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魔王大人是魅魔   作者: 有问无答   文案   “作为领导者,你应当学会信赖别人。”   “可是老师,您当初不就是因为太信任人类,才被害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甚至不得不与您最厌恶的魔族寻求合作?”   年幼的君王仰着张精致的脸,笑得可爱又无害。   唯有一双独属于兽类的冰冷竖瞳,散发着食物链顶端狩猎者的气息。   品味着空气中传来的情绪波动,它笑意更深,语调低沉。   “信赖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唯有实力才是一切。因为恐惧而屈服,因为屈服而顺从。就像我打不过您,所以乖顺地成为您的学生……”   啪。   一本书无情盖在了这张宝石般璀璨的脸上。   “这是这周第三次对我使用魅惑能力,罚抄增加到三千遍。”   “……切,总有一天我会成功魅惑到您的。”   “拭目以待。”   .   经过十年冒险,勇者小队终于杀死魔王。   回到王国的他们不仅没有看被加功奖赏,反而被诬陷与魔族勾结。   亲眼见证队友们被折磨致死的勇者,绝望徘徊于深渊的深处。   “你就是那个杀死了我父亲的家伙?听说他死前将‘我’托付给你,只要将你抹杀了,这个约定就作废了吧?”   某日,那抹艳丽的红色撞入这片漆黑的世界。   生来不具人性的野兽,却拥有精致的皮囊;道貌岸然的权势者们,也曾说着动听的谎言。   这位新继任的年幼魔王身上,不知为何散发着魅魔的气息。   很淡。   他忽然笑了起来,提起手中剑。   “你说的对,我应该让我的学生明白,何为尊师重道。”   本文食用手册   1.受:魔王,兼具魅魔血统   2.攻:魔王的老师,马甲狂魔   3.双向奔赴,各种flag会逐一拔除   4.请不要在评论区拆逆,共建和谐阅读环境   5.插画已上线,点击app文案上方粉色长条可进入(氪金易上头,请量力而行!只想欣赏彩色大图可移步作者微博)   2023.04.01文案存证   内容标签: 魔幻 情有独钟 西幻 美强惨 师徒 救赎   主角:缪伊缪斯,霍因霍兹 ┃ 配角: ┃ 其它:年上   一句话简介:领袖力,从魅惑开始。   立意:清者自清 第1章 魔王   “伟大的陛下,那只盘曲于您尊贵王位上的恶龙,很快将要死去,最迟不过……今年冬季。”   巫妖谦卑匍匐于地,狰狞巨角抵在华贵绒毯之上,意为臣服。除了角与斑驳骨爪,巫妖整个身体拢于漆黑的袍中,像一团潜伏入夜的影,不可捉摸。   唯有一颗莹莹水晶球淡淡浮现幽光,被巫妖高举过头顶,呈现给重重阶梯之上,无上王座之中。   这是预言的水晶球,传说是创世神最珍爱的镜子,被无意打碎后落入尘世,曾被长久供奉于人类王宫中,是世界各族向人类臣服的象征,也是炫耀与示威。   而今,水晶球被巫妖带入这深渊之下,进献给此处唯一的王。   至高王座中,魔王斜坐,披风翻涌,赤发如火。自巫妖进入殿中便始终冷色的颜,终于松动,露出好奇的目光。   “你说,他要死了?”   巫妖无端心悸,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哪怕枯槁的骨脸早已紧紧贴附地面。   他是一只流荡在外的魔,自百年前深渊布下结界便从未回归,自然从未亲眼见过这届魔王,这位当今世上唯一仅存的魔王。   魔王不出世已有百年之久,给了人族喘息之机,这才造就如今人类的空前繁荣。   有人说这届魔王怯懦而弱小,只敢蛰伏于深渊之下;还有人说,魔王自幼便被扣押于魔王城中,早已失去实权与自由……   从王座之上的反应来看,荒诞的猜测或许未尝没有可能——魔王的声音实在太过稚嫩,太过清冽,倒不像是一位王,反而像是,像是……   巫妖想起来时的路上,那位引他入殿中的侍者。侍者头上之角小而精巧,容颜瑰丽,想必便是传说中的魅魔。   如巫妖这般流落在外的魔族少之又少,更别提罕见的魅魔。据说魅魔们无一不容貌出众,身姿绰约,直至见到那位侍者,巫妖才对这个说法有了深切的认知。   那是无法以通用语言来形容的美感,早已超出皮与骨,独有一种危险的魔力,令人心中涌起疯狂与迷恋。据说魔力微弱的魅魔们,便是以此种力量诱惑人类,将干净的灵魂引入至暗深渊。   纷繁思绪中,巫妖陡然惊觉,他实在是出神太久,而王座之上的魔王也许久未传来动静。   巫妖强打起精神,将一切杂念清空,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魔王的声音会令他联想起魅魔,只赶紧恭敬回答起先前的问题。   “是的,陛下!那只邪恶不敬的‘恶龙’、抢夺您王权的窃贼、傲慢独断的王师霍因霍兹……将死于今年彻骨的风雪之中!”   脊背上最后一滴冷汗终于落下,碰撞上地面,发出滴答的动静,在寂静的殿中如夜中炬火,明亮,显眼,容易引来猛兽的袭击。水滴仿若砸在他只剩骷髅的头颅中,把他震得一颤。   微风吹过幕帘的声音,烛火扑哧攒动的声音,门边侍者们压低的呼吸声……早已全部消失。从什么时候起,大殿竟变得这样安静,仿佛只留下他一个活物?   下一刻,一道声音如平地惊雷,掷于巫妖耳边。那颗刚蜷缩起来的紧张心脏,由魔力所拟态出来的乌青心脏,登时停止跳动。   “连‘王师’这种身份也占卜出来了……所以,是什么死法呢?”   魔王清冽的嗓音在巫妖头顶上平缓流动,如流水,无色无味,如魅影,悄无声息。   什么时候,竟然……完全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感知到魔力的流动……巫妖知道魔王已站到他跟前,他伏地的头顶边,便是魔王的双脚足尖。   魔王垂眸静立,将空气中的情绪尽收鼻尖。这是苦涩的味道,干涸且辛辣,胆怯且恐惧。   至于巫妖心底里埋藏的那份厌恶与怨恨,那份直指魔王的忤逆情绪,那明晃晃的行刺之意,赤发的魔王并未放在眼中。   太过弱小,构不成威胁。   意识到魔王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未曾做出其他举动,巫妖这才颤悠悠将水晶球举得更高,方便魔王看清内里的画面。   巫妖向地面吐出一口气,以诡谲的语调对水晶球提问:“霍因霍兹将以何种方式死去?”   话音刚落,水晶球大亮,像是早已迫不及待展示答案。   茫茫大雪中,一道高挑人影独自徘徊,像一支暗色的剪影。这支剪影行至路的尽头,纵身一跃,坠入漆黑崖底。   水晶球内的景象倒映在魔王眼瞳中,他凝视数秒,轻松便解读出水晶球的意象。   巫妖随后才发出迟来的恭敬请求:“陛下,请允许我为您解读预言。”   “嗯。”魔王随便应了一声,冷傲面容下已开始悄悄走神。   巫妖战战兢兢抬起头,想要将视线凝固在水晶球上,入目却首先是那抹耀眼的红,比红日更炙热,比宝石更璀璨,那样透亮且夺目的红发。   先前魔王坐于高高王位之上,面庞笼罩于微光。此刻,巫妖才看清魔王的真容。他霎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忘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名魔王,只觉红发神祇端丽冷傲,目下无尘。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朦胧晶莹的银黑色眼眸,终于从虚空中转移向他,令巫妖想起夜间星光。   巫妖神经一颤,整只骨具触电般发出尖锐鸣叫,整颗大脑终于从沉溺中回过神来,他连忙收回逾越的视线。魔王陛下方才对他使用了精神攻击,只一下,很轻,算作警告。   多么仁慈的陛下!竟然没有因为他的亵渎而赐予死亡!   一瞬间,巫妖在内心深处已拜服于面前的魔王,哪怕他在一分钟前尚且保持敌意,哪怕他从走入深渊起便伪装起真实目的,哪怕他此行携带着斩首任务而来。   这堪称诡异的态度变化,巫妖自身并未察觉。   魔王鼻尖微动,嗅到空气中情绪的转变。他并未惊讶,对此接受良好。   ——对视时先抛个“魅惑”,是作为魅魔的基本素养。   无论巫妖何其大胆,也绝不会猜出,更不会去主动占卜,那王座之上至高的魔王,竟然会是一只……魅魔。   巫妖仔细端详水晶球,思考许久后才谨慎做出判断。这判断出乎他的预料,令他漆黑眼眶中幽青火焰颤动。   “是、是自杀……”   巫妖的话语在空气中颤动,随之一同抖起的,还有摇曳烛火。   殿中烛火大亮,如天上繁星铺就于暗红色绒毯上,缀于雕花横梁石柱,为暗沉的大殿注入金黄与温度。   此刻,所有的火光一齐鼓动,窜动,舞动,像是心脏承受不起惊吓,剧烈喘息。   随着自己解读出水晶球意象,巫妖隐约听到笑声,属于孩子的笑声,欢快而爽朗。越是清脆,越是令人感到不安与恐惧。他分不清这是否为幻听,只觉得自己正被笑意所包裹,如同被四周烛光包裹。   他全然被笑声所惊吓,以至于忽略掉魔王同样异常的反应。   宽大袖口下,魔王睫毛扑闪,指尖微动,示意笑声停下,以免惊扰客人。于是,同一时刻,浸满整座大殿的无形笑声果真停下,整齐划一。   与巫妖所以为的满堂空旷不同,这烛火堆砌的辉煌大殿其实热闹非凡。   火焰精灵们手拉手坐于细白烛芯之上,成群结队,熙熙攘攘,伪装成普通烛火。他们是大殿真正的侍者,也是护卫的兵队。任何对魔王陛下不敬者,皆会受到滔天的怒火。   五颜六色的史莱姆肩并肩趴于穹顶支架,兢兢业业扮演斑斓彩窗。光芒透过他们柔软的身体,折射七色彩光,投于大殿中央,富丽明亮。   原本,火焰精灵和史莱姆们专心致志为魔王陛下打光,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将陛下的容颜映照得更为夺目。直到巫妖一脸神秘地说出占卜,称那位大人即将死亡。   火焰精灵1号:啊?我们这还有其他叫“霍因霍兹”的魔吗?   史莱姆2号:霍因霍兹大人的名字,可是陛下亲自取的!其他魔才不敢用呢!   所以……那位实力同深渊一般深不见底的大人,竟然要死翘翘了?   呃,外面的魔预言技术都这么差的吗?   直至巫妖一字一句说出“自杀”,大殿内登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火焰精灵3号:哈哈哈哈哈哈温柔可靠的霍因霍兹大人要是去寻死了,还让不让其他魔活了哈哈哈哈哈哈!   史莱姆4号:就是就是!霍因霍兹大人怎么可能舍得抛弃陛下呢!外面的魔心坏!垃圾!笨蛋!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一通叽叽喳喳下,巫妖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今天的自己格外疑神疑鬼。   突如其来的笑令巫妖惊恐,突如其来的安静更令巫妖跪坐难安。   明明魔王陛下如此温柔和蔼,他竟会感到惶恐,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甚至产生幻听,实在不该!   魔王:……   新来的这位魔过于自觉,比起深渊下的魔有过之而无不及。外面的魔都是这样好忽悠……不是,都是这样对魅惑毫无抗性的吗?   一时间,对从前某人口中“危机四伏”的外界,魔王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魔王已经打算结束试探,他指尖朝水晶球伸去,预备迎接对方所带来的“小礼物”。怎料一直表现出笨拙姿态的巫妖突然察觉,以平生最大的速度收回水晶球,将其牢牢抱在怀中。   魔王轻笑:“怎么?不是说要献给我么?”   “是、是的……但是陛下……”   巫妖支支吾吾说不出口,他绝对不能把水晶球交予尊贵的魔王陛下,却也不能说出原因。因为,因为……水晶球里藏着用来刺杀陛下的东西!   魔王:……   巫妖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他是一只流落在外的魔,亦是被人类派来潜入斩首的刺客。   自两百年前大战,庇护魔族已有千年之久的大魔王陨灭,其余魔王在内斗中尽数消亡,深渊就此封闭,人类获得了一百年的休养生息。   直至一百年前,最后的魔王横空出世,大陆各种族均保持高度警惕。祭司们于观星台上昼夜拨弄星盘,各种族之王前往人类王城觐见,共商对魔王的联合防御作战。   可深渊仍旧安静,如同凶兽酣眠,仍未醒来。   平静意味着未知,君王们更加不安,观星台上的罗盘星罗棋布,转如陀螺……于是,终于有结论在星盘中显现。那结论实在太过荒谬,太过匪夷所思,令祭司们几乎要集体跳楼,怀疑他们自身的职业水准。   那出世不久尚且稚嫩的魔王,或许正在被……囚禁。   魔王:……哦?   巫妖并不知道,他的情绪与思想正被实时提取,被面前的魔王一个不落收下。巫妖将怀中水晶球抱得更紧,哪怕他自身被圣光腐蚀也在所不惜。   这是造物主所留下的圣洁之物,是用以取信魔王的诱饵,同样是对魔王行刺的武器。教会的白袍使者已为其附魔,称邪恶的魔王必定无法抵抗此等光明魔力。   但此时此刻,近距离站在魔王面前,巫妖心中却已被某种奇妙的力量触动,升不起丝毫敌意,只觉得青涩柔弱的陛下需要他保护。   毕竟,毕竟……   巫妖脑海中划过一个画面,那是他来时所占卜出的意象,有关于魔王的现状。   银灰色水晶球中,黑色降临,唯有一株火苗在中心幽幽燃烧,那火焰时而蜷缩,时而变幻出一道纤细模糊的身影。火焰之外,长满骨刺的荆棘笼子拔地而起,将柔软的火光囚禁。   笼中缀满宝石,鲜花,笼上则蟠着团巨大的影子,长而扭曲,散发危险的气息。即便隔着水晶球,即便心知所见皆为幻影,巫妖仍是止不住地战栗。   回忆的画面中,那巨大的影子将视线锁定过来,巫妖看见了一双幽幽的绿眼,如同被猛兽盯上。这是先前占卜时所没有的景象,巫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下一刻,他听到一道柔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是那位魅魔侍者的声音。   “陛下,霍因霍兹大人已经回来了。” 第2章 炼狱   咕咚。水晶球掉在地面上。   听到侍者的话,巫妖的骨手陡然一颤,内心莫名惶恐。脑海中幽绿眸子挥之不去,令他有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头骨发麻。   ……就像是擅闯入恶龙的巢穴,窥视了不该看的珍宝。而现在,恶龙已归巢。   “我知道了。”魔王如此说。   巫妖眼眶颤抖,就见一只手轻巧拾起地上的水晶球。   几乎是触碰的一刹那,水晶球迸发出强烈的白光,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耀眼。哪怕是临行前,教会的使者前来为水晶球附魔,也从未产生这样奇异的景象。   巫妖黝黑空洞的眼眶,被强光刺得几乎要流下不存在的泪水。神圣光芒中,他一颗心却禁不住揪起。   光芒中,魔王陛下的赤红长发与暗黑华服皆披上纯白,如同镀上银,落下雪。巫妖知道,这种纯净的神圣之力便是人类所说的武器,是能够将他的陛下灼烧尽的危险。   弱小而怯懦的他,在危机关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而他可怜的陛下即将,即将……诶?   巫妖呆滞望着眼前的一切。一分钟过去,他尊贵的陛下未有丝毫变化,仍是那般俊美优雅,威严沉稳,每一根发梢都恰到好处垂在腰间正确的位置。   甚至,他的陛下已经开始张嘴咬水晶球,何其冷静……不,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呃,但是陛下所做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等一下,这很不对吧?!   魔王没有理会眼前恶魔的震惊,旁若无人地对水晶球上下拨弄。发现简单的灼烧与电击均无法对其造成伤害后,他毫不犹豫上嘴,尖锐小巧的牙死死咬合上去,为水晶球圆润的表面留下凹陷牙印。   水晶球:……   巫妖:……   火焰精灵/史莱姆:陛下牙口真好!   将水晶球叼在嘴中如叼苹果,魔王看眼瞳孔地震的巫妖,又看眼后方阴影中安静等待着的侍者——魅魔侍者习以为常,面带微笑,展现出绝佳的职业素养。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动作的不妥,终于将丢到九霄云外的魔王礼仪课捡回来,随着水晶球一起放下。   魔王面无表情将水晶球高高举起,又一松手,只听得“啪”一声,水晶球重重摔在地上,紧接着被魔王的靴子一脚踩上,重重碾压。   他弯身,好奇而困惑,一缕发丝从耳畔滑至脸颊。   “这球竟然打不开。”   水晶球:……   巫妖:……   巫妖想,可能水晶球也没有想到,它有一天会遭受到如此残忍的对待。毕竟这神圣之物可曾经被造物主所珍爱,又长久地接受过各种族的供奉。   这和出发前所做的占卜不相符。明明那时水晶球显示,现任魔王最在意的便是其老师霍因霍兹,可现在魔王竟然却对预言毫无反应!   巫妖觉得自己的职业素养遭到了质疑!   魔王:其实我有反应的,我在很努力憋笑,真的。   “里面的东西要怎么出来呢……”   魔王自言自语,并未思索太久,大多时候他喜好遵循直觉。对于魔族来说并不算大的尖牙再度伸出,这次咬上了他自己的指尖。很快,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股甜腻的血味。   巫妖感到一阵饥饿,他不明白这股饥饿来自何处,只觉得胃中空前翻滚,如不见底的崖,叫嚣着要更多更多的食物填满。   他看见魔王将指尖垂在水晶球上方,那滴血于是就往下落,像露水从清晨花瓣上滚落,令旁观者莫名口渴。   鲜红的血液降临至银灰色的水晶球,迅速蔓延开来,为这银色带来薄薄的血雾,构筑一层血膜。整颗球仍是那样晶莹,却眼见着改变了气息,变得沸水一般,滚烫,汹涌。   就好像……它也饿了。   巫妖的脑子仍处于不清醒中,不明白面前所发生的一切。不明白为什么魔王陛下没有遭受到水晶球的光明侵蚀,不明白陛下要对水晶球做什么,不明白陛下所说“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他本就不聪明,不然也不会轻易被人类所抓住,又被投入深渊作“间谍”。但经过魔王这么一连串的举动,他紧张的心早已松下。   陛下没有危险,这真是太好了。   巫妖此刻颇为轻松看向水晶球,在他眼中,还携带着牙印的小球是如此无害,如此可怜兮兮,完全不会对陛下构成任何威胁。   于是,就在这理应谁都放下戒心的一刻,水晶球沸腾的气息忽地静止……一只尖锐带有针刺般长毛的触须从里头探出。   时间好像静止,巫妖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如果他有呼吸这种功能的话。那只遍布黑色长毛的触须继续向外攀爬,越爬越长,越爬越粗,触目惊心,狰狞恶心。   触须在空气中晃荡,如同在脑浆中搅动,巫妖看着触须上繁复晦涩的纹路,那些由短毛所编织的图案,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要瘫倒在地上。   终于,在触须伸出有手臂长的大小时,最顶端的粗尖晃动着探上水晶球上的鲜血,吮吸,紧紧贴附。而后,似乎血液的味道令它大为满意,越来越多的黑色尖头从水晶球内部探出,顶开裂缝,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也是这个时候,巫妖终于意识到,那些黑色的、狰狞的长须,并非触须般的东西。那是,那是……   巫妖瘫坐在地上,浑身僵硬,面前是一只巨型黑虫,已然爬出了上半身。那带有短毛的触须,俨然是虫子的脚!   如甲虫般圆润的躯体,蜈蚣般的多足,蟑螂般粗黑的短毛,区区上半身便几乎有半张脸的大小。这令人作呕的怪物还在继续向外爬,带着浑身不详的气息,从最圣洁的水晶球中挤出肥厚的身子。   刚才一路上,他就是将这样的东西揣在怀中,仅仅隔着一层水晶……   巫妖于是真的吐了,干呕。吐得上气不接下气中,他想起了出发前的白袍使者,使者用最慈悲的话语对他说:这圣洁之物能对魔王施以重创。   圣洁……魔王……   巫妖在脑海中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但当前最令他担忧的,却是魔王陛下本人的安危。他猛地抬起头,抑制住浑身的恐惧与恶心,边喊着“小心”边要爬起来为陛下作战。   奇怪的,反常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好像只要站在这位陛下身边,就感到格外亲近,想要靠近,想要守护,想要跟随。   魔王倒是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他摇摇头示意不必——也同样是示意殿中其他魔安心——紧接着长靴一踏踩上巨虫的头部,未有丝毫犹豫,快而狠辣。从踩上水晶球起,他便准备好这一脚。   “嗯?竟然没有爆浆?生命力还挺强。”   脚下的触感软弹,魔王略有些可惜地说着,旁边巫妖听得又是一阵干呕。   巫妖想起魔王先前还用牙咬过水晶球,如果那时候魔王陛下便知道里面藏着什么,陛下也未免太……不,陛下这般不拘小节的人物……但那可是虫子……成大事者必定……   巫妖:不行了呕……#^%&**(^&&%   漆黑多足虫被足尖死死钉在地面,地面甚至都裂开数道蜿蜒缝隙,像一张细密的网,被虫所攀附。这一脚足以将巨龙也踩出内伤,就只这轻轻一踏。   多足虫似乎也意识到天敌的强大,它不再蛰伏,转而将短刺般的脚胀大,中央臃肿的躯壳一并膨胀,仿佛将周围的空气尽数吸入体内。全身上下,漆黑狰狞的光滑甲壳噗噗跳动,迅速而有节律,像一只失控的黑色心脏。   与此同时,环绕它一圈的足齐齐朝魔王的大脑刺去,变故就在一瞬间,速度快到常人来不及反应。巫妖所能看见的,便是魔王陛下周身被黑色的粗肢包裹,如同蝴蝶被折翅于茧,如同被束缚在漆黑的笼。   蓦地,巫妖想起了方才脑海中联想的一幕。只不过先前预言的笼子是用金银所编织,堆砌鲜花与宝石。笼上的骨刺是如此柔软,尽数倾向笼外,那不像是囚禁,反而像是……   而现在,陛下的脑壳即将要被洞穿了!   此刻的虫子已经胀大如肿瘤,若不是被魔王踩在脚下,站起来将比成年人更高。随着体型的巨大化,其身上邪恶晦涩的花纹更为显眼,单只看上一眼便头晕目眩,如同受到精神魔法攻击,被连扔数个混乱魔法。   即便如此,巫妖仍紧紧盯着眼前的一切。他眼眶中幽青火焰剧烈燃烧,火焰几近变换、扭曲,在一时之间摆出种种符号。他在尝试施法,身体本能地释放任何所能释放的瞬发魔法,哪怕随后将受到魔法的反噬。   他是巫妖,属于魔物中魔法天赋最高的种族之一。这一刻,巫妖只求自己更快,更快。想要守护,想要长久地追随。奇异的情绪,从未有过的情绪,不明白,不理解,但想要如此去做……   比他更快的,却是一汪冲天火海!   自漆黑蠕动的茧中,赤红火焰喷泻而出,将触手般挥舞的足须尽数消融。黑色帘幕缓缓消散,自上而下垂落,露出中央赤发的魔王傲然站立。   赤发随着火海一同飞舞,魔王银黑色的眼眸在火光中更为明亮,如火焰中静静悬停的银翼蝴蝶。他单手背于身后,另一只手伸于胸前,掌心向下,按着虚空如按周身赤焰。   黑色被燃烧殆尽,魔王脚下的巨虫已成虚弱躯壳,圆润饱满的外壳皱成干枯的皮,粗壮的足枯草般软塌在地面,整只虫虚弱地哀嚎,裹在沸腾的火中。   此刻,巫妖的瞬发魔法甚至还未能使出一个。他呆愣着,眼眶中符文仍在下意识流动。   这样就,结束了……?   巫妖漆黑空洞的眼眶中,幽火似乎同样被点亮,他痴痴仰望着火海之上的魔王。灿烂火焰如繁花盛开,赤红长发如凯旋旌旗,而魔王就站在这红之间,身披火光。   忽而,魔王动了。   那双银翼蝴蝶般的眼,仍漫不经心,不起波澜,唯有身前向下平举的掌,骤然收紧,握掌成拳。   这像是一个指令,随着这一微小的动作,原本环绕于魔王周身的火焰,彻底被点燃,被牵引,如射入天际的焰火,轰地在大殿内展开。   顷刻间,整座大殿被拖入无边的火海中!   漫天炽焰,唯赤红是唯一的色彩。巫妖已看不见魔王的脸,那张精致的面容乃至对魔族来说稍显纤细的身躯,此刻皆被重重火焰遮挡,模糊而又遥远。   火焰中,巫妖感到窒息,感到疼痛。   巫妖痛苦地蜷缩在地,他的灵魂好似正在被撕裂,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灵魂深处强行被剥离。火焰正在灼烧,灼烧他的眼,灼烧他的喉舌,灼烧他的脊骨与大脑。   他感到自己沐浴着一场雨,一场酣畅淋漓的火雨。火雨要把他浑身燃烧殆尽,把他洗为一缕烟,离开这无尽大地。   巫妖瘫倒在地上,模糊中,他的视线猛然清澈,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撤去长久以来遮盖在眼球上的轻纱。澄澈清明中,入目仍是赤红火焰,以及……攀爬于殿内每一个角落的粘稠蛛丝。   是蛛丝,还是虫子的足?巫妖分不清,只觉得那漆黑的缠绕的线条,如同一种诡异的缝隙,密密麻麻,蠕动翻滚。他恍然觉得自己在虫子的胃袋中,正在被吞噬,被消化。漫天皆是扭曲的漆黑,与漆黑上令人晕眩的图案。   可漆黑中,毕竟有火。   大殿水晶吊顶,早已成虫子的茧,巨大锥形,黑足如触手涌动。多足的巨虫于其上筑巢,蛰伏,只留下分身被捉住,只等待魔王掉以轻心,便要压下给予致命一击。   可巨虫未料到,在最开始的开始,自巫妖携带水晶球进入深渊的那一刻,魔王便嗅到这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那是虫,是恶魔天生要猎杀的邪恶。   魔王,是虫的天敌。   魔王站于火海之上,尽情燃烧烈焰。在他身后,赤发飘扬,暗色披风翻滚。在他身前,明眸如星,拳如磐石,脚下生根。   任发丝与衣摆飘扬,他的拳头仍稳稳掷于胸前,握紧的掌心像是捏着殿中火光,只要魔王的身形不动,熊熊烈焰便不会被浇熄。   魔王神色依旧淡淡,仿若未看到四面八方朝他袭来的触手,仿若未听到不知何时响起的、盛满整座大殿的哀嚎与诅咒。   接近的触手将被火焰斩断,逼来的声音被魔王自身无视。   火海之上,种种声音幽灵般浮现,少男,少女,老人,孩童,无一不在。   “魔王……魔王毁了我们的家……魔王让我们无处可归……”   “哥哥,妈妈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快跑!魔王进城了!”   “该死的魔王……杀死魔王……我们要杀死魔王!”   “呜,我们的国家被魔王侵占了……”   无数的恶意涌起,像是剧毒沼泽地里翻滚而上的热流,要把人拖进泥潭中,不得翻身。这样恶毒的声音,这样附带有魔力的引诱,足以让任何人心灵瓦解,再坚固的信念也将动摇。   已转化为完成体的虫,覆盖于大殿穹顶上。两排长足,一对虫翅。它只一动,就会地动山摇,它吐出气息,就会引来剧风骤雨。它是两百年间第一只也是唯一一只羽化的卵,只要吞下眼前的魔王,就能进化为虫母……   ——魔王的身形晃动了!他已经被罪恶感所吞噬!   它大喜,蠕动臃肿的躯体,张开满圈利齿的嘴,扇动诡谲花纹的翅膀,咆哮着朝身下魔王袭去。火焰舔舐着它的翅膀,将它好不容易得到的双翅摧毁。它浑不在意。   只要吃掉魔王,只要吃掉它的天敌,只要吃下世界上最后一只魔王……不,怎么可能!   虫位于头部的复眼直接被红炎洞穿,随之而来灵魂上的剧痛,这剧痛骤然席卷全身,如同它此刻正被纯粹炽焰所吞噬。它自上而下,迎接着魔王向上的掌心,掌心中火焰如血。仿佛它的一切等待都只为迎接这一击。   魔王已抬起头,冷眼清醒望着它的眼。它的眼中倒映着魔王的脸,那样精致,那样看似脆弱,那样……带着嘲弄的嗤笑。   虫死而僵,死前也未能听到自己落败的理由。毕竟这届魔王坚信一句话:确认敌人死前,不要多说话。   火海仍在翻涌,魔王将虫剩下的躯壳全数化为灰烬。银黑色的眼眸盯向殿中另一活物。   巫妖原本正沉浸在魔王令人震撼的威力中,火焰所呈现的战斗如最优雅的舞蹈,令巫妖联想到教会白袍所说的净化。   巫妖本能地觉得,相比起教会的惩罚与训诫,陛下的火焰更接近传说中神灵赐下的福。   那样干净,那样纯粹,那样令人向往……魔王,可以用干净这样的词吗?巫妖不懂。   他想起刚踏入深渊之时,灵魂中回荡起悠久的声音,仿佛是风在耳边轻唱,仿佛天地在念诵王座之上的名字,为每一位归乡的孩子,介绍此间唯一的庇护者。   【其名为缪伊缪斯,其名为“炼狱”。】   炼狱之魔王缪伊缪斯,自一百年前坐上王座,至今从未走出深渊。   巫妖恍然明悟一件事:为什么方才那些幻影呢喃无法动摇陛下的心?因为缪伊缪斯陛下根本从未离开过这方天地,从未对人类施以恶行,更不必说罪恶感。   那只虫甚至连这点都不清楚,误以为凭借记忆的经验便能动摇陛下,何其傲慢而轻敌。   ……从前的魔王们,竟然会因为伤害人类而产生罪恶感,甚至动摇内心吗?   巫妖那一向不聪明的大脑,在这一刻抓住关键点。他发现,很多事情似乎和外界流传的不太一样。譬如深渊,譬如魔王陛下。   ——陛下向他走来了。   ——陛下发梢间还残留着火焰,像是沾染上风雪,像是披着玫瑰与金沙。   ——陛下的眼眸像是缀着天上繁星。   ——陛下……陛下抬手指向他了!   ——啊,那个姿势好眼熟,下一刻感觉要放火焰了。   巫妖:哦呼。   巫妖紧紧闭上眼眶,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浑身暖洋洋,感觉被微风拂过。他睁开眼睛,见到自己确实正处于炽焰之中,但浑身无一处烧伤。   “你身上的虫子,刚才已经被烧死了,现在只是做最后的清理。”名为缪伊缪斯的魔王说着,指向地面。   巫妖顺着看去,只见他脚下零零散散躺着一片虫子的尸体,指甲壳大小,不太大但胜在恶心,并且他自己身上还在继续向下掉虫子。   巫妖:呕……@#¥……%&*&))*……   缪伊不理解巫妖为什么产生这种反应,他倒是很感兴趣地弯下腰,捡起其中一只,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深渊里有魔王作镇,其中的恶魔不会遭受污染至这个程度,顶多灵魂发黑发烂,而绝不会寄生恶之虫。   今天,是虫子第一次接触这届魔王,同样也是这届魔王第一次接触虫子。缪伊感到新鲜而好奇,否则也不会亲自来见面前的巫妖。   赤发的魔王对新鲜事物总有着一股本能冲动,他于是下意识遵循本心……   “咳咳,陛下,霍因霍兹大人已经回来了。”   大殿角落影子中,魅魔侍者的声音恰时响起,阻止魔王将虫尸放入嘴中咬一口……再迟一点,陛下的嘴唇就接触到那只该死的虫子了啊!   侍者优雅得体的表象下,一颗心抓狂得撞墙。   “霍因霍兹”这个名字显然比什么都来得有用,缪伊果然动作一顿,放下虫子,注意力很快转移。   “说起来,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理论上来说,一名侍者显然不该知道大人物的行程理由。但这个问题在魔王城中简直算是送分题,就连魔王卧室外的那棵树都知道答案。   只见魅魔微笑,柔声回答:“也许是有了‘客人’拜访,霍因霍兹大人于是担心陛下您的安危吧。毕竟,大人总是将您放在第一位的。”   缪伊:……果然,那家伙给你们洗脑过吧? 第3章 王师   待到敌人被消灭,火焰精灵与史莱姆们这才重新从角落钻出。作为并不善战的魔,他们每到这时总会被陛下勒令退开躲好。   魔王陛下总说,强大的魔才有资格庇护其他魔,弱小的魔就该退出战场,乖乖选择被庇护。   弱小的魔们:呜呜傲娇的陛下也好可爱!   此刻,尽职尽责的火焰精灵们不再安静坐于烛台上,而是齐齐飞舞,上上下下,忙碌地在殿中吸收火焰,做好收尾工作。史莱姆们则滚回到地面,哼哧哼哧黏合被烧断的石柱。   巫妖:好多魔啊.jpg   身上虫子尽数剥落,巫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百年大梦,浑浑噩噩,不得解脱。而今,他被陛下所唤醒,灵魂获得洗涤。   他更加谦卑,真诚恭敬地问:“陛下,这些虫子是……”   缪伊警惕地抓紧手中虫子,后退一步:“我只拿走一个而已,一个都不可以给我吗?”   独属于恶魔的竖瞳这会儿散发冷意,如同护食的小动物,就差露出獠牙。以魔王陛下的脸来做此等动作,自然是可爱的……如果陛下不是大魔王的话。   巫妖听到碎裂的声音,也许是某种滤镜在诞生还不过一个小时里,便要轰轰烈烈埋入土中。   头上好痒,是不是要长脑子了。   ——不对,真的有东西碎了啊!   大殿顶上雕花横梁,咔擦一声被烧断,正正好掉落在巫妖的头顶上,若换成某些身娇体软的史莱姆,这会儿已该被劈作两瓣。   巫妖从不摘下的兜帽,嗖嗖便破碎成灰烬,露出里面光滑的脑壳。方才“铛”的一声脆响,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缪伊盯着巫妖顶着的骷髅头,很快联想到自己床前的小夜灯。这颗头如此圆润,上面还有两个黑黝黝大洞会冒火,幽青的火焰在夜里照明的话……感觉会很酷炫。   白森森的骷髅脑袋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魔王如何觊觎,他下意识弯下腰,想拿宽大的布袍掩盖住自己的脸。那些或新或旧的回忆,那些结了疤的伤口,此刻一同涌出,涓涓细流般,不算汹涌,却也无法止息。   【骷髅……他的脑袋是个骷髅!】   【恶魔,恶魔要来吃人啦!】   【魔鬼,滚出我们的村子!你们是要受到天谴的魔鬼!】   【姐姐就是因为和它说了话,现在还没醒过来……为什么神不能将这些恶魔都消灭掉……】   【大家小心,这些魔鬼会巫术!】   被驱逐的过去,厌恶的眼神,恐惧憎恨的言语,囚禁,火刑,大片大片的族人流落四方……   巫妖浑身上下的骨骼颤抖,如秋风落叶,如破旧风琴,此刻没有一根静止。他原以为恶魔生来便都如此丑陋,令人作呕,遭人厌弃,就像人类教义中所讲述的那样。   可是他来到深渊所见到的第一只恶魔,那位优雅的魅魔侍者,比他曾在人类皇宫中所窥见的皇后还要艳丽。而尊贵的魔王陛下更是璀璨如天上繁星,强大,明亮,简直不像是恶魔。   于是,在无限应激反应中,在羞愧与自厌中,他忽而听到不像恶魔的魔王陛下缓缓开口。   “你的灵魂先前已经遭受深度污染,躯体也早已一同病变。有三十二只恶之虫被你所吞噬,分别来自于三十二个人类。也就是说,你曾拯救过三十二个灵魂。这是很伟大的一件事,哪怕你是无意识做下这些。”   缪伊银黑色的眼睛,冷静注视着面前的灵魂。在他眼中,漆黑破败之上布满创伤,那是被虫子啃噬的痕迹。现在,炙热的赤红火焰燃烧于灵魂之上,徐徐修复伤痕与破损。   巫妖怔然。   他从未被人以“伟大”形容,可魔王陛下说出这话时毫无犹豫。银黑色的眼中盛着他的身影,不含夸张,不含戏弄,像是仅仅在叙述一件客观的事实。   他猛地低头,快速数过地上虫子的残烬。加上魔王手中那只,正正好是三十二个。   “恶之虫……到底是什么?”巫妖喃喃问。   “恶之虫,是神的无能与蠢笨。”赤发的魔王如此说,仍是那般平静。   竟如此诋毁神明,何其傲慢,何其狂妄,何其令人……敬服。巫妖的视线移到地上的水晶球,此刻晶莹的球已碎成几块。   曾是造物主之物的东西,曾是人类从其他族类中讨伐获得的东西,曾是人类许多战利品中一个的东西,在魔王随手的战斗中轻易便被摧毁。   人类却以为凭此物献上,魔王便会欣喜轻敌,又是何其无知。   同样的傲慢,同样的狂妄,巫妖极尽双标地评价着,因为在方才的战斗中,魔王赢了。赢得如此轻松,如此理所应当。   缪伊感受着空气中源源不断的情绪,在内心不着痕迹地发愣。从几分钟前起,巫妖的情绪就莫名陡升,变得越来越狂热,越来越高涨。这些情绪都指向他,全然正面。   缪伊:自己的魅惑能力,果然又进步了=v=   缪伊很是欣慰,在心中挺起骄傲的胸膛,面上依旧沉稳,继续捧读。   “恶之虫,寄宿于人类灵魂之中,以‘恶’为食……”   ……   【其形为虫,其名为恶。其为原初之恶,起源之罪。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皆由它生。】   【神不慎打翻创世的瓶,因而创造它,又将其封印于魔盒之中。】   【创世之初,观测园中,人类受到蛊惑,释放魔盒中的恶虫,灵魂就此染上虫斑,于世间传播罪恶。】   【神创造恶魔,对其说:我给予你真实之眼,我给予你吞噬之力,你要清除世间所有的恶虫。】   【恶魔对神哭泣:我慈悲的神,您的造物们逐我弃我,扬言我才是带来恶的元凶!我已失去家园,我已因吞噬而遭受污染,我已遍体鳞伤!】   【神说:那么我将创造这世间最后一物,他将不惧恶虫,他将不受污染,他将承担你们所有的痛苦与磨难,他将庇护你们不受他族侵扰,他将带领你们前往世界尽头的深渊,给予你们最后的家……】   【其名为——魔王。】   金色文字笔锋缀红,于皮纸上丝滑流动,羽毛笔尖仅发出沙沙声响。   最后一笔落成,书写者却并未及时将笔移开,只久久凝望那最后的词语,像在思考,像在凝望。   一滴赤墨水于笔尖汇聚,最终滴落在词尾。如同眼尾点上红妆,在淡黄色皮纸上显出醉意。   本该严肃的“魔王”一词,顷刻间渲染上暧昧的味道。   侍者关切提醒:“霍因霍兹大人,需要为您换笔吗?”   被唤作霍因霍兹的男人眼神微动,很快从思绪中回神。他将漏墨的笔搁置于笔架上,轻微摇头,温和浅笑。   “不必,我已完成初步修订。等今晚陛下审阅过后,这一版教义便可立即发行。新版教义比上一般更为简洁,更有利于民众阅读。尤其在刚合并的第20区,务必将教义落实到位。第20区的其余基础建设,也要尽早完工,减少民众的负面情绪。”   这一连串指示,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对侍者所该提出的。一身黑白制服裙装的魅魔侍者却接受良好,从容应下。在魔王宫,所有身穿统一制服的臣民统称为侍者,不分阶级,不分上下,哪怕他们身居要职。   ——毕竟,我们就是在为缪伊缪斯陛下与霍因霍兹大人服务呀。侍者在心中默念。   “好的,大人,我会安排下去。陛下正在觐见厅会见客人,今晚会迟些回书房。修订稿可由我代为递送、讲解,您可以先行休息。”侍者贴心提出建议。   作为跟随魔王与王师最早的臣子之一,魅魔侍者尽职尽责,忠心耿耿。今日,霍因霍兹大人比以往提前数天归来,她观察到对方眼底略有倦色,想必是归心急切,路途颠簸,这才请其适时休息。   霍因霍兹大人刚回来,连口茶水也没喝便又投入工作中,全心全意为陛下分忧,实在是太令魔感动了!   话语未尽,侍者又迟疑出声:“如果您是担心那则远方而来的预言……不,谣言。我想陛下对您一向信任,不会因这种小事而生疑。请您安心。”   侍者黑发紫眸,容颜与觐见厅的魅魔几乎一模一样。她们是双生姐妹花,共享同一视觉与听觉,一人唤作风信子,一人唤作紫罗兰。方才,觐见厅中所发生的一切,都通过那位风信子的眼与耳,传递到紫罗兰的脑海中。   “我看见陛下憋笑了,想必他也和火焰精灵们一样,觉得这预言荒诞且可笑。缪伊缪斯陛下尚且年幼,坐上王位才堪堪百年。陛下的赤红旗帜才刚刚插入第20区的荒土之上,还有6个区等待陛下解救……魔王宫的大家,魔王城的大家,深渊20区的大家,都衷心期盼您与陛下统一深渊乃至世界的那天。”   名为紫罗兰的侍者眼中盛满敬意。   在她深邃竖瞳中,王师大人端坐于黑水晶书桌前,棕发绿眸,长发仅一根细白缎带宽松束于颈后,眉眼间冷清如水,柔和如水。如此内敛,如此素雅,如此……形同人类。   全魔王城都知道,霍因霍兹大人喜好拟态作人类,眼瞳与耳皆为人类才有的圆润,周身气质无一处像魔。然而深渊中无人敢对霍因霍兹大人不敬,那是属于兽类的直觉,对危险的本能避让与臣服。   此刻,霍因闭合上手稿,咔哒一声扣下封皮锁扣。他微低头,发丝滑过眼尾,遮盖住绿眸的色彩,睫毛垂下,晕开阴影。   苍白指尖细细捻转封皮上的细碎宝石,那是一枚赤红宝石,是魔王缪伊缪斯的本命石。他抚着红宝石,如同拂过恋人脸颊,蜻蜓点水,语间仍揉着淡淡的温和的笑。   “我自然不会死的。不过,今晚就不劳烦你转交了。我会坐在这里,为陛下点灯,直至他回书房。有些话,我还需要叮嘱他。” 第4章 第20区   巫妖觉得,他活了几百年的魔生,正在遭受无情的颠覆,像是命运抡着大铁锤,一下一下砸到他的脑门上,将他砸得头晕目眩,只觉得还在梦中。   魔王陛下说,恶魔才是救世之族,是造物主为挽救过错所设的补丁。   这与大陆上的共识实在相差甚远。哪怕是最偏远村庄的孩童都知道,从地狱爬出的恶魔邪恶阴险,会诱惑人类将自己召唤,而后将其拖入无尽的深渊。   缪伊:那可是我花了一百年时间打下的江山、做成的基建!凭什么要白白送给人类住啊!(惊恐)   缪伊发觉新来的恶魔思想很有问题,他视线微动,魅魔侍者风信子便从阴影中走出,上前接受指令。   “第20区的统|一教育学校即将建成,请你稍后务必带这位恶魔办理入学手续。对,按照幼儿标准入学,将义务教育课程通通来一遍。”魔王冷酷说道。   ……   彼时魔王刚攻打下深渊第20区,正是百废待兴之际,物资与人力奇缺。深渊第20区,是真正一片荒土,唯熔浆与泥沼是大地间永恒的色彩。由于生存环境极端恶劣,那里的恶魔早已精神溃散,形体畸变,几乎失去理智。   当魔王赤红的军旗踏上荒土之时,前来反抗的一线敌人无一戴甲,乌泱泱的反抗军皆是普通恶魔。   他们的王早已于百年前死去,失去魔王庇佑的恶魔长久受污染所侵扰,比亡灵术士手下的傀儡更傀儡,只会行尸走肉游荡于先王留下的领土。   面对外来者,恶魔们本能地要捍卫王的尊严与荣光,哪怕王早已离他们而去,哪怕赤红旗帜的军队反复劝说,他们此行是要解救,而非征服。   面对这样忠心且受病痛折磨的恶魔们,面对自己未来的臣民,任何魔王都无法坦然行军。   赤发的魔王也不例外。于是他退却随行军官,虚幻水晶骨翼转瞬凝结成实体,振翅飞向高空。他孤身一魔落到高塔之上,如赤红之日降临。   那日,缪伊足尖点于塔尖,脚下群魔围聚。他闭眼,再睁眼,随后伸出单手,展开一道群体精神魔法。   ——魅惑!魅惑!大范围高强度魅惑!   那日,据随军史官讲述,强大美丽的魔王陛下只静静站于塔顶,20区恶魔们便涕泪交加,恍惚跪地,为陛下所折服。   王为他们打开了前行的路,战士们自奋勇上前,走入战线更深处,迎接尚有战力的大恶魔们。20区本土大大小小的恶魔一路被打晕装货,一车车送往高塔之下,接受魔王的火焰净化。期间若有魔苏醒反抗,则即刻被高塔之上的魔王亲自丢魅惑。   赤红火焰之下,浑身溃烂的恶魔们逐渐恢复正常。一只只恶魔终于从百年噩梦中醒来。他们感到浑身无一处不轻盈,眼前的家园却无一处不陌生。   熔浆,沼泽,废墟,荒土,以及再也看不见的那道王的身影。   “王……去了哪里?”担架上,有恶魔失神喃喃。   担架旁佩有赤红袖章的医务员,正用八只手为伤员治疗旧疾。陛下的火焰虽能治愈灵魂,但却无法根治身体上物理的伤口。他们这些能医能武的恶魔,在军队中占据重要位置。   听到伤员的哀叹,医务员熟练挥手,看也没看便朝后方喊了句:“史官!”   一只史莱姆咕噜噜滚来,它头顶上戴着赤红纸帽,呜哇一声便从身体里吐出一卷皮纸。果冻般软弹的身体里探出几条短粗触手,眨眼功夫就将皮纸翻至所需页数。   “深渊第20区上届魔王,其尊名名为‘至暗’,在位六百年,已于一百八十年前死亡。死因……自杀!”   短短几行字,便概述了魔王的一生。皮纸上记载着深渊数位魔王的生平,几乎所有魔王均死于自杀,死于精神崩溃。   担架上的恶魔静止数秒,而后止不住地啼哭起来:“是我们……是我们拖累了王……”   医务员直接分出一只触手塞入伤员口中,暴躁喝道:“伤口要裂开了!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恶魔!”   被塞了满嘴触手的恶魔:……这里有恶魔啊!QAQ   待到清理完伤员体内坏死的肉与毒素,医务员八只触手将担架卷起,送入旁边停靠的骨翼龙背上。   被包扎成肉团的恶魔费力将眼球鼓出,伸至空中半米长,细细打量自己此刻狼狈孱弱的样子。他又将眼球翻转,看向对面着手处理下一伤员的恶魔。   恶魔身形高大,粗壮粘腻的触手显示出平日优秀的伙食质量,配有赤红袖章的黑白制服更是剪裁精致,布料上乘。   见到双方这般惨烈对比,伤员恶魔张开嘴便又开始呜呜哭泣。   他身下的骨翼龙裂开一圈尖牙,憨厚的嗓音竭力压低:“对不起,是我背上的刺弄疼你了吗?这次行军路上花费了整整十天,我还没来得及修剪骨刺。真的不好意思,我待会儿会飞慢一点……”   被如此温柔安慰,伤员恶魔哭得更大声:“为什么要救我们……我们已经失去了我们的王,失去了我们的家……”   骨翼龙正要安慰,驻地广播水晶陡然爆发出红蓝光亮,高速转换,向各营地传达前线最新消息。   【全体成员注意!1号作战小队正遭遇山体型巨型水怪袭击,请7号特殊环境作战小队迅速前往坐标地点支援,13号医疗队准备好药物调配,其余小队避让沼泽地……再次重复,1号作战小队正……】   伤员恶魔闻言惊慌:“那是长年镇守疆域的大将军!他在水中环境从未打过败仗,就连王也难以轻易招架……现在大将军已经疯了,你们去更是送……”   话未说完,恶魔的眼球呆滞。他仰面躺于担架之上,正好看见一只金色彗星划过,拖着赤红长尾。不,那不是彗星,那是……   恶魔的眼球如向阳葵花般,直直跟随彗星摆动。那样明亮的火焰,哪怕他被闪耀得刺出泪水,也不舍得挪开视线。   “彗星”在高空上画出长长细影,最终落入远方山脊下,晕开一圈霞光,像一滴雨水荡入湖中,泛起波澜。恶魔正茫然沉醉于眼前美景,就听到广播传来新的消息。   【最新战况!陛下已出手洞穿水怪的头颅!作战小队可安全进入沼泽地,医疗小队请尽快前往前线,为水怪治疗……最后,让我们感谢伟大的陛下!】   营地中登时爆发出欢快的呼声,恶魔们均情不自禁出声赞美。担架上的恶魔见那位脾气暴躁的医务员,此刻也呜呜念着感激的话。   众魔的视线凝向同一高处,那是魔王站于塔顶,释放纯净烈焰,为塔下20区的恶魔们剔除灵魂上的污染。大火昼夜不息,魔王仿佛不知疲倦,将自己站立成一尊石碑。   恶魔是世上唯一能吞噬污染的生灵。而魔王,便是唯一能净化其污染者。魔王的净化没有丝毫神秘,仅仅只是……转嫁伤害罢了。   魔王永远不会因污染而失去理智,永远不会成为受污染驱使的怪物。可那份污染所带来的痛苦,并不会削减分毫,只会积攒在深处。当魔王所承受的痛苦超越其毅力极限,就会走上自毁之路。   这是绝望的独行长路,是属于魔王的诅咒。   而现在,赤发的魔王整整三天三夜,未曾合眼,未曾停止火焰的燃烧。期间,他甚至有余力释放几个远程魔法,在千百里外,为战士们的进军破开障碍。   何其坚韧,何其强大,何其令人……潸然泪下。   有雨滴落,这是百年来20区的第一场雨。当群魔的污染得到净化,遮天的阴沉黑幕终于缓缓揭开,露出极光。   深渊的至高之天永恒被极光所渲染,恶魔们无法享受真正的阳光与雨露,但绚烂极光之下,仍有元素精灵尽职尽责,拟态地上真实气候。   此刻,成群的元素精灵们翱翔于天际,他们随魔王而来,为干涸的大地降下雨露。此后百年千年,此方土地不再荒芜。   雨水打在20区恶魔们的脸上,与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分不清是哭泣还是欢笑。有恶魔笑着笑着开始哭,有恶魔哭着哭着开始笑。   赤发魔王于雨中端立,水滴沾染上浓密的睫毛,将银黑色的眼眸添上水雾,却无法减损那竖瞳中的明亮与坚定。他身形微晃,这轻微的细节牵动着每一名恶魔的心。他们知道,魔王陛下已达到极限。   “为什么不能休息一会儿呢……”一名刚接受过火焰洗礼的恶魔,低声哀伤。   旁边很快有恶魔回答:“陛下要是闭上眼休息,便会就这么昏睡下去,直到身体自发修复。你们也想尽早看到同伴们净化完成吧。放心,这点消耗,对陛下来说不算什么。”   他们这些跟随魔王陛下数十年的战士,见证过对方的种种战场。最最凶险,最最苦难,皆有之。起初,还没有这么多恶魔,没有成型的军队,陛下便单枪匹马闯入敌军本营,一边战斗一边净化。最长的一次作战,魔王陛下打了整整两周,随后昏睡两周。   百年来,赤发的魔王从第1区打到第20区,身后跟随的恶魔们越来越多。现如今,赤红旗帜下,魔王终于可以安静站于高塔之上,全神贯注吸收恶魔们的污染,塔下军队为其英勇征战。   “多么仁慈的王……”听者叹息。   愿意为陌生的恶魔,长途跋涉,耗费军资,一次性承受数万计恶魔的污染。而他们所能回馈的,不过是一片贫瘠土地,连占领都嫌费事。   能跟随这样的王,对恶魔而言该是多么巨大的荣幸。   他于是艳羡着问:“你们来自于何处?”   “啊,你是问我住哪,还是问陛下这次出征的起点?”   “这有什么不同吗?”恶魔困惑。   “当然有。陛下自然是从1区出发,1区是陛下的诞生地,也是王城之地。军队刚经过3区时,我就直接申请入队了。听说靠远城区的恶魔们,还需要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笔试、面试……毕竟队伍行军到那时,连厨子助理的岗位都被争光了!”   讲述者滔滔不绝,在念到“3区”时着重提高声音,极尽炫耀之意。就如同某些犄角巨大的恶魔,三句不离犄角长度。   哎呀,不过是3区而已啦,又不是1区2区,其实也没那么好。3区到底还是太远了,听说1区恶魔还能每天和陛下说早安呢!   哎,只是3区啦,只是3区哦!是距离陛下还有两个城区的3区哦! 第5章 王的职责   讲述者已经在心底里将话语准备好,只等待会儿一泻千里,收获羡慕嫉妒的丑恶嘴脸。   他注定要失望,因为倾听者可不是什么正常恶魔。在这荒原之上行尸走肉游荡百年后,有的恶魔完完全全成了山顶洞魔,对外界常识一问三不知。   比如现在:“什么?怎么会有魔王允许领土内恶魔出去,为别的魔王效力呢?”   这样的恶魔与叛逃何异?简直是在丢魔王的脸!从未听说26位魔王手下发生过这种事!世风日下,魔心不古!   倾听者无语凝噎,他终于明白陛下为什么要让一大批史官随行。不仅如此,行军后勤队伍里,有一支特殊队伍完全由文职构成。   他们是从各个区报名筛选而来的志愿者,待军队撤回时不会一同离去,而是驻扎在这里,筹备即将建成的统一学校,负责恶魔们的精神调理。   同样将留守的,还有半数医务者。身上的百年疮痍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清除,生命力顽强如恶魔,也需要漫长的温养,以重获健全的躯体。   待到此地恶魔们身心完全稳定,跨区轨道便将承载万家灯火,从前方城区蜿蜒而下,接连这片失落之地。   届时,更多的志愿者将前赴后继,从各行各业而来,从第1区到第19区汇聚而来,用双手将希望播撒于此。他们自愿离开熟悉家园,自愿离开家人与友人,背负行囊,远走他乡。   因为,当初他们的家园也是如此,满目疮痍,生灵涂炭,直至魔王的赤红旗帜于空中飘扬,直至陌生的恶魔们为他们重新将“家”扶起。   此刻,“山顶洞魔”听着史莱姆史官念完各大纪事,心中惊骇,久久不能回神。   “王们……都死了?26个城区在百年前就……全部沦陷了?那些虫子……那些可恨的虫子,虫子……虫子!”   这实在太令人绝望,刚被清洗干净的灵魂,骤然反弹,隐隐有染黑之势。恶魔两侧脸颊各裂开三只眼睛,眼球几乎要从眼眶脱落,流淌浓稠的黑血。   哐当。一只大铁锅从数十米开外的军营投掷而来,不偏不倚砸中恶魔额头上最大的那只眼。恶魔登时昏倒在地。   数秒后,双头蛇身恶魔头戴厨师帽,身前围着只素色围裙,在众魔眼中不紧不慢爬来。他将平底锅捡起,又在地上恶魔脑瓜哐哐敲了几下,确保对方短时间无法醒来。   “真是的,陛下已经这么累了,还在这里滋长负面情绪,给他增添负担。”说着,这位厨师把尾巴一扫,竖瞳横过周围一圈,冷酷审视,“还有谁打算犯病?我这就帮他‘睡一觉’。”   20区恶魔们立刻整齐划一摇头,无一不乖巧。   厨师看出他们心中藏起的担忧,冷哼一声,粗壮尾巴摔打在碎石地面上,啪啪作响。他干脆提高音量,让周围数个营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对,曾经二十六位魔王共同承担我们的痛苦与污染,却仍旧在痛苦中走向灭亡。如今的魔王陛下独自庇护着我们,在王位上才度过堪堪百年,陛下还能有多少个百年呢……   “愚蠢!笑话!你们以为陛下是谁?千年来,魔王们分域而治,各自为政,从未有王接纳超过一个魔域的污染。可现如今,陛下所承受的,不是一个魔域,也不是两个、三个,而是整整二十个!   “这是陛下的第二十次出征,是早已超过深渊三分之二的领土,是历代各魔王都无法达成的壮举!我们的赤红旗帜在百年间从第1区插到第20区!未来也将遍布整座深渊!这就是缪伊缪斯陛下!他是我们的王,唯一的王,最后的也是永恒的太阳……”   厨子恶魔的话久久在营地间回荡,在恶魔们心中回荡。   沉默中,一只同样蛇身的恶魔感慨:“哎老三,几天前的理论考核上但凡你有这笔墨,也不至于只捞到个厨师位置了。”   厨子恶魔:……厨师怎么你了!我厨师我骄傲!有本事待会儿别吃我做的大锅饭!   随着一轮又一轮炊烟升起,在一个风定的时辰,连绵细雨终于停下。这意味着魔王的净化已全部结束,不再需要元素精灵们通过雨水为其补充能量。   所有清醒的、还未清醒的恶魔,均聚集于高塔之下。很快,那些被“强制入睡”的恶魔也悠悠转醒,出神凝望着高处那抹红。群魔之上,天际之下,果真如有一轮赤日,背靠极光,耀眼而炙热。   缪伊一只脚踏上塔边缘,随后另一只脚紧跟而上,方便恶魔们看清他的身影。这身影如此纤细,好像要被风吹落。   他单手附于胸前,按至心脏位置。这该是魔王作出誓言的时刻,向即将臣服之子民,宣誓其为王的信念与承诺。也许是精神力已枯竭,又也许是这位魔王信奉行动而非话语,总之他未发一言。   寂静中,有轰隆巨响,维持在一阵风吹过的时间。那是一只巨型水怪,头颅上被包裹着层层纱布,此刻其四只前足弯曲,布满妖异花纹的头搁置于地面。那声巨响便是头颅轻碰地的声响。   这位水中大将军曾于先王足下效忠,此刻面对远道而来的新王,面对将他重伤而后治愈的魔王,大将军沉沉躬身,献上尊敬与认可。乌泱泱的恶魔们紧随其后。   以水怪为首,举目皆臣服。   恶魔们各身躯部位上,金灿镂空线纹缓缓浮现,有的刻于犄角、额面,有的飞上尖耳、尾足。这是属于魔王的印记,是王与臣民的契约。那是金色的多足之虫,自上而下被赤红菱形劈开。   图纹有节律地闪烁三遍,随后隐没消散。   赤发的魔王终于可以闭眼。他身形又是一轻微晃动,这次从塔上落下来,睡倒在风中,如飘落的蝴蝶,如伶仃落叶。   赤红之日落下,没有恶魔上前,因为此刻所有眼睛都能清晰望见,塔下早有身影等待,未动一步,恰好将红日拥在怀中。   有恶魔想起,似乎从一开始,那身影就站在那里,静静遥望高塔之上,周围无形魔力涌动。   威压之下,任何恶魔都无法上至塔。   ……   自20区回来,缪伊昏睡了一周,醒来时不见某人身影。侍者说对方已经离开深渊数天。   每月末,霍因都会独自前往地上,下月初再返回。缪伊已经习惯,也不觉得那家伙会留下来照看自己。不过是魔力枯竭而已,对魔王而言算不了什么。   至于霍因究竟在深渊之外做什么……老实说,缪伊确实不关心。他的这位老师曾为人类,在人类那边过得并不算好,不然也不会灰溜溜躲至深渊。估计这么几十年都在经营什么复仇的事情吧,人类嘛,哪怕已经转化成魔族,也还是改不了小心眼的本性。   与霍因相处已有一百年,缪伊深知对方并不如表面那般温和。微笑的假面下,是一道又一道构筑的防线,禁止通行。他不喜欢霍因,霍因也厌恶他,双方正好扯平。   所以……因为担心而提前赶回来这种事,听上去确实可笑。估计只是怕自己这个“危险”的学生趁机跑出去,大开杀戒,为祸世间,却还要在其他恶魔面前演副假惺惺好老师的形象。   这就是缪伊所熟悉的霍因霍兹,表面温柔仁义,内里却足足有几千个心眼子,心比深渊黑。   缪伊离开觐见厅,独自朝书房走去。通常随行的侍者风信子被他支开,去安排巫妖的身心检查、居住登记,以及后续安排。   这是个十足的好借口,百年间偶尔也会有其他恶魔掉入深渊,都是这般循序渐进融入当地环境。至于这些恶魔们最初是如何恐惧,如何以恶劣心思揣测,魔王并不在意。   弱小的恶魔在深渊外呆久了,听信人类那一套,转过头对深渊保持敌意……这种事情假如让魔王来评判,他只会冷冷说:弱小就是原罪。   但若有恶魔展现出稍微强一点的实力,魔王也还是会宽容相待,甚至不吝啬赞许,比如方才那只巫妖。凭本能吞噬有足足三十二只恶之虫,尚且保持有理智,哪怕在深渊,都称得上英勇的战士。   于是,魔王陛下难得体贴一次,按照对方内心的期望,说出那些“伟大”之类的词语。巫妖果真感动而欣喜,甚至感到魔生被救赎。果然是在外面待久了,这巫妖完完全全已经变成人类的形状。   百年来深渊也有此迹象。越来越多的恶魔变得软弱,嘴里念叨着“感恩”,心中翻滚着“感动”,其所有这些情绪全部指向缪伊自己。缪伊行走于魔海间,只觉得置身于火山熔浆。   他是魔王,作为最强大的恶魔,他理应庇护弱小的恶魔,这和“仁慈伟大”究竟有什么关系?果然是霍因霍兹把这届恶魔带坏了。   缪伊加快脚步,身后披风翻滚如浪。在殿中时他就感觉到心脏疼痛,哪怕他悄悄给自己释放探查,也找不出什么毛病。   魔王陛下此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作为恶魔中顶尖的存在,他能在受到致命伤后,围着王城1区连跑100圈都不喘气。刚认识霍因那会儿时,他们两魔常常因理念不合大打出手,对方揍他从不收力。毕竟,霍因真的很讨厌他。   缪伊捂住心脏位置,怀疑是先前的魔力损耗还未完全恢复,这会儿又对抗传说中的恶之虫,灵魂上受到某种侵蚀。   他微蹙眉,敲响书房的门,打算找霍因看看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只手弯腰从暗袋里掏出缴获来的恶之虫,也准备一并送上。   他刚俯身,胸口处骤然轻松,不再疼痛,随之而来的是脚边清脆的一道响声。缪伊低头看去,见到一颗拳头大小的赤红宝石躺在地上,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这是他的心脏。   ——他的心脏,疼得从胸腔里掉出来了。   霍因推开门,眼前便是这样的景象。   他的学生一手抓着被烧焦的虫尸,另一只手抓着属于魔王的心脏。赤红色心脏还很新鲜,正在微微颤动,应当残留着温热,此刻被一只手无情钳住,可怜极了。 第6章 红宝石心脏   霍因的眼睛是浅浅的绿,配上总温和笑着的脸,十分有迷惑性,仿佛这真是个温顺的食草动物。缪伊知道,狡猾的猎人会把自己伪装成猎物,只暴露无害的一面。   但此刻,那张脸没在笑,就连眼睛也比往日深许多。缪伊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到被自己随意捏住的心脏,他于是把手往前一伸,示意递给对方。   霍因没有接,没有动,只绿眸更晦。   缪伊不懂霍因在想什么。早些年的时候,也就是大约几十年前,他们刚认识不久,缪伊还能嗅到对方些微的情绪波动——无非是对他的失望与抵触。   到后来,连这点情绪也探查不到了。霍因身上那点色彩就仿佛全部消失,只剩下一汪白水,无色无味,不给人触碰的机会。   此刻,面对不笑的霍因,缪伊惊讶地在空中嗅到一丝味道,若有若无,很淡很稀。霍因……好像在害怕?   这是个很新鲜的词语,用在霍因身上只会令人发笑。缪伊觉得自己该嘲笑出声,如果是几十年前的他一定会这么做。一边笑还要一边再放几个魅惑,尝试在对方心理脆弱时得手。   而现在的缪伊只是下意识将虫尸捏紧,下意识解释道:“我已经把虫子烧死了,这只是尸体而已。”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霍因害怕的是虫子。毕竟心脏是魔王的命脉,对外没有一丝威胁性,此刻暴露在空气中,该害怕的是魔王才对。   魔王白皙干净的手,与焦黑的虫子形成鲜明对比,映在浅绿眼中。绿眼的主人终于回神。   “疼吗?”这是霍因回来后,和缪伊说的第一句话。   缪伊眨了眨眼睛,随后摇头,甚至颠了颠手中的宝石:“没感觉。虽然说是心脏,但本质上还是石头而已。掉出来后,就更感觉不到存在了。”   空气中那股属于霍因的“害怕”气息,现在已完全感受不到。这只恶魔又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得严严密密,方才那点泄露像是错觉。   缪伊又小声补充道:“但之前还是有一点点疼,我认为您需要给我仔细检查一下。”   “……我和你说过,不可以随便碰脏东西。”   “您没说虫子是脏东西。”缪伊反驳着,声音还是那么小。   今天的魔王陛下有些不寻常。以往缪伊应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着扯一些狡辩的话,再熟练地向其老师丢个魅惑,并熟练地得到批评和警告。   此刻,见面已经有一会儿时间,缪伊却始终安分,甚至有些……走神。   霍因的目光在魔王脸上停驻片刻,便很快垂下。他用银质钳子将缪伊的手掌挑开,又把那尸体夹入透明瓶中,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缪伊甚至都不知道对方从哪变出的这么一套用具。   这魔甚至还戴着白手套!   缪伊抓虫的手得以空出,正要搭上另只手上的心脏,就又被捏住爪子。确实是被捏住,戴有纯白手套的修长手指,轻轻捏着缪伊的指骨,强制性将掌心撑开。   紧接着,沾水的手帕一点点擦拭起来。指缝,指根,掌心,手背,一寸一寸,缓缓挪移,仿佛想要将虫子的痕迹全数清洗干净。那只装虫的瓶子则搁置在一旁矮架上。   也是这时候缪伊发觉,霍因早已将一只带滑轮的矮架推在门边,三层装满瓶瓶罐罐的各色液体,一大罐清水,以及大大小小各种钳子、棉球、白布。似乎早在自己敲门前,对方便准备好清洗用具。   缪伊被捏着手,没有不耐烦,也没有皱眉。明明被堵在门外,藏在披风下的小尾巴,却一翘一翘欢快甩动着。   霍因做事情总是十分细致,他比缪伊高上不少,此刻微低头,目光专注,脸颊旁便落下几簇碎发。柔和的棕长发,永远用洁白缎带束起,却又不老老实实扎紧,总零星掉落几根搭在脸侧耳边。   既认真又随性,就和霍因这只奇怪的恶魔一样。   缪伊盯着对方肩头的细长发带,突然问:“为什么只用白色的缎带?”   对于朋友间来说,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话题。对于这对奇怪的师生来说,这个问题显得很是突兀,甚至算得上逾越。   缪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也没想从霍因那里得到答案。但霍因竟然回答了,就像普通朋友一样,聊着普通的话题。   “白色一旦变脏,很容易能看出来,也就能及时丢弃换新。”   “哦……”   缪伊望着自己被来回揉搓的爪子,觉得霍因说不准也想把这捏过虫子的玩意丢掉,而不是在这里麻烦地拿药水一遍遍清洗。   他早就怀疑,霍因这只恶魔有洁癖,各种意义上的洁癖,非常严重的洁癖。比如现在,他缪伊缪斯,作为魔王,竟然不可以直接进自己的书房,而是要被压着在门外洗爪子。   等一只爪子洗干净,缪伊自觉伸出另一只,打算将心脏放在一旁架子上,腾出来好给霍因揉搓。   霍因两根手指捏住他这只手腕,制止了放心脏的动作,低声说:“自己咬着。”   缪伊:……你再说一遍?   缪伊脸上震惊的表情太过明显,霍因于是解释道:“心脏对魔王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不可以随便放在其他地方。你这只刚涂了魔药的手,需要放置几分钟,也不能拿……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缪伊气笑了,刚才莫名其妙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他终于想起来,霍因霍兹这家伙就是个十足的控制狂。也就只会在别的恶魔面前摆出副惺惺作态好恶魔模样,在他面前可是面无表情使劲折腾。   他干脆将心脏往对方怀中一推,扬眉问:“难道您不能一只手帮我拿着,另一只手服侍我吗?”   “服侍”这个词,被念得很重。   赤红色的宝石险些掉落在地上,被霍因迅速接住。他看着缪伊笑得张扬而挑衅的样子,倒是没有显露不悦,只隔着白手套,将那颗温热的心脏轻捧。   “你所接触的是一只王虫卵,一只即将羽化的虫。它所残留的污染如果直接触碰到你的心脏,会对你产生严重的精神负担……对了,你还用嘴接触过那颗水晶球。”   这回,霍因眼神微动,目光落到缪伊唇间。   ……   缪伊觉得霍因疯了,自己也疯了。不然他为什么会答应对方,乖乖地张开嘴,接受对方手指探入?   带着手套的的指头沾染魔药,在柔软的口腔内壁滑动。有时摩擦尖锐的犬齿,有时摁压舌尖,将药水涂抹均匀。   “不喜欢被我这样对待的话,以后就要改掉咬东西的坏习惯。”   缪伊感到口腔发酸,在对方正准备抽回时,他报复性地咬着那截指尖,用上力道叼住。   “……如果我用力抽出,你的牙齿就会脱落。缪伊缪斯,你的身体强度仅仅是魅魔级别,你要习惯于用魔法战斗,而不是遵循本性。”   又来了,属于霍因的管教。   缪伊没松口,甚至咬得更用力,银黑色眼睛自下而上直直撞入绿眸中,像是在无声赌气:有本事,你就抽出去啊?   但这份赌气甚至没能持续三秒,因为霍因在手中红宝石心脏上轻点了一下。很轻,轻得缪伊眼眶发酸,鼻尖发软。   牙齿松开了,甚至一时间无力咬合。   奇异的感觉,像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触感,震颤全身。即使曾在诞生之初,千百次历经断肢之痛,缪伊也没觉得如此煎熬。不是痛楚,却更胜痛楚,令人难耐。   让人想要……轻哼出声。   “既然害怕这种感觉,就自己叼住。”霍因又开口了,这回将心脏放在了魔王嘴边,“不要让你的心脏落到别人手里,包括我。我知道你并不惧怕疼痛,但世界上有些感受,比疼痛更能令人崩溃。明白吗?”   缪伊没答话,抽了下鼻子就乖乖将心脏叼好。明明被霍因轻碰一下就产生强烈反馈的心脏,这会儿被他自己触碰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霍因这只恶魔在他面前总是游刃有余,总能让他心甘情愿接受安排。正因为如此,在他们刚认识的那几十年里,他才会这么讨厌对方。   待到霍因耐着性子将魔王剩下一只爪子也清理干净,被折腾许久的魔王终于可以踏入他自己的书房。   书房自然是按照魔王规格建设,宽阔雅致,藏书颇多,各种摆设一应俱全。   百年来,魔王陛下就是在这里接受教导,在这里顺带着处理公务,也在这里接受每个月的身体检查。   霍因从墙壁上摁下一副手掌大小的油画,旁边一排书架便翻转过来,露出墙内向下的密室。   他回头看了眼仍在走神的学生,便先一步走下楼梯。   缪伊抱着自己的心脏,连路都没看,只紧紧跟在后头。他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那句——您又不是别人。 第7章 半魔王   魔王宫的书房连通地下隧道,隧道漆黑幽暗,偶尔见红宝石生长其上。行至渐远,四面红宝石越发增多,将无光地下照耀通明。   步入隧道深处,从狭窄洞窟探出,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仿佛闯入精灵秘境,蓝绿交映,荧光飘荡。偌大地下空洞中央,躺着半颗卵石形状的赤红宝石。   宝石约比成年恶魔高上些许,其上已破碎。不规则碎片散落一地,环在主体宝石周围。从裂痕可判断,曾有某样事物自赤红宝石中破石而出,如同鸟类破壳诞生。   百年前,赤发的魔王就是从这里睁开眼睛,于寂寥中呼吸第一口冷空气。而今,魔王的诞生地平添许多温馨,比如成套的暖色调桌椅书柜,散落一地的毛绒玩偶,塞满零嘴的木制壁橱,会旋转唱歌的小鸟挂饰,金光闪烁的群星壁挂……甚至还有一张床。   说是床,实际上却更像一只巨型宠物窝。面包形,云朵状,软塌塌,膨松松,上方中央露出一道杏仁状的豁口,只等待“小动物”钻进去,把自己舒舒服服蜷缩成一团。   踏过六只悬浮木板台阶,霍因站在最后一块上,没有落地。他眼前的小房间里,柔软地毯之上,根本无一处落脚。显而易见,在他离开的这几天里,某只魔王又塞了一堆“垃圾”进来。   魔王宫上下侍者都知道,伟大的魔王陛下将自律奉为魔生格言,身上衣着永远整齐得体,一步一转身都完美遵循魔王礼仪。   负责打理陛下卧室的侍者称:“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清闲的工作了,除了偶尔几根落在地面的发丝外,陛下的卧室简直毫无居住痕迹!”   这是当然,毕竟缪伊缪斯……确实不住卧室。   魔王宫的卧室自然是按照魔王规格搭建,每样物件都用上最好。缪伊当初只看一眼就觉得不喜欢,空空荡荡毫无安全感。   一百年前,在彻夜失眠的第三个夜晚,缪伊得到了这样一个小窝。他的饲养者兼教导者,为他打通地下隧道,连接他诞生的那方地下空洞,又将其布置得尽量温暖。   这里是缪伊的真正卧室,也是魔王陛下的真正书房,更是一只魅魔最隐蔽的巢。除了巢的主人与其饲养者,任何恶魔都不得进入。   作为精神极度敏感,却又武力值低下的恶魔,魅魔喜好筑巢,更乐于花费精力将巢精心装点。或许是因为天生易受到觊觎,魅魔们通常缺乏安全感,领地意识强于一般恶魔。   此刻,某只魅魔进入巢穴后,心情显然大好,身后的桃心尖尾巴向上微微翘起,左右缓缓晃动。厚重的披风与长款外套随意丢在入口,长靴更是东倒西歪被踢倒。   褪下一身束缚,赤发的身影蹭蹭钻入那张柔软小窝,迅速消失在杏仁洞中,只留下一根黑色小尾巴,垂在小窝外面。   在身体检查前,霍因还需要做些准备,这期间缪伊可以小憩一会儿。每月如此,几乎成了本能反应。   而那只可怜的红宝石心脏,则被随意留在小窝外边,凄凄凉凉,仿佛是从垃圾桶捡来的、别魔的心脏。   霍因从地毯上捡起两只圆圆胖胖的大玩偶,夹在臂弯里,终于清出来一条路线下脚。他又将被随意扔下的外套抚平,挂在入口衣架处。   衣架显然不可能是缪伊准备的,准确来说,这小房间内任何和“秩序”有关的物件,全都由霍因一手操办,强硬塞进来。而房间的主人缪伊,则负责四处捡垃圾回来,堆满巢穴。   霍因走到巢穴正中央,一路上顺手将桌面、柜台摆放整齐,最后站在“红宝石之蛋”前。他浅绿色的眼眸凝视着赤红色的宝石,而后伸出手搭于破碎边缘。   自手掌为起点,半只红宝石底座徐徐发光,像是从死寂中被唤醒。赤红宝石内,阴影色细密纹路分叉又交汇,立体纵横,蜿蜒如森。   随着赤红之座愈发明亮,属于“人类”的圆润绿眸逐渐加深,两道尖细竖瞳浮现,深邃近乎墨色。这一刻,气质淡如水的青年,转瞬变化为恶魔之姿,其周身空气隐隐凝结,魔力翻滚。   若有第三只恶魔在场,必定会跪伏于地,用惊叹的吟唱语调高呼:这是一名魔王!   在深渊之下,“魔王”并非地位,而是恶魔的一种分支。千年来,魔王有二十六位,除却最强大的那位魔王屹立数千年不倒,其余魔王代代传承,总体保持二十六之数字平衡。   魔王们之间拥有共鸣之力,彼此感应,彼此扶持。理想状态下,深受重伤的魔王可以向其他魔王寻求救助,阅历深厚的老魔王也可以教导出世不久的稚嫩新王。   如今,恶魔们皆知,“魔王”成了真正的珍稀物种,形单影只。却几乎无恶魔知晓,那位总跟随在赤发魔王身后的、常年拟态人类的王师大人……也是一名魔王。   ——在两百年前曾为人类,以勇者身份击败千年大魔王,而后被转化为半魔王,坠入深渊最底层。   入魔的勇者,继承了魔王之血,继承了魔王之力,更继承了这个种族唯一流传下的血脉,以及对这位年幼血脉的抚养责任。   霍因凝神为赤红王座注入魔力,待宝石脉络中充斥着他自身气息,才将周身翻滚的魔力停歇。属于魔王的暴戾与冷酷,尽数藏于眼底。   他侧过脸,轻声唤着在场另一魔王的名:“缪伊缪斯,可以过来了。”   魔王没有回答,气息平稳,仍陷睡梦中。只在听到熟悉声音后,漆黑尾巴尖本能挠了挠小窝,两下。   破壳已有一百年的魔王大人,今天也仍保持着十分钟的入睡记录,婴儿般的睡眠质量。   霍因盯着那轻微摇晃的尾巴,两秒。而后他长腿迈过几步,就来到魔王的小窝前,单膝跪地,上身微倾,一只手撑着下巴。   “缪伊,起床了。”霍因又重复了一遍。   漆黑饱满的桃心吊在细长尾根后,又晃了两下,显得真诚而敷衍。   第三遍叫醒,就要捏尾巴了。   霍因已经伸出手指,手在空中直线朝目标尾巴驶去,却在中途突兀停下。他余光瞥见了缪伊丢在外边的红宝石,那枚温热的心脏。   心脏是魔王的本体,亦是其力量本源。对魔王的身体检查,即是将魔王置于诞生石之上,辅以其他魔王魔力,检查心脏与诞生石间的感应程度。当心脏承受的污染超过其限度,诞生石的感应便逐级衰弱。   现在,这颗心脏掉了出来。或许可以绕过魔王的躯体,直接将心脏放在诞生石上检查。   晶莹的心脏,外部光滑夺目,内里却布满碎纹。内里虽布满碎纹,外部却完整如初,精巧透亮。这就是赤红宝石,这是属于缪伊缪斯的心脏。   如果不带手套,直接触碰……   半魔王霍因霍兹的脑海中,前勇者的记忆里,骤然浮现出两百年前的一幕:他捏碎了千年魔王的黑水晶心脏,那是属于缪伊缪斯父亲的心脏。   而现在,那只千年魔王唯一的血脉,整个魔王种族唯一的火种,深渊恶魔们唯一的救赎与希望,正酣睡于他手边,暴露作为魔王最脆弱的心脏,也暴露作为魅魔最脆弱的尾巴。   霍因静静欣赏着红宝石的裂纹,而后移开视线。在心脏与尾巴间,他的手选择了后者。   手掌握住细长线尾,拇指轻轻摁压末端桃心球。像是轻吻着清晨的一滴露水,他揉捏着,以无限耐心第三次出声。   “缪伊,该醒了。”   于是,百年间从未有过的一幕发生了。   那条细细的线尾比魔王更早苏醒,感知到熟悉的气味,灵巧地扭动起来。   它转瞬缠绕住一截手腕,缠得很紧。甚至为了防止“猎物”逃脱,末端的桃心尖钻入线尾与手腕间,不知死活地把自己绕成结。   至于手腕的主人,则僵硬了全身。 第8章 钻石心脏   缪伊做了一个梦。   作为魔王,他的生活并不算闲适,除却基础的公务、课业,他还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进行冥想与消化,与所吸收的污染作精神斗争。真正能安心入睡的时间极少。   他习惯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休息,几乎是倒下便能陷入深度睡眠。至于入睡后的危险,缪伊并不担心,因为身后那人总会照看好他,并会适时叫他醒来。   他梦到了很久以前,大约是一百年前的时候,他刚被霍因捡回到魔王城。“捡”这个词用得不错,那时候破破烂烂浑身是血的他,确实如同垃圾被霍因抱在怀中。   深渊全境溃败,魔王们纷纷陨落。1区魔域处于深渊最上层,遭受过最凶猛的入侵与混战。当踏足这片土地,满目皆是疮痍。唯有被尘埃掩盖的废墟,铭记着王城昔日的辉煌。   留守在此处的恶魔们,均是已故大魔王之部下。魔王最后一次离开深渊时,砍断自己的一只角,留存城中。当有一天,一个阴灰色的日子里,这只角化为烟雾浸入空气中,淅淅沥沥弥散至整座城,而后遍地滋生出黑水晶,恶魔们便知道,庇护深渊数千年的那位魔王,已永远离去。   这些黑水晶是王的遗骸,亦是王为他们所留下的最后庇护。有的恶魔携带几簇黑水晶离去,进入下层的魔域,去往受污染波及更小的地方。更多的恶魔选择留守城中,以城中黑水晶为食,勉强维持神智与清醒。   入城时,缪伊听到有恶魔嘶哑着问:“是来要黑水晶的么?往东一直走……现在只剩下那块地方还有了。”   恶魔靠城门而坐,眼中无光,气息虚弱,却又毕竟顽强存活着。   将缪伊抱在手中的青年,沉默不语,顺着恶魔所指的方向行去。缪伊日后回忆时,想起那应当是一座纪念公园,中央竖立着的是魔王的雕塑。也许是出于对王的敬意,雕塑周围的黑水晶还算浓密,没被采摘干净。   冷硬的雕塑刻下魔王旧日的威容,那应该是他血脉上的父亲。缪伊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垂下头,窝在青年怀中。魔王之间不存在亲情,所有的传承仅是为更好地履行使命。   青年从雕塑旁取下一枚水晶,而后继续向前走。直至路的尽头,走入一处断墙后方,缪伊终于被从对方手上放下。   他靠着石墙而坐,浑身都是血,浑身都是伤,青年亦是。他们在城中一路走来,偶尔会得到其他恶魔侧目,或许恶魔们是认为他们曾不幸受到袭击。深受污染的恶魔们,与怪物无异,只会在噩梦中永无止境地攻击。   青年用指腹擦过他嘴角的血,将那块黑水晶递到他嘴边。   缪伊张开嘴,却是咬住青年的手腕。有血从嘴角边流下,新鲜的。他像一只被强行捕捉的幼兽,要狠狠咬断猎人的脖子。   他实在没力气,与青年的厮杀已经让他精疲力竭,或者也可以说是他单方面被碾压。脖子是咬不到了,送到嘴边的手腕总可以。   这一次,青年没有反击,只安静看着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缪伊咬了一会儿,感到无趣,遂张开嘴,吐出。   那只手腕鲜血淋漓,红色流淌在白色间,触目惊心,缪伊自己都没能想到会咬得这么深。他对身体的掌控还不算熟练,青年是他所面对的第一个敌人。   “一旦我的手臂用力挥动,你的牙齿就会脱落。你身上属于恶魔的特征部位都太脆弱。角,牙齿,尾巴,全是弱点。”   缪伊舔了舔舌尖对方的血,没吭声。他知道,在先前的搏斗中,青年都刻意避开了这些部位。   “你需要魔王的气息喂养。”青年说着,继续托着那块黑水晶。   奇怪的家伙。既不是纯粹的恶魔,也不是纯粹的人类,对方身上的气息很奇怪。除了初见时莫名笑得有些疯癫外,一路上这家伙都很沉闷。   缪伊以为对方打算在这里杀死自己,在恶魔们面前,在他父亲的王城中。可对方却找来了黑水晶的骸骨,显然对“魔王”这种族了解不浅。   魔王们自天地孕育而生,并无真正意义上的血脉亲缘。他们会以血液喂养魔王的诞生石,并在对方真正降临后提供教导、扶持。这便是魔王的亲族关系。   刚降临于世的魔王,力量尚不稳定,仍需要其他魔王以气息滋养。那位骸骨为黑水晶的年迈魔王,便曾以自身鲜血喂养一颗红宝石。而现在,自己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食粮”。   漆黑的水晶再次被凑到嘴前。这次,缪伊用鼻尖顶开,将其撞到地面,并不接受好意。   “假惺惺。”他哼道。   “你接收到了那位魔王死前的最后记忆,那么你应该明白,我并不会伤害你。我拥有了第二次生命,你拥有了新的‘抚养者’,这是一个交易。”   青年的语调没有起伏,听不出欣喜,也听不出愤恨,仿佛在讲述别人的命运。   缪伊眯起眼睛,盯着对方空虚无神的绿眼,尾巴在地面轻轻拍打。   他突然说:“我要你喂我。”   “……什么?”   “我只吃新鲜的,我要你的血,我不要这个破石头。”缪伊一字一句说,想到什么,而后嗤笑,“人类,你现在变成了你最厌恶的恶魔,甚至还算是半个‘魔王’。”   说这话时,缪伊扬起了下巴,让自己更像一名傲慢的魔王。可空气中没有传来恼怒情绪,只仍是那样平静稀薄,那样雨水般带着淡淡的阴影。   “我不是纯粹的魔王,我的血对你而言无法果腹。”青年如此说着。   呵。   缪伊刚想嘲讽,随之而来的一幕却令他失声。   只见青年紧接着撩开衣袖,解下衣扣,在他面前近距离褪下上半身,而后……徒手破开他自己的胸膛,掏出属于魔王的心脏。   缪伊身后的尾巴停止了甩动,他双眼瞪圆,整只魔都僵硬住。   沾血的手掌上,托着枚璀璨银石,棱角分明,倒映七彩华光。属于魔王的心脏微微颤动,像一朵层叠绽放的雪白玫瑰。   “但心脏的营养应该足够了……吃吧。”青年的语气仍然如此正常,正常到让缪伊感觉相当不正常。   这是哪里来的疯子……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名曾以人类身份活过二十余年、而后在深渊最底层徘徊了一百年的“恶魔”,精神状态堪忧。   缪伊莫名感到些害怕,这大概是他诞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种情绪。想要后退,但他已经坐到了最角落,尾巴都下意识蜷缩起来,卷成一团线圈。   青年直跪着,俯身在他上方,落下阴影笼罩他的全部。缪伊感到有三根手指探入嘴中,不容置疑地撑开口腔,那枚雪融般的心脏则紧贴上唇齿。   冰凉的,光滑的,带着香甜的气味。   大脑:我不可以。   牙:不,你可以。   想要拒绝的大脑,一时间掉下线。空白思绪中,缪伊遵从本心,将兴奋的牙咬上去。想象中的口感,应当是柔软的,带有些微韧劲,绵软细密而又……   卡崩。有什么东西碎了。   这声音实在太过清脆,太过醒目,缪伊不可置信地捂住腮帮子,缓缓松开嘴,目光呆滞。   眼前青年同样沉默住。   一只手从缪伊嘴边退开,托着一枚完好无损、光洁如初的璀璨心脏。   另一只手从缪伊的嘴中抽出,骨节分明沾有水渍的手指上,赫然捏着半颗圆润带尖的……牙。   ……   缪伊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   在梦的最后,他掉光了牙,变成一只没有牙的丑陋恶魔。霍因嫌弃地将他丢掉,头也不回地离去。   太可怕了,不知道哪件事更可怕些。   嗅到熟悉的气味,缪伊才终于安下心。他转头,见到梦中人就跪在床边,低头盯着手腕出神。   “霍因?”缪伊问。   “可以开始检查了。”霍因很快回神,无缝接上话题,与平常别无二致。   缪伊点头,从小窝中站起,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身后细长线尾同样大幅度摆动,精神抖擞。   他注意到霍因若有若无的视线,视线就落在他尾巴上。缪伊自然侧过身去,抓住尾巴上下打量一番。   很好,没哪里不对。   作为一只魔王兼魅魔,缪伊日常出行在外,需要将尾巴藏在披风或斗篷中。毕竟,尾巴末端带桃心尖的恶魔,只魅魔一种。   如果说其他恶魔的特征器官可以用作武器,比如盘曲犄角,又或是甲鳞粗尾,那么魅魔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明晃晃的弱点。   嫩芽冒尖般的小角,细长柔软的尾巴,甚至是咬合力倒数的牙,任何一处被敌人针对攻击,都会成为累赘。   起初,缪伊是不信的。他自认为自己并非一般魅魔,身体强度不算差。就算是和霍因对打,也没太过狼狈。至于其他恶魔的威胁,缪伊根本不放在眼里。   “有本事他们就来攻击看看啊。”   那时候他们两只恶魔正在用餐,听到这番话,霍因难得生气了。具体表现为将餐厅中侍者全部退下,并锁上了大门。   缪伊坐在软垫椅上,看着面无表情的霍因,少有地感到些不安。那时候他们已经相处许多年,霍因的“精神状态”稳定许多,不再做些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   霍因从桌上取了支干净餐叉,握在掌心间,又转而旋在指根间翻飞。那细窄银面一会儿映着霍因微冷的绿色眼眸,一会儿映着缪伊暖色调的红发。   “先说好,您就算想打我,也得选更粗的棍子吧。”   缪伊不自觉把自己往椅背挪,双脚离地,脚腕交叠,尾巴像株藤蔓缠绕上椅柱,两只手也在背身后绞起手指。   霍因有时会惩罚他,以一些微妙的手段,不让他感到疼痛,但也会让他觉得……不想再被惩罚。比如在吃下某些脏东西后,嘴里一周都得含着治愈用的珍珠球,不准吐出也不准吞下。   现如今,霍因拿了根叉子,显然不是用来训打,缪伊也从来没被打过,除了初遇时那一次。越是未知,越是令人不安。   紧张间,霍因已经走到他面前,缪伊抬起头才能看见对方的脸。   “低头。”这只恶魔说。   “哦……”   缪伊乖乖垂下脑袋,把两只手转到身前,搭在腿上继续绞缠。身后尾巴将椅子捆得更紧。   “其实……唔!”   有冰凉的东西触碰上角,几乎是同一时刻,缪伊全身瑟缩一下。他嘴里吐出低呼,大脑轰鸣,思维溃散,无法理解这股从未有过的感受。   那冰凉的坚硬东西,仍一下一下刮挠着,在他的其中一只角上打转。很轻,很轻,轻得他在椅子上微微扭动,下意识挣扎起来,甚至想要伸手护住正遭受蹂|躏的角。   他失败了。霍因一只手将他的两只手腕压制,紧紧摁在他的腿上。   缪伊只能坐在软垫,双腿悬空绞缠,尾巴前所未有地用力抓附椅柱,像是要把自己钉在椅子上。   渐渐的,银黑色的眼有泪水泛出,赤发的魔王发着抖,微微倾斜脑袋,凑到实施者眼前。   “换一只好不好……”   方才霍因只专注摩擦着其中一只角,另一只冷冷清清被遗落。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受,实在令魅魔想要发疯。   缪伊的语气已经尽量放软,希望得到另一只恶魔的怜惜。   然而,他所得到的,仅仅只是冷漠的反问:“你觉得,敌人会满足你的需求吗?”   缪伊:QAQ   自那顿晚餐过后,缪伊再也不敢暴露自己的魅魔身份。他不理解,在自己手上怎么抓挠都没感觉的角,为什么在霍因手上会那么敏感……甚至只是用了餐叉而已。   如果受到蹂|躏的,是更加柔软的尾巴,更加敏感的桃心尾尖……   缪伊:QAQ   从此,长款外套与宽大披风,成了魔王日常着装的标配,缺一不可。他的尾巴就此不见天日,委委屈屈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乖巧得不得了。   此刻,面对霍因的视线,久远的回忆瞬间苏醒。缪伊触电般后退一步,将尾巴握紧藏在身后。   “擅自触碰虫子的是我的手,擅自咬水晶球的是我的牙,擅自离开体内的是我的心脏……但我的尾巴是无辜的!它很乖!”   缪伊:所以请不要惩罚尾巴QAQ   听到“很乖”,霍因移开目光,不着痕迹摸了摸手腕。   “你今天多睡了半个小时……是我的问题,没有及时叫醒你。”   缪伊一手捂着尾巴,一手从地上捡起心脏,听到这句话眨了两下眼睛,立即振作精神,反客为主。   “那待会儿做检查时,您要给我捏肩。这是您耽误我时间的惩罚。”   “……好。” 第9章 按摩   缪伊缪斯是一名受恶魔爱戴的魔王。在恶魔们眼中,他勤勉,自律,强大,仁慈,是造物主为深渊赐下的宝石,肩负无上使命降世。   显而易见,百年来深渊的思想教育工作相当扎实,一切得益于魔王陛下背后的某只恶魔。缪伊不理解霍因捣鼓这些有什么用,但每当走在恶魔们崇敬的目光中,魔王陛下藏在披风中的尾巴,就会骄傲翘起。   缪伊:我好像……真的很棒诶=v=   这样众星捧月般的生活,带给魔王陛下充分的自信。没有谁不臣服于他,无论是受“魅魔”身份所蛊惑,还是对“魔王”身份产生恐惧……缪伊只看结果,无所谓原因。   这样无懈可击的魔王陛下,却始终有一样缺憾。有一只恶魔能够抵抗他的魅惑,更在武力值上毫不逊色,甚至于身份上压过他一头。每天不是指使他做这做那,就是批评他惩罚他,要他乖乖认错。   过分!奇耻大辱!竟对魔王如此无礼!   魔王陛下生气起来是十分可怕的。具体表现为他曾抽空跑到玫瑰十字街,去找那里的魅魔们认真学习针织技术。学成归来后,独属于魔王的小窝里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布娃娃。   布娃娃被缝上一双绿宝石眼睛,有着一头束起的棕发,四肢短短粗粗,圆滚滚笨憨憨。魔王陛下将其无情囚禁于床上——就是那只仿照宠物窝制成的小床——每晚睡前都狠狠咬上几口,再抱在怀中睡觉。   这是魔王陛下保持了几十年的秘密,某只不敬的恶魔自然不会知道。   作为一名自律的、伟大的王,缪伊有一份远大的目标。无关乎深渊,无关乎王的职责,无关乎恶魔的使命,仅仅只是一份藏在心底的念想。   ——想要那只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为他端茶倒水,为他捏肩揉背,最好还要每天睡前给他的尾巴做按摩。   这当然是羞辱,是反击,是驯服,是自上而下的征服,亦是自下而上的臣服。缪伊理所当然地想着。毕竟那可是他最讨厌的恶魔。   此刻,缪伊坐在诞生王座上,接受身下红宝石的温热气息流转全身。他怀抱中的赤红心脏,随着气流的节律微微颤动,响应石座的呼唤。   在他身前,那只令人厌烦的、只会在其他恶魔面前摆出好看笑脸、在魔王陛下跟前则凶巴巴的恶魔,正异常乖顺地低头,为他细致揉捏肩背,乃至太阳穴。   缪伊:目标进度1/3√   他舒服地闭上眼,软绵绵地瘫在石座中,全神贯注运转体内魔力,任由那双微凉的手在他身上扒拉。   与缪伊心中的坦然不同,霍因这次有些心不在焉。他凝视着魔王精致的眉眼,手上动作轻柔,按摩指法专业,将魔王几乎揉搓成一滩史莱姆。   他以自身魔力牵引,引导缪伊的气息与诞生石交汇,而后感应心脏的活力与状况。这是件精巧的活,他已做了百年,得心应手,不会发生任何差错。   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只是这次发生了些小变故,很小的一丁点变故。   那只”小变故“正颤悠悠探出来,在空中欢快地摆动,随后循着熟悉的气味摸索。它的摸索之路不算顺利,因为“猎物”时不时会后退半步,又或是两根手指将它夹回去,放回到该放的位置。   尾巴:QAQ   霍因与尾巴的小互动,缪伊并未察觉。他通常感受不到尾巴的存在,也没法掌控尾巴的行动。缪伊时常觉得这条细细的小尾巴,拥有它自己的小脑瓜,根本不听主体的使唤。   也就只有偶尔被重物夹到,又或是桃心尖狠狠撞击上什么坚硬东西,缪伊才会含泪认识到:原来这真是我的尾巴啊。   就在缪伊悠哉游哉享受服务之时,在他整颗大脑都要被霍因盘成水时,一直安静的恶魔发出声音,情绪间染上淡淡的复杂味道。   “缪伊缪斯,你是不是——要发情了?”   “……”   不安分的尾巴僵硬成细杆,失去生命般直直掉落下去,躺在魔王腿根边。   缪伊的脸红了,红得很快,红得罕见。   发情,一个在魅魔中稀疏平常的词语。每只魅魔在成年时会迎接人生中的第一次发情,而后每年固定下发情期。   缪伊在石头里躺了一百年,从石头里出来后又活蹦乱跳了一百年,以魔王的寿命而论,他自是年幼的,但作为魅魔却理应早已成熟。   也许是魔王的气息压制住魅魔的血统,又或许是某次战斗损伤了魅魔柔软的内部器官,缪伊没有体会过发情的感受。一只早已成年的、从未迎来发情期的魅魔,多罕见。   ——但这都不重要。   缪伊感到自己脸颊燥热,尾根及尾骨都产生轻微的酥麻。不是因为“发情”这个词本身,而是因为,因为……   “发情”一词,从霍因霍兹的嘴里念了出来,同他的名字一起被霍因霍兹念出来,直白,清晰,不含丝毫委婉。   哪怕是缪伊也知道,对一只魅魔直呼“发情”,该是有多冒昧……多暧昧。很多时候,缪伊觉得霍因根本没把他当魅魔来看。比如现在。   缪伊强装镇定,没去看霍因的表情,冷静回答:“是吗?发情,原来如此,是发情。魅魔发情的时候,原来心脏会掉出来。嗯,我明白了,怪不得今天会觉得胸口疼。”   “……”   直到这时候,缪伊仍没意识到是尾巴的问题。   霍因瞥了眼局促的小尾巴。桃心尖都绷紧了,一点也不圆润,如同在代替主人害羞。   缪伊缪斯,竟然会害羞。   ……   缪伊第一次知道霍因的按摩技术不错,是在被捡回去的第三年。   那时候的缪伊被日夜以半魔王之血喂养,终于不再虚弱,显露出这个年纪的魔王,所该有的实力。   在拿回力量的第一刻,缪伊再次向霍因发起挑战。初遇时,他被霍因压着打,这回他终于没被打——只被压着。   缪伊被摁在树干,两手被迫交叠,两腿亦被对方膝盖禁锢。他头一次发现,这只恶魔的身形比自己高大许多。   对方的脖颈侧有一道划伤,那是刚才喂血时被偷袭所致,像白纸上滴落的红墨水,鲜艳刺眼。缪伊并不觉得偷袭可耻,恶魔之间可不该讲求什么战书。攻击就是最好的战书。   再然后,他们之间就形成了这样的画面。   “怎么,不打回来么,老师?”缪伊歪着脑袋笑笑,喊着敬重的称呼,眼里却无敬意。就像一只被强行驯服的野兽,装出那么一点乖巧,但却只有一点。   被他称作老师的恶魔,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报复,甚至连惊讶也没有。就像是早就做好准备,知道他会攻击,知道他没安好心,知道他是个养不熟的野兽。   三年了,这双浅绿色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带着无波无澜的沉默,带着浸在空气中湿润的抵触。缪伊就没见过这恶魔开心。   “为什么想杀我?”恶魔轻声问。   缪伊不假思索:“因为您比我强,所以我需要在您杀死我之前——先一步杀死您。”   绿眼更黯淡了。空气中的抵触与失望更加浓郁,沉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如果可以的话,恶魔大概一点也不想和他相处,缪伊想。   烦躁,不爽,不开心。缪伊磨着后牙,尾巴在树干上啪啪拍打着,搅动沉重的空气。   “那么,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恶魔说着,这一次没再试图同他讲大道理,大概是认为他无可救药。   缪伊被松开桎梏,他坐在地上,四肢还是有些酸软。恶魔先前抓他手腕的力道很大,清晰可见红印。   作为魅魔,缪伊的肌肤相当脆弱,稍微受点力就显得十分凄惨,仿佛真经历了什么残忍的对待。   一旁的恶魔显然也看到了这份惨状,静默片刻,还是选择蹲下来,帮他揉手腕上的淤青,哪怕方才刚被偷袭。   缪伊托腮看着,没有拒绝白来的服侍。   这恶魔确实矛盾极了,讨厌他,却又忍耐着照顾他,仿佛是被什么魔力契约驱使。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这恶魔身上没有丝毫被契约束缚的痕迹。   缪伊的脑海中,清晰传承着某位魔王死前的画面。尚在赤红宝石中的他,被“父亲”托付给绿眸的勇者,交易的内容是勇者死后第二次生命。   这只是口头上的约定,不包含一丝强制约束。身负巫妖血脉的千年魔王,在最后关头没有使用擅长的契约魔法,像是笃定勇者必定遵守诺言。   勇者的回答是斩断了魔王仅剩的一只角,全力以赴进行战斗。肩负使命而来的勇者,不信任魔王的诱惑,更拒绝与恶魔做交易。   两百年前的勇者,从始至终就没有接受过这份交易。   而现在,被强制进入第二段生命的“勇者”,被迫变成了恶魔的“勇者”,在深渊中曾孤独徘徊百年的“勇者”,竟然不打算寻仇,而是似乎真的想要履行约定,真的是……太可笑了。   缪伊盯着被揉捏的手腕,看得有些出神,不知是在看他自己泛红乌青的印痕,还是在看恶魔修长匀称的指骨。   这也是偷袭的好机会,咬上恶魔的脖子,咬断。这是缪伊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但他选择了忽视。   魔王只是安静地坐在树下,闭上眼睛,感受那阵轻柔的揉捏。身后的尾巴轻微晃动,有时搭在树皮,有时搭在他自己的腿边。   微风阵阵,头上有鸟鸣,鼻尖是已然熟悉的气息。   被捡回来的第三年,魔王缪伊缪斯想,如果以后这只奇怪的恶魔能为他捏捏肩……他也许就没那么讨厌对方了。 第10章 白玫瑰   “你的心脏很健康,掉出来只是因为惊吓过度。每晚睡觉时将心脏放在胸膛上,它逐渐会重新进入到体内。”   霍因没有再继续有关发情的话题。魅魔的身体,自然是魅魔自身最了解,既然缪伊缪斯不觉得身体有异……   随着这话说出,黑色的小尾巴松弛下来,挠了挠魔王的腿根。这是无意识间的动作,显示出魅魔放松的情绪。霍因只看了眼,便收回视线。   缪伊悄悄松了口气,不知道身后的尾巴已经将内心暴露。莫名的,他并不想和霍因讨论有关发情的事情。那种氛围很奇怪,奇怪到让他脚趾都蜷缩起来。   他听到霍因又接着问:“第一次面对恶之虫,当时的场景让你感到害怕吗?”   缪伊认真地回想两秒,而后诚恳回答:“我认为虫子比我更害怕。”   “可你吓得心脏都掉出来了。”霍因指向缪伊怀中所抱的心脏。   “不,我当时……”话到嘴边,缪伊冷静改口,“您说的对,我确实被虫子吓到了。”   他想起来当时某个场景,怀中所抱的心脏如有所感,轻轻颤了颤,像是在喊疼。   霍因自然也注意到心脏的异样:“如果想起来都觉得疼,就不要继续想。你带来的虫子尸体,我会处理掉。以后不要留下尸体,直接全部烧掉,以免对你造成影响。”   缪伊沉默点头。   他刚才想起来的画面,是那只巫妖高举水晶球,神神秘秘对他说:霍因霍兹要死了。   红宝石心脏又颤动起来,缪伊麻木地将其摁住。   “我明天早晨会离开,这次中途回来耽搁了时间。关于20区的建设规划,你刚才睡着的时间里,我已经翻阅了一遍,写得很好,不需要我再做修改。至于新版的教义,我放在了书房办公桌上,你睡前检查过后……”   霍因说了很多,缪伊的注意力却完全被开头所吸引。好不容易回来的恶魔,呆了不到半天又将离去。近几十年,他在霍因的教导下,逐渐朝着对方口中优秀的君王前进,对方却越走越远。   霍因霍兹,已经有很久没有亲自指导他了,无论是魔法战斗,还是政务处理。   这一回,在心脏颤动前,缪伊抢先将其用力捏住。   心脏:疼……疼不起来QwQ   ……   缪伊蜷缩在床上,奇迹地失眠了,这大概是百年来头一回。   那枚赤红宝石心脏就放在他的胸口紧贴,与柔软的小窝相比,硬得扎人。不仅如此,还一闪一闪发出红光,在漆黑的小窝中刺眼如灯泡。   缪伊幽幽说道:“丢了你哦。”   心脏:QwQ   缪伊叹了口气,抱着心脏翻了个身,换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这是今晚的第六百六十三次翻身。再翻几百次,就到了第二天天明,而霍因也就再次启程离开深渊了。   ……烦躁。   他,缪伊缪斯,作为魔王是如此完美,从来不受软弱的情感拖累,刚刚整并下第20区,眼见着很快就要一统深渊,完成魔生大业。   他的心脏,大晚上地抖来抖去,像只嘤嘤哭泣的奶糕——还是放在胸口上超级扎人的奶糕。   缪伊自言自语问:“就算霍因霍兹真的死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他讨厌你,你也讨厌他,你总不能舍不得他吧?”   寂静中,没有谁能回答他。   对魔王而言,情绪是最重要的事物。他们生来的责任便是安抚恶魔们的情绪,吸收那些负面情绪所造成的污染,以及——调控好自己的情绪。魔王若情绪失控,就会遭受到污染反噬,成为一颗行走的炸弹,爆炸后将污染散布给全世界。   最完美的魔王,即是没有心的魔王。对任何事都不感到喜悦,对任何事都不感到悲伤,毫无共情也毫无良知,只以责任与生存为第一原则,坚定地走在为王之路上。   不择手段地前进,野兽般地前进。   ……这是霍因霍兹曾对他的评价。   那大概是他们初遇后的第五年,浅绿色的眼睛还是那么冷,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令人作呕的怪物。   【缪伊缪斯,你令我感到恶心。】   那双眼睛无言,缪伊却读出了这层含义。   魔王抱紧了怀中的心脏,感受其抖得愈发厉害。   良久,他站起身,爬出小窝,爬出巢穴,从魔王卧室的床下钻出。月光从窗边浇灌,淋在赤发间,衬得身穿睡袍的魔王,更显柔和。   轻薄白袍只掩盖到小腿肚,魔王赤脚行于月色间,怀抱着心脏,准备趁天还未亮,找某只恶魔正式谈谈。   他,缪伊缪斯,作为一名优秀的魔王,自然不会有哪里出问题。既然一想到霍因霍兹,心脏就开始抽痛,那么问题显然出在了霍因霍兹身上。   缪伊如此想着,朝着魔王宫楼顶而去。灵魂标记显示,某只恶魔不好好睡觉,一整晚都在楼顶吹风。   缪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霍因的灵魂打上标记,这是独属于他的专属印记,是魅魔的印记。只要霍因处于深渊之中,即便相隔万里,也逃不出他的感应。   嗯,虽然每次做标记时,都会被批评一顿。毕竟那可是魅魔的“魅惑”。不是什么群体浅层次魅惑,而是真正的、直击灵魂的、一对一的魅惑。   被魅惑者的灵魂与身体表层,都会出现魅魔的印记。缪伊一直想看看自己的印记长什么样,可惜这种深层魅惑他只对霍因做过,而霍因……显然不会乖乖地脱下衣服给他看。   缪伊甚至怀疑每次打上灵魂标记后,霍因都会立即将残存于皮肤上的标记祛除,就像那年他第一次使用魅惑时一样。   魔王的手臂环紧心脏,制止这颗哭包又一次剧烈颤抖。   ……   被霍因捡回去的第五年,缪伊第一次使用了魅惑,在他登临王座的前一夜。   1区魔域的恶魔们至今坚守,不肯离去,因为他们知道,王城之下,有一位魔王尚在石中,正在孕育,还未真正降临。他们徘徊在黑水晶周围,忠诚等待稚嫩的新王。   缪伊在城中已经呆了整整五年,期间未曾显露魔王身份。按照某只恶魔的话来说:他尚且弱小,不足以自保,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最重要的是……   “还不能确定这些恶魔的内心倾向。我会以王城做起点,逐步摸清整个一层魔域的势力构成。等到掌控了所有恶魔的动态,你就可以登上王座。”   这一摸就是五年,期间就连最犄角旮旯的恶魔,他的恶魔老师都能准确报出其姓名、喜好、性格,乃至过往经历。   缪伊觉得,某只恶魔确实……挺有病的。   五年间里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如果说实在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大概就是他为绿眼的恶魔取了名字。   对方原本当然有名字,那是作为人类的名字,恶魔不肯说,也不肯用。缪伊觉得总叫人家“喂”不方便,于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他与恶魔进行了每日的战斗训练后,随口问出声。   “我给您取个名字吧?”   彼时恶魔正将长发重新束紧,白色缎带在指间停留,静止了一秒,而后继续滑动。   “什么名字?”恶魔问,没看他。   “霍因霍兹。”缪伊不假思索。   “好。”   绿眼的恶魔——霍因霍兹没有问名字的由来,当场接受了新名。   缪伊歪着脑袋,感到有趣,问道:“您不问后面的段落么?”   魔王的完整名字分别由三个段落构成:作为恶魔的名字,作为魔王的名字,以及诞生石的名字。   譬如缪伊的全名为“缪伊缪斯炼狱红宝石”,其中“炼狱”才是他的魔王之名,亦是作为王的尊名。这是那位千年魔王在世时所取的名字,饱含着对新生魔王的美好祝愿。   尊名具有神性,唯有魔王能为另一位魔王构筑尊名。   “我并不是真正的魔王,‘霍因霍兹’这个名字足够。”霍因如此说,意为拒绝其后的段落。   “哦……”   缪伊慢吞吞跟在对方后面走,刻意落下几步远,悄悄伸出根手指,摁在虚空中,指腹对着霍因后背的心脏位置。   他转动魔力,于空中勾勒出金色沾血的符文。这是神文,一笔一划受天地所注视,拥有被造物主所承认的力量。   他首先写下的,是“霍因霍兹”。这在神语中,意为“结束”,是天上最后一颗星的名字。   缪伊选择了这个名字,倒没有深层理由,仅仅因为他的名字“缪伊缪斯”,是天上第一颗星的名字——“开始”。既然他是开始,那么对方就该是结束,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中间的尊名,缪伊犹豫了一会儿,先空出来跳到后面。   他写下“钻石”,这是确定无疑的。缪伊没有见过霍因的诞生石,他也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毕竟这只奇怪的恶魔由人类转化而来。   但当初剖心喂血的场面历历在目。缪伊确信,霍因那颗跳动的心脏是一颗钻石。璀璨,多面,坚硬……把他的牙磕掉了半只。   晶莹的,绽放的,如同层叠雪白玫瑰,沾血捧于那双手上。   视线中,有一条细长发带,随着走动从肩头落至背后,恰好遮掩在心脏位置。缪伊盯着纯白的发带,望了许久,仿佛这白色与记忆中的晶莹重合。他指尖微动,到底还是写下了心中所想的尊名。   ——白玫瑰。   “霍因霍兹白玫瑰钻石”,这个名字要是念出来,绝对会被其他魔王取笑。噢,在一众威严的尊名里,突然冒出来个白玫瑰之魔王,霍因霍兹在众魔王笑声中,一定会气疯吧!   但深渊已没有了其他魔王。这只半魔王的尊名,在这个世上将只有缪伊自己知道,也只有缪伊自己偷笑。这种感觉,挺爽的。   就当是报复当初那半颗牙了,他花了足足一周才重新长好呢。   缪伊弯着眼睛,好心情地看着那串金色符文逐渐消失,如同没入对方心脏。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特意喊着对方的名字。   “霍因霍兹!” 第11章 幽灵   魔王登上王位前,深渊一层魔域的恶魔们,已全部知晓新王的模样。那是耀眼而炙热的赤红,以火焰洗净他们灵魂上的污垢,让他们不必再以黑水晶遗骸为食。   没有谁记得魔王曾于何时入城,亦无人知晓魔王竟已悄然诞生。废墟下,断墙边,泥泞与荒芜间,当他们回神时,刻于骨骸的痛苦全数消尽,唯有方才擦肩而过的恶魔身影,早已消失于路的尽头。   逐渐,有传言在恶魔们中升起。他们曾追随千年的魔王,所留下的那颗红宝石,苏醒了。   新王还十分稚嫩,降临于世不过数年,所幸赤红身影后,常年跟随着另一位恶魔。当魔王并不熟练地为他们净化时,棕发绿眼的恶魔会安静站于后方,偶尔出声指点,偶尔为王补充魔力。   这只恶魔是谁?从何而来?与魔王有何关系?王为何不即刻登临王座?   恶魔们心中产生困惑,但紧接着便又有传言在风中飘荡。这位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曾在深渊最底层隐居千年。直至两百年前动乱,先王将尚未出世的魔王之石托付,令恶魔成为魔王的教导者。   据说,这位恶魔曾独守百年,看护魔王的诞生石。   据说,这位恶魔的名字,便是魔王亲自所取,亲自赋予与魔王成对的含义。   据说,魔王要逐一为他们净化灵魂,履行使命,随后才肯登临王座。   据说,作为当年抗击的最前线,第一层魔域中仍有恶之虫,寄生在少数恶魔中,蛰伏至今,只待斩杀最后的魔王……   传言随风起,随风落,数不尽的消息在1层深渊回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像是幕后有一只无形的手,故意拨弄风向。   南部领主城中,炎魔领主坐于上位,下方一只低等恶魔为其汇报王城近况。   炎魔头颅皆被火焰所环绕,其下身躯粗壮,闪电状纹路凸浮于外皮,赤身赤足,双目火红。听到恶魔们均翘首以盼新王登基,炎魔冷笑,颈上火焰张开豁口,作出咧嘴形状。   “一只出世才几年的魔王,比幼崽还幼崽。长相孱弱,不善战斗,甚至还需要另一只恶魔贴身庇护……这样的魔王,倒不如把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充当食物。”   这番不敬的话语落下,负责汇报的恶魔忙低下头,充当没听见。   自一层魔王百年前陨落,相当一部分恶魔对魔王再无敬意,起初只是稀疏少许,而后在绝望的生活中越发增多。听闻深渊二层的魔王,在其生命最后之际,便是活生生被属下恶魔们分食。   既然魔王死后的骸骨,能净化恶魔们的污染,那么魔王新鲜的血肉……当效果更佳。   炎魔将视线投入右下方,眼中有试探之意。那里空荡荡的席位上,隐约有一团半透明的空气,时而扭曲光线,透露出人形的轮廓——这是一只幽灵。   幽灵温声开口,说出的内容却令下方恶魔毛骨悚然。   “如果能将魔王囚禁起来,悉心饲养,强迫其日夜吸收污染,夺其王位,代行王权……或许每只恶魔都有资格坐上那王座,大人您说对么?”   厅中寂然。   聚集在这里的恶魔,除幽灵外均是领主多年之心腹,没有谁真正忠心于魔王。先代魔王在世时,他们畏其力量,谨慎臣服。自魔王陨落,各领主将王城掠夺一空。尤其是黑水晶骨骸,多数被领主们贪婪侵占,只留下少数留给王城中的保皇派们。   即便如此,恶魔们听到幽灵这番话,仍旧倒吸凉气,心神不定。竟然想要囚禁魔王,甚至是饲养,这是何等的……何等的亵渎!   炎魔领主同样怔然,随后抚掌大笑:“对,对!那样柔弱的魔王,根本不配坐上王位!最多只需要在幕后提供净化。大贤者,您果真智慧!”   被尊称为“大贤者”的幽灵,只缓缓应答:“‘智慧’从来只为明主效忠。”   幽灵一族寿命悠久,隐世而居,博学通识,历代族长仅为魔王贡献智慧。前代魔王身边近臣中,便有一位幽灵恶魔,居于大贤者之位,为魔王征战奉计献策。   直至两百年前动荡中,臣子们随魔王战死,那位幽灵大贤者同样逝去,幽灵一族彻底消失于恶魔们眼中。   一年前,炎魔城下突然有恶魔自荐投诚,领主原本是不想搭理,谁知属下继续报告说那是只幽灵,还自称是幽灵中的现任族长。   炎魔领主:馅饼!好大的馅饼!天上掉馅饼了!   要是能将幽灵族长揽入自己领地,其他三只恶魔领主,哪里还会是他的对手!四舍五入他不就是魔王了!   于是,小心谨慎的炎魔领主展开了一年的试探。期间这位幽灵恶魔对他恭敬而臣服,献上了许多的计策,帮他吞并了另外三位领主许多的土地。   现在,面对他最后的试探,幽灵竟然说出为明主效忠。   这意思……不就是暗示让他当魔王嘛!   领主狂喜,领主欣慰,领主当即将幽灵恶魔视作自己魔,当晚要与对方一对一彻夜长谈,共商谋逆大业。   是夜,城主府。   领主退去一众护卫,摆好宴席,请幽灵恶魔上座,一副爱才惜才风范。   千杯过后,那团虚幻的空气仍旧静静漂浮,没有丝毫醉意,炎魔领主却开始咕噜咕噜倒豆子,把什么机密都通通泄出。一份“自己魔”名单,在领主嘴中生成,将其他恶魔卖得明明白白,将自己最后的价值展现得一干二净。   宴席中稍显沉默的幽灵,突然问:“你对现在这位魔王,有什么看法?”   炎魔领主此刻满脑子都是未来称王的景象,没有意识到幽灵不再敬重的语气。醉意中,他暴露本性,对着空气嘿嘿一笑,流露出某种肮脏的暗示。   “我站在城楼上远远看见过一眼,当时我就觉得……嗝,这哪里是魔王啊,这简直是……简直比魅魔还要……等将来我将这魔王拴上锁链,我要他日日夜夜……”   炎魔头上的火焰瞬间熄灭,伴随着他话语的戛然而止,伴随着一只手从他的胸口贯穿。   那是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无鳞无甲,柔软光洁,却硬生生将他覆盖熔岩的身躯贯穿。岩浆般的褐色血液从白皙手腕流下,那只手抖了抖,从他的胸膛间慢慢抽出。   慢动作回放般,那只手拖拽着一只黑色巨虫而出,虫子已被捏碎,身上搅拌着碎裂脏器。炎魔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他体内的脏器。   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似乎发音器官也被拖拽破损。炎魔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像在被拉扯……   不,不是错觉……确实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他的灵魂上拉扯,粗暴强硬,没有丝毫温情。   而扎根于他灵魂上的事物,同样不甘示弱,痛苦地挣扎着,把他本就破碎的灵魂,摧毁得更加残破。   作为恶魔领主,炎魔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恶之虫,在他灵魂上寄生了,他却毫不知情。灵魂撕裂中,恶魔的意识却无比清晰,仿佛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他听到不带情绪的声音,自前方传来。那是对方正辨认恶之虫上的花纹,以数清他所被污染的恶。   “傲慢,贪婪,色|欲……”一共三种恶,声音在念到最后一种时,放缓了速度,压低了声音。   三种……他体内竟然已被污染至此……   炎魔终于想起,想起那些与魔王一同征战的日子,想起他们的军队踏过大陆之上,围剿虫群以及逃亡的虫母。   那一战,他吞噬了太多的虫子,却再也没能等来魔王的净化。他原来,已经成为了虫子的巢穴。   当漆黑的多足虫完全从体内掏出,炎魔摔倒在地面。被破开的窟窿从胸口延申至下腹,内里空洞一片,大半血肉早已被侵蚀。唯有虫子的漆黑长足还拖拽于内,纠缠在他的躯壳之中。   炎魔顺着几条长足,费力地抬起视线,他望见了孕育自他体内的虫,臃肿而狰狞丑恶的虫。此刻,人类婴儿般大小的虫,已被两只手撕成碎片。不成形的残渣掉落于地,顷刻间化为灰烬,消融。   这一瞬间,炎魔只觉得自己遇到真正的魔鬼。他颤巍巍继续向上看,终于看见魔鬼的真容。   棕发绿眼,人类外形,正朝他温和笑着。   “如果还想要活下来,就只能让魔王为你吸收灵魂上残存的污染。不过魔王今晚已经入睡了,所以……爬吧,从现在开始爬到魔王城去,爬一整晚,爬过半个深渊一层,求缪伊缪斯为你净化。”   ……   在登临王座的前一个月,缪伊经常遇到各种恶魔出现在他眼前,无一不是浑身破破烂烂,哭得稀里哗啦,看到他如同看到救世主。   缪伊谨记着霍因的教导,只冷着张脸,少说话,多做事,给他们逐一处理好污染。这事情做起来挺简单的,毕竟恶魔们身体里的虫子已经被掏干净。   然后,这些恶魔们便会感恩戴德,称他如何仁慈,如何心胸宽广,表示要为魔王奉献全部。   缪伊当然知道这些是某只恶魔的手笔,他感觉……挺多余的。   登临王座的前一夜,霍因递给他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各种恶魔的信息与势力网,看得缪伊陷入沉默。   “一层所有遗留下的虫子已处理干净,所有的恶魔也已为你献上忠心。四位领主已开始自发为你修缮王城,魔王宫门下聚集众多恶魔,渴望为你效力……”   某只恶魔絮絮叨叨讲述现况,手上的工作计划给他递了一本又一本。   缪伊托腮望着恶魔,欣赏起对方讲解时专注的神态。他发现霍因很喜欢做计划,甚至会为了备选方案,做备选的备选计划。似乎不提前掌控好事情的全局走向,就谨慎不会踏出一步。   霍因霍兹……做人类时也是这样吗?   魔王将这突如其来的好奇压下,真心实意感慨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有任何不服从的,都被我打到屈服就好了,就像当初您将我打服一样。”   霍因翻页的手一顿,没有抬头,只继续说:“作为魔王,你需要得到臣民真心实意的臣服。恶魔的负面情绪越多,魔王的精神负担会越重。这同样也会是我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方针,我们需要对恶魔们做正向的情绪引导,让他们保持愉快情绪……”   缪伊趴在桌上,几乎将耳边声音当作了催眠曲。他感觉……霍因霍兹好像真的在研究怎么做一名优秀的魔王,不,应该说是霍因霍兹眼中优秀的魔王。   缪伊甩了甩自己的尾巴,在对方终于停下后,随口提到:“其实抛个魅惑就好了。我身上毕竟有魅魔血统,虽然还没用过,不过应该也没有多难。来自于魔王级的魅惑,肯定足够‘真心’了吧。”   这次,霍因没有回答。   缪伊抬头,看到了一双冰凉的眼睛。 第12章 魅惑   缪伊有时候会想,霍因其实算是一个很不错的教导者。无论学生有多么令其感到不满,霍因都会忍耐在心中,而不是直接出声宣泄。   ——前提是,这位学生不会感知周围情绪。   浓烈的抵触与失望,混合成阴灰色的雨幕,浇灌在缪伊头顶,把他淋得发懵,尾巴也都下意识瑟缩一下。   他刚才,有说什么过分的事情吗?没有吧……   紧接着,霍因开口了,仿佛是在回答缪伊的疑惑。他语调平静,与环境中浓烈的情绪形成鲜明对比。   “这就是你作为王的觉悟?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去蛊惑你的臣民?嗯?”   啊,真的生气了。   魔王藏在发间的尖耳朵微微抖动,不知是被发丝挠得发痒,还是被某只恶魔轻轻的尾音震颤。   缪伊发现了一件事。霍因霍兹这只奇怪的恶魔,越是生气,表面上就会装得越冷静,越是在意,就越是装得不在意。   比如现在,轻柔的声音点在他耳尖,谁来看都是相当轻松的氛围。霍因说这话时甚至嘴角还带点笑,看上去温和极了。   浅草般的绿眼,暖棕色的长发,属于人类的柔和轮廓……简直像是邻家大哥哥一样,极具迷惑性。   透过毫无参考价值的外形,魔王之眼看到了恶魔真实的情绪。凶猛而富攻击性的愤怒与排斥,深深埋藏于冷色眼底。   好凶……为什么对他这么凶……就为了那些弱小的恶魔?   缪伊抿着嘴,挺直背,毫无避让地与霍因对视,语气也带上冷硬。   “您似乎弄错了什么。我是魔王,只因为我生而为王。至于其他恶魔的所谓敬仰、忠诚……与我何干?净化也好,庇护也罢,都是我作为魔王生来的使命,被庇护的弱者只需要安静接受就好。您该不会觉得我对这些弱者抱有同情和关爱吧?”   这是缪伊第一次与霍因谈论这些。说完这番话,缪伊察觉到周围的情绪更加阴沉,而霍因则低低笑出了声。   在往后将近百年的相处中,缪伊再也没有见过如今日般好看的笑,属于霍因霍兹的、掺杂了尖锐负面情绪的笑。   “是我对你抱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霍因站起身,自上而下垂眸,视线只轻微扫过,而后转身离去。   “喂,你去哪里?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商量清楚……霍因霍兹!”   缪伊蹭地站起身,喊着恶魔的名字。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要是现在放这只恶魔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霍因果然无视了他的声音,一丝一毫反应也不给,眼看着即将走出房门。   得到这样冷漠的对待,魔王的第一反应不是委屈,也不是伤心。他只觉得出奇的愤怒,一种所有物自己长脚跑了的愤怒。   谁允许这只恶魔擅自离开了?   缪伊大踏步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袍后摆,边扯边用另只手甩上房门。闷重的关门声打在身后,像道惊雷,共振着凝固的氛围。   为了防止恶魔偷跑,缪伊把自己靠在门板上,一点儿也不留情地揪住霍因的衣领,又扬起脸让自己显露出凶狠的表情。他比霍因矮上不少,此刻反倒像被对方压在门板。   “别碰我。”莫名其妙发神经的恶魔,继续发着他的神经,伸出手想要扯开魔王的纠缠。   缪伊嗅到了空气中的烦躁。此刻的霍因霍兹,像个一点就燃的炮筒,滋滋啦啦往外冒火,不想被他触碰。   这家伙到底在发什么疯?   魔王不解,魔王皱眉,魔王迎难而上,把衣领拽得更皱。这显然令对方更加不悦。   霍因一手摁住魔王的手腕,一手摁住魔王不安分的爪子,正要出声继续制止,整只魔陡然僵住。   魔王露出一抹恶劣的笑,没被束缚住的另一只爪子得意地晃了晃,掌心间赫然攥着一把棕色的小辫子。   “我偏要碰。”   “……松开。”   “求我啊。”魔王捏着战利品,坏心思地将之举到原主眼前,左甩右甩,上摇下摇。   他这时候才发现,霍因的头发还挺长,束在背后时常年被披风遮盖,现如今拿在手上……冰冰凉凉,又软又滑,超好捏的!   “缪伊缪斯!”一贯保持温和假面的恶魔,低喝出声。   缪伊更加兴奋,像是徒步发现宝藏,整只魔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息:“呀,你生气了。你终于舍得生气了。”   魔王的一只手被恶魔两只手抓住,恶魔的辫子与衣领又被魔王抓住。如此纠缠反复,显得他们像一对连体婴儿,彼此不愿分开。   魔王对此很满意,他身后的小尾巴也很满意,这会儿哒哒拍打着门板,如同鼓掌的气氛组。   看,霍因霍兹这只恶魔甚至都不敢用力抓他,连强行掰手指都不会!这样的恶魔,是无法从他的手心拿回衣领和小辫子的!   属于魔王的竖瞳,此刻浓黑如墨,这是猛兽抓捕猎物时高度亢奋的姿态,只等猎物露出弱态,而后狠狠咬上脆弱的脖颈,以滚烫的鲜血滋润干涸的喉舌。   从魔王银黑色的眼眸中,霍因看到了自己的脸,完完整整被镶嵌在眸中,一心一意被注视。他与缪伊此刻的动作十分微妙,像是一方将另一方强制摁在怀中,又像是一方被强迫低下头,被强势索要亲吻。   “这样的动作,你打算对每只恶魔都来一次吗?”他突然问。   “什么?”   缪伊没反应过来,同一时刻霍因的手离开了他的手腕,再紧接着……缪伊双腿一软,身体顺着门板滑落,跪坐到了地上。   在大脑反应过来前,缪伊茫然摸了摸头上的小角,像是一种生物本能的自我保护。随后迟钝的理智才逐渐回味过来,刚才这对小巧的尖角,被陌生的手捏了一下。   视线中,一双靴子抬脚,绕过他走向后边。门吱呀再次推开,伴随着一道低哑沉闷的声音,这是缪伊没听过的霍因的声线。   “呵,这么敏感,还想着……”   后面的话被吞没在喉头间,没说完,缪伊却立即听懂了。   魅惑。   这个词,是他们此番争吵的源头,也是缪伊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的难题。作为魅魔,魅惑自然是攻击的主要手段,也是种族最大的特征。   所以,霍因究竟在生气什么?   人类那边……似乎是很鄙视这种行为?就因为那种虚伪的道德感?   魔王思索了一秒,回忆起上过的人类学课程……魔王选择了放弃思索。   以使命与生存为第一原则的种族,无法理解这种虚幻飘渺的群体规范。作为恶魔,缪伊不吝啬任何手段,只要能达成目标。   他打不过霍因,属于魔王的力量派不上用场,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属于魅魔的力量了。   “霍因,你摸得我的角好疼。”   霍因停下了脚步。   缪伊的声音很轻,带着罕见的柔弱感。霍因已经走了几步远,却立即捕捉到这道声音,并随之蹙眉。他知道,缪伊一向不喊疼,无论在战斗训练中有多狼狈。   霍因转过身,那一眼看见了坐在地上的魔王,看见了一双银黑色的、专属于魅魔的妖异眼睛。   瞬间,他眼中染上茫然之意。   ——完美。   缪伊哼哼着笑了笑。霍因霍兹再如何强大,再如何性情古怪,还不是中了他的魅惑。   这还是他第一次使用魅惑呢!百分百的成功率诶!   很快,站立的恶魔眼中茫然散去,恢复神色清明。缪伊见状,咳了两声清嗓子,期待地询问:“怎么样?现在对我是什么感觉?”   霍因却没有再看他,只垂下视线,目光落到手腕上一点红色。缪伊立即明白,那是他所打上的灵魂印记。他眼睛一亮,想看得更仔细些,辨认自己印记的图案。   一只手搭在那截手腕上,挡住了缪伊探寻的视线。白色的指根摁压在赤红之上,细细摩擦,像是想要……擦掉脏污。   缪伊心头刚升起不妙感,就听到咔的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尤其响亮。魔王嘴角的笑意凝固了。   这一幕像是极慢极慢的回放,在往后许多年中,出现于缪伊的噩梦中。   霍因霍兹,生生拧断了他自己的手腕。   缪伊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恶魔,恶魔此时也抬起视线看向他,一只手握着断手,静静站立。   浅绿色的眼睛还是那么冷,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令人作呕的怪物。   【缪伊缪斯,你令我感到恶心。】   缪伊从无言中读出了这层含义,随后那道视线不再看向他,与渐行渐远的脚步一起,消失在视野中。   这一晚上,缪伊失眠了。   他先前与霍因住在一处临时的小屋子里,屋里简陋但家具齐全。最重要的是,有一架双层床。今晚,霍因不在,这个小小的家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缪伊躺在硬床板上,闭眼感受那份属于霍因的标记。漆黑脑海中,明亮的标记缓缓移动,缪伊就这么实时跟踪着对方的位置,百无聊赖。   有了灵魂标记,只要霍因处于深渊中,无论在哪个位置,他都能将对方找回来。嗯,今晚就放对方出去溜达好了,等明天霍因气消了,他再把离家出走的家伙打包带回家。   缪伊如此在心中想着,心虚地掩盖住真实的想法。   ……短时间内,他不想再面对霍因那样的目光。   一晚上,小小的灵魂印记从深渊一层徒步向下,一路来到了最下层,并在那里逗留了许久。深渊最下层,是缪伊找到霍因的地方,是他们相遇的起点。   躺在魔王腹部的小尾巴,稍稍无精打采。   临近天明时,灵魂印记开始原路返回,走走停停,徘徊一大圈,最后回到了深渊一层,回到了……缪伊诞生的那处地下空洞,随后一直静止不动。   躺在魔王腹部的小尾巴——兴奋得要跳舞了!   缪伊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冲出了房门,直直朝标记奔去。   哎,霍因霍兹竟然连一晚上都离不开他,现在还偷偷摸摸地跑去看他的诞生石。没办法,霍因霍兹真是一个软弱的恶魔呀。   缪伊钻入只有他们两只恶魔知道的入口,在地下迷宫中七弯八绕,熟练地行至最深处。   那里,静静躺着一枚赤红色的诞生石。上半部分已碎开,显然内部曾有某样事物走出。   有恶魔坐在石边,同样静静地凝望着这半颗红宝石,不知望了多久。   “霍因?”   魔王走近,唤出恶魔的名字。   恶魔僵硬住身体,没有回答。许久,恶魔才回过头,眼中有未消尽的惊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嗯?”缪伊坐到恶魔旁边,抱住双膝,一脸奇怪,“您不记得了吗?我昨晚给您打上了深度魅惑,您身上当然有我的标记。”   “可我已经将印记……”   缪伊随着霍因的视线,望向那截重新长出的手腕。曾附着于肌肤上的赤红标记,早已消失不见。   通常来说,将魅魔在身体上生成的印记切除,自然能够消解掉魅惑,比如昨晚霍因断手的举动。   但是……   “这可是魔王级别的魅惑,是扎根于灵魂的!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消除。”   缪伊骄傲地摆了摆尾巴,准备接受来自对方的赞美。但他听到的,却是沉默后,一句低低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呢喃。   “……你是说,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经受着你的魅惑?” 第13章 勇者   百年前的大陆之上,恶魔不算罕见。勇者十年冒险中,曾遇到过许多恶魔,其中亦有几只魅魔。兴许是无名酒馆中,兴许是林间小路旁,容颜端丽的落单少女,寻求冒险者的救助。   第一次,勇者还未上前,便有一排人将勇者挤到角落,争先恐后要做英雄救美。几日后,勇者在酒馆内,看到了几张寻人启事,是那天的面孔。再过几日,几具尸体自河下游被村民捞出,经检查均死于欢愉。勇者帮死者们找到了家属,并支付安葬费用。   第二次,勇者提剑喝退另一过路人,独自将受伤之少女送至旅馆。床上少女衣物半褪,床下勇者剑露寒光。   他问:“你们就是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吃人的么?”   少女形态的恶魔发出尖锐鸣叫:“怎么可能!你身上怎么可能没有附着恶之虫!”   那时的勇者尚未知晓创世的真相,只重剑挥舞,直击要害。他留了恶魔半条命,预备送至教廷看押。重伤的恶魔却顷刻间化作烂泥,浑身溃烂,遍布恶疮,自头颅之上有半只漆黑巨虫,蠕动爬出。   此刻的恶魔如同教廷所宣称般,丑陋狰狞,畸形惊悚,浑然不觉身体异变,更对体内爬出的虫毫无感知,只嘶哑着低吼,对眼前人类宣泄怨恨。   “你们……你们……都是你们……”   巨虫张嘴咬向勇者,勇者只一剑出手,半个房间被劈作两半,虫消亡于剑影。他回头,失去体内之虫后,恶魔只剩皮肉,永远闭上了眼。   当晚,勇者将恶魔尸体与战斗情况报告给当地教廷,他着重描述了巨虫的形态以及恶魔的举止,请求教廷深入调查。   当晚,勇者被关入地牢,数月后被以重金赎出。   第三次,容颜端丽的不再是少女,而是少年。河边崖下,勇者谨慎摁剑于腰间,恶魔仓惶释放魅惑,入水而逃。   这是勇者第一次受到魅惑。他跪倒在地上,感受着身体里翻滚而上的欲念,脑海里翻滚而过许多画面。   那几具裸尸,神情永久停止于无尽欢愉,痛苦与欢乐同时凝固于眼。勇者帮助家属认领时,有妻女崩溃落泪,有父母闭门不见,其中一户称勇者在诽谤他们最亲的家人,只为骗取酬金。   勇者将无家可归的其余尸体找偏远地埋葬,期间见到尸体上欢愉的痕迹,没忍住弯腰呕吐。   那只少女形态的恶魔,主动露出躯体,在他侧头避让后,咯咯笑起,挑起手指,骂道伪君子。   那只少年形态的恶魔,见到他时目露惊艳,清秀的脸染上过分成熟的挑逗,似乎觉得猎物即将到手。   勇者感到胃在抽搐,冷汗自眉间滑落眼尾间。他提剑削下小腿上一块肉,深可见骨。血淋淋肉块伴随着妖异印记,掉落在地。   勇者于河边洗净长剑,拄于地面代替伤腿,继续踏上冒险之路。   ……   恶魔垂下目光,视野中手腕光洁如初,赤红色的印记没有一丝残留。这是属于恶魔的恢复力,对人类而言堪称奇迹。   他轻声问:“缪伊缪斯,你知道什么是魅惑吗?”   “知道。蛊惑其思想,迷乱其心智,获得绝对的臣服,让对方以我为中心,为我奉上全部。比如说您,您现在是不是有一股冲动,想要跪在我脚下?”   谈起魅惑,缪伊很是兴奋。他这番话说得是如此理直气壮,如同英勇的战士炫耀自己锋利的尖刀,银黑色眼睛亮晶晶。   像颗纯粹的星星,剔透,无尘。   霍因看着这样的魔王,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他问:“你说你要对其他恶魔施展‘魅惑’,也是指这种吗?”   “当然不是!”缪伊果断否认,冷哼一声,“那些弱小的恶魔,只需要浅层次魅惑就够了,不需要我建立深度链接。您不一样,您很强,非常强,需要我专心调控精神力,否则无法施法成功。即使是这样,再过几天,随着时间流逝,我打在您灵魂上的印记,也会消散掉,除非及时补上新的魅惑……”   缪伊滔滔不绝讲述着关于魅惑的技巧,这是第一次能有恶魔听他说这些。作为一只实力强大的魅魔,作为一只魔王级别的魅魔,缪伊自认为自己的魅惑理应登峰造极,无恶魔可匹敌。   魔王:没有谁比我更懂魅惑.jpg   登临王位的那日清晨,在王城地下,在赤红诞生石边,比往常更加活泼的魔王,咕噜咕噜朝另一只恶魔喋喋不休。   恶魔安静聆听着。曾作为人类冒险的那十年,见了太多奇闻异事,拥有太多亲身经验。曾在深渊最底层孤独徘徊的那一百年,消化了太多魔王知识,掌握了太多深奥魔法。   他果真如同当年那位魔王预言的一样,成为了眼前这只稚嫩魔王的老师。此时此刻,听着他毫无自知之明的学生,讲着牛头不对马嘴的“魅魔常识”。   罕见的,他没有出声纠错,只静静听着,注视着。   这种注视实在太过特别,缪伊将其记在心中,记了有将近一百年。特殊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不再是阴郁的低沉细雨,而是雨后暗淡空旷的灰白,隐隐透着股草药的干涩。   奇怪的霍因霍兹,奇怪的恶魔。   在这份目光下,缪伊于群魔簇拥与欢呼中,以指尖血打开了封闭百年的黑水晶王宫,一步一步踏上百层阶梯,最终赤红披肩覆盖于漆黑王座。   此后很多年,每当魔王回想起当初戴冠登临之日,那种苦涩的草药味道,仍仿佛萦绕于鼻尖。每当他向其他恶魔打上魅惑,那晚冰冷的绿色眼眸,就会轻轻挠动心尖。   霍因霍兹当时的反应如此强烈,后来见他魅惑其他恶魔,却没再阻止也没指责。奇怪的霍因霍兹,阴晴不定的霍因霍兹。   登临王位的第三个晚上,霍因为他专门搭了个小窝。   魔王躺在温暖舒适的窝里,好心情地原谅了恶魔此前莫名其妙的发疯。他,缪伊缪斯,才不是会为了这点小事耿耿于怀的弱小恶魔。   ——只偶尔会做噩梦,梦到一双冰冷的绿眼,梦到被强行掰断的手骨。   ……   魔王宫以黑作主体色,巍然屹立于湖上,呈中央浮岛。陡峭尖顶竞相直刺天际,极光之下如同荆棘王冠。据说,站在最高处王冠之顶,可以俯瞰整座王城。   作为魔王,作为魔王宫现如今的主人,缪伊从未踏足冠顶。他既没有在高空吹冷风的习惯,也没有闲情雅致去观览城景。   是以,当缪伊感知到霍因在王宫顶站了一夜,他开始怀疑这只恶魔中了什么混沌魔法。而当他抱着心脏一圈圈攀爬悬浮阶梯,长发与睡袍被冷风胡乱吹飞,他开始怀疑自己也中咒了。   怀中的心脏仍在颤抖,像是委屈,像是伤心。自从缪伊今晚上回忆百年前的往事,这颗小小的哭包就止不住地嘤嘤。   很娇气,很软弱,很不魔王。   “到底有什么好伤心的?”缪伊嘟哝着,对自己的心脏很是嫌弃。   最后的尖塔立于高空,塔身外壁环绕凸浮石阶,塔顶直刺云霄,上端缀着环形水晶望天台,夜间如揽明月。缪伊隐蔽自身气息,沿台阶逐级向上,夜风裹着雪白的睡袍,如同托起蝴蝶。   夜色下,缪伊看见城中灯火通明,如散繁星。这给了缪伊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他正走在星光之上,要朝月奔去。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王城夜景。大家原来……都这么喜欢熬夜?   百年间通常保持着婴儿般睡眠质量的魔王,很是不解。   踩上最后一石阶,魔王探出角,又探出眼,最后探出一颗完整的脑袋。他要吓霍因一下,于是仍旧隐蔽着气息。   哼,魔王级别的隐身,霍因霍兹这只恶魔当然察觉不到啦!   缪伊环顾四周,很快于空旷中找到了唯一的身影。对方坐在台边缘,动也不动就这么俯瞰着城景,也许就这么看了一晚上。   奇怪的霍因霍兹,奇怪的恶魔。   鬼使神差的,缪伊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出声,只默默站在最后的石阶上,上半身趴在台面,托腮凝望这道身影。   恶魔看着城,他看着恶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漆黑的天幕逐渐稀薄起来,元素精灵值班队赶着今日份的“太阳”准备上天,城中灯火稀疏。   那道坐了一晚的身影站起,缪伊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心脏。他想起来恶魔就要照例启程离开深渊,懊恼自己发呆耽误了一整晚。   于是,就在这太阳即将升起之时,就在夜晚即将褪色之时,魔王的视野中出现了令他浑身僵硬的一幕。   绿眼的恶魔,从腰间取出了一只瓶子,一只很眼熟的瓶子。恶魔打开了瓶子,将里面完好的虫尸取出,送入口中。   银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熟悉的身影,倒映着陌生的身影。魔王所熟悉的恶魔,披风微微抖动,里面有东西伸出,那似乎是……似乎隐约长出了一对翅膀。   细长的,垂下的,轻薄的,半透明的,虫类的翅膀。   心脏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谁?” 第14章 逃跑   刀片般的翅膀,划开肌肤,钻出身体,试图操控主体飞翔。有粘腻的液体顺着脊背滚落,粘附。大概是流血了,他想。   霍因表情未变,漫不经心低头将瓶口盖回,身后一声清脆的响动,令他眯起眼睛。既非属于人类的圆润眼睛,也不是属于恶魔的竖瞳,那是金属质感、充满疯狂的暴戾。令人联想到某种甲壳生物。   转身,一步,两步,三步。嗒嗒的脚步声缓慢。   霍因走至声源处,四下无人,仿佛刚才的动静是幻听。   他盯着地面,而后弯腰捡起一根红发,捏在指尖。一阵风吹来,细长的发丝拂上他的脸侧,像是依恋。   魅魔临近发情期时,尾巴会比平常更加活跃,掉毛现象更加严重,情绪起伏较大,容易敏感、多疑,缺乏安全感。   顺着风吹来的方向,高塔之上的细长剪影遥望半空,似乎嗅到某只魅魔残存的气息。   半响,静立的剪影一步步走下台阶,身后翅膀已消失不见。   ……   早晨的风微冷,刮刺在脸上作痛,魔王正高速逃跑。   心脏掉落于地的后一秒,缪伊立即将其捞起,向后躺倒在半空中,直直朝下坠落。他卸掉浑身的力气,任凭身体自由降落,感受漫长而恐怖的失重感。   单是看一眼就令恶魔心悸的高度中,赤红色自上而下,划出一条直线。   身体即将撞向地面的刹那,魔王精准把控时间,背后虚幻水晶骨翼浮现,流光溢彩,陡然凝固成实体,将赤红的身影笼罩其中。他熟练翻身调转起身体朝向,抖开双翅,贴附地面疾驰,运转轨迹呈惊险的九十度直角。   整个高难度动作中,赤红色心脏始终安静,没有产生丝毫情绪波动。对人类而言等同寻死、对恶魔而言等同重伤的举动,魔王并不放在心上。   此刻,魔王之瞳冷静得近乎冷酷。脑海里不再存在有“霍因霍兹”这个名字,更不留有丝毫温情。那双细长翅膀伸出的一刻,魔王整个身体都紧绷成弦,大脑剧烈轰鸣。   那是浓烈的、浓稠的、令人作呕的虫子的味道,比缪伊曾在大殿中烧过的王虫卵更为邪恶,几乎在一瞬间就令他的灵魂震颤,疯狂地、疯狂地想要……杀掉对方!   刻于灵魂上的使命令魔王血液沸腾,但理智却阻止了试图一战的冲动。滚动的思绪充斥魔王的大脑,这一刻,缪伊想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他此刻的实力不敌,需要暂时撤退,以免被反杀。   这是千万次战斗所淬炼出的意识,在理智严密思考清楚前,身体已做出本能反应。   高速飞行下,魔王几乎横跨过半个深渊一层,确认敌人无法继续追踪,才停落在一座纯白建筑之上。   缪伊轻轻喘息,站立于屋顶,回看来时路。敌人的气息很远很淡,灵魂印记也显示其仍停留于原地,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是安全的,可以进行作战前的准备……   ……灵魂印记?   魔王高度专注的目光放空,银黑眼眸短暂地失神一会儿,而后逐渐清明。他终于想起,那只令人作呕的虫子并不仅仅是敌人,还是与他相伴百年的老师。   霍因霍兹,吃下了恶之虫的尸体,长出了虫类的翅膀,散发着虫的气息。霍因霍兹……背着他到底在做什么?一时间,缪伊想到了许多阴谋论。拜霍因多年来的教导,缪伊很快勾连出蛛丝马迹。   从大约几十年前起,霍因就开始时不时离开深渊,近十年来更是愈发频繁。缪伊想过跟出去,却被严令禁止,称外面的世界相当危险。霍因霍兹持有继承自前魔王的力量,掌控着深渊入口的黑水晶结界。   千年的老魔王倒下时,其一半的遗骸化作镇界石,压在深渊的边界。除恶魔外,任何生物都不得进犯魔王庇护下的深渊。因此魔王们陨落后,恶魔们虽全数崩溃,却也能苟延残喘,直至新的魔王降临。   这结界除却抵挡外敌,还有另一个作用。他,缪伊缪斯,作为深渊唯一的魔王,同样不被允许进出结界,只能乖乖呆在深渊之中,每次等待霍因自外界归来。   像一只被囚禁的金丝雀,只允许在主人所划下的范围内活动,一切的出格与顽劣,都需要经由对方默许。简直就像是……那只巫妖占卜所称一样。   缪伊攥紧手掌,怀中的赤红宝石隐隐发烫。   “陛下,您怎么会在这里……还只穿着单层睡袍?”一道声音响起。   缪伊闻声看向脚下,一名身穿应季长裙的恶魔正惊讶望着他。这是一只女性魅魔,也是他王宫中的侍者,负责打理花园。作为魔王,他记得王宫中每一只恶魔的名字,此刻也不例外。   “百合,我需要一件斗篷和一双鞋。”缪伊没有慌乱,如往常一样缓缓作出指示,仿佛他此刻不是赤脚着睡袍。   即便心中乱成一团,多年的魔王素养也能让他迅速转换状态。   “好的,陛下,请随我来。”被唤作百合的魅魔弯眼笑,对魔王身后的桃心尾巴熟视无睹。   缪伊跟在魅魔身后,走入纯白建筑之内。他这才发现,这是一座医院。院内环境幽静,布置素雅。   在换衣间披上褐色细麻斗篷后,缪伊踩着绑带凉鞋而出,等候在门外的魅魔眼前一亮。   “很适合您。”   缪伊微点头,习以为常应下夸赞。他问:“今天是你值班打理花园,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是身体出现问题了吗?”   弱小的恶魔可能会因为一场病痛,就此一蹶不振,甚至丧失生命。作为魔王,缪伊绝不允许属下的恶魔因为区区这种理由丧生。   陛下记得她的轮值日期……   百合心中微暖,她抿笑,摇头说:“不是我,是我的妹妹。我已经和风信子请过假,今天需要陪我的妹妹来医院。”   魔王宫上下侍者大多为魅魔,其中不少为同胞姐妹。眼前这位魅魔的妹妹,未来也有极大可能会进王宫中任职。   于是,缪伊继续对未来的属下表示关心:“很严重吗?”   “感谢您的关心,不过并不严重,只是魅魔那方面的一点小病而已。您也知道,越来越多新生的小魅魔,有这方面的毛病。”   缪伊:不,我不知道。   魔王陛下每日的公务十分繁重,上至统筹各城区的规划建设,下至批阅领主们的工作报告,若有什么流行疾病,断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但,没听说魅魔们间有什么公共疾病啊。   缪伊困惑,缪伊发呆,缪伊装作自己很懂的样子。作为最强大的魅魔,他不该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这有失魔王威严。   百合没有意识到自家魔王的沉默,继续感慨:“因为学业上的精神压力太大,好多孩子成年时都没能按时迎来发情期,有的会推迟几个月,最长的甚至有推迟一年的。哎……”   发情期推迟了一百年还没来的某魅魔,心虚地移开视线。   缪伊眼神飘忽地应着:“该来的总会来的。”   “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不过对孩子们来说还是很难熬的。发情期延迟得越久,真正爆发时就会越敏感,越渴望心上人的触碰与安抚。”   缪伊:“……”   这时候,百合终于注意到魔王不自在的神情。作为心思细腻的魅魔,她立即“明白”过来魔王的关注点,带着羡慕与赞叹,继续感慨。   “陛下您度过发情期时,有霍因霍兹大人陪在身旁,无法对这种煎熬感同身受,也是当然的了。”   “嗯……嗯?”   魔王缪伊缪斯,陷入宕机状态。 第15章 若我不在   登临王位后,紧接着需要考虑的便是王宫中人员的挑选。   那年,霍因拿着本候选名册递来,缪伊没骨头地趴在桌上翻看几页,挑眉笑了。一排排从上至下扫去,全是花的名字。   “都是魅魔。”他合上册子,朝霍因眼前晃了晃,手一松将其掉在桌上,“太弱了,换一批。”   霍因把册子收起,翻回到第一页,又端端正正摆回到缪伊面前,并不理会魔王的拒绝。   他垂眸不发一言,却很有强迫意味。   缪伊干脆扭过头,看也不看,直言:“我要最勇猛的恶魔。强大,凶狠,最好长得狰狞恐怖,看一眼就令魔害怕。重新选,快去。”   魔王大人非常嚣张,甚至有了撒娇乃至无理取闹的势头。归其原因,则是这几天躺在霍因亲手搭的小窝里,睡得过分舒适。当年被某只恶魔强行打服的傲气,颤悠悠地重新翘起。   搭建小窝时,魔王大人提出了种种苛刻要求,绿眼的恶魔却无半点怨言,温顺地全数应下。无论是赤脚如踩水浪般的地毯,还是终年保持淡淡明亮的星光壁挂,霍因霍兹都能给他置办回来。   这只恶魔,莫名其妙地朝他发疯过后,又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现在灰溜溜地跑回来,一定是后悔了,内疚了,甚至舍不得离开他了!   魔王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既然强横的恶魔有服软的迹象,他自然是要乘胜追击,踩在对方头上,拿回主导权!   但这回,缪伊的判断失了效。   霍因抽出椅子坐到他对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镜子,立在桌上,调转角度正对着他。缪伊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不大不小,不圆不方,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和大多数恶魔一样的脸。   缪伊睁眼说瞎话道:“怎么了?我的脸没什么特别的吧?”   心虚,心虚,浓重的心虚灌满魔王的鼻音,听得对面的恶魔都不禁失笑。   “‘狰狞凶狠,最好看一眼就令魔害怕’,嗯?”   霍因把缪伊的要求复述一遍,一手摁在桌面上撑着站起,上半身子前倾弯至镜前,另一只手在光滑镜面上徐徐描绘。指尖划过嘴唇,划过鼻尖,最后在那双银黑色的眼上停留。   传言眼睛是魅魔身上最强大的武器。越是魅惑能力高超的魅魔,越生着双惑人的眼睛。哪怕什么魔法也不施加,单只对视,也能让对方刹那失神。   与镜中眼对上视线的一刻,描摹的指尖微微停顿,而后继续游走,状似无异样。镜面冰凉的触感粘附于指腹,如同折射出魔王眼中真实的凉意。   与大多数魅魔不同,这双银黑色眼睛从来不带有眷恋,亦学不会用以蛊惑的柔软。魔王的竖瞳,始终清醒,冰冷,坚毅。   黑色作底,星光般璀璨的银色缀在前方,只那么浅浅添上一笔,像是礁石上开着朵小花,像是盘中最后一小口蛋糕。   很好看。霍因如此想着,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自己都达不到外形标准,却这么要求其他恶魔,不觉得不公平么?”   魔王为什么要讲求公平?   面对霍因的提问,缪伊完全无法理解。他瞪着霍因,没出声,却很好地将情绪传达出去。   像只鼓气的松鼠,捏一下估计会气得更凶,还会咬人手指……霍因戳了戳镜面上的鼻尖,却看向镜子之外的魔王。他不紧不慢继续追问,话语里饱含循循善诱之意。   “为什么想要那种恶魔?缪伊缪斯,在你的眼中,凶残的恶魔更符合审美吗?”   “怎么可能!”   缪伊简直要炸毛了,他的审美竟然遭受到了质疑。他至少,至少……至少也是个魅魔啊!   “我的王宫,容不下弱者!”缪伊挺起胸,说得骄傲且理直气壮。   魔王当然是傲慢的。在魔王之上,不应当有任何事物压制;在深渊之中,魔王的观念应当就是真理,拒绝接受任何恶魔的质疑。   但这届魔王,毕竟例外。   缪伊缪斯说完那句话后,就有些底气不足。嗯,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后知后觉想起些什么,于是稍微捏紧了手心,又稍微蜷缩起尾巴,最后稍微低下头,稍微小心翼翼,打量起对面恶魔的神情。   魔王表面上孤傲,冷漠,背地里的尾巴拧成结。缪伊几乎将自己绷紧成一根弦,只要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展露一丝不悦,这根弦登时就会断裂。   他知道,霍因不喜欢这种话。他担心对方又会像几天前一样,生气地抛下他走掉。毕竟,毕竟……他的魅惑打在霍因身上,看起来没有起到多少效果。   缪伊仍旧矜持地仰着下巴,只用余光偷偷摸摸观察。霍因霍兹仍旧挂着温和的浅笑,像是没生气,又像是生气了。再一细看,那笑似乎又没了,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若有若无的笑,捉摸不透的霍因霍兹。   “这样啊……在你心目中,什么样的是强者呢?”霍因将镜子折起,叠放在一边。   “当然要很能打了!”缪伊脱口而出。   “那如果对方空有一身强大力量,却见了敌人就跑,非常胆小呢?”霍因又问。   缪伊皱眉:“这种恶魔我看不起。”   “那么,如果有两只恶魔站在你面前,其中一只强大却怯懦,另外一只力量弱小但会拼死战斗到最后一刻……缪伊缪斯,你更欣赏谁?”   缪伊开始犹豫。他嘴唇动了几下,最终却也没出声,只用齿尖轻咬下唇。魔王大人,显然为难极了。   霍因看着这样的缪伊,没有催促,没有不耐。他又想起了几天前的那夜。想起缪伊缪斯随口说出“魅惑”,想起后来才意识到的、对方单纯到令人惊讶的观念。   “缪伊缪斯,你会养花吗?”霍因冷不丁问。   “我为什么要会养花?”缪伊下意识反问。霍因的前一个问题,他本就没有理清,这个问题更令他摸不着头脑。   霍因低头,重又翻开那本册子,一页页随意浏览。这仿佛不是恶魔的名册,而是鲜花图谱,满满当当写着各种花的名字。   “魅魔们诞生时以鲜花命名,死后也将化作花朵,归于尘土。几乎没有魅魔不亲近花。缪伊缪斯,像你这样没有养过花的魅魔,是会被看作天生残缺的白痴的。”   “……我又没有以鲜花命名!凭什么要以魅魔的标准来要求我!”   缪伊从椅子上跳起,情绪相当激动。白痴这种形容,显然刺中了魔王的小心脏。   霍因翻书页的手指,不经意间滑至手腕,在某处位置轻轻摩挲起来。这几乎成了他最近这几日的习惯。   他自言自语低声道:“应该是红玫瑰……”   “什么?”缪伊没听清。   “没什么。”霍因将脑海中那抹红色的印记拨开,认真回望起稚嫩的魔王。   “缪伊缪斯,你不愿意用魅魔的标准来衡量你自己。同样的,没有谁会希望你用你的标准,来衡量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强大’有着不同的定义。”   “可我是魔王……”缪伊的语气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所以你生而强大,生而拥有许多东西……”   “——才不是!”   缪伊扑到桌前,抓住眼前恶魔的衣领,胸口剧烈起伏。他眼睛比平时更亮,气息都有些不稳,急切得语速加快。   “您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地下,我在那个漆黑的石头里……我用了一百年才出生……我在里面拼命努力了一百年……我……”   魔王的瞳孔剧烈颤抖着,短时间内频繁缩放。缪伊紧紧攥住掌心间的布料,身体止不住颤抖,像是又回到了那噩梦的一百年。   忽而,颤抖的身体安静下来,静得僵硬。缪伊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动。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恶魔,不可思议地感受着头顶的触感。呆呆的,震惊的。   有一只手摸着他的头顶,那是属于霍因霍兹的手。   他听到属于霍因霍兹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轻,更温和。   “我知道,我都知道。作为魅魔,想要抗住那份淬炼,非常艰辛。缪伊缪斯,那一百年使你成为了今天的你,让你不比历届任何魔王逊色,即使你所身负的,是‘弱小’的魅魔血脉。   “缪伊缪斯,如果给其他魅魔一个机会,也许你会发现,他们同样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弱小’。甚至于,他们也许在其他方面,表现出令你惊讶的‘强大’。”   缪伊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他只是抽着鼻子,手仍旧紧攥着恶魔的衣领……这东西好像被他揉烂了。   他很小心地感受着来自头顶的温度,不属于他自己的温度。不让某只恶魔发现,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在意。   “为什么一定要是魅魔……”缪伊小声问,视线挪得很低。   “因为你是魅魔。缪伊缪斯,你还没有真正迎来发情期,而我不可能时刻守在你身边。未来如果有一天,发生了那样的情况,周身都是同族魅魔,对你而言会安全许多。”   缪伊微怔,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霍因霍兹说得很认真,似乎早已将之考虑周全。缪伊这才将目光放在桌上那本摊开的名册,上面写满了魅魔们的信息,各种各样,算无遗漏。   霍因霍兹这只恶魔,真的很喜欢做计划,更喜欢提前预测未来的种种发展……悲观的发展。   缪伊犹豫着点头,于是头上那只手离开了。   魔王垂在桌下的尾巴,下意识在空中抓了抓,什么也没抓到。   它一点点弯下来,很是沮丧。 第16章 追踪   大陆北部,雪原之上,冰霜城内。终年积雪的宽阔街道已在夜色中入眠,路上无行人,只余寒风窜着光秃枝桠,带来雪怪般的呜咽。   此时入睡尚早,雪原的居民却已习惯回屋,家家门窗紧锁。厚实墙面堵住风雪,内里被照得昏黄。一家人围在壁炉前,做着白日没完成的手头劳务,说些闲聊的话。   “今天入城的几位魔法师大人,听说是从王都来的?”   “似乎是的,城主大人亲自去迎接了。希望是好事吧……”   城堡内,城主面色阴沉,脚下酒杯歪倒,血红酒液泼在昂贵地毯上。旁边几位魔法师穿着的人同样面带寒霜,为首的老人盯着城主,咄咄逼人。   “水晶球失去了感应,希望阁下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答。”   “解答?呵,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拿着如此低劣的计划,浪费我一只王虫卵……真以为恶魔是和你们一样的蠢蛋么?”   坐在软塌上的城主,一脚踢开脚下酒杯。杯子撞击在墙壁上,深深凹陷进去。   “你!”站于后方的年轻魔法师被激怒,上前一步,又被老者挥手制止。   老者浑浊的眼睛,紧盯在城主脸上,好一会儿才沉声开口:“敢问阁下所言的‘虫卵’是……”   话语未尽,老者身形陡然一颤,直直倒在地上。他身后的同伴皆是惊惧,散开几步,握紧法杖指向对面之人。   他们还未来得及施法,就见老人身上无端破开几道窟窿,里面几只漆黑的虫子试图爬出,画面惊悚而瘆人。有人尖叫,有人对着老人胡乱释放攻击魔法。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魔法师倒下,同样有虫子自他们体内破出。疯狂蠕动的虫子们,像是被捣毁巢穴的蚁群,溃散着奔逃。   那位先前被激怒的年轻人,甚至还未倒下,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胸口中异物钻出,活生生感受被撕咬啃食的痛苦。   恐惧在房间内蔓延,坐于上位的城主视若无睹,重新在桌上拿起一只干净的杯子。透明高脚杯在他手中晃动,凭空汇聚出鲜红酒液。   酒液自杯底缓缓向上涌动,浓稠泛黑,逐渐倒满。混乱的人群终于全部倒下,融化成一滩滩血液。虫子们未来得及逃出人体,陷在血液中,抽搐着被血液侵蚀,半数的身体同样融化在血水。   城主伸出獠牙,将杯中血水一饮而尽。随着酒杯逐渐倒空,地上血水不翼而飞。   滚烫血液流入喉头,苍白不似正常人的脸上,几双血红细眼猛地睁开,疯狂颤抖滚动,朝四面八方怒瞪。   城主皱眉,一巴掌拍在脸上,眼睛们于是不甘地闭上,这张脸又恢复成“人类”样子。   “污染越发严重了。”阴影中,有一道低沉的女声说。   “您不该吸收他们身上的恶之虫。教廷那边还没有送来新的心脏。不食用王的心脏,您自身无法抗住污染。”一道坚硬的男声说。   尖锐的童声:“笑话,你们指望人类遵守信用?我们已经送上一只培育好的王虫卵,一只即将羽化的王虫卵。可他们愚蠢的计划却将卵浪费了。”   柔和的女声:“造物主留下的水晶球,轻易无法被摧毁。也许,是那只巫妖出了问题。”   雌雄莫辨的嘶哑声音:“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新生的那位魔王,确实非常强大。”   此话一出,房间内安静下来。角落阴影里,几百只赤红瞳孔彼此对视,没有谁能接话。   片刻后,软塌上的人影消失,一只巴掌大的蝙蝠自衣物中飞出,落在酒杯上。它眯起猩红眼睛,张开蝠翼,画出复杂法阵。   法阵上几枚圆圈兀自转动,花纹几经变换,最后停在某一图案。   “我们被反占卜了……来源是那只水晶球。”   。   深渊一层大裂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碎水晶球碎片,慢慢揉捏,又将其随风抛至空中。粉末在空中成形,蛛网般凝聚,逐渐描绘出复杂图纹。   “是血魔,原来藏在雪原上。”   绿眼的恶魔自言自语道,而后脚步一踏,跳入裂谷中。恶魔的气息在深渊中消失……精灵自大陆一侧睁开眼睛。   首先感知到的,是耳边连绵的马蹄声。   精灵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又环顾周围被马匹牵动行进的囚笼,陷入沉思。   。   缪伊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名为雏菊的小魅魔关心问起:“怎么了?大哥哥你是不是饿了?”   “不,没什么,我们继续滴药水吧。”缪伊摇头,重新坐下。   确实没什么,只不过是某只恶魔又离开深渊了而已。在被魔王发现“小秘密”之后,仍旧自顾自地走掉,一句解释也没有……嗯,不愧是霍因霍兹。   缪伊感到牙痒,恨不得立即回到王宫里,抱着他的迷你霍因玩偶啃来啃去。凭霍因霍兹的敏感程度,不可能猜不出当时在场的恶魔是他。   魔王边在心里头嘀咕,边轻柔地滴着药水。即便生气,他手上的动作仍旧很轻。隔着一层橡胶手套,他捏着细瓶对准在小魅魔角上,悬空分别滴下两滴。   “好了,再等十分钟过后,滴另一瓶。”缪伊放下手中瓶子。   王宫玻璃花房临时出了状况,那位名叫百合的魅魔需要立即回去解决问题。暂时不想回王宫的魔王,于是选择帮助照看留在病房中的小魅魔。   分别前,百合眼泪汪汪,直言魔王大人真是一位仁慈的陛下。   “你几岁了?”等待下一轮滴药时,百般无聊的魔王大人问。   “七岁了!”   “这么小就表现出魔力紊乱了……平常的压力很大吗?”缪伊有些惊讶。   说到压力,小朋友立即摆出苦瓜脸,点头如捣蒜:“压力超大的!自从开始上学,我现在每天只能睡八个小时!”   “……你再炫耀,我就不给你滴药水了。”每天睡眠不足的魔王大人,摆出冷漠的嘴脸应对。   小魅魔:QAQ   缪伊没有闲着,闭上眼睛开始在脑内处理这周的公务。当初为了提升心算与记忆力,他被霍因压着训练了好长一段时间。   雏菊晃了晃身后的小尾巴,她悄悄看着病床旁边的大哥哥,觉得这次进医院非常值。毕竟……能看到这么好看的大哥哥!就是有一点不好,大哥哥有些沉默,感觉不太爱说话。   十分钟后,不需要提醒,缪伊准时睁开眼睛,拿起桌上另一瓶药水。   他滴着,就听到小朋友继续好奇地问:“大哥哥,你是魅魔吗?”   “不是。”   “可你好漂亮啊。”   “天生的。”   雏菊看了眼漂亮大哥哥头上的小角,她指了指:“可是这个……”   “天生的。”   “但……”   “有的恶魔角天生很小,这和种族无关。”   小魅魔:O.O   魔王陛下十分自然地睁眼说瞎话。王宫中的魅魔们都知道他的真实血脉,并默契地不外传。至于王宫之外的恶魔,就算让他们猜,也不敢将魔王与魅魔划上等号。   也就只有这种单纯的小孩子,不知道他的魔王身份,才会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   “大哥哥你好像不太开心。”属于魅魔的敏感嗅觉,让小朋友察觉出空气中的情绪。她还很小,感知力不算好,但这股情绪太过浓烈,让魔无法忽视。   缪伊藏在斗篷中的一只手,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心脏。   他淡淡道:“没什么。就是突然发现有只很熟悉的恶魔,其实和自己也没那么熟。” 第17章 奉献精神   “如果有只你很熟悉的恶魔,你发现他或许在做什么邪恶的事情……你会怎么做?”滴完最后一滴药水,缪伊冷不丁问。   “有多邪恶呢?”雏菊竖起耳朵。   “嗯……比揪掉你的尾巴还要邪恶。”   这话对魅魔来说显然相当有力量。雏菊吓得一抖,咽下口水,又把自己往床头缩了缩,身后的尾巴拧成一圈。长得好看的大哥哥,闲聊起来竟这么吓人。   缪伊说这话时没什么感觉,甚至觉得小朋友挺不经吓。等话说完,脑海里却浮现出某个微妙的画面。   某只恶魔一手将他摁住,另一手捏住他的尾巴,笑得温柔而病态:你看到了我的秘密,这尾巴就不能留了。   魔王大人藏在斗篷中的尾巴,瞬间拧成三圈,比身旁的小朋友足足多了两圈。缪伊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小尾巴,咔擦断裂的声音。   小小一句比方,将一大一小在场两只恶魔,都吓出心理阴影。   “这、这么邪恶的家伙,是不是要交给魔王大人处理呀?”小朋友战战兢兢说道。   在深渊,没有什么是魔王陛下无法解决的。只要有困难,谁都可以写信投到魔王宫的信箱中,仁慈的魔王大人一定会在一周内亲自做出答复!   每周一打开信箱被压在信海中·每周末赶着死线才回复完最后一封信·仁慈而社畜的魔王大人:……   缪伊又开始走神,这回他想起了曾被摁着学习的日子。不是什么战斗训练,也不是什么君王谋略,就只是最简单的读书、写字。   他一遍又一遍地被纠正坐姿,一遍又一遍练习书写。最生僻的恶魔语,近乎失传的精灵语,晦涩的巨龙语,似乎没什么意义的人类通用语……魔王学了很多。   。   “这真的是魔王需要学习的东西吗?”   过去很多年,这个问题时常出现在小小的书房中。魔王狐疑的目光会将恶魔上下打量。感觉被骗了,但魔王没有证据。   而这时,坐在他对面的恶魔,就会从公务中抬起头,不直接回答,只反问:“学累了?可以去睡一会儿,或者吃些点心。”   虽说总在心里默默吐槽,但缪伊不得不承认,霍因霍兹这位老师,某方面来说挺不错。而他这个学生却偏偏不领情。   “那您呢?您不休息?不累吗?”缪伊没起身,只撑着下巴,用眼神示意桌面上那一堆公文。   早些年的时候,他这个魔王其实没多少实权。样样事情都是由霍因一手处理,他只用在最后一个环节出面,接受恶魔们的赞扬。   无论是城建规划,还是资源分配,无论是理论书籍编篡,还是魔法体系教学,这只恶魔都能做得很好,并得到恶魔们由衷的感念。   缪伊有时会觉得,霍因霍兹比他更适合做魔王。他读到过人类的王权历史——当然,是霍因霍兹凭记忆写的——知道有些人会挟持年幼的君王作傀儡,把幼王养废,在幕后独揽大权。   可霍因霍兹没有这么做。百废待兴之际,脏活累活都是霍因霍兹来干,好的名声则由“魔王大人”享有。除此以外,霍因霍兹还会不遗余力地对他进行教学,全方位的、超出了一般魔王水准的教学。   这让缪伊感到困惑。哪怕那位千年的魔王存活至今,也不会对他如此上心。恶魔们对幼崽的教育,总是很粗糙的。更何况他早已不算幼崽。   缪伊记得今早上醒来时,他揉着眼睛从地下小窝钻到书房这里,就看见灯仍点得明亮,显然是有恶魔一晚没睡。成堆的文件摆在桌上,那道身影端坐在中间。   这样的霍因霍兹,简直称得上是……称得上是什么呢?   魔王看了一会儿,就又悄悄回到隧道内,七弯八弯从他名义上的那间卧室钻出。穿好今日份的行装,用过今日份的早餐,随后敲响书房的大门,正式走进去。   再然后,宽阔的黑水晶方桌上,他们各自占据一半的面积,就这么坐了一上午。偶尔,缪伊的笔会滚到霍因的文件上,又被对方捏起搁回笔架。   “我休息过了。”恶魔说。   说谎。缪伊在内心反驳。   这个时期,他其实已经感知不到霍因的情绪。那些灰蒙蒙的雨色,那些湿漉泥泞的尘土,那些苦涩的草药味,缪伊很久没有嗅到过了。   霍因霍兹学会了将情绪掩盖至更深层,连一只魔王级别的魅魔都无法感知。   但缪伊就是知道对方在说谎。这是直觉,是他与霍因朝夕相伴后的判断。   比如刚才,当他破天荒地表达出关心后,霍因在文件上迅速浏览的目光,稍稍凝滞了一瞬,像是一首轻快乐曲中不和谐的音符。这是个很小细节,魔王注意到了。   只因为他表达了关心?   魔王思考了两秒,不懂,不理解。他选择了放弃思考,并继续投身到繁重课业中。   “不休息一会儿么?”这回轮到霍因霍兹来问。   缪伊学着对方的口气:“我休息过了。”   较劲一般,魔王大人不会比他的老师先离开书桌,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强大。霍因霍兹则不会多说什么,安安静静继续做自己的事。   有时,缪伊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伏在桌上睡着了。额前垫了件软乎的凹形枕头,身上披了件厚度适中的毛毯。   面对这种场景,一般的恶魔兴许会感动,觉得心口都被熨暖。但魔王大人显然不是一般恶魔。   “为什么不把我抱到床上去?”缪伊开口就是得寸进尺,并且理直气壮。   “……你多大了?”   “您从前又不是没抱过我。下次我再睡着了,您就要抱我到床上去。而且,要您亲手抱,不可以让其他恶魔来。”   那股子小小的恶劣因子,十分顽强地再次翘起。只要霍因霍兹表现得稍微严厉一点,魔王陛下就会知趣地收好爪子。但要是对方稍微有了宽容的迹象……   缪伊缪斯,开始兴奋了。   他很好奇,面对这番无理取闹的要求,霍因霍兹是会生气,还是会耐着性子接受。无论哪一种,都很有意思。   霍因霍兹的选择是……屈起指关节,向前身长手臂,敲了两下魔王的额头。   很轻,缪伊却被敲得发懵。当恶魔收回手,继续低头翻阅文件,魔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   缪伊缓缓用手背抵住那块位置,似乎还能感受到对方残存的温度。他呆呆地望着年长的恶魔,整只魔都仿佛被敲傻了。   敲额头。这个动作算是惩罚吗?可是不痛。缪伊甚至觉得这个小动作有些……他说不上来。   无法理解,无法思考。直至很久以后,第无数次想起这段记忆时,魔王才恍然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形容。   那或许可以称之为亲昵。   此时的魔王尚无法解析这种复杂的情感,他只是迷茫地晃了晃身后的尾巴,随后继续学习着今日的功课。方才的那点威风劲,早已被忘至脑后。   等到缪伊终于想起今日的蛮横要求,已是一周以后。他又一次倒在桌上睡着,这次醒来,却是蜷缩在柔软的小窝里。   缪伊下意识用脸颊蹭蹭柔软的枕头,以为仍在深夜中。他懒洋洋躺尸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身上有些沉重。   缪伊猛地坐起身,低头扒拉起来。果然,穿的不是睡衣,而是常服。除了鞋子与外套被取下,他整个魔完全是白天装扮。   他走下地,见到外套与鞋均整齐摆放在固定位置,就连头顶的灯光都有贴心调暗。   霍因霍兹,真的把他抱到床上来了。   桃心尖小尾巴欢快地摇晃起来,不知疲倦,不知理由。缪伊踩着哒哒的步伐朝书房走去,嘴里哼着随心所欲的旋律。   他推开门,入目仍是那道身影,安静地、端正地坐于桌前,排开成堆的文件,那本该是应由魔王所处理的文件。浅绿色的眼睛像浸泡在茶水中,清淡,洁净,不知疲倦,不知理由。   魔王站在门边,看了许久。这一次,他终于为恶魔找到了合适的形容:纯粹的、令人无法理解的奉献精神。   明明这只恶魔曾为人类,深渊中的一切当与其毫无关联。   明明这个人类曾以讨伐魔王为己任,深深地仇视带来灾难的恶魔。   霍因霍兹做人类时,也是这样奇怪吗?魔王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很轻,轻得一闪而过,往后便消失在繁重的琐事里。   那一刻,他竟有些想看看人类时期的霍因霍兹。   缪伊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正对着霍因的脸。对方见他醒了,便递来一沓纸张。缪伊看了眼,是各式各样的信件。   “这是做什么的?”缪伊拿起最上面一封,拆开。   “民众的求助与建议信。昨天刚开始实行,信件不多。以后会在中央公园里增设王宫的专属信箱,愿意投递的恶魔就会多一些……”   眼见着恶魔又要开始长篇大论起来,缪伊即使制止,将手上信纸啪地拍在桌面上。   “不,我是问——这有什么用?需要我给您念念吗?‘爸爸妈妈每天出门工作,很晚才能回来。希望他们能多陪陪我’。请问智慧的霍因霍兹先生,这个小朋友的信,究竟有什么意义?”缪伊气笑了。   “有。这说明城中居民的工作压力太大,交通规划也很有问题。这都是你作为魔王需要思考的难题。”   “……”   缪伊有很多话可以来反驳,很多尖酸刻薄的话用以嘲笑。   但当他看着霍因霍兹,看着那双浅绿色的眼睛,滚到喉咙的嘲讽话语,突然就没兴趣说了。他把自己坐回到软椅上,闷闷不乐地挑拣起信件。   又一次,魔王的内心产生小小的悸动:想见见人类时期的霍因霍兹。   。   “你说的对,魔王大人也许确实能解决问题。”病房内,缪伊笑了声,这笑意很轻。   一只恶魔长出了虫类的翅膀,浑身散发着虫子的气息。甚至,这只恶魔曾经是人类,曾与魔族为敌。   这样的恶魔,怎么看都是居心不轨的叛徒,是必须经由魔王亲手处理掉的敌人。   但,如果那只恶魔是霍因霍兹……   也许,他该走出这深渊看看了。 第18章 忙碌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中,缪伊不眠不休将未来两周的工作提前处理完。   侍者风信子顶着一双泪花眼,又心疼又敬服地送上来今日第三份特质茶水。她把托盘小心放置在桌旁置物架上,没有打扰魔王的专心。   宽口方形木纹茶杯中,岩浆色的粘稠物体咕噜咕噜冒着泡,偶尔溅点火星出来。   茶杯底部有团可疑的黑色物体沉浮,那是第20区新采摘的八爪茶叶,搭乘着今早上的第一班列车,轰隆隆运往1区魔王宫。   第20区盛产岩浆与毒气沼泽,不适宜恶魔居住,除却火焰元素精灵喜爱当地的熔浆环境,几乎没有恶魔愿意在此处安家。   三日前,魔王远征军返程后,随行开拓大使立即带领团队勘察。   开拓大使顶着颗精明的老鼠头,胸前佩戴赤红色徽章,他伸出利爪挖了口泥土咀嚼,边品味边摇头:“不适合种地。”   “哦……”第20恶魔垂头丧气。   开拓大使把尾巴往熔浆中搅了搅,捞出尾巴后又走出数百米,往另一沼泽中搅拌,他拨了拨胡须:“不适合养殖水产。”   “呜……”第20区恶魔哭唧唧。   开拓大使从身后掏出小本本,一行一行划去调查的结果。忽而,他抽了抽尖鼻子,转动眼珠子问:“什么味道?”   一种奇异的烤肉香,漂浮在空气中。开拓大使往左转一圈,又往右转一圈,在众魔围观的复杂目光下,终于拧头瞅向自己的尾巴。   那里,已经烤熟了,喷香。   当晚,魔王缪伊收到从新区传来的飞书。他的开拓大使哭哭唧唧在信中长诉,表明自己为了魔王陛下是多么无私奉献,多么赤胆忠心。   “尾巴!我的尾巴都被烤焦了!好多魔对着我憋笑!陛下您看看他们!”   缪伊从上至下飞速浏览,将开头足足三页纸的废话一字不漏读完,期间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动……除了尾巴小心翼翼蜷缩起来,搭到魔王大腿上。   尾巴:烤焦焦,害怕怕.jpg   按照缪伊自身的意愿,他更愿意把前几页废纸都丢至垃圾桶里。但当缪伊几十年前第一次这么做时,他被霍因严厉批评了一顿。   好吧,真要说起来其实也没多严厉,顶多就是某只恶魔从垃圾桶里把信件都挑拣出来,摆到他面前让他重新阅览。   魔王不仔细看完,恶魔就不从旁边座位起身。   好麻烦……缪伊几十年前是这么想的,几十年后依然这么想。不同的是,这次某只恶魔不在身边,魔王陛下也习惯性耐心读完全部。   时至今日,深渊前19区里几乎大半的恶魔都与魔王通信过。尤其是1区的恶魔,缪伊几乎熟知每家每户的生活情况、成员性格。   大约是这几年,曾有一日霍因问他:“缪伊缪斯,你记住了这么多臣民的名字……你会因此感到喜悦与骄傲吗?”   那时候,缪伊思考了一会儿,便十分自恋地扬起下巴:“当然,这代表我的记忆力超好。”   霍因愣了下,而后低声笑了声:“也是。”   缪伊撑着下巴,眨了两下眼睛将回忆散开。他似乎越来越喜欢回忆从前了,其中近乎全部与某只恶魔相关。   奇怪,不理解,没兴趣思考原因。   缪伊将看完的纸张平压在夹子中,转而振作精神阅读后半部分。   信件中,开拓大使洋洋洒洒挥下笔墨,称20区的熔浆具有奇妙特性,单独取出一小捧后也能保持高度灼热,持续时间喜人。   经过调查实验,这种熔浆对植物具有催化效果,促进植物生长的同时,能为其赋予一些奇妙的变异特性。比如当地特产的某种八爪杂草,形似章鱼,遍地丛生,泡于熔浆中具有缓解疲劳的效果,比魔药更低廉,也更容易获取。   “针对熔浆的其余实验也在稳步推进中,后续进展将会第一时间汇报回魔王宫……”   随信附赠的,是厚厚一沓数据报告,每份报告末尾都签上了数位研究员的名字。一行行金色沾血的字迹整齐排列,深深刻印于金属纸面上,质地冰冷,却传递着书写者内心的火热。   这是神文,所写所言均在法则下起誓,如有虚假则当场遭遇反噬。魔王的指腹划过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目光又是一阵放空。   大概是霍因霍兹带起的风气,深渊的恶魔们越来越喜欢用神文起誓。最早追溯到霍因霍兹编篡通用教义时,整本教义均由这只恶魔以神文书写。   霍因霍兹起誓的是……造物主创世的真相。   这份真相自魔王们出生便刻于骨髓中,不算什么秘闻,至少在魔王眼中如此。缪伊不理解霍因为什么要在深渊全境发行教义,更不理解耗费魔力撰以神文的必要性。   对历代魔王而言,恶魔们的追随是天经地义的,出于恐惧也好,出于需求也罢,亦或是出于对力量的天性臣服。   总之,魔王指哪里,恶魔们就打哪里,从来如此。至于为什么要出征,为什么要发起战乱,为什么对恶之虫会有本能上的吞噬欲望……一切的缘由与普通恶魔无关。   但霍因霍兹却执着地在教义中解释一切。感觉有点神经质,其他的恶魔也跟着变得神经质起来了。   柔软的情感,软弱的情感,缪伊缪斯并不尝试深入理解。   他随手提笔便对信件作出回复,又写下一份拨款清单,放在桌角,摁铃。   侍者风信子很快进入书房中,她取走清单,没有多问什么,只留下一盘茶水。   “这是随信件一起抵达的八爪茶叶,有缓解疲劳的效用。”   侍者含笑,眼中是对魔王陛下全心的敬服。此时的她,尚不知魔王将在这小小书桌前,坐上三天两夜。   一杯杯茶水送入书房,风信子嘴角的笑逐渐勉强起来。   到了第三日,属于魅魔的纤柔双眼,渐渐忍泪成荷包蛋。   “陛下,您需要休息,不然身体熬不住的QAQ”   缪伊自信摆手:“不过是两个晚上,我没事。”   “您真的需要休息了,如果霍因霍兹大人在这里,他也会心疼的QAQ”   这回,缪伊迟疑了会儿,接着却仍旧自信:“他曾见过我连续两周不睡觉,就在战场上。霍因霍兹是一只追求效率的恶魔,他要是在这里,只会赞扬我的工作精神。”   风信子:……您在睁眼说什么瞎话。 第19章 关系   风信子陷入深深的忧虑中,她怀疑两位大人正陷入冷战。   否则,缪伊缪斯陛下为什么要用过度劳累来折磨他自己,而霍因霍兹大人又要在这种特殊关头远离魔王陛下?   是的,特殊关头。   三日前,霍因霍兹大人临行时,特意嘱咐她的姐妹紫罗兰,需要时刻注意魔王陛下的身体情况。这么多年来,这位大人每次离开前都会这么说,不厌其烦,关心备至。   紫罗兰正要如往日般应下,就听到强大的恶魔继续叮嘱:“陛下也许会在这段时间迎来发情期。”   “好的,我会注意……诶?”一向比妹妹成熟的优雅魅魔,难得露出不平静的情绪,发出不合礼数的声音。   紫罗兰感觉自己的大脑正在接受魔龙的轰击。   缪伊缪斯陛下是魅魔,这是魔王宫上下恶魔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是魅魔就会有发情期。发情期,这是魅魔们最脆弱的时期,每年一次,一次持续大约一周。   魔王宫的假期轮值表中,记录下了王宫中每只魅魔的发情期。唯独有一只魅魔不在其上,那便是缪伊缪斯陛下。   完美的魔王陛下似乎从未受到过发情期困扰,连他们这些最近的恶魔都无法知晓具体时间。这是自然的,有霍因霍兹大人陪在身边,缪伊缪斯陛下当然能保持身心的舒适。   原来陛下的发情期是在这个时间段,在大陆传说会万物复苏的初春……不,重点不是这个。   “这么关键的时刻,您确定要走吗?”紫罗兰试图为自家陛下争取某只恶魔的脚步。   “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解决。”魅魔眼中,霍因霍兹大人正整理着最后的文件,语气仍旧那样温和。   “比陛下还要重要?”   “……”   静默片刻后,霍因低声继续解释,手上动作不停:“是和陛下有关的事情。如果能够早点解决,我会立即赶回来的。”   紫罗兰明白,这是劝不回来了。   她只忧伤地低下头:“魅魔们经历发情期时,总是敏感脆弱,缺乏安全感的。没有您在身边陪着,陛下独自度过发情期,该有多么难熬。”   她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恶魔停顿了一秒,才若无其事将文件密封起来。   霍因将文件递交给忠心的魅魔,又交代好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最后走入换衣间,挑选出门的行装。   紫罗兰抱着文件自觉退出门外,因此错过房内轻微的自言自语,低得近乎似风声。   【离我远点,也就有安全感了。】   。   入夜,紫罗兰回到卧室,见到风信子正坐在沙发上,眉眼间是同样的忧愁。紫色双生瞳共享着视野,白天里两位大人的举动,彼此不必再复述。   她们是最早跟随魔王的那一批臣子,见证着两位大人互相搀扶至今,也见证着赤红旗帜如何飘扬深渊全境。   普通魅魔的寿命在恶魔中并不算长,一百年前的她们还只是两只幼崽。赤发的大人百年前则与现在别无二致,似乎时间永远不会落在他肩头。   年幼的两只魅魔,在很小的时候就旁观到种族的命运。缺乏力量,缺乏尊重,浑身上下唯独有姣好皮囊……这样的恶魔,面对其他遭受深度污染、精神失常的家伙,会遭遇到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毕竟,色|欲也是恶的一种。   听说她们母亲那一辈的魅魔,甚至还要到人类族群中去,通过诱惑将人类勾引,让灵魂上的恶之虫显露出来,而后吞噬。   直到她们诞生,深渊已然封闭,却也早已濒临极限。新诞生的恶魔,自母体中继承污染;旧时代的恶魔,永久失去魔王的净化。曾跟随魔王征战的领主们,在扭曲中开始争夺王的遗产。   昔日王城倒塌,徒留泡影。   这样混乱的时代里,没有恶魔会去关注两只流浪的未成年。但那道赤红色的身影看到了她们。   没有驻足,没有交谈,银黑色的冰冷眼眸中,全无关心,亦无怜悯。外表看上去似乎是刚成年的恶魔,冷漠扬起手中火焰,将她们席卷。   她们抱紧彼此,闭上双眼,恐惧地迎接疼痛的到来。然而,意料之外的温暖,却将她们沐浴。待到睁开颤抖眼眸,在彼此瞳中,她们看到了全新的自己。   毒刺与溃烂伤疤于脸颊脱落,从眼睛深深扎根至小腿的荆棘不翼而飞。自诞生便从来紧闭的单眼,不敢置信地一点点睁开。   这只眼的视野还很模糊,但已经奇迹般地脱离黑暗。   泪水从紫色眼眸中流出,她们慌忙转身,结结巴巴想要答谢,却见那赤红色身影早已远去。   另一只身形高挑的恶魔,似乎开始时便跟随着赤发恶魔,但也只远远缀在后面,这时才走至她们跟前。   恶魔弯下腰,浅绿色眼眸倒映她们的脸,观察许久。   “是双生瞳,被耽误太久了,几乎等同于失明……接下来多加使用,有恢复的希望。”   语毕,恶魔站起身,朝远处赤红的背影而去,亦如开始时,远远缀在后方。   那之后,她们开始关注起这对奇怪的恶魔。隐隐有一个猜测在脑海中产生,但谁也不敢开口询问。如同城中每只恶魔一样,她们害怕这份猜测得到否认,害怕希望离去。   赤发的身影没有选择打开王宫大门,只随意找了间空置的小屋,与随行恶魔同住。这样的小屋在城中有许多,曾堆满生活气息的家具,如今被盖上厚厚灰尘,再也等不到清理。   越来越多的恶魔在那间小屋旁边住下,或是干脆睡在街头。要说睡也不算准确,毕竟大家已经很久没有安心入睡过,只是止不住地疼痛,在疼痛中稍微闭眼。   赤发的恶魔每天推开门,一字不言,只静静燃烧火焰。除了同行的那只恶魔,那双银黑色的眼睛,似乎对任何恶魔都不感兴趣。   他们是什么关系?这个想法出现在许多恶魔心声中。   随着城中污染逐渐消除,倒塌破败的建筑开始褪去阴影。恶魔毕竟是生命力顽强的物种,从无到有,生活有了好转的迹象。至少,大家眼中有了希望。   而这一次,希望似乎不再轻易抛弃他们。   又过了一段时间,从偏远地方而来的恶魔,长途跋涉,流入城中。绿眼的恶魔于城门设下重重结界,对入城者展开严密的审查。   起初,没有恶魔在意。哪怕是先代魔王在世时,哪怕是王城最繁荣的时刻,恶魔间也从不流行这种象征秩序的手段。   直到有一天,城门口起了争执,一只恶之虫自某只恶魔体内爬出,又被那位绿眼的恶魔当场碾碎。围观恶魔们恍然大悟,心生后怕。   就这样,艰难但又充满希望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初年幼的两只魅魔很快拔高身体,曾经黯淡的单眼,如今明亮艳丽。两双紫眸如两对双生花,倒映着世间某些潜藏的色彩。   某个普通的早晨,那道赤色身影突然倒下,被身旁的恶魔迅速接住,小心拥在怀中。   几乎所有恶魔都看出来,他太累了。这么几年来,但凡出现在眼前的恶魔,那位大人都会毫不犹豫施展净化。若不是旁边这只恶魔看护,连睡眠都可以省掉。   “……以后,每天只允许二十只恶魔前来接受净化。多的,不允许靠近。”   绿眼的恶魔抱着怀中昏睡者,没有施舍眼神给其他恶魔,转身便要离去。   有情绪失控的恶魔当即发狂,巨大尾鞭甩去。围观者甚至来不及提醒,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壮如树干的尾巴便被徒手碎在地面。   “我说了,每天只接受二十只恶魔。其余的,不准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两只魅魔第一次见到,这双温和绿眼中,潜藏的无尽寒冬。 第20章 深渊   这是巫妖被打包至第20区后,度过的第三个早晨。   第一夜,是在跨区列车上度过的。   当初他被人类投掷入大裂谷,漫长而又令人绝望的下坠中,意识很快陷入黑暗。等睁开眼,便是四面墙壁,房间外有恶魔看守。   此刻走出魔王宫,来到外面,巫妖才算真正见识过深渊。走在城中主干道上,他都要以为自己先前做了场梦,不然周围的景象为何与人类城镇如此相像。   路两旁粉红花树绵延,花瓣如雨下,吹拂至被树掩映的低矮房屋。一眼望去,天蓝色屋顶睡在素白墙体上,宛如做着花海的梦。脚下砖红方格路面,踩着有沙砾感,簌簌作响。   哪怕是人类最繁华的都城,也难以有这样仙境般的花海街道。   “这是天堂吗?”巫妖下意识问。   “不,这是深渊1区主城,亦是王城。我们正走在雪绒球花路上。”领他出来的魅魔小姐接话。   夜晚的街道灯火通明。偶尔行至岔路口,穿过巨大花树,巫妖才发觉这些房子周围也堆满鲜花。阳台,飘窗,小院子,皆是缤纷春意。花花绿绿翻涌堆叠,竟不觉杂乱。   每家每户都装点得各成风格,巫妖品不出来具体美感,只觉得都很好看。   这时,有恶魔从路边经过,向魅魔小姐打了声招呼。旁听闲聊中,巫妖确认了这位魅魔的名字。风信子,似乎也是花的名字。   “太阳花路的魅魔们培育出了新品种,据说每朵花大如马匹。种在王宫玻璃花房中央,一定非常好看。”过路者说。   “好呀,不过百合明天请了假,你们可以先将花坛搬至花房外,等她回来后再打理。”风信子乐呵呵应答。   等目送行人远去,巫妖继续跟着这位魅魔前进。   “这是牵牛花路……”   “这是薰衣草路……”   “这是郁金香路……”   “这是……”   行至目的地,巫妖脑海里已经堆满鲜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各式各样,种类繁多。   终于,巫妖鼓起勇气问:“深渊的恶魔们,都很喜欢花吗?”   “哦,倒也没有,只有这座城市才会如此。1区主城几乎容纳了深渊所有的魅魔。魅魔们毕竟喜欢鲜花,久而久之,城中景观也就这样了。”   说话间,两只恶魔走入一柱灯塔。从外面看,三条金色细长灯柱从塔顶射出,直直打入地面广场。   进到里头,巫妖仰面,望见三条“长船”。船首分别由十匹梦魇马拖拉,中央船身轻盈,被分隔成数个格子空间,船尾望不到尽头。那三道金光便是梦魇驶过的残影。   “走,坐车。”   “去哪里?”巫妖有些害怕。   “去20区。陛下说了,你需要在那里完成义务教育,顺便还得给你登记身份。”   我好像真的来到了天堂……巫妖坐在座位上,侧身凝视窗外,旁边座位逐渐被乘客们坐满。列车行驶。   从第一层向下,直线形列车灵活弯曲,跟随梦魇马穿梭于矿石溶洞。溶洞中各式石块发出幽芒,静静注视列车远去。   等光芒再度探入车窗,入眼不再是花海,而是一片冰冷金属质感的世界。从高空俯瞰,整座城被拆分成内外层层方格,环环相套,井然有序排列。更仔细的,就看不清了。唯有每个方格中璀璨的七彩灯光,应证着城内的热闹。   这就是深渊第二层。邻座的风信子小姐正利用时间阅览文件,巫妖也就没有打扰。   无论是花海世界,还是眼前的方型世界,他大脑中思考起一个问题:建成这样两个精致繁华的世界,需要怎样一个有魄力的领袖,又需要怎样团结的一批簇拥者。   当列车继续向前行驶,巫妖的大脑已经开始麻木,再也无法产生疑问。因为……这样的世界,足足有19个,各不相同。   最终,列车停在了一片荒芜世界中。下车,周围景象单调,乏味,普普通通,原始如人类偏僻城镇。脚下是散发毒气的泥沼,不远处有熔浆正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城镇就搭建于这样艰苦的环境中,竟奇迹般没有被摧毁。   一路呆滞的巫妖,此刻终于流下感动的泪水。   这才是大陆上传言的深渊吧!   一只巴掌大的老鼠,早已等候在灯塔外。他从路灯上跳下来,一溜烟窜到两只恶魔跟前,礼节性地摘下头顶小帽。   “风信子小姐您好!开拓施工队已将基础设施建好!请您视察!”   “好的,您辛苦了。”魅魔同样微笑回应。   此时此刻,巫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位在王宫中形似女仆的魅魔,似乎身份不低。   。   第一日,风信子小姐首先带他去登记了姓名。   如今,巫妖已经知道,在深渊每个种族都有各自的命名规则。他在登记处位置,见到许多奇形怪状的恶魔夫妇,抱着新生的幼儿排队。   有的孩子躺在便携式水缸里吐泡泡,有的则缩在手工蜗牛壳中,甚至还有小家伙挂在父母尾巴上睡觉,偶尔被迷糊的家长拖到地上擦灰,留下一条光洁的尾痕。   “小拖把”们的父母则与旁边恶魔聊得正开心,完全忘记尾巴上某样崽子的存在。   这是巫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恶魔聚集。在他过去短短魔生里,所遇到的最大场面,也不过是被抓入人类牢狱中。牢狱中也有许多恶魔,但都死气沉沉,浑身束缚有枷锁。   现在,快乐自由的氛围,洋溢在每张恶魔脸上,让巫妖只觉晕晕乎乎。   他发现,办事大厅中有好奇的目光投来,四面八方,如炬如火。巫妖羞耻而胆怯地低下头,将自己的骷髅脑袋掩盖在兜帽中。   如此多的恶魔中,只有他顶着颗骷髅,显眼极了。   待到队伍终于行进大半,巫妖看见那位魅魔小姐与窗口人员说了些什么,接着就后退半步,示意他上前。   巫妖用最长的那根手指骨,挠了下肋骨,缓解紧张,这才小心翼翼走上前。   隔着一扇镂空小窗,工作人员眨了眨脸上四只眼睛,礼貌说道:“要取下头套哦,我们需要进行拍照登记。”   巫妖抖得更厉害了:“没、没有头套,我就长这样……”   话音落下,大厅同一时刻陷入沉默。   巫妖害怕极了,他想起曾被驱逐的日子,颤抖着肋骨就想要逃跑。比他先一步的,是大厅中几乎掀翻屋顶的重重惊叹。   魔群这才反映过来,乌泱泱将恶魔围成一片。   “天呐!是巫妖!活的巫妖!”   “曾跟随那位魔王出征的巫妖们,果然没有死!”   “巫妖出现在深渊了,是否意味着……陛下要开始反攻大陆之上了!”   。   巫妖有了名字。   自一百年前魔王陛下建立恶魔信息登记制度,他是进行登记的第一只巫妖。因而,他有权决定自己的种族以何种方式命名。   “那……就叫巫一吧。”巫妖挠挠光滑脑壳说。   以后,他的族人们便可以叫巫二、巫三、巫四……   在见证过深渊的种种情况后,巫一已经做下决定。他要请求仁慈的魔王陛下,去解救他受苦受难的同胞们,让大家不必再经历流离失所,可以回到他们真正的家园。   这是巫一在初级教育中心学习的第三天。   周围是吵吵闹闹的各种小孩,巫一端正坐在第一排,却不觉羞耻。   他是一只有远大梦想的恶魔,曾获魔王陛下救赎,身上肩负族群重任。他要好好学习,成为一只有用的恶魔,一点点向陛下靠近。   直至他在深渊中作出一番事业,得到魔王赞许与亲临。到那时,他便可请求陛下的恩赐……   这或许要花费数十年,但巫妖是寿命悠久的种族。   他,一定可以做到!   巫一握紧拳头,看向桌板上张贴的便签,上面是他写下的激励话语:为了见到陛下!   骷髅脑袋简直要被自己感动到哭,他刚一站起身,就听到有声音在背后传来。   似乎在哪里听过,清亮,冰冷,没有丝毫情绪。   “你,懂恶魔召唤么?”   巫一转身,见到一双银黑色的眼睛。 第21章 召唤   三日过去,在事项清单上划掉最后一行,魔王自座椅上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   缪伊捏了捏肩膀,感受浑身的疲劳酸软,而后胡乱揉揉脸颊,将自己从高度专注中解放。   处理完毕的文件整齐堆于桌面,旁边附有五颜六色的便签纸条,用以解释不同事项中的细节。   被一摞摞纸张埋在中间,有颗小小的红宝石微微发光,看起来蔫蔫。这几天一直未入睡,他的心脏根本没机会复原,也就这么孤零零摆在外头。   要是霍因霍兹见到了,肯定又要唠叨,说什么魔王心脏是很珍贵的东西,需要小心对待。   想到某只恶魔,缪伊下意识皱眉。他按响铃铛,接着便一手捞起心脏抱在怀中,另一手推开书房的窗户。   魔王踩上窗沿,背后骨翼张开,一跃飞出。   等房间门推开,侍者一眼所能见到的,便只有大开吹风的窗户,以及桌面上堆成小山的文件。   小山最上面插了个三角旗,魔王陛下飘逸的字迹随意勾勒其上。   【两周后回。】   ……   缪伊没有选择搭乘列车。   他都可以预见,自己走进灯塔后,不出三分钟,王宫中的恶魔们便会追到眼前,呜呜咽咽请他回去。   缪伊怀疑是霍因霍兹临走前说了什么,这三天里宫中恶魔看他如看易碎宝物,很是罕见。   一位又一位恶魔敲响房门,请求他休息片刻,免得拖坏身体。   “陛下,不要因为一时的伤心而损坏自己的身体……”   精心烹调的食物送至桌上,恳请他品尝些许。   “这些食材都有养身的功效,魅魔们每年特殊时期,都会食用一些……”   甚至有次,缪伊不小心将茶杯碰到地上,闻讯而来的侍者没有第一时间看向茶杯碎片,而是一脸担忧地望向他,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被某只恶魔一手带大的魔王陛下,在这种情形下非常懂礼貌,平静说着致歉的话:“抱歉,我不小心打翻了杯子,辛苦你清理了。”   眼前的恶魔情绪则相当激动:“不,不是您的问题……我明白的,我们都知道……呜呜,陛下……”   魔王缪伊缪斯,缓缓在心中打出一个问号。   他当然感受到恶魔心中的怜惜与心痛,仿佛摔碎在地面上的不是茶杯,而是他缪伊缪斯本魔。   他试图理解恶魔们的情绪,但所能获取的信息也和表面上没什么两样。每一只恶魔都是如此小心翼翼,怕他难过也怕他伤神。   ……就因为霍因霍兹走了?   缪伊再一次怀疑,某只恶魔给魔王宫上下都洗脑过。   厚重骨翼自上而下划开天际,缪伊孤身一魔从深渊第一层飞至第二十层。层叠起伏的石窟矿洞夹层,在这对水晶骨翼下形同无物。   魔王落足到熟悉的塔顶之上。不久前,他就是在这里收服群魔,炼狱炽焰燃烧三天三夜,未曾停歇。   第二十区的民众,似乎因此要将这座尖塔视为某种象征,筹划在此处建立雕塑或是纪念馆。缪伊看见了半完成的高大雕塑……嗯,没他好看。   当初荒芜的地表,如今已初具城镇规模,变化如此之大,期间连一个月的时间都还未到。这就是魔王麾下的开拓军团,能最大限度利用地形,建设最适宜当地的生活环境。   藏在披风中的小尾巴,得意地晃了两下。   几乎是同一时刻,脑海中有道声音一闪而过,像是迫不及待从记忆的深处钻出。   【在不同的地方,强大有着不同的定义。】   多年前令人恼火的说教,此刻竟然会令他……想要赞同。   桃心尖尾巴丧气地垂下来,而后赌气般把自己蜷缩,不肯欢快摇摆。   缪伊站在塔顶俯瞰,很快找到初级教育中心,嗖嗖飞去。   他直接从正门进入,并不担心被看见。这么短的时间里,魔王宫的恶魔们猜不到他会跑这来,也不可能将消息到处传播。   旁边有只西装革履的恶魔认出他,看起来狂热而又努力掩盖激动,尽可能平静地走上前来。   缪伊瞧了眼对方头顶炸开的羽毛,又瞧了眼对方胸前赤红色的工牌,点头说:“我来找一只恶魔,他是巫妖。”   怪鸟校长立即拍打翅膀,将魔王往里头引:“啊,知道的知道的,巫妖嘛!这位巫妖真的非常聪明,短短三天,已经能够和八岁的小恶魔上同一课堂了!”   缪伊:……还挺骄傲?   走入教室中,正值下课。活泼的小恶魔们打打闹闹,互相啃咬着对方的角与尾巴。   这似乎是小朋友间表达亲密的方式,缪伊看着看着,下意识将尾巴缠至腿上,头上小角都仿佛感到了疼痛。   好可怕。还好,他没接受过这种集体教学,只上过霍因的一对一课程。还好,霍因霍兹也没有乱咬东西的习惯。   缪伊观察了几分钟第一排鹤立鸡群的巫妖,便走上前去,开门见山拎起话题:“你,懂恶魔召唤么?”   缪伊本意是想要亲自教给对方,没想到眼前的巫妖在呆滞数秒后,缓缓点头:“懂的,陛下。”   “哦?”缪伊感到丝敬佩,他还以为大陆上早已失传这种魔法。   恶魔召唤,在从前是恶魔们惯用的手段。   恶魔们会将神秘的符文写入典籍中,藏在人类社会的各种角落。或是不起眼的炼金店铺中,最下层布满灰尘的货架;或是王国图书馆禁忌密室里,用种种封印魔法加固的魔盒。   当人类无意中找到这些符文,便会以为自己是造物主所挑选的幸运儿。而当他们发现这些符文是用以召唤恶魔的咒语,种种贪婪的妄想,便会催生邪恶的念头。   想要获得力量的人类,想要获得权势与地位的人类,想要恶魔实现种种愿望的人类,会躲开教廷的搜查,悄悄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绘制法阵,辅以各种所需的魔法材料。   于是,曾写下咒语的恶魔,躺在家中就会被召唤出来,直面可口的“小点心”。胆敢召唤恶魔之人,无一不是受污染至深,全数早已成为恶之虫的巢穴。   恶魔召唤,曾是许多恶魔“工作”的方式。自两百年前深渊溃败,恶魔们苦于自身污染,再也没有响应过召唤。   而当魔王缪伊缪斯重新将恶魔们凝聚起来,恶魔们也未重操旧业。吞噬恶之虫是恶魔的本能,吸收污染是族群可悲的天性。但深渊之下,还有同胞尚处于重度污染之中,还有广阔土壤仍残留着两百年前的虫毒。   在这深渊之中,无论何种恶魔,无论身居何处,无论做着怎样的工作,都会频繁前往深层区域的污染层,对虫毒进行吞噬。这是例行的事务,已融入恶魔们的生活。   百年以来,1至19区区块环境已全部完成清洁。相应的,百年来外面世界的虫子,几乎从未受到过清剿。   这囤积百年污染后的外面世界……缪伊真挺想见见看。   僻静小树林中,魔王将一张纸条交予给巫妖,纸条之上是一串金色的文字,很长。巫一辨认不出这是什么文字,他毕竟才学习了三日的课程。   “这是一只恶魔的名字。你出去后就交给一个人类。”   “什么人类?”巫一识趣地没有问这是哪只恶魔。   “随便,只要魔力足够召唤出恶魔。”缪伊随口道,而后想起什么,立即改口,“不过……这只恶魔很强,所以召唤所需的魔力会多那么‘一点点’。总之,尽可能交给你所见过的最强大的人类。”   “好……”巫一小心将纸条收好,他看着转身打算离开的魔王,又焦急出声,“如果我替陛下您办成了这件事,您……您能不能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巫妖并不期望魔王答应。毕竟对方嘱托的事情是如此简单,只是转交东西而已。能召唤强大恶魔的符文,会有许多人类争相抢夺。   令他意外的是,魔王很轻松便答应下来。   “可以,你说吧。”   一想到可以通过这种小伎俩,偷溜出深渊,魔王陛下的头顶几乎要飘小花了。他愉快畅想着未来,想要去亲眼看看霍因霍兹说过的那些地方。   ——以及,看看这只恶魔几十年来究竟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藏在披风中的小尾巴,又沮丧地垂下。   看看,所有的恶魔都有资格进出深渊,只有他缪伊缪斯不可以,被霍因霍兹在结界立下禁制。身为魔王,却要通过召唤偷溜出去。   矛盾纠结的情绪混杂在胸腔中,巫妖的声音随后悠悠传来。声音不算大,其内容却把魔王乱七八糟的想法冲得一干二净,令其愣在原地。   “我希望您能像拯救我一样,到深渊之外拯救我的同胞们……可以吗?”   巫一小心翼翼提出请求,他低头没听到魔王的回答,周围安静得可怕,只余风声,顿时心下一沉。   果然,还是不行……   就在巫一打算收回请求时,沉默许久的魔王,终于开口了。   “……可以。”   。   缪伊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早晨。   彼时他与霍因霍兹相处已有小几十年,赤红旗帜已飘扬至深渊第8区。一切都在复苏的路上,每天对魔王来说都是全新的一天,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来做。   这个时期,霍因霍兹已经完全放权给他,只静静站在后方,偶尔与他探讨细微的问题。   后来很多次回忆时,缪伊都会忍不住想:如果这天他不说出那句话,霍因是不是就不会疏远他了?   但一切只是如果。   魔王照常坐在专属办公桌上,火焰元素精灵已推着“手工太阳”爬上天幕,为深渊投下光亮与温暖。光芒照耀在最偏远的土壤之上,也照耀在魔王宫的彩窗下。   随着赤红旗帜飘扬于深渊之上,跟随于魔王身后的臣民逐渐增多,后来甚至聚集了些其他“小家伙”。   起初是火焰精灵,喜欢跟随在他的火焰后面,偶尔偷吃一口他发间的火苗。后来,各种各样的元素精灵都钻入深渊,像是打定主意一起从大陆上跑路。这些没有实体的自然生物,无法被结界拦截,因而得以自由进出深渊。   “您不是说元素精灵们喜欢舒适的自然环境么?”缪伊托腮问道。   霍因正检查他新写下的城建规划,闻言未抬头,只淡淡回答:“这证明地上的环境,已经糟糕到连深渊也不如了。”   “您看起来一点也不为人类担心。”   “我是恶魔,为什么要为人类担心?”   缪伊仔细打量对方的神情,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又努力嗅嗅环境中的情绪,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缪伊哼了哼,趴在桌子上转着手中羽毛笔:“无所谓,等以后我走出深渊,就会把地上的那些污染也通通解决掉。”   他以为霍因会说他眼高手低,又或是敷衍地应两声表示回应。   缪伊没有想到,他抬起头来,困惑看向安静不出声的恶魔时,见到的却是一双锐利的冷眼。一瞬间,缪伊似乎看到了愤怒与烦躁,一瞬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冷色调的绿眼,把他盯得有些发毛,浑身紧绷。这眼神就像是……盘中的猎物,要长翅膀跑掉了。   好奇怪的联想,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怎么了?”最终还是缪伊先问。   “缪伊缪斯,你知道曾经有多少只魔王吗?”   “二十六只。”   “他们现在去哪里了?”   “死了。”   “为什么死?”   “二十四只精神崩溃自杀,一只被属下恶魔所杀,还有一只是被您杀掉的。”   说到最后一个死因时,缪伊语气没有变化,但他看见霍因眼神微动了一下。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能活下来?”霍因又轻声问。   这天,他们大吵了一架。说了很多话,缪伊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自己笑了笑,手中转动的羽毛笔,啪地敲在桌面上。   “噢,我懂了。说来说去,您就是怕死嘛。真有意思,霍因霍兹。你在恶魔间大肆宣扬我的‘丰功伟绩’,说我如何如何伟大。到头来却只让我缩在深渊里,不准我出去。这就是你所以为的‘魔王’的职责?人类,都是这么虚伪的吗?”   像是仍嫌不够,魔王冷笑下又继续说道:“人类似乎把这称之为‘伪君子’?”   日后很多次回想时,缪伊都懊恼于这天的话。   就在他说完后,霍因腾地站起来,转身走出书房。缪伊甚至不知道对方此刻的神情。   就在当日,缪伊打在对方身上的标记感应不到了。霍因霍兹,走出了深渊。   自那以后,缪伊察觉到霍因刻意的疏远,也得到了一只频繁外出的恶魔。   稍微……有些后悔。只是稍微而已。 第22章 走出深渊   缪伊在巫妖头上扔了个定位装置。装置很小,只不过指甲壳大,是幽灵炼金协会的最新产品,上周刚送到魔王宫请他试用。   那群神出鬼没的幽灵,缪伊并不常碰见。据说这群恶魔们喜好幽静,在深渊一层里深居简出,只窝在幽谷里自娱自乐。从前最多只会派出来一位族长,为魔王效力以表忠心。   缪伊上位后没打算理他们,兢兢业业做着自己的基建大业。   就这么一年、两年,三年,许多年下去,直到有天早晨他走入后花园,见到一排排幽灵飘荡在花丛中,期期艾艾巴望着他。旁边负责修剪花丛的魅魔则气得骂骂咧咧,挥舞着巨型园艺剪刀,想把他们赶走。   “陛下!您看看他们!打扰我工作!”魅魔率先打起小报告。   缪伊点头,转而看向那些空中飘荡的半透明家伙:“怎么了?”   话一出,幽灵们就开始呜呜咽咽掉下眼泪。这自然不是真实的眼泪,幽灵是深渊中最会拟态的物种,能瞬间将自己捏成各种形状。   “陛下,您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呜呜……”   “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我们也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打理花园这种事情,我们能比魅魔做得更好,还能为您培育出会走、会跑、会飞的新品种花朵……”   一旁站着的魅魔,微笑举起大剪刀,朝上附好魔法,朝幽灵们身上挥来舞去,吓得幽灵们四处逃窜。   魔王站在乱糟糟的花园中,冷冷开口:“随便你们想做什么。写好计划申请书交到魔王宫里来。”   想要为魔王效力的恶魔有很多,缪伊并没有闲情雅致为恶魔们亲自选择最合适的工作,他的精力很宝贵。有想做的事情,需要魔王提供资金或力量支持,那就按章程申请,经过魔王宫第一轮筛选后,最终呈递到魔王办公桌前。   可以说,深渊所有的产业与研究,都曾细细经过魔王的审查与推动。   “真、真的么?您真的没有厌弃我们?也没有对我们感到失望?您……您竟然愿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有幽灵喜极而泣,流下更多手工制作的泪水。   什么厌弃什么失望,莫名其妙的。   缪伊继续顶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表面深沉、实则茫然地抬起眼皮:“嗯。”   一个简短的“嗯”,浓缩了霍因霍兹多年教学的精华。   果然,幽灵们哭得更大声了。   自那以后,幽灵炼金基地在幽谷中建立。依托幽灵们渊博的学识,各种炼金魔法产物很快推出,极大推进深渊的改建发展。   几乎每个月,魔王宫都能收到最新的炼金产品,以及随信的工作进展报告。缪伊时常怀疑,这群幽灵们是否在污染后性情大变,否则为何如此热衷于为魔王效力。   当然,也可能是由于魅魔自带的天然魅惑力。   缪伊:有点骄傲=v=   另外,这群幽灵们的现任族长,他似乎从未见过。缪伊将这点困惑放在心头上转了转,只三秒过后便将之丢弃,遗忘得干脆。魔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他没心思琢磨这种小问题。   无所谓,反正这群幽灵研发出的产品,确实很好用。缪伊看了眼手上的定位圆盘,红色小点是对面的巫妖,白色小点是他自己。简单易懂,十分明了。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抛个深度魅惑……缪伊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魔王的潜意识中,深度魅惑只可以对某只恶魔使用。   为巫妖订好回到一层的列车,又为对方画好通往大裂谷的路线图,缪伊状似无意问起先前的事情。   “你的预言,准确性高么?”   “当然!”提起看家本领,巫一自信地拍拍肋骨。   “哦……也就是说,‘霍因霍兹会在一年内死去’这件事也是真的了?”   咔哒。   巫一吓得手上力道加重,肋骨差点被拍断。黑黝黝的眼眶中,火焰忽闪忽闪,极为心虚。   即便只上过三天幼儿课堂,巫一也了解到深渊中的大致现状。那位名为霍因霍兹的大人,更是不可能不认识。这样一位强大的大人,显然不会轻易死去,更不会随意自毁,最重要的是……绝不会对魔王陛下有任何不利!   作为最擅长预言的种族,作为一出生就展现出高超天赋的巫妖,巫一此生头一回遭遇到此种奇耻大辱。即使当时受到威胁蛊惑,即使是出于行刺目的前往深渊,他也是认真做了占卜的!   “陛下,我怀疑是水晶球有问题!那颗水晶球既然已经成为恶之虫的巢穴,想必已经遭受到深度污染,占卜出来的东西也经受过扭曲……甚至有可能是教廷的人类施加过幻想魔法……您千万不要当真!”   反正绝对不可能是他预言能力的锅!   “嗯,我知道了。”缪伊没表现出多少反应。   前几日,风信子已经将巫妖所写下的坦白书递交。从出生写到日夜躲避追捕,从几个月前被抓入牢狱,到经受教廷几个月的“洗礼”,一五一十,无所不言。   缪伊明白自己这次是被人类那边给盯上。多年来深渊毫无动静,给了外界某种错误的认知,以为他这只魔王相当容易对付。   出于谨慎,这次出行,缪伊只打算探探情况,并不准备与人类起冲突。   目送巫妖离去后,缪伊随便挑了棵树,爬上去躺下休息。   直到此刻,魔王苍白的脸上,终于滑落一丝冷汗。缪伊没有再维持沉着姿态,他抱着怀中心脏,咬牙抑制颤抖。   距离收服第20区仅过去不到一个月,一次性吸收太多污染,这具身体远远没有恢复到绝佳状态。灵魂仿佛发出低低的哀嚎,叫嚣着要充分休息。   不知为何,最近他的体质似乎差了许多。区区三天高强度工作,便成了压垮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需要霍因霍兹给他做精神安抚……这个念头刚一产生,就被魔王压下。   并不想在那只恶魔面前露怯。   缪伊闭上眼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小心翼翼梳理着灵魂上的压力与疲惫。就连魔王自己都没料到,在闭眼后的几分钟里,他很快陷入昏睡。   。   身下感受到温暖,四周有高强度魔力运转的气息。缪伊睁开眼睛苏醒,意识到自己已被召唤。   他缓缓从地上坐起身,赤红长发随之从肩头滑落。为了这次出行,他今早便换上了一身简单衣物:小斗篷配小披肩,利落长裤扎进紧绷长靴中,腰间别有一只皮制小包。   这小包看起来相当普通,似乎在冒险者中随处可见,通常放有钱币与简单干粮。不会有人猜到,里面存放着的是一枚魔王心脏。   “竟然是一只魅魔。”有声音传来,很近,带着丝惊艳语气。   缪伊抬起眼,入目首先是一排附魔的银色圆柱,每根圆柱都由流动符文缠绕,他就跪坐在这一圈圆柱中央。   看来是种笼子。   缪伊继续打量四周。他被关在笼子里,身下是鲜血画成的符阵,符阵中央写有他的名字。字迹弯弯扭扭,像是小孩学着临摹不懂的文字。   笼子外规则摆放着一圈圈物件,不知是祭品还是召唤材料。有毒草,有附魔的矿石,以及一些爬虫的尸体,比如蜈蚣……为什么还会有虫子?没有哪个恶魔召唤术会需要这些东西吧?   召唤者似乎对恶魔有某些误解。   缪伊嫌弃地移开视线,继续观察周围。什么也看不到,周围一片漆黑,除了几根猩红的蜡烛摆在角落。通过蜡烛的间距,缪伊判断出这是一处房间,房间不大,用来囚禁一只恶魔正好。   扫视完周围环境后,缪伊对召唤者作出了初步判断,这才将打量的目光投向笼外的人类。   一身白袍,普通五官,年龄约莫是这个种群中的中年者。魔力不算多,只勉强能将他召唤出来……不,这点魔力应该召唤不出才对。   嗯?手上那根法杖有点意思,顶头镶嵌的权杖带着点海洋的气息,应该来自于人鱼。据霍因霍兹所说,深海人鱼一族看守着许多上古神物。看来是依靠这支权杖的力量,他才得以被顺利召唤出。   人鱼与人类间的来往这么频繁的么?随便一个人就能够拿到这种圣物。   魔王毫无掩饰地在人类身上肆意审视,随意于内心评判。从头到尾点评一番后,他给对方打上“有点实力,但不多”的标签。   同一时刻,人类也在打量他。   美丽的容貌,娇小的身躯,精致小巧的角,弱到完全察觉不出的魔力。毫无疑问,这是一只魅魔,从品相来看相当优秀。   原本以为只能召唤出低级魔物,没想到却是天降馅饼。看来那只巫妖还是有点用处的……   临近聚会,原本抓来的精灵离奇出逃,眼下这只魅魔显然能用来救急,甚至比精灵更能得到大人物们的青睐。   大陆上已多年不见魅魔。如此完美的一只魅魔,尤其是那双淡漠的眼睛,简直比精灵还要矜傲。听说时下王都里,正流行这种癖好……   白袍人类看着笼中魅魔,笑吟吟问起来:“会说话么?”   缪伊:……   从未被当作白痴的魔王,沉默两秒,而后徒手捏上面前一根银柱。白烟带着滋滋声响从他掌心间急急窜出,像是皮肉被魔法烧焦,看得白袍人类一阵惊恐。   这样皮相完美的魅魔,伤着了可不行!   白袍者还未来得及撤除笼子上的魔力,就见原本笔直的柱子逐渐弯曲、融化,最后竟在那只手中化为一滩水。   那滋滋声响并非手掌被魔力烫伤,而是笼子正在被摧毁。   这是魅魔该有的力量吗?!   他愈发惊恐起来,此刻心境却截然不同,浑身僵硬,不得动弹。仿佛某种血脉上的压制,将他震在原地,迫使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魅魔一举一动。   纤细的手,一根根将附魔的银柱捏软,如同剥开水果外皮,毫不费力,毫无犹豫,就这么转瞬将他耗费重金材料打造的笼子拆卸。   恍然间,白袍者几乎以为自己的头皮正在被剥离。待那双银黑色眼睛再度盯来,仍是那般美丽的眼睛,却令他有种被猛兽锁住的错觉。   自出生以来,他是何等众星捧月,被教廷悉心栽培……怎么可能被区区一只魅魔压倒气势!   白袍者终于回过神来,他下意识举起手中法杖,手指颤抖,朝着恶魔轰出瞬发攻击魔法。此刻,什么魅魔,什么送礼,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直接使出全部力量,辅以手中法杖,这惊人的一击,足以将一名大法师瞬间击杀。   缪伊平静的面容,终于浮现出一丝变化。真实之眼中,人类普通的五官上穿刺出数条漆黑触手,从眼眶,从鼻孔,从嘴角,甚至于脸颊两侧都有短粗绒毛显现。   如此令人皱眉的造型,人类自身似乎毫无察觉,只疯癫朝他扔出小小魔法球,被魔王轻易伸手接住,随意拍散。   眼前的人类显然被恶之虫侵蚀得不轻,就是不知道其他人类是否同样如此。   缪伊观察了一会儿后,便高高抬手,凭空燃烧出一把火,将面前开始长出虫腿的“怪物”覆盖。   “怪物”痛苦哀嚎,而后瘫倒在地,身上怪异特征逐渐消退,恢复开始时的样子。就连被虫子洞穿撕裂的五官,都在炽焰中修复完整,堪称奇迹。   不过,只要这个人类还继续生活在社会中,迟早就又会被恶之虫侵染,终归治标不治本。当初的魔王们,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扫清污染。   ——除非,能够杀死虫母。   魔王下意识思考起魔生大任,思索的尽头是一双浅绿色眼睛,眼中情绪淡淡,反问他说: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做到?   斗篷中桃心尖尾巴沮丧垂下,魔王从地上捡起那根携带有海洋气息的法杖,将上面的深蓝宝石……抠了下来。   他丢掉法杖,抱着宝石便直接洞穿墙壁,飞了出去。   就当是囚禁他的代价了!   几十分钟后,几个同样白袍的年轻人匆匆赶来,围在白袍者身边。几串明亮治愈魔法|轮番轰上。   圣洁魔法气息下,每个年轻人身上皆浮现出怪异特征,或脸上生出第三只复眼,或背后长出漆黑触须,或皮肤脓肿溃烂。   没有人意识到自己与同伴的异常,只表现出虔诚姿态,一遍遍吟唱神圣治愈术。他们不约而同降低施法的力量,只盼眼前昏迷的圣者永不醒来。如此,他们便可有机会继承圣者之位。   白袍中年人终于悠悠转醒,周围的年轻人眼底有失望。   他刚一睁眼,便看见自己被几只”怪物“围住,惊叫声还未发出,一根漆黑触须自其中一位年轻人脑袋探出,伸入到圣者头颅里,粗暴直入,毫无温和,鲜血淋漓。   触须缓缓蠕动,搅拌,像是在产卵。很快,圣者眼中恐惧散去,他重新变成了“正常人”。头颅上的触须缩回,伤口以惊人的恢复速度愈合。   “老师,发生什么事情了?”学生们立即换上关切的姿态。   “刚才我正在净化一只恶魔。结果竟被它使用技俩逃走了。”圣者缓缓说道,故意隐瞒下对方魅魔的身份。   被一只魅魔打晕这种事,绝对不能说出去。   忽而感到手中缺了什么,圣者惊慌站起,左顾右盼,终于在不远处见到熟悉的事物。他捡起法杖,心还未落下,便再度提起。   “海洋之心!我的海洋之心呢!”   。   一口气飞出人类聚集区,确认不会有追兵后,缪伊走在森林中,把玩着手中宝石。   深蓝冰凉,仿佛容纳着层叠海浪,持有者隐约能听到风浪的歌谣,握在手心大小刚好。内里蕴含的魔力浓度也令缪伊相当满意,毕竟这可是足以召唤出魔王的力量。   可以当作他第一次走出深渊的纪念品,缪伊打算将之送给霍因霍兹。   ……嗯?   缪伊脚步停顿,眯起眼睛,猛地一扭身,趁其不备抓住腰下的小尾巴。桃心尖细长尾巴在他手中扭来扭去,活泼得相当不正常。   不知为何,进入这片森林后,小尾巴便开始躁动起来,尤其是在联想到某只恶魔时。幅度之大,连缪伊自己都察觉到了。   周围怎么看都是都处很普通的森林,缪伊逃跑时没多想,完全是凭本能高速乱飞。此刻身在林深处,头顶是蔚蓝高天,脚下是青葱草地,就像霍因霍兹画的那些图册一样。   深渊没有这些自然景观。哪怕是风景最好的一区主城,哪怕是素有花城美名的王城,脚下也从来不是绿意草坪,而是手工铺就的红方砖街道。   一切花与树,都精心培育在花坛与盆中,按照不同品种每天注入不同魔力,“土壤”更是魅魔们细细调制出来的魔石混合物。   毕竟在那世界之下,就连太阳都是手工制品。   霍因霍兹更愿意呆在外面世界也是当然的吧。曾为人类的二十多年生活,或许是这只恶魔百年魔生中难以忘怀的美梦,每每深夜回环念想。   空气里有酸涩的味道,周围再没其他生物,显而易见,源头是魔王自己。   缪伊抽了抽鼻子,垂下鸦羽般浓黑的睫毛,在伤感中吧唧一声,将桃心尾球捏扁。   魔王恐吓道:“再控制我的情绪,就拔了你哦。”   尾巴是魅魔相当重要的部位,里面储存有体内绝大部分魔素。正常情况下,魔素会规律运往身体各个部位,协调魔力的感知与运转。魔素失控情况下,魅魔的情绪会受到影响,变得或是易怒,或是易伤。   ——魅魔们即将迎来发情期时,魔素便会失控。这一点,某只发情期推迟了百年的魅魔,显然是不知道的。   将某只坏掉的尾球一顿揉搓捏扁,狠狠教训一番,缪伊这才翻找出定位器。上面红色的小点一直保持不动,就在……他方才被召唤出又离开的位置。   缪伊:……   这只巫妖,该不会也被囚禁着吧?   缪伊怀疑自己已经猜到对方递交纸条的方法了:第一步,站到一个人类面前;第二步,被抓走搜身;第三步,被搜出纸条。   倒还挺聪明的。自己抓来又搜来的东西,肯定比别人献上来的更容易取信。   魔王再次使背后水晶骨翼现出实体,正要舒展翅膀飞回去将臣民捞出,就感知到一大波魔力正极速奔来。   大约有十几只,每只的魔力只有先前那人类的十分之一,比弱小还要弱小。缪伊在脑海里扒拉了一下,感觉他王宫中的一只普通魅魔都能干掉好几只。   是来抓他的追兵吗?   这波队伍就在不远处停下,缪伊鬼鬼祟祟凑上前,将自己隐蔽在灌木丛后。   面前是一队身着深色长袍的人类,每个人类都拿着法杖。法杖之上镶嵌的宝石各有不同,但都极为劣质,甚至不如他卧室里用来种花的魔石。   看来不是随便哪个人类,都能拿出这么好看又强大的宝石。魔王摸了摸口袋里的可爱石头,对人类世界的平均标准仍是一头雾水。   要是这样的蓝宝石很多的话,他就能每天抢劫……哦不,是买一颗送给霍因霍兹了。   人类间叽里咕噜说着话,魔王优秀的听力将其一个不落接收。   “可恶,那只精灵逃到哪里去了?”   “他身上带有锁链,还受了重伤,逃不远的。”   精灵?   缪伊脑海中第一反应浮现的,是从大陆之上搬迁往深渊中的小家伙们。老实说,他还挺喜欢这些小朋友的。小小的,吵吵闹闹,有的喜欢睡在花骨朵里,有的喜欢在树上搭巢,还有的喜欢往他发间钻。   嗯,虽然往他发间钻的小精灵们,待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霍因随手弹走了。   有了这些精灵,深渊中常年冷寂的极光至高天,终于也能拥有太阳与温暖。拟态的雷雨与风雪,也能于深渊中存在。不过后者不常出现。   深渊每层的天气,都会提前一周收集民意投票数据,以方便气象局中的值班精灵安排。每个周末进行统计时,永远是晴天以绝对票数领先。雨精灵、风精灵、雷精灵与雪精灵们,时常跑到他卧室窗外呜呜咽咽。   缪伊每天清晨从隧道钻出,在魔王卧室里假模假样掀开窗帘,不是见到电闪雷鸣,就是遇到狂风暴雪。极端的局部气候,在他小小的窗前演绎得淋漓尽致。   后来,缪伊干脆发布全境通知,每年的降雪降雨与刮风量,必须达到一定标准,他卧室的窗景才终于消停。   此刻,听闻有精灵受伤,甚至遭遇抓捕,缪伊还是想要帮上一把的。元素精灵和人类相比,怎么想都是精灵更可爱吧!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人类又继续讨论着。   “不然我们先回去报告?”   “行,这只精灵太狡猾了。”   “等等……我闻到血的味道了……是那只精灵!快追!”   “终于漏出马脚了!”   缪伊: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在你们商讨回去的瞬间,血液味才瞬间扩大的?   如此浓郁的血腥味,像是生怕人类无法发觉,生怕追兵转头离开。   元素精灵也会流血么?感觉哪里不太对。   缪伊正困惑着,转而颇有些麻木地看着不远处一群人类。他们边释放飞行魔法,边在身体上长出奇形怪状的畸形东西。什么虫须,什么多出的几只复眼,什么虫足,应有尽有。   他算是明白了,外面世界已崩溃至此,人类只要开始运转魔力,体内污染就会迅速扩散,在体表显示出症状。   怪可怜的,估计寿命也大幅缩短了。   缪伊毫无怜悯,压下想要吞噬恶之虫的本能。他继续悄咪咪跟在后头,跟着追捕队伍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停下。那精灵简直像是专程逗着这些人玩似的。   不知不觉间,队伍已进入森林更深处。缪伊甚至怀疑他们已经从刚才的森林飞进了另一座森林。人类们并没有起疑,在精灵高超的“遛人”技巧下,每个人都精神抖擞,摩拳擦掌,只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追上了。   ——虽然他们半个小时前就是这么想的。   终于,这场漫长的单方面戏耍走入尾声。浓郁血腥味道就在眼前。   缪伊藏在一棵茂密树上,全身笼罩在枝叶阴影中,只留下一双眼睛滴溜溜看戏。   被那群歪瓜裂枣包围的,是一道高挑身影。一点也不小巧,有两只手和两条腿,比缪伊自己还要高上一个头。   魔王瞅了瞅眼前巨大的人形生物,又在回忆中翻看深渊里那些飘忽没有形体、巴掌大都没有的小家伙,开始陷入沉思。   他的人类通用语学得很差么?都是读作“精灵”,怎么差别这么大?   缪伊继续瞅下去,将精灵从头至脚打量一遍。   金色柔顺长发束在脑后,两旁尖耳掩映于发丝中,下身着素色轻纱,手腕与脚踝皆戴金环,背后薄翼如彩绘,正微不可察颤动。   其大腿上有一道撕裂的狭长伤口,看着就触目惊心,血液味道便是从这里传出。   即便深受重伤,精灵仍神情冷漠,高贵冷艳,冰凉绿眼如看蝼蚁,令缪伊莫名想起某只恶魔。他竟下意识仔细查看那用以束发的发带。是黑色,而不是某恶魔惯用的白色。   ……不,自己在想什么,霍因霍兹才不是这种气质。那只恶魔会更柔和一点。再说,这可不是霍因霍兹的气息,他的灵魂印记也完全没反应。   缪伊甩甩脑袋,将奇怪的联想擦除,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小尾巴已再次兴奋起来。这回,晃动得更加剧烈。   如果它是条没被拴住的小狗,大概已经扑上去了。   甩去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后,缪伊的目光黏在了精灵翅膀上。极轻极薄,似乎稍微揉捏就会破碎。七彩的粉料于是沾染上指尖,而精灵脊背后只徒留几根细线般的翅脉。   魔王的第一反应是,感觉比自己的水晶骨翼好摸。   魔王的第二反应是,从没见过霍因霍兹的翅膀。   深渊之中,有些恶魔背后覆翅,有些则没有。像霍因霍兹这种惯常以人类拟态出行的恶魔,头上无角,身后更没有翅膀或尾巴,看起来相当无趣。他想捉弄捉弄,都没部位下手。   此刻,缪伊盯着那精灵背后的翅膀,竟出神地想要摸一摸。   真奇妙,自从很久以前骚扰了一只史莱姆后,霍因霍兹就禁止他乱摸其他恶魔了。现在这是老毛病又犯了么?   。   过去百年,缪伊有时候会想起一只纯绿色的史莱姆。   那时深渊的夹层土质深受战争遗留损害,沉淀了百年污染。善于变换身形、拥有强悍容纳能力的史莱姆们,便是清洁地层的主力军。   五颜六色的史莱姆们会钻入地下,挖掘土层,将污染容纳体内,等带离至地上再吐出,由其他恶魔们分担吸收工作。   如今跨区轨道的修建,也得益于这批史莱姆军团的努力。等土壤层的修复与建设完毕,史莱姆们才开始在其他领域活跃,比如做街道清洁工作,图书馆整理工作,等等。甚至有的开起了杂耍表演团,在各层区巡回表演。   但这也都是后话,当年艰苦的地下作业,持续了好几年。没有这些史莱姆团子长期驻扎于漆黑矿洞中,深渊的自然环境不会恢复得这么快,跨区轨道也无法建成,更别谈区块交融后,各层分工合作所带来的高速发展。   这批军团中,缪伊印象最深的是一只绿色的史莱姆。其他史莱姆团子会称之“大首领”,并听从其指挥与安排。   起初,地下工作进展得相当不顺利。唯有史莱姆能进入那些狭窄细小的地形,但当他们进入后,却又缺乏指挥,往往乱成一团,效率极低。史莱姆,毕竟是随性又爱玩耍的恶魔,很少进行集体统一行动。   这时候,有一只绿色的史莱姆出现了。没有谁知道其从何而来,也没有谁知道其叫什么。小小的团子只是默默与施工地上的魔王对视一眼,而后一头钻入地下层,指挥着其他团子开展作业。   后来,史莱姆大史官记录魔王大事记时,热泪盈眶地写道:“当初魔王陛下只与大首领对视一眼,便将一切嘱托与信任交付。大首领咕叽咕叽的指挥声音,在那漆黑地下宛如天籁,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   没有谁知道,当初魔王陛下那一眼其实很简单。缪伊只是觉得:这绿色的团子看起来很好摸。   奇怪,明明史莱姆们都长得大同小异,缪伊却一眼觉得这只绿色的最好看。他自己都摸不着头脑。   地下污染毕竟十分严重,那几年魔王陛下为了及时净化史莱姆们接触的污染,同样驻扎于工地上,频繁睡在帐篷里,只偶尔回到王宫里处理堆积的事务。   他并不担心魔王宫发生事端,因为霍因霍兹会留守在王宫中。   每当一轮又一轮的史莱姆从地下钻出,扑到魔王身边咕叽咕叽卖萌求净化,绿色的团子永远缀在后面,吸收着最多的污染,莫不吭声。   同样没有谁知道,魔王陛下每次将最后的绿色团子抱在膝头净化时,会偷偷摸一摸,捏一捏,揪一揪。旁边的恶魔都忙于自己的事务,没有谁发觉这一细节。   而团子本团,则只是软软趴在他腿上,既不出声制止,也不躲开,懒洋洋的,漠不关心。只偶尔被捏重了,才会咕噜冒出一口泡泡,扭头瞥他一眼。   如此一来,魔王不安分的爪子,便更大胆了。   缪伊:嘿嘿=v=   有时候,白天处理的污染多了,缪伊睡在帐篷里难以陷入安眠。翻来覆去,睡在霍因霍兹给他特制的睡袋里,突然有些想念魔王宫,想念霍因霍兹淡漠的眼神。   想着想着,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竟然变成了一只史莱姆,绿色的,很软弹。   缪伊:……难不成,我其实非常喜欢绿色?   在失眠的又一晚,魔王帐篷被啪唧啪唧敲响。缪伊困惑着什么东西会发出这种声音,打开拉链就见到是那团绿色团子。   对方从拉开的那道小缝钻进来,在他的毛毯上吐出来一瓶药水。   绿色团子咕叽咕叽说:喝了有助于入眠。   诡异的,缪伊又一次想到了霍因霍兹。如果那只恶魔在场,这时候一定也会给他调制好药水。毕竟,霍因霍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但眼前的史莱姆团子可没有霍因霍兹的气息,至于灵魂印记……由于长期没有给霍因霍兹继续抛魅惑,他的灵魂印记也消失了。   此后许多天,缪伊经常收到绿团子调制好的药水,得以睡得安稳。每晚睡前看着绿色团子钻出帐篷的背影,缪伊心中会离奇地产生一个想法:想要抱着这只团子一起睡。   他可没敢说,说了绝对会被认为是在骚扰下属,进而被告状到霍因霍兹那里!   至于揉揉捏捏……好多恶魔都喜欢揉史莱姆呢!他揉一揉也没什么吧!被揉的恶魔本魔都没异议!   时间很快过去,地下工作终于到最后一日。   《魔王大事记》中记录下了完工当日的合影:一身工装的魔王陛下怀中抱着绿色的团子,脚下是成群的五颜六色团子。   合影过后,各史莱姆们呜呜地与魔王道别,最后只剩下怀中绿色这只。   缪伊问:“你的家在哪里?”   绿色团子没有回答,只扭了扭身体,示意放其下去。   微妙的,魔王心中的恶劣因子被激发了。也许是许久没有被霍因霍兹唠叨过,也许是时不时的揉捏让魔王的胆子愈发壮大,又也许是魔王陛下真的非常喜爱绿色,亦或是其他某种深层的理由。   总之,看着怀中可口的软弹团子,缪伊那自出生就携带着的坏习惯再次复发。   他微张开双唇,轻覆上绿色的光滑团子,舌尖抵触。怀中团子僵硬住身体,没有出声也没有动,甚至轻微颤抖。   很好,那么……   缪伊探出牙,干脆利落地咬了上去。   那之后,缪伊再也没有见过这只绿色的史莱姆,回到魔王宫时甚至还被霍因霍兹狠狠念叨了一番。   一点也不软弹的恶魔臭着张脸,说什么随意骚扰其他恶魔,有违魔王形象,以后不许再这么做之类的。   那只团子看着可可爱爱的,竟然私下里会打小报告!   缪伊非常生气又莫名有些失落。   偶尔,缪伊会心生怀念:“那只史莱姆究竟到哪里去了?我逛遍了每层的史莱姆之森,也没发现当初的那只。”   这时候,霍因霍兹大多沉默,不会理他,只偶尔才低声应道:“也许回归家庭了吧。”   。   此刻,缪伊盯着精灵背后质地柔软而清脆的翅膀,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又一次涌现上来,与魔王大人的理智作斗争。   好想摸一摸……如果能够咬一口,留下牙印就更好了。 第23章 初遇   缪伊缪斯此生第一次咬住的东西,不是食物。   睁开双眼看世界前,无数次在那赤红色中涅槃,无数次濒临死亡而后重塑灵魂,无数次折毁柔软脆弱的魅魔之躯。王的生命诞生于石,亦囚禁于石,接受痛苦的浇灌,品味极致的煎熬。   这是每位魔王在诞生石中所需的历练。唯有千锤百炼之意志,方能承担与生俱来的责任。一次次将碎裂的躯体重新拼凑,一次次生长出更适宜的器官,直至磨砺出打破枷锁的力量,魔王便从石中走出。   对大多魔王而言,这会是一场十年的独行长路,而缪伊缪斯……耗费了一百年。   也许是因为缺乏魔王之血的浇灌,也许是因为魅魔的血脉实在太过孱弱。稚嫩的雏鸟在壳中啼血,头破血流却仍无法敲碎四面桎梏。柔软的心脏一次次停止跳动,而后在下次复苏中变得更为坚硬。   一百年的孤独中,缪伊缪斯选择放弃理智。当生存成为本能,一切的思考都将变得无意义。   炽焰将生命燃烧,无休止地燃烧下去。新的手足与尾长出,又被其亲手拽断,等候下一次重塑。   【太弱了……太弱了……需要更强大的躯体……】   【生存……活下去……诞生……】   被遗忘的时间尽头,魔王踉跄着踏破炽焰世界,终于呼吸到深渊中第一口空气。   没有臣民迎接王的诞生,亦没有足够的食物用以补充能量。魔王跪坐,在虚弱中强撑站起,而后狼狈摔倒在地。   柔嫩的脸庞被碎石划破,血珠滚落。翻倒的视野中,静静躺着一朵枯萎的小花,红色的。   魔王空洞的眼,凝视着洞窟中唯一的鲜亮色彩,脑海中浮现起一幕幕影像。   周围欢笑中,“他”被悉心照料于金碧王宫之中,每日有同族浇灌血液,有臣民擦拭面上尘埃。   周围惊恐中,“他”被其中一位臣民裹在怀中逃亡,周围厮杀不断,怪物嘶叫哀嚎。   周围绝望中,“他”被带入地下藏起,浑身是血的臣民卧睡于侧,而后再未苏醒。   周围冷寂中,“他”看着臣民化成了一朵花,而又逐渐枯萎,还未干涸的鲜血流入“他”所在之地,为魔王的诞生带来变化的可能。   这是赤红宝石所“看见”的景象,亦是他血脉的来源——魔王之诞生石,掺入了魅魔死前最后一滴血。   魔王伸手,指尖触碰那朵枯萎到看不出原形的花。花碎了,消融于暗淡光线,只余最后一撮余烬。   “太弱了。”这是缪伊缪斯诞生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很慢很慢地,魔王将自己从地上挣扎起,蹒跚走出洞窟。极光之下,赤发被风凌乱吹卷,魔王抬起一只手。向上平方的手掌中,那撮灰烬终于完全消散,睡在自由的风中。   魔王安静站立,遥望疮痍大地。脑海中,又有断裂碎片浮现。这次来自于体内另一血脉。   年迈而深沉的魔王,如一座漆黑山岳。此刻却山岳将倾,黑水晶盘曲犄角由人类斩于巨剑下。   【我绝不同魔王做交易。】   【不,你会的。我眼中倒映着你的未来。????,你是真正的战士,拥有真正高尚的灵魂。我将感激你为深渊所做的一切,也将感激你为那孩子所做的一切。他的名字是缪伊缪斯,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一派胡言。】   昔日的王者,在夕阳下惨淡地笑,被洞穿的胸口空荡。那颗漆黑的心脏,早已被前来讨伐的人类碾碎。   山岳倒了。庇护深渊已有数千年的魔王陨落,以战士的方式尊严死去,获得最后解脱。   在方才战斗中毫不留情的人类,此刻亦没有犹豫地举起手,对落败之敌人敬下一礼,便决然转身,走向一旁等待的同伴们。   夕阳下的残影落入银黑色眼中,赤发的魔王看清了那人类的脸。阳光下清澈坚毅的绿眸,并无胜利后的喜悦,只沉浸于凝思中。他手持剑行走于欢快同伴们最后,格格不入。   人类的名字如同打上阴影,模糊不清。但魔王清楚知道了自己的名字。缪伊缪斯,如此亲切熟悉,似乎理当如此。   缪伊缪斯再次行走起来,这次他有了确切的目标。   敌人曾杀死过强大的魔王,那么自然也能杀死他。所以,他需要抢先击杀掉对方。诡异而古怪的逻辑,深深扎根于魔王的脑海。   一切都是为了刻于本能的生存。   至于所谓的托孤与约定,过于可笑,魔王甚至不放在心上。   又是一段漫长的旅途。魔王自一层向下,徒步走遍深渊。   一次又一次遭遇战中,魔王逐渐掌握了这副身体的力量。空洞无神的眼,开始有了光亮。他看到了太多弱小的恶魔,他打退了太多弱小的恶魔。   在感知到责任与使命前,在无人教导下,在肆意生长中,魔王初步形成了人格,那是极为张扬的自我。   冥冥中,有一股吸引将他牵引至更下。   最下层至暗处,魔王找到了猎物。猎物仍然有着浅绿色的眼,身旁巨剑插入地中。只是身份变了,变成了一只恶魔……半个魔王。   猎物没有注意他的靠近,或是注意了,只是不做反应。就那么雕塑般坐在地上,似乎要坐到世界的尽头。   衰老与死亡的气息,几乎要将猎物沉溺。显而易见,这只猎物已无战意,轻易即可战胜。   “你就是那个杀死了我父亲的家伙?听说他死前将我‘托付’给你,只要我把你抹杀了,这个约定就作废了吧?”   魔王扬起笑意,这属于即将铲除威胁的笑,属于即将迎接战斗胜利的笑。竖瞳兴奋地锁住猎物,想要咬上那只颈,将之撕成碎片。   死水般的绿眼中,终于倒映出他的身影,转瞬流动起来。   缪伊缪斯感受到空气中惊讶的情绪,如此鲜活,如此灵动,同先前判若两人,仿佛他的到来是一束照亮黑暗的光,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某样希望。   ……怎么可能。   猎物在笑,笑得很好看,笑得魔王一时失神。   “你说的对,我应该先让我的学生明白,何为尊师重道。”   缪伊缪斯就这么站着,望着猎物提起长剑,向他走来。魔王一时甚至忘了迎击。   再然后,就是他躺在地面,被猎物所压制,浑身都在疼。两只手腕被死死钳于头顶,缪伊缪斯被迫仰面与对方对视。他尝试过许多次,挣扎过许多次,每每添上新伤,哪里都是血。   猎物也被他挠出了不少血。他们的血液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地流淌在彼此身上。分不清谁伤得更重,但显然分得清谁处于下风。   “不服气?”猎物轻声问,禁锢他手腕的力道却加重。   缪伊缪斯扯开嘴角,这个动作牵扯到了他嘴角的划伤,微微刺痛。他软软地顺从着喊道:“老师……”   于是,猎物稍微松开了桎梏。   于是,重获自由的魔王一改低眉顺眼,瞬间露出野兽般的狠辣眼神。他狠狠扑上去,深深咬上那截脖颈,报复性吞下诞生以来的第一口食物。   霍因霍兹的血液,是缪伊缪斯舌尖尝过的第一种味道。   。   首先,霍因霍兹不在身边;其次,这里已经不再是深渊,没有谁知道他是魔王;最后,这只是一只精灵而已,万万不可能向某只恶魔打小报告。   简直是完美的犯罪条件,魔王的爪子已蠢蠢欲动。   只是揪揪翅膀而已!一下下就好!   缪伊隐蔽住自己的气息,轻巧地从树上爬下,顺着外围的灌木丛缓慢拉近与精灵的距离。   一点点,再一点点……缪伊已经蹲守在精灵身后,那双泛着流光的绸缎,花纹交错,明暗层叠,端端正正收拢在后,宛如摆盘完美的糕点。   缪伊在心中暗暗想:自己又不是白摸,待会儿当然会帮住受伤的精灵脱围。   就在这强盗想法诞生的一刻,缪伊就见到眼前精灵随手捏起地上落叶,以叶作刃,手腕轻转,拨弄疾风抛去。   那一队伍围猎的人类,甚至都没来得及释放魔法,便直直瘫软在地。或是哀嚎着捂住膝盖,或是满地打滚。锋利的叶片,恰到好处施予疼痛,而又不至于致命。   变故来得太快,缪伊脑海中响起警铃,在距离大翅膀仅有一步之遥时,飞快舒展背后骨翼,正打算开溜。   那双绿眼就紧接着慢悠悠投射过来,落点是……他胸侧的口袋。   “出来。”   “……”   蓝宝石的气息被发现了。不愧是他看上的石头,这么高级。   缪伊眨眨眼睛,一点一点消除掉隐蔽法术,将自己整个魔显露出来。他此刻仍是不慌。多年以来魔王就没怕过谁,除了霍因霍兹。   这种时候,魅魔的血统就派上用场了。   缪伊乖巧举起双手,无辜露出甜腻微笑,将这张精致的脸充分展示出来,顺便再抛个不知是否有用的浅层魅惑。他还想摸摸翅膀的,自然不能起冲突。   最好是趁对方被“美色”吸引住掉以轻心时,大力摸一把,同一时刻高速起飞!   对方腿上带伤,一定追不上!   看!这精灵眼神果真有变化!   就在缪伊嘴角翘起时,就在翅膀蓄足力时,就在指尖做好弹射准备时,一样小东西赶在了所有动作之前。   ——是他藏斗篷里的桃心尾巴。   那小东西“咻”地窜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紧紧缠上了精灵的白皙手腕。   黑色的小尾巴,紧靠在金色手镯旁,末端垂下桃心轻蹭,宛若另一手链。这冒牌手链甚至还不知死活地继续缠绕环紧,生怕被拽开。   魔王:???   精灵:。   缪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于是尾根处传来酥麻的痛感。那根从来不听话的小尾巴,在空中绷成了一根直线,倔强而顽固。   缪伊疼得嘶了一声,他心虚地问:“能松开吗?”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精灵轻笑。 第24章 尾环戒指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   精灵嗓音清冽如泉水,魔王发间尖耳不自在微抖。只颤动两下便被风搅弄出红晕,在艳丽赤发中探出粉意。   与耳朵同频的,是某根毫无自觉的尾巴。饱满桃心尖亲昵蹭着陌生者,纤细线尾则愈发愉快,慵懒躺在别家手腕上贴贴。   今年王宫果园里正好培育出了葡萄。由幽灵炼金协会与玫瑰十字街一同研发,每颗葡萄大如拳头,硬如石头,沉甸甸挂在十几米高空藤架上,不管好不好吃、能不能吃,至少气势十足。   缪伊觉得自己的尾巴就好比这葡萄藤,不知羞耻地将人家手腕当作攀爬架。他一百年的魔王生涯,从未这么丢脸过。   霍因霍兹都没有这么弄过他的尾巴……   背景音是人类哎呦哎哟打滚的声响,环境是深邃茂密的幽静长树林,眼前是笑得好听但神情孤傲的精灵,魔王面无表情伸手捏住发红的耳朵,乱揉一通,将热意揉散。   而后,他镇定自若握住自己尾根,一顺往前探到精灵手腕处,低头拨弄,试图解开这团不讲理的缠绕。就像处理一颗杂乱的毛线团,但难度更高。毕竟线球有了生命,还找到了喜欢的毛线棒,轻易不肯被剥离。   缪伊忍着将尾巴干脆一把拽掉的冲动,抿嘴一环环将线尾抽开。指尖偶尔戳到精灵手腕,偶尔扒拉抓挠,相当冒犯。   魔王既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礼貌致歉,像是早已习惯被默许纵容。只要在某个熟悉的灵魂身边,潜意识里认为做什么都可以。   精灵也就这么垂眸盯着,没有制止,仿佛同样习惯了纵容。   将黏糊在别人手腕的尾巴全部抽出后,缪伊攥着垂头丧气的尾巴,塞向自己身后放好。   就在魔王松开手的瞬间,“奄奄一息”的小尾巴顿时来了精神,顶头的桃心炮弹般沿原路径射出。   吧唧。   早有防备的魔王将其一把薅住,在空中大力甩了甩,冷笑:“它好像坏掉了。”   这是谁家的小尾巴?不知道,扔了吧。   精灵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某条黑色的小东西,此刻看着魔王堪称粗暴的举动,终于眼神微动,再度开口:“也许它是喜欢这个镯子。”   说着,手腕上细细的金镯取下,伸至魔王眼前。   缪伊停下蹂|躏尾巴的动作,下意识打量起眼前镯子。远看只以为是简单一根环,此刻近处观察才知不同。   比发丝更为纤细的细密软金丝,宽松束成一缕,不知是数十条亦或是上百条。金色线条间隙中,隐约有绿色荧光浮动,令人联想到生命的脉络。   很别致的造型,更重要的是,手镯内蕴含着强大的能量。   魔王对手镯感到些许兴趣,一手捏尾巴,另一手接过手镯。意外的轻盈,几乎察觉不到重量,温暖的气息顺着手掌流入灵魂深处。显然,这手镯不同寻常。   缪伊:不愧是我的尾巴,果然喜欢强大的东西。   “你喜欢这个?”缪伊拎着手镯,钓鱼似的在尾巴前摇晃。   果然,小尾巴又开心地摆起来,努力从魔王手中挣脱出,勾住金镯。它喜欢这个,因为上面有熟悉的气息,令尾巴满足地依恋。   就在此刻,金丝环成的镯子骤然收缩,最终变为戒指大小,松松环在黑色细长尾巴上,被末端桃心卡住。   仿佛魔王的尾巴真戴上了金戒指,属于一只精灵的戒指,由精灵亲自递出,被魔王亲自戴上。   缪伊眼神变得古怪起来,他抬眼看向高挑的精灵,发觉对方阳光般的金发,与戒指同色。   该不会真的是头发编成的吧……   “这是生命之树的树根,对灵魂有安抚作用。”精灵仿佛看穿了魔王的嘀咕,解释道。   被束在戒指里后,尾巴果然安分了许多,没再躁动。果然,自己的尾巴坏掉了,不然怎么会需要安抚?   直到现在,魔王大人仍然没有联想到魅魔的某些特殊时刻。恶魔总是对自己没经历的事情,缺乏想象的。   “你的手镯还能变回来吗?现在它就这么窄,卡在我的尾巴上,取不下来。”缪伊继续提着自己的小尾巴,戳了戳末端戒指处。   “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   “条件是?”魔王立即反问,眼神警惕。   天下可没有白来的食物,更何况这精灵简直把冷漠写在了眼中,不像是随手送温暖的家伙。   精灵没有立即回答,只撇开目光,往旁边一个试图偷袭的人类身上,又丢了枚叶子。   扑通。魔法师伸至没抓稳自己的法杖,便又倒下去,嗷嗷地在地上打滚。这疼痛不算多严重,顶多是撞到小脚趾的程度,但也足够这群重度依赖治愈术的魔法师们喝一壶。   又补了几片叶子后,精灵方才不紧不慢回答起魔王的问题:“第一条,解决掉这些追兵;第二条,救出我的同伴们;第三条,护送我们回家。”   一连串三个条件,对魔王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为什么你不自己解决?你完全有实力碾压他们,不是么?”   魔王眼中怀疑更深,甚至已经打算生生将戒指从尾巴上掰下来。他完全感知不到这精灵身上的情绪,不知是对方城府太深,还是神性太强。   缪伊从眼前精灵身上感知到了神性。如果说当初那颗水晶球的神性如一滴水,那么精灵的神性便是一汪大海。圣洁的,清澈的,没有攻击性。   “我不能杀害生命。”精灵说着,又往一个站起来的人类身上补了片叶子,四面嗷嗷声衬得这句话颇有些幽默。   奇怪的家伙。   “我也可以选择不要,你把这东西拿走。”缪伊带上了点命令的口吻,仰着脑袋却如同在俯视。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态度。在臣民们面前的魔王,是威严、完美且有礼的,一切进退都遵循着老师最精细的教导。在霍因霍兹面前,缪伊缪斯是屈服的、忍耐的,偶尔挑衅,偶尔依赖,以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此刻走出深渊,缪伊没再以魔王自居,面对一个陌生的精灵,却下意识变得骄纵起来。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此种微妙的态度。   更微妙的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样子的精灵,并未恼怒,脾气温和得近乎纵容。精灵空旷的手腕向前递出,魔王尾上的戒指便舒展开来,金丝向外延申一圈,便又重回手镯的直径,即将从尾端掉……   并没有掉落,细长的尾巴再一次拽住了金镯子,顺带着将近在咫尺的精灵手腕一并缠绕,像个不讲理的拦路强盗。   尾巴: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魔王:……   如果站在对面的不是精灵,而是霍因霍兹,缪伊觉得自己可以羞愤地把尾巴砍掉了。   这次,在精灵出声前,缪伊熟练地将对方手腕解救出来。小尾巴拽着手镯,他拽着小尾巴。   魔王板着张脸,向前比出三根手指。   “我也有三个条件。第一,这手镯归我了;第二,我要你帮我搜集某个家伙的信息;第三……你的翅膀要给我摸摸。”   缪伊说到第一句话时,精灵自然点了点头。   说到第二句话时,精灵眼神微动,没有拒绝。   第三句话落下,精灵背后的翅膀,轻微收拢了一下,而后缓缓舒张开,仿佛在掩饰不自然。   “可以。”   缪伊缪斯,眼睛亮起。   魔王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周围追兵,让所有人失去战斗力,软塌塌重伤倒一地。   这番交易显然极不对等,缪伊却半点心虚没有,收拾完见戒指重新卡在尾端后,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精灵身后。   他连招呼都没有打,两手直接覆盖上去,开始了大力揉搓。   是的,揉搓。根本不是刚才交易的“摸摸”,魔王再次施展出强盗作风,如同每天夜里蹂|躏床上那只霍因霍兹玩偶一样,毫不客气地蹂|躏手下翅膀。   魔王永远不会让自己吃亏,能赢两次就绝不只赢一次。   缪伊感受着掌心与指尖的细腻,悄悄勾起嘴角,身后尾巴也悄悄晃动起来。   远看玻璃般的材质,上手才发觉如此绵软,令魔王想起了当年那只绿色的史莱姆。   这种大翅膀,恐怕轻轻咬一口就能留下深深牙印……彩绘一样的颜色,怎么看都会很甜……说不准还会流出汁水……要是吸干了会不会只剩下那些纤细的脉络……   魔王脑内的想法,逐渐朝着危险的方向驶去。竖瞳兴奋起来,开始将这对好看的翅膀当作猎物,看不进其他任何事物。后牙都在发痒。   那股子野性的因子,在魔王血液中流动,即将掌控魔王的理智,并实施起恶劣行径。   就在此刻,卡在小尾巴上的那只“金戒指”,伸出其中一根金线,轻轻地……扎了一下桃心球。   魔王:!!!   难以言喻的陌生体验中,缪伊腿软得几乎要倒下,全靠抓住翅膀维持身形。   精灵轻轻抖动双翅,魔王无力的手就无法握紧。最终缪伊还是跪坐到了厚软的草坪上,甚至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缓和许久后,缪伊抬起眼,与精灵对视。精灵神情依旧淡淡,仿佛翅膀未受过揉捏,仿佛控制戒指的不是精灵自己。   一阵沉默中,缪伊猛地抓起身后的东西。   那条笨蛋一样的尾巴,在被戒指刺中后,仍然愉快的晃悠着,甚至自发环绕几圈,将缀有戒指的尾端缠在中央,将其护得好好的。   魔王又一次抬起眼,看向那平静的、冷淡的、无辜的绿眼,对方如此坦诚,完全看不出什么坏心思。   缪伊怀疑自己上套了。 第25章 “柔弱”   缪伊从没有佩戴过什么首饰,无论耳坠,发饰,项链,手镯。这在魅魔中当然是不常见的。   取悦自己是魅魔的天性,有的喜欢珍贵发亮的宝石,有的喜欢亲手栽培的天然花朵。心灵手巧的魅魔们,会将这些美丽的事物编织加工,做成各种好看的小玩意。玫瑰十字街上,随处可见魅魔们的小商铺,以及打扮精致的恶魔们。   恶魔们常说,再朴素的恶魔走入了这条街道,出来后都能焕然一新——魔王陛下与王师大人除外。   缪伊自然也听过这种传言,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并不能提升实力。再强大的魔法配饰于他眼中都显得弱小。霍因霍兹更不像是喜欢打扮的恶魔。   现在这种情况,是魔王陛下第一次佩戴尾环。   尾环啊……   缪伊走在高挑精灵后头,喉间发痒,几度想要开口,却又几度说不出口。罕见的,魔王犹豫了。   迟钝如缪伊也知道,魅魔的小尾巴是非常隐私的部位,尤其还是敏感脆弱的尾尖。要是哪只恶魔在深渊里捏了魅魔的尾巴,是要按照治安管理法接受处罚的。   哪怕是霍因霍兹都没摸过他的尾巴……这只精灵甚至还用东西刺。   好过分。   “喂,你……”   “怎么了?”精灵立即停下带队的脚步,转身认真看过来。   “没什么。”缪伊闭上嘴。   又来了。   要是霍因霍兹在这里,缪伊肯定指着对方鼻子就开始怒骂,要多理直气壮有多理直气壮,但眼前的精灵可不是霍因霍兹。   虽然同样是绿眼,呈现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一身圣洁自然气息的精灵,让人难以生出怨言。   这么好看又好脾气的精灵,怎么会故意使坏呢?好脾气的精灵还给他摸了漂亮大翅膀,足以甩霍因霍兹一万条街……精灵腰下都没有尾巴,不知道尾巴的重要性也是应该的……   缪伊在心中弱弱地为对方找借口。   他悄悄把手伸到斗篷后,摸了摸尾尖的小环,暗暗叹口气。   可怜的小尾巴已经不干净了,可霍因霍兹都还没摸过他的尾巴……   魔王陛下很少露出委屈的表情,如今整只魔都蔫蔫的,看不出昔日的活力,很好欺负的样子。   这副样子落在精灵眼中,轻薄翅膀微微翕动,而后安静束于后方,如一件华美披风。那一瞬的无风自动,像是幻觉。   “当时我引开那群人类,同伴们便都入水逃跑了。那附魔的锁链有些古怪,会侵蚀身体,使他们变得虚弱,也会向人类暴露他们的位置。在新的追兵赶上他们前,我们需要顺着气息找到他们。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只不过我也有件事情要处理。等找到你所说的同伴后,我会离开一小会儿,再回来与你们会合。”谈起正事,缪伊打起精神。   幽灵炼金协会研发的定位器上有紧急求救信号。直到此时,缪伊都没有接收到求救信号,这证明那只巫妖当前的处境并不算凶险。他便打算等找到精灵口中的同伴,再去找他的臣民。   “我和你一起去。”精灵点头。   “好,那……诶?”   在缪伊的预想里,精灵的小队到时候会等候在约定位置,而他则将巫妖送回深渊后,再回来履行交易,完成护送任务。   “但是……”   “嘘。他们又追上来了。”精灵用手指抵在唇前,示意后方森林深处。   缪伊神色微变。他也感知到了敌人的气息,方才那群家伙,又一次追上来了。在精灵眼皮子底下,他那时候没有使用魔法,只是挥舞着拳头用最原始的方式,让敌人丧失行动力。   这可是魔王缪伊缪斯的重拳,哪怕是恢复力极强的恶魔,都很难在此等重伤下迅速苏醒。   局势有变,魔王迅速将柔弱精灵护在身后,眯起眼睛紧盯远处逐渐变大的阴影。   当阴影终于逼近,缪伊看清了追兵的形貌,困惑很快得到解决。只见方才还有个人样的追兵们,此刻无一不是头上插满触须,浑身长出不属于人类的器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狰狞可怖。   体内的虫子,提供给了他们“营养”。   早知道该一把火烧干净……缪伊蹙眉,扬起手却未立即放出火焰。   他迟疑了片刻,这一刻缪伊纠结了许多,最终还是遵循内心的直觉,将拥有吞噬之力的炽焰放出。   火焰之下,追兵们身上的扭曲事物尽数消灭,伤口一并复原,而后再次全数昏倒在地。   沉默中,缪伊转过身,盯着比他高一个头的精灵。   精灵也刚从那火焰中收回视线,此刻没有什么多余反应,只以眼神询问:继续走?   缪伊抿嘴。   陌生的精灵,不知底细,只是暂且合作。   他先前已暴露出了恶魔的尾巴,精灵没有表现出异样的态度。   他先前已经施展出魅惑,魔王级别的魅惑,这对精灵不起效用。   他施展出了净化之火焰,声势浩大地毁掉了那群追兵身上奇形怪状的肢体,精灵没有丝毫反应。   “你没什么要问的么?”缪伊问。   “需要问什么?”精灵没什么情绪地反问。   “你看到了我的尾巴,知道了我是恶魔,看到了那群人类身上长出怪物的肢体,又看到了我释放火焰消灭这些东西……你没有一点疑惑?”   得益于霍因霍兹的教导,缪伊对大陆之上恶魔的处境,还是有所了解的。像眼前精灵一般的忽视姿态,才是相当不正常。   精灵同样垂眸盯着他看,许久才低声回答:“我不知道。”   “……什么?”缪伊没想过会是这个反应。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森林,来到外面的世界,没有走多远就被那些人类抓住了。你说的这些,我并不理解,抱歉。”   精灵的眼神很认真。冷色调的眼眸仍是那样冰冷,给人以不好接近的冷漠感觉。说出口的话却诡异地透着一丝单纯,甚至显露出一股子很好欺负的气质。   不会吧……   缪伊在脑海中扒拉起几分钟前的画面:柔弱的精灵不敢对追兵出手,哪怕腿上带伤也只用几片小叶子驱赶敌人,说自己不可以杀害生命;见他的小尾巴抓着手腕不放,便很好心地表示赠与珍贵手镯;被提出揉翅膀要求后,也好脾气地全盘接受下来,任由他搓弄……   缪伊心头涌上来莫名的情绪,他张口却是提及方才不关心的问题:“你腿上的伤还好么?”   魔王的目光,看向精灵被染红的下半衣物。   精灵被问得一怔,随后摇头:“没有事,我身体的自愈能力还算不错。当前最紧急的是去找到其他精灵的位置。”   望着精灵转身就走的背影,缪伊忍不住继续道:“我其实可以带着你飞的。”   说完,缪伊自己都被自己惊到了。人家好端端地有翅膀,真走不动了也能自己飞,根本不需要他帮忙。   他怎么会脱口而出这种话……   走在前头的精灵,闻言则挑眉,若有所思。   缪伊正自顾自怀疑魔生中,就听到精灵轻轻回答:“我的翅膀被他们注入了抑制剂,飞起来会很疼。如果你觉得这样走路太慢了,我也可以自己飞起来的……”   魔王缪伊缪斯,在一百年的魔生中从未接触过这种人设。他丝毫没有怀疑,立即上前一步,主动张开水晶骨翼,打断精灵的话语。   “牵着我,我带你飞。”   “……好。”   精灵背后的翅膀,又一次微微翕动。 第26章 精灵奈奈利   贝贝鲁躲在山顶洞窟,既不敢探出头张望,也不敢往洞窟深处走。   他只是一只普通的精灵,既没有王那般强大,也没有奈奈利大人聪明。走出了森林才知道,自己是如此弱小。这样的他,竟然妄图做大英雄,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那天甚至、甚至还打晕了奈奈利大人……   贝贝鲁懊悔地闭上眼睛,回忆起事发时的早晨。   那日,奈奈利大人如往常一样坐在生命树旁,倾听母树的声音。参天巨树下,精灵席地而坐,金发散开,静默如另一棵古树。   他偷偷支开结界外看守的精灵,轻手轻脚走近,向奈奈利大人询问一些普通的问题。   果然,奈奈利大人只是循声看过来,神情淡漠,眼中空虚,没有回答。这是奈奈利大人高度专注时的表现。   从几十年前开始,王就开始陷入病痛,时常缺席族中大事。如果不是有奈奈利大人主持族中事务,他们早就乱成一团糟。   到了后期,王甚至连下床都无法进行,于是便由奈奈利大人代行精灵王的责任,与母树沟通,倾听世界生命的声音。   每当此时,奈奈利大人便会陷入冷漠状态,有时持续几周,有时长达一个多月。这期间,无论任何精灵尝试向奈奈利大人沟通,都会得到无声的拒绝。   面对那张比精灵王更为冷峻的脸,没有精灵胆敢冒犯。   只有贝贝鲁知道,真相根本不是精灵们以为的这样!坐在母树前的奈奈利大人……根本就只是一具躯壳而已,没有灵魂!   “奈奈利大人……王请您过去。”   面对毫无所动的精灵,贝贝鲁咬牙说出编好的谎言,作出最后一个试探。   没有,什么都没有。精灵翠绿色的眼,倒映出贝贝鲁紧张的神情,却也只是倒映,没有看入深处。   果然如同王所说的一样,奈奈利大人早已被恶魔占据身体……   贝贝鲁眼中划过一丝悲愤。他吹出一声口哨,先前已密谋好的同伴们便围了上来,将中央仍端坐的精灵围住。   “贝贝鲁,你说的是真的吗?奈奈利大人他……”有精灵犹豫。   “当然!王好不容易才向我传递出的信息,不会有错!你看到现在为止,奈奈利大人都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灵魂已经被恶魔侵占了!”   说到“恶魔”,形同木偶的绿眼精灵终于将视线从巨树上移开,投到说话者身上。贝贝鲁被这冷意的眼神看得脚底发凉,几乎就要立刻瘫软在地。   他以为这只精灵醒了。可仔细看,奈奈利大人的目光仍落不到实处。   贝贝鲁鼓起勇气,这或许是他此生最为勇敢的时刻,他拿出藏在背后的石块,砸在了对面精灵的头上。   一众惊愕中,金发绿眼的精灵软软倒下。   “贝贝鲁!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奈奈利大人!”有同伴当场叫道。   “小声点!不要惊扰外面的守卫!不然我们都得完!”贝贝鲁瞪了一眼尖叫者,压低声音,“相信我,只要将奈奈利大人带到森林之外,远离母树,王的身体就会好起来……你们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距离贝贝鲁最近的精灵严肃起来:“贝贝鲁,你先前可没有说要将奈奈利大人带出森林。到了外面世界,失去母树的加护,奈奈利大人会陷入危险中的。”   其余两个同伙应和道:“没错,贝贝鲁,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你只是让我们帮你支开守卫,可没说要打晕奈奈利大人,更没说要带昏迷的大人出森林。你要知道,过去几十年,一直是奈奈利大人代替王照顾我们。这样的奈奈利大人,绝不可能是恶魔……”   面对同伴的反水倾向,贝贝鲁急得一跺脚,伸出根指头逐一指着他们的鼻子:“你们和我一起擅闯了生命树禁园,等到奈奈利大人苏醒了,我们都会被关起来。到时候,我们会被所有精灵耻笑,翅膀也会被束缚上枷锁。我问你们,是跟我走,还是护着奈奈利大人?”   此话一出,旁边三只精灵眼神顿时一变。擅闯禁园的精灵会被关到幽暗的地牢中,整整一年看不到阳光与草树,更无法飞翔。没有精灵能够活着忍受这种痛苦。   “你确定这是王的意思?”有精灵已经显露出摇摆的心思。   “我确定!这次奈奈利大人提前进入‘出神’状态,王才得以将求救的消息传递给我。你们想想看,就是几十年前王与奈奈利大人走近,将奈奈利大人视作心腹,王的身体状况才会愈发下降。如今,王整日躺在病床上,除了奈奈利大人谁也不见……”   余下三只精灵陷入沉默。   精灵是长寿的种族,在漫长的寿命中对周围事物并不敏感。在精灵奈奈利成为王的左膀右臂前,没有谁记得这只精灵的存在,就像是突然有一天,落在白纸上的一滴墨水活了。   精灵奈奈利,两百年前从母树上诞生——这是对其唯一的记录。往后任何大型庆典、集会,都未曾出现过这只精灵的身影。   贝贝鲁已经翻阅过所有资料,不然不会仅凭王的一张字条而疑心。   他从背上取下担架,放置到草地上:“来,我们一起把奈奈利大人搬到担架上,再偷偷运出去。”   “不……贝贝鲁,这可是奈奈利大人,你要放尊重点……至少不可以揪衣领!”   “贝贝鲁,你差点将奈奈利大人的头发弄乱了!”   “你怎么通过的急救课程?你会不会扶昏迷的精灵啊?”   见到贝贝鲁差点将昏睡的精灵摔倒在地面上,其他三只精灵气得冒火,骂骂咧咧。   在他们心目中,无论奈奈利大人是什么,都是需要尊重的存在。没有谁可以玷污这位外貌与灵魂皆尊贵的大人。   贝贝鲁:“……知道了!”   手忙加乱之下,四只精灵鬼鬼祟祟,终于溜出从小长大的森林。   当脚步踏出青葱草地,空气中柔和的气息顿时被冷风所替代,母树所赋予的祝福与加护同样消失。   四只精灵望着相接的另一片森林,只觉得对面阴森可怖,到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令他们不自觉相靠在一起。   精灵对自然有着绝佳的亲和力,周围的森林却令他们感不到丝毫亲近,只觉得像是怪物张开黝黑的嘴,要把他们吞入。   “怎么回事……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贝、贝贝鲁……我们回去吧……”   贝贝鲁同样害怕地发起抖来,他吞下一抹口水,看向身后:“我,我觉得……”   贝贝鲁的声音戛然而止,整只精灵僵硬成一尊石像。其余精灵顺着目光探去,同样僵在原地。   ——来时的青葱森林,消失了。   自从两百年前大陆遭到魔族侵略,精灵之森就此隐蔽踪影,唯有精灵王才能找到入口。从此,精灵们在母树的庇护下,远离外界的纷争。这是写入精灵课本中的话,此刻这四只精灵才真正体会到其含义。   有精灵当场嚎啕大哭起来:“回不去了……我们被母树抛弃了……”   “不、不会的,我们再找找……一定、一定就在附近!”贝贝鲁勉强笑着说。   四只精灵带着一只昏迷的精灵,在森林中继续徘徊。贝贝鲁感受到同伴们钉在他背上的炙热目光,知道自己已经遭受到怨恨。   如果不是他,他们根本不会走出精灵之森,也不会失去回家的路。   王明明说,等将奈奈利大人送出森林,他就可以回去接受奖赏……   贝贝鲁看向担架上的俊美精灵。此刻对方陷入沉睡,像一只做工精巧的玩偶,任由他们搬运。   他擅自将“失神”状态中的奈奈利大人运出森林,奈奈利大人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贝贝鲁感到无边的懊悔与羞愧。他开始怀疑那张纸条是假的,是有人伪装了王的字迹,想要哄骗他伤害奈奈利大人。   就在四只精灵精神高度紧绷,几乎要崩溃时,远处漆黑树影后,传来了马蹄声。   “圣者大人,前方有人……”   “是……”   “全队停下,进入戒备……”   “圣者大人,他们长着尖耳朵和翅膀!”   。   再度醒来时,贝贝鲁只感到浑身疼痛,四肢都被沉重枷锁束缚。翅根处仿佛受到最邪恶的侵蚀,就连轻微的颤动都会带来无法忍受的痛楚。   发生了什么……他们好像是遭遇了袭击……对了,那些人……那些“人”发动魔法时,身上长出了可怕的东西,像是……怪物!   贝贝鲁猛然惊坐起,入目首先看到的是熟悉而可靠的背影。   奈奈利大人已经苏醒了!   贝贝鲁心中大喜,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只要有奈奈利大人在,什么危险都能够轻松解决!   周围同伴们还在昏睡中,而奈奈利大人竟然已经解开了锁链,不愧是……诶?等等……   “奈奈利大人,精灵是不可以杀害生命的……”贝贝鲁下意识呢喃道。   金发绿眼的精灵,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以及手上那条裹着血迹的锁链。   贝贝鲁眨眨眼睛,莫名产生一种可怕的猜想:如果不是自己喊停,这条锁链恐怕此刻已套上那人类的脖子,狠狠勒紧。   怎、怎么会呢!这可是奈奈利大人!是虽然看起来冷漠无情,实际上很柔软的奈奈利大人……吧?   奈奈利大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吓得贝贝鲁猛地一抖。这下子牵扯起浑身的伤口,他哎呦哎呦着喊痛。   这回,贝贝鲁看清了周围的景象。他们这架马车似乎被落在了队伍后头,马车上唯一的人类倒在地上昏迷,险些被奈奈利大人勒死……不不不,怎么会呢,哈哈哈哈。   下一刻,贝贝鲁见到绿眼的精灵从人类腰间拔出匕首,狠狠在腿上划下一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属于精灵血液的香甜气味,瞬间在方圆百里弥漫开来。   “前面的队伍很快会发现不对找回来。我引开他们,你把他们叫醒,分开逃走。等我找到你们前,自己躲好。”   说话时,精灵看也没看他,随手将匕首丢在一边,扇动着翅膀便转身飞至森林深处。   贝贝鲁呆呆地遥望精灵消失的背影,而后才反应过来,赶紧摇醒其他精灵。   此刻,贝贝鲁躲在洞窟中,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只觉得饥肠辘辘。他不敢飞,只要一飞翅膀就如同撕裂开疼痛。   贝贝鲁难以想象,奈奈利大人那时候怎么会飞得那样轻松。   忽而,他嗅到了熟悉而可靠的气息,这是属于生命树的气息。   是奈奈利大人。   贝贝鲁激动而惭愧地抹了一把泪,咬牙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怀疑奈奈利大人。   他努力撑起身体,将自己的头探出洞窟,让对方能够发现。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奈奈利大人身旁还有一个赤红的身影。如此紧密,如此贴近,简直像是在牵手。不,就是在牵手飞。   ……那个拒精灵于千里之外的奈奈利大人?   贝贝鲁怀疑自己眼瞎了。 第27章 扯发带   从被召唤出来开始,缪伊就已经尝试感应霍因的气息。   没有,哪里都没有。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扩大感知范围,都无法在这广大的世界中找到那枚灵魂印记的存在。   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怎么会……   越是古怪,越是显示出这恶魔行事的不对劲。霍因霍兹是用了某种方法屏蔽感应?还是进入了什么隔绝外界的地方?   缪伊七想八想着,很快就感应到不远处精灵的气息。这是一种陌生的体验,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线,勾连着彼此生命的跳动。   是那枚尾环的效果。   缪伊从霍因那里接受过大陆的常识教学,清楚知道生命树的意义。传说造物主创世之初,便以此树根茎支撑天地。生命之树的吐息,滋养着世间万物。   此刻,生命树的树根就缠绕在他的尾巴上,缠绕在一只魔王的尾巴上。桃心尖的小尾巴微微晃动,稍稍感到些心虚。   缪伊带着精灵降临到一处高高的洞窟边。他落下时收起骨翼,水晶般光莹的巨大双翅倒映晴天金日,转瞬化为浓雾般的虚影,而后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散。   “好、好漂亮的翅膀……”躲在洞窟中的精灵下意识感叹。   魔王藏在兜帽里的耳尖微微晃动。他不着痕迹地挺直了背,对这声赞叹很是受用。   果然,只有同样长翅膀的种族才能欣赏翅膀的美好。霍因霍兹那根没有审美的木头,一百年了从没有夸过他的翅膀。   这可是水晶骨翼!整个深渊只此一双!   兼具了力量之美与外观之美的大翅膀!魔王的翅膀!   每当他走在城镇街道中时,多少围观恶魔会用艳羡的目光追随……霍因霍兹每天离得那么近,半点眼神都不施予,一点都不懂得珍惜。   魔王刚还十分兴奋的小尾巴,转身又在斗篷中气鼓鼓地拍打起来。   尾巴: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贝贝鲁:什么鬼动静?(茫然)   金发绿眼的精灵——霍因霍兹不着痕迹转动手腕上仅剩的一枚金环,魔王尾末的小环便在同一时刻缩紧变沉,强行将顽皮的桃心尖压下去,令其安分自然地垂落。   没有对缪伊缪斯进行尾巴训练,是他的疏忽。   霍因垂眸,在大脑浩如烟海的知识库中,寻找有关的资料。无尽之海中的人鱼,与苍穹之上的巨龙,都有对幼崽进行此类训练……   缪伊浑然不觉黑暗的未来,甚至连尾巴的异样都毫无所感。对魅魔而言,尾巴是一种奇特的器官。说是敏感至极,日常却常常被忽略存在,俨然像是缀在身后的另一只生物。   恶魔们常说,想要抓住一只魅魔的心,首先就要抓住这只魅魔的尾巴。   精灵贝贝鲁站在一边,只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眼前的两位站在一起,无论气质形貌都是如此相配。   奈奈利大人自不必说,拥有一切精灵的美德与修养,高贵,善良,仁慈,智慧,与世无争,完完全全是精灵中的精灵。   而这位将全身隐藏在斗篷中的大人,露出的半边脸更是毫不逊色。从兜帽中凌乱披散出的赤红碎发,令贝贝鲁想到了宝石,多么奇妙的质地。   “奈奈利大人……是我听信了对您的构陷,才会造成了现在的局面……”贝贝鲁鼻子一抽,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全盘托出。   哦,他叫奈奈利。   魔王知道了绿眼精灵的名字。不是脑海中某个熟悉的名字,他莫名有些失落。   说到精灵王时,贝贝鲁犹豫地看了眼陌生者,对方毫无避让的意思。他又看了眼奈奈利大人,这位也没有多余的暗示。贝贝鲁张张嘴,迟疑半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作为外族者,缪伊就这么坦坦荡荡听完了全部秘辛。什么生命树早已衰败,近百年都未诞生下新的精灵;什么精灵王久病在塌,常年不理族中事务;什么污蔑与构陷……   在魔王的一百年魔生里,从来只有他让别人避让的份,绝没有恶魔胆敢让魔王避让。“避让”这个词,就没有在缪伊的字典里出现过。   听完了小精灵抽抽嗒嗒的讲述,缪伊的第一反应是:奈奈利这种精灵,竟然都不是精灵王?   而且……这精灵又能办事,又得民心,把那病怏怏的废物精灵王挟持了,强行夺权,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么?   整个种族就没有一只精灵想到?放心地让他们的王呆在幕后养病,几十年不见面,一切事务交由另一只精灵处理……怎么听怎么傻白甜。   缪伊提起了些兴趣,侧过脸正大光明盯着某只精灵,想要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反应。   精灵若有所感,回以视线,像是在问:怎么了?   很干净的目光,即使听到有人暗地里构陷自己,也没有产生任何负面情绪。像是高山雪原上的一块冰,独自冰凉,独自纯粹。   在这淡漠态度下,一切指责都像是污蔑。   多么无辜的精灵啊,为了族群无私做了这么多事情,不求回报,不求权势,却反而遭受污蔑。   ——很高明。   缪伊自然而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同样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那天,他第一次扯下了霍因霍兹的发带。   。   魔王坐在中心花园的钟楼顶上,两只腿垂在空中随风摆动。   只坐了一会儿,便有火焰精灵们赶来,围在身边。   缪伊随手在掌心间凝聚出小小的火苗,时不时往空中抛出,便被火焰精灵们嬉闹着争抢吃掉。   “陛下为什么坐在这里?”   “霍因霍兹大人为什么不在身边?”   缪伊没回答,继续往空中投喂火焰。   脚下恶魔们来来往往,步履匆匆,多数朝着同一个方向结伴行去,隐约有欢快的笑意顺着风吹至钟楼上。   缪伊看着十分无趣,正打算跳下钟楼飞走,就闻到熟悉的气息登上钟楼。   缪伊压下身子,又坐了回去。   那气息靠近,开口第一句就是质问:“下午就是第一条跨区轨道的剪彩仪式,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好烦,这家伙一天天的就只会聊正事吗?   缪伊把身子往反方向挤了挤,让自己的后脑勺正正好对着某只恶魔。   他沉默着,霍因的声音便继续:“负责为你做装扮的魅魔,在房间内独自等了一个上午,这才找到我这里。缪伊缪斯,你连最基础的礼貌都遗忘了吗?”   哦,这家伙也会聊正事以外的东西——指从头到脚把他指指点点,连一根发丝都要批评一遍。   “我从没有听说过哪个魔王,做事情还得先考虑下属的心情。”缪伊哼了声,显得很是冷漠。   除了那只桃心尾巴,委屈地把自己拧成一股圈。   “……是那只魅魔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吗?”霍因的声音稍微软了一点。   缪伊又哼了声,这回往反方向继续挪了挪,尾巴则拧出第二环圈。   双环线尾落在浅绿色眼中。恶魔没再说话,沿着边缘坐了下来,与魔王隔了一个身影的距离。   脚下是缩成麻点的恶魔们,旁边是一群火焰精灵,每一只吃得肚皮圆滚,躺在风中悠哉消食。显然,魔王在这里坐了有一上午。   “那只魅魔是这次礼服的设计师,她为了得到这个机会准备了很久。她敬仰你,一直希望你能在重大日子穿上她亲手设计的衣服。考虑到衣服与装扮的整体性,我才会请她一并负责妆容。”   魔王没有搭理,甚至将自己又往旁边转了九十度,继续展露出后脑勺。   “如果你不喜欢她,我会请她回去,并向她赔礼道歉,说你上午身体不适……”   “霍因霍兹!我才是魔王!为什么我一天天地需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生怕得罪了哪只恶魔……从没有魔王像我一样憋屈!”   缪伊猛地转过头来,眼眶发红。他的声音是拔高的,是气愤的,同样也是颤抖的。   “你需要得到恶魔们真心的爱戴,这能减轻你的精神负担。”霍因轻声说,霍因总这么说。   一股无名的火焰从胸腔中燃起,缪伊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   他拽住恶魔的衣领,将对方摁倒,倾身跨坐上去。整串动作相当流畅,仿佛在心中排演了许多遍。而被压倒的恶魔也未反抗。   霍因安静躺在地上。地上冰凉,身上躯体温热。那双银黑色的眼睛,同样是热的,滚烫的,如有怒火在燃烧。   接下来或许是一记拳头。霍因想。   高处的劲风吹散赤红的长发,有些刚抚过魔王的脸畔,便又粘连上恶魔的鼻尖、喉间。   霍因霍兹的长发则束在纯白发带间,于风中静止,乖巧垂在肩头,整齐得刺眼。   缪伊沉默着一把揪住这条辫子,指尖勾住细长发带,轻轻一带动,发带便被拉扯下来。   霍因的眼神稍有变化,似乎没料到这个发展。恶魔下意识抓住魔王的手腕,但没用上力气。   魔王张开手掌,这抹纯白色便随风飘扬,飞离钟楼,飞向遥远的高空,像一只自由的白鸽。   而那常年束在背后的棕发,终于散开来,同他的赤发一样被风吹乱,与他的长发缠绕又交错。   风将两卷长发吹鼓,像温柔拍抚着海浪。   终于做了一直想做的事,终于看见恶魔惊讶的神情,缪伊好心情地笑了笑。   “你的发带没了。”魔王像个小孩子一样炫耀,又强调道,“是我扯下来的。”   霍因霍兹……会生气吗?还是会把他掀开?   缪伊紧张而兴奋地期待着。   于是,魔王了听到身下恶魔的回应,听到那无波澜的、公事公办的声音。   “如果这能让你消气的话……所以,那只魅魔为什么让你不开心?”   浅棕色发丝飞舞中,恶魔淡淡问。 第28章 警惕心   “如果这能让你消气的话……所以,那只魅魔为什么让你不开心?”   听到身下恶魔的话,缪伊嘴角的笑,一点点抿起。   时下玫瑰十字街正流行唇妆。以鲜艳花瓣染成汁水,辅以魔石磨成细粉,浅浅铺一层于金砂纸上。将浸满花香的金砂纸往唇上一抿,细嫩的花色与春意便皆晕上嘴畔。   缪伊对此不感兴趣。魔王没涂抹过这类东西,可此刻抿唇的动作却相当标准。两瓣唇紧紧碾压着彼此,将笑意挤压出去。   他又是觉得无趣,拨弄着指根间柔顺的棕发,就打算起身。   为什么无趣?   因为霍因霍兹没有表现出生气,平平静静像根没生机的木头?   因为霍因霍兹像是纵容孩子一般,将自己的行为视为无理取闹的撒气?   因为明明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霍因霍兹却偏偏要扫兴地提起别的恶魔?   缪伊不明白,也不打算继续想下去。他坐在恶魔腰上,将手掌撑在对方胸口,向下用力一压就要站起。   恶魔却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拽回来坐下。   缪伊不敢置信地扬起眼帘,入目是恶魔平静却认真的注视。   “如果那只魅魔对你有冒犯的举动,我会辞退她,并进行相应的惩处。”霍因霍兹说。   “……”   又来了。   哪怕他扯下对方珍惜的发带,哪怕他坐到对方身上……无论他如何表示不满,霍因霍兹都只会说些无聊的话。   像一只最精巧的人偶,只会按照预先设置的指令做事,围绕着某一原则做事。   霍因霍兹在看着他……霍因霍兹真的在看他吗?   缪伊有时甚至会产生荒谬的感受,这只恶魔眼中根本没看进任何东西。表面上说得好听,要他真诚对待其他恶魔,可实际上霍因霍兹自己都做不到。   表里不一,言行不一,满口仁义至善,心却比谁都冷……   烦躁。不开心。想把这只恶魔咬一口。   见魔王闷闷不回答,霍因又继续说:“你不愿意说,那么我会去问那只魅魔。”   缪伊下意识皱眉:“不必了。不是她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   霍因静静看着缪伊,示意对方继续。   缪伊撇开视线,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仿佛随口提到:“我路过房间门外时,听到她和其他恶魔的谈话。”   “听到了什么?”霍因引导着问。   “她赞美我,用了各种词汇,用了各种手法。旁边的恶魔也同样,简直要把我夸到天上去……呵。”   魔王冷笑一声,扬起下巴显得很是傲慢。唯独那条柔软的小尾巴,像被雨淋湿般,湿哒哒蹭着身下恶魔的大腿内侧,委屈极了。   很痒。   恶魔状似无感,继续问:“为什么不开心?”   “……他们赞美的不是我。他们眼中那位伟大的‘王’也不是我。霍因霍兹,你明明知道。”   缪伊的声音很轻,像是要碎在风中。他侧头望着风离去的方向。   不知道那根发带飞到了哪里。也许缠绕上了某根树梢,又或许落在了湖面。   霍因霍兹这回终于安静了。对方不说话,缪伊也不再说下去。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多亏了陛下,我们才能享受到现如今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每天早晨起来就能轻松喝到干净的水。   ——如果不是魔王陛下建设了这么多医院,我大概已经死在了几年前的夜晚。要知道,我们这一族里从来没有会治愈魔法的。   ——听说等到跨区轨道运行后,还会有更多项目得以建成……   几乎是每天一睁开眼睛,魔王的耳朵里就会传来这些话。走在王宫中,走在街上,四处是赞美,无一不敬仰。   可只有缪伊自己知道,这些赞美本不该由他承受。所有规划的源头,所有想法的提出,都来自于某只幕后的恶魔。   可当恶魔们提起霍因霍兹,却只知道这是位忠心负责的臣子,是悉心教导魔王的老师。   他看着深渊日新月异,听着自己的名字愈发被颂扬,这可真是……   “太可笑了,霍因霍兹。”缪伊低声道,无意间攥起一缕棕发,一圈圈缠紧揉捏,“你才是他们真正感念的魔王,而我……”   魔王又抿起嘴,这回是为了抿住鼻尖的酸涩。   赤红的长发似乎将色彩滴落,沾染上眼尾,沾染上鼻尖,比任何妆容都要更为艳丽。   缪伊缪斯到底是一只魅魔……霍因静静望着眼前的景色,没有软声安慰,亦没有冷声教育。   过了好一会儿,恶魔的双手才环上魔王腰间,轻轻牵动。   只一下天旋地转,缪伊就发觉自己被抱在了恶魔怀中,身下腾空。霍因霍兹的体术水平,缪伊早已领教过。此刻,却仍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办到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想被别的恶魔看见。”魔王把脸埋在恶魔胸前,硬硬抱怨道。嘴上这么说,却也没有挣扎。   “放心。”   缪伊就这么一路被抱回了王宫。期间走的都是林荫小道,正午烈阳下,没有行人。少有逗留在路上的恶魔,也都匆匆赶往同一方向,脸上是兴奋的笑容。   魔王悄悄用恶魔的外套擦干眼角那点泪水。他深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平复心情,但又很小心地不让旁边恶魔发现。   要是真在霍因霍兹面前哭,也太丢脸了……   缪伊这时候才感到些燥意,为刚才那些堪称撒娇的举动。但问题也不算大,反正霍因霍兹从来看不懂,也不会去注意,哼。   魔王耳尖泛红,落在绿眸中。绿眸的主人移开视线。   缪伊被放置在一把宝石靠椅上。他环顾四周,认出这是自己的“卧室”,旁边则立着一套礼服。   而那只名叫霍因霍兹的恶魔,则关上门,没有离开。恶魔正垂眸整理着凌乱的衣领,以及皱巴巴的衣摆。   罪魁祸首心虚地将自己靠在座椅上,几秒后缓缓挺起背,两手搭在两边扶手,重新变成尊贵的魔王陛下。   “喂,你现在要去找那只魅魔吗?我是不可能去哄的。”   霍因没抬头,边系着最后一枚纽扣边说:“这不是‘哄’。缪伊缪斯,并不是因为你是魔王,所以你才需要去‘哄’着其他恶魔。不随意耽误别人的时间,不无故缺席约好的事宜——这是最基本的礼貌,是一种同理心。”   “好,我既没有礼貌,也没有同理心。”   霍因手上动作一顿:“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你有。”   “……”   缪伊绷着一张脸,让自己看起来凶巴巴。反正什么事情都会按照霍因的想法进行。接下来,他会被其他恶魔在脸上涂涂抹抹,会被迫穿上麻烦繁琐的礼服,会在恶魔们面前接受赞美,会接受恶魔们的采访。   再然后,他说些恰当的话,霍因霍兹也说些恰当的话。第一列跨区轨道的剪彩仪式,就会被记录于历史中。恶魔们赞扬他,敬仰他……可那些东西都是霍因霍兹想出来的。   缪伊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感到内心有许多不畅快的情绪,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于此刻一并爆发。   从霍因霍兹在钟楼上找到他,到现在回到卧室,那只恶魔对他没有说过一句软话,现在还要去哄别的恶魔。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对他……   “先洗脸。”   霍因从洗漱间端来一盆水,手上托着一块湿润的毛巾。   思绪被打断,缪伊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接受着擦拭。水的温度正好,柔软帖服于脸颊,动作很轻。   等洗完脸,霍因开始解他身上的外衣。   “做、做什么?”缪伊结结巴巴问。   “你不愿意让其他恶魔碰你,那就只有我来了……我也不行?”霍因瞥了魔王一眼。   “啊……嗯……哦。”三声简短的语气词,道出了魔王先后三份心情。   缪伊乖乖坐在椅子上,接受恶魔的服侍。外衣褪下,只余单衣。霍因霍兹从旁边桌上取来一只盒,从里面熟练挑拣出几支细长的笔,和几盘或圆或方的小盘。   缪伊看不懂,也从来没想过去了解。此刻坐在椅子上,看着霍因霍兹的脸逐渐靠近,感受对方触碰自己的脸,心头突然产生一个想法:霍因霍兹会的东西好多。   不仅仅只是处理政务的知识,还有许多别的、更为琐碎的技能。似乎这只恶魔生来就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得完美。   所以……霍因霍兹才是那个最完美的魔王。   “抬起头,不要低下。”霍因提醒。   “哦……”   缪伊扬起脸,从绿色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霍因霍兹的指尖描摹着他的五官,从上至下,逐渐到了嘴唇。   冰凉的触感首先抵上唇中央,而后蔓延开来。   “你嘴唇原本的色彩就很好,我只给你补充水。接下来几个小时内,它会变得更加水润,看起来更精神。”   “不用上色?”缪伊动了下嘴唇,于是那膏体就戳到了嘴里,抵在齿贝上。   霍因无奈将其抽出,继续顺着魔王的嘴型描绘:“不用。这种典礼上,不需要打扮得太艳丽。你只需要保持精神饱满。”   等到恶魔开始为魔王梳理长发,缪伊舒服地闭上眼,享受来自霍因的头皮按摩。恍然间,他听到了轻声的低语。   “缪伊缪斯,王并不需要亲自做所有的事,他只需要给予‘同意’。在王的‘同意’之下,下属们的成果都归王所有。绝大多数种群都遵循这样的秩序。”   “……我并不需要不属于我的赞美。霍因霍兹,他们该夸的是你,不是我。”缪伊同样小声呢喃,没有睁开眼。   “不,你需要。这些赞美必须指向你,而不是我。否则……缪伊缪斯,如果我将你囚禁起来,假称你病了,衰弱了,你所拥有的民心会在最后关头给予你生机,而不是盲目听信我的一面之词。这是你对我需要拥有的警惕心。”   “哦……”   带着倦意的午后,缪伊敷衍地回答着。   对霍因霍兹拥有警惕心?嗯,挺有创设性的建议。就霍因霍兹这“不邀功”的行事作风,缪伊想不出自己该如何拥有警惕心。   警惕霍因霍兹将他养废?他每天还有一堆课程要上呢。   此刻,若干年后,站在深渊之外,站在两只异族精灵旁,缪伊诡异地想起了当年霍因霍兹的那番话。   魔王眯起眼睛,朝旁边绿眸的精灵瞥了眼,而后往旁边悄悄挪了一步。 第29章 分歧   缪伊有时候会觉得,霍因霍兹这只恶魔有些神经质。他无法用准确的形容来描述,也没有在其他恶魔身上感受过类似的特质。   人类,都是这样的吗?这样的复杂,这样的沉重,脑子里沉闷闷压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说,只有霍因霍兹这样?   剪彩仪式当晚,霍因霍兹坐在餐桌边,放下手中餐具,擦拭嘴角。缪伊知道这是有话要说,便也停下用餐,抬眼等候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缪伊缪斯,你是一名很优秀的魔王。”   “噗。”   魔王很不给面子,当场笑出了声。他很快将手背捂在嘴边,只憋得肩膀抖动,小腹努力绷紧,几乎都要笑弯了腰。   “您今天想了一天,就为了和我说这个?”情绪平稳下来的魔王,重新带上了敬语,嘴角不自觉扬起,眼中有期待的色彩。   在魔王的第一声笑中,霍因已移开视线,盯着落地窗外的红叶树。等魔王笑完了,也只简短回了声“嗯”。   缪伊打量着霍因的侧脸,在心中暗暗道了句糟糕。他不该笑的,霍因霍兹都不肯继续说下去了。   缪伊等了一会儿,见恶魔果真没有开口的意思,才装作轻松地问起:“您……是在安慰我吗?因为我白天在钟楼上说的那些话?”   “嗯。”风一吹来,赤红的叶子层叠翻涌,像是打上花火。烟火末梢泛黄,形似枯槁。花坛中的魔石需要换新了。   霍因瞥了眼魔王,这边的火焰则永不会褪色,柔软顺滑。   赤红色下,银黑眼眸光润,泛着水晶吊灯的柔彩。这双眼中有期待,也有惊讶与喜悦。至少,不再是默默地把眼眶晕红。   “缪伊缪斯,你还记得那些魔王们的记载吗?”他不再看那对漂亮的眼睛,将视线继续下移,这回看到了魔王身前没动多少的菜肴。   今天在剪彩现场时,魔王就有些无精打采,回来后也显得沉默。   他将对方弄得伤心了,又一次。霍因想。   “记得。”魔王点头,显得很是乖巧。   “那么你应该知道,你是特别的。你比他们要优秀得多,包括你的‘父亲’。”恶魔将其他魔王拉踩一番,掩饰自己小小的私心,“只有你,会允许我做这些事情。缪伊缪斯,只有你。”   魔王享有恶魔们的臣服,在领域内享有说一不二的权利。越是强大的王,越难以听进臣下的劝告。在这一点上,恶魔与人类如此相像。   即便是那位千年的大魔王,也曾一意孤行带兵出征,造成深渊一层失守,也造成了敌人的趁虚而入……   谦逊与信赖,对掌握权力的君王来说,是一种非常宝贵的品质。恶魔大概是想要这么说。但在他开口前,魔王便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堵住了一切。   “当然,因为我打不过您。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   又一次,霍因闭上嘴。   缪伊缪斯的这句话,他听了太多次。听到这时候,甚至觉得“果然如此”,不再升起感触。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冰冷而虚伪。以绝对的力量压制,换得一份表面和平的师生情谊。   。   【作为领导者,你应当学会信赖别人。】   他曾如此说。   【可是老师,您当初不就是因为太信任人类,才被害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甚至不得不与您最厌恶的魔族寻求合作?】   缪伊缪斯曾如此回答。   年幼的君王仰着张精致的脸,笑得很是无害。唯有一双独属于兽类的冰冷竖瞳,散发着食物链顶端狩猎者的气息。   魔王,多么神奇的种族。生命的幼崽时期在诞生石中度过,以成熟强大的姿态降临于世,却又有着白纸一般的纯粹。   像个不通情感的小野兽,毫无顾忌地刺痛别人的伤疤,冷漠估算猎物的弱点。   不过,他对那段记忆已经没多少印象了。缪伊缪斯这次可能要失算了。   【信赖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唯有实力才是一切。因为恐惧而屈服,因为屈服而顺从。】   【就像我打不过您,所以乖顺地成为您的学生。】   【您看,只有在这里,才能让您心安。】   【只要抛弃您生前的那些伪善执着,您能活得比任何人都快乐……】   大段的诱导话语下,潜藏着魅魔的陷阱。只要与那双惑人的眼睛对视,只要将魅魔温柔的劝导听入心中,再强大的生灵,都会无法避免地失神。   只要一次失神,就会堕入美梦的陷阱,而后绝望地看着魅魔收走所有温存。到那时,缪伊缪斯大概会趁机出手,毫不留情地将他杀死。   但是,还没有到时候。   霍因将手上书册盖在魅魔的脸上,视野中不再出现那张精致的脸。   【这是这周第三次对我使用魅惑能力,罚抄增加到三千遍。】   或许是出于魅魔的天性,缪伊缪斯喜欢对他使用魅惑。不同于对其他恶魔的浅层次魅惑,这是属于一只魔王的深层魅惑,防不胜防,难以招架。   起初,他有些难过。   难过什么呢?因为缪伊缪斯和他想象中不一样?还是因为他对这只恶魔有了多余的期望?   他又犯了老毛病,对他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又自顾自为幻想的破灭而失望。   但魔王到底还是打破了恶魔的预料。缪伊缪斯……根本就是一张白纸,什么也不懂。   从书册封皮中取出整理好的课程重点,霍因一笔一划勾勒出魔王接下来的“罚抄任务”。记不住又不爱学的东西,也就只能够抄写了。   每周来这么几次,魔王的学习进度,倒是推进了不少。   【哎,您真无趣。总有一天我会成功魅惑到您的。】   顽劣的学生坐在王座上,身后那颗桃心尖尾巴活泼地摆动,丝毫不把抄写放在心上。果真是小孩子般的发言,将“魅惑”说得和讨要糖果一样。   霍因移开视线,忽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小尾巴。   【拭目以待。】   缪伊缪斯会有理解“魅惑”的一天吗?或许吧。到那时候,站在魔王身边的,应当就不是他了。   至少现在,缪伊缪斯还对他这只猎物感兴趣,渴望征服,又屈于力量。他便可以借此让对方多学点东西。   直到平衡被打破的一天。   直到缪伊缪斯的力量超过于他……又或是这份第二段生命终于燃尽,他便可为缪伊缪斯赠送最后一份礼物。   。   那次晚餐,最后以冷清收场,期间没人说话。   霍因将组织了一天的语句,搅拌在沙拉中,一叉又一叉咀嚼入肚。刀叉戳碎了鲜嫩的蔬菜,划弄咸甜的酱汁,填满低沉的思绪。   绝大多数恶魔并不需要进食这些东西,最简陋的魔石足以补充生存所需的能量。如同恶魔们不需要舒适的居住环境,哪怕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也能艰难求生。   造物主创造恶魔时,便不是让这个种族前往世间享受的。   缪伊缪斯更是魔王中的魔王,对一切享受毫不在意,像个虔诚的苦修士。起初,这只不安而戒备的魔王,满脑子只有生存与力量。后来,开始有了责任与使命感。   有恶魔渴望正常的食物与家园,魔王便愿意将其实现,虽然其自身毫无向往。这样的君臣关系,是很珍贵的。   ……这样的品质,是很珍贵的。   用完餐,缪伊抿着嘴站起打算离座,刚转身就被恶魔轻轻叫住。他慢吞吞坐回去,将升腾起来的雀喜悄悄压下去,装得尤为矜持。   终于,霍因霍兹要开始哄他了!不枉他这顿餐吃得又慢又拖拉!   他可是很好哄的,只要说些软话就好了。再不然,给他揉揉肩膀也行呀。要是想要再抱抱他,也不是不可以。   缪伊期待地竖起耳朵。   “缪伊缪斯,你为恶魔们提供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前代所有魔王。恶魔们为你献上的赞美,也是你应得的。”   霍因霍兹怎么还在讲这个?   缪伊鼓起腮帮子,闷闷不乐道:“因为他们太弱了,所以我才需要庇护他们。”   “……”   见霍因霍兹沉默,缪伊继续嘟哝:“再说,我更没有弱小到要占据你的成果。霍因霍兹,我目前做不到的事情,未来总能够做到。到那时候,我自然可以接受真实的赞美,而不是现在这些虚假的东西。”   “……但这些虚假的东西确实有效。缪伊缪斯,很多时候,你需要通过一定的手段主动展现自身的形象,才能获得好的风评……”   “霍因霍兹,你在恶魔们面前也是这样的吗?”缪伊打断对方的话语,随口说道,“你在他们面前总是笑,笑得很虚伪,一点也不真诚。”   但是为什么不在我面前笑……缪伊垂眸在内心补充说着,手指头揪着餐桌边的流苏。   霍因霍兹又不回答了。   等了好一会儿,缪伊抬起头,看见霍因霍兹正离开的背影。   魔王稍有些迷茫。   这就结束了?霍因霍兹都还没哄他呢……   魔王努力思考方才的对话,也没思考出结果。 第30章 污染   那只名叫贝贝鲁的精灵,只透露出只言片语,缪伊却很快抓住了关键。他隔着一步距离,若有所思打量另一只精灵,比对着霍因霍兹过去的做法。   如果是他病重在床,霍因霍兹一定会默默将一切都处理好,每天任劳任怨给他汇报工作,顺便向外界隐瞒下病重的实情。在恶魔们眼中,魔王陛下仍兢兢业业打理着深渊,深渊全境每天欣欣向荣,未来可期。   缪伊几乎都能想象出霍因那副老头子般的语气。   ——如果将你病重的消息传播出去,民众会不安,有的甚至滋生出谋逆的心理,试图趁机将你拉下。   ——如果恶魔们发现你病倒后,我能够代替你处理好全部事务,你觉得在他们心中,还会有你这位魔王的位置吗?   比如现在,那只小个子的精灵,全心全意向着另一只精灵汇报情况。这种眼神缪伊见过,深渊里的恶魔们都是这么看他的。   确实很有意思。   这么想着,缪伊又后退了一步,与名为奈奈利的精灵保持距离。他刚挪动一步,精灵绿色的眸子就转来,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赶在精灵开口前,缪伊转移话题问:“洞窟下面是什么?‘那个’似乎感应到了些东西,但气息不太一样。”   他所说的“那个”自然是指尾巴上的小环。小环微微发烫,捂得尾巴根稍痒。他相信精灵手腕上的镯子同样产生着异动。   生命树的树根,能够感应到它的孩子们。洞窟下应当还有一只精灵,但情况似乎不对劲。那只个头矮小的精灵站在这里絮絮叨叨半天,却也没有说出这一点,显得事情更加不对劲了。   果然,小个子精灵急起来,反应异常:“什么?洞窟下面?下面太黑了,我不敢进去。我们是不是应该快点去找其他精灵,奈奈利大人?”   他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奈奈利,下意识用身体堵住洞窟的入口。   “走吧。”绿眼的精灵说着,朝着洞窟走去。   “不……求您不要……”贝贝鲁的目光里盛满了哀求。   如果说缪伊方才还不确信,这会儿心中已有了十分的把握。洞窟下确实有一只精灵,大概是奈奈利所说的同伴之一。但对方的状况并不好,连生命树的树根都因此感到困惑,或许那只精灵……已经不能称之为精灵了。   缪伊跟着奈奈利就往里头走,越往里走,鼻尖越是闻到一股恶臭的味道。这气味很是刺鼻,像是多年埋藏在泥地里的垃圾,又像是某种呕吐物。   他还没来得及皱眉,这气味立即就消失了。缪伊看着身侧的精灵,对方手中撑起了一簇金色的光团。自光团为圆心,漆黑洞窟被照亮,空气中漂浮的脏污与灰尘都被阻隔于无形壁垒之外。   缪伊后知后觉是对方张开了结界。还挺实用。   ……这精灵被追杀时怎么不用?   又走了几步,身后传来走走停停的脚步声,偶尔一阵呕吐的声音,似乎是那只犹豫不决的精灵,终于跟上来了。   等到行至洞窟深处,恶臭的源头得以显现。   一只“腐朽”的精灵,正蜷缩在角落。他的双翅已褪色,暗灰色中绣着团团黑斑。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色,发如铁丝,稀疏坚硬,盘在脑后。   奈奈利抬起手中光团,照亮精灵的面容。精灵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不知是否清醒。   “不!奈奈利大人!他是比比东,请您不要伤害他!”   贝贝鲁窜到最前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面前两人的视线。知道隐瞒不下,他忍不住哭起来,泪水把脸都糊成一团。   继长出奇怪狰狞器官的人类后,又来了浑身散发腐朽气息的精灵。缪伊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怀念起了深渊中的恶魔们。   虽然有些长着八只触手,有些长着三只眼睛,还有的连脑袋都没有,但大家都会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绝不会散发着恶臭,跑出来吓人。   “他怎么了?”缪伊问。   “不、不知道,呜……奈奈利大人走后,我们分成了两队逃跑。我和比比东一起,路上他说身体难受,呼吸不过来,甚至觉得阳光刺眼……我看到这里有洞窟,就让他钻进来休息……结果比比东他……他……”   小个子的精灵呜呜咽咽说着,声音断断续续。说完,他抬起头,见到面前两人皆以复杂的目光盯着他,心头涌起不妙的预感。   “怎、怎么了?”贝贝鲁颤抖问。   见奈奈利没有回答,缪伊便直接抬起手指,指向对方的翅膀:“你的翅膀也染了黑斑。哦,现在脸上还冒出来一块乌青色的阴影。有这——么大。”   像是生怕对方看不见,缪伊坏心眼地在胸前比划。   贝贝鲁看见对方双手间约有半个脑袋的长度,整个人吓软到地上,再一回头瞧见自己斑驳点点的翅膀,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缪伊比划的手顿在空中,若无其事收回到斗篷下。外面的家伙,似乎稍有那么亿点点不经吓。   “所以,他们怎么了?你似乎并不惊讶。”缪伊抬眼望向始终沉默的精灵。同伴发生令人担忧的变化,对方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他们离开森林,失去了母树的保护,凭自身力量无法抵抗外界环境的污染侵蚀。”精灵简短解释道。   又是污染。   这个答案在魔王的意料之中。缪伊没再问什么,便向上翻起手掌,鼓起一团赤红的火焰。火焰将他与精灵的脸庞镀上层暧昧的油光。   “……你要做什么?”光影中,精灵问。   缪伊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反问:“救他们。还能做什么?”   说着,缪伊就将火焰席卷而下。赤红色包裹两团瘦小的躯体,逐渐吞噬掉粘稠的衰败气息。   这并非魔王的力量,而是恶魔的力量。任何一只普通的恶魔,都能够吸收恶之虫的污染。只不过缪伊第一次知道,精灵也会染上污染。   恶之虫会寄宿于人类的灵魂上,以人类心中的负面情绪为食,并诱导负面情绪的产生。其一切原本应当与其他生物无关。   现如今,连精灵都会受到影响。缪伊想起迁往入深渊的元素精灵们。失去恶魔制衡的外界,竟然变得如此糟糕。   缪伊尚在思考中,因而未能意识到,这次的吸收有了些许不同。本该流入他体内的污染能量,顺着那条纤细的尾巴,聚集到一枚金色的小环中,而后消失。   同一时刻,精灵手腕上的金环微微发烫,像是凭空接受到了一股力量。   精灵轻轻摁住金环,那股热意便逐渐凉下,静止。   ——顺着指尖,流入精灵体内。 第31章 下坠   “缪伊缪斯,如果你死了,我并不会替你管理深渊。”   霍因霍兹曾如此说,那是在霍因霍兹第一次离开深渊后,缪伊第一次等到对方的回归。   这话说得可真难听,缪伊垂眸想。他坐上王座才不过几十年,霍因霍兹就开始诅咒他死了。也是,做魔王该有多麻烦啊。   “我当然知道。您当初和我父亲的约定,仅仅只是照顾好我而已,并不涉及其他恶魔。”   所以,无论霍因霍兹对他有多么上心,都仅仅只是为了完成当初的交易。   缪伊比谁都懂,霍因霍兹是个守约的恶魔。哪怕约定的一方早已死去,哪怕毁约后不会有任何惩罚,霍因霍兹仍旧会义无反顾地履行下去。   而他,就是霍因霍兹不得不背负的累赘。   霍因将羽毛笔从魔王爪子中拔出,搁置到桌边。他像一帘窗边落下的阴影,堵在魔王身前,挡住窗外的阳光,也挡住了魔王逃避式的东张西望。   “紫罗兰说,我离开的这几天里,你跑到大裂谷区块,在那里逗留了几天几夜。我给你留的纸条呢?”   “……”   缪伊冷静维持住表情,高速运转起大脑,试图找到合适的借口。笑话,他怎么可能承认是想去找霍因霍兹。   自从他们大吵一架后,霍因霍兹就离家出走了。   这回是真真正正的离开。冷漠的恶魔没有往深渊更下层跑,也没有躲在某个犄角旮旯处,而是直接从深渊消失,消失在了魔王的感知中。   那一刻,缪伊发现他自己是害怕的。嗯,只是有一点点而已。   失去了霍因霍兹的深渊,竟变得如此空荡。他坐在空旷中,手中捏着霍因霍兹留下的纸条。   【我出去做一些事情,几天后回。】   “一些事情”是指什么?“几天”又是具体多长时间?   霍因霍兹万一再也不回来了呢?   缪伊独自跑到了大裂谷,那里是深渊的缝隙,连接着世界的另一侧。霍因霍兹的气息,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魔王站立在裂谷悬崖边,俯瞰脚下黑漆漆的迷雾,手上仍旧捏着那张纸条。   传说造物主创造世界时,将剩余的“边角料”均堆积于暗面。就像缝合一只精美的布娃娃,缝制最后留下一道豁口。造物主将“垃圾”塞进布娃娃体内,随后将豁口缝合。   “布娃娃”浑身上下都受到精心安排,每一个部位都妥帖安置着不同的生灵。于是,计划之外所创造出的新物种——恶魔只得前往世界的暗面,那是“边角料”堆积之处。   没有造物主精心制作的日月星辰,只有染料随意混合成的极光天幕。没有适宜生物生存的优渥环境,只有一层层堆积的荒凉地块。   这里是存放“边角料”的垃圾堆,他们称之为深渊。   那道最后才缝合上的“豁口”,也就是魔王脚下的大裂谷。跳入大裂谷,便能随机掉落至世界的另一面。   两百年前,魔王的大军便是从这里出发,进攻另一面的大陆之上。也是从这里,以巨龙为首的联合军趁虚而入,捣毁恶魔的本营。   对这一代新生的恶魔来说,战争都像是很遥远的传说。深渊是他们的家,是虽破破烂烂但正变得更好的家。   调皮捣蛋的小恶魔们,有时会被恐吓:“如果再做恶作剧,就把你扔到大裂谷里去。”   这一招总是十分有效,百分百止小儿夜啼。   缪伊没被恐吓过,此刻却也有些腿软。他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深渊,身边都是恶魔,最多只见过小小的元素精灵们。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陌生又充满畏惧。   但,万一霍因霍兹真的被他气跑了,再也不回来了呢……   缪伊捏着纸条,紧闭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僵硬而软塌的腿用力绷紧,趁大脑不注意猛地跳出去。   令人窒息的高度中,一只赤红色的蝴蝶飘落。这道身影看起来是如此纤瘦,如此轻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其掀翻。   缪伊不敢睁开眼睛,他努力抑制住张开翅膀的本能,让自己就这么坠落。   他的飞行课程学得很差,是被霍因霍兹盖章的“差劲”。霍因霍兹明明没有翅膀,但批评起他时却一套一套的。   ——你朝下俯冲时总爱降低速度,自由坠落时也会下意识张开翅膀,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求生不是每种生物的本能吗?   霍因霍兹连这都不理解,说好的人类都很怕死呢……   此刻,很怕死的魔王第一次完成了自由落体。可惜旁边并没有另一只恶魔为他送上肯定与鼓励。   漫长的下坠中,缪伊无数次想要飞起来逃生。他攥紧手中的纸条,将其放置到胸前,为自己积攒力量。   终于,这场下坠停止了,他触及到了地面。缪伊睁开眼睛,四处却不是陌生的世界。   这里是大裂谷边缘悬崖,他仍处于深渊,回到了原地。   为什么?   一盆凉水浇灭发热的大脑,魔王试图从地面上站起,先前由于恐惧而瘫软的双腿,却将他拽回到地上。   缪伊茫然环绕四周,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薄雾,漆黑如怪物巨口的悬崖,以及黑水晶丛生的平原。   黑水晶碎片深深扎根于裂谷,有的突出暴露于空气,大多数则深埋于峭壁。这是曾经那位魔王所遗留的残骸,亦是守护深渊的结界。   在此结界之下,外界的敌军将再无法入侵。   “可是……这结界拦不住恶魔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出去?”缪伊喃喃自语着,先前下坠的恐惧转变成了另一种恐惧。   他积攒起力量,咬牙爬起,踉跄着走远数十米,重新跳下悬崖。漫长的下坠中,他紧张而期待地睁开眼睛。   又回到了原地。   魔王安静坐在地上,竖瞳凝视裂缝之下。这一次,慌乱的思绪渐渐冷却,梳理成一束紧密的线。   霍因霍兹说过,他不可以离开深渊。   这世界上能够调控结界的,只剩下霍因霍兹了。   缪伊缓缓躺至地面,仰面虚望极光天幕。七彩的光晕像是随意泼洒于画卷上的颜料,不规则成片,交错重叠。   魔王蓦地用手臂盖住双眼。   曾经辽阔无边的天幕,突然就缩紧了,变得这样小,这样狭窄。就好像整座深渊都是霍因霍兹制作的囚笼,而他被锁在了里面。   霍因霍兹回来时,魔王正乖巧蹲在花园中赏花。   当某只恶魔的气息重新出现,缪伊第一时间飞回了魔王城,并将自己整理得一丝不苟,试图掩饰这几天不归家的行径。   唯一失算的是,霍因霍兹竟然去问了其他恶魔。而他,堂堂一只魔王,竟然轻易地就被出卖了。   “你在大裂谷做什么?”霍因继续轻声问。   “我在练习飞,您不是一直嫌弃我的飞行技术吗?”缪伊很快找到了借口,面色自然,“我现在进步了很多,再也不怕坠落了,还能高速俯冲呢。需要我展示给您看看吗?”   那些天里,他沿途顺着大裂谷走,跳了许多次悬崖。最终,魔王还是没能找到出去的方法,倒是成功锻炼出一身完美的飞行技术,克服了本能。   霍因霍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缪伊想了想,还是没有将那张纸条从口袋里取出。   毕竟,那东西早就被他揉得稀巴烂。 第32章 海洋之心   这是霍因霍兹转化成恶魔后,第一次走出深渊时。几天的时间内,恶魔只做了两件小事。   第一件小事,他以一只普通人鱼的身份,杀死了暴虐的海皇。人鱼戴上冠冕,将无尽之海当作势力的萌芽之地。这是霍因霍兹未来几十年布局的开端。   第二件小事,他把海皇的权杖拆下,将其上“海洋之心”一分为二,其中之一献给大陆之上的人类。同半颗“海洋之心”一并献上的,还有海下王宫中数不清的珍宝。   大陆与深海间一百多年的战争就此停息,这场漫长的征服终于落下帷幕。新任海皇的臣服,淘尽海面上暗红的鲜血。向往自由的人鱼们,朝着大陆之上低下高傲头颅,冰凉的海浪淹没眼底的暴怒与愤恨。   人鱼们将同胞的尸骨葬于海底,成为了对人类最乖顺的族群。一车车运往中央王国的珍宝,是海洋的耻辱,亦是鱼儿们最好的伪装。大海只静默,等待一次酣畅淋漓的复仇。   处理完王权的更迭,新的海皇于海底王宫陷入沉睡。忠诚的守卫们知道,王为了处理海洋的污染已耗费太多力量。无人胆敢擅闯宫殿,打扰王的修养。   “沉睡”的人鱼睁开眼,鳍与尾皆消失,笔直双腿稳稳站立于地。他推开门,见到了熟悉的赤红色。   “哦,您终于回来了。”   魔王将自己埋在沉重的文件堆中,同过去每日一样。他说得倒很是轻巧,像是偶然遇见不熟的朋友,寒暄着说好久不见。   霍因霍兹就这么站在门边,将这抹赤红色深深看进眼底,灵魂深处仿佛还能感受到鱼尾被撕裂的痛苦。   这一次的拟态并不完美。离开深渊后,属于魔王的力量大幅缩减。在与那只发疯人鱼的缠斗中,他失了许多血,险些丧命。   但就结果而言,一切顺利。   缪伊缪斯端正坐在长桌后,夕阳色透过薄纱帘雾蒙蒙飘进,散开在赤红发尾,缀成金砂。   曾为人类的二十多年岁月中,霍因霍兹不喜欢红色。这是鲜血的颜色,或许意味着一场无端的杀戮,或许象征着一次不幸的意外。每一滴红色降落到平凡的家庭,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但缪伊缪斯的红色是不同的。这是火焰的颜色,温暖,明亮,点燃着生命力。   霍因霍兹走进房间,短短几步距离,他看到了缪伊缪斯眼底的疲倦,看到了那头杂乱微卷的长发,亦看到了无意间翻折起的袖口。   缪伊缪斯其实不算一只细心的恶魔,往往察觉不到这些细微的地方。必须得有恶魔在旁边耐心叮嘱,悉心照顾,这只魔王才能够以最完美的姿态走入大众视野中。   显而易见,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某只魔王将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甚至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桌上有细碎的石子,是从魔王衣袖间滑落的。霍因霍兹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大裂谷的土质。他太熟悉缪伊缪斯了,熟悉到只是看发尾卷曲的程度,便能判断出这几日的奔波。   缪伊缪斯,果然还是想要到深渊外去。这是作为魔王的本能,却被他扼杀。   “缪伊缪斯,如果你死了,我并不会替你守护深渊。”他开口说出的,却是冷冰冰的话。   “紫罗兰说,我离开的这几天里,你跑到大裂谷区块,在那里逗留了几天几夜。我给你留的纸条呢?”他其实没有问过其他恶魔。   “你在大裂谷做什么?”他已经猜到了。   缪伊随口胡诌出借口后,将纸条的话题带过去。他有一只宝贵的小匣子,里面装着些小东西。都不算多么重要,但他就是想把它们保存起来。   比如霍因霍兹曾经给他编过的一只头绳,又比如霍因霍兹从活火山深处捡回来送他的一朵石头花。   缪伊打算将这次的小纸条也放到小匣子里。毕竟,霍因霍兹真的如纸条上所说,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正当他以为恶魔要转身离开之时,一颗圆润冰蓝色的小球,被绿叶所包裹,递到他的眼前。   “这是带给你的礼物,算是奖励你这些天的练习成果。”霍因霍兹说。   奖励,多么亲切的词语,经常在霍因霍兹口中出现。缪伊没有丝毫犹豫,便从恶魔手中将小球抓过来,凑到鼻尖轻嗅。   潮湿,冰凉,晃一晃似乎能听到海水的声音,隐隐约约有歌谣声回荡。小球下面的绿叶薄如蝉翼,晶莹剔透。   缪伊探出牙尖咬了一口。脆脆的,估计咬碎了能发出好听的声音。他刚要继续用力,动作便忽然停住,一双眼睛小心抬起,瞧着旁边的恶魔。   “吃吧,这是糖果。”霍因霍兹没有阻止他。   得到同意,缪伊放心大胆地将口中小球咬碎。咔擦咔擦声中,魔王吃得很香。最后吞咽下去,缪伊感受到一股潮湿的气息,在灵魂深处游荡。   “这是什么东西?”等吃得一干二净,魔王才好奇地问。   他一点也不担心“糖果”有问题,毕竟这可是霍因霍兹送来的礼物。   “一种海里的东西,能帮你稳固灵魂。”   “哦……很珍贵吗?”   霍因霍兹摇头,从侧边柜子取出笔记簿,翻看到书签页。   缪伊知道今天的理论功课开始了,便没有再询问。对他而言,只要霍因霍兹还能回来,那么对方在外面到底经历了什么,也没那么重要。   。   两只个头稍矮的精灵走在前头带路,朝着同伴离去的方向前进。中间是一只披着斗篷的魔王,缀在后面的是身形高挑的精灵。   贝贝鲁和比比东手牵着手,他们时不时回头张望,显得紧张而兴奋。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位大人的名字。缪伊,十分美丽的名字,令人联想到天上的星星。   这位有着美丽名字的大人,轻松就将混乱中的比比东治愈好,简直是神迹。作为亲近自然的生物,他们还从这位大人身上感受到了生命与宁静的力量,像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又像是沉静宽广的海水。   多么圣洁的气息,令他们禁不住想要靠近。   “佩戴生命树树根尾环”、“携带半颗海洋之心宝石”、“吞下过另外半颗海洋之心”的真·圣洁魔王大人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霍因霍兹曾经教给他的东西,似乎也不全对。   比如,外面世界的生物似乎有亿点点弱;再比如,他哪怕施展出属于魔王的力量,也没有被喊打喊杀、当场擒获。   更重要的是,除了一开始遇到的那个人类,其余生物身上的污染吸收起来都非常轻松,简直感受不到污染的存在,精神上一点负担都没有。   感觉……不如深渊深层危险。 第33章 复发   走在路上时,缪伊时不时从口袋里拿出追踪罗盘,查探巫妖的信号。代表对方的红色小点安安静静,甚至偶尔还会冒出一颗气泡。气泡上画着张微笑的简笔表情,意思是一切安好。   第一次见到“表情包”的魔王感到很是新鲜,他时不时拨弄一番,终于也找到了发送气泡的功能。缪伊低头戳了好几个小表情,手指忽然停在其中某一个。   那是一张皱着眉的小脸,看着闷闷不乐,但是却没发怒,只侧着脸把眼睛瞥过来。   真像霍因霍兹啊……缪伊用食指尖将这张脸圈起来,没有发送过去,只呆呆盯着瞧。   回去后,也许可以向炼金协会那边再要一对定位器,他和霍因霍兹分别拿着。然后,他就可以把这张小表情发给霍因霍兹了。   等将剩余两只精灵找到,先前的环节便又一次上演。缪伊轻车熟路将精灵们身上的污染吸收干净,理所当然地接受着精灵们感激而惊叹的目光。   面对这样炽热的情感,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还在深渊了。   “请问您的名字是……”新入队的精灵红着脸激动不已。   “缪伊,叫我缪伊就可以了。”缪伊又一次自我介绍道。   “缪伊大人,您身上圣洁的气息令我想起了母树的怀抱;您指尖耀眼的火焰像是生命之树最美丽的花朵;您的眼睛如同天上繁星……”   酷爱吟诗的精灵夸张地唱起来,饶是缪伊也有些不自在,手指揪着衣角,羞耻地将尾尖缠紧。这一触动就惊扰了相贴的尾环,将这份动静传递给另一手腕上的金镯。   霍因适时开口:“贝贝鲁已经将具体给情况告诉我,回去后,你们需要接受相应的惩罚。”   四只小精灵的脸上顿时爬满苦瓜色。   霍因这才悠悠说出后半句话:“不过你们毕竟是为了保护‘王’,可以从轻处理。公共区域接下来一个月的清理任务,就由你们四个分担。”   四只小精灵亮起一排眼睛,点头如捣蒜,生怕对方反悔。   贝贝鲁这时候担忧问起:“奈奈利大人,既然有精灵冒充王给我们传递错误消息,将您引出森林,王此刻岂不是很危险?”   “你说的对,我们需要尽早赶回去。”绿眼的精灵轻笑,意味深长。   缪伊站在一边,直直盯着精灵的浅笑,等到这笑意逐渐消散开来后,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他并不关心异族的族内事务,但这笑容却莫名让他想起了霍因霍兹。   通常而言,当霍因霍兹嘴角提起这副淡淡的笑,就意味着有某只恶魔领主做了“不老实”的事情,惹得霍因霍兹相当不快。同时,这也预示着很快将要有恶魔倒大霉。   缪伊出神回忆间,又有小精灵举起手发问:“奈奈利大人,我们身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事情,所以母树要这么惩罚我们?”   这话一说,其余三只小精灵也怯怯地低下头,只用余光悄悄注意那位奈奈利大人的态度。   缪伊同样看向绿眼的精灵,想知道对方会怎么说。   “不,是这周围的环境太糟糕了。有某种邪恶的生物污染了空气。”   缪伊在内心赞许点头。   “感受到了!果然……是恶魔做的好事吧!”   缪伊在内心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真·刚做完好事的魔王,绷着一张冷漠的脸,气鼓鼓但没表现出来,只用一道死亡视线瞪着说话的小精灵。   贝贝鲁觉得周围温度都下降了不少,而那位大恩人则以高深莫测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   贝贝鲁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摸不着头脑。他有说错什么吗?没有吧?恶魔是世界上所有生物的公敌,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   这样令精灵难以忍受的邪恶气息,怎么想都是恶魔的锅。嗯,绝对不会有问题!   贝贝鲁越想越觉得没错:“生命树这两百年都没有好转的迹象,就连王都病倒了,一定是残余的恶魔在做见不得光的事情……两百年前,就该将这些恶魔全部清理掉!”   素来信奉仁慈与善良的精灵,此刻嘴里说着冷酷无情的话,他旁边的三只小精灵同样带着仇视的目光。   四只精灵年纪看着不大,甚至比缪伊还要矮上一些,似乎不过刚成年的样子。这样的年幼精灵,在精灵之森中出生,而后长大,或许连真正的恶魔都没有见过,却已然将仇恨学得淋漓尽致。   霍因同样眼神冰冷,只是这姿态是对着眼前的精灵们。   作为精灵王的“代行者”,他实际上不常与这些精灵接触,不关心精灵们的思想教育,更不在意这些精灵们是否误入歧途。   几十年前在生命树即将死亡之际,他出手相助,又替这群精灵解决了最大的那只“叛徒”。无论如何,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如果可以,他希望将所有的精力花在深渊中,毕竟那是缪伊缪斯喜欢的地方,是缪伊缪斯的家。   如果是在精灵之森,霍因或许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便直接离开。可现在,缪伊缪斯在身边,也听到了同样的话。   缪伊缪斯在伤心。霍因垂眸感受着手镯上轻微的颤抖。   “母树教会我们,要真诚,宽容,智慧,清醒……贝贝鲁,你刚才所说的话语,有失你作为精灵的身份。”   “可是……”   “贝贝鲁!你的翅膀!”一只精灵忽地尖叫。   刚刚见证过焦黑翅膀的贝贝鲁,此刻猛地听到“翅膀”一词,整个精灵禁不住一抖。他心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一点点转过头张望……   焦黑的,冒出来几根丑陋尖刺的,散发着邪恶气息的,令人惊恐的,他的翅膀。   其余三只精灵下意识退退退,朝着远离贝贝鲁的地方拥挤,视野间却发现漆黑大翅膀并未远去。   惊恐低喊中,四只精灵这才察觉彼此的翅膀也变黑了。不仅如此他们浑身上下都开始长出蘑菇,一坨坨不规整的蘑菇从细腻皮肤间生长出,将四肢染上不健康的青色。   小精灵们乱作一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变回了丑陋的样子。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恶之虫毕竟是以负面情绪为生的生物。越是浓烈的负面情绪,越能吸引虫子在空气中酝酿的污染。   这时候,突然有一只精灵想起了那位赤红色的身影。他哭哭唧唧地跪坐在地上,满怀希冀地请求着那位仁慈而善良的大人。其余的精灵们跟着效仿。   被赞颂的魔王,高傲地扬起下巴。他双臂环绕胸前,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气。   “哼。” 第34章 生命树下   缪伊不常对其他人生气,在一百年的魔生中,他从来只对某只特别的恶魔发脾气。于是这会儿缪伊也只是哼了声,便凶巴巴地给精灵们重新做好清理工作。   赤色火焰从天而降席卷,魔王的身影掩映其中,令小精灵们热泪盈眶。在他们心目中,缪伊大人是善良的,温柔的,也是和蔼的,冷起脸来也是如此耀眼。   他们眼中圣洁的缪伊大人,则正盘算着一番强盗计划。   缪伊没忘记与奈奈利的交易。他将精灵们护送回森林里,而后奈奈利帮他找到有关霍因霍兹的消息。   单凭他一个外来的魔王,想要找到霍因霍兹并不简单。奈奈利一只精灵的力量,或许也没什么用,但奈奈利背后的生命之树还是很有用的。   缪伊想的很简单:到时候进了精灵之森,就指明要利用生命树的力量。如果奈奈利不肯,那就来硬的。反正他已经支付过报酬了。   至于什么魔王的气概,什么基本的礼仪和素养,缪伊完全将之抛到脑后。霍因霍兹不在身边,可没有恶魔再能够唠叨他了……有本事,霍因霍兹立刻就出现在他眼前,那他保证乖乖回家!   精灵形态的恶魔仿佛心有所感,侧头朝魔王看了眼。他看出了魔王眼底的小算盘,那是要做坏事的预兆。   恶魔没有表现出异样,回头继续和旅店老板对话。   “我们需要三间客房,感谢。”说着,精灵将一只茶褐色的小布袋放在桌上。   布袋软塌塌,旅店老板将其颠在手中晃荡,随后从里头取出几枚银币。老板原本睡眼惺忪的脸,亮了几分,声音也随之提高。   “好的,客人。三楼正好有相连的三间空客房,请随我来。”   三间客房,两两合住,缪伊走到最后一间,毫不客气地坐到床尾上,两条腿垂在半空摇晃。精灵关上房门,咔哒落锁。   这是一间普通的旅馆住房。不大的小木屋内,只有简单的一张原木桌椅,一只方正样式的衣柜,一座低矮的单人小沙发,一面半旧的地毯,最后再是一架双层带阶梯的木床。   魔王就坐在下铺,坐着坐着甚至把自己躺倒在柔软棉被上,显得十分惬意。他没觉得和刚认识仅一天的精灵同住有什么不对,更没把那道落锁的声音放在心上。   屋内有股淡淡的烟熏味道,似乎是木头年久散发出来的,不浓,倒是令人昏昏欲睡,很是舒心。   “你哪来的钱?”缪伊数着上铺床板下方的圆圈木纹,打了个哈欠问。   先前精灵说先找个旅店休息一会儿,缪伊已经感到十分惊讶了。旅店这个词语,从精灵口中说出来十分不搭,就像是霍因霍兹哪天半夜突然说饿了,想要吃他亲手做的面条。   缪伊保证自己绝对会摁着霍因,朝对方脑袋上邦邦敲几下,帮助对方脱离“梦游”的状态。   四只小精灵听到“旅店”一词,新换上的宽大兜帽下同样显露出茫然。对于生于森林长于森林的他们来说,人类社会的东西确实无比遥远。   更令魔王震惊的是,这只看起来远离尘世的精灵,竟然真的将手伸到背后去,当场就拿出了一袋子钱币。   没等精灵回答,缪伊继续小声说:“用幻术骗人是不对的,别人每天辛勤劳作也是很辛苦的。”   如果霍因霍兹在场的话,一定会这么说。霍因霍兹也绝对不会这么做。想到这里,缪伊稍稍有些郁闷,虽然他自己并不理解郁闷的根源。   霍因这时候正在检查屋内的摆件,闻言稍稍一愣。他微微摇头,眼底带上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温和。   “不是幻术。我的手环连通着生命树的地底,里面事先储存有许多东西,包括人类中流通的货币。”   还有这作用?   缪伊抓起自己的尾巴,摸索着上面的尾环。他扒拉一阵,很快也感应到一团空间。漆黑的空间被细密金线环绕,自上而下蜿蜒。被金线点亮的地方,堆叠着大大小小的物件。   缪伊凝神继续感应,瞧见了许多东西,比如衣服、食物、各种宝石、说不上名字的植物。这还算正常的,越往深处看,越能看到一些摸不着头脑的东西,比如纸笔,绳子,甚至还有没点燃的蜡烛、餐具……应有尽有,简直是个日常用品小仓库。   魔王捧着自己的小尾巴,短暂陷入沉默。   生命之树承载着世界的天与地,是生命的源头。当生命树枯萎之际,这个世界也就走向了难以逆转的衰落与消亡。这并不是传说,是刻于魔王灵魂深处的知识,是创世的真相一角。   但世上随之又产生了许多传言,流传在大陆之上,令人不知真假。比如生命树拥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又比如生命树的汁液能令寿命短暂的生物,获得永恒的生命。最常见的,再比如生命树地底下埋藏着造物主遗留的宝藏。   这些传言被霍因霍兹写入了《大陆百科》中。作为这部百科全书的第一位读者,缪伊当时一点也没在意。无论是起死回生还是永生,对魔王而言都没有丝毫诱惑力。   至于宝藏……除非能推进他的基建大业,否则魔王半点看不上。   现在时隔多年,缪伊确认了,还真有“宝藏”。不过如果真有冒险者历经千难万险挖出这些“宝藏”,估计会气得跳脚吧。   。   大约两百年前。   彼时勇者刚刚为精灵们解决掉巨龙一族的侵袭。他击退巨龙,斩下一只龙眼,又将龙眼呈递给精灵王。   精灵王困惑地问:“你不要么?这是龙眼,对人类来说很珍贵的。吃下它,你能获得龙的力量,摆脱脆弱的人类之躯。”   勇者摇头。他热爱作为人类的一切,也有相知相伴的队友。人类的躯体或许不够强大,但也足够他前行了。   “这样呀。那么我就替你保管这只龙眼吧,毕竟这是你的战利品。我会将他放在生命树地下,????,当你未来有一天需要时,可以来取用。”   勇者跟随精灵王前往生命树,他看到了树根之下是千千万万颗种子。这些种子便是传说中的宝藏,是生命树守卫的东西。   勇者微怔。   “????,你的反应可真是平淡。我听说人类编织了很多传说,称生命树下埋藏着数不尽的珍宝。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只有这些种子?”   勇者摇头。这是属于精灵们的秘密,他没有资格多问。勇者向精灵王行了一礼,便打算启程。   “哎呀,你才活了不到二十年,怎么比我还像个老头子。????,这些种子或许是我们这些生命的未来。生命树枯萎之际,把这些种子种到土壤里,就能为其续上一段时间。这才是真正的宝藏,也是精灵真正的使命。   “????,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未来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像是我自己了。请你一定要保护好这些种子,代替我延续母树的生命。那条龙和那条鱼都疯了,我不知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许一切都是魔王的阴谋……”   。   霍因霍兹站在窗沿边,眺望远处的风景。他已经检查完屋内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魔法的气息存在,旅店外的街道上也没有异常。   回过头,缪伊缪斯正坐在床头,摆弄他自己的尾巴。霍因霍兹触碰上手镯,精神力探入生命树地底,在那里有另一股精神力鬼鬼祟祟,瞅来瞅去,像是第一次上街的小朋友。   小朋友很注意地没有触碰任何物件,只眼巴巴看着。饶是如此,也是在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时,随意将头伸进别人的仓库内。属于有点礼貌,但只有一点。   “好方便啊,怪不得你随手就能够变出来几件袍子,给他们穿上。”缪伊赞叹道,转而咳了两声,“咳咳,既然你将其中一只手镯送给了我,那我能不能借用一点空间……我保证我绝对不会碰里面的东西!我只会借一点点地方储存东西,真的,只要这么一点点!”   说着,缪伊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出小小的一个圈。   “可以。送给你了,代表你拥有这件礼物的所有权利。”霍因霍兹又补充道,“里面的东西你也可以随意取用,不需要告知我。”   毕竟,最重要的种子和龙眼都已经用掉了。霍因霍兹眼神稍稍暗淡。   床上的魔王很是开心。他决定等到进入精灵之森后,对眼前的精灵好一点。嗯,哪怕精灵不允许他借用生命树的力量,他也不会将好心又柔弱的精灵打晕,只会耐心商量,或者将其他精灵打晕威胁。   虽然这精灵满口谎话,又是说什么第一次来到外面世界,又是表现得比谁都老道……但是精灵这么好,肯定是有他自己的用意!   没有也得有!   拿人手短的魔王陛下,将眼上的滤镜又涂抹上几分梦幻的色彩。   紧接着,用旅馆休息作为借口的霍因霍兹,终于开始进入正题:“接下来我会告诉你进入精灵之森的方法。今天晚上我们将你的那位同伴解救出来,随后你带领着那四个精灵回去。你的身上有生命树的树根,精灵们会相信你。”   缪伊点头,又迟疑:“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第35章 揉捏尾巴   夜色笼罩,缪伊循着手上罗盘的方位,摸索到圣堂。白日里他刚从里头被召唤出来,又破墙而出逃窜,现如今再度回归。   圣堂所处的街道比城镇其余地方干净许多,不见杂乱。当月亮攀升,镇上每个角落都平等地获取淡淡的光亮,从脏水横流的小巷,到教廷神职者踏过的砖块。   缪伊披着月色,转过墙角时,朝身后紧随的精灵嘘了一声:“有人来了。”他蹲下身子,顺手拽着精灵的翅膀一同躲入树后。   霍因下意识揪住了魔王的斗篷角,反应过来后,便若无其事松开。   翅膀对于精灵来说同样是极为重要的器官。美丽轻盈的双翅,象征着自由与高洁,除却最亲近的友人,不会有精灵愿意被触碰翅膀。   精灵们自生命树诞生,不存在繁殖与交配的概念。对他们而言,爱情与情欲皆是飘渺如云烟的东西,也就不会将翅膀与亲密关系相联想。但这里站着的,毕竟不是纯种的精灵。   冒牌的精灵不着痕迹盯着魔王的侧脸,魔王毫无所觉,只专心观察那批行近又远去的白袍者。今夜的圣堂无比热闹,白玉般的建筑内亮如白昼,远处落地窗前人影来往不绝。   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又或是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缪伊思考着,却没有考虑到自己身上。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白天里那个不堪一击、被他随手重伤的人类,竟然是这城镇上最尊贵的人物。   而他随手捡走的蓝色石头,则是这位尊贵人物也丢失不起的圣物。   圣堂内,圣者焦虑徘徊,面色阴沉。有侍从扣门而入。   “找到了么?”他猛地转身。   “没、没有,大人……”   “废物!”圣者将手边烛具一扫在地。   被掀翻的火焰很快浇落地毯,眼看即将酿成大火,又被一只脚重重踩灭。脚的主人似乎仍嫌不够,靴子来回碾着那块灰烬,仿佛这样就能够碾碎白日的屈辱。   就是这样的火焰,这样看起来一点杀伤力也没有的火焰,却将他引以为傲的魔法摧毁到尘埃里。他竟然输给了魅魔,还是一只看起来柔弱无比的魅魔!   当时的记忆十分零碎,他莫名其妙记不清具体的画面。唯有温暖柔和的火焰,如同刻在灵魂深处,令他无法遗忘。   看着圣者似乎逐渐气消,侍从才禀报起消息:“大人,北域的使者已经在休息室等候了。”   闻言,白袍圣者微妙一顿。他沉默片刻,吩咐下去:“招待好他们,看好房间里那只巫妖,别让这群人发现。我换身衣服就来。”   这群白袍者领着身后一队列黑衣者,缪伊躲在树后,渐渐睁圆了眼睛。如果他的鼻子没有发生异变,那么这群黑衣者的气息……怎么带着一股恶魔的气息?   ——还是那种浑身散发着人类血腥味的恶魔。   魔王的脸色逐渐冷下,与冰凉的月光融为一体。两百年前的大战中,深渊损失惨重,其中有两个种族彻底失去了消息。   其一,是巫妖。掌握诡谲法术的他们,是那位黑水晶魔王的左膀右臂,亦是战争的手与脑。漆黑的巫妖大军曾踏破大陆,又忠诚地随魔王战斗到最后一刻,骨灰埋葬于异乡。   那只名为巫一的巫妖,是这两百年间回到深渊的唯一一只。若非如此,所有恶魔都以为这个强大的种族已经灭绝。   缪伊那时候答应了对方的请求,许诺会将这些流亡在外的巫妖们带回深渊。令他答应的理由很简单:这是一批强大能干的恶魔,这是一批为深渊作出过贡献的恶魔。至于霍因霍兹是否会生气,缪伊选择无视。   两百年间消失踪影的,还有另外一个种族。他们是暗夜中的藏匿者,追逐月光与鲜血,通过吸食人类的血液来吸收污染。   他们是血魔,在整个战争期间内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迷一样的传说。有恶魔认为,血魔或许同巫妖一样,全数陨落在了大陆之上。   此刻,魔王冷眼旁观这列黑白相间的队伍渐行渐远,直至他们进入到建筑内,缪伊心中已有了判断。   资料记载,当初入侵的联军能够轻松获得深渊内的动向,趁魔王所带领的军队出征时,一举击溃后方大本营,仿佛在深渊中扎下了“眼”。   两百年后的今天,缪伊找到了当初的“眼”,也转瞬明白了前些天的袭击事件。没有恶魔的帮助,人类不可能轻松找到深渊的入口,更不可能在短短两百年间培育出一只……即将羽化的王虫卵。   每一只王虫卵都具有成为虫母的潜力,只要它们吸食足够的负面情绪。现存的唯一一只虫母,便是经历了几千年的淬炼,才羽化而出。   当年魔王的大军捣毁了全部的王虫卵,并重伤了这只虫母。直至后背遇敌,魔王们因此陷入混乱状态,那只狡猾的虫母才得以逃脱。   怪不得……怪不得……   月色下,赤红长发掩映于阴影,模糊如暗色调的血。红色之下是苍白的脸颊,微微颤抖。   缪伊当然知道那次袭击的意图。那只王虫卵已经接近成熟,距离升华的跨越只剩下最后一步:只要吃下他的心脏,属于魔王的心脏。   魔王的心脏,浓缩了最纯粹的污染。对于恶之虫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诱惑的东西了。那只虫是冲着他的心脏来的。他知道,这些血魔也知道,并且帮助了虫子来吃掉他。   在血魔们的帮助下,还有多少王虫卵存在?两百年间,大陆之上的污染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有多少只新生的虫母已经筑好了巢穴?   所有的所有,他这个魔王一概不知,因为霍因霍兹不允许他走出深渊。   ……这是出于保护,还是为了蒙蔽他的眼睛?   缪伊缪斯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颤。他想起了霍因霍兹频繁的外出,想起了霍因霍兹曾对他的抵触。他更是想起了几日前天台上的一幕:霍因霍兹将虫子吃了下去,背后长出了属于虫类的翅膀。   那一刻的霍因霍兹,身上散发的气息比那枚王虫卵更为邪恶。   如果血魔全族都可以背叛魔王,霍因霍兹这个曾经的人类,为什么不可以?   月色如霜,盖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微冷。缪伊感到鼻尖发酸,尾尖也发酸。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挠他的尾巴。   缪伊强迫自己绷紧脸庞线条,低头看向自己的尾巴。视线挪移至中央,便凝滞住。   那条黑色的细线尾巴又一次缠绕上了精灵的手腕,在夜色中不显眼,但末端金色尾环很是扎眼。   而那截手腕的主人,则正揉捏着他的桃心尾尖。   对魅魔来说,这画面太过刺激。几乎是在看见的一瞬间,脑海中被揉捏的感受便排山倒海冲来,灌满了魔王的大脑。是舒服的,但舒服过头了,反倒令他害怕起来。   缪伊张嘴,犹豫了半会儿才干巴巴说道:“这是我的尾巴。”   意思是不可以随便捏。   但他说得很没有气势。不知是受到方才情绪的感染,还是被精灵的揉捏刺激到,魔王的语气带上了鼻音,像是早晨没睡醒时迷糊的嘟哝,又像是哭鼻子后委屈的哽咽。   那股子细密轻柔的揉捏,忽的加重了一瞬挤压,而后静静停顿下来。   “是他缠上来的。”精灵说。   意思是尾巴自己先招惹上去的。   缪伊又张了张嘴,这次没再说话。他低着头默默将自己的尾巴从精灵手腕上剥下,又将其塞回到斗篷里摆好。   霍因霍兹都还没有……魔王脑海中又浮现出这句话。这次,他很有骨气地将其掐断,不准继续念下去。   霍因霍兹,霍因霍兹,你也就记着个霍因霍兹了。再霍因霍兹下去,你得被这只恶魔吃得骨头都不剩。   缪伊在心中恶狠狠地骂着自己,习惯性抽抽鼻子。不知为何,被捏了那么一会儿后,他心情好了许多,没再低落。那股子浓稠的、湿淋淋的伤感,也很快消散开来。   霍因霍兹站在一边,眼中注视着魔王一举一动。缪伊缪斯其实是个很好的学生,将他所教的学得分毫不差。比如作为一只魔王,缪伊缪斯确实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就连他都很少能精准把控住对方的想法。   但刚才,那条尾巴却突然冒出来,又一次缠上了他。这一次没有上次热情,也没有上次焦急,反而带着若有若无的沮丧。   ——像是一只很可爱的小动物,寻求他的抚摸。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 第36章 高级虫子   一只瘦小的血魔走在队伍末尾,浑身包裹在漆黑长袍中。他突兀地拧头,朝后方某颗树看了一眼。   他是这支队伍的实际领头人,缀在后面不显山露水。走在最前头的那位高大同族只是个幌子,用以吸引人类的注意力。   瘦小的血魔在方才一刻感应到了莫名的共鸣,那是一种极为陌生的体验。从小生活在外界的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魔王对子民天然的吸引力。   他的血统很是复杂,有血魔,有巫妖,甚至还有来自人类的一部分。这一代新生的血魔差不多都如此,他们不再称自己为恶魔,转而认为自己已成为全新的种族——血族。   通过特殊手段混杂了人类血脉的他们,终于克服了恶魔的天生缺陷,不再对恶之虫怀有吞噬本能,甚至能与之进行一定程度的沟通,进而达成合作。   借助月光的魔力,他“看”到了树后有两团身影,以及一股烟雾般清淡的恶魔气息。还未升起疑心,便又很快嗅到了虫子的气味,浓烈,强大,具有智慧性。至于恶魔的气息,则再也感受不到。   这只进化出智慧的高级虫子,在对他进行威慑,似乎对这道打探的视线很是不满。   血魔有些迟疑,脚步却加快,跟随队伍消失在夜色深处。是虫子,那就没什么可探究的了。   他只希望方才的注视没有令那虫子起疑,免得打草惊蛇,干扰到今晚的计划。   树后,精灵不着痕迹收回精神链接,视线甚至没从魔王身上移开一瞬。而毫无察觉的魔王也已将自己的尾巴安顿好。   “走吧,他就在顶层房间里。”缪伊拿起罗盘做最后的核对。   到了这个时候,霍因已猜出缪伊口中“伙伴”的身份,是那只单身闯入深渊的巫妖。原本入侵者应当在潜入的第一时刻就被他处理掉,但缪伊缪斯却抢在了前面,想要试探这只携带虫子气息的恶魔。   因为这只巫妖,缪伊缪斯独自来到了深渊之外,在他即将发情的时候,在他心脏不稳定的时候。   或许当时就应该将那只巫妖……精灵碧绿眼睛倒影着同样清澈的月光,变得更为柔和,干净纯粹,令人不禁想用一切美好的词语形容。   这样的精灵同样呈现在魔王的眼中,缪伊微微有些出神,而后睫毛扑闪,他重新想起正事,拉着精灵就鬼鬼祟祟往建筑内潜入。   凉风吹拂在魔王微烫的面颊上,拨开几道稀碎的乱发。从深渊走出来后还不过一天,魔王大人向来精致的外形早已坍塌,头顶呆毛翘起,发尾凌乱卷曲。   这头顺滑的赤发,没了某只恶魔细心的照料,终于呈现出原始的样子,蓬松得像颗蒲公英球,似乎风一吹就要开始掉毛。   缪伊缪斯浑不在意,钻草丛,飞墙壁,觉得这夜晚的潜行着实有意思。霍因霍兹则几度压下手指,选择忽视眼前晃来晃去的红色。   他们来到了圣堂顶楼,一路上没有碰见其他人。圣堂内灯火通明,却反常地安静。缪伊想起那队奇怪的黑白长袍者,思索了两秒,便干脆利落地将其从脑海中抛掉。   其他人打算搞事情,不关他的事。   缪伊一心想着正事,来到上锁的门前,毫不犹豫破开墙壁。刻意收敛力道后,他造出的动静不大,声音没有传出到外面。   若是独自一魔,他当然可以直来直去,带着任务目标就飞走。但这会儿他身后还跟着一只柔弱的精灵,缪伊觉得还是小心为妙。   这是一间普通的房间,里面生活摆设齐全,样式颇为精致,不像是用来囚禁恶魔的。缪伊扫了一圈,便抬手挥出四团火焰,将门前地板、中央软榻、巨大油画以及一株景观植物烧得干干净净。   确认陷阱已经全部摘除后,缪伊便拉着精灵继续往里走,很快就看见了此行的目标人物。   巫妖换了身简洁白袍子,跪坐在一尊雕像前,神神叨叨低声念着话。光秃秃的骷髅脑袋反射着雕塑脚下的烛光,亮晶晶。   缪伊站在这恶魔跟前停下,对方便停止了呢喃声音,将要转头看过来。   但这动作却永远也完不成了。只听得咔擦一声,骷髅脑袋掉在地上,咕噜咕噜转了一圈,周身还环绕着明亮火焰。   骷髅脑袋中央两枚凹陷下去的洞里,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球刚露出一半,就被火焰吞噬。   假人后方,缪伊收回手指,轻轻皱了鼻子。这是一股陌生的气味,很有侵略性,似乎来自于某种强大的生物。   那两颗球估计就是这房间内最大的陷阱了。至于具体是什么,缪伊并不清楚,总之被他一把火烧掉了,干净痛快。   他重新拿出罗盘,上面屏幕被大哭的小表情堆满,持续了一整晚。缪伊掀开假人下的地板,找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恶魔。   巫一呜呜咽咽,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一直安静站在魔王身后的精灵这时候出声:“我来。”   精灵指尖凝聚起一团绿光,莹绿色的光电漂浮到巫妖体内,转瞬将禁咒解除。   重获语言的巫妖张嘴第一句话,便是慌张提醒魔王:“陛下!小心陷阱!在、在那副油画和地板里!”   “嗯,都清理干净了。剩下两处在植物和榻下。”魔王甚至好心提醒起剩下两处陷阱。   骷髅脑袋呆了呆,恶魔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猛的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还、还有!他们制作了一个假人,在假人里放了两枚龙蛋!”   原来那就是龙蛋。   “龙蛋有什么用?”魔王好奇地问。   接受过霍因霍兹的扫盲教育,缪伊知道巨龙都是从蛋里出来的,可却没有听说这蛋也能用作暗器。翱翔于天际的巨龙,最珍视族内稀少的幼崽,任何一枚蛋都会受到最严密的看护。   他没想到自己随手一烧的,就是两枚龙蛋。   面对魔王的询问,骷髅脑袋又呆了呆。他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发现完全答不上来。他见到那位大人,便被请到这间房中,没有受到一丝一毫虐待,正焦灼等待魔王到来之际,突然昏倒在地。   迷迷糊糊中,巫妖感觉到自己被抬起来挪动,听到了几声话语。   【放一些毒……油画,地板……】   【还有什么……】   【大人,宝物库里还有两枚龙蛋……】   【这骷髅假人里两个眼眶正好放下……】   没能起到作用,巫妖羞愧地下头,一边精灵再度开口。   “这一对龙蛋受了污染,里面的幼龙已经死了。幼龙的灵魂困在蛋里,被污染侵蚀,无法解脱。当蛋碎裂,它们的父母会来寻仇,虐杀沾染上幼龙气息的人。”   魔王与巫妖听得一愣一愣。   缪伊已经不打算去计较,这只“第一次走出森林”的精灵,怎么懂得这么多。   他只缓缓举起手:“那我刚才岂不是……”   “不,你刚才是在解脱它们的灵魂。”精灵一本正经说道。   精灵背后,虚空中无形的精神触手,水流般几乎挤满了整个房间。   它们轻柔地摇摆着,将最后几丝试图沾染上魔王的龙息尽数剥落,吞噬殆尽。 第37章 触手   属于魅魔的小尾巴在斗篷中轻颤,只一下,仿佛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下意识试图抖落身上的水渍。房间里粘稠而滑动的异物,环绕自身游荡,令它想要将自己蜷缩。   害怕,不安,但那是熟悉的灵魂,是能令它安心的灵魂。   饱满的桃心尖一点点探出,而后逐渐放松,任由那股无形的事物轻抚过自己,就连最深处的尾根都沾染上异物的气味。   这一切的过程,缪伊并没有察觉。他只是本能地皱起眉,从心底翻涌出一股抵触感,却不知道为什么。属于魔王的真实之眼,在朝夕相处的恶魔前失了效。   墙壁上门窗紧闭,不通风,令他感到有些闷热,呼吸渐渐加重。从外看来,他仍然冷静得体,只有最熟悉这副身体的人才知道,魔王一向紧绷的神经正轻轻被拨乱。   只有虫眼才能获取的特殊视野中,五彩斑斓的透明触须如花瓣盛开,摇曳在狭小房间内,美丽却令人心生恐惧。它们自“精灵”身后绽放,像妖物的九尾,却远比九尾更多;像一捧白莲荡在池水中,却比莲花瓣更为灵巧、细长。   当精灵缓缓介绍起龙蛋的来历时,这些艳丽的触须便攀上魔王的身体。发尾,耳尖,脸侧,指腹,它们一寸寸覆盖上去,将自身无形无味的信息素沾染。   而那两枚龙蛋中可怜的怨魂,则在第一时间便被触须碾碎。被囚禁于蛋壳中夭亡的幼崽,带着扭曲的怨气想要附着在魔王的身上。它们真正的灵魂已经被火焰洗礼,获得轮回的解脱,徒留下两丝怨念挣扎着试图将痛苦蔓延。   它们是翱翔于天际的巨龙,居于至高穹顶之上,流淌着神眷族的荣耀血脉。哪怕只有两缕怨魂,也足以侵蚀掉一位圣者的神智。   触手们微微摇晃,小心把这些脏污的碎片剥落,又将自己的躯体紧密覆盖上去,替换掉残留的气味。   每一根触手都是如此巨大,衬得魔王身躯娇小。它们游动于房间内,拥挤,蔓延,带着妖异艳丽的梦幻色彩,如一座海,沉溺着中央赤红的身影。   它们亲吻着,拥抱着,依偎着,恋恋不舍。   魔王所看不见的画面,被精灵全数收进眼底。他指尖微动,拇指轻捻着食指,视线不着痕迹移开,仿佛惧怕被那道红色所烫伤。   触须连通着他的神经、他的大脑,是他最为敏感的器官。他沉默感受着这最细密的触感,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僵硬。   他的神经触须,兴奋过头了。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静默中,巫妖小心翼翼出声。   三个生命体的房间内,他仿佛被隐去了姓名。既看不见精灵诡异的触须,也体会不到魔王微妙的感受。就连那些膨胀巨大的触须,都很是嫌弃地避开了他的位置,避免无意间的触碰。   被忽视掉的巫妖,只觉得房间内仿佛按下了静止键,只有他一头雾水地东张西望。   他这一出声,打破了房间内凝滞的氛围。两道视线一同追寻而来,看得巫妖心里发怵。   缪伊率先回答:“我们得赶紧走了,免得有人赶来。你会飞吧?”   这话问的是巫妖。巫妖点头。他飞不了太高,也飞不了太快,但简单的飞行魔法还是足够的。   见状,缪伊隔空一挥手臂,两面窗户便朝外掀开,露出宁静空旷的夜。他走到窗前,观察了一番四下的动静。   “这边没有人,我们可以直接飞回到旅馆里。”   魔王完全忽略掉方才异样的感受,并将其视为一种错觉,一种不影响当下行动的错觉。   至于精灵,则轻点头,却没有跟上,只静静站在原地。   “我不建议你带着他回去。”精灵说。   “他”自然指的是巫妖。   缪伊抿嘴:“你突然在说什么……”   “他是恶魔,那几只精灵不会待见他,精灵之森也不会欢迎他。”   平静话语过后,房间内又陷入死寂。   巫妖后退至魔王身边,警惕盯着眼前的精灵,并作出保护守卫的姿态。   缪伊没动,面无表情望着精灵看,突然笑了下:“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是恶魔?”   说着,他伸手将宽大兜帽向后滑落。一头杂乱红发之上,两枚小巧的三角形恶魔角露出。   “我知道,你可以,但是他不可以。”精灵语气不变,眼神未变。   “为什么?”   “你持有生命树的树根,也就已被生命树所承认。”   “……”   被这金环强行锁上尾巴的情景,浮现在脑海中。缪伊眯起眼睛,视线落在精灵坦荡的脸上,又落到对方手腕金色间。   “你说你在外面还有事情要办,不会和我们一起回去,只让我带着那群精灵走……你就这么相信一只恶魔?”   甚至还是只认识了一天的恶魔。   魔王从背后捉出那条小尾巴,没有理会一旁巫妖惊恐震荡的眼神,垂眼摩挲着末端精巧的尾环。   “这东西是不是能够控制我?给我下毒,或者令我身负重伤?”他对桃心尖被刺的那一下,仍耿耿于怀。   这回沉默的换成了精灵。面对缪伊缪斯不信任甚至敌视的目光,精灵未发一言。   ——但缪伊看见那双漂亮的大翅膀暗淡了许多。   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想起了霍因霍兹,虽然霍因霍兹理论上并没有翅膀,也不会摆出这种受伤的情绪。   “……算了。”缪伊将尾巴放回到斗篷后面,转身踩上窗沿,“我把他们送回去,你必须像你保证的那样,在三天之内赶回来。否则我可不会保证他们的安全。”   魔王哼了声,尽力让自己语气凶巴巴,像个拿人质性命相威胁的流氓抢匪。   再然后,他又转头看向仍懵逼状态中的巫妖:“我今晚先送你回深渊那边。答应你的事情我也会做到,但目前你的第一阶段学习还没有完成,不可以留在这里。”   听到“学习”,巫妖更懵了。   为什么,一个魔王,对学习这种事情,这么上心?   巫妖并不知道魔王百年来被压着学习的怨气,也不知道人类中有句谚语叫“屠龙者终成龙”,他只觉得这位魔王果然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怎么会有魔王是魅魔呢……   魔王已将尾巴收回到斗篷里,巫妖脑海中却清晰留存着那令人震惊的画面。   令他差点将眼珠子都瞪出来的——虽然他并没有眼珠子这种东西——不是什么狰狞如蛇蝎的凶残尾巴,也不是什么布满诡谲花纹的罕见邪物,那只是一条很小巧、很普通的小尾巴而已。   ……如果没有那魅魔专属的桃心尖的话。   哪怕魅魔在大陆之上已十分罕见,关于这个种族的传说仍流传得相当广泛。毕竟那可是魅魔,能勾起许多内心深处的邪念。   黑色的桃心尖,怎么会出现在缪伊缪斯大人的尾巴上……   缪伊瞥了眼巫妖的呆滞样子,随口提醒道:“这是属于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可以透露出去。”   这是提醒,而不是命令,哪怕整句话都是命令的口吻。   一百年来,除了魔王宫中的魅魔之外,没有恶魔知晓魔王的真实血脉。除了魔王宫的保密工作十分完善之外,除了魅魔们都诚心实意爱戴魔王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有些秘密在即将被告密者流传出去时,便会被悄无声息地掐灭。   毕竟……缪伊在心底里说了许多次,霍因霍兹是一个神经质的恶魔。   此刻,巫妖站在床边,早已脱离肉身的骨头却突然打颤。他感到无端的寒冷,冷到心底里,虽然他并没有那种东西。   他不敢转过头,瞳孔中火焰猛烈扑闪。某种极为强烈的预警令他乖乖低下头,只小鸡啄米般点头保证。   在他背后,精灵神色温和,浅绿色双眼盛着清澈月光,看起来柔和极了。 第38章 催眠   当魔王自圣堂顶楼劫走同伴时,圣堂主殿内已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暗杀。这座城离王都不算近,周围几个城镇内也只有这么一座圣堂,以及一位从王都迁来的主教。   迫于权势斗争,作为一名尊贵的圣者,他不得不来到这偏远的乡下,躲避王都内愈烧愈烈的漩涡。此行匆匆,他只带了几车珍宝,以及信得过的几名学徒。   此刻,他要死了,而那几个学徒则早在第一时刻丢下他逃离,不见踪影。圣者眼中淬着恨意与不甘。   矮小的黑袍者笑了笑:“放心,不会让他们逃出去的,今天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见到明早的太阳。”   他先前已脱下来黑袍,露出真实的外形。除了两只尖耳朵、苍白得不正常的肤色,以及猩红的双眼,他与人类孩童无异。方才圣者就是被这外形所迷惑,竟心生轻视,将其作为人质捉到身边,这才被给予了致命一击。   否则以他的实力,以及这圣堂中针对恶魔的法阵布置,他断然不会命送在此。   这群黑袍者皆是恶魔,他清楚知道,毕竟他们就在不久前合作过。这次他以那只巫妖作为诱饵,邀请他们前来,并提前设下陷阱。   可惜,他却首先落入了对方的陷阱。   圣者躺在冰凉的地面,无声看着穹顶上巨大的彩绘,那是神明创世时的情景,神明脸上刻画着仁慈的柔光。他要死了,寄宿在灵魂深处的某只东西,正惊恐地朝外撕扯,试图丢下他冰凉的躯壳逃跑,同那几个忘恩负义的学徒一样。   此刻,他终于想起了白天时分被抹消的画面:那只美丽的、令人心生恐惧的魅魔,那耀眼的、温暖的火焰……他的身体里竟然住着这样一只虫子,而他们却全都被蒙蔽了。   “你们……你们分明知道……这些虫子的存在……”圣者嘶哑着喉咙,眼球几乎从眼眶中挤出。   他说的“你们”不仅仅指当前的黑袍者们,还包括有万里之外王都之中,那些做出决策的家伙们。   孩童外形的血魔,掐住了从人类体内逃出的虫子,转瞬将其拧作一泡鲜血。这团鲜血顺着空气中无形的管道,流入血魔口中。这是血魔吞噬恶之虫的方式,画面极尽血腥。   随着血魔吸干血液,圣者的皮肤逐渐枯萎,眼中几乎没有了光彩,无言的痛苦正在他灵魂上产生。人类这时候才明白,不是每一只恶魔都会温柔地消灭虫子。恶魔的本能里不包含有体贴,也不会顾及人类的性命。   他又想起了那温暖的火焰,想起如沐春光的洗礼。   在人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时,血魔踩着他的胸口问:“那只巫妖呢?他为什么会从深渊回来?深渊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次针对魔王的斩杀行动,是绝对隐秘的,只有少数人员参与进来。由王都提供水晶球作为虫子的伪装物,由血族提供培养好的王虫卵,再由圣廷提供计划的实施者——一名已经接受过数月洗脑的强大巫妖。   这位圣者是当初为巫妖洗脑的人员,也是他亲自为水晶球附上魔力。他知道计划一旦失败,王都那边就会追责到他的头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首先迎来的会是这群恶魔的杀害。   显而易见,他们双方想到了一块,都想要杀掉对方,并让其背锅。   圣者没有回答这群恶魔的问话,他猜到了另一件事:“王都派往北域的使者们……也都被你们杀掉了……”   “不,是你杀掉的。你畏罪心虚,杀掉了他们,又试图杀掉我们,可惜被反杀了。”血魔微微一笑,踩灭了人类最后的呼吸。   当圣堂内重新恢复寂静,血魔坐到圣者常坐的椅子上,把玩着一只精巧的茶杯。一名侍从被拖上来问话。   “你们的主教最近有什么动作?”   侍从低下头,哆嗦回答:“大人一直在准备接下来王都的聚会。”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水晶球出了问题,计划失败,王都那边必定会再次召开会议,而他们都想要在聚会开始前找到合适的替罪羊。   “还有呢?”   “还有……还有大人捉到了一批精灵,但精灵们跑了……”   血魔把玩茶杯的手停住。   精灵已经很久不出现在大陆上了,现在居然又跑出来……那人类估计是打算将这批精灵当做礼物……精灵,精灵……   血魔觉得其中似乎有哪里不对,却摸不清具体的缘由。   这时候另一黑袍者出声:“还要在这里继续搜找那只巫妖么?”   “不用了。水晶球都已经被魔王毁掉,那只巫妖也不可能活下来,哪怕活下来也不可能再送回到这边……”   血魔说着说着便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神飘忽,缓缓走到一边恭敬站立。他的神情已不再有先前的傲慢,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而那空下来的座位则坐上了新的人,是方才说话的黑袍者。   兜帽之下,苍白肌肤之上,是一双浅绿色的眼睛。他交叠起双腿,一手随意撑着脸颊,扫视周围一圈,不怒自威。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返程了。”   “谨遵您的意愿。”   黑袍者们均恭顺低下头,没有谁察觉到突然多出一位同伴,仿佛对方一开始就是他们此行队伍的领袖。   虫眼视野中,无形的精神触须缓缓摇曳,遮天蔽日,如一株疯狂生长的树,以恐怖的速度在方才一小会儿时间里降下丛林。带有诡谲花纹的“枝叶”堆积在殿中,密密麻麻缠绕,早已贯穿每一只血魔的灵魂。   。   与精灵道别后,缪伊首先将巫妖打包送回了深渊。确切说,他只是充当保镖,而巫妖自己比他更会认路。借助魔王的魔力加持,他们高速划过夜空,巫妖这辈子第一次飞得差点散架。   一号任务完成,尽职尽责的魔王便返程,完成今晚的第二份任务,继续充当另外四个小朋友的保镖。   四个小朋友见他独自回来,很是震惊,却也只能乖乖跟着他走。毕竟他们四个毫无战斗力,也没有回家的办法。   “奈奈利大人怎么没有回来?”   “他太贪玩了,想要多玩一会儿再回去。”缪伊睁眼说瞎话,眼皮都没眨一下。   四只小精灵当然不信,只觉得奈奈利大人一定是有要事要办,这才拜托缪伊大人送他们回去。   这位厉害的缪伊大人,身上带着令他们想要靠近的气息,并果真找到了精灵之森的入口。   这时候天光刚刚从边际线亮起,整座森林都在清晨中带上柔和的凉意。四周有鸟鸣,有零星蝴蝶在半空翩飞,扑面花香分不清究竟从哪一边袭来。   在外飘荡数日后,见到熟悉的家乡,看到亲切的森林,精灵们喜极而泣,相互拥抱着。   缪伊没有这么多感慨,抬头安静仰望着绿意层叠的森林。作为恶魔,他对自然的感知力没有精灵那么敏锐,却也发觉出这里的森林比之前遇到的更为新鲜。   刚来到外界时令他羡慕的景色,与此刻眼前景象相比,彻底逊了色,甚至显得死气沉沉。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之景,想起了深渊中最开始的样子,想起了那一片片荒芜的地表。   没有谁能猜到魔王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他只是凝视这片美景许久,而后缓缓迈出脚步。   身后立即有惊呼声:“不可以!这里有——”   缪伊整个魔站到了结界里,这才转身歪头问:“有什么?”   ……有结界。   精灵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在他们的认知中,只有被母树认可的精灵才能进到结界之中,否则会受到攻击。可缪伊大人分明不是精灵。   “缪伊大人,您究竟是什么?”有精灵好奇地问。   另一精灵随即打断:“太没礼貌了,怎么可以这么问!应该说……我可以知道您的种族吗?”   随即这只精灵用同样好奇的目光看过来,带着尊敬的情绪。能够获得母树的承认,缪伊大人远比他们先前想象的还要厉害。   好问题。   缪伊眨了眨眼睛,没有像在某只精灵面前那样摊牌。在他的潜意识里,那只有着浅绿色眼睛的精灵是可以信任的,其余一概不可以。   “之后奈奈利会告诉你们的。”魔王说。   等到进入森林,缪伊又用同样高深莫测的语气,敷衍了一批又一批精灵。无论老少,所有精灵都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虽然这位外来者不是精灵……可是他获得了母树的承认呀!   虽然这位外来者始终把自己裹在斗篷和兜帽里……可是他将走失的小精灵们带回来了呀!   虽然这位外来者刚巧在奈奈利大人消失后出现……可是他身上有生命树树根的气息呀!   生命树历来只有精灵王可以靠近。精灵王病倒后,便由奈奈利大人代为接触。所有精灵都知道,奈奈利大人常年戴着两枚手镯,那是精灵树的树根,是被母树喜爱的证明。   此刻,族中年长稳重的几位长老,在这位外来者身上嗅到了母树的气息。毫无疑问,这位客人携带有精灵树的树根,那一定是奈奈利大人赠予的,而母树没有抗拒。   否则,在转交的那一刻,树根就会枯萎死去。   传说中孤傲冷淡的精灵们,热情地迎接了这位陌生的客人。第一日,他们为客人准备了热情的欢迎仪式,送上了许多礼物,并亲自将客人带到奈奈利大人居住的树屋中。   属于生命树的气息,影响着他们的判断力,让他们对魔王产生了先天的好感,以及难以抑制的亲近感,轻易便相信了对方所说的一切话语。   ——就像当初霍因霍兹戴上生命树树根后一样。   入夜,缪伊关上房门,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在小沙发上,把自己瘫软成一条咸鱼。他在深渊中都不曾感受过这么热闹的气氛,毕竟霍因霍兹总会为他挡下过分的靠近。   想起霍因霍兹,缪伊感觉空气里都浸泡着湿哒哒的味道。魔王浑身都卸了力道,犯起困来。   这树屋内很是简洁,几乎没有住人的痕迹。唯独沙发上淡淡的气味,证明着曾有某只精灵长久坐在这里。   有点像花香,但没那么甜……掺杂了一点苦涩的草药味……   名为奈奈利的精灵气息,安抚着魔王,令其很快陷入沉睡。   寂静中,几根无形的缩小版虚幻触须,自金色尾环中升起。它们从魔王衣角中钻出,轻蹭脸颊,揉捏耳尖,甚至有其中一条触须卷起魔王的尾巴,蜻蜓点水般逗弄。触须们共同努力着,温柔地编制起美梦。   被花香弥漫的美梦中,魔王漫步在云朵间,与云朵们嬉戏。一道突兀的声音像是平地惊雷,震颤在梦中人耳边,将几根触手都惊得一抖。   【救救我……救救我……】   ——谁?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你是谁?   【救救我……奈奈利把我囚禁在这里……】   奈奈利……   梦境中,听到某只精灵的名字,做梦者已完全意识清醒,冷静询问那道奇怪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精灵王。】   现实中,魔王睫毛轻颤,似乎正被梦魇困扰。一旁的触须们见状,更加轻柔地安抚起沙发上沉睡的身体。   其中有几条触须气得下意识膨胀挥舞,狰狞花纹浮现。在即将挤压到魔王身躯时,它们又很快自觉地把自己收缩,变回细细软软的一条,继续轻拍着睡梦中的魔王。 第39章 拒绝   北域雪原之上,一队人影缓缓穿过风雪。纯白天地中,一座城立在天际线,远看如麻点。这支队伍以惊人的速度靠近城,很快进入温暖的街道中。   他们抖落披风上的积雪,漆黑的袍子便变作坚韧的蝠翼。一列蝙蝠排着有序队伍寻着小巷阴影,悄无声息飞往最高处的古堡。   排在队伍最末的蝙蝠中途离队,从另一小窗潜入。它在古堡内飞了一圈,最终落在古堡顶端,迎着风雪梳理蝠翼。   小小的蝙蝠没有倒挂,只把自己蹲坐在屋檐,像只落下的乌鸦,俯瞰一座风雪的国度。青豆大小的两粒浅绿眼睛中,画面几经变化,有时映着那队蝙蝠的影子,有时浏览着城中行人的景象,有时又闪烁过去一头赤红的长发。   忽而一阵狂风吹来,险些卷走这只漆黑的煤球。它仓促站定,这次用两只爪子勾住檐角。随着小煤球挪移身体重心,爪上一枚小巧的金环便露出一角,像是人们给信鸽绑上的脚环。   等这阵风吹过了,它又重新蹲下,仍是用身体掩盖住金环的存在。这时候,它倒显得不像是蝙蝠了,反而像是一只仓鼠,小心翼翼把珍惜的宝物藏起。   古堡中,蝙蝠列队并未察觉有队友离队,正如一开始它们就没有发现队中成员多了一名。这群漆黑的小家伙降临到猩红地毯上,便重新变出人形。他们包裹在黑衣中,一头黑发,苍白面上均有着血红的眼。   领队的矮小血魔率先走出,汇报这次出行的情况。那只有着浅绿眼睛的同伴,仿佛凭空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无人想起。   城主坐在上位,沉吟道:“这么说,那只巫妖果真死在深渊了。那个狡猾的人类只是抛出了一个圈套,引我们过去。”   “是的,完全符合您先前的预测。”   绿眼同伴的记忆,从他们脑海中剥离,却另有一段新的记忆被强行塞入。这是一段毫无破绽的记忆,每只血魔的供词都一模一样,仿佛他们确实用某种手段证实了巫妖的不存在。   虚幻的触手如深海巨鲸,游荡在深邃的古堡中,它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紧闭的大门,搅弄一条又一条灵魂。血魔的古堡,成了触须们的巢穴。   城堡外风雪依旧,第二日恭迎来远方的客人。   那是一位穿着考究的青年,气质高贵,仿佛从油画中走出。他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纤细的金链束于背后,苍白近乎透明的脸颊两侧是一对尖耳,一双浅绿的眼在血魔之中格格不入。   没有血魔对这双眼睛提出质疑,他们用最高的贵族礼仪款待这位远方而来的同族,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在首领的号召下,躲藏在北域的所有血魔都来到了晚宴之上。至于王都那边的动静,以及准备前往的聚会,则成了极为朦胧的记忆。   舞池中血魔们身穿礼服,随乐起舞;桌边参会者持酒交谈,笑语不断。无法被视线捕捉到的巨大触须们,亦在水晶吊灯下舞动,它们仿佛也被空气中的酒意熏醉,茫茫然软塌塌,显得稍微迟缓。   霍因霍兹坐在座位上,手扶额闭上眼睛。这份群体催眠所波及到的血魔,实在太多,太多,几乎濒临他的极限。这只心思深沉的恶魔从来不会将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徐徐推进才是他的风格。   但缪伊缪斯来了,打破了原本的计划。   他需要在三天内接手这里的一切,确保北域大量培养的王虫卵全数清理干净,然后尽快赶回去,陪在某只魅魔身边。   首领血魔以为他不胜酒力,笑吟吟朝旁边侍从使了个眼色。霍因注意到了,没有阻止。从精神链接传来的情绪波动,是无害且善意的。   但很快,他的目光便凝固住。   从侧边小门幕帘中,有一只恶魔被用链子牵着爬来。黑铁拧成的锁链捆住恶魔纤细的脖颈,将恶魔粗暴地向前引。恶魔穿得十分轻薄,只着单纱,手腕与脚腕皆佩戴上铃铛,走一步便叮当作响。   这是一只男性魅魔。   绿眼的血魔微不可查蹙眉,甚至暂时克服掉那份晕眩的不适感。   见他神色有变,首领血魔笑得更开怀:“现在大陆上几乎看不到魅魔了,这只甚至还是稀少的男性魅魔。这么多年我也只抓到过这一只。”   记忆遭到篡改后,原本应当带至王都献上的礼物,被首领在这场宴会中便送出。首领血魔胸有成竹,似乎笃定了客人会喜欢这份礼物。   霍因没有接话,只冷静在心中分析。这只血魔的态度再加上先前那人类捕捉精灵的举动,一个猜测自然而然从水面下浮出。王都之中现流行的“恶”,恐怕是色|欲。   子虫的行动会受到母虫的影响。那只母虫时下所寄宿的人类,应当有着类似的癖好……   就在霍因思考之际,魅魔已轻盈爬到他脚下,身形灵巧如蛇。魅魔试图用脸颊轻蹭恶魔的长靴,却被恶魔以闪电般的速度避开。   短短一个眨眼,这位气质出众的恶魔,已退至数米远站立,面上附着一层寒意。   旁观的血魔们愣住了,血魔首领愣住了,就连魅魔本魔也愣住了。他从未被以这种姿态避让,仿佛他不是魅魔,而是一只脏兮兮的老鼠,会玷污人家的裤脚。   经受过严格训练的魅魔,很快回过神来。他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只当这位大人生性羞涩。他同样也露出一抹羞涩的笑,眼眸含水望向对方。   这视线中包含了魅魔的深层魅惑,是魅魔们惯用的手段,霍因霍兹曾时常领教。以他的精神力,自然不会受到干扰,但是那份魅惑印记会短暂地停留于身上。   ——这具新生的躯体,就连缪伊缪斯都没有打上过标记。   原本晕乎乎的触须们,立即支楞起来,挥舞着庞大的身躯甩来。精神层面的它们一巴掌便拍飞了这枚精神魅惑,如一堵城墙,挡在恶魔与魅魔之间。   当霍因霍兹真不愿意时,连灵魂印记都不被允许出现在身体上。   魅魔看见恶魔眼中仍清明寒冷,下意识抖了个哆嗦。他不理解自己的看家本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霍因没有再施与魅魔视线,转而看向首领血魔,进入正题:“可以带我去看王虫卵了。”   身旁魅魔的存在,令这只恶魔想起了一道赤红色的身影。他突然觉得呆在这里稍显无趣。   首领血魔眼中浮现出挣扎,不安的灵魂却被身后触须们强制压下。他点头微笑:“当然了,您才是这里的主人。”   霍因随手一挥,静止的舞会便重新热闹起来。血魔们欢声笑语,没有察觉首领与客人已离席。   。   三天的时间即将过去,期间缪伊安安分分待在小树屋中,哪也没去。偶尔他会在森林间溜达,旁观精灵们的日常生活。   他看得很认真,像是一名好学的学生,专心将眼前的一切记在脑海中。   精灵之森的住宅设施与外界很不一样,木屋皆建造于树上,庞大树冠围络成天空。每只精灵单独而居,彼此相隔,却又彼此帮扶。他们不存在血亲,却又是彼此的兄弟姐妹。   是很有参考价值的社会生态,魔王记在了脑中的小笔记上。回到深渊后,他或许可以仿照这种社区环境,建造一些树屋。估计会有很多恶魔喜欢。   嗯……第20区的地面生态不适宜居住,如果参照这种高空社区,建造一批空中房屋,下面的熔浆与泥沼就可以专心用来建造能量工厂……至于社区与工厂间的隔断,可以请第2区的恶魔们做指导……   不知不觉间,魔王已在百年生涯中改变,哪怕他自己并未察觉,也不会承认。   第三日的夜晚,缪伊躺在绿眼精灵的床上,整只恶魔散发出低压气息。说好的三天,那只精灵却还没有回来。   他强撑着睡意,在脑海中推算空中社区的图纸。也许是因为他一直不肯入睡,前几夜每次都出现在梦境中的声音彻底恼了,竟在此时便幽幽响起。   【奈奈利根本就是个骗子……他根本不是精灵……他是……他是恶……】   房门突然扣响,嘶哑的声音突兀停止。 第40章 渴血症   随着敲门声响起,萦绕在耳边的低语彻底消散开来,如同亮起灯光后,仓皇钻入桌下阴影的爬虫。   缪伊打瞌睡的脑袋,猛地清醒过来,就连眼睛都染上亮晶晶的光彩。他嗅到了门外熟悉的气息,那是某只精灵身上淡薄轻盈的味道。   先前相处的时间才不过一天,缪伊却将这股味道记得很牢。魔王大脑的气味储存库里,先前只存放有某只恶魔的信息,现如今则多了一个。   那只恶魔的味道是朦胧灰暗的细雨,而精灵则多了点清晨的绿意、阳光与微风。大概除了缪伊缪斯本魔以外,没有谁能理解这番抽象的形容。   缪伊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会对这两种味道上心,他只是很珍惜地将它们放在意识深处。当熟悉的气味靠近,身后的小尾巴便会比理智更快一步地开心起来。   缪伊推开门,熟悉的精灵面容展开在眼前。三天过去,精灵还是那个精灵,神色淡漠,衣发整洁,垂眸凝望着他。   他觉得这视线中似乎多了点东西,与先前相比有了某些不同。缪伊后退一步,让出进门的身位。   精灵没动,只静静站在门边,视线随着他的移动而动,喉结轻滚。   缪伊想了想,首先说:“他们让我暂时住在这里,我没有乱动你的东西,最多最多只睡了你的床和沙发。”   说完这句,缪伊又补充道:“你房间里似乎有脏东西,它喜欢趁我睡觉时嗡嗡。不过你不在,我就没有擅自处理它。”   寻常人会害怕的深夜呢喃,被魔王说成了屋子里的害虫,似乎轻松就能够拍死。   这次,精灵终于有了反应,目光仍紧紧锁在魔王身上:“你不在意听到的声音?”   是挺在意的,容易打搅睡眠。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哪怕周围一直有东西嗡嗡,魔王这几天每晚都睡得十分香沉。要知道他在深渊自己的小窝里,都没有这么好的睡眠质量。   缪伊反问:“你是想让我帮你解决麻烦?”   他说这句话时一点犹豫也没有,几乎是紧挨着精灵落下的话音。如果那道诡异声音的主人在这里,一定会气得跳脚。毕竟每天晚上编排了精灵这么多坏话,有个家伙却一点没听进去。   霍因微怔,反应过来后终于移开视线,像是下意识回避魔王坦诚的目光。他按着额角,压抑住心底里某种渴望。   “……不用,我明天会处理这件事。”   原本他还可以更快些回来,缪伊缪斯也就不用遭受到这种侵扰。但一次性吞下那批王虫卵后,霍因霍兹仍是花费了一定时间消化。   血魔用自身血液培育出的王虫卵,在他那具血魔躯体上留下了太深的精神影响。哪怕抽出灵魂进入到另一具躯体中,这种负面的影响仍挥之不去,仿佛深入骨髓。   他从上而下看着魔王,像是看着某种食草的猎物,像是看着盘中待享用的肉糕。   缪伊察觉到了这股微妙的视线,他对战斗一向很是敏感——当然,魔王的理解偏差了那么亿点点,不过他并未察觉。   自己每天睡觉的领地沾染上了别人的气味,任谁来当然都是会生气的,会想要将侵入者赶离出去。缪伊特别能理解精灵此刻的不爽,他同样不允许别的恶魔走进他的小窝。   当然,霍因霍兹除外。   “我离开前会将我的气味清理干净,保证你的房间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你要是想要打架也没问题,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我希望是在完成我们的约定之后,可以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缪伊表现得非常诚恳,语气与目光都软和下来。事关某只恶魔,他几乎是拿出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耐心。他都没有这么求过霍因霍兹呢。   霍因确实没有见过这样柔软的缪伊缪斯。身后的翅膀轻微晃动,又被精灵摁住自然垂下。   心底里翻涌的某种渴望,以及缪伊缪斯今晚异常的态度,令这具身体变得不受控制起来。那双宽大的薄翼蠢蠢欲动,想要将眼前毫无防备的魅魔包裹,想要将其完全覆盖在下方,亲昵触碰。   霍因冷静感受着这具身体当前的状态,分析待会儿需要给自己扔几个电击魔法。多电几下,身体就不会产生超出纪律的反应了。   精灵如此专注思考着,以至于忽视了魔王的问题,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缪伊脑海中警铃大作,他怀疑对方当场就要反悔,不愿意履行先前的约定。   “我想让你帮我搜集一只恶魔的信息,他的名字是霍因霍兹。”魔王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   缪伊向前走了一步,与精灵靠近,几乎是眼对着眼。他扬起头,眼中满是纯粹,没有丝毫欺瞒。   “我想让你帮我找到他。我这次就是为了找他才出来的……可以吗?我还可以再附加交易条件的,只要我给的起。”   说着说着,魔王黏糊得更近,几乎要靠在了精灵身上。   精灵猛地甩上门,一堵门板便插在了两者之间。   缪伊只感觉一阵风呼啦扑过脸,险些拍到了他的鼻子。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摸不清对方的态度。   淡淡的气味仍靠在门边,没有走,却也没有推开门。缪伊能在脑海中描绘出门外的画面。那只精灵正靠在门板上,漂亮的大翅膀挤压在背与门间。   在魔王所想象不到的另一边,精灵低垂着头,呼吸不稳。他的眼瞳时而收缩,时而变得尖锐。独属于精灵的出尘气质,隐约闪动,逐渐被另一丝气息覆盖。   那是嗜血的的血魔,无时无刻不在渴望鲜血。   霍因闭上眼睛,捂住嘴,尽力将内心的渴望压下。月光下,金色的长发逐渐染上阴影,即将变得如墨色般漆黑。   “你还好吗?”门内缪伊缪斯问他,轻轻敲着门,正好敲在他的心脏处,像在触碰他的心跳。   良久,月下的阴影渐渐消散,潮水般褪去。精灵睁开眼睛,眼中清明,残存着一丝挣扎。   他的拟态开始进入混乱了,但不能在这里,不能在缪伊缪斯面前。   他此刻是精灵,不该是血魔……他是如此渴望着鲜血,渴望缪伊缪斯的滚烫的血……   他将手掌用力扣着下半张脸,尽力收敛那丝异样的气息,维持声音的平静:“我要一滴你的血……”   轻而缓的敲门声停下了,随即接上的是缪伊缪斯清凉如水的声音。   “可以,但要保证不给别人。你要哪个部位的血?” 第41章 发情期   “你要哪个部位的血?”魔王如此问着,精灵那边却陷入沉默。   缪伊轻轻握拳将手抵在门板上,他盯着自己的脚尖,眼中犹豫的情绪连绵成丝,搅不断也拉扯不开。   魔王嘴上说得干脆,像是一点也不把这滴血放在心上,实际上却还是不安的。血液是诅咒的最佳材料,没有谁会将自己最重要的血液给予他人。   对方想要他的血,是打算以此强迫他签订下契约,还是将其作为恐吓的最后手段?如果是想要心头血……缪伊想起挎包中的那枚心脏。   出门在外,他不放心将心脏取出,这颗心脏也就这么耽搁在身外,找不到机会重新融合进身体里。空荡荡的胸膛里,什么也没有。如果精灵果真想要最重要的心头血,他还得把心脏从挎包里拿出,在上面取下一滴血来。   精灵要是趁机夺走了他的心脏……怎么看都很危险。   听不到精灵的回答,缪伊更加不安了。他单只脚尖点着地,修剪圆润的指甲轻轻刮着门上木纹,睫毛扑动。   几天没见霍因霍兹,他的指甲又变得长了。没有霍因霍兹在身边,他根本不会想起修剪这些小东西。头发也好像变长了很多。   如果是霍因霍兹在这里,绝对不会同意他交出血液。霍因霍兹会用看笨蛋的眼神看他,质问他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霍因霍兹绝对不会让他受到威胁,会从一开始就将危险剔除在外……   霍因霍兹……   想起某只恶魔,魔王刮挠门板的动作变慢下来,最终握紧手掌,做好决定。   作为魔王,他受到过霍因霍兹严格的教导,这之中自然包括谈判手段。不可以被牵着鼻子走,无论在任何情景下都不可以交出自己的底线,不可以露出自己的致命弱点……   可是,那是霍因霍兹。谈判桌上的筹码从一开始就是不平衡的,他必须要找到霍因霍兹。   缪伊清清嗓子,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避免露怯:“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哪里的血都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这回,精灵回答了,声音微哑:“……指尖的血就可以了。”   缪伊抬了抬身后的小尾巴,有些惊讶。不过这惊讶没有持续多久,为了避免对方反悔,他立刻就行动起来。   魔王将食指探至牙尖下,轻轻一划,指腹间便有浓郁鲜血冒出。属于魔王的血液凝聚着奇异的赤红色,比寻常血液更为鲜亮,表面隐约有淡淡的粉色流光。   ……哪里来的粉色?   缪伊不是没有流过血,他一百年来大大小小的战斗中,时常负伤。作为魔王,他甚至连治愈魔法都不需要,只轻轻舔舔伤口,血就能轻松止住,并缓缓愈合。   当然,每当这么做时,霍因霍兹就会蹙起眉,说他像只粗鲁的流浪动物,还说渗进伤口中的毒素会感染他的身体。总之,霍因霍兹会一边板着脸,一边动作轻柔地给他治疗。   霍因霍兹……   缪伊感到大脑有些发热,眼前清晰的视野逐渐蒙上一层白雾。他呆呆地望着指尖宝石颗粒般的血珠,怀疑自己因为失血过度而将要晕倒。   开什么玩笑,这么小的血珠……等等,头真的有点晕。   缪伊靠在门板上,用另一只手覆盖上脸颊。手掌的冰凉很好地抚慰着滚烫的肌肤,令他下意识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半眯起眼睛。   视野中,指尖的红宝石红得刺眼,也粉得刺眼。伴随着白雾逐渐笼罩住眼前的一切,所有的事物都只剩下彩色的线条轮廓,唯有血珠已成了完全的粉色,像朵花瓣落在手上。   “霍因霍兹……我好像……有点晕血……”伴随着这句话说完,魔王顺着门板滑落,软软坐在了地上。   思维模糊中,他下意识喊出了心中的名字,声音很小,但门外的精灵听到了。   隔着一扇门,另一边的精灵状态同样堪忧。就在刚才,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带着甜腻腻的糖果气息。太甜了,甜得他想要饮一口,想要获得更多更多……   刚被理智压下的混乱重新翻涌上来,甚至比先前更为剧烈,如海上黑色风暴滚动,压在一弯浅浅的小帆船上。   这只白色的纸帆船,承载着精灵仅存的理智,无论怎样的狂风暴雨都无法将其摧折。可那声软腻的“霍因霍兹”,却像是一阵轻微的风,携带着花香飞来,轻巧打湿了纸船的底座。   船翻了。   月色下,“精灵”轻薄的影子延伸,闪动,像是不稳定的信号。背后彩绘般夺目的翅膀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小巧的蝠翼。相比之先前,这对新生的翅膀很是单调,通体漆黑,拐角处呈流线型。   微微凸起的骨膜在颤动,随着呼吸颤动。霍因狠狠咬上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獠牙刺破苍白的肌肤,掠取鲜血。   这双浅绿色的、令人联想到食草动物的眼眸,此刻凶狠而冰冷,散发着掠食者的危险气息。他需要血液,需要甜美的血,需要甘甜的食物滋润干涸的喉。   刚融合了大批王虫卵的灵魂,实在太过虚弱,需要滋养,需要填补。大脑疯狂抖动,发出指令逼迫身体捕食猎物。他知道他的猎物就在门内,一无所知,毫无察觉,毫无防备地等待他的索要。   甜腻的花香,甜腻的糖果气味,甜丝丝的魅魔的味道……   霍因背靠着门板,汗水浸透了吸血鬼漆黑的长发。他更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手掌,通过这份疼痛唤醒理智,亦通过这份自己的血,来欺骗渴血的大脑。   他不能进去……缪伊缪斯在里面……缪伊缪斯正在……发情。   他终于还是在内心里说出了这个词。大脑接受到“发情”这一讯号,突然安静下来,而后更为兴奋,更为激动。它刺激着这具躯体的每一部位,催促着磨磨蹭蹭的身体扑咬猎物。   不可以……   一滴汗水自额前贴服的湿润碎发流下,划入到眼中,咸湿。浅绿的眼被汗水刺激得紧闭,浆糊般的理智试图理清当下的局面。   名为理智的存在微微一笑,缓缓说:魅魔发情期需要安抚,否则会相当难熬,你真的不进去吗?   。   缪伊感到自己睡着香甜的梦,周围是浓郁的花香。他在梦中试图找寻花香的源头,后来发现这股香味是从自己身上传出的。   有时他会醒来——这长久的梦中他断断续续醒了许多次——永远都会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份怀抱令他感到安心,像是陷在云朵里。大大小小的云朵环绕着他,抚摸着他敏感而滚烫的肌肤。   他清楚知道自己的体温高得不正常,而那温暖的怀抱则比他低许多,既带给他凉爽,又带给他暖意。   半梦半醒间,缪伊嗅到了霍因霍兹的气味。潜意识告诉他,这是属于霍因霍兹的怀抱。他没有多想,只将自己埋在对方的臂弯中,躺在对方的腿上。   有时候,霍因霍兹在颤抖,这份颤抖顺着触碰传到了缪伊的脑海中。他于是觉得这些都是幻觉了。毕竟,霍因霍兹从来不会颤抖,那可是个游刃有余的恶魔,不会令他自己陷入狼狈的境地。   还有些时候,更为稀少的时间段里,缪伊感觉自己的指尖正被吮吸。力道很轻,舌尖湿润酥麻的轻舔令他想要蜷缩脚趾。霍因霍兹正像小动物一样舔舐他的指尖,这份认知实在太过震惊,惊得缪伊每每都会立即昏睡过去。   他想,果然是幻觉。   这份甜蜜的梦境很快到了高潮,滚烫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难耐。在魔王理智全无的情况下,他像一只撒娇的小虾米,拱着身体朝身旁人蹭来蹭去。   魔王的鼻息描摹着对方的五官,轻吻着,扫弄着。小巧的鼻尖顶来顶去,像是要把自己的味道涂抹在对方脸上,又像只是简单想要闻闻对方的气味。   他大概是想要进一步做些什么,但身体的主人不懂。在一次又一次陷入失望后,在一次又一次得不到满足后,魔王本能地张开嘴,咬在了怀中人的脸上。   他下嘴的地方是唇角,而这份“怀抱”立即便僵硬住了。灌满整个房间的虚幻触手在同一时刻停下,其中专门用来服侍小尾巴的几根小触手也呆住,一时之间空气凝固。   躁动的桃心尖尾巴失去了安抚,难受地卷曲起来。   它卷起一缕黑发,不够……它卷起一只衣角,还是不够……它最终伸入到衣服里,紧紧盘在对方的腰身上,这回心满意足了。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魅魔难受地开始在对方怀中哼哼,他舔舐着对方的唇角,咬出了血,紧接着亦被对方咬出血。   吸血鬼尝着唇间气息交换的血液,灵魂中的饥饿得到轻轻安抚。这股安抚如隔靴搔痒,没能果腹,反而饿得更深。   绿眼晦涩,深谙不见底。   吸血鬼努力克制住心底的翻涌,将自己的动作放缓得更轻更柔。他取下手边的蓝色碎片,又一次喂到魅魔嘴边。   那枚“海洋之心”早已被他碎成几片,每隔一段时间便让缪伊缪斯吃下一片。否则,脆弱的魅魔难以熬到现在。   也许是延迟了一百年的影响,缪伊缪斯的发情期实在太过剧烈。简直像一团滚烫的火苗,在他怀中燃烧,在他怀中融化。   等到海洋之心吃完了,可以再把自己的心脏取出来,掰开几瓣干净的喂给缪伊缪斯,直到熬过发情期……   吸血鬼如此想着,怀中的魅魔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不满地将四肢缠得更紧。   魅魔伸出舌尖,顶开了对方微张的贝齿。 第42章 梦境   耳边低低颂着轻哼的歌谣,似乎是一种摇篮曲,缪伊缪斯没有听过。他只旁观过霍因霍兹哼唱,在那人类幼崽面前,歌曲的内容模糊而悠远。   模糊中,一幅画面逐渐在黑甜的梦境中被洗净,变得清晰。   盛夏的午后,霍因霍兹穿着干练而结实的褐色系衣装,额边有汗水,袖子翻折起。棕发绿眼的人类坐在摇篮旁,是缪伊熟悉的外形,脸上却挂着陌生的神情。   魔王所熟悉的霍因霍兹,总是沉闷的,冷静的,似乎任何事情都无法使他慌乱。这位“霍因霍兹”更为青涩,就连嘴角的笑都是生涩的,落在魔王眼里像一张摊开的画。   画上每个细节、每道笔触,都缓缓向魔王呈现,无处遁形。显而易见,这时候的霍因霍兹还没有学会得体的情绪伪装,那笑容并不自然。   咦,他的记忆里怎么会出现人类时期的霍因霍兹……   黑甜的梦中,魔王即将清醒过来,正待这时,人类晃动摇篮的手突然停住。同一时刻,婴儿呜哇一声,开始哭嚎。   “对不起……我唱歌太难听了……”   人类小声道歉,绿眼中满是懊恼。缪伊于是十分有兴趣地继续看下去,想知道霍因霍兹会如何收场。   在他面前的霍因霍兹,看起来大约是人类十几岁的年纪,稍显杂乱的长发随意用细绳绑在脑后。这样的霍因霍兹多了几分少年感与活力,少了许多精致感。   缪伊这时候才恍然意识到,霍因霍兹平日里还挺臭美的,单就那看似松松垮垮的绑发缎带,就缠得很有讲究。每一根散落的发丝,都有它放在那的道理。   眼前的人类还没有染上臭美的坏毛病,或者说这时候的他并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并不柔顺的长发被汗水打湿,狼狈地垂下,看起来没多少美感。   缪伊挪移着视线,肆无忌惮打量着对方。袖口和裤脚没有脏污沾染,上衣下摆整齐扎进了腰间。短靴边缘有着常年积攒下的暗色,不算新,但胜在干净。   他很快给少年做出了判断:衣着简单朴素,却尽可能做到了洁净。嗯,霍因霍兹做人类时,似乎过得很简朴,甚至吃都吃不好。   魔王看着身形消瘦的人类,怀疑对方三餐都得不到保障,营养不良。   ……怪可怜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缪伊静静观赏着少年如何手忙脚乱。霍因霍兹似乎没有照顾过婴儿,更不知道怎么让啼哭的孩子安静,只能慌张地小声劝阻。   “不要哭了……真的,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哄小猫似的,明知对方听不懂,却还是自言自语乞求着。他时不时朝摇篮内扮鬼脸,似乎是学着某些听来的说法。但婴儿并不领情。   缪伊看着霍因霍兹做出的鬼脸,眼睛眨也不眨,默默将其刻在脑海里,打算记一辈子。   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模糊的梦境突然扩大,周围环境变得更为真实、细腻。魔王和人类同时一惊,几乎是一起转头向声源看去。   推门而入的是位中年女性,对方身材臃肿,系着条不合身的旧围裙,裙角打着几个补丁。女人有着一张线条柔和的圆脸,本该是十分和善的面容,硬是被五官冲淡得刻薄。   这大概就是霍因霍兹的“雇主”了。霍因霍兹笨手笨脚的,连个婴儿都照顾不好,这下子肯定要被责骂的。   缪伊正忧心着,就见那女人瞧见了房内的霍因霍兹,立即换上一副陪笑的脸:“哎呦,大少爷,这小兔崽子是不是惹您心烦了?您这尊贵的身子,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呢……”   缪伊:……少爷?   缪伊又狐疑地转头看向霍因霍兹。这会儿少年已没了先前独处时的丰富情绪,背站得笔直,学大人们一样板着张脸,看起来冷静又早熟。   “不,是我把孩子惹哭了。”顿了顿,少年又补充道,“对不起。”   这时候,缪伊才觉得眼前的人与记忆里的霍因霍兹重叠起来。他又旁听一阵,得知了来龙去脉。这女人是霍因霍兹家中的女仆,前不久意外怀孕,于是丢了工作。   霍因霍兹则是偷偷来看这位女人,带着他父亲的“慰问金”。缪伊听着女人小心翼翼堆笑的样子,又看着霍因霍兹不自然绷紧的下巴,转瞬便猜到了真想。   这慰问金恐怕是从小少爷自己的小金库里取出来的,并且分量不少,足以女人下半辈子的生活了。   “凯瑟琳姐姐,我会想办法向父亲说明真相……我,我会让伯尼付出他应当的代价的。”   少年大概不常说这类话,语气稍微急了些,甚至差点结巴,想来是好不容易才鼓起来许多勇气。   名为凯瑟琳的女人只捂住嘴做出惊讶的样子:“您在说什么呀,伯尼先生可是位好管家。哎,少爷,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您要是嫌呆着无聊了,就早些回去吧,免得老爷担心。您刚才能帮我照看这孩子,我已经很感激了,不然我这连着几天都没法闭眼。”   “……好。”少年关上门前,看到女人熟练地哄拍着婴儿的背,又忍不住叮嘱,“凯瑟琳姐姐,我听说您离开庄园后开始整天喝酒、暴饮暴食,这样子对身体不好。您从前明明……”   说到这里,少年闭上嘴。他知道这话会伤害对方的心,甚至在心底里开始暗暗埋怨自己愚笨。   缪伊跟在霍因霍兹身旁,若有所思。通过即将闭合的门缝,他朝那人类女人看了最后一眼。   女人正哄拍着婴儿的背,灵魂发暗,笼罩着一层灰雾,里头隐约有阴影扭动。缪伊知道这是恶之虫,但这虫子可比他亲眼在大陆看到的小得多,也弱得多。这个时期,魔王们还时不时发兵征战,虫子们吓得四处逃窜,无法安宁。   魔王看见了虫子,也看见了这人类的命运。“懒惰”与“暴食”已经在女人灵魂深处扎根,诱惑着人类走向无法挽回的幽暗尽头。霍因霍兹从他自己手里分出去的钱袋,并不会给女人和婴儿提供良好的生活,只会助长对方的欲望。   魔王看见了女人眼底的不耐烦,以及转瞬即逝的嘲弄。那嘲弄缪伊看不懂,他毕竟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苦难,自出生便被某只恶魔照料得很好。   那是命运悲惨者对幸运儿的冷笑。当身处不幸时,就连伸手而来的火光都像是冰冷的刀刮,只会滋生阴暗的嫉妒。不怨恨施害者,反而仇恨施予援手的过路人。   女人大概活不久了,最后也许是醉倒在某个寒冷的街道夜晚,又或是意外葬身于家中引发的火灾……魔王透过人类灵魂辨认着虫子的花纹,那上面预示着悲剧的未来。   ——等等,虫子!   缪伊震惊地看向人类版霍因霍兹,对方的灵魂干净剔透,令自己方才忽视了一个问题:就连那只幼崽体内都有只小小的虫卵,霍因霍兹做人类时怎么没有虫子?   霍因霍兹,该不会真的是哪里来的怪物吧……   魔王神情恍惚地跟着少年走出屋子。这是栋廉价集体出租屋,楼道内脏水与垃圾横流。他难以想象霍因霍兹会到这种地方来。   果然,霍因霍兹皱起眉,悄悄攥紧了手,但没有捂住口鼻。缪伊环顾四周,看见有几个人的目光朝这边看来,带有打量的意味。   与这群人相比,霍因霍兹整个人白白净净的,一看就很好抢劫。但这身干活用的粗布衣服又令他们生起疑心,怀疑这小鬼兜里没几个钱。   梦境中,缪伊连情绪都不用感知,很快就捕捉到了那几人的小动作与神态。霍因霍兹的教导,早已融入他的血与肉,成为思考的本能。   等又走出一段距离,远离了嘈杂的脏乱街区,缪伊看到了一片小树林。而霍因霍兹则鬼鬼祟祟朝四周看了眼,便钻入树林中,来到其中一棵树后,紧接着……   缪伊猛地转身,低头数着地上的石子,脸颊绯红。布料摩擦声在他身后窸窣,令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嗯……要不要就看一眼,只看一眼……   魔王捂住眼睛,悄悄转头,缓缓张开指尖一道缝隙。缝隙中少年已飞快换好了一身衣服,变成那女人口中“尊贵的大少爷”。   切。   缪伊放下手,脸颊的燥热消散开来。他莫名感到不爽,还有些失望。   霍因霍兹沿着森林中的小道继续朝前走,缪伊慢了一步跟上。看着日薄西山,他忽然想到,霍因霍兹可能是要回家了。   他突然对霍因霍兹的家感到好奇。 第43章 禁闭   小道逐渐向前延伸,梦境逐渐堕入暗影。缪伊环顾四周,看见阴影中蠕动着畸形的怪物,那些怪物撕咬着彼此,吞噬着血肉。他们身上爬满了细长的眼,又用眼贪婪地盯着过路的人影。   少年版的霍因霍兹就走在这样的林间小道上,双眼目视前方,独自一人,似乎看不到周围的怪象。又或许,这些怪物只是梦境的投影罢了,象征着做梦者内心的情绪。   缪伊已经发觉这里是梦境。   ——咦,那么这是我在做梦,还是霍因霍兹在做梦?如果这里是霍因霍兹的梦境,为什么会存在“我”的思想?   魔王紧贴在人类背后,随着对方的步伐前行,像是缀在对方脚跟后的影子。他不知道梦境的尽头是什么,不过倒是很喜欢这个罕见的梦。   漫长的小路上,他时不时戳戳霍因霍兹的脸,又或是学着对方的样子做鬼脸。可惜,霍因霍兹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就连他的身体都从人类胸中横穿了过去。   这是一个无形的影子,一团迷茫的思绪。交织的甜腻梦境中,魔王想不起来昏睡前的场景,更不记得现实中的事物。   他只认得霍因霍兹,也只记得霍因霍兹。   路终于延伸到了尽头,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庄园,庄园被暴雨与闪电所遮盖,灰蒙蒙压得人喘不过气。   明明从梦境开始到现在一路是晴天,却在视线接触到庄园的一刻陡然变换了天气。沉重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压在风雨摇晃的树上,像是某种披着斗篷的幽魂,缠绕在心头,遮住晴朗的阳光。   霍因霍兹脚步没有停,似乎没看到这样恶劣的天气,只继续沿着小路走。他刚换上的精致衣装被雨水打湿,浑身浸透,像只没有家的流浪动物。   缪伊犹豫了下,他朝后看去,来时的路已被无边的灰雾所掩盖,什么也看不见。等转回来时,霍因霍兹已走了有段距离,他于是小跑着追上。   这个时期的霍因霍兹甚至比他还要矮上一些,他可以轻松看到对方的头顶发旋。缪伊伸出手掌,盖在少年的头上,想要为其挡雨,雨水却穿透力他透明的手掌,继续淋在少年身上。   “你冷不冷啊?”他问。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霍因霍兹抿起嘴,眼神变得冷酷起来,整个人紧绷成一团刺猬。   下一秒,随着空气中一声脆响,霍因霍兹的脸被拍开,一侧留下鲜红的掌印。   缪伊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才发觉周围环境已发生变化。就在刚才,庄园外景撕裂般被涂抹消失,露出富丽堂皇的室内摆设。   他看着霍因霍兹脸上的巴掌,心头里没来由地冒出一团火。霍因霍兹明明被打了,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除了脑袋被打歪到一边垂下,除了那双眼睛冰冷无神。   霍因霍兹没有皱眉,也没有喊痛,两只手静静垂在腰侧。这令缪伊心底里产生一种冲动,想要代替霍因霍兹的手,去抚摸那道鲜红发热的掌印。毕竟,那大概很疼。   “你简直有辱家族的血脉。我培养你到这么大,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荒唐的话么?”房间内的另一男人说。   那是一张与霍因霍兹长得极像的脸,同样俊美却更为成熟。那只刚甩出一巴掌的手还没有收回,男人眉眼间却仍旧带着笑,语气温和,像是在态度温和地闲聊。   缪伊下意识皱起眉。男人的神态令他想起了霍因霍兹的笑,不是旁边这个缩小版霍因霍兹的笑,而是长大后的霍因霍兹。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出一辙地完美。这个发现令他感到不爽。   霍因霍兹绝不会笑着做出这种动作。   缪伊往前走了两步,挡在少年身前,虽然他知道这大概并没有什么用。房间内的两个人类看不见他,只自顾自地链接着窒息的氛围。   他侧头用余光看了眼霍因霍兹,对方没有应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有教过你么?别人说话时,你需要笑着回答,真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东西。”男人噙着冷笑,再次扬起手,作势要挥下。   缪伊正面迎接着这巴掌,下意识紧闭起眼睛。作为魔王,他这辈子还没有遭受过这种对待。哪怕知道自己没有实体,却仍然不敢睁开眼睛。   令人意外的是,这一次身后没有响起巴掌声,取而代之的是前方清脆的拍击声。缪伊困惑睁开眼睛,看见男人惊讶的目光,又转头看到了霍因霍兹同样困惑的表情。   “呵,你竟然学会还手了。”   “……”   看来,霍因霍兹刚才伸手挡掉了对方的巴掌,超出了男人的预料。不过似乎就连霍因霍兹自己也感到意外,好像身体自己动了一样。   可能是出于自保的本能吧……缪伊只简单这么想着,同时感到庆幸。哪怕只是梦境,他也不希望霍因霍兹挨上第二下巴掌。   男人的目光开始变得玩味起来,看着少年——他自己唯一的孩子——像是看着一只不听话的宠物。宠物竟然为了下贱的东西来忤逆他,甚至露出来爪子,这很有意思。   “我明天会将那女人和孩子赶走,她不可以留在附近。”男人盯着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绿眼说。   这一次,霍因霍兹终于有了反应,甚至表现得情绪相当激烈,猛地抬起头:“她刚生下孩子,身体还很虚弱,不可能带着那么小的婴儿远行!”   “这是她勾引陌生男人的代价。这种不守妇道的下贱女人,在从前是要被处以火刑,当众烧死的。我亲爱的孩子,你真的是一点同理心都没有,可怜的伯尼老管家平白无故被那女人毁了风评,你却要助纣为虐。”   “你……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明明知道是伯尼强迫她的!”霍因霍兹表情骤变,更高地扬起了声音,以一种愤怒而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感到奇怪,你要为下等人表现出这副失礼的样子。你也看上了那个女人么?我记得她在被赶出庄园前,也有副不错的外貌……哎呀,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喜欢同性的变态呢,毕竟那几个女仆都被你拒绝了。”   耳边传来拳头划破风的声音,像是打碎镜面,将男人完美的微笑打翻在地上。少年一手摁着男人的脖子,另一只手停在空中,却迟迟砸不下去。   “嗤。”短暂惊讶过后,男人不屑地嗤笑了声,随后一拳打在了对方腰腹上。   这一切仅发生在几个呼吸间。梦境中,魔王的思绪都变得粘稠而缓慢,等他慌忙蹲下来查看霍因霍兹的状况时,对方已经蜷缩在地上,额间冒出冷汗。   “真是一个废物。我重金请来的体术教师,教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缪伊蹭地站起来,一拳头打向那喋喋不休的家伙。他既没有少年版霍因霍兹那样犹豫,也不会看在这张脸的份上放轻力道。敢用和霍因霍兹那么像的脸,做出这种事情,实在让他恼火。   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只是旁观的虚影,拳头砸在那张脸时,轻飘飘只接触到了空气。   却在下一刻,男人脸上的色彩被撕开了,露出下一层黑灰色的墙面。   缪伊眨眨眼,发现周围环境再次发生变化。这一次,他和霍因霍兹呆在一间很是狭小的屋子里。屋内很暗,通体呈黑灰色,几乎没有家具,唯有中间摆放着一张小小的木桌,桌上亮着一根只剩小段的蜡烛。   蜡烛的光太微弱了,映照在霍因霍兹的眼中,像是一颗将要熄灭的残星。缩小版的霍因霍兹就这么靠着墙壁蹲坐着,不知坐了多久。   缪伊注意到对方身上仍穿着先前的衣服,他心底里有不好的猜想。恰待此时,有叩门声响起。   “少爷,这是今天的饭。”   门下开了一道小门,递进来一张长方形铁盘子。盘子中间放着一小块黑色的不规则面包,和一杯清水。从那面包的色泽来看,大约硬得可以和这铁盘比比。   随着小门被关上,隐约可以听到逐渐远去的低声交谈。   “真是的,这小孩又被罚禁闭了,麻烦死了……”   “嘘,小声点,小心他听到……”   “这种小鬼,仗着自己身份就开始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多清高似的……那女人最后还不是自己滚了……”   “小少爷白天一本正经的,晚上说不准还会潜入男仆的房间呢……”   “嘻嘻,听说这种人确实是那里有病……”   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小小的禁闭室内重新恢复凝滞,空气都很难流通。缪伊在黑暗中环顾一圈,发觉确实没有窗户。   他于是也把自己坐下来,紧靠在霍因霍兹身边坐下。他们肩碰着肩,脚抵着角,显得很是亲密,虽然只有缪伊自己能看见。   “他们本来就做错了事。”霍因霍兹冷不丁小说道。   缪伊亮起眼睛,以为对方能看见自己了,继续听下去才发现这人在自言自语。   “我只是指出来了而已……”   “为什么……”   最后一句话被压得很低,缪伊听不清对方后半句说了什么。又或许霍因霍兹确实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想要问句为什么,“为什么”中包含着一切的困惑与愤懑。   缪伊感到自己胸口堵塞,鼻尖酸酸的,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对方的头顶,就像是霍因霍兹曾对他做的一样。   “……是因为魔王的存在吗?把魔王打倒了,大家就会变回神所创造出来的最初的样子吗?”   他在圣典中读到过,里面所颂扬的明明都是很好的美德,是一些做人的基础,可大家却恍然未见,将其视作装饰用的废纸。   少年呢喃着,浑然不知旁边正坐着一只魔王。   缪伊伸到一半的手顿住,而后他鼓起腮帮子,在霍因霍兹的脸颊上狠狠戳了又戳:“小时候的你一点都不可爱。” 第44章 摇篮曲   漆黑而狭小的空间内,身边紧挨着熟悉的人,耳边回荡着一首模糊而悠远的摇篮曲。曲调低缓,节奏柔和,大概正适合一位温柔的母亲来哼唱。   少年人嗓音清脆,将摇篮曲唱出了别样的味道,不像是夜晚入睡前的月色梦谣,反而像是清晨时分叮咚的泉水。歌声流淌在半梦半醒的魔王心间,时不时撞上碎石,磕磕绊绊。   缪伊想,霍因霍兹小时候唱歌确实不怎么样。   偶尔,霍因霍兹忘了词,就会哼哼着将那段敷衍过去,努力提起新的一段。缪伊庆幸自己不是个婴儿,否则他肯定也要哇哇大哭着抗议。   无趣而沉闷的禁闭室内,霍因霍兹就这么有一段没一段地哼着歌,唱着同一首摇篮曲。随着一遍又一遍重复,生涩的曲子逐渐流转顺滑,磕绊的石子被流水打磨干净了。   缪伊半合着眼睛,终于听到一次完整的歌。迷迷糊糊间少年版的霍因霍兹说:“唱歌明明挺简单的嘛……”   耳朵被一直近距离折磨的魔王:……   哈,他捉住霍因霍兹的小辫子了。明明五音不全,词都记不清,一首这么简单的歌还要反反复复来回练习……霍因霍兹也有这么笨蛋的一面!   缪伊哼哼着嘴角挂笑,随着对方终于唱出完整的一首歌,像是了却了心头的念想,闭上双眼陷入沉睡。这团无形的思绪轻轻歪斜身体,靠在了少年人的肩上,又渐渐消散。   这时候,梦境中的霍因霍兹侧过头,下意识看了眼肩旁的空气。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就像现实中曾发生的一样。   不知为何,他又没兴趣哼歌了,只静静靠墙坐在黑暗里,眼睛凝望着桌上幽幽烛火,就像每一次禁闭时一样。   。   缪伊徜徉在花香与糖果间,他感到自己浸泡于甜腻的花蜜里,就连发丝都裹满了糖浆。花蜜是由糖果打碎搅拌而成的,柔软黏牙,让他很想要咬上一口吮吸。   糖果咬碎在唇齿间,带来海水的潮湿。他似乎曾吃过这么一颗糖果,是在哪里呢……记不清,但那股发热的躁动感很好地得到了安抚,令他更深地陷在柔软的水中。   水是花蜜的味道,玫瑰花香,带有一丝苦涩的草药气味,以及淡淡的鲜血。谁的血?好熟悉的血液味道,他绝对尝过。   可是霍因霍兹不会允许他咬别人的。霍因霍兹会很凶地板着张冷淡的脸,说他像只管不住自己牙齿的地狱狗。   地狱狗是一种毛茸茸的小动物,长着一圈狰狞的牙齿,以及一身漆黑烈焰卷毛,像只长了毛的黑面包。好过分,霍因霍兹竟然用地狱狗来形容他,他明明可爱得多……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噢,是在他咬了那只绿色史莱姆果冻之后,霍因霍兹为了惩罚他,那段时间里每天早上都把手指伸到他嘴里,命令他忍住咬下去的冲动。   这简直是酷刑嘛……他每次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收住动作,但霍因霍兹却不夸夸他,只盯着那几枚咬出的牙印发呆。   再然后,他就只能咬小球了。小气的霍因霍兹已经不给他手指了,只用大大小小各种球来做训练。简直是把他当做小狗来对待,好过分……   就算是小狗,他也绝对是最可爱的小狗,怎么可以用地狱狗来形容他……   意识模糊间,魔王凶巴巴地咬住嘴边的事物,边啃边吮吸。也许是得益于某知恶魔曾经的训练,又也许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这次他收了力道,很小心地没让尖牙划破对方的肌肤。   与其说是啃咬,不如说是亲吻,张开嘴露出舌尖,将对方磨蹭得湿漉漉。属于魅魔的亲吻很是黏糊,从对方的眼尾亲吻到锁骨,甚至试图继续向下。   被这份温情包裹着,任何人恐怕都要以为自己已得到魅魔的爱意。等到陷入以爱为名的陷阱中,于是终于得见对方毫不犹豫转身抽离,眼睁睁看着对方用同样的甜蜜去包裹另一个猎物。   幸运的是,他是缪伊缪斯诞生以来所遇到的第一只猎物。至少现在,缪伊缪斯还未抽离。霍因霍兹如此想着,手指轻轻揉捏魅魔的三角形角尖,揉捏得他怀中人发出黏腻的轻哼。   魅魔原本正要亲吻到更下的部位,被这袭击打得溃不成军。他仍沉睡着,银黑色的双眼却虚虚半张,无神迷茫。有时候他也会闭上眼,陷入深眠状态,嘴里说些嘟哝的梦话,比如现在。   “我不是地狱犬……”   “好,你不是。”霍因霍兹微怔,而后无奈安抚着。他浑身浸满鲜血,他自己的血。   这血液不算很多,从肩头都手腕都是细碎的划伤,被他自己用指尖划开。伤口很浅,遍布肌肤,乍一看有些吓人。当缪伊缪斯出于本能在他身上舔舐时,便会将这些血液吃进嘴中。   缪伊缪斯的主动索吻点醒了霍因霍兹,魅魔在发情期出于本能会渴望体|液,那么他给就是了。   至于另一种给予体|液的方法,霍因霍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或许在某些思绪的间隙里曾飘过某种念头,但却不愿实行。   有时,他也会忍不住舔舐缪伊缪斯指尖的血液,那是曾被对方自己所划开的伤口。除此之外,霍因霍兹没有在魅魔身上留下任何伤。   对于一只渴血的血魔而言,这是一个奇迹。理智消逝的漫长时间里,缪伊缪斯同样没有主动咬伤恶魔,这也是一个奇迹。   忽而,缪伊缪斯那张精致的脸放大了。魅魔又一次从他腿上坐起身,又一次环抱住他的肩,又一次吻上他的唇角,进入。   缪伊缪斯边亲吻着边嘟哝起来,舌尖抵触着舌尖:“我明明是最可爱的……”   “小狗”这个词语被吞吐在吻中消失,霍因霍兹没有听见。他看着缪伊缪斯微蹙的眉,怀疑对方做起了噩梦。   两条环过腰间的手臂,轻轻哄拍着对方的背,和几条精神触须一起。它们轻哼着同一首摇篮曲,那是恶魔记忆深处的回忆。   冰冷黑暗的禁闭室中,少年人独自抵墙而眠。他曾无数次想过,要是能有谁来陪着他就好了。   “霍因霍兹是个笨蛋……”怀中人突然呢喃着。 第45章 误会   摇篮曲,悠久的摇篮曲,绵延的摇篮曲,从记忆的黑白深处哼唱到最鲜活的此刻时光。当魔王意识逐渐浮现出海面,化成温水的脑子里只游荡着霍因霍兹所唱的歌。   不会有错,那就是他做梦时所听到的歌声,只不过这次换了更为低沉的嗓音,是他最为熟悉的、某只恶魔的声音。   大脑嗡嗡的,感觉要被这摇篮曲灌满了。   缪伊保持着睡眠时候的蜷缩姿势,弓着身子伸了个懒腰。这顿觉实在睡得太好,就连头发丝都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   偎依在温暖的小窝里,耳边是好听的曲子,就在缪伊迷迷糊糊又要睡下去时,他猛地坐起身,面露惊讶。魔王在熟悉的小窝中坐直身体,用刚睡醒时迷蒙的眼环顾一圈。   他回来了。   正对着的墙壁悬挂有星形壁挂,墙角点着南瓜头烛光。南瓜头旁边还放着一大罐糖果,里面奇形怪状的彩色糖块原本已经被吃了大半,现如今又重新被添满到溢出。   霍因霍兹每次回来时都会给糖果罐“上货”,用从各地带回来的特产糖果。有的甜到发腻,有的却又酸得让人皱眉,缪伊都挺喜欢,毕竟是霍因霍兹给他专门送的糖果。   今天的糖果罐里,半数装满了奇异的果子,红红绿绿鲜嫩欲滴。缪伊见过这种果子,在森林里的那几天里,精灵们就会用这种果子来招待他。   尝第一口的时候倒是挺惊艳,冰冰凉凉酥脆爽口。可越往后吃越是寡淡,咀嚼得干干巴巴,几乎很难品出甜味,大概与精灵们清淡的饮食习惯有关。   霍因霍兹这是跑到精灵之森去了?还是说他有一个精灵朋友?自己是被霍因霍兹给捡回到深渊里吗?   缪伊从罐子里挑出来一颗果子,塞到嘴里,一侧的腮帮子鼓出。他没咬下去,只用舌尖轻甜,偶尔吮吸……嗯,还是这股不上不下的清水味道。   魔王一边嫌弃一边小心盖好糖果罐,没让里面溢满的糖果洒出,随后看向房间内唯一的声源。从他醒来起,这里就传来着梦境中的摇篮曲,没有停歇。   他在厚软地毯上赤脚又走了几步,敲了敲墙上的鸟形挂钟。挂钟上的“鸟儿”于是闭上嘴巴,不再播放音乐,屋内回归寂静。   好啊,他还以为霍因霍兹一直守在旁边唱歌呢,结果只是放了个播放器在这里……   缪伊更不爽了,他抽下衣架上摆好的简单套装——显然是某只恶魔摆在这里的——往自己身上一套,就压着低沉的气息打算往外走。   中途换衣服时,他发现了自己尾巴上那枚小金坠还在,气压于是更为低沉。他的小尾巴在外面不清白了,而这份不清白甚至还跟着他回来了。   等到发现自己先前随身携带的小腰包也被放在桌上显眼位置,并且里面仍旧放着那枚显眼的、扎眼的、刺眼的红宝石心脏时,魔王的低气压已经到了相当不妙的低谷!   这心脏为什么还呆在外面啊?霍因霍兹难道就不会把心脏拿出来,贴到他胸口上放好吗?!   那家伙最好能够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关于这所有的一切。   将心脏贴身藏在腰侧,走过长长的回廊,时不时正面碰见些魔王宫的魅魔侍者。缪伊如往常一样向他们点头,算作打招呼,而这些魅魔们也一如既往地向他投来敬仰的笑。   只是这次,笑容里多了些什么。   缪伊品着空气中或好奇或兴奋的情绪,沉默地加快脚步。一路上,魔王大人走得很是匆忙,仿佛身后有什么怪物追赶似的。被他擦肩而过的魅魔们则小声私语,眼睛一个比一个亮。   “哎呀,陛下这是刚醒来就要去找霍因霍兹大人吗?”   “一定是了,那个方向正好是议事厅,霍因霍兹大人正和领主们商量事务呢。”   “没想到陛下原来在特殊时期会这么黏人……”   “那当然,那可是缪伊缪斯陛下。作为魅魔也是最强大的存在,发情期久一些也是应该的……”   缪伊终于抵达了霍因霍兹气味的来源地。他站在议事厅紧闭气派的大门前,面前是他忠诚的下属风信子。   半响,他抬起呆滞的目光,缓缓问:“你刚才说,我在卧室里呆了多久?”   风信子微红了脸,忍住眼睛乱飘的冲动。她没想到陛下竟然这么开放,毫不避讳地与她谈论这种话题。哎,真是令魅魔害羞的话题呢……   “一个月,霍因霍兹大人一个月前将您抱回了魔王宫。随后霍因霍兹大人与您在卧室内共度了一个月。”   撕拉。缪伊原本一只手正紧攥着长衣下摆的挂坠,此刻那镶钻挂坠连同一大块层叠的装饰布料,一起被他撕扯下来。   他抓着手中的布料,毫无所觉,很慢很慢地重复起对方的话语:“我和他,在卧室内,一个月?”   “是的呀,您这次的发情期比以往都要久……”从前陛下可不会长达一个月不出现在大众面前,一定是这次恰好与霍因霍兹大人分开,情绪产生了波动吧。   咔擦。那颗被拽下来的水晶挂坠,在魔王手心里裂得粉碎,均匀地化作粉末。   “陛下,您需要玫瑰十字街特制的‘那方面’的药水吗?要是身体还不适的话……”   “不,不必了。”魔王冷酷地回绝掉下属的担忧与好意,背挺得笔直,一张脸又冷又硬。   哼,不过是发情而已……不过是发情期时和霍因霍兹共处一室而已……不过就是一个月……   哼,他一点也不紧张……一点也不在意霍因霍兹干了什么……   哼,霍因霍兹这种令人讨厌的木头恶魔,估计什么都不会做……真、真的什么都没做吗?QAQ   缪伊盯着面前雕花的原木大门,几乎要把门盯出一朵花来。他一路急吼吼赶来,临到门前却又不敢进去,只杵在门外等待里面会议结束。   守候在门边的风信子几次想要开口,又强忍着闭上嘴。   她看见陛下今天的披风没有整理好,一侧向里翻折出一角,露出一只稍微,呃,稍微有那么亿点点活泼的尾巴。   桃心尖尾巴晃来晃去,与陛下冷酷威严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配上陛下精致的脸,确实挺可爱的……不是,没有,她什么也没想,只有霍因霍兹大人才可以这么想。   到底要不要提醒呢……但是桃心尾巴这种私密的器官,对成年魅魔来说,只有伴侣才可以谈论吧……可要是有别的恶魔路过看见了……霍因霍兹大人吃起醋来可是很可怕的……呃啊好纠结。   大门前,两只魅魔保持着常年影帝级别的演技,将一番矛盾纠结的心理活动通通吃进肚子里,面上仍云淡风轻,任谁来看都是相当高冷的君臣二人组。   终于,门缓缓打开,两只魅魔咻地将眼睛射过去,只见门内冒出一颗圆润的白色灯泡……噢,是一枚骷髅头。   两只魅魔刚亮起的眼睛暗下去,骷髅头黝黑的眼眶内却亮起鬼火:“陛下,您终于醒了,我这一个月……”   巫妖话说到一半突兀止住,他瞧见了魔王背后露出的一截尾巴,同时又看见了旁边那只魅魔侍者的尾巴。一模一样的桃心尖尾巴展示在眼前,令他仿佛回到了一个月前的夜晚,那时候的他差点被这个发现吓得散架。   经过一个月的全能大补课礼包洗礼,此刻的巫妖已不再是当初傻傻的自己。他已经明白了魅魔尾巴的敏感性,也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资格去谈论魔王陛下的尾巴。   但是,但是他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大恶魔,他们很快就要看到了!   巫妖浑身的骨架都开始咯吱咯吱颤抖,紧随其后即将出门的领主恶魔好奇地问:“怎么了?外面有什么东西吗?”   说着,他就要往外看。   “不,等等!”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落在最后面的某只绿眼恶魔,轻轻巧巧越过一众恶魔,先一步走到了门前,挡在所有恶魔面前。他的速度是这样迅速,步履却不紧不慢,仿佛在悠闲散步。   他先是礼节性地向魔王行了一礼,随后上前几步,低头附在魔王耳边说着彼此可听见的悄悄话。   与此同时,他不着痕迹地将缪伊缪斯的披风整理好,避开恶魔们的视角将那条小尾巴轻轻捉回去放好。处于魔王身后几米远的风信子看得心跳加速,嘴角勾起藏不住的弧度。   缪伊指尖触电般微微一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冷着张脸装酷。他听到霍因霍兹用很轻的声音问:“现在还有感觉吗?”   什、什么感觉?他应该有什么感觉?   从进入发情期就开始丧失理智,堪称一路昏睡过来的魔王陛下,对这番询问很是紧张。他胡思乱想的小脑瓜子跳跃出来风信子的那句话——   一个月噢。   不、不会吧……霍因霍兹应该什么都不会做才对……呃,发情的他和霍因霍兹共处一室一个月,结果对方什么也没做的话……   ……怎么感觉这个情况更令人沮丧了。 第46章 醉酒   缪伊小声对霍因霍兹回答了句没有,随后将目光移向旁边杵着一排的恶魔们。他们来自深渊各层,分别属于不同种族,每一个缪伊都十分熟悉。   从议事厅出来的恶魔们,见到一段时间未露面的魔王大人,均表现出十分的喜悦。为首的一只大恶魔将手附在胸前躬身:“恭喜陛下从外界考察回来。”   ……噢?   缪伊扫视一圈,见到这群恶魔们均带着同样的敬仰神色。看起来除了魔王宫的魅魔们以外,其余恶魔都以为他在长达一个月的消失里,并未回到深渊,甚至认为他驻扎在外界考察。不必猜,一定是霍因霍兹的手笔。   缪伊没有表现出异样,他自然接过话:“不必多礼。我不在的这些天里,你们也都辛苦了。”   魔王不痛不痒地说了些废话。他才刚醒,不知道霍因霍兹具体都安排了些什么,多说多错。倒不如静观其变,听听看这些恶魔们想要说什么,捡些有用的线索。   大恶魔于是果真顺着继续往下接话,欣喜而激动:“能够为陛下分忧是我们的荣幸!您孤身前往陌生的外界,惩治当初反叛的血魔们,为魔族攻打下北域一大片土地,实在令我们热血澎湃!我们必追随您的旗帜,战斗到最后一刻!”   说着说着,大恶魔眼眶中含满热泪。与他肩并肩的恶魔们原本正气恼于这恶魔惯会在魔王面前显摆,听到后面也不禁悲从中来,挂起一双双泪眼。   一只浑身缠满肌肉块的恶魔打着哭腔:“陛下,下次出行前请让我们随行吧!您一个恶魔实在是太危险了!外面那些狡猾的生物可是会吃人的!”   说罢,恶魔们纷纷点头,紧张而期待地望着他们伟大的魔王陛下,生怕对方不愿意,或是认为他们会拖累陛下的行动。   而他们伟大的魔王陛下本魔正处于大脑宕机状态,随后他缓缓看向始作俑者,某只站在旁边就默不语的恶魔。   霍因霍兹接受到视线,于是体贴地说:“会议已经结束,现在是晚餐时间,各位可以先行离开,或是前往餐厅享用餐点。等下一次开展正式会议,陛下再与各位商讨这件事。”   这么一说,恶魔们也都发觉肚子饿了。他们原本是最能抗饿的物种,吃点草皮烂泥也能过活,随着近几十年深渊发展得越来越好,竟也产生了精致饮食的“坏习惯”。   他们当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餐时间段,竟然成群结队将陛下堵在走廊上,实在太不应该了!   缪伊缪斯陛下这时候等在外面,显然是为了找霍因霍兹大人一起共用晚餐的嘛!   等他们这一批乌泱泱的恶魔聚集在中央餐厅里,左看右看都见不到某两只恶魔的身影,对这个判断更是深信不疑:两位大人一定是独自去吃烛光晚餐了!   偏殿小餐厅内,被迫“烛光晚餐”的魔王大人握着刀叉,吃得不知舌尖滋味。他的目光总有一下没一下落在旁边恶魔脸上,而对方则专心用着盘中餐,一点没看过来。   缪伊心底里压了许多问题,等真正两人独处时,却发觉不知从何问起。霍因霍兹仿佛知道他有疑问,什么都不说,只静静等着他发问。   他该以一名魔王的身份,质问当初塔顶所看见的景象么?比如像霍因霍兹给他讲过的那些冒险故事一样,冷笑着一摔杯子,大喝道: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呃,要是他当场和霍因霍兹打起来了,后面的问题是不是就问不下去了?要不要把这个问题放到最后?   或者先问问他最在意的问题,不,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啦……过去一个月,他们在卧室里到底做了什么……他们有没有,有没有……   不,不,缪伊缪斯,你可是一名魔王,不要这么小家子气。这种事情对魅魔而言可不算什么,听说魔王宫里的魅魔们经常会换交往对象呢。   ……霍因霍兹又不是他的交往对象!   魔王插了一块没切的肉排,凶狠地塞进嘴里,又大力咀嚼着,嚼得腮帮子隐隐发酸。等干巴巴地咽下去后,他拿起杯子往嘴里猛灌果酒。一旁看起来“目不斜视”的霍因霍兹,突兀停下手中动作,眼中略有惊讶。   他没来得及阻止,缪伊便向后靠住椅背,仰起脑袋将酒水一饮而尽。   一区的果酒是当地特产,以花香与甘甜闻名。时常有外地的恶魔们在水果成熟之际,赶来一品最新鲜的酒味。   对大多恶魔而言,这些由魔力催生果肉又由魔力发酵而得的酒,不仅能带来精神上的愉悦,还能为体内魔力提供一定的补充。   可惜的,这对魔王没用。   对缪伊缪斯而言,酒中的魔力太过杂乱,也太过微弱,混入到他广阔的魔力池中,就像一滴墨水滴到了清水,会令他的大脑产生轻微的混乱感。简称,他醉酒了。   魔王大人根本喝不了多少酒,这在恶魔们之间不算秘密,他也没必要遮掩。霍因霍兹坐在一边,叹了口气,从缪伊手中将那酒杯捉出。   微醺的缪伊缪斯软乎极了,很乖巧地松开手指,任由对方拿走手中空酒杯,一点护食的想法都没有。但在下一刻,“很乖”的缪伊缪斯直接将还剩大半的酒瓶从桌上抱到怀里,并用可怜兮兮的目光抬眼看向恶魔。   霍因霍兹将酒杯搁置到自己这边,与缪伊缪斯视线相交后,又立即错开,没有多看一秒。他带着点不赞同的语气说:“你一向不能喝酒的,况且你身体才刚恢复。”   他们两人用餐时,桌上很少会摆上酒。也就是前段时间某种新品的水果刚培育出来,现如今新款风味的果酒酿制而成,果棚里的恶魔好心送了一批过来,令霍因霍兹尝鲜,否则缪伊缪斯根本碰不到酒。   “那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喝下去了。”缪伊缪斯的语气听起来挺正常,令人分不清他醉了多少。   “……好。”霍因霍兹又无声叹了口气,末了补充道,“你几十年前喝了几杯酒后,当晚头疼得睡不着觉。”   从那以后,缪伊缪斯便对他的酒量有了深刻认知,没再折腾过自己的身体。今天怕是真的生气了。   霍因霍兹冷静盯着桌上烛光,知道对方想要问什么。无外乎当初塔顶上那一幕,无外乎他在深渊外所做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已经到了末尾,只差完美的收尾,这种节点上……   “霍因霍兹……我们这一个月里,有亲亲吗?”缪伊缪斯抱着酒瓶,微烫着脸问。   魅魔的脸被烛光映衬得红润,如水的目光强行照射进恶魔眼中。缪伊缪斯站了起来,上半身越过桌角,凑在霍因霍兹面前,坦荡极了。 第47章 情绪化   缪伊缪斯陛下已心有所属,这是整个深渊都知道的事情。恶魔们不会在魔王大人面前多嘴,只偶尔用那种“你知我知”的诡异眼神,发出无声的笑。   缪伊缪斯走在其间,对这些情绪并无感触。他知道的,当他和霍因霍兹站得比较近,又或是霍因霍兹俯身附在他耳边说些什么时,恶魔们的情绪就会顿时高涨起来。   年轻些的恶魔比如风信子与紫罗兰,会瞪着一双铜铃眼,以一种几乎喘不过气的憋笑状态,静静盯着他们俩。年迈些的恶魔,大多比魔王还要年长,他们视年幼的君王如同自己的后辈,见着两只恶魔相处的样子只一脸和蔼。   缪伊缪斯只能解读出这份欢喜的情绪,却理解不了其中的内涵。霍因霍兹懂得,但从未告诉过他与之相伴百年的魔王。   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是不想徒生事端,还是害怕缪伊缪斯恼羞成怒,公开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霍因霍兹坐在椅子上,看着微醺的魔王,听着那单纯得令人发笑的提问,或许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他说:“我没有对你做什么,只是你当时神志不清,强行靠过来。”   此刻依旧神志不清的缪伊缪斯,抱着怀中酒瓶,坚定而固执地继续问:“亲了吗?”   “……亲了。”   “哇。”   魔王整个人都开始向外散发欢快的因子。如果他是一株树,这会儿也该蓬蓬冒出一大把鲜花,缀满沉甸枝头。他开始轻微地在椅子上摇晃起身体,小尾巴则最醉醺醺地一同摇晃,慢上几拍节奏。   “可以把酒瓶给我了吗?”霍因霍兹仍关心着当下最重要的一点。   他没有将缪伊缪斯的反应放在心上,也没有为之感到喜悦。这种孩子气的反应,简直不像是一只成年魅魔所该具有的。缪伊缪斯毕竟醉了,也许他也醉了,醉得开始想些没有根据的事情。   “如果你把酒瓶给我,我会再给你一个亲吻。”   “真的吗?现在就给?”缪伊缪斯停下摆动,他眼中的霍因霍兹却仍旧晃来晃去,甚至晃出了重影。   “真的。”   恶魔话音刚落,魔王便相当积极地将瓶子往前一推,推到恶魔面前。他指了指还剩大半的酒瓶,又指了指自己的脸,甚至将身子朝对方挪了挪。   霍因霍兹安静望着对方,他开口问:“为什么想要我的吻?”   如果缪伊缪斯处于清醒状态,他绝不会问。如果缪伊缪斯此刻的眼神不是如此期待,他也不会问。   “我……你上次亲我的时候,我没有感觉。我还想再来一次,想要好好感受一遍。”非常魅魔式的发言,不含一丝情|欲,银黑色眼眸清澈真诚,不似作假。   霍因霍兹垂下眼眸,短促地“嗯”了一声。随后他一只手掌撑在卓沿,身子离开座位一会儿工夫,魔王的一侧脸颊上便落下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当魔王在这转瞬即逝的时光中,眨了一下眼睛,再看时恶魔便已经端正坐回到原位。一切的一切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他伸手覆盖在脸颊那处“印章”,连一点湿润都摸不到。   缪伊缪斯皱起眉,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桌上的酒瓶夺回来,牢牢抱在怀中。他背抵着椅背,双腿悬空,脚踝交叠,像是蜷缩在椅子上似的,一双眼睛湿漉漉盯着对面恶魔看。   “……不是说好了,一个吻换一个酒瓶吗?”   “哪有什么吻,你刚才明明什么都没做。你没有证据,不许赖账。”缪伊缪斯十分无赖地哼了声,又指了指自己的脸,“快点,没有证据,我是不会认的。”   霍因霍兹先是怔住,随后食指与中指的指关节抵住眉心,从鼻腔笑出道气音。他缓缓摇了摇头,另一只食指立在桌子上,自上而下轻扣两下。   “那你就喝吧。明天我和恶魔们说,他们最敬爱的魔王陛下酒醉得起不了床。”   他知道缪伊缪斯是个好面子的恶魔,非常执着于“魔王的架子”。但这次的伎俩却不管用了。只见魔王眨巴眨巴眼睛,立即滚下来一串泪珠。   霍因霍兹嘴角的笑逐渐消失,他面无表情看着安静流泪的缪伊缪斯,想起了几年前的某一幕。   “他”翱翔于天际,与一条金龙在云间搏斗。龙啸之下,风雨席卷半数大地,宛如天崩地裂。他最终用利爪削下对方的半条尾,吞下一只眼。   龙的一只眼能看到过去,另一只眼能预见未来。一条龙代表着世界线的一种可能,整个龙族便是这大千世界中,所有的过去与未来。   他所吞下的龙眼,是这条金龙所编构的未来,魔王缪伊缪斯的未来。他看见那赤红色的身影被重重禁链锁于漆黑崖底,毒气啃食着残躯。   魔王成了地面的俘虏,作为魅魔的身份暴露,而胜利者要每日折磨这脆弱的生灵,摧折他的精神与躯体。他看见缪伊缪斯整日整日地哭泣,一日便流尽过去一百年都没产出的泪水。   吞下金龙的未来之眼后,他便成为了新的金龙。他眼中所写下的未来,将在遥远的时间线尽头成为现实。这条线中,缪伊缪斯会成为一名能独当一面的魔王,实现他所想要实现的理想。   百年的计划终于落下又一子。至少,缪伊缪斯不会那么可怜地哭泣。   现在,连喝果酒都会酒醉的魔王,还安安全全呆在深渊之下。房间外满是训练有素的强大臣子,房间内只有一名强大的魔王和一名把魔王弄哭的恶魔。   他把缪伊缪斯弄哭了,因为……他不给对方吻?   霍因霍兹下意识站起身,向前走几步,轻轻拢住了缪伊缪斯的肩膀与后背。他指尖点触着魔王的眼尾,沾染上湿润的无声的哭泣。   他其实很会安慰别人,会挂着温和而怜惜的神情,做最完美的倾听者,并说出对方最想听的话。但现在,当霍因霍兹真心实意想要安慰一只恶魔时,他却发现不知从何做起。   他只是这样抱着,虚虚拢着,学着记忆里形形色色人的样子。看见眼泪的一瞬,心口短暂地缺失了一块,又在怀抱住对方后收回,甚至比原先溢得更满。   他竟产生了一丝满足感,因为缪伊缪斯在为他而哭泣。缪伊缪斯哭了,因为他不愿给出吻。   “缪伊缪斯,你……”   霍因霍兹的话被打断在尖锐的利牙间,他伸出的手指被魔王咬在了嘴里,半叼半磨,对方甚至还挂着眼泪。   指尖微微刺痛,显然这次魔王用了力,或许是醉酒后掌控不好威胁人的力道。总之,霍因霍兹感到自己指腹被咬破了皮。   这回,他没再说什么“牙齿太脆弱”、“强行抽出会把牙齿弄碎”之类的话,只沉默接受着对方泄愤般的磨牙。   醉后的缪伊缪斯有些情绪化,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流泪,现在又突然生气。霍因霍兹看了眼对方腰间的宝石心脏,心里估摸着这几晚必须让其复位。   等见缪伊缪斯开始吮吸他指尖上的血珠,他才迟迟开口:“你要是再叼着我的手指,我就没法吻你了。”   一下子,魔王松开了嘴,舌尖舔舐嘴角,兴奋地抬起眼。   ……还是一点情|欲都没有。霍因霍兹眼神暗淡下去。 第48章 亲吻   第一次的发情期对每只魅魔而言都是头顶重要的事。相应保障制度已十分完善的今天,即将迎来重要一刻的她们,会提前在长辈的看护下筑好巢,周围亦会有同辈的成年魅魔们陪同照料。   这些前来看护的魅魔均为志愿者,她们不会受到魅魔发情时气味的干扰,同时也能作为过来人提供经验。同类的气味将有效安抚躁动的血液,再辅以特制的药水,魅魔们不需要进入真正的某个“环节”,也能顺利度过这段时期。等熬过了第一次,后续每年的发情期便会更为轻松。   缪伊缪斯作为一只从未迎来发情期的“大龄巨婴”,早已提前筑好完美的巢穴,就在魔王宫地下,既安全又便利——虽然具体筑巢过程是霍因霍兹一手操办的。   这只魅魔的小窝里摆着专门的储藏柜,里头整整齐齐放有各种药水、道具,既有幽灵炼金协会的魔法产品,也有玫瑰十字街的魔药。储藏柜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标签贴纸,有新有旧,层叠不一。有的纸张已泛黄,有的还十分新。花花绿绿的标签上,优雅飘着同一份字迹,并刻意写得工整端正,便于辨认。   显而易见,负责整理储藏柜的恶魔,仍旧是霍因霍兹。这么多年,别说了解这些药水和道具的作用,缪伊缪斯就连储藏柜都没有打开过。反正只要霍因霍兹知道该怎么做就行了,到时候霍因霍兹会帮他处理好的……魔王一直这么想。   他从未思考过,当发情期即将来临时,霍因霍兹为他安排的“看护者”竟然不是这只恶魔本魔,而是魔王宫的侍从们。他也不会想到,当自己正要进入发情期时,霍因霍兹会头也不回地开溜,将他独自留下。   霍因霍兹……有这么讨厌他吗?   缪伊缪斯稍微有些伤感地梳理起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缪伊缪斯”异常兴奋地扬起脸,等待对方的主动亲吻。   处于醉酒状态的魔王大人,仿佛灵魂割裂成两半。其中一半是晕乎而笨蛋的自己,放置在最外面掌控躯体的行动;另外一半则安静坐在躯壳内,冷眼旁观周身的一切。   这个秘密,他连霍因霍兹都没告诉。霍因霍兹只以为他醉后会失去理智,清醒了也会断片——好吧,他确实忘记了,现如今终于想起来。   那大约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他第一次借酒消愁,将整瓶酒灌下肚子,杂乱的外来魔素在身体内盘旋,被排斥、抵抗。魔王的大脑本能地发出指令,要将这外来的魔素彻底清除,魅魔的躯体却太过孱弱,无法轻松实行。   于是,大脑出于求生意志,当即切断了与身体的链接,试图动用全部力量消化体内的魔素,只留下最本能的思维驱使这副躯壳的运行。   那天,他刚与霍因霍兹大吵了一架,至于吵架的原因则忘了,毕竟百年间的争吵实在太多。政策上的,生活中的,甚至可能仅仅只是某个很小的魔法难题。   吵完架后,他们便陷入冷战。他独自灌了一瓶酒,紧接着便晕晕乎乎拍开了霍因霍兹的房间,一骨碌爬到对方床上睡下。躺在陌生却又充满熟悉气味的被窝里,缪伊缪斯承认自己心跳有些加快。   他的身体自己在动,自顾自地钻到别人的被窝里,这分明是令人困扰的一件事情。可是,如果这个“别人”是霍因霍兹……   霍因霍兹晚上回房时,影子般悄无声息靠近,站在熟睡的他面前。他的身体睡得很香,他的理智却又十分清醒。霍因霍兹静静站了很久,视线就这么落在他脸上,他不需睁眼都能感受到这股温热的目光。而他全身都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来一颗脑袋。   那一刻,缪伊缪斯几乎对方已经发现了,发现他其实还“醒着”。   不知过了多久,两根冰凉的手指贴上他的脸,随后……捏了两下他脸颊的软肉。   清醒版的缪伊缪斯在脑海中瞪圆眼睛,恨不得立即跳出来和这只放肆的恶魔大打三天三夜,要把这恶魔两边脸都捏得通红。   笨蛋版的他自己则嘟哝着揉了揉眼睛,嗅到熟悉的气味后耸动鼻尖,仿佛在找寻什么。霍因霍兹停下了揉捏,像是怕把他惊醒,手指有抽离的倾向。   就在这一瞬,缪伊缪斯感到自己往床边挪了挪脑袋,主动用脸蹭起霍因霍兹的手掌。霍因霍兹的手于是停在了空中,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就这么虚虚悬着。   在这半睡半醒间,缪伊缪斯甚至罕见地感知到了尾巴的存在。他的小尾巴也从被子里钻出,爬上了霍因霍兹的大腿,一圈圈缠绕上去。   霍因霍兹的的指尖抖动了下,恐怕也是被他的尾巴给吓到了。   失去视觉后,其他的感知是如此清晰。比如他能闻到霍因霍兹身上沐浴过后的清爽味道,比如霍因霍兹指腹间有薄茧,那大概是人类时期长期练剑所留下的痕迹,蹭起来有酥麻感。   再比如,从尾巴那头所传来的细腻触感。   他是魅魔,尾巴是他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同样的感触落到尾巴上总会被扩大数倍。大多数魅魔会下意识忽略尾巴的存在,也是为了避免持续接收到来自尾巴的、太多太剧烈的反馈。   也许是正要入睡,霍因霍兹大腿上没有衣物的存在,这令缪伊缪斯产生了另一种联想:霍因霍兹上半身说不准同样裸着。这份猜想令他莫名紧张,但尾巴并不会产生同样的情绪,它只自顾自亲昵着,为主人带来陌生肌肤的感触。   缪伊缪斯出神地想:霍因霍兹的腿上力量还挺不错的,缠起来又硬又有弹性。   挂在肌肤上的几滴水珠自上而下滑落,沾染上尾线。桃心尾巴很爱干净地把自己身上的水擦干,又顺着水渍的痕迹攀爬而上,想要帮霍因霍兹擦干。   然后……恩将仇报的霍因霍兹重重掐住了他的尾巴,把他捏得几乎要当场醒酒,从床上跳起来。 !   这股恐怖的力道直击灵魂,贯穿大脑,就连昏睡的躯体都禁不住呜了声,脊背弯曲。可那令恶魔讨厌的霍因霍兹却仿佛聋了一般,一点也没放松力道。他可怜的小尾巴绷紧了想要逃跑,末端桃心却被死死握在对方掌心里。   魅魔的神经被捏得有些崩溃。他下意识想要夹紧双腿,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睡得昏沉的躯体却不允许他实行动作。缪伊缪斯只能闭着眼睛任由对方挤压桃心,并在内心里骂了恶魔数遍。   时间走得太慢,慢得魔王几乎想要抽泣,他都要怀疑霍因霍兹知道他清醒,故意实施惩罚。到后来,他甚至连那份清醒的意识也开始消散,逐渐在奇怪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潮水中彻底昏睡过去。   这种陌生的感触并非疼痛,魔王却宁可忍受疼痛。   其实时间只过去了十几秒而已。当霍因霍兹回过神来时,他发现魅魔饱满的桃心尾巴被他捏得可怜兮兮,对方眼尾甚至渗出了眼泪。他触电般松开手,那尾巴于是软塌塌垂下去,掉在了被子上。   霍因霍兹沉默半响,随后重新捧起那颗桃心,这一次很轻很轻地揉着,如同按摩,将尾巴侍奉得温柔极了。   “还疼吗?”黑暗中,恶魔不确定地小声问着,注定没有人回答。   等到第二天缪伊缪斯从自己的小窝里爬起来,他已完全忘掉了这段记忆。昨天晚上睡得相当舒服,只是今天脑袋晕眩,有些头疼,尾巴也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肿,变得好像比平常……大了那么一圈?   他困惑地将其抓在手心里检查,怀疑昨晚睡觉时不小心将其压到了。   早餐时分,霍因霍兹显得十分殷勤,亲自给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还不时为他添上茶水。那时候的缪伊缪斯只当对方是想结束冷战,才会主动向他示好。魔王于是十分愉悦,早餐都好心情地多吃了几口。   “缪伊缪斯,你昨天喝醉了,今天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霍因霍兹状似无意间问。   “有点头疼。”缪伊缪斯诚恳地说。   “那以后就不要喝酒了,对你的身体不好。”   “噢……”   几十年过去的今天,再度酒醉的缪伊缪斯,终于想起了当初的真相。他旁观着黏糊又撒娇的自己,旁观着一副冷漠样子的霍因霍兹,没好气地在心底里哼了声。   两副面孔的家伙,只会欺负他的尾巴,连个亲亲都不给。当然,他也没有那么想要亲亲……可笑,他为什么要霍因霍兹亲他啊?不就是一个吻吗?弄得好像他很想要似的。   不过霍因霍兹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摸过他的尾巴,这么说来他尾巴的“第一次”还是留给了霍因霍兹……哼,谁很在乎这种事情吗?连个亲亲都不给的家伙。   清醒版的魔王大人仍在脑海中咕叽咕叽,没留意外界的变化。他后知后觉注意到光线似乎暗了许多,有道影子自上而下遮盖住灯光。   回过神来的下一刻,他看见了霍因霍兹近距离放大的脸,以及唇上柔软的触感。   缪伊缪斯:!   脑海中的小人定住了,僵硬得不敢乱动,一句嘀咕都再也说不出来。与清醒意识相反的是,“笨蛋版”的他却笑弯眼晃起了尾巴,主动拥上前,抱住了正要退开的恶魔。   缪伊缪斯:!!   仿佛是同样被刺激到了,缪伊缪斯看见了恶魔眼中的愣神。随后,他感受到微张的嘴中有某样柔软的事物探入,那仿佛是下意识的某个动作。   缪伊缪斯:!!! 第49章 食髓知味   热意透过唇齿间传递,将彼此的气味打湿,而后缠卷入呼吸中。缪伊被吻得有些发晕,坐在椅子上没骨头似的,险些化成水瘫软在地上。他被霍因霍兹搂着肩与腰,仰着脸承接这份亲昵,几乎是陷进了对方的怀抱中。   魔王体内那点刚喝下去的杂乱魔素,在呼吸起伏的间隙中被相靠的恶魔吃得干净。   今天的酒有着浓郁的甘甜果香,掺了些许奶味,入口丝滑,稍涩,不算太过甜腻,会是霍因霍兹喜欢的口感……缪伊没来由地在心底里闪过这么一道想法。   霍因霍兹今天还没有动过酒杯,只在魔王的嘴中细细品尝了许久,此刻眼底蒙上雾霭,仿佛被酒味浸染得微醺。   抚着魔王单薄后背的有力手掌,逐渐上移,不知不觉间已插至对方柔顺的发间。霍因霍兹扣着赤红的脑后,将这份吻加深。   缪伊缪斯坐在椅子上,而恶魔则弯身站立,自上而下遮蔽了他视野所能及的所有事物,将他笼罩在怀抱中。霍因霍兹没有用上力气,亦没有禁锢他的手脚,缪伊缪斯却觉得自己被锁在笼中。   “现在身体好些了吗?”拥吻的某一个间隙,恶魔抵在他嘴角突兀问。吐出的热气摩挲着魔王泛肿的唇,像是拿指腹轻触临摹。   缪伊眨巴眨巴眼睛,用这双被吻得迷离的湿润眼眸,稍显呆愣地望向对方,没有回答。他其实已差不多醒酒,霍因霍兹却只当他仍醉得不轻。   霍因霍兹眯起眼睛,这一次真的伸出了手指,不轻不重摁压着面前鲜艳的唇色。带有薄茧的冰凉指腹,从微微上扬的嘴角,一路揉至中央软弹的唇珠,如同抚摸柔嫩的花瓣。   “以后发情期间即使身体不舒服,也不可以向其他人索要亲吻,明白吗?”   魅魔们在成年后,通常会很快找到一位恋人,以此来解决某些成几倍上涨的欲望。也有关系亲密的朋友间互相帮助,彼此给予安抚。   魔王陛下自然不会有这么一个恋人,身边也不存在可以信任的朋友。缪伊缪斯日常走在欢闹敬仰的人群间,却仿佛是孤寂地独行长路,没有能够与之交心的友人。他站在恶魔们的中央,如同站在孤高的山顶。   这一点,霍因霍兹很明白。   所以,当缪伊缪斯不安于身体上所发生的某些变化时,魔王自然会找上他解决需求,如同过去每一次遇到难题时一样。毕竟他站得近,且站得高,得到过魔王对“强大”的认可。缪伊缪斯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恶魔,他比谁都明白。   这时候恶魔忽的庆幸起来,缪伊缪斯经历发情期时,他阴差阳错陪在了身边。否则……或许这只魅魔真的会黏上其他人了。   霍因霍兹摁压嘴唇的力道,稍微加重了几分。他垂下眼帘,又重复了遍:“不可以找其他人。”   缪伊分明地察觉到霍因霍兹语气间的不对劲,那种黏糊而低缓的声音,他可从没有在这只恶魔嘴里听到过。霍因霍兹这是没睡醒?还是变异了?   魔王睁着一双清明的眼,体内杂乱魔素已完全消散,借由那绵软的细吻渡到了对面恶魔嘴中。他心底里产生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为什么?”缪伊缪斯试探着问。   “他们会伤害你的。”霍因霍兹将下巴搁到魔王的肩头,脸埋在赤红发丝间,紧贴着魔王柔软的尖耳。   好痒。缪伊呼吸错乱一瞬,他微微抖动耳朵,抓住恶魔垂下的长发,本能地想要将这贴上来的异物扯开,却又压下冲动,双臂反而将恶魔抱得更紧。   他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后不满哼哼道:“你不是教我要信任别人么?”   说话间,缪伊用指头一圈圈缠着霍因霍兹的发尾,这没什么意义,他也只是无意识间把玩着手边的东西,毕竟霍因霍兹难得乖巧且黏人。   下一瞬,余光一瞥,缪伊见到那条恢复活力的小尾巴,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欢快的桃心尖把自己的线尾与恶魔的发尾缠到一起,如双尾交织。   缪伊缪斯:……他的思维什么时候和这条笨尾巴同步了?   霍因霍兹这时候回答,说话间热气飘至耳畔,带来更难耐的痒意:“不,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信任,也不存在真正的理解……缪伊缪斯,他们都会伤害你的,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整天教他真善美大道理的霍因霍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果然……缪伊拽了拽棕色的发尾,叹口气:“霍因霍兹,你醉了。”   “我从不喝醉。”   “你刚才吻了我。可能是酒夜中的魔素,和我……嗯,我口水中的魔素掺合到一起,对你产生了某种影响。”说到后半段,缪伊缪斯脸上微微燥热。   霍因霍兹没有回答他。缪伊缪斯感到肩上一轻,紧接着就见霍因霍兹用着比他更冷静的目光,凉凉瞥了他一眼,从他手中和尾巴中轻巧拿回小辫子,又蠕动嘴唇。   这眼神,这表情,这声音,缪伊缪斯完全觉得霍因霍兹打算嘲讽他,说些又冰冷又气人的话,结果落在他耳朵里的却是——   “你还难受吗?”   “……什么?”缪伊缪斯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想要亲吻吗?现在身体还难受吗?”   啊。   电光一闪间,脑海中那根弦终于接上。原来如此,霍因霍兹以为他仍旧受着发情期余波的影响,身体本能地渴求着亲吻,想要得到安抚……这个解释,令缪伊肚子里升腾起一团气。   他想要吻霍因霍兹,才不是因为这种低级的欲望。他只是因为,因为……啧,总之绝对不是霍因霍兹自作聪明以为的那样,仿佛谁来吻他都可以!   噌的一下,魔王很生气地站起来,头皮略有刺痛感。他低头,见到就方才那么一小会儿时间,霍因霍兹已经将他们两个人的长发编在了一起,手法精妙,辫子精致。   缪伊刚还十分上火的脸,转瞬复杂起来……醉后霍因霍兹的思维,已经和他的笨蛋尾巴同步了。   他从对方手中接过这条红棕相交的麻花辫,发觉凭自己的手工能力,不足以将其完美拆开。   捣蛋鬼还扬着一张无辜的脸,温声询问:“你还难受吗?”   ——等等。   缪伊捕捉到某个关键,他抬起眼皮,慢吞吞回答:“有点难受……”   于是那细密的亲吻,又一次自上而下淋落,将缪伊缪斯浇灌在柔软的水中。   魔王僵硬着,发现恶魔眼中那抹专注与虔诚后,才缓缓放松身体,闭上眼睛,不着痕迹将自己贴得更近。   ……反正,哪怕霍因霍兹事后回想起来,也不是他的问题。 第50章 小心眼   霍因霍兹是千杯不醉的体质,这一点缪伊相当清楚。   深渊里的“酒”当然不会是纯天然酿制而成,这里可没有什么自然生长的东西。以魔力研磨的土壤,以魔力催生的植物,以魔力凝萃的酒水……几乎每一个环节都带着手工痕迹。   恶魔们也会醉酒,准确说来是“醉魔素”。不属于自己的魔素透过酒液进入身体,难免会产生体内魔力的混乱。越是魔力强大的恶魔所酿制的酒水,越能带给饮酒客如梦似幻的体验。   每家酒馆都需要获得营业证书才可开业,这是魔王所颁布的法令。在重重严苛检查下,百年间几乎从未发生过酒后暴乱。   唯独有一次是例外,那次例外事故在报纸上刊登了一个月,几乎成了家家饭后闲聊的话题。   当时,霍因霍兹在场。   酒馆的老板曾是个凶名在外的大恶魔,自所在层的魔王死后,便盘踞着魔王遗留下的城池,由内向外对周围恶魔实行驱赶。百年后,赤发魔王的旗帜赶到,将他揍醒,并揍得很惨。   后来,这恶魔进入到魔王的军队中,凭借一身魔力与谋略,爬得挺高。后来的后来,这位手持军权的大将军便递了封请辞信,孤身回到家乡,于某条小街道开了间酒馆。   对恶魔来说,短短几十年的在职经历实在太短,何况这位恶魔的种族相较十分长寿,恶魔又孤身一魔没有伴侣孩子,不可能这么年轻便要退休。   魔王怀疑自己军队中存在有某种职场问题,他便召来他最亲近的某只恶魔,询问这大将军离职前有无异常。   他“最亲近的恶魔”十分反常地不靠近他,独自一只恶魔坐在几米外的窗台上,连脑袋也不抬:“或许是想家了吧。”   魔王眯起眼睛,他怀疑其中有鬼,却没有证据。他说:“那只恶魔写来了信,邀请我去他新开业的酒馆看看。”   霍因霍兹终于投来视线,语气似乎没什么问题:“你不能喝酒。”   “我不喝,我就去看看,顺便问问他在军队里有哪里不畅快。”缪伊其实没想去,但既然霍因霍兹不让他去,他便想试探对方的反应。   果然,霍因霍兹起身走向他,从柜子里抱出来一沓文件,重重压在他桌前。恶魔拿食指轻点着文件山的最上头,瞥向他:“这周的工作你还没有处理完成。”   “……以往这些不是由你帮我做的吗?”缪伊睁大眼睛,一脸震惊。   “你不能养成怠惰的习惯。”恶魔说得一副正经样子,令魔王没法还口。   在一番无力的挣扎过后,缪伊还是失去了赴约的权利,只能乖乖坐在魔王宫里啃这些文件。而作为补偿,霍因霍兹会代他前去慰问离职的优秀员工。   消息是在第二天下午传来的。   那时候缪伊缪斯刚把桌面清理干净,在心底里暗暗埋怨霍因霍兹抛下他去喝酒,就听见门外梆梆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风信子扑到他桌前,焦急大喊:“霍因霍兹大人在酒馆打架了!”   魔王手中的文件啪嗒掉落一地,铺开在地毯上。报信的魅魔还没来得及说具体的内容,就见到魔王陛下如一阵风飞出房间。   缪伊赶到那条街道时,路上已是魔山魔海,堪比节庆。群魔围困的中央正是一间酒馆,水泄不通,一时半会儿挤不进去。   他落地后收好翅膀,询问身边一位路人:“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位大人比拼喝酒,结果喝着喝着就打起来了……啊,是魔王陛下!”路人说着说着,一转头见到问话者的真面目,下意识惊讶大喊。   “陛下!是陛下来了!”   “哪里?陛下在哪里?”   “天呐,陛下一定是为了霍因霍兹大人才来的!”   一时间恶魔的海洋一分为二,从中间让出一条宽阔大路,直直连通到酒馆里头。一双双眼睛前后簇拥着,又惊又喜望向这条路上唯一的行人。   “陛下您快进去看看,霍因霍兹大人快要……”   “快要什么?”缪伊心头一紧。   “他快要把酒馆老板打死了!”   缪伊冲进酒馆时,正好看到熟悉的恶魔将另一恶魔掀翻在地上。霍因霍兹的动作是如此轻巧,仿佛他随手扔掉的不是一座小山般的巨大恶魔,而是什么轻飘飘的垃圾袋。   酒馆里的客人都已退开到外面,扒拉在落地窗前看热闹。店内稀稀拉拉滚满一地空酒瓶,碎裂的窗户玻璃渣混杂在里头,在阳光折射下泛着七彩的碎光。   被打得满身是血的酒馆老板,也就是他的前下属,这会儿鼻青脸肿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相貌。缪伊缪斯记得这位大将军有着漂亮的翎羽,每次军中开会时把自己打扮得像只孔雀,坐在会议桌上自信开屏。   他一步一步来到霍因霍兹身后,扯了扯对方层叠的衣服后摆,想要引起对方注意。缪伊没太用力,因为这后摆似乎是轻纱织成的,被他一捏就变形,一点儿都不耐折腾。   霍因霍兹就穿着这身不耐折腾的东西,干干净净站在混乱狼藉的酒馆里,与四周格格不入,完全看不出来刚打过一架。   奇怪,今天霍因霍兹怎么穿得这么精致……这是到酒馆里应该做的打扮吗?仔细看,地上的恶魔似乎也曾好好打扮了一番,只不过这会儿被打得不成形了。   反正没霍因霍兹好看。   结合先前霍因霍兹说什么都要代替他赴约的情况,缪伊的脸色变得有些灰暗,刚还打算爱护衣物的想法转瞬即逝,手上的力道略一加重,便从恶魔身后直接将装饰物撕扯下来。   “来约会呢?”缪伊一手抓着扯下的战利品,另一只手不留情戳着恶魔的后腰。围观路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没注意到,随着这话音落下,霍因霍兹原本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而地上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恶魔则气出了菜色,几乎要当场昏厥。   缪伊对着后腰位置便连戳好几下,终于被转身过来的恶魔捉住手,随之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   “你怎么来了?”“你喝酒了?”   他们同时间问起,缪伊缪斯先回答:“你和人打架了,我当然要来看看。你不是说你酒量很好吗?怎么也在这里发酒疯?”   “我没醉,是他醉了。”霍因霍兹捏着魔王的手指,没松开。   缪伊踮起脚尖细看恶魔的眼睛,青翠柔和,一如既往。他判断出对方确实没说谎,这会儿脑子清白着。霍因霍兹没看他,只垂眸望着地上横躺的恶魔。地上的恶魔则瞪着两者之间紧牵的手,眼睛通红,不知是喝酒喝醉了还是怎样。   三只恶魔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围观的恶魔们看得津津有味,交头接耳。   “为什么打他?”魔王又问。   躺地上的恶魔随之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以为得到了关心,可等再看那双漂亮的银黑色眼睛,却悲哀地发现里面没有他。   魔王只望向紧紧相牵的那只恶魔,那只唯一能站在魔王身边的恶魔。银黑色眼中有好奇,纯粹的好奇,没有关心。   或许……如果打他的恶魔不是霍因霍兹,而是别的什么家伙,魔王就会同情地看向他了。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恶魔突然想到。这令他更感到绝望。   “我们在比试。”霍因霍兹将地上恶魔的眼神一览无余,缓缓说道。   “噢……可他看起来快被你打死了。”缪伊终于看向了地上的恶魔。   和霍因霍兹相比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一样,羽毛掉了一地,沾染上或新或旧的血污。他判断出这两只恶魔打了相当久。   霍因霍兹不紧不慢解释道:“他喝醉了,下手很重。我不这样没办法招架。”说着,他终于整个转过身来,正对着魔王,挡住了对方看向另一只恶魔的目光。   缪伊见到了霍因霍兹胸口贯穿的血窟窿,那狰狞的伤口还在往下滴血,正扎在心脏位置。   他蓦地静下呼吸,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这处伤口看。魔王的弱点在于心脏,他见过霍因霍兹的心脏,亮晶晶的,就在这里面。   “你不是能随手结束掉战斗吗?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缪伊皱眉小声道。   “我需要避开他的要害,不能真正伤到他。毕竟他是你忠诚的部下。”霍因霍兹捂住嘴,轻咳了两声。   躺地上的恶魔看起来浑身是血,一身羽毛都被打秃了,有气无力,可实际上各处器官却十分完好,只受了点皮外伤。   “他醉得这么重么?”魔王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们之前先比了酒量。”霍因霍兹指向地面。   缪伊顺着看向周围一圈堆积的空瓶子。他心算了几下,发现哪怕对半分,霍因霍兹也起码喝了有几十瓶烈酒。   怪不得那只恶魔醉得那么狠……那霍因霍兹怎么没有事?   魔王惊奇于对方的酒量,见胸口破开大洞的恶魔又开始咳嗽,赶紧扶住对方的手臂:“我先送你回去。这里我会让紫罗兰来处理后续。”   被叫到名字,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魅魔从阴影里走出。她这次作为随行助理跟随霍因霍兹大人前来,本来正疑惑于这种小事为什么会需要自己的存在,紧接着便被打消顾虑。   作为从头至尾围观整起事件的目击者,紫罗兰此刻的心情是麻木的。   进入酒馆后,霍因霍兹大人与酒馆的老板便笑着坐下,笑得很有硝烟味。他们先是随便聊了几句,刚聊着近来的新闻,话题一转便聊到了缪伊缪斯陛下。显然,这位酒馆的老板并未事前知道,陛下这回无法赴约,更不知道霍因霍兹大人会出现在这里。   酒馆老板将自己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霍因霍兹大人同样是。他们两只恶魔坐在同一桌上,就像两只公孔雀开屏,目光间针锋相对,幸好霍因霍兹大人更胜一筹,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压对方许多。   ……不对不对,怎么可以说霍因霍兹大人是孔雀呢,咳咳。   紧接着,他们开始了比酒量。一箱又一箱酒从后台搬出,堆满了两位大人的小桌子。紫罗兰远远站着便险些被这冲天的酒味晕倒,体内魔素隐隐乱窜。她完全无法想象喝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酒馆内的其余客人同样将这桌围起来,惊奇地看起热闹。喝到一半时,那位酒馆老板已红了脖子,满眼通红地怒斥霍因霍兹大人的不是。   什么每次战前开会时都阻挠他与陛下共进晚餐,什么他向陛下所写的书信全部被拦下,什么每次设计与陛下“偶遇”时都会被破坏,听得围观者一愣一愣的。   紫罗兰眼尖地认出来其中一只围观的史莱姆。那只史莱姆正趴在某位羊角客人的头上,卷着一只小册子和一只笔,眼中放光,奋笔疾书。她知道这位史莱姆的来历,对方是一名小有名气的记者……八卦记者。   完了,霍因霍兹大人的名声。紫罗兰捂住了眼睛。   正待这时,酒馆老板突然暴怒,掀翻桌子,围观群众惊呼着散去。其中一些碎瓶子差点扎到了几个小孩身上,被霍因霍兹大人抬手以魔力挡下。   “我都死心了,离职了……你这可恶的家伙还不让我见陛下最后一面!陛下有他自己的自由,凭什么要被你干涉生活!”   这话说得紫罗兰眼皮直跳,暗暗心惊。虽说霍因霍兹大人占有欲是强了那么一点点,从来不给陛下的追求者半点机会,但是,但是……好吧,霍因霍兹大人有时候确实过分。   紧接着,两位大人便莫名其妙开始了对打,单方面的挨揍。那位酒馆的老板,曾在军队中奋勇于前线的大将军,此刻在霍因霍兹大人手上形同玩物,漂亮的羽毛一片一片掉落。   她都怀疑霍因霍兹大人是故意的了。   又一次,恶魔还算好看的脸砸在了地上,肿起一片。紫罗兰这回确信,霍因霍兹大人绝对是故意的了。   真小心眼啊……咳咳。   她看得出霍因霍兹大人没用多少力气,毕竟她曾无数次旁观过霍因霍兹大人与陛下的实战训练,那时候的激战总会令她心生恐惧。   战斗中,狼狈的恶魔突然巨大化,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酒馆空间,怒吼着朝面前的家伙挥出利爪。   这一次,绿眼的恶魔没有躲,很平静地被贯穿胸膛。虽是如此,他下身的重心却没有半点偏移,实实在在接下这一击后,长腿依旧稳如磐石。   霍因霍兹朝侧面窗帘后看了一眼,躲在窗帘阴影中的魅魔突然顿悟,远在魔王城内与孪生姐妹共享视觉的风信子同样顿悟,立刻站起来朝书房奔去。   随后,霍因霍兹便轻轻将小山一般的恶魔掀翻。   他想,等缪伊缪斯来后,这恶魔也就该彻底死心了。 第51章 炼金塔   霍因霍兹从不喝醉,这件事缪伊缪斯比谁都清楚。   那天,他把胸口破了个大洞的霍因霍兹带回去,一路上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尖都搓红了。从恶魔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酒味,令他呼吸间都发痒。   先前站在酒馆里,周围都是恶魔,桌桌盛满酒味,倒是没这么明显。这会儿四下无人,他们飞在高空中被夜晚的凉风席卷着,喝下肚的酒从身体各个部位散出,无孔不入。   携带一身酒气的霍因霍兹却没事人一样,丝毫不见醉意,侧头看向他:“怎么了?”   “你还问……霍因霍兹,你身上超级难闻!”说着,魔王皱起脸捂住鼻子,落地后蹭蹭蹭退至几米外。如果不是还惦记着伤患胸前的窟窿,他大概会直接扭头就走,啧。   霍因霍兹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整只恶魔呆住了几秒,而后垂下脑袋:“……我会去洗澡,抱歉。”   “哈?你上半身被捅了个对穿,还想要去洗澡?霍因霍兹,你不要命了?”缪伊像看笨蛋一样,瞪着杵对面吹凉风的家伙。   他又几步冲上前,拽着对方的手腕就往浮空外设长廊上跑。没跑几步,想起来旁边这家伙半残不残的,经不起这种剧烈奔跑,又赶紧慢下速度。   真麻烦……   他们行走在月光下,缪伊便借着月光探过去脑袋,查看对方胸前的伤口。扑鼻的烈酒味道顺着钻入鼻腔,魔王浑身都战栗着,努力忍下冲到嘴边的喷嚏。   “太难受的话,可以离我远一点。”头顶上轻轻传来这么一句。   “别小瞧人了,就这么点酒味,我可是……阿嚏!我,我身体素质好着呢……阿嚏!”   一张嘴,那好不容易堵在鼻腔里的喷嚏声,一骨碌全翻滚出来,倾斜到晚风中。不过好在缪伊第一时间就伸出双手,紧紧扣住嘴鼻,转过头去,没直接对着伤残者破开的胸口打喷嚏。   自从上次喝酒喝醉后,霍因霍兹便不许他饮酒了。霍因霍兹自己对酒也没多大兴趣,魔王平时在餐桌上不常见到酒,哪怕偶尔出现,对方也只是浅酌一杯。   这算是缪伊第一次闻到烈酒的味道,如此浓烈,如此厚重,带着浑厚的杂乱魔力。属于魔王的魔力则在体内沸腾,它们本能地产生抗拒,感到被挑衅,渴望压制与征服。   沸腾着沸腾着,满脸粉红的魔王又剧烈打出一串喷嚏,完全无法自控。好不容易,他终于寻到一丝间隙,深吸一口气小声屈服:“霍因霍兹,你先走吧,我……我在外面吹会儿风,待会儿就进去。”   “……”霍因霍兹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独自朝长廊尽头走去。   “霍因霍兹……阿嚏!绝对不可以自己偷偷洗澡……阿嚏,要等我来!”魔王断断续续的喷嚏声回荡在寂静夜中。   等冷风吹得差不多了,缪伊胡乱揉了把脸,便振作精神飞向长廊尽头的玻璃房内。   这是一座悬于高空的八角形玻璃房,顶上是倒盖的半弧形玻璃罩,玻璃罩中央被木栏杆切分出网格。墙壁外攀爬着绿色藤蔓植物,缀有大大小小盛放的鲜花。   玻璃房看着只有一间凉亭大小,精巧可爱,这条蜿蜒向上的长廊便直通向玻璃房正门。说是正门倒也不准确,代替大门所立在这里的,是一面竖立的钟面,其上三根针长短粗细不一,指向不同方位,末端分别悬着三朵不同颜色的花苞。   缪伊伸手将钟面的时刻拨调,摆至某一位置时,三朵花便嘭地盛开,向他扬起三张笑脸。   “陛下早上好!”   “陛下中午好!”   “陛下晚上好!”   三声问好接连不断,钟面中央的刻度与花纹均消失,转而向外浮现出一圈光晕。光晕逐渐扩大,变得有一人高。   “嗯,你们好。”缪伊点头,逐一抚摸过这三朵花,便走入光晕中。   这座玻璃房是霍因霍兹在他五十周岁时所送的生日礼物——虽然他极力抗议,表示自己的年龄还要加上在石头里的那一百年,不过霍因霍兹一点也不理他——从里到外全部是纯手工制作的魔法炼金产品。   钟表与上方攀爬的三朵花均没有生命,只遵循制造时所输入的指令行事,做这间玻璃房的守卫。如果入侵者输入了错误的密码,将指针拨入到错误的位置,这三朵看似无害的花便会转瞬裂开三只巨口,变作骇人的食人花,将对方吞噬。   被吞噬者则会顺着花茎管道下坠,最终掉到魔王宫地下监牢中。盘于玻璃房外的那些细藤,便是可伸缩的管道。   若输入正确的密码,钟表便会放行,不过花朵不会有什么奇异变化,它们只会在魔王前来时欢快问好。而魔王每次也会回以问好,逐一摸头,哪怕知道这些花本质没有思想。   ——但它们的制作者有。   穿过光晕,便来到玻璃房内部。这是一座塔,一片被折叠压缩的宽阔空间,占地面积可比魔王宫前厅,从下往上看去至少有十几层高。   内部墙壁被一排排书架无缝排满,层层交叠一直延伸到塔顶,厚重的魔法秘籍远看堆积如巨幅的文章,整齐而细密。一圈圈环形发光桌台由外向内延伸,它们是用稀有魔石打磨而成,既承担照明供暖的职责,也划分着不同的功能区域。   桌台上各式炼金产物、器械、道具望不到尽头,桌边矮小的魔法人偶来来往往,或抱着一卷卷图纸,或搬动着箱子与推车。   这是一座炼金塔,是霍因霍兹为他所专门建造的生日礼物。   塔内昼夜不息,为塔唯一的主人工作。   而那位唯一的主人——缪伊缪斯路过中央巨幅落地投影,看向过去一周的工作报告,快速略过,逐一打勾。他随手写上接下来的工作重心,便快步朝升降梯走去。   一层的主管人偶抬起圆滚滚的脑袋,从潦草字符中辨认主人的命令:研究不散发酒味的酒……咕?   主管人偶不理解,主管人偶呆滞,主管人偶深思后转身,向一层研究员人偶们发布下指令,便计划起接下来的研究规划。   缪伊走出升降梯,来到顶层疗养区。一只人偶已在此等候,领他向某一处走。   “他没有擅自到沐浴室里洗澡吧?”魔王严肃问。   人偶摇头。   缪伊放下心来,掀开帘子,走入纯白地块中。霍因霍兹正躺在中间操作台上,旁边有几只魔法人偶挥舞手术刀与药剂瓶,在胸口上捣鼓来捣鼓去。   那狰狞往外冒血的伤口,眼见着已缩小许多,而霍因霍兹则安静闭眼,看起来休息得挺舒服。   人偶搬来一张摇椅,缪伊便坐上去,托腮盯着恶魔看。   看着看着,魔王抽抽鼻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猛的回头,抓住方才那只人偶的后颈,提溜到眼前板着脸问:“他真的没洗澡吗?”   人偶继续晃着脑袋,又往下方指了指。   缪伊眯起眼睛,松开手。人偶一落地便匆匆向外跑,不一会儿跑回来,怀中抱着一只瓶子,向他献出。   缪伊拿起看上面的标签:异味清除剂。   “……”   他面色瞬间有些复杂,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示意人偶离开,便继续坐回去躺着,无聊地看恶魔接受治疗。   早些年的时候,他们每次受重伤,便会躲在外人找不到的地方互相治疗,有时是在山洞里,有时是在漆黑的地下。后来有了这座塔,他们才算有了稳定的秘密基地。   缪伊曾问过为什么不去他魔王宫下的小窝,那里也挺安全的。但霍因霍兹不肯,说是那处位置只用来给他睡觉,不可以沾染其他危险气味。   他们不相信除他们以外的任何人,不接受任何其他人的深度治疗。他们是两个无法被理解的小怪物,任何人都无法走入他们之间。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两只魔王——也可以说是一个半只魔王。   缪伊靠在摇椅上,出神地盯着恶魔逐渐愈合的胸口,以及那苍白的面容,突然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   霍因霍兹总教育他要去信赖下属,要去信任那些爱戴他的子民,可明明霍因霍兹自己才是那个“谁都不信任的独行者”。   霍因霍兹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喝醉,这一点缪伊缪斯比谁都清楚。因为醉酒就意味着失去理智,意味着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他人面前。   霍因霍兹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总把一切都计算得很好,就连误差与偶然都要掌控在预料中,就连不经意间所暴露出的某些“弱点”,都是精心计算给他人所看的陷阱。   他太了解这个恶魔了,这个恶魔的防心比谁都重。这次能被那种恶魔伤到,绝对也是出于某种算计与阴谋。他是不打算去深究,也没心思去了解。他只是觉得,被洞穿胸口,肯定是很痛的。   那里可是放着魔王的心脏,那是魔王唯一的弱点。聪明又小心眼的霍因霍兹,绝不会暴露弱点,永远理性,永远提防所有人。   所以……   时隔五十年,缪伊缪斯陷在柔软的吻中,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淡淡果酒香。经过一版又一版改良后,深渊中开始流行这种气味极淡的酒,他闻着再也不会觉得难受。   现在,霍因霍兹醉了,罕见而不可思议地醉了,在他们认识了一百年之际,独自在他面前,这是否意味着……   他想,他与霍因霍兹之间的距离,是否贴近了一点呢? 第52章 发誓   一吻终了,缪伊向后扬起脖子,终于得以喘息。他攀着霍因霍兹的肩膀,一向完美的表情管理产生破绽,面色稍显慌乱,内心里更是上下不安。   他刚刚做了什么?接吻,漫长的吻,深软的吻。   他和谁接吻?霍因霍兹,那个冷冷淡淡的霍因霍兹,正拥抱在他怀中的霍因霍兹。   在亲昵的触碰中,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继续下去,没有谁出声阻止,也没有谁表示不悦。但是,但是……是霍因霍兹先开始的。   可霍因霍兹醉了。   魔王浓密的睫毛忽闪,一时间不敢正对上恶魔的眼睛。他最终垂下眼眸,打定主意,要是霍因霍兹质问起来,他就装作自己也还醉着。   本来就该是这样。千杯不醉的霍因霍兹都醉了,醉得做出离谱而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凭什么不能醉?今晚的酒香实在太浓,月色太深,他们两只恶魔都醉得过分,于是才会发生那样荒唐的一幕。   没错,他们都醉了。他是醉了,霍因霍兹也只是醉了。只是这样而已。   胸口间空荡荡,仿佛有什么事物缺失——哦,好吧,他的心脏确实缺失了,正好端端躺在腰间侧包里。   魔王咬了咬下唇,抬起眼皮,撞进恶魔的眼里,这一眼令他微怔。恶魔也正望着他,离得很近,似乎从刚开始便没有移开过视线。   霍因霍兹的眼中没有戏谑,没有冷漠,没有烦躁,没有厌恶,只那么安静地注视他,将他赤红色的长发盛放进浅绿色的湖泊。   这份目光,缪伊缪斯是见过的。   当他在这个世界初次睁开眼睛,长途跋涉,终于来到深渊的最下层,找到那孤独徘徊的灵魂。那时候的霍因霍兹,甚至还没有作为恶魔的名字,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那是他们这辈子相望的第一眼。   刚刚冲破枷锁的他,并不懂得其中的具体含义,只本能地感到烦躁,想要说些什么打断。再然后,绿色的湖泊便沉下去了,沉得很深,沉到寂静的冰面下,冷淡而沉默。   后来许多夜晚梦回初遇,缪伊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想法。如果……如果当初他面对霍因霍兹时乖一点,再说点讨人喜欢的话,霍因霍兹会不会、会不会也对他更温柔一点呢?   “……老师?”魔王仰面下意识出声询问,以一名学生的身份,用那张被吻得红肿湿润的嘴唇,喊出了这份久违的称呼。   生性张扬而热爱自由的魔王,在很多年间并不喜欢这个词语。这份特殊的关系令他联想到禁锢、压制以及顺从。他是魔王,合该由恶魔们顺从于他,而绝不该反过来。   当喊出这份久违的称呼后,缪伊感到被酒熏红的脸颊更热。他某种意义上的“父亲”,在他“诞生”前就将他托付给了眼前的恶魔。霍因霍兹既是他的饲养者,也是他的教导者,而眼下他们却拥抱在一起接吻了。   似乎霍因霍兹也对这份称呼感到惊讶,平静的湖水微微荡漾,而后朝他缓缓靠近——太近了。   又、又要亲了吗?   缪伊打了个机灵,将自己坐直,紧张闭上眼睛。空荡荡胸腔内,仿佛仍有某颗不安的事物正隐隐跳动,随之迎来的却不是嘴上柔软的触感,而是肩头上一沉。他睁开眼睛,茫然低头。   霍因霍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魔王抿嘴,一下下戳着恶魔的脸。   他摁铃召来侍者。   “客人们已都用完餐离去,啊……需要扶霍因霍兹大人回房休息吗?”   “不,我来。这里就麻烦你收拾了。”   缪伊将恶魔背到对方卧室中,没费多少力气。这应当是他记忆里第一次进入恶魔的卧室,环顾一圈,发觉这房间确实很有霍因霍兹的风格,冷冷清清没什么住人痕迹。   他自己的卧室从不住人,只在桌上、柜子里、床头摆放些小物件,伪装点生活气息。霍因霍兹与他不同,真真正正住在这房间里,周围整齐得令人困惑,似乎就连一支笔都得端端正正拜访在收纳盒中。   缪伊将睡着的恶魔丢到床上,塞入被子里。他逐一将外套与零碎挂饰剥落,摆到床边矮桌上,这下房间里倒是多了许多生活气息。至于最里头的上衣与下身长裤,他没动,拍拍手就打算走。   这一走,魔王便吃痛地低呼,小小叫出声。他含着泪光转身,捕捉到自己的尾巴,那是他疼痛的来源。顺着尾巴的线条,他的目光一路延伸到被窝里。   很好,他的尾巴又开始犯病了。幸亏霍因霍兹没醒,不然他都没法解释。   缪伊弯腰将手探入被子中,不出意料摸索到恶魔的腿。他漫不经心解着腿上纠缠的尾巴,思索起明天要和霍因霍兹对峙的几件事。   尾巴在他手心间不安分窜动,扭转着试图躲开,往更深处躲避,滑不溜秋。魔王想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发觉自己上半身子甚至都钻入到了被窝里,两只手在沉睡的恶魔腿间抓来捉去。   ……幸亏霍因霍兹没醒。   终于将捣蛋鬼揪出,魔王心虚地将被子铺平整,鬼鬼祟祟摸出房间。卧室重新陷入冷清。   几个小时后,恶魔缓缓睁开眼睛。他盯着身上皱巴巴的被子,呆坐,而后看向一边杂乱无序的床头柜,静默。   早餐时分,魔王坐在餐桌前,埋头吃得很香。他没敢与霍因霍兹对上视线,小口小口咀嚼,硬是将早餐时间生生延长了一半。   霍因霍兹很快就用完餐,没出声打扰,却也没起身,就那么坐在旁边,慢慢饮着茶,时不时飘荡过来轻轻一眼。   有些完蛋,看来霍因霍兹不是那种会断片的恶魔……   等将丰盛的早餐慢吞吞全部塞进肚子里,左看右看再也没什么可吃,魔王终于放下餐具,向后靠坐,同样捧着杯果汁,挡住下半张脸慢品。   橘红色的果汁流淌在瓷白的圆杯中,一晃一颤。果汁是甜的,他却喝得没滋味。   “缪伊缪斯……”   “嗯。”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反射性应声。   “我昨天……”恶魔的声音很慢,慢得迟疑。   “你昨天喝醉了。”魔王立即替他说道。   “那你……”   “我也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缪伊为自己提前找好借口。   接下来,无论霍因霍兹说什么,都与他无关了。反正他喝醉了,醉鬼无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他佯装着镇定,也就忽视了恶魔若有若无的打探。这目光实际上贯穿了整个早餐,从他走进餐厅时便开始。   恶魔注意到了魔王微肿的唇,那里应被吻得很深,以至于过了一晚仍未完全恢复。恶魔注意着魔王走路的姿势,又很快移开目光。   缪伊缪斯在闪躲,缪伊缪斯……不喜欢被他亲吻。   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一样,轻声问:“现在身体好些了吗?你的发情期比其他魅魔更猛烈。”   发情期,这个词语从霍因霍兹嘴里说出,似乎带上了点暧昧的色彩,勾挠着心尖。缪伊舔舔嘴唇:“我的身体素质很好的,一点影响也没有。”   这话说得很没有自知之明,霍因霍兹指尖微动,没戳穿,继续问:“你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终于来了。   缪伊清清嗓子,首先问一个较为简单问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秘密。”   “那,那你和那只精灵是什么关系?”   “秘密。”   “……你背着我到底在外面做什么?”   “秘密。”   “……”   魔王瞪着恶魔,恶魔继续饮了口茶水——更气了。   “你就不怕我生气?”   “你希望我对你说谎吗?”   缪伊没回答,他心里已有答案。如果霍因霍兹试图欺骗他的话,那确实不如保持沉默。不,他怎么开始为霍因霍兹说话了。   他张嘴,想继续问当初在塔顶之上所望见的一幕,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得到另一份“秘密”,最差的结果却可能是打破当下的心照不宣,彻底撕破脸皮。   再然后,霍因霍兹会不告而别吗?   他,原来害怕霍因霍兹离开吗?   缪伊默默感受着这份异样的情绪,沉默中突然又问:“霍因霍兹,你会伤害我吗?”   “不会。”   “那,深渊呢?你会对深渊中的这些恶魔们不利吗?”   “不会。”   “你发誓?”   “我发誓。”   快而短促的几轮问答过后,缪伊发现自己没什么可问的了。他与恶魔相对静默无言,一时间没有谁主动起身。   缪伊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忽而又问:“你有什么可以对我说的吗?”   “有,很多。”这一回,恶魔换上了魔王熟悉的语气,那是即将开始教育他的态度,板着张凶巴巴的脸。   “关于你私自出去这回事,我不再追究……缪伊缪斯,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并不是一件小事。那只巫妖无法保护你,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也就是说,如果下次是你陪着我出去,就可以了?”缪伊读出潜台词,眼睛亮起。   “看你的表现。”霍因霍兹移开目光,没直接应下,“我已经和那只巫妖谈过,关于你答应他的事情——可以,但需要从长计议,不能随意行动。另外,我在大陆北域找到了当初消失的血魔一族,他们这些年的动向,我会在接下来向你讲述,这也涉及到我们下一步的行动方针……”   霍因霍兹哼着催眠的小曲,让清早刚起来的魔王泛起春困。缪伊一低一抬点着脑袋,几乎就要闭上眼睛。最后的最后,恶魔的早间小课堂终于结束,魔王打起精神,毫无防备突然听到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你刚才说什么?”缪伊喃喃问。   “我说——从今天开始,你每天晚上需要进行一个小时的尾巴训练。” 第53章 【万圣番外】   许多许多年后的某个平凡夜晚,两只恶魔肩并肩走在人类街道上。他们背后生有漆黑蝠翼,头上长着非人之角。过路之人并未诧异,因为在大陆之上恶魔已是十分寻常的种族,还因为……   现在是万圣前夜。   赤发的恶魔将胳膊向背后探,试图将小翅膀揪正。旁边的棕发恶魔见状,便停下脚步低头帮其梳理好背上的装饰道具。黑绒布做成的单薄软翅比魔王自身的水晶骨翼小巧许多,假模假样蹭着恶魔的指尖。   歪斜的小翅膀很快重新固定好,缪伊抖着身后的手工轻便骨架,很是满意。他侧头看向街边商店的橱窗,一手塞入口袋中掏出控制器,摁下电源开关。小翅膀便嘿咻嘿咻小幅度扇动起来,左边的那只正好抚过霍因的下巴尖。   “怎么样?我刚买的新款,还可以动呢!”缪伊晃了晃手中的遥控器,脸上很是得意。   霍因将他的小翅膀推开。   作为一只有翅膀的恶魔,这会儿却沉迷于人类所做的假玩具,实在幼稚……缪伊从霍因无声的垂眸中读出来这层含义,他哼了声,踮起脚尖一手抓住恶魔头上的长角。   “有本事别戴,又不是你自己的角。”霍因霍兹这只不长角也不长翅膀的恶魔,竟然还开始嘲笑他来了,简直没有道理。   手上触感滑溜溜,冰凉凉,并不光滑,但比缪伊自己的角要粗壮许多。他怀疑霍因早就羡慕他的小角了,不然特意买这么大的一对头饰做什么。明显是想趁今天来他面前显摆的,切。   他伸长手臂,几乎整个身子挂在了对方身上,也不怕摔倒,毕竟霍因霍兹会扶住他。拥挤间,一个路人撞到魔王的后背,霍因更快地伸出手护在魔王腰间。缪伊被带得倒进对方怀中,手心里咔擦一下,似乎是摁到了什么东西。   “乌拉乌拉乌拉——”充满元气弹少女音从头顶上响起。   缪伊从霍因胸口抬起头,就见对方头顶上那对长而内弯的粗角,此刻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每只角上都有几条光环旋转。这清脆的少女音就是从头上犄角中发出的,十分引人注目。   他噗嗤笑出声来:“霍因霍兹,你看起来要变身了!”   霍因霍兹一手将他的手指从头上捉下来,轻轻捏了几下,另一手将犄角的开关摁下。酷炫的头饰重新变回黑沉厚重的样子,看起来很能唬人。缪伊也见好就收,强忍住笑意。他怕再笑下去,霍因霍兹就真恼羞成怒,把他打包回深渊继续加班工作。   上周在床上时,霍因霍兹用触手玩得相当过分,见他实在哭得太可怜,于是给了三个愿望的许愿权。当时的魔王还挂着眼泪,满肚子都是气,狠狠许下了第一个心愿:“接下来一周,你都不许和我说话!”   “……”恶魔点了点头。   “再过几天是人类的万圣节,我要去玩,你那天也要陪我一起去!另外,你必须和我一起化妆打扮!”   就这样,他们两只货真价实的恶魔,穿着一身从人类主题商店里买来的假货,悠哉悠哉在街上荡悠。该说人类的发展确实快得惊人,在与深渊互通贸易后,各式技术日新月异,吃的玩的可都比恶魔更会享受。   只一会儿逛街的工夫,魔王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不少“带薪摸鱼”的下属。他们混在打扮得比恶魔还恶魔的人类中,显得十分合群。带头摸鱼的魔王假装没看见,在这特殊的节日里睁只眼闭只眼。   大陆与深渊已深度交融的今天,恶魔走在太阳底下不算新鲜事,可他们日常却难免需要收敛些吓人的特征,维护社会市容。也就只有今天这个日子,无论是从脖子上把脑袋拿下来,还是带着四只眼睛朝别人打招呼,都不会吓到小孩。   于是,每年的这个晚上,深渊通往大陆的车站总是魔山魔海,岗位上的恶魔们一不留神便悄咪咪开溜,跑到大陆来快活一整夜。   “你刚才是不是在小孩子的玩具区买的角?下次我帮你挑一些成年款的……”魔王咬着恶魔的耳尖小声说。   他没注意到恶魔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更不知道方才恶魔帮他整理翅膀时看见了什么。那对精巧可爱的轻薄小翅膀,内侧翅根处用粉红颜料绘有某种镂空图纹,艳丽,惹眼。   霍因顿时明白了所谓成年款的含义,这是人类所幻想的属于魅魔的翅膀。指腹在粉红图纹上轻蹭,可惜魅魔本魔感知不到。他把缪伊缪斯的小翅膀收拢些,将图纹藏至深处,免得被过路人看见。   缪伊牵着恋人的手往前走,叽叽喳喳说着路上有趣的事物。他看着前方一对无头情侣甜蜜地说着悄悄话,突然觉得有些后悔。早知道不该让霍因霍兹闭嘴的,他也想听听霍因霍兹的声音……霍因霍兹已经有一周没和他说话了。   可现在说出来不就是在示弱吗?不行,绝对不行。必须得让霍因霍兹自己受不了向他求饶,要让霍因霍兹自己发誓以后绝对会温柔、温柔、再温柔!   路过一只糖果铺小推车时,缪伊视线笔直朝前,满脸写着“成熟”与“自控”,舌尖却悄悄舔了舔嘴唇。霍因霍兹于是停下脚步,从推车老板那里买了满满一篮子的糖果。   篮子是手工编织而成的,圆滚滚比脑袋还大。里头的糖果堆得冒尖,最顶上插着根棒棒糖,糖面是彩虹条纹,面积有半张脸大。魔王的视线全被这根最大的糖果所吸引,他暗想:要是霍因霍兹拿着这个来道歉,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勉勉强强就原谅对方了。   他黏在恋人身旁,时不时看眼这篮子糖果,重点放在最上头。霍因霍兹这会儿却仿佛眼瞎一样,完全没刚才的眼力,提着糖果篮就开始往小朋友堆走。   缪伊木着张脸,看着恶魔一颗一颗将糖果分出去。已经有一周没和他说话的恶魔,这会儿轻声细语哄着这群小孩,将糖果放到他们手心上。   一路走下去,这糖果便一路分下去,走到一半,篮子便已空了大半。又是一群成群结队的“小鬼”迎面而来,缪伊默不作声,冷不丁从霍因霍兹手中篮子里,将那根巨大款棒棒糖抽出,握在掌心间。   他听到霍因霍兹轻轻笑了下。随后,魔王的爪子被抓起摊开,手心间又多了几颗糖果。   “我又不会和小孩子抢糖果吃。”缪伊嘟哝着,嘴角却勾起许多。接下来的一段路换做他提着篮子,分发起零散的糖。当然,最大最完美的那根棒棒糖,仍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大哥哥,我想要这个!”一个孩子指着他手中的超大款棒棒糖说。   魔王的嘴角很诚实地耸拉下来。他还未做出反应,身侧的恶魔便笑着伸出手指,在小孩面前摇了摇:“不可以,这是大哥哥的恋人送给大哥哥的糖果。”   小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最后拖长音喊了句“好吧”,便乖乖拿起最后一小颗的糖果,蹦蹦跳跳跑开。   缪伊摸着自己发烫的耳尖,在恶魔面前摇了摇空荡荡的篮子:“分完了,回家吗?”路上行人逐渐减少,他们今晚玩了许久,平常这个时间点也该睡了。   霍因霍兹还严格遵循着“不与他说话”的游戏规则,只无声点头,伸出手指指了指篮子,又指向他自己。   多年的默契令缪伊立即明白过来对方的含义,他看了眼路边散去的推车与小铺,举着手里最后一根超大款棒棒糖,犹豫地问:“我忘了给你留一颗糖。要不我们各分一半?”   霍因霍兹又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糖,慢条斯理剥掉糖衣。   他们正好走到了一处拐角,周围黑漆漆没有路灯,亦没有行人。缪伊看着霍因霍兹从脸大的棒棒糖上咬下一块;缪伊看着霍因霍兹叼着糖块的小小一角,大半露在外面;缪伊看着霍因霍兹朝他凑过来,越来越近……   缪伊缪斯默默闭上眼睛,从恶魔嘴中尝起今晚的第一颗糖。午夜的钟声恰好在这一刻回响。   “一周的时间已经过了,我想听听你的声音……”魔王咬着唇齿间的甜味,含混不清小声说。   “甜吗?”霍因霍兹摸上了那对假翅膀,在手心间轻轻揉捏,掌下粉红符纹若隐若现。   “你不是也尝到了吗……”魔王哼了声,尾巴卷上恶魔的手腕。 第54章 抗拒   听说恶魔里有些种族对尾巴上的力量极其看重。他们会在幼崽几个月大时,就对其进行严苛的训练,以便成年后这条粗壮的尾巴能成为战斗时有力的武器。   所以……他长得很像幼崽么?   缪伊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轻摆着耳尖,恍惚问:“你刚才说什么?”   “你需要学会控制你的尾巴。”霍因霍兹言简意赅。   “……您有病?”   “它不是很听话。”恶魔用了一种委婉的表述。   “霍因霍兹,你真的很有病!”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再度被打破,魔王红着耳尖攥着手,气愤地甩着尾巴就往外走,留下恶魔独自坐在餐桌前。   紫罗兰正尴尬地等候在门外,她手中提着只金枝笼,里面整齐堆叠着过去一周魔王宫所收到的信件。以往两位大人会在周一的早晨,一边用餐一边浏览信纸,可今天却很不一样。   两位大人又“吵架”了,“吵架”的内容非常私密,私密到她这个外人不敢上前。天呐,尾巴play,原来现在流行这种玩法了……从没谈过恋爱的魅魔光是听听就十分羞耻。   缪伊缪斯大人经过她时,虽仍怒气微消,满脸羞红,却还是从她手中接过来金笼,朝楼梯而去。紫罗兰点头行礼,正要退下,就见霍因霍兹大人朝这边看过来一眼。   多年养成的职业素养令魅魔当即领悟,她关好餐厅的门,确认周围无其他恶魔偷听,提着黑白裙摆便碎步行至餐桌边,等候下一步指示。   霍因霍兹思忖着开口:“缪伊缪斯身上的气味,有什么异样么?”   来了……考验她的时刻到了!   紫罗兰一颗心跳得砰砰快。她懂,她可太懂了。霍因霍兹大人这是刚被缪伊缪斯大人抛下,就朝无辜群众撒狗粮来了。   缪伊缪斯大人身上还能有什么异样的味道?那完完全全都是霍因霍兹大人的气味!   就像一颗水煮蛋,外面的蛋清严严实实包裹着里面的蛋黄,陛下现如今就是这样的状态。任何一只魅魔路过,都能闻到霍因霍兹大人所打上的气味标记。   只有魅魔才能闻到另一只魅魔身上所散发出的特殊气味。霍因霍兹大人这么问,恐怕也是想确认自己所打下的主权。就是有点直白……太直白了!   这简直就是在问别人:你看到我伴侣脖子上的吻痕了吗?   紫罗兰没有想到,两位大人在一起这么久了,竟还像年轻小情侣似的,如此腻歪,如此热情。她忍着躁意,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从容,不要像个从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一惊一乍……虽然她确实没谈过。   “当然。极光之下,深渊之上,凡是缪伊缪斯大人经过的地方,任何一只魅魔都能闻到那份浓重的爱意。”气质成熟的魅魔吟诗一般,将直白的话语浅浅修饰,嘴角笑意恰到好处。   霍因霍兹:“……?”   过了几分钟后,恶魔便重新唤这对双生姐妹中的另一位过来。风信子更常呆在缪伊缪斯身边,理应对缪伊缪斯的身体状况更为了解。   他这次换了种说法:“魅魔生病时,尾巴会做出奇怪的事情么?”   风信子惊呼:“陛下生病了!”   霍因霍兹冷静否认:“不,陛下并没有生病。我只是好奇,如果一只魅魔的尾巴突然不受控制地摆动,这种情况是精神压力太大,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您说的,是哪种摆动?”   “它会不受主人控制地缠上活物。”   “您说的这个活物是指……您?”   恶魔没做声,相当于默认了。   魅魔倒吸一口凉气。   她今天早餐没什么胃口,吃得很少,现在却觉得有点儿撑……太撑了,再听下去估计一天都不用进食,光是站在这里就被狗粮喂饱。   风信子喃喃说:“尾巴啊……”   “是的,尾巴。”霍因霍兹重复道。   他毕竟不是魅魔,过去也从未拟态过这种生物,一些魅魔间心知肚明却不外传的事情,这些不算多重要的小知识,便无从得知。   风信子发觉霍因霍兹大人在这方面似乎有些迟钝,她决定暗地里帮缪伊缪斯大人一把。   “也许,说不准,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如果您摸摸那条缠上您的尾巴,尾巴的主人会更舒服一点呢?”   恶魔若有所思。   当天晚上,魔王把自己埋在温暖的温泉池内,只在水面上露出一根弯曲的呆毛,浮标似的。他不是很敢从水里出去,因为有只非常可恶的恶魔,正堵在门外。   他又想起白天时霍因霍兹发疯所说的胡话了。尾巴训练这种事情,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咕噜咕噜的气泡从水面浮出,伴随着水波被搅动。缪伊在水下握住自己的尾巴,他盯着末端卡住的金环,发呆。   这个小东西该不会要一直跟着他了吧?霍因霍兹竟然什么也没问,是没看见还是不在意?他的尾巴上被安上了奇怪的外来事物,沾染上了别人的气息,霍因霍兹就一点也不生气?这家伙不总是唠叨着叫他注意安全吗?   ……那只精灵还好吗?   魔王在水下咕噜咕噜一阵,终于浮出水面,甩干净带水的长发。他随手将自己敷衍性地擦干,拖着满身水汽就往外走,掀开帘子冒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   “霍因霍兹,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认识那只叫奈奈利的精灵?有个自称是精灵王的东西要害他,这件事他知道吗?”   “……”   缪伊裹着浴巾,突然感到一阵凉意。霍因霍兹刚才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被他打断,这会儿一副哑巴样子,还盯着他的尾巴看。   对了,尾巴!   缪伊后退一步,将帘子挡在身前,一手捂着尾巴,警惕道:“别打我尾巴的主意,我是不会让你碰的。”   “那如果它主动碰我呢?”恶魔轻声问。   缪伊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我的尾巴怎么可能……”说到后面,他垂下目光,声音减弱,稍显心虚。   他听到恶魔笑了下,随后对方走近,将帘子撑起。视线里伸过来一截手腕,悬在腹前,苍白得没有血色。   缪伊撇开头继续嘟哝:“做什么?指望我自己握上去吗?我又不是小狗……”   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便突兀停下,紧接着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空气中再一次传来恶魔的轻笑声。   缪伊抓紧手心间帘子的布料,一点点将头转回来。入目是霍因霍兹的手腕,以及缠绕在那手腕上的眼熟黑尾巴。 第55章 初步训练   “缪伊缪斯,克制住你的本能。”   “我没有,是尾巴它自己……”魔王摁住尾巴尖。   “缪伊缪斯,它又动了。”   “我在努力……”魔王再次摁住尾巴尖。   “缪伊缪斯,离刚才只经过了不到一分钟,你……”   “我怎么知道它为什么要乱动啊!”魔王崩溃地把自己埋进小窝里。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缪伊卷着被子,捂住自己的脸,不敢去看霍因霍兹的神色。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尾巴坏成这样了,明明他很努力地让其安静,尾巴却还是自顾自地纠缠上东西。最要命的是,被纠缠上的“东西”是霍因霍兹。整个晚上,他就被霍因霍兹注视着,无处躲藏。   “缪伊缪斯,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让它安静下来,不会再让它缠上你!”   “……你要喝杯水吗?”   恶魔走出了地下小窝,留下魔王独自在温暖封闭的空间里。听到霍因霍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远处,缪伊这才深吸一口气,擦拭眼角的眼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魅魔的眼尾已染上热意,红成团。   他刚才钻到被窝中,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想要掩盖眼泪。看着自己的小尾巴一次又一次禁受不住诱惑,一次又一次缠上靠近的手腕,他竟然急得泛出眼泪,还有比这更丢人的吗?   每当霍因霍兹的气息靠近,那条不安分的桃心尖尾巴就开始兴奋,一晃一摆,想要靠近,想要亲昵,像是从小在主人手心间被养熟了的宠物……那他是什么?!   等缪伊匆匆将自己乱七八糟的脸整理好,霍因霍兹已回来,带着一壶水与一只小巧的浅口茶杯。   “喝点水,冷静一下。”霍因霍兹说。   缪伊低头捧着茶杯,就着抿水的动作说:“我真的不知道它为什么这样。”   “我知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缪伊没再做声,他默默饮着杯中茶水,小口小口细抿,半天也没将杯子放下,仿佛杯中水永远也喝不尽。   “尾巴那里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吗?”   魔王摇头。   “最近有中什么精神攻击吗?”   魔王继续摇头。   他与霍因霍兹坐在地毯上,中间隔着一张简易矮桌。这份距离令小尾巴没法再继续骚扰,它于是很乖巧地缩在主人脚边。   今晚从一开始,霍因霍兹的表情便很是认真,仿佛他的身体真的生了什么大病,仿佛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学术讨论。这和缪伊所以为的不太一样,他紧张僵硬的身体也才逐渐放松下来。   霍因霍兹只是在关心他,霍因霍兹没有想别的什么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失落。   他们做了许多“实验”。将沾有霍因霍兹气味的衣物放置在近处,小尾巴会开开心心缠上去,埋在里面,像个变态一样。但如果霍因霍兹站到了同一距离,那么小尾巴便会放弃衣物,愉快缠住恶魔,主次分明。   漫长的喝水过程中,魔王添了一杯又一杯。到后来,恶魔将水壶放到远处,微蹙眉摇头:“晚上不能喝太多水。”   “现在情绪好点了吗?”恶魔又问。   “……嗯。”魔王点头,放下茶杯,“可以继续了。”   实验继续进行,这一轮霍因霍兹没再让他克制,甚至很主动地脱下外套,只着一件轻薄的白色衬衣。霍因霍兹将袖口向上翻叠,解开衬衣最上方的两枚纽扣。   缪伊偏过视线,抱住自己的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他闭上眼睛,装鸵鸟似的,既不看也不发表意见。至于霍因霍兹则继续和他的尾巴玩得有来有回,偶尔有纸笔书写声在空气中传荡。   “它似乎最喜欢缠手腕和脚踝……不,还是手腕更吸引它的注意力,没有手腕可缠时,才会选择脚踝。”霍因霍兹盯着自己新鲜的纯黑脚环,做出结论。   缪伊装作自然地揉了揉耳尖,拨弄脸颊旁的发丝,将泛红的耳藏进赤红长发中。他无法确定霍因霍兹是不是真的不懂。他装了一晚上的愣,霍因霍兹就这么陪他演了一晚上。   霍因霍兹,真的不懂吗?   尾巴本身并不会有思想,尾巴只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想要靠近霍因霍兹的——是他。这是一份难以启齿的答案,是在“实验”过程中逐渐显露出来的结果,是他不想承认却在今晚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害怕霍因霍兹开口询问,问那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然后对他露出冰冷疏离的眼神。   “缪伊缪斯,接下来……”   “一定要改正吗?”沉默许久的缪伊忽然出声。   “什么?”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停下。   缪伊将脸埋在膝头,声音显得有些低:“它的这个……坏毛病,一定要改正吗?”   霍因霍兹没立即回答,也许是在思考,也许是在观察。令人不安的寂静中,纸张翻动作响,又过了一会儿,恶魔缓缓开口:“你觉得训练有些枯燥?”   “不是……霍因霍兹,它只是想要……它只是缠上去而已,你就一点都受不了吗?”缪伊费力地终于将这句话挤出。说完后,他仿佛用掉了今晚上所有的力气,整只魔都蔫蔫的,显得很没有活力。   这样的魔王很是不常见。   霍因霍兹看在眼里,他的语气终于柔下来,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耐心:“缪伊缪斯,现在我在你身边,所以没有出问题。但如果你遇到了其他危险的人物,而你的尾巴……”   “不会。”缪伊下意识回答。   等反应过来说了什么后,他眼睛微颤,随后握紧掌心,破罐子破摔:“它不会缠别人,真的。”   “缪伊缪斯,不要任性。至少从目前它的表现来看,我看不到任何迹象证明你所说的这一点。”霍因霍兹的面色稍冷。   这条小尾巴的“第一次”,并不是给了眼下的恶魔,而是另一个“陌生”的精灵。同一时刻,两人都想到了这一点。   与霍因霍兹沉下的表情不同,缪伊反倒是迷茫起来。这么看来,他的小尾巴似乎也不是那么“专一”,甚至好像有点……渣?   嗯,那是不是代表着,他对霍因霍兹其实也没有那么……   “不如我们找其他人实验看……”   “不可以。”这一次打断话语的是霍因霍兹,斩钉截铁。   缪伊扭过头去,与恶魔对上视线:“为什么?如果只有霍因霍兹你在这里,我的尾巴当然只能缠着你了。我们应该找更多人做实验,看看它是不是会缠上别的家伙。”   霍因霍兹静静听完,这次没有打断。   “然后呢?”   “什么然后?”缪伊不解。   “让他们站在你面前,然后让你的尾巴缠上去,再然后呢?让对方揉捏你的尾巴,满足你的需求?”恶魔背对光线,令人看不清面容。 第56章 木头   霍因霍兹这是在生气?生的哪门子气?与恶魔相处有一百年之久的魔王,很懂对方别扭的微表情,却把握不准深层的内涵。   或许是因为他作为魔王心智不够强大,连自己都尾巴都无法控制,没能达到霍因霍兹心目中的标准。魅魔血统这种事情,毕竟不是什么说得出口的东西。一只魅魔坐上了王座,在历代魔王中都是十分罕见的。   霍因霍兹也许一开始就想要换个更优秀的学生指教,无论其背地里有着何种目的。无论他多么用心地追赶霍因霍兹的严苛要求,从出生就落后的血脉却还是会让这只恶魔失望。   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站在大街上随便对着其他恶魔伸尾巴……霍因霍兹不开心也是情有可原。   ——但,关他什么事情,不准凶他。   缪伊靠坐着,用不着鞋袜的脚尖踢了踢恶魔的大腿,力道不重,相比起踢踹,更像是用爪子刮挠。他这会儿不爽极了,因为霍因霍兹那番不信任的话。   他根本不想要任何其他恶魔,霍因霍兹一点也不懂他。   “我都还没生气,你不准生气。”魔王凶巴巴说道,捞起旁边一个抱枕放到怀里。胸前有软绵的东西垫着,说什么话都显得更有底气。   见到霍因霍兹眉眼间果真缓和下来,缪伊暗暗松口气。放在以前,他是不敢拿脚戳对方的,也绝对不敢用这种口气说话。   霍因霍兹的脾气似乎比他以为的要好很多……   恶魔重新玩起他的尾巴,好吧,是重新开始训练。缪伊一双眼睛瞟来瞟去,有时看墙上的涂鸦,有时看旋转的可爱吊灯,并见缝插针时不时看眼那张冷淡的脸。   他悄悄观察了好一会儿,见对方真的不再生气,似乎忘掉了方才的小插曲,才将绷紧的脊背与神经放松下来,换上更慵懒的姿势坐卧。   魔王没发现的是,当他的视线从恶魔身上移开,恶魔的视线便会从手上的尾巴移向他。有时,绿眼会锁定在那只刚作乱的脚上,又在魔王看回来前移开视线。   就这么默契地各自悄悄打量许久后,精力旺盛的桃心尾巴有了困倦的架势,追逐恶魔手腕的动作变得缓慢下来。   霍因霍兹发现了这个细节,决定进入到训练的下一环节。   “如果接下来的一分钟里,你不再缠上来,我会揉你的桃心尾部,揉一分钟。”恶魔捏着黑色的小尾巴,半哄半命令。   桃心尖抖了抖,仿佛听懂了一样,安静低下脑袋,等待恶魔的亲昵与抚摸。一分钟过去,恶魔履行约定,细细揉捏起来。   “看来训练还是有效果的……”恶魔自言自语说。   坐在旁边的缪伊不吭声。   他嘴里咬着一块干净的白手帕,那是恶魔好心塞给他的,此刻浑身都微微颤抖。如果霍因霍兹的表情不是这么正经,如果霍因霍兹的语气不是这么严肃,他绝对会和对方当场打上一架。   霍因霍兹到底是想要帮他控制尾巴,还是想要借此机会惩罚作弄他?又是一阵细碎的揉捏,他失神地将侧脸枕在玩偶堆中,竭力将喘息吞咽在手帕里。   接下来的一个月,魔王与他的尾巴每晚都要经受定时定点的“睡前骚扰”。只有极少数的那几天里,霍因霍兹会在一小时后果断结束,抽手走人,留下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更多的时候,这只喜怒不定的恶魔会面无表情加训,捏着他的尾巴,不轻不重,不疼不酸,却令尾巴的主人战栗着想要逃跑。可他最多只能用枕头盖住脸,遮挡来自恶魔若有若无打量的视线,隐藏他全方位失败的表情管理。   有那么一两次,他真的哭了出来,安安静静流下眼泪,眼泪打湿怀中的抱枕。那是一只比他还要高的幽灵娃娃抱枕,前些年在1区小孩子间十分流行,霍因霍兹于是在某年他的生日中送来——是霍因霍兹亲手缝制、全世界仅此一只的超巨大款。   他将脸埋在幽灵娃娃中,哭着哭着下意识用前齿磨咬起纯白色的布料,恰巧一枚金属锁扣抵在嘴角边,他便转头咬起这份口感更佳的硬物。   卡拉一声,拉链被他用牙拉开。幽灵布偶中的暗袋显露出来,当初霍因霍兹特意为其留了宽阔的空间,方便他往里面埋藏小玩具。   一只巴掌大的小布偶掉出来,掉在缪伊腿上。等缪伊意识到时,霍因霍兹已经将那只小布偶拿起,连尾巴都暂且放置到一边。   “这是……我?”霍因霍兹掌心间托着那只棕发绿眼的布偶,表情有些微妙。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缪伊眼角的泪花蓦地收紧。他冷静把脸在幽灵娃娃上蹭蹭,等泪水全部蹭干,才抬起脸,将沉默的视线投入到那只恶魔布偶身上。   布偶里面塞满了棉花,外面则是用手感极好的棉布缝制而成。最引人注目的是脸上眼睛的置有一对纯绿宝石,宝石被做成纽扣形状,边上细细磨出花瓣纹,看起来精致而贵重。   如果只是这样,倒没什么不可承认的。他当年跟在一群魅魔身后,仔细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亲手做出这么一只霍因霍兹玩偶。其手法之精妙,其用料之珍贵,绝对不输霍因霍兹做的那只幽灵娃娃。   可惜,这布偶从头发到脚都有被啃咬的痕迹,仿佛遭了老鼠。魔王的小窝中自然不会有老鼠,那么这里的“小老鼠”便只有一个答案。   “我睡觉时,牙齿会痒。”小老鼠狡辩着说。   霍因霍兹仍用那种微妙的眼神看他,看得缪伊相当不自在。   他咳嗽了声,又说:“我平常不会欺负它的,我就偶尔咬一咬,真的。”   那天,霍因霍兹将训练很快结束,匆匆离开。缪伊摸不着头脑,直到第二天他在书房桌子上看到一本崭新的书,书已看了一半,前半部分被用心做着笔记。   书名是《幼崽的训练与养护》。书签夹在其中一页,那一页有个醒目的章节名:磨牙期。缪伊缪斯怀着复杂的心情将书合上,放回原位。   当天的下午茶里多了一盘饼干,饼干被做成了骨头形状,每一块有大拇指粗细。缪伊缪斯在霍因霍兹的注视下,继续怀着复杂的心情咬了一口。   好硬。 第57章 磨牙饼干   饼干是特制的,咸味适中。和平常下午茶里的小甜点不同,它们没有半点甜味,嚼起来还十分费劲。缪伊开始想念松软的小蛋糕了。   而那只罪魁祸首还坐在他对面,盯着他咀嚼的样子看,像是在观察珍惜物种的重要活动,认真而专注。   咔擦。缪伊瞪着眼前的恶魔,清脆咬断骨头形状的饼干。他一口接一口将饼干塞进嘴里,腮帮子满满当当。这副生闷气的样子落在恶魔眼中,令其联想起一种小巧的动物。   仓鼠。   “感觉如何?”恶魔问。   “又硬又干巴,不好吃。”魔王说。   霍因霍兹看向被吃空的盘子,里面只剩下最后三块。他拿起其中一块放入嘴中,缓慢品尝。   他最后点头,总结道:“确实刚做好时口感更佳。”   缪伊眨眨眼睛:“你做的?”   “嗯。”   恶魔正要继续解决掉剩下的两块饼干,就见刚还说着不好吃的魔王迅速伸出爪子,将盘子一扫而光,两侧腮帮子重新鼓起,一晃一动。   霍因霍兹顿了下,扬眉:“不好吃?”   “嗯,不好吃。”缪伊吞下嘴里的食物,从桌上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之后我会对饼干做出改进,装在罐子里放到你的床边。等以后牙又痒了,可以用它磨牙。”   缪伊差点被茶水呛到。霍因霍兹竟然真的把“磨牙”这个词给说出来了,他又不是真的幼崽……   白天时间转瞬即逝,魔王翻阅着巫一花费一个月时间所整理的报告,里面详尽叙述着其族群过去百年间的流亡与变迁。在深渊中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这只勤勉的巫妖如同海绵一般,不知疲倦地吸收所欠缺的知识。   他昨天已与对方做好计划的最后商讨,预备不久后去往大陆时就与巫妖现存的那几支族人取得联系。这一次,他会带着几位可靠的亲信。   缪伊将装订好的几页纸报告放进抽屉中,从下面取出另一份泛黄的文件。这同样是一份报告,长达数十页,是霍因霍兹将他从大陆带回后,在他昏睡的那些天里提笔开始撰写,现在才整理完成。   报告里详细记录有大陆北域近百年来的格局变化。伫立于风雪之中的城邦,其上任城主在百年前离奇死于黑冷的夜中,黎明时分才被城中居民在结冰的河道中发现。随后,从王都而来的新城主上任,城主身边的侍从与军兵一夜间替换。   城邦之外,没有谁对这极寒之地的偏远城邦投以关心;城邦之内,居民们见生活依旧,也就对帷幕中的变化接受良好。被隔离于隐秘之外的人们不会知道,整座城已成为了蝙蝠们的巢穴。   这群贪婪而怯弱的蝙蝠,在百年前投奔敌方,与人类及其背后的虫子合作,引侵入大军攻破深渊。百年间,他们又以北域冰原为基地,帮助虫子们繁衍与进化。   作为交易,获得了这片冰原作为家园,以及用来维持精神的食物——魔王的心脏。   读到这行文字时,缪伊攥紧手指,纸张一角被捏皱。他面色冷峻,竖瞳鲜明,那并非对背叛的愤怒,而是对危险的高度警惕。百年前的战斗中,许多魔王陨落,他们的遗骸至今并未寻回。   魔王的心脏,对虫子们而言是进化的力量,对恶魔而言亦是抵抗污染侵蚀的良药。百年间,当初魔王们的心脏应当消耗得差不多了,那毕竟只是尸骸,到底比不过新鲜跳动的活物。   比如他的赤红宝石心脏。   这段时间里,霍因霍兹每晚睡前都会到他的小房间里呆一会儿,临走前也会盯着他将心脏放在胸前安置好。没过几天,这颗掉出来的小心脏就重新融入到体内,看上去和原先没什么两样。   只有缪伊自己知道,重归体内的赤红宝石稍显松动,就像是一枚被拆卸下来的零件,在外界沾染了太多“灰尘”与“油污”,再安装回去时已不能同从前一般牢固。   有那么几次,他的心脏哐当着差点就从胸腔里再度掉出,被他暗暗压下。所幸,霍因霍兹没发现,不然准会唠叨半天。以霍因霍兹对他全身各部位动手动脚的前科来看,缪伊有理由相信,这只恶魔说不定会抱着他的心脏摸来摸去。   缪伊想象了下可能的画面,他打了个寒颤,决定将小心脏捂好。   作为魔王,既然找到了当初的叛徒们,紧接着要做的自然是将叛徒捉拿,至少得让他们无法再对深渊产生不利……   缪伊刚眯起眼睛,在脑海中罗列种种大军出征的可能性,紧接着往下翻一页,就见到恶魔的下一番话。   【目前,北域高层血魔已全部宣誓归顺于魔王。你可以挑一个合适的时间,去实地探查情况,整顿纪律。】   缪伊缪斯:???   反转来得太快,魔王刚狠厉起来的小表情,瞬间茫然,显得有些呆愣。他静默数秒,转而将报告翻至开头,又重新品读一遍。   入夜,恶魔照常降临至他的私人小窝中,这次手上多了只罐子,直径约有半张手掌大小。罐子是彩色的,贴有卡通图案,像是某个小朋友的玩具。   “你的饼干罐。”霍因霍兹将罐子递给“小朋友”。   缪伊接过罐子抱在怀中,手上重量沉甸甸。他没想到白天里霍因霍兹说的话,竟然不是玩笑。这家伙是来真的,并且效率高得惊人。可磨牙饼干这种东西,只有小孩子才会吃吧……   “我已经过了吃这个的年龄。”缪伊挣扎着试图为自己的尊严说点什么。   恶魔正低头帮他掀开饼干罐的金属盖,闻言抬起眼皮:“你的咬合力比深渊里很多小朋友都差。”   “……”魔王的尊严熄灭了。   作为恶魔中的魅魔分支,他既没有尖锐狰狞的密齿,也没有碾压式的恐怖力气,就连骨架都是瘦瘦小小的那一类。这样的魔王,在深渊中从未出现过。   “张嘴。”霍因霍兹捏起一块饼干,放到他嘴边。   缪伊尾尖微动,屏住呼吸,乖乖张开嘴,叼住饼干。舌尖轻微擦过恶魔的指尖,又很快收回。   “这次这款怎么样?”恶魔又问。   “嗯……尝不出来,可能还需要再吃一块……”魔王慢吞吞回答道。   他这么说着,却没有将手伸进饼干罐里,只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恶魔——准确来说,是恶魔的手。 第58章 投喂   缪伊缪斯用一种湿漉漉的目光看他,这眼神很是乖巧。棕黄饼干屑沾在唇间,令他禁不住想要伸出手指,为其擦拭。指尖微动,却还是忍下。   霍因霍兹从罐子里又拿出一块饼干,将“骨头”的一端捏在食指与拇指中。做饼干时考虑到磨牙的需求,他思索着选择了骨头形状的模子。   至于饼干的硬度,霍因霍兹不需要额外询问,毕竟他比谁都清楚缪伊缪斯牙齿的坚硬度与咬合力。这只恶魔在他手腕上曾用尽全力咬下,咬出了血,在一百年前的时候,他便将当时的感受记了有一百年。   缪伊缪斯的牙在恶魔里算得上柔软,是很标准的魅魔规格。他曾把手指探入到这只魅魔的口中,将对方的口腔容积摸得一清二楚。饼干的大小也是依此而设计。   当他提出使用厨房时,那位擅长甜食的厨师立即换上掩面欲泣的样子:“霍因霍兹大人,我是否有哪里做的不够好?”   他笑着小幅度摇头:“不,您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烹饪大师。只不过我想亲自为陛下做些饼干。”   面前的章鱼厨师顿时了悟,几条足兴奋摇摆起来:“能吃到您亲自做的饼干,陛下一定会十分开心!”   他没回答也没否认,只继续挂着那副淡淡的微笑。   “您是否需要一些帮助呢?”章鱼厨师又问。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尝试自己完成。如果中途有疑问,我也许会向您请教,到时候便要麻烦您了。”   其实不会有疑问,他已习惯说些礼节性的话。   看着厨师乐呵呵走出厨房,他终于将嘴角的笑意褪去,开始面无表情清洗用具。   深渊里几乎没有恶魔知道,他在烹饪方面有着不错的水平。刚照顾缪伊缪斯那几年,他花费了许多心思琢磨这只魅魔的口味,哪怕是最简陋的原材料也被他精心调味、摆盘。   到后来一切走上正轨,他便以某个不重要的富商身份开办了一次厨艺大赛,大赛的冠军也就是方才那只章鱼恶魔。他以评委身份尝过对方的作品,判断出这位大师烹饪上的舒适区恰好落在缪伊缪斯的好感区里。   再后来,他便以自己的身份前去上门邀请。听闻这位恶魔讨厌被雇佣,只想要追求厨艺上的攀登,他事先做足了准备。不过那些“准备”最后并未进行,毕竟在这深渊里,没有什么比“缪伊缪斯”这个名字更有效。   一听说要为缪伊缪斯陛下服务,老人家满面红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一百岁,开开心心收拾起行礼,预备当场和他走。   他那时候坐在老厨子的待客厅里,突然觉得正在做的事情有些无趣。他花了这么多年将缪伊缪斯的喜好与忌口摸清,用尽心力总结出缪伊缪斯用餐的习惯,而这些很快就要交付给外人了。   缪伊缪斯用餐时,常骄傲地称自己从不挑食,不管吃什么都能吃得很香,非常好养活。这时候,魅魔会同样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看向他,似乎想要获得什么回应。他则坐在餐桌边静静用餐,不置可否。   其实这只魅魔的舌头很刁钻,胃也很娇嫩,只能吃得进去精细食物。换成任何一个水准稍逊的厨子,做菜时稍微敷衍一点,魅魔都能吃得愁眉苦脸。   缪伊缪斯吃饭时确实很香,令人觉得赏心悦目。从今往后,魅魔会吃别人所做的食物,同样吃得很香。这份想象令他嘴角的笑发冷。   他最后还是将章鱼厨师请到了魔王宫中。缪伊缪斯有一个娇惯的舌头,而他不可能时时刻刻站在魅魔身边。   霍因霍兹边在脑海中回顾这些往事,边揉捏面粉,用魔法捏出接下来要用的模具。回过神来时,他低头看着桌面上的模具,陷入沉默。   中间笔直,两段分别突出两颗圆球——很完美的骨头形状。   想象着魔王吃下骨头饼干的画面,恶魔嘴角勾起,重新挂上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与先前不同,这是一份真心实意的笑,没有观众的笑。   他捏着饼干,主动将其伸入到魔王嘴中。魔王很乖巧地张开嘴,叼住他所喂食的零食。   缪伊缪斯的舌尖触碰到他的指尖,那触感转瞬即逝,比闪电还要迅速。他将那只手收回到腰侧,漫不经心摩挲着残留的湿润。   “可能还需要再来一块。”缪伊缪斯说。   一块,一块,又一块。魔王没有提出由他自己用手吃,恶魔也没有停下拿喂的动作。他们默不作声,默契地扮演好投喂的双方角色。   “好了。今晚的份已经吃完了。我加入了特殊材料,饼干对你的胃不会造成太大负担,但睡前最好也不要吃太多。”恶魔将罐子盖紧。   缪伊恋恋不舍舔着嘴角残留的饼干屑,他这时候看着消失了一层的罐子,才发觉自己真的吃了很多。改良款的饼干比白天好了许多,没那么干巴,让人吃了还想吃下一个,非常上瘾。   虽然还是那么硬,硬得他感觉牙齿都被磨掉了好几颗,不过霍因霍兹估计是不会改了。毕竟这恶魔一本正经地要为他磨牙。霍因霍兹没直接上手玩|弄他的牙,他就该庆幸了。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心中这话说早了。   恶魔戴上了一双纯白半掌手套,这令缪伊眼皮一跳。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被捏住了下巴,被迫扬起脸。   “张嘴。”恶魔又说,这一次不是为了投喂。   缪伊继续舔舔嘴唇,吃下这么几块饼干后,他感到有些口渴。恶魔的视线凝固在他的嘴上,他便才乖乖张开嘴。   霍因霍兹又将手指探进来,这次用上两根。恶魔依次摁压每一颗牙,依次抚摸过口腔内每一寸内壁。压至舌尖时,缪伊微微抖动了一下,等这道压力开始往后走,他无意识地皱起眉。   在即将产生干呕感前,恶魔抽离了手指,仿佛比魔王自己更了解这副身体的敏感度。   “饼干划破了几处黏膜。”恶魔总结道,“下一次我会将饼干的外形做得圆润一点。”   “哦……”   口腔里这种细小的伤痕,缪伊并不在意。作为恶魔,这点恢复力自然还是有的。他没想到霍因霍兹还会在意这种小事。要知道从前实战训练时,霍因霍兹打他从不放水,毫不手软。   那些回忆并不美好,很多次缪伊几乎要以为自己会死在恶魔身下。   他只关心一件事,下一次……霍因霍兹还会亲自喂他吗?   面前的恶魔忽的抬起眼望向他,眼中浅浅浮现惊讶之意。缪伊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似乎将内心话说出来口。 第59章 小狗   霍因霍兹十岁时,家中迎来了一只漂亮的猎犬,那是父亲的朋友所送来的名贵礼物。白犬通体雪白,头上三角尖耳竖立,一对棕色圆眼如琥珀,笑起来单纯可爱。   个子不高的孩子蹲在白犬面前,白色毛绒几乎遮掩了他全部的身影。人类小孩的手与白犬的爪子相握,玩着一来一回的击掌游戏,看起来温馨极了。   缪伊缪斯靠在花园围栏边,歪着脑袋看眼前和谐的人宠互动,太阳从东升到挂中天,他竟没有丝毫耐烦,似乎能够永远这么看下去。   他知道自己又进入了梦境,这是霍因霍兹过去的梦。自从发情期那夜,他每晚都会无法控制地做起一场又一场陌生的梦。梦中的主人公永远是那个棕发绿眼的孩子,他见到七岁的霍因霍兹,见到十岁的霍因霍兹,见到十二岁的霍因霍兹……数也数不清。   到现在,单从外表与神情细节,他便能一眼分辨出面前人类的年龄。十岁,这个时间段的霍因霍兹应当已结束童年时期,在他那个父亲的看管下开始了严苛的学习。   和宠物狗玩耍,绝不是这庄园中“好孩子”的行为。作为旁观者,缪伊缪斯看得清醒,银黑色眼眸冷静得近乎冷漠。他可以预见这只白犬的未来,毕竟一个月的梦境中,他亲历了太多次相似的事件。   但眼前的霍因霍兹毫无自觉,脸上带着属于这个时期的孩子所具有的单纯,这是十分罕见的,在此后的霍因霍兹身上从未有过。缪伊缪斯静静观赏着,像是要把霍因霍兹的“童年期”刻印到脑海中。   忽然,欢快的白犬剧烈抖动一瞬,头上三角耳向后倒拉,一窜便从小主人手下脱离,拦到对方身后,对着某个方向低吼。霍因霍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僵硬了许久。   “????,让这条畜牲安静。”来者说。   霍因霍兹仍蹲着没动,原本抚摸白犬的手空悬着,而后缓缓垂下,在腿侧握拳。缪伊缪斯看见那拳头在小幅度颤抖,他知道对方在害怕。   魔王一跃而起翻过栏杆,站在了孩子与犬面前。他冷冷盯着来者,盯着他在梦境中看到便想揍一拳的脸。那是霍因霍兹的父亲。   “????,几年不见,你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认识了么?”男人问,周围气压降得很低。   “……父亲。”霍因霍兹终于站起转过身,扬起脸正对着他的父亲,他那出生以后便从未相见的父亲。相似的绿眸中,他似乎从中看见了某种可怕的东西,猛的低下头,错开视线。   “爱丽莎这些年就是这么教你的?她在哪里?”男人微笑着,语气是毫无掩饰的嫌弃。   缪伊缪斯知道,这是霍因霍兹母亲的名字。那是一位美丽的女性,与霍因霍兹有着同样的浅棕长发,说起话来总是柔柔弱弱,低垂着眉眼。他在霍因霍兹的梦境中,不常见到这位女性。对方身体虚弱,常年卧在病榻之上。   听到母亲的名字,霍因霍兹攥紧的拳头更用力了,像是要把他自己掐出血。缪伊缪斯回头时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用自己的手握上霍因霍兹的拳,想要给予力量,想要给予慰藉。然而作为一团虚影的他,只能徒劳地握住一截空气,什么也给予不了。   也许是心理原因,他莫名觉得霍因霍兹的颤抖少了几分。   “她病了……”   “呵,不过是想要博取别人的注意力。你和你母亲一样,懦弱,无能,只会装可怜。从今天开始,家中的纪律必须重新整顿,你去通知爱丽莎,晚餐不准缺席。”说罢,男人朝地上的猎犬瞥了嫌恶的一眼便离去,没有对自己多年未见的骨肉投以更多眼神。   直至令犬讨厌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气味消散不见,白犬才松下防备姿态。从方才起,它便咧嘴挡在霍因霍兹的前方,似乎只要男人上前一步,便会扑上去将对方撕碎。   白色的毛绒犬又变回可可爱爱的宠物,它摇摆着尾巴,绕着小主人的腿转来转去,似乎想要重新方才被打断的游戏,又或许是想要安慰受到惊吓的幼崽。   霍因霍兹只继续呆站在原地,木头般僵硬,许久被魔王虚空握住的手才触电般颤动一瞬。他终于从静止中活过来,迈着古树般沉重的步伐朝宅邸中走去,喃喃自语。   “他回来了……得告诉母亲才行……”   缪伊缪斯站在原地,深深拧起眉。等他加快脚步跟上霍因霍兹的脚步时,周围梦境景象已大变样。   他站在丰盛的晚餐长桌旁,桌上正位坐着那讨人厌的男人,两侧分别是霍因霍兹和他的母亲。侍从们静静站在后方,雕塑般沉默低头。   没有丝毫犹豫,缪伊缪斯走到霍因霍兹身旁。他看了眼邻座的靠椅,试探着将其拉出,没想到真能碰到,便不客气地坐了上去。周围人神色依旧,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椅子离奇的拖动。   “这次回来后,我会在家中呆一段时间……”   “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爱丽莎欣喜地叫道。她今天画了艳丽的妆,平日里带病的寡淡面色被很好掩盖,看起来十分有活力,仿佛一日间年轻了十岁。   霍因霍兹用一种十分微妙的眼神朝那边看了眼,又很快低下头,继续切着盘中的肉排。从他记事起,爱丽莎就从没这么欢快过。母亲的声音从来是虚弱的,哀伤的。她需要他为其倒水,她需要他坐在床边聆听她的哭泣。   父亲回来了,母亲重新获得了幸福,或许一切都会变好。他如此在心中想着。可有人却显然不这么想。   “我说话时,请你不要打断,这是最基本的礼仪。”男人仍在笑,笑得很是挖苦,仿佛是嘲弄妻子的教养。   爱丽莎的欣喜像是风中残烛,那样飘忽,那样颤抖,扑闪着抖动,又扑闪着熄灭。她讪笑着,又回到那副低眉的样子:“对不起……”   霍因霍兹紧攥着高脚杯,指根攥得发白。   静候吩咐的侍从们仍沉默,仿佛被割去了眼与耳,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桌上只剩下一个人笑,他笑得很是温和,继续讲着今后的安排。   “……他们想要将我驱赶出他们的圈子,我会让他们后悔。等我再回到王都,我会叫他们所有人好看……你们怎么都愁眉苦脸,我回家了,你们难道不开心么?特别是你,????,微笑是贵族的基本礼仪,不要学你的母亲。”   啪。忽而一声碎裂巨响刺痛在餐桌下。   空气一时凝滞,男人的脸色沉得令人感到窒息。   “抱歉,我不小心打翻了杯子。”霍因霍兹平淡说道,他弯下腰捡起玻璃残渣。   缪伊缪斯见到霍因霍兹飞快抹了下眼角。那动作实在太快,快到霍因霍兹重新站起身时,这张孩子的脸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微笑。   那笑容很淡,恰到好处,令缪伊缪斯想叫他别笑了。 第60章 孩子气   缪伊缪斯终于得知了有关这个诡异家庭的一切。   父亲名为纳贝流士,出身贫寒,在艺术与音乐方面小有才华。凭借这份才华与容貌,他获得了一位贵族少女的倾心,并通过对方的私下资助,进入皇家魔法学院修习。   少女名为爱丽莎,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其上有两位兄长与一位长姐。在当时爱丽莎背后的家族已逐渐走向衰落,迫切需要下一代重振家族荣耀。被寄予厚望的两位兄长相继死于意外,将派往联姻的长姐同样因病去世,不幸似乎笼罩住了这个昔日昌盛的家族。   作为最小的女儿,爱丽莎从小被掩映在姐姐的阴影下。长姐的优秀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妹妹则是家中无人在意的影子,没有谁期望她能做什么。这样没有主见的女孩,却成为了这个家族仅存的血脉,将继承这份庞大的遗产——贪婪的远亲们盯上了她,未婚的青年们同样视她为羔羊。   就在这时,在这所有人都未曾预料之际,爱丽莎被诊断怀有了身孕。人们这才发现,这位总是低垂着眉眼的少女,早已与一名平民男子有了私下的交往。   当羔羊被束于高塔闺阁之中时,早已有猎手悄然逼近。   沉醉于昔日荣光的老家伙们,绝不会允许血脉被玷污,更不允许外来的下等人夺走属于他们的一切。没有谁知道,那位名叫纳贝流士的青年是通过何种手段,获得了这个家族的认可。   当女孩再一次出现在贵族聚会中时,人们在她脸上看见了从未有过的幸福。爱丽莎怀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她身旁站着俊美的丈夫,皇家魔法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证书即将被亲自送至府中,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过后,纳贝流士就任高职,爱丽莎与年幼的孩子则被送出王都,隐居在偏远的庄园中,这一别就是十年。   “与生俱来的艺术才华与优秀外貌令他心高气傲,成功跨越阶级的经历更是助长了他的野心。可低下的魔法天资与从政能力,却使他在权势漩涡中痛苦不已。他自卑而自傲,执着于贵族身份,对乡下的妻儿漠不关心,甚至视其为污点……这样的人却突然回来,应该不仅仅只因为仕途上的短暂失意。”   年仅十岁的霍因霍兹坐在禁闭室中,低声自语,梳理着他血脉上生父的一切。他脸上的神情是近乎成年人的早熟,他评价着自己的父亲像是评价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缪伊缪斯靠坐在一边,见到这样的霍因霍兹,竟一时短暂失神。他还记得眼前的小孩白天时和小狗玩得开心的样子,此刻的霍因霍兹令他感到陌生。   哪怕是若干年后的成年版霍因霍兹,也绝不会露出这样冷酷的表情……至少在他面前不会。   从小生活在乡下庄园里的孩子,怎么会对父母辈的事情了解这么多?霍因霍兹说话的口吻简直不像一个孩子。这一刻,缪伊缪斯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异常早熟的人类幼崽,恐怕在更久之前已结束了自己的童年期。   是在仆人们的窃窃私语与目光中变得敏感?还是母亲的脆弱迫使他将自己变得成熟?缪伊缪斯用未来霍因霍兹所教给他的知识,试图描绘出这个孩子的新路历程。   与亲生父亲的第一次晚餐,在打碎杯子中结束。   十岁的孩子被下令关禁闭,因为他做出了“没有教养的冒失行为”。这应当是霍因霍兹第一次被关禁闭,浅绿的眼睛震惊得几乎睁圆。他看向坐在父亲旁边的母亲,女人却笑着看向她的丈夫,抽离的视线十分刻意。   绿色的眼睛缓缓暗淡下来。   “无论如何,他的回来对母亲的身心总归是有好处的。只要他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对我严厉一些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孩子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面包,又皱眉将其丢回到盘子里。   “怎么这么硬……”霍因霍兹嘟哝着,将盘子推得更远,环抱双腿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中。   缪伊缪斯虚空戳了戳对方的脸:“喂,你刚才在餐桌上都没吃几口东西,这会儿再不吃的话,身体会受不了的。你父亲可是说了,要一直关你到明天晚上。”   他知道这番话是徒劳的,却还是忍不住劝说,毕竟挨饿的还是霍因霍兹。   很快,禁闭室中传出了咕噜声,寂静封闭的空间里,这声音太过突出,令孩子的脸霎时间红起来。他大概是从未挨过饿,作为庄园的小主人,基本的饮食穿用总归会有保障。绿眼慌张地环顾周围一圈,生怕有谁躲在禁闭室中,瞧见了他的丑态。   一道接着一道的咕噜声从霍因霍兹的腹部传出,缪伊缪斯边心疼边嘲笑着:“叫你不听我的话吧!现在知道饿了!”   他以为接下来霍因霍兹就会乖乖吃起硬面包,可霍因霍兹却没有。这个倔脾气的小孩把自己更用力地缩成一团,似乎打算就这么睡到天明。那盘硬面包和清水就这么孤零零放着,无人在意。   如此看来,霍因霍兹身上终于冒出这个年龄的孩子气。常年精细养着的小少爷,宁肯饿着也不愿意吃一口粗糙食物。   “娇生惯养。”缪伊缪斯盯着缩在角落的孩子,冷不丁小声骂道。   等一天一夜过去,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被放出,终于可以尝到平日里所吃的“正常食物”。即便如此,饿坏了的他却也没狼吞虎咽,只慢条斯理,一段时间后便停下刀叉。   缪伊缪斯知道,霍因霍兹饿了这么久,现在才吃这么点绝对不够。他在这梦境中断断续续看了一个多月,对这家伙的饮食习惯了解得很。喜欢新鲜健康的食材,喜欢清亮干净的色泽,喜欢清淡简单的口味,喜欢少而精的摆盘。   霍因霍兹每次用餐会将所有东西都吃得干净,包括那些点缀用的蔬果,实际胃口在同龄人中不算小。从刚才吃下去的量估算,这孩子应当只吃了个半饱。   还挺好面子的……缪伊缪斯想。   “不错,反省了一天后,你终于有了点贵族的教养,知道吃东西的基本礼仪了。”纳贝流士笑道,随后率先走出餐厅,紧随其后的是爱丽莎。   霍因霍兹独自留坐在餐厅上,缪伊缪斯看见了对方板着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他试图去揣测人类小孩的心理,却难以理解。   紧接着,在缪伊缪斯震惊的目光中,霍因霍兹重新拿起刀叉,臭着脸狠狠往嘴里送食物,直到扫空餐桌。   缪伊缪斯:……这家伙到底什么毛病? 第61章 爱情   家里请来了私人教师,棕发绿眼的孩子学得很快。老师们称赞他聪慧而有悟性,未来一定能成为了不得的人物。这时候,霍因霍兹只会浅浅笑着,谦逊着回以礼貌性的话语。   缪伊缪斯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出了未来那只恶魔的影子。个人微小的习惯,在从无到有的变化中,总会十分明显。   当霍因霍兹坐在书桌前习作,他便躺在书房落地窗前的摇椅上酣睡;当霍因霍兹坐在钢琴前练习,他便把自己挂在钢琴架上甩着两条腿。跳跃性的琐碎梦境中,他见证着这个孩子一天天沉稳下去,被关禁闭的频率越发减少。   庄园中的男主人时常出门,或是拜访旧日的朋友,或是结交新的富商权贵。他投入了大笔的资金,将下半生赌注压在了王都的一项新政策上。和平年代已落下帷幕,魔王的军队正逼近南域,国王要打造一批最强大的军队,正面迎接恶魔们的进攻。   纳贝流士掏空了爱丽莎所继承来的半数财产,他与王都中许多贵族们一样,争相为王国的军队提供支持。可人们未能想到的是,恶魔的亡灵大军被拖在了南域无尽之海的沿岸上,暴怒的海皇携带着善战的人鱼们厮杀,战线久久未能延伸入大陆中央。   南域许多村落与城镇被战况波及,他们向中部逃亡,有些幸免于难,有些则倒在了逃亡的路上,落入恶魔们的手中,遭受到无情的虐待。有目击者称,那些被恶魔抓住的人,全身都会变得溃烂,长出畸形的器官,失去理智。   ——他们受到了恶魔的诅咒!人们说。   即便如此,中央王都却仍旧歌舞升平,传说中那支“最强大的军队”迟迟不见身影,比恶魔的亡灵大军更像“幽灵”。王宫中的决策者们似乎并不焦急,一车车资助作战的资金被运往王国的金库中,王宫中的私人宴会一天比一天奢华。   “老师,如果连聚集了最优秀魔法师的王都都袖手旁观,那该由谁来结束魔王的罪行?”魔法理论课上,霍因霍兹停下笔,突然抬头对和蔼的白发老先生问道。   “什么罪行……那是在救你们好不好……笨蛋霍因霍兹,你都看不到吗?除了你之外,你周围所有的人类都长着一副畸形样子。”缪伊缪斯也自己搬了一个板凳,坐在霍因霍兹旁边听课,听到此处不禁撇撇嘴。   在他们身后,满头白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微笑。他刚演示完一个魔法的运用,脑袋后伸出来的虫须还未收回,此刻笑得十分惊悚,却浑然不觉:“孩子,神不会原谅恶魔的所作所为。终有一日,恶魔会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可正在受难的人们等不到那天!”十岁的孩子从椅子上站起,险些带翻了椅子脚。   “安心,我的孩子。纳贝流士先生不会让你陷入到危险中的,他是位仁慈的绅士,是一位好父亲。”老者露出慈祥的笑意。   听到那男人的名字,霍因霍兹下意识攥紧手,又缓缓松开。他深深看了眼面前德高望重的魔法师,眼中藏有浓厚的失望。   霍因霍兹坐回到桌前,重新用上轻而淡的语气:“抱歉,我们继续上课吧。”   缪伊缪斯趴在桌前,将这一慕刻在脑海中。他看着缩小版的霍因霍兹,出神想了很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纳贝流士蓬头垢面醉倒在了庄园外的一处田野上,被田中劳作的老夫妻送回到庄园上。   “他们骗了我……他们骗了我……我的名誉和钱全没了……”   国王的军队看不到影子,送出的钱财成为泡影,投资计划失败,纳贝流士的精神愈加癫狂。哪怕是一丁点的小事,也能令他产生刺激,在家中对着仆人与妻儿怒斥。   他时常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才归家。每到这时,这个野心高于能力的男人便会撕下得体的假面,变得易怒而暴力。庄园里压上阴沉的死气,仆人们愈发沉默谨慎,生怕被阴晴不定的雇主迁怒。   霍因霍兹往往会无视这位父亲的存在,日常只说些必要的问好。他仿佛看不见男人歇斯底里的怒骂,只顺从接受对方愈加严苛的要求。   纳贝流士绝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从一个无名之士爬到今天的位置,为自己的眼见和能力而骄傲。这个时候,他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的骨肉。他还没有失败,他毕竟还有一个孩子,一个继承了他优秀外貌和基因的后代。   霍因霍兹的生活变得愈加不好过起来,他被严令禁足,日日夜夜接受晦涩而繁重的教学。很多教学任务纳贝流士自己都看不懂,却令各个重金请来的教师灌输给这个十岁的孩子。   令人惊讶的是,霍因霍兹在每个课程上都做得相当好,好到超出了教师们的预料。他们赞口不绝,称这个孩子已经达到皇家魔法学院的入学水准,哪怕他还只年仅十岁。   令人惊讶的是,纳贝流士却并未开心。他面上仍微笑着,那笑却虚假得令缪伊缪斯恶心。   “他嫉妒我所展现出来的‘优秀’,希望我能够重新拾起他的脸面,又希望我不要比他走得远……他经受的打击毕竟太大,我猜他在王都中向上攀爬的那几年,经常受挫,遭到侮辱……或许投资的失败也令他受到了不少耻笑……”   又一次禁闭,霍因霍兹抱着自己的膝盖自言自语。这次禁闭源于他对纳贝流士难得的顶撞,因为这个男人辱骂了他的母亲,称她是条不中用的狗,只会在家里碍眼。   “他十年前在母亲面前大概演技不错,又或许当时的他确实对母亲抱有真心,还拥有一副绅士的假面孔。只是轻易得到的东西总不会被爱惜,爱情对他而言实在太无聊……我未来大概也不会娶妻。”霍因霍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习惯性紧挨在旁边的缪伊缪斯睁大眼睛,他想到了最开始的那次梦境,那应当是几年之后,同样是在紧闭室中。仆人们说,霍因霍兹是个令人恶心的家伙,对示好的女仆们好不感兴趣。   “为什么?”缪伊缪斯没忍住问,即便他知道霍因霍兹听不到。   身旁的小孩果然没回答,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句嘟哝。浅绿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中近似墨黑,令这副精致的面容更显成熟。   “就这么喜欢?”霍因霍兹冷不丁忽而又问。   魔王抖了抖,差点直接吓醒过来。他以为霍因霍兹听到了他的声音。可紧张转头看去,却见到小孩依旧抱膝盯着桌上烛火瞧,没对他的动静有丝毫反应。   霍因霍兹又接着念道:“十年不见了,为什么还会对一个人有这么浓厚的情感,甚至任由对方辱骂?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会把人变傻么?”   魔王的心渐渐回落。他意识到霍因霍兹在说他的母亲,那个将纳贝流士思念了十年之久的女人。他看着霍因霍兹当前小小的身躯,又看着对方一脸严肃小大人似的语气,忍不住笑出声。   “你才十岁,懂什么爱情啊。”   “我未来肯定不会变成这种人的。”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刻说道。 第62章 受气包   梦境继续向前延伸,漆黑小路蜿蜒。缪伊缪斯走在梦魇中,黑线圈围成的剪纸人在他耳边发出尖锐的笑声。它们嬉笑,它们手舞足蹈。他开始奔跑起来,喊着霍因霍兹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他走累了,停下脚步,蹲坐在原地,安静注视着剪纸人们继续上演着舞台剧。这一次的梦无比漫长,像是被一只无形手摁下快进,跳跃着要将情节剪碎,直到抵达梦境主人所在乎的那支影像。   缪伊跟在棕发绿眼的孩子身边,他看见庄园中的仆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看见新换上来的这批灵魂深处虫子愈加狰狞,他看见那些稍微洁净的灵魂因被纳贝流士迁怒而不得不离去。   偷窃,栽赃,陷害,侮辱,侵犯……雇主的默许成就了一批罪恶的狂欢。这座庄园仿佛成了一所锻造炉,要在浓烟中锻造出恶意的浓缩。   爱丽莎脆弱的身体一天天地健壮了起来,她脸上温柔的笑容却一天天地苍白下去。她是舞台剧上毫无重量的剪纸小人,是没有喝彩声的幽灵,随意被舞台上的中心人物所揉捏,被群演们投以不屑的暗笑。她开始同样变得易怒,仅在霍因霍兹面前。   霍因霍兹又一次进了禁闭室,这一次是被爱丽莎所怒斥,因为他在众人面前公然揭露纳贝流士的假面孔。   “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爱丽莎流着眼泪,如同过去每一次一样。   这一次,霍因霍兹深深望着她,望着曾独自将他拉扯大的女人,他可怜的母亲。“他在聚会上诋毁您,在那么多人面前声称您的不是,让您颜面扫尽,您难道不应该愤怒吗!”   霍因霍兹的情绪越来越高涨,说到最后语气高昂得如同演讲。爱丽莎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这个女人眼神中有片刻不忍,却仍旧冷颜。   “没有你的父亲,你以为我们还能有如今的生活吗?”这么多年,这位贵夫人将自己保养得极好。即便孩子已经年满十岁,她身上仍保留有当初那位天真少女的气质。多年卧病在床并未削减她的容颜,反而使得她身上增添了一份柔弱的气息,令人心生怜悯。   “可您才是这座庄园的真正主人,他在利用您……”霍因霍兹低声说道。他没有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意识不到脸颊上的刺痛。   两人所看不见的地方,一个虚幻的影子正为他轻揉红肿的地方。影子在第一时间便挡在了孩子的身前,手掌却穿过胸膛,继续攻击向影子想要保护的人。   缪伊缪斯又一次意识到,这里只是梦境而已。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也许是霍因霍兹曾历经的真实事件,又也许只是心魔用以扰乱他思绪的虚假故事。   可这种虚假故事编织出来有什么用呢?日日夜夜在他梦境中呈现,要让他意识到霍因霍兹曾经是个小可怜么?   如果霍因霍兹想要以此令他心疼,那么这只狡诈的恶魔已经做到了。可惜,霍因霍兹不是这样的恶魔。霍因霍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露出真正狼狈的一面。   “我对你感到很是失望,你曾经是个多么乖巧的孩子。你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冷血的怪物。”爱丽莎的眼神像是对着陌生人,她说着关上了禁闭室的门。   禁闭室里重新回归到昏暗。微弱的烛火在桌上呈现着淡淡的光芒,如同燃烧着最后一点希望。   “她曾经对那个男人说,禁闭室里的光线太暗,容易伤害我的眼睛。她说我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这个年纪的眼睛太过脆弱,需要好好爱护。她曾哭着为我求情。”霍因霍兹又自言自语起来。   “可她这次却亲手将你关进来。”   “可她这次却亲手将我关进来。”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缪伊缪斯已差不多习惯这孩子的自言自语,很多时候甚至能跟上对方的思路。他咬牙道:“可她还从没做过坏事,所以有个笨蛋也愿意原谅她。”   稍慢几个呼吸的时间,霍因霍兹闷声说道:“可她从没有伤害过人,她只是个可怜人,为了保全财产而依附于自己的丈夫。她只是为了好好活着而已……那个男人长期的精神打压令她濒临崩溃,所以她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霍因霍兹又重复了一遍:“所以她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是可怜的受害者,我不该怨恨。”   缪伊缪斯终于忍不住骂道:“够了!霍因霍兹你到底要给你自己洗脑到什么时候!我来告诉你未来会发生什么!   “十三岁时你被诬陷偷拿你父亲的镶金钟表,你说诬陷你的真正小偷只是害怕被责骂而已;十四岁时教你魔法的老头子偷走了你的研究成果,并宣扬你这个学生窃取了他的创想,你说老人家只是太渴望成功了而已……十六岁成年后不到一周,女仆试图往你晚上喝的牛奶里灌迷药,你说她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甚至那次事件后,他们合起伙来污蔑……他们污蔑你是喜欢男人的变态!我们先不讨论喜欢同性这件事为什么在人类间会被认为是变态……可你竟然真的开始反思自己!你简直像个任人揉搓的皮球!”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缪伊缪斯作为观众,已看了这孩子从十岁到十六岁期间的许多场景。他气得想要掀开这木头的头颅,瞧瞧里面都被灌了什么受气包准则,可惜他没有实体。他发誓,这次醒来他绝对要冲到那只恶魔面前,质问对方曾经是否脑子进水。   人类小孩版的霍因霍兹一无所知,只继续抱膝,对着昏暗的墙壁又或许是对着他自己,说着没人在听的话:“如果没有我,母亲的处境应当会更糟。她没有做过坏事,她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她是个好人……我还是不能走,我得留下来。”   这一句话像一盆凉水,浇灭了缪伊缪斯的气焰。他呆愣几秒,而后喜上眉梢:“你原来考虑过离家出走……对,对了,就是这样!你后来是要讨伐魔王的,不会一直呆在这里家里受气……怪不得梦境里最多直到十六岁时候的景象……”   说到“讨伐魔王”,现任魔王的眉头狠狠皱下。他怀疑一个月的高强度观影令他的大脑也受损了,否则为什么会对这件事这么开心。   缪伊缪斯趴到霍因霍兹肩头,开始给对方吹耳边风,哪怕知道对方听不见:“你还是个未成年的幼崽,你母亲的痛苦根本不该由你来承受。哪里有幼崽肩负父母的道理?听我说,霍因霍兹,外面的世界可大了……”   霍因霍兹突兀又来一句:“小白也还需要我照顾。我不在了,它会被欺负的。”   小白是那只纯白猎犬的名字,在这个家里只和霍因霍兹亲近。缪伊缪斯张着嘴,发不出声。他终于想起来一件事,这只被霍因霍兹所喜爱的小家伙,他从未在未来时间线上的梦境里看到。   被霍因霍兹精心照料着的小白,活不过霍因霍兹的十岁。 第63章 饼干   早在第一次见到那只小狗时,缪伊缪斯就遇见了它的结局。这样的事情他在梦里见了许多次,霍因霍兹更是早已学会麻木与沉默。但此刻,他身旁的这个霍因霍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一个很喜欢小狗的孩子。霍因霍兹会哭吗?他不确定。   今夜的梦境以那只白犬开始,几经跳跃,终于要以这只白犬结束。今天的庄园被乌云所笼罩,轰隆雷声冠于屋顶,将冰冷的雨水摔下。缪伊缪斯知道,这是梦境主人公伤心的表现。   身处于戏剧中的主人公,并未预料到那出早已写好的结局。这个孩子早晨起来时甚至稍显开心,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午休时,缪伊缪斯见到对方钻入厨房中,从冰柜里取出一只小匣子。霍因霍兹将匣子打开,露出里头盛满的棕黄色颗粒物。缪伊缪斯竖瞳紧缩,他紧盯着这只匣子,良久才松开手心间紧攥的空气。   魔王轻声低语:“原来真的是做给小狗吃的。”   那只名为小白的小狗,看起来体型庞大,实际上却还是个幼崽,正处于见什么都想咬的时期。他记得霍因霍兹给小白做过啃咬玩具,也记得小白喜欢叼霍因霍兹扔过去的球。   ——真巧,霍因霍兹也在他嘴里放置过小球,还让他叼好长一段时间,说是什么惩罚。   缪伊垂下脑袋,拿指腹轻蹭自己的前牙。他眼中既有失落,也有委屈。原来恶魔真的把他当成小狗来对待。   缪伊缪斯兀自在一旁五味陈杂,霍因霍兹则细细观察着匣中的饼干,嘴角勾起,又蹲下身,重新将匣子放回到冰柜最下一格。   “还差一点,大概今天晚上就能塑好型,到时候口感会更好一点。可惜,如果我的魔法技艺才厉害一点,就可以不用冰柜了。”   缪伊缪斯看着霍因霍兹轻手轻脚回房,看着对方眉眼间难得的轻快,只觉心里发堵。也许,他确实不该对着一只小狗吃醋……但霍因霍兹不该真的将他与小狗联系在一起,哪怕这只小狗非常可爱也不行。   霍因霍兹坐在卧室小沙发上看书,他便站在小沙发后面,弹起对方的脑门:“说,你以后不可以再给我做狗粮了。不说的话,这次醒来后我再也不会吃你做的饼干了。怪不得又干又硬,你根本就不是做给我吃的。”   魔王理直气壮忽视掉改良版饼干的可口,他也并不期待对方的回答,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拒绝的理由罢了。“哼,那就说好了,往后你再给我喂饼干,我就咬你的手指。”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小孩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察觉不到额头所受到的骚扰。他只是很悠哉地又翻过一页书,时不时将目光投到窗外花园中。那里有一只大白犬,正在凉亭旁扑戏蝴蝶。   变故发生在当天下午,他们没能等来入夜。   霍因霍兹在书房中没来由感到一阵心慌,他不顾身旁教师的惊讶,推开门朝楼下奔去。大厅处,他看见了一团眼熟的白色,白色上沾染红色。   他扑上前,挡在纳贝流士身前,眼中愤怒不止:“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连是非都分不清了么?这只畜牲咬了我的手臂,我想你的眼睛大概还没有瞎。”纳贝流士伸出一侧手,那里已做过初步包扎,纱布上同样有血色。   “小白不会随意攻击人。”霍因霍兹声音依旧沉,他质问,“你刚才在花园里,是不是故意伤害它了?”   “呵,你是觉得我每天的空闲时间很多么?”纳贝流士冷笑道,用眼神示意一旁等候的仆人。   霍因霍兹这才注意到,这些人手上拿着麻袋、小推车,甚至还有砍骨刀与锤子。他眯起眼睛,缓缓蹲下来,一手附在白犬温热的头颅上,感受起颤抖的呼吸,另一只抬起在空中手向前摊开。   纳贝流士同样眯起眼睛,他嘴角的笑逐渐消失:“????,庄园里禁止使用攻击魔法,你是要为了这只吃人的怪物,来攻击你的同类?”   霍因霍兹指尖微颤,他回过神来扫视周围一圈。聚集在大厅中的仆佣们都以指责的眼神看他,仿佛在围观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小白不可能主动伤人的……当时在花园里还有别人吗?”他放下手,却仍把身子挡在白犬前方。   “我知道,因为我日常对你严格要求,你对我这个父亲总是不待见。现在宁愿相信一只狗,也不愿意相信抚养你的家人。”纳贝流士此话一出,仆佣们指责眼神更甚。   霍因霍兹静静与纳贝流士对视,没有反驳。得益于男人的广泛社交,圈子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可怜的纳贝流士有个精心教养的孩子,那是个优秀却“没有良心”的家伙。   “????,你难道连你的母亲都不愿相信吗?”纳贝流士脸上带了点哀伤,这哀伤有些虚假,虚假到刻意令霍因霍兹看出,又令他皱眉。   从刚开始便一直站在人群外的爱丽莎被点名,这才慢慢走近。她用手帕捂着口鼻,似乎是无法忍耐血腥的场面,而她本人的视线也一直回避,不与中央两人交触。   “????,听听你父亲的话吧。这只狗当初被送给你的父亲,是人家为了暗讽羞辱他。你作为父亲的孩子,却反而和这条……”   “爱丽莎,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嘴,可以不说话。”纳贝流士笑着牵起妻子的手。爱丽莎触电般颤抖,不再说话。   霍因霍兹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他的视线落在爱丽莎脸侧的红掌印上。扇巴掌的人大概十分用力,到现在半张脸仍旧肿着。   他平静问:“花园里,他是不是打你了?”   “怎、怎么会呢。不要这样说你的父亲……你这是什么眼神!你是一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你父亲的脸吗!”   靠在纳贝流士怀中的爱丽莎突然扬起声音,她声音尖锐,和霍因霍兹脑海中那名卧病在床的女性完全不一样。纳贝流士则仍旧微笑,没有表示,玩味欣赏着妻子与孩子之间的对峙。   霍因霍兹在爱丽莎的眼中看到了恼羞成怒,也看到了敌视与嫌恶。而这些情绪全都指向他自己。他闭上眼,又睁开。   “小白只会护主,不会主动伤人。”   霍因霍兹说完,便不再理会面前的一男一女,转身检查起白犬的伤势。所幸,只是受了点皮肉伤。他不是圣职者,不会使用治愈术,但至少懂得最基本的救助知识。   他从佣人手中拿过推车,将白犬放上去,又用手边东西粗浅包扎一番。做完这些,他推着小推车便离去,将众人落在后面。   没有谁阻拦他,人们甚至下意识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道。他想,自己现在的眼神或许很可怕。至于那个男人,呵,那个男人当然愿意见到他当众出糗的一面,乐见其成。   霍因霍兹推着小推车,走在蜿蜒的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一道赤红的影子,只仍旧自言自语,又或许是对着推车上的白犬说话。   “附近村庄里,总会有愿意收留你的人。没有的话,就再走远一点,总会有一个地方是你的家。等到你背上那块秃掉的毛重新长起来,大概就是春天了,到时候你可以和你的家人一起捕猎。小白,你是一名猎犬,你未来肯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猎手……”   滚轮在泥泞土地上吱呀,趟过水的泥地湿软,并不好走路。孩子的两只鞋子都陷在泥地里,这泥地又很快融化成沼泽,淹没了霍因霍兹的下半身。霍因霍兹干脆将白犬抱在怀中,仿佛察觉不到自己即将被沼泽溺亡。   他陷在沉重的沼泽中,却把纯白色的犬托起。干燥柔软的白毛未沾染丝毫脏污。林中小径、推车、森林、太阳……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漆黑色的污泥如海般死寂。   “母亲说,你是用来嘲讽那个男人的礼物,嘲讽他只不过是一条走狗……可母亲自己就像是那个男人所驯养的狗一样……我是不是很过分?竟然用狗来形容自己的家人。”   白犬舔舐着孩子的脸颊,像是在安慰。   霍因霍兹浅笑,眼中无神:“人们说,用狗来形容人是一种侮辱,我却觉得这是在侮辱你,小白。人和动物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是思想吗?那些伤害别人的思想,那些攻击同类与异类的思想……”   他走得很慢很慢,慢到泥沼淹没了他的胸口。他于是将白犬放在头顶,纯白的毛绒生物像是一颗气球,轻轻晃荡。   终于,漆黑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小房子。房子是简笔画成的,红瓦顶白砖墙,这是他小时候所做的涂鸦绘画,题目是“家”。   霍因霍兹踉跄着游到这座简陋的家前,快要窒息前敲响了房门。门内传出温馨的音乐与饭香,有男人、女人交谈的笑语,有孩子欢快地应答道:“来啦!”   他把纯白的气球系在红瓦房子的烟囱上,气球便携带着房子飞向高空。红色,白色,逐渐在漆黑中消失不见,飞往一枚细小的圆点。那圆点很亮,似乎是升起的太阳,可惜他飞不起来,也看不到太阳的模样。   “你有家了……”霍因霍兹呢喃道,口鼻终于被粘稠的沼泽吞没,他咳嗽了几声被水浸得窒息,“我没有家人了……饼干也没有……”   最后的话语淹没在窒息中。   他闭上眼睛,随着漆黑的水流下沉,即将消融在黑暗中,沉到寂静的庄园中。这时候,突然有一只手将他捞起。   缪伊缪斯将紧闭双眼的孩子抱起。他站在无边的漆黑中,像一株火苗,将霍因霍兹的脸颊照亮。   梦要醒了,他终于能捏到这小孩的脸,虽然是假的。   他捏着霍因霍兹的脸,学着对方的样子自言自语:“看在你把小狗当做家人的份上,我不生你的气了。饼干我也会吃下去的……但是不可以把我当小狗。”   。   缪伊缪斯睁开眼睛,他从小窝中钻出。第一眼看到的是只彩色的罐子,他将吃了大半的饼干罐抱在怀里,盯着里头的骨头饼干,出神呆坐了许久。 第64章 玫瑰十字街   梦境中下定的决心,在醒来后无端消失。当时如何坚定地发誓要去质问恶魔,现在就有多犹豫不决,难以踏出一步。梦中的霍因霍兹是弱小的,无力的,情绪透明的;现实中的恶魔是强大的,游刃有余的,情绪鲜少外露。   缪伊抱着饼干罐子,数着罐子中剩余饼干的数量,数着霍因霍兹所经历的时光。那人应当是在十六岁时离家,踏上所谓的历险之路。他在前代魔王临死前的记忆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十年,讨伐魔王的勇者队伍走了十年旅程。   那时的霍因霍兹应当有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打败了最强大的那名魔王;   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在人类的欢呼与赞颂中被奉为救世主;   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被迫转化成恶魔,堕入深渊的最下层,在那里迎来他未来一百年的孤独徘徊。   直到一百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遇到了刚冲破桎梏的他。现在的霍因霍兹,该有两百多岁了。   两百年的时光落在人类肩头,会使其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么?缪伊将脑海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贴合,伤脑筋地揉了揉太阳穴位置。   白天,他去到玫瑰十字街。这里是1区魅魔们的中央住宅区、深渊最雅致的古典商业街、植物派系魔药学的发源地,也是闻名在外的植物园。   街道如其名字,被横竖两条商业街划分为四个辖区,层叠花树海洋将房屋掩映在深处,树海外店铺鳞次栉比。这里有各种功效的魔药,也有最精巧的手工布偶,魅魔们总是喜欢有关“鲜花”、“可爱”、“美丽”的东西。   据说玫瑰十字街的所有者,是四辖区管理员一致投票出来的“最可爱的魅魔”,其中真假不得而知,毕竟这位所有者向来神秘,从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辆售卖魔药的小推车沿路吆喝:“新鲜出炉的催|情药!经数十位魅魔认可,功效堪比魅惑!房中情趣的不二之选!”   魔王差点摔了一跤。他揉揉兜帽中的红耳尖,又再三确认自己的面罩穿戴严密。每次来十字街处理公务时,缪伊总会做一身遮掩,他认为自己威严的身份与周围气氛实在不相符。   走进一栋原木搭建的三层小屋,屋内静悄悄,只一架架药水柜子高高树立,严密挤压着屋内稀少的空间。缪伊在玄关处解下兜帽与面罩,随手整理几下头顶乱翘的碎发,便敲开玄关处的地板。   地板嚯地自发撬开,露出一把通向地下的木梯,他顺着梯子来到木屋的地下室。一名头戴厚重宽檐尖顶软帽的魅魔早已等候在那里,“她”坐在仿鸟巢形状的沙发中,身上裹着黑袍。   “熏衣,不久后会有一批魅魔从深渊外面进来。我打算将他们安置在十字街中,安排在你的辖区里。我想你应当最懂得他们的想法与需求。”魔王开门见山,连一句问候也没有。   名为熏衣的魅魔从大得出奇的软帽中抬起头,“她”长得极为秀丽,开口却是低沉的男音。   “陛下,您所说的外面是指……?”熏衣笑吟吟,他眼中的魔王头顶上翘着根不屈的毛发,这令那张本就柔和的脸更显可爱。   魔王本人并未意识到呆毛的存在,只继续板着张“威严”的脸:“那群血魔豢养了一批魅魔,我这次出去会将他们带回来。你也是从外面进来的,我想你能更好地和他们沟通。”   一个月的时间里,深渊二十个区召开了许多场会议,所有领事恶魔都已知晓当年那批血魔的行踪,他们互通想法,多轮投票,最终由魔王确定下深渊一致的方针。   当前还有六个区的污染尚未解决,第20区的建设仍在推进中,他们不宜与大陆之上的人类爆发冲突。最好的选择是偷偷在北域发育,悄无声息地将那块极寒之地当做据点,逐步在大陆之上培养好属于深渊的势力。   与人类有着常年交流的血魔们,会是深渊向外拓展的最佳助力。这是给予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但不可操之过急,否则这群生有异心的家伙们恐会再度背叛。   会议之上,魔王将到嘴边的话默默压下去。他没说霍因霍兹已将这群血魔“驯服”,毕竟他自己也还没亲眼见过,只是霍因霍兹向他口述而已。   他只谈明接下来会初步与血魔们接触,而这又一次迎来了会议室中恶魔们的感动流涕。他们亲爱的陛下不仅孤身从危险的外界拿到了叛徒们的消息,甚至还打算深入敌方内部,与对方周旋!   恶魔们纷纷表示下一次要同行,魔王只道随行人选还需要慎重考虑。   缪伊记得,那次会议中眼前的魅魔也在场,并在之后多次表示愿意陪同跟随。熏衣是在几十年前从大裂谷爬上来的,与巫一不同,并非被人丢进来,而是主动跳入大陆之上的裂谷中。   魅魔多为女性。除自己外,缪伊鲜少见到同为男性的魅魔。他记得初见时,这名魅魔眼中暗淡无神,毫无生气。再后来又过了些年,缪伊恍然发觉,当初那个满心都是死意的同族,竟已升为十字街的管理员之一。   看着对方现如今“活力满满”的样子,魔王禁不住感慨大陆果然不是魔能呆的地方,好好一个有能力的恶魔却在大陆上寻死跳崖。   熏衣凝视着魔王走神的样子,他问:“您不担心那群魅魔会对深渊产生危害么?我听闻您前不久刚接纳了一位巫妖,可那毕竟只是一位。一批在深渊之外长大的魅魔,到底对这里不会有归属感。”   缪伊抬眼:“包括你?”   “……不,我对陛下的衷心从未改变。可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们不像我一样仰慕您。熏衣在心中默念。   同大多数生于大陆之上的魅魔一样,他自诞生起就活在阴暗的巷子、拍卖行的囚笼,以及上锁的屋子里。他辗转哄骗了许多人类,终于偷得一份出逃的机会。   当追兵赶上时,他站在深渊缝隙边,决定结束这段毫无希望的生命。他以为自己跳下去会死,可却没想到悬崖之下竟然真有另外一个世界,传说是真的。   魔王接纳了他,给予了他第二段生命,给予他崭新的世界。那道赤红的身影是如此温柔,如此博爱,他是如此仰慕。他不断向上攀爬,才终于走到今天,获得与之交谈的资格。   他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毕竟他与陛下同族,毕竟他们有着同样的性别。   “您信任我,将这份任务交给我,仅仅因为我曾经在外界生活过么?”熏衣不死心又问。   缪伊嗅着空气中苦涩的气味,眼神微动。这种苦味他在霍因霍兹周身情绪间闻到过,可他不理解其中具体的含义。   “你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缪伊突然问出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熏衣心中刚产生一丝希望,紧接着他却在魔王的脸上看见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很柔和的情绪,像是坚冰化为清水,是深渊中所有恶魔都知晓的情绪。那是缪伊缪斯陛下在想起某个恶魔时,才会显露出来的样子。   “您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魔王没有理会对方的拒绝,带上命令口吻,“告诉我。我不会因为你的回答而责罚你。”   “我……感到绝望,甚至对您产生了怨恨。”魅魔苦笑道。   。   魔王从薰衣草街区走出,转而进入相邻的另一辖区。先前那位赶着推车吆喝的商贩,也正巧来到这里。才一个上午时间,商贩的小推车已卖空,看来那催|情剂的生意不错。   小推车被推入街角的卖报亭里,商贩正要关上门,就见一道影子落下,挡在门口。她抬起视线,转瞬露出欣喜的笑容。   “陛下,您终于不躲我了。我新调制好一版催|情剂,特意给您留了一瓶。”说着,魅魔从单肩帆布包里做出掏东西的样子。   缪伊眼皮一跳,后退一步唰地甩上门。   等再度开门,年长的魅魔已将帆布包放置到一边,对方捂嘴轻笑,黑色指甲油在指尖上颤动:“您还是这么不禁逗。”   “我不喜欢那种东西。”缪伊正色道,又移开视线,“……我也用不上。”   “怎么会用不上呢?我给您留的可是特制加料版,再强大的恶魔也无法抵抗它的威力,对霍因霍兹大人绝对有效……”   啪。门又一次被甩上,这次缪伊一步跨到报刊亭中,狠狠将门锁住,确保对话不会被风传远。   芙蓉叹了口气:“您的脸皮太薄了,这种事情可没什么不能讲的。”   “他不喜欢。”缪伊低声道。至于不喜欢什么,则没再继续说下去。   魔王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间攥紧,名为芙蓉的魅魔只看了一眼,便又无声叹口气,接着转身朝报亭楼上走。普普通通的报亭内部,旋转楼梯长得望不到尽头,通往被折叠的隐秘空间。   “来吧,我给您泡杯茶。您都来找我了,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困扰的事情。” 第65章 精神世界   这间街角的报亭从外看平平无奇,内里似乎也不具特殊。报刊杂志整齐排列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娱乐八卦刊物,中央一份被透明塑料袋封装好,封面赫然是那位最尊贵的魔王陛下。   几周前的某版报纸被哄抢一空,据说许多恶魔将其小心珍藏起来,作为见证时代的纪念物。横跨首页的高清彩色图片上,赤发魔王双目紧闭,被另一只恶魔抱在怀中。他们从深渊一层大裂谷走出,闻讯赶来的记者们只来得及拍下这张照片。   霍因霍兹大人示意他们小声,谁都看得出他怀中的恶魔正睡得香甜。这些记者们自然是收到魔王宫的消息,准备了许多发言稿和问题等候此地,等待他们的王从异域而归。   时隔百年,魔王再度踏上那块代表过去耻辱的土地,这是否意味着下一个时代的来临?当前第二十区刚重建秩序,军事资源的转移是否会延后末层六个区域的治理计划?战争,军备,谋策,数不尽的话题正要从记者们的嘴里问出。   可那位常年拟态作人类的大人,只需要抬起眼皮一眼,就能令满场的兴奋瞬间冷静。恶魔们自发分开成两道,屏息注视他们最敬重的两位大人沿中央经过。   缪伊缪斯陛下常年梳理得体的长发,此刻稍显杂乱,末端几簇缠绕上霍因霍兹陛下的发尾。赤红色与棕色牵连,纠缠得难舍难分。   静默中,有恶魔下意识释放摄影术,将这一幕永久烙印在晶石中。得到魔王宫授权后,这张图片便被登在当期新闻的头版。图片之外,再无任何文字。这该是一份失格的新闻报道,可层层审核之下,竟没有谁对其质疑,任由这份无字新闻发行。   那一天每条街道的报刊亭都被恶魔们挤满。   芙蓉经过架子时,顺便将这份报纸取下。她踩上亭内不起眼悬空的一节断梯,梯子便徐徐向上延伸,伸至被折叠的阁楼空间内。   深渊第二层的石矿具有特殊磁场,对空间具有强干扰性。自从第二层的魔王在百年前陨落,那里便成了空间风暴的中央,再强大的恶魔都平等享有遇难的权利。上一刻四周风平浪静,下一刻也许就要遭遇空间风暴,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被转移到另一个风暴中。   几十年前,缪伊缪斯陛下与霍因霍兹大人集结了一批恶魔,昼夜不息对空间风暴进行魔法研究,终于克服苦难排查出其中的规律,并将其化为己用。现如今,第二区掌管着最前沿的空间折叠技术,并在其他层区的帮助下大力降低施用成本。   与空间折叠技术相对应的,是空间转移技术,其中涉及的原理与大裂谷相似。这项技术仍在开发中,有小道消息称第二区已攻破最后的难题,不久便能令其问世。届时,深渊与外界的接触将不再仅依靠大裂谷,无论是向外界进军还是防守都能实现质的飞跃,他们不会再重蹈百年前被围攻的挫折。   恶魔们尤其是第二区的研究员们私下里猜测,缪伊缪斯陛下此次外出前往大陆探访,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战争号角大约将至。   芙蓉看了眼桌上摊开的信件,便随手将它们折叠,放回到抽屉里。这段时间来,许多老朋友书信向她打听有关陛下的想法,试图得到关于深渊未来规划的第一手消息。   她从阁楼墙壁的方格中抽出两张折叠椅子,椅子落地的瞬间伸展开配套的桌子与茶具。等缪伊缪斯落座,她才后一步坐下,将那份报纸递给对面的魅魔,并娴熟泡起茶水。   “您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上我这里来了。多加奶,多加糖,对吧?”她浅笑着说。   缪伊点头,端详着报纸上的双人照片,抿嘴:“是霍因霍兹安排他们报道的?”   “对,霍因霍兹大人想借这个机会,透露深渊未来将与大陆接触的态度,并一如既往为您塑造形象。不过大人未曾预料到,最后报纸上只有一张图。即便是霍因霍兹大人,在这方面对民心的把控也还是会出偏差。”芙蓉露出一抹打趣的笑。   “形象……确实是他会做的事情。”缪伊空口喝了一勺甜奶油,又小声自言自语道,“但被抱在怀里算什么形象……”   芙蓉嘴角勾起,装作没听见,将泡好的甜茶推出,步入正题:“您这次来找我,是想问有关发情期的事情吗?我闻出来您身上的气味有变,参杂了霍因霍兹大人的味道。恭喜。”   魔王的脸被微烫的茶水蒸红,他搅动着茶匙,不敢去思考所谓“恭喜”的深意。垂在椅子上的尾巴紧张挑动两下,缪伊才佯装镇定地问:“初次发情期过后,会有什么异样吗?”   “您终于愿意了解这些生理知识了。”年长的魅魔很是欣慰,她状似无意看向报纸上另一位主人公的图像,眼中满是深意,“当然有了。魅魔会变得更黏人,更渴望来自恋人的触碰。如果发情期间恋人全程都在身旁安抚,这种渴望只增不减。您不需要为这种欲|望感到可耻。”   “我没有!”缪伊赶紧辩解,语速相当之快,“我那时候只是感觉身体很热,再然后就昏迷过去,霍因霍兹不在我身边!他是后来才找到我,并将我带回来的!”   我可没提那位大人的名字……芙蓉在心中暗道,不过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免得脸皮薄的陛下当场就落荒而逃。   作为一只活了几百年的大魅魔,她对年幼魅魔们身上的气息再了解不过。缪伊缪斯陛下此刻的气味,唯有与另外一方深度交换体|液才可得到。一百年了,这两个小家伙终于能敞开心扉……   魅魔的欣慰还未持续几秒,紧接着便被魔王的下一句话打断:“但是当时我好像喝下了他的血,我怀疑是这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我现在每晚都会做梦。”   芙蓉挑眉,脱口而出:“您是指性|梦?”   “……不是!”   在魔王脸红得要滴血的解释中,在一通结结巴巴的羞耻声中,芙蓉终于理清了全部。   她换上一副正经样子,沉思道:“魅魔在精神魔法上极具天赋,您作为魔王在这方面自然也会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我想,霍因霍兹大人的血液或许诱发了您对其精神世界的感知。您所梦见的过去,应当是霍因霍兹大人潜意识中的真实记忆。”   那些经历是霍因霍兹的过去,而不是虚假的梦魇。这个消息令缪伊心安,却又有些伤感。   看着眼前魅魔走神的样子,芙蓉叹了口气:“发情期间,他只喂了血液?”这一次她没再用敬语称呼某只不在场的恶魔。   “我们、我们好像还亲吻过……我不确定。”说完这句话,魔王便将自己的嘴埋在茶杯中,羞耻得不抬头。   “……”   芙蓉稍有些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她想,那只恶魔看来确实将陛下保护得很好——似乎保护过头了。 第66章 绿色史莱姆   从年长可信的魅魔口中得到确认,心中石块落地。缪伊盘算着何时与霍因霍兹将这件事挑明,盘算着盘算着还没有盘出个结果来,再度出远门的这天已至。   “血族那边已做好迎接你的准备,这次随行的队伍也已筛选完毕。回来前不要取下定位器。”霍因霍兹说着,低头为他整理耳边的碎发。魔王的尖耳根部闪烁着一枚深绿色的宝石耳坠,这是炼金协会那边的新产品。   “你不和我一起?”缪伊品出话语中一丝不对,警惕竖起耳朵。   “你这次带了许多恶魔走,深渊中有些要事会因此搁置,我得留下来处理。”恶魔表现得毫不心虚。   “哪里有很多?不就三四个么?”缪伊立即转身从架子上取下名单摊开,一一清点,“一只护卫,一只开拓大使,一只顾问,一只向导……看,只有四个!”   “别闹。”恶魔无奈摸了摸魔王的头,“你明知道他们日常公务的繁忙。”   这安抚很是有效,缪伊默不作声了。趁霍因霍兹背过身整理行李时,他悄悄伸出手盖在了方才对方触碰到位置,学着对方的样子摸了两下。自从他的发情期后,霍因霍兹对他亲昵了许多,又是投喂饼干又是摸摸,缪伊对此很是满意。   是因为血液的交换?他的精神力对恶魔产生了影响?霍因霍兹有发现这种变化吗?魔王不确定。   临行前,偏殿休息室内,他见到了这次队伍的另外四位成员。   首先进来的是一只幽灵。幽灵周身环绕着纯白的雾气,将背景都蒸得朦胧,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镶嵌在雾气中央,像是孩子的涂鸦。幽灵一族自然可以隐匿身形,与环境化为一体,但在魔王面前,这只幽灵恭敬地显露原形,并辅以雾气令魔王看得更清。   这便是小队中的“护卫”了。   “陛下,我是炼金协会第440号会员,在这里代族长向您问好!”飘起来比魔王还要高的巨大幽灵垂下腰,雾气中间破开一个裂缝,做出嘴巴的形状,露出憨厚的微笑。   幽灵们不喜热闹,大多隐居在幽谷中。缪伊在几十年前划给他们一座山谷群后,便没再关注那边的动向,平时炼金协会与他也只书信来往。这会儿,脑子里总是压着各种公务的魔王终于想起,他似乎还从没见过传说中的幽灵族长。   在魔王的印象中,幽灵一族上下应当都是纯粹的技术宅才对。   小队成员的筛选全权由霍因霍兹负责,缪伊只在最后过目名单。他仰面望着那两颗圆润的小黑豆,好奇问:“你的作战水准很高么?”   幽灵又一次露出憨厚的笑,随后魔王竟从这张白布脸上看出了几分羞涩。只见幽灵张开雾气中间的破洞,破洞逐渐撕裂扩大,从洞里零零散散往外掉出东西。   一箱箱爆破矿石弹、密封在一坛子玻璃球内的毒药试剂、散发寒意的几堆冷兵器、如干草一般被随意捆着的一扎扎卷轴……魔王缓缓从地面抬起视线:“很好,这些防身武器足够我们踏平一座城了。我想我们可以再往里面装些生活用品和食物。”   440的两颗黑眼睛露出困惑的神色,随后被笑眯眯的侍女领到魔王宫仓库中。缪伊关上门,默默在内心将名单上的“护卫”一词擦除,换上“随身行李箱”。   第二位小队成员是从窗户外爬进来的。巴掌大的小老鼠礼貌地关好窗户,又将头上的小帽子摘下,恭敬对魔王陛下行了一礼,赞美之词随之喷涌而出:“噢!我伟大的陛下,能够为您解难实在是我的荣幸。哪怕您让我幻想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我也绝对想不到,在刚完成第20区基建规划后的我,连一天的空闲时间也没有,立即就被您召唤而来,接到新的荣耀任务……”   如果不是对自己的这位开拓大使足够了解,缪伊绝对会认为对方在暗讽。这次,不需要对方解释,他便明白了霍因霍兹的用意。   “圆耳,这次出行只是初步考察,只需要你对当地环境进行大致勘测,为后续城镇的重新规划做准备。”   “一切遵照您的旨意!”名为圆耳的小恶魔欢快地甩着身后尾巴。   细长的小尾巴转得几乎要飞上天,令魔王忍俊不禁。他对这位开拓大使很是放心,毕竟对方什么情绪都会写到尾巴上,实在好懂极了。   魔王数不清第几次地遗憾想着:可惜霍因霍兹恶魔没有尾巴。想到这里,藏在斗篷里的桃心小尾巴沮丧摆动——同样好懂极了。   第三位进来的是出行向导,照旧是熟面孔。   缪伊看着对方背上堪比一座单人沙发大小的行李套装,不着痕迹地呆滞起眼神:“巫一,我们还会回来的,你不需要将你的家都搬走。”   穿着一身黑袍子的巫妖不好意思地挠挠光洁头顶,解释道:“陛下,这些是我的课本和作业。我已经通过考核,进入高等学府,还有一个月就是这学期的期中考试了……”   魔王:……   开拓大使:……期中考试,好久远的名词。   缪伊将巫妖与小老鼠一并打包给侍者,同样令对方带到魔王宫仓库里去。“你的作业可以放到440的‘胃’里,顺便你们两个还有什么需要带走的,都可以和440商量,让他帮你们携带。另外,巫一,你可以帮助440在仓库内挑选在大陆上所需的用品。”   巫一感动极了。果然陛下是他所见过的最仁慈的陛下,不仅心善地让他入学接受珍贵的知识,还担心他行李太多太累。   仓库中,一名魅魔侍者等候在门外,门内眼花缭乱的格式零碎物件凭空悬浮,仿佛被无形的风暴席卷,上下打转。   没有人影的偌大仓库内,一道略显憨实的声音独自飘荡:“陛下会喜欢这个吗?带进去吧。这个陛下会喜欢吗?也带进去吧。那这个呢?”   直到一声巨响砸在门口,幽灵转身看见平地摔倒的巫妖,又看到对方被吓傻了的表情,才后知后觉悠悠显露出身影:“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   最初的小插曲略过后,仓库内很快变得其乐融融。巫妖和幽灵埋头清点着行李,像是即将春游的孩子,开心极了。   小老鼠站在一旁的长椅上,若有所思撵着自己的胡须。魔王陛下不在场,他便不再展现出那层热情洋溢的样子,露出多年社畜该有的沉稳姿态。   精明的的眼睛圆溜溜一转,似乎是终于组织好用语,他状似不经意开口:“你们有没有发现,陛下似乎变得更亲切了……当然,我不是说陛下从前如何。无论什么时候的陛下总是十分仁慈的,只是今天的陛下似乎更仁慈、更情绪分明,在我们面前更加放松了。诸位有何看法呢?”   “啊?不知道啊,我从前没见过陛下。”这是第一次出山的幽灵。   “我也不知道,陛下不是一向这样吗?”这是距离第一次见魔王只过了不到几个月的巫妖。   “……没事了,你们玩去吧。”小老鼠睁着死鱼眼,从此刻起对两位队友的智商不做期望。   同一时刻,重重高墙之外,缪伊坐在休息室中,正抿了口茶,再度听到敲门声。他当即站起,放下茶杯,说了声“请进”,好奇地向门口投去视线。   最后的这位队友,是霍因霍兹指明的“顾问”。他很好奇,连恶魔中最博学的幽灵一族,都被任命为随身行李箱……咳咳,被任命为护卫,那么还有什么恶魔担当得起顾问一说呢?   银黑色眼睛中盛满放松之意,随后,这双好看的眼睛似乎见到了什么令其震惊的人物,骤然睁大。   “你……”   “陛下日安。”   纯绿色的史莱姆关上门,向魔王投来冷静的一眼,一如当年。 第67章 莫比乌斯   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缪伊坐在沙发上,身子难得僵硬。在他对面,小小的绿色果冻趴在沙发上,像一只玩具。由于身高差,史莱姆不得不抬起视线。从这个角度,缪伊能看见对方完整的小表情,还是那么一本正经。   “你这几年去哪里了?”话一出口,缪伊就感受出其中的微妙,仿佛他们是什么久别重逢的恋人。幸好霍因霍兹不在场……不,为什么这种时候会想起那只恶魔?   绿色小团子似乎没有察觉出对面之人的不自在,利落回答道:“我这几年在中央图书馆里任职。”史莱姆声音软绵绵的,伴随着果冻挤压间咕叽咕叽的声响。   中央图书馆并不在1区,而在第9区。整个第9区便是一座巨型图书馆,以及随图书馆一并建造的周边基础设施。   第9区盛产一种轻薄的记忆晶片,通过压缩魔力可以将海量的文字储存其间。这里起初是用作记忆晶片的建造基地,随着储蓄量越来越多,便干脆转建成为了图书馆。   晶片在提取与储存时均需经受复杂工序,如此一来便不利于日常阅读。但其具有存储巨大、不轻易受损的特质,故而被作为书籍的保存载体。   八座主体塔分落成环形副馆,中央是主塔亦是主馆。九座图书馆与九条长街构成了第九区的生活环境。这里几乎没有住宅区与生活区,少数咖啡馆零星点缀,为偶尔到来的客人提供休息空间。   它是深渊的知识堡垒,亦是魔法人偶工厂稳定的最大客户,吃下每个季度最多的新款人偶订单。魔法人偶不惧破坏性,身子是软绵绵的布偶,自身不具备使用魔法的能力。它们只会遵照指令行事,绝对不会对周围实施破坏。这样优秀的图书管理员,便是第九区唯一的常驻居民。   一想到纯绿史莱姆在过去这么多年里,一直孤零零与人偶们相伴,魔王便皱了眉头。他不快地轻甩线尾,线尾磨蹭着手工布艺沙发,在斗篷掩盖下闷闷发出细微声响。   “第九区不是纯人偶管理么?什么时候也需要史莱姆任职了?”说到这里,魔王眯起眼睛,“霍因霍兹是不是给你穿小鞋了?你在一区呆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跑去那么远的第九区?”   “哦?穿小鞋?”史莱姆团子同样眯起眼睛。   这幅表情如果出现在任何一只恶魔脸上,魔王一定能立即辨认出,这是霍因霍兹冷脸的样子。可惜,现如今恶魔的冷脸被放到了一枚软弹的团子上,丝毫不惧威力。   缪伊看着史莱姆“难过得皱起脸”的样子,心下更是确定。他“切”了声,想要继续吐槽,又顾念着某只恶魔的风评,强行闭上嘴。霍因霍兹最好在心底里感谢他维护形象,哼。   “没什么,大概是我多想了。”魔王随口糊弄着,便将眼前的小团子同样打包给侍者,令其带至仓库见见其他队友。   等关上门,魔王这才鼓起腮帮子,继续在某只恶魔背后说坏话:“一定是这样了。之前那段时间,每次我提起这只团子,他就冷着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小心眼的霍因霍兹,绝对是嫉妒了!”   至于具体在嫉妒什么,缪伊没有继续往下深想。   一墙之隔的门外,史莱姆靠在门边,方才一直紧绷的神情稍微松弛下来。他听到了魔王在门内的碎碎念,此刻稍有些迟疑。   不开心……很明显么?   等侍者的身影已几乎要消失在远方的拐角处,史莱姆团子才蹦跶着跟上去。   。   从深渊裂谷跳下,在大陆另一端睁开眼睛,缪伊发觉自己坐在树梢上,随行的队友们均消失不见。出发前,他已预料到这种情况,这会儿不慌不忙翻看起定位器,见其他几人掉落的位置不远,也就安下心。   嗯?这个红点……   乍一看,缪伊以为缺失了一枚红点。仔细看才发现,属于史莱姆团子的小红点与自己所处的位置重叠起来,融合成了更大更鲜明的标记。他扶着树干,左看右看却也看不见那只绿色团子的身影。   直到一片绿叶落下,从眼前极尽处飘过,携带着某个猜想一闪而过。缪伊后知后觉触碰向自己的头顶,那里果真有一滩软软的果冻,此刻正安详地呼呼大睡,光滑的果冻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穿越屏障进行空间转移时,不同人会有不同的苏醒时间。缪伊从头顶上将团子抱下来,小心托在怀中。他环顾周围一圈,很快便认出来熟悉的树屋建筑。   ——这里是精灵之森的幼崽区。   年幼的小精灵们在花圃中打滚嬉闹,旁边站着两位看护的成年精灵。花圃边不远处插着一枚小木牌,牌子上白色字迹歪歪扭扭画着只简笔画钟面。钟面上的时刻与外界不同,分为内外一大一小两个圈各自旋转,以及圈内三长两短一共五根白线奇异自走着。白线条兀自扭动,仿佛是活物。   在精灵之森呆过一段时间的魔王,轻松便按照精灵习惯读出了当下的时刻。他估摸着再过半个小时便是这群幼崽们午休的时刻,那时候花圃区不会有精灵光顾,他便可带着史莱姆团子偷溜下树。   心头间一时涌上层层疑惑:为什么他会不偏不倚恰好降落在精灵之森里?其他人都走散了,为什么绿色小团子会和他在一起,甚至正巧趴在他的头上?   缪伊捏着怀中史莱姆的软弹外皮,神色稍暗,又默默将这些困惑压下,胡思乱想的念头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见到许久未见的森林,另一双绿色的眼睛便浮现在脑海里。他想起了名为奈奈利的精灵,想起了昏睡前的那一夜。   奈奈利还好么?他突然有了前去问候的想法。   半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度过,期间魔王百无聊赖地望着精灵幼崽们的游戏。精灵是长寿而稀少的种族,他们不具有繁育能力,只从生命树上孕育而生。而生命树据说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未育有新的果实了。   这几只小精灵,最大的已有几百岁,在恶魔里完全可以做缪伊的长辈,在精灵里却还是实打实的幼崽。无论外形还是智商,精灵们总发育得极慢。   那么奈奈利活了多久呢……魔王坐在树上摇晃着双腿,尾末的金色尾环尽职为他消掩气息。他看着幼崽们互相揪扯着对方的翅膀,莫名发痒的手指便不自觉模仿起来,轻揪手边的柔软小东西。   “唔姆唔姆……”睡梦中的史莱姆发出不乐意的声音。   “你还要睡多久呀?”缪伊小声问着,注定没人回答。   这时候,木牌上的简笔钟表画再次变形,五根指针均重叠到了一起。两只成年精灵抓起还缠斗在一起的幼崽,哄着好话说道:“现在是睡觉时间噢……”   “定时睡觉的好孩子,会得到王的亲自表扬!谁想要获得王亲自给予的小糖果呀?”   陡然听到这句话,树上昏昏欲睡的魔王啪叽一下清醒过来。他很快意识到话语间的“王”是指精灵王而非他自己,心刚落下又猛的揪到空中。   谁?精灵王?那个据说长久病卧在塌、实际上却满肚子坏水、被奈奈利囚禁起来的精灵王?   那么,奈奈利呢?   缪伊不再等待,一跃跳至树下。园区内尚有几只慢吞吞的精灵还没离开,他们却恍若看不见眼前的怪异兜帽者,没有丝毫反应。   果然,这尾环真的很好用。奔跑在奶白色卵石路面上,魔王暗暗想。他早该去找奈奈利的,而不是谨慎地在树上浪费掉这半个小时。怀中的史莱姆团子仍旧睡得香甜,这令魔王心中更加不安。   距离奈奈利的小树屋还有段距离时,缪伊突兀停下脚步,他钻入灌木丛中,警惕地在枝叶缝隙间朝外张望。为方便扒拉枝叶,液体小团子便重新放回到头顶,卡在两枚短短的小角中央。   几乎就在他躲藏起的下一刻,另一条岔路上来了一对行人。为首的精灵高大俊美,卷曲金发在阳光下翻滚成大波浪。他衣着华丽,手腕与耳尖缀满大颗宝石饰品,头戴镂空精巧金冠。   这便是精灵王。不需要其他证明,缪伊已冷静做下判断。他在内心试图将那几夜梦中嘶哑狰狞的叫喊声,与眼前优雅的青年重叠在一起,却无论如何都难以集中注意力。   精灵王脱困了,那么奈奈利……   缪伊左思右想着,这队列便已超过他走向更远处。就在缪伊松下心神时,忽而队伍整齐停下,精灵们散开几步,中央让出一条道。缪伊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年轻的精灵王一步一步缓慢逼近,正好站在缪伊藏身的灌木前中。这时候缪伊近距离才发现,传说中的精灵王竟然有着一双纯黑的眼睛。   在恶魔里,黑眼睛算得上寻常,但在精灵里却是乃罕见。纯黑的眼睛外围有一圈白线,给人以木偶般生硬的不和谐感。白外圈黑眼珠子直直盯过来,像是要把灌木丛中的东西钉在地面上。   “我的国度里,怎么会入侵来一只恶魔?”精灵王黑白分明的眼下,扬起一道弯钩般的笑。   魔王按压下腰,扬起脖子,短短的獠牙尖将露未露显在微张的嘴中,属于恶魔的竖瞳骤然金属质化。而那最脆弱的尾巴则绷紧,以最快的速度卷在一只大腿根上紧贴,不给敌人露出把柄。   这是缪伊缪斯察觉到危险时的下意识反应。他的爪子已伸展到最佳弧度,将要迎敌。只要敌人有释放魔力的趋势,只要敌人的爪子探入灌木从,他就会反咬一口,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精灵王鹰爪般有力的手逼近,朝他的头颅伸来,缪伊正要挥舞携带魔力的爪子,紧接着就听到令他失神的一句话。   “你竟然回来了,我正愁找不到你的灵魂,莫比乌斯。”   头顶上的温热消失,敏感小角间的晃荡无存。只一个眨眼的时间,那只鹰爪般有力的手,便抓起一只绿色的昏睡团子。绿色的小东西只在魔王眼前晃过去一瞬,便被精灵王抛至空中,纯金锁链将其围入囚笼。   那锁链与囚笼的颜色,缪伊应当熟悉,毕竟他自身尾巴上也有一枚同样气息的金环。那被夺走的绿色团子,缪伊应当立即夺回,毕竟被精灵王囚禁后,说不准团子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危难。   可此刻,魔王只呆呆跪坐在灌木丛中,在尾环的保护下看着这只精灵队伍愈行愈远,直至消失不见。梦境中始终模糊而听得不分明的名字,终于在这一刻在现实中被唤出。   莫比乌斯,这是曾经那位人类勇者的名字,是霍因霍兹曾为人类的名字。   。   “莫比乌斯,你的父亲并没有忘记我们。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莫比乌斯,门外是不是传来了马车声,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的父亲回来了。”   “莫比乌斯,你身上流淌着你父亲的血液,你一定能成为他的骄傲。”   “莫比乌斯,你和你的父亲长得真像。”   “莫比乌斯……是不是因为你,纳贝流士才会离开?”   “莫比乌斯,你让我感到恶心……你把我的人生毁了……如果当初没有生下你,我和他明明还能……”   霍因霍兹站在母亲的病床前,他的眼中不带愤怒亦不带有悲伤。记忆里,母亲总是苍白着脸,咳嗽而无力。他需要频繁为母亲送药,或是坐在床边说着哄念的话语。   在他眼前,一个棕发绿眼的孩子坐在矮凳上,微笑讲着今天背诵好的有趣故事。这个孩子读了很多冒险故事,为的就是讲给病床上的母亲,安抚对方紧绷的情绪。   “莫比乌斯,不要恨我,不要走……我只有你了……”病床上的女人又一次胸闷,痛苦地咳嗽起来。   “我明白,我不会离开您的。”孩子很乖巧地回答着。   这个诺言,孩子一直坚守到十六岁,直到十六岁成年礼后不久,母亲终于在与那个男人的又一次争吵中,被推下楼梯。楼梯不算长,并为了防止意外事故铺上了厚厚的地毯,可久病缠身的女人太过脆弱,这一次终于没能熬过去。   霍因霍兹看着床上喝下药后终于睡着的女人,又看着收拾好盘子正要走出卧室的孩子。他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事实:“药其实对她没有用,她最大的困境是心病。她只是想要让你同情她,照顾她。”   “我知道。”孩子微笑着回答,笑容的弧度恰到好处。   “她也不喜欢听那些冒险故事,她是在下午茶与花园间长大的。比起危险而辛苦的冒险,她更喜欢聊贵族间的趣事。她让你将那些故事书背下来,只是享受你为此所做的付出而已。”   “我知道。”孩子垂下眉眼,就连眼中都带着笑意。   “可你还是等到了十六岁才走。”   “可我还是等到了十六岁才走。”孩子重复道。   这梦境太过无趣,两百年前的情绪已无法在恶魔内心生出波澜。作为人类的二十六年生命,与作为恶魔的两百年来说,太过短暂,也太过平淡。   “如果是想要困住我,这种梦境并不有效。”霍因霍兹说,不知是说给谁听。   棕发绿眼的孩子于是不笑了。他仰着脑袋,看着未来的自己,打量一会儿突然又笑起来。这一次,他笑出的是另一种味道。   棕发褪去,另一种更耀眼的温暖色彩熏染上来。浅绿色眼睛仿佛同样被赤红色侵染,浓成暖色调,又加重成黑色。那几丝没褪干净的浅绿便淡成了银色,绣在眼底。   赤红的长发,银黑的眼睛,笑得顽劣的“魔王”站在赤红王座上。   “魔王”朝他仰面,说:“霍因霍兹,你只是个给自己披上人皮的伪君子罢了。这样的你让我感到恶心。”   霍因霍兹静静看着眼前的身影,他于是也笑了,笑意不达眼底:“这样的梦魇至少赏心悦目。” 第68章 半个灵魂   没有哪只精灵知道,精灵王活了多久。似乎从精灵之森存在一刻起,他便守护在生命树下。有精灵说,王是生命树的第一颗果实。   漫长的生命总是空旷而令人感到孤寂,他在时间的长河中结实了两位同为长寿种的友人。他们三者各自来自海洋、天空与大地,他们说世上将没有任何种族能瓦解这份牢固的联盟。   大抵长寿的智慧生灵总会自负于力量,当那人类站在森林的入口处,他并未迎接。人类,从来不受母树的欢迎。他们身上肮脏的血液会污染森林的洁净,他们脆弱的躯体堪比树下匍匐的蚂蚁。   可母树张开结界,接纳了那个人类。他得知了人类的名字,莫比乌斯。这是他第一次与人类交谈,这时候的莫比乌斯还是孤身一人,身旁没有他口中的同伴。   “莫比乌斯,你的灵魂很纯净,魔力没有杂质。这样的你在修行资质上堪比精灵。”他说着,又以看后辈的目光不悦道,“可你的思想太乱、太沉,这样于修行无益。”   莫比乌斯在精灵之森中呆了一段时日。借助森林中浓郁的魔力,人类不知满足地提升自己的实力。他发现他对这个种族的认知有了错误判断,这孩子比他想象的更为惊人。   十七岁,这么大的精灵恐怕只会在玩具房里和同伴嬉闹。短暂的生命,似乎也并非全无益处。他思索着。   “你要去讨伐魔王?为什么?这些生于地下的丑陋生物只对人类感兴趣,他们不会也无法侵入森林。母树接纳了你,你便可以将这里当做你的家……我?如果精灵们遇到危难,我自然会保护他们,因为他们是精灵。可你的同族是弱小的人类,我无法理解你要拯救他们的决心。”   莫比乌斯离开森林时,其体内蕴含的魔力已比那些几百岁的精灵还要多。他越发欣赏这位异族。出于祝福,他将母树的一支树根赠予。   “她的根系与她血脉相连,当其中一方遇难,另一方也会感应。莫比乌斯,当那些丑恶的生灵将你逼入绝境时,可寻求我的力量。”   最终,却是莫比乌斯前来援助他。短短一年过去,莫比乌斯周围又多了几个人类,他们的灵魂并不干净,但此刻母树已奄奄一息,没有能力抵御外来者的进入。   在莫比乌斯的带领下,这群人类斩下了巨龙的眼。龙眼弥足珍贵,其中一个人类试图独吞,却被莫比乌斯制止。其他几人虽不显露心念,他却感受到了他们灵魂深处的贪欲。   这支小队并不心齐,莫比乌斯却能使他们顺服,真是令人惊讶。   他身负重伤躺在母树下,半张脸被巨龙撕破,露出内里狰狞的血肉。幸存的精灵们见了他便晕过去,那几个人类更是眼中溢满恐恶。他竟沦落至此。   莫比乌斯却走上前来,仿佛他仍是他。   “那条龙背叛了我们的盟约……他想夺走生命树……他还会再派龙来……母树要死了……莫比乌斯,求你,求你救救她……”   。   精灵王提着那只金枝笼子,孤身走入生命树禁园。精灵们守在门外,每一双眼睛都被绣上一层白圈,呆滞如木偶。追随在后方的缪伊与他们擦肩而过,尾环掩盖住恶魔的身影气息,守卫们并无反应。   缪伊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几只小精灵。他们此刻再没有当初的活力,仿佛大脑正经受某种控制。一路上偶遇的其他精灵并无此异样,或许是因为大部分精灵并未对精灵王产生疑心。   眼前的几只精灵被强行控制,随身监控,是因为他们察觉了精灵王的异常?比如……名为奈奈利的精灵如今到底在哪里?   很快,这份困惑便得到回答。   这是缪伊第一次见到生命树。蔚蓝天幕下金枝银叶,竟灿烂如海上浮金。细长金枝如同生物的血管,悠悠然在空中无风摆动。   更走近些,才发觉那些叶子并非纯银,只是褪色了,褪得苍白如冬霜,褪得没有一只完好。生命树,枯萎得生命力所剩无几。金银垂暮间,隐约有另一金色纺锤形事物凝滞不动,像是树上凭空生了茧。   待到魔王在树前站定,他屏住呼吸,浑身僵硬,眼睛不再眨动。半透明的金色茧被金枝缠绕着,密密麻麻的枝叶将其包裹,如同婴孩吮吸。茧中,有一人形生物安然沉睡,像是睡在棺中,像是早已死去。   这是奈奈利,几个月前还送了他尾环的奈奈利。   精灵王提着手上笼子,与魔王相隔不到一米距离,却浑然未察觉到其存在。生命树接纳了魔王,却并未接纳她的孩子。   “当初你的灵魂分给了她一半,那时你的灵魂尚且纯粹。区区两百年不见,你竟然已沦落至此。”   精灵王的语气很是温和,像是与久别重逢的友人叙旧。不和谐的黑白眼珠镶嵌在这柔和的脸上,在略带笑意的声音里令人不寒而栗。   这语气与缪伊此前梦中所听不同,那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不会如此端庄。   很多的困惑在心头滋生,又被强行压下,这令胸腔异常空旷,空旷得思绪清晰。这时的魔王异常冷静,他已从树上收回视线,垂眸看着笼中昏睡的史莱姆。绿色的史莱姆,绿眼的精灵,绿眼的霍因霍兹。   或许他确实挺喜欢绿色的。   “如此浓黑的灵魂,竟然还没有被吞噬理智。看来这么些年里,你对它们研究颇深。可再过不到半年,你剩下的半个灵魂也同样要崩溃了。到那时,你会彻底变成你最讨厌的怪物,你会成为它们新的王。与其那样,不如成为母树的养料,不是吗?”   精灵王语气慈悲而伤感。他似乎打定主意要与许久未见的老熟人闲谈,哪怕老熟人昏睡不醒。他毕竟已太久没与活人对话。   “莫比乌斯,你本可以将我抹杀,夺去我与母树间的联系。可你没有。可惜,如果你真的选择成为了精灵王,那么你早该发现了,几十年前你所摧毁的那两枚王虫卵并非全部。它们在母树根系下产了两枚,还有一枚,就在树冠之上。你日日为她提供魔力,却不知王虫卵就在眼前。你后悔吗?亦或是绝望?”   史莱姆仍旧没有回答,但精灵王知道,对方在无法醒来的梦魇中,已听到了这些话。   精灵微笑,他提起笼子,正要将食物递送给母树饥饿的枝叶,手中却骤然一空。   他缓缓转头,见到身旁多出来一道气息。   那是一只魔王的气息。   魔王一手抱着金枝笼子,一手对着生命树,五指张开。刹那赤红火焰自掌心生出,遮天蔽日。 第69章 幻象   霍因霍兹站在钢琴边,流畅音乐则从魔王指尖倾泻而出,这是他第一次教缪伊缪斯弹琴的场景。那是一个冬日,壁炉里魔晶石咔擦燃烧,碎裂声音夹杂在房间乐曲中,倒显得有几分和谐。   但那一日,缪伊缪斯其实弹得并不好。他们前不久刚结束一次争吵,缪伊缪斯仍堵着气,不乐意用心练习,背对着他只瞎弹一通。他看出来了,也没有出声,就这么安静站在一边,听着房间内零散的躁意,一次又一次重复道:“再来一次。”   缪伊缪斯在等他道歉,或许他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只对缪伊缪斯生气,缪斯缪斯似乎也只对他生气。他们互相发着脾气,又在其他恶魔面前伪装着和谐的关系,甚至传出了某些离奇的谣言。他没有否认谣言,也从未澄清。   琴声停了。   拥有同样赤红长发的幻影没有起身,仍旧将手搭在琴上,用一种欢快的语气问:“我弹的水平怎么样?”   恶魔垂眸,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魔王头顶一根翘起的毛发。呆毛弓成完美的弧度,轻飘晃荡,很是可爱。他莫名想起了那条黑色的尾巴,末端是桃心型,健康活泼,手感不错。   “呀,你想摸摸我头顶上的这根头发?可以哦。不管是头发还是尾巴,都可以的。”缪伊缪斯一手撑着矮凳,扭过上半身来,笑吟吟看着他。   缪伊缪斯不会在他面前这么笑……这个想法刚从心底生出,便被眼前的魔王复读出来。恶魔移开视线。   “怎么了?惊讶?还是生气?我是你幻想出来的,我和你心中所想的那只魅魔一模一样。无论是宝石一样亮丽的长发,还是湿润的眼睛,又或是会缠着你的尾巴……身上每一处都一样,是你喜欢的样子。你不开心么?”   恶魔还是没有说话,似乎对身旁的魅魔毫无兴趣。他盯着房间墙上的钟面,指针缓缓挪动,钟面下悬摆左右摇晃。   缪伊缪斯收起笑意,歪着脑袋将恶魔上下打量,忽而又挂上笑。他转过身去,十根手指翻弹,轻盈如蝴蝶,隐约有残影层叠。   “霍因霍兹,这是你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也是你第一次教我弹的曲子。可是那时候我赌气不肯好好学。不过后来我有认真练习,因为我想弹给你听。”   “他后来再也没有碰过钢琴。”恶魔忽然出声纠正。   琴音凝滞了一瞬,随后重新汇入先前流畅的河流。魅魔在钢琴前优雅弹奏,房间内再无人说话。   待一曲结束,魅魔起身,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望着恶魔的眼睛盛满眷恋:“我真的有将这首曲子练好,为了你。你不该奖励我吗?”   说着,魅魔一步一步向恶魔走去,他眼中晕染起奇异的光彩,柔和得像是要将人沉醉。   霍因霍兹抬起一只手,仿佛是要捧起他的脸。魅魔露出欣喜的神情,下一刻被恶魔的指尖挥散双眼。破碎之处不见鲜血,只有雪花般密密麻麻的粒子闪烁。   “为什么?”缪伊缪斯停下脚步,仰面困惑问,“你明明很喜欢被我魅惑,不是么?”   霍因霍兹指尖微动。   魅魔轻轻捉起这只手,将袖口向上翻折,露出光洁的肌肤。一枚鲜红的玫瑰花纹赫然落于小臂内侧,像是来自恋人的吻痕。   “你看,后来不管我对你魅惑多少次,你都再没有去掉这层印记。有时候印记快要消失了,你甚至会主动制造与我独处的机会,方便我‘偷偷’对你实施魅惑……”   “够了。”恶魔将手臂抽走。   缪伊缪斯乖乖闭上嘴,消失的上半张脸却仍旧向上微倾,像是在用眼睛注视着对方。   霍因霍兹坐到旁边的沙发上,耳边凭空传来一些细碎人声。他听出了这是那位精灵王的声音,听到对方的嘲意时,面色未变。精灵王的神智已被侵蚀,长久陷入他自己所编织的噩梦中。   自从带着缪伊缪斯离开森林后,这段时间他有心没有返回来加固禁阵,装作疏忽。那只精灵果然找准时机,强行破开枷锁,并捉住了他所留下的拟态躯壳。   他当然知道这森林中还留有一只王虫卵,可几十年来却不能轻举妄动。唯有被侵蚀的精灵王自己将卵送至跟前,狡猾的虫子才不会逃脱。几十年的等待,就为了一次转瞬即逝的机会,缪伊缪斯的到来则让这个机会提前。   霍因霍兹静静等待着时机,预备破开梦魇。   忽而,旁边长久保持沉默的缪伊缪斯再度开口:“从这个梦境离开的话,你就再也听不到我说喜欢你了。”   恶魔盯着墙面上转动的钟表,没有回应。   “只有在这里的我才会给你弹琴,也只有在这里的我会对你露出这么灿烂的笑。霍因霍兹,你最想要的东西,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只有我理解你,只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出去后,你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恶魔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钟表在梦境里细微的波动。   “霍因霍兹……霍因霍兹……能不能不要对我露出这种冷漠的表情。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亲亲我,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魅魔想要重新牵起对方的手,又被轻巧避开了。   这一次,魅魔沉默了很久。他一点点垂下脑袋,良久才再度轻轻出声,声音很软,像是要哭了。   “霍因霍兹……我害怕你离开我。”   恶魔眼神微动,他下意识转过头。下一刻眼前视野被黑白分明的扭曲线条缠绕,脑海中炸开令人晕眩的尖锐鸣叫。天旋地转间,他最熟悉的声音正发出恶作剧成功的笑。   【你、心、乱、了——】   整个世界都陷入崩塌,钢琴、凳子、沙发、时钟……一切的一切都浓缩成黑点,而他的意识即将沉入黑点中,落入梦魇的最深层。   霍因霍兹眯起眼睛,他熟练地将手伸入自己灵魂胸腔中,正要捏碎一部分心脏时,明亮的光线骤然自上而下浇洒,像是瓢泼大雨将他周身黑白线条洗净。   大片光芒打在他的身上,如同淋上一层温暖的蜜糖。温暖中他感受到自己正被抱在怀中,而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同样很轻,刻意压得极低,像是担心被其他人听见。   “等你醒了,我再咬你。”   “……”   是缪伊缪斯啊。如此想着,浑身沉重的恶魔安心陷入真正的睡梦中。 第70章 外乡人   去往北域雪原须途径一道峡谷,峡谷深处坐落有一弯小镇。此地居民鲜少外迁,又依托于闭塞自然环境,小小的峡谷几乎成了世外之源。小镇人口数不多,约有几十户人家。据传言,他们是在两百年前的战乱中,举全族避难至此。后来魔族被消灭,他们却没再出谷。   北域少有闲人前去,偶尔从王都派来使者,尊贵的魔法师们也会驾驭车马飞翔在高空中,不会朝峡谷中的落后小镇投去一眼。   今天,却是有稀客来了。   “远方而来的客人,若要朝北走,只需左转数百里,便有一支吊桥。从桥上即可横跨峡谷。”一老人从树后走出,守在小镇入口。他身披长袍,手拄拐杖,微微驼背却仍显高大。   袍子呈灰白色,略显破旧,从头顶遮盖至脚尖,外面绣有诡谲纯黑花纹。那花纹样式明显不是装饰,凭空生出几分邪气。再往镇上看,几个不远不近站在路边朝这里探头打量的居民,均穿着同样花色的袍子。   最令人生疑的是,这群灰白袍子皆在脸上覆有纯银面具。面具极宽,挡住了全部的五官,只在双眼处开了两圈口子。两窝深深的窟窿漆黑,令人看不见面具下的眼神。   外来者有两位,冒险者装扮,同样戴着厚厚的兜帽。其中一位身形高大,将自己的脸遮得严实;令一位则身形略显娇小,露出下半张脸,脸颊侧从兜帽里露出几缕长发,红色的,尾端稍卷曲,似乎没做细致打理。   红发者说:“外面太冷,我们想要在这里休息一晚。”说着他便抬脚要往里走。   老人没有后退,他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砸,便将其定在地上。古木拐杖如同一根守护权杖,凭空树立,稳稳扎在红发人脚尖前。   “外乡人,这镇子不欢迎魔物,你们请回吧。”面具下两只窟窿眼窝盯视着红发者怀中所抱的金笼子。   笼中关押着一只绿色粘稠胶装物,足有皮球大小,像只巨型果冻。此刻这枚“果冻”正软趴趴躺在金笼子里,被红发者胸前大片的布料遮盖一半。   这是一只史莱姆,一只货真价实的恶魔。   “哦……这笼子能够掩盖恶魔的气息,您竟然仍旧能猜出这一动也不动的小团子是恶魔,而不是什么魔法人偶,又或是炼金产物。是从前亲眼见过史莱姆么?”红发者歪着脑袋问。   老人锐利的目光稍有闪烁。   缪伊笑了。这笑容很浅,是在霍因霍兹的监督下每日对着镜子练习而成的,据说是相当有亲和力的微笑。每当魔王开始演戏时,就会根据情景需要挂上这副亲切笑容。   他仿佛真是个开朗的冒险者,大大方方将笼子向前一伸,举过头顶,单手提着金色吊钩轻微晃荡,示意这只恶魔无害。   “您看,它已经深受重伤,陷入昏迷,无法从笼子中逃离。我和我的同伴正要去北域投奔远亲,偶然在一处森林里抓住了它,打算顺路献给那里的城主。这种奇异形状的恶魔,应该能换得不少赏赐。”   缪伊边说边将笼子上下抖动,速度不快却也足以将史莱姆抖得滑来滑去,像是真的怎么摇也摇不醒。史莱姆身体本就柔软,在这番晃荡下,噗叽噗叽被笼子枝条碰撞,看起来柔弱而无助。   “……恶魔狡诈,路上恐怕会对你们进行偷袭。最好趁其昏迷,将之投入冰川之下,免得日后反被报复。”老人只得说。   “这个您可以放心。这只团子可傻了,我怎么咬都不反抗的,您看。”   缪伊一手提笼子,另一只手捏住滑溜溜的史莱姆,将其身上一块软体轻轻拉扯,方便对方仔细看。此刻,远处假装互相闲聊实则暗暗观察的几位居民,在同一时刻看清了笼中魔物的真实情况,不禁整齐划一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光滑身躯上,落下了数枚牙印。牙印不算深,浅得像是雪中小动物留下的足印,只浮在面上,显然是人类所咬。而这人类是谁,显而易见。   仿佛是仍担心老人不信,缪伊干脆将笼子靠近嘴边,张嘴就要隔着金笼子再去咬上一口。   “等等!”   “嗯?”缪伊一副困惑样子,停下即将咬下的牙。   老人沉默数秒,终于缓下语气:“在这里惊扰魔物,镇上居民的安危都会受到威胁。如果你们确实需要一个落脚之处,我可以收拾出一间空房,并提供食物。但你们要保证,绝对不能在这里伤害这只魔物。”   缪伊做出思考的样子,而后满意点头:“好。”   在老人转身之际,他借着对方的后背挡住远方几道打量的视线,悄悄伸出指头往笼子里挠了挠。小小的史莱姆睡得安详,他便继续戳了戳对方的脑袋。   巫一站在最后,将两只恶魔的互动,不,是将魔王的单方面“欺负”看在眼里。他这时候已十分麻木。不知为何,等再度碰面时,陛下与这位史莱姆大人突然就变得万分亲密,一路走来都要将对方抱在怀里。   史莱姆大人虽不知为何还未醒来,确实需要其他人看护。但这怎么能够让陛下来做呢?无论是他还是那位幽灵大人,明显都更适合做这种粗活。   想到幽灵,巫一用余光向侧面某棵树后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团虚幻的魔物正悠悠悬浮,待命防备不测。随后他才放心地跟上魔王的脚步,进入到小镇中。   小镇颇为古旧,房屋样式仿佛还停留在两百年前,这与传言相符。缪伊抱着笼子,与那些暗暗打量的目光对上眼。被瞅到的居民皆下意识转移开视线,将面具侧到一边,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偷偷摸摸看。   他们周身情绪中有好奇,有惊惧,有嫌恶,还有仇恨。他们不会知道,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情绪,在魔王眼中直白得无处遁形。   “你们今晚就睡在这两间屋子里,晚饭一会儿会送进来。我是这里的族长,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明天天亮前,不得离开屋子。”老人扣上门,紧接着是一阵落锁的声音。   缪伊环顾四周,发觉房间内也是单调得诡异。别说基础的床铺,只一张硬木板搁在地上,木板四个角下垫有被切下的矮胖树干,这便是“床”了。房间内没有窗户,比起住人的小屋更像是囚室。可四处却仍有正常生活过的痕迹。   只能说,住在这间屋子的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低到离谱。或许,整个小镇都是如此。   缪伊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将金笼子放在膝头。心神微动,这笼子便散开,金色枝条徐徐向外垂落,渐渐消散在空中。最后一点金色碎屑流入他尾末的环中。生命树的树根掩盖住了他们一行的气息,他们便得以伪装普通的人类冒险者。   他消灭了生命树上那只王虫卵后,精灵王便也燃烧成了灰烬,死前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他手持生命树树根,为那群精灵简单收拾好烂摊子,便头也不会地离开了森林。   “奈奈利”的躯体所幸还保存完好,他也没带走,只留在森林里,令那群精灵们照看。比起这些琐事,魔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烦心。   明明吞噬了那么大一只王虫卵,他的精神却没有丝毫消耗,而史莱姆却一直昏睡到现在。这不是他第一次吞噬王虫卵了,他却从未像记录上所记载的其他魔王一样,陷入精神混乱。   这让他有一个不好的猜想,一想到这个猜想,他就禁不住往史莱姆身上咬几口。软趴趴的,一点口感也没有。   抱着多种复杂的心绪,魔王躺在硬板上闭眼,不知过了多久,呼吸悠长起来。同一时刻,隔壁房间的巫妖也昏倒在地,沉入短时间内醒不过来的梦。   昏睡魔法下,族长在门上敲了两道脆响,随后推开门,走入漆黑的房间。他仍穿着白天那身诡异的长袍,纯银面具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渗人。   族长一步一步走近外乡人,朝床上绿色的团子伸出手。忽而一种滚烫的细长东西缠绕上这只手,灼得他手腕发烫。族长惊得握紧权杖,朝手腕施展诅咒。   漆黑中,金色锁链笔直,一端缠绕上他,另一端则牵在一只纤柔的手上。那手看着没什么力气,自己这边却无论如何也拽不动。   不知何时,那外乡人已坐起身,抱着绿色的史莱姆,眼睛在黑暗中透出银色的亮光,像两粒星星。星星盯着他,冷得骨头都要发颤。   “你……”   扑通。   缪伊刚开口,一句话都未来得及吐出,只听得黑暗中一声巨响,那高大的长袍者就倒在了床边,一动也不动,晕倒过去。   随着这声响,屋内灯火大亮,门外闯进来许多长袍者。他们便是白天的那群居民,仍带着面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手持火把或是木棍,不像是要用起照明或是挥击,倒像是握着法杖。   他们紧张而胆怯地拥挤在门边,担忧地望着倒在床边的老者,却不敢轻易上前。袍子里发出了骨头震颤的声音,许许多多声音交叠在一起,像是某种诡异的音乐。   缪伊以一种复杂的眼神逐一将他们扫过,最后视线落在地上昏倒的家伙,不禁叹了口气。   “精神都快要崩溃了,就不要随便使用魔法了啊……” 第71章 暴露   在一众各异视线中,缪伊从斗篷中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当中静静翻涌起火焰。他在净化昏睡过去的老人,温暖的红光比火把更亮,像是初生的太阳,照亮漆黑的夜,为灰白色的斗篷镀上层柔和的毛绒金边。   全身裹在袍中的小镇居民们站如一尊尊冷硬灰石像,他们僵硬着动也不动,连战栗的骨头都停止了声音。一只只纯银面具下,深而黝黑的窟窿不见底。那里本也没有眼睛,只是骷髅眼窝中黯淡火苗燃烧,而这火焰原本也快要熄灭了。   他们是巫妖,全都是。   老族长倒下之时,设立于隔壁房间的咒术一并自动解除。巫一猛的睁开眼睛,甚至连兜帽都没来得及戴上,便先听到了走廊上的动静。他心道不妙,一脚踢开木门,冲到魔王陛下的房间中去。   首先入眼帘的是那一群同族。巫一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同族,母亲带他自幼利群奔亡,躲避来自教廷的追捕。他只知当今大陆上还幸存有一支族群,那是母亲离散的根。   在深渊中修习的那段时日,巫一曾前往第九区古籍归纳馆中寻觅,终于找到了巫妖们定位同族的秘法。来到大陆之上后,他以自身胸腔处贴近原本心脏位置的那根肋骨为索引,定位到了这支族群。接下来,便是与魔王陛下重逢。   听闻这支族群的位置正巧在北域附近,仁慈的陛下立即决定先与他的族人们接触,这令巫一感动万分,恨不能致以巫妖一族的最高礼仪,将自身肋骨献上。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于是获得了那位老鼠大人一路的斥责,称他如何如何冒犯陛下。而陛下却没有丝毫怒颜,只静静走在队伍最前方,怀中抱着那位仍昏睡不醒的史莱姆大人。   何其仁慈!   眼下,见到世界上最仁慈的魔王陛下站在房间一角,另一边走廊上则密密麻麻站满了他的同族,甚至有些挤到了房间里面,再一结合方才所遭遇的昏睡咒术,他很快反应过来,作为魔王一级后援团成员之一,心中又悲又怒。   悲的是他的陛下好心前来将他们接纳,竟然遭受到此等偷袭;怒的是这群同族们对陛下的不敬与冒犯。如果不是陛下心善,执意要伪装成人类潜入打探,了解小镇中的真实情况,这份委屈本不必发生。   “住手!你们难道要对魔王陛下无礼吗!”   巫一大喊着从魔挤魔的走廊冲进房间内,挡在了魔王的前方,两只骨手掐起防护法术。他脖子上一颗骷髅头的样子惊吓住了一种灰白袍子者,那句“魔王”更是令这群石像恍然苏醒,逐渐在巨大的震颤中回过神来。   他们没有回答,只仍恍恍惚惚,仿佛活在梦里。他们望着对面愤然的那只年轻巫妖,又望着躺在地上接受治愈的族长,最后视线落在从始至终保持冷静的那位赤红身影上。   不算高大甚至稍显单薄的身形,兜帽里露出的那几缕夺目红发,从斗篷中伸出的白皙纤细的手指,垂下眼眸后长而浓密的睫毛。被热切注视者的目光却只降临在地上的恶魔,那位外乡人正全心全意为他们的族长净化,那是只属于魔王的力量。   魔王……怎么会……魔王们不是应当全都……   “咳、咳咳……”   正气氛凝滞之时,老巫妖咳嗽着苏醒。他睁开眼睛,见到满室光亮,心中惊诧。油尽灯枯的身体仿佛焕发新生,身体里魔力源源不断,被侵蚀殆尽的灵魂不再疼痛,这是第二惊。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双眼睛。那是双极好看的眼,银黑色,像是挂在白奶油上的糖片。   见年迈的巫妖已无大碍,缪伊便将手收回到斗篷里。这一次的净化令他稍感疲惫,身体的承受能力远不及先前。因为……那只恶魔在昏睡吗?   他眼神暗淡一瞬,又很快打起精神,直面一屋子等待他解释的骷髅们。魔王眨着眼睛想了想,似乎是要组织一番得体的语言,余光瞥见床板上某只绿色团子,到嘴边的话却又改口,同时走两步将史莱姆重新抱在了怀中。   “你们来夜袭,是想要救他?”   巫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从地上爬起的老族长则缓缓点头:“我们并不知道您是……魔王。”魔王一词被他说得很是犹疑。   同预料中的一样。如此一来,这小镇也就没什么可以打探的了。这群巫妖与那批血魔不同,至少流落两百年之后,仍心系着其他恶魔,这就足够了。   缪伊如此想着,正琢磨朝外界等候的幽灵、小老鼠传出预先约定好的消息,就听到眼前的老族长厉声道:“敢问这位‘魔王大人’,这么多年来您从未从未踏足这块大陆,去血洗两百年前的耻辱。您只苟身在深渊之中……两百年了,两百年!您是当真遗忘恶魔的使命了吗!”   老巫妖掀开斗篷,拽下面具,露出森然的头颅,一句质问掷地有声。两只巨大窟窿眼窝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里头青幽火焰剧烈震颤,像是要往下落灯油。   缪伊沉默,没有为自己辩解。   一旁的巫妖们也都紧随着褪去兜帽,露出一颗颗光洁的脑瓜。他们的情绪并不比老族长强烈,但同样充斥着哀伤与绝望。他们眼窝中幽青色火焰燃烧着失望与不信,这本不该是面对魔王时所该产生的情绪。   巫一攥紧手骨,忽而直接抢过老族长手中的拐杖,速度快到不可思议。他无视老族长气得生烟的眼眶,挥舞着拐杖直指老族长本魔,像是要隔空戳着对方的脊梁骨。   “刚才难道不是陛下救了你?你就是这么对陛下说话的?你根本不知道深渊底下现在是什么处境,怎么能够质疑起陛下的决策?再说,你,你,你,还有你们……你们不也是呆在这小镇里,这么多年里什么也没做么?”   巫一旋着拐杖,指了旁边一圈巫妖,被指到的家伙眼眶中均闪烁起不稳定的火焰,不敢与之对视。   “你!你!你……”老族长气得也下意识要挥舞拐杖,结果手中一空,更是生气。   “怎么了?只许你们对陛下说些难的话,就不准我说了?”巫妖插着腰,看着可怜无助的魔王陛下,打定主意今天要好好为陛下找回公道。   “好了。”缪伊忽而轻声说,他伸出一只手捏在兜帽上,“谢谢你,巫一。我确实在两百年间从未出过深渊,我无法否认。但是,我并非逃避,也不是要遗忘自己的责任……或许一开始有吧,但至少后来没有。”   “哼。”老族长冷冷吹起鼻子。   巫一瞪了老头子一眼。   “我一直躲在深渊里,因为……我太弱了。我花费了一百年突破诞生石,一百年前才‘诞生’,这一百年里都在尽可能提升自我。现在……”缪伊轻轻捏了捏怀中的史莱姆,“算是得到了认可与默许,能够出深渊了。”   “开什么玩笑!魔王们短则数年、长则十几年便能破开枷锁,我族所效忠的那位伟大先王更是只用了短短数月便从诞生石中突破。怎么可能会有……”   老族长的话语突兀断裂,没了后尾。他眼眶中的幽青色火焰更为剧烈,比方才任何时候、甚至比他这漫长岁月中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不稳定。他仿佛是遇到了魔生中最难以理解的一幕,比当年看到魔王陨落还要震惊。   房间中静得能听到火焰细碎燃烧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不敢眨眼睛,包括刚接到巫一消息而火急火燎赶来支援的两只小恶魔。无论是围在走廊上用魔法观看房间内影像的恶魔,还是幸运直面现场的恶魔,出了巫一这只年轻的巫妖外,没有谁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刚施展出魔王之力的魔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对精巧的小角。再然后不等其他恶魔产生疑惑,这双手继续向下,单手解开衣扣,一手抱着史莱姆,一手将厚重斗篷脱下。   一条纤细的黑尾露出,末端是一枚饱满的桃心——这是独属于魅魔的尾巴。 第72章 怀疑魔生   魅魔,魅魔……   老族长怔怔望着眼前一幕。那摇曳的纤细尾巴是如此脆弱,简直不像是恶魔的器官,更别谈出自一名强大的魔王。这道纯粹的漆黑色就在眼前晃荡,如同风中晃悠的一根枝叶,轻飘飘撩拨起记忆的涟漪。   他的生命已快走至尽头,在这衰弱的年纪里、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合,年迈的巫妖却自顾自想起两百年前所追随的高大身影。   那是绝对的漆黑鬼影,挺拔伟岸,山峰般插于地面,向敌人投下猛烈进攻的阴影,不曾迟疑,从无后退。自数千年前,魔王将与自身血脉相系的黑水晶赐予这个古老的种族,巫妖们便愿意为其献上毕生所研究之巫术。他们的王率领亡灵大军,与他们奋勇征战,将绝望而狼狈的虫子们赶入大陆中央围困。   他们把战线从南域无尽之海推向中部,嗜血而善战的人鱼无法抵挡亡灵们厮杀的步伐,海皇的巨戟永久沉入海底,精灵们迷幻而复杂的森林迷宫更是在陛下的黑炎中化为乌有。   魔王的黑炎与漆黑旗帜在敌人的哀嚎中翻涌,将吞噬恶虫的黑暗席卷整片大陆。一路向北,人类的国境线近在咫尺,脆弱而渺小的人类无法成为虫子们的庇护。他们分明就要杀死虫母了,这是王与他们众魔等候了几千年的胜果。值此之际,后方深渊却传来失守的急讯。卑鄙的人类骑上巨龙冲破防守,在深渊中肆虐、大面积播下污染源。   流亡在大陆的许多年,这只跟随魔王见证过辉煌又一夜衰落的巫妖,终于知道了人类对当初那群入侵者的称呼。龙骑士,他们是这么说的。“英勇无畏的龙骑士们降服苍穹之上的巨龙,骑在龙之脊背上去往邪恶深渊,最终牺牲在恶魔的国度,为大陆带来了安宁与和平。”   深渊陡然增加的污染令陛下陷入混乱,奄奄一息的虫母就此逃窜。那一夜伟岸的漆黑山峦倒塌,他们不得不暂退至安全线。他跟随魔王已有数千年,他深知魔王灵魂的裂痕与波动。哪怕如此,伟大的陛下仍强撑理智,为重伤的战士们治愈。   此时此刻的王就像是一枚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炸。他们却守在身边,无一只恶魔肯离开。   第二日,王不告而别。等再度寻到王的身影,青葱草地上,细碎白花下,只堆叠着一座小山般沉重的黑水晶残骸。   王死了,那样强大的魔王都会陨落……   “您却活下来,活到了今天。”老族长胸前的肋骨发出咯吱声响,像是人类的重重喘息。   这句话将众恶魔从震惊中打醒,哪怕是如此不明所以的短短一句话,所有人都从老巫妖咬牙的语气中听出了愤恨与怨念。   名为巫一的巫妖冲上来,幽灵404与小老鼠圆耳也冲上来。他们高矮不一,细分种族不一,力量与阅历不一,此刻却都同样愤愤,挡在魔王身前像一排错落的栅栏。   “陛下这么多年来为深渊做了那么多,不是你这种家伙可以污蔑的!”圆耳踩在巫一的圆溜溜脑袋上,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算您是长辈,再这样下去我也没法尊敬您!”巫一将拐杖横在身前,仿佛一名站在战场上不惧死亡的亡灵术士。   幽灵404没像两位同伴一样放狠话,他只是气得将自己涨大,大到抵住了天花板,俯下身来似乎下一刻就能排山倒海压下。   充当背景板的巫妖们一时犹豫,不确定是否要冲上前援助。帮谁?魔王还是族长?心中一柄天平起伏不定,一端是血脉上向魔王进行臣服的渴望,另一端是两百年间对方不闻不问的失格事实。   被三只恶魔如此仇视,其中甚至还有一位自己的同族,老族长胸前的肋骨震得更响。这把老骨头似乎要在今天把未来还剩几十年的光阴全数震得干净,令站在后方的小辈们担心其又一次晕过去。   “魅魔……好,好得很。魔王们都陨落了,最后活下来活到今天肩负深渊使命的,却是一只魅魔……”老族长年久不再崭新的骷髅脑袋,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是哭了。   见到方才还嚣张气焰的长辈这会儿情绪沮丧,在大众视线下发出专属于巫妖的哭泣声,巫一心里登时一慌。他松开握紧的拐杖,塞到对方怀里,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处安慰起。后边拘谨了许久的巫妖们也是一拥而上,叽叽喳喳投以关心。   “族长,族长,您没事吧!”   “老族长,您慢慢运体内的魔力,千万不要又倒下去了!地板经不起您摔,再摔就裂开了!”   “族长,您以前在我们面前哭没事,现在有魔王来了,您不能在魔王面前丢脸啊!这么多外魔看着呢!”   恼羞而怒的老头子抹了一把脸,接过拐杖重重在地上敲了两下,就怒斥着让这群看热闹的后辈们滚出屋子。巫妖们嘻嘻哈哈跑出去,显然这样的情景发生过许多次。常年研究巫术、指挥亡灵大军作战的大巫妖,绝不会是这副样子。   巫妖一族有着传承的理念,逃亡中总会将生存的机会更多地给予年幼者与尊长者。到了如今,幸存集合到这座小镇的,竟都是些年轻的后辈了。   等屋子恢复安静,方才还拥挤的小空间显得空旷了许多。那一阵小插曲抹消掉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几只恶魔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重新挂上什么样的表情。   唯有魔王垂眸站在最后,他抱着怀中的史莱姆团子,在方才对方质问时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银黑色眼睛似乎比刚开始又暗了许多,许久没有恶魔为其打理的发梢杂乱,整只魅魔看起来可怜极了。   见到魔王这般样子,老族长忽然却又说不出指责的话了,胸腔内涌起一丝不忍。在诞生石里折腾了一百年,在外面至多只活了一百年,这样的年纪在巫妖里也仅仅只是个年幼的孩子而已。他突然感到命运的作弄,为整个深渊的未来感到悲哀。   “……我活到今天,是因为他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魔王忽而轻声说。   缪伊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皮,这一次眼神坚定:“您能帮我看看他的情况吗?我想知道,怎么稳固他的灵魂。”   魔王将怀中昏睡的史莱姆捧出,托付给曾长久侍奉于魔王身边的老巫妖。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霍因霍兹更了解魔王,那就只剩下眼前的老者了。   老族长黝黑眼眶中显露出几分迷茫,他盯着史莱姆圆圆滚滚的身子问:“您作为魔王,不该最懂得治愈恶魔的灵魂么?”   “他拥有一颗魔王心脏,他也是一只魔王……至少算得上半只吧。他替我吞噬了太多污染,我怕他撑不……”   缪伊还未说完,老巫妖便直直摔倒在地上,撞出轰隆巨响。在周围几只恶魔同样怀疑魔生的目光中,老族长安详熄灭了眼眶中的火焰,倒头晕过去。   问:比魔王是魅魔更令人绝望的是什么?   答曰:另外半只魔王是史莱姆。 第73章 三种方法   老族长再度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周围没有其他恶魔,这里是他的屋子。这一觉,他睡得很安稳,也很沉,似乎是将两百年的觉都补齐了。两百年来,他不敢深眠,既害怕人类的爪牙入侵镇上,也害怕又做起当年的噩梦。   他起身,回忆昏倒前的最后一幕,想起那魅魔的纤细尾巴和软趴趴的史莱姆,竟差点又是昏过去。他靠着床头,给自己顺体内魔力,思绪飘到很远。   那位陛下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深渊不会就此陨落。可最强大的魔王都陨落了,下层其余的王们又能如何强撑呢?年迈的巫妖感到绝望,他四处流窜躲避着人类的抓捕,好不容易寻到这处被遗忘的角落,在异乡之处苟且偷生两百年,勉强庇护着幸存的后辈们。   陛下所赐予的那些象征荣耀的黑水晶,早已在这些年分食给孩子们。昔日的辉煌如此耀眼,灯火燃尽后却没了重现的可能。魅魔,史莱姆……神明为什么对深渊如此残酷?   老族长感受着体内奔流的魔力,眼眶中幽幽鬼火下意识颤动。他惊讶于身体奇异的轻盈,像是重回了巅峰期。他想起那团治愈在他身上柔和的火光,像是被微风轻拂的浪花,被太阳晒暖,盖在这副腐朽的灵魂上。他又是无声叹了一口气。   ——可惜,是只魅魔。   小镇这些天很是热闹,巫妖们聚集在族长家中,逐批接受着魔王的净化。老鼠圆耳捡了一堆石子,在上头刻下数字,抽签分发给这群巫妖。他们便按照数字排队,井然有序,也不喧闹。拿到较大数字的巫妖站在路边,好奇地看着魔王神秘的法术。   镇上的巫妖均是这么些年里才诞生,没见过真正的魔王。眼下,他们终于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魔王,魔王却和老头子所讲述的很不一样。赤发的魔王既不高大,也不威猛,看起来既不严肃,也不吓人,甚至很漂亮,比冰原邻近冻土上最肥美的长毛兔子还要漂亮。   他们呆呆看着魔王释放火焰的样子,看得连族长靠近了也不知道。老族长望着眼前的场景,心中百般复杂。   同为亡灵系恶魔,巫妖与幽灵的寿命仅低于魔王。漫长的岁月赐予了两个种族厚重的知识与魔法,却塑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种族观念。   幽灵不重视个体传承,只在乎种族知识的存续。他们耗费毕生时间试图穷尽世上所有的知识,就连群居习性也只是为了知识的最大效率沟通。这样的恶魔自然也有与之完美相配的高效繁殖方式:无性繁殖,一键分裂。   分裂出的小幽灵约有拳头大小,没有神智,离开母体后便自行在野外飘荡,随着时间慢慢长大。这样的种群自然没有亲子辈观念,绝大多数小幽灵活不到开启神智,便会死于一阵飓风或是一场暴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分裂自母体的小幽灵,只是一些可以自由移动的“卵”。当“卵”在数年后仍旧存活,渐渐开启神智,才算生命的真正诞生。   与随心所欲自行分裂生殖的幽灵不同,巫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期”,子代由亲代的一根肋骨演化而成,通过特殊法术获得灵魂与神智,落地即接近成年体形态。孩子既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也是毕生巫术的传承载体。   肋骨化成新生命后,巫妖自身的生命与魔力会大幅缩减,几乎等同于献祭。巫妖往往会在暮年才将这根特殊意义的肋骨拆出,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倾尽全力教导后代,子代巫妖将会继承亲代所有的巫术。   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即种群遭遇灭顶之灾。危急关头下,巫妖们会将自己的肋骨抽出,交付给种群中最为年长的强大巫妖,随后掩护其逃离危险。这位巫妖往往是一族之长,拥有最为深沉的阅历,肩负族群延续的使命。   眼前的年轻巫妖们,便是当初那批战士的肋骨,是老族长一根一根亲手接过、抱在怀中的“遗物”。他静静站在树下,看着与战友们外形相似的后辈们,围在年轻魔王身边,仿佛又回到了两百年前,王与他们无数次在营帐中交谈战况。   陛下是从战火中走出的魔王。数千年前,魔王们内斗不断,是他们的王在诞生不过数年,便一举夺下第一层领域,而后在短短数十年打败其余二十多位魔王,奠定深渊格局。   那样高大的魔王之姿,绝不是眼前这样、这样……老族长看着赤发魔王身后的斗篷,他知道那里面藏有一只纤细的尾巴。又是一阵无声长叹,年迈的巫妖走了过去,咳嗽一声唤起周围恶魔们的注意。   缪伊一开始便感应到老族长的出现。   这几日他都坐在族长家的院子里,简单的一张椅子一张长凳便是他的“问诊摊子”。他坐在椅子上,史莱姆放在桌子上,魔王便一边为排队的巫妖们净化,一边分神观察史莱姆的情况。   绿色的团子睡得很香,里面有灵魂的气息,而不是同那只精灵一样,仅有一张躯壳。这几天里,缪伊思考了许多。   选择用这个形态随行,是因为“史莱姆”的壳子即使受损被毁也无所谓?那家伙在出发前已察觉到精灵之森的异变,知道这次凶多吉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是打算独自将精灵那边的事情处理完后,再和他们汇合装作无事发生?霍因霍兹究竟这么干了多少次?   如果他不在现场,霍因霍兹准备怎么办?是打算就这么落入精灵王手中,成为生命树的养料?不,这只狡诈的恶魔肯定有后手,但那后手计划里史莱姆团子却不一定能保存下来。要是真面临最糟糕的情况,史莱姆躯壳被毁了,霍因霍兹会重新捏一只团子见他吗?还是干脆让团子就此消失?   那枚至今扣在他尾巴上的树枝,似乎连通着生命树的全部力量。只要他想,任何家伙都无法发现他的气息,就连精灵王都不行。所以霍因霍兹才放心让他跑到深渊外去,在身边只有一只幽灵、一只小老鼠和一只巫妖的情况下?这家伙就不怕他真的遭到什么危险?之前明明把他看护得那么紧,装成陌生精灵也要尾随!   魔王很是生气,令他生气的原因有许多,多到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重点。或许是因为他珍视的史莱姆团子,被某只恶魔视为可以随意丢弃的躯壳;或许是因为一向严格监控他的恶魔,突然放任他到深渊之外去,恶魔自己却不跟在身边;又或许是因为某只恶魔从来不和他袒露心声,只独自一魔将事情做好。   霍因霍兹只算漏了一样,他们这次跳入深渊大裂谷中后,降临到了大陆上的同一处位置。因为他们上次交换了血液,灵魂之间产生了某种奇妙的牵连?缪伊想起过去数十天身临其境的梦,越发觉得自己把握住了真相。   好气,太气了,气得他想要霍因霍兹赶紧醒过来,听听他的愤怒,然后……再哄哄他。   魔王听到老巫妖的咳嗽声,结束完正在进行的净化,便站起来,阳光下竟一时之间感到眩晕,眼前发黑。这群巫妖所受的污染其实不算严重,长寿的恶魔总会在漫长岁月中总结出减缓污染的方法,并将其融入族群的进化,于是深渊中那群幽灵才能常年呆在偏远地方隐居。   如今仅仅只是承受这么点污染,身体就开始有些不适,霍因霍兹从前究竟为他分摊了多少……   缪伊单手食指点着太阳穴,轻揉一阵,两次呼吸间便恢复过来。他又一次抱起史莱姆团子,放到老巫妖眼前,语气比上次更为诚恳:“他已经昏睡几天了。”   老族长又叹了口气,这几天他叹的气比过去许多年都要多:“世界上能稳固灵魂的方法有许多种,但想要稳固魔王的灵魂,方法却只剩下了三个。那三个方法无比困难,至今没有一个魔王能成功。”   缪伊眼睛亮起:“哪三种?”   “第一种,找寻到传说中的精灵之森,获得生命树的认可,她的根须拥有稳固灵魂的力量。可生命树从来只亲近精灵,从未听说……”   “是这个吗?”缪伊从斗篷里拽出尾巴,将末端的金色圆环亮出。   老巫妖陷入卡壳,组织好的语言堵在喉咙里发不出。他看着魅魔金色的尾环,想起了那只金色的笼子。怪不得能完美隐蔽恶魔的气息,连他都误认为对方为人类……   他眼中又惊又疑,却并未生出贪婪之意,也没问这位年幼的魔王究竟如何得到,只可惜摇头:“不,这树根已经认主了。生命树一生能分化出两枚树根在外,还有一根……”   “还有一根已经枯萎了。”缪伊闷声说。   他从生命树上将“奈奈利”的躯壳捞下后,亲眼看到对方手腕上的环已枯萎。他那时猜测是精灵王做的好事,现如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霍因霍兹的精神状况为什么会突然急剧下降——树根毁了。   巫妖沉默片刻,又说:“还有第二种方法。无尽之海的深处,人鱼族守卫着诸多秘宝,其中有一种宝石名为‘海洋之心’,它是造物主的眼泪,拥有治愈灵魂的力量。历代海皇会将其送给自己倾心的王后,将其作为求婚的信物。可无尽之海永恒被风暴所肆虐,而海皇更不会允许外来者抢夺这份珍贵的宝物……”   “我可以去!那颗宝石是什么样子?”缪伊焦急问。   “它是深蓝色,能让持有者听到歌谣与海浪的声音,传说大约有这么大……”   随着老巫妖继续向下描述,缪伊的心逐渐沉下去。   他轻声问:“吃起来是不是还有海水的味道?” 第74章 灵魂转移   有时候,缪伊会觉得自己像是被豢养在家中的宠物,而霍因霍兹就是整天在外游荡的“饲养者”。这只小心眼的饲养者不许他出去,只准他呆在安全的小窝中——虽说这“小窝”有整个深渊这么大。   饲养者每每归家时,精神总是不振。恶魔掩饰得极好,几乎没有他人能看出,除了朝夕相处的魔王。缪伊会装模作样凑到对方身边,一边大大咧咧说些惹对方皱眉的话,一边小心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情变化。   他觉得霍因霍兹应当也没那么讨厌他,毕竟每次他在对方身边呆上一会儿,这只恹恹的恶魔便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无事发生般进入到正事话题。   霍因霍兹也会给他带些“小礼物”,频率大约在一两个月一次。缪伊说不清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礼物,毕竟霍因霍兹很少承认。更多更多的时候,冷面的恶魔只板着脸,指责他管不住乱咬东西的习惯,然后惩罚性质地将一颗颗“小礼物”塞进他的嘴里。   小礼物或凉或烫,均被做成光滑的圆球,糖果大小,塞在嘴里正好。庞大的魔力几乎要从口腔中溢出,令魔王无法忽视。缪伊从未在深渊中见过这些奇异的材质,他问了恶魔也不答。   咬上一整晚,咬上三天三夜,咬上整整一周……不同的小礼物有不同的惩罚时间,他含在嘴里感受魔力通过口腔浸满身体,四肢百骸仿佛都得到洗礼。暖融融,很舒服。   他其实没那么迟钝,至少没霍因霍兹以为的那么笨。真正笨蛋的该是霍因霍兹才对。霍因霍兹这只心情古怪的恶魔……好像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示好。   连送礼物都要伪装成惩罚手段,这样别扭的家伙也就只有他才会愿意原谅了吧?   老巫妖仍在絮絮叨叨讲述,魔王的思绪却已飘到很远,他在烟海般浩渺的回忆中,翻找起那颗海洋之心的存在。深蓝色的,隐约能听到歌声与海浪,略带咸湿海水气息。他很快找到了,这颗“糖果”是霍因霍兹曾带给他的礼物之一,被他吃得干脆。而他当时甚至不知道“糖果”的名字。   当时的霍因霍兹只为他找来了半颗,剩下半颗在若干年后,在不久前被他在人类法杖上找到。同样的海洋气息,错不了。只不过人类的那颗没霍因霍兹改良过的“糖果”好吃。后来再是混乱的发情期,这颗好看的宝石不翼而飞,原本他是想要送给恶魔当饰品。   答案显而易见,那只恶魔趁他发情期间,又往他嘴里塞东西了。霍因霍兹真的很喜欢投喂,不管是这么多年来的小礼物,还是那罐骨头形状的饼干……在恶魔眼中,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稳固灵魂的生命树树根在他尾巴上结环,治愈灵魂的海洋之心早已融入他的血与肉,两样稳固灵魂的东西都在他身上,被霍因霍兹自顾自放上去。   “第三种方法是什么?”缪伊平静问。   老巫妖直指向天上:“除去海中人鱼、陆上精灵,最后一种神性种族居住于天穹之上。他们以龙炎洗去龙蛋上的污垢,为幼龙锻炼出无垢的灵魂。龙炎可以重塑灵魂,但傲慢的龙族轻易不会将其交予外族。更何况……”   老巫妖的深情变得严肃起来,缪伊知道对方的不言之意。两百年前,若没有巨龙的相助,人类不可能冲破深渊防线,捣毁本营。从来盘旋于天际的巨龙,竟然会插手天空之下的纠纷……龙族的内况恐怕不比精灵好上多少。   缪伊怀抱着柔软的史莱姆,正思索着,忽而眯起眼睛,手心虚虚向下一按。金色线流自他掌心倾出,转瞬于地面铺开数十里。法阵继成,火焰如同有生命般从金线中钻出,熊熊舔舐起地面,不消一会儿便窜得有两人高,仍在向外扩张。   以老族长为首,在场其余恶魔也同样发觉异样,他们围聚到一起,警惕做出防御姿态,并无意识间将魔王守卫在中央。同一时刻,一张巨大的白色塑料袋呼啸着从高空中飞下,那是在小镇外巡逻的幽灵404。   404扑到魔王跟前,大喊:“有一群怪物正在向这边靠近!”   老族长飞快折断左手手掌骨,将其立于空中。骨掌上五根手指诡异而抽搐地折叠起来,其扭曲方向远远超过了人体的极限。五指旋转如罗盘,像是掐着某种咒语,最终全部指向小镇外某个方向。   “是占卜。陛下,敌人占卜出了魔王的行踪。”这是年迈的巫妖第一次对年幼的魔王喊出陛下。他全神贯注做着反占卜秘术,如同多年前跟随另一位魔王一样。   缪伊眼神直直盯着某个方向,彩色的世界在他眼中被重构为魔力的影子,他“看见”那里有一大批魔力靠近,并正受到火焰的袭击。他没有分开视线,仍仔细调转着火焰的追击,巫妖们则拿起随身的木棍,合力召出防护法阵与魔力加持法阵。   缪伊微翕动嘴唇,说得很笃定:“不可能,生命树树根一直在我身上。没有谁能占卜出我的气息。”他知道,霍因霍兹不会让他遭受危险。   “不,不是您,是这位……”老族长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怀中的史莱姆。   缪伊指尖一颤,他想起来霍因霍兹的树根手环被毁了。手环一毁,那群家伙就追上来,这么多年究竟得是将霍因霍兹追得有多狠?可他怀中的只是一个史莱姆而已,会有谁对史莱姆产生注意?敌人应当有某种办法锁定霍因霍兹的灵魂……   灵魂……灵魂……   鼻尖耸动,嗅到某种奇怪的气味,从一开始就若有若如弥散在空气中。缪伊忽而颤动眼睛,猛的抱紧怀中的史莱姆,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可却太晚了。   魔王呆呆低下头,见到史莱姆一动不动,就连呼吸起伏都彻底消失。这只绿色的团子,同那只精灵一样成为了一具躯壳,里面没有灵魂的存在。于此同时,游荡在空气中的诡谲气味一同消失,那是直接攻击于灵魂的因子,而现在这狡猾的气味因子已经完成了使命。   这躲藏在空气中的力量太过微弱,弱到对正常生灵无法产生攻击性,无法引起感应与警惕。可对史莱姆躯体中本就残破的灵魂来说,却是如此致命。   魔王抱着不再温热的绿色团子,屏住呼吸,就连手上驱使的火焰都停下来。霍因霍兹……死了?   这个念头刚一产生在脑海里,心头就止不住地产生恐惧。魔王呆呆地站着,世界好像都被施与了静止的咒语。   如果霍因霍兹死了,那么他该怎么办?   过了好一会儿,缪伊才回过神来,周围却已换了环境。他站在小镇外,眼前是熊熊大火,和火焰中一片黑灰骸骨。有些东西还没烧完,隐约可看出原本虫类的足与躯壳。   他回过头,看见一众巫妖们站在很远处,与他对上视线后露出惊恐的目光;   他听见老巫妖呜呜哭泣着,嘴里念叨“这只魔王也疯了……”;   他听到巫一和404站在旁边手舞足蹈,一遍又一遍地焦急喊着“陛下”;   他看见自己袖口上有只小老鼠,圆耳正咬着他的手,似乎想要将他咬醒。   他恍然似刚睡醒,用迷离的语气问:“你们怎么了?”   “啊……啊!陛下,陛下您听到我们说话了!”小老鼠从他袖口抬起头,尾巴轻轻一甩就要碰到他怀中的史莱姆。   缪伊瞳孔微张,下意识将小老鼠拍飞。巴掌大的老鼠在空中转了两个大圈,最后轻盈地落在地上。   圆耳拍拍身子,重新戴上自己的小帽子:“是在下不该咬您的手,您请责罚……但陛下,您再烧下去就要把这个镇子烧光了!虽然这个小镇的建设规划一塌糊涂,但木材和石材都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要是霍因霍兹大人知道……”   “霍因霍兹死了。”缪伊低声打断,他抱着怀中的史莱姆,黑眼沉沉,又重复一遍,“霍因霍兹死了。”   知道霍因霍兹是谁的三只恶魔大眼瞪小眼,他们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到魔王陛下继续用那种飘忽在梦里的语气说话。   “不……不,不对,我闻到了。”缪伊缓缓抬起头,他望着北边的方向,“他在那里,他的气味转移了。”   自来到大陆之后,从未嗅到的属于霍因霍兹的气味,在这一刻无比鲜明。   。   北域雪原边境之上,高山挺拔如巨人的脚踝。山上最高峰连接天穹,作为世界之脊柱,撑天拄地。巨龙盘旋峰顶筑巢,其为天空之上城,其为龙的国度。   在龙的阴影之下,广阔的雪原终年严寒,多数草木不生。任何魔法在这里都会受到大幅抑制,因而北域又被称作“抑魔区”。除了代代居住于此的乡民,没有人类愿意前来。   两百年前,北域城主一夜之间交替,除闭塞的本地乡民,及中央王都少数当权者外,无人类知晓;几个月前,北域城主一夜之间再度更迭,这次的消息更是封锁在冰原之中。   城堡中,一只血魔躺在床上沉眠,这副冰冷的躯壳逐渐被灵魂填满。灵魂似乎是刚遭受到精神攻击,此刻疯狂而受惊,庞大的半透明触须挤压在房间中,狂乱挥舞。   渐渐地,触须安静下来,拥在血魔身后。血魔睁开眼睛,眼中半是梦幻,半是疯狂。他坐起身侧头呆滞看向房间一面墙壁,透过墙壁看向遥远的南方,看向某个移动的身影。   同一时刻,原本行走于城堡中的血魔们,停下脚步。他们被一瞬间灌满城堡的触须所缠绕,眼神迷离,又同时看向南方同一方向。 第75章 巢穴   当魔王提出前往北域时,随后再将他们送回深渊时,在场恶魔们无一位质疑。年轻的巫妖们自然对深渊心生好奇,他们不能理解老族长那份复杂的抵触。   至于老族长,他原本已组织好许多的理由,预备逐一拿出来反驳稚嫩的新王。他会说他对当前的深渊毫无信心,他不认为自己这般的老弱病残回去有用。他会说这群孩子们自幼在这里长大,深渊早已不是家。他会说他是旧时代的遗物,他会说他没有资格回去深渊,没有脸面再去看一眼家。当初的巫妖们,只剩下了他一个,何其惭愧。   然而魔王不给他嘴炮的机会。嗅到霍因霍兹的气味后,缪伊精神很快安定下来。他看着自己手上已烧了一半的小镇,干脆加大剂量一次性全部烧干。   至此,恶魔在这天涯海角躲藏生活的痕迹,全部被清理完毕,再厉害的巫师也无法在这里找到占卜或诅咒的媒介。   整个小镇都被魔王一把火烧得干净,所幸贫苦的峡谷里本就没什么稀罕物件,连法杖都是随手从树上折下棍子制成。老族长看着空空如也的峡谷,知道这次不走也得走了。那一肚子的借口,一个词儿都蹦不出。   临走前,他反身朝一枯井而去,解开禁制,从里面取出一捧黑水晶。那真的是很小的一捧,在成年巫妖的骨爪下像捧盛开的黑色蔷薇。   “这是陛下的骸骨,最后一点。”老族长将那点儿水晶小心放到年幼魔王的手中,仿佛进行着某种仪式,心中升腾起难言的滋味。   缪伊捧着手中又轻又沉甸的水晶,竟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他不是没见过“父亲”的骸骨,就在诞生后不久,霍因霍兹抱着他去到1区主城里,往他嘴里塞了许多。   对他而言,这只是食物而已。心中有个声音说,这不只是食物。   如果是霍因霍兹,会希望他怎么做?缪伊垂眸思考着,如过去许多次一样。只是这一次,严苛的恶魔不在身边,即便他做得不好,也不会传到霍因霍兹的耳朵里。   可魔王还是抬起眼,认真看向老巫妖:“我会将它埋在王宫土壤下。”   老巫妖深深看着赤发的魔王,而后垂腰行下一礼。   今日城外的风雪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大,一支粗长的队伍在风雪中前行。灰白色披风前后牵连,远看蜿蜒如巨蟒。这条巨蟒很快逼近城下,城门空荡,无人看守。   幽灵404打着旋,自风雪中徐徐降落,像朵陷落于水中的水母。他已经环绕城上空侦测一圈,确信没有埋伏:“城中都是普通人类,没有恶魔的踪影。”   “……人类?”缪伊将鼻尖落下的雪擦干,终于才意识到先前忽略的事情,“血魔们在这座城中居住了这么久,竟然还有人类存活?”   不仅存活着,而且存活得很好。   入城后,他们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几乎从城门这边延伸到长街的另一头。两边房屋紧闭,灯火自窗中透出。每家每户窗子都很新,想来是经常有空闲时间擦拭。各家门前积雪已扫开路,从雪堆的大小来看该是今天早晨刚清理过。   恶魔的队伍就这么大大咧咧行进,他们仍旧戴着兜帽与斗篷,没露出骇人的面孔,可巫妖们那过于高大的身躯,明显就不似常人。城中居民们趴在窗边,隔着灰蒙蒙的窗子,从戳出的圆孔观察街上的情况。   很少会有外来者入城。对他们而言,无论是强大尊贵的魔法师们,还是高得令人生畏的巨人,都不是能够轻易招惹的存在。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缪伊一路扫过墙壁之后的灵魂们,只见每个灵魂都像是被冰雪栋僵了一般,里头的虫子昏昏沉沉,陷入“冬眠”。低活跃的虫子无法引起恶魔的兴趣,他只看了这群“冰块”一眼,便抽开视线,生不起吞噬的本能。   由于巨龙终日栖息于冰原的山峰之上,整座冰原的魔力都受到干扰。外来者在这里会被压制魔力,本土生长的人类更是几乎没有了魔力的存在。魔力的流动越是活跃,虫子们的精神也就越亢奋。魔力越是稀薄,虫子们越是丧失生机。   于是,血魔们能在这里与人类长期和平共处,更能在这特殊环境下,对虫卵进行研究与培育。   这样低活跃度的虫子,这样封闭的生活环境,如果一次性将这城中的虫子烧干净,岂不是能够塑造出一个真正纯净的人类居住区?到时候每只人类都不再面目可憎,他再用武力令这群人类屈服,岂不是就能收获一批完美的间谍?他再把这批间谍派出去……不,不行,派出去后,这批人类又会重新被虫子们所感染。   魔王已将这片一望无际的冻土视为自己的领土,并对领土上的财产开始了挑剔的评判。这群人类就算从里到外烧干净了,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他可是听霍因霍兹说过的,没了魔法后,人类的牙齿比小狗还不如,手上的力气比藤蔓怪还要低弱。   但是,霍因霍兹会不会怀念和人类呆在一起的时光?如果霍因霍兹喜欢的话,养着这群脆弱的小东西倒也不算什么。到时候就在这冰原里给人类留一片生活区……缪伊在心中做起了规划。   冷风中,缪伊更扯紧兜帽。他终于来到城堡下,这里是霍因霍兹气味最浓郁的地方,厚重大门在他靠近的下一刻自发推开。城堡内刹那烛火亮起,穿着精致的仆人们排成一列,齐齐躬身。   这群仆人,全部是血魔。他们脸上挂着一致的笑,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印刻出来,强行黏在脸上。缪伊听到身后窸窣声响,他知道巫妖们已经举起了他们的木棍法杖,摆出防御架势。   “不必。”缪伊伸出一只手拦住后方的攻击。   既然霍因霍兹说这里是安全的,那么他就会相信。只是……这群家伙,就是霍因霍兹所说的那批“归顺的血魔”?   魔王望着血魔们一副被精神控制的样子,眯起眼睛思索起来:霍因霍兹什么时候有这种变态爱好了?   在魔王所看不见的另一精神维度,城堡中懒洋洋的触须们在方才某一刻起便忽然亢奋起来。它们愉快而兴奋地摇晃着,逐渐向大门靠近,更准确来说,是在迎接那只自己踏入巢穴中的小猎物。   它们要将猎物缠绕到更深的巢穴里,献给那只可怕的沉眠的怪物。 第76章 猎物   魔王走在长廊上,浩荡的巫妖长队跟在他后头,巫妖后面是更加浩荡的蝙蝠群。白森森一片,又乌泱泱一片,看起来渗人极了。   他总感觉四面八方有视线将他赤|裸裸舔舐,粘稠而滑腻。是血魔们藏在屋檐上的蝙蝠本体?不,不是,什么也没有。他用肉眼检查也用魔力探查过,无论是头顶还是脚下,毫无异样。   城堡很大,走到起居室一层后,缪伊让巫妖们住进客房里先行休息,今天毕竟时候不早。幽灵404爬到天花板上涨大肚子,吐出他们的行囊,都是幸运没被大火烧尽的东西,临走前全部打包放入他的体内。   哗啦啦从口中吐出五颜六色的包裹,堆积在大厅地毯上,巫妖们便带着这些零碎的物件走入分到的房间门口,每一只看起来都畏畏缩缩,就连老族长都显得十分拘谨。   他们毕竟住惯了破旧的荒谷,而享乐的血魔们从不委屈自己。华丽精美的城堡像是梦中神明居住的国度,哪怕是几百年前魔王们的寝宫,都未有如此奢靡。   魔王一行先前穿得十分简朴,这会儿断了两百年的时间,才如此刻骨铭心显露,他们已然落后于时代太多。   这种细腻而微小的自卑情绪,不在魔王的知识范围里。缪伊见各位都收拾妥当,便转身和看起来最靠谱的小老鼠商定好明天开会的时间,最后从一排血魔中挑了模样最机敏的一个,叫对方站出来回答问题。   血魔很听话,乖巧得有问必答,从大门走到起居厅的这一路上,缪伊直接听完了这么多年来的大事报告。当听到几个月前有位远方而来的血魔接替了城主位置,他眼皮跳了一跳。当听到这位新的城主大人解放了监牢中那批被豢养的恶魔,他若有所思。当听到城主大人将他们精心培养了两百年的虫卵全部摧毁,缪伊陷入长久的沉默。   血魔们的神智明显混乱得不轻,不觉得在魔王面前亲口承认“罪行”是什么不应当的事情。那么这群家伙口中所说话的真假,也就值得验证。   “这城堡里被释放的那群恶魔都在哪里?”眼下,缪伊先问了这么个问题,他没急着问那位“新城主”的所在之处。   进了城堡后,属于霍因霍兹的气味更浓郁了,多到溢出,无处不是。他仿佛是陷入了对方怀中,鼻尖充斥着那只恶魔的气息,躲都躲不开。至少这家伙应当挺安全的。   于是,魔王便在一只蝙蝠的带领下,朝更上层走去,身后继续跟着那成群的黑蝙蝠。变回原形是魔王本人的要求,比起一个个人形的家伙,至少小小的蝙蝠看着顺眼许多。   更上一层同样是起居厅,与楼下相差无几,只是中央大厅空荡荡,寂静得仿佛没有活物。魔王鼻尖耸动,嗅到房间中恶魔们的气息。   他皱眉问:“他们都被关起来了?”   “不,房间是开放的。”血魔毕恭毕敬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不出来?”   这回,血魔没有回答。蝙蝠赤红色的小眼睛陷入呆滞与困惑,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仿佛这个世界的太阳从来是东落西升,他与同伴不觉有异,此刻却突然有外来者说:太阳本该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这些恶魔为什么不出来?   是因为……是因为……他们和自己一样被……蝙蝠猛的抽搐起来,似乎要从浑浑噩噩中苏醒,似乎终于察觉自己不正常的思维。他们是血魔,他们本来才是这城堡的主人,是这冰原的所有者。他们的计划毁了,被……被……   抽搐着,在空中翻滚着,蝙蝠猩红色的眼忽然捕捉到面前一个身影,诡异安静下来将这道红色定格。仿佛终于认清这只从一开始就发号施令的恶魔究竟是谁,蝙蝠变得愈发惊恐,扭曲着就要先出人形,要发出攻击。   就在这时,它浑身又是一抖,像是被魔法团击落,身子一软重新皱成小小的黑煤球。黑煤球缓缓从地面飞去,用更为恭敬的语气回答:“他们都在等待您的到来。”   答非所问,因为触须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在血魔方才即将脱离控制时,黏黏糊糊缠在魔王身上的触须们不舍地脱落下来,分开其中几只插|入血魔的灵魂深处,进行更深层次的操控。   它们毕竟只是触须,只是本体延伸出来的精神器官,没有智慧也没有聪明的脑子。当本体失去神智,它们便只会迟钝凭着本能做事。想要亲近猎物,也就缠绕上来;本体也想亲近……那就等它们亲近完了,再给本体送过去好了。   即便没什么脑子,它们却也知道绝对不能暴露自身的存在。那些精神控制是绝对不可以告诉给猎物的事情,那会引来猎物的抗拒,会引来猎物的忌惮。   “猎物”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打开其中一扇门,触须们慌张地挥舞起来,把蝙蝠丢到地上,一拥而上缠向“猎物”的手与脚。可猎物没被干扰。   缪伊见到了个趴在桌子上看书的魅魔。对方衣着整齐,头发打理整洁,背也挺得笔直。缪伊没打招呼,直接走到对方身侧,看到了一张呆滞的脸。   眼睛瞪得像木鱼,嘴里呢喃着咕叽咕叽不知所谓的东西,手上却奋笔疾书——写着鬼画符的文字。   ……好可怜,即使失去神智了也要学习。缪伊心疼一秒,默默从房间走出,关上门。   接下来他一连推开数扇门,每个房间内都住着一只恶魔,都是在人类眼中模样不错却格外弱小的种族。他们几乎是把“我是笨蛋”给写到了脸上,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却还一本正经地做着各种事:画画,做手工,整理房间,修剪盆栽……   只不过画出来的肖像堪比邪神,敲出来的木板凳只有两张腿,房间摆放整齐的东西全部被放入了床上被窝里,盆栽秃得只剩下根茎……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不出发会更好。   “这就是那家伙现在的精神状况吗?”缪伊小声嘀咕着。   他从最后一间房退出,朝空旷如也的大厅扫视一圈。这视线如有实质,将虚幻的触手们看得蜷缩起来。   触手:害怕,但还是想要贴贴,jpg   “他在哪里?”魔王突然回头,看向蹲在地上原地待命的蝙蝠们。   话音刚落,触须们吓得当场脱离血魔们的身体,于是这一排小煤球全部昏倒,爪子朝上外翻,僵硬如真正的煤球,堪比碰瓷。   魔王:……   缪伊叹了口气,将手指伸入嘴中,用小巧的獠牙轻轻一划,浓郁血液从舌尖弥漫看来。既然他与霍因霍兹交换了血液,那么以血液为媒介,施展相关搜寻魔法,在这么小的范围内,未尝不可能感应到对方的位置。   然而还没等他施展魔法,离奇的一幕便从眼前出现。几乎就在血液挤出的一瞬间,大厅内展开了沸腾的白雾,他陷落在斑斓的纯白海洋中,四肢都被湿滑的触感包裹。   不,不对,那不是……!   刹那间,他被兴奋起来的触手们包裹起来,全身上下没一处肌肤裸|露。这一次,他看到了也感受到,想要说话却被捂住口鼻,想要看得更清却被蒙住了眼。   缪伊终于有些慌了。他感到自己足尖离地,被拥在空中,又似乎正以飞快的速度被搬运,像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这画面大概难看而难堪,他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抵达目的地。身下大概是柔软的床铺,他被放到床铺上,触手们却没离开,仍旧在他身上摸索,剥夺他的视线,束缚他的四肢。   疼。   有人在急促咬他刚才划破的手指。 第77章 进食终止   即便黑蒙蒙什么也看不见,即便滑溜溜什么也抓不住,即便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家伙,一句都不出声,缪伊仍旧确信对方的身份。他终于想起了发情期的那夜,想起森林中树屋里昏睡前的一幕,熟悉的酥麻感从指尖啃食盘旋,缓缓升至大脑。   他怀疑自己的身体已将恶魔的吸血节奏记在脑海里:先是用舌尖轻挑,试探“猎物”的乖顺程度,再用獠牙缓缓探入摆弄,最后半深半浅逐渐加快。中途餍足时,恶魔会安抚性质地轻舔伤口,极慢极轻,好似十分温柔,却坏心眼地将松软的伤口弄得愈加鲜艳,不准其愈合。   他早就说过,霍因霍兹骨子里坏透了。   缪伊在心里暗骂着,面上却没有几分钟前的慌乱,反而奇异地添上几丝热意。恶魔固然坏透,可这个恶魔是霍因霍兹,最多最多也只是发疯一样把他舔来舔去而已。   这是血魔的本能?霍因霍兹变成其他形态时,神智也会受到一定影响?要是躺在这里的是其他家伙,霍因霍兹也会这样亲昵吗?魔王晕晕乎乎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血魔的唾液里似乎有让人麻醉的成分。   昏沉沉,像入了梦。   湿润的舌顺着指尖向上攀爬,一路在掌心间勾勒,画着辨认不出的图案,又或许恶魔确实只是随心描摹,打上自己气味的标记。这湿润之意很快延伸入手腕,在内侧那块痒肉抹着弯钩,轻勾着魔王心尖。   究竟谁才是小狗……?   等到缪伊反应过来哪里似乎不对,他已经被摁在了下方,两手交叠被触须捆在头顶,两只脚踝同样被拉扯开。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恶魔的鼻息钻到他的颈窝间,长而冰凉的发轻拂着他的肌肤,引得脚趾下意思蜷缩。   霍因霍兹的体表很冰,他叠在自己身上像是缠着火炉取暖,无休止也不知满足地索取热源……缪伊想起很久以前某个时候,恶魔随口说了句他的体温高于一般恶魔。   有吗?那时候缪伊伸手背探着自己的额头,没发觉哪里有问题。现在,隔着几乎被揉成破布的衣物,他终于体会到恶魔身上令人惊心的寒意。   如果真这么冷的话,抱一下也不是不行……抱一个晚上也可以。魔王大度地原谅了恶魔的冒犯,并看在对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决定满足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   他试图回以一个拥抱,于是伸开双手……伸不开,被禁锢在头顶了。   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可以自由活动,像是被困于茧中的蝴蝶,脆弱颤动翅膀,却仍旧无力舒张。周围细密沉重的触须,将蝴蝶拖入温柔的海水里,不准其上岸。寂静的纯白海洋中,连呜咽都不被允许。   意识到这一点,魔王感到一股愤怒自心中升腾。这是来自本能的、源于血脉的、自上而下俯瞰的骄傲。他可以给可怜的恶魔一份温柔的拥抱,但恶魔不能这么折辱他,也不可以强迫。   魔王终于想起来初见时分的抵触。这么多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里,几乎要被另一种柔软的情感融化成水,于此刻沸腾,迸射到心头至高处。属于魔王的征服欲、比一般魔王更为敏感带刺的自尊,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委屈,潮水般奔流而出。   从方才起一直温顺的猎物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无论是纤细的四肢还是柔软的眼与唇,都开始不安分,似乎在抗拒,似乎在厌恶,似乎想要逃离巢穴。   “它”从猎物脆弱的脖颈处抬起头。玻璃般反光的绿眼外覆盖着一层金属质眼膜,看起来残忍而冷漠,这是不属于血魔的眼。自吞下血魔们百年来所培育的所有王虫卵后,“它”的力量已经快要比肩虫母。   王都里的那只虫对“它”愈发忌惮,愈发仇恨。哪怕过去百年间已经折损了数不清的高级子虫,这次却仍疯狂地继续派兵,想要趁“它”融合修养期间,将隐患绞杀。原本用作修复自身的王虫卵,被“它”一口气吞下,这次恐怕是真气极了,呵。   “它”胆怯而懦弱的同族,自两百年前被魔王追杀得奄奄一息,侥幸逃脱,从此再也不敢出现在任何魔王面前。两百年不敢下到深渊,两百年后才默许人类向下投放恶魔试探,就此失去了反攻的最大时机,愚蠢至极。这样的虫母无法带领族群走向繁盛。   “它”缓缓牵动巢穴内的触须,将怀中的猎物缠绕得更加紧密;“它”捏住猎物脆弱的脖颈,威胁对方乖巧听话;“它”缓缓俯下身,身后虫翅自虚影中浮现,笼盖住“它”与猎物的身躯。   虫翅张开,幻影重重,其上如同爬满针细的复眼,如同邪神自黑沉的天空睁开密密麻麻的瞳,比精灵之翅更为厚重,比恶魔之翅更为艳丽。这是用于捕食的凶残器官,这是囚困猎物的有力枷锁,不带丝毫装饰意图。如此,“它”所张开的虫翅却仍如此勾人心神,仿佛一种会叫人上瘾的剧毒。   只要吃下这只魔王,“它”就能完成最后的进化,成为新的虫母……那之后,“它”就可以……就可以……   可以什么?   “它”又一次陷入茫然,似乎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甚至隐约感到一阵无端的恐惧,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事物即将消失。   这里是“它”所构筑的巢穴,猎物就在“它”的巢穴里,“它”清理掉了其他对猎物有威胁的同族。猎物很安全,没有谁能从巢穴里将猎物夺走。   猎物还在挣扎,猎物挣扎得很厉害……为什么要逃走?   【安全】【危险】【恐惧】【珍爱】【占有】【伤害】【猎物】【食物】【所有物】【巢穴】【领地】【家】……许多词语在脑海中浮现,拆分,重构,碰撞,融合,令“它”分不清彼此的含义,令“它”感到痛楚与分裂。   “它”陷入混乱中,如同百年间每一次一样。“它”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恐惧,“它”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产生怀疑。   【我是谁?】   “它”松懈了对触须的控制,对即将开始的进食感到怀疑。   魔王终于寻得一丝时机,他挣脱开了束缚,愤怒地将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拉扯开,随后抓住其中最肥的一条触须——狠狠咬上一口。   半透明雕有凸浮花纹的精神触须猛的震颤,随后可怜兮兮软趴下去。“它”终于不再需要思考那些混乱的事物,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中,再次陷入昏睡。 第78章 伦卡城   伦卡城的人们眼见,自从那日一队奇异的外乡人入城,常年冰冷肃杀的灰暗街道开始有了新的变化。空气中的干冷仍像刀子般刺痛粗糙的脸颊,厚重棉衣裹在身上像是要把人往下坠,可街上每个拐角都开始架设锅炉,轻暖的白雾从锅里升起,勾引每个过路的行人。   黑漆漆的一大口深锅被粗麻绳吊在铁架台下,下头烧着明亮的火,火焰烘烤着黑锅的底,把周围干冷的空气都舔舐得香甜。没有谁知道锅里烧着什么,人们只知道这些推车是从那最高的城堡里出发的。那么这便是城主的安排,人们私下议论,不敢贸然靠近。   每天清晨,城堡肃静的大门打开,一台台小山般搭载满的推车缓缓吐出。那些高大带有面具的外乡人,推着沉重得不可思议的木车,两三人一组,在这世界最严寒的地区穿着单薄如纸的巫师袍子。   伦卡的居民天生魔力低弱,可他们还是懂得些常识。巫师是魔法师的偏门分支,他们擅长使用占卜与诅咒,更有邪门者会钻研与亡灵、生命有关的法术。与巫师近似的还有祭司,不过后者更擅长观星占卜,绝大多数祭司都被供养在王都中。   人们想起巫师时,脑海中总会浮现“阴暗”、“瘦弱”等词语——而绝非眼前这些将近两人高的狂战士。宽大的巫师袍子穿在他们身上,宛如斗士的战衣,似乎下一刻就要被肌肉撑破。   难不成这些外乡人是传说中远古巨人的血脉?辈辈活在闭塞苦寒之地的人们,总是下意识怀疑起自己的“常识”。说不准在外面世界,这样狂战士气质的巫师,其实很常见……呢?   高大的巫师们在城中各处起锅搭好临时帐篷,他们裹在皮手套中的手如此灵巧,袅袅炊烟像细密的网,笼罩在终年冷寂的伦卡城低空。   那些锅里不知烧着什么,也许是某些上好的肉,有也许煮着珍贵的香料,只让人觉得饥肠辘辘。锅下的火焰也很是稀奇,几块五颜六色的石块彼此碰撞几下,就燃起这样纯粹旺盛的火,哪怕再大的风雪也不灭。   平静的日子里,暴风的日子里,大雪如盖的日子里,巫师们始终安静坐在每个街道拐角的帐篷中,守着那一口口黑锅,令人捉摸不透城堡中人的意图。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比起遥远而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国王,与自身生活息息相关的城主显然更令人畏惧。曾经的伦卡笼罩在历代城主残忍的剥削中,后来座位上换了新的人物,他们的日子才好过起来。两百年间新城主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便自给自足,在小心翼翼下活出了一点自由之味。   至于为什么城主大人两百年都未曾衰老死去,也未曾有子嗣……辈辈活在闭塞苦寒之地的人们,总是下意识怀疑起自己的“常识”,对外来新奇的事物接受良好。   黑锅烧到第五天时,有个胆大的青年靠近帐篷。于是,无论是躲在房子内向外瞧看的人,还是藏在树后扒拉的人,都能看见那高大的巫师从旁边架子上拿下一只碗,用一柄长得惊人的木勺从锅里舀出些什么,倒入进小碗中。那木勺确实很大,只一下碗就满得溢出。   青年呆呆接过碗,纠结半响,视死如归一饮而下。人们紧张地张望着,青年捧着空碗低头,令人看不清其神情。这个家伙会当场昏倒么?还是被押送往城堡内,囚禁在地下?   终于,青年动了,他很慢很慢地将碗递回,脸上涨红,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碗中汤真有什么问题。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大声喊着,喊得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喊出了后来记录在《魔王出深渊记》的一句经典名话——   “太、太好喝了!能不能……请务必、请再来一碗!”   这句话传到了城堡中,传到了正卖力改良热汤配方的幽灵404耳中,他感动得当场流出眼泪。几乎没有恶魔看到过幽灵眼泪的样子,毕竟这群学术死宅常年呆在幽谷中呆得几乎要长蘑菇,眼泪这种感性的东西更是和理性知识相违背。   可这不包括404。作为幽灵炼金协会的怪胎,当初协会会长也就是他们的族长问谁愿意同魔王出行时,所有人都大力摇头,最后按照民意投票。显而易见,人缘不好的他当场就被投出来。这群死活不愿意出门的家伙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要他帮忙拿到魔王陛下的亲笔签名,呸!   前来分享好消息的巫一渐渐张大嘴巴。这段时间他已经和404成为相见恨晚的好兄弟,此刻他长得像塑料袋子的好兄弟,从那黑豆大小的眼睛里往外流鼻涕,不是,往外流眼泪——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眼泪!   幽灵的眼泪像是肥皂气泡,在烛火下映出七彩的光,一弹一弹游荡在空中,显得很是神秘。   气泡眼泪即将滚落入锅中前,站在锅边掌勺的小老鼠圆耳一爪子将其戳破,恨铁不成钢叫道:“这里面可有陛下的一滴血!不可以糟蹋!”   魔王最新鲜的血液,是能引起无数恶魔贪婪的珍贵东西。当初魔王们陨落后所留下的骸骨之石,便引得曾臣服的领主与将军们争相抢夺。最新鲜的血液,哪怕只一滴,也能大幅提升实力,或是缓解自身某些糟糕得几乎无法挽回的污染。   圆耳每天晚上在城中街道上穿梭,观察城市地形与人类生活规律,为将来陛下的开拓大业奠定基础。白天他也没闲着,眯着眼睛站在锅炉边,严格监控另外两个家伙的手脚。   自从进入这城堡后,陛下便再也没从卧室中出来,只让那群该死的蝙蝠给他们带消息。若不是蝙蝠们持有陛下用一根头发编成的绳结信物,圆耳早就从外面挖出一条通道去拯救被囚禁在卧室中的陛下了。   老鼠圆耳本不叫圆耳,他曾有一个威风无比的名字,曾住在深渊第二层最危险的矿洞中。他最爱建造地下迷宫,并将弱小的恶魔们捉来放入到迷宫的最深层,以他们的恐惧与绝望做乐。他是令恶魔们恐惧的巨兽系恶魔,是以虐待猎物为生活乐趣的冷血猎手。   恰巧,第二区的王也喜爱作弄弱小,他们一拍即合,君臣相处融洽。他看得出来,这只魔王已经疯了,王整日整日地头疼,只有旁观其他恶魔痛苦的样子,才能获得一丝慰藉。   直到一场有预谋的背叛,让他所追随的王被领主们分食。他狡猾逃入地下迷宫中,没被一同清算。浑浑噩噩百年后,被一道赤红的身影从迷宫中捉住尾巴,暴打一顿。   陛下说:“我要改建第二区,地下挖的这些空洞会让地上坍塌,必须全部埋起来。”   巨兽:“嗷!(休想!)”   他们打了三天三夜,指陛下捉住他的尾巴将他暴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他被陛下赶到迷宫最深层,大火将迷宫烧得面目全非,烧得他尾巴起火四处逃窜。   整整一个月的火,将他从一个迷宫驱赶到另一个迷宫,将他从地下烧至地上。断了大半截尾巴和秃了大半皮毛的他,成了被更强大生物虐玩的对象,恐惧而狼狈地乞求对方的饶恕。   冲天的火焰仍旧将他席卷,他沐浴在火海里,以为自己终于要受到此生的惩罚,那赤红色的身影就是要清算他罪孽的天神。可他却没死,甚至毫无疼痛。沐浴在特殊的赤金净化火焰里,巨兽只觉得恍然大梦初醒,从前那个喜爱作弄弱小的家伙,像是上辈子久远的记忆。   “我追着他烧了这么长时间,每次他都跑得不见踪影。跟打地鼠一样,真的好累。”赤红色的身影向另一个身影说着,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被撒娇的恶魔说:“他很有才能,你要学会用才,要让子民诚心诚意臣服。”   才能……只会挖掘深层迷宫的巨兽心中泛起涟漪,他浑浑噩噩的这辈子,似乎要泛起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了。可他还没想清楚,就感受到那火焰再度逼来。这回不是净化火焰,而是真火,是能把他剩下的半截尾巴与皮毛一起烧黑的火。   陛下一手抬着火焰,另一手叉腰,看着他问:“我要你臣服于我,听懂了吗?”   旁边的恶魔陷入沉默,巨兽同样陷入沉默。高楼一样巨大的兽缓缓缩小,变成巴掌大的长尾圆耳小老鼠。小老鼠将脑袋压在爪子上,摆出臣服之意,看起来可怜兮兮。世界上从此消失了一只凶残的巨兽,魔王的人才库里则多了一位基建大臣。   每当陛下开拓新区时,都会给他一根头发,圆耳这时候已经有了新的名字和新的魔生。他看着魔王寄来的信件,以及信件中的赤红长发,起初并不能理解。   直到后来某次例行会议结束,他从当初被撒娇的那只恶魔嘴中,也就是尊敬的霍因霍兹大人口中,获得了解释。   “陛下当年还不能熟练掌控火焰,失手将你身上的毛与尾烧去了太多。他说会向你道歉——缪伊缪斯道歉了吗?”说到最后,恶魔露出本意,像是私下里向老师询问孩子情况的家长。   看来是霍因霍兹大人命陛下道歉的……霍因霍兹大人竟然会对这种事上心……作为少数见过两位相处模式的恶魔,圆耳心中了然,却又产生新的惊讶。   这时候的圆耳已经是一名多年社畜,他想起这么多年来封存在盒子中的红发,面上露出微笑:“是的,陛下很早之前就向我道歉了。”   红色的长发像是君臣两人之间的默契,百年间不断。圆耳拿着从蝙蝠手中送来的红发绳结,知晓这确实是陛下的旨意。可为什么陛下不从卧室里出来?   他们几个隐约已猜到那只史莱姆的身份,如果是霍因霍兹大人的话,那么一切确实都说得通了。眼下,莫非霍因霍兹大人也在卧室里,而缪伊缪斯陛下……咳咳,正经历魅魔的某些特殊时期?   小老鼠对魅魔这个种族的生理期不算太过了解。既然两位大人在房间中做着重要的事情,那他作为陛下出门在外最靠谱的臣子,当然要把一切事情都做好。   几日前,陛下递出纸条,告知了他们当下要做的要紧事:给城中的人们分发热汤饮下,汤中要参杂陛下的血液。   每天早晨,呆头呆脑看起来没什么神智的蝙蝠群会在陛下卧室门口接过装了一整管血液的细瓶,自告奋勇要掌厨的幽灵开开心心研究着能吸引人类的热汤,心思颇多的小老鼠站在锅旁监督有谁胆敢独吞陛下的血液,已经和同族们打成一片的巫妖则负责热汤的具体分发。   “你确定就架个棚子在外面煮?为什么不将这些人类绑起来,强制要求这些人类一人喝一碗汤?”开始时,圆耳对巫一的提议并不赞同。   作为在场三只恶魔中唯一和人类打过交道的,巫一摆出专家的样子说:“人类很警惕也很胆小的。要像这样勾引他们,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去喝,不然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你是说你熬出来的这些沼泽一样青黑色、源源不断向外散发死亡气息的‘汤’,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喝?人类的口味真奇怪啊。”圆耳真心感慨着。   巫一默默将自己煮好的试验品倒掉。幸亏他们有先见之明,尝试着煮起汤,没直接往里面加入陛下的血液,否则根本就是在侮辱陛下的血。   他默默去找老族长寻求帮助,对方撸起袖子试图回忆人类的饮食,用尽毕生所学,终于熬煮出一锅形似地狱岩浆的浓稠半固体。   圆耳继续感慨:“人类的口味真奇怪啊。”   巫一再次默默倒掉,他找遍了城堡内所有巫妖,和那群呆头呆脑的蝙蝠,以及城堡内某一层中同样呆头呆脑一问三不知的“住户”们。恶魔们大显身手,露出看家本领,所呈现出来的汤品各有不同,共同点是全部符合人类对深渊的刻板印象。   端出去后能不能勾引到人类暂且不说,至少绝对会当场暴露他们的恶魔身份……巫一沉痛地想。   “人类的口味真……”   “不要再说了!”巫一沉痛捂脸。   直到在旁边负责吐出各种食材、工具、燃料的幽灵终于忍不住,不确定地问:“要不我来试试?”   “幽灵还会做饭?”小老鼠和巫妖异口同声。   “试试嘛。”404从肚子里掏出各种佐料,如同老人追忆峥嵘岁月般感慨,“我做出来的药水和药物总是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味道,就因为这个,协会里的会员们总不让我碰制药房……可我真的很喜欢这些彩色的香料啊!没准人类就喜欢这种诡异的味道呢……”   “人类在你们心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啊!”巫一吐槽道。   很快,他被打脸了。看着404熬煮出的一大锅浓汤,在场的所有恶魔都陷入沉默,就连那群呆头呆脑的蝙蝠也扇动着翅膀想钻到锅中畅饮。   “哎,又是这种稀奇古怪的味道,难不成我真的没有天赋……”404眨巴眨巴黑豆般的眼睛,忽而发现周围恶魔都安静而面露诡异目光注视着他。   。   缪伊躺在床上。不,他不确定身下是否是床。虚幻的触须早已挤满了整个房间,无论是桌椅还是柜子都被碾压得粉碎。那本该名为“床”的东西,应当也已成碎片,被触须们占据空间。   身下是滑腻的触须,身上也是。他沉溺在触须的海洋中,就连窗外光线都被触须们遮蔽得严严实实,吊灯与灯台早就被毁坏。漆黑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触须摩擦布料的声音。触须们仿佛代替了他的衣物,想要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在心中默数着时间,差不多早晨时,他便取下指尖一滴血,从尾环空间里拿出吸管装好,打开门缝塞到卧室外。   这时候触须们会躁动起来,像是愤怒又像是恐惧,一部分的它们缠绕得更深,或许是害怕他逃跑。另一部分的它们则死死堵住房门,将巢穴的出口封闭。   缪伊会摸摸这些触须,最后回到中间的“床”上,抱着昏迷的霍因霍兹,轻轻吻上对方的唇:“放心,我不走。”得到这个神奇的“魔法”,触手们稍微安静下来,却还是固执地将他缠紧。   这么些时间里,缪伊差不多摸索出触手们的规律。它们很好哄,至少比霍因霍兹本尊好哄。只要他亲亲摸摸,触须们就会表现得开心而乖巧。   通过感应,缪伊判断出城中越来越多的人饮下了他的血。于此同时,他身上所链接的污染越来越多。他目前没办法走出房间,只能用这种方法,效果看来不错。那些恶魔做得很好。   轻柔的亲吻过后,唇间忽而迎来刺痛,血液渗出,被吮吸与啃咬。巨钳般的手臂固定住他的腰,将他拥得更紧,像是要嵌入身体中。缪伊下意识攥紧手掌,精神高度集中。他知道,霍因霍兹又要“醒”了。这是第五次。   冷漠的绿眼自黑暗中睁开,第一时间锁住“它”的猎物。 第79章 害怕   缪伊感到自己像是走在钢丝上的驯兽师,他需要一边掌控平衡一边引诱钢丝下出笼的巨兽,他要让自己成为巨兽眼中唯一的猎物,以免对方攻击看台上的观众。当巨兽张开牙试图扑咬他时,他不能够用利器阻挡,也不能抛下观众逃跑,他所有的只是在钢丝上翻动起灵动的舞蹈,躲避一次又一次危险。   更要命的是,在与巨兽周旋的过程中,他还需要分心思考城中的未来规划,要分神处理从城中人类灵魂吸纳而来的污染。他不能慌乱,他要给予房间外那些恶魔指引,他要表现出魔王该有的样子。他走在钢丝上,稍有不慎便要坠下深渊。   这是第五次苏醒,距离上次只过去不到一天。霍因霍兹苏醒的间隔越来越短,他通过啃咬触手来使其昏睡的办法似乎快要不管用。因为被咬得多了,所以增强了抵抗力?缪伊琢磨着是否要咬得更狠一点。   睁开眼的霍因霍兹还是那般样子,浑浑噩噩认不出他来,像是缠人的幼崽黏黏糊糊缠着他的身体,厮磨他的发与肌肤。可霍因霍兹的攻击力比幼崽强上许多。有那么一些时候,缪伊瞥见对方眼中幽绿的饥饿感,几乎要以为自己即将被吞吃入腹。   那是一双多么让恶魔产生抵触的眼,令他想起那些作呕的虫子。他亲眼见过虫子,亲眼杀死过,也近距离观察过。这种时候如若还不愿相信恶魔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只能说是自欺欺人。如果霍因霍兹真的在下一刻将他吞下去,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   又出血了,这次是脖颈。恶魔啃咬着那块软肉,粗重的呼吸喷洒在漆黑中,像是近距离鼓着他的耳膜,给心脏都带来震颤。   心脏……如果霍因霍兹真的变成了恶之虫那样的东西,他的胸腔早就该被利爪撕扯开来。霍因霍兹会将那好看的唇形贴上他沾血的内脏,抱着他赤|裸的上半身在血泊中呑吃最新鲜的魔王之心。   脑海中浮现这样的画面联想,缪伊发觉自己竟然有些脸红。血腥的,暴力的,残忍的,却也是暧昧的。真是疯了,他想。   当沉睡的怪物醒来,虚幻的精神触须们再次聚合,它们慵懒摇曳如兽的羽,层层叠叠铺盖上来,试图形成先前未完成的茧。这是怪物的巢穴,猎物就在巢穴里,它们要将猎物包裹在茧里,这样便没有谁能将猎物带走。   意识到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缪伊同样领会了触须们的想法。他环住霍因霍兹的肩头,正要扭头去叼住一条幸运触须,恶魔的嘴唇却跟着攀附上来。恶魔的唇寻着他的唇,与他交换甜腻的吻。他满嘴凶狠的牙被这样轻而霸道的吻所禁锢,无法施展。   难不成要他咬霍因霍兹的舌头么?缪伊被裹挟在吻中,竟不愿意破坏这样温馨的氛围。他舍不得去咬。   恶魔仿佛没意识到那些触须的捆束,只安安静静继续着这场亲吻,倒真像是个完美的恋人。本体编织着温柔的梦境令猎物沉醉,捕食的器官则在背后悄悄将猎物拖入无法挣扎的陷阱中……果然,这样表里不一的样子,才是霍因霍兹。   像是后脑勺长着一双眼睛,魔王在黑暗中清晰感知着精神触须们的动向。他看见它们不怀好意地靠近,构筑着严密而令人恐惧的网。   缪伊突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有那么一些瞬间,他几乎真相信了霍因霍兹动作中的温情与柔和。可霍因霍兹就是霍因霍兹,哪怕失去神智,哪怕莫名其妙变成这幅鬼样子,也改不了那虚伪的本性。他在心中如此骂着对方,似乎这样能令自己好受点。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眼神浮现于魔王脸上。那阵轻柔的吻竟开始从他的嘴唇移开,一路轻拂,微风般细密,最后吹至他的眼睛。缪伊下意识颤动睫毛,闭上眼睛。于是泪水自他眼尾滑出,还没滚落便被恶魔的吻所舔舐干净。   他刚才……哭了?魔王愕然。   这份惊讶并未能改变触须们的行动,它们挥舞着终于填补上最后的空隙。缪伊感知着自己周身的精神触须,他知道他和恶魔已被困于茧中。只不过他是猎物,而恶魔是猎手,是茧的主人。接下来无论恶魔对他做什么,他都无法轻易从茧中逃脱。   无论是残忍的虐杀,还是一口一口、活生生啃下血肉,猎物绝望的哀嚎都只会被束缚在茧中,连声音都传不出去。霍因霍兹竟然会这么对待他,霍因霍兹真的这么对待他了。   心中最后一点期望也熄灭,缪伊抽抽鼻子,轻轻咬了对方舌尖一下,以表达那份委屈与幽怨。随后掌心火在茧中缓缓明亮,他要烧掉霍因霍兹的茧,这或许会对霍因霍兹的本体产生某些伤害……但这是对方自找的。缪伊给自己做着心里建设,却还是默默将火焰的攻击性削减了不少。   小小的火苗即将窜出时,魔王忽而听到耳边咔擦一声,清脆而闷实。这声音实在太令人感到熟悉,如此特殊,如此近距离。他想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什么。   他的心脏从胸腔里掉出来了,又一次。而他身边,则是一只疑似想要吃掉他的“虫子”。   那张残忍而血腥的想象图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这一次,霍因霍兹不必再抱着他的身体了,恶魔可以直接拿着他珍贵的心脏在手中把玩,而他则破破烂烂像个垃圾躺在恶魔的脚边。   恐惧在茧中滋生。   触须们突然发疯般颤抖,像是秋风中簌簌的枯叶,一条接着一条从茧上剥落,如溃散逃兵。斑斓的纯白从头顶垂落,露出房间内漆黑的色彩。缪伊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感受到怀中好不容易被他捂热的身体,一同脱离他而去。   魔王呆呆跪坐在已看不出原样的床上,腿上放着一颗亮莹莹的红宝石心脏。借助这微弱的红色光亮,他勉强能看清房间内的摆设。所有的家具都被他们两只恶魔弄得损坏,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缩在墙角的恶魔。   那个黏黏糊糊缠着他缠了几天几夜的霍因霍兹,那个失了神智就想要用茧来捆住他的霍因霍兹,此刻就孤零零缩在房间的角落,原本汪洋般嚣张的触须们同样蜷缩在恶魔脚边。恶魔与他的触须只占据着房间那么小的一角,仿佛坐在中间的魔王是什么恶霸一般。   缪伊抱着他的红宝石心脏,向前伸去试图充当光源,想要看得更清,没想到角落中的恶魔又一次往后退去,直到退无可退。   霍因霍兹,在害怕他的心脏。 第80章 “进食”   室内很静,呼吸很静,曾何几时的记忆在这一刻掉落,像是一根针轻巧掉落到眼前,极细极轻,却又在寂静中清楚彰显着它自身的存在。那是几个月前,那是在深渊之下,他得知了霍因霍兹将死的“预言”,而他的心脏便从胸腔中掉落出来,毫无征兆。   霍因霍兹说,他是被吓到了。这话大约没错,正如他此时此刻的心脏同样可怜躺在地上。方才巨大的惊恐笼罩了他,像只吞人的巨兽,令他回想起心脏第一次掉出的一幕。   那时的他如此恐惧,不是如某只恶魔所以为的一样,不是惧怕那些令人作呕的虫子。这时候的他如此惊恐,也不是因为恶魔有了虫子的特征。他是如此恐惧,恐惧几乎要压弯了他脆弱的肋骨,挤压着狭小的空腔,将那小而光滑的宝石给挤了出来。   他的恐惧源自于霍因霍兹,他从诞生起所有的恐惧似乎都来源于这只恶魔。起初,恐惧于被恶魔所杀害;后来,这份恐惧中夹杂入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而渴望却滋生出另一层恐惧,一种比死亡更令他害怕的恐惧。   霍因霍兹曾用手触碰他的口腔,霍因霍兹曾一一寸寸按揉他的獠牙,霍因霍兹曾摸过他小而敏感的角,霍因霍兹曾揉捏他的尾巴,对他这只魅魔穷尽过分之事。   可霍因霍兹从没有碰过他的心脏,一次也没有。   缪伊从跪坐姿态站起,将心脏放在怀中。他抱着赤红色的宝石,借助怀中火光,一步步缓慢靠近角落的恶魔。那还能称之为恶魔吗?有着虫类的翅膀,有着虫类的眼,那胸腔中安静盛放的,或许已不再是晶莹剔透的冰白宝石。   随着他的脚步逼近,恶魔张开千重瞳纹的翅膀,急促地用这唯一的遮挡物包裹住自身,像是为自己筑起一座堡垒,要将敌人抵御于城下。可城下并无军兵压境,只有一个手无寸铁的魅魔,和魅魔手中已自行剖好的魔王之心。   方才在他身上作乱的触手,这会儿也耸拉得像被暴雨淋湿,体积缩小,每一根只有手臂粗细,成团成簇堆叠在恶魔腿边,围至恶魔腰间,像是白骨王座托着它的主人。   缪伊蹲下身来,轻轻握起其中一根“白骨”,力度很轻但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随后将它贴近怀中心脏。触须与离体的心脏一同震颤,几乎是同一时刻便碰撞又分离,像是在爆破中被热浪剧烈翻滚开。   魔王狠狠咬住牙,紧闭双眼,颤抖着没让自己一把火将触须烧掉。心脏与触须碰撞的刹那,脑海中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虫子在剧烈鸣叫,这些虫子在用密密麻麻的足搅动他的脑浆!   恶心,作呕,想吐,想要攻击,想要摧毁,想要杀死这个……这个触碰他心脏的虫子。   他确定了,霍因霍兹真的变成了一只虫子,至少足以能引发他这只魔王的攻击欲望。可是为什么?霍因霍兹在深渊中明明过得好好的,还是某次离开深渊后遭受了污染?恶魔不会告诉他,恶魔只会摆出惯用的语气说“一切安好”。   缓过来后,缪伊睁开眼睛,僵硬在原地。黑暗中,恶魔不知何时已打开了方才拢紧的翅膀,露出一双幽绿的眼睛。霍因霍兹的眼睛原是浅色,可眼前恶魔的眼睛很深,浓得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却又向外散发着冰凉惑人的幽光。   这双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赤红心脏。不知不觉间,触须们重新涨大起来,在他们两人周围游走,似乎重新恢复了捕食者的姿态。这双眼睛在审视他,触须们同样。这大概是这只“虫子”第一次接触到魔王之心,那样甘甜而充满力量的事物,将本能中的饥渴悉数牵引出来,摧毁了最后的神智。   这一回,霍因霍兹似乎真的认不出他来了。意识到这一点,缪伊发觉自己心中倒没有多少伤感。他似乎能明白霍因霍兹为什么躲着他的心脏:霍因霍兹同样恐惧着,与他怀有同一份柔软的恐惧。   他们恐惧着对方的消失,这让缪伊嘴角甚至带上轻笑。   “一周了,你身上的那些小家伙已经缠了我一周,就算是最笨的幼崽这时候也该在食物上撕扯下来一块肉了。霍因霍兹,你要不要真的吃一口……我的心脏?”魔王轻声问着,就像是随口谈及今天的晚餐一样。   他知道,霍因霍兹现在的状态很不对。无论霍因霍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这只恶魔终归有颗魔王心脏。他亲眼见过的,纯白的,璀璨的,晶莹如白色玫瑰的心脏。魔王绝对不可能变成令人作呕的虫,他们的心脏会吸收掉一切污染——除非心脏出了问题。   恶魔没有回答他,只是喉结滚动,双眼半眯。霍因霍兹看他就像看着一块肥美的烤肉、一只跑动的即将入嘴的兔子、一枚抓在手上随意把玩的蚌壳,满是打量,满是饥饿,全无往日的怜惜。这个世界大概真的要完蛋了,他竟然开始觉得霍因霍兹曾看他的眼神充满怜惜。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竟然看出来了。   或许,他和霍因霍兹之间确实有一个人疯了。   “吃吧。我允许你吃,我不会生气的,真的……你给我留一点就好。”缪伊平静说着疯言疯语的话,见恶魔不动,便低头主动掰着赤红宝石,想要从上面弄下来一小块,塞到恶魔嘴里。   他懂的,智商不高的动物总是对被施舍的食物充满警惕。他需要亲手喂过去,霍因霍兹才会食髓知味地开吃。只是不知道霍因霍兹需要吃多少才能清醒过来……如果整颗心脏都被吃掉了,他会不会当场死亡?   缪伊想着没头没脑的东西。他首先想起的,是深渊第二层那位被恶魔们分食的魔王。他的处境最差也会比这个魔王好上许多,毕竟霍因霍兹是个挑剔的家伙,不会对他的血肉与毛发感兴趣,只会呑**华的心脏,就像吸果冻一样。   他即便被吃得一干二净,也全部都进到了霍因霍兹的肚子里。这个结局,还算不赖……他大概真的是疯了。   这样的想法会被霍因霍兹用最严厉的语气责骂。霍因霍兹会板着脸说:你身为魔王的尊严和理想呢?你就为了随便一只恶魔,要让自己去死?你有没有考虑过深渊这么多恶魔的未来?   看看,霍因霍兹多么凶啊,凶了他一百年,凶得他都能轻易模仿对方的语气了。可是如果霍因霍兹醒不来的话,他再怎么听话也没有用了。说到底,他其实并不算是个很好的魔王……只是霍因霍兹说这样才是对的,他就努力去做了……只是因为霍因霍兹而已。   心情无端低落,求生的本能逐渐消散,几天前还斗志昂扬要整治伦卡城的魔王,此时此刻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想去做。赤红色的心脏可怜地发出微光,想要唤醒被侵扰神智的主体,却无能为力。   捕食者的触须再度于猎物身上游走,这一回它们忠诚地使出原本的力量,削弱猎物求生的意志,令猎物乖顺地将自己送入捕食者嘴中。   黑暗中,捕食者动了。“它”抱住猎物,抱住此刻精神脆弱不堪的魔王,怜惜地轻舔对方发间的薄耳。“它”的眸色很深,“它”咬住了猎物柔顺的长发,咀嚼。   “吃吧,霍因霍兹……”   乖巧的猎物努力掰着那块散发温暖的石头,石头却纹丝不动。猎物似乎气馁了,自暴自弃干脆将整个石头献上,扬起脸的同时也献上了自身脆弱的脖颈。那里轻轻一咬就能出血。   吃。   猎物在向“它”发出邀请。   “它”下意识逃避视线,没去直视那颗温暖的石头。石头掉落在黑暗中,脆响,而后寂静。   寂静中,“它”咬碎布料,咬下浅浅的牙印,咬着“它”真正渴望的猎物。猎物呆愣着,顺从着,迟疑着,一会儿后似乎回过神来要挣扎,却仍旧被“它”钳制,被“它”深深吻在“进食”中,一切呜咽静音。 第81章 吃与被吃   奇怪的体验,特殊的体验,即便是在发情期也从未有过的体验。   黑暗中,唯一散发微光的宝石被随意丢弃在一边;黑暗中,深绿色的眼睛好似钉在黑幕上的双子星,自上而下俯视,欣赏着猎物的表情与声音。   魅魔的双手被触须们禁锢于头顶,恶魔的腰被魅魔细长的黑尾所缠绕。他们仿佛不分彼此,身上每一个部位都迫切地想要与对方融为一体。   “它”在“进食”,“它”想要在天敌身上攫取养分。可似乎有什么混乱的认知干扰了判断,“它”的进食方式是如此不符合族群常规,可“它”乐此不疲。   猎物发出呜咽,颤抖着想要从“它”的嘴中逃离。可这是徒劳的,没有谁比“它”更清楚猎物身体的强度,只要“它”轻轻一拧,猎物的手腕就会折叠成扭曲的形状,那柔软的手掌一碰便要脱离,如同盛开的艳红玫瑰从枝头凋落,美丽而惊心。只是“它”不愿意这么做,那样猎物会哭的。   其实此刻猎物也在哭泣,哭得很轻很碎,眼泪颤抖着被“它”的舌卷走。可即便如此,猎物都没有对“它”进行真正的攻击。无论是撕咬,还是抓挠,无论是搏斗,还是火焰……猎物只哭得这样安静,就连声音都努力压在嘴中,这很好地取悦了“它”。   想要更多,更多更多,想要用猎物填满灵魂的空虚。“它”勾着猎物的爪子,代替那些触须将其缠绕,十指相扣,摁在身下成群起伏的触须海上。   也许这一下实在太过,猎物猛的挣扎一瞬,像条失了海的鱼在案板上跳动,用尽力气想要逃脱手掌,却很快被“它”用着刃强行摁压回去。这一次,猎物终于哭喊出声,崩溃地吐出许多的话语,其中重复最多的,是一个名字。   霍因霍兹。   “它”本能地不喜,对这个名字产生巨大的抵触。“它”不喜欢猎物叫出这个名字,“它”不喜欢猎物在这种时候喊出这个名字。为什么呢?“它”不愿意深思,只想享受眼下漆黑温暖的一切。   或许猎物再继续叫下去的话,“它”真的会停下。毕竟,猎物嘴里吐出这个名字时,是如此饱含依恋,相信这个名字所拥有的力量,如同幼崽信赖其饲养者。   可猎物没有机会了。游走的触须渐渐塞满了猎物的口腔,挤压着柔嫩的舌,阻断了一切说话的可能。那个充满神奇力量、咒语一般的名字,再也无法从猎物口中吐出。真是可怜。   “它”假惺惺给予了那么一丝怜悯的目光,便愉快地埋下头来,继续亲吻猎物湿润的眼。太湿了,无论亲吻多少次,这里都会源源不断流出泪。猎物浑身都是汗液,滑溜溜,倒真像一条鱼,一条被捕捉上岸、任人宰割的小鱼。   “它”清楚直到鱼儿的弱点,“它”耐心照料着对方的每一寸,从小小尖尖的角,到现在仍不知死活缠在“它”腰上的尾巴。明明浑身在颤抖,明明满眼写着抗拒,明明在这陌生的体验中几乎要晕过去,可桃心尾却仍忠诚地将“它”缠紧,一环又一环,不愿被扯离。   ——甚至,那颗饱满的桃心还在一晃一晃摇摆,像是一只被顺毛的猫,看起来舒服极了。   “它”捏了捏桃心,紧实而又弹性,手感不错,猎物则抖动得更厉害了。“它”颇觉有趣,来源于猎食者本性的恶趣味攀升,行动快过于思考。   饱满的桃心被捏着向外拉开,一环一环的线尾被迫从”它“腰间剥离。魅魔的小尾巴委屈极了,黏黏糊糊不愿离开,却又无力反抗。最终,这颗小桃心被塞入到其主人嘴里。   本就没多少的空间继续压缩,挤在口腔中的触须们不得不给新来的小桃心让位,却不愿离开,只能向更深处摸索,引得魅魔的身体一阵战栗。猎物叼着自己的尾巴,黑色的细线缀着末尾一抹金光,在半透明白色的触须中如此显眼,从鲜红的嘴唇向下延伸,最终没入隐秘。   更多的眼泪,更多委屈的目光,可猎物还是没有反抗。只是这次学会伸爪子了。“它”的手背被抓挠,留下几道浅浅的白印,转瞬即逝。   “它”于是俯下身来,唇贴近着唇,舌齿牵连间,轻轻啃咬这颗饱满的桃心果实。“它”在猎物的嘴中尝着猎物的尾,伴着流入唇中的咸湿的泪水。   。   缪伊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柔软厚重的被子一层层将他覆盖。墙上窗帘遮得严实,只透进来一丝光亮。他侧躺着,眼前正对床头桌,桌上放有一杯水。   浑身没有异样,仿佛经历了一场梦。指尖微动,随后伸向胸口,那里心脏正安静沉眠。他的心脏又回到了体内,证明时间已过去不少。   他起身,默默呆坐了一会儿,又转头将杯子拿起。杯子应当是特殊材料做成,这时还十分温热。里面的水是奶白色的,喝下去甘甜,魔力浓郁。他判断这是某种植物的汁液,细品有至少三种以上魔药的成分。   环顾四周,这里已不是先前战乱般凄惨的房间,一切摆设完好。空气中残留有霍因霍兹的气息,对方应当在他昏睡期间来过。低头,身上换了件贴合的睡衣,仔细嗅嗅也有对方的味道。   缪伊又是放空思绪了一会儿,忽而慢吞吞将睡衣口子解开,盯着自己光洁的肌肤出神。他记得霍因霍兹重点咬了这里……应该是锁骨位置……魅魔的恢复力这么强?   他将自己全身检查一遍,最后将尾巴提起来。被欺负最深的尾巴这会儿还是饱满漂亮的一颗,没留下半点牙印,这令终于缪伊松了口气。   魅魔抱膝坐在床上,脑海里完完整整回顾着先前发生的事。他脸上未有红晕,眼神也不见躲闪,只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房间的门被推开,又轻轻合上。   缪伊继续抱着自己赤脚坐在床上,看也不看进来的身影,只说:“我还以为你会直接跑掉。”   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人类的恶魔,静静站在门边。他没有继续向前走,只沉默着,直到缪伊怀疑这只恶魔要把自己站成一尊石像时,空气中才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第82章 餐后   缪伊没直接回答,只是默默盯着那张脸瞧。真奇妙,他和霍因霍兹满打满算才分离多久来着?有一周吗?他竟然开始怀念起这双浅绿色的眼睛了。   哦,这么说也不对,那只“史莱姆”毕竟一直和他呆在一起。缪伊轻甩尾尖,金色尾环晃动,精神探入生命树地下空间,一只绿色的团子便凭空出现在他怀中。   “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么?”缪伊将绿色团子托举起,就像双手捧着朝升的太阳。银黑色眼睛半眯着,那神情仿佛是勤俭持家的妻子某天在家中发现了丈夫私藏的小金库。   魔王握着团子的中部,软趴趴的史莱姆便向下垂,甚至细白的手都陷入到纯绿的果冻中去。这样柔软的生物在失去灵魂掌控后,完完全全变成了一滩流体,似乎掉在地上便能顺着地缝钻进去。   这回换成霍因霍兹默默盯着史莱姆瞧。   在经历了那样混乱的事情后,魅魔的第一反应却不是质问对方的行为。既不恼怒,也不抗拒,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甚至……还将领口扯开,继续用裸|露的胸膛对着他。   这算不算抚育者的失职?一无所知的缪伊缪斯轻易就接受了这样的事情,因为他从没教过这方面的内容?   这是缪伊缪斯的第一次,在那种情况下进行。漆黑,杂乱,强制,暴力,不含丝毫温情。这不是“霍因霍兹”所该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缪伊缪斯所熟知的那个恶魔所该做的事。   无法挽回的荒唐事情,撕扯开恶魔心底里最后一层纱布,将埋藏在底层的阴暗情绪抖落出来,在那纯粹目光中抖落得一干二净。与之相比,什么虫子,什么史莱姆,甚至都显得无意义了。   ……不,还是有意义的。几件事加起来,他在缪伊缪斯心中大约已判了死刑。   霍因霍兹仍站在门边,自从进来后就没前进一步。他几分钟前感受到魅魔醒来的气息,没有丝毫犹豫便前来查看情况。他推开门就像走上属于自己的行刑台,不带有一丝赎罪的期望。   “我没有需要解释的,我今后也可以不回深渊……”   “哈?!”   魔王跳下床,两步跳跃到恶魔跟前,一手将史莱姆夹在腰间,一手揪住恶魔的领子,将对方揪得不得不弯腰向下看。他瞪圆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听到了什么?霍因霍兹在威胁他?霍因霍兹怎么敢的!   “你要是敢不回去,我就把你装史莱姆的事情告诉给所有恶魔!到时候深渊里每一只恶魔都知道,别看霍因霍兹白天人模狗样的,实际上喜欢半夜伪装成史莱姆,夜袭魔王的帐篷,跑到魔王床上要人家哄睡觉!”   霍因霍兹忍不住反驳:“当时是我哄你睡觉……”   “你终于承认了!这只史莱姆就是你!现在这只是,几十年前的那只也是!”   “……”   见恶魔又不说话了,魔王也没闲着,便从身后又捞出一件东西,这回是将他的小尾巴抓在手心里,递给恶魔看。霍因霍兹看着这黑色小东西,便想起那漫长而荒唐的长夜,下意识撇开视线。   缪伊没意识到对方的闪躲,只急切问:“你有什么方法将它弄下来吗?”   “它对你无害。”恶魔只说。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比我更需要它不是吗?你的灵魂情况很不好……”缪伊使劲想要将尾环剥开,如同曾尝试过的几百次一样,可尾环纹丝不动,反而是他的尾巴被磨得发疼,“要不然,我把最后面的这一截切下来……”   听到最爱惜自己尾巴的魅魔说出这样的话,看见对方脸上的思索样子不似玩笑,霍因霍兹心中一沉,竟下意识伸手将这桃心尾巴握在手中护着,连同魅魔的手掌一起。   他的手完全覆盖着缪伊缪斯的手,这样的温度与触感令他们同一时间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事情。魅魔的手也是这般被钳制,不得自由。他们触电般弹开,不约而同移开视线,不看对方的眼睛。没过一会儿,回过神来便发觉这样的举动着实刻意。   两只恶魔都拿不定对方心中的想法,他们实在有太多话题可以谈了,许许多多话题涌在心头,一时间竟然变得无话可讲。   对于魔王来说,面前的恶魔自然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那个总是凶巴巴让他做“正确事情”的恶魔,突然就变成了几十年前软萌可爱的史莱姆,变成了拥有一对漂亮翅膀的精灵,变成了一身虫子气息没有理智的触须怪,变成了与他亲密交缠的……最后一个身份,缪伊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昨天晚上……怎么回事?”魔王思索着又重新起新的话题,这次终于与恶魔接上线。   恶魔却低声说:“那是一周前的事情了。”   “哦……”   缪伊暗暗想着究竟是他昏睡了一周,还是霍因霍兹压着他做了一周。大约是这眼神实在太过明显,恶魔继续解释起来,声音仍旧很低,低得缪伊怀疑对方根本不想让他听见。   “你睡了一天。”   也就是说……他们做了至少六天?这在恶魔中算是什么水平?魅魔是不是忍受力会更强一点?他们这样子过了平均值吗?   缪伊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紧接着听到对方反过来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这是霍因霍兹进门时的问题,也是他最关心的事情。那样疯狂而激烈的情景,鲜活而深刻地印在脑海中,无论如何也忘不掉。魅魔的声音、气味、神态、触感,无一不在提醒他:这次真的过头了。   “尾巴疼。”缪伊仰着脸说。   恶魔立即换上紧张目光:“是被咬疼了吗?我看看……”他从魅魔手中接过尾巴,只见饱满桃心完完整整,甚至比一周前更有弹性了。   “这个小环箍得我尾巴疼,我们把它拆下来好不好?”缪伊软着语气商量。   他还是想把这东西给霍因霍兹。霍因霍兹这种灵魂破破烂烂的可怜家伙,才需要生命树的树根。他这种强大的魔王,戴着这种东西也是浪费不是吗?   “……它已经认主了,取不下来。”   恶魔一下下揉捏着魅魔的桃心尾巴,轻声哄骗。揉捏了起码有将近半分钟,这只手的主人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身形一僵。   他抬起头,见到眼前魅魔红着脸,就连嘴唇都咬紧了,像是生怕泄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第83章 揣测   淡奶油色的短毛小老鼠把自己挂在路灯上。细长尾巴将灯尖绑紧,圆滚滚的身子便倒垂下来,像把棒槌。有小孩经过,拉着旁边母亲的衣裙说:“哇,小老鼠!它的耳朵好大好圆!”   圆耳从睡梦中惊醒,带着一身起床气冷漠地用爪子抹了把脸,小孩于是又惊喜地喊:“小老鼠在洗脸!好聪明!妈妈,我想要养它!”   不,你不想。   聪明的小老鼠一骨碌翻身,从路灯上跳下来,钻入花坛间便没了踪影,只留下人类幼崽在后面滋哇乱叫。   魔王麾下大臣在小巷间来回穿梭,几日前还垃圾凌乱、脏水横流的路面,这会儿已十分洁净。当然,比不得深渊1区。作为陛下常居的地方,1区的露天路面比这群人类的家里都要来得干净。   即便对方身上没那股难闻的虫子味道,他对人类也不感兴趣。弱小而愚蠢,这样的生物放在他从前的底下迷宫里,也是最没意思的玩具。   清晨的薄雾洒在地面上,带来湿润气息。这几日天气再没有第一天他们进城时那样的大雪,偶尔偷听街上人类说,出生以来都没迎来过这样好的接连晴天。   “我甚至觉得最近身体好了很多,好多年的咳嗽都不犯了。”   “是呀,听说老安东最近还能下床了。我们本来以为他活不过这个月的丰收节。”   “难道是那些汤的缘故?喝起来确实觉得身体都暖和起来了……”   伦卡城的居民近日总起得很早,一是为了晒这百年来都未有的好太阳,二是为了去领圣水。   他们将新城主赐下的热汤称为圣水。从几日前的怀疑与犹豫,到现如今家家户户无人不领会过圣水的美妙。据说前日大街上还有位老人痛哭流涕,他体弱多病从未出过门的孙女怯怯站在身边,他跪在地上朝着城堡大喊新城主是神明派下来的使者,要救他们于魔鬼的风雪中。   在场的“魔鬼”们很是尴尬,那位年迈的老巫妖正巧负责这片街道,慢悠悠蹲在旁边舀汤,闻言差点跳起来撸起棍子就要朝老人家头上一敲。最终在几个巫妖的小声劝阻下,老巫妖才恨恨坐回去。   只是带着孙女的老人在接下来几天里感到十分奇怪,那位高大的巫师拿着长柄勺子每每抖了又抖,他碗里的汤就比别人少了又少,看起来偷工减料极了……错觉吧。   今天,老人又带着孙女来了。家中的年轻人要趁早去冻湖上收网,故而早上排队领汤的多是老人与孩子。他摸摸胡须,看着锅边全身裹在袍子里的高大巫师,皱眉思索几番,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惹恼了这位大人。   一只淡色的小老鼠从他脚下溜过,爬到折叠木凳上,叽叽叫了几句。那位气质沉稳、深不可测的老巫师便摇头,看起来心绪不佳。老巫师站起来,让旁边的巫师顶替位子,众人眼见一人一鼠朝棚子后面走去。刻意压低的对话中,魔王的臣民们对他们昏睡的陛下十分担忧。   “陛下还没醒么?”   “没有,那位大人也不允许我们去见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   “不可能!绝无可能!霍因霍兹大人绝对不可能对陛下有害!”圆耳急了,叽叽叫着在一摞箱子上跳来跳去,恨不能当场将自己家中珍藏的报刊全部拍到老家伙脸上。   深渊里但凡长了眼睛会看报纸的家伙,都知道两位大人多年来是如何如胶似漆。那一期期记载陛下事迹的新闻,没有一期遗漏了另一位大人的身影!   老族长看着眼前暴跳如雷的老鼠,疑心更重。他才离开深渊两百年而已,那里的恶魔竟已变得如此单纯,说没有手在背后暗中操控,他是不信的。   这几日,魔王没有走出房间一步,再没有向他们传出一件消息。那只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代替陛下行走于城堡中,将一切组织得有理有条,而这几只跟着魔王出来的恶魔竟也毫无异议。   燃尽千年阅历的鬼火之瞳,将恶魔的拟态看在眼里。人类的身躯是障眼法,史莱姆的身躯亦是。他竟然看不出这只恶魔的本体。可有一件事很确定,这只恶魔绝非魔王。   先前在史莱姆伪装中时看得并不清晰,这会儿以人类外形出现,灵魂的底色呈现得更为明显。   一种奇怪而扭曲的缝合气息,萦绕在这只恶魔身上,给人以毛骨悚然之感。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张人类模样的脸,他的记忆从不出问题,可有一团朦胧的白雾将回忆包裹。   他看得见恶魔的脸,却无法在脑海中将五官描摹,紧接着所有人类的脸都在脑海中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被病毒感染。   第一次对视时,老巫妖心中响起警铃,而那恶魔却笑了。善意的笑,得体的笑,优雅的笑,笑得他想当场展开禁咒,糊在恶魔脸上。这是多年厮杀的本能,他竟然本能地想要对这只恶魔进行攻击……   他可怜而稚嫩的魔王身负魅魔血脉,如此脆弱,如此受人觊觎,轻松便能被有心之魔捏住把柄。身旁没有其他王的教导,独留下一只来历不明的恶魔……这么多年来,深渊究竟被这恶魔侵蚀了多少?   老巫妖不敢继续往下想。这几日他分别试探了魔王带来的臣子,发觉他们已被洗脑太深,对恶魔可谓是言听计从。他心中更是绝望。这回,无论如何他都要跟随魔王回深渊,一探究竟。   等上午的汤全部分发完毕,老巫妖又兢兢业业把街道打扫干净,在人类们感激而赞美的眼神中推着小推车回城堡。那个出言不逊的人类老头同样向他挥手,他看都不看一眼。   老巫妖不能理解魔王的用意,在他看来,这一城的人类都没有丝毫利用价值。他们弱小,愚笨,无能,甚至多数无法使用魔法。哪怕抽干灵魂做成傀儡,都是糟蹋了珍贵的仪式材料。   给这群家伙喝魔王之血?更是闻所未闻!   难不成这就是那只恶魔的用意……可把他们唯一的魔王教育成这样,这对他有什么好处?除非这只恶魔是人类那边派来的内奸……   某种程度上猜中真相的老巫妖,忧心忡忡而焦虑不安。等到他终于见到走出房门的魔王,欣喜还未来得及释放,这份不安便抢先攀升到了极点,简直要当场在空中爆炸。   ——陛下的身上怎么会全是那恶魔的味道? 第84章 吸引力   魔王缪伊缪斯正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他怀疑自己的尾巴坏掉了。这并非疑神疑鬼,他的尾巴固然从未听话过,甚至总爱将他推到一些尴尬的境地,但好歹还是灵动活泼,拥有一条尾巴该有的模样。   可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被霍因霍兹咬坏了,他可怜的小尾巴竟然开始退化,变得麻木而呆板,就连这样过分的揉捏都能忍受下来。   魔王看着恶魔白色的手,看着白色手中黑色的桃心,看着自己柔弱的小尾巴被又捏又搓,怀疑自己的眼睛和尾巴之间一定有哪一个出了大问题。   开什么玩笑?他的尾巴是什么解压玩具吗?   换做以往,霍因霍兹要是敢用这种力道欺负他的尾巴,他早就咬上去……好吧,最大的可能是他受不住地瘫倒在地上,恶狠狠瞪着使坏的家伙。   可现在,他除了感到有那么一丝肿胀的痒意外,竟没有半点不适。难不成霍因霍兹那几天疯狗一样的乱咬,真的给他的尾巴咬出毛病来了?   魔王一阵后怕,他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脸上微微泛红,整只魔像是被揉出水的蜜桃,浑身散发着柔软的气息。但在场另一只恶魔意识到了。恶魔缓缓降下手中把玩的速度,盯着眼前人的样子渐渐出神。   作为妖精系恶魔,魅魔自身的各项基础数值很是低弱,仅比同为妖精系的史莱姆强上些许。妖精系恶魔们的战斗能力普遍不强,但会强化其他特性用以生存。   比如史莱姆拥有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在任何极端条件下都能安然存活。他们不易被污染侵蚀,身体具有高度可塑性,几乎没有人能够抓住这群水一样流淌的家伙。   魅魔则是朝着另一条路延伸。他们演化出优秀的皮囊与惑人的吸引力,将自己伪装成猎物,主动被“猎食者”们所捕获。他们以此向强者寻求暂时的庇护,亦是找准时机朝猎物发出致命一击。因此,魅魔中以“雌性”为多,“雄性”稀少而趋于纤细化。   几百年前恶魔还普遍行走于大陆之上时,魅魔们给人类带来了数不尽的欢愉与痛苦,从贵族到平民,总有一款量身定制的桃色美梦。她们伪装,她们欺骗,她们行刺,她们陷入绝望与疯狂。魅魔一度成为恶魔中吞噬虫群最多的种族。   直到后来,教廷下令抓捕“女巫”,将容貌动人的女性推上火刑台。猎巫浪潮下,魅魔的数量才大幅锐减,以至于到了如今凋零的情况。   为了更好地欺骗猎物,魅魔们拥有成熟期,也即初次发情期。魅魔体内的特殊魔素会在这一时期酝酿成熟,散发到空气中,向特定目标传递求爱信号。尤其是第一次交合过后,储存魔素的桃心尾巴将变得肿胀,大幅降低敏感度,渴求安抚。   霍因霍兹握着掌心间明显大出一圈的桃形小黑球,渐渐停下了轻揉的动作。他浅色的绿眼垂下,盯着手上的东西,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于尾巴的主人来说,这并不好受。酥麻的痒意停下,取而代之的是深入脊髓的空虚感。这种难言的空虚缓缓蚕食起理智,令尾根都小幅度摆动起来。一动,一动,又一动。   魅魔忍不住喊道:“喂。”   然后呢?然后便没了。缪伊强忍着心尖上细雨般淅沥的轻颤,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些示弱的话。霍因霍兹敢玩他的尾巴?可恶的家伙。霍因霍兹敢玩到一半就停下来了?更可恶了!   直到这时,涉世不深的魅魔才发觉,他似乎有那么一些上瘾了。霍因霍兹的手是挺好看的,冰冰凉凉揉着他热得发痒的尾巴是很不错……坏了,他的尾巴和脑子都出问题了。   恶魔听到了魅魔的不满,却仍未继续。他只盯着掌中的桃心瞧,像是要把这小东西瞧出花来,仿佛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与缪伊缪斯建立了一种特殊而亲密的关系,在他的强行逼迫下。   魅魔无知无觉,对他产生了依恋,对他不抱有丝毫怨言。他用一百年的时间把缪伊缪斯养成了这个样子。他都做了什么?   一些闪着光点的画面在脑海中回放。   那是一身漆黑的高大魔王骄傲说起那颗石头的名字:“他的名字是缪伊缪斯。”   那是稚嫩的魔王第一次咬上他的手腕,要用愤恨的目光挖下他的肉,饮尽他的血。   那是眼中闪着太阳光亮的缪伊缪斯说:“总有一天我会把大陆上那些虫子全部消灭。”   恶魔眨了眨眼眼睛,于是这些光点全数消散。他感到脑海中某个地方又在隐隐作痛,灵魂深处有千千万万道裂缝哀恸,缝隙中无数个“他”想要爬出来。   他没有理会这份疼痛,抬起眼用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这段时间,你需要经常揉它,疏通里面积攒的魔素。”   恶魔说得这么平淡,仿佛刚才主动撩拨尾巴的不是他一样。缪伊缪斯恨不能抽对方一下,他也确实如此照做了。细细的长尾在恶魔手腕上快快一扫,像条小鞭子抽打上去。力道不重,黑线甩在白手腕上,像某种情趣游戏。   霍因霍兹眼神微动,又很快恢复平静。   缪伊缪斯从恶魔手中抽回了尾巴,攥在自己手里,气呼呼地揉捏起来。不就是给尾巴做按摩吗?他自己也能来。   在恶魔的注视下,魅魔努力伺候起自己的尾巴,逐渐力不从心。明明是自己的尾巴,揉起来却总找不到合适角度,触碰不到真正渴望安抚的角落。那痒意像是深埋在尾巴里面,他一通忙活却只能停留在表皮上。   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霍因霍兹还在看着,目光灼热,估计是在看他笑话。缪伊缪斯甚至怀疑起这一切都是对方的诡计,难不成先前每晚的尾巴训练,让他的尾巴对霍因霍兹的手产生了依赖性?   这和向霍因霍兹示弱有什么区别?   越是挠不到真正的痒意,魔王的爪子越发用力起来,又掐又抓,将饱满的桃心蹂|躏。他仿佛是要和自己的尾巴置气,把自己疼得冒出眼泪,也不肯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缪伊缪斯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气。接着他手上的尾巴就被拎回去,细细密密感受到温柔的抚|慰。他默不作声,两只手绞在背后,连脑袋都垂下,只任由对方握着自己的尾巴肆意触碰。   是舒服的,但尾巴的主人不会承认。   “你能不能……舔一舔……”魔王忽然说,声音很小。   霍因霍兹还是没回答他,尾巴上传来的力道加重些许。就这么继续摁压一会儿后,体贴的按摩渐渐停下,直到某个时刻,整个桃心都感受到柔软的热意。   热意首先是从尾巴上传递,紧接着淋到全身,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奔腾而出,狂乱舞蹈,感染吸进胸腔中的每一口空气。   缪伊缪斯感到自己像是泡在热泉里的一只奶糕,泡得又开又化渐渐地要融成奶油。他是一朵黏糊的、轻易无法被弹开的奶油,睡在恶魔的指尖,被恶魔用指腹摁着浑身每一寸角落,被亲吻到舌尖深处。   脑海中恶魔的脸逐渐模糊,又逐渐鲜明,浅色绿眼与某双幽绿色的眼重叠。缪伊缪斯仿佛又回到了那漆黑的绵软的长夜中,斑斓的白色触须是黑海中的珊瑚,摇曳着拖拽他陷入沉眠的海底。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温热中醒来,发觉自己还站在房间中央,而恶魔已经拿出手帕,细细擦拭他的尾巴。他看着霍因霍兹专注的眼神,没忍住轻轻抖了抖尾尖。   霍因霍兹翻起眼皮看了他一下,又继续垂下目光擦拭。   这一眼看得缪伊缪斯心中漏了一拍。 第85章 精神涣散   “缪伊。”   霍因霍兹擦着手上的桃心尾,忽而喊起这略显亲昵的名字。他的语气如此之轻,轻得缪伊缪斯也放缓了呼吸。这是恶魔第一次没喊他的全名。   “……怎么了?”缪伊缪斯慢半拍回应。多年来的相处令他对霍因霍兹的眼神无比熟悉,他判断这只恶魔要结束温存,进入正题了,果不其然。   “你将蕴含有你纯粹魔力的血喂给了人类,那些虫子承受不住血液的灼烧,在你醒来前已经死绝。与此同时,共享精神链接的虫母也会感应到你的存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缪伊缪斯沉默片刻,反问:“你又要让我回到深渊里安安全全呆着?那你呢?你不觉得你这么多年瞒了我太多东西?我难道没有知晓的权利?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弱小,不值得信任?”   他说着就将恶魔手上的尾巴抽回来,垂在身后,既不给对方摸,也不让对方看。   霍因霍兹的视线在转空的掌心间多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向魔王隐约带薄怒的面容,略一摇头。   “不,你不需要回去。只是这段时间你暂时不能离开这座城。城内会更安全些。深渊中的事务暂时交给紫罗兰她们处理。”霍因霍兹捏了捏眉心。   眼前的恶魔总感觉和平日里有哪里不同,缪伊缪斯说不上来。他盯着对方没从前那么冷的眼睛,盯了好一会儿又问:“所以,你的那一身触须和虫子气味,不和我解释解释吗?”   几个月前的缪伊缪斯还会怀有忌惮,认为以他和恶魔的关系有些敏感话题不方便明问,需要从长计议慢慢搜集证据。现在么……他身体从外到内都是这家伙的味道,还有比这更亲密的关系了吗?他怀疑就算他当场骑到霍因霍兹头上,对方都不会发火。   霍因霍兹顿了好一会儿,才解释说:“我这些年在外处理了几只王虫卵,灵魂受到了一定影响。我毕竟不是纯粹的魔王……”   缪伊缪斯又心疼又气愤:“这种事情以后由我来做就可以了!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我已经很强了,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脆弱。”   “嗯……”霍因霍兹看着眼前艳丽的赤红色,勉强将几近溃散的目光定格。他其实已经听不太清缪伊缪斯的话,但多年的相处令他大致上能猜出对方的意思。   又来了。   从醒来后对方进门起,霍因霍兹就表现出这种软和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从前那样咄咄逼人的气势。总不能是他们两人一起睡一觉,霍因霍兹就性情大变了吧?世界上还有这种好事?   缪伊缪斯狐疑地将恶魔上下打量,忽然神色一变,抽动鼻尖,嗅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情绪因子。他已经很多年没闻到对方的情绪了,霍因霍兹总藏得很好。此刻属于恶魔的情绪却像是面粉袋子里被戳破了个口子,突然在空中爆破开来,淋了他一身。   他尝试去触碰,理解,又在下一刻忍不住皱眉,甚至呜咽出声。   “呜……”   复杂浓稠的情绪搅和得缪伊缪斯眼前发黑,其中最深刻的当属疲倦与疼痛。数不清的情绪因子像是小针般扎在他的大脑上,并不尖锐但带来细密钝痛,令缪伊缪斯禁不住猜想情绪的本人该有多难受。   渐渐的,这些幽暗浓稠的情绪消失。霍因霍兹似乎是也意识到情绪的失控,重新将其埋藏起来。   “我可能,有些头疼。”恶魔轻声说。   很敷衍的解释,摆明了不想解释。   缪伊缪斯抿嘴,几次要开口,却又把到嘴边的话吞进去。他知道他哪怕问,也是问不出个什么来的。灵魂受到了一定影响?霍因霍兹倒是说得轻松!   魔王干脆伸出手,将睡衣袖口卷起,就要朝上咬一口,却被恶魔迅速捏住了手腕。   “做什么?”恶魔眯着眼问。   这话倒是很有霍因霍兹日常教训他的气势。   缪伊缪斯晃了晃这只手,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不是头疼么?给你喂血。”   见对方皱眉,他又接着道:“不爱喝血也可以,我把心脏弄出来,给你吃一点。对了,这次本来就是要给你喂心脏吃的,结果你非得……”   魔王卡壳了一瞬,想要跳过这个不知道如何描述的事情,却突然开窍悟到了什么。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把心中话说出口:“霍因霍兹,我们做了那件事后,你的情况看起来好多了,至少不会胡乱甩触手,还能理智地和我对话。要是我们再做一次,你的头疼是不是也能……”   “缪伊缪斯!”恶魔呵斥道。   魔王没被唬住,用清脆嗓音指出:“那时候明明是你把我缠起来不让我跑的。”   “……”   缪伊缪斯看着恶魔哑口无言的样子,这会儿也没取笑的心情,继续晃着被捉住的手腕:“你看,说这个你又不高兴,吃心脏你也不肯,那就只剩下喝血了。只是一点点血而已,你又不可能把我的血喝光,到底有哪里不好了……”   浑身散发着香甜气味的猎物仍在努力推销自己的好味道,恶魔控制住进食的欲望,努力维持当下躯体的神智。   房间之外,城堡之外,街道之外,数不尽的精神触须正在风雪中与敌人交战。它们自远方而来,漫天挥舞,如雪降临压在大地之上,遮蔽天空,又轻易如花般凋零,落在残雪中。   乌泱泱的军队被触须们抵挡在冰原边境,战士们戴着冰冷坚硬的甲,比甲更冰冷的漆黑触须从盔甲中钻出,朝着漫天风雪逼来,触须与触须厮杀。   盔甲之上属于人类的头颅已失去温度,本应嵌有双眼的窟窿中蠕动着密密麻麻的尖锐短毛,五官其余开口处亦然。他们的灵魂已完全被侵蚀,永久被囚禁于身的枷锁中,受到寄生之虫的驱使。他们是“母亲”忠诚的战士,要为它消灭一切的威胁。   雪自上而下浇灌着人类喷洒而出的血,将被斩断的触须掩埋。千里之外,结界之中,城内下着同一场雪,人们捧着今日份的热汤,感慨于数日不见的大雪。   缪伊缪斯突然转头看向窗户,厚实的针织帘遮得紧实,他却仿佛听到了遥远之外的风雪声,脑海中莫名回想起一寸寸拂过他肌肤的那些触须。屋内温暖宁静,香薰味恰到好处,心脏却一阵阵发酸。   他又将视线转回,眼前恶魔仍是那副平静样子,只是眼角略有倦意,像是稍稍熬夜后的模样,难以集中精神。可他分明见过霍因霍兹几天几夜不睡的样子,那时候的恶魔仍精神抖擞,外形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   眼下,恶魔的长发搭在肩头,缎带扎得很松,应该是几天没打理了。   “霍因霍兹,我要是真想反抗的话,你控制不住我的。你要是觉得就凭现在你这个状态,就能强行把我的血喝光,更是太看不起我了。”缪伊缪斯冷不丁说。   精神涣散的恶魔还未能反应过来,就被扑倒在床上。 第86章 所图不轨   天外雪仍在下,冷冽寒风呼啸。魔王跪坐在床榻,跨坐在恶魔腰间。他将褪去衣物的手腕狠狠咬下一口,鲜血淋漓。赤色的血迫不及待涌出,还未来得及滴落便被塞入另一只嘴中。   霍因霍兹蹙眉,伸手就要挡。缪伊嘴里念着“别动”,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拨开恶魔的牙,方便对方吮吸。他低头神情专注,发丝垂落在恶魔脸旁,像是也为对方沾染上血。   红发落眉梢,朱血溅白齿。   恶魔还在抵抗,似乎要说什么,却被他严严实实捂住嘴。他将自己划出细长伤口的手腕卡在对方上下牙间,一切拒绝的话最多只能转化为舌尖的舔舐。   “再乱动我就把你捆起来。”魔王附在耳边威胁道。   这句话反而提醒了他自己,缪伊缪斯思索几秒,黑色线尾便跃跃欲试绕至身前。他学着记忆中那些触须的动作,缓缓将对方的手禁锢。可惜,魅魔的尾巴没那么长,从自己腰后出发最多只能爬到霍因霍兹的脸。他便将霍因霍兹的手捆在对方腹前。   是的,这是一条魅魔的尾巴,很弱,很脆,轻易便会成为战斗时的累赘,但凡恶魔使出一丁点力气,就能挣脱开。可缪伊缪斯知道,恶魔不会这么做的。   黑色线尾已一圈又一圈缠绕,与交叠的手腕合二为一,黑白醒目。如果霍因霍兹这会儿稍微翻动一下手腕,他的尾巴就会感到疼痛,甚至会受伤。   恶魔果真安静下来,不做挣扎。缪伊缪斯好心情地哼哼两声。   他知道霍因霍兹的状况明显不对,那些可怕的触须消失不见,霍因霍兹本魔更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样子,意识微弱,甚至显得有些呆。他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所不了解的领域中,霍因霍兹或许正经历着某种痛苦与压力。   缪伊缪斯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帮忙,这次他不准备获得对方的默许与同意。手腕上的刺痛越发清晰,恶魔的牙尖刮挠着他的伤口,吮吸力度逐渐加大,明显有上瘾的意味。而那双浅绿色的眼,则渐渐虚散开来,失去焦点。   怎么感觉……霍因霍兹要睡着了?他的血液里难道还有迷药的成分?   缪伊缪斯歪着脑袋,仔细观察起恶魔的眼睛。他在浅绿色的温润世界里看见自己的倒影,看着看着突然感到大脑晕眩,眼乏无力。头很重,这个想法刚从脑袋里冒出,整个上半身便倒下去,躺在恶魔的胸膛前。   大半张脸枕在对方颈窝间,闻着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味,缪伊缪斯终于反应过来,他自己似乎失血过多。方才和霍因霍兹置气说的话仿佛即将成真,他的血真的要被喝光了。   要是真这么死掉,未免也太过随便……霍因霍兹醒来后肯定会发疯的。不知不觉间,魔王已确信了一件事:他在恶魔心中算是处于相当不错的地位。   想要爬起来,但浑身发冷,动弹不得。心脏跳得剧烈,不知道会不会在他死前又一次掉出来。恶魔吮吸的声音在房间内如此明显,仿佛近距离轻啃着他的耳尖。   霍因霍兹明明才是那个没有节制的家伙……   眼前的景象渐渐发白,缠在恶魔手腕上的尾巴逐步失去力道,轻轻掉落,垂在身侧。于是这双手微动,环抱住了魅魔的腰。   恶魔抱着因失血而发冷的魅魔,浅绿色的眼倒映着一张精致的面容,倒映着红白血与雪中人与虫的断肢。“它”吃着同族的血与肉,吞噬着同族们的力量,“它”同样被同族们吃掉了许多触须,每条触须都叫嚣着喊疼。   “它”的本体无法前往战场,这让“它”的战力大打折扣……可是为什么?啊,对了,对了,“它”要守护一样很重要的事物,“它”不能离开……可是这样下去“它”会在漫长的拉锯战中落入下风,“它”的同族会破城,会抢夺走最重要的事物……   【需要补充力量,需要吃掉更多的血与肉,需要吞噬同类。】   血液携带着力量而来,浸润饥饿而空虚的灵魂,“它”清理着战场,将垃圾与危险阻隔在城中温暖之外。   【需要补充力量,需要吃掉更多的血与肉,需要吞噬同类。】   大幅缩水的纯白触须躺在红白相间的雪里,战后精疲力尽、奄奄一息。“它”失去了太多的足,“它”的伤口急需修复,“它”吞噬掉的这些血肉需要消化,“它”要尽快提升自己以躲避下一次的袭击。   【需要补充力量,需要吃掉更多的血与肉,需要吞噬同类。】   ——可缪伊缪斯会死的。   驱赶走外界的威胁后,对现在的缪伊缪斯而言最危险的是“它”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浅绿色茫然的眼中浮现挣扎之意。想要停下进食,却无法逃离身体的本能。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间,恶魔抱着怀中的身影,忽而在空气中消散。陷入昏睡的魅魔无知无觉,继续躺在床上,嘴里甚至仍呢喃着某个名字。床上只剩下一只魅魔,与另一只从开始起便一动不动的史莱姆。   不知过了多久,史莱姆睁开眼睛,短暂的迷茫后逐渐回想起那股渴血欲望。绿色的团子滚动着果冻般软弹的身子,一点点挪到魅魔身边,挪到那只逐渐愈合的手腕上。   啊呜一声,小团子试图将手腕咬出血。魅魔的手腕没有被留下丝毫印记,甚至在史莱姆软泥的修复作用下,变得更加光洁。   缪伊缪斯在半梦半醒间,感到手腕间发痒。他拨开眼皮,看见一团绿色的熟悉事物。脑子还未反应过来,眼中便先含了笑。他将史莱姆捞起,贴在脸颊旁使劲蹭了几下,又抱在怀中,重新回到梦乡中。   史莱姆挣扎了几下,无果,在香甜的气味中渐渐也昏睡过去。   。   缪伊缪斯醒来时,在床上很是发了一阵愣。他环顾周围一圈,没看见霍因霍兹的半个影子。他揉捏着怀中柔软的东西,努力思索许久才想起昏睡前的事情。   抱着史莱姆从床上跳下来,转转身子伸伸腿,缪伊缪斯没察觉半点不适。他捏着史莱姆,见对方没有要醒的样子,便悄悄将脸凑上去。   啾。   轻轻落下一吻,缪伊缪斯便将这段时间房间中所发生的一切当做小插曲。史莱姆仍和从前一样沉睡,他也和从前一样有许多待做的事情。这几天他没有将血送出去,不知道那些恶魔有没有继续分发热汤。   他在床边衣架上看到了搭配好的一套衣物,显然是霍因霍兹放的。缪伊缪斯在镜前将自己打理整齐,最后看着一头蓬松杂乱的长发,陷入沉默。   不是不可以找其他恶魔来梳理,但魔王只想要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碰。他咬着梳子,指头一根一根将打结处拆开,暗暗将这笔账记在腿上睡得香甜的史莱姆身上。自己睡觉时从来不会把头发睡成这个鬼样子,绝对是霍因霍兹在那种时候咬出来的。   勉强凑出来一副魔王仪容后,缪伊缪斯抱着史莱姆团子推开门,没走两步就正面迎上了一位老熟人。   他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就见老熟人张大嘴巴,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去。缪伊缪斯第一次知道,原来骷髅脑袋也能有这么夸张的表情。   魔王自然是不知道对方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老族长瞪大眼睛,盯着眼前的魔王就像是盯着自家菜园里被拱了的大白菜,虽说这白菜其实是别人养大的,他没参与进去过一丝半点……可怎么说这颗大白菜也是不参任何水分的魔王!是任何恶魔都要敬重的存在!   老族长颤抖的声音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嘎吱嘎吱眼见着就要碎了:“陛下,您、您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这种味道怎么好像是……简直像是、像是……”   巫妖一族生来不具有那种生理欲望,他们自认为摆脱了低级趣味,但也并非白纸一张。像老族长这样阅历丰富的恶魔,对魅魔一族的习性所知不算少。陌生恶魔的味道简直是从陛下的血液里散发出来的,要向着所有恶魔宣告着其攻下的领土!   他以尤利乌斯家族的肋骨发誓!区区拥抱与亲吻,绝对弄不出这样浑然一体的气味!   如果他这把老骨头的嗅觉还没有出问题,这恶魔的味道甚至并不陌生,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嗯,您闻到的应该是霍因霍兹的味道,这些天里您应该见过他了吧?对了,这个……”发觉老巫妖开始改口称他为陛下,缪伊缪斯没有太惊讶,他举起手中的史莱姆,“他又变回这种样子了,还是睡不醒。霍因霍兹的状态很不好,他说他是处理虫卵时受到了影响,您先前听说过哪位魔王有类似的情况吗?”   尤利乌斯缓缓将呆滞的目光移向史莱姆,他在史莱姆身上闻到了缪伊缪斯陛下浓郁的气息,于是这目光变得更为呆滞起来。   那只叫霍因霍兹的恶魔原来真的所图不轨……但怎么是这个不轨?! 第87章 涅墨西斯   尤利乌斯在百岁时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魔王,彼时他的部落已在领地争夺中焚尽。以肋骨繁衍的恶魔最易滋生出家族概念,据说他们家族最开始的那位老祖宗名为“尤利乌斯”,他们这一脉也就以此为部落名字。   他的家族十分弱小,成员之间没有名字,若非如此也不会轻易被覆灭。当魔王问起他的名时,年幼的巫妖思索了片刻,说:“我的名字是尤利乌斯。”   黑发黑瞳的王指着他胸口的肋骨说:“不,这不是你的名字。这是你族群的名字,而你应当有自己的名字。”   巫妖困惑:“我们从来没有名字。”   名字是一种十分奢侈的概念,他的“兄弟姊妹”很少有能活到成年。对于他们巫妖一族来说,只要还尚有骨头留存,族群就不会彻底消亡。这个时代的恶魔大多如此,生命就像泥沼里的毒勾虫,小而卑微,却生生不息,个体依托于群体长存。唯有那些强大而耀眼的存在,能在后代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名。   “从来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我们所有恶魔都该有自己的名字,我们要为自己而活。”漆黑的魔王说。   尤利乌斯最后还是没放弃这个名字,他将名字刻在肋骨上,承载着族人们的生命而活。他在一片炭土中被魔王带到营帐,帐中站满其他各种恶魔,警惕而打量的目光在彼此间游荡。   黑魔王就这样集结队伍,一路从最底层打到最上层,用拳头打服所有为资源而斗得你死我活的恶魔。他挑选出每个族群中最厉害最有资质的家伙,让他们跟随其后,让他们成为他的附庸。他打败了所有的魔王,让自己成为深渊中唯一的规矩。   他用那奇迹般的法术,在深渊临界缝隙处张开黑水晶结界,漆黑之中再无污染能渗入地下。深渊的生态环境终于停止恶化,恶魔们漫长的自我折磨终于能稍微停歇。他们喘息着,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到那新生的魔王身上。   这个时期的魔王实在太过耀眼,他奇迹般平息了深渊数千年未熄的战火,并将恶魔们不平的怒火指向地面之上。   他称:“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遭受这一切?凭什么你们浑身疼痛,而我要任劳任怨为你们清理?外面的敌人将我们的家园当做垃圾场,我们就要攻打上去,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垃圾!”   恶魔们沸腾着,恶魔们欢呼着,恶魔们在黑魔王的带领下踏上大陆。他们震惊于蓝天与青草的柔和,悲愤于千万年来所遭遇的不公。他们终于看见了灵魂深处所厌恶的存在,令人作呕的虫子寄宿在弱小肉块体内,他们便要把肉块们撕碎。   尤利乌斯跟随在黑魔王身后,他近距离观察着人类,又遥遥眺望着人类。他看着他们怨恨,看着他们咒骂,看着他们抱以恐惧,他们说是恶魔带来了人世间绝望的一切。   自从黑魔王降下结界,世界的污染再无法下沉,只能兜兜转转重新回馈于此岸。瘟疫与天灾席卷,国与国之间吞并又覆灭,人类遭遇到从未有过的灾难。他们能够握住的只有自己的魔法,却又在魔法中滋养出更强大的虫。   【主啊!您虔诚的子民受到恶魔的教唆,心灵竟堕落如此!您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您的孩子!】   温室中的花朵不需要争抢养分,直到顶棚被摧毁,不得不出来直面暴雨,又在暴雨中揭开良善的伪装,露出内心恶的一面,露出万千生物求生的本性。   尤利乌斯冷眼看着一切,彼时他已数千岁。他摸着他心头的肋骨,便要让此身与黑魔王的漆黑之炎一起,共同燃烧着他们宏伟的大业。从此恶魔们在大陆之上拥有了他们的名,深渊之下绝望的自相残杀不再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战火弥漫,他们在无尽之海沿岸与人鱼厮杀,每个恶魔都仿佛在杀与被杀之间获得了此生的意义。黑魔王即将斩杀海皇之际,忽然停下了手中侵蚀的火焰,回头望向北方裂谷的方向。海皇逃了,他们的王则在一个夜晚匆匆赶回深渊。   一只新生的魔王石,在赤红矿中发出清脆鸣叫。数千年来都未有新王诞生,这仿佛预示着某个新的开始。高大如山岳的黑魔王静静站在红宝石外,相隔数米他似乎能听见石中细微的心跳。   他们无血脉亲缘,他并非他的肋骨所化,亦非血肉所托,可灵魂上的亲近却如此浓郁。这样小的东西,眼下连他的巴掌大小也没有,轻轻一捏便能掐灭。按照魔王的传承,他将要用他的血来喂养这只幼崽,他将是这只幼崽唯一的教导者与抚育者。   他能感觉到,这会是一个强大的生灵,拥有炙热如太阳的生命,生来就当是一只翱翔于天际的不死火鸟。在灵魂的深层共鸣中,他看到了一双眼睛,璀璨如天上繁星,映着无尽之海的夜。小小的生命,在用好奇的目光向外探看,却被石束缚,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生命的奇迹,是深渊数千年来沉寂后的奇迹。   他忽然踉跄着后退两步,局促地向两旁张望。入目仍是疮痍一片,与数千年前未有不同。恶魔们不再将自己的生命执着于自相残杀,恶魔们却要将自己的生命抛洒在大陆之上。无穷无尽,未有终止。   他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复仇与新的希望,他名为涅墨西斯,他即是复仇的化身。他掀起复仇的火焰,数千年大火不熄。这是漆黑的火焰,将深渊烤得焦黑,直至将所有鲜亮的一切灼成灰烬。   黑魔王回到魔王宫,带着手上托浮的红宝石。众将臣赞美着赤红之石的夺目,他将石头安置在精心布置的宫殿中,召来魅魔们看护侍奉。   弱小而魔力低下的魅魔从来无法得到王的青睐,她们惊讶却又很快被红宝石的光彩吸引。她们为它编制最柔软的花篮将其盛放其中,她们每日清晨为它轻轻擦去灰尘,又在傍晚时分为它吟唱悠远的歌谣。   尤利乌斯不认可黑魔王的安排。未出世的魔王当然只能让最强大的恶魔靠近,弱小的魅魔只会亵渎王的尊严,甚至影响小魔王的血脉纯粹。魔王在石中的岁月,会是其一生最关键的时刻,决定了这只魔王破石后天赋的上限。因此魔王们才要日日用自己的血来浇灌魔石。   “尤利乌斯,我这段时间在想,有些事情也许是错了。”黑魔王涅墨西斯站在魔王宫的高层露台,从这里俯瞰四周,昏暗一片。   尤利乌斯站在黑魔王身后,他跟随了对方数千年,比任何恶魔都要懂得对方的想法。此刻巫妖眼眶中幽青火焰震颤。愤怒在低吼:“陛下,您从没有错!如果不是您,深渊将永远不会团结起来,我们永远没有可能攻打上外面的世界!您难道想要让我们回到开始时那样凄惨的模样吗?”   黑魔王只静静望着城中衰败的一切,他说:“尤利乌斯,你千年前不是这样的。我那时候要你跟随我,你却只抱着你部落的图腾哭。”   “陛下,千年前我还只是个孩子。”   “是啊,那时候我们还年轻。现在我们都老了。”   这句话像是一滴雪,落在巫妖的眼眶中,放凉了胸膛,模糊了视线,把眼前身影涂抹得晃荡开来。他只觉得眼中火焰一熄一燃,再看魔王时,对方常年征战的高大背影,却显出老树般的寂寥之意。   几千年了,原来已经几千年了。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哪怕是在巫妖之中,自己也已十分年迈。他又顺着魔王的视线望向周围低矮房屋,他记得数千年前他们跟随魔王搭建起这座城的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他们的深渊数千年都未有改变,一切还是那个样子。   他似乎也快要明白什么,如果能再给他一点时间,或许他就能体会到黑魔王如今的遗憾与痛楚。可变故却发生在彻悟前。   遗留在大陆之上的主力军队遭受到袭击,是精灵们帮人类找到了他们潜藏的踪影。王连夜赶往地上。或许是近来的思考给了黑魔王某些新的信念,他打得如此凶猛,仿佛想要将千万年来不清不楚的烂账在这时候全数消解。   海皇负伤,虫母即将身死。就在这关键一刻,谁也没有猜到,万年来悬于高空的巨龙也加入到其中,他们承载着人类与虫子,势不可挡,将污染的种子投诸深渊之下。   虫母侥幸逃脱,恶魔们撤军重整。营帐中,尤利乌斯在黑魔王眼中看到了惊慌,他第一时间明白了老朋友所害怕的事物。那脆弱的、还未诞生的、没来得及喝下多少魔王血的小东西,或许再也没法出生了。   他安慰着说:“以后还会有新的魔王诞生的。”   同时他在内心暗暗叹气,果然不该将魔石交付给魅魔看管。那群脆弱的魅魔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怎么可能保护得住这珍贵的石头呢?虫子们会循着味道将其撕碎吞噬!   这话尤利乌斯只在心中说,他努力让自己不流出泪来。老巫妖看得出来,由于虫子们在深渊中投放的污染之种,与深渊血脉相连的魔王几乎已承受不住负荷,濒临崩溃。   涅墨西斯老了,他也老了。他们两个老东西到死都无法完成夙愿,甚至没法死在深渊中……他们的夙愿是什么?是复仇,是杀死虫母?然后呢?然后再把人类杀掉,把人鱼杀掉,把精灵杀掉,把巨龙杀掉?他们要把大陆之上所有的生灵全数消灭,这就是他们的理想?   尤利乌斯很慢很慢地思考着,他用尽毕生研究法术,用尽毕生跟随黑魔王征战,他从未想过这样遥远的东西。如果再给他一点时间,如果他能和黑魔王再谈些“弱小的话题”,或许他就能想明白了。   可又一次,变故发生在彻悟前。   涅墨西斯死了,离开他们独自死在遥远的地方,应当是被人类杀死的。   涅墨西斯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们,那只未出世的魔王的名字。   。   时隔两百年,尤利乌斯看着眼前赤红色的魔王,他仿佛从对方银黑色的眼中看到了昔日纯黑之瞳的影子。短短两百年,顽固的老家伙仍难以轻松走出旧日的影响,他无法轻松接受新王的轮替。   如果所有恶魔都迎来新的时代,那涅墨西斯呢?谁来缅怀涅墨西斯?   可当他从对方身上闻到那股其他恶魔的味道,一种更强烈的愤怒感油然而生。   涅墨西斯死了,可他还没有死!   那小子叫霍因霍兹是吧? 第88章 归属感   深渊1区,玫瑰十字街,浮海香草亭。   棕木圆桌上端着四支白净细瓶,瓶中分别插有四枚园艺纸花:芙蓉花,紫罗兰,风信子,以及薰衣草。头上长有精巧小角的女仆将最后一叠纸巾折成星星,缀在桌角做装饰,便静静退出露天包间,消散在亭外雾气间。   过了有一会儿,一对相貌相似的孪生姐妹幽幽现于当中两把椅子,她们面前正对的纸花分别是紫罗兰与风信子,紫眸如黑影,各自心绪沉沉,盯着桌面出神。   白雾散开,一名相貌柔和的青年进入,又将雾气轻轻合拢,默不作声坐到放有薰衣草标识的座位间。他同样情绪不佳,常年挂在嘴角的笑消失。   亭中三者同是魅魔,单从脸与身形上看雌雄莫辨,只是男性魅魔的角要比女性稍粗长几分,更显坚硬。魅魔一族大多以角分辨性别,唯独那位最尊贵的魅魔头上之角小得可怜,令人担忧其从小的营养状况。不过,这种事自然从来无人敢出声质疑,于是某只魅魔自视良好,不觉小角有异。   “我听说,你向陛下表明心意了。”风信子忽然提起话题。她没抬头,也没与对方交上视线,分明地显现出敌意。   名为熏衣的青年猛地抬头,冷冷盯着眼前少女模样的魅魔,几秒后缓缓放出微笑,话却带刺:“你们两姐妹像是霍因霍兹养的狗。在我的屋子里设了监控,嗯?”   紫罗兰淡淡为妹妹帮腔:“你本该接受严密监控与看押,是缪伊缪斯陛下给了你如今的自由和地位。‘熏衣“这个名字,原本也轮不上你继承。”   “错了,我本来是要被霍因霍兹处死。”熏衣呵呵一笑,捏着瓶中的纸花把玩,手中折好的纸面逐渐散开,扭曲不成形。   他永远记得当初跳入深渊后,那只恶魔看他时警惕而又寒冷的目光。那是野兽面对入侵巢穴者的眼神,冰刀般直刺心脏,不含同情与宽容。他那时是如此绝望而深刻地认知到,自己的生命将停。   如果不是后来魔王赶到,给了他生活在此的身份,又将他送去学习如何融入这群恶魔,他不会有今天。凶残的野兽只会在它所看护的兔子面前露出无可奈何的温和,又在兔子看不见的角度对其他肉食者发出无声威胁。   霍因霍兹是只温柔仁慈的恶魔?这是他听到过的最幽默的笑话。这群恶魔大概是瞎了又疯了,会相信那样一个野兽的伪装。如果没有缪伊缪斯的存在,冷血的恶魔大概连装都不会装下去。   “陛下总爱保护弱小的事物。像你这样的恶魔在深渊有很多,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是在陛下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一次又一次获得他的宽容与庇护。”紫罗兰抬起眼皮,意有所指道,“可实际上,却只有一位能够保护他,那便是真正的’唯一‘。”   熏衣翻着指间折纸,没答话。他自己心中清楚,只是不甘心罢了。   最开始挑起话题的风信子闷声笑道:“可惜,你暗示了这么多年,陛下都没看懂。不过……要是陛下能懂了,霍因霍兹大人也就不会留你在这个位置上。”   魅魔的眼神意味深长,深渊中谁都知道魔王身旁有个醋坛子,没谁敢去触其霉头。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嘲讽同僚,就见亭外白雾再次变换,几只魅魔当即噤声,坐得端正。   雾气中走出一道高挑身影,任何常来玫瑰十字街游玩的恶魔都见过这张脸。街角,长椅边,糖水铺子门口,气质慵懒的成熟魅魔衣着简单,推着当期报纸与可疑魔药贩卖,看起来似乎应当被魔药安全部门审查。   芙蓉拉开椅子,随意将长发拉至一边肩头垂下。她环顾一圈,见到几只小辈鹌鹑一样乖巧的样子,心中了然。   “又吵架了?都是一百多岁的大朋友了,不要还像几十岁的小孩子一样嘛。”芙蓉撑着下巴笑道,她瞥了眼熏衣身前桌上那凄惨样子的折纸,无奈摇头,“不要糟蹋别人的心血,小风铃的折纸可是有很多恶魔求都求不到呢。”   名为风铃的魅魔追求者众多,近日她常在这家咖啡馆兼职,连带着咖啡馆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新坐下的这只魅魔从外形看没比其他人大多少,却独有一种成熟气质,一笑一抬眼间从容沉稳,令人想要信服。整条街的魅魔都算得上是被这位看着长大的,熏衣作为外来者,却莫名也感受到那股辈分压制,低头不敢反驳。   “芙蓉奶……姐姐。”风信子刚开口,见到长辈陡然变得危险的眼神,脑内警铃大作,连忙改换称呼,“陛下来信说要将外界的恶魔带到深渊来,安置在1区,您不会觉得这有些太仓促了吗?”   “是有点仓促。冬天快要到了,我们得在街道换上应季的花。哎,时间可真紧,这么多事情要做呢。”芙蓉捧着脸叹了口气。   深渊本没有清晰的四季朝夜之分,混乱魔素形成七色极光高悬于空。直到元素精灵们举族迁来,划分日夜,操弄晴雨。缪伊缪斯陛下看着书中所描述的春夏秋冬,听着霍因霍兹大人讲述外界的热与冷,才干脆制定四季表。不同时节里,元素精灵们的降雪降雨频率会有所细微调整,温度亦然。   魅魔们便也依据书中所描述那样,辛勤更换街道上盛开的“鲜花”。如此一来,每个1区的居民和游客都能感受到四季的变化,仿佛他们也活在书中所描绘的那个世界一样。在那个世界里,有着自然的日与月,万物生长,山川恒久。   风信子听着芙蓉岔开话题,攥紧手低下头:“我们还有六个区需要清理,陛下的身体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   她把话说得隐晦,只留一半,其余恶魔却也都听懂了,这次聚会本就是为这件事而开展。恶魔天性没有归属感,别说“深渊”、“恶魔”这样宏大宽泛的词语,就连其下的细分种族都无法令他们产生多余情绪。“同胞”是一种陌生的体会。   就连例外如巫妖们,也并非执着于“同族”这个概念本身。对他们而言,肋骨是毕生巫术的传承,唯有同一肋骨所化、共享同体系巫术的兄弟姊妹,才算相亲的同类。至于其他部落的巫妖,则是争夺资源的敌人。   是数千年前的黑魔王打破了恶魔们彼此的争斗,将“深渊”这个共同体概念带来,教会他们复仇与抗争,教会他们团结一致地去抢夺属于他们的一切。仇恨与痛苦将他们凝结在一起。   直至一百年前,漫长的黑夜又迎来了两位伟大的恶魔,“深渊”一词重新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它的意思是家,是温暖,是每天变得更好的一切,是新生的希望。   他们是一家人,可外面那些不是。   “风信子,我们应该相信两位大人的考虑,霍因霍兹大人也绝不会让缪伊缪斯陛下陷入危险。至于那六个区……前线勘探消息在今天上午已经抵达我这里,第21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随着芙蓉冷静落下最后一句话,亭中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没有谁接话,她扫过一圈,看着三只后辈震惊而复杂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今天上午收到消息的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们的陛下像传说中的不死鸟般,引火自焚地献祭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透支魔力与精神力,仿佛要燃尽生命。他们的王在与时间追命,要在污染彻底毁灭掉下层恶魔之前,将他们解救。   神明仿佛真的在眷顾他们的王,不,他们的陛下就是他们的神明,携带奇迹拯救他们于无尽绝望之中。他们几乎都要忘了,这位稚嫩的魔王才出世一百年。前代魔王们在这个年纪或许还跟在前辈们身后学习,未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土。   他们的陛下在与时间的赛跑中赢了许多次,救下了许多个他们,可这一次却输了。只要输一次,往后便不再有胜利的机会。随着时间推移,更下层的恶魔便更无生还可能。   “距离清理完第20区,才过去了不到一年,哪怕是陛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过来,继续下一轮清理。”紫罗兰喃喃道,眼中无光。   缪伊缪斯陛下的最短恢复期是两年。那一次趁霍因霍兹大人离开深渊时,陛下私自带队出征,因精神力衰竭差点死在了遥远之地。她清楚记得霍因霍兹大人抱着陛下回来时,一张脸阴沉得令人心生恐惧。那段时间陛下一直躺在卧室中,除了霍因霍兹大人外不见任何人。   从此,陛下被剥夺了许多权力。如果没有霍因霍兹大人的许可,陛下自己是调动不了军队的。这种事情放在任何魔王身上都堪称耻辱,可到了两位大人这里,没有哪个恶魔觉得不对。   他们同霍因霍兹大人一样,害怕失去他们唯一的王。 第89章 融入   剩余六层中,恐怕再无恶魔存活了。   熏衣回神得更早一些,他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苦涩,故作轻松道:“这样也好,陛下也能松口气,免得被拖累死。”   这话说完,空气中氛围凝固几分,那对姐妹仍用那种略带尖刺的目光看过来,至于年长的魅魔则轻轻摇晃着头,像是表示不赞同。   “得知这个消息后,陛下会伤心的。以缪伊缪斯陛下的性格,他大概会认为是他的能力不足所致……其他的恶魔,大多也会为此难过吧。真令人惊讶,恶魔也会为这种事难过。”芙蓉缓缓吹了口手中热饮。   她眼中回忆起两百年前,巨龙入侵。她们护着一颗小小的石头逃难,努力躲避天灾般强大的敌人。最后的最后,这颗石头被交接到一个性子很软的魅魔手中,路便断裂开来,她们在山崩地裂中失去了联系。   魔王陛下出世后身负魅魔血统,这在任何恶魔眼中都会是一条惊世的消息,对她们这些魅魔而言也不例外。百年前,几乎是在看到魔王的第一眼,芙蓉便仿佛亲眼看到了当初那只魅魔是如何以自身鲜血哺育一颗濒死的石头。   若是依据魔王们的传承方式溯源,这位魅魔便可称为小陛下的“母亲”。一只魅魔是魔王的母亲,多么骇人听闻的故事。   百年前她站在断墙之下,遥望那道赤色的身影洗净周围恶魔,突然在心头涌上悲哀。魅魔,偏偏是魅魔,如果当初护送魔石的是其他任何恶魔,他们的王便能拥有更强大的起点。一只魅魔,无法庇护他们,更无法向他们许诺未来。   当年一起长大的姐妹们都死在了两百年前,魅魔一族里年长的只剩下她一个。她甚至一度以为魅魔要面临绝族。可她们却依旧延续下来,并且活得很好,活得比历史上任何时刻都要好。深渊中的恶魔们迎来了他们最幸福的时光,他们的王没许下任何承诺却给了他们所想象不到的一切。   区区百年,深渊变了很多,他们这些恶魔亦是。   “接下来陛下的重心大约会放在与外界的接触上。接纳外界来的恶魔只是第一步,我们应当跟紧陛下的步伐,不能给他拖后腿。将这些恶魔安置在1区,也杜绝了他们作乱的隐患。我们需要尽可能引导他们融入这里。”芙蓉步入正题,稍显严肃。   熏衣冷冷道:“我不认为那群恶魔能融入深渊,也不认为他们对陛下怀有善意。”   这句话倒是令另外三只恶魔诧异。这个在场唯一一个在外界生活过的家伙,竟然会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对这群恶魔的怀疑与敌意。   见同僚们脸上神情太过明显,熏衣咳嗽两声:“在人类的教义中,深渊是个罪恶的地方,而魔王更是其中罪恶的化身。教廷会告知每一个抓捕而来的恶魔:如果不是魔王,他们便不会遭受到驱逐与憎恨……”   “可你作为他们的一员,却并不憎恨陛下,甚至倾慕他不是么?”风信子缓缓指出。   熏衣滔滔不绝的讲述渐渐消音,他陷入沉默。   这只魅魔几度蠕动嘴唇试图解释,却发现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   今年的冬季就快要到了,伦卡城的居民开始为丰收节做准备,家家门前都堆放有串在网线上的冻鱼。丰收节当晚,他们会围坐在一圈圈篝火旁,吃着烤鱼唱着歌,庆祝今年的鱼获,祈祷来年同样幸运。   那些高大沉默的巫师有时会驻足在一旁,好奇地看他们织网串鱼。热汤早已不再定时发放,起初居民们有些不安,以为喝完断头汤后将要面临某些残忍的事情。   然而恐惧的事情并未发生,这些用长袍与面具遮掩真面目的巫师,只是默默在街上扫雪,清理脏污,修缮房屋。有时风雪过大,食物获取不足,这群巫师们甚至会出城捕些冰原上的魔物,带回来当街烤熟,又继续像从前那样分发给他们。   某些气候恶劣的夜晚,街上仍会驻起零散的棚子,棚内煮好了热汤,供行人自行取用。汤仍然美味,只是喝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不像从前那样能抚慰灵魂。但冷冷的夜晚里有热汤喝就不错了,一碗喝下去饥饿全无,满足的笑容在人们脸上浮现。   一切都在朝好的一面发展。唯独那位似乎是领袖的巫师,总是凶巴巴站在一边,近期不知为何脾气更差,连带着总在舀汤时把水线抖得很低。   奇怪的家伙们,陌生的家伙们,但是似乎不坏。   缪伊缪斯抱着史莱姆,站在城堡地下密室前。他最后一次清点这些密密麻麻的“巢”,确认里面的虫卵早已被某只恶魔清除,才一把火将巢烧尽。跟在魔王身后站了一排的蝙蝠们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群血魔已经从先前那种又玄又诡的状态中脱离,脑袋重新安到了脖子上。他们却恨不得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醒来,永远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呆呆小蝙蝠。   浑浑噩噩猛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大本营早已被一锅端,多年心血灰飞烟灭,而魔王就冷脸站在面前——还有比这更恐怖的故事吗?   “你们刚才说,这批王虫卵是用恶魔的血培育而成的?”魔王背对着他们,忽然问。   领头的蝙蝠战战兢兢回答:“是、是的,陛下。”   “用的是那群被你们豢养起来的恶魔的血?”   “是、是的!人类那边会定时送来新的恶魔……”蝙蝠点头如捣蒜,不敢说谎。   在醒来后短短几分钟时间里,他们便见识到这只魔王的厉害,任何谎言都逃不出对方的眼睛。那份因外貌而来的轻看,咔擦便被掐灭了。   “嗤。”缪伊缪斯从鼻腔里发出冷笑。   他真的看不起这群血魔,打从心眼里瞧不起。他见过那群被捉住的恶魔,无一不弱小,无一不眼中带怯,半点魔力都不会释放。欺负这样弱小的恶魔算什么本事?   “他们与你们是如何联络的?”魔王又问。   血魔迷茫片刻,随后领悟到对方指的那群人类,迟疑道:“通常是王都那边派人类来,我们没有主动联络的方式。”   好废物。缪伊缪斯在心中默默评价。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家伙,致使两百年前深渊失守,损失惨重,他觉得荒唐极了。   “当初人类——当初那些虫子是怎么联络上你们的?”   “我们也不知道,最初的首领已经死了……”血魔小声嘀咕。   魔王眯起眼睛:“才两百年,血魔的寿命可没这么少。”   “不、不是自然死亡的,是被吃掉了……离开深渊后不久,就被一只巨大的虫子吃掉了……我们如果想活命,只能继续为他们做事。他们会定期给我们送来魔王的心脏……”   血魔断断续续说着,缪伊缪斯判断出对方没说谎。只是在血魔乖巧委屈的伪装下,一颗不安分的心仍躁动着。小心思暗藏在心底里,一有机会就要狡猾逃离,或是狠厉致他于死地。   空气中的情绪太过明显,恶意浓稠,令敏感的魅魔想要抽动鼻子。   “心脏在哪里?”缪伊缪斯轻声问。   血魔转了一圈眼睛,魔王略显娇小的身躯在猩红眼中锁定。   他缓缓引诱道:“我可以带您去看。” 第90章 魔王之心   这几日,缪伊缪斯白天黑夜都是抱着史莱姆团子度过的。   当他那日问起霍因霍兹的情况时,那只名叫尤利乌斯的巫妖却只遗憾摇头,称没有哪只魔王遇到过这种事情,更何况是这样一只血脉来源奇怪的魔王。   “诚然如陛下您一样,有的魔王在魔石中时混杂了其他种族的血,肉|身自然会受到一定影响,获得相应的外形特征与力量。比如涅墨西斯陛下便身负一定巫妖血脉,得以操纵千万亡灵军队。可哪怕是我,竟也看不出……呃,您怀中这位的血脉。”   缪伊缪斯沉默半会儿,幽幽开口:“他混杂的应该是人类血脉。”   “……什么?”   “霍因霍兹曾经是人类,后来才变成魔王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区区人类……再厉害的巫术也不可能做到!”尤利乌斯急促反驳着,简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圆耳,可惜骷髅头无法表现出面红耳赤的跳脚姿态。   “是真的,你对他不该陌生。就是霍因霍兹当年给了涅墨西斯最后一剑,成为了人类方的’救世主‘。否则涅墨西斯应当会在精神彻底崩溃后,再摧毁几座人类城邦。”   缪伊缪斯说得平淡,没半点“弑父之仇”的自知之明。墨涅西斯当年到底还是喂了他的石头几滴血,他们之间因此缔结了一丝共鸣。黑魔王临死前所见清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如噩梦缠绕,以至于诞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霍因霍兹有着本能上的恐惧。   这便是魔王一族的传承。抚育者临死前的情景会深深扎根在幼崽灵魂深处。弱小的幼崽将敌人的脸与气息记在脑海中,避免直接对战,以此获得更大的存活概率。   可惜,当年名为缪伊缪斯的幼崽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家伙。越是恐惧,越是要去与对方作对。思路简单的小魔王只知道一件事,他要在死亡来临前尽快干掉威胁者,以绝后患。结局便是他被霍因霍兹压着打,打得不敢再嚷嚷一句话,往后许多年不得不对其低头。   最初的那几年里,他对霍因霍兹的恐惧与憎恶,不是作假。时至今日,缪伊缪斯仍清楚记得“自己”被霍因霍兹所杀死的画面。   那是酣畅淋漓的一次战斗,双方用尽了自己毕生的积累,未有丝毫水分与轻视。“自己”的灵魂已经濒临崩溃,“自己”的理智即将溃散,可这身数千年来所沉淀的力量不会消亡,更不会背叛。   力量与力量的碰撞间,“自己”无处发泄的黑炎侵蚀着人类的剑与手,可那双明净的绿眼却锐利果决,仿佛永远不会被污染。他们劈开山川,他们引来风雨与雷电,他们在无人之境赌上了自己对魔法与武力的一切理解。   “自己”原本很快要死了,可“自己”决不会白白被人类杀死,更不会在意身死之时那些被爆炸所牵连的蝼蚁。想要阻止“自己”的爆炸,那就来一决胜负吧!   【好!好!人类,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如果你真能战胜我,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既然你否定我所做的一切,那么就由你来向我证明,换做是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不,你会的。无论你此刻多少次拒绝我,你终将身死于你所忠诚的一切。我眼中清楚看到了你的未来……】   【我已为他取好了名字……缪伊缪斯,那是天上第一颗星星的名字,意为新的开始……】   最后一剑斩于胸膛,痛楚与冰凉中,噩梦每每以一双冰冷的绿眼结束。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蚂蚁,不含温情,不含亲昵,令缪伊缪斯一度害怕入睡。   他不想霍因霍兹用这种眼神看他……这份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缪伊缪斯沉浸在回忆中,当他拨开思绪,就见到眼前的老头子脸黑得可怕。巫妖这样的骷髅脑袋原本做不出这种神情,可魔王莫名就从那张白得渗人的骨头中,看出来一张怒气冲冲的黑脸。   然后么,尤利乌斯彻底不理他了,临走前甚至还瞪了他怀中的霍因霍兹一眼。那一眼十分复杂,令魔王怀疑对方要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对他的史莱姆行卑鄙刺杀之事。于是缪伊缪斯将昏睡史莱姆看护得更紧,昼夜不离。   这个时候,只要魔王轻轻动手指,便能杀死这只压制他百年的恶魔。可怜的、陷入昏睡的霍因霍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会死在最近之恶魔的手中。魔王将再也不会做那些被杀死的噩梦,将夺回属于王的尊严与一切。   可赤发的魔王却只是将史莱姆放在枕上,为其盖上被子,与其贴脸入眠。   。   血魔们举着炬火朝地下更深走去。他们停在一座摆设古怪的祭坛前,中央复杂血纹上放置有个巴掌大的盒子。盒子造型精致,外镶嵌层叠宝石,每颗宝石都雕刻着精密符文。   当缪伊缪斯看到盒中焦黑的心脏时,他感到自己胸腔中的那块东西同样震颤一瞬,仿佛魔王之石在为死去的同类哀叹。眼前心脏几乎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被啃食得失去尊严,只余下一丁点残渣,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可石子上也不会有这样多的牙印。   心脏的主人早已在两百年前死去,就连残骸都被利用到最后一刻,不得安息。缪伊缪斯想起深渊中杂生的黑水晶丛,想起恶魔们曾分食水晶的艰辛岁月,想起霍因霍兹曾将心脏塞到他的嘴中。   可无论是那位黑魔王还是霍因霍兹,都能凭借本人的意志处置他们的心。而这位素未谋面的魔王,恐怕生前永远也不会想到,死后自己的残骸会被虫子们夺取,成为与叛徒私下交易的赃物。   据记载,两百年前的那次侵袭中确实有几位魔王当场陨落,兵荒马乱中没有恶魔能顾及王的尸首,待到一切平息下来,他们的遗体却至今未找回。现在,缪伊缪斯终于知道了真相。   腐朽如干尸的心脏,发出令他作呕的气息。诡谲的青蓝色斑点映于其上,像是肉块生了虫,霉斑纵横。来自魔王血脉的警铃响起,令缪伊缪斯未上前去。他止住脚步,周围炬火打在脸上,阴影深深浅浅,银黑眼眸里晦明难辨。   “陛下,这就是魔王之心了。”   为首血魔的笑容却被火光照得明晰。这群恶魔已从蝙蝠变回人身,城墙般排在魔王周围一圈,投下细密的阴影,挡住来路。他们均低着头,令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许是见魔王没有立即回应,血魔便端着手中盒子更向前一步。他这一步靠近,缪伊缪斯下意识又后退一步。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怀中还抱着只昏睡的史莱姆。他不愿意让霍因霍兹沾染上这种诡异东西。   “别靠近我。”缪伊缪斯皱眉道。   他这一声落下,血魔果真停下脚步,就连血魔自己都感到意外。身体竟比脑袋更快做出反应。 第91章 阴影下   缪伊缪斯从很早开始就知道,他是一只十分幸运的魔王。不必像数千年前的魔王们一样去操心领土争夺,也不必像两百年前的魔王们一样担心深渊遭受入侵。他只需要专心将自己的分内事做好就行了。   什么是分内事?大概就是每天定时定点从窝里爬出,从衣架上取下霍因霍兹准备好的服装,将自己打理整齐,然后站在霍因霍兹面前,接受对方的检查。   那只恶魔会用挑剔的目光扫过他全身,帮他梳理好不安分的碎发,再帮他将一些复杂的饰品扣齐。   他永远不必思考今天的自己是否得体,不用像有些恶魔一样,临到一天结束才发现某颗纽扣没妥帖安顿。如果有什么问题,霍因霍兹会指出来的。霍因霍兹不会让他狼狈地接受其他恶魔注视。   所以,他只需要顺着对方的计划走就可以了。不用思考风险,不用害怕失败。因为,因为……霍因霍兹早在他思考之前,就将一切思考清楚了。   就像每天早上的穿衣,霍因霍兹为他打理好了一切。当然,他也是有“出格”的自由,比如一时兴起突然想在衣柜里翻找新的搭配。这种时候,恶魔前一夜配好的衣装便被冷落在一旁。恶魔会生气吗?还是会失望?都没有。   霍因霍兹仍旧会用那种打量的目光,将他从头发丝到脚尖都审查一遍,随后指出其中几样不妥的地方,亲自上手为他更换。看,一切都在恶魔的计划之中。他的衣柜,是恶魔一手置办的。他对穿搭的审美,也是恶魔一手培养出来的。所谓的“出格”,亦或是“叛逆”,似乎早在一开始就处于恶魔的默许之中。   有时候缪伊缪斯会自嘲地想,他仿佛真的是被饲养的宠物一样。恶魔为他划好了活动的范围,于是他便在里面玩耍,只不过他“玩”的东西,比寻常的宠物要高级那么一点。比如城建规划,比如军队训练,各种各样的会议,花花绿绿的文件。   他近距离走在恶魔们的赞美声中,迎面接受那些炙热的目光与情感,却觉得自己走得很遥远,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在这里,呼喊一声是连回音都没有的。   他们真的在赞美他么?似乎也不是,至少他觉得不是。   自己是一只魅魔,一只先天营养不良的、没有喝到足够魔王血的残次品。这一点,缪伊缪斯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从来没有对霍因霍兹说过,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真的很害怕。他是多么瑟瑟发抖,多么恐惧于这强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血液中翻滚的共鸣告诉他,这是能轻易杀死他的生物。   他害怕被杀死,害怕遭受到折磨与痛楚。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害怕到潜意识里都不敢思考这件事。   他把“恐惧”藏于心底,只将脆弱的爪牙露出,试图吓退凶狠庞大的敌人。这是很笨的做法,可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做。遇到能威胁自身生命的敌人,那么就要抢先杀死对方。只要对方死了,自己就不会死。他的大脑如此说。   他还是败了。   气味十分古怪的恶魔跨坐在他的腰间,冷硬如铁的手掌钳住他的嘴,紧紧摁压着他最前方的獠牙。   “别咬,你的牙会断。”那时候的霍因霍兹和现在一样,说话硬邦邦,一点也不温柔。目光甚至更冷。   他不信,想要狠狠将对方的手咬个对穿,结果就听到头顶上“啧”了声,再然后所见天旋地转,他便整个翻了个身,脸朝下被压在地上。恶魔用膝盖顶着他的脊背,生疼。   脸上很凉,湿润。他想大概是潮湿的泥土沾染上脸颊,后来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他的眼泪。他哭了,很安静很可怜地默默哭泣,生怕被恶魔发现。往后与霍因霍兹的相处中,他很少这么哭了。   毕竟,只要他哭得可怜一点,霍因霍兹就会放软姿态。他从来都是抓住机会,蹬鼻子上脸给自己争取来更多东西。眼泪是魅魔的武器之一,这句恶魔中流传的谚语,他无师自通。   可初遇之时,他还没参透这点,也无法判断出捕食者是否会因眼泪而心软。他只是感到委屈,感到害怕,又或者霍因霍兹真的把他打得太疼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周围太静,而那只讨人厌的恶魔竟然还没动嘴吃他,也没有徒手从他胸膛里掏心脏。背上还是好疼,疼痛掩盖了其他触觉,令他连恶魔离开了都没发现。   他试图爬起来,抖嗦着嘶了一声,只觉骨头要散架。这点声音又带动着牵起嘴角的伤口,眼泪冒出来更多。真狼狈。他哭得什么都看不清,站起来后用力抽抽鼻子,闻到空气中那只大恶魔的气味后,又僵硬杵在原地,不再敢动。   从味道来判断,那只恶魔大约据他不过几米站着。对方似乎一直在打量他,视线从没移开过。缪伊缪斯想起来自己这会儿正顶着张泪脸,他于是明白自己最后那点虚张声势的爪子都没了。   “下次遇到强大的敌人,要先躲起来,保护自己。”恶魔对他说。   他又抽了抽鼻子,没回答。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小腿因疼痛而抽搐,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喊疼。他低着头快要站不住时,终于又落入一个怀抱,鼻腔里满是那股子令人讨厌的味道。   他被恶魔背起来放到背上,想要咬对方的脖子,却在这股气味中莫名感到安心,眼皮耸拉着垂下。这一次,他昏昏沉沉睡过去。眼泪是魅魔最好的武器,魔王在睡梦中无师自通。   缪伊缪斯很少在霍因霍兹面前哭,哪怕他知道自己的眼泪能起到相当奇妙的作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年又一年间,他还是如同当初那样,一次又一次在对方逆鳞上跳舞。恶魔会皱着眉看他,一次次加重惩罚与限制。   不过,那真的是“逆鳞”吗?缪伊缪斯不觉得。他和这只恶魔相处了这么久,只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对方。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他一次又一次夜袭对方的卧室,想要趁恶魔睡眠时下狠手。结果显而易见,霍因霍兹每每都会捉住他的手腕,随后冷着张脸睁开眼睛,将他轰出房间。   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霍因霍兹的表情却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倒不如说霍因霍兹一天到晚都只会摆出一副扑克脸,假模假样地耍帅。或许在恶魔眼中,他的一切攻击都像是虫子的叮咬,没有丝毫威胁吧。   看,霍因霍兹睡觉时别说禁制了,连门都不锁,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过。有谁会担心自己饲养的宠物杀死自己吗?不会的。   或许在他打开房门的一刻,霍因霍兹就醒了,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早到连他自己都没想好今天是否要夜袭时,狡猾的恶魔就猜中了他的心思,静静躺在床上等候他的到来,随后拎起他的后领,严厉数落他一番。   他早就说了,霍因霍兹将他的一切都计划得清清楚楚,就连偶尔的冒犯与出格,也不过是恶魔不计较的默许。   他的一切都是被计划好的,没有风险的,不需要多做考量的。恶魔们赞美的也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霍因霍兹。他只是霍因霍兹计划书上的句点,无论怎么努力地奔跑,都没法跑出羽毛笔既定的路线。   哪怕他跑出深渊,哪怕他发现了恶魔背后的种种马甲,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霍因霍兹诸多方案中的其中一个罢了。他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理由,因为那是霍因霍兹。   霍因霍兹从来不会和他商量,也不会告知他真相。   因为那是霍因霍兹。   。   “别靠近我。”   随着这句话落下,血魔果真不动了。   缪伊缪斯眼中下意识浮起意外,当他见到血魔眼中同样有意外之色略过,心头反倒安定下来。他立即明白,这又是霍因霍兹的安排之一。哪怕对方此刻昏睡不醒,哪怕对方的灵魂被困在这小小的史莱姆之中,可魔王就是认出了这熟悉的作风。   他竟然忘了,这可是霍因霍兹,是会将任何风险考虑得一清二楚的霍因霍兹。   霍因霍兹不会让他陷入任何危险之中,也不会将所做的任何事情告诉他。   魔王的心情很是不佳,连带着对眼前的魔王之心都没了兴趣。   他轻声问:“这颗心脏被你们做了什么?”   血魔发现他竟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嘴巴一张一合回答道:“只要吃下去,虫卵就会在体内孕育而生,哪怕是恶魔也不例外。”他说着说着,眼中闪过震惊与恐惧,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句真相。   “……你们已经吃了?”   “是、是的,我们一直以之为食……”血魔声音颤抖。   缪伊缪斯眯起眼睛:“可我看不见你们灵魂中寄生的虫子。”   “这些虫子已经与我们的灵魂相融合,我们……”   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语也没说完,血魔的整张脸开始溃烂。血肉向外翻开,大片大片的皮肉向下低垂,斑驳的黑洞自头颅上突兀破开,向外露出焦黑的血肉深处。   他惊恐着,随后见到其他血魔同样如此。他们在同一时刻开始腐败,两百年间用谎言维持的假象连身体的主人都骗了过去,而此刻就是清偿的瞬间。   “你们的身体成为了虫子的养分……不,你们已经成为了它们的一员。”缪伊缪斯站在这腐败僵尸群中间,语气复杂。   “不,不……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血魔们哀嚎着,他们已露出黑骨的手胡乱向脸上抓挠,便撕扯下来大块腐烂的血肉。   缪伊缪斯没有动,他双手抱着史莱姆,连指尖都没有颤动。在他视线中,那些人形的“怪物”低语着属于恶魔的语言,可怖的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朝他张开满嘴锯齿。   如果此刻还有其他人在场,想必会被这惊悚的一幕吓到昏厥。每只“怪物”都仿佛是某种邪恶生命巫术的实验体,身上缝合了诸多怪异的特征:鱼鳞、兽爪、骨翼,以及更多的连品种都分辨不清的东西。   这些血魔还保留有最后的一丝理智,可就如同他们所说的一样,灵魂早已在两百年间被同化。在他们未曾察觉之时,身体已然换了新的主人。最后这点神智的保留,也只不过是虫子们有意为之,为了……引诱魔王上钩。   想到这里,缪伊缪斯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一切太轻松了,轻松得不可思议。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这群怪物便听话地露出本来色彩,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游戏。还是小孩子的那种过家家游戏,安全,无风险,始终受保护着。   缪伊缪斯低头捏了捏史莱姆鼻子的那块位置,如果史莱姆确实有鼻子的话。这一次令他惊喜的是,霍因霍兹有反应了,对方低声嘟哝了几声像是梦语的东西,在他怀中拱了拱,随后继续沉在梦想里。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听见周围跪倒一片,那群已完全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怪物拜服着发出喟叹:“王……母亲……” 第92章 认可   ——老族长又与那只新来的家伙产生争执了。   巫妖们默不作声,只当自己是鸵鸟,将白花花的脑袋埋在土里,不卷入其中。他们其实不怎么害怕老族长发火的样子,但对方毕竟年岁已高,辛苦将他们拉扯大,还是需要敬重一些的。更何况尤利乌斯族长总爱偷偷抹眼泪,年轻人总会良心不安。   这次的争端起源于名字。   “什么’巫一‘、’巫二‘、’巫三‘……这也叫名字吗?!我随便给条毒蜥蜴取名都比这有内涵!”尤利乌斯族长气得要吹胡子瞪眼,如果他确实拥有这些部位的话。   一贯好脾气的巫一,这会儿深感自尊心受挫,竟也没有低头,梗着脖子回击道:“哪里不好了?这个名字已经得到了陛下的认可,登记处那里的恶魔也说我取得好。以’一‘做开头,以后无论我们多了多少同胞,都可以顺着往下命名,任何恶魔只要听见这种名字,就能立即明白对方是巫妖,足以显见我们一族的团结与凝聚力……”   在深渊里浸润了那些时日,巫一已练就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什么内涵和意义更是信手拈来,将周围一众巫妖说得一愣一愣。一个个鸵鸟式沉默的骷髅脑袋,渐渐抬起忍不住小鸡啄米式点头,又被尤利乌斯族长瞪回去。   “花里胡哨!巫妖的名字从来是与其传承的秘术相关,里面流淌着的是成百上千年的积淀,是我们的根!岂能是随意说改就改的!”   “可是我们的很多巫术都失传了呀……”巫一挠挠脑袋,耿直扫视周围一圈。这段时间里,他已结交许多朋友,朋友们各个拥有冗长而晦涩的名字,据说那都曾是隐秘的禁咒,威力无比。   比如那个脑袋略尖的家伙叫“恩斯纳比斯乌齐”,对方的亲辈在飞行魔法上造诣极深,这个咒语曾是能对高空进行轰炸的大范围迫降术。再比如那个性格羞涩的家伙,名字是“艾米斯亚利普斯维奇”,据说这个咒语起初能分裂灵魂……   巫一想,自己原本也应当有这么一个名字的。可当初诞生后每时每刻都与母亲过着东躲西藏的避难日子,根本没有机会从母亲那里学到多少东西。他甚至怀疑母亲是故意的,希望他作为一只普通的恶魔普通地活下去。当尤利乌斯问起他的传承时,他只能茫然摇头。   当初的巫妖们,现如今十不存一,许多已从此断了代。幸存在这里的,只是极少数。没有传承巫术做线索,就连尤利乌斯都判断不出他的母亲是谁。想到这里,巫一隐约能体会到对方那份苦涩之心。   如果没有了这些晦涩的名字,那些过去便将永远成为了过去,没有谁会记得从前的辉煌。   当他说出“失传”时,尤利乌斯老族长的眼中火明显闪烁几下,这令巫一深感内疚。他想,自己不该在对方胸口上插刀的。   “好吧,那么我们也可以不改名字……我会去和陛下说明的,居民登记处那里我也会去处理……’巫一‘这种命名方式,只有我来用就可以了……”   令他意外的是,尤利乌斯竟然也紧随着弱下语气,这还是他们相处这些天以来的头一遭。   “……不,我们也可以折中,两种方式都可以共同存在。没有谁规定我们只能拥有一个名字。”尤利乌斯看着年轻小子眼中黯淡下的火焰,咳嗽了两声,硬生生转变起态度。   “啊?”巫一愣了下。   “我是说,嗯……恩斯纳比斯乌齐,你以后的名字可以叫’恩斯纳比斯乌齐·巫二‘,如何?”尤利乌斯随便点了旁边其中一个小伙子道。   被突然叫到名字的巫妖下意识抬起头,呆呆思考的了几秒,而后很是开心地接受了这个设定。他一直觉得新认识的好兄弟名字酷极了——最重要的是,很好记。   唯独巫一还在那里呐呐自语:“可是’巫二‘这个序号是我给您留好的。那这样您不就只能叫’巫三‘了……”   “嗯?”尤利乌斯终于意识到什么,脑内警钟敲响,继续吹胡子瞪眼。这样下来,他的序号还没有眼前的年轻人靠前,反倒活成小辈了!   绝对不可以!   巫一脑海里同样叮铃铃响起警报来,他的反应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要快,明白这要是处理不好,自己便要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新名字。   他赶紧说道:“当然是您最大了,您的名字该是’巫零‘才对。”   尤利乌斯·巫零:“……这才对嘛!”   老族长得到了辈分最大的名字,巫一守护住了自己的名字,巫二捡漏到了在场剩下兄弟们中排行最大的名字,大家都获得了开心与满足。其余巫妖们见气氛不再僵持,也都拥上来,叽叽喳喳要领取自己的新名字,场面十分热闹。   一只老鼠与一只幽灵坐在不远处树干上,从头到尾旁观了整场。   圆耳若有所思问:“说起来,自从一百年前实行名字登记制度后,命名规则最随意的就是你们幽灵了。你们难道没有抗议过吗?”   “唔?哪里随意了?我们是按照协会入会考核的通过顺序命名的,很严谨呀。”名为404的幽灵显然对自己的名字十分满意。   拜托!这可是前五百的数字诶!和他差不多同一时期诞生的其他年轻幽灵,都排到一千名开外才通过考核!   名字可是智慧的象征!他恨不得将404这个排名印到脑袋上!   圆耳:……不是很懂你们技术宅。   404显然是第一次遇到别人主动询问他的名字,这会儿兴奋极了,恨不得将自己当年入会考核时每道题目的心路历程娓娓道来,再在不经意间随口说几句欠揍的话。   ——哎呀,我当初的炼金实验操作测试遗憾丢了一分呢!一分哦!只丢了一分哦!   ——诶?魔药发展史论述很难吗?我当初也不是很会写,就随随便便糊弄了一下上去,没想到最后得了满分……满分哦!   可惜,404是一只羞涩的幽灵,以上碎碎念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他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稍稍将自己当年的考核成绩透露那么一丁点,就见到他身子小小的伙伴撅起尾巴爬下树。   “快到正午了,陛下应该已经忙完了事务,我去找他汇报图纸。”   404歪着脑袋,黑豆般的眼睛一眨一眨。这些天里,这只小老鼠是他们几个里工作最认真的家伙,每天勤勤恳恳绘制着城建图纸,至于他么……呃,陛下完全不需要他这么一个护卫来保护啊!   掀开白雾“肚皮”,看着里头装满的一肚子“军火”,404陷入茫然,恍惚自己此行的作用。   穿过小巷,爬过栅栏,圆耳熟练地穿行于隐秘的近道。   短短几日,这城中每个角落的结构已被他摸得光滑,一份立体巨型建模正装载于他的脑内,没有谁比他更懂伦卡城的街区规划。愚笨而原始的人类,住在这样简陋而脆弱的石料中,不堪一击,没有丝毫可能抵抗魔王的大军。   作为城建大师,他的脑海中有许多方案可供陛下选择。比如将这座城改建成地上迷宫,将人类关押于其间,供陛下驱赶取乐。再比如压缩住宅区,将人类豢养在精密而冰冷的牢笼中,成为恶魔领土中观景的一角。   他有太多方案了,总有一套能令缪伊缪斯陛下满意。   魔王缪伊缪斯摇头:“圆耳,这些图纸都可以销毁了。”   “好的,陛下,我这就……嗯?!”   圆耳不可置信瞪圆眼睛,他已从下水道钻入城堡中,找到了临时办公厅中的魔王。赤发的魔王仍威严坐于桌前,怀中抱着那据说是霍因霍兹大人的史莱姆,脸上情绪隐约沉闷不佳。   桌上有摊开的文件,旁边笔墨已用上。   ——怎么可能?他的这么多方案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入陛下之眼?他跟了陛下这么多年!深渊这么多层的修建规划都是他一手起头的!   一定是陛下今天心情不好的缘故!   “陛下,您似乎心情欠佳?”圆耳放下图纸,垂下耳朵问道。   缪伊缪斯模糊应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刚刚一把火将那群变异的“血魔”烧尽,灰烬之中果然只残留有虫子的躯壳。如果是血魔,死时应当会化成一滩血液,就像魅魔死后会变成一朵花,巫妖死后会留下骸骨。   那群曾背叛了深渊的血魔早在很久之前便死了,如今残留的只不过是一缕扭曲过后的执念。面对此情此景,如果换一个人在这里,应当会多有感慨,可缪伊缪斯心中未有太深感触,他一向如此。   郁结在魔王心中的,只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那些虫子已经不停留于污染,甚至开始能侵蚀恶魔自身,霍因霍兹身体的异常会不会也是如此?   它们死前叫霍因霍兹“母亲”……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里,应当会对那只身份复杂的恶魔新生猜疑,就如同每一位久坐高位的君王,疑心自己掌权最大的臣子。更何况霍因霍兹于他亦师亦亲,自他诞生起便执掌着他的全部。   但这是缪伊缪斯。   魔王只是在心中静静地揣测着恶魔的计划,越是深想下去越觉得不可思议,尾巴无意识间缠绕起腿上的史莱姆,无形沉默。   ……霍因霍兹真的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吗?   。   在缪伊缪斯的记忆中,那只恶魔的名声起初不算多好。他生来是魔王,理当受到恶魔们的拥护,可那只恶魔不是。   他从来没和对方说过,挺多恶魔私下里找他商谈,议论那只恶魔的种种。   “陛下,霍因霍兹大人是否越界了?”   “陛下,再这样下去,军队就要成为那只恶魔的囊中之物了。”   “陛下,您才是魔王,您却不能独自决定这些重大决策,您不觉得……”   “够了。我是魔王,我的私事还轮不到你们议论。”   “……是,陛下。”   有时候,缪伊缪斯也会发呆着想,要是那只恶魔生前的身份被泄露出去,深渊里恐怕会产生一场巨大的浩荡。没有谁会相信霍因霍兹怀有善意,任何一只恶魔都会想将其吞吃入腹,撕得粉碎。   瞧瞧,就是这个人类杀了他们最强大的王,现如今又乔装成恶魔,不怀好意操控他们的新王,推动深渊的一切变化……任何一只脑子正常的恶魔,都会将霍因霍兹驱逐出境吧?   可惜,他们的王脑子不好。   私下里来找他的那些恶魔,很快消失在魔王的视线中,再也没有出现。缪伊缪斯随手翻看名册,知晓他们被调动到了其余的位置,算是高升,但愈加繁忙,失去了与他接触的机会。   他不禁笑出声,猜测那几只恶魔估计将霍因霍兹恨得牙痒。   笑着笑着,嘴角渐渐沉下去。霍因霍兹究竟给他安插了多少眼线?这整个魔王宫的侍从,都是霍因霍兹的眼么?   看,那只恶魔不相信他。   ……所以,他为什么要相信对方?   魔王垂下眼眸,将名册随手丢回到抽屉里,没掩饰翻看的痕迹。   当晚,名为霍因霍兹的小心眼家伙便堵在他房门口,他想这质问终于来了。   “私下里不要单独会见强大恶魔,至少要让风信子跟随在身边。”恶魔蹙着眉,像是教训偷偷夜不归宿的小孩。   “……啊?”对方的问询出乎魔王的预料,缪伊缪斯没能立即理解,他这幅呆呆的样子落在恶魔眼中,却又是另一层含义。   “如果你出了事,透过风信子的眼,紫罗兰能立刻告知我。同时作为魅魔,她无法对你造成威胁。护卫固然能保护你,但同时也能让你陷入危险。”霍因霍兹解释道。   缪伊缪斯陷入沉默,他心中默默升起两股吐槽。   其一是:连自己的护卫都要警惕,混成这种地步的柔弱魔王,说出去恐怕都要遭到嘲笑。   其二则是……霍因霍兹所说的“威胁”,似乎不仅仅是指攻击。   魔王甩动着尾巴,尾尖刮挠着漆花墙纸,引来震震酥麻战栗。他低着头,仿佛赌气般不说话,心中却微痒。   恶魔又一次好心替他解释:“你还没有经历发情期,如果在外被……”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缪伊缪斯红着脸打断对方的话语。说实话他对这种事情没多大想法,既不感兴趣也不会觉得羞耻,但在霍因霍兹嘴里说出来,似乎每个音调都变了味,带上异样的色彩。   霍因霍兹又静静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下来,像是在判断他究竟有没有将话听进去。每当这个时候,缪伊缪斯就觉得自己没被当做正常恶魔。   在霍因霍兹眼里,他到底是什么?   一只永远需要操心的无能幼崽?还是养不熟的需要提防的野兽?   他敢打赌,霍因霍兹起初就是这么看待他的。   他又不是真的傻。   恶魔忽然又说:“这段时间你做得很好,绝大多数恶魔都认可了你的存在。”   魔王满不在乎地回答:“不然呢?难道他们连魔王都不认可?谁敢不认可,我就丢一个魅惑上去,再不然打一架,把他们打服。”   “这不一样。”霍因霍兹只是摇摇头,没有继续解释,转身便要离开,仿佛特意来这里只是要说这么几句话。   缪伊缪斯望着对方的背影,心头一动,小声问:“那你呢?”   这个不清不楚的问题,可以有多种含义。   ——那他们认可你吗?   ——那你认可我吗?   于是恶魔停下脚步,只用背影回答:“你打不过我,魅惑也对我无效。”随后便继续向前走,消失在拐角处。   “……”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令恶魔讨厌的家伙存在?霍因霍兹不惹他生气就不舒服是吧?   魔王鼓着腮帮子,反倒被提醒起来,这段时间对方身上的灵魂印记又要消掉了。他偷偷跟上去,在某个楼梯角暗暗释放出一个深度魅惑。   完美。   脑海中对方的灵魂标记亮得像是颗火球,魔王感到由衷的满足。 第93章 选择   当缪伊缪斯一把火将“血魔”们烧尽,连带着那只腐朽的心脏。他清楚听到史莱姆嘴中一声低低的喟叹:咕叽。   那仿佛在说:吃饱了。   魔王眼神复杂地摸着自己尾末的金环,另一手揉着史莱姆柔软的肚皮。他大约能猜出来,自从走出深渊后,吸收的每一丝污染都顺流到了霍因霍兹灵魂中。对于恶魔而言,这自然是灾难性的一幕。   但霍因霍兹现在还算是纯粹的恶魔吗?缪伊缪斯不确定。如果一名人类能够变成恶魔,那么这只恶魔又变成了虫子,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不,他无法理解。   他曾在梦境中见过霍因霍兹许多的样子,对方绝对不会想要与虫子同流合污。霍因霍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受到了无法抵抗的侵害,还是又一次有意为之的计划?最终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你什么都不和我说。”魔王低声自言自语,掐着史莱姆的身体。   很好,这很公平。   霍因霍兹不告诉他计划,那么他便要破坏对方的计划。笑话,他为什么要顺着对方的路子走?   圆耳进到办公厅,给他带来了城建规划图纸。缪伊缪斯看着图纸上一间间笼子,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沟通似乎出了亿点点问题。   在一番没有效果的沟通过后,缪伊缪斯忽地问起来:“你对人类是什么看法?”   “愚蠢,脆弱,无知,浑身散发着令人讨厌的臭味。”圆耳毫不犹豫地说出心里话。   “……至少这个城镇里的人类,身上已经不再散发臭味了吧?”   圆耳想了想:“是的,多亏了您的仁慈。他们不再臭味熏天,仅仅只是愚蠢,脆弱,无知。”   霍因霍兹做人类时,可既不愚蠢,也不脆弱,更不无知。缪伊缪斯在心底里暗暗说道。   他转而认真起来:“圆耳,我希望你重新做规划。你的计划书里,针对每种恶魔都做了适宜居住的生态改建,但唯独缺少了一样。”   “哪一样?”圆耳下意识问。   “人类。”   “……人类?”   “是的,这座城里,人类会与恶魔一同生活。”缪伊缪斯看着小老鼠震惊的目光,用食指敲了敲桌子,令对方回神,“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圆耳下意识复述起来。   “因为我们不能永远活在深渊里,你也很喜欢外面的世界,不是吗?”   “可是、可是……我们没必要和人类一起生活!我们只需要将他们驱逐出去,甚至是将他们清除。这片冰原会成为我们扩张的第一步,随后整个世界都将……”   “然后我们再被打回到深渊里,我作为最后一名魔王同样陨落?”   “!”圆耳的眼睛此时瞪得比他自己的耳朵还要大。   “如果真的按照涅墨西斯那种打法,你觉得就凭我能撑多久?”缪伊缪斯又问,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脸面。   圆耳坚定道:“您的强大没有任何魔王能企及!”   “……”霍因霍兹果然是给深渊中的恶魔洗过脑吧!   缪伊缪斯撑着下巴又问:“难道对你来说,和人类一起生活就这么难以忍受?宁可要永远呆在深渊里,也不肯出来?”   “……陛下,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这件事根本做不到。您分明清楚那些虫子就寄生在人类灵魂中,人类与虫子无异!即便您能将这一城镇的虫子剥离开来,也无法解决一整片大陆的病灶!您对污染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想要破局,我们只能干脆将他们全部消灭!”   “我知道,所以我们需要……”   话未结束,窗边便飘荡进来一片白雾,黑豆样子的眼睛慌张眨巴着:“陛下!那群人类发现我们是恶魔了!”   缪伊缪斯赶到时,城中居民和巫妖们正分成两边对峙。   巫妖们已脱下面具,森然骷髅头吓哭了许多孩子。年壮的人类则将他们弱势的同胞护在身后,手持干活用的各种工具做武器。这群人类周身飘荡着害怕的情绪因子,可他们却并未后退一步,像是要誓死保护自己的家人。   在来时的路上,缪伊缪斯已听完了全过程。有只巫妖靠在树下睡觉,一名胆大的人类便趁此机会好奇摘下对方的面具,于是引发了这次变故。这是意料之中会爆发的事情,缪伊缪斯甚至觉得来得太迟了。   魔王赶来后,巫妖们心中底气更足,从一开始便摆好攻击姿态的老族长,更是沉声问:“陛下,要将他们全部灭口吗?”这句话的效果很好,比如那群人类幼崽哭得为更响亮,简直要刺穿耳膜。   “可恶,你们这群邪恶的恶魔!你们到底给我们喝了什么!”   “你们潜入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真正的城主是不是已经被你们……”   “无礼!你们竟敢对陛下这样不敬!”   “陛下!果然还是将这群人类关起来吧!”   “愚蠢的人类,陛下好心给你们清除虫子,你们却……”   缪伊缪斯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抱着怀中昏睡的史莱姆,忍受着耳边喋喋不休的争吵。他是一只接受过霍因霍兹严格训练的魔王,轻易不会因为这种场面而陷入无意义的……   仿佛上天故意要与他作对,当此之际,在高空中待命巡逻的404又一次俯冲而来,黑豆大小的眼睛依旧满是慌张之意:“陛下,住在城堡第五层的那群恶魔偷偷逃跑了!他们还带走了我存放在储藏室里的所有行李!”   ……烦躁。   。   缪伊缪斯常想,霍因霍兹真的是个很别扭的家伙。他百年间注视着对方,就像看着一个巨大的矛盾混合体。   “喂,你不觉得在你的带领下,深渊里的恶魔活得越来越不像恶魔了么?”他某日如此问,那时候他们不算多亲近。   恶魔一点眼神也没分给他,仍旧低头写着手稿,淡淡回答:“如果你认为所谓恶魔就是连续几个月不进行洗漱,随时随地与其他恶魔进行殊死搏斗,角被毒虫啃食得溃烂了也不去治疗……那么你可以这么认为。”   “……我听出来了,你在嫌弃我们活得粗糙。”魔王抄起手上的绘本,就朝恶魔笔直扔过去。金属外壳的厚重硬纸册在空中划出刺啦声音,这是足以暗杀弱小恶魔的全力一击。   并不弱小的恶魔仍旧没抬起头,只随意张开一只手掌便将绘本接住。霍因霍兹瞥了眼封面,便将其放到桌上:“你的阅读进度太慢,下一次我不会再给你画绘本。”   “意思是我不用再学这些东西了?”魔王呆呆问。   “意思是以后只有纯文字版。”   又是一本书砸过来,被恶魔接住。   “霍因霍兹,别以为我杀不了你。”   “嗯。”   “等到以后我将你成功魅惑了,你就只有乖乖等着被我咬脖子。”   “嗯。”   “我听出来了!你在笑!你在嘲讽我的魅惑技术!”   “……”   缪伊缪斯狐疑地打量起对方的脸,如果不是他的错觉,对方刚才是不是“啧”了一声?霍因霍兹会发出这种声音吗?这家伙不是一贯爱装酷装优雅?   恶魔终于抬起眼皮,凉凉看向他:“你就这么喜欢和我闲聊?如果你能够静下心来专心看书,凭你的能力足以在今晚前将这周的任务完成。”   “……”   这次换成了魔王沉默。他悄悄地、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故意将书页翻动出声响,以掩饰耳尖不自然的微热。   他怎么可能喜欢和对方闲聊啊……不过霍因霍兹夸他聪明……   桃心尖尾巴藏在腿上的薄毯里,开心晃动两下,没让房间内两只恶魔意识到。   今晚前,魔王果然完成了这周的学习任务。   缪伊缪斯得意地哼哼两声,简直要唱起歌来,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欢乐。   冷冷淡淡一点都不好玩的恶魔检查完最后一页后,便打开抽屉。缪伊缪斯见到对方从里头拿出来一只剔透的冰盒。   “这是什么?”   “糖果,给你的奖励。”   “哦。”   他自然接过盒子,犹豫了一下,鼻尖耸动轻嗅,闻不出什么味道,最后还是张嘴含下去。舌尖果真有甜意,清爽滋润。魔王眼睛一亮,一口吞入喉中。   “有什么感觉?”   “很甜。”   “……还有呢?”   “呃,冰冰凉凉的?”   缪伊缪斯于是又听到了那声很小的“啧”。后来很多次回忆起来时,缪伊缪斯都会想,这个时期的霍因霍兹比他们刚认识更自然些,又比后来更轻松些。   “这一盒都是你的,头疼的时候可以吃一颗。”   “哦。”魔王回答着,接过盒子,一句谢谢也没有。   他低着头拨弄盒中圆滚滚的糖果球,感慨着说:“霍因霍兹,无论如何你对人类都还是有归属感的,你仍旧是按照人类思维行事嘛。”   “你想说什么?”恶魔眯起眼睛,语气渐冷。   “我在想,既然你这么喜欢人类,现在又有这个权力,为什么不干脆让恶魔对人类产生好感呢?你明明可以做到吧?在你的潜移默化下,恶魔们的思维都大变了样,也不差这一件事了,不是么?”   属于魔王的竖瞳寒芒闪烁。   霍因霍兹瞥了眼他的脸,便拿起整理好的手稿转身离去:“那是独属于你的权力,由你自己做出选择。还有,嘴角的糖渣记得擦干净。”   “……哦。” 第94章 信任   警惕,提防,审时度势,在蛰伏中静待时机,这是捕食者的美德。若遇到足以威胁自身性命的强敌,必要趁其不备用尽全力施以一击;若是狼狈溃败,则要暂时低下头颅,乖顺乞求对方的宽恕,向其臣服——直到下一次反击。   乖顺只是用来蒙蔽敌人的手段,美丽的皮囊会是最好的保命咒语。聪明而惜命的魔王愿意甜腻腻以师长称呼,甚至将权势让与,只期盼对方掉下温柔的陷阱,届时恶魔脆弱的咽喉将被咬断。   可魔王没有等来那一天。   他似乎比对方更快掉下了陷阱,此后再也爬不起,甚至不愿挣脱。   “陛下,我以为您已经被那只恶魔蒙蔽了眼睛。”营帐里,衣着华丽的大恶魔低语。   “你知道上一个说这句话的恶魔,已经上了魔王宫的黑名单吧?”魔王掀起眼皮,面无表情问。   “陛下,哪怕我会因此身死,我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您被架空。您才是深渊唯一的魔王,短短数十年里,有些恶魔甚至只知那’霍因霍兹‘的名号,却不知您的尊名。那只恶魔早已有不轨之心。”   “你说有’要紧事‘求见,为的就是这个?13区的毒雾隔离区还在清理之中,你就这样抛下你的职责,只为跑来和我说这些?”魔王翻动着治理报告,时不时在其中勾勒几笔,画上重点标记。   彼时魔王刚攻打下14区,其土层坍塌却连带影响到上层13区,导致13区将近十分之一的区域陷入毒雾。远征军队连休息的间隙也没有,当即划分出二分之一的人力前往13区救灾,更多的救灾资源也紧急从上层输送而来。   带队前往13区的恶魔,自然是霍因霍兹。缪伊缪斯自己则被留在14区营地里,躺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中,缓缓恢复精神与魔力。如果不是眼前这位13区的辖区领主求见,魔王这会儿应当还在昏昏沉沉睡觉。   十几分钟前,他挣扎着坐起来,给浑身无力的自己换上衣服,在外面罩上一件宽大斗篷,随后才让恶魔进来营帐。   缪伊缪斯感到脸颊这会儿还是烫的,他不知自己是魔素紊乱了,还是睡迷糊了,只是莫名在心底里想起一个念头:如果霍因霍兹在这里,肯定会替他将访客都礼貌赶出去。   桌上已摆好从13区飞来的前线信件,缪伊缪斯边听着恶魔领主慷慨陈词,边翻看着信件中的报告。他认出了报告中属于霍因霍兹的字迹,便仔细看下去。   多亏于搜救队到达及时,没有恶魔陷入伤亡,只不过当地的建筑残骸还需要一段时间清理……哦,从落款时间看这是几天前的信了。缪伊缪斯看着厚厚一沓外封颜色不一的信件,眉头一挑,思索起自己这一觉又睡了多久。   恶魔领主露出痛彻心扉的样子:“陛下,您不要中了那只恶魔的美色!”   “……我?中了谁的美色?”缪伊缪斯终于在昏昏沉沉中惊醒,他第一反应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正巧恶魔领主好心又复述了一遍。   “那只恶魔固然拥有一副好皮囊,您心生喜爱将他带在身边也是自然的。可您作为王,更该以大局为重……”   魔王笑了。   他笑着歪起脑袋,单手撑着下巴,竖瞳盯着表里不一的恶魔,一字一句问道:“你知道要是放在几百年前,像你这样的恶魔会被魔王们怎么处置么?”   恶魔领主打了个抖嗦。他从未近距离单独接触过这位王,只感觉对方的气质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敢侮辱魔王身边的近臣,你会被剥了皮扔到油锅里去煮,直到浑身肉块都被煮干净,只剩下一副骨头吊着魔药续命……”缪伊缪斯看着领主浑身毛茸茸的样子,随口编了几句恐吓,没料想对方脸色刹时间白了。   他一边在心中嘟哝这恶魔胆子真小,一边暗暗困惑:霍因霍兹也能用“美色”来形容了?那家伙不是整天摆着张冰块脸,偶尔来几下虚伪的笑容么?霍因霍兹肯定没他好看吧?   “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那你是什么意思?”   领主卡了壳。他好不容易找到这机会,魔王不在看守森严的魔王宫里,而那只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也离开了魔王身边。他没想到魔王会如此维护对方。   直至此时,恶魔领主才咬牙说出心里话:“陛下,霍因霍兹大人固然为您做了许多事,可他实在做了’太多‘,甚至比曾经许多魔王都要更加称职。这样的恶魔却不求回报,心中只会所图不小。我只希望陛下不要落入这恶魔的陷阱中去。”   “从前二层的魔王便是被他最信任的近臣们分食而亡。”见魔王沉默,领主又说,“陛下,您的旗帜终将飘扬于大陆之上,无人不敬服于您的威名。您不该困于旧情之中,您的前路仍旧远大。”   恶魔领主苦口婆心暗示,恨不能直言将某只恶魔从魔王身边赶走。在他看来,任何恶魔都不该凌驾于魔王之上,没有谁能共享王的权冠,而那只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显然越了界!   放才那点被魔王吓破的胆量再度升起,恶魔领主看着魔王黯然垂下的目光,以为自己终于劝动了对方,紧接而来的一句话却将他问得不知方向。   “你知道为什么你今天能见到我吗?”   “什、什么?”   “霍因霍兹跑去清理毒雾区了,就在你的管辖地里。而你作为领主,却跑了出来,不顾那些遭受毒物侵扰的恶魔。就连霍因霍兹都比你更有责任心。”   “……所以他所图不小!”领主挣扎了几下,继续捉着那一个观点将某只不在场的恶魔踩到地里去。   “他还能图什么呢……”缪伊缪斯的声音很小,自言自语呢喃。魔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霍因霍兹原是人类的消息散播出去,恐怕没有哪只恶魔会相信,对方对深渊不怀恶意。   “你憎恨人类吗?”赤发的魔王忽然没来由问这么一句。   恶魔领主疑惑,却还是老实回答:“是的,没有恶魔不恨他们。”   痛苦太过刻骨铭心,每一只恶魔都知道,这是人类所带来的。至于虫子……恶之虫与人类,难道真的有什么分别吗?至少在今日,在赤发之魔王带来希望还不过数十年的时代里,恶魔们对昔日伤痛的憎恨,仍滚烫如新鲜热血。   “那你觉得人类恨我们吗?”魔王轻声又问。   “也许吧。”恶魔领主想了一会儿,对这个问题漠然不关心。   那么,霍因霍兹该恨谁呢?缪伊缪斯在心中问起自己。   作为人类的霍因霍兹,该恨恶魔才对。缪伊缪斯清楚记得对方斩杀黑魔王的一剑,浅绿眼中冰冷决绝……但是,霍因霍兹如今都还没有剖开他的心脏,不是吗?   现在变成恶魔的霍因霍兹,是该恨人类,还是恨恶魔?   魔王想起那只恶魔曾随口解释的过去:杀了黑魔王后,回到王国里却被认为与恶魔勾结,伙伴们均被除以死刑,死在人们的谩骂声中。   霍因霍兹也许同样该恨人类。   霍因霍兹到底该恨哪一方?缪伊缪斯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只是觉得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霍因霍兹还是去恨人类比较好,这样子对方就不会来恨恶魔,也就不会连带着将他也……   ——霍因霍兹,真的会产生憎恨这种情绪吗?   缪伊缪斯最终还是将恶魔领主赶出营帐。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霍因霍兹,但以后我不希望从你的嘴中再听到今天这种话。”看见对方眼中仍有不甘,魔王补充道,“霍因霍兹反叛的可能性,都比你反叛的可能性小。”   “但是……”   “我相信他,为此我愿意赌上我的心脏。这是来自于魔王的信赖,你难道要继续质疑?”缪伊缪斯正色道,并努力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恶魔领主睁大眼睛,看出魔王神色不似玩笑,最终缓缓低下头。   “好了,回去吧。今天的事情你知我知,不会再有第三只恶魔知道。下不为例。”   魔王关好营帐,摸了摸自己被外面冷风吹得更烫的脸颊,顶着一颗晕晕乎乎的脑袋就倒在床上。半梦半醒时,缪伊缪斯甚至还在迟钝思考那句关于“美色”的匪夷所思的话。   “他看上了我的美色都比我看上他的可能性大吧……”嘟哝声中,帐篷里逐渐只剩下安静的呼吸声。   床头矮桌上的信件只看了一半,魔王因此并未知道,13区的毒雾治理已在昨日深夜处理完毕。最后一封信上书写着,救援队将连夜赶回14区,令他放宽心。   营帐外,恶魔领主汗如雨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大气也不敢出。他毛绒的皮毛此刻炸开一圈,像只巨型刺猬,却又畏畏缩缩将每根刺收好。   谁会知道好不容易偷偷向魔王打小报告,结果一转头就看见正主啊?!   吾命休矣!   “他需要休息。”头顶上传来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   “是、是的,陛下需要休息……啊,是我不对!我不该打扰陛下休息!我还不该……”恶魔领主激动得结结巴巴。   “小声点,不要吵到他。”霍因霍兹打断对方的话,便掀开帘子进入帐篷,并随手释放了一个法阵,隔绝外界声音。   营帐内很静。   缪伊缪斯睡觉时总是十分乖巧,此刻陷在毛绒毯子中,大半张脸都被捂得严实。   恶魔伸出手,指尖却在空中突然停住。紧接着一簇火苗弹在指尖,将冰凉的手烤热,这只手才继续向前,探入毛毯与魔王脸颊间。   “发烧了。”恶魔低声说道,声音轻得近乎气音。   就在这时,昏睡中的魔王仿佛感受到了脸颊上的触感,埋在绒毛中一动也不动的脑袋,忽然轻轻蹭了两下,将脸上最软的肉贴上恶魔的掌心。   恶魔僵硬地站了两秒,并未贪恋这份柔软,便利落抽出手,走出帐篷去找随军的药师。   那浑身是毛的领主还呆呆站在外面。   他与之擦身而过时随口道:“今日的事情我当做不知情,你也当做并未看见我。”   。   信任,这个词语的出现仿佛是为了被打破。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信任的?   信任自己的母亲?可她却只冷眼旁观他的处境,甚至伙同仆人们一起,将偷窃栽赃到他的头顶,以此博得父亲的欢心。   信任自己的父亲?可他却亲手带来这个家庭的阴影,想要通过摧毁他的精神,来抚慰自身仕途上的痛苦。   信任自己所帮助的人们?可他送出的钱袋却出现在了父亲的桌上,他所怜悯的人指认他用金钱买下对方的贞洁。   教给他基础魔法的老先生说:“你还这么小,不可能研究出这种文章来……所以,这是我刚完稿后被你偷走了,对吧?”   与他同行结伴的队友们说:“假清高什么啊?你不就是想要独吞龙眼吗?笑话,你说它有污染,放在你身上就没有污染了?”   他所守护的人们说:“他们怎么可能杀死得了魔王?他们一定已经成为了恶魔的傀儡……烧死他们!”   或许,在这个世界和他之间,有哪一方出了问题。   或许,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道理便是:这个世界不存在信任。   世界真的出了问题。   那是一道极狭窄的裂缝,透过裂缝他看到了世界的真相。他在缝隙的一端,看着另一端漆黑而绝望的创世真相,突然觉得自身所在的虚假一端也没了意义。   濒死之际,魔王之血在他体内燃烧,他的灵魂在沸腾,将被煎成另一种形态。他知道属于魔王的契约开始运转了。   透过魔王之眼,他看见了世界真正的面貌。他所怜悯的人们伸展着丑陋的虫足与虫须,他们如此狰狞,却浑然不觉,用病态而痴狂的目光看着他,怪物们舞蹈着如同进行远古的邪神仪式。   “烧死这只怪物!”   “烧死他!烧死他!”   高台之上,尊贵的当权者皮囊破开,干瘪的躯壳中钻出一只肥厚臃肿的黑虫。黑虫触须摇晃,似乎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双复眼即将要看到他。   他却停止呼吸,最后一点火星中,这条生命终于熄灭。   原来所有人都出了问题,原来他所生活的世界本就遭受了污染。   这样的世界,他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再度睁开眼睛,大脑被源源不断灌输着庞杂的知识。周围是漆黑而窒息的一片,隐约有啃咬声,隐约有血肉撕扯声,隐约有怪物们哀嚎。   这里是圣典中所讲述的深渊,是属于恶魔的世界。   他曾无数次诵读过圣典中的告诫:灵魂腐朽之人,死后会永堕深渊。   原来圣典是不可信的,创世神也是不可信的,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现在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新的庞杂的知识,又难道可信吗?   够了,够了。   他只想要永远睡下去,不要再睁开眼。   漆黑中,咀嚼声仍在继续,鲜血淋漓。渐渐的,声音稀疏下去,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最后一只怪物也倒在地上成了骸骨,不再动弹,成为漆黑的一部分。   这片漆黑中只剩下他一个怪物了。   这样很好,很好。就这样睡下去吧。   时间在黑暗中踉跄而行,在前路带来一声属于幼崽的哭泣。   那是怎样的一道哭声呢?隐忍而胆怯,似乎知道哭泣换不来安抚,甚至连回音都无法听到。   那个脆弱的小东西只是默默地抽泣,小声轻喊着疼。   那是一只孕育中的魔王,灵魂封锁在石中,如果无法破石而出,生命便会在诞生前凉尽。   他没有睁开眼睛,不想去思考这一切,也不想听幼崽的任何躁动。   可魔王之血却令他的灵魂被迫产生共鸣,他不得不日日夜夜接收来自同类的灵魂震颤。   那个小东西又哭了,哭得一颤一颤,这一次的破石又一次失败,柔软的身躯被粉碎。   ……这是第几次了?   在不知多少次颤哭声中,他犹豫着终于睁开无神的眼睛,主动感知起哭声的来源。   他以魔王之灵魂,感应另一只魔王的灵魂。这是魔王对未出世同类的灵魂联络,可笑的是深渊中只剩下他这么一只身份存疑的魔王。   他终于辨认出,那是一只魅魔。   ——事情似乎变得更为可笑了。   究竟是恶作剧,还是故意的陷害?谁会给魔王之石浇灌魅魔之血?   他只觉荒谬,几乎在下一刻便在心中对那只素未谋面的幼崽判下死刑。   石中封印是对魔王的考验,唯有历经千百次淬炼与粉碎,才能在一次又一次重塑中锻造出最为坚韧的意志,非如此者无法忍受作为魔王生来的使命。   但,一只魅魔?   那样柔软的身躯注定冲不开枷锁,无论努力多少次,都注定成为“死胎”。   最后的魔王,是魅魔。这样的结局,或许便是命运对这个种族最后的嘲弄。他想那只可怜的小东西甚至没必要痛苦挣扎。放弃求生,放弃破壳,安安静静等待死亡,不失为一种解脱。   这个荒诞的世界早就该解脱了。   一切到了奔向死寂的时刻,一切罪孽与恩怨都该结束。   他闭上眼,不再思考那些哭泣。   黑暗继续向前延伸。   那个小东西仍在哭,只是哭的频次少了些许。   漫长的时间里,有时他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直到熟悉的低低哭声将他唤醒。在苍白而漆黑的空洞中,这声音像是生命的雀跃,向他告知着彼此的存在。那个小东西还活着,他也还活着,这个世界还活着。   直到某一刻,他恍然发现自己早已关注起那灵魂的颤动。他熟悉那灵魂的每一声啼叫,他知道什么样的哭声代表着什么样的语气。他知道对方的角又一次断了,他知道对方的四肢又一次粉碎,他知道对方委屈而焦虑,恐惧而不安。   他开始心疼了。   他竟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现在去到对方身边,将自己的血投喂,或许那个小东西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他知道这是一种妄想,毕竟那只幼崽的灵魂已十分微弱,几乎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连他现在都需要费力才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深渊如此广阔,他找到对方无异于大海捞针。在找寻的路上,他恐怕就会失去与对方的感应。   只是,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将自己从泥泞的沼泽中拔起。他黯淡的绿眼近乎灰色,扫视周围一圈,看见了怪物们的骸骨。现在,他也是怪物了。   他运转起身为魔王的力量,却只感到晦涩和阻隔。他无法主动吸收污染,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魔王。他伸开手掌,毁灭之力清扫起眼前的一切,为他破开前路。   这是深渊最底层,他将这一大片区域清扫得很干净,至少视觉上是这样。唯有魔王之眼中,污染仍沉淀于土壤中,吞噬着每一个试图活着的生命。   他与断断续续的哭声作伴,他渐渐开始为那遥远之外的灵魂而喜悦。过了有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五十年?那个脆弱的小东西竟然还顽强抗争着,不向死意屈服。   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簇烛火,明明那么微弱,那么不堪一击,像是任何一阵微风都能将其熄灭——可毕竟仍傲然站立着。   简直是一个奇迹。   小小的蓬勃的生命力,隐忍的哭泣,绝不服输的坚韧,他在脑海中勾勒起那灵魂的色彩,连自己也没有发现,心底里已开始期盼这奇迹能够继续明亮。   他确认完这一层的每个角落,没有一处存在有他的石头,他便打算向上走。   就在这一刻,灵魂彻底断了感应,火光熄灭了。   他茫然站立,许久才坐下来,将自己坐成一尊灰色的石像。   直到时间被忘却的尽头,一抹艳丽的红色撞入这片漆黑的世界。   精致的皮囊,魔王的共鸣。   “你就是那个杀死了我父亲的家伙?听说他死前将我’托付‘给你,只要把你抹杀了,这个约定就作废了吧?”   这只年幼魔王的身上,隐隐散发着魅魔的气息。   很淡。   凝固已经的思绪,在死寂中被唤醒。他终于想起几十年前那颗小小的爱哭的石头,想起曾经那只年迈魔王口中,属于第一颗星星的名字。   他忽然笑了起来,提起手中剑:“你说的对,我应该先让我的学生明白,何为尊师重道。”   。   恶魔从漫长梦境中醒来,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那股熟悉的气息,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整个身体被抱在温暖的怀里。   这是史莱姆的躯壳。   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乌泱泱站着一片,有人类也有恶魔,均被金链捆起。那金链由生命树树枝所幻化。   随后他听到自己头顶上传来清脆怒斥:“都给我在这里站好了!谁敢再吵再打再逃跑,下场就和这棵树一样!”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旁边一棵树被拦腰截断,倒在地上。   烟尘四起,某些个人类和恶魔当场哭出声来,其余则要哭不哭,瑟瑟发抖。   霍因霍兹陷入沉默。 第95章 夜谈   如何管理一群心思各异的人群?阴谋?阳计?还是多方制衡,千层约束?   魔王只用他的一贯思路即答:武力威慑,不听话的就挨打。   “安静,明白了么?”随着缪伊缪斯最后一句话落下,就连那要哭不哭的几声低泣都不再继续,没有谁愿意那比腰还粗的断口转移到自己脖子上。   无论人类还是恶魔,都眼睁睁看着那壮硕无比的粗树倒下,而赤红色的身影只是轻轻弹动手指而已,连最敏锐的巫妖都难以感知到环境中魔力的变动。四周静得仿佛世界睡去,再没有谁想起先前的争吵。   本该如此。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一切的质疑与啼哭都会被求生的本能所压制。容忍下属哭喊不平本就是领袖者软弱的表现。   可那只是一个魅魔而已,老族长尤利乌斯在心中暗叹。直至此刻,看着魔王周身凌冽如寒风的气势,他才猛然惊觉,哪怕身负魅魔血统,那毕竟也是一只魔王……一只货真价实、从血海中走出的魔王。   他突然开始好奇,是什么样的环境能将一只魅魔培养如此。   仿佛是为了解释他的困惑,这么些天一直睡在魔王怀中充当挂件的史莱姆,竟悠悠转醒。这点细小的动静当然引不起在场其余者的注意,可在人群的中心,那位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魔王,却很快低下头,严酷神色迅速松懈下来,语调轻快而惊喜。   “你醒了?”就连缪伊缪斯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对霍因霍兹竟然也会有这么好态度的时候。   史莱姆像是还没有睡醒,下意识吐出句简短的低语。魔王听出来对方在喊自己的名字:缪伊缪斯。   “嗯嗯,我在。”   “缪伊缪斯……不要滥用暴力。”属于霍因霍兹的语气从圆滚滚的团子里冒出,果冻般的脸上强行透露出几丝严肃,这一幕显得反差感强烈极了。   “……”霍因霍兹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一点。   魔王叹了口气,而后强行将史莱姆揉进怀中,捂住对方约莫是嘴的位置。一只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攻击性的史莱姆,当然承受不住这样“强硬”的进攻,挣扎几下后便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这一幕的杀伤力很是惊人。   一只飘在天空上的“白色布袋子”,直挺挺坠落下来,连最基础的飞行都忘在脑后;一只耳朵圆滚滚的老鼠,两脚一蹬躺倒了地上,嘴里还呢喃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我眼花了……”;一只年迈的老巫妖瞪着史莱姆气得用新做好的法杖捶地。   作为深渊外出小队的一份子,巫一算是在场知情人士里面稍显镇定的一个。他与那位霍因霍兹大人接触不多,因而没直接吓昏,只是张开的下巴差点脱落。   他想起那夜看到魔王的尾巴时,恶魔朝他投来的威胁目光。他又环顾四周,扫视每一只恶魔,每一只人类,最后将视线落脚在魔王的尾巴上。   方才局面混乱之中,缪伊缪斯陛下连斗篷都扯下来,这会儿不知扔到了哪里。那条明显不一般的尾巴,就这么赤|裸裸亮在大庭广众之下。   老实而憨厚的巫妖心想:霍因霍兹大人恐怕又要生气了。   。   霍因霍兹没有生气。   绿色的史莱姆坐在床上,像一只软弹的抱枕。在他旁边,魔王终于解决完白天的事务,脱下外衣物就爬上床,甚至坏心眼地用身体故意在床上弹两下。   史莱姆于是被弹得往上飞,好在没直接撞上天花板,只在半空中掉下来而后滚了几圈,差点从床上滚下去。缪伊缪斯眼疾手快赶紧将史莱姆捞回来,他重新将小团子放回到被子上,自己则钻入被子里。   “霍因霍兹,你刚才差点都掉下去了,你怎么都不会自己爬回来……哦,忘了你现在没有手也没有脚了。”   史莱姆没说话,只用背影对着他……真的很像个绿色的蘑菇,好圆啊。缪伊缪斯没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戳了戳脑袋又戳戳对方的后背,史莱姆被戳得东倒西歪,又默默自己爬回到原位,看起来怪可怜了。   噗。魔王禁不住笑了笑,笑着笑着声音愈加小,尾巴跟着一并垂落下来。霍因霍兹醒来后就没搭理过他。   “……你生气了吗?”缪伊缪斯抱着膝盖,后背抵着枕头,将自己下半身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他细数起自己有可能引起对方不快的“罪状”:今天不小心把尾巴露出来,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还正巧被醒来的霍因霍兹抓包,估计这家伙又要唠叨很久……为了吓住那些人类和恶魔,他今天又是放火又是徒手砍树,霍因霍兹肯定要说他不够仁慈……   哦,还有,他整整一天都将醒来的霍因霍兹抱在怀里,还强行捂住对方的嘴,不让对方说话……嗯,让他好好想想怎么认错会比较有用。   魔王正在心底里一门门给自己算账,就听见沉默了许久的圆润绿蘑菇终于开口:“缪伊缪斯。”   “嗯哼,怎么了?”   绿蘑菇又不说话了,仿佛只为叫他这么一声名字。缪伊缪斯想了想,干脆弓起膝盖,伸手将史莱姆捞过来,将其放在大腿与腹部之间的凹陷里。他拨弄着对方的身子,让其在被子上转了一圈,被迫与他对视。   圆润清澈的碧绿液体,在橙黄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缪伊缪斯盯着这团冰凉的液体看,看到液体下面被映成深色的砖红色方格被子,看到液体里面几颗变大又变小的气泡。他上手又戳了戳,史莱姆原本偏凉的身体早已被他在白天间捂热,这会儿好摸极了,像个巴掌大的暖手袋。   “缪伊缪斯……”   团子版的霍因霍兹又在低声叫他了,缪伊缪斯干脆不再回答,只静静揉捏手上的热水袋。他想,霍因霍兹也从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过。绝大多数时候,霍因霍兹总会板着脸,在他面前摆出上位的姿态。   对于他来说,霍因霍兹究竟是什么呢?照顾他,保护他,教育他,引领着他又私自规划好他的一切。这不公平。   “对不起。”史莱姆看着他,终于说出下一句话。   “你犹豫这么久,就为了和我说这个?”缪伊缪斯感到费解,他甚至比刚才更努力地去回想,霍因霍兹究竟有哪些地方需要道歉。   霍因霍兹骗了他这么久,无论是史莱姆还是精灵,通通将他瞒了过去,嗯,这确实该道歉。霍因霍兹完全不考虑他的想法,一只恶魔在外面捣鼓了这么多年,把自己的灵魂弄得破破烂烂,这也需要道歉。还有……   “我不该强迫你。”巴掌大的史莱姆仰着脑袋看他。   停,这又是哪一个话题?强迫?霍因霍兹强迫他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下次如果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对我进行攻击。”   缪伊缪斯听懂了,他却开始懊恼自己竟然和对方如此心有灵犀,竟然这么快就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情愿霍因霍兹不道歉,现在这样弄得他们好像生分而尴尬。   不就是那种事吗?霍因霍兹这老古板连这都没法接受?魔王直接问了出来:“你当时明明很兴奋,现在装成这种无辜的样子想要做什么?别以为你变得这么小,我就不忍心计较。”   史莱姆再次变得沉默了,塌软下身子不再与他对视,良久才低声又说:“对不起,我会离开……”   “不是,你这恶魔怎么一天天的总想着离开啊!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要和我说吗?”缪伊缪斯又气又好笑,他恨不得拆开对方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   霍因霍兹呆在他身边唠叨了他一百年,现在却想一走了之,凭什么?他又不是霍因霍兹养的宠物,说丢就丢……就算是宠物也不能乱丢弃吧!   “缪伊缪斯……”   小团子又用那种低沉而轻缓的语气叫他了,叫得缪伊缪斯心痒,尾巴都忍不住翘起来。   “我想要吃掉你。”小团子说。   翘起的尾巴吓得一抖嗦,立即缩回到枕头下。   “你说什么?”缪伊缪斯恍惚问,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可霍因霍兹没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我想要吃掉你的眼睛,吃掉你的嘴,吃掉你的耳朵,从头往下吃……最后再吃掉心脏。”   魔王下意识往后靠,却发觉自己早已背靠床板,无法逃离。他看着自己身上小小的史莱姆,隔着一层被子突然觉得发冷。霍因霍兹没有开玩笑,他听出来了。   对方说话时将视线从他的眼睛移到嘴巴,从耳朵移到发梢,最后停留在他的胸口,就仿佛他真的一寸寸被吃掉了一样。   他听到对方用熟悉的语气轻笑了声:“害怕么?”   “……你吓唬我?”   史莱姆又不回答了,只是轻轻蹭起他放在被子上的指尖,并将其包裹。柔软,清凉,如同被上好的膏脂涂抹。缪伊缪斯以为对方在与自己做游戏,于是没有收回手,只好奇注视。   “如果我有牙齿,你的这根手指已经被我吃掉了。”   “……”   藏在枕头下的尾巴蜷缩得更紧,魔王下意识颤抖一瞬,却仍旧没有收回手。他似乎知道霍因霍兹为什么会在昏迷前换成史莱姆形态了。   心上像是被戳了一下。   房间内的灯被蓦地熄灭,缪伊缪斯抓起史莱姆放在枕头上,迅速躺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一气呵成:“好了,睡前闲聊结束了,明天还要早起。今天他们虽然被我吓住了,但以后冲突恐怕还会发生,我们得做好规划……”   魔王咕噜咕噜说了一串,史莱姆便贴着他的脸听他说话,没有出声打断。   直到房间内重归于寂静,黑暗中那道低沉的声音才轻轻响起:“缪伊缪斯,我快要到极限了。”   “到极限之后,你会把我吃掉?”   “嗯,所以你最好在那之前将我处理掉。”   “你又想跑,小孩子都不会被这种恐吓吓到。”   “……”   “你现在精神好些了吗?如果还是很难受,我可以再喂你一点血。”   “不用,这些天的休眠足够了。”   “哦。”   不知过了多久,低低呼唤名字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却换成了魔王叫另一只恶魔的名字:“霍因霍兹……”   “睡不着么?”   “别给我装傻,霍因霍兹。你体内承载了太多污染。你自己是吸收不了这些污染的,你直接将那么多虫子都吞噬了,你承受不了……”   史莱姆将头顶那一小截贴上魔王的嘴唇,轻轻一碰,魔王霎时间便停止了话语。   “那只虫母的王虫卵与亲代子虫,已被我全部吞噬。它失去了大半力量,躲藏在王都里,短时间内无法再进行长途逃窜。缪伊,这会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在那之后,我要给你解决你的问题,你不可以跑。”黑暗中,魔王认真说。 第96章 天堂与地狱   “当我们的生命走至尽头,灯火熄灭,仁慈的主会派来纯白的天使,天使将审判我们死后的归途。至善者当身披洁白羽翼去往主的国度,那即是天堂,即是乐园;罪恶者将被投诸火湖中,地狱火永远灼烧他污垢的心脏,直至世界的尽头。”   教堂中,面容柔和的修女将上下两双手分别合十,她低垂眉眼,一切神色便掩映在薄雾般的面纱中,叫人看不分明。高而挺拔的肃穆神像下,哑黑镶白边贴身制服裹着成熟的身体曲线,长椅上三三两两的男人看得忘了神。   兴许新来的修女嗓音果真动听,哪怕从小听到大的圣典都显得如此令人着迷,男人们眼神逐渐火热起来,吐出口器,教堂内于是嘶嘶作响。   修女合上泛黄的厚重圣典,自下而上缓缓露出一双椭圆的复眼,用一种挑逗的目光点上离得最远的肥胖男人。男人了然站起,一双小而笨拙的翅膀自臃肿身躯后展开,带着他飞向教堂大门,熟练落下锁。   落锁的教堂内酝酿起欢愉的气息。   今天是每周接受洗礼的日子,有人敲响教堂的门,见无人应声,便随手在石门上落下深深几道爪印,反身走回降雪的街道上。   今年的雪大而厚重,白得扎眼,衬得雪中那几抹红浆像绽放的花,铁锈味浓郁。过一会儿,这红浆便又被新雪覆盖。   行人走在路上,被一衣着残破的小男孩撞到后腿,他低低暗骂了一声“下等人”,随手将男孩半头的短发抓下,连带着还有大半的红白头皮。头戴礼帽、随身携带拐杖的绅士自然看不惯这群寄生在王都下水道的“老鼠”,他用力将手上的皮块向远处脏水沟里一丢,苍蝇蚊虫顷刻间弥漫而上,这红的白的便被掩埋在黑烂与黄绿间。   男孩连连喊着道歉,等那行人远去,才扮鬼脸啐了口唾沫,又扑到雪堆里翻找起今天的食物。他头顶上已豁开口子,脑浆刺啦迎着风雪,其本人却恍然未觉。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不好过,大家都很饿,他们这种人便只能捡老爷们吃剩下的残渣。   他翻开一层又一层或新或旧的雪,捡起其中红色的软食与白色的硬食,就着新雪狼吞虎咽吃起来。   与他只隔一条街道的距离,女仆刚倒完今天早上厨余的垃圾,看到那翻找食物的脏兮兮小孩,露出不屑而轻蔑的目光。她上面两只手举着陶罐,中间两只手握着扫雪的扫帚,只下面两双手空余,便用这空余的手捂住嘴咯咯笑起来。   笑着笑着,那满嘴层叠的尖牙便穿过手掌刺了出来,她立即噤了声,悻悻回到宅院里。在王都塔尔塔罗斯只有粗笨的乡下人才会笑得如此不得体,她在镜子面前悄悄练习过许多次,却始终无法表现得和夫人一样优雅。   想到这里,女仆圆润的眼睛逐渐向外突出,嫉妒与憎恨在这新长出的复眼中流淌。   富丽堂皇的宅院里,无论夫人小姐还是老爷少爷,皆躺在床榻上,他们的卧室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肉食,或新鲜或烹饪好。来来往往的仆人们水流般汇入又穿出,像不知疲倦的工蚁,他们从厨房端来一盆盆血红色的酒,又将吃干净的带肉骨头搬出,转移给下等仆从清理。   “饿,饿,我好饿!不够,不够,这些还不够!为什么还没有做好?把厨师带上来!”翻倒与撞击声伴随暴怒涌出。   不一会儿,令人战栗的咀嚼声从卧室中传出,血红色从窗沿渗出,被纯白的雪裹挟,坠落于茫茫大地上。   今年的雪实在太大了。   王都塔尔塔罗斯是大陆之上距离创世神最近的地方,是神权杖上最耀眼的珠宝。这里教堂散落如星盘,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便能将圣典倒背如流:“至善者当身披洁白羽翼去往主的国度,那即是天堂……”   珠宝堆砌而成的王座上,国王身披重重黄金坠饰。他已在位两百年之久,面容却仍旧定格在曾经,像是一张上好的人偶皮囊。   这是一张青涩的脸,这是一双诡异的眼,全黑瞳孔外绣着一道细细的白圈,未曾眨一瞬。   王座之下,本不存于世的“怪物”们跪伏,狰狞森然,全然已看不出人类的样貌。天敌两百年的消亡给了它们足够进化的可能,它们不再只寄宿于灵魂深处,甚至能夺走这些鲜活的躯体。   它们是“母亲”最优秀的那批孩子,也是“母亲”最坚固的铠甲;它们拥有自己的意识,能感知“母亲”的痛苦与恐惧。   “母亲”的卵被吃掉了,它们的许多兄弟姊妹也被吃掉了。   “母亲”需要食物,需要修复。   【饿……好饿……】   国王青涩的脸中央破开蛛网般的裂缝,轻薄的人偶皮褪下,两人高的漆黑母虫自这小小的躯壳中钻出,肥硕的尾将王座压得不见。   咀嚼声在殿中回响,它吃掉这批孩子,却仍填不满失去的力量。还要更多,更多,否则……   ——那只新诞生的母虫会夺走属于它的巢。   。   “在缪伊缪斯陛下的英明决策下,伦卡城很快由矛盾冲突转为团结统一,就如同陛下治理的深渊每一层一样……”幽灵404整理着魔王笔录。   他实在太过无聊,作为魔王的护卫,缪伊缪斯陛下显然不需要他的守护,带出来一肚子的军火没处使。   老族长尤利乌斯站在一旁,看着这行文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深渊的文字系统在这两百年间是改革重组了吗?”   “没有呀,您怎么会这么问?”404对长者乖巧回答。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们之间有一个恶魔,弄错了’团结‘和’统一‘的意思。”   仿佛是为了与老族长的复杂眼神打配合,只话音刚落,眼前街道上又爆发出来一场动乱。   一名成年女性人类扑跪在地上,抱着怀中闭眼的孩子哭喊道:“就是你们这些恶魔给我们喂了毒药,我的孩子今天早上才会浑身发热,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他还这么小……”   这骚乱很快引来许多围观者,当即有巫妖在旁愤愤不平道:“我们什么时候给你们喂了毒药?”   “就是那些汤!你们伪装成人类,给我们喝下了那些恶毒的汤!”   “真是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那可是陛下珍贵的血液!”   “好啊,你们还敢给我们喝魔王的血!”   伴随着太阳初升,街道吵吵嚷嚷开始了崭新的一天,一如这段时间来的每一日。似乎和一开始相比,没有任何不同,又似乎有些东西在悄然变化。这些人类竟已不再恐惧恶魔,甚至能随时随地与对方当街对骂,仿佛恶魔于他们来说只是模样古怪的稀少人种。   毕竟,无论是人类还是恶魔都知道,一旦他们之间展开武力冲突,那位红发的魔王就会冲上来将他们揍上一顿。不会致死致残,但足以在床上躺个几天几夜,叫苦不迭。连尤利乌斯都惊叹于魔王对力量的精准把控。   于是,指着对方鼻子大骂成了这群人类和巫妖每日的娱乐活动。   404远远旁观着那昏睡幼崽脸上的薄红,黑豆般眼睛眨了眨,想起从前研究过的动物案例,便吐出一只玻璃瓶子,飘上前道:“他只是发热了,我这里有魔药。”   见那人类张口又要骂,幽灵无辜道:“到底是骂恶魔重要,还是救你的孩子重要?”   女人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她犹豫着似乎是想要接过瓶子,但见瓶中紫色冒泡的浓稠液体,目光再度挣扎起来。在恶魔的诱惑下,她感到无比的痛苦与折磨。   恶魔: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作为炼金协会的优秀会员,404平生头一次遭到如此质疑。他干脆丢下瓶子,气鼓鼓就飘回到天上去,只留下一句:“魔药给你了,你自己决定用不用,哼。”   女人呆呆望着地上的玻璃瓶,阳光将其映如琉璃。雪原上生病那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他们这样一群魔力低下的人。只一场雪,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许多人便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生命。她的丈夫便是因此在几年前离开了她。如果与恶魔做交易,便能挽回最重要的人……   她咬咬牙,喊着泪光拿起瓶子,拔开塞子闻到里面诡异刺鼻的味道。她僵硬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决心将液体倾出,却不是流入那孩子的嘴,而是她自己饮下。   阳光在玻璃瓶上缓缓挪移,在周围人群紧张不安的视线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身体没有异样,她没有被拖入邪恶的地狱中去。女人放下一半悬浮的心,慌忙将瓶口喂到孩子嘴边,手腕仍在颤抖。   很快,孩子悠悠转醒,低声喊着“妈妈”。这位母亲和围观的人群才终于放下另外半颗心,女人紧紧将孩子抱进怀中,哭着笑着。   “妈妈,你怎么哭了?”   “你快要吓死妈妈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多亏了……”这话说到一半,后面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红晕被太阳照得发烫,揉在每个人类脸上。   好像确实是他们误会了。这是在场人们的第一反应。   应该道谢的。这是人们的第二反应。   可他们环顾四周,那群刚还和他们吵得激烈的恶魔,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   缪伊缪斯将城堡下那群血魔留下的传送法阵给了炼金协会幽灵们研究,在第二区的空间压缩技术辅助下,稳定的改良版传送法阵很快研发而出。每当此时,魔王就会骄傲于深渊二十个区的联合产能。   汇报过程中,风信子告知了她深渊第21区的情况。得知余下六个区已不存在生命,缪伊缪斯很是安静。   他坐在会议桌前想,自己还是慢了一步。   史莱姆坐在魔王桌上的软垫里——这当然是缪伊缪斯亲自安排的“座椅”——看着魔王那副外人察觉不出的样子,也同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软垫里爬出,用软绵的头顶轻蹭魔王的手背。   缪伊缪斯被这安抚的动作逗笑,嘴角勾起,刚准备说些什么,又赶紧闭嘴。他想说:霍因霍兹你现在就像是我养的小宠物一样。   可不能说,不然霍因霍兹又要沉下脸了……不过,现在霍因霍兹就算生气,也没法对他怎么样了吧?   魔王揉了揉史莱姆的脑袋,尾巴悄悄翘起,得意晃动。   这场面很是温馨,温馨得桌对面的风信子眼中透出诡异的光。   她已经知道这位史莱姆便是霍因霍兹大人,虽然霍因霍兹大人的拟态风格变化太大,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两位大人的这番用意。   原来是深渊时下情侣间最流行的主宠扮演游戏,咳咳,霍因霍兹大人这不是挺会的嘛…… 第97章 心声   深渊中两位大人的行事风格总是大庭相径。   与霍因霍兹不同,缪伊缪斯并不在意臣民是否真正信服,也不在意对方是否有反抗之心——这种话自然只能放到心里说,绝对不能叫某只恶魔听见。   反正,只要跟着他就有肉吃,不跟着他就会被打,但凡长了脑袋的都会做出正确选择。从这一点来看,缪伊缪斯时常觉得,霍因霍兹其实并不懂得如何做一名君王。   是,霍因霍兹很强,懂得许多,但也总会想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王座这种东西可从来不是含情脉脉的让位,只有在暴力的厮杀与恐吓中,才能获得稳定与发展。   手最脏的那个家伙,才配站到最高点;连手都不愿意弄脏,凭什么叫人相信这家伙能牺牲更多的东西,去守护身后的臣民?   霍因霍兹这种有精神洁癖的麻烦恶魔,才不适合当领袖呢。这种满脑子道德的软弱家伙,只配安安全全坐在后面,进行一些脑力活动,等待他凯旋归来。   ——缪伊缪斯真心希望如此。   当魔王顺着新式传送阵回到深渊,他竟感到一丝陌生。1区主城区已白雪皑皑,气象局的雪元素精灵们兢兢业业造着雪,街道两旁也已换上冬季合适的树木。   他在北域伦卡城呆了太久,那里长年冰封,令他忽视时间的流失。原来外面正常的时间节点里,万物已走向冬季了。   【霍因霍兹将活不过今年冬日。】   魔王从未忘记这份预言,他感到不安,又小心将不安藏下,状似无所谓地带着史莱姆,指挥大陆上下的人员传送。史莱姆看起来仍旧昏昏欲睡,没精打采,但除此以外再无别的问题。缪伊缪斯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他问过霍因霍兹:“即使回到这里,你也不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吗?我喜欢你人形的样子。”   这可是他第一次打直球,霍因霍兹像个瞎子一样,接收不到他传递的信号,仍旧晒着太阳,看起来懒洋洋的。   “史莱姆形态下,我的魔力最弱,攻击性也最弱。我的精神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保险起见,这样即可。”   “……”   “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处理处理?尤利乌斯说巨龙的龙炎能帮你稳固灵魂,我可以带着你去。如果他们不交出龙炎,我便带军杀上去。”   “……缪伊缪斯,你此刻看起来像个暴君。”   “所以,为了让我不成为暴君,你要好好活着。我记得南域无尽之海里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如果你死了,我会带军杀到海里,直到那群人鱼让你复活。”   “……”   史莱姆终于不再懒散晒太阳,小小的绿色团子从窗边爬下,一路来到魔王桌上,它歪着脑袋打量自己引以为傲的学生,像是在细细怀念旧日时光,又像是在思考自己的教育中究竟哪一步出了错。   魔王靠在椅子上,大大方方任由其看。   “我不记得教过你这些。”   “那你就该活得长长久久,一直呆在我身边纠正我的错误。霍因霍兹,你知道的,如果不是你,我并不关心这些恶魔住得如何吃得如何,我不在乎他们。是你说你想要改变深渊,一切都是从你开始的,是你说这样才是合格的魔王……”   “缪伊缪斯,你的情绪过于激动了。”   冷静的声音将魔王拉回现实,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死死摁着史莱姆的身体,手指掐得几乎陷了进去。他的力道很大,如果这并非史莱姆柔软的躯壳而是霍因霍兹原本的样子,对方的脖子大概已经被掐出乌青。   缪伊缪斯冷漠地想,霍因霍兹要是真敢去死那还不如直接被他掐死算了。这份阴暗的想法令他自己都感到恐惧,他怎么会想要亲手杀死这只恶魔呢。   是霍因霍兹陪着他走过这百年,没有霍因霍兹就没有现在的他。他是霍因霍兹一手培养成的魔王,他是霍因霍兹的,霍因霍兹也是他的……霍因霍兹只能被他亲手杀死。   魔王猛地站起,两手撑着桌面,椅子被带得摔倒在地上。他额上划下一滴冷汗,尾巴紧紧纠缠成线圈。他仓皇看着眼前情绪平稳的史莱姆,那一瞬间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转身跑出书房,桌面上的文件被扫一地。   史莱姆坐在桌面上,静静望着魔王消失的方向,而后重新躺下,继续方才没完成的午睡。   午后斜阳照在魔王宝石般质地的红发上,在奔跑间碎开。缪伊缪斯一口气飞了很远,远到再也闻不到恶魔的味道。他失神降落,站在人群间,心乱如麻。   “陛下?”有人叫他。   魔王抬起眼看向出声的方向,那里站着一个人类,深渊怎么会有人类?哦,对了,他们开始了迁移计划,伦卡城的人类可以和深渊中的恶魔彼此往来、甚至定居。   人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紧张搓着手指:“您不认识我是正常的,我在您展示魔王身份的那天,带头围攻了您,后来被您第一个打晕。喏,这只腿当场就被打断了,后来在巫妖兄弟们的救治下才能走路呢。”说着人类指了指自己的一根腿,用力跺了跺以示恢复,毫无抱怨之意。   缪伊缪斯想起来了,他记得当时这个人类眼中厌恶之情浓厚,现如今却大变样。才过去几天而已,迁移计划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进展得还要快。那不是物理上的迁移,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一种……霍因霍兹想要的东西。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霍因霍兹,他知道那只恶魔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知道。   “我很感谢您当初打断了我的腿……呃,我不是受虐狂!我是说……我从来没有住到过这样温暖的地方。”   人类又看向后面,缪伊缪斯跟着望过去。那是一排房屋,新建成的,用来给现在的以及将来的“移民”居住。伦卡城会是迁移计划的第一试点,这个计划将持续很多年。   人类继续喋喋不休说着话,魔王冷冷听着,没有打断。他对人类其实并无多少好感,有的那么一丝也是勉强凑出来,用来讨霍因霍兹喜欢的。他知道霍因霍兹想要什么,他知道。   在缪伊缪斯眼中,人类是一种很好懂的生物。因为弱小,所以贪生,所以索取更多。只要让他们体会到,深渊是一个能让他们幸福的地方,恶魔是能为他们带来幸福的种族,一切的敌意便不攻自破。这太轻松了,连威慑都不用。   而对于恶魔来说,失去了虫子寄生的人类,就是路边最弱小的杂草,有恶魔会因为兴趣而接触杂草,有恶魔会对杂草嗤之以鼻,但没有恶魔会继续憎恨这些弱小的东西。   他们的敌人从来只有虫子而已。迁移计划中唯一的困难只有虫子而已。霍因霍兹护着人类,所以他们不能直接消灭虫子的宿主,所以……他们必须直取虫母性命。   上一代魔王们都没能做成的事情,那名最为强大的涅墨西斯都没能做成的事情,凭他这样一个魅魔血统的魔王,凭什么能做到?   他做不到,霍因霍兹认为他做不到,所以霍因霍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唯有魔王能彻底消灭虫子,斩断污染的循环,这是不可更改的结局。但在结局到来之前,霍因霍兹可以修改一些“细微”的过程。   “陛下,我真的非常……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缪伊缪斯苍白着脸弯下腰,他捂住嘴忍住干呕的冲动。冲上脑门的愤怒与恐惧令他生理性反胃,想要撕碎些什么,又死死忍住这份欲望。   真厉害啊,霍因霍兹,计划好了一切,等着他往下跳。   直到夜里上床,缪伊缪斯也没再去见霍因霍兹。他担心自己一个生气直接将对方掐死。他要是真这么做了,绝对会在第一时刻接着把自己掐死。   ……可恶,这家伙偏偏故意要用史莱姆这种柔弱形态,整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躺在熟悉而安逸的小窝里,缪伊缪斯回想起很多年前,想起霍因霍兹给他搭建这个地下小窝的时候。他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相遇,想起他们每一次争吵,想起霍因霍兹摆着副冰块脸说“你不该这样”“你应当那样”的种种时刻。   他睡了。   他做起一个梦,梦中是熟悉的场景。   他说:“我会攻打上地面,我总该尽到我作为魔王的责任,这是你教我的。”   霍因霍兹看着他:“你会死的。”   “那么多魔王都死了,魔王的宿命就是死亡。我死后,总还会有新的魔王产生。如果没有,那么证明这个世界的运转已经崩溃了,所有东西都会死去。”   霍因霍兹又重复了遍:“你会死的。”   “……你原来是这么虚伪的一个家伙么?平常嘴上说的好听,一谈起真要做些什么,就躲到后面。恶心死了。”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如同许多次一样。相似的对话他们进行过许多次,每次都不欢而散。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霍因霍兹怕死。毕竟,他要是去送死,肯定拉着霍因霍兹一起……大概。   梦即将消散,破碎间,属于霍因霍兹的人影仍伫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破碎间,一道低而落寞的心声,他从未听过的心声,伴随着他血液中流淌的属于霍因霍兹的、他曾饮下的血,静静铺展开。   【我很喜欢这样的他。】 第98章 死神   缪伊缪斯开始躲起来了。   躲着那只恶魔,避而不见。   风信子仿若没发觉魔王的异常,不急不慢报告起近来的事务:“陛下,第一批外来居民已在常春藤试点街区住下。街道委员会反映,有几位外来魅魔私下里频繁聚众组织集会,现已被治安管理所临时收押。”   “我不记得1区禁止私下集会。”缪伊缪斯没有抬头,手中继续批阅着20区的工厂扩建申请书,看不出多少情绪。   几个月以来的数次实验证明,第20区特有的熔浆与沼泽环境于炼金是极好的反应场所,那群炼金协会的死宅幽灵甚至决定举家搬迁到新区。其他层区同样有嗅觉敏润的投资者,大恶魔们饺子般稀稀拉拉落下来,在20区轰轰烈烈争夺着土地开发权。   千年前,恶魔们为土地斗得你死我活,千年后亦如此。只是有些东西悄然改变着。比如恶魔们不再需要头破血流,他们开始用些文明的斗争方式——在深渊周刊上匿名投稿别家的黑料与丑闻,以及向魔王打小报告。   谁能想到,某些新能源研究所长得人高马大的所长,原来每年都要鬼鬼祟祟去美容院修建一番尾巴,随后大言不惭地吹牛称这肥美的尾巴是天生的!   缪伊缪斯翻阅着土地开发申请书,又抽出随信附赠的一大摞“检举信”,很是无情地将后者一把火烧掉。从前,这种琐碎事情会有霍因霍兹替他处理,现在他恨不得挨个去给这群戏精敲脑瓜子。   风信子目击着魔王烧了一封又一封信,咳嗽两声,委婉继续解释:“是’那种‘集会,解决魅魔生理需求的。”   “……”魔王指尖的火焰终于停了下来,沉默片刻后缪伊缪斯才开口,“让管理所给每只魅魔发一箱清心药水,还有尽快办理手续,让他们接受深渊统一义务教育。”   “好的。请问入学等级是……”   “幼儿园级,参照巫妖们。”   从大陆归来的那群巫妖,已全部在深渊恶魔登记处领取常驻身份。或许是来自于种族传承,他们很快结束了学士级教育,一部分主动编入军队,另一部分则继续深造,并在尤利乌斯的带领下成立巫妖塔。   不久前,当尤利乌斯在两百年后的今天第一次重归故土,魔王看见那年迈的骷髅久久未说话,只是静默伫立。   “我以为,我回来这里,是来帮您复兴深渊的。”老巫妖嗬嗬笑了声,那声音像是柄破旧的风琴,显示出几分寂寥。故园的一切变了太多,变得比从前更好,变得似乎没有他这种老家伙的容身之处了。   “有什么想做的吗?按流程写好申请书就可以。”魔王没有理会老巫妖的伤春悲秋,说话仍旧直接。   “……您真的很不一样。”尤利乌斯摇摇头,半是开玩笑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可能,我想要将那些巫术传承下去,那毕竟是他们的心血。”   说话间,老巫妖望向火山下。他们此时正站在高高的眺望台上,台子修建在火山最高峰顶,山脚外延着临时实验基地,山窝里面沸腾着熔浆,其上一群恶魔飞在各个基点,做点燃前的最后准备。   “三、二、一……爆!”   随着工程总负责人的声音从通讯器中炸开,四面八方每个基点的恶魔都施展出魔力。魔法波纹中,一处又一处炸药被引燃,串联迸发,以不可阻挡之力层层推进,最后齐齐呼啸着攻向当中的火山之心。   每只恶魔,无论是数月来坚守在实验第一线的施法者们,还是为这个几乎不可能的项目沉潜了几十年的研究者,亦或是千万里外守在屏幕直播前的普通恶魔,都禁不住将心揪到了一起。   千千万万双眼睛下,一簇赤金火柱自火山心飞流而上,在气流与周围法阵的加持下,逐渐膨胀,渐渐有七彩焰尾拖拽。   它升空,它发出尖锐的鸣叫,它席卷开来恐怖的高温。   它是巨型火山的舌,将要舔舐整座深渊,将要吞噬数千万恶魔。   死神将至。   无数恶魔为之战栗,却并非恐惧。   有恶魔当场哭了,流下激动喜悦的泪水。   “成功了!成功了!我就说是可行的!我就知道我们只是缺一个燃料!”一名研究者挥舞着八只章鱼须,其中一条末端在方才的火星中被烤焦,她却恍然未觉,只与一旁两个脑袋的同伴抱在一起。   在场与她情绪相同的还有许多,他们蓬头垢面,却难掩欣喜。   “这是……什么?”尤利乌斯怔怔道。   他隐约感受到整座火山都“苏醒”了过来,一名千年大巫妖感知到了周围恐怖的魔力波动,却没能第一时间升起警觉。   那是比数位魔王加起来都要强大的力量,是足以毁灭深渊乃至整个世界的力量,但是……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存在?   “火山,点燃后能喷火。”缪伊缪斯简单回答,这回答和没回答没什么区别。   他随后抬起手,食指尖稳稳点向高空中仍在喷射的火焰。   他弹起一簇闪着金光的火苗,火光像星星闪烁,细小得像是能被风吹灭。这火在下一瞬离体,以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速度射出,斩向火柱。那可怖的力量就这样被活生生消融掉。   死神在诞生前被斩灭了。   所有恶魔都看到了这一幕,在场的与不在场的,他们却并未产生多少触动,只觉理所当然。缪伊缪斯陛下是这次发射实验的唯一安全员,会在火山彻底爆发前负责灭火。他们当然在报道上看过对“灭火”任务的讲解,知道其中对魔力的掌控要求相当苛刻……但这可是缪伊缪斯陛下呀!   尤利乌斯恐怕是在场唯一不在状况的恶魔,他又喃喃问:“怎么做到的?”   “他们在熔浆里加入了我的血。具体的原理我审核过,但忘了。”缪伊缪斯理直气壮道。   他本就不是过目不忘的恶魔,不然过去那些年霍因霍兹也不会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喂饭……不是,是跟在他后面让他学习。   “……陛下,这座火山足以炸毁整个深渊。”尤利乌斯终于回过神来,他的神情很是严肃,但看着瞭望台下那群欢呼雀跃的恶魔,却又有些不确定了。他不明白魔王想要做什么。   即便恶魔们都疯了,魔王也不该……难不成现在这位魔王也疯了?尤利乌斯眼神复杂,紧接着听到魔王略显轻快的语调。   “第20区的火山环境优渥,很适合做类似研究。才短短几个月,这个在过去几十年一直只停留于纸面的项目,就达到了今天的成果,很不错吧?你看,那边还有沼泽项目团队,不过沼泽的力量比火山要弱一些,估计只能用来研究民用设备。”   尤利乌斯看到了远处一片低矮的青色建筑群,它们表面光滑,反射着极光。他感知到了一片微弱的魔力,不比熔浆蓬勃,但胜在持续稳定。   “民用设备?”尤利乌斯感到自己已完全落后于时代,在深渊的这几日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像是千万年前的老古董。可他实际才离开两百年而已。   “比如夜间照明,自走人偶,炼金载具之类的东西。”缪伊缪斯随口解释了一下,便有几位字面意义上“灰头土脸”的恶魔迎上来,打断他们的谈话。   尤利乌斯下意识皱起并不存在的眉毛,他发现如今恶魔们在魔王面前完全失了礼仪。   “陛下!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那位被烤焦了一条触须的研究员激动道。   “嗯,你们做得很好。”缪伊缪斯点头,按照霍因霍兹所教的那样,在适当时候给予臣民一定的精神鼓励。   “这都多亏了您!为了表达对陛下您的憧憬,我们决定用您的尊名给火山取名……”不等魔王反应过来,章鱼恶魔便兴冲冲继续道,“就叫它’炼狱‘吧!”   魔王缪伊缪斯·炼狱·红宝石一时哽住,而后一本正经拒绝:“不,我已经想好了它的名字,就叫’白玫瑰‘。”   “诶……”章鱼恶魔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以魔王的意愿为先,低头在手册上记下,眼睛逐渐明亮,“白玫瑰,嗯……象征着纯洁、生命、优雅、不屈,这样一个名字与带来毁灭的火山看似相反,却恰恰有着同样的精神内核,不愧是陛下!”   尤利乌斯光滑的脑袋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缪伊缪斯则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并悄悄晃了晃藏在斗篷里的尾巴。   “这座火山,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巫妖终于忍不住问。   章鱼研究员边低头快笔记录,边出于职业病下意识解释道:“这是第20区最大的火山,其下连通着更下层的魔石矿脉。现在还只是发射研究阶段,等第2区的那批空间佬驻扎进来研究,就能开始下一阶段。到时候,’白玫瑰‘喷发出的能量,可以绕过深渊直接送往地面上……”   这话简直是戳到老巫妖心尖上,他眼眶中幽青火焰颤抖,声音也跟着抖动起来:“我们终于要重新征服地面了……”单单只有缪伊缪斯陛下一个,他不认为大业能成。但加上这座威力可怖的火山,尤利乌斯认为可以一干。   “嗯?”研究员困惑抬起头,她迷茫望向魔王。   魔王摇了摇头,章鱼研究员便合上笔记,踩着欢快的步伐退去。   待研究员走后,缪伊缪斯才开口:“’白玫瑰‘不是用来进攻的,它只是一个威慑。这件事,我在“发射”项目之初就宣布了。”   “什么意思?”尤利乌斯的脸色沉下来。   “意思是,如果未来仍有巨龙突破屏障,在那之前我们会用’白玫瑰‘轰击他们的天上巢穴,而更在这之前——只要巨龙们知道我们拥有底牌,便打从一开始不会选择入侵。涅墨西斯失败的原因之一,便是他没有预料到来自高空之上的敌人。”   魔王站在瞭望塔之上,劲风抓起他的长发,吹向远处火山群的方向,红色虚虚实实点缀在灰黑色山峦间。在那里,更多的火山研究小组正在建设基地。这批火山或许永远不会有“苏醒”的一刻,那便是这项研究的终极意义。   “白玫瑰”,这是深渊第一架附魔火山,诞生于深渊最后一片被清理的层区。自第20区往下,污染侵蚀,再不复生命存在,恶魔们泥泞的尸骨化入土,将成为它的燃料。无形的坟与碑,以静默守卫着故土。   缪伊缪斯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霍因霍兹在例行功课时问他:涅墨西斯为什么会失败。   他当时答得不算好,霍因霍兹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失望之意。   霍因霍兹总在失望。 第99章 活着的本能   那时候他说:因为涅墨西斯还不够强。   现在,当初黑魔王的追随者,那位活了数千年之久的老巫妖也说:“涅墨西斯陛下只是太累了,如果当初我们有这样的底牌,区区巨龙不足为惧。眼下是复仇的最佳时机。”   缪伊缪斯轻轻摇头,提起另一个状似无关的话题:“尤利乌斯,你认为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不等对方反应,魔王又接着说:“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活着就是活着,想要活着不需要意义,活着才能找到意义。我们都想要活下去,这是本能。   “可当初在魔王的死灵大军下,无尽之海的人鱼无法活下去,森林中的精灵无法活下去,大陆之上的人类无法活下去,就连巨龙的天上巢穴也会因此而摇晃,面临倾塌。涅墨西斯将事情做绝了,他便会面临围攻。”   “陛下,我们是恶魔,没有为其他种族思考的必要。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承受造物主遗留的错误。您难道认为我们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难道我们天生就该受罪,而大陆之上的其他种族就天生该享受我们的牺牲?”尤利乌斯目光锐利。   “所以,尤利乌斯,你和涅墨西斯想要的,究竟是复仇,还是让他们,他们,以及他们过得更好?”缪伊缪斯逐一指向远处热闹的恶魔们,他们似乎已经开始讨论庆功宴。   其实他都不是很在乎。缪伊缪斯在心底里悄悄说。   但霍因霍兹在乎。缪伊缪斯又悄悄说。   “……”   那天的争论便如此结束,最终尤利乌斯没再辩驳,却也没有低下头来认可。只是临别时,年迈的巫妖问:“陛下,如果我想要我族的年轻一辈尽快融入深渊……”   “可以,会有恶魔为你们办理入学手续,首先从幼儿园级开始。”   尤利乌斯:……?   等再度听到巫妖们的消息,据说他们已经完成全部基础课程,此时才不过数周。由前代肋骨所演化而来的种族,潜意识里藏有诸多知识,在学习方面总会多有助力……助力过头了吧?   缪伊缪斯又想起被霍因霍兹追着喂饭的那段时光。最近魔王总爱回忆过往,大概是因为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某只恶魔了。   “陛下,那群外来的人类今天送来了申请书。”风信子一句话将魔王的思绪拉回,并又特意强调了一遍,“这是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与您通信。”   缪伊缪斯感到好奇,他猜测着信件的内容,很快翻开来一扫而过,总结出大致内容:敬爱的魔王陛下,深渊的饭菜口味与地面上略有不同,我们很想念伦卡城的那位厨师……哪来的厨师?   魔王捏着纸张,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某只幽灵。自从回来深渊后,404便埋头整理起行动报告,倒没有和其他幽灵一起投身到20区去。他干脆摊开纸张,问起对方的近况、报告进度,最后在信的末尾没头没脑问上一句:“你有意愿转职厨子么?”   当前伦卡城的改建工程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由他的开拓大臣一手操办,到处尘烟飞起,工程团队就地扎营。作为原住民的那群人类自然不能继续住下去,便被打包一起带到深渊中。   缪伊缪斯并不在意这群人类住在恶魔窝里是否会产生心理问题,不过臣民的申请书他总要用心对待,无论出身、地域以及能力高低。   处理完剩下所有文件后,风信子仍未离开,只是站在那里。   缪伊缪斯心道:又来了。   果然,只见女性魅魔很是为难地说:“霍因霍兹大人已经在门外跪了一上午,您就见见他吧。”   魔王冷漠回答:“史莱姆没有腿和膝盖,你不要被他骗了。他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那也不能一直坐在门口呀!”   魔王冷哼一声,扬起声音像是说给面前的魅魔听,又像是说给门外什么恶魔听:“在这个冬天结束以前,我是不会允许他离开深渊的。无论问多少遍,都是不允许,不可能,绝对不可以。”   哼,风水轮流转!谁让霍因霍兹以前总拦着不让他出去的?现在轮到他来制裁了!不就是结界吗?现在传送法阵在他手里,他再把大裂谷用火炎堵上,霍因霍兹这家伙别想偷溜出去!   门推开又合拢,等到书房内只剩下魔王自己,缪伊缪斯才松开那绷紧的面部曲线,坐在椅子上露出几分失神。只一墙之隔,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却如此浓郁。   霍因霍兹的味道越来越与虫子接近。   再这样下去,或许某一天对方在背后喊起他的名字时,他还来不及辨认,便下意识发动起致命性攻击。他会失手杀掉霍因霍兹的,不可以。   ……但也不能放对方出去。   魔王逃避式地在书房里又呆了一整天,大脑淹没在公务堆里浮浮沉沉,窗外灯火浇进来未合帘的室内,他才惊觉天色已黑。第20区的规划建设,伦卡城的改建,外来居民的规章……整颗脑子都仿佛在文件中搅匀了,他便用脖子顶着这颗木然的脑袋向外走。   推开门,抬脚,收回脚。   魔王茫然低头,差点踩上一颗绿色的皮球。绿色的……?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终于将浆糊从脑子里搅弄出去。他叹了口气,弯腰抱起地上的“绿色皮球”,皮球不知何时已睡了,安静闭合着眼。   他小声问:“睡得这么香?就不怕我一把火给你烧了?”   自然是没有谁能回答他的,魔王于是又自言自语回答说:“你当然不怕了,你就是等着我来亲手杀你的。我不傻,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允许,不可能,绝对不可以。”   令人作呕的虫子味道,若隐若现。这并非物理意义上的气味,而是精神层面甚至灵魂共鸣上的,那是天生的敌意与消灭欲望。   缪伊缪斯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冷静抱着史莱姆一步步走下台阶。他将史莱姆放到了对方的卧室床上,小声道了句晚安,便关上门离去。   在门合拢的下一刻,史莱姆睁开清明的眼。   他静静凝望着门,好似透过木板看到了那赤红的身影,耳边则是千万里之外的虫母在咒骂嘶吼。   他的灵魂正在与他的“同类”共鸣、对峙,进行精神层面的厮杀。   当他吞下同类的血肉——他便是这世上唯一的“虫母”。   而后缪伊缪斯将履行作为魔王的责任。   这会是属于缪伊缪斯、属于全人类、属于全恶魔、属于这个世界的完美结局。 第100章 创世   这是这位见习神明所创造出的第一个世界。   他捏出泥土与尘埃,此后世界便有了天与地,细小生物播撒其间,如同蚁类爬行。   他好奇地望着。   他望着它们饥寒,他望着它们死亡。   他望着它们为了那小小的一滩水而斗得你死我活,他望着它们在他的生态瓶中制造出浓烟与坍塌。   他并不打算出手,毕竟……这只是一次毕业论文而已。   为了他的毕业论文,这方小小的生态瓶才有了诞生的意义。   仅此而已。   神殿的前辈们说:“这样的世界太过平庸,缺少神性。”   他从神殿抽出一断节绿枝,随手插于泥土中。绿枝很快长大,撑开他的天与地,成为此间世界的支柱。在支柱的吐息之下,世间魔力运转起来。   他称它为卡巴拉生命之树——借鉴了某位前辈的创意——他为它又创造出一批新的飞虫,这些拥有翅膀的飞虫会守卫他的小树苗。   他在创世园中找寻一片肥沃的园地,他称它为伊甸园——仍旧来自某位前辈的创意。   他给予这些飞虫们最初的神性,他称它们为精灵。   前辈们点头,又摇头:“这些飞虫太过脆弱,最多只能看守树苗,但守卫不了你的生态瓶。你看,孩子,隔壁那位见习生的瓶子里饲养了一批章鱼。他很聪明,这些章鱼能够将触手伸出瓶盖,然后入侵……嘿,你的小瓶子要被污染了。”   他慌忙从那些坏章鱼手里抢过瓶子。   他的毕业论文要被别人的毕业论文吃掉了!   迟迟赶来的另一位见习生向他道歉,并告诉他制作守卫者的诀窍:“兄弟,重点在于神性,不要只做一些没什么力量的小蚂蚁。”   他不满道:“我给予了它们神性。这些飞虫拥有比一般蚂蚁更为强大的魔力与漫长的寿命。”   “不,那还不够。我是说,为什么不试试更强大的家伙呢?将那些能吓死小蚂蚁的东西加进去,比如时间、空间……”   于是,他捏出了一批更大的飞虫。   它们拥有庞大而虚幻的身躯,它们飞翔于天际与时空间。它们的每只眼都承载着一条可能的时间线,它们能影响灵魂与命运本身。   他称它们为巨龙。   这些更为强大的飞虫,是瓶子的守卫者,阻挡外来力量与内部本源的入侵。它们的职责便是维持瓶中世界的稳定。   小飞虫守卫他的小树苗,大飞虫守卫他的小瓶子,不错,真完美。   见习神明欢快地写好今日份的观察报告。   第二日,他的立项书被更快打返回来。   “你的世界缺少秩序!看看那些泥土上的爬虫!它们到处繁殖,掠夺土地,快要将瓶子撑破了!”   见习神明灰头土脸地回到研究桌前,他抓耳挠腮搜索起创世共享库,试图在前人的智慧里再次到处搜刮。   啊,有了,是海洋。小爬虫们会惧怕海洋,他应当在海洋里投放一批小水虫,与爬虫们形成对峙。   那是一批凶残的小水虫,孕育于广阔的大海。   他将沾有神性气息的器物投放于海底深处,于是陆上的小爬虫们贪婪地想要掠夺,海下的小水虫则会守卫着他的宝物,清除掉一批又一批闯入的爬虫。   至此,天空,大陆,海洋,每一片区域都有了各自的霸主。   这是生命最和谐的三角关系,是每一个神明都会学着捏造的初级世界。   可他却不满足于此。   在项目书审核通过的当日下午,见习神明想到了一个新点子。   他在神殿审核处注意到最近的创世标语,他发现前辈们已经不满足于物质世界,转而开始寻求精神世界的创新。   公正,善良,仁爱……神明们想要在造物中实现他们自己都没法实现的东西。   多么简单的事情啊。见习神明不屑地想着,便着手搓出一批新的小虫子。他要用这批小虫子去竞争创新奖,他要成为这届见习生中最优秀的存在。   他为新的虫子们取名为“恶之虫”。   “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会吞噬掉爬虫们心中的恶。它们以罪恶为食,它们便是如此善良的存在。”见习神明甚至已经在脑海里想好了获奖感言。   他没有将恶之虫的样本上报给审核处,他担心在发表前被剽窃了创意。他偷偷地在瓶中加入它们的卵,并将从神殿审核区拿到的创世之心开启……   世界正式运转。   一经启动,无法停止。   他的瓶成了恶之虫的温床,他的瓶中生态既毁。   他作为神明所创造出的第一个世界,快要死了。   他的房门已被审判官敲响,他将被捉拿去创世管理处审问。   他,这位无知的、自大的见习神明,只来得及搓出最后的挽救措施,将名为恶魔的造物投放到世界的豁口里。   他将还未孵化出的魔王们匆匆撒入其中,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石头掉落在世界的最深处,而后欲哭无泪地前去开门。   “113345号见习生,你触犯了创世法典第32条私自造物罪。现剥夺你的见习资格证,并对你依法处以一万年审判……”   见习神明与审判官离去,寂静的屋内只留下生态瓶独自运转。在审判结束前,任何神明都没有资格将其接手。   这只不幸的瓶子失去了造物主的看管,它将独自面对万年的孤独。在这万年之中,无论枯萎亦或是死亡,都将不会有神明对其施以援手。   对神明而言,一万年转瞬即逝。   对造物而言,一万年意味着千千万万生命的逝去。   神明不在意它的死亡,但瓶中生命在意。   ——它们开始找寻自己的路。   。   苍穹之上,浮云成海。   巨龙遨游于云海,金光跳跃鳞片间。   一只独眼黑龙卧于僻静的云中,远离同伴。它庞大的身躯俨然化作雾蒙蒙的群山,自上而下遮蔽天空。它的翅翼像是两面暗冷的深黑湖泊,它的爪堪比一座人类的钟塔,它浅眠时呼吸的起伏宛若大地震荡。   它,忽然动了。   那独独的一只眼猛然睁开,龙在此咆哮。   【地底的入侵者,你为何前来此地?】   龙语自身便是一种咒语,强大的魔力在瞬间席卷整块云面。哪怕是以身体强度著称的人鱼,若是在此也会顷刻间被魔力波刺穿眼球与耳膜。   云团被掀开,露出其后藏身的入侵者,那是一团……火球。   火球中,人影若隐若现,长发披散。   缪伊缪斯站在火球里,一步一步靠近。火焰为他抵挡了绝大部分攻击,即便如此,这张好看的脸上仍旧眉头微蹙。   龙的攻击,原来这么疼。他想。   你的身体强度太低了——某只恶魔的话语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想起那人的话,魔王眉头皱得更紧。   在龙再次开口前,缪伊缪斯却先一步问道:“你的一只眼缺失了,是谁取走的?”   “……”   龙用又一次咆哮回答他的问题,魔王被空气中的波浪震得直接飞了出去。他像是一只脆弱的落叶,被风吹得上上下下飘荡。这片“落叶”却又很快张开翅膀,牢牢将自身固定在半空中。   他的身体强度不算好,但这双由魔力幻化而出的水晶骨翼还算合格。缪伊缪斯伸手将脸旁散落的碎发撩至耳后,看清眼前情景。   巨龙也张开了双翼,自远处正朝他飞来,那巨大的嘴伸展开来,露出尖锐的利齿,似乎要当场将他撕碎。显而易见,他将这家伙惹恼了,就因为他提了一句那只眼睛。   缪伊缪斯勾起嘴角,他伸出手仿佛是要释放某种魔法。巨龙也冷哼了一声,对眼前小小虫子的魔力不甚在意。龙口含浓缩到极致的魔力,即将释放的一刹那,却猛地咬牙,突兀将这团魔力吞回到身体里。   这滋味并不好受,黑龙一脸咳嗽了几道,巨大身躯匍匐在云上,像是吃进了什么硬物卡住。缪伊缪斯感到很是新鲜,津津有味在一旁观赏着。   【你……你……】   “我?我?”缪伊缪斯学着对方的样子反问,效果当即显现出来,气得那龙张开嘴似乎又想要将他撕碎。   但龙还是忍下了。   【你是魔王。】   “你认识我?”缪伊缪斯问。   他仍旧观察着龙的那只独眼,像是顽劣的小孩子盯着树上的鸟巢,思索着用哪块石头、哪个角度,来将巢里的鸟蛋打下来。   黑龙打了个寒战,它竟在此刻想起了两百年前的某一幕。被活生生挖走一只眼睛的痛苦,被弱小的物种站在头顶上的屈辱……它在眼前的恶魔身上闻到了熟悉的灵魂味道。   “果然,你的眼睛是被强行取走的。”缪伊缪斯看着黑龙不正常的反应,若有所思,“没有哪个魔王拥有起死回生的力量,也从未听说那位黑魔王有将人类变为魔王的能力。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龙。”   他从北域冰原雪山上出发,沿着通天山脉飞了许久。一路躲过巡逻的次代飞龙,直至抵达广阔的云海。他藏在云层里观察了大半天,最终只看到这么一位独眼巨龙。   龙这种强大的生命,怎么会有独眼存在呢?   【你身上有那个人类的气味。】   “你的眼睛是被他取走的。”缪伊缪斯肯定道,顺着往下继续分析,“他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你做了什么?你在两百年前袭击了人类的国度,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不,不对,你们根本不屑于看地面上一眼……”   当谈及“手下败将”,巨龙的神态明显震怒起来。缪伊缪斯心想果然没错。即便如此,愤怒的黑龙也没再对他施以攻击,仿佛在忌惮什么。   缪伊缪斯又笑了,这回是冷笑:“看来我身体里积攒的污染真的很多,你甚至都不敢在这里杀死我。”   【卑劣的老鼠,你身上携带的邪恶污染会玷污这片天空。】   它在这只魔王的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污染能量,从未有过,前所未有。这样浓缩的污染如若在这里爆炸掉,不提这片天空的下场,单就它自己绝对会当场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   缪伊缪斯伸出手,清澈的火焰在掌心间跳动。象征净化的火焰映在巨龙的眼中,却引起对方的警惕。就连这团火焰也携带着污染,吞噬污染的魔王也不能幸免于污染的侵蚀。   洁净的天空,从来免受污染的侵扰。天空之下被视为最干净的水滴,到了这里也会被认作是浑浊的脏污。   “我们在深渊里做了个火山,利用了深渊大约四分之一的污染。那火山的威力很大,射程也不错。虽然大概率杀不死你们,但将’垃圾‘射到这个高度还是没有问题的……”缪伊缪斯指尖的火焰一弹一弹,他像是玩着一只无形的打火机,火焰映照得他脸色明暗变化。   【你在威胁我们。】巨龙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   “总不能一直只有我们与’垃圾‘为伴,对吧?你们当初下到深渊去帮助人类阻止恶魔,不就是害怕深渊这个运行了数千年的’垃圾处理场‘出问题么?”   巨龙安静看着渺小的魔王。魔王的身影在它的身躯下显得那么小,似乎一挥爪便能令对方粉身碎骨。可魔王却还是只身来到这里。它又想起了当初那个不自量力的人类。   巨龙没有继续发出咆哮,亦没有再出声。这份沉默像是某种默许,它似乎愿意听听魔王的话语了。   缪伊缪斯却没有立即谈正事,只是盯着那残眼上的伤疤道:“我猜猜看,独眼很不方便吧?周围都没有其他龙,你被排挤了。失去一只眼睛后,随即带来了力量与地位的缺失?”   【……魔王,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有许多方法在不杀死你的情况下折磨你。】   缪伊缪斯又笑了笑,他下意识想释放魅惑,以提高谈判的效果,却又在第一时间将这魅惑收回。他想起了魔王宫中某只还在熟睡的绿色团子——既然霍因霍兹总想着偷偷跑出去,那他只能想办法将对方弄昏过去了。   把霍因霍兹弄昏,将霍因霍兹锁在家里,背着霍因霍兹独自去与巨龙谈判,将龙炎带回去给霍因霍兹用……这就是缪伊缪斯简单直白的计划。   他想起了霍因霍兹,于是那份习惯使用的魅惑被硬生生停止。   霍因霍兹或许不喜欢他对别人这么做……奇迹般的,魔王在这千万里之外的一刻开窍了。   魔王开门见山道:“我需要龙炎。”   黑龙的眼变得危险起来:【魔王,你可知龙炎究竟是什么?】   “是你们的心脏。”魔王竖瞳同样露出冰冷锋芒。 第101章 人鱼   苍穹之上,是为龙的国度。   在吟游诗人们的故事里,头顶上的云之王国是富饶的黄金之乡。巨龙看守着它们的宝物,如同精灵看守着卡巴拉生命之树,比深海里最凶残的人鱼还要吝啬,攻击一切试图侵入的外来者。   可没有人类知道,龙只在乎一样宝物。   那即是神明所托付给他们的这个世界。   云层缭绕翻滚,气流被火炎烤得炙热,若有人类之躯在此,将当场在呼吸间被灼烧。十几个云区之外,中庭花园中,天之柱屹立,几条红龙漫游于此,被远处暴躁魔力波动吸引注意。   【那条独眼又在发疯了。】   【谁知道呢,所以我最讨厌黑龙了。那只独眼就算在黑龙中也是最疯的,身上带着一股爬虫的臭味。】   【毕竟是被爬虫取走眼睛的弱者。】   【当初就不该让他们回来,去过深渊的龙,已失去进入天之国的资格。】   低沉的龙语在数千米云层间游荡,无龙在意远处的魔力噪音。   毕竟,黑龙们总会自顾自地发疯。   缪伊缪斯在云层间躲避,骨翼轻盈如水上波纹,俯冲翻滚间连一丝云团都未搅乱。他倒是没料到话题刚起了个头,这龙便突然展开攻击。   简直比霍因霍兹还善变。   黑龙高悬于天际,阴沉身躯隆盖赤日,顷刻间吞噬这方云区的光影。纯白云床被染上浓墨,几欲泼下暴雨。   【我的眼睛……我的身体……我的心脏……不,你们别想拿走!】   龙在咆哮。   缪伊缪斯微皱起眉,尾巴下意识蹭了蹭骨翼末端。空气中的潮湿将他的翅膀似乎都带沉了,当下飞得逐渐吃力,可他的骨翼是魔法构成的幻影……这种“潮湿”的水汽恐怕也是魔力。   不喜欢这种感觉,想要甩尾巴,想要抖翅膀,想要有谁来帮他弄干头发。可惜“那个谁”现在还昏睡着。   在黑龙又一次用庞大身躯劈下重击时,缪伊缪斯侧入云层间,又俯身在下一声龙啸中跳上龙脊。他漫不经心在手中凝聚出半截剑柄,手腕翻转间便利落化出一道剑气。   银剑长鸣,破开长空。   魔王高高扬起雪凝般的剑影,剑光与水晶骨翼交相辉映,折射出用剑者低垂的眉眼。他似乎是在端详什么,在黑龙脊背上用目光细细丈量,然而这也不过发生在一瞬间。   下一刻,缪伊缪斯出剑了。   他的手腕轻巧挥动,仿佛握着柄空气,俨然不像是一名久经习剑者。可唯有剑气之下的黑龙,感受出这足以撼动山岳的一击。   黑龙感受到心脏的震动。   他并不陌生。   魔力凝聚于锋,聚焦于黑龙铁甲鳞片上一点,直至此时,剑身才徐徐铺展开来,显露出全貌。   那是一柄人鱼骨剑。   黑龙停下了,宛如一尊宏伟石像。   两百年前,他就是被一名人类刺入这里。   龙最珍贵的心脏,不在于被层层保护的胸腔之内,而裸露于外,化形于鳞,与千万层叠的鳞片混于一起,木隐于林。   【……你,为什么停下来?】   魔王的剑却停止于此,没有再进一步,一如当年那个人类。   冰冷雪白的剑锋抵在龙最脆弱的心脏,寒气震动。黑龙终于恢复理智,他降下头颅,卧在云端之上,沉重喘息。   缪伊缪斯的手很稳,他的剑术是某只恶魔一手教出来的。   斩龙不能动用蛮力,要在万千鳞片中找出那真正的心脏,这要一双好眼睛,一颗好脑袋,和一双坚实的手。   可惜,他的手虽稳,却不够坚实。   缪伊缪斯的眼神冷静,仿佛感受不到腕口的疼痛。骨头断了,只剩皮肉牵连,不教手掌当场坠落。人鱼骨剑虚悬于掌心,没有重量。现在的他,哪怕是一柄普通的剑也拿不起。   龙之心脏,不是魅魔的身体强度可以硬碰的。   这滋味不好受。霍因霍兹压着他打时只会揍出些皮肉伤,最多出点血,同时也反被他打出点血。霍因霍兹从来不会折断他的骨头。霍因霍兹……霍因霍兹有一天从外面回来,给了他这柄人鱼骨剑。   只有人鱼的脊骨才斩得动龙鳞。   长剑倒映着魔王赤红的发色,仿佛溅了血。缪伊缪斯没有即刻回答龙的话语,只是想着那只恶魔曾经的话语。   龙分四色,黑红金银。其中当以黑龙最为暴戾。他们是守卫天之国的兵甲,是时刻待命出征的军队。任何云端之下的争端与干扰,都由黑龙肩负。   ——但世上本没有黑龙。   传说最开始的龙庭只存在银龙。纯洁的银龙受了污染,便要变金。再随着污染的程度加深,染成血红,直到深沉如墨,彻底浓黑。   没有谁能解释这种堕落的缘由,区区爬虫所带来的垃圾本不该能影响高贵的巨龙。自由的游龙在地上待久了,便负上不洁的黑色,仿佛某种诅咒。   “龙庭的黑龙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他们将撑不起天空。”霍因霍兹曾仰望天空对他这么说。可深渊里没有“天空”,只有虚假的极光。   “他们恐惧堕落,他们排斥黑色的同胞,并将其驱逐至外庭。他们不屑于地面上的一切,却也害怕地面上的’垃圾‘。所以,他们不会允许深渊这个’垃圾处理场‘出现问题。缪伊缪斯,就连龙都是自私的。在使命与责任面前,任何生物总会先想起自己,这是本能。”   霍因霍兹的语气很冷,仿佛置身事外讨论着剧本上某个情节的演绎。   “说得好像你去过一样……等会儿,你该不会还背着我跑去过天上吧?”魔王的关注点一如既往。   那时候霍因霍兹轻轻笑了笑,直至很久以后缪伊缪斯才理解到,那或许是自嘲:“我不能。龙庭的结界会排斥污染。比如黑龙只能生活在外庭,红龙则能栖息于中庭,而内庭只能由金龙与银龙进入。”   此刻,当缪伊缪斯亲自飞上来时,才明白所谓结界的力量。作为魔王,哪怕只在外庭都已感受到来自空气中魔力的压迫……可他作为魔王都能上到外庭,霍因霍兹体内的污染难道比他还严重?   从前缪伊缪斯或许会质疑,现如今他却只默默将这件事压下心头。那只恶魔让他生气的事情可太多了,多一件少一件已没有了意义。   带着手腕口那点钻心的疼痛,以及胸腔里同样或酸或胀的感受,缪伊缪斯以魔力驱使着人鱼骨剑,往那黑龙的心脏上又戳了戳。   “我不要你的心脏。你太弱了,心脏里的力量不够。我要一枚更好的心脏。”   黑龙呆了呆,明显没能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低吼:【更好的心脏……】   “我要银龙的心脏。你们这里只剩下一条银龙,就是你们的王,对吧?事成之后,我拿龙心,你拿龙眼,你就是新的王。”   魔王的语气充满诱导,此刻如同一名真正诱人下地狱的魔鬼。   他专门挑了这么只受排挤的黑龙,向对方展示了深渊的底牌与自身的价值——就是那个全自动“垃圾”抛射火山——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边刺着对方心脏威胁对方性命,一边给出对方难以拒绝的好处……   缪伊缪斯下意识又想接上先前没使出的魅惑,却又一次临到门口掐断。他想起留守在家中的可怜史莱姆,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顾家的好恶魔了。   却见黑龙一转态度,忽然嗬嗬发出沉闷的笑:【那么,他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缪伊缪斯心中升起不详的预兆。   黑龙突然转身,巨大头颅逼近,却不是攻击。那猩红的巨大独眼中没有魔王的身影,只放映着流动的一幕。那不是龙庭,不在云间,而是地面之上。   传言巨龙的眼睛能跨越时间与空间,看见正常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千万里之外,又或者百年之前,甚至是某些隐秘的梦境。   想要“看见”一个人,首先需要一定的联系,比如心头血液,比如对方最亲密的人与事。   曾有人取走了黑龙的一只眼,现在那人最亲密的人来到了黑龙身前,刺入黑龙的心脏。   龙眼看见了。   缪伊缪斯看见了。   他睁大眼睛,在猩红龙眼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本该存放于精灵之森的那具躯壳,迈着他最熟悉的脚步,走出了森林,走出了不知多远。   前方是繁华的城,飘扬着旗帜。   ——那是人类的王都。   【嗬嗬……】   伴随着一颗心沉下去,巨龙发出诡异的低笑,缪伊缪斯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自己露出来破绽,他运着人鱼骨剑就要刺穿对方的心脏,眼前却已陷入一片猩红。   再度睁眼时,已没有巨龙亦没有天空与云。身上很沉重,也很潮湿,比先前更令他难受,仿佛被浸泡在水里。   ……不,真的在水里。   准确来说是海水。   四肢被锁链束缚,稍一颤动就带来沉着拖拽音。他被锁在一只黑铁笼子里,沉在海中。长发飘扬于水,杂乱散开在脸颊旁,有些遮住了视线。   他微晃脑袋,吐出几个泡泡,想要看清周围情况。这细微的动静似乎是引来了看守者,水流声逐渐逼近,没有脚步声。   缪伊缪斯朝声源看过去,他看见了几个赤|裸上半身的家伙。人形,用贝壳、水藻之类的玩意挡住某些部位。发两侧是鳍,身下是长长鱼尾。   这是海里,这是人鱼。   缪伊缪斯眯起眼睛,没有理会来者,继续小幅度晃动起四肢。感受不到温度,感受不到硬度,感受不到气味,不真实。仔细品味起来,身上那种沉重和潮湿感也相当粗糙,不够细腻灵动。   这是梦,他被巨龙拖拽进入了梦里。   不该盯着那眼睛看的……   缪伊缪斯很是懊恼,随即想起在龙眼中看到了一幕,心下更是焦虑。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龙什么心脏,只关心怎么从梦境里出去。   该死的霍因霍兹竟然真的跑出去了,早知道把那个精灵壳子也带回深渊里关着。不,这家伙说不定还有新的壳子……越想越气了!   他得出去,赶在霍因霍兹做什么傻事之前出去,可他连这是谁的梦境都不知道。首先,这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梦,他从没去过海里……   正胡思乱想间,两条人鱼已游到笼子前。   “小老鼠醒了。”   “大祭司正好刚回来。”   “大祭司对人鱼不感兴趣,也许会喜欢这种地上爬的小老鼠。”   “这只老鼠长得还不错。”   “是送到大祭司的床上还是饭桌上?”   “先送到床上吧,要是大祭司不喜欢,就可以直接把床当做饭桌。”   缪伊缪斯:……? 第102章 银尾人鱼   王都。   数千年间,此地也曾贫瘠落后。或许是某次战乱,又或许是某次权势的更迭,流落的王室支脉逃难于此,又生根发芽。它于是璀璨至今。英雄与骑士前来这里,贤者与魔法师们驻扎于此。   这里是人类魔法最璀璨的王冠,这里是“它们”的巢。   当敌人前来进攻巢穴,“它们”便要坚守巢穴,将尊贵的“母亲”护卫在最深处。   精灵立于城门之上,金发随风飘扬。白雪划过发丝,却沾染不下任何痕迹,只是随着彻骨的寒风坠落,与地面上的积雪与污血一道混合,渐渐分不明晰。   他脚下是人类的旗帜,黑金色绣着王室的纹章。那纹章的羽饰与盾徽交叠相错,仿若盘曲的邪恶足虫,风中似在挣扎。   城门之下,骸骨丛生。尸体膨胀流有脓血,即便失去了头与心脏,仅剩的足仍在缓缓抽搐。黑色的巨虫甲壳陷在新落下的雪中,分外扎眼。   它们是巢穴的哨兵,早在敌人真正到来前便先一步“羽化”。虫子从弱小的宿主躯壳中而出,脑浆与爆破的血管如漫天雪花般飘洒,皮囊被尖利的足撕成碎片。它们以巨大的甲壳堵住城门。   在精灵抵达的那一刻,伴随着冲天的尖锐噪音,这条狰狞的黑甲护城盾猛地炸裂。浓稠的血浆喷洒而出,瞬间盖住连夜的积雪。   当哨兵判断敌人的威胁超出预计,它们便义无反顾地自爆,并将信息通过声波传递给巢穴中的同伴。它们的血是世上最肮脏的污垢,足以使一只精灵当场生出诅咒的骨刺,也足以使人鱼有力的尾巴滋长毒斑。   可精灵只是静静降落于城门旗帜之上,收拢双翼,无声垂眼,扫视着面前的一切。   一滴黑色的血渐染到他的脸颊,精灵目光沉静依旧。那血很快融入精灵的肌肤之中,只一个眨眼便不再看见。   精灵的外形仍旧圣洁,没有在黑血的污染下产生丝毫异变。这份“正常”或许便是最大的“不正常”,可在场已没有目击者值得精灵继续伪装。   没有谁知道这双绿色的眼眸到底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这双毫无生气的眼才缓缓抬起,朝着远方某处骚动投去视线。   那里,新的守卫正在前来。它们不惧死亡,不惧牺牲,将守护母亲到最后一刻。它们自城中而来,或许昨日还正在研习某项研究,或许上周还在为生计而发愁,或许上个月刚成为某个婴儿的母亲亦或是父亲。   如今,这些属于人类的身份已无足轻重。它们已遗忘作为人类的一切,它们是巢穴的城墙,将献出生命直到最后一刻。   精灵又垂下眼眸。   同一时刻,他的外形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   美丽而圣洁的翅膀褪去绚丽华彩,凝聚起金属的质感,愈加厚重,尾端尖锐而有力,仿佛两柄锻造的尖刀。黑色细纹自脸颊两侧蔓延,划入眼尾。   那是属于虫类的眼,冰冷,残酷。   精灵,不,这时候他已成为虫的一份子。他自高台落下,挺直立于污血之上,漆黑甲壳迅速覆盖于肌肤,化作铠甲,泛着天光的金属制面罩拢住下半张脸。他如一名沉默的军官,足蹬黑甲的靴,一步一步踏往城中,寂静中唯有沙沙的沉闷踩雪音,像是在为他送行。   第二批卫兵终于赶到,他只抬起眼皮,一个眼神投去,巨虫们便静止。它们没有自爆,也没有发出尖锐的噪音,只是笨拙而缓慢地爬伏下来,向他献上畏惧与臣服。   它们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它们感知到上位者的压迫。   来自巢穴最深处属于母亲的声波仍在嘶吼:【杀死他!!!】   但它们没有选择动作。   在面前的同族身上,它们感知到强大的压制力量。   这份力量令它们情不自禁想要跟随,那是如同……母亲的力量。   【变回去。】面前的“母亲”说下出指令。   它们畏惧着收缩起足与须,肿胀庞大的身体不可思议地缩水,逐渐还原出原本宿主的外壳。幸而这批卫兵还未完全羽化,这些生命尚有机会存活。渐渐的一群衣不蔽体的人类懵懂站在雪地之上。   属于虫的特征仍多多少少保留于他们的身上,但至少那份原始的兽性已消散。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亦不知晓面前一身黑甲的人是谁,只是茫然而缓慢地跟随在对方身后,一步接着一步。   那是王宫的方向。   。   缪伊缪斯躺在巨大的贝壳中,圆润的珍珠与各种璀璨宝石几乎淹没了他的身躯。四肢仍被束缚着,只是这次换成了海草编织的手环与足环。   “多放些红宝石吧,大祭司最喜欢红色的宝石了。”   “这次的祭品也有红色的头发,没准大祭司会接受的。”   “可是上次大祭司发了好大的火,说不许再送祭品了。”   “那是上次的祭品不够好看。你看,这只多精致啊。”   人鱼们毫不顾及地打量着他,这种目光令魔王感到一阵恶心,仿佛他在这几条鱼眼中和旁边的宝石没什么不同。   在梦中,他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区区海草都挣扎不开。缪伊缪斯没有选择打草惊蛇,只是像个乖巧的玩偶一样躺着,任由人鱼们给他梳理长发,为他戴上各种鲜花与宝石做成的饰品。   梦境的细节相当丰富,缪伊缪斯冷静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判断这个房间的主人地位尤其显赫。不过这里似乎并不常住人。   待到一切准备完成,缪伊缪斯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好像只被精心烹饪又摆盘的鱼,就差用餐者上桌了。人鱼们满意地关门离去,料定他无法动弹。   显然,人鱼忘了一点,他是一只有尾巴的恶魔。   当房间内只剩下自己一只恶魔,缪伊缪斯一改方才逆来顺受的模样,费力地在珍珠堆里将尾巴钻出。他翘着尾巴,便开始用那桃心尖尖解手腕上的海草结。   钻进这条缝里……再搓搓那边的空隙……从这里绕出来……解着解着,魔王的眼睛逐渐亮起来,似乎在“用尾巴解开绳结”这款游戏中获得了莫大的乐趣。   就差一点……!   哐当。   就在手环即将解开之际,天花板上的镂空窗中突然摔下来一团黑影,惊得缪伊缪斯猛地抬起头,尾巴都吓得缩回背后。   黑影缓缓爬起,缪伊缪斯这才看清那同样是一条人鱼,只是身上缠绕了许多暗色的海草,模样狼狈极了。人鱼一定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但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抛过来,只是默默用手指扯着身上的海草。   缪伊缪斯看清了对方一头银色的长发、下身修长的银色鱼尾,以及……对方握在身侧的一根带血白色棍状物。那棍子有些许奇怪,像是长了许多倒刺,缪伊缪斯再想细看时,却忽然和人鱼对上了视线。   ——绿色的眼眸。   房间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直到缪伊缪斯小声开口:“霍因霍兹?”起调便是他自己都没料想的颤音。   人鱼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用危险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缓缓靠近。血腥味在瞬间涌现上来,缪伊缪斯这才注意到对方浑身都是血,漂亮的银色长尾巴几乎没一处完好,皮开肉绽。   缪伊缪斯瞬间心疼极了,却又在下一刻、十分不合时宜地、看清了对方拿的到底是什么。他突然止住了鼻尖的酸涩。   那是一根骨头,带着血,如果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脊骨,仿佛是活生生撕扯下来的。只是这个似乎有些过长了……是人鱼的脊骨吗?   他下意识看向面前的人鱼。嗯,完好的,虽然浑身是血到处破了皮但好歹身体挺得很直。这显然不是对方的脊骨,那么便是其他人鱼的了。   想到这里,魔王的眼神飘忽起来。霍因霍兹私下里打架是这么,呃,这么“不拘小节”的么?   缪伊缪斯当然不会觉得拿着别人带血骨头的人鱼可怕。如果眼前的人鱼和其他人鱼打起来了,那一定是其他人鱼的错——魔王如是想着。他只是很惊讶,相当惊讶,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另一面,有别于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另一面。   人鱼终于靠近。从这个距离,缪伊缪斯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对方耳鳍上淡蓝淡红的纹路。似乎察觉到这份直白的注视,轻薄的耳鳍微不可察动了动。缪伊缪斯想要伸手摸一摸,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四肢都已被束缚起来。   这是个不妙的处境,尤其是眼前的危险物种浑身是血,手拿着可疑战利品似乎刚经历殊死搏斗,但缪伊缪斯发现自己一点都升不起害怕的情绪。   人鱼自上而下俯视,伸出手,落在祭品的头顶。   缪伊缪斯下意识眯起眼睛,顺着对方的力道向上顶,甚至还蹭了蹭。   手的主人似乎是被这动作取乐,好心情地揉了揉掌心间的软发,又一路向下,修长的手指扣在祭品的脸侧。魔王脸上一侧的肉便全部陷入人鱼的掌中,被沾染上鲜红的血液。   好冰。这是缪伊缪斯的第一反应。   他禁不住抖了下,抬起视线又与对方四目相对。   熟悉的浅绿色眼睛,熟悉而令人安心。除了那份打量猎物的神态外,看不出丝毫情绪。缪伊缪斯顺着往下看,看到人鱼下半张脸一道几乎横贯的撕裂伤,心尖颤了颤。   伤口很深,一直延伸到胸口,脖子处的裂痕最为狰狞。缪伊缪斯一时屏住了呼吸。   “没法发声了?”   话刚问出口,缪伊缪斯就有些懊恼。这只是那条龙编织出的梦而已,又不是真的霍因霍兹。他在胡乱关心些什么?   人鱼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随后用锋利的指甲挑断他四肢上的海草,没等缪伊缪斯反应过来,便打横将他抱起。这动作牵扯出更多的伤口,新鲜的血液从人鱼身上流出,血腥味更加浓郁。   缪伊缪斯对某只恶魔过分的关心于是又一次颤巍巍抬起头来,他觉得霍因霍兹身上的伤一定是疼极了。   想要问点什么,脑袋却被人鱼用手紧紧压在对方肩头。那条看起来梦幻的尾巴甩动,他们便如同流星般射出,极速的水流向后冲刷,逼得缪伊缪斯几乎睁不开眼。   他只记得被人鱼抱着游出一段距离之后,一些嘈杂的声响才断断续续从身后传来,像是恐慌,像是惊呼。   “王死了!”   “大祭司杀死了王!” 第103章 幻影   漫长的漆黑峡谷在身下游荡,宛如蛰伏的野兽。缪伊缪斯卧在人鱼怀中,从这个角度向上看,是绝望而深沉的厚重海水,望不到一丝光亮。而人鱼还在下潜,他甚至怀疑他们将就此沉眠入海的尽头。   但魔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人鱼怀抱着他,他便轻轻握住对方细瘦的手腕,仿佛这条沉默的鱼才是被“绑架”入这深海的囚犯。缪伊缪斯觉得,他似乎将要发现某些真相,某些……被霍因霍兹刻意隐瞒的过去。   他看见猩红色在飘荡。那不是魔王的头发,而是人鱼负伤的血液。血液深深向后划开,如同飘带,被高速游动的他们落在后面。   紧贴着人鱼的胸膛,缪伊缪斯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以及极力掩盖下仍急促的喘息、抽气。于是,他把自己躺得很是乖巧,以免弄疼人鱼遍身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缪伊缪斯认为周围峡谷都不再有活物时,他被人鱼抱到了一处石窟中。这是天然形成的洞穴,恰到好处向内凹陷。人鱼先是将他抱于石窟深处,随后自己也卧了进来,将洞口用身体挡住。   缪伊缪斯终于开始有些许紧张。他如同被捕猎的活体食物,被拖入巢穴深处,血腥味在他们之间游荡,仿佛要刺激某些原始的冲动。   “……霍因霍兹?”他又唤起这个名字。   人鱼还是没有理他,只是背对着蜷缩,连同那条银色长尾一并卷起,像只受了伤自我舔舐的小动物——不,对方本就受了重伤。   那根模样怪异的脊骨便被人鱼随意放在身旁,直至这时缪伊缪斯才从这根骨头身上看出些许熟悉的模样。他不可置信而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刚触碰上骨头,人鱼便猛然回头,眼眸紧紧将他锁定。   刚经历输死搏斗的野兽,不会允许任何家伙觊觎自己的战利品。缪伊缪斯蓦地想到。   他从没有被霍因霍兹用这种目光注视过,心头微颤,连尾巴都绷紧。他以为对方在下一刻就要扑上来,而他竟然还很没用地纠结了一会儿,在防守中该如何不触碰到霍因霍兹身上的伤口。   人鱼却只是安静地望着他,随后便转回身去,重新躺作一条软趴趴的咸鱼,期间看也没看骨头一眼,好似那只是随处可见的石头。   缪伊缪斯觉得自己心头又颤了一瞬。他呆呆望着眼前安静的身影,某些角落的记忆逐渐泛起涟漪。手掌覆盖上这根长而带刺的骨头,熟悉的触感令他怔然。   许多年前曾有一次,霍因霍兹回来得很迟。他记得是如此清楚,毕竟他几乎以为对方将永远不再回来。   【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他当时那样对恶魔说,语气是那样不在意,却也是那样刻意。   恶魔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成一贯淡漠的样子,递给他一根泛着荧光的长棍。   【这是什么?】   【人鱼脊骨,用血液滋养可铸剑。】   【不要,鱼骨头做成的剑感觉就很不威风。】   【人鱼脊骨是世界上唯一可以斩龙的存在,蕴含了这条人鱼生前所有的力量。越是强大的人鱼,其脊骨剑越锋利。】   【这条人鱼很强吗?】   【嗯。】   【好吧,就当是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的道歉。】   太像了,记忆里的人鱼脊骨,与眼前之骨近乎完全一致。只是当初的那根,没有这样多的杂乱尖刺,也不带有半分血污。缪伊缪斯几乎可以想象,那只恶魔是如何细致将尖刺拔除,削磨圆润,又细细将其擦拭得一尘不染。   霍因霍兹做事情总是很细心的。缪伊缪斯想。   “这是海王的骨头吗?”他轻声问,声音在小小的洞窟中回荡。   人鱼还是没有回答,缪伊缪斯却已有了答案。他看着眼前的鱼因疼痛而颤抖的身影,脑海里回想的却是那年那日恶魔惨白的脸。   魔王没有去思考为什么恶魔要千里迢迢杀一条海里的鱼,也没有心思去想恶魔将骨头带给他的缘由。他只是很想很想知道,当恶魔把人鱼脊骨带回给他时,身上伤口是否已完全痊愈。   ——他还疼吗?   “霍因霍兹。”他忽然又念起这个名字,明知道得不到回答。   “霍因霍兹。”他一遍一遍念着,很慢很慢地念着,仿佛这个名字有什么魔力,仿佛在唇齿无形的咀嚼中,有些情感缓缓从舌尖流淌出来。   “……霍因。”最后一遍,魔王轻轻笑了,“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和我说,什么也不向我解释,我总得去猜。你这样子会失去我的。”   人鱼那轻纱般的尾鳍微微晃动,像是在回应,又似乎仅仅只是因疼痛而颤动。缪伊缪斯盯着那点动静,桃心尖尾巴竟也下意识晃了晃。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升起,当缪伊缪斯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爪子放到这条令人心痒的尾巴上。残破的,鳞片掉落的,血肉外翻的……这是一条称不上美丽的尾巴,缪伊缪斯摸得小心翼翼,只敢触碰那一丁点完好的地方。   他想象着这具躯壳原本应有的尾巴,想象着这条美丽的鱼自由游荡于珊瑚群中,如同海底的精灵。他亲爱的、沉默的、可怜的霍因,曾独自蜷缩在这漆黑阴冷的海底深处,在无尽的孤独与疼痛中舔舐伤口。   好可怜……好可怜……   霍因……霍因……   缪伊缪斯陷入悲伤与压抑中,缪伊缪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渐渐变得灰暗。胸腔中,赤红宝石心脏猛地剧烈颤动,似乎想要提醒主人这份不寻常的迹象。可很快,连心脏都缓缓沉寂下来,逐渐变慢、变慢……   这颗心脏将要永久熄灭,在由巨龙所编织而成、亦真亦假的梦境中。心脏的主人却未有察觉,只是哀伤地、难过地、一点点垂下眼帘,似乎想要就这样陪伴他的爱人,一同进入永恒的安宁。   咔哒。   这颗温热的心脏再度从胸腔中掉落出来,滚至洞穴的墙壁边缘。在梦境不正常的时间流速下,它鲜红的色彩已然黯淡,它渐渐变得冰凉。   ——它快要死了。   巨大的哀伤中,缪伊缪斯没有察觉,那双熟悉的绿色眼眸,不知在何时重又睁开。浅绿色的视线,冰凉的视线,令缪伊缪斯熟悉而陌生的视线,寻声望去,落在角落那块小小的宝石上。   “他”,这条身受重伤、近乎失去理智的人鱼,或者说这个由巨龙按照现实所编织而成的幻影,这个复制于霍因霍兹拥有其一切记忆和行为模式的假人,静静注视着那枚黯淡的宝石。   在这一刻,没有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从未有生命能够走出巨龙所编织而成的幻象。当幻影中的一切都与现实别无二致,真与假的界限究竟是什么?当梦境之中,那份虚假拥有昔日真实所爱的一切声音、笑容与气味,这一刻是否甘愿永恒?   “他”是如此的真实,如此同缪伊缪斯所哀伤的那人一样。   于是,“他”——他捡起了那枚宝石。   人鱼沾满血污的手掌心上,静静卧着一枚冰凉的石头。巨大的痛苦中,一种更为强烈的恐惧似乎令他找回了理智。   他似乎想要用自身的温度来捂热它,却发现自身的身躯比这死海还要寒冷;他似乎想要擦净石头上被沾上的血液,却发现自己浑身是血与脏污,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他抬起头,这只失去心脏的魅魔,浑身也沾满了血,他的血。被他抱在怀中一同逃跑的、属于他的魅魔,快要死了。   在浑身伤口的撕扯中,人鱼一点点直起身,朝着失去血色的魅魔靠近。   他,这个由巨龙所编织而成的幻影,在这一刻如同真正的霍因霍兹一样,轻轻将魅魔拥在怀中。他把魅魔放在他宽大的尾巴根,他将尾巴尖卷在魅魔的腰身。   他低头用唇吻着那颗小小的石头,他抬头用额头轻触魅魔的额头,他将心脏放回至魅魔的胸腔当中。做完这一切,人鱼本就残破的身躯,当即又渗出许多的血。   为了保护这只弱小的魅魔,他比原本时间线上这个节点的霍因霍兹,用更快的速度游了更远的距离。他原本应当静养,他本不该浪费仅剩的生命力。他快要死了。   但那双黯淡的银黑色眼睛,终于重新亮起。   “霍因?”清亮的声音响起,却带有一丝迟疑与困惑。   没有谁知道幻影是否有真正的思想,就如同从未有生命能走出巨龙的梦境。可这一刻,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的魅魔,脑海中庞大的知识库里某些东西避无可避。   他还是没有回答魅魔的呼唤,只是深深地望着那双漂亮的灵动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中,他看见了自己。   一刹那,他知道了【这里】是哪里。   一刹那,他知道了【自己】是什么。   他,这个由巨龙所编织而成的、拥有霍因霍兹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全部记忆与认知的幻影,无声垂下眼眸,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霍因霍兹将尖锐的手指插入他自己的胸膛,在血液飞溅中,在缪伊缪斯的惊恐、喊叫与阻止中,从灵魂深处拔出了一根银色的骨头。   那是一根漂亮的人鱼脊骨。   霍因霍兹漫不经心用掌心间方才心脏残留的血液,涂抹着他的脊骨。他的面色是缪伊缪斯从未看过的苍白,仿佛生命随着脊骨的脱出而已耗尽。他的眼神却很是冷静,指尖魔力输出稳定而快速。   很快,一柄新的人鱼脊骨剑做好了。一切仓促,没能细致修剪,以至于比起剑,它更像是某种阴森可怖的白骨荆棘诅咒。   这大概是霍因霍兹送给缪伊缪斯的众多礼物中,外光最为简陋的一件。缪伊缪斯颤抖地接过,几乎是同一时刻将剑掉落在地上。   他想问为什么,想问疼不疼,但一切声音都阻塞在喉头,仿佛眼前的人鱼在掏出自己脊骨的同时,顺带切断了他的声带。   那柄剑再度被拿起,被霍因霍兹拿起。霍因霍兹拿起剑,放入他的掌心间,又用手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他终于握稳了。   随后,在霍因霍兹强硬的力道下,缪伊缪斯举起这柄号称可以斩龙的人鱼脊骨剑,向上划破了天。   一同划破的,还有霍因霍兹那张惨白的、失去生命气息的脸。   而那双浅绿的眼只是望着他,平静接受了“死亡”的到来。 第104章 反击号角   缪伊缪斯跪坐于黑龙尸骸间,怔怔望天。   那梦境中的一剑斩断幻影迷雾,连同施法的黑龙一并从中截断。白骨间猩红血肉逐渐消为灰烬,魔王赤发飘扬,仿佛坐于艳红的血海中。   缪伊缪斯很快站起,似乎已完全从此前情绪里走出。他来到龙垂下的头颅前,比先前更加平静:“我们可以合作。”   奄奄一息的黑龙把那半合的独眼尽全力睁开,入目是浑身带血的魔王。这只恶魔面容艳丽,却无端令它恐惧;这只恶魔眼眸冰冷,却无恨意。   【事已至此……你还要同我合作?】   “你的血液气味很快会引来其他龙,我已经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废话上。”魔王蹲下来,语气尚且温和。这该是个极为亲和的姿势,黑龙却无端感受到上位者的威胁。   “你的眼睛当初为什么被砍下一只?龙族当年做了什么?”   金色法阵自龙的巨大尸骸下浮现,魔王银黑色的眼眸中同样生出流动的金文。法阵之上很快升起赤红火焰,它们燃烧尽黑龙尸体上那些试图复苏的血肉,它们舔舐净空气里浓郁的血腥气味。   黑龙再度发出痛苦的低吼,它的血肉在被魔王吞噬。龙不会轻易因肉身的死亡而死亡,可在这诡谲的法阵里,它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同血肉一样飞快流逝。   【卡巴拉生命树……那些银龙想要争夺它……我们被命令下往地面,攻入精灵的国度……精灵们带着树逃难,银龙们自相残杀只剩下一位……黑龙死了很多,只剩下我抵达了树……那个人类,夺去了我的眼……】   卡巴拉生命树,是造物主遗留下的支柱,它是一切神性的源头,吐息间滋养天地。   缪伊缪斯发觉自己的内心比想象中还要平静,他听到自己用轻得不可思议的声音问:“为什么要争夺生命树?”   【这个世界要死了……主抛弃了我们……树可以带我们逃离到新的世界……】   龙的声音变得恍惚起来,它大半的血肉已经被吞噬,只剩下一枚龙头倒在地上,可那只独眼却愈发清明。长久伴于周身的疯狂与憎恨,随着力量的流逝而流逝。   它感到神智正经历从未有过的轻盈,它看见魔王额前流下一滴冷汗,它注意到对方精神上正承受着极大的负荷,它终于意识到魔王并不如同表面看上去那般轻松。   魔王正在吞噬它的污染。   污染。   黑龙仿佛终于从噩梦中惊醒,它用尽全力朝魔王大吼道:【龙庭已经被污染了!从很早以前就开始!那群银龙不愿意承担责任,不愿意自身染上黑色,可灵魂早已被腐蚀!】   话音落下,黑龙巨大的尸骸终于全数消亡,只剩下一枚眼落在云端。缪伊缪斯捡起这枚眼,尾巴轻动,将其收纳入尾环所连通的生命树中。他能感受到黑龙的意识还未消亡,在生命树中,对方被污染至深的灵魂能渐渐修复。也只有巨龙能直接承受支柱的力量。   无光施舍与善意,这只是一份交易。他需要龙炎,需要一颗龙的心脏,需要一颗最好的心脏。   魔王的视线挑向更远方,那里是龙庭更深处。   缪伊缪斯再度听到了黑龙细微的声音,对方在质疑他无法进入内庭。   魔王笑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你周旋这么久?结界快要消失了。”   冲天的火光呼啸。   在第1层中央控制下,自深渊第21至26层的浓稠污染作原料,第20层的炼金术师共同施法炼制,第3到19层法师将污染向上逐级浓缩、赋能、运输,分级转入第2层空间转移法阵。   千年不见白日的至深之污染,终于在今日重见天光。北部伦卡城转送基地里,漫天风雪与千里寒冰甚至都短暂离开了这片土地。那接连天地的雪山圣山,已然变成一座“活火山”。山脚下,法师们正源源不断向其“点火”,当中多为恶魔参杂少许人类。   这场漫长转运的终点,正是圣山之巅,至高苍穹之上。   龙庭云端,正遭受污染冲击。   没有龙前去阻拦山脚的动静,没有龙愿意在此刻堕天。它们能清晰感受到圣洁的云端正遭受不详,它们能惊恐地发现自己每一寸龙鳞都染上沉重的污染,它们意识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试图排斥它们于龙庭之外,它们用尽全力与之抵抗。   巨龙们用以区分尊卑、维护阶级的结界,终于开始将它们驱逐。倘若此刻飞下云端,此生将再无回来的可能。没有龙愿意站出来御敌,哪怕那些敌人于它们而言力量形同蝼蚁。   缪伊缪斯静静站立,即便生命树中那枚龙眼不言语,他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惊骇。   最先受到影响的,是红龙。它们率先染上黑色,从中庭被结界排斥到外庭,被迫屈辱地与黑龙为伍,提防黑龙们的敌意;它们迫切地想要回到原有的阶级,却又恐惧落得更深。   紧接着是黑龙。它们连外庭都难以继续浮游,当第一条黑龙被推出云端,惊慌与不安弥漫开来,愈来愈多的黑龙堕下云层。可这群被驱赶出乐园的龙却并未前去攻击施法的敌人,它们只是嫉妒着上方还未下堕的同族,它们一无所有,它们无所畏惧,它们转身开始将魔力轰向云端,妄图拖下更多可怜虫。   龙庭混乱不堪,红龙们向金龙求救,渴望宽松结界限制,放它们回归。可金龙们自顾不暇,它们是至高天的掌权者,彼此间关系盘综错杂,朋党对立,此刻甚至暗暗攻击仇敌,以更多地维护自身势力。   神圣的巨龙,被创造以支撑天地的巨龙,不知何时已成为私欲的囚徒。   而那条安然被尊于万千生命之上的银龙,则在这场混乱中由始至终未有现出身影,保持静默。   缪伊缪斯只是等待,他没有理会那枚独眼的焦虑与吵闹,眼睛直直盯着苍穹之上的某处,像一尊朝圣的雕塑。   当太阳升起第三轮时,云端上的气息一瞬间变了。   魔王竖瞳微变,在所有巨龙都没有反应过来时,绽开水晶骨翼,猛然朝上全力飞去。   ——结界消失了。 第105章 千面   【此方世界为至高天的尽头,时间与空间交汇之点,灵魂长眠之地。】龙眼于魔王脑海内低吟。   脚下是苍白花海,抬头是一望无际的繁星。缪伊缪斯走至夜色尽头,耳边隐约有轻而缓的歌谣,如同精灵们对他诉说。   【很久以前,为王权更迭,内庭曾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自那以后,这里便永远沉入夜色。】   “你是黑龙,但对这里很熟悉。”缪伊缪斯小心避开那些齐腰高的白花。它们透明皎洁,慵懒绽放,无风却轻微摇晃,如同深海下幽静的水母群。   【……我便是在那次争端中受到算计,被至亲驱逐出去。】龙眼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愤恨与羞愧。   “猜到了。”缪伊缪斯并不对这些往事好奇,他看起来像是随心所欲游走,实则却警惕地感知起周围魔力波动。   那条银龙显而易见是躲藏起来。也许对方已同样受污染影响,无力自保;又或许只是单纯谨慎,试图在某个角落暗暗发起突袭。   【这就是你专程与我合作的原因?你看出来我原本也血脉不俗?事实上,如今在位的这条银龙,当初甚至为我手下败将,若不是……】龙眼突然兴奋起来,连带着对魔王的眼光都有些许赞赏之意。   “不,我只是觉得,能有资格与霍因一战的对手,总归不能是哪里来的小喽啰……那多丢霍因的身价。”   自打重回内庭便开始喋喋不休的龙眼终于消停下来,挣扎几下似乎想要吐槽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如果此时不是受制于人,这条龙大概已黑了脸,并要破口大骂。   “喂,你说……”魔王停下脚步,往后挪了一个身位,避开又一朵试图往他身上蹭的白花,“这些花是什么?”   【人类的灵魂。】   “灵魂?”缪伊缪斯眯起眼睛,“我可不觉得人类的灵魂有这么干净。”   在恶魔们的眼中,人类的灵魂总是肮脏的丑陋的,遍生虫斑。可他没从这些离体的灵魂中看到那些脏污。   【他们不是一般的人类。魔王,你知道天国吗?】   缪伊缪斯点头。霍因曾同他说过,在人类的圣典中,生前至善之人,死后将安息于主的天国……   “你们将他们的灵魂像花一样栽种在这里,这就是所谓的’安息‘?”缪伊缪斯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眼前白茫茫一片璀璨花海,突兀便成了亡灵的坟墓,诡异而阴森。   【不,我不知道为什么周围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原本这些灵魂应当自由地游荡于这里,沐浴主遗留下的力量恩惠,直到进入下一次轮回……】龙眼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内庭的一切已大不相同。   缪伊缪斯神情逐渐凝重:“这种灵魂纯粹无污染的人类,应当很少见吧?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你说的’轮回‘,是死后要等多久才能进行?他们是要排队吗?你不觉得……这里的灵魂积攒得太多了?”   苍茫一片纯白,构成死寂的天国。   空荡繁星之下,纯白花海摇曳;满载大地之上,虫群肆虐。   魔王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见过的人类不多,但好歹算是听过其他恶魔描述。世界上没有不生虫斑的灵魂,原来都囤积在了这里。   但是,为什么?   他抬眼望向来处,那里高大门扉树立,光门之外隐隐有黑色雾气向内弥漫,周围空气似乎都正在被扭曲。可这星空之下的花海,却仍皎洁如月,未尝有丝毫衰败。   “他们,不惧怕污染。”缪伊缪斯怔然。   “这是一个奇迹。”有声音在身后回答。   魔王身形一僵,缓缓才转过身去。他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他看见棕发垂于莹莹白玉花海间,他看见那极浅的绿眸温柔如水,向他轻笑。   ——霍因。   呼吸发紧,眼睛也不愿眨动,他就如此望着那道身影缓缓从花海另一端走来,而他竟然……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身后的几株花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像是在宽慰,像是在安抚。这次缪伊缪斯没有躲开,他全身心都紧盯着眼前的“人类”,甚至没有注意到脑海中某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再没出现。   警惕,抵触,紧张,这一切全数落在那双温柔的眼中。那人像是有些苦恼,无奈停下脚步,嘴角仍带着淡淡的笑。   他站在安全距离的边界,伸出一只手:“缪伊,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很亲昵的称呼,缪伊缪斯呼吸一滞。   他没有向前接过那只手,固执地反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影于是轻轻摇了摇头:“你应该已经见过我的很多身份了。恶魔,精灵,血族,人鱼……至于现在这个身份,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缪伊。”   温柔的,深情的,真挚的,如此珍贵的眼神,似乎没有人能够拒绝。就连缪伊缪斯都忍不住软下心,面上一阵恍惚:“你在这里,等了我很久?”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到这里,等你……同我们踏入新世界。”   “……新世界?”   缪伊缪斯指尖微颤。   这个词语他曾在不久前听过。从那只黑龙的嘴里:那些银龙想要夺去生命树,借助其飞往新世界。   “这个世界快要死了,主抛弃了我们。”好看的浅绿眼睛被鸦羽般的眼帘覆盖,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但是,缪伊,无辜的灵魂不该一同受难。我想要救他们,我想要带着这些纯洁的灵魂,和你一起前往新世界。”   那只悬在半空未被接过的手,缓缓向一旁挥开,仿佛在像魔王展示这片壮观的、一望无际的花海坟墓。方才自由晃荡的白花们,不知何时已果真如墓碑般静静站立。   “你是因为这个,才把他们的灵魂囚禁在这里?”缪伊蹙起眉,他似乎已经相信了这番说辞。   “囚禁?不,我在拯救他们。”自称为霍因霍兹的青年有些哀伤地抬起眼,“我喜欢这些干净的灵魂,他们的诞生如同造物主的奇迹。生命的赞歌抵抗了原初的诅咒,超越了灵魂的束缚,成为某种永恒的存在。可他们毕竟只是人类,只拥有短暂而渺小的一生,轻易便会被碾碎。”   男人自花海中走来,绸缎般的长发盛满星光,如同天使自高天缓缓落下,递出通向无垢天国的通行证。那些纯白如幽灵的花朵轻颤,似乎想要挡在魔王身前,却被男人随手拉开。   “缪伊,我想要和你一起创造一个新世界。那里没有污染,没有罪恶,没有痛苦与磨难,只有纯洁的灵魂栖息于主的国度。”他想要伸手拂过魔王的脸庞,却被对方轻易躲过。   “我不记得霍因这么信奉造物主。”魔王冷冷说。   男人笑了笑,说出的话却刺耳:“缪伊,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了解我?”   男人向旁抬起指尖,水镜竖立摊开。缪伊缪斯瞳孔微缩,他于水镜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看见霍因霍兹——那是他从未看过的样子。   他看见美丽而残忍的银尾人鱼,将另一高大人鱼斩于白骨王座之上,纯金冠冕自王座之上跌落,滚下百层台阶。溅出的血液沾染上冷漠的眼,撼动不了这张脸分毫,仿佛人鱼随手处理的只是死物……   他看见高贵圣洁的金发精灵,幽幽立于漆黑空间之内。在精灵面前,精灵王身披华服,奄奄一息,四肢被锁链囚禁于荆棘中。精灵王憎恨瞪着眼前的叛徒,而“叛徒”只凉凉笑着,启唇似乎说着什么……   他甚至看见霍因霍兹杀了好几只重要恶魔,就在深渊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而他作为魔王竟一无所知。他看见霍因霍兹化作不同恶魔的样子,行走于他身侧,扮演着不同身份。   这种场面,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位可怜的魔王是被架空了吧。缪伊缪斯这时候甚至还有心情吐槽自己。   “这些场景,你好像都不知道。”男人自上而下怜惜望着他,将魔王脸上神情尽收眼底。   缪伊缪斯冷冷往后又退了一步。原本靠在他背后的花们,迅速体贴地为他让出一道开路。   “这里面好像没有’你‘啊?”魔王扬起头,故作惊讶,“如你所见,霍因这个脑子有病的杀人狂在深渊里杀恶魔,在海里杀人鱼,在森林里杀精灵,这会儿又跑到人类那边……杀人类。怎么好像没有你这个天空之上的’马甲‘存在?”   男人笑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喜欢杀人。”   缪伊缪斯也笑着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喜欢什么?是喜欢我尾巴上的这个金环吗?”   “……”   仿佛没有注意到对方神色的变化,魔王甩了甩桃心尖尾端,由生命树根系化成的尾环便跟着晃动。   男人的目光没有被那金环吸引,像是并不在意。   他只是轻声问:“为什么用这种态度对待我?我也是’他‘,我拥有他的一切记忆。我不想要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缪伊……”   缪伊缪斯终于狠狠皱眉,他愤怒指责道:“你不仅伪装成他的样子,还看了他全部的记忆?”   “……”   男人笑了,这回是低低的笑,笑得玩味,笑得若有所思。他似乎终于发觉无论如何都没法哄骗眼前的小魅魔,再抬起头时,仍是那张五官,气质却变了很多。   “我那不争气的哥哥给你编织过一次梦境,你在梦境里不是和幻影相处得很好?怎么现在倒是不愿意亲近了?我想我比幻影要真实得多吧?”   哥哥?那条黑龙?   缪伊缪斯终于确认了面前人的身份,他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反手从掌心间化出一柄人鱼骨剑,直刺对方胸口。   那人似乎没料到眼前的魔王如此行动派,又或是身体情况确实不佳,并未及时躲开,当即肩头中了一剑。被刺穿的身体部位如雪花般飘散开来,很快消失。   男人侧头望向自己空洞的左肩,面色阴郁:“那条疯鱼的脊骨?竟然送给你了……”   缪伊缪斯眸光微不可查变化一瞬。看来这人并不像先前吹嘘的那样,拥有霍因一切的记忆。这令他心里好受许多。一想到可怜的霍因连记忆都被外人翻个底朝天,他就觉得心疼。   无论心中如何翻滚,魔王的一剑一招却仍然快准狠,不给敌人留下丝毫喘息机会。他甚至觉得自己曾在霍因手底下练了那么多年剑术,就是为了这一刻这一瞬,为了将这头狡猾的银龙斩于剑下。   “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下面快要死了,你确定还要在这里与我争斗?”男人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和一半的脸,此刻剩下半张脸一开一合张嘴说着话,无端生出恐怖。   魔王终于说出了这场单方面虐杀中的第一句话:“当年涅墨西斯能用一只龙眼给予他第二条生命,如今我就能用你的心脏给予他第三条生命——你给我把心脏交出来!”说着魔王又斩下一条胳膊。   “……”这个疯子! 第106章 直觉   那是一件埋藏极深的往事。   那是一个热闹的夜晚,王城正举行庆典,庆祝魔王陛下的一百岁诞辰。街道上张灯结彩,果酒的香甜味弥漫在每个恶魔鼻尖,他们载歌载舞,他们吃着舞会上的佳肴。   魔王很快便离开中央广场,独自走入寂静的城堡,站上高楼眺望台。他趴在边沿上,垂眸静静望着这一切。   “不去跳舞么?”有恶魔站到他身侧,今夜远离喧嚣的不止他一个。   “你没教过我跳舞。”魔王没有回头。   这声音像是抱怨,这语气像是撒娇。来者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我记得我为你请了老师。”   “我要你教我。”缪伊缪斯说。   “你喝醉了。”   不。魔王在心里回答,他方才只沾了一点酒液,他的大脑理智而清明,他只是有些热,所以才会在这里吹风。   “霍因霍兹,你恨人类吗?”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你恨恶魔吗?”   掌控整个深渊的魔王陛下,侧过身来,朝对话者缓缓歪了歪脑袋,露出脸上酒醉的红晕。他背靠低矮栏杆,长发便在风中向外飞舞,像是要从高空飞出去。   恶魔没有回答他,只是说:“风信子没有看好你,你还是碰了酒。”   魔王静静看着眼前人,他问出了今晚第三个问题:“你恨涅墨西斯吗?他强行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使你成为了你所痛恨的存在,使你与恶魔们为伍,使你……不得不照顾我。”   “我并未……”   一根手指轻轻打断了恶魔的回答,它点上了恶魔的唇,于是一切声音都消减下来,耳旁只剩下风。魔王已坐在了围栏之上,他微微抬起头,指腹描摹着对方的唇形,时不时向下摁压。   他笑了笑:“霍因霍兹,你做人类时,杀死了多少恶魔?如果我在那时候遇见了你,你会用多少剑将我杀死?”   不等恶魔回答,魔王便迅速变脸,冷下嘴角:“我要是让你现在去杀几个人类,你会不会像杀我一样干脆?”   在那双晶莹的眼中,恶魔却是没有被激怒,只是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脸。缪伊缪斯陷入困惑,被酒中魔素侵扰的大脑愈加迟钝。   他呆呆地任由对方蹂|躏自己的脸颊,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要捏我的脸?”   “因为你的脸很软。”或许是仗着魔王醒来后不会留下多少记忆,恶魔的话语罕见地突破了一直以来的人设。   果然,醉酒的魔王陛下并未有所惊疑,甚至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哦,那你捏吧。”   恶魔的指尖顿了顿,而后缓缓加重力道。   他问:“为什么今晚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想要我抱你吗?”   “……”哪怕是醉酒后的魔王,也没能诚实地点头。   “理智而骄傲”的魔王大人,只是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将目光移到脚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可恶魔却仿佛没有悟到这份委婉的默许:“哦,不想要我抱你。”   魔王猛地抬起头,眼睛圆瞪。   回应他的是头顶上一声轻笑。   已过午夜,城内仍灯火通明,似乎这群恶魔们已打定主意彻夜高歌。   魔王身边一位近侍担心道:“陛下从第一支舞开始就不见了。”   与其容貌相似的另一只恶魔说道:“霍因霍兹大人也不见了。”   这对魅魔姐妹对视一眼,才叹了口气:“好吧,对陛下来说,比起这种嘈杂的场合,还是和霍因霍兹大人一起更开心。”   被担忧着的魔王大人,如她们所料正坐在某只恶魔腿上,窝在对方怀中。他们坐在城堡高高的围栏之上,头顶魔素晕染的极光,脚下繁华喧闹。   缪伊缪斯仍感到大脑的沉重,可胸腔却从未有过的轻盈。几只骨翼鸟自远方飞起,而后零点时分的钟鸣缓缓响彻整座城。喧哗的恶魔们在这同一时刻停下手上动作,他们安静下来,虔诚地向魔王陛下的城堡致以注目礼。   待到一分钟过后,城中热闹重新沸腾。无人知道那城堡尖顶的阴影中,他们最尊贵的陛下就在那里,默默注视着一切。   缪伊缪斯想,他在这一刻似乎终于能与涅墨西斯——与那位几乎未曾谋面的“父亲”体会到同样的感受。王座被臣民们簇拥,于是他们便为王。   当那午夜的钟声敲响,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已真正走过整整一百年。那是并不孤独的一百年,是一条被鲜花与掌声簇拥着的、热闹的一百年。但花路的最开始,却只是一个苍白而疲倦的灵魂,抱着另一个脆弱的灵魂,相伴走入一座荒芜的城。   他把头往后靠,感受着恶魔不再跳动的心脏,感受着对方胸膛间并不温暖的触感。他们如此亲昵偎依在一起,却又相隔如此之远。   他问恶魔:“如果我带领他们复仇,你会杀死我吗?”   恶魔回答他:“不会。”   “可你甚至不允许我出深渊。”魔王的眼睛清明,似乎已完全酒醒。可若是清醒的魔王,此刻不该与身后的恶魔如此亲昵。也许他仍醉了,醉得不应清醒。   “缪伊,仇恨所带来的战争,只会激发新的仇恨,带来新的伤痛。”恶魔少有地如此喊怀中人的名字。   “可他们的仇恨需要发泄。”魔王的声音很冷静,“霍因霍兹,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不在乎。恶魔的生命太过漫长,也太过痛苦,有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比活着更为重要。”   “这一百年里,深渊变了很多。”   “那是因为他们满怀希望地渴望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霍因霍兹,你教过我的,所谓王便是要顺应民意,得民心。”   “他们痛快地了却怨恨,可却会牵扯进其他生命。”恶魔的声音很轻。   魔王皱眉:“霍因霍兹,我是魔王,我并不会为人类考虑。无论那些遭受报复的人类有多无辜,我们始终是异族。如果你想要我放弃,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教育我,同化我,让我对人类怀有亲近。可你没有。你……”   “可你会死。”恶魔说。   天空上盘旋的骨翼鸟终于落回钟塔,像是落下苍白的尘埃。它们降落时翻卷着翅膀,就连城堡之上也能听到破风的声响。缪伊缪斯好一会儿才从嘈杂的耳鸣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问:“……你说什么?”   “你将被他们的仇恨裹挟,你将卷入战争,你将孤独地死在陌生的土地之上,或是被亲信们分食。而你的牺牲却并不能消解他们的愤恨,你的死亡将毫无意义。我不认为这是魔王的价值所在。”   恶魔的声音冰冷而漠然,为魅魔方才那点心动泼下凉水。缪伊缪斯想,好吧,他该知道的,这就是霍因霍兹,总是傲慢地指出他的错误,认为他幼稚而愚蠢。   ……他竟然会有一瞬心动。   他同样冷硬道:“好,那你告诉我该怎样做?是在这深渊里龟缩了一百年之后,继续躲藏下一个一百年,然后眼睁睁看着不满的恶魔暴乱,还是等候下一次外界的入侵?霍因霍兹,你比我更清楚,这群恶魔们能如此团结地站到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感激你在这一百年为深渊所做的一切,但如果你执意……”   魔王忽然屏住了呼吸,肩头传来微微沉重,恶魔柔顺的长发蹭着他脸侧,恶魔沉重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侧,恶魔……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   ——他彻底酒醒了。   “霍因霍兹?你……是困了吗?”那点强撑起来的冷漠骤然融化,缪伊缪斯小声问道。   恶魔没有回答怀中人的问题,只是呼吸声清晰拍打在对方耳尖。   魔王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不知是否为心里错觉,他怀疑这双可怜的耳朵已经红透了。他终于意识到,这里醉得最严重的,恐怕另有其人。   怪不得这家伙今晚这么反常。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是有什么心事吗?最近公务很繁重?缪伊缪斯脸发烫地胡思乱想着,极力忽视肩头上的异样。   见恶魔呼吸愈发悠长,缪伊缪斯有些慌张:“如果困了的话,我扶你去卧室睡觉吧……这里风太大了,我还压在你腿上……”   “别动。”恶魔的声音压得很低。   同一时刻,缪伊缪斯感受到腰间被紧紧环抱,连垂在腿上的手都被对方抓起来,等回过神来时已十指相扣。   霍因霍兹醉酒起来,还挺黏人的。他眼神飘忽地想。   可惜身后恶魔似乎并不理解何为温存。这份安静的亲昵未持续多久,对方便忽然“醒”过来,继续用冰冷的话语继续方才不快的话题。   “他们并不值得你付出,他们愚蠢而狡诈,贪婪而短视。他们簇拥你,仅仅因为你拥有价值。可你所给予他们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回馈于你的。”   这话可真难听,难为霍因霍兹平日里在恶魔们面前那般人模狗样地演戏。缪伊缪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胸口发堵,他只是问:“一百年了,你仍是对这里没有归属感吗?你对我们……对这些恶魔没有一点好感吗?”   “没有。”   恶魔果断的话语让魔王垂下眼眸,轻搭在大腿上的小尾巴也同样皱巴巴蜷缩起来。   仿佛是犹嫌说得不够,恶魔那莫名略带幽怨的语调又继续扬起:“今晚舞会上邀请你跳第一支舞的那只盘羊,他挪用了大量公款,私下里募养死士。庆典的筹办者——就是你今天笑着与之谈话的那只乌鸦——借此机会与下层军队联络,试图瓦解你对该层区的掌控。给你递酒的那只魅魔,甚至曾千方百计想要爬上你的……”   恶魔忽然不说了。   缪伊缪斯认真问道:“想要爬上我的什么?”   “什么也没有。”恶魔的声音很闷。   “可是你不说,我以后岂不是没法防备?”   缪伊缪斯被对方唇齿间的呼气弄得有些痒,他略微侧过脖子,反而被黏得更紧。   坏了,霍因霍兹真的喝坏脑子了。幸亏这家伙今晚碰到的是自己,而不是对方口中那些各怀小心思的政敌……魔王于是决定勉为其难地献出自己的肩膀与脖子,给对方暂且靠一靠。   “总之离那群魅魔远点。”   “可我也是魅魔。”缪伊缪斯平静说。   “那些魅魔会带坏你。”恶魔开始蛮不讲理。   “霍因霍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缪伊缪斯终于叹了口气,他有些头疼,“你知道你人设崩坏了吗?你今天说的这些话要是被其他恶魔听见,你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形象可就毁得一干二净。我想想,他们是怎么说你的?温柔仁慈,沉着冷静?嗯?哎呀,我记得你还教过我要尝试信赖他们。”   缪伊缪斯打趣地笑了笑,随后这笑容逐渐有些落寞:“我以为你已经把这里当做家了。”   这话听起来可怜巴巴的,缪伊缪斯看见自己腿上搭着的那条小尾巴同样可怜巴巴耸拉。酒醉后的霍因霍兹,比平日里要诚实许多,也要尖锐许多。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真的很讨厌恶魔吗?”在对方回答前,缪伊缪斯抓紧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哪怕只是……哄一哄我呢?”   恶魔也捏了捏他的掌心,随后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毫不思索:“很讨厌。”   “……”缪伊缪斯突然很想趁对方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将其从这高空之中丢下去。   一束烟花自半空中绽开,照亮这漆黑一角。   魔王盯着灿烂光景,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自脑海中浮现。   当烟花散去,这片瞭望台重新没入黑暗,漆黑中魔王隐着神色说:“霍因霍兹,如果你不喜欢这里,就走吧。你已经做了够多,当初你和涅墨西斯的约定,早就两清。”   更何况,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人类,从一开始便没想过与恶魔做交易。或许对霍因霍兹这样的人来说,成为恶魔是比死亡更耻辱的痛苦。   “你那么喜欢人类,以后可以继续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我……我不会去打扰你,但我仍然会选择……”   “我讨厌人类。”   恶魔用环住他腰间的手,把玩起他的桃心尖尾球。魅魔低呼出声,差点从对方腿上跳起,却只能被禁锢于怀中。   缪伊缪斯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他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尾巴在对方手掌间被揉搓,下意识挣扎起来。下一刻,可怜的小尾球便被不轻不重捏了两下,像是某种惩罚。   他的一只手被恶魔扣住,另一只空余的手便抓住对方使坏的手腕,即便如此却似乎仍没能起到任何阻拦作用。   “你要赶我走吗?”恶魔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这令缪伊缪斯觉得更诡异了。   “你说你讨厌人类,为什么?”   “他们愚蠢而狡诈,贪婪而短视。他们虚伪地用美德来粉饰自己,高举大旗讨伐他们眼中的异类,却连承认心中的卑劣都不敢。”恶魔的声音又变冷了。   好耳熟,刚才霍因霍兹是不是也这么评价恶魔来着……甚至还多了一长串骂人的话。   魔王沉默片刻,慢吞吞引导道:“你说你讨厌恶魔,又说你讨厌人类。那么其他种族呢?精灵?人鱼?”   “呵,那群自视甚高的精灵,傲慢得不愿意接触其他任何种族,故步自封,连求救都表现出施舍样子;那群暴虐的人鱼崇尚血腥和原始暴力,将恃强临弱看作生存本能,如同还未开化的原始社会……还有那些……他们只愿意享受权利,却不愿意承担相应的义务……他们妄图丢下这个世界,一走了之……”   恶魔嘀嘀咕咕的刻薄言语逐渐模糊,缪伊缪斯听不太清。但他明白了一点:整天教他真善美的霍因霍兹,背地里好像是个非常小心眼的家伙。   魔王:嚯。   缪伊缪斯扬起泛着困意的脑袋,好奇地问:“你把全世界讨厌了个遍,就没有喜欢的存在吗?”   恶魔又不回答了,只是轻轻捏着掌心间的尾球,一下又一下。   再这么玩下去,缪伊缪斯怀疑自己的尾巴都要当场脱敏。他甚至开始有些习惯对方的手掌冰凉的温度,以及那点细微的薄茧。   他问出了那个晚上最后一个问题:“霍因霍兹,你那么讨厌恶魔,为什么还要在这一百年里为深渊做这么多?”   恶魔仍保持沉默。   魔王没有得到回答,意料之中。伴随着对方渐入佳境的尾巴按摩手法,他很快便窝在恶魔怀中睡去。   第二天,缪伊缪斯是在自己的小床里醒来的,他一时半会儿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尾巴有些酸麻。   而某只整天冷冰冰面瘫着一张脸的恶魔,则照旧坐于餐桌上等他,同往常一样。   “你昨晚是喝酒了吗?”恶魔不赞同地皱起眉。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不太确定地回答:“或许?但我不记得了,是你把我抱回来的吗?”   “……可能。”恶魔抚着仍旧酸胀的眉间,难得露出一丝茫然。   。   当魔王将人鱼骨剑刺入对方胸膛,从中勾出一团亮金色的光团,倒在花海中央的身影无力地想要寻求一份答案。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是他?他在你面前拥有过许多身份,每个身份都如此不同。为什么我不能是其中一个?”   “直觉。”缪伊缪斯将光团捧在手心里。这便是巨龙的心脏,是强大的银龙之心脏。终于得到战利品的喜悦,令魔王松了口气,他小心将之收好,顺便回答起面前将死者的问题。   “直觉?你是指外形,声音,还是气质?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开始消散的身影继续问。   “他是个非常非常小心眼的家伙,刻薄又虚伪,表面上一派圣人模样,背地里对谁都不满,对谁都讨厌。”似乎有某段记忆深处的影像逐渐浮现,魔王没有去强行试图回忆,只是遵从内心的感受诉说。   “听起来不像个好人。”已半透明的身影指出。   缪伊缪斯站起来:“谁准你评价他了?小心眼又虚伪的他正在牺牲自己的生命去与那群虫子对抗,而满口至善的你则满脑子想着怎么逃离这个世界。你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原来如此。”身影在消失的最后一刹那笑了。   这就死了?   缪伊缪斯觉得一切太过轻松。   他认为自己该更谨慎一点,可有个声音却在心底里催促:霍因霍兹需要你,你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了。   没错,有个可怜脆弱的家伙正需要他。   魔王没再犹豫,转身朝光门走去,要回到地上。   身旁幽灵花海再度轻轻摇晃,这回多了几分颤抖,它们似乎想要阻止这道赤红色的身影,却被对方轻易穿过。   桃心尖上的金环同样颤动,缪伊缪斯困惑地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尾巴。   ——好像忘记了什么,是什么呢? 第107章 他在乎我   他理应意识到某些事情存在异常。   他理应停下脚步梳理先前所发生的一切,随后发觉某些蹊跷不知不觉正在发生。   他被那只恶魔教导得是如此敏锐,他这一路走来是如此艰辛,他分明是真正从厮杀里走出、从不敢掉以轻心的魔王。   ——可霍因快要死了。   ——那只恶魔需要我。   这是如此细小的一丝破绽,埋藏在魔王潜意识深处,继而被勾出。   如同回声不断在幽谷中传递,像是海妖不断在耳间蛊惑,刻意压制的情绪悄无声息被风点燃,逐渐燃烧,盖过理智与本能。   短暂的迷茫过后,魔王眼中重复清明,那点不合时宜的疑惑,亦在眨眼间消散。虚幻双翼自背后扬起,逐渐凝结,如花间披雪。   他便立于苍白花海中,任由这水晶骨翼带他飞离高天的国度,期间未再理会周围一眼。他甚至比来时非得更快,更轻松,仿佛不是在驶离天国,而是正全力朝着神明奔赴。   他飞离纯洁无垢的内庭,他瞥见云端中仍纷争不息的巨龙,他眺望大地之上寂静如常,深海之中波澜不起,北部雪原白皑伫立。   世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唯有大陆中央,王都之上,令恶魔作呕的某种气息混合着血腥味道正翻滚。   缪伊缪斯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一场战争。   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人类隔绝开来,人类做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肃清,不令旁人插手。而这场自决的唯一行刑者,便是他所要奔赴的终点。   自云端而下,在将要落地却还未落地的那几十秒中,缪伊缪斯的脑海里回想了很多。霍因霍兹那只恶魔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其实把对方的每句话都记得很清。   【每一只王虫卵,都有羽化成王的可能。它们是母虫的直系子代,也是母虫的替身傀儡。当母虫濒死还未受到致命攻击,它便有机会在王虫卵中再生。】   【这些卵很珍贵,需要耗费成百上千年成熟,更需要大量魔力滋养。母虫会选择将卵寄生于强大的宿主体内,宿主的思想随之会受到虫卵的影响,并在不知不觉中丧失自我,直到彻底成为虫卵的温床。】   【想要彻底杀死虫母,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以绝对的力量压制将其迅速消灭,不给对方留下再生的机会,如同当初那位黑魔王一样,但如你所见,他失败了。其二,便是逐一消灭所有的王虫卵,直到母虫再无退路。】   【缪伊缪斯,作为魔王,你理应比我更清楚这些。如果你执意要送死,那么我不介意将你锁在房间里,直到你彻底断绝出逃的心思。】   那时候的恶魔说话很难听,不仅说话难听,做出来的事情也足以让任何一名魅魔发怒。在第一次尝试出逃未果后,他便被对方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周,除了对方谁也不许接触。   那时候他们之间关系才刚缓和不久,于是这份本就脆弱的情谊迅速降至零点。直到再过了很久,他倒是没再怎么想过出去,反而是恶魔在一次争吵过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深渊,随后便越发聚少离多。   缪伊缪斯猜测过许多。他推测这么多年恶魔或许是在外面寻仇,报复当年做人类时牵扯下的什么旧恨;他推测恶魔也许是单纯厌烦了深渊里的一切,渴望回到地面之上呼吸真正新鲜的空气;他甚至会在极为偶尔的某些时刻,难过地怀疑对方在别的什么地方,养起了别的什么人……   他怀疑了很多,他胡思乱想了很多,可直到那条银龙向他展示霍因霍兹曾做过的一切,直到发觉真相远比猜想更为荒谬,魔王才有了一种“本该如此”的错位感。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数十年前宁可将他锁起来也不允许他出去的恶魔,现如今却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出去满世界跑。   那只恶魔将海皇杀于王座之上,又将精灵王囚禁于对方的故园。   那只恶魔……霍因霍兹在短短数十年间,究竟消灭了多少王虫卵?   魔王带着这份复杂而沉重的情绪,终于见到了那只心心念念的恶魔。周围一片狼藉,尸横遍野,周围一片寂静,连呼吸似乎都消失。这里曾落了一场大雪,雪上红血交叠,他的恶魔就躺在雪中央,血中央。   缪伊缪斯慢慢蹲下来,指尖触碰上对方冰凉的脸,彻骨的冷意仿佛要将他自己的心尖冻得瑟缩。他看见恶魔浑身都是伤,他从未见过恶魔伤得如此之重。   他唤了一声恶魔的名字。   恶魔很慢很慢地才半睁开眼睛,只这个动作仿佛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望见恶魔眼底的灯火暗得像是要熄灭,他想霍因霍兹确实快要死了。   又或许,恶魔早就该死了,只是勉强存着这一口气,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他吸吸鼻子,恍然发觉自己的鼻尖也被这雪冻得通红,冷得令人想要落泪。   他说:“你不会死的,我能把你救回来。”   恶魔的眼神很干净,就像这雪一样干净。里面没有痛苦,没有哀伤,没有哀怨。   恶魔只是轻轻说了句什么,缪伊缪斯没有听清。   他不敢轻易挪动恶魔的身体,担心引起对方更剧烈的疼痛,于是便让自己俯下身子,手掌撑在雪地之上,脸也随之靠得更近。   “我杀死了它。”恶魔说。   “嗯,你做到了。”魔王点头。   恶魔浅绿色的眼睛仍旧那样纯粹,里面甚至流淌着一丝圣人般的悲悯。   ——他就带着这样的眼神,将原本应无力的手,活生生捅入了魔王的胸膛。   那里是心脏位置,苍白的手成爪,在里面拧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抓到。   几乎就在紧接着的下一刻,魔王同样将手捅入恶魔的胸膛,里面同样什么也没有,但他却仍握住掌心,紧紧抓住了一团空气。   他们望着彼此,恶魔的眼神仍旧温和,魔王的眼神却不知何时早已冷下。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的身影,仿佛感受不到胸膛被破开。   “为什么?”恶魔用温和的眼神问。   “我在出发之前,就将心脏取了出来,藏在深渊深处。”魔王垂下眼眸。   他捏住插入他胸膛内的那只手,这手很快化成粒子飘散,眼前面带悲悯神色的幻影同样逐渐消散。四周景象轰然倒塌,城邦,积雪,所有的所有在瞬间溃散成蒲公英般的碎片,漫天飞舞。   当幻影彻底消失,缪伊缪斯看见眼前仍是那茫茫一片纯白的花海,抬眼繁星闪烁。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中卧着一团银色的光球,那是方才他从幻影胸中掏出的东西。缪伊缪斯又取出先前从银龙身上得到的金色光球,两者放在一起,除开颜色外一模一样。   “为什么?”那声音自身后又问,仍旧用着他最熟悉的嗓音。   缪伊缪斯转过身,这动作牵扯了胸前的贯穿伤,身体的主人恍若未知。他的眼神比先前更加冰冷,看着那张属于“霍因霍兹”的脸,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见魔王不回答,对方于是又问了一遍:“为什么那么快就进行攻击?你不是很喜欢他吗?如果你再慢一点,哪怕只有一秒钟,哪怕你的心脏不在体内,你的整个身体也都会被撕碎。”   这次魔王没有立即举剑,只用一种相当可怕的眼神盯着眼前身影。   那人影于是轻轻笑了笑:“你似乎生气了,可是为什么?对着那样一张脸,你竟然能够如此快地进行反击。我不认为你的大脑在当时辨认出了真假,毕竟’他‘的行为完全符合你认知中的那个人,我想你只是在自保。哪怕是真正的、你所认识的那人对你进行攻击,你也会毫不犹豫反杀……”   “你果然比不上那头黑龙。”缪伊缪斯缓缓吐出这句话。   人影不笑了。   这回轮到缪伊缪斯冷笑:“那头黑龙在编织幻境时,至少会尊重幻影的原本人格。而你所创造的幻影,通通充斥着你自己的想法。你问我为什么攻击你的提线木偶,那么我来告诉你:因为霍因霍兹他在乎我!他连我掉出来的心脏都不敢碰,更不可能徒手去掏!你竟然让你的提线木偶用他的脸做这种事——”   魔王掌心间扬起火焰,赤红色的火焰在天地黑白间刺眼夺目,连这片苍白的花海群都被染上温暖的颜色。   那身影歪了歪头,似乎很是无辜:“魔王,你连你的本源之心都丢弃在外,很聪明也很谨慎,但这副无法自愈的身体可负担不了太大的消耗。你已经快要到极限了,继续下去,这具躯壳将彻底死去。我想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你将尾巴上属于那棵树的小东西给我,我将用外面那些龙的血肉和这些花的灵魂,给你所在意的人重塑生命。他会拥有悠长的寿命、永不受侵蚀的灵魂、强大而无需代价的力量,他会用漫长的时间来深情地爱你,他将成为只属于你的存在——如何?”   这应当是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毕竟这位魔王可是愿意为了一个人,便丢掉自己的心脏孤身一魔横闯天国——用恋爱脑来形容都实属委婉。   可魔王却没有理会,只沉声向着不知哪个方向问道:“喂,你听得到吧?我问你怎么破除这头银龙一层又一层的幻境,以及他到底有几颗心脏,究竟哪一颗才是真的心脏?如果你再不出声,我就视为你背叛了我们的交易,我会把你仅剩的一只眼睛珠子也戳瞎。”   无人应答。   那头黑龙的声音,自这银龙出现开始,便再未出现——这便是最大的疑点。   缪伊缪斯终于面无表情将视线放回到对面人影上:“看来现在这个也是幻境了。”   “……” 第108章 义无反顾   当缪伊缪斯意识到此刻、先前、从一开始,这里的所有皆为幻景,整个世界便骤然碎裂,如同稀稀拉拉的雨水自天幕溃散。   满天银白繁星开始下沉,它们凝聚为沉重的水滴,脱离黑夜向下坠。   水滴即将落于魔王头顶,却被其周身萦绕的火光燃尽。其余水滴溅落在花朵上,斑驳了所触碰到一切,花瓣们开始凋零——不,应当说是终于开始展现原本的样子。   柔和饱满的线条忽闪,晶莹剔透的色彩消退,一条条消瘦而黯淡的影子,铺开在魔王眼前。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花海,只有这些沉默的幽灵,站立于漆黑的世界。   这些人影没有五官,亦没有四肢,状似某种求雨的晴天娃娃,只有一颗球状脑袋,和下面锥形的身子。“它们”没有眼睛,缪伊缪斯却感受到了环绕周身的视线,他被苍白幽灵们围在中央。   那有着霍因霍兹样貌的假人消失了,取而代之一条银色的丝状绸带漂浮于空,绸带上隐约有鳞片闪现,首尾相接成环,环中凭空立着一枚小巧的金色王冠。   这便是银龙的本体。   缪伊缪斯微怔。   【你似乎很惊讶。在漫长的岁月里,在令人厌倦的争斗中,我失去了太多。如你所见,我的血肉被吞噬,我的力量被夺毁,我的生命在流逝。即便如此,我也要完成我的使命,我想你应当能够理解我。】   缪伊缪斯的目光落在某一处。只见那银白绸带悠然上下起伏,偶尔触碰到某些灵魂。每触碰一下,那些灵魂便更黯淡几分,而绸带的光泽则愈加明亮。   他挑了挑眉。   【我需要补充养分。】   银龙倒是并未遮掩,毕竟魔王不会心生怜悯。   缪伊缪斯确实对此并不打算发表意见,他只是始终如一地继续问道:“喂,现在你能听见我说话了吧?究竟怎么彻底杀死这头银龙?这龙的心脏到底该怎么取出?”   美丽而圣洁的绸带突兀僵硬了一分,这条龙大概从未遇到过这般满脑子只有厮杀的敌人。   虚空中,第三道声音终于出现,只是那样疲惫;【巨龙自诞生便同时遨游于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们的诸多同胞已经失去力量,但他还保留有最初的银白。金色心脏存在于过去,他能倒映过去之景象,你已将其斩杀;银色心脏象征现在,他刻画出现实所发生事情的镜像,你同样已将其斩杀……】   魔王指尖微颤,本就虚弱的脸庞愈发不见血色。   现实所发生事情的镜像……这意味着霍因霍兹此时此刻的真实状况,与他在幻境中所看见的凄惨样子并无多少出入。   【我愚蠢的哥哥,你可知你正在背叛龙族!】   【背叛龙族的究竟是谁?!我一直疑惑为何你仍能持有一身银白,你竟然将我们欺骗至今……你吞噬了如此多的灵魂!你放任甚至推动我们的同胞堕落至如此地步!你违背了主的托付!】   【我正是为了完成使命!】   “安静!”   忽而漫天火光大现,火舌舔舐着这漆黑的世界,却穿过了苍白的影子,只将银白缎带缠卷。   魔王捂着仍未痊愈的胸前伤口,咳出大口血。他便咬着血块一字一句问道:“告诉我,如何拿到最后一颗’未来‘的心脏。”   银白缎带颤抖着挣扎,却被火焰化作的赤色锁链困束更深。这条银龙终于开始产生畏惧,他有了某种不安的预感。他想起几十年前同样有一只恶魔打上云端,他便是在那一次失去了全部血肉,从此闭门不出……   那是个疯子,这也是个疯子。   【最后一颗心脏,存在于想象之中。它无形亦无色,无声亦无影。它无法被现实触碰,它是只存在于幻影中的虚无之心。魔王,你要自己去想象,如何才能获得这样一颗心脏。】   “呵,原来如此。”缪伊缪斯笑了,他吐出一口满嘴的血,用手背随意擦了擦嘴角,“霍因霍兹这家伙真的很令人不爽,他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给人铺好路……让人不爽。”   这分明应当是最困难的考验,魔王却一步一步迈着步伐朝银龙走去。他的手中缓缓浮现出一柄长而晶莹的剑。   那是人鱼脊骨剑——是黑龙所编织的幻境中,幻影霍因霍兹从自己身体里抽出的脊骨剑。   这柄剑不存于现实,不存于任何过去、现在,只存在于魔王缪伊缪斯的想象中。   这柄剑继承了脊骨之主人全部的力量。   魔王高高举起剑。   【不……你不能这样做……这个世界已经被抛弃了!它不是主想要的完美世界!它肮脏,污秽,破烂不堪……】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使命……我要带领干净的灵魂前往新世界,创造真正的天国……这些灵魂在生前都曾致力于建设这个世界,却都遭受排挤与折磨致死……你难道不怜惜他们?】   【不!不!你不想知道那只恶魔究竟做了什么吗?他为了能接纳恶之虫的力量,夺去了我的血肉!他早已成为了怪物……】   剑影落下,那条轻盈而美丽的缎带停止了飘动,像一根脆弱而纤细的头发,失去生命垂落于地。被剪断的飘带开始变得黯淡,无数萤火虫般的光亮从中溢出,飞向周围影子们身上。   无光的“晴天娃娃”们逐渐发亮,它们的轮廓变得愈发清晰,隐约有面容开始浮现。繁花般的纯白裙摆自身下浮现,又于身后扬起,如雪白双翼。   很快,每一只白影子都完全亮起,多余的光点自它们头顶聚集,渐渐凝聚成一只只金色的光环。   缪伊缪斯睁大眼睛,他的手掌向上托举着一团空气,他知道这便是银龙最终的心脏。他于此刻想起霍因霍兹曾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属于人类的故事。这些白影子就像霍因霍兹故事里的天使一样。   “天使”们朝他微笑,无声传递谢意。   纯白的天使们簇拥着,共同捧着一样东西而来。   缪伊缪斯看见那是一枚小小的王冠,先前由那条银龙所持有。他大约是意识到了这枚王冠所象征着的权力,却没有直接接过。   桃心尖尾巴轻轻摆动,尾环闪烁间,一枚独眼缓缓现出。独眼凝视着银龙死前的位置,看上去比先前沧桑了许多。   正常来说,在这个解决了大矛盾的舒缓时刻,作为杀龙的主人公,魔王应当说些什么。比如他们两条龙之间的恩怨,比如龙族千年来的变迁,又比如那条银龙曾做过的种种事情。   缪伊缪斯却只是干脆利落地拿起王冠,叠到这枚眼睛珠子上方。   这只眼睛珠子于是表露出极为明显的惊讶来。   “这是我们说好的交易,你帮我拿到心脏,我帮你抢到这个位子。”缪伊缪斯不觉有问题。   【……这枚王冠并非仅是龙族王位的象征。它是钥匙,拥有掌控这个世界的许多权柄。我愚蠢的弟弟便是打算凭此前往新的世界。】   缪伊缪斯没有回应,或者说,他并未意识到这句话需要他的应答。   他只是单膝跪地,徒手往地面砸碎出一块洞。他从洞里探出头,望见大片灿烂光景,那是云端之下的世界。   魔王站起来,朝身后“天使”们摆摆手,又指了指洞:“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回归世界,进入正常轮回了。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留在云端,这里没有谁会囚禁你们,也没有谁会赶你们走。”   “天使”们面面相觑。   眼珠子仍在喋喋不休:【其实你陷入幻境的时候,我原本可以直接唤醒你。但是我犹豫了……魔王,我必须郑重问你,即便如此,你是否仍然要选择将钥匙……】   魔王忽然转头,盯着那枚头戴小王冠的眼珠子。   眼珠子惊得下意识一抖。   “你现在的身体脆弱得连史莱姆都打不过,即便在生命树的滋养下,恐怕也需要漫长的岁月恢复原状。在此期间,你究竟要怎么整治这里,我都不管,但如果你做任何小动作惹我生气了,我都会将你抹杀,另外再扶持一位新王,明白了吗?”魔王眯起眼睛审视。   头戴王冠的眼珠子忙不迭点头,像个被家长训的可怜孩子。   魔王于是从身后掏出一根小树杈,深知大棒与糖果要一起施用:“这根小树枝暂时借给你,等到你身体恢复,我就会收回,从此我们两清。记住,你只能从中获取生命树的一小部分力量,但无法借此抢夺生命树的控制权。毕竟……”   说到这里,魔王顿了顿,他勾起自己细长的尾巴,垂眸摩挲着那温润的尾环:“毕竟精灵王已死,如今霍因霍兹才是这棵树的主人。”   眼珠子的头上于是又顶了枚树杈,他感到困惑。在巨龙的感知中,那棵树早已奉眼前的魔王为主。   他却没来得及问出疑惑,魔王便已经站到破洞前,迫不及待将要跳下,似乎一刻也不愿意继续呆在天国。   他只得沉声道别,这一次他对眼前稚嫩的魔王表现出真正的敬意。   【魔王,您拥有高尚的灵魂。您信守了与我的承诺,您解救了这些灵魂,您守护了生命树,您保护了这个脆弱的世界。我代表整个龙族,向您表示谢意。】   魔王纵深一跃,赤发随风飘扬,回应这位新龙王的话语同样飘在空中。   “不必,我只是想要一颗心脏。那条龙战败了,所以我得到了这颗心脏,就是这样。”   。   缪伊缪斯仰躺在风中,他在慢慢向下坠落,没有张开双翼。   失去心脏的躯壳,正在渐渐变得冰凉。越接近大地,身体越发僵硬,连手指都难以动弹。   不过这并不要紧,他的心脏正埋在深渊最底层,埋在他与某只恶魔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里很安全,没有任何生物敢靠近。他只需要燃烧掉这副躯壳,随后血肉重新于心脏上生长,他再带着龙炎去找霍因霍兹……   他从没有试过,这兴许会有一些疼……兴许会很疼,但这是当时的他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他只需要做好心理准备,随后点燃自己。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他静静望着蓝天,望着深渊永远看不见的清朗天色,忽然睫羽轻颤。   透过魔王之眼,他清楚看见那些“天使”紧随其后也跳了下来。他们头顶的光圈在风中消散,美丽洁白的衣裙逐渐灰暗,他们的灵魂将不再能保持明亮,他们将再次活于这现实而冰凉的世界里。   经历生老病死,经历纷争与痛苦,一次又一次。   在人类的故事里,生前至善者死后会荣归天堂。   而他们却从天堂中跳了下来。   缪伊缪斯想到那条银龙未尽的话语:这个世界肮脏,污秽,破烂不堪。   它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与美好无关。   ——但仍有人选择义无反顾投身与此,一点点将其建设。   他看到那些灵魂逐渐消失,他知道他们已进入轮回。   他好像看见了霍因霍兹,那些云层的图案好像霍因的脸啊……   缪伊缪斯笑了笑,他合上眼,指尖火焰窜起,将要自燃。   就在这一刻,一叶虚幻飘渺的金色树枝轻轻托起了魔王的身躯。   它用柔软的枝条擦灭魔王指尖的火焰;它的根须早已深深扎入深渊至深处;它将那枚可爱的小小的红宝石心脏,小心翼翼从深渊之下捧起,一根根枝叶交替将其看护,运送至高空,送至魔王的身前。   一片带着浅绿嫩叶的枝桠,温柔地将红宝石心脏卷起,珍视地将其放回魔王的胸腔中。那胸膛太过惨烈,它便以自己的汁液涂抹,狰狞的伤口渐渐愈合。   在温暖的阳光与花香中,缪伊缪斯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发觉自己正卧于空中,蜷缩在金枝编成的摇篮里。这树是如此高大,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眼前的巨树与尾环的气息一致,这是那株卡巴拉生命树……那株树原来可以变得这么大?   刚苏醒的魔王,尚且迷茫。他忽然感到尾球上一阵痒意。   转头看去,只见一小片浅绿的嫩叶,正偷偷摸摸蹭着他的尾巴尖。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小叶子才羞涩地自己把自己卷起。   这片绿叶是如此格格不入,如此令魔王想起……某双浅绿色的眼睛。   魔王沉默了。   他想起曾在北部雪原城堡中,某群似乎格外黏他的触手。   霍因霍兹……是不是有某种癖好?   魔王伸出指尖,拂过小叶子柔软的叶面,眉眼带笑:“带我去见他吧。” 第109章 它   黑色雨水自天上而下,笼罩住整座城,洗刷大地一切。浓郁而深沉的憎恨与嫌恶自黑水中弥漫开来,如刀如斧,似要刮过每根骨头,引起灵魂深深战栗。   魔王行走于一片狼藉的城邦中,入目皆是荒凉,虽依稀仍有旧日繁荣的痕迹,却不见人影。   地上有很多茧,大大小小,层层叠叠,挂在墙上,陷在泥地里。每一只茧都足以躺入一个人类,大到成年体,小至幼童。   整座城如在瞬间陷入安息,没有丝毫争斗的痕迹,又或是那些痕迹已被某种力量清除。   黑雨淅淅沥沥,却均避开了魔王行走的路线,如同隔离开一只干净的罩子。它们仿佛有自己的思想与生命,不愿意玷污魔王的身体。当缪伊缪斯抬起一只脚,前方积蓄的水坑便自动散开,向两旁爬去,比宠物还要贴心。   他托着掌心间的小嫩叶,嫩叶翘起小小的尖角,指向某个方向。   当他终于抵达,才发觉这里似乎是某个斗兽场,周围一圈有看台,最前方扬起着王室旗帜,场中央是凹陷下去的沙地。   这里是王室斗兽场。   占据视野中央的,是一只巨大的漆黑之茧。茧上阴云笼罩,茧周围散发着不详气息,那些诅咒般的力量萦绕于空气中,一只活物都无法闯入。   地上有干涸的血迹,不多。这些残存的血迹很慢很慢地攀爬着,逐渐没入茧中,直至消失不见。此刻,缪伊缪斯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整座城都没有厮杀过的血迹与残骸。   ——都被这只茧吞噬了。   他垂下眼眸,将小小的绿叶放回地面。小叶子恋恋不舍离开魔王的手指,随后哒哒哒跳着朝黑茧靠近,最终钻入茧的深处。   魔王的心沉了下去。   事实上,他无法从这只茧中闻到任何属于霍因霍兹的气味。   他以为他见到的会是濒死的恶魔,或者干脆是一具尸体,但现实似乎比想象更为残酷。   “霍因霍兹?”他站在黑茧面前问。   无人应答。   “霍因?”这次,他伸出手掌,抚摸上茧。   回应他的是茧突然剧烈的战栗,如同一道响亮的心跳。   “……真的是你。”   漆黑的茧在魔王眼前拨开一道豁口,浓郁的、黏腻的、似乎要凝聚为实体的黑雾自茧中弥漫开来,它们亲昵地覆盖上魔王裸露在外的肌肤,一寸一寸亲吻。   缪伊缪斯眼皮跳了两跳。   他的身体在这一刻起了本能——想要消灭这只强大天敌的本能。   不会有错,魔王的直觉绝对不会认错,这是一只强大的、刚刚诞生的、散发着他最厌恶气味的【虫母】。   可这是霍因啊……   理智与本能在脑海中争斗,额前落下一滴冷汗,他猛地用力捂住嘴,弯腰抑制住干呕的冲动。   一股更为黏腻冰冷的触感,攀爬上这只手腕。魅魔的整条尾巴都吓得蜷缩起来,浑身一抖。   那是一条漆黑的足须。既没有短粗的黑毛,也没有坚硬的杂刺,这是一条光滑的、甚至称得上曲线优美的足须。   ——但它仍旧是虫子的足须。   恶心的,可怕的,必须远离的,必须毁灭的……可这是霍因啊。   魔王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抗,那根试探的足须于是更加冒犯,它顺着纤细的手腕一路向上,缠绕上指根,钻入指缝间。被手掌捂住的嘴唇,也感受到了那黏腻的触感。   ——虫子的足须在玩|弄他的唇齿。   这个念头于脑海中浮现的刹那,缪伊缪斯的思维彻底断了弦,仿佛有某只手往他的大脑里炸了个烟花……啪。   ——他狠狠咬住了这根足须。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肆意的虫须不动了,缪伊缪斯也僵硬住身体。似乎有某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叮嘱过:不要将不干净的东西塞入嘴里。   霍因霍兹不许他把虫子放进嘴里,用咬的也不行。   可这是霍因啊。   霍因霍兹会生气的,还会冷漠无情地罚他。   可霍因已经变成了黑乎乎一只茧,一只没有手脚的茧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理智逐渐回笼,心虚的魅魔缓缓松开了圆润的齿,而这根足须似乎也很识相地慢吞吞从嘴里退了出来。   缪伊缪斯看见这根小拇指粗细的足须上,可怜兮兮嵌着枚明晃晃的完整牙印。他更为心虚地移开视线,舌尖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幸好霍因这个时候只是一个茧……   这份庆幸并未持续太久,很快魅魔便笑不出来了。他头皮发麻地望见更多的足须从茧中喷涌而出,它们牵扯而相连,它们浪潮一般涌上,覆盖过他的脸颊,他的脖颈,他的四肢,他敏感的角与尾。   魔王炸毛了。   原本柔软的黑色细长尾巴,触电般拧成一根笔直的针,原地上下弹了又弹。   这自然是无用功。受到惊吓的可怜小尾巴很快被更多的足须照顾,它们亲吻着它,将它从僵硬揉捏回水一般柔软,与其细细缠|绵。   尾巴的主人没有余力去拯救小尾巴,因为主人自己也被足须层层缠绕住。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强硬力道,缓缓将魅魔拖拽,他的上半身已经没入茧中,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被束缚住了手脚,但仍有火焰可以释放,那是对虫子特攻的绝佳武器。   ……可这是霍因啊。   缪伊缪斯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彻底放弃了对身体的掌控。   。   霍因霍兹实际的处境,比缪伊缪斯在茧外想象的要好上一些。   他原以为对方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只臃肿的虫子,又或者是某种尚未发育成熟的单纯肉块。   无论哪种都让缪伊缪斯难过。   幸而,虽然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对方的脑袋正窝在自己的颈窝中,对方的一只手正禁锢他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捏着他的后颈细细揉搓。自己的两腿之间更是被对方一条腿插|入又分开。   如此可见,霍因至少拥有正常的身体。   ……只是身上多了那么亿点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足须。   “霍因?”他又唤了一遍对方的名字。   对方没有回答,他开始感到不安。   可很快,一种奇妙的细密震动自肌肤之上传来。像是蚊虫扑闪翅膀,具有某种奇妙的规律。在断断续续的震动中,缪伊缪斯竟然听懂了其中传达的意思。   哪怕他的耳朵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却意识到对方在用某种独特的交流器官念着他的名字。   【缪伊。】   缪伊缪斯咬着唇,他有点想哭。   他也确实哭了出来,断断续续掉着眼泪,又断断续续哽咽打着哭腔:“我……我拿到了龙炎,拿到了银龙的心脏……他们做出了你的幻影……那些幻影用你的脸欺负我……”   魔王窝在最信任的人怀中,放肆地大哭起来。他讲述这趟旅程有多么委屈,讲述自己有多么害怕。他害怕稍有失误,便再也拿不到龙炎,再也没有办法将恶魔救回。   恶魔,或者说这个曾为人类又曾为恶魔的存在,静静聆听着一切。它其实已经不剩多少理智,它其实听不懂怀中的小东西在说些什么,但它知道他在哭泣。   于是它轻轻舔干对方脸上的泪水。   缪伊缪斯突然停止了哭泣,他缓缓屏住呼吸,瞳孔微颤。他自然感受到对方轻柔的舔舐,比之更鲜明的是脸上浅而痒的刺痛。   霍因的舌上带着尖刺。这让他更加意识到,对方已成为某种异常的存在——那是他需要杀死的天敌。   他吸了吸鼻子,不再撒娇。手腕翻转间,便有一团小小的光球浮于掌心。漆黑中,龙炎是如此耀眼,转瞬照亮眼前一片。   缪伊缪斯刚看清眼前身影的大致轮廓,双眼便被覆盖,视野重新归于黑暗。霍因霍兹的双手还放在他身上,那么遮住他眼睛的究竟是什么?是足须?还是别的新器官?缪伊缪斯努力让自己不要深入去想。   他很乖巧地没有挣扎,只是困惑地问:“为什么要遮住我的眼睛?”   回应他的是眼皮上的覆盖越发沉重,怀中的霍因甚至发出了低沉而轻微的呼噜声,像是野兽表达不满。   “好吧……我不看。”缪伊缪斯无奈地顺起毛。   那枚珍贵的龙炎仍旧握于掌心间,似乎变笨了很多的霍因对其没有产生任何兴趣,只是紧紧抱住他的身体,一会儿轻嗅,一会儿轻吻,有时候甚至会张嘴啃咬。   当然,力度很轻,至少比他咬霍因时轻,缪伊缪斯怀疑连牙印也没有留下。他以为对方在玩闹,也就由着对方摆弄,自己慢慢开始思索起来。   龙炎自然可以重塑生命,但对恶之虫也可以吗?霍因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是因为吞噬了原本那只虫母?城中那些茧也是霍因弄出来的吗?反正霍因没有死,不用龙炎也没关系吧……这个样子的霍因没有办法带出去给别人看,万一有其他什么人发现了异常……唔,如果一辈子都只能这样子,要不要把霍因养在深渊里?找个没人会察觉的地方……   他想得乱七八糟,也就忽略了身旁人的小动作。等被凉意惊醒时,才发觉自己的衣襟早已敞开,有个家伙正用冰凉而尖锐的牙划过他的胸膛,那里是心脏位置。   心脏漏了一拍。也许是这颗小小的心脏意识到了身体之外逼近的危险,又也许是魔王终于没法再继续自欺欺人。   这是一只虫子,一只强大的虫母;他是一只恶魔,一只对虫子而言诱惑力极大的魔王。   ——霍因霍兹想要吃掉他的心脏。   他也这么问了:“你想吃吗?”   当然不会有谁回答。   “怪物”在那块软肉附近不断用舌与齿搓弄,也许它是想要狠狠咬开的,将可怜的猎物咬得皮开肉绽,在对方的啜泣中吞食掉滚烫的心脏。可它终究没有选择这么做。   在本能与欲望的面前,某个刻意埋藏于意识深处的声音不断对它说:你会后悔的。   那道声音时隐时现,强迫它听从。它吞噬了某个强大同类的全部血肉,继承对方的全部力量。它命令所有的子虫化为茧,令它们与它的生命体征保持一致。这是一个极不理智的命令,违背了种群繁衍的天性。只要它死,所有的子虫都会在瞬间消亡。这样不对,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究竟又有什么是对的?它感到头痛欲裂,它才刚诞生不久,它刚经历一场殊死搏斗,它急需营养补充。   猎物就在怀中,安静且乖顺。   这样不对……哪里不对?   缪伊缪斯同样意识到怀中人的异样,他发觉霍因在颤抖,他发觉对方拥住自己的怀抱更加用力,他听到对方一遍又一遍用那奇异的震颤喊着他的名字。   【缪伊。】   【缪伊。】   【缪伊。】   亲昵的名字被一遍遍诉说,逐渐消解了名字本身的内涵。漆黑与寂静中,同样的震颤不断涌现,并随着重复的次数念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这串音节似乎已经成为某种神秘意义上的咒语,以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维系着怪物本就脆弱的理智。   终于,当怪物不知第几千次再度念起这个名字时,神奇的咒语似乎终于有了效用。怪物停止了颤抖,那道不断在脑海里回响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他醒了过来,极力压抑着浑身的痛楚,在魔王的手心间写字:【杀了我。】 第110章 但行长路   那是一条漫长而孤独的求生之路。   为着世界的生,而去寻自我的死。   那天,雨水是灰色的,裹着厚重的铁锈味。席上人们灰暗的面庞掩映在雨幕中,见不分明。魔法编织的隔雨罩如同私人的彩色面具,为一件件华贵的礼服增添光影。   那天,行刑场上,他与同伴们跪在中央,多日的牢狱关押剪破了昔日的衣衫,替换上伤痕与污渍。骑士们兵甲锃亮,魔法师们压低厚重的帽檐,席上观众们打扮夺目,高高在上,有人举着精巧的铜制望镜,如同欣赏剧场的演出。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皇家行刑场。这座据说是世上最壮观的行刑场,原由古时期的斗兽场改建,几乎未有冷清的时候。周围一圈观众席足以容纳数百人,只有身份尊贵者得以收到请帖。年幼时分,他曾随父亲进入,据说人们把这种旁观行刑的活动称作上流圈子的社交活动。   他那时坐在观众席,当场中央皇室骑士团长向罪人刺出第一道剑,周围男士与女士们得体地掩面遮笑,闲聊着某些趣闻,他下意识低下头,坐在染着香薰的软榻上,只望着自己短小而尚不点地的足尖。   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足以名正言顺剥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尊严?   他困惑而无端恐惧。   在象征“洗礼”的十八道贯穿伤过后,骑士团长退下,奄奄一息的罪人仍被捆在台上,被迫站立,四肢张开。   一名白袍的老人上前,头戴重重珠宝,浑厚嗓音在扩音法阵下传达到每个席位:“迷途的羔羊已忏悔。”   随后,便是魔法师们上前,施展他们最擅长的焰火。那是安息之火,据说沐浴者的灵魂可经此前往主的国度,寻求主的谅解。   漫天火光中,罪人终于爆发出今天的第一场哀嚎,深入骨髓的痛楚在燃烧中滋滋作响,席上人们控制不住地咯咯笑起,似乎在围观舞台上顶尖小丑的表演。   他苍白着脸,终于忍不住弯腰干呕,并随后在当晚被关又一次禁闭,从此不再被带出参加这种“上流社交”。   “那个人会上天堂吗?”他在第二日问老师。   “天堂?不,那个愚蠢的家伙将一名恶魔私藏在家里,为其提供庇护。这样邪恶的行径,只会下到地狱。”老师露出鄙夷与不屑。   再度登临昔日的行刑场,却是十几年后。他从观众席的视角转为行刑台,于是方知这座巨大的刑场原来如此之小,像一只死寂的漏斗,盛满熙熙攘攘。没有人为他们撑起隔雨罩,雨水顺着关押期间增添的皮肉伤划下,如同剜骨。   他想起来队伍里那位怕疼的治愈师,又想起那位格外注重形象的弓箭手,以及某位酷爱名誉的炼金术师,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失败的队长。   他知道他们其实并不在意魔王,他知道他们跟随他一路走来各怀心思。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将他们视作同伴,他知道他轻视着他们身上各种各样的俗世恶习。   他想,他才是那个唯一的小丑。   那天,雨真的很暗,好像要洗刷到眼前一切颜色。尊贵的国王陛下站在观众席上视野最开阔的位置,隔着层层雨幕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他不理解,为什么杀死魔王归来后,会被视作叛徒打入牢狱,一夜之间他们从救世主堕为与恶魔勾结的罪人。仅仅只是因为权势中的排挤与争斗这种无趣的理由么?   他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似乎有太多的不理解,而这很快将得到解脱。   逃走么?他是有能力挣脱的,但他没有能力将同伴们活着带出。   ……罢了,至少杀死了魔王,也算是不负人世来这一遭。   彻骨的疼痛中,他闭上眼,心中却隐隐有某种不安在攒动。   漫天的火焰中,他于死亡间睁开眼,那是他作为人类在这世间所看到的最后一眼,也是作为恶魔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   ——满目虫群。   。   他这一辈子的时光好像真的在做小丑。   以为用十年的冒险与生命换来世界的和平,到头来不过是自我满足。   神明似乎果真厌弃他,一定要他在生命的最后看见世界的真相,不叫他心安闭眼;又要他在灰飞烟灭后再度睁眼,独自于漆黑深渊品味这份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苦痛。   如若神明当真厌弃这个破烂而无趣的世界,为何要让众生苦苦挣扎,为何要叫他清醒地思考这一切。   年少时也曾想成为一支火炬,照亮世间前行的路,那大概是每个孩子都会有的英雄主义。   现在他仍想成为一团火,但不想照亮什么了。   ——他想要一把火烧干净这个世界,让一切彻底结束,让一切走至终结。   他想他大概是病了,病得不轻。   曾为人类时得不到的话语权力,如今轻而易举拥有。他成为了恶魔们眼中可敬的存在,他成为了最后一名魔王的照料者与指导者。他的一句话,一个指令,便可以轻松影响这群恶魔们仅剩的家园,甚至煽动他们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他们知道,他曾杀了多少只恶魔么?   亲手捏碎一名魔王的心脏……缪伊缪斯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么?   他好像还是当初那个迷茫的孩子,如今手握着一支巨大的火炬,轻易便可以烧毁整片树林。曾为人类时不理解他人的误解,现如今作为恶魔又不理解那些炙热的信任。   就这样随波逐流地、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在众人簇拥下不知悲喜地走着,望着追随者们脸上笑容愈发增多,眼见高楼起,眼见繁华兴。   而那只被他所照料的年幼魔王却站在高楼上说:总有一天我会走出深渊,肩负起作为魔王的责任。   “可你会死的。”   “可我是魔王。”   ……可你会死的。   。   在转化为恶魔,或者说半个魔王之后,他自那位黑魔王的力量中继承了许多知识,获得了对世界更真切的感应。   他得知人类中也会有极为稀少的灵魂无垢者,生来未沾染上虫斑。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又会在短暂的生命中被社会同化,堕落成虫群的一份子而不得知。   只有极少数的少数,终其一生不改灵魂底色,随后……被戴以大罪处死于行刑台上。   他想起年幼时问于老师的问题:他们死后会进入天堂吗?   现如今他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答案,如果那群巨龙所治理的云端能被称为天国。   他找上了那条银龙,希望能合作解决恶之虫的问题。   银龙却邀请他一同前往新的世界。   【你的灵魂很干净也很稳定,或许这便是那个老家伙选择你的原因。我可以原谅你过去的无礼,只要你……】   他知道所谓的老家伙是指那位黑魔王,他只沉默着没接话。   干净么?他该为之欣喜然后自傲么?   随后便是因理念不和而爆发的一场无趣打斗,他吞噬了那条银龙的绝大部分血肉,没留丝毫情面,毕竟——这头龙说需要他献上缪伊缪斯的心脏。   当初巨龙与人类合作攻入深渊,大抵顺势拿走了不少魔王之心,因而云端的污染程度相较而言要轻许多。   他看着那条龙一身银白,却觉得无比肮脏。   自从魔王们纷纷陨落,这个世界的衰败速度越来越快,当他再见那位森林中的精灵王时,对方已经不记得当初拜访森林的那名人类。   他还记得当初巨龙们抢夺生命树时,精灵王誓死守卫的决心。他望着如今对方阴森而精明的眼,望着那棵被汲取生命、快要死亡的树,望着被禁制藏于生命树中的王虫卵,忽然觉得他好像不是经历了一百多年,而是一千多年,一万多年。   他化作了一只普通的精灵——自从于深渊中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他便发觉自己可以改变灵魂的形态,甚至分出一部分灵魂操控。   他的灵魂早就在生前行刑时被那“安息之火”打散,碎成很多片,还未来得及自行修复便被魔王之力强行用巨龙之眼缝合到一起。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具破烂的躯壳,什么都可以装进去,什么都可以变化,唯独缺失了他自己。若再度死亡,便是迎来灵魂层面的灰飞烟灭,连转生都不再拥有。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一步步向上攀爬,收拢人心,揽控权力,最终悄无声息囚禁了这位可怜的精灵王。类似的操作他已经在不同族群中,以不同的身份上演了许多次。   “你也想吞噬那棵树的生命吗?它自己都快要死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昔日优雅的精灵王歇斯底里。   ——曾经有一个朋友,拜托我保护好生命树。   他如此在心中轻声说。   随后便是面无表情走出囚禁法阵,换上一副温柔而略带苦恼的神情,对其余精灵们说:“王病了。”   。   有时候,他也会惊讶于自己的变化。如若是当初那个作为人类的自己,一定想象不到未来的今天,他也会游刃有余地游走于权势之间,精通于如何打消上位者的疑心,也精通于如何作为上位者治理一切。   他穷尽了世界每个角落,吞噬掉每个藏匿极深的王虫卵,他的足迹遍布世界,他的身影遍布世界。   缪伊缪斯找到了其中的一部分“他”。   不知为何,他竟然感到些许……愉快。或许他真的病得不轻。   如果在故事中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在这个无趣而可悲的世界中唯一的救赎之路便是魔王杀死虫母,那么他愿意清除掉一切障碍,用他自己替代掉原本危险的反派,乖乖等待他的英雄前来讨伐。   时隔百年,再度立于行刑场中央,再度淋着一场昏暗的雨,只是这次看台空旷,不再有观众置身事外欣赏——   在理智消亡的最后,“它”嗅到熟悉的气味。 第111章 死亡   霍因霍兹在寻死。   那个将他一手培养至今、总是冷着张脸、似乎任何情景都能游刃有余、总是对他高要求的强大恶魔——或许此刻不该再称之为恶魔——正可怜地求他给予死亡。   魔王很是冷静。   当局面前行到他最恐惧的情形,他发觉自己竟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   缪伊缪斯看不见对方此时的面容,但他听得见黑暗中断断续续的声响。沉闷的,颤抖的,似是呼吸又像是痉挛,从异形怪物的某些器官中发出。   他猜测霍因霍兹在忍受某种痛苦。   他曾在战场上见过许多伤者,再骁勇的战士都难以忍受极端的苦楚。他们向他寻求解脱,那些恶魔破损的呼吸声同怀中的怪物一样。   他是一名恶魔,一名恶魔中的恶魔,最多只会点霍因霍兹教给他的小型治愈法术,至于那些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从来不会眷顾深渊中黑暗的存在。   他能吞噬恶魔们灵魂中的污染,却对肉|体的伤痛无能为力。曾经无数次,他所能做的唯有沉默,在被风吹起的战火中扬起沾血的剑,给予对方解脱。   那时候的魔王队伍简陋而粗糙,未来建设起的精密医疗团队堪称天方夜谭,没有童话般美好的合家欢结局,魔王一路走来损失过数不清的追随者。不会缅怀,亦不会停下脚步伤感,就连一个个面容和名字,都在百年征途中遗忘。   弱者承受不了太多,弱者随时可以选择退出;强者才需要抗下一切,强者没有权利后退。他如此对自己说。   在“弱者”们寻求解脱时,名为缪伊缪斯的魔王从不会有丝毫迟疑。   可如今,面对最亲密者的求死,魔王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很冷,他审视着自己的本能与理智。   他的本能告诉他,面前是一只刚诞生不久的虫母。对方身负重伤,正藏于茧中自我修复;对方周身萦绕的力量强大,应当是刚吞噬了上一只虫母,那些伤口便是在厮杀中所获;其余的虫子们同样于茧中陷入休眠,无法护卫它们的首脑……这是杀死它的绝佳时机,这是他生来的使命。   但理智却并未在意这一切,魔王只冷静而近乎偏执地分析起一个问题,找寻着一条出路:他要霍因霍兹活下来。   既然对方尚存有一定人性,那么他或许可以将其带回深渊,监禁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他会砍下对方的足、触须,以及所有的危险器官,如此一来霍因霍兹在失去理智后也仍然无法攻击他人,便不会在清醒时刻因此而伤心……   他会用焰火定期清理房间周围的环境,避免霍因霍兹将污染传递出去,或是制造出更多的子虫……   有龙炎在,他甚至或许可以为霍因霍兹重塑肉身,哪怕会比从前多了某些器官,但好歹活着……   他会用自己的血肉喂养霍因霍兹,直到他们一同陷入永恒的安眠……   【缪伊。】   那奇异的声波再度传来,紧贴着肌肤震颤入骨髓。听到怀中的呼唤,魔王眨了眨眼睛,立即将方才那点执拗的想法抛之脑后,仿佛他仍是那个懵懂的需要由教导者牵引的单纯后辈。   “我在这里。”他的回答带着浓厚的鼻音。   可漆黑中却并未再传来更多的语句,负伤的异形只是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间或参杂零星几个“杀了我”的短语。   魔王有些失望,随即强行打起精神,似是安慰着什么人又似是自言自语:“我取来了龙炎,就是那条银龙的心脏。它的心脏简直比太阳还要耀眼,一点儿污染都没沾上,足以可见它这么多年过得有多自在……”   说到这里,魔王停顿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的心脏也同样过分干净。这不正常,容纳了太多污染的魔王之心,本应逐渐腐化。   他想起许多年前霍因霍兹强行将心脏剖出喂给他吃。那是一颗如此璀璨的钻石,闪烁着晶莹的光彩,只是硬得磕掉了他可怜的牙。自那以后他再未见过对方心脏的模样,或许霍因霍兹同样不敢让他看见。   银龙逃避了它自己的责任。   有只恶魔替他这只正统魔王承担了许多。   如果残酷的神一定要让这个世界下一场漫长而昏暗的酸雨,那么总得有高个子站出来,替更低矮的人们遮挡下酸雨的腐蚀。   只是缪伊缪斯发觉自己醒悟得太晚:从一开始,就有人踮起脚尖,选择成为他头顶唯一的伞。   ——那是一柄骄傲的,有着自我尊严的伞。   魔王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似乎有某样晶莹的星光在眼尾轻颤,却始终没有滑落。   当不知外形的怪物再度破碎地念出那句请求,他终于在漆黑中回答说:“好。”   这一天,繁荣而美丽的希望之都、永恒之都、永不落日的圣王之城,终日被血雨笼罩。   这一天,温暖而明亮的火焰自王都中央升起,破开天幕,洗尽脏污。   伴随着不详气息的消失,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茧在同一时刻消融,虚弱的人们,疲惫的人们,迷茫而困惑的人们于他们熟悉又陌生的城镇中睁开眼,在短暂的张望后,视线不约而同被高空中一道奇异的光景吸引。   那是一柱虚幻的彩虹流,伫立于城中央,一直延伸入天际的尽头。彩虹流的下方,是那座拥有悠久历史、古时被用作奴隶斗兽场、现如今被视为皇家行刑场的地方。有太多血腥与仇恨于此扎根,有太深的恩怨于此蔓延。   “它好美。”人群中有人情不禁呢喃。   。   那对魅魔姐妹赶到时,便见他们的王孤身站于肃穆广场中央。昔日飘扬的人类皇室旗帜早已低伏于地,形同破皱麻布。行刑场内终年洗不净的血污已被一场奇迹的大火抹去,因而她们未能猜出此地的用处。   深海魔砂铺就的地面被阳光映成象牙白的色泽,如同绵延的纯白之海。“海”上环绕着一圈石柱,柱上用她们看不懂的符文刻着金色的凹陷图案。凭借魅魔的敏锐感知,她们能辨认出此处曾长久布下镇压魔力的法阵。   但见她们敬重的陛下孤独站立于纯白之上,赤发飘扬,身前便是那一道美丽的贯天长虹。长虹的更前方立着一座更为洁白的石像,只是似乎因为先前剧烈的打斗,这座石像同城中大多建筑物一样平等遭到破损,自腰上半截摔碎于地面。   唯有石像那高而宽阔的祭台,与脚下精致的布置得以证明,它曾长久接受人类的敬重与供奉。   或许是人类信奉的神明吧?这对姐妹默契地在心中猜想。石像粉碎于地面的脸部,与那些昂贵的深海魔砂混到一起,已不可供辨认,不过这里所站立的三只魅魔中,原本也没有谁会对这样一尊神像的真容怀有好奇。   她们只轻轻走至魔王身后,在合乎礼仪的距离停下,安静等候。   魔王陛下背对着她们,忽然开口:“霍因霍兹离开深渊前,有对你们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陛下。霍因霍兹大人离开时没有惊动任何恶魔,负责看守的恶魔也未能察觉……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失职。”两姐妹深深低下头,满含懊恼与歉意。   魔王摇了摇头:“这不是你们的错。他想走,那么没有谁能拦得住。”   两姐妹彼此对视一眼,最后还是作为姐姐的紫罗兰犹豫开口:“陛下,霍因霍兹大人他……”   “他死了。”魔王的回答简短,又很快补充道,“不过死亡并不算什么大事,不是吗?”   言毕,魔王转过身,侧头向他忠心的近臣们露出一个轻快的笑。   广场内陷入沉默。   这对魅魔姐妹此刻无法得体地回应她们陛下的话语,正如她们对这份笑意无所适从。   在百年间跟随着当年稚嫩的新王,经历风风雨雨,她们同样在蛮横的生长环境中成熟了许多,强迫自己学会许多本领、手段与知识——可没有谁教过她们,如何去安慰一名失去了爱人的朋友。   更何况那位大人,于她们而言同样是敬重的前辈与恩人。   “陛下……”与魔王接触更多的风信子,压下心中酸楚,想要安慰些什么。   魔王却再度轻轻摇头:“我没事。”   那点淡淡的笑意隐去,私事闲谈结束,他重新成为一名肩挑重担的王,神态严肃:“你们带来了多少军队?”   对面素养优秀的两位近臣同样迅速切换状态,一人简短汇报,另一人递上简报与文件。当缪伊缪斯陛下与霍因霍兹大人均不在深渊之时,她们有权在紧急时刻调动兵力,前往地面护卫两位大人的周全。   令她们没想到的是,陛下明明不在深渊,却在见到她们后立即猜到了军队的调动。   更令她们感到意外的是,当询问“何时占领这座中央城邦”之时,魔王陛下却沉默了许久。   “你们对人类怀有怨恨吗?”她们听见她们的陛下如此问。   “并未,我们从小在深渊长大,几乎没有接触过人类。”魅魔们客观回答,片刻后又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谨慎补充,“陛下,新生代的恶魔们应当同我们一样,对人类没有太多感触。但上一代存活下来的恶魔们,恐怕并不甘心。”   “嗯。”   她们眼见魔王陛下又转过身去,静静凝视着那柱虚幻的七彩长虹柱。直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陛下的掌心似乎一直托举着某样小小的东西,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如同一粒碎晶,虹柱便是从这东西周身自下而上弥漫开来。   “那如果我公布出来……霍因霍兹原本是一名人类呢?” 第112章 初春   今年的冬季并不漫长,严寒来得猛,去得也快。积雪融化,连带着上一年旧的尘埃一并消散。湿润的泥土沐浴着新鲜阳光,很快便要迎来初春的第一批嫩芽。   年轻巫妖坐在路边长椅上,光滑骷髅脑袋上歇息着一只带有斑纹的鸟。鸟儿似乎是将这颗脑袋当做了石头,安心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眼前行人来来往往,有人类,也有恶魔,偶尔甚至能看见一两位精灵。   每个家伙都行色匆匆,或是眉头紧锁,或是满脸忧虑,没谁有闲心在意身旁的异族,昔日繁华有序的人类王都俨然成了菜市场。   他想这可真荒谬。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连做梦都不敢做这样一场梦。   忽而头顶上的鸟儿扑闪翅膀远去,长椅的另一侧有阴影坐下,浑厚嗓音带着难以忽视的沧桑。   “两百年前,我在军营里挂着一面地图,地图上总插着一柄长角匕首。我喝着酒,对着我的族人和战士们说:这里是我们终将踏破的地方。”   年轻巫妖很是上道地接起前辈的话茬:“然后呢?”   “然后?哼,没有什么然后。说好攻入这座城就一起喝杯庆功酒,那群人却毁约了,就剩下我这个老骨头。当初费了老命都进不来的地方,如今睡一觉起来什么都没做就能大摇大摆走入……”年迈的巫妖向后靠着椅背,嘴里嘟哝几句。   一老一少两只巫妖又陷入沉默。   正是此刻,城门口处传来些许动静,吵吵嚷嚷引人注目。他们不约而同望过去,只见一只巨大的马车拉载着座巨型透明水箱滚来,水箱上缀满珠宝与帷幕,闪烁炫目,令人看不清箱内情况。   庞大的马车刚一入城,便挤占了一条街绝大部分横向空间,过路人边抱怨着边四散让开路。   其中一位驻足于路边等候同伴的精灵,更是当场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悦耳声音骂道:“海里来的暴发户,连两条腿都不会变。”   听力极好的两位巫妖:“……”   年轻巫妖心想,他大概知道水箱里是什么了。   马车后面,一只头戴礼帽身穿正装的小老鼠,正气得吹胡子瞪眼。   眼见他这位身形小小的同事立刻打通了远程联络魔器,朝着另一头语速极快地说道:“把那群海产的会见名额往后挪,对,就说是我的指令,陛下会理解的……可恶,都通知了不许乘坐大型工具,那群人类修建的街道这么窄!我早晚有一天得把这里翻新一遍!”   年轻巫妖想起了这位同事前不久呈递上去的城建图纸,听那位八卦消息极为灵通的幽灵同事说,图纸上的规划真真切切是“上天入地”,一看便是谢绝没有翅膀和夜视能力的种族进入。   陛下当然驳回了这份草图,点名了要更适宜各种族来往。   为此,听闻这位城建专家连着三天钻入酒馆里哭哭啼啼借酒消愁,最终还是酒馆老板给陛下打小报告,才把这位同事请出馆。   “我还是无法理解。”老巫妖的声音再度响起。   年轻巫妖点点头,说道:“大多数恶魔都不能理解陛下这段时间的举措。”   “我不能理解的是你。”   “……我?”   “我在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你报名了志愿团。为什么?你是唯一报名的巫妖。”老巫妖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困惑。   一周前王都的那场混乱,波及的范围远不止这一座城。虫母濒死之际,整片大陆所有的子虫均会陷入精神暴乱,一夜之间无数个城镇均被摧毁。   若不是后来……若不是那位大人成功夺取虫母力量后,第一时间令所有子虫陷入休眠,损失将更为惨重。   当老巫妖听闻缪伊缪斯陛下将组建志愿团队,前往帮助重建各个城镇,他只觉得陛下疯了。   【这并非义务,也绝非责任,只凭自愿。】   缪伊缪斯陛下当时在议会厅中如是说。   更令他意外的是,第一批志愿队伍很快便满员。其中当然以年轻恶魔居多,老家伙们仍难以释怀——这才理所当然。   即便整个深渊都知道了,那位受到爱戴的大人,原本便是一名人类,名为尤利乌斯的年迈巫妖却仍无法释怀……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心中究竟无法释怀什么。   年轻恶魔的短暂沉默,令尤利乌斯产生误解,他以前辈的口吻道:“年轻人,那些小家伙和你一样,没有经历过那段愤怒和绝望。”   “……前辈,那位大人在这百年间一步步为深渊所带来的一切,我们这些散落在外的恶魔,同样没有经历过。”巫一叹了口气。   “那你……”   “前辈,以仇报仇是效益非常低下的发展手段,我们要学会合作与互利,将当下恶魔的生活水准放在第一位——这是深渊基础教育中幼儿园的小朋友就知道的道理,我认为前辈您是时候该入学了。”巫一诚恳提议道。   尤利乌斯:……   因为年龄问题而倔强着始终不愿意入学的尤利乌斯,终于开始怀疑魔生。   。   待尤利乌斯走后,这方小小的长椅不久便迎来另一位客人。那人一身漆黑长袍,面容掩映在兜帽里,刻意遮掩了魔力与气息。   巫一没有表现出太过显眼的反应,只小声用尊敬的语气说道:“陛下日安。”   “’以仇报仇是效益非常低下的发展手段,我们要学会合作与互利,将当下恶魔的生活水准放在第一位‘,霍因确实在教材上编写过这句话,通俗得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能理解。不过理解是一回事,认同却又是另一回事,哪怕是年轻恶魔里,反对志愿计划的也不在少数。”兜帽里传出一声轻笑。   巫一想起他初次见到魔王的情景,相比起那时候,陛下似乎变了许多。   巫妖眼眶中青蓝色的火苗,仍旧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过路者。各个种族,各个年龄,各个外形,他们不分彼此地走在同一条街道上。   一只精灵站在远离人群的位置,时不时望一眼旁边的小吃推车,却又矜持地没有上前;一名矮人背着沉重的包袱,风尘仆仆似乎从极为遥远的地方而来,眼中带着某种希冀与紧张;一只外形与老鼠别无二致的恶魔仍在城门口坚守岗位,偶尔偷偷从口袋里拿出小镜子,端详此刻的仪容是否妥当……   人类行走于其间,在他们自己的城中,同样或是紧张或是好奇或是畏惧或是厌恶。一觉醒来便变了天,可怕的魔王突然从天而降,各个异族接连涌入城邦,己方的首领早在混乱中死亡,长久以来的信仰更是遭受着冲击。   若非魔王仁慈,这些人类已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而他们中竟然还有人有闲心沿街贩卖小吃,甚至真吸引来不少恶魔顾客。   “人类,很神奇吧。”魔王陛下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们未来会怎么样?”巫一忍不住问。   魔王的声音冷淡,置身事外没有多少情绪:“短期内应当会保持现如今一盘散沙的局面,用不了多久内部将试图扶持出一个个新的政权,但都鼠目寸光维系不了稳定,直到最终出现一支真正有力的领袖团体。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才有资格坐上谈判桌,与我们对话。”   “而您会仁慈地给予他们发展的时间,甚至在此期间施舍力量帮助他们抵御其他种族的觊觎。”   “……哼,他们该感谢霍因。”   一阵风吹来,声音飘散在空气中,长椅上又只剩下巫妖独自一只恶魔。   待到那只站了许久的精灵终于等来同伴,待到沿街贩卖小吃的人类心满意足推着小车回到尚且漏风的家,待到第一次走出洞穴部落的矮人站在会议厅推开门会见传说中的魔王,待到城门口的小老鼠在来访名单上划掉今日的最后一位来客——   待到日薄西山,通讯魔器滴滴响起,年轻的巫妖终于从长椅上站起,往城门走去。在那里,第一志愿团的队员们已经集结,正等候这位巫妖团长带队出发。   即将出城门时,他又往后看了一眼,看着那座在混乱中倒塌的、曾用于审讯恶魔的中央教堂,看着那座曾沾染了人类鲜血与恶魔鲜血用以供取乐的行刑场。   对他们这些流落在外的恶魔而言,王都并不陌生。一些东躲西藏的回忆,一些血腥的拷问,一些残忍的折磨,在脑海中飘过,又轻飘飘被风遗留在原地。   他又想起了与魔王初见的那一幕,想起了曾做出的预言。   “是自杀啊……”念着这句没人能听懂的话语,一只恶魔尊严地走出了人类的王都。 第113章 萌芽   自那场带着浓重铁锈味道的大雨过后,缪伊缪斯发觉每一天都变得如此漫长。思绪被拉扯成更为细碎的丝,每一根都被时间吹拂到身后,不愿朝前走,仿佛还在不舍地等待某个熟悉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剪断牵引线的风筝,无边无际徘徊于天空,方知自由的另一层含义原是寂寥。   在繁杂琐事之外,在会议与会议的间隙,缪伊缪斯偶尔会溜到城中街道上。隐蔽气息,模糊身形,魔王便轻松融入各个种族之间。   他听着人群中夹杂着各式口音的交谈,他望着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种族千里迢迢赶往这座城,他知道这座城所发生的一切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出去。许多人畏惧他,许多人渴望他,许多人想要见他一面。   就连那些避世而居、躲藏于山洞中、岩层间的族群,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大陆中央所发生的事情,生平第一次踏上远行的道路。   世界的格局正轰轰烈烈发生改变,没有谁想要落人一步。   他想,那只恶魔为他、为整个深渊留下的财富,仍在延续。   不择手段寻求自保的巨龙,享受暴虐又成为人类走狗的人鱼,傲慢独行的精灵,作为恶之虫温床的人类……曾高高在上的邻居们先后遭受重创失去领袖,焦虑不安惊惧他的报复。   只要他的一个指令,替整个世界扛住数千年辛酸的同族们,便可以轻易颠覆所有的一切。占领,奴役,折磨……彻骨的仇恨将品尝到酣畅淋漓的喜悦,并在喜悦中获得解脱。   但缪伊缪斯不愿意那只恶魔的死亡,只换来这样轻飘的结局。   霍因霍兹做成了一份千年未有的奇迹,他想要将这份奇迹延续下去,想要替那只恶魔完成一份更大的奇迹。   他是霍因霍兹唯一的继承。   。   那条黑龙落地进入城中时,魔王刚会见完上一位来访者,正坐在沙发上,盯着一块石板发呆。   彼时黑龙已缩小身形,倒更像是一条宠物蛇。黑玉般的“细蛇”将自己围成一圈,盘在桌上水果盘中,成为一颗苹果的装饰品。   “那块石头是什么?”黑龙问。   缪伊缪斯注意到对方开始使用大陆通用语,挑眉倒是有些惊讶:“洞穴矮人一族送来的石板画,他们称一周前看见了神迹:’祝福的虹柱自大陆中央升入高天,千万年沉睡的神明终于醒来,为苦难的世界洗去尘埃。‘”   “……神明?”黑龙的语气很是微妙。   “霍因一定想不到,他死后被奉为’神明‘。”魔王笑得有些凉薄,眼眸却平静如水,“他们原本要为霍因雕刻一座神像,我拒绝了。”   “我以为您会希望那位大人被这个世界铭记。”黑龙从苹果上歪下脑袋。   魔王只是垂眸望着那块石板画。只见一群穿着各异,分别长有翅膀、犄角、尾巴、鳞片等不同特征器官的生灵围成一圈,他们跪拜着虔诚仰视中央一道七彩的光柱,仿若朝圣。   光柱中央,一道人影模糊,还未完成刻画。   缪伊缪斯指尖触碰上那人影的脸,声音有些低落:“恶魔,人类,精灵,人鱼……他可以是以任何身份拯救这个世界,但唯独不该是神。”   黑龙并不能理解魔王的话语,在巨龙眼中,神明当然是尊贵的、荣耀的、至高无上的。   但黑龙没有继续徘徊在这个话题往深,只是径直奔往此次前来的目的:“您并未给那位大人使用龙炎。”   魔王抬起眼眸,深黑细密的睫毛下,眼瞳似乎比从前更深。那视线极轻,分明不含情绪,却叫黑龙无端感到畏惧。   终于,魔王开口了,语气仍旧平淡:“他渴求彻底的死亡,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清除这个世界漫长的诅咒。如果在濒死之际使用龙炎复生,我不能确定他灵魂中的污染是否还存在。霍因不愿意赌,我也不能去赌。”   “您所言极是。只是任何心脏在离体后都将逐渐死去,那枚龙炎也不例外。您的身体曾长期受损,这颗心脏能修复您体内的脉络,并使您成为近乎永生的存在。”   漆黑的鳞片缓缓于艳红的果皮上舒张,独眼的黑龙吐着更为猩红的舌。   是谄媚?是试探?是想要亲自观察他身体的情况,又或者是感应到了龙炎的所在?   缪伊缪斯面无表情盯着这条缠着果肉的龙。   他缓缓开口:“当然。”   。   与大多数人所猜想的不同,魔王在王都中停留的时间并不算长。   到了第十八日,魔王及其手下恶魔便安安静静从城中消失,连一支驻兵也未留下。   恶魔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叫城中人们摸不着头脑。当中许多人已做好被侵占领土的准备,更有不少权贵者收拾包袱,谋划着出逃。只是城门处恶魔看守过紧,始终没能找到合适时机……这下,出城的时机有了,可恶魔却是没了。   逃,还是不逃?可又能逃到哪去?人们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魔王逗留于城中期间,没有人类敢上前去与之对话。他们只是被虫子寄生,却不是傻了。大多数人清楚记得曾发生于自己身上的一切,那些阴暗的情绪被诱发出来,像是一场梦,醒来彼此见到都常感尴尬。   当中甚至不乏群体对魔王产生怨恨,恼怒其将他们从噩梦中唤醒。他们自然不相信深渊之下的恶魔对人类能怀有几分善意。   世界并不会因为打倒“反派”而直接迎来和平幸福的时代,童话般美满的结局只在睡前故事书中轻易出现。试探,质疑,轻视,表演,欺瞒,利用,勾结……强大的力量带来恐惧与表面的臣服,可臣服之下的漩涡却时刻等待着又一场斩首。   此上种种,缪伊缪斯看得清楚,却并不在意。他只是做了他当前该做的,回答那些来访者他该回答的,再定下几条规矩,亮清深渊的底线,不让霍因霍兹好不容易救回的世界转瞬重新陷入战火。   随后,便是回到他的归属。   魔王自大陆之上回归时,深渊中举办了热烈的庆功典礼。恶魔们如烟花般涌上。那些炙热而不含杂质的情绪,看得缪伊缪斯一时间有些怔愣。   “陛下,这是大家给您的惊喜,为您……和霍因霍兹大人接尘。”管事的恶魔说。   “……谢谢。”   新的传送法阵设立于大裂谷之上,比原先更为稳定、精准。缪伊缪斯闭上眼,劲风掠过他的长发至身后悬崖,那里是望不见底的漆黑一片,似乎摔下去便要粉身碎骨。   身前入目皆是成群而有序的欢迎团,几乎站满了平原。他的臣民们奏着乐曲,挥舞着旗,等待这一天等了太久。而在恶魔们的后方,在更远的温暖而干净的街道里,每一块石砖,每一面城墙上的指印,都流淌着只属于他们的百年。   ——我们回家了。   他轻轻将右手覆上胸口心脏位置,一两秒的时间如同在做着某种简易的祷告,虔诚,安静,随后便是缓缓睁开眼。   魔王踏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那些欢快而敬爱的情绪,走入恶魔们的潮水中央。他的衣角与恶魔们的指尖相触碰,专属于魅魔的柔软尾巴优雅垂于短袍之下,随着音乐与笑语而轻轻摇摆,赤红的长发沾染上几抹彩带的碎屑。   并不威严,并不有序,但也并不孤独。   信赖……吗?   那条活泼的桃心尖尾巴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它在音乐的摆动中短暂地萎靡了数秒,又很快若无其事重新舞动。   。   距离记忆里那场黯淡的大雨已过了二十一日,有恶魔请示为那位大人立一座纪念碑。   风信子汇报这份民意时,声音比平日里更为柔和,唯恐触碰到魔王的伤心事。令她意外的是,魔王陛下却干脆地拒绝了这一提议。   “只有逝者才需要立碑。”魔王大人低头审阅着文件,声音冷淡。   “可那位大人已经……”她大概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望着魔王清瘦了许多的身形,却还是将话语吞进心底里。   走不出过去是属于被留下的生者的特权。陛下在这段时间里如何用繁重的公务逃避现实,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便只能在心底里又叹一声,随后将紫罗兰传来的文件递出,在本就小山一般高的文件堆上再添一笔。   他们的陛下没有在人类的王都中驻军,也没有占领大陆之上、深海之中的任何一座城池,只是独独守着那片终年严寒的北域雪原。昔日人影稀疏的雪境,如今成了恶魔们的后花园,人人都默认了这是属于魔王的领土。   通往深渊的大门如今仍只对恶魔开放,未来将蓬勃发展的深渊旅游业以及能源产业目前尚无眉目,只有零星几个嗅觉敏锐的恶魔领主似乎看到了某种商机,兴奋探讨着即将呈递给魔王的提案。   伦卡城,这座未来最繁华的多种族融合都市,被誉为“和平之都”、和平主义者们的朝圣地、聚集地,目前尚且只为它的原住民和新来的恶魔们庇护风雪,由那位名为紫罗兰的魅魔暂管雪原事务,并接收来自大陆其他种族想要传达给魔王的讯息。   而在不久的将来,一支洞穴矮人部落将获得魔王的许可,成为第一批获得雪原永久居住权的居民。   挣扎着摸索着前行,是由前赴后继的逝者们所换来的、属于生者的特权,那是名为缪伊缪斯的恶魔在漫长的等待中所逐渐眀悟的道理。   此刻,名为“白玫瑰”的火山跨境能量运输工程尚未开始,享誉世界的和平主义建筑大师仍埋头在人类的王都中做着翻新街道的志愿工作,深渊中手腕最硬的铁血外交官刚合上门从魔王的书房离去,大陆多种族联合委员会的首席正埋头整理着各个种族的信件与访问……未来尚在萌发中。   夜色落下,灯火旋起。   深渊仍旧不存在陆地上自然的阳光与月色,但恶魔们已习惯这样由魔力晕染的夜景。   魔王从长时间的坐姿中抬起头,银黑色眼眸倒映着窗外灯影。说来也怪,那只恶魔在时他总学不会坐端正,等到无人监督了,倒是成了那人期待的模样。   ——我成为了他期待的模样吗?   不会有人来回答这个问题。   魔王安静站起身,熄灭桌上玫瑰形的灯盏。   结束了今日份的工作,缪伊缪斯独自于漆黑中走入书房的密道,走入那只恶魔为他打造的小家。   这里是属于魅魔的小窝,柔软,隐蔽,没有任何陌生的气息。它同那只恶魔最后离开这里时一样,每一处摆放,每一份物件,都定格着昔日的时光。   只是小窝里多了许多零碎的物品,某只恶魔曾用过的笔记,某张曾被故作不在意的合影,某些吃空了的零食罐……杂碎,无意义,没有价值,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它们都沾染了某只恶魔的气息,而小窝的主人显然将它们爱惜得很好。   脱下裁剪繁复的外衣,魅魔的身形更显消瘦,丝毫不见于外界强撑的气场。他面无表情朝巢穴更深处走去,只在目光触及中央那块蛋壳型红宝石时,才露出期待的神采。   那座曾经孕育他的巨型红宝石底座,如今被金色生命树脉络层层缠绕,上面附着有魔王的力量,任何试图触碰的生物,都会受到瞬间庞大魔力的吞噬。   而在红宝石底座的中央,则安静沉睡着一枚拳头大小的红润宝石。这颗小小的红宝石曾在魔王胸腔中跳动,如今被毫不怜惜地搁置于此。   取而代之,在魔王空洞的胸腔内,则静静点燃着一枚龙炎,供养着这具虚弱的躯壳活动。   龙已死的心脏到底不能替代魔王的原生心脏,魔力的运转时常干涩,灵魂的状态也时有波动,但缪伊缪斯没有别的选择。这里隐秘而设有重重防护,不会遭到他人觊觎,相比他的身体里,要安全许多。   这具血肉之躯可以遭遇无数危险,但他的心脏不可以,因为——   魔王蹲下身子,脸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触碰上那枚小小的宝石。   只见赤红心脏的中央,静静卧着一颗更小的、几乎只有小拇指指甲大的半透明晶粒。那晶粒像是白色,却又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影。   小小的晶粒很是柔软,还未长出未来的棱角,像是眠在赤红海水中的一朵水母,吸收着赤红心脏中的营养。魔王将指尖轻轻触上红宝石的外沿,“水母”上斑斓的光影便翻动一瞬,像是在与之亲昵。   这是缪伊缪斯从大火中找到的唯一一点残骸。恶魔浸润了污染的灵魂被烧得那样干净,这粒小小的未被彻底污染的心脏碎晶,仿佛一个奇迹。   “好像比昨天长大了一点……” 第114章 花苞   自那场漫天血雨后,已过去半年。对魔王缪伊缪斯而言,生活又变回一汪平静的湖水,懒洋洋轮番盛着日光与月光,偶尔吹来一阵悠然的清风,将湖面短暂挠拨,又轻轻退去。   当然,湖畔旁嘈杂的鸟鸣始终不会消停。   有时是精灵与人类为争夺起地盘的划分——听说那群精灵终于肯走出森林了,并翻找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古籍,试图证明某些城邦与沃土在数千年前的归属。   远程光影复现法阵中,古老圣洁的十二座秘银长桌之上,双方谈判代表正襟危坐,面色沉稳,起初还各自引经据典,嘴角带着礼节性的笑意。但很快,长桌上便开始你来我往地胡扔唾沫,有人类魔法师将法杖戳到对面头顶,也有精灵骂着骂着便跳到桌上。   两边撕得正是起劲,似乎全然忘了屏幕外的另外一边,被请来做公证的魔王已陷入深深的沉默。   缪伊缪斯只是恍惚间想起某只恶魔的话语:当真正涉及到切实利益,再自视高贵的人物都将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   与此同时,海中的鱼尾巴们正乱成一锅粥。他们迫切地想要推举出一位新王,却又因为理念的不和而走向新的分裂。广阔深海中不同海域的差异与摩擦,本就不必地面上轻松多少。   从前那位深海暴君通过暴政掩盖下的种种问题,如今终于浮出水面。   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这无垠的海洋将很快被瓜分。新的海洋之主们为了站稳脚跟,一定会向海洋之外的势力寻求合作。交流,联盟,贸易,互通……大陆与海洋之间的联系,将迅速紧密起来。   骨笔于指间旋转,附魔墨水优雅跃动,短暂思索间,魔王已写好回信。统共四封,分别对应来自深海的四封示好信函,他选择抛回去四根橄榄枝,谁都不落下。   彼此制衡的海洋之主们才是好的鱼尾巴,缪伊缪斯深以为然。   至于高空之上的那群巨龙……缪伊缪斯眯起眼睛,尾巴一下又一下点着软椅后背的镂空花藤爬架。   说是花藤,实际上却是魔晶雕刻出的装饰品。这种魔晶质地坚硬,触感冰凉,用来做尾巴爬架相当舒服,是近来魅魔间的畅销品。   至于魔王书房里的这款,自然是某只魔王牺牲掉一个午间休息的时间,偷溜去工房里观摩了一个小时,随后又牺牲掉接下来几天的午间休息,花费一周精心打磨而成。   银白色,玫瑰造型,是独一无二的魔王专供款。   “陛下,您今天下午还有约,是时候该休息了。”门外适时传来敲门声提醒,将缪伊缪斯的思绪从公务中牵出。   他站起身,揉了揉犯困的眼,慢步走向书房内置的换衣间。半年以来,那颗赤红宝石心脏一直保持着离体的状态,这具身体便也越来越容易疲惫。   四处征伐的岁月好似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几十年前甚至是几年前的他一定想象不到,未来的自己竟然真能变得“身娇体弱”至此。不再能以一敌百,也不再能精力旺盛到连续一周不眠。   他变成了过去自己眼中弱小的样子,但身边恶魔们却并未离他而去。   魔王捧着手中养神的热花茶,琥珀色茶水中倒映着一张精致的脸,时间不曾在上面留下痕迹。   他盯着这张脸发呆。   。   会面约定在深渊17层,新修建的歌舞剧场气派典雅,走廊间点着淡淡的熏香。   剧院的老板便是这层深渊的领主,过去几十年一直深居简出,听说前段时间去大陆上考察一趟,回来便沉迷上了人类文化,还带回来一整支剧团。   缪伊缪斯这次便是被邀请来欣赏戏剧。为了更好地感受这种娱乐活动,他没有选择包厢,而是戴上面具,同其他观众们一起。   老实说,他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太大兴趣,要是某只恶魔坐在这里,或许尚能对舞台上的戏剧评点一二。   戏的情节并不复杂,是一出爱情故事。讲述一名恶魔与一名人类相恋,随后被拆散,历经种种磨难,尝遍各种狗血转折,看得纯洁的魔王一愣一愣。   就在台上终于响起婚礼进行曲,一人一魔温馨地走入婚姻的殿堂,缪伊缪斯松口气,以为终于迎接圆满结局,就连一直紧张绷紧的小尾巴都放松下来时,音乐却是陡然一转,一道旁白人声幽幽响起。   “可他们可歌可泣的爱情却终于敌不过时间……”   随着缪伊缪斯眼皮一跳,整出剧登时进入到下一幕。只见在寿命论的诅咒下,恶魔失去了他的人类爱人,在漫长的时间中独守一生。   最后的最后,台上灯光走向昏暗,长有一双有力巨角、身材魁梧的高大恶魔,孤独地坐在庭院躺椅上,哀伤沉吟着他的最后一句台词:“亲爱的,对不起,我甚至已经忘记了你的容貌和声音……”   缪伊缪斯:……   帷幕落下,鼓掌声响起,一片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夹杂其中。缪伊缪斯面色复杂地转过头去,望见这间剧院的老板,也就是那位气质沉稳、年事已高的恶魔领主,竟然也是提着小手巾抹着泪。   “呜呜,太让人心痛了……”   “现在的影像留存法术已经很成熟了,除了容貌和声音,就连气味都能记录得分毫不差。”没有艺术细胞的魔王很没有情商地打破了这感人的气氛。   话音刚落,四周立即投射来几道不满的目光,这大概是魔王陛下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被鄙夷。   缪伊缪斯默默闭上了嘴。   看完了戏,缪伊缪斯又被邀请去后台见各位主演,当中有恶魔也有人类,甚至还有一条人鱼,也不知是被这位恶魔领主从哪里拐来的。   原本其乐融融闲聊的小小休息室,在魔王踏入的下一刻,变得异常安静,在瞬间诡异安静后又迸发出不同复杂的情绪。   恶魔们对魔王当然是无比尊敬,兴奋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摆放。他们都是深渊里的原住民,对戏剧这种新鲜东西很是感兴趣,纷纷报名进入大领主的剧院班。   那几个人类演员则强装镇定掩饰着畏惧和紧张,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魔王,也是第一次见到恶魔里的大人物。   至于他们的老板……呃,在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相当一段时间里,他们只以为对方是某个有钱的、爱看戏的、在他们走投无路濒临解散时收留整支剧团的一般路过好心恶魔。   在这个各种族间交流还并不深入的时代,让几个普通人类了解深渊中的管理划分,并不现实。   他们畏怯低着头,又悄悄地、紧张地、缓慢抬起眼,随后露出如出一辙的惊讶:恶魔是根据颜值选出魔王的吗?   “噗嗤。”   那位好看的魔王陛下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下,几名人类茫然不知所措,但那份畏惧感显然消减了许多。   只见脸好看、笑起来更是好看的魔王陛下说:“我想要分别和你们聊些事情。”   第一位被引入包间的是剧团的团长。他自认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从前进入王宫中为皇室演过戏,此刻与魔王单独对坐,努力让自己保持体面。   魔王首先是夸赞了他的演技,随后问他为什么会愿意下到深渊里来,是否遭受到胁迫。   团长摇头如摇拨浪鼓,提及往事,笑得有些苦涩:“我们从前本来是个云游剧团,呃,就是没有固定居所,一边到处演出赚点辛苦费……”   他诉说着剧团一路壮大起来的不易,又诉说着是如何得以被邀请进入王都为贵族们演戏,说着说着,语气里竟带上几分心酸。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没人请我们演戏了,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就在这时遇到了我们现在的老板。那时候他戴着帽子穿着一身厚重长袍,我们以为遇到了贵人……”   事实证明,确实是贵人,就是贵人的物种不太一样。   剧团长边用着十年演技挤着眼泪,边偷偷摸摸观察魔王的神情。这位面容姣好的魔王似乎是听入了神,一双眼睛亮晶晶,简直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少爷,很好哄骗的样子。   娇贵的“小少爷”乖巧坐着,听得津津有味,才终于开口,声音清亮:“杀人,放火,偷窃,抢掠……这些你们在沿途应该都做了吧?好的。那么后来进入王都,是攀上了某些人的势力?他们是让你们帮助杀人?哦,不是。嗯……是偷情?你的灵魂深处确实有纵欲的痕迹……”   剧团长通红的眼眶瞬间便挤不出泪了,这一刻他面上神情十分精彩。地狱的魔鬼仍在自顾自向下诉说,仿佛那双漂亮的眼睛直接看入了他的内心深处,知晓他过往的全部。明明他没有回答一个字,魔王却仿佛正在与他的灵魂进行一问一答。   他只觉得后背升起一阵寒意,恐惧而黏腻。   似乎终于才意识到客人的情绪不对,魔王又无辜笑了笑:“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我只是有些好奇。这段时间里,你还是第一个与我坐下来聊天的人类。”   魔王嘴里说着道歉,可面上却没有半分歉意。就连嘴角的笑,也丝毫到达不了眼底。那是一双冰冷的、只属于食物链顶端狩猎者的眼神,缀在这张精致的脸上,像是一朵危险而艳丽的食人鲜花,无端增添更深的诡谲。   危险,异常,害怕,逃跑……属于动物的本能在这一刻疯狂叫嚣,可整个身子却在极端惊恐中僵硬如石块,动不了分毫。   直到此刻,人类才真正意识到,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长期居于高位者的当权者,一位……真正的魔王。   “我很好奇人类在被恶之虫寄生期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你当时的意识是否清醒?从前和现在的你在思想和精神上有什么区别?你对曾经做过的事情是否一清二楚?你现在是否还会产生那些邪恶混沌的想法……我希望你能尽可能详细地向我描述。”   魔王十指交叉,两手撑于下巴,仍旧面带礼仪性的微笑,却专注得像在解剖一件实验体。   。   在分别与几位人类演员进行友好的闲聊后,缪伊缪斯最后见了那条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人鱼。   “你是原本就跟着这支剧团的,还是被你们新老板在路上捡的?”他单刀直入问。   人鱼低垂着脑袋畏畏缩缩:“是、是在路上捡的……他说我嗓音很好,就让我担任了主演,还让我唱歌……”   缪伊缪斯点头,他记得这条人鱼在剧里临终前唱的歌确实挺能感染情绪。   ——没错,整部剧里最重要的主角之一,那位陷入爱河的“人类”,竟然是由一名人鱼所扮演。   他不禁感慨:“你还是我见过的第一条能变出双腿的人鱼。”   “啊……”人鱼当场陷入宕机状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您、您!您怎么知道……”   “你灵魂深处有海水的气息。”缪伊缪斯又问,“你为什么会上岸?”   “我……”   在接下来短短的几分钟里,缪伊缪斯听了一个很是俗套的故事。家族显赫的年轻小人鱼不愿意联姻,并对自由和外面的世界怀有强烈渴望,于是历经汗血遭受磨难终于幻化出一双人腿,独自离开家乡。   故事讲完了,魔王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反应,只是低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人鱼很是不安,他在同族里便因为性子软弱而没什么朋友,上了岸更是担惊受怕,好几次险些丧命。   紧张间,人鱼一个留神没注意,那双腿竟又变回了鱼尾,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可以变回来?”缪伊缪斯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移动到那条滑溜溜的尾巴上。   ——嗯,没有霍因当初的银尾巴好看。   “可、可以的!”人鱼结结巴巴,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深海之外的地方露出鱼尾,“因为这本质上只是一种拟态的魔法,解除魔法就可以变回去了……但是频繁切换形态会晕倒……当、当然,可能只是我的魔力太弱了……”   缪伊缪斯打断了人鱼接下来的絮絮叨叨:“很好,那么你想成为一名受到无数人喜爱的戏剧演员吗?不需要拟态魔法,只用你原本的姿态,受到你的同族,以及世界上各个种族的喜爱。你——想要吗?”   魔王的话语仿佛带有蛊惑力……奇怪,祖母不是说,恶魔里面只有魅魔才有这种能力吗……好漂亮的眼睛……   人鱼晕晕乎乎,半张着嘴似乎是震惊到说不出话,又似乎下意识想要贬低自己。   可最终,他却还是遵从本心,小声说了句:“想……”   。   魔王托着疲惫的步伐回了家。   他今天处理了好多事,好多好多的事,如果霍因在的话一定会摸摸他的头夸奖……可那只恶魔不在。   缪伊缪斯钻入熟悉的地下隧道,赤红色的心脏在暖黄色的照明里发着微弱的光亮。他的心脏比原先缩小了许多,看起来只那么一点,轻易便可以捏在手心。   而那只小小的半透明白晶,相反长大了许多,足足有一只眼珠大小。坚硬的轮廓愈发清晰起来,像一枚雕琢成玫瑰花苞样式的剔透钻石,摸起来估计手感不错,但缪伊缪斯不敢轻易触碰。   他害怕把霍因一指头戳死了。   魔王只是弯下腰,坐在心脏旁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自言自语讲述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一如每日。   “十六区新研发的魔晶影像留存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十七区掀起了一股戏剧狂热,七区和十三区的领主们共同提交了对外族开放的旅游提案,二区正着手研究大陆与深渊之间更低沉本的大规模传送技术……   “霍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可以演很多有趣的故事,并将这些故事通过魔晶保存并传播出去。这些故事可以关于恶魔,也可以关于人类,可以关于精灵,也可以关于人鱼……戏剧的创作者和演绎者会来自世界各个地方,戏剧的背景和环境被挑选在世界各个地方,戏剧的观众同样有着不同的种族、出身……   “当然,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仍然只会演绎属于深渊的故事。当他们被这些故事所吸引,当他们开始喜欢上故事里一只又一只恶魔,我们便可以对外族开放一部分区域以供游玩。最开始提出这个点子的那几只恶魔确实很有商业头脑,不过我想在利益之外,在经济与政治之外,还有某些更深的意义……   “我们种下了一颗种子,而后会有许多人出于各种利益的考量效仿跟着播种,这需要时间,需要等待……然后终有一日长出你所想要的森林……   “可惜你今天没有陪我去看那场戏,否则你会和我一起发出质疑。区区时间就可以忘掉对方的容貌和声音,哼,这么脆弱的情感算得上什么?别说你的脸和声音了,我连你的气味都记得一清二楚,再过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忘记……   “我今天遇到了一条人鱼,他可以变出双腿。如果这项拟态魔法能在深海中传播出去,越来越多的人鱼会开始上岸。他带给了我新的想法。在魔晶影像留存技术的帮助下,我们可以培养出一位位’明星人物‘,他们会受到喜爱,他们的一举一动会受到追随,这是比武力威胁更强大的控制手段……   “霍因,当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情,我忽然发现我拥有比我想象中更加强大的力量。我可以比我想象中更加轻而易举地征服这个世界,那不仅仅只是武力上的征服,而是精神上的征服。就像当初你来到深渊,在这百年间可以轻而易举摧毁这里一样……”   “可你没有这样做。”   魔王蜷缩成一团,不知不觉脑袋歪斜到一边,靠着红宝石底座陷入沉沉的梦乡,脸颊轻轻贴上了自己的心脏。   在底座之上,在那颗不足巴掌大的红宝石心脏中,小小的钻石缓缓漂浮,如同游动在一捧红色的糖水中。   它很慢很慢地浮游着,就像深海里只会顺着水流游动的水母一般,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觉得它是一个有着自我思想的生命。   最终,小小的玫瑰形状的半透明钻石飘荡到了红宝石的边际。   哒地一下,轻轻碰上了那苍白的面颊。 第115章 过去其一   缪伊缪斯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梦了,相比起这些没有意义的梦,注重休眠效率的魔王更愿意进入一段无梦的深度睡眠,保证以清醒的头脑继续接下来的工作。   但这次在梦里他久违地见到了霍因。   ……好吧,这种梦还是很有意义的,可以多来一点。   在自己的梦境里,魔王一点儿心虚也没有地当场变卦。   他站在薄雾弥漫的梦境边缘,那个有着一头棕长发、约莫十几岁的少年人则静静站在前方,不声不响望着某个方向。   缪伊缪斯顺着少年人的目光看去,他看到了一扇气派的庄园大门,大门后面莫名熟悉的建筑群。   他一步步走到对方身侧,略微低头便看见对方略显稚嫩的脸。这个时期的霍因霍兹已开始将长发束在脑后,只是仍旧散乱,眉眼已初具未来的轮廓。   这是十六岁的霍因霍兹。   这是即将离开家乡,正要踏上冒险之路的霍因霍兹。   缪伊缪斯终于想起来这个场景为何如此熟悉。曾经有一段时期,在与对方血液交融达成灵魂深处的链接后,他便频繁地梦见霍因的过往。   从对方的童年时期开始一步步朝前,见证对方的一点一滴,却每每都停在了十六岁这年,停在了这扇门前。   随后,便是重来、倒带,梦中的场景回到最初的时刻,他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经历对方的童年。缪伊缪斯甚至都能默念出接下来的情节了。   “你会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从前,又像是在做某种告别。”他笑着说。   那双清澈的浅绿眸子慢慢合上。   “忽然有一阵风吹来,将你散在脸侧的碎发拨到眼前,你皱着眉睁开眼,下意识望向了风来的方向。”见到少年版的霍因果真乖乖闭上眼,缪伊缪斯笑得更开心了。   果然,随着话音落下,那缕不安分的乱发便惊扰了少年人原本沉重的心绪。对方困惑睁开了眼睛,眉头蹙起,抬眼轻轻瞥斜上方风来的方向。   猝不及防,缪伊缪斯与那片柔软的浅绿色进行了对视。   干净,纯粹,还没有经历过后期的许多。   缪伊缪斯怔然,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收拾好一瞬间乱掉的心神。   他知道这双眼睛在望着风的方向,而他则是这梦境中唯一的观众,不被人看见,亦不被听见。   少年版的霍因霍兹收回视线,最后朝家的方向看了几眼,便干脆转身向森林中走去。   缪伊缪斯知道,这意味着梦要崩塌了,周围的一切都会陷入漆黑。往后便是重新观看又一轮的戏剧,或者干脆从梦中醒来。独属于霍因霍兹的十年冒险旅途,对他而言永远是空白。   或许对霍因霍兹本人而言,那段属于人类的时光,那段离开家之后自由的旅途,那段与昔日同伴冒险的征程,果真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因而在霍因霍兹的意识深处,名为缪伊缪斯的观众并不被接纳。   他垂下眼眸,轻轻笑了笑,已经准备好迎接一片漆黑,或是睁眼从梦中醒来。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魔王安静站在原地,他望着自己的足尖,当倒计时来到最末,预想中的情景却并未发生。   他后知后觉缓慢眨了眨眼,茫然抬起头。眼前沉重的大门依旧伫立,古老的庄园远远托着后方的山林,被梦境中虚幻的薄雾笼罩上神秘的色彩。   缪伊缪斯瞳孔骤然张大,他猛地转过身,看见有着一头棕发的少年人已经走到森林的边际。明明再往前一步整个身影便会消失在林中,却偏偏在这一步停了下来。   对方低垂着眉眼,半张脸掩映在树林的阴影中,另外半张脸在日光映衬下白得辨不清神情。   也许是嫌原先的发带太过松弛,又也许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与过去做道别,少年人两手向后解着发根的绳结,嘴里则漫不经心衔着一根新的缎带。   这分明是很正常的一幕。   ——却仿佛在等谁跟上一样。   缪伊缪斯站在原地,他的背后是沉重的伴随了霍因霍兹十六年的黑晶铁栅栏庄园大门,他的面前是一无所有的霍因霍兹正走向新的人生,等待所必然经历的一切。   他定定望着这一幕,却没有立即跟上,仿佛知道对方一定会站在那里等待。   这只是一个梦,一个从霍因霍兹的记忆里提取的碎片。在这里不会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更不会有人能触碰到他的存在。没有谁会等待他,一切都只会是巧合。   可那个有着柔和浅绿眼眸的人类,那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气质出众的人类,却真的巧合地一直站在那里。对方很慢很慢地扎着长发,仿佛这件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忽然变得如此艰难。   缪伊缪斯终于勾起嘴角,小跑着跟了上去,站到了少年人身侧。   他两手背在身后,低头便能望见对方头顶的发旋:“你终于愿意给我看接下来的情节了。”   身旁的人类没有回答,更没有反应,戏剧中沉浸演出的主角自然不会听到舞台下观众的话语。   ——但奇迹般的,那忽然变得难以整理的长发,又忽然在这一刻摆弄整齐。长发的主人抬起头,身影终于没入幽深的树林。   。   与缪伊缪斯以为的不同,冒险的开端并没有多少瑰丽幻想。身无分文的小少爷抛弃家产离家出走,面临的第一课便是生存。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甚至没法通过劳动换取面包,因为这里是一片危险的树林,周围没有商铺也没有酒馆,只有蚊虫与猛兽,粪便以及被粪便玷污了的小溪流。   森林的上方是不详的瘴气,形成天然的飞行禁制。这里并非给小少爷郊游的梦幻森林,这里是足以毁掉一切冒险幻想的残酷现实。   望着霍因霍兹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缪伊缪斯很是心疼。   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单手掰断巨蟒的身躯,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徒手撕开野兔的皮毛,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一边吮吸小动物们刚死不久的血液,一边释放火焰炙烤一条条撕下的生肉,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比猴子还灵巧地爬上树睡觉……   ——不是,这到底哪里可怜了?这家伙真的是几天前那个忧郁纤细的贵族少爷吗?怎么感觉霍因霍兹像一只被放出笼的野兽?到底谁才是恶魔啊???   缪伊缪斯觉得自己的认知正一天天遭受挑战。更要命的是,哪怕霍因霍兹在这森林里摸爬滚打了数日,一身打扮越来越像野人,对方精神状态却是越发好起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既不忧郁也不压抑了,似乎乐在其中。   终于,森林走到尽头,头顶不再是黑压压的密林而是空旷的天幕。面前出现一条洁净的河流,四周是荒凉的草地。   见到霍因霍兹开始干脆利落地脱下和破布没什么两样的衣服,缪伊缪斯体贴地转过身去,给予对方洗漱的私人空间。   身后细碎的动静却很快停下,缪伊缪斯听见对方快步走向远处,他便也转身跟去。只见河流的下游,一具早已化脓的死尸被卡在石边,模样分外恶心。   缪伊缪斯下意识皱眉。   他望见霍因霍兹同样皱起眉,并迅速捂住了口鼻,于是联想到死尸旁的气味估计并不好受。作为梦境的旁观者,他自己当然是闻不到气味的。   “如果你嫌弃这里的水被尸体污染了,我们可以再往上游走,那里会好一些……等等,你在做什么?”   一身野人打扮的缩水版霍因霍兹,面无表情开始搜寻死尸的身体。娇贵的小少爷显然从没做过这种不体面的事情,起初还很生疏,但很快便熟练起来,将每个口袋每个行囊都摸索了个遍。   缪伊缪斯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尸体胸口处有道贯穿伤,应当是被猛兽袭击所致。从尸体上没能搜出证明身份的物品,只有套泡了水的换洗衣物,一袋钱袋,一柄生了锈的长剑,一盒被泡得早已融化的糖果。   十六岁一无所有的霍因霍兹,选择了拿起那套衣物,释放火焰烤干,而后穿在自己身上。简单粗糙的廉价布料,没有丝毫工艺性质可言,但好歹比沾了各种动物血液和泥土的野人装好上许多。   接下来的时间里,缪伊缪斯便蹲在旁边,望着霍因霍兹随手削出一根树根做铲子,埋头挖出个宽阔的土坑来。他大概猜到了对方要做什么。   恶魔并不流行入土为安,毕竟对于绝大多数恶魔来说,死亡并不意味着安眠,那往往是极为痛苦的灰飞烟灭。   他看着霍因霍兹把那浑身溃烂的尸体小心翼翼放入坑内,连同那些钱袋、长剑和糖果,再一铲一铲叠上土堆。期间,破烂不堪的尸体竟然没有再受到任何新的损伤,足以可见搬运者的细心。   最后,细心的十六岁霍因霍兹沿着河道上上下下,终于挑选出一枚形状规整的石块,立在了土堆上方。   缪伊缪斯的心情很是微妙,他禁不住问:“有这个必要吗?他死后,灵魂便和这副躯壳再没有任何关联了,你这样只是在感动你自己而已。”   当看见霍因霍兹甚至专门用河水把双手洗干净了,开始在那小土堆前虔诚做祈祷,魔王眼皮一跳,彻底闭上嘴了。   好吧,好吧,这个时期的霍因霍兹还只是一个有着宗教信仰的纯种人类……天呐,霍因霍兹在做祈祷,向谁祈祷?创世神吗?这是什么诡异的场景。   “你这一忙活,天都快黑了。现在可以走了吧?”缪伊缪斯自言自语催促道。   却见霍因霍兹又开始脱衣服,魔王愣着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还要洗澡。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再度转身盘腿而坐,一条尾巴在地上拍打得哒哒作响。   等到人类终于慢吞吞洗完澡,仿佛是把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拆洗了一遍,月亮早已升起,浸在暗色的河流中。   “走吧?”等人类重新穿好衣服,缪伊缪斯已跳到了前头,等待身后人跟上。不知为何,这次梦境格外细腻,仿佛时间真的在一点一滴流逝。   人类没有跟上,魔王困惑转身,看见对方正捏着一张纸片发呆,似乎是从这套衣物口袋里摸出的。   他凑上去,脸虚虚靠着对方的脸,借着月光看清这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络腮胡的人类,和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   霍因霍兹忽然侧头看向脚旁的土堆,这一转身正好嘴唇擦过缪伊缪斯的脸颊,仿佛这是一个轻飘的、没有实体的吻。   魔王眨眨眼睛,贴心地后退一步,以免挡住对方视线。   他指着小土堆说:“看来画上是这个尸体和他的女儿。”   霍因霍兹也望着小土堆,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犹豫。   良久,他蹲下来,拿起刚才挖坑的那柄树根铲子,一铲子插入土堆……然后埋头将好不容易填好的土堆重新挖出来。   缪伊缪斯:……等等,你到底什么毛病?   在缪伊缪斯不可思议的眼神中,霍因霍兹终于将这座简易的坟墓重新刨开。刚洗干净的双手再度变得脏兮兮,从坑里逐一将钱袋、长剑与糖果盒拿出。   霍因霍兹把这三样物品以及那画纸放入先前用来装换洗衣物的袋子里,扎紧口袋。随后又耐心地重新将坑填好,插上石头,又再度洗一遍手,最后重新用整洁的双手做一遍祈祷。   终于,处理完一切的霍因霍兹背上一袋子死者的物品,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未干的发梢还缀着水滴,月光下闪烁如银。   缪伊缪斯一步一步跟在后方,他望着那无论何时都把背挺得笔直的身影,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这里已经看不见土堆了,只有潺潺的水流在月色下安静延伸。   。   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上日夜行走,他们终于遇见了活人。在陌生人面前的霍因霍兹却是又换上一副新的面具,如一名阳光开朗的大男孩,浑身散发着爽朗的气息,笑着向行人问路。   这样的霍因霍兹果然轻松获得了好感与信任,很快便问到想要的信息。缪伊缪斯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   一路拿着画像打听,几经扭转,在经过第三个村庄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具死尸的家。敲了三声门,迟迟没有动静。   霍因霍兹没有放弃,执着地继续敲第四下、第五下……终于,他的坚持不懈换得了邻居的不耐烦。   “谁啊?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名浑身酒气的大肚子男人骂骂咧咧摔门而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你好,我有东西想转交给这家人。”霍因霍兹说。   邻居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仿佛白日见了鬼,嘴里嘟哝着:“东西?什么东西?不是来讨债的吧?劝你死心,这家人都死没了……”   “……死没了?”霍因霍兹复述了一遍。   “哼,那男人白天整天喝酒睡死在大街上,到了晚上就回家打女人,前几年刚把女人打死,留下个女儿。那女儿也是随她的爸爸,做惯了小偷,到处偷东西供她的酒鬼爸爸喝酒……说起来那酒鬼怎么这段时间没见着了?他还欠我钱呢……”   缪伊缪斯听得皱眉,他望向霍因霍兹,却见对方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变化。   “那个女儿呢?”霍因霍兹的声音比往常轻了几分。   “前些天偷到镇上去了,被当街打死了,围观的人好多呢……哎,我说你是不是认识那男人,他还欠我钱呢……”大肚子男人嘟哝着说。   缪伊缪斯又把头扭向霍因霍兹,霍因霍兹面上还是那样平静,他却直觉性地觉得对方在不开心。   “那个孩子安葬在哪里?”   “安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男人笑起来,脸上肥肉跟着颤抖起来,“又不是那些老爷,说什么安葬……”   男人的笑突兀停下,因为一袋子钱袋递到了他面前,方才一直没睁开的眼睛登时瞪圆了。   “他已经死了,这些钱是我从他的尸体上找到的。你刚才说他欠了您钱,这些钱够了吗?”霍因霍兹递出了那一袋钱。   “诶,够了够了……”男人笑得很是愉悦,伸手就要接。   在说谎,分明没欠这么多钱。   缪伊缪斯皱眉,他相信霍因霍兹不可能看不出来。   “那个孩子安葬在哪里?”霍因霍兹却是拎着袋子把手一抬,又问了一遍。   “哦哦,在后山脚下,没钱安葬的都丢那里去了!”   。   缪伊缪斯发现,他确实无法理解十六岁的霍因霍兹。   相比起未来的那只恶魔,十六岁的霍因霍兹身上带着一股他看不懂的倔强气质。   很愚蠢,很自恋,很没有意义。   是他看了第一眼就觉得无趣,并会转头就走的那类人。   “喂,你的个人爱好就是给别人下葬吗?”   “你把这糖果盒埋在这里,那个小女孩也拿不到,她已经死了。再说这盒糖果本来就是融化的,根本吃不了。”   “霍因霍兹,你有没有后悔?毕竟你费了那么大力气又是埋葬又是祈祷,结果那人到头来是个十足的败类,根本不值得你付出。要知道,就连恶魔都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妻女呢。”   “霍因霍兹,不要告诉我你十年来的冒险就是不断地给这群蠢货刨坑祈祷,这种事情除了自我满足外没有任何意义。”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还在向前走,没有回答也根本回答不了两百多年后的魔王。   “你就不能做点有趣的事情吗……”缪伊缪斯嘟哝着,但并不指望呆子版的霍因霍兹真的能做点什么有趣的事。   ——当晚,霍因霍兹杀死了他这辈子所消灭的第一只恶魔,在魔王面前。 第116章 过去其二   缪伊缪斯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他只是静静跟在那名人类身后。对方的步伐很慢,像是一面沉重的湖水,任何日照风吹都升不起多少涟漪。   随着人类将糖果罐放入小女孩的墓中,周围的景象便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流逝,头顶的太阳却还是那样缓慢,仿佛凝滞于高空,提醒他这位观众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缪伊缪斯意识到时间正在向前波动,他想着这两座亲手埋葬的墓大概曾给霍因霍兹留下极深的触动。   有时候,霍因霍兹会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树上某只鸟儿发呆,又或者是静静地望着远处某片云彩。极少数时候,他们路过某些村落,某些城镇,那双浅绿的眸子会短暂停留于某些人类身上。   缪伊缪斯注意到那些一家三口的人类会吸引少年人的注意。是想起了那个因偷窃被打死的女孩,还是想起了早已落在身后不告而别的家?魔王并不能得知。   他无法体会到人类细腻的情感,他只是安静地陪在对方身旁,旁观这一切。   他意识到他还不知道,霍因霍兹这趟旅行的初衷。   ——至少现在,对方还没有一点讨伐魔王的心思。   赤发的魔王在内心如此嘀咕。   好似只是一个眨眼,梦境中的太阳终于往山下走。从沿途的景象估算距离,缪伊缪斯判断他们已走过两个月的时光。   傍晚昏黄光照下,一座古朴的教堂坐于一棵老树下,有乌鸦在枝头嘶哑地叫。更远处零星点缀着几座屋子,显得更为荒凉。   人类停下了脚步,这是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第一座教堂。缪伊缪斯莫名想起对方站在墓前祈祷的一幕。   他忽然不想让人类走进去,可当魔王下意识伸出手妄图揪住对方的衣角,却发现只是徒然捏住一团空气。他只是观众,连对方生命中的过客都称不上。   教堂中央有位老人,穿着半旧袍子,背对于他们,正低头擦拭着神像一角。上头黯淡光线斜透过彩绘窗落下,穿过空中漂浮的尘埃,穿过神像粗糙的指尖,落在那老人花白的头顶。   “这是什么神?”十六岁的少年人站了很久,忽然问。   “不知道,我来时这座神像就在这里了。”老人说。   “您来了多久?”   “四十年……还是五十年?记不清了。”   “我以为您是这里的神父。”   “他们确实这么称呼我。”   霍因霍兹开始在这座教堂停留,老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会分出一部分杂活与一部分吃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少年人却吃得不多,并默默承担下教堂内更多的重活。   教堂修建得并不华丽,方圆百里也没什么热闹地方,可每天却还是有许多人前来。没什么繁复的仪式,人们只是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那尊没有面容的神像。一两分钟后,便会离去。   “他们该找的不是神像,而是一位真正的圣职者。”某一次,正埋头砍柴的少年忽然说,“单纯的祈祷无法治愈病痛。”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浑浊的眼睛望向不远处啄米的母鸡:“听说被恶魔诅咒致死的人不会去往天堂,灵魂将永远堕入漆黑的深渊。”   嗤。   货真价实的魔王在一旁发出一声嗤笑。   教堂内的生活很是枯燥。每日除了劳作、日常清洁、外出采集,便是发放食物,以及对病人们进行简单的治疗。从前只有老人一人忙前忙后,如今多了个聪慧的年轻人,角落的灰尘一日日减轻。   这里的人们并不识字,也不懂得神职人员那一套,只是自顾自地也开始称年轻人为“神父”。第一次听见时,缪伊缪斯笑得弯了腰。   他想这可真有意思,等以后见面了一定要取笑霍因霍兹。他尊贵的神父大人既不穿制服,也不布道,每天便是一身麻衣地砍柴做饭,提水喂鸡。   直到太阳终于完全消隐,梦中随之而来的是月圆之夜。   皎洁明月下,火光冲天。   人们包围了这座教堂,昔日熟悉的一张张脸被炬火映出狰狞的色彩。他们仍像往常一样拖着沉重的脓肿的身体,有的缺失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有的多长出了两只眼睛一张嘴。   可这次他们却不再向神明祈祷解除这来自恶魔的诅咒,他们憎恨着教堂中不受诅咒的同类。   【为什么这个老东西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受到诅咒?】   【他才是那只恶魔!是他将我们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每天送来的饭菜和药水里加入了魔鬼的配方!】   【他欺骗了我们!忏悔没有任何用处!】   曾经有一片遗失的村落,传闻这里是千年前古老王国的旧址,埋藏有数不尽的宝藏。一批穷凶极恶的歹徒得到藏宝图跋山涉水而来,却永久地被困于此地。   原来一切是恶魔的陷阱。   他们身上开始生长脓包,他们作为人的器官开始变异。他们渴求恶魔的宽恕,恶魔却并未现身仿佛只想欣赏他们绝望的情绪。   他们开始祈求神明,并修建起一座无脸的神像。可神并未听到他们的痛苦,那尊粗糙的石像只是漠然看着一切。   直到一个年轻的修士途经此地,在那座神像前久久伫立。也许他从那无脸的神像中看到来自神明的启示,又或许修士的耳朵替神像聆听到了人们痛苦的祈祷,总之他停留于此。   这一停留便是五十余年,耗尽了人类的一生,最终被送入火刑架上。   缪伊缪斯跟随霍因霍兹从外面采集回来,入目便是火红的一片。他看见年轻的人类一瞬间僵硬,随后对方手中提篮掉落于地,食物悉数散落。   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个年纪的霍因霍兹真正施展魔力。   魔王冷眼旁观着一切,慢慢走入混乱的中心。他望着那群灵魂早已被腐蚀的“怪物”背后开始长出畸形的翼,肌肤上遍布粗硬的毛——这意味着恶之虫的污染已进入最后阶段。   他望着霍因霍兹将昏迷的老人从火刑架上救下,又毫不留情清理掉现场的一切。神像,教堂,怪物,火刑架……一切的一切在庞大的魔法阵中消散,短短数月的时光好似泡影。   从一开始魔王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方会选择停留于此。凭霍因霍兹的魔力足以感应出,老人的生命已迈入尽头。哪怕不是这一夜的火,衰老的灵魂也会在不远的某个夜晚陷入沉眠。   “我一直劝您离开这里,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霍因霍兹的声音难得冷硬。   缪伊缪斯挑了挑眉,印象里这家伙对长辈可是从来尊敬有加。   苏醒的老人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他们只是受到了恶魔的诅咒。”   嗤。   缪伊缪斯下意识冷笑,随即发现在场冷笑的不止他一人。   他转过头去,见到霍因霍兹同样嘲弄地笑着。   这一瞬间,对方与两百年后魔王记忆中的样子重合到一起。死水一潭的眸中无光,冷得惊人。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浅绿的目光便又变回温和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可您并没有受到诅咒。”十六岁的霍因霍兹慢吞吞说着,意有所指,“他们过去并非善人,恶魔也不是什么人都诅咒的。比如像您这样的人就可以自由出入这片土地,不受禁制。”   老人点头,声音慈悲而哀伤:“确实有极为稀少的人生来便不受恶魔诅咒,就像你我一样。但是,我的孩子,我们因此更要怜悯我们的同胞,而不是唾弃他们所遭遇的一切,鄙夷他们受到伤害的灵魂。我们是被神明所选中的幸运的一部分,来到这个世界便怀有一份使命。”   “……”   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并不能理解老人的心境,那份悄悄掩藏在心底里如今却被戳破的傲慢更令他不知所措。   只见这个向来早熟的孩子很快从床边椅子上站起,嘴里说着给老人倒杯水便匆匆离开房间。   缪伊缪斯又眨了眨眼。   耳朵都红了诶……   老人最后所剩的时间在年轻人的照顾下度过。也许是因为伤心过度,又也许是因为那晚的火刑架终究损伤了身体,这位向无脸的神明祷告了数十年的修道士,终于在一个多月后离开人世。   临终前,老人望向窗外,那里曾有一座简陋的教堂。   他说出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可惜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祷告。”   年轻人摇摇头:“如果不是您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支撑,以及那些食物和药剂,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陷入灭亡。”   这大概是对这位平凡修道士最好的慰藉,年轻人的目光真诚而温暖,沧桑的双眼缓缓合上。   当老人最后一丝呼吸消失,病床前那双温和的绿眸也重归冰冷。   在缪伊缪斯不妙的预感中,十六岁的霍因霍兹开始在村子里翻找工具,挑选位置,并果真开始一铲一铲地挖起土来。   当霍因霍兹安葬好老人后并未即刻休息,而是一鼓作气继续挖坑、明显就是想给一村子的人都做上墓碑时,魔王的目光已完全麻木。   他怀疑再继续围观下去,以后见到霍因霍兹时,脑海中联想的便不再是帅气的长剑,而是朴实无华的铲子——还是脏兮兮沾了泥土的那种。   终于,一座座墓碑整齐树立。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释放出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后,便蹲在墓碑群前开始自言自语思考。   “他们被恶魔诅咒后以那样畸形的姿态活了几十年,按常理来说早就该失去神智,成为心智被扭曲的怪物……难道向神祈祷真的有用?”   说到最后,年轻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困惑。   魔王站于人类身后,他将对方的思考与疑问尽收眼底,却并未有什么反应。此刻的霍因霍兹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不知恶之虫为何物,更不知道那些畸变并非来自恶魔的诅咒,而是人类灵魂自身所带的污染。   寄生于灵魂深处的虫卵诱导出恶的情感与思想,心中逐渐膨胀的恶又反过来孕育虫卵,使其逐渐长大,直至成熟的虫自灵魂深处破茧,吞噬掉整个宿主。   只有极少数的灵魂不携带有污染,仿佛是奇迹。霍因霍兹如此,那个老人也如此。可受到污染的灵魂在恶之虫的驱使下,本能地便会排挤这些干净的“异类”。   这些灵魂注定颠沛流离。   缪伊缪斯侧头望向天际。   在过去数月,梦境始终保持着黑夜,似乎象征着某种迷茫与困惑。   他直直望向远处,透过夜色仿佛能看见一片天之国度,他知道那里栖息有一群巨龙……他知道这个时间点,已经有一条银龙正着手收集那些干净的灵魂,准备带往新世界。   至善的灵魂将前往无忧的天之国度,罪恶的灵魂将重新轮回堕入这绝望的人世——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的认知倒也没错。   霍因如果没成为恶魔,大概也将在死后成为纯白之海里的一株花……魔王蓦地升起这个念头。   “……恶魔究竟长什么样?”身旁的人类呢喃出声,打断了魔王越飞越远的思绪。   作为一名贵族出身的孩子,少年人显然不会有直面恶魔的机会。家中请来的老师只会教他魔法与剑术,书本上的图画更是将恶魔画得抽象至极。由于灵魂纯粹,离家的小少爷一路走来也未曾受到恶魔觊觎。   “这些人被恶魔的力量囚禁了几十年,但恶魔从未出现过。那只恶魔甚至需要用藏宝图引诱人类前来这里……或许它非常弱小,几十年都不敢真正出现……”人类仍在思索。   魔王赞许地点点头,他发现霍因的脑子从小就很好用。   “所以,哪怕我独自一人面对它,胜算也极大……希望他们因此能安息。”   少年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利落站起身便朝着夜色走去,留下魔王愣怔于原地。   好一会儿,缪伊缪斯才从僵硬中回过神,很慢很慢地朝门口走去。一如既往地,那个人类并未走太远,只是埋头翻找起趁手的武器。   “是人类啊。”魔王忽然没头没脑地这么一说。   是人类。   他在心底又默默重复了一遍。   。   与霍因霍兹的猜想一样,那真的是一只非常弱小的恶魔。   被灌注了庞大魔力的法阵顷刻间笼罩住整个村落,并迅速向外扩张,弥漫至周围山林。   弱小的恶魔被逼出藏身地,狼狈地被人类抓住尾巴倒提。这是一只浑身覆盖有红色短毛的恶魔,形同兔子,不足巴掌大,尾巴却细长如老鼠。   没有与人类为敌的力量,最多只能施展些小法术令人走不出迷雾。被强者抓住就开始吱吱叫,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缪伊缪斯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只小恶魔可爱极了。   和他一样有红色的毛发,圆滚滚的……就是霍因抓着对方尾巴的动作是不是太粗暴了些?他看着都好疼啊……   下一刻,魔王的目光凝滞了。   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果断地收紧,红色短毛在苍白骨节间如此扎眼。瞬间浓缩的魔力于掌心间膨胀,小小的恶魔便像一只气球般爆破,粉色血液自人类手腕间滑落。   此刻天边已泛白,一切都好似慢动作,在魔王睁大的眼睛中放映。   人类却只是皱着眉,施用魔法清洁起双手:“如果有一把剑,杀恶魔时应该会更方便……”   。   缪伊缪斯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胸腔间剧烈起伏,脸颊苍白。   霍因霍兹徒手捏死恶魔的场景,仍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无比清晰,仿佛他就是那只惨死的恶魔。   眼前是熟悉而温暖的小窝,身下有着绵软的垫子。睡床就在不远处,而他不在床上。   他发现自己正以某种奇怪的姿势蜷缩,大半张脸搁在那块坚硬的红宝石底座上,难怪浑身酸胀。   竟然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目光下意识扫过去,那块红宝石心脏中央却空空如也,没有某件熟悉的事物。这一次,魔王一张脸却是真正失去血色,整只恶魔入赘冰窟。   脑海里飞速划过几个可能:是有人趁他入睡时进来偷走了?不,不可能,没有谁能进来……难道是他睡着时把霍因霍兹给吃了?不,不要……   就在缪伊缪斯浑身冰冷时,极近处一声细微的“哒”,扣在耳畔。   他呆呆地寻声低头,就看见一枚小小的白石头正躺在大腿内侧,似乎是刚从他怀中掉下来。   ……糟糕,自己睡着时好像真会梦游。   缪伊缪斯半是惊喜半是庆幸,随即涌上来的便是浓浓后怕。今天他睡着后能不小心把霍因霍兹当抱枕抱在怀里,明天就能不小心将对方吞进肚子里。   魔王沉重地做好反思,决定抑制住自己贴贴的欲望,每晚暂时搬出去睡觉。   分房入睡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不知为何霍因近日的色彩没有从前明亮。整只石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蔫蔫的一点儿活力也没有,漂在他的红宝石心脏里像一只没有追求的咸鱼。   对此,魔王更自责了。   一定是他那天晚上无意间把霍因从他的心脏里捞出来,抱在怀间抱了一晚上,害得可怜的霍因营养不良。   “……陛下?陛下?”声音从身旁响起。   “什么……”缪伊缪斯揉着眼角,很快清醒过来,迎上风信子担忧的目光,“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刚才有些走神,我们谈到哪里了?”   “您这几个月精神状态总是这样……”   “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   “需要为您准备安眠的草药吗?”   “……好。”   躺在柔软宽敞的床上,空气里渗着淡淡的清香,周围堆满一圈留有霍因霍兹气味的物品。即便如此,在翻来覆去几个小时后,魔王垂头丧气地发现仍是难以入眠。   也许他该回去属于他的小窝里。   ……说不定霍因每天晚上也很想念他呢?   当然,魔王觉得这句话是自欺欺人,但他成功给自己找到了完美的借口,并付诸行动。   轻手轻脚踩上厚软地毯,仿佛担心惊扰到什么,一张精致的脸缓慢靠近那散发幽幽荧光的红宝石底座,身后紧张扬起的小尾巴却很快沮丧垂落。   今天的霍因也还是那样灰蒙蒙的,就连红宝石心脏都还是几个月前的大小,没有减少一点。   “你为什么不吃啊……”魔王小声问道。   当然不会有谁回答他。   缪伊缪斯耸拉着眼皮,一动也不动盯着这颗没有活力的石头。   好像过了很久,他才抽着鼻子继续对着空气说:“我的心脏已经离体快整整一年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那颗银龙的心脏也快耗尽了,毕竟只是一个死物……你再不醒来的话,我就会成为第一只因为长期脱离心脏而死的魔王了。”   随着魔王可怜兮兮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内回荡,事情终于开始有了转机。那颗灰蒙蒙的白石头仿佛真能听懂魔王的话语,变得……更加黯淡了。   魔王:……   缪伊缪斯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指戳着面前自己的心脏,小小的白石头也随着他的戳动而被晃动。   看着对方被自己晃得无力反抗的模样,竟有几分解气。   缪伊缪斯为自己这幼稚的举动自嘲地笑了笑,随后停下指尖动作预备抽离,眼神却是一顿。   只见那枚形同花苞的白石头很慢很慢地开始向指尖的方向移动,他屏住呼吸静静看着这一幕。   直到这枚未成形的石头眼巴巴地贴上了自己的指腹,缪伊缪斯感觉大脑里一束烟花蓦地绽放。   尾巴悄无声息蜷缩成一团,他才又无声笑了下:“好吧,今晚我陪你睡。”   。   缪伊缪斯睁开眼。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属于霍因霍兹的梦境。   只是这一次,视觉,听觉,嗅觉……身体各个感官都变得更为真实。他发觉自己甚至能捕捉到环境中魔力的流动。   简直像身临其境一样。   “什么人在那里?”不等他深思,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   缪伊缪斯眼睛一亮。   这是属于霍因霍兹的声音,并且不再是上次梦境中青涩的少年声线,而是更为低沉的、他最熟悉的嗓音。   这个时期的霍因有二十岁吗……如此出神想着,当背后传来粗粝摩擦感,脖子间紧紧贴上一道坚硬的凉意时,魔王并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中忽然映入一片冰冷的绿意。在那审视的目光中,缪伊缪斯从瞳孔倒映里看到了茫然的自己。   他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浅绿眸子中的身影便也跟着眨了一下眼睛。   ——诶?   大脑一片空白,空白中缪伊缪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被抵在树干上,脖子上架着一把寒意袭人的剑。   他最熟悉的、外形几乎与他记忆中毫无区别的霍因霍兹,正穿着一身他所不熟悉的服装,漠然打量着他。   缪伊缪斯心头一紧,大脑仍处于混乱中。   面前不带温度的目光却向下移,随即流露出几分意外。   缪伊缪斯顺着对方视线向下,看见了自己正试图向前摸索的桃心尖尾巴。   “……魅魔?” 第117章 过去其三   发生了……什么?   缪伊缪斯整只魔尚且处于迷茫中,被身前人整个居高临下笼罩在阴影里,像被禁锢。   “队长,那边出现什么情况了吗?”一道嘻嘻哈哈的声音由远及近,眼见着拨开灌木丛探出一只脑袋。   缪伊缪斯没来由地整个人一抖,眼巴巴想要往前伸的小尾巴也跟着颤抖一瞬,活脱脱像只炸了毛的小动物。   这一幕同样落在了那双绿色的眼中。   只见青年侧头往灌木丛方向瞥了一眼,那边便很有眼力地缩了回去,只是声音仍清晰传来,明显不止一个人。   “嚯。”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有恶魔吗?”   “嗯……怎么说呢,队长把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摁在树上了。”   “……啊?你确定?!”   “应该是吧。不过我没来得及看清,只看到一头红色长发。然后队长就瞪了我一眼,我就回来咯。”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那个男人他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啊?!”   “你们两个小声一点啦……”   嘈杂的交谈声成了掩盖紧张的绝佳背景音。不知为何,面对两百年后的霍因霍兹都镇定自若的魔王,此刻面对区区二十岁上下的普通人类,却是一阵接一阵地心乱。   或许是因为百年后的恶魔在漫长的时光中早已学会自然的伪装,而面前的青年一身冷意却是不加修饰……不,不对,十六岁的霍因也懂得如何讨他人欢心。这些年里霍因又经历了什么?   “你是魅魔?”青年又垂着眼问,声音很轻,不会令旁边人听见。   “我……”   缪伊缪斯没有立即回答。他已冷静下来,开始思索当前的处境。他或许陷入了一个更为真实的梦境,又或许是穿越到了过去。   缪伊缪斯暂时认为是前者。一来他经历过黑龙所编织的梦境,二来他记得在莫名落入当前境地之前,自己正贴着霍因的石头等待入睡。那枚在他体内呆了将近一年的龙炎,极大可能是这次梦境的元凶。   “我……为什么不杀我?”缪伊缪斯迎着对方的目光问,声音很软,带着颤音。   青年神色未变,只静静打量着他的表情。   魔王陛下的表情管理课程自然向来满分,只是作为上位者他鲜少扮演可怜姿态,这会儿还在悄咪咪调整眼角的泪光。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终于动了。只是并未杀他,甚至向外退开一步,收起威胁的长剑,并解下斗篷。   随后,这件宽大的斗篷便从青年身上转移至魔王的头顶。   缪伊缪斯还没理解对方在做什么,迎头便被罩住,视野陷入黑暗,呼吸间都是眼前人类的气味。   他好不容易扯下斗篷,只望见人类离去的背影。   “队长,刚才……呃,没什么,我刚才问到前面有个酒馆可以休息。”   “咦,队长的斗篷怎么没了……”   在同伴们的簇拥下,青年渐行渐远。   缪伊缪斯站在原地,攥着手中布料,好一会儿身后的尾巴才欢快地再度扬起。他将连帽斗篷仔细穿好,把头顶显眼的双角、两侧的尖耳和身后的尾巴都遮盖住,随后小跑着跟上。   酒馆内人声嘈杂,兜帽下的尖耳微动,捕捉到些许关键词。   “听说最近国王又派出了新一批’勇者‘,上一批死得这么快么?”   “谁知道呢?不过我听说好几位’勇者‘领了钱和物资就跑了。哼,这群软骨头,要是我……”   “嘿,要是你呀,连第一轮考核都通过不了呢!”   小小的酒馆登时爆发出欢快的氛围,热闹极了。唯独窗边一张小桌显得安静许多。   这桌上摆着啤酒和一小盘鱼肉,坐下的四人里只有两位沾了酒水,一位是背着弓箭与箭筒的金发男人,另一位发色更深,衣着发型都打理得颇为精致。余下两人中,一人默默用叉子戳着那已死的鱼眼睛,另一人正在专心绘制地图。   看上去会使弓箭的男人边喝酒边听着酒馆里的消息,时不时弯着身子笑嘻嘻与同伴们分享乐趣。   “哎,我说队长,要不我们也分赃跑路吧?我们这一路讨伐的恶魔,可是早就超过了出发前那秃头给的钱。”   缪伊缪斯的脚步停下,又若无其事继续靠近。   “诶,这不是那位……哎队长,别看地图了,你看谁来了!”弓箭手一副看乐子的神情,忙给其余两位伙伴介绍,“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   缪伊缪斯注意到几个人类的视线都聚焦过来,尤其是他的斗篷。   靠窗坐着的棕发青年眼神微动,这才抬起头,与那兜帽下的眼睛对视。   “霍因。”缪伊缪斯很是直白地开口。   “霍因?队长你的名字原来是霍因吗?我们以后也可以喊这个名字吗?哎呀,开个玩笑啦,队长你眼神别这么可怕。”弓箭手继续嘻嘻哈哈,只是望向这位“红发女孩”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   缪伊缪斯自然注意到了,只是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青年只是继续蹙着眉,看起来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反应。   魔王神色平静,话锋一转便开始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缪伊,和霍因从小是玩伴。有一天他忽然不辞而别离开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   这张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细节,甚至隐约能看到眼眶哭红的痕迹,一桌几个人便都深信不疑了——除了莫名得到了一个新名字的当事者本人。   随后的事情便更加顺理成章。冰山队长的可爱玩伴被热情的队友迎至桌上,一桌几人说说笑笑,分享起队长童年时的趣事,气氛十分融洽。   ——倒是这位新朋友是男性这一点,让几个人震惊了好一会儿。   而他们素来冷面的队长今天更是比往常更加沉默,看不出一点旧友重逢的欢喜。   晚些时候去铁匠铺取上午委托修理的物件,趁前面几人聊天的功夫,队内衣着讲究的炼金术师退至队伍后,自认为体贴地提出建议。   “队长你似乎并不太喜欢那位缠着你的老朋友。我们在旅馆里只订了四间房,其余房间都满了。队长如果不愿意和那人挤一间房,我可以和他……呃,没什么。”   被队长扫了一眼后,炼金术师微笑闭上了嘴。他们队长脾气倒是挺好,只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总让人害怕。   队伍前方继续传来笑语:“没有呀,霍因平常很温柔的……他特别会照顾人,还会给我梳头发……”   炼金术师眼皮抖了一抖。   梳头发?谁?他们队长?这两个词之间有什么关联么?   这份怀疑人生的目光同样出现在另外两名人类身上,哪怕是招摇撞骗惯了的弓箭手也差点挂不住脸上的笑容。可无论如何,对方脸上真诚到耀眼的笑容都无懈可击。   缪伊缪斯当然注意到了几个人类的不自在,他笑得更灿烂了。   ——呵,他活过的年头可比这几人加起来的年龄都要大。   “缪伊,为什么你一直穿着队长的斗篷?这样捂着会很难受吧?”弓箭手状似随意问起。   “哦,因为霍因他占有欲太强了。”缪伊自然也张口就来。   “……”   身后似乎传来有人摔倒的响动,听那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大约是那位治愈师。缪伊缪斯一猜想霍因此刻的神情,斗篷里的尾巴便不住地摇摆。   互相试探的社交活动到晚餐过后停止,几人互相道别回房。   意料之中,刚关上门甚至还没转身,缪伊缪斯便感受到自己再度被抵住脖子,只是这次用的是手掌。   对方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身子压在门上。力道很大,但对恶魔来说并不算多难受。   霍因霍兹这家伙从前训练他时可残忍多了……这都不能算放水,简直是放海……魔王没忍住笑出声,只一下,又很快闭上嘴,以免打扰难得的气氛。   “你到底是谁?”青年问他,声音沉闷。   缪伊缪斯不回答,只反问:“你为什么不杀我?你……手上已经死了不少恶魔吧?”   “你身上并没有恶魔的气息。”   说得倒是一本正经。   “就只是这样?也许我是那种很高级的恶魔呢?高级到连现在的你都没法感知到我的气息。你就这样放过我,不害怕我伤人?这不是’勇者大人‘的行事作风吧?”   狡猾的魅魔似乎并不害怕,语调都带着愉悦,甚至将手一寸寸摸上他禁锢住对方脖颈的手腕,最后覆盖住他的整只手掌,向下加重力道。   “你看,你根本没用力。要是换一个恶魔在这里,早就挣脱了。”魅魔的声音很年轻,得意洋洋。   腿间有些痒意。   青年目光向下,看到那条不安分的尾巴正挠着他的腿侧打圈。   “……”他大概是想伸手去捉,但理智很好地制止了身体。   奇怪的想法。   青年觉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奇怪,自从遇到眼前的人,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   他听到自己淡淡开口:“你的身体强度远远低于恶魔的一般水准。你的牙如果咬上我的手臂,撕扯间就会掉落。你头上的角稚嫩得甚至无法用于攻击,轻易便能被我的几根手指捻断……”   说着说着,青年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仿佛在问:你为什么这么弱?   “……哦。”   好熟悉的评价,二十岁出头的霍因就已经这么会伤人了吗。   在方才的聊天环节,缪伊缪斯已差不多摸清了他所错过的几年时光。这时候的霍因霍兹已二十一岁,正是冒险的第五年,身边集结了一群同伴,随身携带有国王派发的“勇者勋章”,以及圣廷所相应赐予的罗盘。   那是一支用于指向魔王所在地的罗盘,每一位“勇者”的终极任务都是讨伐魔王。   缪伊缪斯记得霍因死于二十六岁,也就是说距离那个未来还有五年。   他有些改主意了。   比起立刻唤醒沉迷于过去梦境的家伙,眼下似乎还有一种更有趣的选择。   “你弄疼我了。”   缪伊缪斯还没来得及摆好故作委屈的表情,就听到人类很快接了句“抱歉”,并迅速松开了手。   这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同一时刻两人都愣住,随后各自陷入沉默,表情各自微妙。   缪伊缪斯率先从这种奇怪的氛围中脱出,他迈着轻松的脚步把自己摔到床上,刚扬起笑容要说点什么,却在下一刻被这小旅馆坚硬的床板磕出几滴泪花。   ……他难道很娇气吗?   身为魔王这么多年,他可从来没有挑剔过生活物件吧?   衣食住行都由某只恶魔打理好的魔王,对自己的娇气程度一无所知。   魔王陛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抱怨,就见到刚才还一副吓唬人姿态的人类,这会儿立即凑近过来,伸手试探起床板的硬度。   “睡起来确实会不舒服,我下楼找老板多要点床铺……”   “好。”魔王陛下乖乖点头。   无论是人类还是恶魔都没觉得这对话有什么不对。 第118章 过去其四   当霍因霍兹开始熟练整理起床铺,缪伊缪斯便习惯性站在一边,双手背在身后。他盯着人类的背影,食指无意识拨弄着自己的尾巴尖,如同过去许多次一样。   他望见人类浅棕的长发稍有枯黄,显然旅途中盛了太多辛劳,时常风餐露宿,无法多做打理。   如果说十六岁以前的霍因是被养在金笼中的宠物,皮毛美丽,气质优雅,那么如今二十一岁的青年便是一只自由的鸟,顶着浑身蓬松杂乱的毛发,尾羽都沐浴着阳光的味道。   这只鸟儿生性自傲,日常会梳理它自己的羽毛,保持最低限度的体面,但也仅此而已。鸟儿不会在外形上花费太多时间,所以那头温暖的长发只是被随意用一根缎带扎束。   几缕未扎好的棕发随意落在苍白脖颈,与半旧的珍珠白细长发带交缠。   过了这么几年,这家伙竟然还没晒黑。魔王望着那截比发带更白的肌肤,脑子里莫名冒出这么个念头。   舌尖舔了舔下唇,他移开视线,注意力落到床边的置物柜。   那里放置有一柄长剑,外形很是普通,魔力更不出众。   这不是魔王记忆中的那把。   他知道人类在接下来的五年冒险中将会得到另一把剑,那把剑与人类的灵魂相融,又会在许多年后成为训练魔王的“教鞭”。   记忆里的恶魔好像总是无所不能,从最简单的针线活到为他打理长发,从单手持剑杀敌到处理公务,他都几乎忘了对方生前也不过二十余岁,死后便无故要接手一只任性的幼王。   二十一岁的霍因霍兹……二十一岁。   。   好像只是一时兴起,那只魅魔便凑上前,一颗毛绒脑袋挤在他脸旁,显得过于黏人。   魅魔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没抬头看一眼,只边抚平被子边说:“窗边有一把椅子,如果无聊可以坐在那里看街景。”   “哦……霍因,这个床好像有点小,不够我们两个一起睡。”   自来熟的魅魔仿佛没听出话语中的驱赶之意,观察了一会儿便上手帮忙整理起床铺。   学起东西来倒是很快。   他收回视线平淡说道:“你睡这里,我睡地上。”至于那个莫名得来的新名字,他不打算费心思计较。   “那怎么行!”魅魔的反应很是激烈,“你要是敢睡地上,我夜晚就把你搬上来。再说我只占一点点位置,不会挤得你睡不着觉的。”   刚才还抱怨床小的魅魔,这会儿脸也不红地当场变脸。说着便一把将斗篷摘下露出身形,仿佛是要证明真的“只占一点点位置”。   他们挨得很近,近到魅魔冰凉的发丝垂到他右手臂一侧。   那两枚小小的角像两粒三角形的糖块,看起来清脆柔软,不知能否留下牙印。他感到后牙微痒。   “你对人类缺乏警惕心。”他说。   “嗯?”魅魔的语气听起来很困惑。   “你拥有恶魔的特征器官,但缺乏恶魔的气息,同大多数恶魔相比也孱弱太多。除此以外,你保持有理智,能够与人进行流畅的对话,并对人类社会并不陌生。比起恶魔,你更像是一名人类。”   他的目光从那对小巧的角缓缓挪移到下方活泼摆动的漆黑线尾,在末端饱满的桃心尖尖上逗留许久,最后与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   这是双清澈的眼,从中看不见对人类的负面情绪,甚至称得上有几分信赖与……依恋。   美丽,精致,亲近人类,比起野兽更像是被精心供养的小动物。   应当曾有人付出了漫长的时光,才终于得到这份信赖。   ……家养的恶魔?   他蹙着眉,没察觉心中那点不快。   随后,他听见这只“小动物”噗嗤笑出声:“’更像是人类‘?在你眼中,恶魔是什么样子?狰狞恐怖,血盆大口,满脑子想着吃人?嗯?”   他没有回答,只站起身走至窗边,慢慢拉下帘子。   屋内顿时暗沉许多,只留下桌上一盏手持灯散发微弱的光。   “今晚你可以在这里休息。明日我们会启程,但不会带上一只恶魔。”这是提前开始逐客。   “这里没有什么恶魔,但你们可以有一位新入队的魔法师。”黑暗中,魅魔的声音显得更为幽深。   被小动物缠上了。他想。   或许偷偷饲养宠物的那名人类已死,没法独自存活的柔弱小动物才会跑出家来,到陌生的人群里寻找新的饲主。   “我杀过很多恶魔,很多。”他在黑暗中慢慢走至桌边,捏起那盏酒壶形的灯,往里面平稳灌入魔力。   暖黄色的光亮弥漫开来,很快整个房间便被他的气息所萦绕,形成魔力屏障。在危险的旅途中,这早已成为一种习惯。   对恶魔而言,被人类气味所环绕的感受大约并不好忍耐。   他转过身,却见到魅魔已钻入被窝中,只露出一只脑袋,两眼亮晶晶望着他瞧。   暖黄的光亮浇在艳红的发丝上,像是融化的蜜糖。   “我不知道你通过何种伎俩知晓了我的过去。但既然如此,那么你该知道我手中沾了很多血,你的同类的血。”   无形的魔力于空气中游荡,抽丝凝结为实体,铺开成细密的网。蛛线般的魔力残留着烛火金黄的光亮,转瞬间笼罩住整个空间,如黄金星河垂满夜幕。   缺乏警惕心的猎物便陷入魔力编织的网中央,犄角,耳尖,脖颈,手腕,脚踝,乃至尾巴都被细密魔力流缠绕。   像是一株沾着晨露的红玫瑰,被轻易摘下放至于天鹅绒软垫,连带刺的花枝都被金色缎带系束上小巧的蝴蝶结。   人类垂眸站于床边,剑已出鞘,剑尖直抵恶魔的喉间。银色剑面倒映着恶魔被束缚的赤红身影,如同溅了血。   “明日如果你仍继续跟着,我会杀了你。”他确定自己的话语不含丝毫温度,锋利的剑尖已划开一道猩红的口子。   可魅魔没有害怕。   黏糊糊的魅魔只是定定望着他,随后低低笑了下。明明是笑,眉眼却在下垂,里面有他看不懂的情绪。   “你杀不了我。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对我并不排斥?你不愿意带着我,你想远离我,你想保护我……哪怕你不记得我,你的潜意识仍旧喜欢我。”   “……魅魔的伎俩。”他再一次错开那烫人的视线。   “……”   活泼的魅魔一反常态陷入沉默。   他开始犹豫是否说错了话语,,手中剑都跟着偏移许多,直到魅魔的声音夹杂着古怪情绪传来。   “哈,好啊,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魅魔的伎俩。”   。   缪伊缪斯再一次确定,霍因这家伙就喜欢玩捆绑的。   比如刚才,当他猛地蓄力扑到对方怀中,张嘴就往那人唇上咬,不解风情的霍因霍兹甚至都不肯用手挡一下,第一反应竟是强行用魔力将他捆回到床上,里里外外加上被子盖紧。   ——他是什么携带有诅咒的猛兽吗?   魔王很是幽怨地继续盯着人类瞧,人类则不宜察觉地往后又退半步。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嗯?”缪伊缪斯眨巴眨巴眼睛。   他听出霍因霍兹似乎在生气,生气中却又夹杂着几分……羞恼?   “没有人教过你,不应当随意对他人施加魅惑么?如果你想要融入人类社会,那么应该藏好你的天性。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圣廷里那群……”   “我只会对你施展魅惑。”魔王立即保证,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虽然他并不能明白,好生生的为什么霍因这家伙突然提起魅惑。   “……呵。”   莫名奇妙气鼓鼓的家伙又莫名其妙地转身,坐到了窗边那把椅子上。缪伊缪斯躺在床上,便只能侧着脸看见对方的背影。   他望见对方翻开本随身的笔记,望见对方从花花绿绿的书签中翻找到某一页,望见对方就着那盏提灯便开始读下去,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在椅子上将就一夜。   魔王扭了扭身子,小声嘟哝道:“这么被捆着,我睡不好的。”   ——束缚于全身的魔力松开了些许,只留下几根牵扯住手脚。   魔王哼哼道:“太冷了,睡不着。”   ——人类打了个响指,屋内温度便升高到令人犯困。   魔王继续得寸进尺:“我脖子上刚才被你划开了伤口,好疼。”   ——人类没理会,笔记翻过一页。   “疼,真的好疼,像是被灼烧一样……霍因,你是不是给那把剑附魔了……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咳、咳……”   青年终于面无表情出现于床边,听起来一点也不关心地问道:“伤很疼吗?”   回应他的却只是埋在被子里的一只团子,别说脖子上的伤口了,连脸都看不见,只有一对小角浅浅露在被窝外。   青年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往被窝里探。   ——于是被咬了一口。   这一口,缪伊缪斯咬得很深,好像是要把这一年里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在对方身上留下印记。   他没听到霍因霍兹有什么反应,嘴里的手指也安安分分没有抽离,像是在纵容着给他磨牙。咬着咬着,便觉得没有意思,转而轻轻舔舐起那枚牙印。   他想起来那只恶魔似乎曾教他不许乱咬东西,回忆起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缪伊缪斯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禁不住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光亮才再度灌入眼皮,他被一双手轻轻从被子里捞出来,脸上一阵黏腻。   有一只手沉默着用指腹擦过他的眼尾的水渍,而他的嘴里还紧紧叼着对方另一只手的食指。   “……真的很疼吗?”那人又问,这回多了点担忧的语气。   缪伊缪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刚才那拙劣的演技除了霍因估计没哪个笨蛋会信,而他脖子上的伤口估计再晚些就看不见了。   他只是将脸埋在对方胸口,很用力地抱住,又很用力地扯着对方的衣角。   “别走,陪我睡觉。” 第119章 过去其五   心软的人类最终还是没忍心将魅魔撇开,撒娇的魅魔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只温暖的手臂作为抱枕。   屋内很静,没有人即刻入眠。魅魔一手与对方指根相扣,另一手拿指尖戳着人类手臂内侧的软肉,一圈又一圈跳着手指舞。   人类没搭理他,闭目连睫毛都没晃动丝毫。   缪伊缪斯觉得眼前的人类比记忆中的恶魔甚至更为温柔,但他清楚知道这份“温柔”并不属于两百年前那名人类青年。   “你不该跟着我们。”半响,枕边传来低语,有人还在纠结。   “我不跟着你们,我只跟着你。”魅魔好心情地回答。   圆润的指甲一下一下往手臂上轻摁,像是某种有节律的特殊舞步。缪伊缪斯有些坏心眼地想要掐出些月牙印来,如此一来他的指尖走过霍因的肌肤,便是留下一串不可遗忘的足印。   但他终究还是没掐下去。   被把玩着手臂的青年继续说:“你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属于我的地方?”缪伊缪斯很慢很慢地重复起这句话,随后好笑好气道,“那么你呢?你没有属于你的地方吗?”   这句话意有所指,可惜梦境的主人公暂且听不懂。   人类只是继续耐心劝着,如同哄着离群的小动物回归:“你和我们终究不是同类。你的过去与血肉组成了你的思想与本能,即便你强行融入这里,你始终得不到认同与心安。”   “什么是认同与心安?”这一次,魅魔的声音迟了些许才响起,音量也低了许多。   人类想了想,换了一个词语:“一种’家‘的感觉。这里不是你的家。”   【那对你来说,深渊是家吗?】   缪伊缪斯侧躺在床上,就着这个视角定定望着青年的侧脸。未来的大恶魔总会在睡前给魔王留一盏夜灯,此刻的青年亦是如此。暗黄的灯光像是书页干枯泛黄的卷边,盛满褪色的记忆。   他想起了很多,但最终回忆定格时,画面却落在了他们的初见。他清楚记得在深渊的至下层,恶魔的神情被阴影打得模糊,对方强大而神秘,独自坐于石上,却显得那样孤寂。   时至今日,缪伊缪斯才恍然意识到,浸染在恶魔身侧的那份孤凉气味,从始自终从未消散。两百年前如此,一百年前如此,如今亦如此。   当日石边树立着一把剑,那把剑曾陪伴恶魔于生前经历冒险,早已与灵魂融为一体。沉默的恶魔于黑暗中静静注视着昔日的银剑,就像是在悼念已死的过去。   那时候,魔王的到来是如此突兀,打破了恶魔的静默。   这时候,他也是不声不响闯入了对方沉溺的梦境,像舞台剧中途莫名跳上舞台的观众。   【你会觉得我很多余吗?】   指尖划过人类手腕内侧青色的脉络,就像是摩挲过了对方的一生。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经验丰富的战士不会将弱点向外展示,更不会允许陌生人同床共榻。   但人类并未躲避,也未挣脱,好似知道这只是一次单纯的触碰。   夜深,屋内由魔力凝聚的光源不知不觉已暗许多。   该入眠了。缪伊缪斯想。   可他本就在梦境里,如果二度睡下去,是会跌入更深的梦,还是会就此醒来?他不知道。   魅魔悄悄地往旁边的热源挨近。皮肤与布料摩擦间,头皮传来轻微的刺痛,他愣了愣。   很快,耳尖微痒,他下意识眯起同侧的眼睛。那阵泛着冰凉的痒意便从耳畔划过,绕着他的侧颈。这是霍因霍兹的手指,他意识到。   “你在做什么?”   身旁人自然回答:“它夹掉了你的一根头发。”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翻身爬起来,果真看到床头夹板上有一条狭长的裂缝,他方才脑袋便是搁在这里。而人类的手指则勾着一根红丝,白皙指根上松松缠绕着几圈,像是外露的血线。   他盯着他自己的头发,准确来说是盯着人类的手指发愣。这短暂的时间里,对方已用另一只手将他肩头凌乱的长发拨弄齐整,又抓来床头柜上的软垫,抵在那道缝隙前。   “好了,继续睡吧。”   那人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又是舒服得眯起眼睛。   直到重新躺入暖烘烘的被窝里,头顶多了张软垫依靠,缪伊缪斯才回过神来。   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被人类塞入被子里,对方更是贴心地把原本齐胸的被沿直接拉到了喉结处,只露出一颗毛绒脑袋。   他简直被霍因霍兹包成了个夹心面包。哦,还是露馅的,其中一端露出了草莓酱。   “霍因霍兹。”   “什么?”   “你有弟弟或者妹妹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过恋人吗?”   “……”   “你……”   “你究竟想问什么?”人类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会照顾人。”缪伊缪斯说完,嘴角禁不住翘起。   他当然知道,对方没有年幼的血亲需要照顾,更没有任何旁人曾站其身侧。他是霍因霍兹的唯一,是对方两段生命中何其特殊的角色。   只是这份“特殊”的重量究竟如何,魔王不得而知。   “霍因霍兹。”赤发的魔王又湿哒哒喊起那个名字。   “什么?”青年又一次轻声回应了这个名字。   “你也会这样劝其他恶魔吗?”   “……”   人类没有说话,魔王却已经知道答案。   他问:“对你而言,我与你曾经遇到的那些恶魔有什么不同?”   缪伊缪斯并未期待答案,没有想到青年却很快回答:“如果你没有角、尾巴,以及特殊的瞳孔与双耳,我会认为你是人类。”   这个答案令缪伊缪斯有些意外。   此刻他们均是仰面而躺,入目所及只有年久失修的天花板,以及横梁上几道裂纹。缪伊缪斯确信对方此刻的视线不在自己,他却有一种正被某种炙热目光剥壳的错觉。   他下意识将尾巴钻到腰下,耳尖也抖了抖。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太弱了?还是说我的外形太有欺诈性?难道在我之前,你没有遇见过其他魅魔……”   “不,我遇到过很多魅魔,他们的外表确实极具迷惑性……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更像是一名人类。”青年思考片刻,再度说。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缪伊缪斯却在这一刻忽然理解了当中的意思。   他微微睁大眼睛。   一名人类对恶魔的印象应当是如何的?缪伊缪斯并非不知道。   这一刻,魔王忽然能将两百年前的青年与后来的恶魔彻底分开,他终于意识到两者的不同,或者说名为“霍因霍兹”的个体在两百年的跋涉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枕边的人类说他不像是恶魔。   枕边的人类说他更像是一名人类。   一个“更像是人类”的恶魔,一个“不像是恶魔”的恶魔,一个没有丧失理智的恶魔,一个能流畅沟通互动的恶魔,一个会躺在温暖的床铺中打滚的恶魔,一个拥有与人类同样喜怒哀乐的恶魔,一个拥有“人性”的恶魔……两百年后的霍因霍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只绿眸的恶魔只会回答说:都一样。   不是一方像另一方,更不是一方中竟然有个体像另一方,而是生命的本质本就没有区别。只是因为敌对而仇恨,因为仇恨而无法理解,因隔阂而无法触碰灵魂最鲜活的一面。   【可如果人类和恶魔没有区别,你为什么会感受到孤独?】   【那样多的恶魔簇拥着你,你却好似孤零零走过百年。】   【你总是沉默做着自己的事,不说明,不解释,最后离开深渊前连声道别也没有给我们留下。】   【我们……我还不足以成为你的家人吗?】   喉间发苦,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埋怨,又或许只是某种深深的无力感。魅魔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脸朝向墙壁埋在枕中央,弓起的脊背横在两人间。   这动作像是情侣间的冷战,似乎是不愿再继续交谈,可那条活泼的尾巴却又在这姿势下欢快露出。它一下又一下扫着“床伴”的手臂,引来对方意外的注目。   像是小狗开心地摆动尾巴,这条细细的线尾同样在被子里摇晃,摇晃,摇晃……随后终于被忍不住的一只手捏住尾端。   缪伊缪斯:……!   “你为什么捏我尾巴?”魅魔脱口而出,满脸不可思议,整只魔差点从床上弹起。   “它刚才一直在……”人类顿了顿,也许不知该如何描述,转而又说,“我以为你想要我摸摸它。”   似乎手感不错,人类又捏了捏手心间的桃心尾球。   缪伊缪斯脸上则是蹭地红了。   如果对方是一只恶魔,他大可以断定自己正在经受调情……可眼前的人类看起来要多正经有多正经,手上力道没轻没重,仿佛被玩弄的那颗尾球只是区区某种橡皮玩具。   “这是我的尾巴。”魅魔干巴巴说,声音听起来像是正被欺负。   人类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皮,手上动作也随之停下来。   他默不作声只盯着魅魔的一张脸瞧,不知道究竟看出来什么,最后很快松开手掌,任由尾巴垂落下去。   “抱歉,我的手太粗糙,是不是弄疼你了?”   缪伊缪斯跪坐在床上,脸上热意未消,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粗糙吗?那确实是有的。人类躯壳的恢复力到底比不过恶魔,常年风餐露宿外加多年用剑,一双好看的手便生出厚茧来,磨得魅魔方才禁不住想要呼出声。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从前霍因霍兹揉他尾巴时没有过这种体验。倒也不是疼,反而还……   缪伊缪斯及时止住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最终只解释道:“魅魔的尾巴,是很私密的部位,不能随便摸的。”   “抱歉。”青年很快诚恳道歉,又补充道,“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冒犯你。”   ……也没有冒犯。   缪伊缪斯默默把这句话吞进心里。   这段小小的插曲过后,他们又再度躺回到床上,共享着同一张被子。先前谈话的节奏就此被遗忘,只是两人间身体的距离又缩小了许多,旁观者视角看像是偎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缪伊缪斯以为身边人已经熟睡,安静中青年轻声说:“你们似乎有自己的文化。”   这句话实在太过诡异,缪伊缪斯想了许久才试探着反问:“你的意思是……你原本以为恶魔都是一群野蛮的、未开智的原始生物?”   “……”无声便是默认。   “我觉得这才是一种冒犯。”缪伊缪斯吐槽说。   “对不起。”对方又开始了道歉。   对缪伊缪斯而言,这同样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二十一岁的霍因霍兹,对恶魔中的文化并不了解,对世界的本质并不清楚,还处于成长和迷茫的过程中,甚至连区区几个人类的小团队都处理不好——缪伊缪斯在白天里看得清楚,这小队中的几名成员算是各有各的小心思。   明明梦中的身体与大脑都如此青涩,偏偏灵魂深处还保留有现实中的本能。习惯性地照顾着他,又下意识地对他好。   这样的霍因霍兹……还挺可爱。   “我可以给你讲讲深渊里的事情,告诉你恶魔们究竟是怎样生活的。”说到这里,缪伊缪斯有些兴奋,“曾经也有’一个人‘睡前会给我讲故事,讲述那些属于人类的故事。”   没有立即得到回答,缪伊缪斯困惑地侧头去看。   昏暗中,他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这样好吗?”人类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奇异的情绪。   “为什么不好?”缪伊缪斯没能理解。   “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过去杀了很多恶魔,未来也会继续下去。即便不杀你,我也会杀掉你许多的同族。你对我应当产生抵触与厌恶,而不是现在这样……”   “霍因霍兹。”赤发的魅魔打断了人类的话语。   他皱着眉,慢慢将词句吐出:“你认为我应该厌恶你?”   “我的意思是……”青年压下心底莫名涌上的情绪,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在那一双银黑色眼眸前噤了声。   那是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却又不像是在看他,仿佛在透过他看着某个遥远的存在。青年并不能理解。   “你认为我、认为我们应当厌恶你。这就是你的回答吗,霍因?” 第120章 过去其六   【你认为我、认为我们应当厌恶你。这就是你的回答吗,霍因?】   浅绿的平静水潭被石子打破。   梦境碎了。   ……   这一次的梦格外漫长,魔王醒来时呆呆静坐了许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已不是梦境,这是没有霍因霍兹的现实世界。   身下已不再是旅馆内小而窄的床板,陪伴在身边的变成一枚又冷又硬的白石头。   霍因……   缪伊缪斯想起梦境结束前,他向那名人类所提出的问题。没有迎来回答,甚至连对方的一丝反应也没有看见,他便从彩色的梦堕入漆黑中。   ——梦境的主人拒绝了他的继续窥探。   “……”   他又把脸靠近观察着红宝石心脏中的白石头,就像是观察鱼缸里悉心喂养的小鱼。可惜这条小鱼既不会回应他的期待,也不会快快长大。   花苞形纯白晶石闪着剔透的光亮,和它的主人一样固执。   魔王问着独属于他的缸中的小石头:“这么多年里,你一直都在想这些事情吗?”   石头没有回答。   魔王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无奈。他站起身,开始往外走,身影消失前却又停下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自言自语。   “我要开始今天的工作了,今晚我还会回来的,明晚也是,后天也是……安心,我不会抛弃你的。”   ——我只是过去没有想到,原来你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样无坚不摧。   脚步声消失在远处。   白色晶石依旧安静,只是色彩明亮未褪。   。   旅馆外,树荫下。   清晨时分,小队已整装待发,只需要他们的队长发出指示。   只是那位素来冷静可靠的青年,不知为何今早神色恍惚。   在青年五分钟内第三次看向旅馆二楼的某间客房窗户时,某个队员擦拭着箭囊笑嘻嘻凑近。   “队长,昨晚是有什么奇遇吗?你好像很在意那间屋子啊。”   “什么奇遇?”另一队员好奇问。   “哎呀,不是经常有那种香艳故事吗?英俊强大的冒险者入住旅馆,晚上就有佳人敲响房门……”   “够了。”被称作队长的青年闭眼,再睁眼已恢复往常冷静,“只是做了个梦……以及,走之前将偷来的钱袋还回去。”   “切,知道了,’勇者‘大人。”   讨伐魔王的四人勇者小队很快便继续上路,没有谁记得昨日傍晚的插曲。对于艰辛凶险的冒险之路来说,一个短暂而模糊的梦很快便会被抛之脑后。   通过王室考核,获得国王认证,从圣廷处领取追踪罗盘……每个月都有几支这样的量产型勇者小队从王都出发,受国王亲自颁发勋章的勇者,即为小队的队长。   没有谁清楚“勇者”的具体标准,只听说在经历一轮又一轮的魔力、武力测试后,测试者们将进入圣廷,在神的注视下接受灵魂鉴定。   得到最终认可的勇者,将从死刑犯中选取数名罪人,组建一支讨伐魔王的小队。按照圣廷的意思,曾犯下大错的罪人们,应在勇者的带领下洗去罪孽,为人类奉献自己的力量。   那枚用于定位魔王的罗盘,在启程之初便定下血契,须由小队成员们共同施法使用。而每名成员的身上也均刻下了禁制符咒,想要获得自由,需要带队的勇者亲自解开束缚,或是这位队长不幸牺牲。   ——这仿佛是一个阳谋。   几年以来,从王都出发的勇者小队数不胜数,凯旋的消息从未有之。无数的“勇者”们死于旅途天灾,死于恶魔们爪下……也死于同伴们之手。   。   勇者将剑刺入弓箭手的左眼下,只需稍微偏离一个细小的角度,便足以刺穿这只眼。   弓箭手捂住左眼,倒在树干上,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他背上的箭囊早已掉落一地,其中最细最容易被忽视的那支奇异短箭,正插于对方的肩膀上。   完好的右眼眼睁睁看着那人面无表情将半截箭拔下,被洞穿的肩膀正流着黑紫色的血,那是他下的毒。那个冷冰冰的男人仿佛感知不到疼痛,面无表情用匕首挖着那块迅速腐烂的肉。   一旁沉默的治愈师与炼金术师冷眼旁观着小队的内讧。在刺杀开始时,没有谁去制止弓箭手对队长的行刺,此刻亦没有谁主动上前去帮助队长治愈。   ——听闻这位队长在成为带队“勇者”之前,曾遭受一位过路的治愈师暗算,差点死于非命,自那以后对方便鲜少接受他人的治愈法术。   “距离上一次袭击已经过了将近一年,这一次又是为什么?”青年继续处理着伤口,没有抬头,只平静问。   “这个嘛……队长今天早上魂不守舍的,我还以为这次会是个好时机呢。”弓箭手笑了笑,左眼下已不再流血,但预计日后会留道极深的疤,“即便这样也还是留了我一条命,连只眼睛也不敢废,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演好人演过了头?”   “镊子。”青年说。   队里的治愈师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炼金术师,围观的炼金术师才反应过来,从腰包里取出一袋子工具递上去。   他们的队长随意挑了根最尖锐的,释放指尖火烤了烤,便撕扯起肩膀上的腐肉。噼里啪啦皮肉绽开的声音,听得炼金术师龇牙,移开眼睛不忍心看。   “这不是普通的毒素……你们用恶魔炼了毒?是前几天杀死的那只?我说过队内禁止做这件事。”青年端详着镊子夹起的血块,逐渐皱起眉。   他把视线扫向旁边站着的两人,最终目光定格在那位沉默寡言的治愈师头上。这位外表看似纯良的治愈师过去曾私下实施人体实验,直到误捉了某位家族千金作试验品,这才被扔入牢狱。   两人低头不吭声。   倒是树干旁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弓箭手啧了声:“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你真以为我们这一趟能杀死魔王?你真觉得自己拿了个破勋章就有资格对我们发号施令?你不知道王都里多少老爷悬赏你们这种人的人头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被唤作队长的青年眼色微变。   旁边炼金术师飞快使了使眼色,弓箭手却没理会,舔着被打破的嘴角继续说:“没有谁指望你们这些’勇者‘真把魔王杀死,聪明人都知道分赃跑路,也就只有你这种一根筋的人还在往前走……”   伴随着一道凌厉的破风声,弓箭手喋喋不休的话语一时止住。只见他鼻尖正正好迎着闪着寒光的剑尖。剑稳稳悬停,只差分毫便可削骨。   “当初我选择各位,是认可各位的实力。各位选择跟随我,同样也是出自对我的信任。我当日说过绝不会抛下任何一个人,现在如此,此后亦如此……但如果你们不愿意继续走这条路,我同样可以于此刻返程,押送你们回到监狱。”勇者如是说。   他的面色如此平静,唯有额前因为剧痛而流下一滴冷汗。   。   那位魔王陛下近来经常出现在恶魔们的视野里。倒不是说魔王曾经有多么深居简出,只是如今连最普通的街道角落都能看见某道赤色的身影。   不是有要务在身,也不是在接见他人的路上。似乎只是这么寻常地走在路上,时不时向路人搭话闲聊,又很快消失在下一个转角。   魔王陛下的街头闲谈很快吸引了深渊众恶魔们的注意。有恶魔说陛下这是在视察民情,也有恶魔认为陛下只是寂寞了。至于为什么会寂寞,众恶魔谈及此总是不约而同沉默。   在这位开明君主的逐步放权下,大陆与深渊间的贸易往来很快便步入正轨。各层领主们频频在御前会议中上演扯头花戏码,又在会见外交使团时扮演出一副温馨大家庭模样。   听闻甚至有某位人鱼使节回去后唉声叹气,暴言深海比不上隔壁深渊就是因为本族不够团结,时至今日还在大兴四王分裂,并叹息那位英明的海皇竟然还未来得及安排后事便遭遇刺杀。   此言一出,海中又是一阵喧嚣。有残党怀念过去海皇统治下,他们的军队是如何令陆地种族闻风丧胆;也有人怒斥那位就此失踪的大祭司,若非对方行刺,无尽之海的格局不会落到如今地步……   “团结么……”一位游客打扮的恶魔坐在露天餐馆中,端着份晨报失笑摇了摇头。   服务员端来一份托盘,上面是本地特产的岩浆早餐套餐,肉丸子上裹着秘制岩浆酱料,撒满彩色糖果屑,中间插着一支红色的三角小旗帜。   “请慢用!今天是火山节,整个白天都有庆典活动,晚上的火山脚下还会有焰火晚会!您届时可以一同欣赏!”   这处座椅很是偏僻,设立于餐厅外最高的看台,能将城景一览无遗。客人收回眺望视线,挑眉看向一旁热情的恶魔:“火山节?”   “没错!今年是第一届!是本层民众自发组织的,为了纪念一年前的火山喷发仪式!据说到了晚上八点还会有彩蛋哦。”   “听起来很有意思,可惜我晚上得早点回家,看不了彩蛋了。”脸上戴着一副宽大绿色太阳镜、头发全部扎进编花浅色草帽的“游客”笑笑说。   “这可太可惜了……现在的年轻恶魔里,很少有像您一样这么早回家的,是因为家里有人等着吗?”服务生眨眨眼睛,善意打趣道。   “嗯,确实有家人等着。哪天我回去晚了,他就会生闷气。”“游客”大大方方承认下来,笑意更深。   利用难得的一天休假体验完当地的节日风情后,这位不得不早早归家的游客便乘坐跨区轨道回到深渊一层。   相比起如今各种族汇聚的“世界之都”兼深渊驻地面办事处伦卡城,以及积极接纳外来游客的深渊各层区,作为政治中心的深渊一层要更显冷清而守旧。很少有恶魔之外的种族出现于此处。   一层的入境手续自然不存在刻意刁难,只是这里毕竟是魔王的常驻之地,大多游客不愿前往。即便是商谈要务,外族来访者们也更倾向于选择伦卡城,而非深渊腹地。   阅览今日报告时,魔王挑出其中一份不显眼的文件,那是民间组织大型活动的项目汇报。他匆匆浏览,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页,这一面贴心配有彩色图画。   “彩蛋竟然是我和霍因的双人烟花,原来距离火山的第一次点燃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好吧,明天可以要一份录像看。”缪伊缪斯看向钟表,此时距离八点整还有半个小时,稍顿又一转口,“不过也可以看即时转播。”   魔王城深处,书房地下隧道内,嘈杂的欢笑声与音乐交织。缪伊缪斯盘腿坐在软垫上,托腮看着墙面水流幕布中的影像,时不时点评几句。   “好多熟人啊……等等,我记得这几个精灵推掉了今天的会谈,说是临时有事,结果所谓的“急事”就是大老远跑到深渊深层看火山烟花?嚯,一个个的还知道戴面具呢。”   缪伊缪斯忍俊不禁。不过也因此,他才有空闲时间放松了一天。作为赔礼,精灵族那边也给筹备会谈的每位工作人员都发放了小礼物。至少相比一开始,这群精灵们是越发懂礼貌了。   “哇……他们把你的脸画得好圆啊,霍因你看,你的简笔画小人就像一个面包团子。”缪伊缪斯戳了戳手心中的白晶石,白晶石则闪烁了两下,似乎喜欢这样的触碰。   自那日梦境过后,缪伊缪斯已不再执着于迅速让霍因霍兹恢复。他开始意识到,有些心结远比身体的修复更为重要。那枚长期搁置在外的心脏终于被放回胸腔,只在夜间取出温养白晶石。   它还是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生长的速度比从前更为缓慢,却总是保持着漂亮的剔透色彩。   欣赏完焰火表演,缪伊缪斯关上水帘投影,开始了每晚睡前的故事时刻。如他所说,曾经由某只恶魔每晚为他讲述着大陆之上的种种故事,现如今换做他来讲述,讲述那些他在街头巷尾所搜集到的、恶魔们口中的故事。   “今天我去20区,恰好赶上了他们的火山节。还记得吗?当初我们攻打20区时,最后我魔力耗尽从高塔之上掉下来,你接住了我。那座高塔后来被做成了纪念馆……再然后,咳,很多情侣喜欢到那座塔下’打卡‘,据说’在塔下以公主抱的姿势接吻,两人便能相守一生‘。今天我去时,排队的恶魔多到难以置信,其中甚至有不少外来游客。”   讲到这里,魔王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恍惚地皱起眉:“到底为什么这种地方也能成为景点?”   手心间的白晶石由中心持续向外扩散着有规律的光圈,似乎听得津津有味。缪伊缪斯并不知道这颗小小的霍因霍兹究竟具有多少智商,但他知道每次讲完这些故事,小白晶石都会亮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他知道那人在听。   魔王继续讲述着今日的所见:“当时随军的志愿者们,有很多留下来长期住在了第20区。你大概不知道,他们私下里都很崇敬你。霍因霍兹,恶魔从来都和’团结‘这个词语无关。在你之前,只有魔王才会有责任去思考族群的未来,即便这是与生俱来的使命,很多魔王也并不尽责。   “对大多数恶魔来说,生存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精力,没有谁有余力去考虑深渊的未来。强大的恶魔掠夺更多的资源,弱小的恶魔苟延残喘,或是寻求大恶魔的庇护,这就是原本的深渊。如果用人类的历史来比喻,那么过去的我们大概还活在原始部落,魔王便是一个个部落中的领袖。”   缪伊缪斯向水帘幕的方向隔空一点,便有几群不同颜色的火柴人互相搏斗。有的火柴人倒下,有的火柴人吃掉别人火柴人,变得更加巨大。   “后来,涅墨西斯打败了所有的魔王,他让深渊实现了明面上的统一。可统一并未带来和平,只是掀起了一场全面性的对外战争。涅墨西斯是为了恶魔们的愤怒和仇恨而战,也是为了深渊的未来而战。可那个未来太遥远,带来的伤痛太过巨大,熄灭了整只炬火。”   水帘幕上,一个个火柴人倒下,倒成尸骸的山。   “霍因,这个时候你来了。是你接受了我,庇护着我,教导着我,让我一点一点地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君王。你从未答应涅墨西斯与你的交易,但你却尽全力做到了最好。你带来了文明和思想,牵着我的手推动深渊朝更好的方向发展……是你点燃了熄灭的炬火。”   火柴人们站起来,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大圈。圈中站着两只新的火柴人,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同样手牵着手。   漆黑线尾缠卷起纯白的晶石,末端桃心尖蹭着玫瑰形晶石的其中一瓣尖角,小小的石头于是亮得更为开心。   缪伊缪斯笑了笑,而后垂下眼帘,声音逐渐变低:“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些年里你瞒着我还杀了很多恶魔。”   纯白晶石蓦地熄灭了,方才还跃动的光亮转瞬消失不见,灰扑扑像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子。   缪伊缪斯动了动耳尖,好笑地用尾巴尖继续对石头左戳戳右戳戳:“这么心虚?我不会生气的,也没有因此讨厌你……我在很多年前可能确实说过讨厌你的话,你可以把那时候的我当做笨蛋。当然,霍因霍兹你也是个笨蛋,是个把自己伪装得很好的、无药可救的笨蛋。”   他深吸一口气,捏着白晶石正色道:“我每天晚上给你讲了白天遇到的那么多故事,有那么多的恶魔真心实意地感激你、敬佩你,乃至怀念你。你还不明白吗?你教了我这么多,告诉我作为君王要仁慈,要爱民,要信赖他们……你教给我那么多美好的品格,但却有一点你始终没告诉我。现在换我来告诉你。”   精致面庞上,属于兽类的冰冷竖瞳打破了原本细腻的气质,平白增添一份野蛮的肃杀之感。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出现在同一只恶魔身上,仿佛生来如此。   既是魅魔,也是魔王。   “你常教我,天底下没有免费的食物。那么现在我要教给你,世界上更没有谁能够一身清清白白就做成大事。霍因霍兹,你凭什么觉得你是被选中的完美救世主?你凭什么觉得你就该既要不牺牲任何人地去拯救所有人,又该让你的手从始自终保持干净?   “你是个普通人,你当然做不到这点。于是你就觉得你是罪恶的,肮脏的,愧疚的,甚至没有脸来面对我们。你不觉得——你太傲慢了吗?”   魔王的声音逐渐拔高:“承认吧霍因霍兹,你就是太傲慢了。傲慢地去原谅所有人,傲慢地认为你的道德底线就是该比其他人高。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更了解你,你从小就是这么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你不是总喜欢教训我,认为我有哪里作为君王不够称职吗?那么现在,我以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魔王之名告诉你,要论起君王的品格,你才是最不称职的那个。因为你不够心狠手辣,也不够果断坚决,你是个会在梦里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现实从来不是童话故事。当你站在这个位置上时,你就必须得牺牲你的良知去玷污你的手。如果不是你,那么做这些脏活的也会是我,是你替我完成了该做的一切。是你替这个世界所有人,做了不得不做的一切。   “霍因霍兹,现在深渊所有恶魔都知道你曾经是人类了。所有恶魔都知道你曾经站在我们的对立面,甚至知道你杀过许多恶魔。但没有任何恶魔会仅仅因此而对你产生敌意,因为杀与被杀之间的关系是连深渊里的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不想被敌方杀掉那么就得杀掉敌方,无关道德与对错。而你连小孩子都不如。”   魔王的胸腔剧烈起伏,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大概此时这位魔王陛下还有许多话想要对那位曾经的老师说,但此刻面对着尾圈中央那小小的蔫蔫的白晶石,魔王最终只是用十分复杂的语气,难过地望着对方,留下一句话。   “霍因霍兹,这个世界上不肯放过你的,只有你自己。”   室内重归于长久的寂静。   寂静中魔王盯着白晶石看,忽然胡乱用手指抹起眼尾。   他自嘲道:“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就是一颗傻乎乎的石头,只会开心的时候发亮,不开心的时候熄灯。我竟然会和你说这些傻话,一定是烟花的气氛太奇怪了……”   想要去卓台上照镜子,足尖刚一落地,眼前景象蓦地变为一片苍白。而后,各种浅色的细细线条快速勾勒起来。横竖,弯直,阴影与圆点……只是一个眨眼,繁密的花纹便汇聚成画面。   眼前已是一座山谷。   他站在山谷中央,小溪旁,耳边有清脆鸟鸣。   熟悉的感觉令缪伊缪斯很快辨认出,这里是霍因霍兹的梦境。   他竟然在清醒的状态下入了梦。   缪伊缪斯知道他即将经历什么。这些日子他每晚讲完睡前故事后,都会在梦中经历一遭。他会穿着第一日霍因霍兹给予他的斗篷,遇见旅途上的勇者小队,而这群人每每都会认为是第一次遇见他,在不同的时间节点给予他相似的态度。   无数个梦境过后,缪伊缪斯对这支团队可谓是如数家珍,而对面从来当他是陌生人。   “咦,那不是——”属于某位弓箭手的不着调声音从背后传来。   缪伊缪斯边以平静的心态转过身,边回忆着昨晚梦境中这支队伍行进到了哪里。很快,他便被对方下一句话僵硬在原地。   “那不是缪伊吗?哎,你怎么在这里发呆呀?队长找了你好久。”弓箭手嘻嘻哈哈快步凑到跟前,身后跟着小队内另外三人。   缪伊缪斯没有接话,在巨大的怔愣中,他直直看向队伍最末的那位青年。这时候距离对方十六岁离家出走,已经过去九年。   这是二十五岁的霍因霍兹,是他亲自见证着在传说中的巨龙冢中拔出龙骨剑、与精灵王结下友谊又帮助对方抵抗巨龙入侵、拿到龙眼后险些被队友杀死分赃的霍因霍兹。   二十五岁的霍因霍兹,与二十六岁死亡的霍因霍兹没有任何差别,与他所熟知的那只恶魔外形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这样的霍因霍兹,在梦境中不再是用陌生而警惕的眼神防备着他,而是以一种沉默但温和的视线相望,仿佛他们已相熟多年。   “霍因……”缪伊缪斯下意识念出声。   “怎么了?”青年微微歪斜脑袋,似有不解,一缕碎发随风略过脸颊。   “……没什么。”缪伊缪斯摇摇头,扯了扯兜帽,换上一张明媚的笑脸,“可能就是有点想你了。” 第121章 勇者其一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一名离家出走魔武兼修的勇者领队,一名胆怯内敛全身挂满瓶囊的治愈师,一名热情散漫身手矫捷的弓箭手,一名衣着华丽谈吐讲究的炼金术师,以及一名总是身着兜帽斗篷善用火焰的神秘魔法师。   一支又一支这般的队伍走出王都,一支又一支这般的队伍分崩离析。关于勇者的传说故事总被吟游诗人们传唱,预言中的救世勇者却从未真正出现。   国王颁布了勇者法令,一批批勇者领取勋章,于是世上多出了一种体面的工作,其名为勇者;于是世上多出来一种稀有的藏品,其名为勇者。   人们高高将其捧起赞颂,人们热切将其摔碎取悦。   一颗颗勇者的头颅被完整保存运送回王都,老爷们将其挂在天鹅绒展柜中,配以金子层层镶嵌。   夫人们端着葡萄酒轻轻摇曳,她们颈上的珍珠倒映着炫目的光泽,勇者们未合的眼珠倒映着炫目的光泽。   王国内最强大的魔法师所打造的圣器高悬于舞池之上,它如此耀眼象征着人类魔法的巅峰,它如此强大做出勇者救世的预言,它如同最美丽的夜明珠如今为这场舞会带来变换的灯光。   舞池中的人们旋转着魔法水晶鞋,在歌曲的间隙中笑着询问救世的勇者去哪了,他为何还不出现。   王都之外无数偏远的村庄正在沦陷,他们距离那美妙的舞会太过遥远,他们距离恶魔们愤怒的火焰太过相近。国王无须花费一兵一卒即可拖延魔王的大军,当战火来临有太多民众成为护城的选择。   他的王国便是如此运作,这是人类千年不变的长阶。   它的虫巢便是如此繁衍,当危险来临最弱小的子嗣们便要为了伟大的母亲而牺牲。   贫苦的村民,用尽一生也想不明白勤劳致富的方法。   在生命的尽头他看见恶魔可怕的模样,又看见他的救世主从天而降。   传说中的勇者降临于一寸寸土地,长路漫漫中他们救下一位位同胞。   勇者们不知距离讨伐魔王的终焉日尚有多少前路,就像他们数不清身后曾顺路庇护多少生命。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顿名为报恩的晚餐,一杯掺了毒药的啤酒,救世主的头颅预计将被割下又被高价卖出。于是这愚昧的贫苦的一生就此落幕,于是那浑浊的富足的一生就此开始。   无数的勇者们踏上长路,无名的勇者们等不来直面魔王的那一天。他们不是预言中唯一的勇者,吟游诗人们唱着哀叹着,说他们如此弱小,他们的实力竟如此令人遗憾,以至于无法为他们的品性支付代价。   他们唱着哀叹着:救世的勇者去哪里了?   也许会在无数个牺牲之后,终于有人抵抗住每一次背叛,吞下每一次信任的苦果,历经磨难的唯一救世主斩下魔王的心脏,预备回城接受民众目光的洗礼……   ——但在那之前,在这一次,月黑风高的夜晚里,简陋的村民家中,一名红发的魔法师从斗篷中伸出纤细的手腕。   他一掌掀翻了桌子。   屋子的主人被吓倒在地上,魔法师便上前一脚踩在对方脸旁。   他单膝跪地,漆黑宽大的斗篷带着明显的质感垂落,便完全裹住单薄的身子。晶莹如宝石的长发自斗篷下摆显露,像是年轻女士们衣裙上的玫瑰花边。   他捏着木制酒杯,举到人嘴前,只简单命令道:“喝。”   人类吓得呆滞了脸,只猛地摇头,嘴里含着求饶。杯中有毒,作为投毒者,屋子的主人比任何人都清楚。   “对不起!对不起!放过我……我承认、我承认这里面有毒!”   魔法师没有收回酒杯,他垂着眼睫,这令其眼中的情绪更难以辨明。   终于,似乎看不下去这份僵持,屋子里的其他人发话了:“哎呀,只是一个小误会,你这样吓到别人啦。”   魔法师没有回头。   他知道这不着调的声音出自队内的弓箭手。   擅长使箭的弓兵曾长期游走于灰色地带,做着刀尖舔血的雇佣兵生活。巧言滑舌,反应速度一绝,遇到危险从来第一时间逃跑,觉察到队友有难也断然不会提醒。   如果要肃清队内纪律,魔法师会选择第一个拿这位弓箭手开刀。   “嗯……似乎只有队长的杯子里被投了毒,我竟然完全没注意到。”第二个发言的是队内的炼金术师,声音算得上温和,只是这时刻莫名有些撇开责任的味道。   魔法师此刻捏着的杯子,便正是从身旁那名队长餐盘前夺下。领队与队内唯一的魔法师形影不离,用餐时更是相邻而坐,这早已是小队的共识。   到目前为止,唯一没出声的队员便是那位治愈师了。魔法师心底里清楚,哪怕这屋内有同伴毒发身亡,冷漠的治愈师也绝不会主动出手救助。   一个草台班子,和一个笨蛋队长。   魔法师在心里无声骂了句。   “缪伊,他只是个普通人。”笨蛋终于说话了。   “您说的是。”缪伊缪斯阴阳怪气道,“强大的勇者大人要是被普通人一杯毒酒杀死了,那可真是幽默。”   “……我从十几岁起,就能分辨这种劣质的毒药了。”身后人似乎是叹了口气,脚步逐渐靠近,“你的反应有些过激。”   “毕竟这间屋子里,似乎只有我在乎您的性命。”魔法师的话语字字带刺,刻意的敬语显得十分挖苦。   那位炼金术师咳嗽了声,其余两位则事不关己地看戏。   很快,缪伊缪斯便感受到自己的手背被覆盖上另一只手掌。温热,有力,带有薄茧与尚未愈合的伤。   身后人以温柔但不容置疑的力道,控着他的手移开酒杯,又向外一扬,浑浊的酒水便洒于一地。白雾伴随着滋滋的噪音从水渍中上升,地面正被毒药腐蚀。   莫名地,缪伊缪斯开始想象这白雾于某人胃袋中翻滚的场景。   那一定很痛苦。   ——霍因霍兹曾有多少次平静接受了这份痛苦?   很快,滋滋噪音消失,原本粘有厚重尘埃的地面现如今凹陷下去,中央残留着一团可疑的黑红色泥块,散发出腥臭味。   缪伊缪斯收回视线,他只扫了一眼那投毒者半是惶恐半是劫后余生欣喜的脸,目光便停留在某人苍白的手掌。   这是双好看的手,当然。   数小时前,这双相当符合缪伊缪斯审美的手受了伤,现在狰狞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而受伤的理由便是要救面前这位恩将仇报却又“清清白白”的普通人类。   “他只是个普通人。”似乎是察觉到了近距离的情绪,身后的人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普通人。   缪伊缪斯刚要牵动嘴角,想嗤笑出声,却感受到手背被不着痕迹捏了捏,像是安抚。   他鼓了鼓腮帮子,于是改口朝地上的人类问道:“谁给你出的主意?得手之后,接头人在哪里与你碰面?”   人类又是胡乱摇头表示不知。没有什么接头人,也没谁出主意。这样铤而走险的行径仅仅因为一时的杂念。   就连如此僻远的村庄都知晓勇者相关的传说——只要想办法取下他们的头颅,城内的大人们自然会给出令人满意的价钱。   高尚的,强大的,守卫的,危险的,需要谨慎捕捉的……美丽而稀有的奢侈藏品。   赤发的魔法师看得清楚,那双眼中写满了惊恐与悔,唯独没有歉意。   赤发的魔王看得清楚,那残破的灵魂已因罪孽而染上更为深沉的斑点,寄宿于灵魂深处的恶之虫即将成熟。   或许是几日后,又或许明晚,对方便会因“恶魔的诅咒”而发生畸变,迎来痛苦而腐烂的死亡。人的精神就此消散,虫的本能接管其行走于大地的身躯。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自然定律,亘古,悠久。如同树叶枯黄便要从枝头落下,沉入泥烂的土壤。繁盛的人类文明为虫的繁衍提供鲜活的生命力,直至整个世界沦为巢的尸。   他的手仍被轻轻牵着,像是要防止愤怒的魔法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魔王瞥着眼前战栗的人类,面无表情,唯藏于斗篷下的尾尖拍打着皮靴跟。   他的心思已不在此处。   他不可抑制地又开始想象起某些个场景。   比如把某个家伙推倒至床上,再居高临下用尾巴拍打着对方的脸颊,质问那颗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   当再度启程时,缪伊缪斯站在木屋外的泥泞小路上,他看见队内某个笨蛋从腰间分出半份钱袋,递向那位杀人未遂的“可怜人”,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估计相当可怖。   队内其他几人倒是见怪不怪,有人动着嘴型翻了个白眼。凭借卓越的听力与动态视力,缪伊缪斯知道那短句的意思:伪君子。   是啊,伪君子。似乎在很久以前,久到他和某只恶魔关系剑拔弩张的时刻,他也给出过这份评价。   心思深沉的霍因霍兹,手段狠辣的霍因霍兹,对外总是温和浅笑做出良善样子、对他则一副淡漠沉默的霍因霍兹,似乎有所图谋的霍因霍兹……曾经也只是一个笨蛋。   后来,成长为了一个聪明点的笨蛋。   当队长重回队伍中,整只队伍继续向前走,赤发的魔法师退到队伍最后,一如既往说着只有两人可听的悄悄话。   “怎么?你又听到什么令人落泪的悲惨经历了?”他环抱胸问道。   霍因抿了抿嘴,似乎被戳中了心思,停顿一会儿后才解释:“那人其实……”   ……哦,还真有。   “好了,停。你对这些感兴趣,我可不。”缪伊缪斯立着巴掌到空中,做了个禁止手势。   这一路走来,他听了太多故事——每个人都是那么的深有苦衷。   比如那位时刻会反水的弓箭手,据说作为流浪儿长大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曾在年幼时分被拍卖于奴隶斗兽场,背上至今留下一道狰狞的烙印。雇佣兵亡命生涯中,死于这位传奇刺客的大人物多如天上繁星,被他背刺的同伴更是不计其数。   【他只是为求自保,因过去的经历而无法轻易相信别人。】善良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再比如那位落魄贵族模样的炼金术师,实则是纸牌与骰子的一把好手,通过地下赌场与魔导器拍卖,间接导致数个家族的争端,并以此掏空了某个显赫家族的巨额财富。   【他的父母曾是那座宅邸的佣人,遭受虐待致死……我能理解他的复仇。】擅长共情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那位气质阴郁的治愈师更是有一段传奇故事。作为试药傀儡被某个邪恶教团养大,凭借对灵魂的卓越悟性一路爬上骨干位置,又在某个夜晚一举将整个教团炼制成活死人。皇室骑军与圣职者们赶到时,那位白袍治愈师手下的活死人军团,已经扩张至足足两个村庄。   【他只是从小没有接受正常的教育,分不清善恶。】悲天悯人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勇者大人的小队便是如此“人才辈出”,当中成员未见得有几分正义,对带队的勇者更是不含敬意。   令人惊奇的是,数年过去,小队成员竟再未对外做下一恶,旅途中唯一的受害者总是那位兢兢业业、血条成迷的勇者大人。   或许三人心照不宣地明白一件事:如果只是伤害那位有着浅绿眸子的勇者本人,对方总会原谅他们的。就像那名试图恩将仇报的人类一样。   ——但下一次,如果有另一名“勇者”途经这里,也许就会被一杯毒酒杀死。缪伊缪斯想。   那份沉甸甸的钱袋,足以改善那名人类的生活……那么又有几分可能令一颗腐化的心重新向善?   缪伊缪斯不清楚。   他只是在即将转过小路尽头时,顿足回头张望了一眼。那里,灰蒙蒙如笼罩雾色的村民也在眺望他们。遥远的距离令彼此的面容变得模糊,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银黑色的魔王竖瞳中,清晰倒映着斑驳灵魂的影子。那影子仍在晃荡,如毒蛇紧紧纠缠着孱弱的人之躯壳。   这颗灵魂快要死了。这是来自魔王的精准判断。   无关意志,无关天赋,无关力量,那是植种于创世之初的诅咒,是经不起考验的人性。凡人皆尝此苦楚,唯少数人奇迹幸免,是天赐的礼物,也是万分之一的幸运。   不幸者从幸运者手中得到宽恕与赠予,不幸者的灵魂并不因此而得到救赎,幸运者不将等到感激与回报。   ……但是,灵魂腐化的速度稍微变缓了一些。那名人类能多活一段时间,依靠那笔钱过上好些的生活,直到迎来避无可避的死亡。这也是来自魔王的判断。 第122章 勇者其二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今天,队内再度起了冲突——这在多年旅途中算不上新鲜。   今天,队内的魔法师徒手捅穿了弓箭手的胸膛——这倒很是新鲜。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正常人显然难以反应。不过对于这支队伍来说,不少成员自然只是装作“未来得及反应”。   缪伊缪斯连眼神也没施与一个,只说了句:“避开了心脏,现在可以开始治疗。”   被点名的治愈师这才慢吞吞走上前,嘴里念着没有温度的咒语,毫不掩饰敷衍。零碎的血肉以诡异的速度复生,被治愈者却仍难掩痛苦,惯常挂起的笑意罕见消失。   “你……做了什么?”弓箭手咬牙,瞪着赤发的魔法师。   缪伊缪斯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锥形魔导器,没有立即回答。器具上的味道还很新鲜,来自于他们前不久帮忙护送的商队。显而易见,这位手脚不干净的队友,神不知鬼不觉顺走了别人的货物。   如果不是他及时夺下,这东西已经捅进某个笨蛋的心脏里去。散发着浓重不详气息的魔导器,很快被捻成碎屑。   掌心起火,碎屑被燃尽,只留下一枚烧得漆黑的虫卵。灼热的火焰跳动于魔法师冰冷的眼中,最终虫卵也消逝不见。   恶之虫无法脱离人类灵魂独自存活,每有一只虫子被做成魔导器,便意味着一条鲜活的灵魂曾被炼制。   越是靠近战火纷飞之境,死伤遍地,虫卵便越发增多。它们是魔法的稀有材料,尸山血海下,形成天然的魔力波动。普通人自然并不能看见,他们只会以为某位强大的魔法师施加了咒术与法力。   虫子诱导出人类心中的“恶”,反过来却又被这份“恶”所牵连。以种族繁衍为第一准则的族群,竟也产生了贪生怕死的念头。   母虫的眷属何其之多,它高阶的孩子们将低阶的孩子们推送出去,令其被恶魔们杀死,以此回收养分,以此巩固自身的地位。   它们寄宿着人类,不知不觉也活成了人类。   “在你的心脏旁留了颗火苗。”缪伊缪斯抬起眼皮,终于回答,“下一次,它会一点点烧磨你的心脏,直至三次日月交替,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不会再有下次了。”弓箭手勉强笑了笑,又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青年,“抱歉,队长,是我冒犯了。”   被唤作队长的青年没有回应。   在场每道视线都聚集于他,他却微蹙眉盯着一处。   那是魔法师的手掌,那是刚燃尽火焰的、尚有鲜血残留的手心。   缪伊缪斯眨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习以为常笑道:“放心,包裹上了一层火焰,我没有直接用身体触碰虫卵。”   话音刚落,他也茫然愣住。   这样的对话,仿佛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拥有柔和浅棕发色的青年摇了摇头,他牵起那只沾血的手,轻轻擦拭起来。清洁术,治愈术,驱散术……精巧的小型法阵一轮轮被释放于掌心,即便是圣廷中最虔诚的信徒恐怕也不会如此清理造物主的神像。   “你……”缪伊缪斯的神色从怔然转变为复杂。   “我好像对你很熟悉。”青年垂眸说。   “当然,毕竟我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冒险。”缪伊缪斯露出恰当的微笑。   “不,那段旅途中没有你的存在。”   缪伊缪斯的笑容戛然停在脸上,而后那双眼睛微微睁大。   对这支冒险小队而言,名为缪伊的红发魔法师已与他们同行多年,这份认知深深凝固于记忆。   ——对缪伊缪斯而言,他与他们只度过了数小时,如同舞台剧般跳跃而又快进的数小时。   青年侧头看向另一边。   在那里,勇者小队的三人如同飘渺的烟雾,虚虚实实被定格在原地。鲜活而真实的梦境终于显露出其虚幻的本色。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我好像在做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些年里,埃尔默曾多次试图置我于死地。但这是第一次,我的身前出现了你。”青年的声音带上些许迷茫。   缪伊缪斯尝到喉头的干涩:“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原谅了他们?霍因,你真正并不软弱。”   “我么?”这次,青年思索了许久,而后犹疑地回答,“也许只是因为我能理解他们。”   “但你实际厌恶他们。”缪伊缪斯斩钉截铁。   “……”   青年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惊讶,那双森林般的眼睛在某一刻忽然变成荒漠,而后不知何时重新变回温和的样子。   他压下眉眼淡淡笑了笑:“你似乎很了解我。”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人。我知道你讨厌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也知道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是吗……我竟然都不知道,’我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霍因霍兹不置可否。   “就像这样。”缪伊缪斯举起手掌,那只手刚被勇者大人仔细清理过,如今还残留有多重魔法阵的气息。   青年眯起眼睛,他自然清楚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虽然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虽然很多事情似乎变得混乱起来,但不至于连一分钟前的事情都忘记。   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自己陌生的举动。   “我总觉得……我认识你,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   忽而,青年似乎在错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什么,眼睛微微亮起:“你是……”   缪伊缪斯攥紧了手掌,眼睛都不再眨动,像是生怕惊扰了一只栖于指尖的蝴蝶。   “……你是那天森林里的魅魔。”   。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宁静的小镇上,勇者与魔法师落于队伍最末,与前面的三人间隔了相当一段距离。   “我听说深渊之下确实存在这样一种邪恶的法术,它能让人陷入无法醒来的梦魇当中。做梦者将无知无觉在梦境度过一生,梦外的灵魂则被恶魔所吞噬。”   缪伊缪斯哼了声:“我知道。你八岁那年有天夜里偷跑出去游荡,正巧被家里的老管家捉住了,他就是这么吓唬你的:午夜零点不睡觉的小孩,会被可怕的恶魔拖入梦中吃掉。”   霍因霍兹轻声笑了笑。   缪伊缪斯听出了那份未言之意:【你真的很了解我。】   自从察觉到这里是梦境,霍因霍兹便变得爱笑了许多。   不是两百年后那个沉重的大恶魔,也不是两百年前那个迷惘的人类青年,站着他身侧的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灵魂,仿佛一切与眼前人无关。   霍因霍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当下的处境,也没有想要醒来的欲望。不在乎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他究竟是谁。   “将埃尔默心脏上的火焰收回吧,缪伊。”   彼时晨日初升,远处三人正站于小镇广场中央问路。一只鸽子落在喷水池雕塑肩头。那雕塑看起来还很新,底下摆着零散的鲜花。   “如你所见,这只是一场梦罢了。”魔法师却还是收回他的魔力。   一切皆为虚无,一切皆没有意义。就像那轮太阳的剪影,如此圆润,明亮,却缺乏鲜活的温度。   “我只是觉得,我不应当在梦中亵渎他们的幻影。”   “……亵渎?”   “埃尔默,盖伊,阿维德……真奇怪,明明我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念起他们的名字时我却觉得陌生。”勇者凝望着昔日同伴的身影,“就好像这些名字已经被时间抹去了很久,早已成为我记忆中的过客。”   “……”   “他们离去时安详吗?”霍因霍兹轻声问。   “……或许并不。”缪伊缪斯移开目光。   “被魔王所杀?”   “被人类所杀,在你们讨伐魔王归来之后。”   “是么……”霍因霍兹一只手覆上他自己的胸口,仿佛一个外来的灵魂体会躯壳内的陌生情绪。   隐隐约约的旧日景象在眼前摇晃,将浮现而未出现。似乎只要伸出手便能戳开一切混沌的记忆,却始终隔着一层薄膜。   沉重,苦涩,挥之不去的强烈罪恶感,那些始终压抑于时光之下的汹涌情绪,隔着透明的薄膜疯狂地拍打,最终只汇成一句话:“他们的死是因为我。”   不是问句,而是笃定,哪怕记忆全无。   “……当你们讨伐魔王归来,国王下令将你们处以死刑,罪名为勾结魔族。这是早有预谋的陷害。”缪伊缪斯又重新解释了一遍,这一次说得很慢。   霍因霍兹脸上的神情并未有太多变化,似乎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   他说:“从王都出发的队伍有很多,可供他们选择跟随的’勇者‘也有许多。但我猜想,因为勾结魔族而被判死刑的,恐怕只有我们,对么?”   “那是因为只有你们成功做到了。其余的队伍不是倒在了中途,就是选择放弃。”   十年,对恶魔来说并不算太过长远,却是人类短暂生命中最黄金的时光。花费最宝贵的十年去完成一件看不到希望的事业,若不是受到威胁,便是一个彻底的疯子。   “从始至终,讨伐魔王只是我一人的想法。是我逼迫他们,也是我拖累了他们。”   “那并不是你的错。”缪伊缪斯将身旁人的手从胸口上捉下,握在掌心里。   他直视对方的眼睛,明明开始时是在安慰,语气却逐渐显露出不悦与斥责。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连最基础的事情都忘记了。最最开始的开始,他们是以死刑犯的身份收到你的橄榄枝。要么终身监禁迎来死亡,要么获得有限度的自由,在你的监控下去讨伐魔王,将功补过。既然他们选了,那么就没有权利后悔。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们就不是什么含情脉脉的战友。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死刑犯与看管者。讨伐魔王是他们自愿签下的军令状,既是军令,那么违抗者必须处以严厉惩罚,以肃清军内纪律。   “而你,霍因,作为队内的领袖,从各个方面看都无疑是失格的。你三番五次纵容了他们以下犯上,令他们忘记了自身作为下级的身份。军心不齐,你又对他们缺乏信任,造成了团队内合作与分工的严重问题。你……”   魔法师似乎全然忘记了当前的处境,也忘记了眼前是谁,只是一板一眼认真分析起这支队伍的问题。冷静,乃至近乎冷酷。   这位容貌昳丽的年轻魔法师似乎曾有过多年领军经验。此刻他像是一名征战沙场的老将军,站在营地内对青涩而理想化的新兵,毫不留情地展开批评。   勇者望着魔法师眼中的自己,又望着自己眼中的魔法师。末了,他的视线下移,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眼那两只相牵的手。   梦境中的太阳是没有温度的。   来自掌心的温暖紧紧贴合着相扣的肌肤,炙热如那赤红长发。   陌生的色彩。艳丽的色彩。令人炫目,令人屏息。   他不记得有关于眼前之人的一切。但莫名的,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会是一名相当优秀的领导者。   从不犹豫,从不退缩,狠厉果决,赏罚分明,纪律严明,以赫赫战功与政绩赢得民心的天生君王。   ——与他截然相反的存在。   这样的领袖令人仰望,却也令人心生嫉妒。如果不妥善处理好人心,不去协调好各方势力间的争斗,一定会在某一刻被拖入水底。   ——还需要一个辅佐者。勇者没来由地这么想。   ——什么样的辅佐者?勇者再度走神起来。   ——不知道,但一定不是自己这样的人。毕竟,就像对方所说的一样,自己连区区四人小队都无法协调,是个彻头彻底的蠢货。   “明白了吗,霍因?要不是你们几个作为人类的确实力不俗,早就会死在不知哪个阴暗的小角落里。虽说你看人的眼光不错,但你根本就不适合做领导者!”   缪伊缪斯一顿输出爽极了,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输出的对象是谁。   哦,他在骂谁?霍因霍兹!那个成天批评他说他没个领袖样子的霍因霍兹!   缪伊缪斯心虚地收敛了语气,小声补上最后一句:“至少现在的你不适合。”   “现在的我?”霍因霍兹竟也没生气,饶有兴趣重复了一遍。   “勇者,冒险者,殉道者,救世主……这些都不适合你。”缪伊缪斯慢吞吞一个个罗列出来。   “那么我适合什么呢?”霍因霍兹笑了。   “你适合站在我的身边。”   “……”   两人对视数秒,好一会儿才有人移开视线,语气似乎并无异样:“听起来像是某种情话。”   ——你可以当做是。   缪伊缪斯想要这么说,远处充当半天背景板的三人组才终于姗姗来迟,看来已经问好了路。   “走吧,我打听到教堂的位置了。”   如此恰巧,如此不晚一分一秒,令人怀疑这是否为梦境主人的潜意识。比如,有人害羞了,想要随便什么人来打破眼下的氛围。   勇者点头,抬脚往前走,相牵的两只手却仍是没分开。   缪伊缪斯自然更不会主动放手,他只是狐疑地打量起对方的侧脸,观察起发间的耳尖。奇怪,不是说人害羞了就会脸红吗?霍因霍兹这家伙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多心了?   剪纸般梦幻的街景在两旁徐徐铺展,舞台上唯二的主演相牵着手,各自思绪万千。   只那几分钟前沉重的话题,那份深入而复杂的争论,随着掌心间温度的传递,短暂地融化至思绪的底部。 第123章 勇者其三   “好了,我已驱散它所沾染的诅咒。”   教堂内,一身白袍的圣职者将罗盘归还给勇者。   这是用于定位魔王的罗盘,每支勇者小队在临行前都会从圣廷得到。它能追踪强大魔力的气息,但如若频繁近距离接触恶魔的气息,自身的定位能力将大幅下降,需要就近找教堂进行净化。   越是靠近魔王身处之地,越是靠近战火纷争之处,恶魔只会越发增多。没有谁知道罗盘会在何时失灵,更何况魔王自身也绝非站着不动的挨打木桩,因而迷路与绕远路是勇者队伍们的常态。   据说魔王军长期在南部驻扎,与无尽之海中的人鱼作战,战线以缓慢的速度向中央逼近。但谁又能确保魔王不会孤身前往人类腹地?   没有谁知道魔王是何种姿态,恐怕见过魔王的人类都死于非命。但人们普遍似乎有着某种刻板印象,那强大而可怕的魔王大人,一定有一副魁梧粗犷的躯体,和一张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怖脸庞。   ——可怕的魔王大人拢了拢脑袋上的兜帽,从进门起他就觉得,这座教堂的圣职者若有若无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发现了他是魅魔?霍因霍兹的梦境这么智能?还是说……在霍因霍兹的印象里,这位圣职者实力不俗,足以发现一名强大恶魔的伪装?   就在交付罗盘的刹那,白袍圣职者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与过去相比,你变了许多。但你的灵魂仍旧和当初一样干净。”   回应老者的,是勇者冷淡的沉默。   老者遗憾地摇摇头:“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对圣廷怀有抵触。”   缪伊缪斯于心底里咳嗽了声。   别人或许会被霍因霍兹这副样子吓到,他可不会。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家伙摆出这副面瘫样子,只是纯粹地忘记了对方是谁,迷茫而困惑。   与坏记性的人类不同,魔王大人简简单单在脑海里捋了捋,很快便在勇者大人的过去中找到了老者的身份。   一名身份不低的圣职者,曾上门拜访要收某位小少爷为门徒。可惜小少爷对圣廷并无好感,果断拒绝了大人物的邀请。于是,在接下来几天里,“不识大体”的小少爷被愤怒的家主饿了几天几夜。   缪伊缪斯又瞥了眼身旁的勇者大人。对方的眼神仍是那般迷茫,看来对小时候挨饿的“罪魁祸首”毫无印象。   “那时候,我发现了你身上极为优秀的天赋。如果成为一名圣职者,你的前路将会极为宽敞。结果……”   老者又摇摇头:“不,或许你的选择是对的。到头来,我也离开了王都,来到这僻远的地方。向上攀爬了一辈子,如今却仍穿着入门的低阶白袍,没有什么资格去说一个晚辈。”   勇者体贴安慰道:“我在镇上看到了您的雕像,这里的人们很尊敬您。”   老者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这里距离王都太远,上任圣职者独自庇护这座教堂。他死后,没有人愿意来接替。去年从圣廷离开,我偶然途经这里,帮他们驱逐魔物,又治疗了些病人,后来就一直留下……这里距离王都太远了。”他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算了,只是老头子的一点陈年旧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倒是你,孩子,你竟然选择成为了一名勇者。我很惊讶。”   说着惊讶,老人的目光并未落在勇者身上。白袍的圣职者毫不掩饰盯着勇者身旁的魔法师,似乎在打量什么。   缪伊缪斯挑眉,他看见霍因霍兹朝自己身前走了一步,完全挡住了那老人投来的注视。   苍老圣职者叹了口气:“你的父亲三年前不幸逝世,是我为他主持了葬礼。你的亲族中觊觎他财产的人有许多,如果现在回去,尚且还来得及。”   “……未来也许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勇者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看来眼下你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老人温和地点点头。   说到这里,眼前白袍者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声音也低沉许多。   “孩子,如果你真能消灭魔王。自那一天起,就不要再回去了。随便去哪里都好,带着你身旁这位’魔法师‘,躲在远离繁华的地方,平淡过完这一生。在王都之外,很多事情会变得自由。越是远离那里,’他们‘的掌控力越是微弱。”   “’他们‘?”勇者注意到这个代称。   “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的同胞们很是陌生。与’他们‘相比,恶魔都要显得更通人性。”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我甚至产生过一种怀疑,世界上真的还存在有’纯粹‘的人类么?很不可思议,对吧?”   “……”   缪伊缪斯感到惊讶。他当然知晓这番话的含义。原来从这时候起,人类中就有人发现不对了……不,应当说,理应有相当一部分人类察觉了异常,只是他们大多无法自保,难以存活,更何况做出什么变革。   不是每个人类都能同这位圣职者一样,全须全尾地逃脱;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霍因霍兹一样,一直活下来,活到直面那位传说中的魔王。   霍因……或许并不是灵魂最纯粹的人类,但他是灵魂纯粹的人中实力最强的,也是足以自保的人中灵魂最纯粹的。缪伊缪斯忽然产生这么一个念头。   “谢谢您的好意,也许我确实该听从您的建议。”好一会儿,勇者缓缓回答,声音中同样染上复杂的情绪。   缪伊缪斯明白那是什么。在历史的这一时刻,青涩的勇者同样听到了相同的建议,但最后仍未接纳,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王都,终于尝到苦果。   因为愚蠢地相信自己的同胞?还是不甘心过上一辈子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生活?缪伊缪斯直觉认为都不是。   他太了解这名人类了。在很多方面异常拧巴,却又在某些时刻耿直过了头。   临至出门,两人将要关上教堂的大门,身后的圣职者却又叫住他们。准确说来,是叫住了棕发绿眼的青年,叫住了那年那日不敬神明的孩童。   “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在神的注视下,世上仍旧存在如此多的苦难‘。我当时回答你:’因为遭受苦难的人们还不够虔诚‘。”   霍因霍兹回过头,他看见老人的眼中盛满了沧桑。对方一头白发,显露出不适宜的衰老。他这时候大概才终于记起,年幼时分那位显赫的大人物,是如何傲慢而自信,又是如何被一名孩子当众羞辱。   ——即便过了这些年,对方也不该到如此衰老的年纪。勇者心中升起这么一个念头。   ——如果对方几年后离世了,那么这小镇又要等多少年才能迎来下一任庇护者?他想得很远,想得似乎与当下毫无关系。   “孩子,我找了你很多年,直到你的父亲死去,仍是打听不到你的消息。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收回多年前的那句话……我的回答是,苦难与虔诚无关,与神明亦无关。”   “可您现在,仍旧穿着那身白袍。”棕发绿眼的青年说。   “我仍信奉我心中的神明,那同样与神明无关。”   风从远方刮过,穿过教堂大开的门扉,卷起圣职者素白的衣袍。那件袍子十分陈旧,上面不绣有任何附魔的金纹,是每名圣职者加入圣廷时所领取的,最初的圣袍。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答案。”   走出教堂,回到中央喷泉。   在那里,三位同伴仍在远远待机等候。   喷泉中央是一座新修成的雕塑,不算精致,但勉强能辨出那位圣职者的面容。强大而尊贵的圣职者舍弃一切来到这里,履行着穿上白袍时曾所许下的诺言,为他的同胞奉献自己余下的一生。   或许在这里,那名人类才觉得距离心中的神明更近了一分。缪伊缪斯想,他似乎能理解这些人类的想法了。   魔王转头看向勇者。   “原来有人劝说过你,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去。”   “嗯。”   “你想起来了?”   “一些零碎的记忆。关于他们,关于我的死亡……但其中仍旧没有你的存在。”   缪伊缪斯耸耸肩。   ——当然了,遇见我是你死后的事情。   “那你后悔吗,霍因?”   “……那时候,我该独自回去。”   “哪怕是我这个外人也知道,你死后,国王一定会继续追杀他们几人。灭口这种事情,对上位者来说从来都是宁肯错杀,也不能遗漏的。”   “……”   “没有那么好的事情,霍因。仅仅想用自己的一条命,就想要让所有人获得幸福……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不会不懂。”   “……”   “如果未来你拥有一个机会,可以拯救所有人——至少让大家的生活变得好一些——代价是需要你亲手杀死一些人……”   “我会尽可能将死亡人数控制在最小范围……并在一切结束后承担我应有的代价。”霍因霍兹这回回答得很快,似乎设想过许多次。   缪伊缪斯知道对方会这么回答,饶是如此,他仍有些气笑。   “谁来衡量你应当承担的代价?为了维护统治的律法?你们那虚构的圣典?造物主不曾看来的眼睛?还是高坐于你心中、那个俯瞰一切的你自己?”   “……”有人又陷入沉默。   “我不逼你活着。如果你真的、真的那么不愿意回到现实,不愿意背负一切活着,那么我不会打扰你的梦境。我会替你做好你想做的一切,即便那个世界没有你。”   “……但你还是来了。”   “但我还是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开心一点,你看起来太可怜了。你救了很多人,而我想要救你。”   勇者,不,名为霍因霍兹的人类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恶魔。   周遭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褪色,一切变得苍白,仿佛因为梦境主人的怔然而忘记了原本的颜色。   在这苍白得只余下线条的世界中,唯一鲜艳的、刺目的赤红色彩,坚定地再度重复着那句话。   “我想让你开心一点,我可以让你活得很开心,我认为你呆在我身边会比躲在这破烂梦中要开心得多。”恶魔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公布什么永恒的真理。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面对这强势而无厘头的理由,霍因霍兹下意识反问。   “因为你是一个可怜的、普通的、患得患失的、心理脆弱的弱小人类,而我是一个不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很强大的恶魔。”魔王大人继续说着他的歪理。   霍因霍兹也笑了:“没有你这样讲道理的……”   “你看,你笑了。你和我说话时就很爱笑。”准确说来是半失忆的霍因霍兹很爱笑……缪伊缪斯默默把这句话划掉。   青年又怔住了。他茫然摸着自己的嘴角,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最后,他只是垂下眼眸,低声道:“我完全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是啊,很无情,对吧?”缪伊缪斯跟着小鸡啄米式点头,鼓着腮帮子抱怨。   青年摇了摇头,没有做解释,又问:“如果我说我不想醒来,你还会继续来看我吗?”   “会的,我会每晚来吵你,让你睡不了好觉。”缪伊缪斯肯定说。   “这样啊……”霍因霍兹若有所思,又问,“在这个梦里,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当然可以。那他们呢?”缪伊缪斯指着充当背景板的三人问。他们身上的色彩已尽数消逝,就连轮廓线条都虚虚实实闪烁,几乎看不见了。   “……只是梦而已。无论重复多少次,他们都再也听不到我想传递给他们的话。”   “比如?”   “记忆中的我,对他们很冷淡。我……厌恶着他们身上令我讨厌的一切,厌恶着那些卑劣的行为,那些令我不齿的品性。那时候的我太过年轻,也太过……傲慢。我想要向他们道歉,也想要向他们道谢。但一切都太迟了。”霍因霍兹轻声剖析着自我。   “你现在不讨厌他们了吗?”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我……只是比他们幸运许多。”   幸运,多么含糊不清的词汇,多么抽象的概念。缪伊缪斯却能理解这句话中的沉重含义。   他意有所指道:“霍因,但你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走吧,我想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梦境开始自行擦拭,横竖曲折的线条如雪花般消融又重构,很快将绘制出一副崭新的图景。缪伊缪斯知道那就是梦境主人想要带他去的地方。   他侧头刚想要问什么,却闭上嘴保持了沉默。   他看见棕发的青年望着那已然消失的剪影,望着那空无一人的方向,轻微颤动着嘴唇。   那是一句无声的道歉:【对不起】。 第124章 【完】家   铺色,勾勒,涂抹。   梦境再度构建起来,从无到有。   在一片阴冷色的基调中,在灰蒙蒙的积云下,缪伊缪斯看到了一座熟悉的庄园。苍白的雏菊伏在冰冷的黑铁栏杆脚底,像雪又像是纸片燃尽后的尘埃。   他微微张开嘴,有些惊讶:“这里是……”   “这里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霍因霍兹说。   这里是霍因霍兹的家。缪伊缪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他曾一遍又一遍游览这里,作为一名台下的观众,作为一名不出声的幽灵。在霍因霍兹一无所知的身侧,他看遍了对方少年期的十数年。   “霍因,你……想家了吗?”恶魔尝试体会人类的情绪,他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害怕惊扰了脚下那片易碎的纯白雏菊。   “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了。”人类的声音同样很轻,带着些微不宜察觉的茫然。   ——那毕竟是两百年的时光。   于恶魔而言不算漫长,但对寿命不过数十年的人类来说,这狭长的缝隙足以横渡世事变迁。旧时生活过的一切痕迹,都由悠远的风一寸寸裹着尘沙掩埋。   霍因霍兹作为人类才活了二十余年。   霍因霍兹在深渊最底层独自徘徊了百年。   后来的霍因霍兹……有回到这里看一眼他的“家”吗?或许没有。记忆中的存在永久地被定格于回忆,仅能在虚假的梦中窥探。   ——可你明明并不喜欢这里,究竟有什么可怀念的?   缪伊缪斯只是沉默地望着人类推开庄园的铁门,没有不合时宜地问出口。他不理解,但他相信此时此刻眼前的人类比他更不理解。   不明白为什么想要故地重游,不明白心中复杂的情感来自哪里,连记忆都模糊朦胧,不可依靠。潜意识所刻下的过去,显得如此陌生。   这片庄园被打理得很好。他们穿过一片篱笆时,缪伊缪斯从草堆上拾起一朵凋落的白花。那小花还很鲜嫩,也许是刚被轻风拂过。   “看。”他把花递给人类。   “雏菊……”人类接过了他的花朵,轻抚着那柔软花瓣上纤细的脉络。   “你小时候很喜欢这种白色的花。我曾经见过你收集花园中凋落的雏菊,给你的母亲做花环。我想想,那是几岁时候的事情了……”   “……抱歉,我不记得了。”人类面带歉意。   缪伊缪斯眨眨眼,他又指向一旁果树下的草坪:“啊,你还养了一只白色的小狗,非常可爱。它的眼睛湿漉漉的,你们经常在那株果树下玩抛球……”   “那只小狗后来怎么样了?”   “……”缪伊缪斯发觉自己开了个并不美好的话题。   “我大概猜到了。”霍因霍兹淡淡笑了笑,“看起来你确实比我要更了解我自己。”   “我,我在你的梦中看到了很多东西。霍因,你自己没有印象吗?你明明也在梦中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缪伊缪斯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霍因霍兹摇摇头,他仰望着积云的天空,苍凉而细瘦的太阳从指缝间垂落下一丝阳光,落进他浅绿的眼中。   他说:“你还记得他们三人的名字吗?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冒险,但具体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仅仅只是几分钟前的事情而已……几分钟前你明明还喊过他们的名字。”缪伊缪斯感到一阵荒谬。   “但对我来说,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缪伊缪斯沉默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埃尔默,盖伊,阿维德。”沉默中,缪伊缪斯忽然一连串报出了那三个名字,“你不记得没有关系,我会替你记住,我的记性一向非常好。你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忘记他们,我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关于你的事情,只要你想听。”   “……”青年捏着雏菊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那柔软的小花被拢在人类的掌心中,无法逃离,也无法挣扎,轻易便能被碾碎。   人类低头望着这朵离群的小花,风一吹花瓣便蹭着掌心晃动,仿佛在与之亲昵。他弯腰将它放回到篱笆后面,放在那片纯白的雏菊花丛之上,让它回归它的兄弟姐妹中间。   小小的花瓣继续躺在微风中,迎着淡而冷清的阳光晃荡。   “我的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度过了一段漫长而痛苦的时光。我已经忘记了她的样貌,忘记了她的名字,但我还记得她房间的窗。是一扇很窄的窗,正对着花园里的雏菊花丛。沉闷的房间内,那是唯一鲜亮的颜色。   “她有时会坐在床头怔怔望着窗外的雏菊花,我会坐在她的身侧,安静地陪着她。有一次,她问我:’你是不是恨着我?你是不是想要离开这个家?‘我很惊讶,那是我们之间唯一一次类似的对话。”   霍因霍兹低头用指腹摩挲着干枯的篱笆:“我不记得我们之间的很多事情,但我唯独将这句话记了很久。也许是因为我心中那些幽暗的想法被戳破,又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察觉到了这一切。”   缪伊缪斯注视着人类于木篱笆上跳动的手指。   “我记得你经常需要为她端药。她只接受你的服侍,也常常会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喊着你的名字,让仆人们把你叫到她的床前安抚她。她很依赖你,但也折磨着你。而你总是安静地微笑。”缪伊缪斯不带有情感色彩地说。   “听起来她爱着我。”   “……爱?”   “爱并不总是健康的,并不总是带给人幸福。只有极少数的幸运的人,能够给予他人温柔的爱。我们活在一个可悲的世界,大多数人生来不幸,他们又在痛苦中将这份不幸传递给他人……这是我在很小的时候明白的一件事。”   “我听不懂。”   “那么,也许你获得过一份温柔的爱。”青年温和地笑着。   “……我的亲族在我诞生前全部消亡了。聚集在我周围的,仅仅只是我的臣民们。他们跟随我,维护我,辅佐我;他们敬畏我,惧怕我,利用我;他们爱着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种带领他们过上更好生活的强大力量。我清楚地明白这一切,我不认为这是爱。”缪伊缪斯冷静反驳。   “听起来你生活在一个冷酷的社会里。”霍因霍兹望着那朵曾凋落的雏菊花,“但你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温室里栽培出来的花朵一样,曾被温暖的爱意长期浇灌。”   “哈?”   “如果你的身边真的只有那些冰冷的算计和利用,你不会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   “……你是在夸我?要知道,哪怕是我的那位’抚养者‘,也总是嫌弃我这不好那不好。他可没像你这样赞美过我。”   缪伊缪斯把某个身份念得很重,趁着某人记忆缺失,正要阴阳怪气一番,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愣在原地。   “在我看来,你是个柔软明媚的好孩子。”   “……”   “或许那原本确实是一片荒芜的冰冷的冻土。即便如此,仍有人为你悉心打理出了一块美丽的花园,他将你放入了中央最肥沃的土壤中,让你沐浴灿烂的阳光和雨露。”   缪伊缪斯通红起脸。   “那位’园丁‘很爱你。”   缪伊缪斯的脸要烫炸了。   某一刻,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刻,缪伊缪斯思索着要不然就让霍因永远睡在这里吧。或者一拳头将其打晕,看看方才的对话能否在脑子里进行物理消除,免得日后徒生尴尬。   ——霍因霍兹真的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吗?!   ——不,他当然不知道,他现在只是个记忆缺失的白痴。不要把白痴随口说的蠢话当做情话。   魔王冷酷地抿起嘴,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显然没能做到。   好在拨弄心弦的罪魁祸首并未察觉,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他便悄悄在背后甩甩尾巴,才小跑着跟了上去。   前方是一段幽静的长廊,顶上缀着繁密的淡紫色花藤,下面铺有深深浅浅的不规则石砖。长廊从花园起始,一直延伸到侧门二楼的阳台。   他们一阶又一阶地走上去。走到某个台阶时,缪伊缪斯停下半步,扫了眼右下角的某处石块,那块区域恰好形成了类似三角的形状,尖锐凸起,只有拇指盖大小。   他知道曾有个顽皮的孩子撞到了这枚三角石头,额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印子,流了许多血。为了罚他,孩子的父亲不允许为他请来治愈师,甚至刻意施法延长了愈合的时间。   于是,不够“体面”的孩子,顶着疼痛而令人难堪的纱布,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夏季。漫长而煎熬的酷暑中,又有一半的时光坐在面壁室中对着一堵石墙反省。   谁也不知道年幼的孩子在石墙旁思索出了什么,更无人在意。   只是自那以后,庄园唯一的小主人终于学会了如何优雅地迈上台阶,成为了一名体面的绅士。   缪伊缪斯望着霍因霍兹的背影。挺拔修长,仪态挑不出任何差错。   他想起了被霍因霍兹教导基础礼仪的那些日子。被恶魔们赞颂的魔王大人,起初可不是什么能坐得端端正正的乖孩子——这一点,缪伊缪斯自然承认。   他忽然意识到,霍因霍兹教导他的方式似乎过于温和了。   诚然,实战演练中,那只冷酷的恶魔会将他打得很惨,很惨——他必须多重复几遍以示强调,那绝不是寻常恶魔能够忍受的痛苦。   可霍因霍兹从来不会把这手段放在战斗之外的教学上,哪怕是他们关系最差的那几年。   他们走上了二楼的阳台。   阳台不算大,却被打理得很是干净。围栏旁放有一只精致的小盆栽。   缪伊缪斯记得它,那是某一年的暴雨下,某个孩子从花园倒塌的树下抢救回来的一株小苗。   “为什么要救它?”缪伊缪斯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什么?”霍因霍兹困惑地回头。   缪伊缪斯指了指那绿油油的花盆。   花盆的主人仍是摇摇头:“抱歉,我对它没有什么印象。”   “好吧,看来你只记得一些悲伤的事情。”缪伊缪斯下意识吐槽道。   “也许你说的对。”霍因霍兹笑了笑。   “……对不起。”   “没事。也许我就是那样的人,无可救药地沉溺于痛苦的过去,将它们一遍遍反刍。这就是这个梦境存在的意义,不是么?”霍因霍兹并不太在意。   “可你忘记了我,忘记了有关于我的一切。”缪伊缪斯慢吞吞地说。   “嗯,我很抱歉我……”   “——那是不是意味着,和我有关的一切记忆,对你而言都是快乐的存在?”   缪伊缪斯没有抬起视线,只将手背在身后捏着衣袖,十分刻意地盯着地上那绿油油的花盆看,也就错过了人类眼中瞬间的惊讶与茫然。   “……也许。”   人类的视线也下意识从魅魔的身上移开,他同样开始盯着那绿油油的盆栽瞧,仿佛能从中瞧出什么花来。   “能和我讲讲它的故事吗?”他问。   “那天的雨很大,就好像天空破开了一个大窟窿,所有的水都从上往下倾倒下来。明明是白天,整个世界却是黑色的一片。就是在这样的暴雨里,你站在房间外的阳台上,也就是这里,面无表情地望着花园。花园里没有人,没有谁会在这个天气里傻傻地出门,只有东倒西歪的花草被摧残着。而你默默地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缪伊缪斯干脆蹲了下来,他抱着膝头,望着盆栽,眼前却好像再现了当日的场景。对霍因霍兹而言,那是两百多年前的时光,对他来说却仅仅只是数小时前的演绎。   霍因霍兹安静地聆听着,清澈的嗓音诉说着他幼年时候的故事。   不知什么时候,浅绿色的目光再度又移到了魅魔的头顶。   那里有着蓬松的如同被太阳烘烤过的柔软头发,在红色的鲜亮的发丝间,两枚黑水晶般剔透的小角立在那里,不知道摸起来会是什么手感。   这只魅魔的身形不算高大,蹲下来于是更加显得小巧。   小小的一只,像是某种亲人的小动物。   “就是在那个时候,你看到了那株小苗。当时在它周围还有很多其它的杂草……咳,我的意思是,其它的植物们……但是它们都倒伏在了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这一株努力地站在风雨中。它很幸运,旁边的大树倒下来时,只差一点就会砸在它的头上……   “就是在这个时候,你迎着漫天的大雨,走进了风暴中央的花园。你没有给自己施展防水的结界,也没有拿一柄伞,你就像是被这暴雨淋坏了脑袋一样,浑身湿漉漉地蹲下来,徒手挖出了它的根系牵连的那块土壤,捧在怀中,把它抱回屋檐下。实际上,它下面的地皮已经几乎全部被暴雨掀翻了,大片的根须都裸露在空气里,几乎整只苗都要被刮到天上去……   “再然后,你为它找了个花盆,从此它就在你的阳台上住下了。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它有什么与众不同。”缪伊缪斯用手掌撑着脸颊,重新审视起这盆绿油油的家伙。   不管怎么看,都一点魔力也没有。和路边的杂草没有什么区别嘛。   赤色的人影落入浅绿的眸中,鲜活,明媚。   霍因霍兹垂下眼:“我很喜欢那些富有生命力的存在,可能这就是理由。”   “是吗……”   他们从阳台进入室内,缪伊缪斯知道这里是对方的卧室。   霍因霍兹曾在这里一直生活到十六岁。明明是少年人的卧室,房间内却缺乏着鲜明的生活气息,比缪伊缪斯见过的旅店还要干净、整洁,仿佛不曾有人居住过。   他以为青年又会回忆些什么或是询问些什么,令他意外的是,霍因霍兹却只是扫了一眼,便很是干脆地推开房间的门,朝走廊而去。   意识到身后的魅魔没有跟上来,青年人回头问:“怎么了?”   “你不想再多看几眼吗?”   “只是睡觉的地方而已。”他说。   缪伊缪斯于是紧跟上对方的脚步,就像是一只忠诚的小尾巴。   他想:可是给我布置卧室的时候,你把它装饰得很温馨。   走到楼梯拐角,向下,穿过大厅,穿过一道道落地拱门,穿过主餐厅。霍因霍兹走得很慢,视线似乎随意地扫着,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像是在回忆,也想是无声做着悼念。   临到离开餐厅时,缪伊缪斯又看了眼那盖着深色绒布的长餐桌。印象里,这座庄园极少会有几位主人一同用餐的时刻。哪怕有那么些时候同坐在一张桌子上,气氛也总是僵硬到极点。   他觉得对那时候的霍因霍兹来说,每一次用餐恐怕都是一种煎熬,亦或是一种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表演。   ——但霍因霍兹和我一起吃饭时还挺放松的……大概?   ——他,有没有在我身上找到真正的属于家人的感觉呢?   缪伊缪斯的思绪逐渐飘到很远,最终以脑袋轻碰上前方人的后背做结尾。   追尾了。   “啊。”他后退几步,下意识摸着自己的额头,愣愣抬起无辜的眼。   他看见霍因霍兹弯起眼睛笑了。   他于是也勾起嘴角笑起来,没什么缘由,没什么想法,仅仅只是这么看着对方笑,就会觉得喜悦。   “自从我的母亲没法下床后,她的卧室就搬来了这里。”青年人指着身后的房门说。   这里是一楼深处唯一的房间,走在长廊上都会下意识屏住呼吸,狭长的走道两侧连画框也没有,唯独深沉的墨绿色包裹着墙面,静得令人害怕。   缪伊缪斯对那位憔悴的人类女性并无太多好感。   他记得每当年幼的霍因霍兹受到各种各样的体罚时,女人只是沉默地站在丈夫身后,冷眼相看。   他也还记得那个女人是如何歇斯底里地咒骂着自己的孩子,恨他夺走了她的幸福,也怨他没能赢得那位丈夫的欢心。   一个弱小的人类。缪伊缪斯想。   ——可霍因霍兹却说她爱他。   “……她是一个可怜人。”时隔两百年的记忆,青年以这句话做开始,推开了这扇门。   门开了。   手停留在门把手上,青年站在门口,一时间没有动,也没有声音。   “霍因?”缪伊缪斯好奇地探出头,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竟也睁大了眼睛。   记忆里沉闷而阴暗的房间,那个永远浸润了草药味道的卧室,如今开满了纯白的雏菊花。昔日的墙面上仅有一道狭窄的矮窗,而今那扇窗连带着整面墙都消失不见。   入目是满园的春色,从未有过的明媚日光直晃晃地翻涌进这间小屋。那张不再有人躺下的床,此时正坐在花圃间,被纯白的雏菊们所环绕。   有蝴蝶携着花香飞舞。   缪伊缪斯看到那只握着门把的手在轻微颤抖。   “要进去坐坐吗?”他适时开口问。   房间内唯一的座椅是床前的四脚矮凳。曾有一个孩子无数次穿过狭长的走廊,穿着睡衣提着黯淡的灯,坐在这里安抚他惊醒的母亲。曾有一个孩子无数次端着沉重的药剂,坐在这里哄着他的母亲服用。   那张矮凳很小,可那个孩子同样很小。他是如此被需要着,于是不合时宜地长出一颗大人的心灵,思考起不属于孩子的想法,思考起某些太过遥远的东西。   缪伊缪斯牵起青年的手,他拉着他走向那张点缀满藤蔓与鲜花的矮凳,他催促着对方坐下,又自己叠起腿来坐在花地上。   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出过腰的长发,成年人浅棕的发尾垂下,盘在花间草间。缪伊缪斯便将脑袋枕在对方的大腿上,他捏起其中一缕顺滑的长发,放在掌心间缠绕指尖。   “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说。   霍因霍兹望着那张花床,他的两只手交叠着相扣,握紧又放松。   “我的母亲……如果没有选择我的父亲,她不会成为后来那个样子。也许在另一个时间线上,她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会比任何人都爱着她的孩子,她仍然热爱舞蹈与音乐,并时常参与各种舞会……据说她曾经就是这么一位活泼的女性。   “我的父亲……后来年岁稍大一点的时候,我大概了解到了他的过去。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养育了很多孩子,可他们起初并不富裕。我的父亲就是在那样一个窘迫的环境下长大,与兄弟们争斗,与亲戚们争斗。为了向上爬,他接触了很多人……很多糟糕的人。那些糟糕的人带给了他许多不幸,于是他也被这些不幸塑造成了一个糟糕的人。”   “然后,你的父亲又将这些不幸带给了你的母亲,带给了你。”缪伊缪斯将一只白色的雏菊编织到手心刚做好的发辫上。   “如果我的父亲同我的母亲一样,拥有一份优渥的生活,他也许会成为一名体面而温柔的人,并将这份温柔带给他的妻子与孩子。我所见的人们大多如此。他们被生活所打磨,可他们并非生来如此……”   “这些想法和你后来决定去讨伐魔王有关么?”缪伊缪斯抓住了关键。   “……那时候的我思考着这些事情。很不成熟,很不完整。我想……如果魔王能够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很多事情能变得更好……也许很多人生来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成为更好的人。可以说,这里是我人生的起点。”   “关于你们人类动不动就把锅甩给魔王这件事,我好像已经不再惊讶了。”缪伊缪斯枕在青年的腿上,闷闷地笑了笑。   霍因霍兹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揉了揉膝头的恶魔角。   “好痒的……”缪伊缪斯于是躲着拨开对方的手指,“好,好,我不笑你了……那么,我善良的勇者大人,为何你还不去打倒魔王呢?勇者大人竟然带着一只魅魔私奔到家里来,这可不是正义之举。这场梦还没有迎来它的结局。”   “打倒魔王之后,就是结局了吗?”霍因霍兹反问。   “我想不是,在那之后还会有’新的敌人‘存在。”   “那么打倒那个’新的敌人‘之后呢?一切就会迎来圆满而幸福的结局吗?”人类问着,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霍因,你明白的,你想要的那个结局,可能需要在很遥远、遥远的未来才能实现。又也许,它永远也无法实现。”   消灭了魔王之后,世界就能迎来幸福吗?   消灭了恶之虫后,世界就能迎来幸福吗?   ——消灭了那一切的一切、会给人带来不幸的人与事后,世界就能迎来幸福吗?   “霍因,我有没有说过,你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我听出来你话中有话,并且不是什么好话。”人类戳了戳恶魔脸颊上的软肉。   “好啦,我想说……你是一个纯粹到有些傻的人。你在追求一种很纯粹的东西,纯粹得不参合一丝杂质的完美世界,纯粹得不含有一丝卑劣与过错的完美之人。遗憾的是,那样的东西不存在。”   “我知道。”   “你的理智上知道,但你的情感上并不接受。”   “……”   “世界上并不存在那种一劳永逸的方法,并不是消灭了某个人或事,全世界就都变得美好起来了。各种各样的糟糕的不幸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各种各样的烂透了的人还是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就像当初救下那个人类时——哦,你大概忘了,他恩将仇报想要害你,你却傻白甜地原谅了他,还给了他一大笔钱——你的行为不会使那人变成一个彻底的好人,可世上却有一个人能因此过上稍微好些的生活,哪怕他不善良,不美好,不强大,不令人喜欢。这就是一切的意义,是你教会我的课题。”   缪伊缪斯将握在手心的发辫抓紧,逐渐用上了难以想象的力道。   他的指根都在发白,可他的声音却很平静。   “霍因,你都没能去看一眼现在外面的那个世界,我觉得很可惜。你不好奇现在外面变成什么样了吗?在那个不再有你存在的世界,我一个人把许多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每晚甚至有闲心给你讲故事,陪你玩梦中情景剧——顺带一提,你如今的模样就是一块小小的白石头,字面意义的石头。我每天需要花费非常多的精力照顾它,真的非——常辛苦。”   “真的?”听到这里,因霍兹挑挑眉。   “好吧,最后一句话是假的。变成石头的你也非常令人省心。”   缪伊缪斯撇撇嘴,他把编有雏菊花的那条细细的发辫放回到霍因霍兹手上。发尾被一圈圈缠绕上无名指的位置,纯白的雏菊盛放在指关节。   随后他爬起身站到青年身后,弯腰从背后环住对方的肩头,肌肤相贴。   他抓着人类的手与之十指相扣,闭上眼声音轻缓而虔诚。   “一切都在很慢很慢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是你所带来的改变,我希望你也能感受到这份不完美但却充满希望的幸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怀中人没有动。   缪伊缪斯暗道不妙。   “走吧。”终于,他听到有人说话。   ……那真的是霍因霍兹的声音吗?怎么那么小?   “你要赶我走吗?”缪伊缪斯边疑惑边可怜兮兮地问,他决定开启死缠烂打的备选计划。只要他多卖点惨,霍因霍兹总会心疼……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霍因霍兹的声音还是很小,小得匪夷所思,扭扭捏捏。   “你……同意了?”   缪伊缪斯终于反应过来,惊喜刚涌上心头,上半身便雀跃地趴在对方肩头,探着脑袋想要与之对视。   霍因霍兹却一反常态侧过去脸,唯有露出来的半张脸掩在发丝下,透着淡淡的红。   ——嚯。   缪伊缪斯的眼睛亮了。   霍因霍兹清了清嗓子,逐渐恢复语调:“咳,我说过希望你能陪我去看一个地方。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   缪伊缪斯仍是没骨头般懒洋洋趴在人类肩头,毛绒的脑袋蹭着脑袋,注意力却很快被牵引走。   “这就看完了?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花房而已。我还以为你会带我去看一些更加刺激更加神秘更加厉害的东西……”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遇见的第一个人。”霍因霍兹回答着好似完全不相干的话,“……我没有想到这里会开满雏菊花。”   缪伊缪斯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这句话的人,他又接着问:“要不要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具象出你的母亲的身影?”   “不需要了。”霍因霍兹摇摇头,“这一屋子的雏菊花,开得太迟了。如果她最后那些日子里能够看到这些花,也许会开心一点。”   梦境逐渐淡化,房屋的架构渐渐消融。   他们静静注视着雏菊花如同雨滴般淅淅沥沥向下跌落。   “但想要为她献上这些雏菊的是经历了许多事后现在的你,而不是过去那个年幼的孩子。他有权利保留自己的情绪。霍因,哪怕是你也不能苛责过去的那个你。会有人心疼那个孩子的。”   “哦?你说的这个人是谁?”霍因霍兹故意问道。   “我呀。”   他们不约而同勾起嘴角,看着自己的身影同这些雏菊花一起缓慢消散,从始至终十指相扣。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和我离开的?”缪伊缪斯好奇问。   “在你说你会一遍又一遍来梦中看我的时候。”   缪伊缪斯有些心虚:“我很烦人吗?”   “不。只是如果你来的话,这场梦就变得没那么糟糕了……那么我也没有继续做这场梦的意义了。”   缪伊缪斯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笑得更灿烂了:“那——我们回家吧。”   “嗯……你先闭上眼睛。”   缪伊缪斯乖乖地闭上眼。   他听到霍因霍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听到衣物窸窣的声音。   他感受到自己身后的尾巴被熟悉的手指抓了起来,又被轻轻揉捏。   他——下意识抖了抖,又立即忍住了,放心地将自己最重要的尾巴交付给对方摆弄。   直到面前人说“好了”,他才期待地睁开眼。   人类的手心中静静躺着一只漆黑的桃心尖尾巴,桃心与线尾的交界处,被系上了一枚小小的雏菊花环。   他在霍因霍兹的掌心间轻轻晃了晃尾巴,那些雏菊花们便跟着轻晃,像是随风舒展。   霍因霍兹接着又打了个响指,那纯白的雏菊花们于是一瞬间全部变成血红的小型玫瑰。鲜嫩的红玫瑰点缀着浅绿的枝叶,像是一粒粒晶莹的糖果。   见过大世面的魔王大人承认自己被这简单的戏法取悦到了。   但他仍是调皮地摇摇头说:“我还是更喜欢白色的花环。”   “雏菊花?”   “不,是白玫瑰。我想要和这个一模一样的白玫瑰花环。”魔王大人的眼睛亮晶晶。   “白玫瑰……”   他听到霍因霍兹喃喃自语重复着这个词语。   他发现霍因霍兹又站着不动了。   对方望着他,却又没在看他,微微蹙着眉,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中。   “怎么了嘛?”缪伊缪斯戳了戳霍因霍兹的脸,“该不会我们的魔术师先生只会变红玫瑰这一种戏法吧?”   “缪伊……缪斯。”静了好一会儿后,霍因霍兹缓慢而试探地念出这串音节。   “你终于想起我了!”小尾巴猛烈地跳动起来,几乎比它的主人还要显得兴奋,差点从人类手心中掉下来。   “嗯,不过只想起来一点点。”霍因霍兹一只手捏着眉心间,眼中情绪飞速变化,说不上来是茫然困惑,还是恍然大悟,亦或是都有。   “没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想。我的名字是缪伊缪斯。很好听的名字,对吧?”   “缪伊缪斯……是第一颗星星的名字。”   “是的!顺带一提,你的全名是霍因霍兹,是传说中最后一颗星星的名字,是我取的名字。”缪伊缪斯不无骄傲地扬起脸,已经开始等着被赞美自己优秀的取名审美。   “缪伊缪斯。”人类又念了一遍,仿佛这不是一个恶魔的名字,而是某种诗歌,某种蕴含魔力的咒语。   “嗯哼。”缪伊缪斯忽然发觉霍因霍兹也怪黏人的。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当然可以。”   “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想想,抚养者与被抚养者,教导者与被教导者,君王与他的辅佐者,世界上最可怜的、孤身一人的勇者,与前来拯救他的、独属于他一人的救世主……大概是这些关系?”   缪伊缪斯摇头晃脑一股脑将自己能想到的东西全说出来。他发觉他和霍因霍兹如此亲密,但无论用任何其中一种关系来形容他们都会太过单薄。   他抬起视线,发现霍因霍兹目光灼灼望着他。   他们的身影已然消散得几乎看不见,这预示着他们即将回到现实。   但那双浅绿的眼实在太亮了,亮得缪伊缪斯没法移开眼睛。   他看到那柔和的浅绿色中满是克制却炙热的笑意。   “我以为我们会是恋人,或是我追求着你的关系……   “毕竟,你完全是我第一眼就会喜欢的那种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