祖师爷故去之后,那颗宝珠就与他一同埋进了地宫深处,我无情门便一直避居于此,与世无争。可,可我师父好大喜功,就,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栾易山挑了挑眉:“既然那宝珠已与你祖师爷一同埋了,那你又怎么得到?你不会欺师灭祖,撬了他老人家的棺材吧?”   “没有没有。”尤小帆一惊,连连摇头,“祖师爷在最下面呢,宝珠在他上面五层,你下到地宫后就能看到那宝珠了。不然以我的能耐,我也没本事去撬他老人家的棺材啊。”   他说着,偷偷瞄了眼栾易山,可一见对方那张冷脸,他又吓得赶忙低下头去。栾易山只是思量片刻,就淡淡说道:“带我去那个地宫。”   “你不会是要把那颗宝珠拿走吧?”尤小帆哭丧着脸,“这可是我听海崖的命根子,你要是拿走了,我死了以后怎么有脸去见我师父师娘啊?”   “你这窝囊样,也见不到他们。”栾易山掌心一转,拿着剑鞘拍拍他的脸,“不过话说回来,你就算再窝囊再无用,也比他们强得多。”   说着,栾易山就像拎小鸡似的,将人从地上薅了起来,“前面带路。”   尤小帆望着满地的同门尸首,心生悲凉,栾易山冷声质问:“还不走?”   对方慌张地点了个头,就缩着脑袋,领着他去了地宫。   那地宫的入口建在无情门偏殿内侧,一座幻海生莲的石雕下方。尤小帆托着那朵石莲,转了一圈,石雕便移开了位置,露出下方的幽深隧道。顺着隧道中的石阶往下走,第一层略显破败,只有一座海上仙山的浮雕,和一张类似供台的小桌子。当然上面已落满灰尘,可见已多日无人搭理。   栾易山瞥了眼,没有说话。   下到第二层,四面石壁光滑,并无特殊之处,只有中央有一口八角井,井上悬锁,锁中嵌珠,珠光斐然,如日光辉。   尤小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祖师爷,不肖弟子又来叨扰您了,还请您大发慈悲,救我一救。”   言罢,他以头抢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就见那宝珠流光溢彩,如彩云漫天,笼罩住整个灰暗的空间,将二人身形完全遮盖。尤小帆伏地,身体内气血翻涌,顿时呕出一股淤血,栾易山蹙眉,心想,这宝珠到底什么来历,为何他以前从未听说过?   尤小帆吐出几口毒血,瞬间觉得经络舒畅,气海调和,甚至恍惚间以为自己还能跟栾易山搏一搏。可他刚要站起来,又被对方一脚踹得跪了下去。   行吧,还是打不过人家。   尤小帆悄悄扇了自己一巴掌,小声唾弃着:“没用的东西。”   “那宝珠能取下来吗?”栾易山问。   “不知道,没人取过,也没人敢啊。”尤小帆嘀咕着,栾易山便上前一步,试探性地踩在了井边,却被宝珠之灵气震开。   虽是强横,但并不伤人。   栾易山站定,双手抱拳,恭敬地行了个礼:“前辈在上,晚辈并无冒犯之意。然,世道艰辛,天下苍生已不堪重负,晚辈请愿前辈泉下有知,再助我等一臂之力,力挽狂澜。”   “你你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尤小帆想骂又不敢骂,情急之下,脑子竟灵光乍现,质问着,“你又没中毒,你要这珠子干什么?”   “听海涯终年浸淫在岚瘴、毒水、妖气之中,可你们却始终无事,说明这颗宝珠定有驱邪除秽之功。而这连绵大雨,早已将这天地毁得千疮百孔。”   栾易山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昔日天裂,女娲炼石补天,而今,我们如何不能效仿,借此宝珠,堵住那天崩似的大雨?”   尤小帆惊得愣在了原地。   话音刚落,栾易山再叩首,那八角井中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神秘莫测,尤小帆又是腿一软,跪了下来。   “允。”   井下传来了若有似无的回应。   只见那锁链自行断开,宝珠出窍,径直落入栾易山手中。   “谢前辈。”   他再叩首,方才起身,将那宝珠收入囊中。尤小帆像是受惊过度,整个人呆呆傻傻地望着他,栾易山不屑一顾,踹了他一脚,帮他醒醒神:“今日我不杀你,滚吧。”   尤小帆滚到地上,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攥住他的裤腿:“你不是无渡峰派来的吗?你刚刚那番说辞,究竟,究竟——”   “我是谁不重要。”栾易山冷冷地踢开他,“重要的是,我现在心情好,决定暂不杀你,你与其在这儿纠结我的身份,不如立刻逃命去。你说,我在不在理?”   尤小帆瞪大了眼睛,一时竟是无言。   “临渊现任掌门孙夷则,是个好人,你不如即刻去投奔他。”   栾易山扭头就走。   “还有,你被叶星下毒一事,是我瞎猜的。”   栾易山的声音渐行渐远,尤小帆恍然,又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才跌跌撞撞朝外奔去。   栾易山先去了一个地方,他本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没想到,却意外地得到了信任。他沉默地看了眼那个人,小声地说了句:“多谢。”   “保重。”   栾易山心头微怔,竟是笑了,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这大概是他最后的一丝真情流露。   他很快来到了夜城外,骨河边,注视着那血色长河,没由来地一阵眩晕。而后他缓缓蹲下身,坐在了那荒凉的石头上。   一天之内奔波两地,确实太累了。   栾易山捂着脸,试图挡住那铺天盖地的雨水。连绵不绝的雨声钻入耳膜,令他有些心烦意乱。   栾易山不知怎地,又想起姐姐,想起年少时的雪山、骏马和落日,想起那天有个束着马尾,分外活泼的少女掀开他房间的窗户,大声问他:“骑马去吗?”   “小山,去不去骑马?”   陈彦从一边露出半个头,栾易山只是瞧了瞧这姐弟俩,抱着他那盆没长开的山茶花,往里屋走。   栾易山不喜欢骑马,他觉得颠簸,也嫌那群人聒噪、吵闹。   他不喜欢热闹。   更重要的是,他出生时就有不足之症,年幼时几乎不能走路。后来父母千辛万苦给他治病,也没有太大的好转,以至于他只能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勉强走几步。走得太多或是走得太快,都会被人看出来,他的腿疾。   姐姐马上就是北地最有名的铸剑师了,可他一事无成。   栾易山讨厌这样的生活。   他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度过下半辈子。   可是他没能如愿。   陈勉一掌劈断了他房门上的锁,指挥着陈彦和崔玄,一人抱住他一条腿,将他架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栾易山恼羞成怒,可那时候,他根本挣不开,两条腿甚至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狠狠瞪了眼始作俑者,可陈勉却满不在乎:“小舟要去外面送剑,得三五天才能回来,她临走前托我好好照顾你。走吧,别闷在屋里了,咱们骑马去!”   “我不去骑马!”   “你骑我弟弟的马,那马儿乖顺。”陈勉打了个响指,“走!咱们出发!”   栾易山脸红脖子粗,大声叫着:“陈勉,你无赖!”   可陈勉早跑远了,根本听不见,只有陈彦会小声安慰他:“你别惹我姐姐生气了,她也是为你好,我的马给你骑,它真的特别特别乖。”   栾易山像条活鱼似的挣扎着,可压根儿拧不过俩人,最终还是去骑马了。   陈勉老喜欢带着她那几个虾兵蟹将来捉弄他。   栾易山总说陈彦、崔玄他们是陈勉的狗腿子,可他们听了,只会哈哈大笑。   但去玩的次数多了,栾易山慢慢就接受了。陈彦的马就是很乖,跟他这个人一样憨直,陈勉除了一身好本事,还会训鹰。   她有一只独属于自己的猎魂鹰,那是庄主送她的生辰贺礼。这只猎魂鹰,还是一只蛋的时候,陈勉就养在了身边。   后来,她带着栾易山坐过一次。   坐在宽大的鹰脊上,雪山遨游的时候,栾易山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轻快之感。   日光洒下起伏的群山,金光皑皑,美不胜收。   “准备好了,我们要俯冲了。”少女握拳,发号施令,陈彦和崔玄一人抱住了栾易山一条胳膊,尤其是陈彦,吓得大叫,被崔玄一手捂住了嘴。   “别叫,小心雪崩。”   “哈哈。”这次,倒是栾易山先笑出了声。   “轰隆隆——”   一道大雷劈在了他的脚边,栾易山缓缓起身,脸颊两侧有几道水痕,不知是泪,还是雨。   他见了来人,又是那真假难辨的恭敬脸色:“见过峰主。”   “嗯,让你久等了。”叶星似笑非笑,“你我虽是主仆,可你毕竟是修道之人,无法进入夜城。”   “峰主说笑了。”栾易山眯了眯眼,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吩咐你去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尤小帆已进入临渊,只是我怕打草惊蛇,并未随其深入。”   “那就好,随我去一趟连天野。”   栾易山不解:“峰主为何要去哪里?”   “那几个小毛头不会坐以待毙,兴许他们已经找到了对付我的办法,若真是如此,那么连天野的地堡,就是他们能选择的最佳位置。而且——”叶星勾起嘴角,笑得别有意味,“我养的鹰,差不多要破壳了。”   栾易山心头大震,他迅速低下头,掩盖住自己的神情,叶星却压低了声音,不轻不重地说着:“对了,忘记告诉你一件事。陈彦,听说临渊倾覆,便带着几个人从五柳山庄出发,赶去支援,你说,他是不是不自量力?”   栾易山心下怒骂,这个弱智,一天到晚就没让人省心的时候!   可他面上不显,只淡淡说着:“陈彦这人,虚荣心强,好面子又没本事,别人稍加鼓动,他就信了,不足为患。”   “是这样。”叶星笑了笑,眼神却格外冷酷,犹如一把利剑,要把栾易山捅出好几个窟窿眼来。   他嘴角上扬,轻蔑地说着:“陈彦,太不自量力了,他与你年纪相仿,又是少时好友,可竟半分都不如你。”   “峰主抬爱了。”   “所以我把他杀了,省得麻烦。”   栾易山感觉被人敲了一闷棍,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般,僵在了原地。好在这雨势磅礴,早已将他淋得了透心凉,叶星倒未看出异常来。他拍拍栾易山的肩膀,笑问:“你不会怪我吧?我也是为你好,大战在即,你可不能因为陈彦这种蠢货徇私啊。”   “峰主说笑了,我与陈彦,道不同不相为谋。”栾易山也跟着笑了笑,叶星似乎很满意,又拍了拍他:“陈彦带着的那十几个人,我都杀了,看得出来,崔玄比他身手好,可惜旧疾在身,竟比陈彦先死了。”   言罢,叶星大笑而去。   栾易山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涌上彻骨的杀意,可他垂下眼帘,忍了又忍,悄悄跟了上去。 第174章   尤小帆跌跌撞撞奔上了临渊。   几年前, 临渊春试,他被安排留在听海崖,代管门中事宜, 只听归来的师弟妹提起过那人声鼎沸、春风得意之景。那时, 他还埋怨过师父, 毕竟这盛景难得,盛景难再,错过便又是年年。可如今,初上此山,确实形单影只, 满目疮痍,尤小帆悲从中来, 涕泪横流。   他跑了半天, 也没找到半个人,他抹着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办。茫然之际,他仰天长叹,高喊着:“有人吗?有没有人?”   无人回应。   唯有大雨倾盆而下,四野茫茫。   尤小帆又朝前走,爬过一道坡,不曾想, 却是雨天路滑,脚下不稳, 整个人就骨碌滚了下去, 一时间, 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尤小帆倒挂在一棵折断枯萎的梅树上。他晕乎乎地睁开眼,就见前头似乎有个人影晃了过去。   他伸着手,叫了一声:“救……救命。”   风雨中,仍是无人应答。   尤小帆恍惚间以为自己见了鬼。他手一垂,就昏了过去。   文恪按照时间,去给地牢里的众人送药。   他深知这些都是微末之举,并不能彻底治好他们,可医者仁心,又不忍他们太过痛苦,只能日日研究些新法子,好让他们轻松些。   可即便如此,也有人在不断死去。死去的人,孙夷则会安排火化,以免再生疫变。   今天,文恪已经从地牢里出来,准备回到照水聆泉。   他今日又见了荆溪一次。   荆溪却面对着他坐着,无聊地抠着指甲玩。文恪问他:“你今天怎么样?”   不答。   文恪从牢笼缝隙中递进去两颗褐色的丸子,荆溪却不肯接,阴阳怪气着:“我又不是病人,我是你的敌人,干嘛要吃你的药?”   文恪温声说着:“这不是药,是糖。”   荆溪耳朵动了动,态度好像软了下来:“给我糖干什么?”   “怕你闷,吃点糖,兴许会高兴点。”   “你们临渊都自身难保了,哪来的原料做糖?”   “这是用乌梅、陈皮、甘草做的,酸甜可口,你尝尝?”文恪往前伸了伸手,轻轻戳了下他的后背,荆溪又动了动耳朵,慢慢转过头,看看他,再看看他掌心那两颗小丸子,文恪莞尔:“真挺好吃的。”   荆溪眉头一挑,两指一夹,将那两颗丸子塞进嘴里。果真如文恪所言,酸酸甜甜,口舌生津,十分美味。荆溪眼神一亮,又看向文恪,四周虽是黑暗,但那人的眼睛,却像一汪静谧的映着月光的泉水,宁静、漂亮、不可言说。   荆溪嗅嗅鼻子,忽然说道:“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文恪一怔,想起泉边的那夜,脸微微红了,他心想,还好这里暗得很,看不清他的脸。   他道:“我每天见那么多人,当然会有别人的味道。”   “不一样。”荆溪摇摇头,“他的味道留在你身体里。”   文恪:“……”   荆溪一点都不避讳,直言道:“我都闻出来了,你别骗我。”   文恪耳根更红了,荆溪却自顾自地说着:“那个叫曹若愚的,虽然看着笨笨的,但他灵根深厚,修为不低,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可他把味道留给你,说明他把你划进了自己的领地范围,受他保护。”   文恪听了,心头一动,想起那日柳惊霜所言,问道:“你当真是只小狗?”   “我不是小狗。”荆溪莫名抬高了音调,像是生气了,文恪安抚道:“我没有骂你的意思,我只是说,你的原身,是只小狗吗?”   荆溪嘴一撇,不肯回答。   文恪又道:“十几年前,正邪交争,天下大乱,夜城之中,魔族亦是流离失所,你,是不是也在其中?”   荆溪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妙,但还是不说话。文恪柔声道:“按你的年纪推算,那时候,你最多四岁。魔族之人,虽然生而为魔,可幼年时,与寻常人无异。你从小流落,想必吃尽苦头,说不定,当真就是一只小狗,风餐露宿。”   “关你何事?”荆溪两手抱胸,又一次转过身去。   “你是被叶星捡回去的?”   荆溪不答。   文恪哄着:“他于你有养育之恩,作为报答,你便替他杀人。可我见你,本性淳良,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师父说了,你们这些人,最是油嘴滑舌,坑蒙拐骗,少来对我说这些,我可不吃这套。”荆溪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文恪便不再作声,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包包好的丸子,塞到牢笼缝隙中:“这些糖都给你。”   “我不要这个。”   “我明后天不一定来。”   荆溪闻言,又耐不住好奇心:“你不是每天都来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明天,不一定能来。”   荆溪动也不动,文恪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良久,荆溪才背过手,悄悄摸到那包糖,塞到了怀里。   文恪从地牢里出来,撑着伞往回走,结果远远地,模模糊糊看见有团东西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这个时候,山体滑坡是常有的事情,文恪起先并不在意。但他朝前走了两步,又想起,那地方下面,就是思辨馆地库的入口。那里有他的藏书、药器和已然逝去的年少。   若是堆积的石块多了,恐怕会压坏地库入口,日后也不便清理。   文恪便走了过去。   “嗯?”   他看见了一个人。   文恪身有旧疾,又未与尤小帆见过面,只当他是投奔临渊而来。出于谨慎,他便将尤小帆背回了地牢,安置在了先前周昂待着的牢笼里。   好在尤小帆只是暂时摔晕了过去,并无性命之忧。文恪松了口气,擦擦汗,就打算离开。可路过荆溪时,少年忽然叫住他:“你怎么背个人回来?”   “他晕了,我怕他在外面,会被发疯的野兽吃掉,就先背他回来。”文恪如实相告,可荆溪却往前挪了挪,又嗅了一通,眉头紧蹙:“那人不好,赶紧杀了。”   “为什么?”文恪不解,荆溪却猛地拉住他的手,文恪一愣,一个没站稳,就被拽了过去。   荆溪在他掌心闻了闻,嘀咕着:“栾易山。”   “栾易山?”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文恪便提了心,“你是说,我背回来的那个人,和栾易山有关系?”   荆溪想了想,摆弄着他的手指,文恪见状,便想抽回来,可荆溪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神色严肃:“栾易山不是什么好人,你可要提防着他点儿。”   “栾易山立场不明,可并未坑害我们。”   “立场不明的才可怕,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站在哪边,不知道他下一刻,究竟是要帮你,还是要害你。”荆溪两手握住文恪的掌心,不知道在想什么,文恪默然片刻,却道:“我倒是认为,立场不同,不一定是敌人,立场相同,也不一定是朋友。”   荆溪皱着眉:“你又开始大道理了,听不懂。”   “听不懂,你就把手松开。”   文恪说着,又要挣开他,荆溪却怎么都不肯,说道:“反正,栾易山此人,不可信。”   文恪无奈:“知道了,快松手吧。”   荆溪不言,文恪不明白他的意思,可见他这模样,忽然猜到了些什么,问:“糖好吃吗?”   荆溪忽地甩开他,又像是生了闷气。文恪明了,笑着:“明天我会来看看那人的情况。”   言罢,他便悄然离去。   荆溪一头倒在地上,慢慢地,变回了原身。   尖耳利牙,皮毛光亮,十分漂亮。   他不是一只狗,是一只狼。   他今年也不是十六岁。   很多年,很多年前,他已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还很小,毛茸茸的,牙齿都还没长全。那年,魔君突然发了疯,吞噬了许多族人。夜城人人自危,他不小心就和父母走散了,跑出城去,被当作一只流浪狗,教人逮了去,送到集市上卖。   他年纪小,力量太弱,根本逃不出去,只能每天在笼子里呜呜乱叫。逮住他的人,也有点小本事,大抵是知晓他的特殊,想卖个好价钱。可出价太高,凡人并不愿意买。   荆溪就这样待在小小的笼子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着。   他想念爹娘,想念家乡,可他并不知道,那时候的夜城已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魔窟。   逮住他的人见他始终卖不出去,就挑着担,带他去了一座临江的小镇。听说那江的另一边,有个很有名的宗门。那人要碰碰运气,要将他卖出去。   那天,是个黄昏。荆溪趴在笼子里,望着对面那家小店,店里的鱼汤格外鲜香,所以客人很多。   小狗圆圆的眼睛转了转,呜呜地叫了两声。   好饿,真的好饿。   荆溪委屈得快哭了,他听见有个小女孩说:“师兄,我想喝鱼汤。”   “好。”   旁边有个小少年应着。   荆溪循声望去,就见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站在店门口,都是一身月白天青的衣服,小女孩先进了店,而那个负剑的少年,却没有动,而是转过身,似乎在看他。   荆溪心有所觉,只见那少年慢慢地,朝他走了过来。   “老板,敢问这只小狼怎么卖?”   荆溪耳朵一下竖了起来,他想,原来真的有人知道他不是狗,是只狼。他着急地啃咬着那小小的笼子,呜呜叫着,那逮着他的人,说道:“二十两银子,少一分都不卖。”   “二十两?太贵了吧?”   荆溪一下急了,拼命摇着尾巴,不贵不贵,一点都不贵,买下我吧,求你了,我不想再待在笼子里。   “哎,看小郎君这通身的气派,想必是临渊弟子。既出身临渊,这点钱如何出不起?可不能见我是一介布衣,就坑骗于我呀。”   那少年身上有股很淡的梅香,可眉眼间又有几分雪色。荆溪顿时安静下来,他怕对方不同意。   他焦急地等着那人开口。   “好。”少年答应了,他解下腰间的玉佩,交给对方,那人掂量了一番,喜笑颜开地打开了笼子。   少年抱起那只小狼,走进了店中。   “咦,师兄你怎么有这——”小女孩忽地一顿,附耳与他说了句什么,面露忧色,少年却并无异样,只道:“他还小,好好教导的话,就不会走上歧途。”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耶。”小女孩托着脸,有点为难,“那你要是带上山,师父可不会容你养这小东西。”   “再说吧。”少年递给她一双碗筷,并将那鱼汤往她面前推了推,“时候不早了,我们吃完就得回去。”   “好。”小女孩夹了一块鱼肉,放到荆溪面前,“你也吃吧,吃完可要乖乖的,不能给我师兄惹麻烦哦。”   荆溪嗅嗅鼻子,狼吞虎咽起来。   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荆溪也想跟着他们回去。可是,他见了那高大的山门,闻着漫山遍野充沛的灵气,他退缩了,他害怕了,他趁着人不注意,猛地跳下来,仓皇逃窜。   少年追了几步,又沉默地停住了。   “师兄,别追了,快回去吧。他已经开了灵智,强留不得,就由他去吧。”   “嗯。”   “哎呀,我才发现,你身上的玉佩不见了,那可是你明天授剑仪式上要用的。”   “再找陆馆主帮帮忙吧。”   “过了明天,你可就是我临渊掌剑了,师父定会对你更加严格,你可不要惹他不高兴啊。”   “嗯。”   他们回去了,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   荆溪也逃了,在一个状似平凡的时间。   他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在那天,遇到的是谁。   他确实被叶星捡了回去,但他是被浣秋养大的。他小,他弱,他懵懂地杀人,也不知对错。   “荆溪。”   一声呼唤,荆溪忽地从回忆中惊醒。   “主人。”   他又一次恢复了人身,沉默地听完了叶星下达的命令,最终,也只是应着,“是。”   往事不可回首,年少终究埋没。   他长大了。 第175章   文恪回到照水聆泉, 将自己又捡到一个伤患的事情告诉了孙夷则。对方并未多言,只说现如今多事之秋,让他多加小心。文恪点点头, 便又去忙了。   今天的照水聆泉比往日安静许多。   文恪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   他在半路遇到了徐向晚。两个人匆匆打了个照面, 就默契地各奔东西。   文恪继续朝他帐篷那边走, 又遇到了燕知和沈景越。   燕知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身上有力气,人也精神许多。可她一来了劲儿,就开始复盘先前发生的种种,越想, 人越沉闷,结果就是成天臭着张脸, 是看这个不顺眼, 看那个也不顺眼。唯一的进步是,她没有开口骂人。   现在见了文恪,她还挺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沈景越笑笑:“文长老,你刚从外面回来吗?”   “嗯,刚回来,你这两天怎么样?”   “还行,我没什么事儿。尹姑娘也好了很多。”沈景越说着, 忽地垂下眼帘,有些神伤, “就是狗哥一直没有醒。”   “他伤得太重, 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但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狗哥一定能渡过此次难关的。”   文恪安慰着,却见燕知两手抱胸, 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那道视线太过锐利,以至于他根本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问:“怎么了?”   “曹若愚有没有联系你?”   “啊?”   “他说要去翎雀宫,有消息了吗?”   文恪了然:“你是问施未吗?目前小若愚还没有来信,应该还在路上。”   燕知眉头微蹙:“谁问他了?我就是奇怪,为什么曹若愚这么慢。”   “翎雀宫本就隐遁红尘数百年,踪迹难寻,何况他才离开一天一夜,也不能说慢吧。”   文恪和她聊了几句,燕知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只是她惯来就这脾气,态度软不下来,文恪莞尔:“施未其实挺尊重你的,他要是知道你担心他的话,会很高兴。”   “闭上你的嘴。”燕知翻了个白眼,脚尖一点,就离了一丈远。   芽儿恰好跑了过来:“沈姐姐!沈姐姐!”   她跑得快,圆圆的脸上满是细汗,燕知拎着她的后领,轻轻一提,芽儿就双脚离了地,叫着:“你干嘛啊?快放我下来。”   “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燕知不悦,“马上从这坡上滚下去,看你还叫不叫。”   芽儿嚷嚷着:“尹姐姐的蛋壳破掉了,我给她想办法呢!”   “什么蛋壳?”   “她带过来一只白白的蛋,比平常的鸭蛋都大一圈,今天就破掉了,尹姐姐很担心。”芽儿抓住燕知的手腕,叫着,“你快放我下来呀!”   燕知充耳不闻,拎着她举到了沈景越面前,芽儿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救星,大叫:“沈姐姐,快救救我!”   芽儿生得圆润,有些分量,沈景越抱着她还有点费力,笑着:“好了好了,燕知你快松手。”   燕知闻言,手一松,芽儿一下就往下掉,沈景越抱不住她,芽儿就从她身上滑到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知大笑,芽儿忙站起来,红着脸直跺脚:“我讨厌你!”   “随便你咯。”燕知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芽儿拽着沈景越的手:“沈姐姐,你跟我来一下。”   她一看文恪也在,就伸着另一个手去拉文恪,对方若有所思,没有拒绝。   尹晓棠望着那满是裂纹的蛋,有些发愁。   猎魂鹰就要破壳了,是件好事。可蛋壳裂开这么久,里边的雏鹰还是没能出来,这实在令人担心。可她又不能强行剥开这只蛋,这蛋壳若是被外力打碎,里面的雏鹰容易受惊夭折。   没什么经验的尹晓棠只能慢慢等。   没想到芽儿却把一群人拉了过来,着实吓了她一跳:“怎么了?”   “我找沈姐姐帮你看看蛋壳。”芽儿一脸自豪,尹晓棠摇摇头:“我刚看过了,雏鹰没事儿,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肯钻出来。”   “咦,你看过了吗?我以为它是生病了出不来。”   “没有,它很好。”尹晓棠的指尖轻轻按在蛋壳上,“放在这儿,可以感知到一股灵气流动。”   芽儿不敢上前,看看沈景越,对方便走了过去,像尹晓棠那样,伸手探了探。   “确实。”沈景越沉思片刻,“灵气充沛,不像是要夭折的迹象。”   “那它怎么还没出来呀?我都等了一天了。”芽儿不理解,跑上前又摸了摸,沈景越看向文恪:“你怎么看呢,文长老?”   文恪亦是不明:“猎魂鹰我只见过一次,但那两只体型巨大,极具攻击性,其他的,我不太了解。”   众人默然。   芽儿摸着摸着,觉得这颗蛋在慢慢发烫,那些裂纹犹如伸展开的枝叶,缠绕在蛋壳表面。芽儿有些新奇,正要再摸,却听见清脆的一声轻响,那裂缝陡然变大,黑色的羽翼若隐若现。芽儿不禁屏住呼吸,抓着沈景越的手,满眼都写着兴奋。   那裂缝越变越大,一双锐利的鹰眼显露出来,芽儿激动不已,尹晓棠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蛋。她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情景,据说猎魂鹰若是驯养得当,三日一长,五日一蜕,七七四十九日便可比肩日月,俯瞰天地。   尹晓棠倏地攥紧了拳头。   可就在此时,猎魂鹰发出一声凄厉高亢的长鸣,尹晓棠顿感不妙,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蛋壳陡然碎裂,强大的灵气瞬间将几人震开。沈景越一把护住芽儿,抱着人被掀翻在地。   猎魂鹰展开双翼,直冲云霄。   尹晓棠第一个反应过来,弓着腰,紧追而去。沈景越几人也从凶兽余威中站起身,燕知被灰尘呛了一口,摆摆手:“怎么——”   话音未落,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文恪脸色大变:“不好!结界!”   他顾不得许多,向着声音来源狂奔而去,燕知蹙眉:“你和小丫头找个地方躲好。”   言罢,她也跟了上去。   芽儿吓得不轻,紧紧抿着唇不敢吱声,沈景越抱起她,往照水聆泉里面跑。可没走几步,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她一下摔倒在地。   “好深的裂口。”沈景越意识到这次的危机,不简单。   她抬头望去,只见原本瘦小的猎魂鹰迅速变成一只庞然大物,发狂似的冲击着照水聆泉上方的结界。那只凶兽,体型之巨大,几乎笼罩住了大半个山头。   “该死。”尹晓棠咬紧牙关,瞬间抽出一支羽箭,长弓在手,只听“”嗖”的一声,那羽箭破风而出,直逼猎魂鹰而去。   冷箭裹挟着强劲力量,破开皮肉,直入内里。巨鹰厉声,庞大的身躯猛地朝结界上一撞,“轰隆”,如同天雷骤降,整个结界应声而碎,大雨冲刷而下,黑云压境,风雷呼啸。照水聆泉的一切迅速枯萎凋敝。   尹晓棠大骇,再次张弓搭箭,可那猎魂鹰却快速调转方向,俯冲而下,一头撞开了她。尹晓棠手中长弓当即断裂,整个人飞出去好远。   “噗。”   尹晓棠吐出一口血来,挣扎着不肯倒下。   说时迟那时快,猎魂鹰的利爪已经扑向了文恪,对方躲闪不及,被死死抓住,悬在了半空。   燕知冷着脸,双手结印,一招打了过去,可猎魂鹰却完全不受影响,再次俯冲。   “没用的!猎魂鹰能吸收所有攻击它的灵术!只能用刀剑枪弓!用这些兵器才伤得了它!”尹晓棠大吼,站起身狂奔,她还有弓,还有箭,她能行的。   “妈的。”燕知低声咒骂,可没走几步,就又听见一声惨叫。   “啊——”   燕知脸色大变,只见沈景越与芽儿也被抓了去。她有一瞬乱了方寸,猎魂鹰就直冲她而来。   “危险!”   危急时刻,孙夷则一个飞扑,将她整个推开,自己却被狠狠一撞,滚倒在地。   猎魂鹰并不纠缠,转而张开巨喙,一口叼住了燕知,便再次直冲云霄。   孙夷则御剑而行,落到巨鹰背上,头顶劈下一道大雷。他朝右一滚,那雷就落在猎魂鹰的羽翼上。   鹰隼无事,文恪几人却通通昏了过去。   “掌门!”赶来的徐向晚大喊,孙夷则握紧双手,似是下定了一个决心。   “师姐!守住临渊!”   他高喊,手中长剑重重往下一刺,猎魂鹰竟直扑那雷电而去。   “轰隆隆——”   电闪雷鸣,云层翻涌,徐向晚再也找不到猎魂鹰的踪影。她来不及多想,两指微屈,置于唇边。   一声清亮的长哨空谷回响。   她回身拉过尹晓棠:“走,快随我来。”   对方微愣,就听徐向晚说道:“你们五柳山庄的银弓雪箭,今日可要让我见识见识啊。”   尹晓棠闻言,正色道:“嗯。”   照水聆泉外,原本在地牢中的那些伤患悄然逼近。   他们早已变成了叶星的傀儡。   而荆溪手里握着一枚锋利的铁片,一言不发地站在最前边。   “荆溪。”   叶星的声音遥遥传来。   “主人。”   “去吧,证明你实力的时候到了。”   “是。”   荆溪手一抬,那枚铁片就击穿了面前一朵摇摇欲坠的绣球花。 第176章   雷云翻涌, 火光迸溅,大有天地倾覆,山海湮灭之势。   荆溪踏过遍地凋零的草叶, 矫捷迅疾地朝营地行去。   空气中残留着熟悉的气味。   文恪毎日会从营地出发, 到地牢送药。那残存的药香尚未被大雨完全冲刷干净。   “一个不留。”   荆溪打了个手势, 冲上来的那些傀儡便踏平了眼前几欲垮塌的帐篷。   空无一人。   荆溪皱眉,耳尖微动,风雨中似有一声尖锐长鸣,他侧身,一道破风而来的箭矢擦过他的鬓角, 正中他身后一个黑影。那黑影无声地倒下,黑气凝结攒动, 慢慢变成了一个狰狞的怪物。   “仅凭一支羽箭, 是杀不死他们的。”荆溪抹去鬓边一丝血色,目露凶光,“临渊诸位,不若即刻投降,念在我主恩慈,留你们一条全尸。”   无人应答。   荆溪眉头紧锁,再次打了个手势,那些傀儡朝着那箭矢飞来的方向冲去, 一时间天崩地陷,一道道金色符文绞结成链, 从地面升腾而起, 将那些黑影团团困住。   暗处, 徐向晚双手结印,催动术法, 那些黑影一时竟挣脱不得。荆溪袖中飞出数道暗器,携着强劲的灵气直扑那阵法中心。只听几声脆响,符文竟从中断裂,空野悲鸣,哀转不绝。   荆溪向前一步,又见箭矢齐发,破风而来,正中那些狂躁的傀儡。箭上生辉,烈焰自尾羽处燃烧,火光飞驰,穿心入髓,凄厉的惨叫声霎时间冲破云霄。   徐向晚携剑冲出,直逼荆溪命门,对方后撤一步,长刀入手,挡在迎面而来的一击。   “你是谁?”荆溪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子,有些诧异。他的记忆中,除却孙夷则那几个,临渊应该没有这等厉害的人物才对。   “临渊,徐向晚。”   那女子剑法精妙,攻势凌厉,眉宇间傲气凌然,荆溪只觉得有趣,手上便也没个轻重。   叶星告诫他,尽量抓活的。可这人,她必须死。   荆溪咧开嘴,刀身下压,借着巧劲,在手背上翻了个花,刀锋便横劈了过去。徐向晚下腰躲过,手中佩剑寒光乍现,挡下这一刀。二人缠斗之下,四野冲出几道月白天青的身影,将那残存的黑影逐个击破。尹晓棠跃上石岩,张弓搭箭,荆溪似乎预料到了这一点,抬腿横扫,踹中徐向晚脚踝,对方吃痛,后退一步,反手一刺,剑身压住锋利的刀尖,凌空就是一掌。荆溪躲也不躲,硬生生受下,借势攥住徐向晚的手腕,按着人一同滚到了山坡底下。   尹晓棠的箭矢扑了个空。   荆溪抢先爬了起来,持刀连砍,徐向晚滚了两圈,踩着一块碎裂的岩石飞身而起,与人拉开距离。   “你挺厉害的。”荆溪眨眨眼,“能告诉我,临渊像你这样的,还有几个吗?”   “无可奉告。”   徐向晚再次持剑攻上,荆溪却不急不缓地出招:“我听说你们临渊,有很多很多的规矩,孙夷则在成为掌剑前,是顾青的弟子。你是谁的?你也会成为掌剑,再成为掌门吗?”   徐向晚不答,剑气横扫,正要取其性命,却见头顶一道大雷劈下,徐向晚来不及躲避,被震开数尺,滚倒在地。   “噗。”   她喷出一口血,两指微屈,置于唇侧,一声长哨骤然响起,荆溪持刀逼近:“你是在让剩下的人赶紧逃吗?”   “掌门有令,我等势必守住临渊。”徐向晚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我只是告诉他们,不必管我。”   她横剑于前:“今日,由我一人取你首级。”   荆溪眉头微蹙,双方刀剑相搏,冷铁发出刺耳的声响。徐向晚的剑势尤为激进,但灵巧有雨,力量不足,荆溪很快就找到了她的破绽,一道暗器打过去,正中对方右侧肩膀。徐向晚闷哼一声,当即封住周围穴道,以自身灵气逼出了那个锋利的袖箭。   “咳咳。”她咳了两声,荆溪再次逼近,徐向晚抬手去挡,却发现右边胳膊怎么都抬不起来。她闪身躲过,又挨了一掌,心口闷痛,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再往后退,可杀不了我。”荆溪并不着急,好似胜券在握,徐向晚剑尖向下,扎进土里,借此支撑起身躯。   荆溪不言,挥刀劈下,徐向晚左手握着剑柄,以其为中心,凌空飞踢,正中对方腕骨。可荆溪却不觉得痛,只是轻轻松了手,换成左手持刀。徐向晚也以左手持剑,再胜一招。   荆溪终是露出了些许诧异:“你不是左撇子,也能用左手剑吗?”   “这把剑,我每天挥两万次,右手一万次,左手一万次。”   徐向晚挥剑,剑光竟如明珠璀璨,划开了这阴沉可怖的雨幕。   “自我师父授剑以来,整整一十八载,从未间断。”   徐向晚是孙重浪的弟子,入门时七岁,比孙夷则大四个月。   她不是孙重浪第一个弟子,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   入门之时,临渊已在孙雪华的带领下,成为正道支柱。年年慕名而来的修道之人,不计其数。徐向晚也不是最有天分,最为聪明的那个。她入孙重浪门下,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是跟在师兄师姐身后巡山。从山的这头,一直走到山的那头。不能御剑,御剑就容易漏掉细枝末节,也不能偷懒抄近路,抄近路容易迷失在层峦叠嶂之中。   那时候,很多年幼的弟子都吃不了这个苦,要么下山而去,要么改投他人。   只有徐向晚坚持下来了。   她磨破了很多双鞋,脚上起了很多个水泡,晚上睡觉都睡不好,翻来覆去地躲在被窝里直哭。   但她没有选择放弃。她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她想出人头地,想登峰造极,她要像那位掌门一样,成为一代宗师。   徐向晚每天都在努力,可每天都不尽如人意。时间一久,她难免伤心,夜里边就往山下跑,想去江边散心。   这是不允许的,因为年纪小,容易溺水。   徐向晚撞见巡山的师兄师姐的时候,被这样告知。   “是,下次不敢了。”她低着头,嗫嚅着,有些慌张地搓了搓手。   “站直了。”人群后边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如平地一声惊雷,吓得徐向晚立马绷直了后背,抬高了脑袋。   “师父。”师兄师姐们纷纷拱手行礼,孙重浪穿过几人,走到徐向晚面前:“这么晚了,去江边做什么?”   孙重浪目光如炬,高大肃穆,年幼的徐向晚吓得直哆嗦,根本不敢撒谎:“因为,因为很难过,要,要去江边走走。”   “为什么难过?”   “练剑总练不好。”   “练不好就多练,别人练一百遍,你就练一千遍,一万遍,怎么会练不好?”   徐向晚“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完全止不住地嚎啕大哭。有个师姐想替她求情,孙重浪却制止了她:“你们几个还要巡山,忙去吧。”   几人面面相觑,终归是不敢违逆他,抱拳称是,转身离去。   徐向晚哭了好一阵,哭得直打嗝,可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师父还在,就捂着脸,从指缝里偷看。   “哭完了?”   徐向晚擦擦眼泪,点了点头:“嗯。”   “那跟我来。”   “是。”   徐向晚亦步亦趋地跟在孙重浪身后。她那时候才八岁,长得又矮,师父走一步,她得跟着走三步。临渊的山路蜿蜒,上山更是费力,徐向晚就像一颗小豆子,感觉稍微不注意,就会骨碌骨碌滚下山去。   孙重浪一把拎住她的后颈,将她提了起来。   “师父?”   徐向晚歪头,很是疑惑,孙重浪却拎着她,直接御剑而行,一路飞到了至阳殿顶端。   徐向晚吓得眼冒金睛,跌坐在房顶上,呜呜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啥。   孙重浪说着:“去江边没意思。”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剑练不好,就往这至阳殿上爬。”   至阳殿在临渊最顶端,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临渊。徐向晚举目望去,四处灯火大多已灭,只有零星几点,守着这漫漫长夜。   “巡山很辛苦吧?”孙重浪问她,“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思辨馆、明枢阁?还是去关长老那里养小鹿?”   徐向晚摇摇头:“不去,我要练剑,要成为整个临渊最厉害的人。”   孙重浪难得笑了,眉眼舒展开,便没那么严肃:“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师父已经很厉害了。”徐向晚握拳,“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成为师父那样厉害的人。”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继续努力,超越掌门。”徐向晚还小,只知道孙雪华是最最厉害的人,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   孙重浪深深地注视着她,忽然伸手比划了两下,徐向晚还没到他腰那儿,小小一个。   他笑笑:“我八岁的时候,和师兄比剑,连他三招都没有接下。”   徐向晚一愣,她从来都听说,师父是除了掌门之外最厉害的人,怎么会输这么多呢?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在练剑,别人练一百遍,我就练一千遍。”   徐向晚眼神发光:“后来呢?赢了吗?”   “后来,勉强接了师兄五招,就输了。”   徐向晚一听,又眼泪汪汪:“师父,你是说不管我怎么努力,我都会输吗?”   “我师兄是不世出的天才,我这辈子恐怕都难以企及。但是呢,”孙重浪话锋一转,就蹲下身,对小徒弟说道,“正因为师父努力,所以今天才能成为你的师父,才可以教你剑法,教你灵术。”   “小晚,天才是少有的,但天道不会辜负每一个勤奋刻苦,拼尽全力之人。你挥剑,才有可能站在这至阳殿上,若是连剑都拿不稳,今后就没机会站在这里了。”   徐向晚紧紧盯着他,似懂非懂:“师父,你是不是也很崇拜掌门?一直比不过他,你会不会难过啊?就跟我一样?”   “难过啊,可难过不能当饭吃。更何况,临渊并不是掌门一个人的临渊。师兄如果要孤身一人撑起这片天,他得多辛苦啊。”   徐向晚听得还是懵懵的,她问:“师父,你这么努力,掌门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是啊,我现在是师兄的左膀,阿青师姐是右臂。”孙重浪一顿,就将徐向晚举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上,“看看,夜里的临渊,都归师父管。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师父心里都门儿清。”   “巡山是很苦,很累,可一旦发生激战,最熟悉这里的你,就是最锋利的武器,最后的盾牌。所以小晚,哪怕有一天,师父倒在你前面,你也要果断地踏过师父,勇往直前。”   山谷间,有风徐来,铃音回响。   徐向晚一剑劈了过去,荆溪横刀相抗,竟是不敌,被踹中心窝,滚倒在地。   二人皆是筋疲力尽。   荆溪压根儿不知道徐向晚为何会有这等力量,抬手一挥,一根袖箭飞出,被徐向晚打落在地。   “掌门说过,尔等贼心不死,势必会卷土重来。”   而这进攻的时机,必定是临渊的力量最薄弱之时。傅及、曹若愚为完成剑阵,先后带人离开,剑阵未成,而人员四散,必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师姐,若途中生变,临渊就托付于你。我已和尹姑娘商议好,借她五柳山庄银弓雪箭一用。尾羽画上符文,力胜百倍,定能杀之。”孙夷则紧紧握住她的手,“拜托了师姐。”   徐向晚擦去嘴角血迹,剑气如虹,飞剑刺去,荆溪身上最后一支袖箭同时飞出。   “轰隆隆——”   天雷滚滚,二人齐齐倒地。   “徐姑娘!”   尹晓棠终是灭了那群妖魔,摆脱雷火阻击,从山坡上头一跃而下,赶至徐向晚身边。而荆溪,化作一缕青烟,正要随风而去,尹晓棠当空一箭,却没能阻止。   “我记住你了。”   荆溪的声音逐渐飘散,那雷火也在须臾间幻灭了。   尹晓棠一把抱住徐向晚,对方满脸苍白,毫无血色,身上月白天青的剑袍也早已沾满血色泥污。   “师姐!”   又有几个临渊弟子跳了下来,徐向晚闷哼两声,挣扎着抬起眼皮,从怀中摸出一枚袖箭,还有一片蛇鳞。   “还好掌门临走前给了我这个,不然我就要去见师父了。”徐向晚握紧拳头,眼角落下一行清泪,几人纷纷围住她,亦是泪流满面。   “哭什么?咳咳咳……”徐向晚又呕出两口淤血,“现在抓紧时间,把结界修好,不然这雨再接着下,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是!”   那几人擦干眼泪,迅速行动起来。   徐向晚感觉那大雨淋得她浑身发冷,眼皮都抬不动。她想,师父那年,倒在雪地里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冷。她忽然又想起来,长大后的一天,师父成为了临渊掌门,而她,也因为出色的表现,成为了他的首徒。   有人笑着说:“徐师姐,孙师叔成了掌门,你是不是就是掌剑了?”   徐向晚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比不过孙夷则,这是很现实又很残酷的事情。   但她已经不会为这些事情难过了。   孙重浪和她说:“小晚,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将来你一定比师父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师父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将你高高举起,让你坐在师父肩上,俯瞰整个临渊。但是你一定要踩在师父肩上,拼尽全力地朝上生长。”   徐向晚支撑着站起身,将那片蛇鳞放回怀中:“尹姑娘,那只猎魂鹰就拜托你了。”   “嗯,放心。”尹晓棠抱拳,郑重地与人道别,而后她们便朝着反方向走去。   不能停下,至少现在,不能停下。 第177章   徐向晚收了剑, 强撑着往回走。她得抓紧时间,加固临渊的防御,否则这虎视狼顾的敌人再次冲上来的话, 他们根本不堪一击。   徐向晚走了两步, 忽然抽剑, 大喝:“谁在那儿?”   “别别别别杀我。”山坡下探出一个陌生的脑袋,畏畏缩缩地说着,“我叫尤小帆,听海崖来的,刚到临渊。”   徐向晚蹙眉, 听海崖她有点印象,前两年临渊春试, 那边来了几个人, 有个养着一只小白猫的少年还扰了比试,闹得大家伙儿都不痛快。徐向晚亦是不喜,但如今大道将倾,并不是翻旧账的时候。于是她双手结印,灵气凝聚,迅速在指尖绕成一根绳索,将那人的双手捆住。   尤小帆一惊:“这是为何呀?”   “眼下非常时机,非我临渊弟子, 都得警惕一二。”徐向晚眼神冷冽,却又微微颔首, “得罪了。”   她拽紧绳子的另一头:“走吧。”   尤小帆心里直叫苦, 他好不容易从听海崖逃出来, 又莫名其妙被关在黑漆漆的地牢里,现在终于看到了点希望, 又被绑起来了。   “下辈子一定好好练剑。”他痛定思痛,手上的绳索又紧了几分,他心虚地看向徐向晚,对方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应是力气耗损过多,脚步有点虚浮。   但尤小帆感觉,她还是能一剑戳死自己。   认命吧。   尤小帆叹着,好歹捡回一条命不是?   于是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向晚身后,朝临渊外围走去。   余下事宜暂且不表,且说那猎魂鹰抓着文恪等人,穿过层层雷云,直至夜城之外二十里处。孙夷则一路颠簸,加上雷电威压,早有些神志不清了。但他咬咬牙,在猎魂鹰破开地堡关窍的那一刻,抽出佩剑,从鹰背上滚下来,钻入某个隐蔽的角落。   猎魂鹰将文恪几人扔在了地上,就收起羽翼,屹立于一边。   这地堡修建于十几年前,当时正值正邪鏖战,此处多有损毁,但它也是见证了正道最后胜利的那一刻。后来的十几年,这里就成了无人之地,很快就青苔遍布,杂草丛生。   但现在,叶星已然占据了这里。   地堡内的壁灯被全部点燃,亮如白昼,那灼热的蜡油不断滴下,像是在宣告某种死亡的逼近。   燕知第一个清醒过来,睁眼就看见了叶星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眼神一沉,嘴唇紧抿,坐起身,叶星问她:“燕知,见我为何不跪?”   “为何要跪?”   “入了我无渡峰,见了本峰主,你应当要跪。”   “哼。”燕知冷冷地剜了他一眼,“什么狗屁峰主?若非我受伤,岂会屈居你之下?”   她阴阳怪气着:“当年你连番设计伤我,不就是为了我手上的名琴兰因?”   “是啊,可惜你不配合,那琴也在打斗中被毁了。”叶星也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和燕知隔着几步之遥,互相审视着。   “燕知,若你愿意入我麾下,以前的诸多恩怨,我们可以一笔勾销。”叶星压低声音,“或者,你不想复活鬼主吗?”   “他死了就是死了,我们鬼道可不讲究什么死而复生,简直愚蠢。”燕知眼神就跟淬了毒一样,阴冷可怖,可叶星并不生气,而是颇有意味地重复着:“我们鬼道。唉——”   他长叹:“我真是没想到啊,燕知,你居然还会认可你是鬼道一脉之主的身份。”   “做施故的手下不丢人。”燕知讥讽着,“可要我听你差遣,真是恶心。”   叶星敛了笑意:“那我们就是谈崩了?”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叶星默然片刻,说道:“我深知你性情,所以,将其他人也都请来了。”   “小山。”   他低声叫着,燕知眼皮一抬,就看见栾易山压着沈景越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沈景越在很久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之后又常年隐居,受施故庇佑,虽是工于器法,但实战经验不足,很容易就教人拿捏了。此次雷云之灾,她也头痛欲裂,有些不太清醒,便没有挣扎。   燕知扫了她一眼,指尖微屈,轻轻哼了一声:“怎么?你想威胁我?”   “那怎么能是威胁呢?”叶星竟是笑了,“我是在和你谈合作。要是这丫头不行的话,还有文恪和历家那个小丫头。”   燕知眼神一凛,叶星又蛊惑着:“燕知,我知你最不喜别人要挟你,但你可要想清楚了,沈景越一死,那叫施未的臭小子恐怕不会放过你。你也不希望和你的好侄儿反目成仇吧?”   “他算哪门子的侄儿?我没有侄儿。”   “哎,话不能说得太满。”叶星打断了她,“退一万步讲,若是文恪出事,你又怎么和临渊交代呢?”   “临渊一口一个正道支柱,他们难道不懂这种时候必定会有牺牲吗?”   “但这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你点头。”叶星眼神中闪过一起贪婪与恶毒,神色也随之癫狂起来,“只要你点头,这些流血牺牲就都可以避免。待我大业得成,你,就是我最得力的部下,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杀他们,如何?”   燕知蹙眉,她发觉叶星,似乎更加不正常了。   有点过于急切。   是因为受伤,所以影响了他的判断吗?   燕知抬眼,发现栾易山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并屈起两指,隔空勾了一下。   这是表示同意的意思。   燕知低眉,像是在沉思。   她并不讨厌栾易山。   二人仅在十几年前,共事过一段时间。但那会儿,双方戒备心都很重,下手又都干脆利落,甚至可以称得上冷血,会合的时候,就只打几个手势,来表示成功了,或是失败了,又或是中间出了差池。   燕知虽然和栾易山并不熟悉,但那人的行事作风,却与她有不少相似之处。燕知直觉认为,他并不是叶星那边的人。   联想到栾易山曾经帮助施未剥离命格,燕知还是决定赌一把。   她点了个头:“最后一根兰因琴弦,不在我身上。”   叶星欣喜若狂:“那在哪儿?”   “十几年前,你派人来抓我的时候,我把它封印在我的玉簪之中,”燕知勾起嘴角,嘲讽的意味不言而喻,“然后把它送给了一个替我修琴的小姑娘。”   叶星脸色一变:“你把她送给了,沈景越?”   “天底下,不止她一个人会修琴吧?”燕知冷笑,却没有耐心再和人卖关子了,“不过你猜得没错,我是给了小景。她当年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谁知道她后来会和施故搭上关系呢?”   她叹着:“也许这就是命吧。”   “那根玉簪,她若是带在身上,我必会有所察觉。”叶星死死顶着燕知,对方却不以为意:“看我干什么?我是兰因琴主,她身上有没有琴弦,我会不知道?”   燕知顿了顿:“想必她当年受到惊吓,要把那根玉簪扔了。”   “你!”叶星突然掐住她的脖子,燕知根本不在乎:“掐死我,你也得不到。”   叶星瞠目欲裂,最终还是无奈地松了手:“燕知,你可真让我意外啊。”   “哦?难道你还会认为我会乖乖听话?”   叶星缓缓起身,背过手去,一脸冷峻:“夜城虽是遭受重创,但修仙之人依旧无法活着进入,这是许多年前就存在的一种诅咒。我为了迎接你们,特意选在了这个地堡,但如果你们不领情的话,就休怪我将你们通通扔进聚魔池!”   “哦,那真是谢谢你啊。”燕知不为所动,“可是玉簪下落不明,唯一可能的知情人也还在昏迷,你不如想办法让她清醒过来。”   话音未落,叶星一掌打了过去,燕知巧妙化解,纹丝不动。   二人眼神交战,却不再动手。   燕知的术法,自始至终都被叶星克制。她最为擅长的幻术,对于热衷玩弄人心的妖魔也起不了太大作用。这也是为什么燕知会在十几年前败下阵,不得已进入无渡峰。   叶星是个妖魔,远胜于过去知晓的一切。   燕知沉默地思量着,眼睛眨也不眨。叶星拂袖转身,吩咐栾易山:“我给你两个时辰,问出玉簪的下落。”   “是。”对方颔首,将沈景越带走了。   叶星再起手势,将燕知困在阵中。   他可不会相信燕知会安生坐着。   “你知道,什么时候会是你的死期吗?”他问。   “知道啊,等兰因琴再次被造出来的时候。”燕知坐得累了,竟是一手搭在膝上,撑起了下巴,“你留着我,不就是希望名琴出世那天,由我来接引你的三魂七魄?”   叶星睨着她,并不言语。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等妖魔,也会有三魂七魄?”燕知像是在认真问一个问题,不似平常那般盛气凌人。   半晌,叶星轻笑:“你到时候,不就可以亲眼见到了?”   言罢,他便朝地堡深处走去。   燕知瞧着守在自己身边的那只巨大鹰隼,再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地堡通道,忽地仰面躺了下去。那动静有点大,猎魂鹰锐利的眼神扫了过来,就在此时,一道月白天青的身影迅速闪入地堡深处。 第178章   叶星先去看了眼文恪和芽儿。   文恪已经醒了, 倚着墙角跪坐在地,芽儿睡在他怀里,还昏昏沉沉的样子。   叶星在他面前站定, 像是在看某个走投无路的猎物, 眼神中透着噬骨的寒意。可他开口, 偏偏说得轻缓,尾音上扬,听着就让人十分不舒服。   “文长老,好久不见。”   文恪抬眼,看不清这人面容, 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机。   他没有回应。   叶星并未纠结于此:“文长老,你是个聪明人。我长话短说, 兰因琴一事, 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并非能工巧匠,亦不擅长引灵之法,叶峰主恐怕找错人了。”   “文长老博学广识,又怎会不通引灵之法?两年前,临渊受魔都重创,修缮工作也由你全权主持,又怎么称不上能工巧匠?文长老莫要妄自菲薄,鄙人, 十分看好你。”   叶星轻笑,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 文恪不为所动:“叶峰主并非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而是见我力弱, 索性拿了我当人质,用我牵制住小年他们。”   叶星眼神一沉:“文长老这般聪明, 不如猜猜,接下来我会采取何种行动。”   “不要。”   文恪断然拒绝,并抱紧了怀里的芽儿。   叶星看见了他的动作,笑笑:“这不是猜到了吗?”   话音刚落,叶星一掌打了过来,文恪亦是抬手,掌心相撞,一股强横的力量直冲文恪头顶,震得他浑身发麻。   “咳咳咳……”   只一掌,文恪就知道自己并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从前我就在想,以纪怀钧的性子,怎么会隐姓埋名,在历家过了十几年?”叶星摊开掌心,掌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贲张的血管——这是这副身体已经不堪重负的征兆。   叶星握拳,背过手去:“直到在曜真洞天,我看到历兰筝,才终于明白,我被他耍了。”   “他苦心布局那么多年,就为了诱使历兰筝打开剑匣,封印纪灵均,好拖延我的转生大计。”   叶星说着,低低地笑起来,神色张扬,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癫狂:“可惜,他一死,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们终归,还是落到了我手上。”   文恪微微蹙眉:“你不会认为,芽儿也能打开剑匣吧?”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叶星神色轻蔑,“就算不能,只要这丫头还在我手里,我就不怕历兰筝不肯低头。”   他上前一步,又是一掌劈下,文恪抱着芽儿闪到一边,大喝:“慢着!”   “哦?”   “我抱着芽儿去,不劳叶峰主费心。”   文恪自知实力悬殊,但芽儿年幼,且灵力全无,若是叶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迁怒于她,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叶星审视着文恪,仿佛要从那张冷静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但没多久,他就选择了后退半步。   “随我来。”   叶星拂袖转身,文恪没有停留,抱着芽儿跟了上去。   地堡内修建了不少暗室,像个马蜂窝一样,从这头走到那头,有时候往往只需要穿过一堵墙。   文恪一进去,就看见了悬浮于法阵中央的剑匣,八角铜锁将它牢牢捆住,符文密布,金光浮动。   “不叫醒这个小姑娘吗?”叶星笑问,但文恪很清楚,他这不是在询问,而是在下达命令。   “芽儿非是修道之人,见到这种东西,会害怕的。”   文恪并没有退让,而是提出,要叶星将那剑匣取下来,再由自己按上芽儿的掌印。   “我和芽儿加起来都不敌你一根指头,叶峰主没必要对我们如此防备。”   他如是说道。   叶星挑了下眉,却没有立刻回答。   文恪不言,亦是深沉。   地堡内忽地失了声响,如同一潭死水,正等着一颗石子的落入。   “呵。”叶星轻笑,“就如你所愿。”   文恪紧抿着唇,动也不动地盯着他。叶星抬手,施术将那阵法解开,八角铜链迅速断开,剑匣稳稳落入他的怀中。叶星低眉,嘴角噙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下一刻,他便闪身至文恪眼前。   近在咫尺。   文恪本能地后退一步,叶星哂笑:“文长老,这是害怕了?”   文恪站定,轻声说道:“叶峰主心思缜密,确实让人害怕。”   叶星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那双狡黠的阴毒的眼睛犹如锋利的刀片,正一层层刮开他的伪装,直至露出最里边的真实意图。   文恪意识到了这一点:“叶峰主是觉得,我在撒谎?”   “不,不是这样。”   叶星捧着那个剑匣,往前一送,可目光并未移开半寸。文恪一手抱着芽儿,一手将小姑娘的掌心轻轻按在了剑匣的纹路上。   毫无反应。   剑匣依旧黯淡无光,沉寂无声。   “看样子是不行了。”文恪说着,又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叶星勾起嘴角:“怎么能说不行呢?依我看,这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了。”   “嗯?”   文恪还未反应过来,迎面打来一道遒劲的掌风,他心神一凛,抱着芽儿往一边躲去。可叶星似乎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反手又是一掌。文恪躲闪不及,只能硬生生抗下这一击。   “噗。”   他踉跄了几步,喷出一口鲜血。   “叶峰主是当真要我性命?”文恪蹙眉,擦去嘴角血迹,“这么做,对你没什么好处吧?”   “有啊,怎么没有?”叶星不做解释,竟是抽出剑来,文恪暗道不好,匆忙避开。他虽是灵气不济,但自小也受教于孙雪华,算不得太过柔弱。但叶星带来的威压明显大过从前遇到的任何敌人,文恪手中无剑,更是落于下风,只能保证自己和芽儿不被那剑锋伤到。   叶星面无表情,抓住文恪的一个破绽,直接将手中长剑飞掷过去,剑尖直逼眼前。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气凭空出现,只听“当啷”一声响,叶星的剑骤然落地。   “小年?”文恪一惊,叶星却是先笑了出来:“孙掌门终于肯出来了?再晚一步,他们可就没命了。”   孙夷则持剑挡在文恪身前:“你先走,文长老,回去找燕知。”   文恪垂眸:“你万事小心。”   言罢,他迅速起身离开。   叶星的视线再没有投射到他身上。从这一刻起,文恪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对方的陷阱。   “孙掌门能忍到这个时候,当真是有进步。”叶星怀抱着剑匣,面色青白,像一个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他笑笑,“你孤身一人闯入这地堡,勇气可嘉。”   “让我猜猜,你应是想等我解开那八角铜锁,再从我手中抢过这剑匣吧?好可惜,要是文恪再强一点,能再配合你一些,也许这个计划就能成功了。”   孙夷则镇定自若,眼神无波,像是早早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十几年前正邪交争,两年前临渊大乱,若不是文长老呕心沥血,我临渊早已如枯木凋零,不见来日了。”   “先掌门曾交代我,无论何时,都应当保护好他。”   孙夷则手中长剑散发出如雪般皎洁的光辉,“至于那剑匣,杀了你,自然可以夺回。”   “口气不小啊。”叶星掌心聚气,那落在地上的长剑瞬间回到了他的手中,孙夷则屏息以待,双方视线交汇的那一刹,杀机四起。   “轰隆隆——”   文恪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他一个闪身,躲过头顶掉下来的一块碎石。正要再朝前跑时,面前忽地闪过一道人影。   “你?”   文恪很是讶异,栾易山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燕知和沈景越都在前头,你只管往前便是。”   言罢,栾易山便向着孙夷则的方向匆匆离去,很快消失于阴影之中。   文恪不敢懈怠,抱着芽儿一路狂奔。   地堡不停地震动,可见打斗之激烈。猎魂鹰亦是受到影响,双翼震颤,唳声不绝,躁动难安。但它身上似乎被叶星下了禁咒,没有收到指令,并不会随意攻击别人。燕知心有所觉,想是孙夷则被叶星发现了,便不再等待,破开身上的禁锢,往地堡里边冲去。   她和沈景越撞了个满怀。   燕知一愣,竟是两眼发直地盯着她,沈景越头痛欲裂,但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没事,带我去找孙掌门。”   燕知垂下眼帘,神色微妙地看着她:“要打起来的话,我可顾不上你。”   “我知道,带我去吧。”   沈景越没有松手,燕知便抓紧了她:“走。”   她们二人与文恪没有遇见。   孙夷则陷入了苦战。   叶星的招式强横,威力极大,远甚当初在曜真洞天交手时。孙夷则纵然苦修多年,亦是难有余力。   “多日不见,孙掌门还是老样子啊。”叶星看向气喘吁吁的孙夷则,一滴热汗自他额角滑下,颇有些狼狈。   孙夷则低笑:“自然是不及你这魔头。”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打来,孙夷则两指并拢,灵气凝结,横剑于前,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地面裂开数道裂缝,孙夷则闷哼一声,往左撤步,那威压砸向他身后的墙壁,直接轰出一个大洞来。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叶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持剑攻来,孙夷则一脚踏上身侧的石柱,凌空一跃,飞身转到对方背后。   “你说这话,还早。”   他一剑刺去,叶星竟是反手握住他的剑身,殷红的血瞬间喷溅开来,顺着剑锋下滑,染红了他半个衣袖。 第179章   “轰隆隆——”   天降大雷, 直冲孙夷则而来,他欲抽剑抵挡,岂料剑身竟被叶星牢牢控制, 难以动弹。千钧一发之际, 燕知赶到, 拔下头上绾发的木簪,一把甩了出去。只听一声巨响,那道大雷竟从中间分成两半,从孙夷则的脚边钻入地下,尘土飞扬, 砖石崩裂。叶星陡然松手,后撤几步, 再回神, 燕知已撕下一片衣角,将头发绑成一个低马尾,垂在身后,如此,倒是显得轻快许多。   “你那根木簪,好手笔。”   叶星轻笑,燕知只道:“多谢夸奖。若不是峰主步步紧逼,害我不慎丢了扇子, 我还不至于求着别人给我再磨一根木簪。”   “哦?扇子丢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叶星倒不是明知故问,而是他真不记得了, 燕知攥着手里那根细长的木簪, 上前几步, 叶星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终于要反了吗?”   “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属下, 何来反叛一说?”   “呵。”   叶星低眉:“也对。”   他掌心的血络愈发贲张、鼓动,连带着骨肉都微微发颤。   他知道,他期待已久的结局近在眼前。   “凭你们两个,是奈何不了我的。”叶星抬眼,冷冷地发出一声轻笑。   孙夷则顿时提紧了心。   周围的气场,变了。   叶星悍然出剑,那剑锋之上,雷鸣贯耳,孙夷则与燕知齐齐出招,两相对抗,只见驻足之处砖瓦四分五裂,瞬间成为粉末,散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叶星不屑一顾,单手结印,灌入剑中,那雷电竟是调转了方向,缠住孙夷则的剑身,一击击中对方心口。孙夷则闷哼一声,却不肯后退。   “区区竖子,也敢与我作对?”叶星再度发力,孙夷则不敌,被那骇人的雷电之力轰出数尺之外。燕知拉了他一把,却慢了一步,被打中了肩膀,手中木簪也在一瞬间飞了出去。   “燕知,我不欲与你为敌。”叶星悬在了半空之中,原本在打斗中稍显凌乱的头发,此刻也全部散开,在刺眼的雷电之中,逐渐虚化。   “你是兰因琴主,我的转生大计,还需你出一份力。”   话音刚落,叶星手指一点,那掉落于地面的木簪顿时被击了个粉碎。   “我让猎魂鹰守着你,本意是希望你不要掺和进来,可你,愚蠢。”   叶星握拳,数道雷电速速降下,竟是形成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将燕知死死禁锢于其中。燕知蹙眉,看向孙夷则,对方挣扎着坐了起来,低着头,不知道是何种表情。   “嘁。”燕知恼火,一手摸进了袖中,余光却瞥到不知何时,已经躲到角落里的沈景越。   对方朝她使了个眼色。   燕知紧抿着唇,维持着这样一个姿势,不再动弹。   叶星见她不再作为,心生轻蔑之感,他又看向孙夷则,对方喘着粗气,右手有些发抖地去摸自己的佩剑。   “孙掌门硬接了我两道大雷,也算是后生可畏。”叶星勾起嘴角,“但是,詹致淳给你们的那根鹤羽,也该到极限了吧?”   孙夷则心神一凛。   这是傅及临走前给他的。   那天他们在山坡下说了些悄悄话。   “这根鹤羽给你。”傅及说着,将那根鹤羽连带着那片蛇鳞放在他掌心,并将他五指屈起成拳,握在自己手中,孙夷则一愣:“可是这——”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留在临渊更加危险。”傅及轻声说着,“小若愚和柳前辈去翎雀宫,应是没有太大问题的,所以他将这根鹤羽留给我,他说这是詹掌门给他的,有护佑之功。”   “但你——”   “我没事。”傅及笃定极了,“我只是回家一趟,既然是回家,又谈何危险呢?倒是你,如今的临渊早已是叶星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一定会趁我们集结人马的时候,大举进攻,到那时,临渊只剩你与徐师姐、燕知前辈尚能抵挡一二。”   他顿了顿:“你收着吧,我也放心些。”   孙夷则注视着他,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两片蛇鳞,一片给了徐向晚,一片交到了李闲手上。   “咳咳咳……”   孙夷则一摸怀中,那根轻盈的鹤羽正静静躺在他掌心,毛色鲜亮,十分漂亮。他握紧,默默站起身来,一道大雷劈下,震天撼地,尘嚣弥漫。燕知的视野被完全遮挡,根本看不见战斗中央的两个人。   她屏息以待。   一道剑光冲破这漫天的桎梏,孙夷则飞身越出,鹤鸣九天,为他撑开一条笔直的前进的道路。   孙夷则仿佛与自己的剑合二为一,剑气如虹,直中叶星的心口。   对方仰天长啸,巨大的能量当胸爆开,孙夷则从半空坠落,沈景越直冲了出来,大喊:“就是现在!”   刹那间,燕知敏锐地察觉到困住她的牢笼力量小了下去,她飞速抽手,朝着叶星甩过去一支被磨得极其锋利的玉簪。   “砰——”   孙夷则和沈景越一同被冲倒在地,沈景越在倒地之前,借自身灵气,撑开一个结界,缓冲了一下,这才不至于被砸得当场昏过去。   “孙掌门!”沈景越忙扶起孙夷则,对方喷出一口热血,紧闭双眼,十分痛苦的模样。沈景越施术给他顺气,孙夷则一手按住她,摇了摇头。   燕知破开周身的禁锢,一下闪到孙夷则面前:“没死吧?”   “还喘着气儿呢。”孙夷则咧着嘴,露出一个超级难看的笑脸。   燕知头偏到一边去,伸出手:“嗯。”   孙夷则眼冒金睛,拉住她的手,沈景越也赶忙扶住他,两个人合力撑着孙夷则站了起来。   他抬眼,就见那漫天雷火小了许多,悬在半空的叶星,头歪在一边,胸口汩汩地往外冒着黑血,而那根玉簪逐渐没入他的身躯,没了踪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星大笑,那笑声仿佛穿透了无数空间,若近若远,不断回响。   孙夷则低声:“成功了吗?”   “你小瞧我?”燕知睨了他一眼,孙夷则咳了两声,嘴角又渗出一丝血沫,他擦去,握紧了手中的剑。   “既是如此,那接下来可就是恶战了。”孙夷则目光如炬,“一定要在傅及他们回来前,拖住他。”   叶星猖狂大笑:“燕知!你是要向我俯首称臣吗!是不是?”   燕知冷声大喊:“你疯了吧?同样的话要我说几遍?”   “哈哈哈哈!!!”   叶星仍是止不住地笑,像个疯子,他的伤口慢慢愈合,皮肤也光洁如新,那贲张的血脉也再次沉入骨髓深处。   他扭了几下关节:“兰因琴弦,今日终于齐了。”   燕知飞出去的那根玉簪,就是当年她送沈景越的那根。   前不久,尚在临渊时,沈景越将这根玉簪取出来时交给她时,她甚至有些不敢置信,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给,物归原主。”   沈景越的手悬在半空,可燕知并不领情,就是这么站着。   “这里面有你的那根兰因琴弦,你好好收着。”面前的女子温声劝着,燕知却没由来地窝火:“你怎么不扔了?怎么不交给施故,让他毁了这玩意儿?为什么要留着?”   她今日所得的力量、地位,全都来源于前半生的那把琴,可痛苦,大半也来自于那把琴。如今叶星已然要将他们赶尽杀绝,这琴弦不如早早毁了好。   “孙掌门说,七根琴弦聚齐,以琴引灵,那时,就是叶星最虚弱的时候。我先前也不知道琴弦在这里面,当年回到宗门,就将它埋在了某个角落里。”沈景越说话很轻很柔,有种渡尽千帆之后的释然感,“后来正邪之战,我的宗门覆灭了,我被主上捡了回去。他告诉了我很多事。”   燕知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些:“多少事?”   “就是很多事啊。”沈景越笑笑,却有点哽咽了,她说,“现在想想,我应该尽早告诉他,其实我不恨你,这样也许,他走的时候,遗憾会少些。”   燕知愣在了原地。   “我不恨你,燕知。”   “谢谢你救了我。”   “这根玉簪,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来的,我给它重新打磨,并涂了些香粉,可以完全藏住它的存在。”   “你收好,孙掌门说一定会派上用场。”   地堡震颤不已,燕知转过头,看了眼沈景越,对方正紧紧盯着即将蜕化的叶星,并未察觉到她的视线。   燕知侧身,微微闭眼,再回神,叶星早已将那七根琴弦融入自身,力量暴涨,雷电自法阵中央延展开来,交织成了一张遮天大网。   “这副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叶星双目中似有烈火燃烧,隐隐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摇晃,斑驳陆离。   “但是杀了你们,仍是绰绰有余。”   他猜到了孙夷则的计谋。   如今剑匣无法打开,他就得不到能够接受他转生的纪灵均,而叶星又只是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七根琴弦的力量,再动用一次灵术,这副身体一定会四崩五裂。到那时,孙夷则开启剑阵,再来对付他就容易得多。   可是那又如何呢?   凭现在的孙夷则和燕知,这一击必定能让他们魂飞魄散。   “虽然说计划被打乱了些,但是——”叶星抬起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几人,“你们还是太年轻了。”   大雷劈下,天地轰鸣。 第180章   “砰砰砰——”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四野。   地堡发出悲鸣, 石柱接连垮塌,尘烟直上云霄,孙夷则几人的身影顿时消失于视野之中。   叶星微叹:“结束了。”   他阖眼, 像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预料之中的崩溃并未如期到来, 相反, 竟是心头剧痛,数道怪异扭曲的符文自他骨髓深处飞出,犹如烧红的滚烫铁丝,牢牢锁住了他的全部力量。   叶星一怔:“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尘嚣已尽, 孙夷则再次冲出,纵身而起, 一剑刺中他的心口, 灵气灌入,黑血喷溅,孙夷则发力,将叶星从半空中打了下来。   “砰!”   叶星重重倒地,身下的地堡凹下去一大块,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从灵魂深处涌上来,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叶星嘴角不断溢血, 瞠目欲裂,孙夷则用力, 手中长剑再向下了一寸。叶星死死抓住他的剑身, 手上青筋暴起:“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该死。”孙夷则一掌打了下去, 灵气顺着剑身直冲叶星心口。   痛苦弥漫。   叶星仿佛回到了那个黑夜,他在冰冷幽深的大海里挣扎,窒息感、濒死感像是一根无法挣脱的绳索,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谁来救救我?”   叶星无声地呼喊着。   那时候有个声音回应了他。   现在却无人应答。   叶星恍惚中想起来,他已经死了,现在这个身体是个邪灵寄生之地。   但死人又怎么会有意识呢?   我是谁?我是谁啊?   叶星的眼瞳中血丝遍布,他不知从哪儿迸发出一股蛮力,竟是一拳将孙夷则打倒在地。他踉跄着站起来,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他握住剑柄,要将那把刺入他身躯的长剑抽出,可那些符文却先他一步,将长剑死死捆缚住。   “该死!你们在耍什么手段?”   叶星低吼着,眼中流下两行血水,面目可憎,孙夷则站起身,亦是力竭:“我不知道啊。”   叶星扑过来又是一拳,孙夷则正晕着呢,脚步有些迟钝,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又跌跌撞撞要往后倒。   他被人扶住了。   叶星看清来人,有一瞬的愣神:“栾易山?”   “是。”   栾易山一手撑着孙夷则,一手背在身后,眼神无波。   “你背叛我?”   叶星怒不可遏,可偏偏栾易山总是那慢悠悠的表情,令人生厌。   “我本就不是你的属下,谈何背叛?”   和燕知如出一辙。   叶星一拳挥了过去,栾易山将孙夷则往一边轻轻一推,脚下移位,转了半圈,躲开他的攻击。   栾易山拳脚功夫并不好,他不想和人动手,何况强弩之末的叶星,也不知最后一击会有多痛。   能躲就躲。   栾易山比了个手势,示意燕知跟上,叶星愤怒大吼:“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操控!栾易山,我当真小看了你!”   “不,你高看我了。”   栾易山背着手,慢慢引导着他朝外边移动。   拳风在侧,身边碎石飞溅,但凡稍微慢些,都有脑浆被打出来的风险。   栾易山挑眉:“你现在被这长剑封印的感觉如何?”   “剑……”   “对,剑。”栾易山轻笑,“我姐姐栾易舟亲手锻造的剑,是不是格外锋利?她若是能像你们一样活得够久,这天底下的铸剑师,都得向她顶礼膜拜。”   “可惜啊,老天爷就是这么的不公平。”他微叹,抓准叶星的破绽,一脚踢中那剑柄,“噗——”,剑身穿透皮肉,竟将叶星狠狠钉在了地上。   “区区一把长剑,又怎会压得住我的力量!”   叶星嘶吼着,不停挣扎起来,可那长剑却纹丝不动,与那些符文一道,不断地收拢、勒紧。   叶星几乎喘不过去。   “仅凭一把剑,当然杀不了你。”栾易山掏出一根火折子,轻轻吹亮,那一点烛火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竟无端生出许多残忍。   “我给谢照卿的那根琴弦,是假的。”   叶星忽地不动弹了,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栾易山。   对方哂笑:“五柳山庄善骑射,他们的弓弦,自然是一流的。怎么样,那材质,是不是一绝?”   叶星愣了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栾易山!你用弓弦骗我!亏我数十年来苦心栽培你,你居然吃里扒外!不知好歹!唔——”   栾易山将手中的火折子扔进了他的嘴里。   火光大作,符文生光。   “我对五柳山庄不感兴趣。但是——”栾易山轻轻打了个响指,那火光竟是逆入叶星身躯,烧起熊熊大火,“我最厌恶别人,不停地挑衅我。”   叶星呜呜两声,就没声了。   “呵呵。”栾易山低笑,“哦,好像还想起来一件事。”   “小勉还曾托我照顾好她那个弱智弟弟。”   他一抬眼,那烈火之中隐隐已有青烟显形。   “哎呀,纪怀钧还求我要将叶星的遗体火化,他交代我,若是不能在你转生之际,催发剑阵,也能用此灵术,拖延你的时间。”   栾易山掸去衣角的灰尘,看了眼孙夷则:“你还有力气打架吗?”   “我会竭尽全力。你需要我做什么?”   “烧了那邪灵寄生的身体,那么接下来就会——”   话音未落,本来藏在火焰之下的青烟猛地窜腾而起,掀起一股强劲的风暴,孙夷则猝不及防又被掀翻在地,只听栾易山慢腾腾地说完了下半句:“接下来,他的本体就要暴露出来了。”   孙夷则抬头,只见那青烟迅速化成一座高达数丈的巨大石像,空洞的眼珠里闪过一张张陌生的人脸,尖叫扭曲着,怪诞至极。   孙夷则想召剑来,却发觉自己已感知不到那把剑的存在,想来已是被邪灵摧毁。他再看,栾易山已不见了踪影,分神之际,那石像挥着拳头,朝他攻了过来。   雷电轰鸣,声声不绝。   孙夷则双手结印,一道灵锁绞住那石像双手,可他根本制不住那邪魔,整个人被拎着飞了起来。   危急时刻,燕知与沈景越在石像脚下设下陷阱,拖住了它的行动。法阵如同一张天罗地网,将石像完全笼罩于其下,燕知如同一只敏捷的林鸟,跳上那石像顶端,大吼一声:“孙夷则!松手!!”   青年应声跳下。   燕知双手结印,掌心向下,不断收拢着“网”的力量。那石像低吼着,发出与往常完全不一样的声音:“就凭你们,也想阻拦我?”   一声长哨吹响,猎魂鹰破壁而出,张开巨喙,直冲燕知而来,她当机立断,纵身跳下,沈景越慌了神,还以为她被撞下来了,伸手就要去接,燕知吓了一跳,大喊道:“让开!”   沈景越听不见。   周围太过嘈杂,烟尘弥漫,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   “咚。”   燕知还以为自己把沈景越砸伤了,吓得大叫:“你干什么!这么冲过来不怕被砸死吗?”   “啊?你说什么?”沈景越刚刚被烟尘糊了下眼睛,只能察觉到燕知的气息在变化,应该是在骂人。她胡乱回着:“我没事啊,你有事吗?”   “嗯?”   燕知爬起来,再定睛一看,孙夷则在最下面给她俩垫着呢。   “我觉得我可能比较有事。”   青年听得最清楚,头晕耳胀地起了身,沈景越才反应过来,忙扶住他:“没事吧,孙掌门?”   孙夷则只觉眼冒金星,而那猎魂鹰已经趁此机会,吸收了束缚石像上的灵网,它高声嘶鸣,那石像逐渐虚化,变成了一道光影,飞入它的体内。   “不好!”   孙夷则惊觉,但为时已晚,那猎魂鹰振翅高飞,扶摇直上,冲破地堡,直入地面。孙夷则顾不得许多,双手结印,又是甩出一根灵锁,捆住那猎魂鹰的利爪,刹那间,他就被拴着飞了出去。   “别去!”   燕知一见不好,暗骂一句“妈的”,也随之拴住那猎魂鹰另一只利爪。两个人就像飓风中脆弱的风筝,随时都有断线毙命的风险。与此同时,地堡再也承受不住这三番两次的冲击,彻底开始崩塌。   沈景越追不上他们,慌不择路地跑了两步,一块碎石自她头顶掉落,正要砸中她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过来。   “我带你追。”   栾易山看都没看她一眼,抓着她就跟提起一只肉兔一样,带着人径直飞了出去。   沈景越死死攥着他的肩袖:“那猎魂鹰把石像吃进去了!”   “我看到了。”栾易山半死不活地应着,“那邪灵无处寄生,只能暂且藏在猎魂鹰体内,等待时机。那巨鹰本来可以吸食灵气,但此时,应该被那邪灵钻了空子。”   “我猜,那邪魔,已经操控着猎魂鹰,往夜城去了。”   “如今它走投无路,必定会再次借用聚魔池的力量。”   栾易山眼神一沉:“要是被它回到夜城,恐怕就难了。”   沈景越脸色也不好看:“夜城,修道之人无法活着进入。”   “是啊。”栾易山轻飘飘地说着,“这就要看我们的援军,能不能及时赶到了。”   风暴之中,孙夷则怎么也爬不上去,只能大声呼喊着:“燕知前辈!你有没有好办法!”   “没有!”燕知烦躁不安,她知道若不及时拖住这只巨鹰,那他们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但是——   “咚!”   两个人似乎撞上了某个不可抗的圆形结界,瞬间从高处坠落,掉入滚滚流逝的骨河之中。 第181章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血红。孙夷则不停地下坠,几乎无法呼吸。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隐隐地, 仿佛有无数双手从地狱里伸了出来, 拽着他向无尽的黑暗里沉沦。   孙夷则无法挣脱, 那声音太刺耳了,好像要穿透他整个身躯,整个灵魂,封印住了他全部力量。   “等我回来。”   意识模糊之际,孙夷则像是听到了傅及在他耳边呢喃低语。   “等我回来。”   孙夷则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奋力向上游去。   “哗啦——”   一道影子从半空中跳下来,落到他眼前, 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带着他冲出了湍急的河流。   “咳咳咳……”孙夷则头痛欲裂,趴在地上大喘气,一旁的人给他拍拍背,关切问着:“没事吧,孙掌剑?”   孙夷则艰难地摆了摆手,就又蔫下去了。   “那就好。”曹若愚长舒一口气,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发梢都在滴水,柳惊霜看了他一眼, 冷着脸提醒道:“把自己弄干净, 不然有你好受的。”   “哦。”   曹若愚应着, 又看向施未,他刚把燕知拉上来, 那人情况要比孙夷则好些,还有力气和施未骂骂咧咧:“你还知道回来啊?怎么不死外边儿?”   “你怎么又骂我?我招你惹你了?”施未翻了个白眼,差点昏过去,燕知忽地一巴掌呼了过去,施未还以为她又要打人,抬手就挡,可结果燕知只是轻轻打了下他的后脑勺,又按着那地儿揉了又揉,施未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厌烦地嘀咕着:“你干嘛?”   “打你啊。”燕知又照着他的头打了几巴掌,但不疼,声音闷闷的,打完了,她又开始笑,“还行嘛,挺结实,全须全尾的。”   “有病。”   施未捂着头往旁边躲了下。   “嘁,不知好歹。”燕知见状,就收了手,施未差点跳起来和她打架,但一想都到这紧要关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怏怏地坐在了一边,不吭声了。   栾易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一行人,目光很快落到了沉默的詹致淳身上。那位仙风道骨的翎雀宫掌门有些恹恹,手握拂尘站在他的仙鹤身边,眼神倒是清明的,并不昏沉。詹致淳觉察到他在看自己,便稍稍侧身,正对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行礼。栾易山一愣,也默默躬身,以示尊敬。   曹若愚休息了片刻,刚弄干净自己,就被柳惊霜拽住了后领,曹若愚被勒了下脖子,嗷嗷叫着:“我自己起,自己起!”   柳惊霜手一松,曹若愚拍拍屁股,一下站直了。   “怎么了?”他顺了顺衣襟,有些不解,柳惊霜看向夜城的方向,那里似有一层暗色的流沙在缓慢移动。他若有所思:“我建议你们快一些。”   “不知道二师兄那边怎么样了呢。”曹若愚微叹,“哎对了,柳前辈,你一定有办法解开夜城的那个诅咒的吧?”   柳惊霜睨了他一眼:“什么诅咒?修道之人无法活着进入夜城?你凭什么认为它是诅咒?”   曹若愚被这连珠炮似的攻击打得有点懵,他摸摸鬓角:“因为,虽说夜城之内,魔气横逆,但修道之人,不至于说进去就死啊?那不就是,白白修炼了那么多年?”   柳惊霜抿着唇,看不出来喜怒,曹若愚生怕他突然发威,给自己一脚踹河里去,就小心翼翼往一边挪了一步。脚尖还没着地呢,就听这人说道:“那不是诅咒。”   柳惊霜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脸。   那张脸总是喜怒无常的样子,好的时候,愿意轻声细语地哄人,坏的时候,又恨不得把所有人扒皮抽骨。但日子久了,柳惊霜却觉得,那人还是活生生的好,嬉笑怒骂,都不是错。   他忽地笑了一声,轻轻地,又似在自嘲:“也许对我来说,这的的确确是个诅咒吧。”   他敛了神色,又道:“其实你们所说,修道之人无法活着进入夜城,是一种谬传。”   “最开始,”   一个名字堵在喉咙口,柳惊霜怎么都叫不出来。良久,他才继续说着:“夜城可以进入,但要获得我的同意。”   “就是获得城主的同意吗?”   “我再说一遍,是我的同意。”   曹若愚愣了愣,注视着柳惊霜,对方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这么站着,微微垂着眼帘。   曹若愚恍然:“你的意思是,这个,这个禁令,是专门为你设的?”   “嗯。”   “那那个设下禁令的人一定很爱你吧?”   曹若愚话音未落,就被柳惊霜揪住了衣领,他有点茫然:“怎么了?”   怎么好像要挨揍?   曹若愚眨眨眼,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柳惊霜横眉怒目,话到嘴边,又不想骂了,狠狠一甩手:“闭上你的嘴。”   “哦。”曹若愚倒不生气,说着,“那等我们人齐了,你就带我们进去,可以吗?”   “嗯。”   “嘿嘿,谢谢柳前辈。”曹若愚笑起来,有些傻气,柳惊霜嫌烦:“你投胎的时候是不是真没把脑子带上啊?”   “哪有?我——”   “生而为人,已是不易。”詹致淳忽然开了口,他向柳惊霜颔首致歉,“柳城主,就不要为难他了。”   柳惊霜不言,转身背对着众人,沉默了。   曹若愚笑笑:“没事的,詹前辈,我不觉得柳前辈讨厌我。”   詹致淳看着他,眼神怜爱:“你能这么想,倒是省去不少烦恼。”   “嗯嗯。”曹若愚连连点头,他又去找孙夷则,对方才缓过劲,猛地想起来文恪和芽儿不见了,忙问:“糟了,文长老和芽儿呢?”   曹若愚和历兰筝均是愕然。   “我和小景没见到他们。”燕知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不会埋在地堡里了吧?”   施未吓了一大跳:“你别胡说!”   话没说完,就见两道人影奔了出去。   “”你急什么?文恪总不至于连个小丫头都护不住,那也太没用了。”燕知不以为意,施未脸都要气歪了:“你怎么不淹死在那河里啊?”   “你翅膀硬了?给点颜色就敢给老娘开染坊?”燕知跳起来就是一拳,施未也气个半死,丝毫不让步,沈景越只好去拉架:“别打了别打了,还在外面呢,丢不丢人啊?”   两个人根本听不进去,从东头打到西头,好在双方力气都消耗了不少,没闹得太大,沈景越一急,一人给了一巴掌:“都给我住手!”   施未和燕知被打懵了,竟真的不敢再造次。   栾易山看向阴沉的苍穹。   这大雨,已经逐渐小了下去。   “你也应该成功了吧,孙掌门?”他叹着,闭上了眼睛。   曹若愚和历兰筝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那片废墟。   地堡已经彻底垮塌,地面下陷,塌出一个大洞。无数碎石堆叠,最上边,一抹月白天青的身影正坐着,看不清神情。他怀里还抱着个小姑娘,也不知情况如何。   “文长老!”   “芽儿!”   曹若愚和历兰筝跳了下去,落到二人面前。芽儿只是睡了,还在梦里边呓语,说要吃鸡腿,历兰筝赶忙将她抱了起来,文恪却好像是昏了过去,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全是尘土。曹若愚根本不敢动他,握住他的手,轻轻换着:“文长老?文长老?”   文恪蹙眉,闷哼了一声。   曹若愚塞了一颗悬命丹给他,却被对方吐了出来,曹若愚一惊,捧着他的脸:“文长老?你怎么了?是我,是我啊。”   “我听见了。”文恪闭着眼,太阳穴那边突突直跳,曹若愚欣喜不已:“文长老,你没事?”   “地板塌下来的时候被砸了一下,但还好。”文恪只觉得眼皮很沉,像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悬着的心一下落到肚子里,很想睡觉,可他又想和曹若愚说话,就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要是连芽儿都保护不了,我就不用当临渊长老了。”   曹若愚鼻子发酸,一把抱住他,哼哼着叫他的名字。文恪听不太清楚,只觉得这人暖和得不得了,就像冬天在廊下晒太阳,很是舒服,他靠着人,一下就睡了过去。   雨在这一刻停了。   历兰筝心有感知,抬头看向苍穹。   天地苍茫,风吹草野,天光乍破,阴霾四散。渐渐地,云破日出,光照万里。霞光如万马齐喑,奔腾着冲开无数积压的云雨。   曹若愚一怔:“我听到了。”   “什么?”历兰筝不解。   “是长鲸行的剑鸣。”曹若愚眼神清亮,“两年前,我也听见过。”   “大师伯?”孙夷则微怔,就红了眼。   “嗯?”燕知抱胸而立,望着这奇特的一幕,她猜到,过会儿估计要见到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詹致淳和柳惊霜则是没多大反应,一个像是料到会有此事,一个则是漠不关心。   只有栾易山笑而不言。   阴云散尽之时,几道人影从剑上跳了下来。   为首那个,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眉眼冷冽,初升的日光落在他肩头,那几枝栩栩如生的红蕊白梅仿佛也在迎风招摇。   雪中生花,美不胜收。   燕知觉得有趣,看向他身后那个霜衣剑客,却是个爽朗轻快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像是映着春风夏月,热情洋溢。燕知再往旁边看,还有个白衣男子,未曾束发,像是大病初愈,脸色微白,眼神沉静,如静水深流,月入其中。   燕知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同样穿着月白天青剑袍的女子身上。那人生得婉约窈窕,漂亮端庄,却又不显柔弱,十分温善的模样。   “师父!”孙夷则一下扑了过去,抱住顾青,哽咽着,“你没事吧,师父?”   “我没事,好着呢。”顾青笑笑,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多大的人了,还在师父跟前哭呢?”   孙夷则忙擦着泪,可越忙,眼泪掉得越多。   “想哭就哭吧。”孙雪华轻声说着,孙夷则缓了好一会儿,才叫着:“大师伯。”   “嗯。”   孙夷则注视着他,眼眶还是红红的:“你,你怎么变小了?”   “说来话长。”   “薛大哥怎么也变小了?”   孙夷则傻了眼,薛闻笛也没反应过来:“啊?你在叫我?”   孙夷则:“?”   不知所措。   “师父!大师兄!”赶回来的曹若愚也和他一个表情。   “怎么回事?”   两个小辈面面相觑。   “等回了临渊,我再与你们说吧。”孙雪华提议,看了眼文恪,曹若愚忙道:“文长老睡着了。”   “辛苦你了。”孙雪华目光如炬,曹若愚有种秘密无处遁形的窘迫感。   他还没向这位前辈坦白,他和文长老在一起了。   想到这儿,他又心虚地看看孙夷则,对方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不懂他眼神里的忧虑。曹若愚又看向薛闻笛,结果大师兄好像完全不记得他了,只是特别友好地笑笑,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曹若愚咬咬牙,看了眼自己师父,薛思有些憔悴,曹若愚又不敢再看了。   完蛋了,要是被孙前辈知道,我们师门把他临渊的墙角都撬了怎么办?   曹若愚更慌了,可转念一想,明明是孙掌剑睡了他二师兄,这,这怎么也算有来有回,可不能全怪到他们岁寒峰头上。   思及至此,曹若愚腰板就挺直了。   孙雪华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微微低眉,继续说道:“我和小楼,去了一趟无渡峰。” 第182章   那日送走曹若愚之后, 三人并未立即启程前去临渊会合,而且决定转道去无渡峰。   第一个提出这个建议的,是薛思。   他受聚魔池影响最大, 但思维却十分清晰, 他道:“叶星在临渊遭遇重创, 堕入夜城之内,并借用聚魔池之力,以此来填补灵力的亏空。但是,聚魔池乃天地孕育所生,是吸收恶念之所, 伤重的叶星必不可能完全控制它。”   孙雪华闻言,立刻反应过来:“如今天地生变, 风高雨急, 叶星若没能完全控制住聚魔池,那他根本无法使出此等术法。”   薛思点头道:“一定有别的力量在暗中驱使着这一切。”   薛闻笛恍然:“那不就是无渡峰上的天然雷场?”   “嗯。”薛思沉吟片刻,“无渡峰数百年来均是无主之地,可这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它却始终与翎雀宫齐名,地位不可小觑,由此可见, 峰顶之上的雷场,必定非同寻常。”   “眼下叶星已在夜城, 应该不会立刻出关, 我们不如绕道无渡峰, 一探究竟。”   薛闻笛却有疑虑:“无渡峰是叶星老巢,想来易守难攻, 我们贸然前去,恐怕——”   “不会。”孙雪华另有一番见解,“若按照我们现在已有的信息推算,叶星离开碧穹之滨已经数十年,若他有意经营,形成自己的势力,那必定为天下宗门所察觉。尤其是无渡峰,虽说已不再是飞升必经之地,但其中的雷场依旧存在很强的影响力,若是受制于人,不可能不被发现。所以我更倾向于,叶星的手下并不多,而且这次攻击临渊,已经让他损耗殆尽。”   “更何况,他与乔序明争暗斗,若是真有翻云覆雨的能力,为何这么些年,始终不曾露面?不派人将乔序抓回来,而是放任他行动?”   “我猜,叶星不是不想露面,而是不能露面。”   薛闻笛若有所思:“那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叶星一定会将矛头对准小若愚他们,倒是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嗯。”薛思应着,“雷场凶险,还需要一个人鼎力相助。”   “谁?”   “阿青。”   薛闻笛一愣,问道:“你有办法?”   “有,但不一定能成功。”   薛思说着,便看向了孙雪华,对方默然片刻,眉眼间闪过一丝忧虑,缓缓说道:“你也伤势未愈,尽力便好,若是不能,及时止损,免得把自己搭进去。”   “这不会。”薛思答应他,此法并无性命之忧,孙雪华这才允诺。   薛思垂眸,向薛闻笛伸出手:“劳驾带我过去。”   “好。”   某人起先没想那么多,一手环住薛思腰身,一手托住他那条银色鱼尾,将人轻轻抱了起来。   薛思双臂很自然地搂住他的脖子,嘴唇贴在他耳侧,温声说着:“尾巴有点滑,麻烦你了。”   那温热的气息在肌肤上无声地散开,薛闻笛一个激灵,顿时面红耳赤。他想,这人身上真香啊,光是靠着就觉得,马上就要进入温柔的梦乡。   薛闻笛感觉有点晕,甚至是头重脚轻,但手上还是有力气,稳稳抱着薛思。孙雪华见状,轻轻推了他一下:“先迈左脚,小楼。”   “哦哦。”薛闻笛回过神,终于动了,薛思莞尔,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耳垂。   薛闻笛睡觉前爱耍赖,薛思实在拗不过他的时候,就会捏一捏他的耳朵,以示警告。   结果这次就摸出事了。   薛闻笛腿一软,“咚”的一声把人摔了出去。   “啊!”   薛思还没反应,薛闻笛倒是先叫出了声,着急忙慌要将人扶起来,但这次着力点不对,重心不稳,又抱着人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   “噗。”孙雪华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走过来搭了把手,“我来吧。”   薛闻笛仿佛要烧起来似的,脸红得根本不能看,孙雪华一把将薛思托住,带着人去见顾青,而后他把门一关,就出来了。   薛闻笛站在他身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啊,小雪。”   “你摔的是小鱼,不是我,不用对我说抱歉。”   薛闻笛怏怏的:“这不是,太丢脸了吗?”   孙雪华平静地注视着他,忽地拍拍他的肩,郑重其事地说道:“没关系,你打小就这样。”   薛闻笛:“嗯?”   “什么打小就这样?哪样啊?”   “小鱼以前变回原身的时候,你硬要把他塞进井里,结果他卡在井口差点被憋死。”   “啊?有这回事儿?”薛闻笛顿时拔高了音调,可孙雪华一脸深沉地点了点头,他又立马压低了声音:“真,真的啊?”   “嗯。”   薛闻笛:“……”   真完蛋啊,他想。   屋内的薛思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而是轻轻叫了一声:“阿青?”   顾青并没有回应。   她伤得不重,按孙雪华所言,只是气力耗竭,暂时昏了过去,但不知为何,迟迟未醒。   想来,必是被这大雨所困。   薛思不言,握住她的手,运转自身灵气。他的身躯逐渐虚化,慢慢地,大雾四起,香风弥漫。   薛思强压着不适,灵识缓缓走入这无尽的迷雾中。   最初,只是一条普通的山路。   月明星稀,晚风徐来。   薛思记得,这是临渊的山路,通往松林竹海。   他在那棵高大的枫树下,见到了坐在岩石上的顾青。   她约莫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比现在年轻些,见了薛思,也是很熟络地打了招呼:“小鱼。”   薛思应着,也跳上那巨岩,坐在她身边。   这是什么时候的顾青呢?她究竟被困在了哪一年哪一日?   薛思想着,就听顾青说:“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   “我都好久没见你了。”顾青笑笑,“师兄接任掌门之后,就很忙,我很担心他。”   她说着说着,就不肯笑了,像是要哭,可哭不出来。她想要逃避那些悲伤的情绪,却又无处可躲。   薛思猜到了,他知道顾青被困在了那四十年间的某一年,最有可能是,前十年。   他握住顾青的手:“阿青,你和我回去吧。”   对方摇摇头:“我在等师兄回来。”   “他说,这次回来,可能会有那人的消息。”   薛思微愣,手上陡然加重了力道:“阿青,先生死了,他不会回来的。”   顾青呼吸一滞,没有说话。   她沉默很久,没有大吵大闹,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歇斯底里。   “我都知道啊。”   她轻轻地说着,不断重复这句话,“我知道的,小鱼,我知道。”   一滴眼泪落在薛思手背上,接着是两滴、三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顾青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哽咽着:“我也想离开这里,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待在这里,我就能等到师兄,等到他告诉我那个王八蛋现在在哪儿,我就能去找他了。”   她呜咽两声,趴在薛思怀里泪流不止。薛思抱住她,柔声哄着:“阿青,你能做到的,你是全天下最好的术师,怎么会做不到呢?”   顾青哭着,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是薛思听不清。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顾青的背,说着:“阿青,好几年前,我去找小楼的时候,见了一次先生。”   那时候,施故已经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可他精神还好,还能坐在太阳底下,和薛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施故有时候说话很直接,很难听,薛思小的时候,以为他是强势惯了,所以这样。但现在却不这么看,他渐渐明白,这是施故的天性,哪怕现在粉身碎骨,这人也不会选择闭上那张淬了毒一样的嘴。   比如说现在,施故叼着根烟杆,却没有点着,像是过过嘴瘾那样,砸吧两口:“便宜徒弟,你打算找到什么时候?要是这辈子找不到,你这辈子就不过了?”   “嗯。”   “嘶,”施故就像是被烟杆烫了嘴,神色夸张,“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让人看不懂。”   “先生也不比我们大多少,只是受了伤,才变成这般模样。”多年过去,薛思仍是对他颇为愧疚。施故却摆摆手:“这有什么?锁春谷谷主当了我这么多年便宜徒弟,这说出去,我得多有面子?这伤不伤的,都是命,混迹于世,哪有不受伤的?”   他乐呵呵地笑着:“比起小雪和小楼,我还能苟延残喘这么些年,早该对着老天磕几个响头了。”   薛思闻言,便问:“外面传闻,阿青失踪了,你有消息吗?”   “有啊,她就在我这儿。”施故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薛思却是一愣,只见对方指了指前方的某个林子:“就前段时间,就那儿,我安排她住那里去了,你放心,有我在,那些个暗地里的臭虫伤不了她。”   薛思低眉,莫名沉默了。   施故还没注意,玩着手里的烟杆,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可薛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问:“先生,阿青喜欢你,你知道吗?”   施故手一顿,淡淡说道:“知道啊。”   “那你——”   “我能对一个小丫头有什么想法?”施故又开始抖着手里的烟杆,“我遇见你们的时候,我都三十几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我看来,你们根本就是一碟小菜,被人两筷子一夹,都不够塞牙缝的。”   他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我那时候,就是想看个热闹,想知道你,究竟能不能逃离夜城的魔爪,想知道你们,究竟能为彼此付出多少,我压根儿没想管你们死活。”   “说白了,我那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为了你们跟魔君翻脸?”   施故说着,却笑不出来了,他想喝点酒,又觉得嘴里又苦又涩。   不爽,心情很糟糕。   “但你最后还是帮了我们。”   施故长叹:“谁知道呢?大概是觉得吃了你们那么多饭,总得意思意思。”   “小丫头说得没错,就是养一条狗,也知道报恩。”   他哼了一声:“她骂我是条狗,还怪让人生气的。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   “我这个年纪,谈情说爱早和我没边了,再退一万步讲,我光是照顾我妹和我姐,就已经筋疲力竭了,家里再多一个,我会死。”   “先生有家人?”   “那不废话?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是孙悟空!”施故一烟杆打了过来,薛思躲都没躲,直愣愣地受了,施故见状,哭笑不得:“呆子。”   薛思不言。   施故敛了笑意:“年轻挺好的,年轻有干劲,有憧憬,但我是前辈,这不一样。顾青那会儿才多大啊?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分得清什么是感激,什么是爱啊?”   “可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四十年,她早就分不清了吧?但我不能啊。”   薛思静坐着,只听施故笑着:“我要是那会儿和你们一样大,可能会喜欢她吧。”   “小丫头挺可爱的,虽然会和我吵架,还骂我,但是会给我留一碗饭。”   “我小时候饿过一段时间肚子,那会儿以为自己要饿死了,但有个好心人给了我一块饼,我就活了下来。”施故顿了顿,“可能是天不绝我。”   “可话说回来,我要是真和你们一样大,那么四十年前你们就都得死。”   “人生不能两全,人要先活着,才能说以后。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快饿死的时候,也才十五六岁,我妹妹负气出走,我姐姐为了我,每天都在河边帮人家洗衣服,就为了给我买药。我师父骂我是个废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施故说着,忽地皱了皱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从那天开始,我就发誓,这辈子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踩在我头上。”   “我是真不想为了你们跟魔君翻脸,这一翻脸,我又一无所有了。”   薛思垂眸:“对不起。”   “哈哈。”施故大笑,“骗你的,和魔君一战,痛快!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痛快的架。”   “我当时还想,要是我能活下去,那小丫头得给我做多少顿饭,才能偿还我的恩情啊?”   话音未落,施故倏地红了眼,他摸了把脸,装作无事发生:“但这就是人生,你说是不是?”   渴望被爱的时候,漂泊无依,登峰造极的时候,此生已无关爱恨。   施故眼睛一闭,躺倒在地。   薛思许久未言。   半晌,施故幽幽地说了句:“不过呢,过了这么些年,小丫头还记得我,我还挺感动的。”   “她姑且也算我,很重要的一个人吧。”   “帮了你们,我这心里,就好像有块石头落了地,就好像——”施故感觉脑子不太够用,有点昏昏沉沉的,话也说不明白。   薛思耐心地等着,等一个答案。   “就好像,我又年轻了一回。”   “大概,是这样吧。”   就像是,拯救了年少的自己。   施故摆摆手:“你有事就先走,我这个便宜师父,自会替你分担一些的。”   薛思怅然,千言万语堵在了心口,不知该如何表达。时间好像磨平了他一切感官,他甚至连流泪都做不到。良久,薛思沉默地向施故俯首行礼,对方大笑:“现在给我磕头还早,等我死了再磕也不迟。”   “别死,活下去才有希望。”   施故笑得更大声了:“怎么,现学现用了?也对,你向来学东西就快。”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薛思的肩膀,哑声道:“去吧,快去吧。”   二人别过。   这次见面,是薛思和施故之间的秘密。   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他知道,施故是个很好面子的人,面对死亡,也是如此。   顾青哭着哭着就没声了,薛思安慰着:“阿青,活下去才有以后。”   顾青直起身,擦干净眼泪,问道:“他真的这么说吗?”   “嗯。”   “王八蛋,等这件事解决,我要把秋叶山炸平了,把他从地底下挖出来亲口跟我说。”   “好。”   顾青破涕为笑,她知道这全是气话,可施故真的太让人生气了,从头到尾,都特别过分。   “和我回去吧,阿青。”   薛思再次握住顾青的手,晚风吹拂,竹林作响。与此同时,屋内灵光大作,薛闻笛与孙雪华不约而同转过身去。   雾霭沉沉,风雨如晦,在这山间一隅,他们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年少时分。 第183章   四人昼夜奔驰, 赶至无渡峰下。   “咳咳。”薛思刚刚站定,就轻轻地咳了两声,他捂着嘴, 憋住气, 稳住了有些凌乱的内息。薛闻笛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他:“你没事吧?”   薛思摇了摇头, 并未言语。薛闻笛目光下移,看向他那双一尘不染的鞋尖,他起先很疑惑,为什么这人从顾青屋里出来,鱼尾便化成了双腿, 他还在讶异,这伤居然好得这么快?现在一想, 应是顾青施术, 勉强支撑薛思来到此地。   “你要不就在这里等我们?”薛闻笛不放心,薛思却放下手,握拳背在身后,轻声道:“雷场凶险,我们应当同去。”   薛闻笛心头一震,涌上来一股很强烈的,似曾相识的爱哀伤。太痛了,痛得他不由自主地皱眉。   “你——”话音未落, 薛闻笛忽地握紧手中长剑,“谁?”   “我。”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几人顿时提紧了心。   角落里, 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的男人走了出来, 手里还握着一块黑布,像是藏了某个东西。   孙雪华:“敢问阁下是?”   “五柳山庄, 栾易山。”   孙雪华眼神一沉:“五柳山庄善骑射,门下弟子多是短衣革靴,手间佩韘,你怎么一副文人打扮?”   “因为我不爱骑马,也不爱拉弓。”栾易山笑笑,上前两步,“我来,是要给孙掌门一个宝贝。”   “我与仁兄素昧平生,怎么——”   “不,我们见过。”   栾易山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质问为何自己知道他的身份。   孙雪华默而不言,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人,似乎是要从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察觉一丝端倪,又或者,在蛮长的回忆中寻找可能被遗忘的细节。   “孙掌门不可能认识我的,您当年奉师命前去五柳山庄贺寿,我并不在场。”   栾易山讨厌人多的地方,所以他没去。但是他听陈勉念了好几年这个名字,说什么一定要打败这人,坐上天下第一的宝座,还要姐姐为她铸剑,要一把风雪冷冽、出尘绝世的剑。   这让栾易山对孙雪华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后来的正邪之战,他藏在人群中,远远地注视着这位年轻有为的掌门,想到的却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唉。”栾易山长叹,好像将这数十年来,微乎其微的,有关孙雪华的一切感想吹散。   他道:“孙掌门,我知你我素未谋面,但如今大难在即,你我应砥砺同行,共克时艰。”   他将手里被黑布包裹的东西抛向对方:“这个,是听海崖无情门至宝,你们带上,也许大有妙用。”   一颗莹润的珠子落在孙雪华掌心。   流光清丽,烂漫如星。   孙雪华直觉这是一颗世间难得的宝物,但却从未有此耳闻,心下疑虑,更何况——   他抬眸,看向栾易山:“听闻贵庄与听海崖多有不睦,为何你会有此宝珠?”   “你听谁说的?那个呆头呆脑的曹若愚?”栾易山没有半点惊慌,反倒十分游刃有余的做派,“大敌当前,在此议论过往种种是非恩怨,恐怕不妥吧?”   孙雪华不言。   栾易山乘胜追击:“若我有意陷害诸位,今日我便不会站在此处。听海崖终年浸淫毒障之中,无晴门却相安无事,此珠功不可没。所以我大胆推测,它也许能帮你们躲过峰顶雷电,说不定,还能堵住那天崩似的大雨。”   孙雪华沉默着,神色宁静,既不像在怀疑他此行的目的,也不似在揣测这番说辞的正确与否。   栾易山发觉自己看不透那样的眼神,蓦地,冷了脸。   “多谢。”孙雪华终是开口,“日后若有机会,我必登门拜谢。”   “不用。”   “兄台高义,劳您代我向陈勉陈姑娘问好。”   栾易山一愣。   “当年贺寿,我受她邀约比剑,而后却因门中事物繁多,不得不耽误数十年。正邪大战,陈姑娘以一箭之势,射落魔都大旗,重振士气,我亦未能及时向她道谢。待此次风波平定,我必当前去拜会。”   孙雪华颔首,“有劳了。”   言罢,他便领着薛闻笛几人上山。   栾易山从错愕中回过神,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当真不知吗?曹若愚难道没有告诉你——”   他猛地闭上嘴。   罢了,事到如今,再追问这个有何意义呢?孙雪华知道了能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么样?   栾易山攥紧拳头,转身飞奔而下,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绝不能在此停留。他要赶去叶星那里,见证那魔头最后的消亡。   几人无声地向上走。行到山腰处的亭子,薛闻笛终于忍不住问:“小雪,陈勉是谁啊?”   “五柳山庄大弟子,最有可能成为新任庄主的一位同道。”   薛闻笛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的记忆缺失了许多,很多东西都已经拼凑不出原本的面貌。孙雪华轻叹:“她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我与陈姑娘萍水相逢,并无深交,但我知她是位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好姑娘。现如今,正道危矣,她不可能不现身,而且,看那位兄台的反应,大抵是如此吧。”   孙雪华缓缓说着,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薛闻笛看着他,问道:“你在难过吗,小雪?”   “没有。”孙雪华微微摇头,“谈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目睹过无数的死亡。”   “但我总觉得,他们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只要这世道太平,他们就能平静地生活着,直到有一天,他们会再次和我相遇。”   孙雪华喃喃着,忽然转头看向薛闻笛,露出一个真心的淡然的笑容:“我很多年不去锁春谷,也是这个原因。”   只要不靠近,就不会回忆起那些死亡的瞬间。   便也不会被离别的痛苦击碎。   “你出现在渡口的那天,我真的很高兴。”孙雪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眼睫微颤,“只是时间一久,我就忘记要怎么笑了。”   薛闻笛一愣,脑海里又一次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那些撕心裂肺的呐喊、痛苦无助的悲嚎、悲愤欲绝的挽歌,还有为数不多的,宁静长夜中的呢喃和苦中作乐的点滴笑声。   它们共同组成了模糊的过往,像是蒙了一层又一层的水雾,伸出手,却只落得满心冰冷的寒意。   薛闻笛有些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要去抓个什么东西,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这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一把攥住了薛思的手。   柔软细腻的掌心紧紧贴着他那微冷的肌肤,一股淡淡的灵气穿过那迷蒙的水雾,如同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落在了他心尖。   薛闻笛有片刻的失神。   他茫然地看向薛思,对方脸色有些发白,本就白皙的脸庞就更显得脆弱,像映在水里的月光,风一吹,就起了涟漪,摇晃着,碎掉了。   薛闻笛脑袋一热,抱住了薛思。   “不舒服吗?”一旁的顾青先问了出来,她有些担心,孙雪华了然地,没有出声。见状,顾青便没有追问。   薛闻笛贴在薛思耳边说着:“对不起,冒犯你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抱着你,这让我安心。”   “嗯。”薛思应着,伸手环住了他。   山腰风大雨急,一行人在小亭内休整片刻,就直往峰顶而去。   越往上走,越有雷霆之势。那震天动地的惊雷几乎布满整个山头,目之所及,一片刺眼的白光,根本分不清前路。   顾青蹙眉:“这么大的雷场,踏进去就会粉身碎骨吧?”   孙雪华掌心托着那颗宝珠:“试试看吧。”   “嗯,我助你,师兄。”   “好。”   顾青两手结印,与孙雪华一道,将自身灵气注入宝珠之内,以此来催发其内蕴之力。   刹那间,华光漫天,风云迭起,云中似有空灵声响,清脆摇曳。一片亮光之中,逐渐显露出一条蜿蜒山路。几人对视一眼,便沿着一条山路走去。那颗宝珠始终悬浮于孙雪华头顶,像是在庇佑他安然无恙。   “这雷场之力如此庞大,一般人根本驾驭不了吧?”薛闻笛隐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顾青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们现在看到的雷电应该是由某种术法制造出来的,并不是雷场本身散发出的力量。但是,我认为那真正的雷场之力,远胜于此。”   “那要是靠近,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薛闻笛陷入沉思,薛思说道:“若雷场之中,无人生还,那叶星又是如何盘踞于此呢?”   前方的孙雪华脚步一顿。   “大概是靠那个吧。”   几人皆是驻足,抬头望去,峰顶处,一座巨大的石像赫然矗立。轰鸣的雷电自它头顶灌注而下,钻入地面,形成一个类似于湖泊的圆形结界。那石像身负长剑,手握拂尘,威严之中,又颇具悲天悯人之相。   “轰隆隆——”   雷电不停奔涌,灼眼的电光将石像的脸一遍又一遍地照亮,原本慈悲庄严的法相,此刻竟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我的天啊。”顾青轻呼,几人面色一沉,暗道不好。 第184章   “现在怎么做, 打碎它吗?”   薛闻笛仰头看去,那石像顶端,雷云团集, 隐约已形成巨大的漩涡, 强烈的不祥之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那正中央倾泻而下。   就好像, 苍天真的破了个大洞,藏于其下的妖魔鬼怪正要突破最后一层封锁,涌向人间。   宝珠生辉,悬于众人眼前,为他们隔开一层坚固的屏障。   “阿青, 劳你护法。”   孙雪华持剑,顾青正声道:“师兄你尽管去, 背后有我。”   话音未落, 薛闻笛亦是拔剑,剑锋相抵,他看向孙雪华:“刚好也试试新剑。”   他笑起来,就像那年春天初见。   孙雪华想起那只无意飞过眼睫的蝴蝶,垂眸莞尔:“嗯。”   顾青双手结印,运转周身灵气,宝珠流转,璀璨的灵光从中央瞬发, 截断浩荡如海的雷潮。孙雪华与薛闻笛同时冲出,剑锋直指那座巍峨的石像。   “轰隆!”   惊雷直下, 顾青手势一转, 拦下这一击。   原本庄严肃穆的石像刹那间动了起来, 石剑出鞘,携着破天撼地之势朝着孙薛二人袭来。孙雪华与薛闻笛兵分两路, 剑锋劈开眼前大雷,直中那石像身躯。但可惜,那玩意儿毫发无损。通天的大雷似乎在它周身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孙雪华二人无论如何,均是无法突破。顾青见状,再度发力,宝珠光芒大作,将周围的雷电全部吸了过来。石像上空的漩涡与那颗宝珠间逐渐形成一道连线,雷电之力由漩涡转移至宝珠之上。顾青大喊:“师兄!上面!”   孙雪华闻声,踏剑而行,石像反应却极为迅速,剑锋一转,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薛闻笛立刻拽住孙雪华的胳膊,带着人躲过这一击,剑身横在身侧,与那石剑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薛闻笛用力将孙雪华推上石像的胳膊,自己也落在了另一只手上。   石像挥动双臂,二人在同一时间向上疾走,雷电劈下,顺着石像的胳膊,朝着他们扑来。薛闻笛与孙雪华剑锋横扫,仍是被逼退了两步。就在此时,石像的剑锋忽然调转方位,朝着那颗宝珠劈下。   “不好!”   顾青大骇,危急时刻,薛思甩出两根银线,勾住那颗宝珠,以巧力助其位移,避开了石像的攻击。但与其同时,宝珠与漩涡的连线也断开,雷电之力再次加强,薛闻笛与孙雪华顿时被冲了下来,二人持剑,剑锋插入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下难了。”薛闻笛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那石像再次挥剑,众人四散,薛思紧握那颗宝珠,眉头微蹙:“我们要把这颗宝珠,送到漩涡中央才行,就像女娲补天那样。”   “那得先击碎这个石像吧?”薛闻笛直觉不妙,孙雪华摇摇头:“石像与那石像应该已经合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怎么办?”顾青也觉得十分棘手。   雷电轰鸣,几人被迫躲避,威压之大,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形神俱灭。   “我有办法,但很冒险。”薛思沉声,薛闻笛一愣,看向他,雷火交织中,那人的眼里好像闪过粼粼水光,像晴空之下,泛起涟漪的澄澈湖水。   “阿青,你能不能为我开路?不靠这宝珠。”   薛思问道。   顾青怔了怔,旋即点头:“数到十,我能为你争取到十个数。”   “好。”   薛思应着,双手合十,将那颗宝珠拢在掌心。四野茫茫,大雾四起,薛闻笛心神一震,转眼间,滔天的雷场之中竟出现一尾银鱼,以天地为池,无声地游荡着。   顾青顿时会意,风驰电掣般布下结界。   “十!”   她高喊,薛闻笛与孙雪华齐齐跳上鱼脊。   “轰隆!”   一道大雷劈下,顾青单手结印,硬生生接下这招。   “九!”   薛思一跃而上,顶着顾青为他顶开的一条前路,不断向上飞跃。   “八!”   那石像挥剑,薛思灵活绕开他的攻击,风云诡谲的雷场仿佛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狂风呼啸,浪涛惊天。   “七!”   顾青再次发力,将自身灵力不断向上延展,犹如一道开天辟地的利剑,破开了雷云封锁。   那石像迅速调转方位,向她袭来,顾青掌心向下,撑在地面,无数道符文自她身下铺开,绞结成链,一道两道三道,死死捆住了那石像的四肢。   “五。”   顾青咬牙,与那石像角力。   “四!”   雷火漫天,顺着那符文烧向顾青,对方抬手,符文裹着烈火瞬间堕入地底,裂石嶙峋。   “三!”   顾青拼尽全力,攥着符文一端。   薛思纵身一跃,鱼尾摇曳,吐出宝珠,将其向上一顶,正入漩涡中央。薛闻笛与孙雪华翻身跳下,双剑合璧,两股强大的灵气并进,破开石像巅顶。   “砰!”   巨大的爆炸声在山峰之上回荡,碎石如雨,倾天而下,将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二!”   顾青低头,勉强撑开一道结界,手中符文也纷纷断裂。   “一!”   一尾银鱼落入她的掌心,符文彻底崩断,强烈的冲击力将她震开数丈之远。   雷火震天。   孙雪华与薛闻笛双剑齐下,雷电紧追不舍,震得二人内息翻涌,大有灵魂出窍之势。   “噗。”   不知是谁的血喷了出来,热流落入眼中,烫得惊人。   长鲸行与新生的横雁同时发出剑鸣,声遏九天。一时间,紫气东来,云蒸霞蔚,似是碧海万顷,鲸出击浪。   “咚。”   薛闻笛重重砸在了地坑里。   头晕眼花之际,他好像听见孙雪华在说:“真好啊,有生之年,还能与你比肩并剑。”   薛闻笛已经有点糊涂了,可他还是笑笑,喃喃着:“是啊,真好啊。”   “师兄!小楼!”   顾青从地坑上方跳了下来,慌乱地扒开压在他们身上的碎石。薛闻笛头痛欲裂,挣扎着从石头缝隙中伸出手,一下抓住了某个微凉的指尖。   隐约有光透了进来。   薛闻笛眯起眼睛,看见一张惨白的、脆弱又美丽的脸。   薛思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眼睫发沉发重,连将薛闻笛拉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虚握着这人的手,无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小楼。”   薛闻笛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可又莫名其妙觉得很幸福。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薛闻笛用力,紧紧抓住了薛思的手。   “师兄!”   顾青终于将孙雪华从石头堆里挖了出来,对方意识还是清醒的,就是受了不少皮肉伤,灰头土脸的,乍看之下,像只脏兮兮的小鹿。   “噗。”顾青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忙给他擦擦,“怎么脏成这样啊?”   “石像太大了,砸碎它废了不少力气。”   孙雪华揉揉眼睛,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到了他眼中,可松手一看,指节却是有点滴血迹。他猛地一回神,薛闻笛也刚从石头底下爬出来,一骨碌倒在了薛思怀里:“好险,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抬眼看着孙雪华,对方也在看他。   云散雨去,雷火将息,天光倾泻。   二人相视一笑,无言无语。   宝珠自天空落下,坠入孙雪华怀中,盈盈微光,沉静似水。   “当真是个宝物。”   孙雪华若有所思,将那宝珠小心收了起来,待此事结束,他得亲自将此宝珠送回。   几人休整片刻,便一刻不停地赶来与孙夷则等人会合。   夜城外,曹若愚听完孙雪华的叙述,不由地发问:“三师兄说,碧穹之滨的海边也有座石像,和雷场之中的石像有关系吗?叶星本就是石像所生之灵,那——”   “你忘了吗?”栾易山忽地开口,“纪坏钧在曜真洞天,曾经告诉过你,雷场之中,有叶星的真身。”   曹若愚呆呆的,大脑里晃过无数的画面,但片刻间,竟有点想不起细节来了。栾易山见状,冷笑了一声,道:“不管哪座是真身,总而言之,雷场已毁,石像已灭,叶星已经是强弩之末,你们与其在这儿纠结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不如立刻进入夜城。若我猜得没错,叶星之后,必定要再次借用聚魔池的力量,到时候——”   栾易山瞥了眼脸色苍白的薛思,没有把话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才是关键所在。   柳惊霜叹了一口气:“丑话说在前头,我只保证你们不会被夜城的诅咒压制,其他的,你们自求多福。”   “嗯。”曹若愚点点头。   “还有,尽量别把东南角的建筑破坏掉,”柳惊霜想了想,补充了一点,“还有大殿。”   “啊?”曹若愚有些为难,“可是两年前夜城已经被破坏过一次了,那些建筑好像都塌得七七八八了。”   柳惊霜脸一拉,有些不高兴:“那你们把叶星弄出来,别在我的地盘上打打杀杀。”   “啊?”曹若愚更为难了,“你这条件也太苛刻了吧?现在这种情况,你就以大局为重,不要这样小心眼了。”   “我小心眼?你有种再说一遍?”柳惊霜当场翻脸,差点一拳呼过去,曹若愚顺势往文恪身后一躲,只露出一颗脑袋瓜。   柳惊霜一看文恪那张清俊无辜的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敢真的打,怕一拳下去,这人就得去见阎王爷,到时候詹致淳不得把他抽筋扒皮?   “哼。”柳惊霜两手抱胸,“那我不同意。”   “你这人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施未也不乐意了,脾气上来就要和人对着吵,詹致淳却缓缓开口道:“柳公子,心安之处,方是故乡,你又何必为难这些小辈呢?若是林城主尚在人间,必不会拘泥于这些身外之物。”   “死老头,你胡说八道什么?”柳惊霜顿时火冒三丈,“你以为我是你,天天对着死人念经?你有这菩萨心肠,怎么不见老天爷对你网开一面啊?”   詹致淳不语,曹若愚却不高兴了:“你干嘛?都到这紧要关头了,你还想把我们都踹下船?”   “那又怎么样?我就不乐意了。”柳惊霜阴阳怪气着,却见曹若愚的剑袋散出一缕清辉,一个小孩模样的剑灵坐在了他的肩头。   曹若愚头一歪,有点受惊似的:“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剑灵不说话,就是抿着嘴,盯着柳惊霜看。五官稚嫩,神色却不似平常修者那般平和,反倒颇为凌厉。   柳惊霜被盯得很不自在,转身拂袖而去,坐在了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   “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啊?”曹若愚百思不得其解。   “就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詹致淳劝解着,“赶路辛苦,暂且休息一二。我想,柳公子很快就会想明白的。”   “真的吗?”   曹若愚还是想不明白,可他见詹致淳那般笃定的样子,便不好再说什么。   几人席地而坐,顾青点了一柱安神香,立在中间:“等这香烧完,我们再想想办法。眼下叶星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儿也翻不起风浪,我们也得留存体力,好做最后一搏。”   “嗯。”孙夷则点点头,他看着顾青,总觉得对方和先前不太一样了,但至于不一样在哪儿,又说不上来。   他又看看孙雪华,他尊敬的大师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再看薛闻笛,对方却已经和薛思头靠着头,小小睡了过去。   孙夷则不免担心起远在曜真洞天的傅及。   不知他的心上人,究竟如何了,有没有平安地踏上归途。   “你就是顾青?”燕知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方,顾青也有些困惑:“姑娘是?”   孙夷则这才想起来,燕知和师父并没有见过面,就准备介绍一下,不曾想,燕知却兴致缺缺地说道:“看着也很一般嘛,也不知道我哥看上你哪一点。”   “你少说两句是会死吗?”施未尴尬到想立刻跳河。   “嘁。”燕知不屑,抢过他腰间的水袋,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顾青不解:“令兄,是哪位?”   燕知眼珠子转了转,扫了一圈,发现施未和沈景越脸色铁青,曹若愚忙着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她咕噜咕噜喝了大半袋水,说道:“哦,他呀,估计你看不上,野人一个。改天有空的时候,我让小景画张他的画像,我跟你说,其实他十五六岁的时候,真的很俊俏,要是再早个十几年,说不定你真能成我嫂子。可惜我们吵了一架,他不懂我,我不懂他。”   顾青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这样。”燕知将水袋扔给施未,头一仰,睡在了地上。 第185章   “砰!”   猎魂鹰冲入大殿, 一头撞上了殿内石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片刻后, 一团幽白的影子自猎魂鹰体内升腾而出, 逐渐凝聚成人形。但由于受伤太重, 面部轮廓并不能完全显现。那影子顾不上许多,直奔大殿深处,来到聚魔池边。   鎏金色的泉水缓慢地涌动着,像一锅沸水,只要再稍微添上那么一把火, 就会立刻爆炸升天。   那影子径直跳入池中,没了踪影。   与其同时, 城外的薛思感知到了一丝异样, 眉头微蹙,很快从睡梦中惊醒。   “怎么了,师父?”曹若愚关切地问道,薛思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聚魔池中,泉水沸腾,叶星再度现身,一道诡异的裂痕从他头顶蔓延至躯干、四肢, 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他就会当场四分五裂。   “栾易山, 你背叛我, 你背叛我!”   叶星一拳重重砸在了聚魔池边缘, 沸腾的泉水顺着那蛛网般的裂痕不断往上爬,很快就布满他苍白的身躯。   石像已毁, 他的力量被削去大半,再这样下去,那几个小鬼说不定真能让他灰飞烟灭。   叶星的瞳孔中闪过强烈的杀意,他仰天长啸,聚魔池中的怨气钻入他四肢百骸,直入丹田。   薛思猛地感受到了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濒死感近乎在一瞬间将他淹没。   曹若愚忙扶住他,薛思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动作轻些。   薛闻笛睡得有点沉,想是那奋力一击损耗太大。   “怎么回事,师父?”曹若愚小声问着,施未也赶忙挪了过来,薛思悄声道:“叶星吸收了聚魔池部分力量,导致那池中阴阳失衡。我虽与聚魔池斩断联系,但它还在向我传递信息。”   “什么信息?”   “它很痛苦。”   “啊?”曹若愚一愣,“一个池子,也会有这种感情?它成精啦?”   薛思垂眸:“聚魔池乃天地所生,为怨念聚集之所,也是魔族力量的来源。它一方面容纳生灵产生的负面能量,一方面又将这种能量转为魔族的养料,有进有出,维持着某种平衡。但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聚魔池就会发出警告,也就会在我身上体现。”   “原来是这样。”曹若愚想了想,“那叶星就是将聚魔池的平衡打破了?”   “聚魔池的平衡很早就被打破了,从我父亲开始,它就在不断地自我纠正。但这一回,后果恐怕难以预料。”薛思目光深沉,“不过,我觉得,好像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感知到的。”   “你先别感知了,师父,好好休息吧。”施未轻叹,“需不需要我跟小若愚帮你顺顺气。”   薛思婉言拒绝了,但话音未落,那种剧烈的疼痛又一次袭来,浅色的唇顿时变得青紫,整个人倒了下去。曹若愚吓了一跳,急忙要去扶,只见某人一手搂住了薛思的腰,一手按在了对方丹田处,以自身灵气替他纾解疼痛。   曹若愚见状,松了一口气:“大师兄你醒啦?”   薛闻笛眼皮还有抬不动,轻轻地点了个头:“嗯。”   “聚魔池。”薛思语声微弱,“有个,很不一般的东西,掉进了聚魔池。”   “很不一般的东西?”施未不解,“什么东西?”   薛思闭眼,脑海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五彩斑斓的,像是海底游荡的水藻。   叶星将封印着何以忧的剑匣扔进了聚魔池。   事到如今,料是无法借此人躯壳转生了。   但他不介意与她玉石俱焚。   “纪怀钧,我承认你技高一筹。”叶星低低地笑出声,“可我若不能活,也不会让你死得这么顺心。”   “城破之日,必是我们同归于尽之时。”   叶星仰天大笑,周身裂纹不断膨胀、异变,沸腾的泉水不断侵蚀着剑匣,作为守护屏障的纹路发出极轻极轻的脆响,一点一点开始脱落。   薛思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自身气息:“叶星,很有可能将剑匣投入了聚魔池。”   “什么?”众人皆是面色一滞。孙雪华更是想起从前魔君以活人祭祀一事,更是感到不妙。   “我们必须要动身了,否则,以聚魔池之力,剑匣被腐蚀只是朝夕而已。”   薛思说着,脸色又白了几分,薛闻笛见状,再次为他渡气。薛思头一歪,轻轻靠在了这人肩上,像是虚弱至极。薛闻笛有些脸热,也微微低着头,不说话。   曹若愚朝柳惊霜走去。   “柳前辈。”   他跳上石岩,坐在这人身边。   柳惊霜看都不看他一眼,凝望着眼前滚滚而逝的骨河,轻声应着:“嗯,知道了。”   “你想通啦?”曹若愚眼前一亮。   “呵。”柳惊霜似笑非笑,神色复杂,“你个呆子。”   “罢了,和你较真,我也落不着好。”   他说着,就站起身,朝着几人招招手:“要进城的先过来。”   闻言,孙夷则与施未率先走了过来。顾青与孙雪华紧随其后,柳惊霜瞥了眼:“这么多?不合适吧?”   “眼下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詹致淳淡然开口,柳惊霜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悦:“你们最好有本事活下去,我可不想再背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詹致淳颔首,向他致谢,并不多言。   柳惊霜微叹,一脚把曹若愚踹了下去:“别碍着我。”   年轻人趔趄两步,被施未接了下,才没有摔个脚朝天,他挠挠头,还是不懂为何柳惊霜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但他也没有时间细想细问,柳惊霜旋即发动了术法。   原本已经放晴的天空,再次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骨河拍浪,声声不绝。柳惊霜从袖中摸出一枚翠绿的柳叶,放在唇边,吹响了一支曲子。曲声时而轻盈高亢,时而婉转悠扬,像是在叙说什么不可名状的心事。   柳惊霜吹着,仿佛在向天地祷告,又像在,等候着某个回应。   突然,风中掠过一丝异样的身影,孙雪华眼疾手快出了剑,奈何对方还是快了一步,遁入夜城之中。   “什么东西?狗吗?”薛闻笛也看到了那个模糊的影子,孙雪华应着:“是吧。”   “叶星还有帮手?”薛闻笛沉思着,却听柳惊霜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吗?”曹若愚仰头问他,柳惊霜一脸严肃:“失败了。”   “啊?”   “你们没有被允许进入夜城。”   “你不是说你是城主?只要你同意,我们就能进去吗?”施未也傻了眼,柳惊霜不悦:“我也没遇到这种情况,以前我想放谁进来就放谁进来。”   “那现在怎么办?”曹若愚不免担忧,柳惊霜跳下石岩:“不知道,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啊?这诅咒都存在好几百年了,你没办法,我们肯定更没办法啊。狗哥又昏迷了,更不能求他帮忙。”曹若愚低眉,十分委屈的模样,柳惊霜看到他就心烦:“说不定就是因为你,他才不肯放你们进去。”   “他是谁啊?”曹若愚听得云里雾里的,柳惊霜更烦了,他指了指詹致淳:“你自己问他。”   曹若愚不解其意,傻乎乎地左看右看,詹致淳说道:“夜城建立之初,由一位叫林止渊的大魔掌管,他死后,为防止林城主及麾下众部受伤,就立下了这个誓言。”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诅咒,是林城主,对柳公子的爱。”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死老头,后半句不说是会害你折寿吗?”柳惊霜耳根都红了,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詹致淳面不改色:“林止渊虽有残暴不仁之恶名,但实非他本意。恩恩怨怨,是非曲折,终是没有回头路可走。如今,他的遗志不愿解开这等束缚,想来,应是怕纷争再起,血流成河吧。”   “你这话说得,好像真觉得他是个好人一样。”柳惊霜不知道在气什么,无声地用口型说了句“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詹致淳不言,只是深深地看了曹若愚一眼,对方还是没怎么听明白,就听懂了最后一句血流成河什么的。他道:“既然是这样的话,那那位柳城主的确是好人啊,只是他的好意被后人曲解利用了而已。”   曹若愚想了想,就走到骨河边,“扑通”跪了下来。   柳惊霜吓了一跳:“你干嘛?”   “向他祷告啊。”曹若愚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他解开身上的剑袋,置于膝前,身子一伏,额头抵在剑身上,大声说道:“柳城主,晚辈曹若愚向您祈求,解开夜城遗志。晚辈向您发誓,必不会重蹈覆辙,必不会让这世间再成为人间炼狱。”   无所回应。   柳惊霜两手抱胸,指节却掐紧了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施未也跟着跪了下来。见状,孙夷则亦是如此。   几个年轻人齐刷刷跪着,看得柳惊霜直发笑:“你们有病是不是?”   曹若愚磕了三个头,还是没得到回应,就有点急了,直起上半身,大喊道:“我们一定活着回来!求您了!打开城门吧!”   风声骤停,阴云顿散,隐隐地,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突然碎掉了。   柳惊霜愕然,久久不能平静。   “哎?”曹若愚愣了愣,猛地站起来,欣喜若狂地问,“是不是成功了?是成功了吧,柳前辈?”   “嗯。”柳惊霜面色铁青,很不好看。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进去!”曹若愚斗志昂扬,柳惊霜扶额:“老弱病残别进,进了就是找死。”   “留在外面,你照顾他们?”燕知盘腿坐着,一脸不耐烦,她讨厌目前磨磨唧唧的状态。   柳惊霜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自己不想进去。   于是,他就被留下来照看沈景越、文恪和芽儿。其他所有人,都驾鹤直奔夜城之内。   “连那条受伤的小鱼都能进入夜城,你却去不了,会不会不甘心?”柳惊霜直直地盯着文恪,像在挑衅,又像是单纯想笑。   “我天生灵气欠缺,即使能出剑,也不能长时间战斗,去了,也只会拖累他们。”文恪很平静,一点情绪都不外露。   “那要是曹若愚回不来,你岂不是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难听到文恪眼神都冷了下去。   “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   “所以我说是如果。”   “没有这个如果。”   文恪斩钉截铁的态度实在令人不爽,柳惊霜一下没了兴趣,不作声了。 第186章   鹤鸣九天, 声震万里。   曹若愚向下看去,夜城仍是几年前那残破不堪的模样,倒塌的断壁残垣不断风化, 直至成灰。   路上无人, 连一丝影子都不见。   众人一路深入夜城腹地, 来到大殿之外。如果曹若愚记得不错,这大殿应该是损毁最严重的,可现在再看,除却那些斑驳的裂痕,整体建筑尚是完好。曹若愚很是困惑:“奇怪, 这里不是被夷为平地了吗?怎么还好好的?是我记错了?”   “你没有记错。”薛思答道,“是聚魔池, 支撑住了这里。”   “啊?”   薛思仰头看去, 那无数裂痕中,隐隐露出些怪异的阴影,像是一双双人手,正要从阴暗的缝隙里爬出来。   “你们要小心。”薛思察觉到了敌人的意图,“魔族并未完全覆灭,只是变成了影子,藏在各个角落。一旦他们被聚魔池唤醒,我们恐怕势单力薄, 寡不敌众。”   曹若愚顿时提紧了心:“是,师父。”   “越接近聚魔池, 你受到的影响就会越大吧?”薛闻笛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不由自主摸了摸薛思的背,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悄悄红了脸, 蜷着手指,慢慢垂下手腕。   “会。”薛思并没有隐瞒,“但我必须要去,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他们复苏。”   “嗯。”薛闻笛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到大殿内。   曹若愚抬头看了眼满是裂痕的横梁,上次进入夜城之后,他们就陷入了苦战,并没有看清这座城的面貌,而现在,一切却又显得太过平静,平静到令人发抖、发颤,就像在暗无天日的深海里潜行,谁都无法预料前方会有怎样的惊涛骇浪,要将他们彻底吞没。   “不知道二师兄和小师弟怎么样了。”曹若愚喃喃着,走在他身侧的孙夷则听了,只道:“傅及一定会及时赶到的,我相信他。”   曹若愚应着,看了他一眼,孙夷则神色凝重,亦是有无限心事不可言。   傅及已于离开临渊后的第三天抵达青木镇旧址。   “李姑娘,能否请你在这里稍等我片刻?”傅及恳切地请求着,李闲只是点点头,并不多问:“好。”   傅及向她颔首致谢,就领着周昂继续走,直至来到了一片废墟前。   “你不用再装了,这里没有别人。”傅及轻声说着,周昂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和他僵持,而是手一甩,活动了两下筋骨,又是那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   “之前为什么要假装被叶星控制?”傅及问他,目光却不曾落到这人身上,而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片废墟。   他年少时的家。   “因为如果保持清醒,你们这群人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我。”周昂很不耐烦,“我不想多管闲事。”   “你的意思是,并不想帮我们救人?”   “是啊。”   “为什么?”   “为什么?”周昂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是不自觉地笑了两声,“你不觉得你问这个问题很蠢吗?”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偷走叶星的兰因琴弦?”傅及听见他笑,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是不想苍生受难,所以才——”   “嗤。”周昂哂笑,眼神甚是不屑,“你是不是有病?当所有人都是为了你那所谓的大道,所谓的正义?”   傅及沉默不言。   “我偷叶星的琴弦,纯粹是因为我恨他。”   “我记得荆溪叫你师兄,你与他一样,都是浣秋的徒弟。”傅及缓缓说着,“传道授业解惑,方为——”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不知是哪句话踩中了周昂的痛脚,他愤怒地一步上前,拽住傅及的衣领,骂道,“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兄友弟恭,师恩如山吗?这世上多的是兄弟阋墙,反目成仇!”   傅及垂下眼帘,没有与他争辩,周昂腕上的伏仙锁感知到他暴涨的戾气,自动发起了阵法,他闷哼一声,松开了手。傅及一愣,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没事吧?”   “滚!”周昂怒不可遏地甩开这人,质问道,“你想怎么样?在这儿杀了我?”   “没有。”傅及默默收回手,无声地注视着他,眼神沉静,似有千言万语即将脱口而出。   可是,傅及并未开口。   周昂终于想起他为什么讨厌这个人了。   明明有千次万次,千百万次的机会杀了自己,却总是用这种担忧的、怜悯的、不舍的眼神看着他。   “我说你,想当活菩萨也不挑着点儿时间?”周昂有些烦躁地磨着手腕上的伏仙锁,磨得这冰冷的刑具咔咔作响,傅及瞥了眼他的手,问道:“浣秋和我说,支撑着你活下去的理由,是一定要再回到这里。”   “是。我记得你都听到了吧?怎么还要再提一遍?”   “这里,”傅及不知为何,有些哽咽,“这里也是我家。”   周昂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可仅仅只是一瞬,他不愿,甚至是不敢去深究,很快挤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哦?那挺巧啊。但我和你并不是一路人,你少费点心思比较好。”   傅及一时无言。   他设想过很多很多重逢的场景,却在此时,完全不可控地认为,也许相忘于江湖会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拔剑,干脆利落地砍断了周昂手上的伏仙锁。   冷铁落下,周昂的心也随之一震。   “你打算放我走?那我这同乡的面子可真大。”   周昂说着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傅及长剑入鞘,说道:“你义父义母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好好活着。”   周昂一怔,傅及又道:“他们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还活着,所以你就放下执念,好生过日子吧。”   周昂听了,紧紧盯着他,仿佛要从这张悲天悯人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时间太久了,好多细节都被遗忘,那些逝去的时光不再重来,模糊的记忆也全部葬送在过往。   周昂冷声道:“你就算告诉我这些,我也不会帮你的。”   “我不是要你帮你,只是希望你下半生过得安稳些,不要执着于仇恨。”   “没有仇恨,也就没有现在的我。”   “叶星和无渡峰,我都会解决。”傅及说得很慢,像是累极了,有点接不上气,“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周昂盯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我有时候真讨厌你们这种人。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放下?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指责我?”   他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我原本的目的,是想让你们和叶星同归于尽!我恨,我怎么不恨?你要是活成我这样,你也能一笑泯恩仇吗?我恨不得这个不堪的世道今天就彻底崩坏!所有人都别活!”   失去会让人崩溃,得不到会让人疯狂。千次万次,每一次见到那些享受着爱和幸福的笑脸,他就会无比怨恨这不长眼的老天,这玩弄他的命运。   所以他要亲眼见证着一切的灭亡,要让他们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周昂说到最后,近乎是在吼叫,傅及静静地听着,直到他发泄完毕,才定定地说道:“对不起,是我让你受苦了。”   如果当初被抓到的人是我,也许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傅及心如刀绞。   他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火,年少的周昂和自己一同逃命。可四处屠戮的魔都众人穷追不舍。   “少爷,我去引开他们。”   周昂奋力地将他往另一条路上推,自己转身奔向了火海的尽头。   傅及连一句“别去”都没说出口,就被砖石绊了一下,滚进了废墟之中。倒塌的墙角一侧恰好形成了一个隐蔽的空间,将他藏了起来。   傅及昏迷之前,想着等他逃出去,一定要把周昂找回来。   可是他在废墟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只找到母亲给他和周昂一人缝的一个平安符。   他死了。   傅及捏着那个灰扑扑的锦囊,眼泪簌簌而下。   周昂听见他说“对不起”,像是后知后觉明白了一件事,犹如被当头棒喝,内心筑起的名为怨愤的高墙瞬间破了个大洞,许久未见的柔软无声地流露出来。   可他没有办法去面对,他还是恨,恨这一切的苦难和不公。   周昂是周家收养的一个孤儿,和傅及差不多大,在傅及八岁那年进的周家。   “以后你们一起练剑,谁输了,今晚就不准吃晚饭。”   周父对贪玩的儿子毫无办法,只能狠狠心,下了这个命令。可周昂却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总是故意输给傅及半招,没几天就被周父发现,一个跪祠堂,一个罚紧闭。   半夜,周昂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给傅及带了两个馒头。   “少爷,你要是再勤奋点,义父就不会怪你了。”周昂劝着正在狼吞虎咽的傅及,并递给他一个水袋。   傅及咕噜咕噜喝了大半袋,若有所思:“可是我都会了啊,重复地练这种剑招有什么用?又不能成为绝顶高手。”   “义父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好了好了,”傅及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你别把我爹的话奉作箴言,他的话要真那么有道理,他早成为绝世高手了,还用得着指望我?”   年少的傅及笑笑:“我们明天去山上玩吧,逮两只野兔回来。”   周昂很为难,他怕周父不高兴,又不好碍着傅及的面子。傅及也不催他,反正他们最后还是会一起出门的。   最后一次一起出门,就是生离死别。   再见便是陌路人。   “你偷了叶星的琴弦,某种意义上也是帮了我们。”傅及再次强调了他的立场,“只要以后,你不与我们为敌,其他的——”   “你们会杀了荆溪吗?”   周昂冷不丁问了一句。   “这要看他自己,若是他弃暗投明,我答应你,不再追究。”   “荆溪本性不坏,但他愚忠愚孝。因为浣秋收养了他,又是同族,所以他对浣秋十分敬重,便也十分听从叶星的命令。”周昂敛了神色,平静地说着话,仿佛之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我知道你心软,所以能不能放过他?”   傅及听了,没有立刻回答,周昂又道:“算我求你,可以吗?”   “嗯,好,我答应你。”傅及点了个头,终是答应了。   周昂神色复杂,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想,他应该知晓了傅及的意思,可这个时候,偏偏无法再进一步。他不能,不愿,不敢,甚至很想一拳把这可笑的命运打得稀巴烂。   他说:“你人蛮好的,想必薛掌门很疼你吧?你那几个师兄弟又蠢又呆,但对你也很不错。还有孙夷则,虽然他看上去一派正气凛然,但我觉得他好像对你图谋不轨,你小心点,别被他骗了。”   傅及哑然,愣了半晌,才小声道:“谢谢你,但小年是我的道侣。”   周昂:“……”   “怪我多嘴。”他皮笑肉不笑。   傅及微微颔首:“就此别过。”   “去当大英雄了?”   “他们都在等我。”傅及与他擦肩而过,没有回头。   空野无声,山风寂静,离别远比重逢长久。   周昂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碎掉的伏仙锁,鬼使神差地将它捡了起来,喃喃着:“你也平安啊。” 第187章   傅及与李闲会合。   “李姑娘, 我们走吧。”   李闲愣了愣,歪了下头,眼神看向他的身后。   没有人跟上来。   傅及也没有多做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李闲解释。   可小姑娘出乎意料地没有追问, 只是点了个头:“好。”   傅及很是感激:“多谢。”   “啊?谢什么呀?”李闲有些摸不着头脑, 傅及却是莞尔:“没什么, 走吧。”   “嗯。”   李闲这两年成长了不少,已经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了,可她生性活泼,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多。一路上的枯燥烦闷,也因为她的能言善道消解不少。   李闲和傅及说了很多她那年受伤时发生的事情。   “中了焚魄箭, 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吗?”傅及很是好奇,李闲摆摆手:“我记不清了, 但是沈姐姐记得清楚, 好多事都是她告诉我的。”   “她和我说,大个子总喜欢和狗哥切磋,但他那时候剑法实在称不上精妙,狗哥也不让着他,每次都把他打得满地乱滚。”   “沈姐姐劝狗哥手下留情,可狗哥却说,他当年也是这么挨鬼主前辈打的,打着打着, 马上就会了,沈姐姐就怪他胡说八道。”   李闲叉腰, 一脸骄傲:“但是大个子真的进步很多, 顾师叔说他朴实憨厚能吃苦, 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哈哈。”傅及笑着,“小师弟听见你这么夸他, 也一定很高兴。”   “我每天都夸他呢,”李闲洋洋自得,“师父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他救过我的命。”   她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很怕大个子会自卑,我们临渊呢,好多人都是因为觉得自己比不过别人,所以才变得扭曲,最后叛变了。”   傅及一怔,只听李闲又道:“十几年前,临渊大乱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可那次大乱之后,我觉得好多人都变了,等我长大,才知道,原来从那天起,祸根就被埋在了每个人心里。”   李闲与徐向晚同出孙重浪门下,可孙重浪严肃板正,断不会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说这些。如此种种,应是她成长的过程中,自我感知到的。   李闲与孙夷则关系最为要好,许多地方也十分相似。   比如说在某些时刻,对旁人情绪的变化就尤为敏锐。   是个优点,也是个缺点。   傅及想到孙夷则也曾因为旁人的议论和审视的目光陷入纠结与茫然之中,便柔声说道:“小师弟与我们一同长大,并不是一个爱争爱抢,妒忌心强的人。相反,也许现在对他来说,是个正正好的时候。”   李闲摇摇头:“不明白,什么是正正好的时候?”   “我也说不清。”傅及轻叹,“但就是觉得,小师弟就是这样一个人。”   善良的,质朴的,且不会被外界的花言巧语蒙骗的人。   张何已经与傅及他们失联许久。   叶星的雷火几乎波及了整个曜真洞天,他被巨大的灵气冲开,掉进了地下溶洞,又被暗河冲到了外面。   再睁眼时,他已完全不知身在何方。   天高云深,草木茫茫。不远处的河水未曾停止奔涌的脚步,正裹挟着泥流不断冲击着岸边。   张何茫然地坐着,耳畔嗡嗡作响,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   他没有死。   这是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他现在在哪儿?   这是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二个念头。   张何强撑着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距他几步之遥的岸边还躺着一个人。   浑身泥泞,差点就和岸边的泥土混为一体,乍看之下,很难分辨出人形。   张何心下一惊,摇摇晃晃朝他走去。那人面朝下,直挺挺地趴着,不知是死是活。但看身量,不大像他的师兄们。张何松了一口气,将人翻了个面儿,擦去对方脸上的污秽,这才惊觉,这是谢照卿。   张何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他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看上去受伤颇重。张何再看,猛地发现他右边胳膊不见了,断开的肌肉骨骼全部裸露在外,只是被泥块糊住,才没有鲜血淋漓。   但这显然十分不妙。   张何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背起他去求援。   哪怕他们曾经是敌人。   张何在幽深的森林中走了许久,久到他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久到四肢麻木神色昏昏。   “好怪,怎么会这样?”   张何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他再上前一步,视野之中突然出现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绑着头巾的年轻女子,她手里捧着一盏烛台,昏黄的烛光只映出她半张脸,明暗交织,尤为渗人。   张何吓了一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张何起身,发觉自己身上已经被打理干净,睡在一个不大的床铺上。张何正困惑着,就见面前又出现那个手持烛台的女子,他惊得差点跳起来:“有鬼!”   “我不是鬼。”那姑娘说话轻飘飘的,好像总差□□人气儿,张何心脏咚咚咚直跳,问道:“在下——”   “不用告诉我姓名。”对方似乎并不愿意细听,“萍水相逢,养好了伤就赶紧走吧。这林子幽深,不是你这种小辈能进来的。”   张何哑然,半晌没说话。   “你那个同伴伤得很重,目前还在昏迷,少说也要七日才能醒。”那姑娘将烛台放在张何床头的小柜子上,轻声道,“能走的话,晚点来帮我劈柴生火。”   “好,多谢姑娘。”   “要叫前辈。”   “啊?”   那女子神色自若:“我二十五岁时就进了这林中生活,只有中间去过两次朋友家,少说也有五十年了。”   张何一怔,忙问道:“那,那前辈,对曜真洞天很了解?”   对方不言,沉默地注视着他,张何心想,这位前辈怕是有隐衷不便透露,再刨根究底,实在无礼,就颔首致歉道:“对不住前辈,我并不是有意要冒犯您。只是我几位和师兄和好友与我走散了,我得去找到他们,所以才有些急切,请您莫怪。”   “我不怪你。”女子眼神无波,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你要离开的话,拿上我的烛台就行,它会指引你离开这里。”   言罢,她便转身离开了。   张何见状,也没有再躺下,而是赶忙起身,去看了眼谢照卿的情况。对方也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伤口敷了草药,目前正沉沉睡着,看上去已无性命之忧。   张何松了一口气,就去给那位前辈劈柴。   那些柴火不多,应该是一个人平常做饭、取暖用的。张何一鼓作气,很快劈完了,还将它们整整齐齐摞好,顺手将墙角不知道是不是被黄鼠狼刨的小洞堵了起来。而后他将这窄窄的厨房收拾了一下,熬了点粥。没一会儿,他就捂着心口,靠着墙边直喘气。   “你的伤没好,不用这么着急报答我。”那姑娘走了进来,给了他一碗热药,张何默然,接过来慢慢喝完了。   苦,特别苦,甚至有几分酸涩。   张何舔了下嘴唇,低声道:“我赶着出去,可能要辜负前辈的好意了。”   对方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着:“这林子里没有其他人,你那几个同门要么活着离开了,要么就死了。”   张何一怔,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   “不过我倾向于他们还活着,若是死了,”对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片刻后,她低声道,“若是死了,我三哥就要生气了。”   “三哥?”   “他以前在镇上做守门人,但我们也有好几十年没见过了。”那女子轻叹,“毕竟是肉体凡胎啊。”   “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小,一心要去外面,若是我接下了守门人的重担,他也许不会那般操劳吧。”   “子孙无能,注定是个悲哀。”   那女子说的尽是些张何听不懂的话,可那眼神里的哀戚他却是见过的,在无数个熟悉的又或是陌生的脸上。   张何低头看着手里的空碗,一点点残渣就沉在碗底,那苦涩的药味在嘴里弥漫开来,令他无法开口,再说些好听的冠冕堂皇的安慰之言。   很多事情是无法用语言去抹平的,伤痛不是不存在,也不是被淡忘,而是被故意尘封在某个角落,日复一日,等它结了痂,落了灰,直到看上去不再面目可憎。   张何默默去洗了碗。   “哐当——”   不知道哪儿传来一声巨响,那姑娘神色未变,转身去了堂屋。张何也赶忙跟过去,结果一看,谢照卿竟然单手扒着凳子,扑腾着要站起来。见到张何,他瞠目欲裂,嘶吼着:“我的胳膊呢!我的手呢!”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又“扑通”栽了下去。张何不忍心,要去扶他,被那姑娘拦了下:“行了,我救你们的时候,你的胳膊就断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谢照卿半跪半爬地奔了过来,张何下意识地后退:“不是我。”   “不是你?”谢照卿全然失了理智,竟是抽出他的八棱锏,径直打了过来,那姑娘眼神一凛,一脚踢飞他的武器,并将他踹倒在地。   “在我家打人?反了天了。”女子很不悦,瞪了张何一眼,“这不是你朋友?”   “呃,”张何有些尴尬,摇了摇头,“我们,立场不同。”   谢照卿喘着粗气,爬着要去捡他的八棱锏,那姑娘脸色很是无奈,眉头微蹙:“别在屋里打,打坏了东西你们赔。”   “好。”张何连连点头,对方转身就走了,谢照卿紧随其后,照着他的头劈了下来。张何赶忙躲到屋外去,叫着:“你的胳膊应该是被叶星打坏的,和我没关系。”   可谢照卿根本听不进去半句,又是迎头痛击,结果脚下没劲儿,“扑通”又摔了个狗啃泥。   张何:“……”   “我说你要不——”   “啊——”   谢照卿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左手重重砸进了泥地里,泥点飞溅,溅入了他那双血丝遍布的眼中。 第188章   张何左右为难, 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着。他也不敢, 怕越劝, 这人越想不开。可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张何眼见着谢照卿砸着砸着就没声了, 还是没敢轻举妄动。直到那位前辈倚着门,幽幽地说了句:“人都哭昏了,还不快抗回来?马上再失血过多,又要鬼门关走一趟。”   张何这才回过神,连连点头, 小心翼翼把谢照卿抗进了屋,给人重新上了药, 一番折腾下来, 时间就晚了。那姑娘随便煮了点吃的,两个人围着个巴掌大的小桌板简单填了填肚子。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她问。   “尽快。”张何答道。   “你那,呃,我的意思是他好像受到的打击挺大的。”那姑娘说着,默默放下筷子,两手搁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这个年轻人,“他要是再发起疯来, 怎么办?我家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张何没有回答,对着个空碗发愁。他当然明白这位前辈的意思, 但耽搁下去, 实在不知还要纠缠多久……   思虑良久, 他支支吾吾说道:“我只能在这里待三天,您看行吗?”   “可以。”那位前辈答应得十分爽快, 听得张何愣了一下,而后才慢吞吞点了个头。   第一天无事发生。   谢照卿昏了一整天,没个动静。张何就帮着那位前辈砍柴劈柴,修葺茅屋,翻新那块两步就能走完的菜地。他扫灰的时候,在屋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一个木质的挂牌,约莫只有三寸长,一寸宽,用镀金小楷写着八个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张何轻轻扫去上面的灰尘,再把挂牌翻了过来,背面则是刻着一个遒劲有力的“凌”。   “凌?”   张何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但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来了,索性作罢。   第二天出了点意料之外的事情。   谢照卿又爬起来了,但这回没说要跟张何拼命,而是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那姑娘叫他,他也只是睁着双鹰眼,扫了她一圈,就没了下文。   “打击太大,傻了?”那姑娘若有所思,张何却不这么认为,但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便没有开口。   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晚上,谢照卿大概是坐累了,脑袋一歪,栽在床上,睡了过去。   张何隔得老远,朝屋里面张望了两眼,这才端着个碗,坐在门槛上吃饭。那姑娘也坐了过来,和他说着:“下大雨了。”   “嗯。”   “这雨,不喜庆。”   张何听了,抬头看去,天地昏沉,本就幽深的密林更显黑暗,仿佛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危险,正在悄悄逼近。   “来者不善啊。”   那姑娘咬着筷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嗯,多谢凌前辈提点。”张何应着,对方忽然“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姓凌?”   “昨天扫灰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挂牌,我猜可能是你的。”   “那是我的好友送我的,那也不是个挂牌,是我的陪葬品。”   张何吓了一跳,那姑娘却笑了声:“我放心我现在还活着。”   “哦。”   那姑娘笑得更大声了,她轻轻拍了下张何的后背,便悄悄回了屋。   这件小事很快就被淡忘。   第三天一大早,谢照卿没醒。   张何照例在忙前忙后,那位凌前辈从背后闪了出来,又给他吓得一愣一愣的。   “你的剑。”那姑娘递过来一把长剑,“应该是被河水冲到下游去了,好在我找到了,洗了洗,还你。”   张何十分感激,他当时心焦,都没注意佩剑丢了,这两天又过得恍惚,愣是没想起来。   他接过自己的佩剑,郑重道谢:“多谢前辈。”   “不客气。”那姑娘笑笑,“过了今天,你就好好奔你的前途去吧。”   “嗯。”   张何万分感动,喉中酸涩。   他和这位前辈最后吃了顿清汤寡水的晚饭,就捧着那盏烛台出发了。   “不要让烛台熄灭。”那位姑娘叮嘱道。   “是有什么讲究吗?”   “不要问,听我的就是了。”   张何闻言,便温顺地点了点头,向她躬身行礼,就离开了这方寸之地。那位姑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屋,再看,谢照卿也没了影。   “唉。”   她似乎早有预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喝了碗水,沉默地坐了片刻。   张何捧着那盏烛台,沿着那位姑娘告诉他的方向一直走。那烛火笔直地燃烧着,没有偏移。   密林深深,那种危险的逼仄感愈发强烈。   张何神色一凛,就见面前闪现出一个人影来。   “谢照卿?”   张何迟疑的一瞬间,那把八棱锏就迎头劈了下来,他往旁边一躲,原本站着的泥地顿时被砸了个大洞。   “你!”张何有点郁闷,“我救过你。”   “奉我主之命,绝不能让你走出这个林子。”谢照卿左手握着武器,声音却夹着粗气,听上去不太妙。   张何很是困惑:“叶星向你发号施令了?”   谢照卿不答,只是抬手指了指苍天。   大雨滂沱,可这林中竟无雨落下。   耳畔淅淅沥沥全是雨声,近在咫尺,却又显得遥不可及。   张何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灵术剑法,符咒法阵,他没一样比得过谢照卿。但现在没有退路,他必须越过这个人,离开这里。   于是他将那盏烛台嵌在泥地里,之后,往前一步,正面对上了谢照卿。   “你一定要与我斗个你死我活?”他问。   谢照卿不答,挥着那把八棱锏就冲了过来。张何横剑以挡,对方的左手明显不及右手,力道小了许多,张何应付起来相对要轻松些。   二人在林中缠斗。   谢照卿伤势未愈,攻击的力道和速度全部减弱许多,可架不住他那要和人同归于尽的狠劲儿,张何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当啷——”   那八棱锏威力巨大,每次接招,张何都被震得胳膊发麻,他想,必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剑身就会有崩裂的危险。   这把剑,还是顾青借给他的,孙雪华还是临渊掌剑时的剑。   张何一直默默无闻。   默默无闻到甚至没有自己的佩剑。   谢照卿一招劈下,二人相互角力,谁也不相让。张何望着对方怒气冲天的脸,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谢照卿,你是为何要为叶星拼命?”   “为了出人头地。”   谢照卿这一生都在追求至高武学,他要成为天下第一,要登峰造极,要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践踏他自尊的人,乖乖朝他下跪,听他们求着自己原谅,求着自己宽恕他们犯下的罪。所以他选择了叶星,因为那人强大、威严、高不可攀。   张何不说话。   谢照卿说他是个孤儿,说他自小就和弟弟相依为命,他因为和别的乞丐抢一个馒头而被打得头破血流时,是叶星救了他。   所以那些恨,全部成为了他前进的动力。   “我二师兄说,你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张何被八棱锏打中了肩膀,被迫后退两步,谢照卿仰天大笑:“他懂什么!他懂什么!我不杀你们,只是觉得你们可怜!你们可怜,明白吗!”   可是现在他的右手没有了,他再也无法完成年幼时立下的目标,他就要再次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时间里。   所以他恨,他加倍地恨。   可他无法去恨叶星,便只能去恨那些,因为他一时心软,留下的祸根。   张何脑袋没有转明白。   他不知道叶星的恨从何而来。   张何也是个孤儿,甚至这个名字,都是路上捡的。那天村东头来了个识字的抄书匠,他就眼巴巴地捡了两张写坏的,被扔在地上的纸,和那人说:“叔叔,这个给我好不好?”   “你要这个做什么?”那人看上去文邹邹的,说话也很亲切,年幼的张何就说:“我没有名字,想要个名字。”   “这个好看,就要这个。”   他攥着那两张皱巴巴的纸,低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那个抄书匠笑笑,答应了他。   张何自那以后,就叫这个名字。但这名字,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只是证明了他的存在。   他那会儿十岁了,无父无母,村里有好心人会给他送点剩饭剩菜,也有人会给他送点破布衣裳。可他长得高高大大,又不像那些小乞丐面黄肌瘦,有的小孩就欺负他,说他是个妖怪。   张何从不去告状,笑一笑,隔天就会忘记这件事。   他还是会和人一起玩,有次摔到河里去,差点淹死,被路过的一个仙人救了。   张何呆呆地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一时间忘了说话。   那仙人没有停留,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但似乎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很快就要走了。   张何悄悄跟在他后面。   “你怎么跟着我?”那仙人问他。   张何局促地摇摇头,没有吭声。   那仙人就继续走,他就继续跟,直到快出十里地,对方又停下来,回过身看着他。   张何低着头,不敢多说什么。   仙人又走了,可这回,张何眼睛一眨,他就不见了。   神仙回到天上去了。   张何想着,朝着面前一棵大树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响头。   “你为什么跪我?”   树上幽幽地传来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张何抬头望去,发觉仙人坐在树上,这回,他终于有了回答:“我在向仙人许愿。”   “许什么愿?”   “许愿以后不会饿肚子。”张何认真想了想,“要有父母兄弟,姐姐妹妹,叔叔伯伯……”   他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好像真拿对方当神仙。   薛思听完他这一长串的心愿,无声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到他跟前。   “起来吧,跟我走。”   “去哪儿?”   “去见你的兄弟。”   张何十分惊讶,心想,这神仙真灵啊,马上就成功了。   薛思领着他回了岁寒峰。   “这是你们的小师弟。”薛思对那几个小少年说道,傅及第一个反应过来:“是,师父。”   他那会儿十三四岁了,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师兄了。施未和曹若愚勾肩搭背地站着,时不时窃窃私语,薛思看了他俩一眼,又乖乖站好。   “我的兄弟?”张何躲在薛思身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话,薛思点了点头:“嗯。”   “那师父是什么?”   “师父就是师父。”   “不是爹爹吗?”   傅及吓了一跳:“不行,不可以!”   剩下两个人也都愣住了,施未更是嚷嚷着:“他不会是个傻子吧?”   薛思却一脸平静:“你们多多照顾他,他就不是傻子。”   “是,师父。”   几人齐齐点头。   张何就在岁寒峰住下,开始了他的修行。   他学得很慢,人也确实不够聪明,悟性不高,而且他入门时,已经错过了启蒙的最佳时机,因此修行路上很费力。傅及时常安慰他:“没事的,小师弟,我们再来一遍。”   张何只会点头,并不会多说什么。   施未鬼点子多,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出招容易剑走偏锋,每次比试都不会落于下风。曹若愚是因为有点贪玩,反应也有点迟钝,输多赢少,但他比起张何,明显底子好上不少。   张何是个完完全全的,不开窍的普通人。   他慢慢长大以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夜里边躺在床上,他问曹若愚:“小师兄,我是不是不适合练剑?”   “哪儿的话?”曹若愚半睡半醒地说着,可他咂咂嘴,也想不出个理由来。   小师弟的进步确实太小了些。   张何不言,只是翻了个身。   曹若愚迷迷瞪瞪地睡了会儿,忽然蹬了下腿,说着:“小师弟,你一定要继续练剑啊,不然你下山了,我们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了。”   你一定要继续练剑啊。   为了能和我们并肩前行。   我们可是兄弟啊。   “神仙,我向你许愿,将来要有父母兄弟,和其他小伙伴一样。”   “咚!”   谢照卿被狠狠打倒在地,头撞在了树杆上,昏了过去。张何握着剑的手也松了下来,喘着粗气,瘫坐在地。   我练剑的理由是要赶上他们。   因为我也不想再过那样孤独的日子。   张何眼睛一闭,也脱力地倒在地上。   树上,那盏烛火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一双素手握住了它。   “唉,我就知道。”凌姑娘叹了口气,又费力地将两个人拖了回去。 第189章   张何昏迷了有一段时间。   这其实不太正常。   他伤得并不重, 昏过去也只是因为和谢照卿打斗的过程中断了几根骨头,致使气力耗竭,才倒在地上, 照理来说, 应该很快就会醒来。   大抵还是因为这场不寻常的大雨。   凌满蹊很无奈, 点上安神香,以此来保佑这人尽快苏醒。   她像往常一样生活着。   一个人生活。   只不过这次,她将自己的那张木牌挂在了屋檐下。   “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凌满蹊指节轻触那上面镀金的小字,细细的金粉悄然落下,如同飞舞的蝴蝶, 无声无息地钻入林中。   凌满蹊等待着天地的回音。   不知是第几天后,张何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但因为躺得有点久, 这一下直接给他干昏头了,他捂着眼睛又重新倒了回去。等头不晕了,他才慢慢下了床,活动了下筋骨。   “醒了?”凌满蹊刚好端着饭碗进来,见状,随口问了句。   张何点点头:“多谢前辈。”   “不客气。”凌满蹊将手里的吃食放下,“垫一垫吧。”   “好。”张何扫了一圈,有些奇怪, “谢照卿呢?”   “没醒呢,我把他塞柴房了。”   “啊?”   “你们两个不知道谁会先醒过来, 万一出事怎么办?”凌满蹊准备吃饭了, 不想再多说什么, 张何恍然,这位前辈是怕谢照卿先于他苏醒, 会对他不利。这样分开,好歹有个房门能拦一拦。   他万分感激:“多谢——”   “好了,快吃吧。”凌满蹊已经扒了两口米饭,看上去是真饿了,张何便不再多言,坐下来和人一起吃。   “吃完你就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嗯。”   “那个叫谢照卿的,我只能答应你,不让他死,但他醒来以后会做什么样的决定,我不能保证。”   凌满蹊若有所思,捧着饭碗,眼睛发直地盯着小桌上的某盘菜,半晌,等她把嘴里的饭菜都嚼完咽下,才慢吞吞地说道:“如果你要去干大事的话,可千万别死哦。”   张何愣了愣,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嘴已经先答应了:“好的。”   “嗯。”   寂然饭毕。   张何准备出发了。   凌满蹊又给了他一个烛台,但这回,她告诉对方,往西南方走,就是青木镇。   “有人回到了青木镇,你往那边去吧,他可能在找你。”   凌满蹊说着,那被她挂在屋檐的木牌也随之轻轻摇晃。   张何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时间太短,见面与分别都太过匆忙,再说下去就会十分冒犯。于是他拱手行礼:“前辈,就此别过。”   “嗯,去吧。”   凌满蹊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鸣镝,那声音高亢嘹亮,犹如穿透岁月的呼唤,打破了沉沉暗夜,直奔黎明而来。   “这是,鸣镝?”张何喜出望外,“二师兄?”   “你朋友来找你了。”凌满蹊抿了抿唇,像是在笑,张何郑重地“嗯”了一声:“这是五柳山庄大管事送给我们的,说是到了曜真洞天,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放出鸣镝。”   “我知道。”凌满蹊目光如水,“去吧,不要让他们等太久。”   “好。”   张何太高兴了,高兴到忘记了许多细节。   如果他能再想一想,就会记起来,陈彦曾经告诉过他,老庄主有位名叫凌满蹊的至交好友,就住在青木镇。   只是很多年都不曾再见过了。   凌满蹊倚着门,注视着张何离去的背影,忽地喃喃自语:“我的朋友也在等我啊。”   林深路远,山高水长,如果不能现在见面,那就祝我们终会重逢。   凌满蹊将檐下的挂牌取下,转身进了屋,关上了那扇单薄的木门。   张何跟着烛光的指引,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走出了这神秘的林子。他逆着河流而上,回到那个千疮百孔的荒野,恰好撞见了正在寻找他的傅及与李闲。   “二师兄!”   张何大声呼喊。   “小师弟!”   “大个子!”   傅及欣喜不已,忙向他跑来,李闲紧随其后,在跑到张何面前时,她一下跳了起来,和对方击了个掌。   “大个子!”她笑得灿烂,就像烂漫的春花一般,张何注视着二人,难掩激动之情,傅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吧?”   “没事。”张何笑笑,“让你们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李闲还是像以前那样,跟个小麻雀似的说了一大堆,末了,才道,“我们快走,要赶去与师兄他们会合。”   “嗯。”张何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烛台收了起来。   “这是?”傅及有些疑惑。   “我在林中迷了路,庆幸得了一位前辈相助。”张何应着,拉紧背上的剑袋,“路上我与你细说,二师兄。”   “好。”傅及没有追问。   他手里还有一支陈彦送的鸣镝。   他寻遍这曜真洞天,也不见张何踪影,万般无奈下,才决定放出鸣镝。   可没想到,居然得到了回应。   那位前辈,会不会就是陈彦口中的那位呢?   傅及想着,待一切解决之后,他们再作打算吧。   一行人疾奔连天荒野而去。   “你们来了?”   大殿之内,叶星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阴暗,夹杂着些许不屑。   “少给我装神弄鬼!快把剑匣交出来!”施未大声嚷嚷着,被燕知踢了一脚:“闭上你的嘴。”   “你怎么又踢我?要是何长老有个三长两短,我爹得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索我小命。”施未嘀咕着,他虽然对上一辈的事情知道得不算多,前前后后,懵懵懂懂,云里雾里,但何以忧毕竟是受父亲所托,亲自教导了他两年,这些恩情他都是记在心上的。   殊不知,这简单几句又戳中了燕知的肺管子似的,她当即冷了脸:“你要去送死,那我也不拦着。”   “我——”   “剑匣已经被聚魔池腐蚀,想要,就来拿吧。”   话音未落,地面骤然升腾起一层冷暗潮湿的水雾,将众人淹没其中,古怪的气味令他们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薛思蹙眉,这个术法,和他的好像。   施未捂住口鼻,眼前逐渐被水雾笼罩,辨不清人影,来不及多想,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道野兽似的东西,似狼非狼,似虎非虎,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施未拔刀扫荡,却听“当啷”一声响,他一惊,只听到一句:“三师兄,是我。”   “小若愚?”   施未正要撤手,正前方却扑来一张血盆大口,顿时将他击倒在地,施未手持斩鬼刀,刀锋卡在尖锐的獠牙处,奇怪的是,明明这么近的距离,他却看不清面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施未奋力一踢,那玩意儿瞬间分崩离析,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眼前剑光一闪,吓得他立刻缩回了脖子。   “二师兄?”   “小若愚?”   施未刚要上前,又看不见曹若愚的身影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直觉,这个阵法被放出来,不是为了要他们的命,而是为了拖住他们。   叶星的阴谋,绝不止如此。   聚魔池边,叶星正好画完了所有的符文。荆溪就站着他身后,面色苍白,眼神恍惚。   与徐向晚一战,荆溪受创极大,那飞来的长剑彻底穿透他的胸膛,如今,那伤口还在不停地渗着血。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叶星身边,等待着对方发落。   “站进来吧,荆溪。”   叶星唤着,年轻人慢慢移动脚步,每走一步,脚下便是一个血印。他闷闷地咳了两声,嘴角就溢出了血。   “这个阵法,能最大地激发你的潜能,但无可避免的,你会死。”叶星轻声呢喃着,温和亲昵,像在哄孩子,“你愿意为了我,奉上一切吗,荆溪?”   “愿意。”荆溪气若游丝地应着,他已经神思混沌,只靠着本能在回应。   这是多年来,被驯化的本能。   荆溪眼前闪过无数张脸,绝望的、崩溃的、狠毒的,千种万种,陌生或是熟悉的脸。   “乖孩子。”叶星抚摸着他的脸,温声说着,“你的老师,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荆溪蹙眉,他又想起了一个人。   “师兄!”他叫住了飞奔下山的周昂,“你去哪儿?”   “回家。”   周昂只回答了这两个字。   荆溪下意识地认为回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所以他没有阻拦,他甚至傻乎乎地说着:“师兄,你回家好好休息,过段时间再回来找我玩啊。”   他不知道周昂偷了叶星的琴弦,更不知道再见面,他们会是在阴暗的地牢里。   “师兄,你为什么要偷主人的琴弦?”   荆溪没有怨怼,他只是不懂,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既单纯,又残忍。   “那本来就不是他的。”   “是主人的,师父说的。”   周昂不回答,荆溪又悄悄和他传音:“师兄,你回去认个错,我去求师父原谅你。”   “不可能。”   “为什么?”   周昂沉默良久。荆溪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这黑漆漆的地牢,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说什么临渊居然也有这样的地方,说什么不知道那些正道会拿他们怎么样。   “荆溪,你逃吧。”周昂突然开了口,听得荆溪一愣。   “趁着如今兵荒马乱,你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样,你就能摆脱叶星的掌控。等到天下太平,你再出来,师兄带你回家找你父母,你不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周昂这番话太过大逆不道,荆溪吓得捂住了耳朵,没有回应。   可周昂没有放弃,他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荆溪,快逃吧,叶星只是拿你当个杀人工具,若他真的有朝一日,翻云覆雨,主宰六道,那你只会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这次,轮到荆溪没了回应。   周昂最终被傅及带走了。路过荆溪时,他无声地扔下一枚锋利的铁片。   他的本意是希望荆溪可以逃。   可这铁片,最后却被用来暗杀徐向晚。   荆溪的记忆只到了这里。   他站在阵中,见那法阵灵光大作,无数道符文钻入他的体内,一股凶悍的力量在丹田处横冲直撞。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隔着道道灵光,看见了叶星的脸,忽远忽近,明明灭灭,看得很不真切。   可是他想起来的,却是周昂。   他小声说着:“师兄,你有没有到家啊?”   “砰!”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从天而降,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所有人掀翻在地。   “什么东西?”薛闻笛怔了怔。   “狗吗?”孙雪华抬头看去,一个庞然大物正凛凛地俯瞰着他们,一双黑色的眼珠散发出强大的威压,凶相毕露。 第190章   大殿内,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头顶传来沉闷的极具压迫感的低吼,众人顿时提紧了心。   “不好对付。”孙雪华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了定论。   “嗯。”薛闻笛应着, 二人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共识。   “你们先走, 我俩断后。”   话音未落, 那头庞然大物便以雷霆之势扑了过来,孙雪华与薛闻笛同时拔剑,顾青顺势将身边的孙夷则与曹若愚往前一推:“趁现在。”   两个年轻人来不及多想,当即矮身从那凶兽身下穿过,施未与历兰筝紧随其后, 不曾想,那怪物长尾横扫, 直逼二人。危急时刻, 薛闻笛出剑,剑身穿尾而过,那凶兽吃痛,转身向他扑来。施未拉住历兰筝飞身一跃,冲向内殿。   “他们——”   “他们不会有事的。”   施未让历兰筝不要担心,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些。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辜负他们的嘱托。”   施未目光如炬,拉着人径直冲入了黑暗深处, 追着傅及二人而去。   “砰!”   凶兽一脚踏破了本就裂痕遍布的地面,薛闻笛直直往下坠, 单手掐诀, 大喊一声:“横雁!”   一把通身紫气的长剑瞬间抵住他的后背, 托着他在距离地面仅剩三寸的地方紧急停下,薛闻笛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四野刮起一阵飓风,原本氤氲弥漫的水雾须臾间充斥了全部视线。   “阿青,你先去找小年。”   孙雪华镇定地顾青往里一推,只听对方轻呼了一声“师兄”,似乎还要拉他一把。可孙雪华迅速拂袖而去,顾青连他的衣袖都没能碰到,就被栾易山拉了回去。   “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栾易山还是那张冷酷到不近人情的脸,顾青五指紧攥,一言不发地直冲内殿。   栾易山无声地跟上,一旁的燕知匆匆扫了眼面前的混乱的战局,似乎很无所谓地摆了下手,就不急不慢地追了上去。   身后的通路被彻底封死。   水雾凝结成了一道又一道冰冷的墙壁,阴森古怪,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从每一面墙壁的缝隙里爬了出来。薛思顿感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刺入了骨髓,正慢慢地在血肉中生长。他眼前晃过一张白纸似的脸,明明没有五官,却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表情,那些好奇的、厌恶的、贪婪的眼神,再次落到了他的身上,拼凑出一个个噩梦般的昨日。   “也许我应该替聚魔池欢迎你再次回归夜城。”   叶星低低地笑着,手掌轻轻抚摸过池边的每一块砖面,泉水中映照出薛思的原身,一尾银鱼正焦虑不安地挣扎着。   远在城外的柳惊霜也察觉到了这些异样。   他隐约有些不安。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低估叶星的能力了。   “我进去一趟。”柳惊霜只淡淡地留下这句话,就速速起身,踏浪逐水而去,很快就没了影子。   文恪下意识地要跟上,可他迟疑了一瞬,便又坐下,没了动作。   沈景越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温声道:“文长老,你若是担心,就也去吧。”   文恪摇摇头:“我天生灵气欠缺,无法长时间用剑,阵法灵术也不是我所专精,去了只会添麻烦。”   沈景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轰!”   那凶兽横冲直撞,蛮力极大,接连撞碎了大殿上仅存的几根梁木。薛闻笛与孙雪华双剑齐下,剑锋却被那怪物的皮毛弹开,二人从背上滚落,一直滑到了尾巴上。凶兽甩尾,碎石飞溅,薛闻笛一手紧抓着那尾毛,一手持剑,劈开砸向他们的石块。   “小楼!”   孙雪华叫他,薛闻笛剑锋一转,反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同时松开,孙雪华一把抓住,捞起他飞快地闪到一处安全的角落。   “这玩意儿刀枪不入啊。”薛闻笛摸了把额头上的热汗,却见那凶兽直冲薛思与詹致淳而去。   “危险!”他大喊。   詹致淳拂尘一扫,他与薛思的身影顿时如羽般散去。   薛闻笛长舒一口气,那凶兽很快调转方向,又朝着他们扑来。孙雪华两指凝气,指腹划过长鲸行的剑身,剑气如海啸狂澜般,平地卷起。   “轰隆——”   那凶兽被冲了出去,滚入茫茫水雾中,消失不见。   “去哪儿了?”薛闻笛一刻不敢松懈,这水雾和其凝结成的墙壁,明显是敌人的障眼法,又或者是一种杀人的利器。   但他怎么觉得,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心。”孙雪华直觉不太好。   角落里,薛思头痛欲裂,那些刺骨的针仿佛已经将他每道经脉截断,令他无法运气。   “回来吧,快回来吧。”   四面八方传来久远的、熟悉的、令他胆寒的声音。薛思抬眸,那些墙壁里闪过的每一道阴影,似乎在朝他不断逼近,不断在他耳边低喃。   “这个术法,是聚魔池力量的具现。它在呼唤我?”   薛思神识混沌,有些想不清楚。   “你们在这儿干看着?”   身后传来柳惊霜的声音,可他嘴上这么说,自己偏也双手抱胸,作壁上观,詹致淳不言不语,只是站着,茫茫的水雾阴影之下,显得尤为形削骨瘦。   柳惊霜一愣,默默靠了过来,小声地说着话:“老头,你不会要死了吧?”   这次再见故人,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力量被极大削弱,不知是岁月漫长,太久未见造成的记忆混乱,还是确有此事。   詹致淳轻声应着:“老朽无碍,多谢柳公子挂怀。”   “嘁,詹掌门还真客气啊。”柳惊霜哂笑两声,余光一瞥,薛思已席地而坐,试图运转周身灵气,以稳固心神,奈何身体里那些邪力像是已经钉死,他连通畅经脉都做不到,稍微一动,丹田处便剧痛不已。没多时,他便冷汗直流,气息急促。   “看来,聚魔池还是被蛊惑了。”   詹致淳抬眸,那些坚冰似的墙壁上,早已爬满了狰狞的影子,即使没有常人的五官,但他还是看出,他们都在紧盯着薛思。   “要是那些魔物都跑出来,那两个人恐怕也扛不住啊。”柳惊霜仰头看去,薛闻笛和孙雪华二人与那凶兽陷入了苦战。   那庞然大物再次从阴影中冲了出来,行动更为迅猛,那些来路不明的水雾将它的伤口包裹,并在它周围形成了一道坚硬的屏障,任凭剑气如虹,也无法突破。   一道利爪挥下,孙雪华踩上一面墙壁,正要飞身转位,不想,右脚却被一双黑手紧紧抓住,令他动弹不得。薛闻笛挥剑砍断,推了好友一把,二人分开落地,那利爪正中冰墙,那东西瞬间四分五裂,被那凶兽吞噬殆尽。   薛闻笛咬牙:“再这样下去,我们只会被它拖死。”   少年回头看去,大喊着:“詹前辈,能否想想办法,破开这个阵法?”   “砰!”   身后的冰墙再次爆裂,薛闻笛挥剑挡下那些飞溅的碎片,利爪再次迎头压下,他侧身躲过,脚下的地面震了又震,巨大的体型差距下,薛闻笛也跟着抖了抖。   “死老头,人家问你话呢。”柳惊霜搡了詹致淳一下,对方却道:“我没有办法。”   “嗯?”   “叶星正试图完全控制聚魔池,他放出此等凶兽,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仙风道骨的老人微微颔首,眉骨下压,庄严悲悯,好似一尊淡然超脱的雕塑,“他要达成此目的,唯一的障碍就是薛掌门。”   “薛掌门乃是聚魔池一缕精魂所化,虽说两年前的正邪之战,薛闻笛一剑斩断了他与聚魔池的联系,使他的三魂七魄重获自由,不再受那冷泉桎梏,但薛掌门毕竟诞生于此地,血肉筋骨皆是承继父母,又怎么可能完全脱离滋养魔族千百年的聚魔池呢?”   “叶星将剑匣投入聚魔池,既是要借聚魔池之力,腐蚀剑匣,让何以忧永无葬身之地,也是要借剑匣,喂养聚魔池,使其威力大增,再次通过骨血,建立与薛思的联系。”   “如此,他或许会拥有另一副,可以支撑他转生的身体。”   柳惊霜大骇:“你是说——”   詹致淳摇摇头:“我们无法出手,眼前这些魔物,若是被扫荡干净,那么受到刺激的聚魔池一定会将全部力量反扑至薛掌门身上,真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好恶毒的算计。   柳惊霜错愕不已。   “从我们踏进这座城开始,所有的陷阱就已经布下。”   “这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局。”詹致淳闭上眼,似乎不忍心再看。   就在此时,薛思忽然开了口:“还有一个办法。”   他实在太虚弱了,虚弱到每说一个字,都会轻轻地喘一下,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没了声息。   “不可。”詹致淳像是料到了他的想法,断然拒绝。   “你很有可能会死。”   老人始终不肯睁眼。   凶兽仰天长啸,震天撼地,孙雪华与薛闻笛双剑合璧,撑开一个结界,才勉强保住几人不被这怪声贯穿头颅。   “小雪!”   “嗯。”   二人同时将自身灵力灌入剑身,只见双剑剑光大作,华彩蔚然,交相辉映。   “砰!”   全部墙壁瞬间爆裂,那些怪异的影子也再次缩回了缝隙之中。   “噗。”薛思吐出一口鲜血,额上的冷汗滑入他的眼角,令他有些看不真切。但他知道,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至关重要的决定,他不能逃避,不能退缩。   “二位前辈,晚辈——”   一个“求”字哽在喉咙口,剧痛又一次从心脏中央蔓延开来,那些束缚死灰复燃,正拖着他往无边的地狱坠落。   薛思抬起沉重的眼皮,刚好看见那抹熟悉的背影奋力向那凶兽冲去。   他从年少时分,就喜欢这样看着薛闻笛,看着这人意气风发地奔向远方,看着这人不顾一切地替他挡下所有危险,也看着这人兴致勃勃地坐在崖边,折一根翠绿的草茎。   他还会和这人有很多个以后。   平淡的、幸福的以后。   薛思用力攥紧了掌心,手背上的鱼鳞也渐渐显现,他埋下头去:“求您。”   詹致淳听了,没有说话,沉默地走了过来。   确实还有个办法。   他与柳惊霜同时将自身力量灌入薛思体内,让那原本被剖去一半的命火再次燃烧,这样,薛思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和受伤前同等的力量,便能与聚魔池抗衡,重新掌控夜城的一切。   但这么做,也是一种釜底抽薪。以薛思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否承受住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还是个大问题。若能,胜利的希望便可以被他们攥在手心,若是不能——   詹致淳撩起衣袍下摆,端坐于地,叮嘱他:“薛掌门,从现在开始,你要摒弃一切外界影响,专注于你自身,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   薛思点了点头,表示他完全理解。   柳惊霜听了个大概,心里却升起了另一团疑云:“你的命火被剖去一半,你怎么好端端地活着?”   命火即为混沌之火,不仅是薛思力量的源泉,也是他生命的根基。若是命火有损,那他体内的魔血也该将他的灵力吞食,使他彻底堕魔才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柳惊霜一脸困惑地坐下,与詹致淳一同施术,力量全部凝聚于掌心,贴上了薛思的后背。   “唔。”对方闷哼一声,说着,“还有一半命火,在小楼身上。只要,他在我身边,与我同修,便不会出事。”   柳惊霜:“……”   “我还真小看你了。”他神色十分微妙,“你们年轻人,真会玩。”   薛思不做辩解,当初情况紧急,他也是迫不得已,虽然后续,确实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他屏住呼吸,感知到自身的力量在发生变化,新生的火种正慢慢向上燃烧,热焰升腾,重塑奇经八脉,力量回溯,再造形神骨肉。   聚魔池中,不再是一尾银鱼,而是薛思本人。   叶星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阴寒。   “薛思,你真以为你能逃吗?”   他持刀,一下划破腕上的皮肤,鲜血迸溅,落入聚魔池中。鎏金色的泉水逐渐变得浑浊不堪,一片殷红沉淀于其下,一丝一缕,慢慢向泉中的倒影逼近。   薛思体内翻江倒海,詹致淳与柳惊霜的力量完全相克,在他丹田处横冲直撞,难以驾驭。   柳惊霜啧啧两声:“你还行吗?不行就不要勉强。”   薛思紧抿着唇,一丝血色已从嘴角缓缓溢出。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可以的,请相信我。”   柳惊霜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不悦。   即使他曾在这座城中生活多年,甚至也曾坐过那万人之上的位子,可再回到这幽静之地,他仍然觉得自己像个异乡之人。   也许詹致淳所言,并不是毫无道理。   柳惊霜只有在那个人的夜城里,才是最能呼风唤雨的。 第191章   “轰!”   又是一声巨响, 孙夷则一剑劈开面前挡着的墙壁,尘烟四起,遍地狼籍。曹若愚捂住口鼻, 含糊不清地说着:“好奇怪啊, 我明明记得这大殿前两年就被夷为了平地, 聚魔池也早已暴露在日光之下,现在怎么又恢复原状了似的?”   “聚魔池是天地孕育所生,天地不灭,泉眼不枯,整座夜城都仰赖它的滋养, 因此它的再生能力很强。”   栾易山不咸不淡地解释着,曹若愚“啊”了一声:“这再生之力, 也包括这些砖瓦吗?”   “谁说这些, 就一定是砖瓦?”栾易山瞥了他一眼,似乎意有所指,曹若愚一个激灵,就听对方幽幽说道:“小心有东西把你拖进地狱。”   曹若愚:“……”   栾易山先于众人走了进去。   燕知身子一晃,也跟了上去。   施未拍拍自家师弟的肩膀:“不要怕,小若愚,这里没有鬼。”   曹若愚耷拉着眉毛:“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话没说完,施未、历兰筝和孙夷则都已继续前行。见状, 曹若愚便没有再细说自己的顾虑。   只有他背后的剑灵,默默冒了出来, 贴在他耳朵边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曹若愚惊了一下, 不管多少次, 他还是习惯不了这位小兄弟的神出鬼没。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小声回答着:“我心里不安, 感觉大师兄和师父,可能会遇到很棘手的问题。”   他顿了顿,像是在认真思考某个很严肃的问题。剑灵不再与他搭话,而是重新钻入剑袋之中。   破开三道断墙,就见点点烛火摇曳,浮光微冷,潮气弥漫。   栾易山第一个站到了阶下。   叶星坐在聚魔池边,割破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见到他们来,并没有露出半分意外的表情。曹若愚看见他苍白的皮肤上,那些斑驳怪异的纹路,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成一块一块的了?”   那些纹路,看着就像一道道的裂痕,被那毫无血色的皮肉一衬,就像深深刻进了躯体之中,使叶星整个人都不太完整,好似被切碎的肉块重新缝合在了一起。   叶星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来人,口唇轻启:“一,二,三,四……”   “剑不够。”   他道。   孙夷则神色一凛,只见叶星轻轻抬手,食指在半空中点了点:“全是小孩子,力量也不够。”   他半仰着头,目光下移,还是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小山,燕知,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当真不肯与我合作?”   他不再说“臣服于我”之类云云,反倒自以为是地后退一步,只说“与我合作”。   栾易山不为所动,平静地说道:“我其实不愿意卷入这场纷争。”   曹若愚愣了愣,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叶星哂笑:“哦?那现在又是为何站在他们那边呢?”   “你知道,我是做人命买卖的,只要入了我的账簿,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会完成这笔交易。”   叶星眉头一挑:“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和纪怀钧做的交易。”   听到这个名字,历兰筝的脸色明显不大对,她也旋即看向了栾易山,似乎有些急切地,要从对方身上得到印证。   可栾易山只是淡淡地说道:“斯人已逝,无可奉告。”   历兰筝心里紧绷的一根弦忽地松了下来,却又说不上是轻松,还是落寞。叶星闻言,低低地笑着:“栾易山,你比纪怀钧,更让我看不透。”   “不过,我与他斗法数十年,也算是知己知彼。”   叶星的眼神一一扫过那些年轻小辈,几人不敢掉以轻心,紧握着手中长剑,严阵以待。   叶星忽地笑出了声,他头一歪,只听“咔哒”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径直断开了那般。   “那天也是这样吗?”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施未,“那天你们去到海边,也是这样打碎了我放在那里的石像?有没有听到这样的响声?”   施未蹙眉:“不记得了。”   他被飞溅的碎石击中,接着就昏了过去,很多细节确实已记不太清。   “我就知道,纪怀钧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们去打碎我的石像。”叶星的目光落到了历兰筝身上,“所以我特意做了个假的,灌入我的真元,以假乱真,并以此为饵,埋伏你们。”   “可惜,你们居然没有死,还害我白白浪费了许多力气。唉,现在想想,真是失策。”   叶星叹着,摇了摇头,“咔哒咔哒”两声,断开的东西似乎又被重新接上。   曹若愚听完他这番喋喋不休,猛地想起来一件事,他道:“乔序对我说的,一直都是雷场中央的石像,他没有提起过海边。”   “哼。”叶星声音低了下去,有些沉闷,“所以我也很奇怪,从之后你们的种种动向来看,纪怀钧并没有上当,可若是如此,詹致淳又为何要带你们去海边?”   他手一伸,指向了历兰筝:“你来回答。”   “不知道。”紫衣姑娘冷冷应着。   “身为纪怀钧的弟子,连自己老师的心思都猜不到,可悲啊。”   叶星展开双臂,向上天祷告似的,举起双手,活脱脱一个疯子。   “纪怀钧,你总不能是专门让你的弟子去送死吧?若是这样,那你我,又有何区别?”   他说着,忽然捂着脸,“咯咯咯”地笑起来,身上那些裂纹抖落出些许鎏金色的粉末,慢慢散落在他的脚下。   “谁能猜到纪怀钧的心思呢?”栾易山缓缓开了口,“说不定他只是让历姑娘代他再去看一眼他出生的地方。更何况,就算那是假的,毕竟也注入了你的真元,想必你也受伤不浅吧?”   笑声戛然而止。   叶星猛地撒手,指着栾易山问道:“你,你究竟和纪怀钧做了什么交易,能让你这般尽心尽力?是生命,是灵魂,还是他的来世?他死得那么狼狈,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易的?”   叶星疯疯癫癫地再次抛出疑问,可栾易山根本不搭话:“你说这么多,只是想拖延时间吧?我猜,你还有惊天动地的大阴谋还没来得及实施?”   叶星抿住唇,紧紧盯着这人,片刻后,他仰天放声大笑。   施未只觉恶心,搡了下身边的曹若愚:“他是不是疯了?”   “应该是。”曹若愚点了点头。   叶星忽然收声,大吼着:“对!我就是在拖延时间!但你们,若是有杀我的能力,为何迟迟不动手!不也是怕么!”   “砰!”   聚魔池爆发出冲天的威能,鎏金色的泉水喷涌而出,直冲天际,在叶星身后形成了一道巨大无比的瀑布。   几人皆是一怔。   叶星悬于半空,下半身几乎与那泉水融为一体,他露出一个轻蔑的、不屑的眼神:“剑阵一旦成功,我必死无疑,但你们,就凭你们,也想置我于死地?”   “年轻人,你们的剑都抓得紧吗?”   话音未落,那瀑布飞泻,刹那间形成惊涛骇浪,扑向众人。燕知一步上前,与栾易山并肩站着,共同施术,撑起了一片结界。   “轰!”   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薛闻笛滚倒在地,手一伸,却是摸到了一片冰冷的衣角。他抬头,才发现自己被逼到了薛思和詹致淳藏身的角落。而且,原本留在外面的柳惊霜也进来了。   “噗。”薛思又喷出一口血来,说话声音都在发颤,“不好,聚魔池,聚魔池……”   “静心。”詹致淳再化一掌,帮他强压□□内的剧痛,薛闻笛忙爬起来,握住薛思的手,问道:“你怎么样?”   对方微微摇头,强撑着说道:“快,他们,有危险,你不能,再耗下去了。”   又是一阵剧痛传来,薛思掐紧了薛闻笛的掌心,指甲几乎没入皮肉之中,掐出了一道道血痕。   薛闻笛咬牙:“我答应你。”   薛思闻言,松开他的手,凝神聚气,隔空与叶星角力。   内殿之中,泉水被燕知二人挡下后,便退回了原位,可一行人也随之消失不见。叶星环顾四周,发觉是有人使用了隐踪符。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将所有人藏住,也是个好本事。   “顾青,有意思。”叶星哈哈大笑,一点不着急地徘徊着,像个游刃有余的猎手,正在抓捕已是困兽之斗的猎物。   顾青比了两个手势,示意孙夷则往左三步,曹若愚往右一步。二人屏住呼吸,依计照做。燕知注视着顾青,沉默地不发一言。   “砰!”   叶星一脚踩碎了某块地砖,却没能将人抓出来。   顾青再比了个手势,孙夷则与曹若愚双剑齐出,一把从后背贯穿前胸,一把从腰侧对穿,可叶星仅仅是闷哼一声,那些伤口又迅速愈合。   “找到你们了。”   叶星转身就是一拳,震碎了那藏身的结界。   无人在那里。   “哦?”叶星挑眉,又是双剑凌空飞刺,他动也不动,任凭这冷铁贯穿皮肉筋骨。   “就这点能耐?”叶星打了个响指,鎏金色的泉水竟从地砖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完完全全腐蚀了顾青的灵力。 第192章   “扑通——”   孙夷则与曹若愚同时摔了出去, 顾青刚伸手要扶,就被燕知一推,一道锋利的短刃从二人中间飞速穿过, 牢牢钉在了对面的墙上。顾青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 脚下一滑, 跌坐在地,只见漫天雷电轰鸣,泉水四溢,整座内殿就像置身于黑夜里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随时都有可能覆灭。   燕知最擅长的幻术在此刻毫无用武之地, 手上亦无半点防身之物,她所能做的, 只能是维系住这空间内的平衡, 保证那几个小辈不被聚魔池吞噬。   灵气丰盈轻满,魔气剽悍征伐,前者本就易受后者打压、吞没、同化。虽常言道,邪不胜正,但在实际修行之中,抱元守一远比一念成魔困难得多。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古往今来, 羽化登仙之人不在少数,可堕落成魔更是难以估量。   如今, 聚魔池原本的流转秩序崩塌, 力量狂乱, 这几个小年轻很有可能会成为它的养料,像百年来的临渊祭祀者, 像无数惨死的正道同盟,像同样被屠戮的魔族,像这千疮百孔受尽磨难的人间。   燕知神色复杂,一个侧身,躲开了叶星的迎头痛击,对方嗤笑:“你太不知好歹了。”   “这话听着真耳熟。”燕知回敬一个白眼,“你这辈子,也只能再说这最后一遍了。”   她双手结印,掌心瞬间甩出一根符链,将叶星紧紧捆住。孙夷则与曹若愚冲上前来,双剑再次没入叶星两肋,可剑上之灵力再次被吸收,叶星大吼一声,身躯陡然膨胀,不知名的力量将三人冲出去好远。   “咚!”   燕知撞上了赶来接住她的施未,二人齐齐倒地,施未头着地,疼得龇牙咧嘴。   “怎么会这样?”曹若愚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栾易山慢腾腾地说着:“因为这里是夜城,你们在这里打架,就是吃亏。”   末了,他还不忘嘴两句:“其实柳惊霜说得没错,你们的确应该将他引出夜城,会好杀很多。”   “你这马后炮,到底站哪边啊?”施未扑腾着从水里边爬起来,栾易山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暂时停止动作的叶星,一脸无所谓地说着:“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栾易山歪头,看向燕知,对方擦去颊边水渍,扯了一把身边的施未,正声道:“听着,现在唯一能争取时间的只有你了。”   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刻薄、任性、阴阳怪气,而是抛去了所有的伪装,真真切切流露出一丝对这人的关心。   又或者,不仅仅是对施未。   年轻人心神一震:“需要我怎么做?”   “在这个地方,你们使不上全力的,只能等你师父师兄来为你们护法,才能开阵。在他们赶来之前,你不要用剑。”   “要用刀。”   燕知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三个字,施未顿时明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来为你开道。”   燕知说着,手一伸,就将施未的那把破夜抢了过来。她目光如炬:“也让我试试,我哥的剑到底如何。”   顾青闻言,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愣愣地看着燕知。   “邪灵要破体而出了,你们千万小心。”栾易山还是那张“哪怕现在天地毁灭,也和我没有关系”的死人脸,他转了个身,稍稍弯了点腰,对历兰筝说道:“历姑娘,这里只有你和施未是至阴之体,可以不受这通天的魔气影响。”   历兰筝紧握手中长枪:“嗯,明白。”   栾易山又问:“纪怀钧的那两个泥娃娃,在你身上吧?”   历兰筝愣了下,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觉天塌地陷,以叶星为中心爆发出惊天的力量,“轰隆——”,数道大雷席卷而下,栾易山眼疾手快,灵术出手,一股飓风拔地而起,迅速将众人托向半空。   雷电入水,鎏金翻浪,形成数个巨大湍急的漩涡,如同一张张深渊巨口,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栾易山手一挥,将几人扔到了半空中一块突出的横梁上,自己也旋即翻身上去,叮嘱道:“不要踩到泉水,会被雷电击毙。”   “那怎么办?”曹若愚又问,栾易山一巴掌拍在了他后脑勺上:“机灵点,别什么都问。两两合作,一人御剑,一人进攻,明白吗?”   “嗯。”   四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应着。   栾易山又看了眼顾青:“我们两个护法。”   “好。”   他再看燕知:“你随意。”   “论术法,我还能输你?”   “你不是要用剑?”栾易山满脸都写着“我还不了解你”的表情,被燕知瞪了回去,他偏头,“那你记得保住我,我还不想死。”   “知道了。”燕知不太耐烦,挽了个剑花,剑尖偏偏抵在了栾易山喉咙口,“不会让你死的。”   栾易山并未搭理她,手掌撑在横梁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雷电轰鸣,水浪滔天的内殿,只见那刺眼的白光之中,逐渐显现出一座石像的影子,负剑而立,与那海所见几乎一模一样,除却体型没那么巨大,动作、五官、面貌细节乃至身上的裂痕,都一道不差。   历兰筝不由凝神:“这是,邪灵的真身吗?”   “你要这么理解,也行。”栾易山这会儿倒是有点耐心,解释道,“邪灵是石像所化,却承接了太多的执念,真要计较的话,它就像个装满邪物的盒子,你打碎它,里面什么都有。”   历兰筝听着看着,心跳得极快,仿佛下一刻就要离体。她摸了把腰上的灵囊,捏出了那两个泥偶的形状。她不清楚栾易山忽然提起此事的用意,但现在摸着它,却莫名其妙地安下心来。   “轰隆隆!”   雷电之力骤然加剧,众人落脚的横梁如同海上一叶扁舟,摇摇欲坠。   “我数到三。”   顾青点点头,栾易山瞥了她一眼,蓦然一笑:“三。”   “扑通!”   横梁掉落,瞬间被击了个粉碎。   栾易山与顾青以灵术相接,拼出一张大网,将几个小辈向上抛去。曹若愚御剑而行,施未站在其身后,拔出了斩鬼刀。冷冽的刀光闪过,竟是劈开了席卷而来的大雷。   燕知接住了下落的顾青,而栾易山,则是自己踩在了某个即将垮塌的墙角上。   “果然不能信你。”他幽幽地说道。   “你说数到三,结果直接是三,我还能信你?”燕知大喊,可惜她的声音很快被轰鸣的雷电掩盖。栾易山沉默地注视着几人在湍急的漩涡之上摇晃,抬头,遥遥看了眼那已被淹没在水下的聚魔池,简单目测了一下距离,喃喃着:“有点远啊。”   “呼呼——”   邪灵发出怪异的吼叫,持剑向几人扑来。顾青与燕知率先施术,顶开一道前路,孙夷则与曹若愚一左一右,载着施未与历兰筝冲向前去。邪灵猛然转身,剑锋横扫,历兰筝一枪击中那剑尖,锋利的枪尖抵着剑身直往邪灵身上捅去,火光迸溅,雷电再袭,历兰筝飞身一跃,回马一枪,奈何邪灵更快,此番并未得手。历兰筝无奈,翻身落在孙夷则剑上。就在此时,施未抓准间隙,一刀砍在了邪灵腰上,可不曾想,那邪灵竟真如顽石般坚硬,只听“当啷”一声响,施未半个胳膊都被震得发麻。   “打不动啊!”施未掐着失去知觉的虎口,恍惚间以为斩鬼刀都要卷刃了。   “蠢货,斩鬼刀是给你这样用的吗?”   燕知气急败坏地骂道,施未这回也不敢顶嘴了,邪灵空洞的眼瞳中闪过无数张人脸,须臾间,竟是闪现到了燕知面前,一剑劈了下来。   “危险!”   施未顾不得许多,奋力将斩鬼刀抛了过去,刀剑相撞,双方都移了位。   斩鬼刀瞬间掉入水中,没了踪影。   “你白痴啊!”燕知又急又气,她真想给刚刚大言不惭地说“我给你开道”的自己两个嘴巴子。   施未一下慌了神,曹若愚却道:“三师兄,冷静些,把刀召回来。”   话音未落,那邪灵又持剑攻来,几人迅速分散,曹若愚带着施未极速穿过眼前的巨物,直奔斩鬼刀下落之处。   “轰隆隆!”   雷网密布,前路难测。   施未耳朵边嗡嗡直响,他并不知道如何召回斩鬼刀,他根本不知道。   可若是没有这把刀,他们就危险了。小若愚、孙夷则、历兰筝、燕知、顾青、栾易山,所有人的性命像是都压在他手上,沉重得让他快要窒息。   月检度假福肺   怎么办,怎么办,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施未急得满头是汗。   另一边,历兰筝持枪与邪灵恶斗。孙夷则稳稳地为她开道,历兰筝如履平地,枪尖飞舞,雷火冲天,像是要烧穿整个空间。   “呼呼——”   邪灵又发出无意义的怪叫,发疯似的朝二人扑来。孙夷则御剑,双手结印,顶开对方的剑锋,历兰筝踩上他的肩膀,凌空一跃,给了那邪灵当头一枪。那玩意儿吼叫着,后退半步,孙夷则再向前,历兰筝便落在了他的剑上。   施未目睹了这一切。   他想,他既没能从父亲身上学到真本事,也没能继承母亲的决绝勇敢,他到底在在做什么呢?   “三师兄!”   曹若愚一声大喊,拉回了施未神游的意识。二人齐齐下蹲,才躲开飞来的碎石。剑身几乎是贴着翻涌的泉水飞行,雷电遍布,好像密密麻麻的蛛网,要将掉入其中的虫豸吞入其中。   施未看到了自己发白的脸。   他忽地想起年幼时候,他起夜,看到已经白发苍苍的父亲在屋前舞剑。   那时候,施故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可他并没有油尽灯枯的感觉,反倒像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兴致勃勃地舞一下剑,喝一口酒,尽管他彼时已比不得受伤之前,但胜在动作依然干净利落。   年幼的施未很少见到父亲,更是极少见他舞剑,就揉了揉眼睛,坐在门槛上,半梦半醒地看着对方。   “爹,你明明会用剑,为什么不教我?”他小声嘀咕着,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梦话。   “刀剑都是身外之物。只有适合你的,才最能让你发挥潜能。”   “要是不适合,但我特别想要呢?”   “很简单啊,让它臣服于你。用剑用刀,和调兵遣将一个道理。”施故闷头痛饮,喝完将酒坛子往地上一摔,仰头倒在地上,“等你成为他们的主人,任何一件武器,都是最适合的。”   “就算目前能力不够,但一定要坚信这一点。”   “刀剑在你手中,你就是主,你就是王,千万不要对此产生怀疑。”   “我们鬼道,只敬强者。”   “你能超越自我,那便是了。”   施未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他屏住呼吸,“扑通”跳进了滚滚雷场之中。   “三师兄!”   曹若愚大惊,可一道大浪打来,他一头撞在了墙上,也旋即掉了下去。   “糟了!”顾青注意到了这一点,赶忙拉着燕知去找人,栾易山却道:“莫急。”   “可是——”   “你总不能护他一辈子。”栾易山指了指还在苦战的孙夷则与历兰筝,“我倒是认为,他俩比较危险。”   顾青一怔,不再坚持,赶赴孙夷则那边。   燕知冷冷地看了眼栾易山:“这回我信你。”   “嗯。”   “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命。”   “哦。”   栾易山不为所动,手指不声不响地点着墙面。   他在数数。   “一。”   施未刚入水,强大的雷压差点给他一口气电没了,他强撑着往前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质特殊,他居然没被那些漩涡彻底吞没。他奋力朝前游着,就见水下地面凹陷处,斩鬼刀正静静地插在那儿,刀锋泛着一缕寒光,将自身与那泉水隔绝开来。   施未脚一蹬,手便抓住了刀柄,而后他慢慢踩到地面,用力将斩鬼刀拔出来,可不知为何,那冷铁纹丝不动。   施未一口气伸不过来,不得不从水底探出头,喘了两口气,又潜了下去。   斩鬼刀依然没有动静。   施未忍着痛,将自身的力量灌入刀身之中,斩鬼刀发出微微鸣声,似乎是在与他抗争。施未感觉掌心有股贲张的蛮力在向上顶,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正拽着他四处狂奔。   意念奔驰,力量涣散。四面八方涌来的泉水压榨着施未的身躯,窒息感几乎要淹没他一切神志。   可偏偏在此时,施未看到了刀身上若隐若现的一道纹路。   鲜红的,如同血脉一般,从刀柄一路往下,延伸至刀尖,最后扎根于地面。   施未抓着刀柄,也抓着那纹路,就像抓紧了那野马上的缰绳。他能感知到斩鬼刀之内无穷的力量,正朝着某个方向狂奔而去。   “二。”   “给我停下。”   施未咬牙,整张脸憋得青紫,他好像一个新手,正在努力驯服他的新搭档,要它悬崖勒马,要它为己所用。   那道纹路渐渐爬上施未的手腕,缠紧、渗入,疼痛扎进血肉,他两指凝气,竟是封住了自己右手的穴道,逼得那纹路下移。   “乖乖给我出来。”   施未瞠目欲裂,掌心的热汗与被勒出的血痕,逐渐消融在斩鬼刀的刀身上。那股躁动的力量像是突然断开,施未只觉手上一轻,斩鬼刀瞬间飞出泉水之中,寒光闪过,直直穿透了邪灵的身躯。   “三。”   “噗。”施未浮出水面,扑腾着,大喊一声,“斩鬼刀,召来!”   长刀稳稳落入他的手中。   施未高举着斩鬼刀,将全部力量灌入其中,猛地下刺,强烈的肃杀之气,如北风过境,冲开了周围的泉水和雷电,以他为中心,瞬间形成一个圆形的干燥空地。被冲开的泉水全部反扑至邪灵身上,竟将其撞出三尺外。历兰筝抓准时机,一枪@刺入邪灵身躯之中。孙夷则施术,为其助力,枪尖又没入几分。历兰筝的双手青筋暴起,被白皙的皮肤一衬,仿佛会立刻爆开,鲜血直流。   “纪。”   “怀。”   “钧。”   邪灵从变为石像后,就总是发出些意味不明的怪叫。历兰筝起初以为他只是在表达愤怒,直到他口中,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   “邪灵就像个盒子。”   栾易山还是八风不动地坐在半空的石壁上,静静凝望着这一切。   “打碎他,里面什么都有。”   历兰筝看见那双空荡荡的眼睛里,闪过无数张人脸,陌生的、狰狞的、怨气冲天的脸。可有一张脸,却是平静的、坦然的、释怀的。从他出现开始,那些纷纷扰扰的脸庞便停止了切换。   “纪怀钧,若是我向你祈祷,你会来救我吗?”   “会的。”   纪怀钧机关算尽,终于能在死后,肯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历兰筝瞪大了眼睛,似是心有感知那般,她调转方向,一枪@刺入那双眼瞳中。那张脸即刻碎裂,无数道怨魂从这石像的皮下涌出,强大的怨念将二人撞出几尺外。施未也耗尽了力气,泉水再次回潮,但万幸的是,并未像先前那般来势汹汹,水面只淹到了他的膝盖处。   历兰筝与孙夷则重重砸进了水里。   一道残魂悄无声息地钻入历兰筝的灵囊里,紫衣姑娘纵然头晕目眩,仍是摸到了那个泥偶。她紧攥着那个小玩意儿,举到了面前。   这两个泥偶,是纪怀钧留给她的。   算是那人的遗物吧。   其中一个是她,另一个,却不知姓名。   “姐姐,祖先说这另外一个是你的有缘人。”芽儿当初说得信誓旦旦,说这是祖先送她出嫁的礼物。   现在一看,这分明是纪怀钧的谎言。   历兰筝眼眶泛红,她最不喜欢别人骗她了,尤其对方还是她最喜欢的夫子。   这个泥偶,是她不曾见过的,年少的叶星。   纪怀钧将它交给自己,是希望她能带那个可怜人回家啊。   “我们兰筝在做什么呢?”   纪怀钧第一次以乔序的身份进入历家,成为历兰筝的老师时,小姑娘才六七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将自己捏的小泥人一排排摆好,和邻家的小哥哥小姐姐一道玩游戏,见了人来,便扬起小脸说:“我在过家家呀,小夫子。”   纪怀钧那时候也很年轻,看着比历敏小很多,历兰筝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叫他小夫子,就像她管院子里的桃树叫小树,自己吃饭的碗叫小碗,坐的板凳叫小凳。   纪怀钧莞尔:“那你扮演的是什么,女娲娘娘吗?”   “不是,我是娘亲,这是爹爹,这是我的宝宝。”历兰筝指了指邻家的小哥哥,又指了指摆在地上的小泥人,挨个儿数过去,“这是大宝,这是二宝,这是三宝……”   她足足数了七八个数,才肯停下。纪怀钧看着她脏兮兮的全是泥点的手,笑了:“那你马上就要变成女娲娘娘了,因为她也是这样造人的。”   历兰筝笑得眉眼弯弯:“太好了,我最喜欢女娲娘娘了。”   她顿了顿,问道:“夫子,你要和我们一起玩吗?”   纪怀钧摇摇头:“我不喜欢。”   “为什么呀?”   “因为我是个大人了。”   “大人也可以玩啊,我爹爹和娘亲都会陪我玩的。”   大概小孩子从不知什么叫适可而止,他们的无赖是天生的,且不是故意的。历兰筝一遍一遍热情地邀请她的大朋友陪她一起玩游戏,期待着对方点头,可纪怀钧并不喜欢这样,他说:“我不喜欢,因为我像兰筝那么大的时候,就没有父亲母亲了,所以我讨厌别的小孩,哪怕是泥人都不行。”   历兰筝眨了眨眼,想也不想地跑过来抱住他:“夫子,你别不喜欢,我来给你当娘亲,以后你就是我的宝宝啦。”   她长得小小的,还没到纪怀钧腰那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还学着母亲哄她那样,努力伸着手,轻轻拍着这人,像是在证明自己有多么合格。   纪怀钧愣了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微微垂着眼帘,不声不响地站着。   这件小事,很快被日渐长大的历兰筝忘记。她也不爱捏泥人了,她只记得,人生是那么残酷,生离死别,哪一个落到她头上,都是彻骨的痛。   但现在捏着这个泥人,历兰筝却将遗忘的事情全部记起。   纪怀钧后来和她说:“兰筝,夫子的家,在海的尽头,那里有一片阳光和煦的沙滩,家里还有个妹妹,你要是遇到她,就告诉她,哥哥家里还有几本书,让她替我抄两本,送给一个叫叶星的哥哥。”   “夫子,我记不住。”年幼的历兰筝很苦恼。   “没关系,忘记就忘记吧,只是突然想说了。”纪怀钧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而不言。   “夫子。”   历兰筝从地上爬起来,将那泥人塞进灵囊之中。   内殿的上空,盘旋着无数怨灵,它们如同层层阴云,完全笼罩住了这片空间。 第193章   一滴热汗自施未额角滑落, 顺着他的颈侧落入衣襟之中。他察觉到斩鬼刀之内不同寻常的力量,澎湃激昂,不断地鼓动着他。   “斩鬼刀是一把嗜血的刀。”   “但嗜血前提的是, 它战无不胜。”   施未耳畔语声纷乱, 他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谁在说话。他紧紧盯着那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阴云, 如同一扇通往地狱的大门,正散发强烈的腐朽气息。   “你们都退后。”施未喃喃着,燕知根本没听清,有些不明所以地问着:“你说什么?”   “快退后!”   施未大吼,只听一声尖锐的惨叫, 整个空间像是被彻底撕裂,瞬间爆炸, 火势滔天。   “噗。”   薛思承受不住, 顿时往前一扑,跪倒在地。   柳惊霜急得团团转:“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詹致淳没有回答。   他知道敌人很强大,不是一般的强大,古往今来,也许只会出现这么一个毁天灭地的大魔头。但他相信薛思,相信眼前这群年轻的后生。   “我数十个数,如果不行,我们就先冲进去救人。”詹致淳轻轻点了点手指, 柳惊霜完全无法接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数数?”   “十。”   詹致淳像是没有听到那样, 默默开了口。   受邪灵影响, 他们这边那头庞然大物也陷入了绝对的狂态, 体型更比之前大上许多,大有破顶而出的趋势, 这样一来,孙雪华和薛闻笛就更如海中蜉蝣,山间微尘,渺小力弱。   可是薛闻笛,偏偏看见了重伤倒地的薛思。   他突然脑子一懵,动作慢了半步,那凶兽长尾一扫,眼看就要砸到他身上,孙雪华猛地转身,将他撞开,那巨大的尾巴顿时撞在了长鲸行的剑身上。孙雪华感觉半个身子都麻了,重心不稳,飞出去数尺之远,他凌空转身,脚先落了地,跄踉几步之后,才终于站稳。   “呼。”   孙雪华喘了一口气,飞身上前,和薛闻笛会合。   “九。”   詹致淳闭眼,只见薛思周身已然发生了变化。那些银色的鱼鳞最终布满他的身躯,四肢也慢慢退去,身体一点点,一点点地在缩小。他抬头再看,薛闻笛和孙雪华仍在苦战。   “八。”詹致淳再道。   “小楼!”孙雪华大喊,薛闻笛回过神,眼神微凝,好像整个人都灵魂出窍了似的:“小雪,我刚刚有种很痛的感觉,好像就要死了。”   “不会死的,你要相信自己。”孙雪华持剑,长鲸行便与横雁剑身相抵,“也要相信小鱼。”   薛闻笛神色一震,仿佛打开了某个关窍,纷扰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涌现出来,他听见了无数过往的哭喊,却看不见那些埋藏于岁月中的面庞。   他只记得山中岁月漫长,夜来井冷,两支新摘的红药摆在青色的竹窗前,染着晶莹的露水,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七。”詹致淳再念。   薛思已经完全化为了原身。   只见这方寸之间,响起了微弱的潮汐之声,大雾弥漫,仿佛置身于无边汪洋之中。海是宁静的、深邃的、柔和的,静静地将他们包围。   薛闻笛屏住呼吸。   那凶兽的行动在这一刻,突然停了下来。它仿佛被定格在某个瞬间,成为了一个摆件,一座雕像,又或者,一幅苍白的画。一道道银色的水纹将它缠紧、禁锢,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如银瓶乍破,原本覆盖于凶兽周身的屏障顿时碎裂,化作片片梨花,又好似散为飞雪,消弭于这大雾之中。   薛闻笛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浅香。   他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小雪,是眼睛!眼睛是弱点!”   孙雪华应声,几乎是同一时间与好友一同出剑。   一时间,紫气东来,云蒸霞蔚,双剑自那凶兽眼中破入,再自后脑破出,那凶兽发出一声悲鸣,缓缓倒下。那庞大的身躯也逐渐消散,慢慢地,变回了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小狗。   “呜呜。”   那小东西哀哀地叫了两声,就不再动弹了。   薛闻笛与孙雪华同时落地,掌心向上翻转,一条小银鱼落在了他的手中。   那鱼儿扑腾都没有扑腾一下,直挺挺地躺着,薛闻笛吓得魂儿都没了,对着嘴就给那鱼儿吹了一口气。   柳惊霜:“?”   孙雪华:“……”   詹致淳拂尘一扫,却将那小鱼收入袖中:“事不宜迟,快快救人。”   薛闻笛擦擦通红的眼角,一头冲了进去。   孙雪华几人紧随其后。   “孙掌门,你下次可以教薛闻笛一些别的法子,倒不用这样嘴对嘴渡气。”詹致淳一脸镇定地叮咛着,孙雪华脚下乱了一步,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嗯。”   内殿之内,早已成了刀山火海。   薛闻笛顿时提紧了心,大声呼唤着:“曹若愚!”   “师兄!”回答的却是顾青。   薛闻笛往前一步,那漫天的阴云竟是朝着他扑了过来,他挥剑,剑气却被对方完全吸收。柳惊霜一把拉住他:“别动,小心。”   薛闻笛握紧手中长剑,小心翼翼后退一步,柳惊霜打头阵,为他们开道。许是他身上的气息与这夜城同根相生,阴云并未向他们发出进攻。   众人终于会合。   灰头土脸,气力穷竭。再看,施未紧握着斩鬼刀,大半条胳膊都被烧伤了,皮肉剥落,露出脆弱的血脉,但人却是清醒的,大抵是太过疼痛,苍白的脸上表情有些麻木。   薛闻笛一愣,忙从灵囊里找到一颗悬命丹,喂他吃下。施未舔了下嘴唇,觉得很干,想喝水,但他想了想,没有说,只道:“那阴云很怪,好像能把我们的灵力全部吸收掉。”   “好在我还有一把刀。”   施未说着,竟然笑了一声。   燕知听得心烦:“笑个屁!”   她就骂了这一句,换作以前,她应该要好一顿骂,最好骂得对方跳起来和她打一顿,可现在她只开了这么一次口,就觉得喉咙里堵了一团棉花,堵得她发不出声音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她看来,这个文不成武不就,半点出息没有的臭小子,居然在最紧要的关头保住了他们所有人。   那团阴云的吞噬力太强了,她和燕知、栾易山的结界被轻而易举地吞掉,危急时刻,竟是施未用斩鬼刀为他们劈出了一条生路。   可是这条胳膊——   以后还能握剑吗?还能的吧?   她记得施故也曾九死一生,也没见他就这么消沉下去。   燕知想着想着,偷偷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施未头有点重,但思维还是很清晰的,他仔细数了数来人,笑笑:“我恐怕,没有办法再握剑了。不过等二师兄和小师弟赶回来,五人剑阵也是够的。”   历兰筝突然流下泪来,呜咽着,却不忍心劝他别再说了。   “大师兄,孙掌门,我看到剑匣就在那阴云里,你们一定要把何长老救出来啊。”施未说着,蓦地紧张起来,“糟了,小若愚呢?”   刚刚事态太过混乱,他都没有发现曹若愚不见了。   詹致淳掐指,便对柳惊霜说道:“要是把这里砸烂砸碎,你别来报复我们。”   “滚。”   “因为,这里不会是我们砸碎的。”   柳惊霜蹙眉,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四百年前,我收到一封书信,是我那多年未见的乖乖徒孙,灵风,托人转交我的。”   “他在信上说,他的那把无声剑,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点灵识,他起初以为,是师父的魂魄,可他为其招魂,发觉并非是阿吟,亦不是逐流。”   “他慎重思量之后,最终还是将那灵识从无声剑上剥离下来,重新为其锻造一把新剑,他说,兴许百年之后,这一丝灵识,能借天地之力,逐渐恢复到原本的模样。”詹致淳叹道,“四百年了,我竟然还记得那信上的每一个字。”   它就像自己远走的那些故人,陪伴着他,度过了每一个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柳惊霜微微瞪大了眼睛。   曹若愚是掉进了聚魔池的泉眼里。   那些鎏金色的泉水将他完全包裹,就像熔炉里的铁水,要将他融化、浇筑、凝固成一块碑石。曹若愚奋力挥剑,却无济无事。那些泉水自他七窍中涌入,似要腐蚀他的五脏六腑,窒息感与闷痛感同时袭来,令他神思昏沉。   渐渐地,他手一松,长剑浮于他眼前,不声不响,悬而未沉。   “我不能,折在这里。”   曹若愚眼睛都睁不开了,但还是凭着一股劲儿,伸出手,拼命地碰触到那把剑。   “帮帮我,帮帮我。”   他呢喃着。   可长剑始终未能回应他。   曹若愚呼唤着他给这把剑新取的名字,敏行,敏行,可这新生的名字,与他之间的联系仿佛太过微弱,曹若愚怎么都召不回。   他痛苦地挣扎着,他在心底呐喊:“你是我的剑,为什么不回应我!为什么!我师父他们还在等我啊!”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一条巨大的蛟龙在水中游荡,长尾盘在他的剑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正紧紧注释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谁在问我?   曹若愚已经开始意识模糊了,可他还是凭着本能,在心底回答着:“我叫,曹若愚。”   “曹若愚?这一生,是叫这个名字吗?”   “对,我就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要回到这里?”   “邪灵为祸,特来此地除厄。”   那蛟龙的尾巴向他伸来,卷住了他的腰:“虽然感觉你性格变了很多,但这喜欢多管闲事的毛病真是一点没变。”   “我没——”   曹若愚一句话都没说完整,就觉整个人一轻,一声龙吟破空而出,直入阴云之内。 第194章 正文完   柳惊霜愣在原地。   那龙吟震天, 搅动风云,曹若愚抱着龙脊,在云层中翻滚。他艰难地眯开双眼, 只见一片昏暗中, 有道微弱的光亮, 似荧荧星光,飘浮在这片穹顶之上。   曹若愚想也没想,拼命地抬起沉重的双手,而后纵身一跃,从龙脊上跳了下来, 一把抱住那剑匣,自高空坠落。   薛闻笛与孙雪华眼疾手快地冲了过去, 一人架住曹若愚的一条胳膊, 奈何那冲击力太大,三人同时摔倒在地,曹若愚狠狠砸在两人身上,根本找不着东西南北。   柳惊霜浑身一僵,脚下像是生了根,怎么都走不动。   那阴云见剑匣落地,追着撕咬过来,大量的怨灵凝结, 如同一支利箭朝众人扑来。可那蛟龙翻云覆雨,竟是以身为锁, 绞住了那些疯狂的灵体。   曹若愚挣扎着爬起来, 也顾不得关心自己的师兄和前辈, 将那剑匣扔给一边的顾青,施术要将自己的佩剑召回来。可他刚要念出“敏行”二字, 却突然卡住了,头晕耳鸣,整个人都有些茫然。   是不是我的剑,不喜欢我这样叫它?   曹若愚使劲甩甩脑袋,詹致淳上前,一掌拍在了他的巅顶之处,曹若愚顿觉豁然,气息也通畅不少。他想也不想地伸出手,一把光辉灿烂的长剑自云层破出,稳稳落入他的掌心。   “就是现在,布阵!”   詹致淳拂尘一扫,将曹若愚推上前。   “少人!”施未急得大喊,詹致淳却道:“不少,已经来了。”   一声鹤鸣突破重重封锁,载着三人从城外冲了进来。   傅及与张何从天而降,踩上各自阵地。孙夷则看向自己的心上人,对方亦在看他,二人都不曾开口,一切尽在不言中。文恪看不太清,凭着本能摸索着,顾青将他拉了过去,一是怕他意外受伤,二是请他再看看施未。   “伏魔剑阵,鬼主施故应当在平湖城教过你们了。”詹致淳手握拂尘,神色凛冽,“现在我将助各位提升其威力。”   “施未少侠受伤,他的位置,还请孙掌门顶上。”   “好。”孙雪华点点头,手持长鲸行踏入剑阵中。   如此,曹若愚,傅及,孙夷则,张何,孙雪华便构成了新的剑阵组合。可就在此时,柳惊霜却突然冲过来,抓住詹致淳的胳膊:“不可!剑阵一旦发动,那他也会一并覆灭的!”   白发苍苍的老人注视着那条蛟龙,它正拼尽全力束缚住那将支即将崩裂的利箭,它在为他们争取最后的时间。   “柳公子,你就尊重他的选择吧。”他哀怜地说着,柳惊霜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什么天道,什么大义,什么故人旧情,什么体面,通通被打散了,他一把抓住詹致淳的衣领:“尊重?你让我怎么尊重!当年就是因为我太尊重他,才会放手,才会让他魂飞魄散!你明明知道李霁有了他的下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他叫嚷着,无助地染上些许哭腔,栾易山和燕知一人按住他的一侧肩膀,连拖带拽地把人拖到一边,任凭柳惊霜哭喊怒骂,詹致淳仍是选择发动了剑阵。   “对不起”。他小声说着,拂尘轻扫,一道清光飞入阵中。   五人合力,阴阳流转,动静相合,爆发出强大的威力。薛闻笛赶忙捂住自己的灵囊,用自身灵力为化为原身的薛思隔出一道结界。   一时间,乾坤再造,日月换天,剑起波澜,气撼九州。   那些怨灵哀嚎着,发出阵阵悲鸣,阴云逐渐剥落,化作天地一蜉蝣,消弭于这苍穹之间。而那条蛟龙的鳞片也渐渐虚化,变成一个又一个的泡沫,漂浮飘散,很快充斥了整个内殿。詹致淳拂尘轻扫,五人走位,剑出如虹,直冲天宇,强烈的剑光令所有人都不得不低下头去。只有柳惊霜睁着通红的眼睛,含泪呢喃着:“不要……不要……”   他哽咽着,眼泪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最后终于忍不住,低声痛哭起来。   剑阵最先在张何这里减弱。   他的灵力尚浅,还不足以完全支撑整个阵法的完成,薛闻笛见状,一步上前,将自身力量暂借于他。张何正要言谢,薛闻笛却道:“专心。”   “嗯。”   张何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方方面面都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也许再过几年,修行再无长进,他便要下山去了。可现在,他必须撑住,不能让师兄们的付出沦为空谈。   但剑阵不可避免地出现裂痕,已经消弭大半的阴云再次慢慢聚拢,而蛟龙已然消失不见。薛闻笛一看不妙,瞬间将手中横雁飞掷过去,古朴长剑携着浩然之气,打破那团阴云。薛闻笛单手结印,横雁剑气横扫,与下方的剑阵交相呼应。   “轰——”   一声巨响,剑阵分裂,内殿彻底坍塌。詹致淳设下结界,护住众人,不想,一只猎魂鹰竟是破墙而出,叼住最后一缕怨灵,一飞冲天。   “糟了!”顾青大喊,施术去拦,灵符却在此时断裂,燕知大骂:“该死!叶星究竟留了多少后手?”   孙夷则与傅及率先追了上去,他们御剑从那破口处飞出,只见那巨鹰振翅高飞,扶摇直上,两人顿时捏了一把汗。就在此时,一支羽箭穿云破雨而来,一箭击穿那猎魂鹰的头颅,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悲鸣,那巨鹰便直直栽倒下去,傅及又是一剑,灭了那最后一缕幽怨之气。   “扑通——”   巨鹰摔入骨河之中,再无声息。   一个人爬上了河边的巨岩。   她手持长弓,身背箭袋,浑身是汗,喘着粗气跪在岩石上,一双眼睛却是极有神韵的,警惕地观察起河面,确定那猎魂鹰已然魂飞魄散,才终于直起半个身子,朝着孙夷则招招手:“孙掌门!”   孙夷则亦是高声回应着:“尹姑娘,多谢!”   尹晓棠长舒一口气:“没事儿!”   天,在此刻放晴了。   云破日出,一道天光照在了尹晓棠后背的箭袋上,露出的箭羽闪着盈盈白光,如同苍山积雪,肃穆沉寂。   内殿之内,同样有光照了进来。   一棵高大的榆树拔地而起,苍翠的枝干不断生根长叶,堵住了破烂的缺口。聚魔池逐渐恢复平静,被那葱绿的枝叶层层挡住,不再哀鸣。   “这是,”施未怔怔的,“是历拂薇,历前辈吗?”   榆树无声,只是在阳光下,轻轻地摇曳着它的叶子。   曹若愚瘫坐在地,文恪悄悄走到他身边,曹若愚脑子还没转过来,身子倒是有了反应,朝人身上一歪,两眼发直地嘟囔着:“文长老,我跟你说,我看到一条特别大的蛟龙,特别特别特别大。”   文恪哭笑不得,紧紧抱住他,亲昵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一颗泡沫缓缓落在了曹若愚的怀里。   “啊?”他愣了愣,双手捧起,却见那泡沫散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竟是变成了一颗圆润的蛋。   “这是什么?”曹若愚好奇地举起来观望,不想,柳惊霜一把将它抢了过去,宝贝似的捂着,曹若愚傻了眼,刚要问,就被对方狠狠瞪了眼:“愣着干什么?从我的地盘上滚出去!”   “啊?”曹若愚真是累死了,又摸不着这人的脾气,有些委屈,还有些不服,说着这夜城也有我师父的一半,可没嚷嚷两句,就被文恪捂住了嘴。   “好了好了,小若愚,别生气了,乖乖。”   他说得又轻又软,掌心全是那令人安心的温柔气息,曹若愚哪听得了这种话,当场就不气了,头一歪,就从文恪的肩上滚到了这人怀里,眼睛一闭,假装自己昏过去了。   文恪莞尔,又难掩内心激动,他想,真是太好了,老天爷没有让你受伤。   激战过后,一片狼藉,众人都已筋疲力尽,偏偏柳惊霜没有半点耐心,催促着他们快快离开。薛闻笛本想问问他聚魔池的事情,以后薛思会不会落下病根之类的,都被柳惊霜全部驳回,大门一开,将他们全都轰了出去。   “他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曹若愚不满地嘀咕着,詹致淳安慰道:“他亦有难言之隐,你便体谅他一下,若有疑问,我来替他回答。”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曹若愚激动不已,马上又是那精力旺盛的活泼模样,孙夷则握着傅及的手,半开玩笑道:“看看你师弟。”   “我师弟怎么了?”傅及佯怒,孙夷则觉得他十分可爱,心下欢喜:“不愧是你师弟,都很招人喜欢。”   傅及轻轻地笑出了声。   此时,李闲也带着沈景越与芽儿赶来与众人会合。   天光徘徊,人影相依,纵是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也终是迎来风波平定,百废待兴的一天。   栾易山就在夜城之外,与其他人分别。   “前辈保重,若有需要,即可修书一封,传至临渊,我等必赶来相助。”孙夷则恭敬地向他行礼,几个小辈亦是拱手抱拳,可栾易山却一脸无所谓,指了指顾青怀里的那个剑匣:“我无事,倒是你们,应该好好想想,等纪灵均从里头出来,该怎么向她解释发生的一切吧。”   说完,他便将施未、燕知、历兰筝、詹致淳挨个儿打量了一遍,无言地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曹若愚摸了摸后脑勺:“是啊,该怎么向何长老说呢?她会不会承受不住啊?”   “先回临渊吧,路上我们再议。”   孙夷则说着,几人都表示赞同。   顾青抱着那剑匣,看向一边的燕知,对方也察觉到这人在看自己,瞥了一眼,问道:“有事?”   顾青欲言又止,想了又想,没能说出口。   孙夷则本想带尹晓棠回临渊疗伤,因为她昼夜奔驰,鞋底早就磨烂了,脚下全是大大小小的血泡,可尹晓棠却想跟栾易山一道回五柳山庄,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孙夷则并未勉强,只和她说,若是到了地方,记得来信报个平安。   尹晓棠点了点头,答应了此事。   各奔东西。   栾易山不喜欢那么多人凑在一起,尤其还有那么多聒噪的小辈。他根本不想管纪灵均出来后,会不会大受打击,一蹶不振,也不想管惨遭重创的临渊能不能再次度过此次危机,更不想管今后这世道如何变迁。   他只想回到家中。   他知道,还有许多未尽的事宜,但如今孙雪华已回归临渊,有他在,万事应当顺利。   尹晓棠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话,忍着疼痛,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就这么硬生生走回了明山城。在五柳山庄大门口,栾易山终于先开了口:“进去吧,陈彦那个白痴的房间里应该有伤药,自己找找,涂一涂。”   尹晓棠注视着他,有些局促地问:“栾前辈,明天你还会来吗?”   “来什么?”   “我想练弓,但庄上没人了,大管事说,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找您。”   栾易山没有回答,继续朝前走。尹晓棠就跟在后面,一声一声地叫着:“前辈,前辈,前辈——”   栾易山败下阵来:“明天我会来收拾一下遗物,给他们立一个衣冠冢。”   尹晓棠愣在原地。   北地多冷啊,她脚下踩着冰冷的地面,冷得她直发抖。   栾易山再没有回头。   他回到家中,见那草房子如旧,便走到那落了灰的石碑前,轻轻拂去那些尘埃,喃喃着:“阿姐,我回来了。”   他上了三炷香,磕了头,便从那衣冠冢内取出那幅八骏踏雪图,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冲在最前头,风华正茂,笑意盈盈的陈勉。   栾易山沉默地看了许久,而后才呢喃着:“小勉,我回来了。”   他说着,这才肯从马鞭的末端,万分谨慎地抽出一根晶莹的琴弦。   这才是真正的兰因琴弦。   栾易山握着它,缓缓走向屋内,将那八骏踏雪图挂在自己房内,又修书一封,将这琴弦寄去了临渊。   “剩下的事情,可就不归我管了。”   他感到无比的轻松。   做完这一切,栾易山开始打扫房屋和院落。   他家本就简朴,没多少陈设,他里里外外地整理清洁了一遍,也不过落日时分。接着,他沐浴更衣,擦干头发,重新梳好,并点了一盏明灯,挂在院前的那扇竹门上。   栾易山站在门外,手扶着虚掩的竹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镇定地、不轻不重地说道——   “诸位,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