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仁   作者:三改火   简介:   江南树X孟微之 美人绿茶和女王年上   第一卷玄幻 第二卷科幻(。   神明孟微之在他所创造的三千界中行走万万年,庇护过自己亲手点化的小白桐江南树。他们相忘、再遇、重逢,纠缠三千载,孟微之最终为救江南树而坠下天中凌绝台。   一梦醒来,三千界竟然是虚拟世界,而他则是负责开发的测试员。   而与他在境中耳鬓厮磨的那位,好像已经不记得他了。   —————————   这是一个十二年比三千年更长的故事。   *小字引改苏轼句   *架空背景,不涉现实宗教人物   *主受,叙述角度是孟微之   *文案是本书全部的虐点了,前期故事是掉马甲和玄幻公路文,攻嘴贱贱的很热闹,遇到事就对着老婆哭   *核善腹黑木头精攻X莫得感情深井冰受   HE、神仙爱情、强强、久别重逢、反转 楔子   凡尘之上,有三千界。   三千世界之上有天庭,其中众仙往来之处乃三清境。日月高悬,鲲鹏腾风,布天下雨泽;殿阁鳞次,钟磬鸣雷,达世间万事。凡尘之上,众生之外,万象成法,皆立于此。   而在众妙之外,天玄仙尊南乡子坐在三清境的高殿上,正单手扶额、在一堆书简后头暗自神伤。   身为开天辟地后头一个以凡人之躯飞升的仙官,他可实在太憋屈了。名义上是三清境众仙的顶头上司,主理天庭事务,实则说话没分量,手上破事倒是一大堆。   比如说眼下这件......   “这都什么事啊!一下子失踪了七个负责回应人间祈福的主神,那些祈福书在大罗天都快堆成山了!”一个仙官大喊,“查了这么久,一点音讯都没有!难不成......是陨落了?”   “陨落?他们可是神啊。”另一位阴阳怪气道,“神明皆由初元天尊亲自点化,无需修炼就能比肩天地,可不是我们凡胎修仙者能比的。再说,主神神力强大,有什么能叫他们陨落?我看,他们八成是不想干了,学大天尊下界快活去咯。”   “就是!天庭上六休一,太为难人!”   “他们有什么资格不想干啊!我才不想干呢!无耻之尤!”   南乡子眼见着众仙官的唾沫星子都冲着自己来,有点忍不了了。按资历算,他可以当在场所有仙官的祖师爷,可偏偏张了一张透露着任劳任怨气息的脸,没一点威慑力不说,还总有些元阳耗尽的疲惫。   他凝神聚气,喝道:“够了!”   众人眨巴着眼,看向他。   南乡子憋了片刻,放弃了咆哮发疯的想法,嘴里平和沉毅地道:“关于那七位主神的下落,三清境会继续调查。至于大罗天的祈福书,可能需要大家担待些。”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哀嚎。   仙神有别,神在尘世中有信徒,而仙却没有——他们算是专门掌管天庭事务的。就算帮那群神明累死累活地处理完祈福书,功劳也记不到众仙官的头上,实在是憋屈。   “天玄,你看这样如何,”一个狗头军师冒出来,“要不你下界一趟,八抬大轿把大天尊给请回来,求他再点化几个神明暂代一下?”   南乡子早料到有人会出此下策,可听到这话时,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初元大天尊乃是开天地之神,拥有点化神明、掌控生死的创世灭世之力,额间天目可窥万物本相,神力无边。世间一切,对他而言,都不过举手之劳。循此逻辑,与其让众仙吃力不讨好,不如求初元弹指一挥来得实际。   狗头军师这么一掰扯,把球从众仙的三清境踢回了诸神的大罗天,立即得到不少赞同。   南乡子面不改色,斟酌着开口,道:“可大天尊这十多年是转世为凡人,恐怕......”   “求他归位啊!”狗头军师道,“只要他一抬手,什么事儿都好办了!”   “仙尊您与大天尊万年情谊,只要开口,大天尊不会不答应的!”   众仙纷纷出来请愿,要南乡子看在他们替大罗天背锅千万年的份上,去找初元大天尊求个照应。   南乡子叹了口气。   他自如山的卷轴后缓缓站起身来,见殿内众仙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只感到一阵头疼。拂袖间,他身上便成了凡间道士的打扮,同当年在尘世时别无二致。   这群家伙有什么可叫唤的,天玄仙尊哀怨地想,老子才是千万年来最逆来顺受、腹背受敌的那一个!要抗争!要退休!不干了!他也想下凡!   “我去去便回。”他道,“诸位尽力协助大罗天,莫使人间祈愿之人等太久。”   众仙对他行礼,目送他画出天地门,以身入尘世。大殿外钟声一响,他们便各自散去,留下空寂的三清殿。   *   南乡子心中明白,此去解决不了问题。   这世上没什么轻易的事,就算是初元,也要为所作所为付出相应代价。若要点化神明,初元需从自己身上剖取一片神魂,用作点化之引,塑出神身。所得神魂越多,神力的上限就越高。   而这剖取神魂,在天庭律法中算是一大酷刑,是钻心剔骨之痛,几乎没怎么在神身上用过,初元却已经领受过无数次。南乡子在初元身边待过很长的时间,亲眼见过他点化神明,也深知初元身上的神魂已不剩多少了。   多年前,他曾答应初元要对此保密,以防天庭人心不稳。所以,今日在三清殿上,他什么也没有说。   毕竟,总有传言说初元将要陨落,不少渴望成为天地共主的神明已迫不及待地壮大势力,甚至为此挑起尘世间的战争。此时去见他老人家、分说这七主神失踪之事,或许能赚得他元神归位,镇一镇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这点化新神之事,倒算是其次了。   天地门在身后闭合。   他飞身落到天极,脚下是无尽的荒原。这便是天庭三十六重天与尘世的交界之处,也是初元的降生之地。数万年前,南乡子飞升后,也是在此处初见初元。   此处有一条江,叫做无名江,顺江流而下,那江河便化作悬崖上的跌水,水雾之下,就是尘世三千小世界。崖上跌水向下冲荡,一泻千里,却静默无声。   南乡子于崖边站定,闭目掐诀念咒,而后纵身一跃。   这天地间,大概只有他还知道初元身在何处。初元不管祈福,不主理小世界,世间已无人膜拜他,天庭也只有在这等时候才想起他。   地上凡胎与满天仙神全然不知,初元天尊转世为凡人后,成了个有着少年面目的江湖郎中,问道救人,在一个名叫吴郡的小镇和光同尘,过得平静无比,转瞬就是十九年。   南乡子去见过他几次,都被他撵跑了。初元生性执拗,说什么也不肯归位,就是要在那烂泥地里打滚,说什么渡尽恶鬼致前身。   他如今有了名字,叫孟微之。   作者有话说   楔子简单交代设定背景,还没进剧情。   本书分为两卷,实质上是一篇系统文(涉及剧透),如果对伪玄幻part不感兴趣可以直接跳到卷二开始看。小情侣在幻境中相认应该在“他是江桐”这一章之后。   这是一个“十二年比三千年更长”的故事,第一卷有很多对应第二卷的隐喻,包括主角之间的感情。   给我最喜欢的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 第1章 吴郡诡事   孟微之将一碗蟹粉倒进面碗里。   他认真地拌着面,黑麻袍袖顺着手臂落下去,在手肘处堆出褶皱。层层素布遮覆住眼与额前,孟微之看不见外物,故而摸酸醋瓶时费了一点力气。   “别急,别急。”面馆老板堆着笑,帮他将醋倒上,“中秋后的母蟹壳凸黄满,现在最是好时候。十四,今儿尽管吃,多少我都管。”   孟微之不和他客气,吃得那叫一个全神贯注,任老板在耳边念叨:“这次多亏你。那小鬼缠了咱家两代人,一下就给你摁住了。你该不会是个仙人吧?”   孟微之将空碗一推,抹了抹嘴,诚恳地道:“我只是一个卖药的。”   话音刚落,身侧有人绊了一跤。   那动静确实不小。孟微之下意识要把放在旁边的药挑子再往里收收,无奈这小店就这么点地方,那药挑子已经是贴着边了。   那被绊的大汉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孟微之看向此人,心头一动,但不作声,该吃面就吃面,暗自拿余光瞥过去。   似有煞气。   老板刚要打两句圆场,那药挑子就被一脚踹翻,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那动静把两厢的人都吓了一跳。孟微之稳如泰山,眼里只有碗,直把新拿来的蟹黄拌面拉到跟前。那汉子啪地把他手中筷子打掉,指着他鼻子骂道:“吃什么饭当什么心啊!你丫也想把老子害死?”   没等孟微之回话,他拔腿就走,浑浑噩噩,好似对自己方才的言行毫无知觉。   面馆里众人被他吓得不轻。   “陈八尺,你吃火药了?”老板冲着他大喊,又缩回身子朝孟微之赔笑道:“他就这脾气,别理会他,咱们吃咱们的。”   “他家里出事了。”孟微之拿起筷子道。   “哎,”老板压低声音,“你也听说了?”   “没有。”孟微之又吃完一碗面,移开板凳,蹲下身去,把散落在地的药丸与符箓塞回筐里,“我看他魂不守舍的,举止又实在奇怪,瞎猜的。”   “料事如神啊。”老板道,“这怪事儿说来话长,中秋游神后就有了苗头,如今吴郡都传遍了,那老陈家还捂着呢。”   他示意孟微之凑过来听,低声说:   “陈八尺的儿子,中邪了。”   *   话说天下之南有虫岭三千里,此地无主神管辖,十里不同风,百姓供奉的偶像千奇百怪,是为“乱神”。吴郡背靠虫岭,当地人供奉一双面神偶,称之“大公”,求其庇佑。   陈家乃是吴郡大族,建有一间祠堂,里头便有吴郡最大的双面大公像。   此时已是暮秋时节。寒雨过后,道边古榕叶仍翠,枝桠间绑缚千百红缕,在一片灰白屋舍中尤为刺目。正是日中,街上却空寂无人,只有陈氏祠堂禁闭的门户缝中溜出几丝刺耳的乐声。   陈八尺披头散发,自供奉双面大公的堂中出来,越过巫觋乱舞的庭中,疾步奔向一个发白无须的银眉老者跟前。   “二叔!”他一顿,“如您所言,香没烧尽就折断了。”   老者闭目不语。陈八尺的老婆急了,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袍袖,哭道:“二叔,求您救救我儿!我儿琅珰的名可是二叔所取,二叔不能不管......”   “闭嘴!”陈八尺呵斥一声。   他转过头来,紧紧地盯住二叔:“小儿无知遭难,难道是大公也保不了的吗?”   二叔猛地睁开眼,其左目已血丝遍布,成一汪猩红,将周遭人唬得直退后。陈八尺却不动,凝神看着他——这位二叔是陈氏长者,传说有通阴目,能见不寻常的东西,且对巫神之事十分了解。此时遇变故,陈家众人对其可谓言听计从,陈八尺也极力留心二叔的神色。   “罢。”陈二叔道,“先去看看琅珰。”   祠堂东南小屋上的符咒被拉开。二叔在前,陈八尺于一侧提着灯,将门推开,拿灯火向里探照。   “琅珰?”   一阵窃笑声响起。   二叔一把抓住陈八尺提灯的手,朝漆黑的屋角一扬。灯光之下,那小孩儿赫然躬身低头面对墙角,一双手无生气地垂过膝盖。   陈八尺与二叔对视一眼。他抬脚迈过门槛,见琅珰没反应,不由地加快了步子,向那屋角走去。堂中比外头阴冷许多,灯火摇曳间,琅珰的影子时有时无。陈八尺瞄着那黑影,咽了口唾沫,抬起手想要去拉儿子。   伸出的手还没碰到小儿的背,琅珰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来,砰地摔在地板上。   “爹!我疼!”   清醒了。   众人长舒一口气。陈八尺只当自己刚才在双面大公前燃的三根断香起了作用,心中大喜,将琅珰抱在自己怀里。琅珰不过十岁孩童,哭得喘不过气,陈八尺的老婆在门外看着心疼,也要进去,被二叔一把拦下。   “此为罪堂,阴气极盛。”他道,“女眷本为阴,贸然进罪堂,极易伤身......”   “爹!娘!”琅珰尖叫,“我疼!”   “摔疼了?”陈八尺急道,“爹给你揉揉!”   “不是。”琅珰拼命扭着身子,“有东西在我身上爬!有虫子咬我!”   众人只觉冷汗直流。二叔眉头一皱,从身侧人手里拿过火把,抬腿迈过罪堂将近一尺高的门槛。他走到琅珰近前,问道:“何处疼?”   “腿!”   二叔拿火向琅珰腿上一照。   琅珰只觉得那种被蚂蚁啃噬的痛感减轻了些。他抓着他爹的肩膀,正要坐起来,肚子那块猛地一抽——那感觉又回来了!   他捂着肚皮,本能地要往火把上凑,衣服都被燎着了。说时迟那时快,二叔抬手撤下火把,将琅珰拎起来,将人一掌劈晕。陈八尺接过火把,还在愣神,二叔已把琅珰的手脚捆住、平放在地上,推着陈八尺就往外走。   “这回真棘手,我帮不了琅珰。”待出了门,二叔立即道,“此事因果深重,在巫神之上。这样,你去平泉寺找孟十四,把他请来。吴郡大小诡事,孟十四解决了不少,且比万仞山的那帮仙门道人好说话。”   “他?不可!”陈八尺将眉一立,压着声叫道,“他就是个卖药的江湖郎中,仗着会点法术便在此横行。这吴郡百姓,都快不拜咱家大公、改去那破庙拜他了!”   “那我也无他法。”二叔说着,作势要走。   陈八尺急忙跟上,追在他耳边道:“前几日我方踹了他的药挑子,这......他若是不肯来,我也没话好说。”   二叔停步转身,抬手止住他。陈八尺一时噎住,只见二叔自怀中摸出一根木短杖,似是什么古物。他在上头瞧见了自家的朱雀纹,颤着手把东西拿过来,听二叔道:“快去吧。”   陈八尺一拍大腿,转身出了祠堂正门。跨出门槛的刹那,耳际荡起瘆人的笑声,他猛地一惊,回眼正望见神台之上的双面大公像   那两张本无表情的脸,不知何时成了一哭一笑的状貌。 第2章 乱神   “好,我这就去。”孟微之说。   陈八尺持着短木杖的手僵在空中。孟微之对此却没反应,从空置的神台上滚下来,披上黛紫的罩袍,摸索着将一把锁呐别在后腰上。陈八尺看着他被素布盖住的半张脸,缓缓将手里的短杖放下了。   他原以为这短杖是二叔的什么信物,可人家根本不看,听完事由,说去帮忙就去了。   “孟十四,”陈八尺结巴了一下,“先前是我不识相。”   “我帮这个忙,不是要听你这句话。”孟微之浅浅一笑,“你对我如何,我不在乎,我此去要救的也不是你。你若觉得不安,便替我在此处扫一扫平泉寺的正殿。”   陈八尺被他说得出了汗。这孟微之看着不过十八九岁,这话自他口中说出,显得有些奇怪。他张了张嘴,忽觉手里一沉——那短木杖不知何时成了一把扫帚。   他正愣神,孟微之盘好发髻、挑上药担,越过陈八尺向外走去,边走边挥了挥手。   “等你扫完,你儿便平安了。”他道。   *   陈家二叔独身坐在祠堂阶下。族人都被他遣去罪堂前守着,满庭只剩榕树叶的萧萧声。   他看到紧闭的正门被推开。   一个黛袍少年自门缝间进来,先将药挑子撂在地上,再整了整衣衫。他双目被遮掩,本该是看不见周围,却精准地面向了阶上的长者,躬身抱拳,口中却是直呼其名:“丹迟,别来无恙。”   “你如何认出是我?”   “简单。”孟微之笑道,“每个人的气息都有别,我不用眼,就只听呼吸。”   陈丹迟的目光落在他额目间的素布上。   孟微之在某年七月十四不明不白地出现于吴郡——在中元前的游神会上,一个不过三月的婴孩在救苦仙尊孟如海手中的大瓠中双目紧闭、啼哭一声,催燃百里灯火,其后吴郡数年皆无中元百鬼夜行。   万仞山的仙长亲自看过,说这瓠生子有业果,便将其带回万仞山,养到十五岁,并告之以天命、授之以术法,要他渡尽恶鬼致前身。   因手托此子的救苦仙尊俗姓孟,且吴郡以生日取名为俗,百姓便称此人“孟十四”。十五成立后,孟十四自取名“微之”,在外游历三载后回到吴郡,做了个卖药郎中。   陈丹迟因有通阴眼,曾拜入万仞山仙门修持,在那里见过孟微之。那时,孟微之还是个总角小儿,便已用素布覆面。   鲜有人见过孟微之的眼睛。   “你可知我为何要让八尺去寻你?”陈丹迟撑起身子,“若是寻常的邪祟,有我在即可。此番之事却并非是我辈能应付的,须你这个天星命来成天人事。”   孟微之走到阶下,只觉体内残剩的神魂一颤。他一下明了陈丹迟所言何意,反手拿了锁呐,仍是不疾不徐地问道:“琅珰究竟惹了什么东西?”   “我看,”陈丹迟叹道,“他惹了大公。”   先前陈八尺找上孟微之,说话遮遮掩掩,说是琅珰在中秋游神会上冲撞了秽物。   “并非如此,他只是不敢道实情。当日琅珰扮大公座下引圣童子,不慎碰翻烛火、燎着大公衣袍。其后第二日,琅珰便高烧不退、难复神智,出现为邪祟所侵之相。”   孟微之推开神堂的门。阳光落在那一悲一喜两张面孔上,他顺着光望去,眨了眨眼,那两张脸又于生灭间变得无表情,双双垂眼,悲悯地望向足下之人。   “不管了。”他回身对陈八尺道,“救人要紧,我去看看孩子。”   *   陈家众人拿着火把,守在罪堂门口,正一筹莫展,忽见自家二叔领着人冲过来。他们定睛一看,只见陈丹迟身后跟着瓠生子孟微之,急忙道:“罪堂不可任外人出入!”   那外人不管他们,径自往前走去。众人都知道孟微之厉害,象征性地阻拦后,自觉地往两旁退去,给他让出一条道。   孟微之步履坚定,一头撞在了门上。   众人:“......”   陈丹迟默默背过身,心里犯嘀咕:没准这小子真是个瞎子。   “无妨,无妨。”孟微之爬起来,一脚把门踹开,霎那间一个黑影飞出,又把他撞得摔了一跤。旁边几个壮汉暗道不好,刚要出手帮忙,孟微之提着那“影子”便爬起来,将其悬在离自己一臂远处,反手抽出唢呐。   刚才那黑影正是琅珰。   这孩子此时面上筋络凸显,皆为黑色,双目浑浊,大张着嘴,发出近似小兽咆哮的声音。他拼命伸手要去抓挠孟微之,可孟微之使着巧劲扣住其颈侧,将其死死制住。   “琅珰!”他喝道。   琅珰停滞一瞬,继续发狂。   不是夺舍,亦非痋术,更像被人施了咒。   两侧的人都大惊,退开作一圈,纷纷看向陈丹迟。陈丹迟在孟微之身后不动,神色自若,只是缓缓抬手,捂住了耳朵。   大家犹豫片刻,打算照做。   电光火石间,孟微之抬起锁呐,凭此单手结印。灵力冲涌之间,劲风骤起,他将那锁呐送到唇边、鼓着气吹出高亢嘹亮的一响!   此曲,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罪堂旁的一颗榕树瞬间被刮秃了。没来得及捂上耳朵的,都应声倒下了。   琅珰本不断抓挠的手垂落下去。   孟微之立即将他平放在地,盘腿跌坐下,在他身侧掐诀念咒。片刻后,他朝身后人抬手,简短道:“刀。”   那刀一到手中,他反手割开自己的掌心,将自己的血在琅珰眉间淋一两滴,以食指划开,再向下略用力一按。琅珰顿时浑身一震,哇地吐出一大口黑液,挣扎着睁开眼。   “爹......”   “你爹快回来了。”孟微之对他一笑,道,“不要怕,你暂时没事了。”   他把琅珰稳稳当当地托抱在怀中,站起身来,将孩子交到陈丹迟手中。回过头,孟微之再度拿起锁呐,凑到那几个刚才昏过去的人耳边,把他们挨个吹醒。   “二叔,”有人凑在陈丹迟耳边道,“孟十四用的是什么法器?这么厉害!”   “这只是普通锁呐。”陈丹迟淡淡道,“不过是他内力深厚,且实在吹得难听。”   琅珰十分虚弱,仿佛气血快被熬干,陈丹迟即刻令人送他回陈氏祖宅修养。那罪堂被重新锁起,众陈家人都离开,孟微之在后头跟着走了几步,停在供奉双面大公的神堂旁不动了。   “十四?”陈丹迟回过头,“快走吧。”   他方说罢,二人皆听到一阵若有若无、非哭非笑的怪声。   “此事不算完。劳烦你替我开神堂门,带我进入后,再将门锁上。”孟微之立即沉声道,“无论在外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锁。   他话语间有些说一不二的气势,竟能轻易地将人震住,叫人不由自主地言听计从。陈丹迟猜孟微之察觉出了此事的根源,心头不由地担忧,却知这少年来头大、法术强,且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子。   他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   这陈氏祠堂年岁久远,顶上已有几处裂隙。残阳自其间刺入,给双面大公像镀上血色的金身。   身后门已锁上。孟微之将锁呐别回后腰,往前走了几步,在一片阒寂中道:“吴郡人信你能庇佑他们,你便在这神台上。你不是我点化的神,受神的尊荣也就罢了,却无半分为神的样子。”   他一把扯下面上素布,睁开双目。   那素布下的是一双赤金眼瞳,如火流焰、如日初辉。额间红印深深,是转世后尚留下的天目痕——初元天尊眉间天目,可见现在之众生本相,而初元入凡为“微之”,天目封存,只留红痕。   “小儿不慎以火燎你造像的衣衫,你就要降咒于他。”孟微之冷笑,“那今日我若要烧了你这身造像,你能拿我怎么样?”   那二面大公像左侧的一面露出畏惧之色。孟微之托起掌中火,二指自眉间落至身前,厉声对着它道:   “给我滚出来。”   作者有话说   杂录:   无相布施   “地狱不空 誓不成佛” 第3章 平泉旧影   “初元,你这么凶作甚?”   一个人自那双面大公像后探出了半个身子,靛蓝道袍都落了灰。孟微之怎么会不认得——这正是三清境一把手、天地间第一个凡人飞升而成的仙,也是孟微之唯一能勉强以平辈相称的友人。此人在凡尘中名南乡子,天庭天玄仙尊是也。   还真猜错了。孟微之扯了扯嘴角。   “你......”   “不是我!”南乡子连忙抬手否认,“我才掉到这里,摔得好痛,便听见你在此慷慨陈词。先别管这桩闲事了,那七个主神失踪之事先前已同你说过,你看如何是好?”   “此劫非空穴来风。”孟微之收了掌中烈火,看着南乡子跳落在地,“我并非不愿点化新神,只是此身如今不过是一介凡人孟微之,管不了天庭之事。且我在这虫岭三千里有因果未尽,不能归位。”   “我就知你会如此回答。”   孟微之一愣,扬眉笑道:“天玄,你倒成本尊的知音了。”   南乡子一挥手中玉如意,转过身去道:“如此,只能叫那帮家伙再顶一阵子、帮着处理祈福了。凡人百年,在三清境不过一个月——你也别真活那么久,大家都不容易。”   他步子一顿,看向那双面大公像。   “这是怎么回事?”   “你来得正好。”孟微之拽着他的袖子,将他在那造像前按下,“我如今没天目,什么都看不到,你快用你的慧眼替我看有何端倪。”   “不不不!”南乡子急忙捂住眼睛,“我为找你,亲自下凡,不可乱惹因果。”   “我猜想,这是个仗势横行的精怪。”孟微之在他耳边道,“你若能替我看这神堂里是否还有这双面大公的真身,待我归位后,许你十年不问三清殿事,我替你干!”   “才十年?”   “不行就拉倒!”   “成交,就十年!”南乡子急忙撤下双手,绕着神堂跑了一圈,仿佛怕孟微之追上来反悔一般。孟微之在原地不动,紧盯着那双面——造像的神色,已恢复如初。   他总觉这两张脸似曾相识。   “没东西。”南乡子跑回来,在他身侧道,“若你猜得准,那东西八成是跑了。”   “我刚才说的是人间十年。”   “什么?你——”   “你要是肯留下、同我除此精怪,我归位后必然帮你代班,十年百年随你歇。”孟微之竖起食指,对他循循善诱,“此事或许是我未竟的果报,你若帮我,我也好早日回去啊。”   他凭空变出三支清香,抬手燃了其顶,推向南乡子,郑重其事拜了一拜。   “你若担心师出无名、擅惹因果,“他道,“那我便以道人微之之名敬你清香,求祖师爷助阵于我、降妖除魔。”   孟微之顶了张少年相的小狐狸脸,做得一副虔诚模样,弄得南乡子满身寒毛竖。他不想看这老祖宗装孙子,别过眼,无奈地挠挠头。   真是折仙寿。   毕竟这并非初元第一次求他。这大天尊向来不把自己当回事,为求事成不惜一切代价。他是肯以骨肉成桥、渡蚂蚁过江的神,做了人也一样,是十足的一根筋。   大抵天地自生的神灵未至善至纯,在乎的也实在少,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随即正色道:“此乃我本分,自当相助。”   手方触及那三支香,一阵劲风袭来,吹得二人衣袍猎猎、手中轻烟如蛇腾。神堂四面门户被风撞开,窗棂咯吱直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自此间逃逸而出。南乡子下意识要护法,咒还未念出,便被孟微之拽着袖子出了神堂。   脚落在石阶上的一瞬间,四面长风都平息,他戒备地回望,不由心下一惊。   那造像的双面之间,出现一道裂缝。   *   “这虫岭三千里如今竟然没有主神?”南乡子紧跟在孟微之身后,绕进一处深巷,“是你我疏忽了,还是......”   他想起了点什么,蓦地闭嘴。   离开了陈氏祠堂,二人一路巡遍吴郡南大街与城隍街,未见有异常。南乡子不熟悉此地,以灵识四处探去,察觉到此城不寻常处。   孟微之在前头,推开平泉寺的大门。陈八尺已经离开了,他进门便望见那扫帚被摆放在供桌的一侧,天王殿里已是一尘不染。   “这次你不撵我走了。”南乡子在孟微之身后叉着腰道,“你这地方,我还没来过。”   这平泉寺藏在巷中,从外看与平常人家无异。他跨过门槛进了院子,望向天王殿中的神台——神台上没神像,只有孟微之的破被褥和一盏油灯。孟微之从被褥里边掏出一只脏兮兮的白猫,把掌心里布包着的碎肉倒在一侧,看着它将肉吃尽。   那猫舔舔爪,便趴到孟微之膝头,眯着眼对南乡子打了个哈欠。   “此乃平泉寺,先前供奉虫岭三千里的主神,先是伯命,然后叔山,再到......江桐。”孟微之停了停,“你还记得那小子吗?”   “记得。”南乡子垂下眼,“方才......想到他了。”   天上地下都知道江桐是初元至今点化的最后一个神,也是初元曾寄厚望的继承者。千年前,已是虫岭主神的江桐为补天裂而身陨,初元本想点化新神代替,但因神魂不足而搁置。   南乡子晓得以往初元会回避江桐的名字——像个打碎琉璃瓶的小孩,把碎片含在口中,刺得满嘴血流也面不改色、装作无事。   “这神台之上的造像又换了几轮,没一个供得住,要么被雷劈要么被火烧,最后连同这平泉寺也被废弃。”孟微之提着白猫的后颈,将它放在地上,“一年前我在此落脚,这门才得以重开。”   “挺好!”南乡子道,“就当是供你了。”   孟微之笑起来。他将自己的被褥往里边挪了挪,在神台上拍了拍,道:“来一块供着。”   忙活半天,日头也落了,天王殿内外一般黑,只有神台侧一点灯如豆。   南乡子枕着手臂,在神台上躺下。   天王殿的顶上也有漏缝,他能瞧见漆黑天幕上的星子。孟微之坐在他身侧,向脸上一圈一圈地缠着素布,听到南乡子问:“你的神魂呢,打算怎么办?”   “急不来。”孟微之在脑后打了结,“我打算归位后再于三千世界中四处转转。古神陨落后,神魂游散,那本是我的东西,我自当去收回来。”   南乡子闭着眼,竖起一根手指。   “怎么了?”孟微之问。   “吴郡,便有你的神魂。”   孟微之的手顿住。半晌,他道:“少贫。”   “什么少贫,我......”   外头忽传来一声轰鸣,仿佛是有火光将外头照得犹如白昼。二人一下子直起身,望向天王殿外,不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奔走高喊。   二人对视一眼——南乡子只看到了素布。   “出去看看。”孟微之道。   待跑到南大街上,他只看到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不像是普通走水,倒像是自地缝里涌出来的流焰。身侧都是穿着中衣就往外跑的百姓,他眼睁睁望见一个人身上带火地冲出来,在五步内变成飞灰。   孟微之正要往那处,被南乡子一把拉住。   “天玄?”   “莫动。”南乡子沉沉道,“此乃阿难业火,有恶鬼要成形了。” 第4章 红符道人   在阴气动荡、怨恨滋长之处,常有平陆开裂、恶鬼自无间破出。恶鬼要至人间化形,便会带出从前阿难在地狱布下的业火。   “这业火碰什么烧什么!”南乡子叫道,“就算是神仙也没用!”   孟微之自袖中扯出布阵符箓,向空中推去,一顶屏障顿时在方圆百步内降下。南乡子一扫如意,将障中其他生人尽数送出去,念动金身咒,随孟微之顶着热浪朝起火的地方去。   业火最烈处恰好是吴郡的一处票号,平日里人来人往,这回必定死伤惨重。   “这鬼惯会挑地方,凡人生魂借烈火炼化,更易助鬼成形。”孟微之在前头边跑边喊道,“天玄,你不是号称什么红符渡厄天师吗,你快镇啊!”   “这红符镇鬼之术......”   二人猛地在那票号前刹住。门上高悬的“日月昌”牌匾已经砸落下来,横在门前,业火已经烧到了牌匾内辟邪的内胆。   “我朝天宗凭我开山,红符镇鬼乃我宗外不传秘术。需以千年魔血炼就红符,配合咒语,引五雷落,可镇压无间厉鬼。”南乡子飞快地结印,两手合掌置于面前,垂眼低声道,“因千年魔血难得,此术如今已失传。”   “那可否立即引五雷落?”孟微之回身,“来不及向救苦请令牌了......”   “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千年魔血。”南乡子淡淡道,“下来得急,啥都没带。”   孟微之的沉默比五雷还轰顶。   顷刻间,烈焰自票号正门冲涌而出,孟微之下意识抬手去挡,飞身跳开三尺,回过神来时,见自己抬起的左臂竟已焦黑如枯枝!   不愧为业火。   “初元!”南乡子撤下金盾,“你可有事?要不要我帮忙?”   “金盾借我一重。”   南乡子掐指一念,孟微之身上便落上一层金辉。此金盾并非俗物,乃是渡业阿难万年前只身入无间时所着的衣袍,可以抗一阵子业火灼烧。孟微之干脆砍下左臂,来不及念复生咒,径自冲入火中。   南乡子刚要跟上,灵台间讯音一响,耳边响起救苦仙尊孟如海的声音:“天玄,你是否与大天尊在一处?发生什么事了?”   “吴郡有地裂,业火迸出。”南乡子一点眉心,让孟如海借自己的眼看此处,“初元进火场去了,你快看看附近是否有仙使巡查,速下律令让他们来帮忙!”   “我已知会他们了。”孟如海道,“如此也说得通——方才有人向我请五雷令,我这就允准——是你还是大天尊?”   “......什么?”南乡子一愣,“我们没有红符,请什么五雷令——”   天穹之间,电光倏然划破苍茫。   雷声滚滚,随着瓢泼的大雨落下来。南乡子听不见孟如海焦急的问了,缓缓抬手,再点一下眉心。耳边恢复寂静,他仰头望见雷云滚滚相聚、似有龙腾其中。   已千年未见如此景象了。   断壁残垣间,孟微之的面前业火若活物一般围向他。他已扯下面上素布,正趴在地上摸索地裂,只觉得脊背一片凉。   下雨了。   瓢泼大雨。   眼前业火竟有减退之势。孟微之闭上眼,努力调用灵识,能听到恶鬼哭号与冤魂求救,但雷声更隆隆,万籁浸入雨中。   南乡子红符镇鬼时亦会打雷落雨,但今日这一出,绝非南乡子的手笔。   他摸上腰后的锁呐,却不知究竟该做什么。眼前渐渐清明,只见庭院间一处古树被焚烧却未倒,那地裂正是自树根下生出,仍向外冒着火星。   一枚红符徐徐落在地裂之上。   “镇!”一人喝道。   最后一道雷落下,地裂合无踪。   天雨泼洒下来。孟微之身上的金盾消散,顿时被浇得浑身湿透。他没了一条手臂,有些踉跄地站起声,下意识地向身后望去,待看见了人影,便立即抬手遮掩住自己的额目。   身后那人方才喊了“镇”字——不是南乡子,是个白袍素巾的年轻道人。隔着雨幕,孟微之抬袖遮面,却用余光将对方打量了一圈,冷不防在指缝间对上那人的眼。   原来是这位。   此人名江南树,也算个仙家掌门、得道宗师,在万仞山开宗立派,孟微之曾见过他几面。此人有一副好皮囊,有狂妄不敬之名,惹出的是非传闻颇多,常遭人骂。   他居然会红符镇鬼。   “贫道江南树。”对方一笑,“你就是平泉寺的孟微之?我知道你。”   这道人说话奇怪,据说人更奇怪。孟微之没再理会他,在红符前坐下,仍遮着上半面,已做好了渡化生魂的准备。他先念咒探通阴曹路,再抬手聚气,等着司命那处回话。   江南树自倾圮的檐头下走出,身上依旧无一点湿痕。他走过那被烧焦的古树,将手放在上边一按,那被业火焚烧的大树便在天降甘露之中死而复生、抽枝长叶。   他折下一枝,信步走到孟微之身前。   “你难得不遮掩面目。”   “鄙人面目丑陋,比不得道长飞雪过前堂,自然怕吓到别人。”孟微之把咒念罢,将素布胡乱缠上,无奈只有一只手,不太利索,“道长以红符镇鬼,灵力消耗颇多,超度之事便由我来。”   他听到江南树又笑了,大抵是那种老修为对少年道士带点轻视和无奈的笑。孟微之心头无名火起,憋住不说话,却感到自己眉间天目痕处被人轻按了一下。   他只觉神魂一颤,刺痛袭来,便一把扼住对方手腕。恰好一片碎瓦在身侧落下,水花四溅,落在他面上,好像是谁的目光。   “江道长请自重……”   “我又不做什么。”江南树似是俯下身来,在他耳边道,“今日之事,在虫岭只会越来越多。贫道劝你一句,恶鬼渡不尽,早日致前身。”   说罢,他抽身而去。   南乡子自门外进来,与江南树打了个照面。他望见孟微之盘腿坐在庭院之中,没心思过问此人的来历,闪到孟微之身侧,问道:“这地裂算是补上了?你的手......”   “无妨。”   孟微之一低头,脸上潮湿的素布便掉落下来。天雨将停,澄明天色露出,而他浑身泥泞、烟熏火燎。   “想不到区区一个吴郡,竟还有我朝天宗后人。”南乡子一顿,“可这后人......”   “怎么了?”孟微之看向他。   “非神非仙非妖非鬼,亦非凡人。”南乡子道,“我方才以灵识观之,那分明是个魔,乃执念所生,已有千年了。”   二人目光落在那魔血所成的红符上。   难怪。   “魔就魔吧,他在此也做过不少善事,没因执念害人。”孟微之轻咳一声,“今日碰上他下山,救了这业火,吴郡百姓当谢此人。”   他说着,按向左边断臂处。眼前正好是方才江南树折下的枝干,孟微之将其在断臂处一接,念动复生咒,很快便复生了一条胳膊,与从前别无二致。   耳际是林木萧萧于风中。   “初元,”南乡子忽道,“这是棵桐木。” 第5章 瀑淋身   天极无名江畔曾生满桐木。   到了时节,桐花万里,皆是浅紫,与初元天尊常着的袍服一色。唯一的白桐半没于江水,会生白花,天生地养,也算有灵性。   孟微之和南乡子在白桐下打过一个赌。   “我既创生天地,便是天地之主。哪怕是一棵桐木,只要我愿意,也能成有创世灭世之力的神。”乌发紫衣、眉间目半阖的天尊悠然道,“你若不信,我便证明给你看。三千年为期,再论输赢。”   他为了这个在南乡子看来无意义的赌注,不惜撕裂大块神魂、点化了那白桐,让这木头精学着做天地共主。这小神的名字也好起,桐木临江,是为江桐。   万年来,南乡子和能以天目破万象的初元天尊打过不少赌,基本只有输的份儿。   但那一次,他赢了。   *   孟微之大清早被吵醒,爬起来一看,发觉自己平泉寺的天王殿前门庭若市。   “都是来谢你的。”南乡子抱着一堆糕团,对他悄悄道。   “多谢诸位。”孟微之抬手道,“十四蒙诸位父老照顾多年,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一说完,外头的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说他办事靠谱临危不乱的,有说他喜怒不形于色必能成大业的,还有要把自己女儿介绍给这大善人的。孟微之无语凝噎,拿了一块桂花年糕来吃,装瞎又装聋。   等到那一堆人都出去了,南乡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坐到神台上,道:“初元,对于吴郡这一连串的事,我有个猜测。”   这几日,吴郡大小地裂仍不停。所幸孟如海给南乡子送了些红符,孟微之便同南乡子一道去各处镇鬼,将吴郡弄得像被缝了好几轮的破棉袄,在秋日过了一轮盛夏雷雨天。   “三千世界,只吴郡有如此异动。”南乡子道,“昨日阴曹司命的分身来见我,说吴郡此处阴气深重、引得百鬼躁动,就算是刚百年的小鬼也想从这里爬上人间。”   阴气深重。   孟微之把手里的桂花年糕靠近火烤了烤,放到嘴边继续啃。他琢磨着这四个字,想到自己,想到连天的业火,又想到陈氏祠堂中的那尊双面大公像。   他盘起腿,让天王殿里的那只白猫跳到自己膝头。南乡子怕尖牙利嘴的活物,挪得远了些,听孟微之问:“阴气的来源有哪几种?”   “第一,枉死之人。若古战场,常阴风寒彻。”南乡子道,“第二,便是邪物。邪物越多、力量越大,所携阴气越重。”   “你处理过最棘手的邪物,是哪一个?”   “自然是姑山应龙,万年前它吞吃太阴、为我所降,我也由此飞升。”南乡子一顿,“这妖物如此厉害,便是因为它吞吃了你游散于凡尘中的一片神魂。”   “你先前说,吴郡有我的神魂。”   孟微之看向南乡子。   说得通了。   南乡子跳下神台,来回踱了几步,见孟微之又掏了几样点心吃上了。他闭上眼,略一思忖,胸有成竹地道:“你如今是凡人,就算得到神魂也不能直接补入体内。此番就是要捉住那大妖、生剥出神魂,我将其带回天庭。待你功德圆满后归位,再将神魂复位。如此,点化新神的事就好说了!”   他颇自得地一拍手,道:“这趟来对了。”   “这都是猜想。”孟微之边吃边说。   “我知道。还不允许我高兴高兴?”南乡子说着,见孟微之慢慢自神台上下来,“我们朝天宗的人都是劳碌命,谁像孟如海他们的逍遥道,只管点头不管办事。我和你说......”   “走吧。”孟微之一拍他的肩,“今日我本有事,差点被你念忘了。”   南乡子尴尬一笑,跟着他走出天王殿。外头阳光正好,落叶纷纷,他不由地驻足叹了一句,再问孟微之:“你干什么去?”   “我是修行之人,虽说散漫,功课也得每月做一次。”孟微之道,“我要去万仞台下,经瀑水淋身。”   *   初元居然也修道了。   一想到此处,南乡子总觉有点割裂。凡人修行,是为了能成仙、近于神,而初元本来就是神,现在修道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他将手中玉如意化作竹杖,同孟微之步步攀援。抬眼望去,尽是远山。   吴郡在虫岭南麓,背靠深林峡谷,最近最高之山名曰万仞山,多有仙门认为此地灵气旺盛、适宜修行,便在此建观立派,孟微之所从的三光宗便在此处。而这万仞台其实是一处悬崖,其下有瀑布如白练,瀑水终年不绝。   “瀑水淋身,不是真要淋你成落汤鸡。”祖师爷亲自解释道,“这不过是看你是否能以灵力护体,要做到鬓发不沾一丝水雾才叫好。”   “哦。那仙尊示范一个?”   “免了吧。”南乡子笑道,“我还是留点灵力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得回一趟天庭。”   周围皆是林木葱郁。南国至秋树仍青,此地灵气又充盈,连着树木也生长得好。   透过那青纱帐,隐隐有些吵嚷声传来。   孟微之听着周围声音。这不远处便应该是万仞台的千丈瀑了,平常此地极其清净,少有人往来,今日却像吴郡过年一般热闹。他没多想,拨开林木走出去,就被几十双眼盯住了。   左手边,黛紫袍的一帮人,是三光宗的。   右手边的,都着素衣,手提长剑。   他们看了孟微之一眼,继续隔着千尺瀑下的一潭碧水对骂。   “这分明我家的!”   “胡说八道,你们三光宗在对面,我们才是在万仞台上开宗的!”   原来是在抢清修的地界。   这事儿倒也常见。毕竟万仞山仙门颇多,而千尺瀑只有一处,难免有冲突。   孟微之继续装瞎子,绕过他们,径自在千丈瀑下提衣跌坐。他掐诀以灵光护体,先诵一遍清净咒,静听眼前瀑水与石上飞溅。   骂声停止了。   然后他听到两边拔了剑。   “别啊,诸位,且平心静气。”南乡子自一旁出来,见此情此景,忙上前劝架,“同为修行者,何必争此时......”   话没说完,一柄法剑架到他脖子上。   “你又是何人!”一素衣剑修喝道,“什么散修,也敢到此处惊扰!”   “不敢,不敢。”南乡子道。   那剑修一扬眉,方要抽回长剑,却发现抽不动。剑锋被面前的陌生道人紧紧夹在指间,对方一笑,那剑身即刻碎作三段,砸在地上。   “荒唐!”众人顿时哗然。   那剑修不可置信地退后半步。   “此乃陨铁。星尘之剑,世间少有。”南乡子将指间的一块碎片放到眼前,带着点戏谑道,“你是哪个宗派的弟子?门中这么有钱。”   他望着那块陨铁,见它颤动起来。   这是被施复生咒了。   南乡子松开手,见那些碎块重新聚齐、再成那素衣剑修手中的长剑。   有人徐徐踏水而来,众人一齐望过去,只见有一人自山崖侧走出。此君衣白若瀑水,手中持长珠,看着像位天然去雕饰的清水芙蓉,称得上一句姿容独绝。   而南乡子扫了此人衣着一眼,便能看出这位道爷实在处处讲究,从白冠到腰封,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待其走到近前,他便认出来了——这就是当日红符镇鬼的江南树。   他暗自开了灵识,仔细看了看此人。   果然,之前没看错。这江南树不在五途,正是个魔。   “掌门。”素衣修士皆对其抱拳。   “还不快回去?人也丢够了。”江南树笑了笑,话说得又轻又懒。他朝南乡子随意地一抬袖,待身后素衣人都散尽,又道:“贫道乃万仞山青玉宗江南树。弟子得罪仙人,还望仙人恕罪。”   “什么仙人。”南乡子打了个哈哈,“我不过是一介散修,路过此处。”   江南树瞧着他,微微一挑眉。   三光宗的众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看向在千尺瀑下淋了半晌的孟微之。他聚气一轮,刚刚复苏,还有些恍惚,忘了自己是孟微之还是初元,只是嫌人多,对三光宗弟子道:“都走,太吵了。”   孟微之是个寡淡人,虽然为人心软,但说话直接又不客气。众弟子熟悉他的做派,也没多问,同他相对一行礼便离开了。   耳边一空,他感到有人向自己走过来。   是江南树。   这个人——这个魔,不知是什么来头。他不仅会红符镇鬼,似乎还已经看破了自己的前身,实在可疑。另外,或许人生得貌美则是非多,孟微之听过不止一个人说江南树是个断袖,刚来吴郡时,喜欢盯着少年的脸看。   还是对此人敬而远之罢。   “见过掌门。”   孟微之客套罢,想朝另一个方向离开,胳膊却被人一把拽住。他暗暗咬牙运内力,却发觉自己毫无挣脱之法。   断袖。他在心中确定道。   “孟十四。”江南树如此喊他,喊得他一愣,“你可知道,我为何在此处?”   “你的门人......”   “错了。”江南树轻笑,“你仔细听。”   孟微之刚要出言,便听到一阵风声。   那不是山林间的过叶长风,却似拔地而起的荒风烈波,带着阴寒之气。孟微之猛然想起当时在陈氏祠堂,那供奉双面大公的神堂中也曾吹出这样的妖风。   “你一坐到这千尺瀑下,这风就起了。”江南树在他身旁道,“我正要捉那东西。而那东西,在找你。” 第6章 残痕   “找我?绝不可能。”孟微之沉声说,“倘若我们说的是一样东西,那它只会惧我,绝不会敢来找我。”   “依我看,它不是惧你。”   江南树松开孟微之的手臂,孟微之却感到自己的四肢已不听自己使唤,如同被穿上了提线一般。江南树背在身后的五指一张,孟微之便浑身收紧,动弹不得。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听江南树道:   “它是想杀你。”   对面的南乡子以如意抵御邪风,看不见孟微之那边的状况,便大声问:“这是不是那双面妖鬼?”   孟微之感到自己此时能出声。   “快回吴郡!”他大喊,“要护住百姓!”   说完,他的嘴又被封上了。这是明显的定身咒,只是江南树此时灵力远在孟微之以上,他根本没还手之力。   南乡子应声而去,一脚踏入天地门。见他离开,江南树将手抬起,孟微之周身乍然被灵力包裹,下一刻便被推入千尺瀑水之中。自觉成了钓鱼用的饵料,孟微之心中急念咒,解开一条右臂,扯下了蒙在眼前的素布,隔着飞白向外望去。   一阵旋风翻墨,自平地起,直向他冲来!   江南树手中长珠作链,向空中缠去。那股黑风仿佛有实体,被死死锁住了咽喉一般,正挣扎不休。江南树立于潭前,周身不动,念了几句,只手中珠链不断收紧,硬生生将那黑雾向身前拖。   孟微之望着,只觉神魂震颤。   先前的猜想没错。他的周遭就有失散的神魂,而那黑雾,不出意外,就是“双面大公”。   江南树为何要管这桩事?   他......究竟是什么人。   方才在千尺瀑边吵架的修士们还没走远,听到了这边的响动,立即回身来助阵,朝着那黑雾做法。这一弄可不得了,黑雾放弃了悬在瀑水中的“鱼饵”孟微之,就着那珠链拦腰处断成两截,其中一截朝众修士扑去。   “掌门救我等!”   千钧一发之际,江南树收回长珠,抬手挥出一道烈焰,霎时间燃破荒风,黑雾尽散。   两截重物砸落在地。   那些修士围上去,只见那是一尊双面造像,已经被劈开成两段——并非拦腰劈,而是自其头顶向下,把二面相对分开。   “像是把连体婴切开......”一人道。   “好恶心!”众人皆恶寒,“快闭嘴罢!”   纷乱中,江南树抬手掐诀,将那造像收入囊中。他不讲话,微垂着眼看人,没帮上忙的诸位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此时倒是摒弃分歧,纷纷拜别,拎着法剑各自朝山上去了。   孟微之在瀑后,只觉得身上咒禁一松。   而后,他直坠入瀑下深潭中。   脊背骤然被寒水撞得生疼。那潭颇深,他好不容易爬上岸,大口喘着气,抬眼便看到了一只伸过来的手。   “方才得罪了。”   钓鱼翁笑得人畜无害。   孟微之抬眼看了江南树,又低下头看看自己湿透的破烂衣衫,自己站起来。江南树收回了手,却往前走了一步,略低下身来,看向孟微之的额前与眼中。   “赏个脸,随贫道回去坐坐吧。”江南树道,“换身衣服?”   他身上有点奇香,熏得孟微之头脑发昏。   “我确实有话想问江道长。”他定了定神,“今日可是道长先邀我,若问不到令我满意的答案,我是不会走的。”   *   此番入凡尘,孟微之与三光宗老天师、通阴眼陈丹迟这一二身侧人相交,见过千万张吴郡百姓的面孔而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人。说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名的,只有江南树一个。   万仞山上门派林立,修士良多。提起江南树此人,便有三奇可说——一是此君姿容昳丽,有“飞雪过前堂”之名;二是术法高强诡谲,不问出处;三么,便是市井传言此人有异癖、好男风,爱久看少年眉眼。如是一人,看着不过二十余岁,却已是仙家掌门。   孟微之不太在乎这些,只听说江南树和自家老天师斗过法、在吴郡街上被姑娘扔过花。在知道此君是千年魔头之前,他还在想: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都能开宗立派了。   现在他想:能有点道心已经很不错了。   青玉宗占着万仞台之上的山头,楼阁扶云起,看着要比三光宗的茅舍精巧很多,道场也比三光宗的大。   孟微之随着江南树步入其中,被一众弟子看得头皮发麻。他将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素布按在脸上,听着前头人的脚步声,走了不少台阶,总算到了一处汤泉前。   “请随意。”江南树抬了抬手。   孟微之不避讳,把脸上快缠不住的素布一把扯下,当着江南树的面三下五除二地把衣衫褪去,撑着池边下了水。   江南树在池侧跪坐,将手一挥,旁侧弟子捧来两个托盘、摆在池边。一盘是衣裳,另一盘中摆着几样点心,都是吴郡出名的甜糕点。   孟微之将自己全浸在汤泉中,再冒出头时长发已湿漉漉地贴在后背上。他走到池边,抹了一把脸,抬眼望向江南树。   眼瞳赤金,看得江南树一恍惚。   鬼使神差般,他伸出手,去碰孟微之额前的红痕。那痕迹如同一枚火焰,烧在凡人皮肉上,鲜艳又扎眼。孟微之自顾自吃糕点,也没制止他,他不由地得寸进尺,凑近了一点,轻轻摩挲那一块残痕,手劲大了些,仿佛想要将那红痕擦去。   没一会儿,他就挨了孟微之一巴掌。   这一巴掌甩得毫不留情,江南树的手被干脆利落地打掉了。他立即清醒过来,轻咳一声,轻飘飘地说了句得罪。   孟微之还在嚼糯米团子,一双摄人心魄的赤金瞳无波澜地盯着江南树,道:“今天我们碰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双面大公。”江南树回忆了片刻,“依我看,这是个被百姓错当成神的妖鬼,吃了多年香火,倒也不做乱。你先前为救陈氏子,惊扰了这妖鬼,于是无穷祸患生出。”   “我一直听闻,仙门百家都爱惜羽翼,不愿擅惹因果。”孟微之继续问道,“你倒是热心,肯出手除此妖鬼——所求何物?”   江南树笑起来。   “仙门百家爱惜羽翼,可我是个魔。”他托着下巴,低下眼看孟微之,“魔物所求,皆是起于执念。那妖鬼确是因吞了神魂才如此强大,看来神魂是好东西,我也想要。”   “你接不住的。”孟微之一顿,“难道你的执念,是成神成圣?”   江南树不置可否,说:“有别的问题吗?”   孟微之一想,魔物的执念是其生门,也是其死穴,一般不会随意告诉他人。   他最后问:“你认得我?”   “认得。”江南树将放袍子的托盘向他一推,“孟十四和大天尊,我都认得。”   孟微之这千年来在凡尘游历,见过许多人,从来不记人名。重逢二三,倒也正常。且他这双眼与天目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凡是看过的人都不会忘,再见时便能认出来。   “那你呢。”江南树道,“你可认得我?”   听到这话时,孟微之刚从汤泉里出来。袍子还没系上,他周身灵气与热气冲涌,又被江南树的目光灼了一下。   “不认得了。”他老实地说。   江南树摆摆手,说了句“倒也罢了”,而后站起身。孟微之穿戴好了,正愁没有干燥的素布遮脸,江南树递过来一条带子。   “多谢。”孟微之接下来,“江道长今日招待我、为我解惑,鄙人感激不尽。”   他抬手化出自己的法器锁呐,别回腰后。   “但若你想得神魂,我绝不答应。”   *   回到平泉寺时,太阳都快落下了。   孟微之一推开门,就见南乡子盘腿坐在神台上,似乎正与人在灵台方寸传讯。他干脆退出去,在南大街转了一圈,确认城中安好后再折返。   进了天王殿,他见南乡子正用力按眉心。   “怎么了天玄。”他问,“天庭......”   “初元。”   孟微之抬头,对上南乡子肃然的目光。   “在虫岭,在万仞台,”南乡子正色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瞒着我?” 第7章 前尘入梦   孟微之回身,徐徐关上门。   “你是说虫岭之战?”他道,“救苦果然还是告诉你了。”   “两千余年前,虫岭之战就在万仞山下结束。”南乡子跳下神台,走到孟微之面前,“从三清境到大罗天,所有仙神都相信,此战因叔山欲夺伯命掌控的虫岭三千里而起,以二神两败俱陨、江桐平乱成主神告终。”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向初元。   “怪我上你的当,信你当时正在沉眠、未曾参与此事。今日我刚从孟如海那处得知你在其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才明了......为何是吴郡,为何是如此。”   天玄仙尊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孟微之却不怎么在意一般。他若无其事地点了神台上的油灯,用指尖靠近那腾着一点热气的火,抬手扯下了覆在面上的白衣带。   “你自己说,叔山和伯命的陨落,究竟是怎么回事?”南乡子在身后道,“天庭这几日都在查明此事。你可知道,那双面大公......”   “不错。”孟微之淡淡道,“是我杀了他们二人。”   南乡子已知此事,却还是愣住。   “初元......”   “不好了!”有人在殿外拼命拍门,“十四,十四你在不在?我家琅珰不好了,求你快过去看一看!”   孟微之一皱眉,边在面上缠绕白衣带边撞开了门。他听出来人正是陈八尺,大声道:“琅珰如何了?”   “梦魇!”陈八尺道,“老天师和二叔都在,而且这一回......”   “这一回怎么了?”   “不只是琅珰。”陈八尺颤声道,“吴郡不少人都陷入昏睡,挣扎不能醒。”   这怪事真是接连不断。   “确是可怜吴郡百姓了。”孟微之轻声道,“这大抵就是我的业果。可我早已预见今日,绝不悔当初。”   陈八尺不明白他为何顶着一张少年面说老朽的谶言,以为他是在念咒,只顾得上赶紧领着他走。南乡子话都堵在喉头,认命地锁上平泉寺正门,也跟了过去。   *   三光宗的老天师立在榻侧。陈丹迟在一旁诵咒,已经出了身冷汗,衣衫都湿透。   琅珰陷在梦境中。他发白的嘴唇不断翕动,一张小脸了无生气,手还紧紧攥着陈丹迟的衣袍,将指甲都按断了。   老天师俯身听他胡乱呓语,摇了摇头。   “师父!”   门被撞开,孟微之进来时又差点被门槛绊一跤,幸而被老天师扶住。他正要坐下问鬼,陈丹迟道:“这一回琅珰与百姓并非被恶鬼附身,也不是被下咒,而是被拖入一个怪梦。”   “这不仅是个梦。”老天师颔首,“这也是个法阵。”   法阵......   “您是说,吴郡许多人昏睡,其实是入了他人布下的法阵?”   “不一定是人。”   三人循声看去,见南乡子走了进来。他依然作寻常道人打扮,拿玉如意轻敲着另一手掌心,走的那几步硬是把小卧房衬成了三清殿。   陈丹迟看见南乡子时似乎一惊,孟微之觉察到了,接过话道:“不论怎样,必须有人已身如梦破此阵。我愿往,求师父为我护法。”   “我也随你入梦。”南乡子道。   与孟微之在琅珰榻侧坐下,南乡子暗暗掐诀,又分神向身旁看去。   三清铃被摇响,孟微之一面念咒,一面握住了琅珰微颤的手。他低垂着眼,光影落在他半张脸上,将他映得如同汉白玉雕的神佛。   真是好慈悲。   *   孟微之再度睁开眼时,他双目前已无素布,先望见了阴云密布的天空。   此处是万仞山。   但这当然不是今日之万仞山。四野萧然,寸草不生,烈火在废弃的茅舍疏篱上焚烧。他走了几步,就踩到了森森白骨。   “初元!”   孟微之回身,看到南乡子自一堆瓦砾间爬出来,正在拍身上的灰。他应了一句,同南乡子聚到一处,一并戒备地向前走去。   “这是在那梦中?”   “不错。”孟微之道,“这便是两千余年前,虫岭之战。”   远处一声吹角划破长空。   南乡子听到了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他向远处望去,只见平地上有潮水一般的赤红涌过来,所到之处皆成焦土。   不是火,是虫子!   那窸窣的声响,正是万足爬行的声音。   眼看那群虫子越爬越近,南乡子提起玉如意,想发律令轰开它们,却被孟微之按下。二人掐诀起灵气护体,悄悄地站在一侧,看着那群百足赤焰虫自身旁流过。   “这也太奇怪了。”南乡子悄悄说。   “怪什么,这里可是虫岭。”孟微之看了他一眼,“伯命能驱策百虫,在此地为主神,因而......”   “等等。”南乡子抬手止住他。   “如何?”   “我看这些虫子,不像别的,倒像是在逃命。”南乡子皱眉道,“莫非前面,有更棘手的东西?”   可平野尽处只有苍苍的天色。   待虫流过尽,二人继续向前。孟微之隐约听到些哭声,但并不真切。眼前就有一处坍塌的屋舍,他再仔细听了听,发觉哭声是从那堆瓦砾底下传出来的。   他扒拉了两下,就刨出了琅珰。   “十四哥!”那小崽子一见天日,便抱着他的脖子大哭。孟微之不会哄孩子,只晃着他说无妨无妨。   “其他人呢?”南乡子赶过来,“怎么只有这一个?”   孟微之不说话,盯着他身后。   “初元?”   “别动。”孟微之道。   南乡子感觉到有水滴落在自己身上。因为有灵气护体,那水没有沾湿他的衣裳,滴滴凉意却渗透到了皮肉。   他没忍住,回过头去,对上一张生满獠牙的血喷大口。   “跑!”   衣领被南乡子抓住,孟微之一下飞到空中。他紧紧抱着琅珰,后者的嚎哭一下子拔高了一个度。   “那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道。”孟微之挡着琅珰的眼,“这东西形似螳螂,却庞然如大虫,口中牙齿锋利,我从未见过。”   “梦中,”南乡子御着如意风驰电掣,在上头喊道,“梦中有什么都不稀奇!”   那怪物仍在地上追个不停,张大了嘴,那叫声却像婴儿啼哭一般,听得人鸡皮疙瘩掉一地。是可忍孰不可忍,孟微之当即就想料理了它,无奈两手都不得空。他抬眼看南乡子,却发觉南乡子别着脸不看下边。   敢情天玄仙尊还是怕长尖牙的。当年屠姑山应龙,那龙张了一口匕首般的白牙,把他咬了个对穿。若非他当即飞升,早就去阴曹司命那里报到了。   孟微之刚想笑,只听一声惊雷。   提他领子的劲松了,他反手握住玉如意,单手托抱着琅珰。那大螳螂本还在百丈之下尖声啸叫,此时却逃得无影无踪。   “有什么都不稀奇。”南乡子喃喃道。   苍茫天穹间黑云翻滚,自期间游出一条巨龙,那巨大的龙首逼过来,锐齿闪寒光。   这是......姑山应龙?   “落!”孟微之一拽玉如意,那如意倒也认他,听话地向地面俯冲而去。他抱着琅珰滚落在地,那龙头猛地撞在身侧,一时土石飞溅、风沙摧起,耳边只有巨龙咆哮声。   “这阵法能识人心,怕什么来什么。”南乡子飞身引着巨龙,隔飞尘高喊,“这家伙要挡我们的路,可我手边没有一把剑,怎么奈何得了它!”   “这一切都是幻境。”孟微之画了个小阵,暂且将琅珰安置好,“你万年前因平此妖兽而飞升,今日也定能斩得了它。”   “你可知我当时如何?”   南乡子连退三步,抬手结印施法,咬着牙同那巨龙相抵。   “我被它咬在口中,血流如注。”他切齿道,“就在那时,我朝其喉头施法成红莲火,才能烧其心肺、杀灭此龙。”   孟微之自地上捡起一根焦黑树枝。   “万年已过,天玄。”他一笑,“你难道毫无长进吗?”   南乡子一凛,那根焦黑树枝就已被孟微之抛到空中。他撤下法盾,抬手接枝,连着避过两轮巨龙以头抢地时的剧烈撞击,纵身跃上那巨龙额顶。   紧抓住生满倒刺的犄角,南乡子竭力稳住阵脚,任凭巨龙如何摇晃都不动分毫。   应龙死穴在额顶气孔。   他毫不犹豫,将那焦黑树枝向其中刺去。那巨龙狂怒咆哮,山风震荡不休,南乡子差点被甩下来,对下面大吼:“快避开!”   话音未落,一条锁链缠上巨龙脖颈。   咆哮声瞬间止住。那锁链若有生命般震颤、收紧,巨龙顿作黑灰飞散,那尘埃落地,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爬虫,皆朝四处逃逸。孟微之抬头,只见天光乍破、万里澄明。   南乡子缓缓落到地上,手里的焦炭枝落了齑粉,亦被风吹去。   他听到些珠子碰撞的细碎声响。   抬眼,一个白衣美人捻着珠串施施然过来了。南乡子认出此人正是那日红符镇鬼、瀑前伏风的江南树,心下一惊,正要出言问“你为何在此”,人家越过他走向了孟微之。   孟微之刚把琅珰从小阵中捞出来,将孩子护在了身后。   “我已劝过你早日致前身,这又是何苦。”江南树笑起来,将长珠一收,“有些事被捅破也就算了,收拾起来还要费力气。一错再错,何必呢。”   “什么?”南乡子惊道,“你做的那破事连一个魔都知道了,我先前却不知道?”   孟微之没理会。他掀起眼帘看了看江南树,背过身去,望向连绵的虫岭,仿佛听到万仞台下千尺瀑落水声宛如洪钟鸣。   “我有何错。”   他一弹指,周遭飞尘皆凝滞一瞬。   “我是,杀神证道。”   作者有话说   江南树:趁老登还没认出我 先嘲讽一下过过嘴瘾!   南乡子:《白衣美人越过我》 第8章 虫岭沉疴   两千余年前,虫岭万仞山。   平野已成焦土,四面风声如鬼哭。方千岁的江桐惯能冷静自持,却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他小心地绕开满地血流与残骸,看着天兵天将在眼前来往,一时不知所措。   “神君。”南乡子自一旁步出,向他颔首,“辛苦你安置那些遗民,请随我来。”   “可我还有留守之责......”   “大天尊醒了,已经到了此处。”南乡子将手一抬,“请同我去万仞台。”   江桐一愣,悬着的心继而放下了。他应答了一声“是”,不自觉地舒展开眉头,快步随着南乡子向那一处落下千尺白瀑的高崖奔去。朝阳升起,将血色照彻,赤红近于朱紫,他望着那腾起的紫烟,想到谁的袍袖。   万仞台上,风雷渐平。   初元翩飞的紫袍落下。他走出几步,望向面前被金钢锁缚住的二人,垂下眼来。   “你们可知罪?”   “我知罪。”伯命嘶哑道,“是我无能,不能庇护虫岭百姓。”   跪在他身后的叔山怪笑起来。   “对,就是你无能!”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我本玉质,出昆山一穴,我敬你为长兄,要与你共谋大事。你不识抬举,那就......先做我的垫脚石!”   “你的大事,”初元道,“就是叫此间生灵涂炭、流血千里?”   叔山的笑僵住。他扭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初元。初元缓缓行了几步,在叔山面前盘腿坐下,一双赤金瞳望着他,看到了他脸上的畏惧与不甘。   “我与伯命可是你最早点化的神明。”叔山颤着声,“你今后不为天地共主,也应是我们中一人,可你却......大天尊,你不为我计,我只能为我自己谋啊!”   “天地共主。”   初元抬眼一笑。   “这有什么可谋的。”他道,“你把它当至宝,我把它当刑罚。”   叔山只觉体内神魂颤动,连着经脉中血一并沸腾。他怕了,睁大眼看向初元,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半晌,他道:“我认罪......”   “我宽恕你。”   初元垂眸抬手,刹那间天风震荡,他却连身后青丝都不动分毫。那万仞台上飞光成团,轰鸣一声如惊雷,而后四面平散开去,将山头仍存的树木尽数摧折。   江桐在长阶上以臂抵风,回身对南乡子道:“我自己上去吧。”   “也好。”南乡子行礼道。   万仞台侧长阶千步,他心中惴惴,走得很快。等走到了顶,只见初元一人在石坪之上。他手中捧着一盏灵焰,回身望过来。   那灵焰间,赫然纠缠着两段神魂。   *   “二神相争,皆有罪于众生。”孟微之道,“叔山暴虐,赶尽杀绝;伯命软弱,德不配位。徒留无所施,我便杀二神、止纷争。”   南乡子道:“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   孟微之没再回答,依旧把琅珰护在身后。   当时生剥二神的神魂,打散其生魄,叔山和伯命本该算灰飞烟灭了。可万仞台上下乃灵气冲涌之地,他在凡间游历时见过有些灵泉能聚死人魄,但聚起来的,就不一定是人了。   这万仞台,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既不回答,那就跟我往前吧。”江南树在他身前,捻珠一笑,“算来也拖不了多久,那东西快冲出来了。”   一阵桀桀之声刺过几人耳畔,不绝于耳。听久了,好像是谁在疯笑。   “你......”南乡子噎住,“你做什么了,什么人在笑!”   孟微之在那嘈杂间,听到了琉璃碎裂。   再往前百步,是一片被雷火烧焦的树木,其中一方琉璃罩显得尤其突兀。其中有个披着残破盔甲的高大人形不断捶打着罩子,远看竟有丈来高。其双足仿佛树根一般扎在土中,正在向外抽动。   跑到近前,孟微之终于看清了。   那人有两张脸。   “大公!”琅珰叫了一声,畏缩地躲到孟微之身后。那双面妖鬼听到了,转过一张目流赤焰的脸,发出一声怒吼。   是叔山。   南乡子彻底说不出话了,指着那张叔山的脸,又指着孟微之。叔山似乎被激怒,飞过一掌,把那琉璃罩拍了个粉碎,挥着手中巨剑,直冲孟微之而来!   “出!”江南树将长珠一驱,那珠串霎时变作锁链,向那妖鬼缠去。   他还未用力,“大公”却定住。   叔山那双眼里的赤焰熄灭了。而后,“咔咔”两声,那整个头颅转了半圈,又一张脸朝向众人,面上一双还算清明的眼睁开了。   “大天尊。”   孟微之抬手,江南树便将锁链撤下了。他将哭闹不止的琅珰抱在怀中,往前走了几步,仰头看去。   “伯命。”他道,“还认得出我?”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伯命道,“叔山的怨气与法力比我大得多,我不能控制这具躯体多久,他马上就会回来。你们在一个法阵中,法阵的阵眼在万仞台,要破此阵就要去那。另外,被拽入此阵的无辜百姓都在瀑下洞中。”   “好,我这就去。”孟微之道。   “疑点太多,不多问两句吗?”南乡子伸手要拦他,“他们不是魂飞魄散了吗,为何会被困在一个躯壳里?此阵是否是叔山所化?”   “你留在这问。”孟微之拍拍琅珰,“琅珰也交给你,我走了。”   他看了眼江南树,反手拿了锁呐向前去。江南树勾着唇角,朝着南乡子一点头,又弄出个琉璃罩落在那双面妖鬼周遭,随着孟微之向焦林深处。   “大天尊!”   孟微之的步子一顿。   “我未曾怨恨于你。”伯命道,“倘若我当时是你,我会做和你一样的抉择。”   天地间寂静一瞬,片刻后,一声怒吼又响彻平野。孟微之没有回眼,轻轻叹了一声,快走几步而后跑了起来。   千尺瀑落水声坠入耳中。   *   “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怎么不能。”初元把手一握,两段神魂尽数回到他身内,“我造出的神成了恶果,那就灭掉。此地无主神,我看你就不错。”   “此事,分明是叔山挑起祸端、伯命无奈自卫!”江桐上前一步,几乎撞到他身上,“是,两个神而已,对你来说不过是沧海飞尘,可这不公平!”   一只手落在他发顶。   “你心中的善恶,并非天地间的节律准则。”初元抚过他鬓角,“做天地共主就要顺应自然、将万事归于平稳。”   “初元!”   “天地不仁,江桐,”初元收回了手,绕过江桐,向崖边走去,“这里就交给你了。今后虫岭之事,我不过问。”   说罢,他纵身跳下万仞台。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卡得要死…   感觉像是在说孟微之不愿意提起的往事,所以写得尤其困难 第9章 独登台   万仞台附近的洞窟有好几处,孟微之赶过去时还担忧会不会找不到人。结果到了地方一看,好家伙,完全不用找。   每个洞里都是人。   他挠挠头,只能先画符把洞口封锁。这一忙活,凡身上本就不多的灵力便耗尽了。   洞里的人第一次见孟微之的整张脸,没能认出他来,倒让江南树无功受禄。他受着诸位父老乡亲连声的“掌门救我”,站在一边弯着眼道:“诸位只当是做了个梦,在此地等着梦醒便是。贫道此行犯险,若有不测,还请诸位多照拂青玉宗弟子......”   “好说好说!”一个吴郡富商喊,“回去就将缘善银送至贵宗!”   “快过年了,缘善银少不了!”   江南树笑着俯身施礼。他将珠串向袖中一收,察觉孟微之在看自己,便道:“怎么了?”   “为百姓做事,还要缘善银。”孟微之收了术法,回身循了山路往上走,“我无非是觉得道长这样不太妥当。”   “你不当家,自然不知柴米贵。”   江南树拨开树杈,跟上了他。   “宗中修士三百人,又不是每个都入了餐风饮露的灵修境,多的是吃饭的嘴。退一万步说,好的法器不要钱?符纸丹药不要钱?”他不紧不慢地列举,又凑到孟微之身侧,“衣裳也费钱得很,难不成叫我光着身子出门?”   孟微之念着万仞台上悬而未决的事,没工夫发作,只瞪了他一眼。   江南树故作遗憾地叹口气,离他远了些,道:“都道大天尊为至善真神,心肠最好,竟叫我惹得不痛快了。也罢,我也不必跟着,自讨没趣不说,还要耽误了大天尊的事......”   “你不能走。”孟微之抓住他。   “哦。”江南树尾音一扬,带着点得逞似的欣快,“不收银子就算了,怎么不能走了?”   咔的一声,孟微之折断了一根树枝。   在地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见的人太多了,不是没这样出言不逊的,但他总觉得是对方活得短不懂事,自己该忍让忍让。可这个小魔头一开口,不知为何那么讨打,分外考验他的心性。   “鄙人一介凡愚,怕还没上万仞台就遇险而死。”他将那树枝当拐杖,松开江南树,冷着脸往前走,“江道长神通广大,能在旁出力,便可保证破此阵。”   “破此阵?”江南树笑起来,“大天尊说笑了,你才是神通广大的那个,破个阵还需我在一旁指手画脚?我看,你是怕我回头去那双面大公处,把神魂剥出、据为己有......”   “你话太多了。”孟微之道。   他说完,身后一时没了声音,仿佛某人终于吃瘪了。孟微之继续往前走,踩过枯枝和骸骨,思绪却随着方才江南树的话延展。   叔山和伯命的神魂早已被剥去。   那之后,“双面大公”吞吃下的神魂,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法阵精妙,叔山真有能力为此吗?   “仔细!”   孟微之只觉脚下一空,随即被人向后拽了一把。前头的窄路上凹陷下去一块,其中有小虫不断爬出——那分明是个大空洞,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   “这是它们的巢穴。”江南树在身后说。   他抓着孟微之,一时没有松手,说话时竟带着担忧的意味。   孟微之怀疑要么自己听错了,要么此君被夺舍了。他把胳膊拉回来,小魔头这才转了调子、话里带刺地揶揄道:“难怪要我跟着,大天尊真是未卜先知啊。”   这话竟顺耳不少。孟微之暗暗扯嘴角。   “掉坑撞墙的事,我碰到的多了。掉下去就爬上来,撞了墙就回头走,简单得很,就是费时间。”他道,“我向来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可今日不同,快些才好。”   出了枯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方深潭如碧玉,其上千尺瀑高悬,瀑顶在云霄间。   那天外瀑顶,就是万仞台。   江南树心中默念飞天咒,调动灵力,却发觉不见效。孟微之没管他,已经一路向万仞台侧——那里有一条窄石阶,一路通天,只是靠走要走许久。   当时虫岭之战,万仞台是天庭平乱督战台,周围被降下禁腾霄的法咒,要么自天上落到此台,要么走石阶才能上去。   这梦境,居然如此还原。   孟微之早就察觉到了——此境仿佛是将他们真送到两千余年前,将什么都复刻一遍,若非参与其中而知悉全局,无法做到如此。   若说要解此法阵,定然也需过问前尘。   他提衣往上,一面吸取周遭灵气以助力,一面加快了步子。   当时他没走过这石阶,自天极落到万仞台,又从万仞台上跳落,入天地门,径直回了大罗天中的神殿。   不过江桐应当是走这条道来见他的。   倘若长阶再短一些,恐怕在他动手杀叔山伯命前,江桐便已拼死挡在二神与他之间了。如此,今日之事,大概会有所不同罢。   一步踏上万仞台,他感到天风激荡。   “初元!”   孟微之一恍惚,回过身去。   身后遥遥长阶千百步,能将一切衬得如同沙砾。江南树白衣执碧,从容临风立于兹,仰头望过来,眉舒目展。   “你独登台,我在此为你护法。”他道。   孟微之勾了勾锁呐。   “多谢。”   他转身步入狂风之中。后脚一落地,天风顿止,浓雾弥漫开来。孟微之步步坚定地朝前走去,手中那把污垢覆盖的黄铜唢呐乍然化作三尺长剑,周身掠寒光,剑身如镜面,映出少年沾染尘灰的脸。   前头天光放亮。   孟微之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手中长剑铮鸣,一如他感到体内残余的神魂躁动不安。   霎那间,浓雾退到四周,于万仞台中留出半方天地,四面白雾如同墙头一般。抬眼看去,面前正是万仞台顶的须弥台神座,是昔年虫岭道场的正位。   一人坐卧于须弥台上,半垂着眼,开口道:“你来了。”   紫衣如烟,天目微阖。   孟微之耳畔警铃大作。他飞横长剑,厉声道:“何方邪物,竟敢假扮本尊!”   “假扮?”   那人坐起身,振了振衣袖。   “我就是你。”他道,“你,不敢认么?”   作者有话说   本榜周最后一更 下一轮压六千字 年后又要开始苟榜之路了hhhh   可以猜猜孟微之看着江南树为啥根本想不起故人,,,设身处地想一下 他确实认不出(乐 第10章 三问微之   是幻象。   孟微之不动声色,将长剑挽回身后,变作锁呐。他天目不开,不能观事物本质,只能看见一个初元坐在面前。   但他认得出,这是两千余年前的自己。   这就是伯命所说的阵眼?   听老天师说,古来破阵无非二法。第一便是杀死设阵之人,第二便是解阵眼、揪出设阵人画的一枚原符。那双面大公暂时杀不得,此时唯有查验阵眼。   寻常阵眼,可能是法器甚至一个字。   没想到这阵眼会是“自己”。   他缓步走向那须弥台。台上的初元盘腿而坐,紫衣曳地,一双赤金眼眸对上他的,其中惯常的悲悯全不见,隐隐有一丝审视之态。   “我怎会不认你。”孟微之走到他面前,跪坐而下,“如何,方判完叔山伯命,你也要判我吗?”   “两千年,你心性大改。”幻象初元声色平缓,悠然道,“在这万仞台,我有三问要你对答。若你所言确与我愿相背,那便已失天地共主之格,我要在此了结你。”   孟微之一愣,哈哈大笑。   幻象初元被他笑得十分困惑,微皱起眉,像是在看一个疯人发病。孟微之对这个神情再熟悉不过——自己在凡间没什么庙宇造像,他本人就像面无喜怒的神像,尤其在带着那副悲悯又自大的表情时。   “罢。”他收了笑意,“你说。”   好一个自问自答。   “第一。”幻象道,“你为何自称微之?”   “微之微之,天地微尘,若无此人。”   “第二,为何要插手双面大公之事?”对方将长剑平置于膝头,指尖抚过剑身,“天地不仁,不可擅惹因果。这是你定下的规矩,怎能自己不遵!”   “你看清楚,我一介凡身,并非不可惹因果的仙神。”孟微之道,“你说过,在其途谋其事。微之略通道法,受吴郡百姓恩惠,在危难之际自当挺身而出。擒妖鬼,救众人,渡尽恶鬼致前身——我不得不做。”   幻象初元一弹指,长剑鸣若凤凰叫。   “最后一问。”   孟微之别过眼,听他轻叹一声。   “我于万仞台杀二神,以证天地不仁之道。你说,我可有错处?”   “没有。”孟微之毫不犹豫道。   一片沉寂。   “为何没有?”幻象似乎很意外。   “说了不能追问。”孟微之一笑,“但我愿意告诉你——立于神途,杀二神,是证道;作为天地共主,平息此事,是尽责。”   他一顿,道:“只是若让我重新选择,我不一定会再杀他们。”   对面紫袍人挑眉。   “果然是慈悲了许多。”   “不是慈悲。”孟微之说,“如今我看,杀与不杀没有区别。”   长剑又鸣一声。   “绝不会没有区别。”幻象初元沉声道,“我乃天地共主,创生万物,亦代表天地维护节律,超然于众生之外,就是要在适当的时机做最正确的抉择——”   “你根本做不到。”   “做不到?”   “你不能超然众生外,不过是众生中的一个。”孟微之道,“世间是你创造的,但在你开天辟地的下一瞬,它便不属于你了。你自以为能支配一切,却和众生一样拿着石子向沉渊中投去,颗颗起涟漪。”   若非如此,这双面大公的怨气也不会到此时还不平息。杀二神却斩不断仇怨,因此祸患终遗千年,引他回到原点。   但虫岭之战中的初元是不会明白的。自天极跳落到万仞台只要一瞬,而再次回到万仞台、说出这番话,孟微之用了两千多年。   幻象初元垂下了眼。   “你是说,”他道,“我为天地众做了这么多,还不如不做?”   “也不是。”孟微之笑了笑,“只是不管你做什么,天地都会用自己的方式让万物运转。百万江河,终入一海,你无能为力。”   “天地不仁。”幻象一字一顿,“对我竟也如此吗?”   孟微之悠然站起身,拍拍膝头的尘土。他走到紫衣人的近前,俯下身,按住对方膝头的那把长剑。   “你与他物没什么两样。”他凑近了两千年前的自己,“就是更蠢更自负一点。”   紫衣天尊皱眉瞬目。   怒风再起,方寸之间,电闪雷鸣。二身一人,同紧抓着一把长剑,于其间岿然不动。孟微之只觉寒意扑面而来、眉梢已结霜,却坦然抬起眼,几近残忍地弯了唇角。   “若早知自己力不能及,”他道,“也不会连一个赌都打不赢。”   手中一用力,那长剑碎裂作银尘,连带着它在幻境中的主人如破镜般碎裂。灵力冲涌,孟微之在其间,长发皆散乱,衣袍翻飞如风幡,看着那碎片散向空中。   仿佛一阵大风吹过,紫影成尘兀至空中,盘桓片刻而休,纷纷扬扬地落下。   若无名江畔万里桐花。   浓雾散尽,天清地明。立于石阶末护法的江南树收了灵障,只见孟微之独站在须弥台前。他快行几步,又慢下来,停在孟微之身后三尺处。   “看来阵眼不止一重。”他按着长珠,颇悠闲地一粒一粒地拨着,“正好贫道也算见多识广,若大天尊肯问问,我不定能想起些什么解阵眼的法子......”   孟微之回过身。原本脏兮兮的黄铜锁呐不知怎的重现光泽,别在他身侧,挡住半腰身——若不细看,倒像一把剑。“剑”的主人不曾受伤,神态安然,侧过脸来。   一滴泪淌过他面颊,坠落而下。   江南树一惊:“怎么了?”   “没怎么。”孟微之似对那滴泪无知无觉,带着不满瞥他一眼,“你既知这阵眼还没解开,撤什么灵障?”   “不必了。”江南树正色道,“伯命没骗我们,阵眼在此,却只有一重。另一重极为险恶,是设阵者以血肉养在身上的......”   “这和养蛊有什么区别啊!”   二人回头,只见南乡子扛着琅珰满头大汗地自石阶上来。琅珰不喜欢被人头朝下地扛在肩上,又踢又打,叫道:“我要十四哥!”   “你怎么来了?”   “你问我?”南乡子大喊着,紧盯着他身后。他的嘴张合,孟微之却听不到他说话——身后一声炸响,白光几乎蒙了他的眼,他只觉自己被谁扇了一巴掌,拍飞到山石壁上,一口鲜血当即吐了出来。   拍开大堆碎石,孟微之撑起上半身。越过挡在自己身前的江南树,他看到一个如巨石般的人形,那人双目流赤焰,正对着自己。   “你也知自己不能免于因果。”   是叔山的声音,但比从前喑哑许多,仿佛他吞了不少炭火。   “这一回,换我杀你!”   作者有话说   怎么写都觉得前面几章好垃圾啊啊啊啊啊啊根本不会改真的要发疯了!!! 第11章 死同身   南乡子当即燃了灵焰甩过去,将双面妖鬼逼得退后三步。孟微之趁机扑抱住琅珰,滚了一圈,将他拽到那堆碎石后。   叔山挥起的风刃劈头盖脸砸过来。孟微之灵力耗尽,本能地要用自己挡此一击,却听到清脆一响——那风刃劈在一重灵障上,此灵障不大,护在自己周围,随着他移动。   他抬眼看到了江南树。   目光相接,江南树很快地回过眼,甩出手中珠锁,同南乡子一前一后去制服那妖鬼。双面妖鬼能化为黑风,几次挣脱珠锁,要朝孟微之冲撞过来。   “大公!”   琅珰带着哭腔喊。   几人具是一愣,只见这孩子自孟微之身后爬出来,不住地对那黑风顿首,用尽力气道:“是我,是我不小心烧了你的衣裳,你怪我吧!你不要怪他们,不要怪别人!”   “怪你?我宽恕你!”叔山狞笑道,“可就算我宽恕你,我还是想杀你,不仅如此,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孟微之眼睫一颤。   “为什么,为什么......”琅珰仍在哭喊。   “为什么?”叔山化出形貌,一身盔甲残破,咆哮时脸上布满血丝,“因为我是神!”   “够了!”   南乡子持如意的手顿了顿。他回头看孟微之,孟微之却摇头,示意自己方才没说话。   双面妖鬼的脖颈“咔咔”两下,一整个头颅被拧了半圈。可这情形与之前不同,叔山的那张脸明明已经被拧到了背后,却依然张着嘴在骂:“伯命,你个无耻之徒!我就要杀了他了,就要杀了他了,你在做什么?”   “大天尊,天玄。”伯命看向孟微之和南乡子。见到江南树时,他似乎愣了一瞬。   “你叫的倒是亲热,啊?”叔山在后头嘲讽,“大天尊当时可是毫不犹豫地生剖你神魂,你忘了吗?”   伯命控制着那具身体,向后退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他眉间沟壑深深,看上去十分力不从心,颤颤巍巍地抬起铁甲包覆的手臂,指向那具躯体的心口。   “刺......这里。”   “疯子!蠢货!贱人!”   “阵眼第二重就在这身上,你们至少要在这梦境之中杀死我......和叔山。”伯命吃力地道,“出境后,恐怕还会有麻烦,我一定尽力——不会太祸及百姓。”   周身的灵障落下。孟微之站起身,抹去嘴角血迹,走向那双面妖鬼。   锁呐在他手中,再度成长剑。   “我恨你,伯命,我恨你!”叔山嘶吼,“你愚不可及,罪有应得!凭什么事事压我一头,凭什么阻碍本君?无上的大天尊此时不过一个凡夫,只因为你,我杀不了他,不能报仇雪恨!”   “大天尊。”   伯命跪坐向孟微之。他抬起眼,眼中映着天光,一如当年受封平泉。   “请你......宽恕他吧。”   *   天地初生后的数万年间,初元不曾考虑过“继任者”这个问题。在旁的仙神看来,若真要择一人,大抵是从叔山伯命二人中选一位。   初创二神时,天地之间尚无纪年。昆山玉碎,同出一穴,幸得点化,被尊为主神而居大罗天。叔山协理祈愿,伯命镇守虫岭,都是初元身侧得力的神明。   后来,叔山不满足于仅回应人间祷祝,暗中扩张势力,为继天地共主之位而不惜挑动战事,甚至将手伸向虫岭、与兄长伯命相搏。他大概想不到大天尊动手杀神如此干脆,也想不到自己和伯命的神魄未散,且纠缠不分,附在了同一具躯体之上。   还有些别的事作前情,可孟微之忘性大,记不太清了。   但他还记得,很多年前,可能是在天极跌水之上——那里常年有倒映霞光的云海,伯命自虫岭来拜,他与叔山一并迎接。伯命身带云霞,遥遥施礼,叔山冲过去一把揽住他,大笑道:“兄长,你也知道回来啊,我想死你了!”   “你可处理祈愿得当?”   “那是自然!”叔山扬眉,一拍胸脯,“大天尊教过我,觉得合适就满足,觉得过分就点到为止地满足。不能让穷人不经一点辛劳就成为富翁,也不让良善之人遭诅咒而困顿。”   他挠挠头,又道:“可有时候真是太难判了,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伯命笑了笑,拍着他的肩头,步步走出云霞。他们行过无名江畔,踏过桐花,叔山起了性子,就在其中打滚,滚得满身紫。伯命眉眼温和,在旁掩面而笑,也被他挥了一身花尘。   都是纷纷。   再睁眼,那花尘已变成血污,沾染在陈旧残破的铠甲之上。   孟微之越靠近那具躯体,心口越闷痛,只觉得神魂要破体而出。他来不及问伯命为何其妖鬼身仍存神魂,干脆地抬手持剑,直刺入那双面大公心口。伯命嘴角溢出血来,在其脑后的另一张脸扭曲着,大叫道:“都是因为你,伯命,都是因为你!”   “平常......我控制不了这身体。”伯命断续道,“今日一搏,我祭生魄,换......换法力来压他的怨气。”   灰白之色爬上他的的面颊。顷刻间,伯命的脸变成了造像般的石面。   双面大公的身躯如同长在了地上,脚又成了树根。叔山依然在大喊大叫,万仞台上风仍疾,孟微之面对这场景,敏锐地觉察出异常——瀑水冲荡的声音,变缓了。   他看到了千尺瀑倒流。   地面枯叶飘向天空,飞鸟坠落,朝阳东沉。一切都逆反,他将剑自双面大公心口拔出,望着剑锋上的血珠向上飞,转头看到了江南树一尘不染的白衣衫。   “你最好抓住我。”江南树道,“犹豫就来不及了,三,二,一。”   孟微之当然没抓住他。那“一”字方从某人口中吐出,他只觉得上下颠倒,整个人被倒悬过来,向青天坠落去。   “我去!”南乡子喊,“什么情况?”   一张嘴,孟微之就被灌了一肚子风。   神明一降世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飞天游水都是无师自通,这么狼狈是头一遭。他也不慌,藐视这个幻梦,看着那青冥想:这一掉,会不会掉到大罗天?   手腕忽被人握住。   他抬头看见了江南树,这家伙另一手里握着孟微之没来得及拿走的长剑。孟微之要去夺那把剑,只觉腿被人一拽——南乡子抓住他脚踝,对着江南树大喝:“松手臭小子!”   “行啦,别紧张。”江南树道。他仍紧抓着孟微之,倒是松开那把长剑,念咒催动,长剑直刺入青冥。南乡子气得说不全话,指着江南树道:“你怎么......怎么能催动大天尊的剑?”   “因为,这是在梦里啊。”   江南树二指一立,长剑刺破云霄,将长天划出一道口子,那口子里幽黑深邃。   他们坠入其中。   作者有话说   松手臭小子! 第12章 绝命   孟微之一震,睁开眼,反手去摸腰后。   “你终于醒了。”面前老天师长舒一口气,“可有何处淤塞不适?”   “没有。”孟微之简短地答话,转身却没看到琅珰和南乡子。他在榻侧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方才梦境中的场景,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昏睡的人都醒了,琅珰被丹迟带回了陈家。”老天师顿住,又道,“祖师爷在外头,外头......风很大。”   言辞留白间,孟微之听到屋外风声。   像是谁的怒吼。   “等等!”孟微之方要夺门而出,老天师在他身后喊道,“我们虽在仙门,但终究是凡人,这事不能再管了。不管你是不是天星命、是不是非要渡尽恶鬼致前身,我是你师父,不愿让你送死!”   孟微之按住了门。   “师父,”他道,“珍重。”   一踏出门,他差点被风卷到天上。掐诀念咒后,孟微之用力带上门,掩面向上看——狂风不止,一棵大榕甚至被连根拔起、悬飞在天。按理说房舍也该支离破碎了才对,可只有些瓦片碎裂在地,吴郡房屋并无大碍。   他抬头,看到南乡子立在吴郡最高的无惊顶上。仙人道袍翩飞,双目紧闭,一手下按,一手试图控风。   黑云压城,山雨将来未来。孟微之抬臂挡风,辨清了风的来处——正北面,正是千尺瀑、万仞台处。在方才的幻境中,他在万仞台将双面大公一剑穿心,而在真实的世界里,他还未尝与那妖鬼一战。   因果该了却。   南乡子注意到了他,急忙给他传灵讯:“你出来做什么,找死吗?死也罢了,我真怕叔山把你那指甲盖大的神魂也给拍散了!”   “......初元?”   仍没有回应。   而后,他看到孟微之沿着南大街跑向北面和熏门,一路向万仞山那边去。   真要命。   孟微之先拐进平泉寺,捞了几件能用的法器。寺里那只白猫已无踪迹,他在神台上留下一把碎肉,带着东西离开了。   逆着风走,即使以灵力相助,到千尺瀑下也要一炷香的时间。御风是仙神的专属,凡人再如何也只能在地上奔走,磨破脚底板,才去到初元轻轻一落就能到达的万仞台。   此身一入山麓,只见木叶攀疾风。   他动用灵识,可念一动就吐出血来。刚才在幻梦里只摔打了几下,他没想到凡人身心居然都如此脆弱,却也向来没惜命的习惯,按着太阳穴就往密林深处冲。   没了天目,他只能看到浅浅一层——此处有一个巨大的灵障,如罩子一般盖住方圆数里,包括千尺瀑、万仞台。   他拿剑刺破灵障,融了进去。   天风激荡,一如当年。但此时,那风都绕过他,又推着他回转身去。孟微之哪里会管风怎么吹,提剑就往前走,走出林叶,只见万仞高崖拔地起,其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斗在一处。灵波怒撼重叠山,带出天火,好似要刺裂苍穹、燃遍山原。   那是双面妖鬼与江南树。   这厮难道真如此渴求那妖鬼体内来路不明的神魂吗?简直脑子有病!   千尺瀑下,残败石阶仍存。孟微之抹了嘴角血,拎着被树枝勾烂的衣袍就往上走,离那二人越来越近。   灵识仍存,他望见江南树一身白衣上仍无半点尘垢,此前以为是此人一直用灵力护体,如今看来,竟然......   竟然是一道封印。   江南树这个魔,身上带了一道封印。这道封印恐怕封去他大半灵力,但此时,他仍能同双面妖鬼旗鼓相当,甚至更胜一筹。   恐怕其执念确乎深重。   一踏上万仞台,孟微之先悄悄用了法器,将灵障固结起来。双面大公一下就看到了他,叔山尖锐的声色立即灌进他的耳朵:“有人替你送死,你竟还敢来!”   江南树猛挥珠锁,朝那张爬满青筋的脸砸去。他平日眼中真真假假的笑意太多了,此时却是满目肃杀,好像恨毒了叔山,将孟微之看得一愣。   灵气乍迸,江南树与双面妖鬼具被震开,各退三丈。叔山驱着那具身躯,推出一道风刃,直奔江南树面门。江南树一拧眉头,掌心正推出焰火,被人用力撞开——孟微之持剑接下那道风刃,刹那间风烟顿起,这边二人衣袍飞乱,密云在头顶聚作漩涡。   “一边去。”孟微之道,“今日就算死,我也要把这妖鬼吞下的神魂带回天庭!”   “我并非为了神魂......”   “那你为什么,”孟微之疾奔几步,飞身横剑挡住双面妖鬼的一掌,“难道为了帮我吗?”   江南树没有回应。   风太大了,沙尘迷眼,孟微之几乎是凭听觉判断叔山的下一次攻击。双面妖鬼的躯体笨重,速度不快但胜在力量十足,把孟微之震得虎口发麻。   但他知道,有神魂的妖物实力不止这一点。大概是他手中的神兵压制住了那片神魂——此剑与初元本体一样,都是天极玄冰所化,因此也沾染了神格,威力仍存。   “你此刻剖不出我的神魂,别以为我不知道。”叔山咬着牙道,“凡人之身,都快拿不动洛泽剑了吧!”   “我可以把你砍成三段,让天玄带回大罗天。等我归位后,再剖也不迟。”   “你休想!”   “叔山,今日你若杀我,我还是神。”孟微之一剑刺去,“而你,就算吞了再多神魂,也是一个妖鬼,再也回不去了!”   叔山目中的赤焰一下燃得更甚。话语戳到了他痛处——孟微之故意为此,他紧盯着那双面妖鬼,见其双掌重拍在万仞台侧,居然将万仞台拍得摇晃起来。   山石崩落,孟微之余光瞥见江南树要过来,叱道:“添什么乱,去护法!”   他回眼,见叔山正从心口向外拉扯着什么。那是一团灵焰,其中正是神魂。叔山双目闭合,嘴唇不断翕动。那团青蓝色的灵焰轰地成了赤红业火,越燃越旺。   这不仅是业火,也是诅咒。   世间业火,要么是欢喜神阿难在地狱布下,要么就是由神魂炼化。后者极其少见,连五雷令搬来的天雨都浇不灭。一旦沾染上哪怕虫岭的一根树枝,就会连成三千里灭不掉的大火,烧上千年方熄。   “这神魂你别想带走。”叔山喃喃道,“这是我的东西,你给了我,你不能拿走......”   他要垂死挣扎,还要拉下此地生灵垫背。   “还不够吗?”孟微之厉声道,“你做的孽,还不够吗!”   江南树才给灵障渡了灵气,回身便看到那业火。他向那处去,却撞到了一重无形的障壁。低头一看,地上赫然画了一道符咒——是驱魔的。   他抬眼正见叔山一掌挥出业火。   那业火汹汹,直奔山崖侧的林木而去。江南树要挥长珠去阻,在那长珠穿过障壁的一瞬,只见一个人影闪过。洛泽剑飞贯过双面妖鬼心口,将其钉在山崖下,其主人纵身一跃,轻踏悬在高处的草木,挡在业火之前。   他将业火生生挨下。   长珠什么都没碰到,回到江南树手中。   赤红高涨若流星触平陆,耀眼如斯,将孟微之的躯体吞没,暗入万仞台下。火掠飞光,双面妖鬼长啸一声,叔山那张脸上的赤焰暗淡下去。他重复着“去死”,不断战栗,最终成了一具无生气的石像。   孟微之被业火裹着下坠。千尺瀑的瀑水飞溅于身,他没有在瞬间被火烧成灰烬,而是真切感受到皮肤剥落、骨骼作响。无法言说的剧痛钻入他尚存的意识,直到落入深潭之中、身如碎石般沉没。   最后,他看到一只奋力抓向自己的手。 第13章 归元如初   三清境各宫殿的檐角铃铛在南乡子下界后响个没完。众仙以为这是大事发生的前兆,私下里众说纷纭。   而满脸疲惫、引着一尊石像出现在天门前的南乡子更加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天玄,究竟出什么事了?”   “天极。”   南乡子站得笔直,但整个人看起来快碎了。他指着天门之下,半晌说不出话,众仙给他又是擦脸又是递玉露,他才喘上几口气,连贯地道:“收拾收拾去天极吧,他回来了。”   “啊——谁回来了?”   “初元天尊......”南乡子长舒了口气,“已元神归位。”   *   孟微之动了动手指,睁开眼。   他坐起身,肩头的桐叶与碎花纷纷落下。孟微之仰着头叹了一声,抓了把叶子到眼前,看到几片薄叶下,自己的手掌完好如初。   天极此时似乎在秋日。他踩过松软的桐叶,走到无名江边,向水中看去——水镜中人紫衣、赤金瞳,额前天目流一毫光,又紧闭为细细红痕。他伸手去碰,长发却先垂落,在水镜中点出涟漪来。   果真是死了一遭,又回来了。   他在这多年未有的寂静中悠然站了一会,感到阳光熨贴地抚过周身。业火烧身比自剖神魂还要痛,那种疼痛仍在感官里生长。而阳光暖洋洋的,安然地将痛楚抚平,告诉他此处是日永不落的天极,告诉他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这种美好的安静没持续多久。   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一回头,就看到了三清境一张张含怨带恨的熟悉面孔。   “大天尊,既然你回来了,我们就和你直说了。”一个仙官道,“七位负责祈愿的主神失踪,经过调查,他们是被生剖神魂、损伤神识,散落三千世界各处,变成了凡人。”   孟微之关切道:“嗯嗯。”   “所以,还要烦请大天尊想想办法,或把他们寻回来,或......点化新神来替代!”众仙一并行礼,“三清境已经替他们回应祈愿多时了,事务不熟悉,出了不少问题,凡人们的诉状都快把三清殿堆满了!”   孟微之关切道:“有数。”   他看起来很专注很同情,大家都有点不太好意思了——毕竟大天尊刚为了虫岭三千里被业火烧了一遭,才元神归位,这时候就赶他上工未免有点太没良心。   一筹莫展之际,平常不爱在人前说话的救苦仙尊孟如海说:“我突然想起我宫里种的人参果树还要浇水施肥,呵呵,我先走了。”   众仙福至心灵,相继呵呵,随便找了个理由回三清境了。   无名江畔又恢复空寂。   孟微之转过身,看到南乡子仍在不远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拎着紫袍,赤脚走过江畔水泽,向南乡子道:“后来,吴郡那里是怎么收场的?”   “还能怎么收。”南乡子没好气地道,“那神魂被炼成业火,和你的凡身一起灰飞烟灭,白白浪费了。多亏你,吴郡百姓无虞,就是房顶得重上瓦。还有个事不打紧,一直忘了说——那个叫琅珰的小孩身上有仙缘,估计你我能和他在天极再见呢。”   “双面妖鬼何在?”   “变成石像了。”南乡子耸了耸肩,“我把它放在叔山从前的神宫中,几个神君轮番去看守,至今没什么异动。我看,他们应该是......魂飞魄散了。”   孟微之点了点头。   他同南乡子并肩走在江畔,就像万年前那样。江风吹拂,日影鎏金,孟微之看了好久,心中斟酌,最后还是问:“那个江南树呢?”   “他大概是被双面大公害死的凡人,以恨为执念。双面大公死了,魔身或消散了。”南乡子皱眉道,“前尘已过,别想了——快考虑怎么回收神魂吧。这样下去,不仅不能点化新神,神力也会大不如前。你又不是不知......”   “我都知道。”   孟微之将手一抬,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南乡子将信将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的江畔有一棵高百尺的枯桐,无叶无花,死气沉沉。   南乡子还记得它开白花的模样。   “千年前江桐陨落,我散尽神力,将其神魂神魄封存于此,以待造化。”孟微之自得地道,“今日我便将其取出,为天地再造新神。”   “高!”南乡子很感动,“不愧是你。”   孟微之一笑,走向那枯桐。   当年为了点化江桐,他撕裂了大半神魂,为江桐善后时也差点把自己弄散了。这棵树徒留于此,看了也难受,不如物尽其用。   但离枯桐三步之遥时,他察觉到不对。   按理说神魂间的联结很紧,只要不刻意压制,隔很远也能引起神魂震颤,可此时孟微之却未感到任何异常。南乡子期待的目光弄得他不好意思回头,他只能硬着头皮抬手去触碰那枯树的枝干,暗暗施力。   果然。   体内的神魂一动不动。   南乡子看着孟微之掌心的焰光熄灭下去。他见过孟微之以往剥离神魂的可怕场景,正要惊叹大天尊现在技术越来越纯熟、能做到不动声色,只见一向面无表情的大天尊回眸一笑,那笑容中流露着一丝淡淡的尴尬。   “怎——怎么?”   “呵呵。”孟微之小声道,“神魂神魄都不在这树里了,可能......跑了吧。”   南乡子沉默一瞬,炸了。   “你再说一遍?那玩意能!去!哪!啊!”他崩溃道,“自己下去找别的吧!”   *   大罗天那边听说初元天尊归位,感觉是一桩喜事。欢喜神阿难爱热闹,正想要借此机会大办一场宴会,却听说初元不久后又要走了。他觉得没趣,拎着点九转金丹去初元宫拜访大天尊,就见人家坐在阶下出神。   “大天尊!”他笑得开朗,在孟微之身侧坐下,“千年未见,怎么一回来就又要走?”   孟微之自然是不可能告诉他自己神魂只剩一丁点、需要去尘世找散落神魂来补全,搪塞道:“听闻下界南海有异动,或许是我飞散的神魂导致,我自当去处理。”   “一去又是好久。”阿难叹道,“大罗天上的神越来越少了,都没人陪我聊天。没了七个老的,年轻人我又不熟。我看,我不如回阴曹去给司命帮忙。”   孟微之想起吴郡的业火,扶额道:“不用了,有你的业火在地狱已经够了。”   他抬起脸,发觉阿难睁大眼盯着他。   “你不太高兴。”阿难道,“有心惑?”   孟微之笑了笑。他拿了一个金丹,和阿难一起啃——那金丹是甘草味的,边吃边道:“你能看出我有心惑,可我不是凡人,你的神力不能叫我欢喜。”   “你为过去的事所惑,我不能解你的惑,但有一位可以。”阿难笑道,“千年了,你也该去给她再加一重封印。”   孟微之拿金丹的手停住。   “你是说雨渐?”他道,“敢情你是来提醒我做事的。”   自初元宫后门向外望去, 便是无神明宫观的顾仙山,其间云雾缭绕,少有仙神涉足。   世间传说此处有一古神,因同天庭相抗而被封印于此。但不为人知的时,此神与初元同为天生地养,阴阳共出,是另一位创世之神。此神为女体,亦有天目,可观世间过往,曾被尊为雨渐天尊。   “前几日顾仙山中有异动,大家很担心,但又都粉饰太平。”阿难说着,站起身来,“没准她知道你回来了,想和你说说话......”   他一转头,发现身边空无一神。   作者有话说   一个领导做牛做马的乌托邦世界 第14章 世难避   孟微之落在顾仙山山口。他向内走去,浓雾都为他让开一条路,显出生满苔藓的神道与两侧碑刻。   顾仙山腹中为一处谷地,灵气极盛。若是在凡间,此地必然是仙家必争之地,可它偏偏是在大罗天——被天地共主做成了牢笼,用于关押妄图毁天灭地的旧日天尊。   洛泽剑被化出,挂在了孟微之腰间。环佩与寒剑相碰,琅琅有声,引来些小山精提灯来迎。越向深处,草木越茂盛,他走了不知多远,脚下踩到了并非是灌木的东西——低头望去,是一段银发。   一团灵焰轰过来。   孟微之侧身避过,只见烈火烧了半山。他转过身,无奈地抬起手,山谷中便下了起雨。周身有灵力护体,他不至于被淋湿,只管拨开重重雾气,道:“是我不小心。”   “大天尊嘛,”那声色空远,自云中传来,“自然是用不着谨小慎微的。”   走到山谷中央,雾气散去。孟微之仰起脸,看到雨渐高高在上地坐在一方破败石台间。她身披薜荔,银发如瀑般落下,将赤金的眸子往下一撇,苍白的脸上浮出嘲弄的笑。   “吃尽了苦头,你还有大罗天可回。若是个凡人,死便是死了,谁会念你的功德呢。”她道,“此时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还要替这破烂天地做遮羞布!”雨渐厉声一喝,山谷间乍然万籁生风,“我来毁灭,你来重建,这样不好吗?你所点化、所创生的一切今日已然背离你而去......”   “我只是来看看你,顺便问你个事。”孟微之打断了她,“万年光阴不曾动摇我,你说再多也无用。”   他将二指于身前一立,山谷中顿时风平,血红的封印显出来,看样子已有断裂之处。孟微之轻轻一点,灵波荡去,那血红便深几分,碎裂处也全部被补上了。   “只管说就是。”雨渐冷冷道,“我可是无聊很久了。”   她化作一个不过豆蔻的少女,自高台上跳下,落到孟微之面前。孟微之本能地俯下身,雨渐不由地大怒,一脚踢倒他,将自己的银发绾几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道:“骗得过那些后生,可瞒不过我——神魂没多少了吧?”   “对。”孟微之躺着,雨水落在他脸上,“你借我?”   “想得倒美,自己滚去找吧!”雨渐泄愤般又踹了他几脚,“你那棵老枯桐里面没有吗,你的好徒儿死了也没给你剩点好?”   “他不是我徒儿。”孟微之随便她踹,说,“他什么也不是。”   雨渐能观世间一切过往的天目睁开了。   孟微之注意到这一点,知晓她在观自己的过往——以前从没给她逮到过这样的机会。拿一瞬看数十万载也真是够呛,但他相信雨渐能看出自己因困惑而要问的事,便闭着眼挨打。   不一会儿,孟微之便感到那姑奶奶停了脚,诡异地沉默着。   “神魂......真不在桐树里了?”   “不在了——我本来以为在的。”孟微之坐起身来,“害我在天玄面前丢好大的脸。”   “丢脸事小,初元,”雨渐在他面前坐下,面色严肃,“如果不是那江桐死而复活,就是真的有人要加害于你。天地共主这四字,你我不当回事,可有的是神要为之费尽心思!”   看来,雨渐也无法确定神魂究竟在哪。   “拿了我神魂去又有何用。”孟微之说,“不经过我点化而生吞神魂,就像吃了一颗劲大的金丹,那神魂是长不到他们身上的......”   “长不到就长不到。”雨渐朝他一逼,“他们只是想削弱你罢了。”   大罗天内,无少长分别,以神力为尊。   “你神力衰微并非一日,掩藏得好而已,再者行为能服众。可谋事者不会管这些,只会不择手段让你彻底消失。”   孟微之听着,忽而笑起来。   “消息挺灵通。”他道,“且不说这番话是不是危言耸听,你什么时候如此关切我了?”   雨渐冷哼一声,望向脚底枯败的草木。   “你只是把我封印。”她道,“若换了个神来,必定让我这毁世神魂飞魄散。”   山谷中的雨小了。孟微之与雨渐沉默地对坐片刻,最终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转身要离开。他看到后头山上的火已经熄灭,只在清脆湿润间留下让人难以忽略的一片焦土。   “去哪里?”雨渐道,“要做何事?”   孟微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南海。”他道,“去看海边的游神会。”   *   “听说大天尊又去封印那个邪神了?”   “若按照凡人的说法,雨渐到底也是大天尊的胞妹,探望探望是应该的。”阿难将一篮子金丹放下,回头招呼那战战兢兢的小神到身边坐,“你怎么不太高兴?是在害怕?”   “是。”那小神名子慕,是初元点化的一个星君,在给阿难做帮手,“我听说,那七个主神是被歹徒截杀、剖去神魂的,我怕......”   “有我在呢。”阿难笑道,“就算如你所说,那家伙也闯不上大罗天,你慌什么?”   子慕唯唯诺诺,替他把金丹收起来。宫外有人在大声抱怨着什么——听内容,似乎是一个主神兼职去处理祈愿,结果好心办了坏事,被一纸诉状告到了司命那里,罚了两个天年的香火俸禄。   “......就没太平过。”子慕说。   阿难背对他,看着宫中天井间浮动的星尘。三千世界的舆图尽在此,他凝望此间片刻,看到其中一处闪烁着异常的浮光。   指尖落在此处。   半晌,子慕慌慌张张地跑到他身边。阿难眯着眼对他一笑,竖着一指止住他的话,看向那纷呈变幻的舆图。   “让我猜猜——大天尊到南海边了。”   *   在大罗天这几日,孟微之为再次下界好好做了准备。他知道,要去往南海,得先在一个叫和浦的滨海城镇上木叶舟。此时南海边正是新年,和浦要热热闹闹地办游神会,多他一个也不会显得奇怪。   但他没想到自己下界动静很大。   更没想到,这动静大到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天坑、引发一场看起来像天灾的小地震。   他挑着药担子站在坑里,极力地让自己显得惊恐而不知所措,对着在坑沿上围成一圈、举着火把、面露警惕的和浦人喊道:“我真的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啊!我只是一个卖药的!”   一群壮汉看着这衣衫褴褛的少年沉默了。   “捉妖!”   孟微之心一下凉了半截。   他被五花大绑着吊上去,给人推搡着跪到了灯火通明的游神队伍里。和浦的长老都来了,面色凝重地看着孟微之,而孟微之一抬头就看到了阿难的丑陋造像——那造像又高又大,更像个怪物,若不是面带夸张的笑容,孟微之根本认不出他来。   “今天上午刚抓到一个,怎么晚上又有一个了?”人们窃窃私语,“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吧......”   孟微之听着他们这么说,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按着在阿难的神像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弄得满脸是血。几个镇民押送着他进入一个宗祠,把他扔入神堂,将门嘭地关上了。   出师不利。   孟微之心里不是滋味,翻过身来,轻松地用灵力将麻绳弄断,又凭多年装瞎的经验在神台上摸到了一盏长明灯。他用灵焰小心地点燃了烛火,往上一照,见是此堂供奉的是居然是天玄仙尊南乡子。   真是奇怪——人间向来拜神不拜仙,南海这地方的主神也是浮舟天女,怎么会供个管三清境的南乡子?   “好亮。”   孟微之一凛,拿着灯猛回身。   神堂的另一侧,有个人靠在暗处。灯影落下,照出此人白衣不改,面上却略带了些灰。此君手脚都被绑着,似乎也没有逃生的念头,挺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眼角略带着点笑意。   “大天尊,”他一哂,“别来无恙啊。” 第15章 和浦游神   他居然没死。   寒光乍闪,孟微之将洛泽剑朝身前一横,微皱起眉头。   “原来你尚未归于希夷。”他警惕地道,“来这里有何贵干?”   “归什么归,大过年的也不能说点好话。”江南树嘴一瘪,把被麻绳捆着的手朝孟微之一伸,“这不是好好的吗?还是说,因为你讨厌我,觉着我没了才好?”   “什么叫‘讨厌’,本尊不知道。”孟微之道,“我只是觉得,能执念散尽、重入轮回是你的幸运,而出现在此就是......可疑。”   他五指紧握,江南树手脚上的绳索立刻收紧,好像下一步就是把捆获的猎物截成三段。   江南树夸张地“嘶”了一声,正要出言刺他,面前的明光被人无情收回了——孟微之把长明灯悬在空中,不照江南树,朝布满蛛网的窗外移去。外头灯火闪过,又归于黑暗——看来押送他的人已经离开祠堂庭院了,毕竟游神会还要继续。   “也是,你已知道我是魔了。”江南树在身后叹气,“魔嘛,为了灭执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这种普度众生的伟大善良的神肯定容不下我。说起来,我也很想赶紧消除执念、离开世间,你要能把我送走就好了。”   孟微之看着窗外,暗自留神他的鬼话。   他对魔略有些了解。按经验来说,人死后,大都有怨则为恶鬼,遗恨可被称为“执念”者少之又少,故而魔物本就不多。他们因执念而生,只有解除执念才能消散——换而言之,他们是杀不死的。   魔基本都保留其生前的性格相貌,但由于成魔的过程痛苦漫长,抽魄时会损坏记忆,他们或多或少会忘记一些东西。   “不怕你笑话,”江南树一本正经地道,“我忘了我的执念是什么。”   ......简直是在胡说八道。能忘记的事就根本不算执念,他要是真一点儿都不执着,那应该已经散入阴曹、重入六道了。   “你听我说完,也不是一点都不记得,”江南树挪得理孟微之近了点,笑得像个游说君王的弄臣,“我似乎确凿记得我的执念与神魂有关,所以听说南海那边有神魂异动......”   敢情还是在打神魂的主意。   “我讲过了。”孟微之转过身去,“你想要得神魂,我第一个不答应。”   他撇下被捆着的江南树,把长剑又变成锁呐,端着长明灯往神堂后去。行走之间,灯光一燎,暗室生辉,把密闭的神堂照得通明。   要出去,只能用穿墙术。   孟微之在墙上摸索一番,以指画符毕,墙面便成了一池不往下淌的水。半个身子已经没入墙中时,他听到了一声“大天尊”,便本能地回过头。   “你救了那么多人,偏不肯渡我吗?”千年魔沉声道,“求你遂我愿,我想重入轮回。”   外头喧闹声渐渐靠近。江南树手脚上的麻绳忽而自己断裂了,只在他皮肉上留下几道青印子。他暗暗地笑,又换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抬眼看向神堂后。   “跟我走。”孟微之说完,穿墙而出。   一出去,还没来得及隐身,他就被塞进了人堆里。没有人发现他是从墙里出来的,他在冬衣和背囊的挤压下几乎窒息,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才想起自己其实是不用呼吸的。   “喂,那边那个年轻人!”一个身穿红绿色大袍、颈挂傩面的黑脸大汉指着他道,“你是不是还没分着神角儿?”   “啊?”孟微之没反应过来,指着自己,“您说我吗?”   “还有你!”黑脸傩角朝他背后一指,“正好两个人,叠起来一丈半,能游护法神了。快点动身吧,跟在队伍后边还来得及!”   “我请问一下,”孟微之轻声对那黑脸傩角道,“护法神......是哪位啊?”   “你们这帮后生都这样,连这个都不知道。”黑脸一边推着他往前一边道,“就是那个......初元天尊,给他烧香又不灵,让他护法还是靠谱的。”   孟微之:“......”   在他身后的江南树:“噗。”   和浦的游神很有特色。那些“神”大多衣着华丽、身形巨大,男女各用同一张脸,仅能依靠他们手里拿的东西或者背后写的字来分辨其身份。“神”的外头是空壳,里边要叠两到三个人,最下方一人踩着三尺高跷,表现此物凌于平地、异于凡人。   “他们还算仔细,好歹把我的第三只眼画上了,不然根本认不出。”孟微之往脸上抹着红白油彩,闷闷地低声道,“别的我不管,凭什么连天玄都走在我前边?”   “你——说——什么?”灵台间传来南乡子空灵但气急败坏的声音,“什么叫连我都走在你前边?”   孟微之转念将灵台封了。   “别磨叽了,哎呀!”黑脸傩角在后头叫,快点进壳子吧,那个白衣服的还要穿高跷!”   孟微之回过神,见江南树收拾好了。这家伙倒逆来顺受,已将长外袍脱了,本就白皙的脸上抹了红油彩,一双眼被灯火照得很清明。   “上来吧。”他矮下身。   孟微之犹豫片刻,抬手抓住他肩头,手却被江南树拉开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顶着满脸红白站在那里,问江南树:“我要骑在你脖子那儿?”   “不然高度不够,你撑不住神壳的肩膀。”江南树挺淡定,“我是无所谓啊,但这毕竟是你自己的神像,你总不能让他塌着吧。”   孟微之咬咬牙,抬起了腿。   ......这都什么事儿啊。   要说这造出游神的人也真是天才,把一个个假神仙都弄得能走能动。孟微之隔着衣料,能看到“自己”的两条手臂随着江南树迈出的步子来回摆动,显得霸气十足。他抬手顶着神壳的肩架,透过一个小孔往外看,指挥道:“慢一点,快和前面的撞上了。”   江南树轻握着他的脚踝,在下头忍笑。   “你笑什么?”孟微之拿脚跟踢了他一下,“我看你乐在其中,方才那副一心求死的样子是故意摆给我看的?”   “不敢不敢。”江南树稳了稳步子,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我只是在想,这群愚民在一岁将尽时游一群假神,倒把一个真神五花大绑关进了祠堂,还让这位天地共主自己扮自己、给一群由他点化的神祇做跟班——天地间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吗?”   外头锁呐声响起来,那叫一个高亢嘹亮,将嗡嗡响的市人言语都压过。脚步声、爆竹声和鼓乐连成一片,四面赤与金映过一层神明衣衫,落到华服下人的眼中。   锣鼓震天间,孟微之忽而笑了一声。   “是挺好笑的。”   垂下眼的瞬间,他发觉江南树已收起笑意,正注视着自己。   此番下界,他眉间连天目痕都没有,只化出一点平安砂,双瞳中的赤金也淡得看不见。江南树借着落进来的灯光细看他的脸,毫不掩饰那眼光。孟微之注意到了,脑子里窜过前世听到的流言,忽然就不知道眼该放看哪里了。   “这是我随便化的相。”他说,“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江南树不知为何很听话,真低眼不看了。   “嗯。”他依然持着肩头神明的脚踝,在三尺方寸之上如履平地,“你本来不长这样,这个游神也不像你。”   孟微之却实在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他欲言又止,初元天尊的神壳之下,气氛变得非常奇怪。   江南树踩着高跷,孟微之察觉到他每步走得都很小心,好像他只是个虔心的凡人,背着的自己才是要游的神。   孟微之想,或许在他生前,自己曾无意庇佑过他。   作者有话说   游神的话 问了我在福建莆田的同学 又乱改了一通 大家感觉一下就行(?) 第16章 一灯之外皆暗室   那些在天上看着像星辰的灯火在眼前,流成一条长河,这是孟微之从未亲眼见过的。在大罗天,在吴郡,他面前一直都只有一盏灯,纵有天目,仍看不见灯外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快看快看!”外头的人嚷起来,“浮舟娘娘显灵了!”   漫天金屑被风飞卷。孟微之仰头想看,前额就撞在神壳的竹架子上,痛得闷哼了声。走神的瞬间,那阵风奔袭过来,仿佛是绕着初元神壳转了两三周,旱地拔葱一般直接将那壳子拽到天上。红绿的布帛碎片落到肩头。孟微之一抬眼,看到金饰黑袍滚红边的天女轻盈地落在放香炉的车轿顶,冲他张扬地一笑。   孟微之心头一惊,伸手去抓,那身本就飘飘然的衣衫已经被风扯烂,初元的项上人头掉下来,被他一把接住,捧在了怀里。   满街的人看不见浮舟天女的神身,全盯着捧着一颗脑袋的孟微之,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就是那个灾星!”有人大吼,“他俩从神堂跑了,快抓住他们!”   后头一群人追过来了,在一片刺耳的呼喊中,孟微之抱着神像初元的头跳到地上、拔腿就跑。而江南树不紧不慢地下了高跷,跟上孟微之时还有心思朝两边人拱手笑道:“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涂满鲜艳油彩的一张张脸都转向孟微之,又都从他身侧闪过。风幡倾倒,金屑纷飞,其他游神身上的披帛掉到他身上,又被旁侧的追兵扯住。孟微之手中一拽,却怕伤了那群凡人,停顿之时,只听到有人笑道:“大天尊!”   一声响指。   孟微之只觉得披帛那头没动静了,他侧过身,看到了一张僵硬扭曲的花脸——时间暂停,金屑飞花凝滞在空中,所有人都定格,这条街道成了一个巨大的彩塑。   “没事儿吧?”   身后一响,孟微之回头,见是浮舟从车轿顶跳落下来。她提着一盏花灯,那灯光把她本来就夸张的服饰燎得更加光彩照人,映出好一副璎珞俨然、霞帔流苏的雍容样貌。   “等他们再动起来的时候,就不会记得有你这个灾星了。”浮舟上前朝他躬身行了个大礼,又笑着晃灯碰他一下,“知道你要来,但没想到你变成这样——若不是他们说你在地上砸了个坑,我都认不出你。”   “你怎么对凡人用法术?”孟微之皱眉,“快别定着他们了,这违背天地之法。”   “他们在此间无知无觉,没事儿。”浮舟满不在乎,“再说,就算违背天地之法,只要大天尊不和我计较,天上地下便没有人会为此事而计较了。”   孟微之扶额:“你真是......”   “喂!”后头传来江南树的声音,“怎么人都不动了?”   浮舟提着灯向后一照,挑起眉来。   “哟,真稀奇。”她道,“魔不是都面目可憎吗,这个怎么生得如此好看?”   “那是你见识太短,魔有什么稀奇的。”江南树捻着他那串青绿的长珠踱过来,“不就是两个眼珠一张嘴吗?我还听闻浮舟天女三头六臂,能口吞海怪......你这么小一个,能吗?”   “哈?”浮舟大怒,“这是谁讹传的?你告诉我,我给那个混蛋托梦!”   “再吵就去天极守玄门。”孟微之道。   身后两人一同安静了。孟微之从地上拿起一盏没人要的龙虾灯,背过身去时挥了挥手,长阶之上便又人声鼎沸、游神如旧。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好像这和浦从此多出三个凡人。   “大天尊,你别生我气啊。”浮舟轻轻巧巧地绕到他身前,倒退着快走几步,“既然到了我的地界,我就带你到处逛逛,如何?啊,知道你有事儿,不过也不急这一时吧。”   “确实不急。”孟微之拍了她一下,让她好好走路,“正好我多年未至此处,不知道在你庇护下百姓生活得如何,也不知此地仙神势力究竟怎样......”   “我对大天尊绝无二心!”浮舟急忙摆手,“你不会是不相信我,来查我的岗吧?”   “浮舟,我不曾疑你。”孟微之诚恳道,“只是,大家都自扫门前雪,不理会全局与万民生计,我是担心谁再为了个空位一时冲动、万劫不复。”   “哦。”浮舟低下脸,神色有些低落,“我听说叔山和伯命的事了,在大罗天时,大家还好好的......有句话我原不该说,怕你自责,可是大天尊,他们的不幸和许多为天地共主之位而起的灾祸,本是不会发生的。”   孟微之盯着红壳中的灯火出神。   “呃,不是不发生,是不会来得那么快!”浮舟急切地低声补充道。   “按照这个讲法,诸天仙神终有一日会因天地共主之位而纷争。”   “也不是。大家本是想着,万一哪日大天尊离开,再推举资历最老、神力最强的神明来继承天地共主之位也不迟。只是......三千年前,大天尊的决定着实太惊人。”   孟微之抬眼,回眸望向她。   “你是说,江桐?”   “你突然要他做继承者,乱了不少神明的心智,把大家都弄急了,心急办坏事。”浮舟摆着手,“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   她跺跺脚,闭着眼仿佛在犹豫不定,最终下定决心,凑近孟微之耳边。   “其实是你害死了江桐。”   孟微之一怔。   “干什么呢,挨那么近!”江南树从后边挤过来,往孟微之旁边优雅地一杵,看向旁侧一座高大的庙宇,“这地方供哪位大神啊,人这么多?总该是您吧娘娘!”   “滚啊!你不认字吗?”浮舟往后一缩脖子,又怒了一下,“这是天、玄、殿,供天玄仙尊,你才见识短浅!”   天玄殿。   庙宇金碧辉煌,其中香火腾起,遮盖半空的无数明灯。四周人山人海,孟微之差点被一个躺在地上乞讨的人绊了一跤,他提着灯往前走,有人抓住他的手要给他算命,有人唱着不成调的车神经从他耳畔过,他仰头望去,看到高门之上金墨题的三个大字。   说实在的,不太符合南乡子的品味。   “浮舟。”   “大天尊请讲!”   “我知你视我如凡人待长兄,对我知无不言,刚才的话都是为了帮我。”孟微之道,“别多心,谢谢你。”   “咱俩谢什么谢。”浮舟笑道,“只要你别生我的气……”   “那这个问题,你也得如实回答我。”孟微之将龙虾灯朝天玄殿一扬,“世间人多拜神,可为什么在和浦,人们偏偏尊奉一仙?” 第17章 妄念之上共孤光   话音刚落,自天玄殿里涌出来一群青衣道人。他们扛着盛放香油的大铜缸,将其摆在殿前,引导香客们在敬香前先在香烛上蘸油,方便一会儿点燃。   “这些是天玄学宫的修士,学宫就在天玄庙中,与这天玄殿隔庭相对。”浮舟道,“和浦修仙之人非常多,供个祖师爷也是应该的。”   “那为何普通百姓也来参拜?”   “这你问我好了。”江南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孟微之身侧道,“天下都知道南海畔的修士比举子还多,以修仙求无边法力与无量前途,父母以子女在仙途为荣,家门以子弟为天师而显,自然对天玄多尊奉些。”   孟微之看向铜缸旁争端拿着香烛蘸油的男女老少,问:“天玄拿了香火,岂不是要办事?他敢徇私选仙?”   “快别这么说,他在灵台里快咬死我了。”浮舟擦着汗笑道,“这你得谢谢我,我可是找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为难仙尊,也能成全那帮人。”   “说来听听。”   “我作为一方主神,给那些有仙缘的人托了梦,鼓励他们好好历练,增强他们的斗志,顺便壮壮他们的元阳,这不过分吧?”   “如今你还挺谨慎。”孟微之点头。   “至于香火么,仙尊不能收,又是我出的力......”浮舟讪讪一笑,“我就,都划到我自己名下啦。”   就知道这财迷会这么干。   孟微之眼一闭,任凭她怎么喊都不理会。江南树跟在侧,随口调侃了大天尊一句“御下无方”,便被正愁找不到话说的浮舟骂道:“我还没问你是什么货色呢,敢议论大天尊?信不信我灭了你?”   “快灭,正愁死不了。”江南树将珠子一收,顶着张美人面耍无赖,“烦请您立刻动手,贫道迫不及待。”   “你!”   “浮舟,他算是我不慎招惹的因果,因而带在身边,你多担待。”孟微之回头道,“我们跟着去殿里看看吧。”   他随着人流进了天玄殿。   造像高大,座上仙人锦衣覆羽,身缀珍珠,手中持着据说足有三丈的玉如意。蒲团前香客跪了又走,孟微之站在他们身后,万人声色入耳,他听到了一个又一个不可能也不应该被实现的愿望。   愿折损一半寿命换子女仙途坦荡的,希望妻子暴亡而使自己免于证道的,愿祖师爷替自家借气运的,太多太多,根本听不过来。   但没人说,自己求一个无愧于天地。   已经过了好多年,孟微之还能想起自己在天极玄门前初见满身鲜血的南乡子。他们交谈,南乡子声泪俱下,话语被岁月冲得但模糊,但他们应该不会记错吧。   让凡人登仙的初衷......   似乎是,为了一个更好的世间。   旁边的香客看到孟微之站在那里不动,都急得嚷嚷起来:“别占着位置啊!这么多人还没拜呢,你挡在这干什么!”   孟微之顿了顿,向后退了半步。   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按,又快速地松开。他回眼看到江南树,正打算带着人向殿后去,听江南树笑道:“若你实在看不过眼,一挥手,这地方就塌了。只消压死千百人,便再无人敢如此求仙、惹你生气。”   “你明知我不可能这么做。”孟微之垂着眼,向人少的地方走去,“在我看来,他们误入歧途,却罪不至死。而在他们眼里,许个愿而已,有什么错。”   “我来替你做。”江南树看着他。   千年魔的眼瞳原来是极赤近黑的。明明整张脸被长明灯晕染得很柔和,他的眼里却带着掩饰不了的寒凉,还有一点怪异的热切。过去的数万载,孟微之很少与人离得这样近,江南树生得也确实美,他便多看了一会。   世人都说魔物都是能被一个念头困死的疯子,言行皆疯狂离奇。江南树说话哪句真哪句假,孟微之封了天目,因而不清楚。   他收回了目光,提灯越过江南树。   浮舟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过来,看到一小片空地间站着江南树——他的一身白袍一尘不染,实在太干净,与这浓墨重彩的人间出入很大。她刚要质问此魔大天尊何在,江南树先回了头,向她投来一眼。   那刹那的目光温和又陈旧,让浮舟眼前闪过一个人的影子。她定了定神,看着那张挑不出瑕疵的陌生的脸,心下有一瞬的迟疑,只听对方扬眉嘲讽道:“怎么这么慢,神明还被人困死啊?”   浮舟立刻不迟疑了,指着他鼻子道:“这位......年轻人,大天尊在哪呢?”   “我怎么知道你们神仙。”江南树将长珠曲叠在腕间,向四处随意地看了看,“听说娘娘和大天尊关系甚好,你应当很了解他,他入这大殿后会想去看什么?”   身侧浮舟心虚地沉默了。   江南树颇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就听她叹气道:“我多年前确实做过一件让他生气的事,罪证在此,他不会还不原谅我吧。”   *   天玄殿之下有一处废弃的地宫。孟微之寻了个角落,穿地而下,径直到了地宫中。   这地宫是浮舟天女当年为他所建,供奉着天地间唯一一座初元造像。孟微之不曾气恼,只觉不妥,亲手将神像的天目毁去、将地宫封闭,坚持自己不理祈福,便不应受香火。   可神殿毕竟曾是他的道场,身在其中最安心。若想找个地方待会,地宫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地宫中幽暗潮湿,他落了一点火,顿时所有明灯都亮起来。在长道的尽头,是一处庞然空洞,他走了出去,借着火光,看到依洞崖而成的百丈神像。其上油彩早已剥落,神明额头处有一个大坑,其中碎石仍不断往下滚。   孟微之走到近前,在落满灰尘的蒲团上盘腿坐下来。四面寂静,微闻水流声。   与南乡子间的灵台被他解封。   二人一时都没说话。南乡子先憋不住,道:“和浦天玄殿真的不赖我,这群人自己要供我,我怎么办?”   “我又不是问你的罪。”   “你觉得不快,我也不舒服。”南乡子哼了声,“修仙修仙,我看他们修的是荣华富贵,不如直接去拜成禄神君来得合适。当初开仙途,是为了让更多良善智勇者得道,继而与神明一道庇佑苍生,如今这是怎么了?”   孟微之仰头看向残破的神像。   “凡人总能找到许多谋生之道。”他道。   “可并非每条道都是给他们谋生用的啊!”南乡子在对面拍桌子,“此地人民以入仙门为上等,无心生产久矣,全靠卖珍珠,我怕珍珠总有一日会被淘尽的。”   孟微之正要回话,耳边听到一阵轻响。   他立即隐身,从蒲团上起来,看到远处的两点火光。南乡子在对面问他怎么了,他闭了闭眼,以神识继续传音道:“估计是浮舟他们来找我了。”   “不对。”南乡子道。   他们二人共享孟微之的眼界,南乡子出声后,孟微之当即赶到神魂一颤。他退开几步,看到两个曾经见过但叫不出名的神君持火把从洞厅另一端走来。其中一人持着节杖,似是领命行事。   “夜游神。”孟微之抬手封住自己的神魂,“此地有祸乱?”   夜游神即是天庭神使,负责平息三千世界大小灾祸。由于常在夜间行事,他们便被民间取了“夜游神”这个绰号。   “我不曾听说。”   “怎么可能,调度命难道不过你的手?”   “听着,初元,”南乡子在灵台间郑重地道,“我怀疑有神明在监视你。”   孟微之一愣,觉得他这话没头没脑的,有些不合逻辑。他闭上灵台,确认自己的神魂已被隔绝,又抬眼望向那火光。   两个神君走了过来,在初元造像前坐下。孟微之向他们靠近,看到其中一人展开了一卷地图,正在借着灵焰仔细研究。   那地图最上方写着三个字,鬼哭滩。 第18章 前奏   “别看了,歇会儿。”攒珠将子慕手中的鬼哭滩地图抽走,“你神力还够不够?此处是大天尊的神殿,我们都受庇护,恢复神力的速度要快很多。”   “这确实是他的神殿。”子慕叹道,“可这都废弃了,他能管得到吗?”   “我与其他神明来过南海数次,都在此处落脚,没什么问题。”攒珠道,“过几日有群道人要乘木叶舟东入南海,必经鬼哭滩,我们就混入其中,随船深入,看看那里的封印是否还牢固。你快凝神积力,我为你护法,不然就来不及了。”   孟微之在他们身后,听得真真切切。   这个子慕他记得。此神所得神魂不多,存不住神力,因此被分作星君,并不常下凡平乱。而攒珠是南海的本地神,为凡人时在海上救人无数,本该登仙,浮舟亲自助他求得神格、更上层楼,如今是天庭受倚重的夜游神。   子慕谨慎,攒珠稳重,二神都聪颖,应该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领命。   监视?   理论上不至于,但万事总有例外。大罗天的诸位所思所想都各异,还是谨慎些为好。   “我想起来,大天尊此时应当也在南海。”子慕突然闭着眼出声,“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好久没见他了。”   “不了。”攒珠摇头,“他有他的难处,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黑暗中回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浮舟领着江南树一路冲进地宫。她抓着灯杆子四处照,跑到洞厅门前猛地刹住脚,遥遥地和坐在那里聚神力的两个神君大眼瞪小眼。   “你们进来干嘛!”她将灯一摔,“这是我的地方,神像和洞窟都是本君花钱费力弄出来的,不是任凭你们在这对大天尊不敬的!”   “娘娘,别动气。”攒珠一抱拳,子慕立刻瑟瑟发抖地躲到他身后,“此地已废弃,作为诸神休憩之所未尝不可,我相信大天尊不会怪罪。娘娘的美意,大天尊不领,但我等定会知恩图报。”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浮舟泄了气,冲他摆了摆手。她弯腰去捡那花灯,听子慕大叫道:“别过来——浮舟,你背后那是个什么东西!”   “是个魔。”浮舟淡淡道。   “二位好,贫道江南树。”江南树推手行礼,做派颇为潇洒从容,不知是否打搅了诸位,贫道这就离开。”   “呃,他是大——”   浮舟刚想解释,灵台音讯一响,耳边是孟微之的声音:“别说我在。”   “呃,大、大老远从吴郡那边过来的。”浮舟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他挺好,哈哈,来此处是有个执念要解决,我这边愿意担保他不会生事。”   攒珠收起戒备的手势,向江南树点了点头。浮舟到处乱瞟,就是找不到孟微之在哪里,忽又听他道:“我们上去。”   “那我不打扰二位了。”浮舟松了口气,“平乱顺利。”   “多谢。”两个夜游神道。   脚一踏上天玄殿的地砖,浮舟差点被挤到大门板上。她干脆转身跑出去,就见孟微之蹲在门外大铜缸后边的一个阴影区里,而江南树——他一脚独立在缸上,算是将鹤立鸡群这个词给具像化了,但怎么看怎么奇怪。   浮舟僵硬地转身。   “娘娘,没事儿,他们看不到我!”江南树大声道,“过来,大天尊有事要说。”   真是倒反天罡!   “天庭往此处派遣夜游神,为什么不通知我?”浮舟沉住气挤过去,在孟微之身侧坐下,“南乡子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也是才知道。”孟微之垂下眼,“我一下和浦,就有悄无声息跟来的,未免可疑,我于是不愿出面......他们方才提到要去鬼哭滩,那是什么地方?”   “枉死怨鬼作祟之地。”浮舟沉吟片刻,“若是换个名字,你就有印象了——还珠浦,你还记得吗?”   孟微之惊道:“去那里?”   铜缸侧的一个银环被他按断。   “浮舟,你在吗?我联系不上初元,他把灵台给关了......你务必把我的话转告他!”南乡子在浮舟的灵台间喊起来,浮舟眉峰一聚,将他的声音传到铜缸中,这下三人全能听到他说:“一定要阻止攒珠和子慕去鬼哭滩!那地方的硬茬是初元都没能奈何的,他们去就是找罪受!”   “我听到了。”孟微之道。   他起身,把江南树从缸上边拽了下来,对他道:“你去找个天玄学宫的修士,问他近日可会有仙门中人入南海、具体何时出发。”   “你信我吗?不怕我一人跑了?”   “若要找神魂,就听我的话,否则我有的是手段让你生不如死。”孟微之看着他,“我答应过要渡你入轮回,不食言,也请你信我。”   “我去就是。”江南树向他一笑。   “那我呢?”浮舟自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华服上沾染的灰尘和香粉,“大天尊,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愿给你做护法......”   “你是南海主神,应该立即回你的神殿坐镇。”孟微之将她一按,“我送你回去。”   一个响指,浮舟应声消失。   他让自己显了形,依旧是一副落拓少年的模样,挑着装满药丸的担子逆流穿过人群。没有人看他,他在喧哗嘈杂中独自走了很久,在自觉格格不入时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把铜锁呐——在吴郡的庙会上,也常有人吹锁呐的。   于是,他将那锁呐自腰后拿出,凑到唇边,用力吹起来。   那声色高亢凄厉如鬼夜哭,可谓是难听至极。两侧人捂着耳朵就跑,还有人拿着供果砸他,他意识到自己吹得难听,但也没停,把一首《庆丰收》勉强吹完。   “晦气啊!”旁边卖香火的大叫,“你给谁出殡呢?”   孟微之不知该说什么,对着他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心头还是有种壅塞的感觉。他听凡人们管这叫烦恼,自己无从比对,只觉得有些疲惫。   等寻到更多神魂,就点化新神吧——不是继任者,只是负责祈愿的主神。阿难或许能继承天地共主,他的能力毋庸置疑。这样一来,便也不会有神再做些蠢事。   做完这些,之后呢。   “大天尊,你方才吹的是什么曲?”   孟微之抬起脸,看到街上的人都跑光了,自己又绕回了天玄殿的门口。他的表情还有点茫然,对上江南树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时,脸颊不自觉地烫了一下。   江南树背倚在铜缸边,正对着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石砖。孟微之挑着担子走过去坐下,听他道:“给你打听过了,三日后有一伙修士要从和浦湾出发去南海,他们早有准备,乘木叶舟,看来打算深入。”   “为什么?”孟微之脱口而出。   他一顿,又道:“我想起来了,方才没让你问这个。”   “但我知道你想了解,便问了。”江南树侧过身,低眼看他,“神魂。”   “什么?”   “他们,”江南树道,“想要你的神魂。”   作者有话说   回牢里了(悲   不得不说 牢里写的东西或许会比这两天写的好吧(? 第19章 漫游城神魔同把盏   修士毕竟还是凡人。   他们就算取得神魂,能拿它来做什么?   “世间修士都把神魂当补品,以为吞了就能飞升。和浦修仙者这么狂热,听说南海有神魂,自然趋之若鹜。”江南树睁一眼闭一眼,将远处浮舟神殿的金顶圈在拇指与食指间,“不怪他们偏听偏信,吴郡的双面妖鬼吞了神魂后那么厉害,说明神魂确实有用。”   “所以你也是为了神魂。”   “怎么可能,我要神魂做什么,我只是想找些记忆。”江南树大笑,“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想要无所不能地活,我想要心满意足地死。”   真是不吉利。孟微之白了他一眼。凡人在过年的时候,可不会一口一个死字。   孟微之望着地平线上的朝日浮光,目光不曾移开,却难以忽视身侧人伸了个大懒腰。他直起身,想就生死之事说说看法,侧过脸方要开口,身旁那个方才还一心求死的魔道:“反正他们还有三天才走,到时再阻拦也不迟。来了和浦,总得逛逛吧?”   “......啊?”   “我没钱。”江南树笑起来,“大天尊,你请我喝酒吧。”   这要求一个比一个过分,孟微之急忙挑着担子站起身,向石阶下走去。他走得好快,仿佛是要把缠过来的邪祟甩掉,却又在石阶底停住,回过身等着江南树。   “我也没钱。”他说,“先跟我去卖药。”   江南树愣了一下。   “不是,别啊。”他站起来,急忙去追下去,“我有钱,你别卖药了,我请你喝好不好?我开玩笑的!”   *   人来人往的街旁,孟微之把药挑子一放。那玩意儿挺沉,带起周遭尘土,也将周围的闲人全引了过来,一堵人墙就此建成。   “你这筐里是什么?”   “我是卖药的。”孟微之说,抬手将筐掀开了,将一盒一盒的药丸取出来,在地上排成一字长龙,“神香苏和丸,百益镇静丸,梅花点舌丹,一锭银一盒。”   “有点贵啊。”一个白发大爷说,“三吊钱一盒吧,咱们药铺子里都是这个价,有没有诸葛行军散什么的......”   孟微之静静地盘腿坐在药担子后边,闻言便朝筐子里一摸,旋即往他张合的嘴里弹了一颗丹药,他的头发和眉毛胡子瞬间由白转黑。   白发,不,黑发大爷呆住了。他看到周围人张得老大的嘴巴,又看向孟微之——这个少年不知从何处弄来一面镜子捧在手中,镜子里面有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能不能稍微便宜点——”   “不讲价。”孟微之道。   江南树一脚迈出酒肆门槛,就看见乌压压一群人围在那里,不仔细看还以为遇上蝗虫了。孟微之不动安如山,被拱在当中,精准无误地向每个买药的人伸手要钱。他想挤到那江湖郎中身边,被一人推着骂:“你想插队啊!什么德行,我都还没买到乌首大活络丸呢!”   “他是和我一起的。”孟微之将他扒拉进来,把一袋银子往地上一丢,“坐这里,帮我数钱。”   “不是。”江南树坐下来,仰头瞧着他,“我没要喝那么贵的酒啊。”   “不是买酒的。”孟微之一边拿药丸,一边对他低声道,“我方才问了,想要乘木叶舟,一人要出三十锭银子。还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呢。”   “非得乘木叶舟?”江南树看他,“你不能飞?”   “要神行,就要复神身。”孟微之不说自己神力不足,只无奈道,“我若在此地显出本相,化形那一刻山岳动摇、百兽惊走不说,还容易引人注目。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如今这样挺好。”   “我能飞啊。”江南树咬着牙道,“把那三十锭给我得了,你自己去坐船。”   “随便。”   那药挑子的两个筐都快见底了。不死心的几个人还在里头扒拉,忽然有一人拿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站起来,激动地对孟微之道:“这是什么辟邪的法器吗?”   “这个不卖!”孟微之忙把东西拿过来。   另一人挖着鼻孔,从剩下一个筐子里摸出了又一块木头玩意儿。   “这俩好像是一对儿啊。”方才的黑发大爷皱眉道,“不对,好像得拼起来......”   “没药了,大家都散吧。”孟微之说。   他上前去收回两根木头,动作略显急躁。   围着看热闹的人都走了。江南树将钱数罢,侧过身,看着孟微之沉默地将那两根木头分别放在了两个筐里,又把筐的盖子合上。   “那是什么?”   孟微之的眼光闪烁了一下。   “我的一个故人,”他说,“的遗物。”   眼前是刹那的混沌。   天极,无名江畔。他神力几乎散尽,赤金的血液自口中溢出,身上未散的是剖取神魂后留下的剧痛。那新剖出的神魂还在掌中,他低下头,见怀中虚抱的只剩下一段枯枝。   神魂融入,桐木抽芽,又放白花。他看着花开,那细碎花蕾绽放的片刻漫长过数万载,其后,是弥天的寂静。   他捧着那节断枝,在江畔坐了很久。   “收钱收累了?”   一个粗瓷酒盏被放在孟微之膝边。他停了片刻,拿起了酒盏,抬眼看到江南树在自己身侧坐下。两人面前横着药挑子,其外一条街上行人往来,香火气缭绕,夜里通明的彩灯在湛湛天色间随着风飘摇。   “这么一看,感觉像在吴郡。”江南树叹道,“离开虫岭没多久,却像过了许多年似的。直到瞧见你买药,才觉得熟悉了些。”   孟微之仰头饮酒,半晌,道:“你离开时,吴郡怎么样了?”   “一切都正常。”江南树笑道,“我说要出去云游,把我青玉宗交给大徒弟打理了。这货,估计每天都在领着人同你家老天师的徒子徒孙抢地盘呢。”   “老天师与我是入凡时的因果。”孟微之道,“既已知我如今是谁,就不要再提。”   他素能饮酒,但这具少年身体似乎受不住,喝了几盏就上头上脸,颊侧漫了一片绯红。江南树在袖子后边偷偷倒盏里的酒,他发觉了,有点不高兴,伸手拿了人家手里的酒盏,自己将剩酒喝干了,把空杯推回去。   “我确实不太能喝。”江南树难得地垂眼拱手道,“见笑了大天尊,修道之人,不擅饮酒也是正常的。”   “修仙为什么要禁饮酒?”   “成仙者,近于神......”   孟微之倒了一盏酒,把酒喝干了。   “近于什么?”他问。   “......既然大天尊如此演示,贫道也不好推辞,今日我便为天下道人先,做近于神的那一个。”江南树正色道,“给我满上。”   孟微之看着他喝了一口。   然后他往前栽倒了。   孟微之后知后觉,直到江南树手里拿着的酒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水溅上他的袖口,他看着扑在自己身前的人,本能地要把江南树的头从自己肩上移开。手却先做出反应,在地上敲了两下,二人身外便起了一重能屏蔽旁人目光的灵障。   这家伙的眼睫毛真长。   孟微之停了片刻,还是把他从自己身上移开,安稳地放在一旁。   思绪有些乱了,只是一些细节,就让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某个人。可能是方才见折枝的缘故——凡人说睹物思人,孟微之先前不解何意,如今算明白了。   他想了想,还是站起身,自筐中再度拿出了那两截断枝,眼前浮起桐木生花的样子。断裂处相隔不到一寸,他却骤然垂下手,把它们扔回了筐子里。   根本没能释怀。   可再来一次,他做不到了。   “有人昏了!”   孟微之一下子回过神,看到街口围了不少人。他穿出灵障,快跑过去,见一个身穿蓝道袍的中年人倒在地,四肢不断抽搐。   他拨开人群,把回春丹倒了两颗出来,塞在那人口中,注灵力以促他将药吞咽下去。半炷香的时间,这人的呼吸声大起来,眼皮不停地颤,看来快醒了。   围观者顿时松了一口气,该干嘛干嘛去了,剩孟微之一人守在旁边。等到这人醒来,他正打算问病因,被一把拽住了。   “你害我!”   “什么?”孟微之嘴角一抽,“你晕了以后我才来的,怎么成我害你了?”   如今碰瓷的未免太饥不择食了吧......   “我不管,给我十五锭银子,这事儿我们私了,不然我就报官!”中年修士压低了声音,“我看你这孩子是外乡人,做生意的,身上肯定有钱!”   “那你运运内力,把我方才喂你的药吐出来。”孟微之将手臂往回一收,“一颗三十锭,吐不出来就折价还给我。”   “漫天要价!”中年修士怒吼。   “就地还钱。”孟微之淡淡道。   “孟十四,”身后有人轻笑,“这词儿啊,可不是这么用的。”   那修士闻言抬头,就被人扬手轻泼了一脸酒。酒液顺着他的胡子滴落在道袍上,酒盏砸落在地,滚到他脚边。   “清醒点没?”江南树轻笑道,“我看,你是醉了。”   作者有话说   孟微商卖的药丸名字来自杭州胡庆余堂…上次去的时候看着觉得怪好玩的 第20章 争席   江南树在路边石台上坐下,翘起腿,托着下巴看那修士。修士方要发作,只觉得脊背一凉——自己的灵力,居然被此人封印了!   “叫什么名字?”白衣道人似笑非笑。   “蒋......蒋不禄。”修士不自觉地哆嗦起来,仍旧一口咬死,“就是那个狐狸脸小子害的我,给钱私了,给钱私了!”   “哟。”后边经过的行人大声道,“蒋道长又在讹人啦!上木叶舟的钱还没凑齐啊?”   “闭嘴!”蒋不禄猛回头,低着身子不敢再说什么,手却紧紧攥着孟微之的袖子。领子给一把抓住,他直接被江南树拖到身前,一口气不上不下,几乎要呼吸断绝。   “泼你脸上的酒其实也挺贵。”江南树温声道,“你一块赔了吧?”   他瞥向蒋不禄抓着孟微之袖子的手。   “就用那只手吧。”   蒋不禄魂都快飞了,只觉脖子后的衣料被人一扯,一口气终于上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脖子说不出话,就听那个小狐狸脸说:“你走吧。”   看着他连滚带爬远去的背影,孟微之硬生生从其中品出一丝生活的不易。他望了一会,略有些不满地看向江南树,道:“话语上让他碰钉子就够了,你动手做什么。”   “你是大圣人,这下作事就我来嘛。”江南树笑了笑,蓦地凑近他,“别说,这张脸真有点像狐狸,你喜欢这样式的?”   “不是。数万年前,我面目便如此。”   笑死,怎么不说狐狸长得像本尊??   孟微之推了他一把,挑着药担子就走。江南树腿长,快走几步就赶上来了,孟微之认真比对,发觉自己身高只到此人肩膀,心里暗暗不爽。   早知道就该化成九尺大汉,横眉怒目、威震四方,管他是否太起眼,起码能叫蒋不禄那样的人绕道走......   “仔细,”江南树伸手将他一拉,“脚下有水坑——”   “水坑就水坑啊!”   孟微之不知为何怒了一下,偏要一脚踩进水坑里,泥水飞溅到裤腿和衣衫上。江南树依旧身不染纤尘,挑眉看他,就听他忿忿道:“我才不在乎!”   天尊一向自持,此时竟有点这气急败坏,倒是和那张小狐狸脸不违和。江南树看着他,还是忍不住地笑,抬手揩向他额间,擦去了方才蹭上的一块脏污。   “干净了。”   *   木叶舟,顾名思义,是以木叶成舟。这木叶长三丈,宽六尺,来源于南海万里长沙之上生长的一种菩提树,南海之上,只有此木之叶才能漂浮。若要出海,木叶舟是必须的载具。   木叶舟的船票本是在和浦港售卖。此番天玄学宫将所有位置都占了,要出海只能找他们要空位,三十锭一席。   “和浦一个小门小户半年也就能收入三十锭。”浮舟在灵台间对孟微之道,“这伙修士也忒黑了一点吧。”   “花钱能解决的事就简单了。”江南树不太在乎,假装不经意将把自己新买来的皮护腕在孟微之眼前一晃,“多亏大天尊制药精良,又会做生意......”   “你自己分明有银子。”孟微之严肃地看着他,“把那三十锭还我。”   江南树将眼一弯,从背后拿出了包糖酥。   那香气实在让人难以忽略,孟微之一把就将油纸袋抢过来,掏出块糖酥便吃。二人并肩走着,前边便是天玄庙,大殿的门紧闭着,一群人正等着向学宫买木叶舟的票。   “关着门能做什么生意啊。”   “不是做生意。”孟微之含混不清地道,“他们想得到神魂,绝不会放无关人等上船......”   “时候到了!”   天玄殿门吱呀打开,一个袖有天师印却面目年轻的道人走出来,朗声道:“仙门中人优先,擅术法者优先!”   众人齐齐闭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么一看,学宫的修士自成一支寻魂船队,要去海上寻神魂,而木叶舟上对外开放的席位,则留给能助他们一臂之力的人。这些等着买票的大都是散修,想借学宫的东风接近神魂、分一杯羹。   手里的糖酥还没吃完,孟微之就被身侧几个壮汉裹挟着往前,几乎脚不离地。等到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大殿之中,面前就是南乡子的造像和方才的天师。   江南树在他右手边,隔了两个人,冲他无声道:见机行事。   “你们都会些什么?”天师问。   “我会凌波微步。”壮汉一号道。   “我会御剑飞行。”壮汉二号道。   “贫道乃万仞山青玉宗掌门。”江南树低眉行礼,又颇自矜地直起身,“渊清天师,当日南海一别,许久不见了。”   孟微之在一旁听着,心中惊讶。此魔修道居然是认真的,竟还认得这些门派、天师。而且,他从前似到过南海,也不知所为何事。   “原来是江宗师。”渊清低眉颔首,“这些都是贵宗门人罢?都一表人才......”   他在夹缝里看到朴实无华的孟微之。   “这位也是宗师弟子?”   江南树轻咳两声,余光扫见孟微之朝自己轻轻点头。他心里想稳了,正要接着胡编乱造,只听孟微之斩钉截铁道:“我只是一个卖药的。”   江南树默默闭上嘴。   被两个人拖出去、扔到台阶下后,孟微之拍拍身上的灰,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身来。刚要走,江南树已从身后探来半个身子,垂眼看着他:“你不想跟着他们?”   “他们一众同行,不利于我化本相行事。”孟微之边走边道,“得赶在这些人前边,不然会误伤他们。”   步子顿了顿——在台阶下候着的人群里,他望见了子慕和攒珠。   “那现在就得动身。”江南树道,“你打算怎么走?”   “还是乘木叶舟——我去给自己弄一艘,你要走就走吧。”孟微之淡声道,“若你先碰上神魂,切记不要硬吞......”   “我倒是有个办法。”   手腕被江南树用力握住。   孟微之想甩开他,无奈两侧都是人,便抬眼瞪着江南树。目光中的威慑力被他的脸极大地削弱,他气势不再,眼光下落,点在美人唇间,意外瞧见了一个带着戏谑的笑。   只一分神,他只觉身体腾空,刹那风生。再睁眼时,周围已是海港旁的红树林,足下皆泥泞滩涂,岸边嶙峋石块出露、洪波涌起。茫茫大海,苍苍青天,其间无一片风帆,唯有长风猎猎。   环顾四周,他没有看到江南树。 第21章 飞渡海木叶已成舟   孟微之靠着树根坐了下来。   面前碧海无涯,小潮拍在泥滩上,冲过来淹没他的双脚。他低着头,看潮水退开,留下一地平坦的潮湿。   耳侧是风过林木时撩起的碎响。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干脆趁这会将一切从头梳理。简而言之,他刚落到南海,凡间修士便大张旗鼓地出海寻神魂,天庭派的夜游神也会混在其中,而自己身侧还多了个不知底细的江南树——太巧了,也太不正常了。   游离于天庭外三千载,孟微之懒得细究天上人究竟想做什么,只是为省去麻烦而刻意避开在凡间的神明。而这一回,按照先前南乡子的说法,是有神要主动盯上了自己。   当初点化他们时,没想到有这一日啊。   还有那个江南树。   几句大不敬的话,拉手腕摸额头,大天尊都懒得和他计较。如此容忍他,是因为他不过是个千岁魔头,在孟微之眼里就是个没拘束的小鬼。且这小鬼着白衣,睫毛长,喝不了酒,推着他念起江桐。   但江桐可比他好多了,善良正派,虽不听话,却也待孟微之温和恭敬,绝不会像这魔头一样笑得那么......欠收拾。   可疑的是,江南树若想要神魂,自己去南海上即可——他执念深,法力强,飞渡南海、独吞神魂不是问题,何必非要缠着下界后自封神力、犹如凡人的孟微之?   或许他也是谁的眼线。   或许,呃,他......   孟微之眼前闪过了他本不应该记下来的画面——那个魔头俯下身,笑眯眯地凑过来看着他,说什么,什么......小狐狸脸。   据说这家伙在吴郡就喜欢看美少年。   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又皱着眉将手撤下,探身向一处水洼里看,而水镜中少年人斜眉凤目翘眼梢,面色寡淡得难看,正不太高兴地瞪着他。   他看了片刻,移开目光,心虚地把脸埋在了膝上,抬手重拍了几下后脑勺,仿佛是想把“狐狸脸”三字拍出脑海。   别太荒谬了。   ......他不会看上本尊这张脸了吧。   *   江南树落在平沙上,回身望去。   南海浩瀚,长天无云,脚下便是世间闻名的万里长沙。这片岛上生长了无数参天菩提木,他远远地便望见了,却也并不急于去取木叶,而是先在海边盘腿坐下。   周身灵气一荡,振得他衣袍翩飞,也让白衣之外的一重封印显形。他双目紧闭,再睁眼时,那封印骤然碎裂。   长风奔来,江南树周身一颤。他垂眼凝神,旋身走了半圈,找到了那个方位。   在东面。   “你果然来了。”   身后有人走来。江南树一笑,转过身去,望见那红衣仙尊手持拂尘、款款行来。   “救苦,我看这地方确实不错。”江南树道,“难怪你当初在此修炼,以至飞升成仙之境。我怎么觉着,你待在这里的时间比在三清境多呢?”   救苦仙尊孟如海向他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向菩提林中去,孟如海低声道:“你也感受到了,神魂就在南海,其所在之处已成云海漩涡。那些凡人若去,必死无疑。”   “死了好。”江南树懒懒地道,“省得......”   “那船队里不只凡人,还有两个由天庭不经三清殿允许就派遣下界的小神,对不对?”   “他们啊。”江南树将长珠绕指盘玩着,“不是去盯着你家大天尊的吗?”   “不是。”   孟如海侧过身,看向江南树。   “他们是来盯你的,”他道,“江桐。”   江南树愣了愣,抬眼瞧着他那副担忧又严肃的神情,不由得大笑起来。孟如海一时说不出话,轻叹了声,将拂尘一扫,替他在身上重加了抑制神魂的封印。   “他们怀疑了?”   “不算是,毕竟你当年死得很透,大天尊救不回来就算是真无计可施了。”孟如海抬手遮过木叶间落下的阳光,“只是,最近天玄在查你,或许是因为他已发觉你的神魂神魂不在那白桐树中。”   “那没事儿。”江南树挥了挥手,“给我弄一片木叶来,我马上就走。”   孟如海看着他,终究没再说什么,闷闷地点头。江南树早就习惯了他这正事说完就发声困难的样子,在他肩头一拍,偶然瞥见孟如海眼中有些迟疑的神色,似乎......欲问还休。   他一哂,抬指勾过拂尘毫端。   “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   孟微之正在静坐,只听面前传来些响动。一睁眼,就看到了江南树腰间的挂满碎珠散宝的蹀躞带和一片......一艘木叶舟。   “我......”他结巴了,“你......哪里弄来的?不会和人家打了一架吧?”   “哪里需要打架。”江南树笑道,“我直接去万里长沙,给你弄了最新鲜最大的,如何?带着我果然没错吧。”   浪潮又涌过来了。孟微之踉跄着站起身,见江南树抬手一推,那木叶舟便稳当地浮在海水上,随着退浪缓缓漂移。   是菩提木叶没错。   江南树渡了半个南海,来回一趟三千里,给他带回一艘木叶舟。   “上来吧,我们得快些走。”江南树拍了拍木叶舟身,“我打听了,那些修士要望东边走,那里必经一处凸出的险滩,要费些功夫......”   “江南树。”   这是孟微之第一次这么喊他。江南树“啊”了一声,将木叶舟推入海水,回身挑眉道:“大天尊有何吩咐?”   孟微之不看人家,按了按腰后的锁呐。   他利落地站起身,脚下略一打滑,差点摔出去。缓了几步,他一鼓作气跳到了木叶舟上,还毫不客气地化出自己的药挑子,将其安在舟中。   “好歹还给我留了点位置。”江南树故意叹了口气,“方才想说什么?”   孟微之正色道:“我觉得你这样,我......可能......就是,会......”   他又一本正经地结巴了,那几个字始终说不出口,宛转了一番,像是被言语烫了嘴一般谨慎客气地道:“我大概要辜负你,虽然我现在,呃,但毕竟我......”   “你不辜负我。”   江南树握着船沿,将下巴靠在手背上,与他平视。孟微之还想接着说,他开口道:“我小小一个魔,南海这么大,跟着你才能快些找到神魂,你会帮我的吧?”   “......我确实答应过你。”   “待我解执念、得来生,必为你造比天玄殿地宫里还大的神像,日日买好吃的点心供你。”江南树逗他,“在吴郡,你挡业火,算是护我;在此我为你飞渡海求木叶,算是扯平了,对吗?”   孟微之连忙点头,感觉有哪里不对,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余光扫见江南树一手搭在舟边,离自己的手不过一寸远,急忙把手缩回来,画蛇添足般摸了摸发髻。   “谢谢你。”他轻声道,“有来有往。”   “有来有往......”江南树将这四个字拿腔拿调地念了一遍,托着脸笑道,“那用凡人的话说,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朋友就朋友吧。   别是、别是那什么就行。   孟微之本来就尴尬,没再理他,说了声“上船”,便和自己的扁担靠在了一起。归位不久,他还保留了睡眠的习惯,半日下来也乏了,没多久就在水波起伏间入梦。   他本不会做别的梦,只会梦见无名江畔万里桐花,可今日有些不同——在梦中,他回到了一片阴冷的沙地,怒涛拍岸,风声尖锐。   那是,鬼哭滩。 第22章 鬼哭滩遇魔牵故怨   南海长夏不尽,鬼哭滩却要比其他地方都更寒冷。千年内采珠人枉死的冤魂不散于此,恶鬼自泥里张出爪牙,冲天怨气养出了天地间第一个魔尊。   孟微之曾来此亲自镇魔。   多少年前,他记不清了,只能勉强回想起那一日南海上狂风暴雨,天兵天将在魔物怒气所生的灵焰中折损近千。他踏过血海,静立在海崖上,看向自己在鬼哭滩设下的封印。   赤红之间,那个瘦骨嶙峋的青年抬起眼,沉沉地道:“可惜你杀不了我。”   初元天尊垂下眼。手掌翻覆间,封印淡去,海天之间刹那澄清,滩头却聚拢了浓雾,将黑袍魔尊的身形没去。海风如鬼哭,他离开前渡化了当时滩头所有恶鬼,只在南海畔留下一团浓雾,隐去“还珠浦”,留下“鬼哭滩”。   那魔尊的名字他记得,叫焉阙。   这并非天尊对魔中至强者另眼相看,而是因为焉阙成魔前曾是一位神明。   *   “怎么睡觉都不老实呢。”耳边有人轻笑道,“我的靴子都快被你拔掉了。”   孟微之一秒惊醒,松开了手,顶着有些乱的头发坐起身。江南树没再笑他,将靴子提了提,望着远处道:“天气变坏了。”   确实。   云层厚了许多,些许天光自缝隙中刺落,没入在灰蓝的海面。孟微之感到身上有些冷,他直起上身环顾,见四面都是茫茫南海,自己足下便是孤舟。   他辨别出东面,隐约望见一片海雾自那个方向漫过来。木叶舟被注入灵力,行得飞快,不久后便冲入雾中。   孟微之调出神识,感念此雾正是因当年在鬼哭滩的封印而起。他盘腿坐在舟上,向前看去,便见雾中逐渐显出青黄两色,半海半滩涂,若尘埃之外野马分鬃。   就快到鬼哭滩了。   “我听说这里封印着一个魔尊。”江南树道,“他为何成魔,造了什么杀孽?”   孟微之摇头。   “没什么杀孽。”他轻声道,“执念的来由、被封在此的原因,皆因他由神堕为魔。”   “怪不得先前天玄仙尊说你奈何不了他,原来是个魔啊。”江南树笑起来,向后一靠,“说起来你也奈何不了我,那天下魔物岂不是都要压神明一头?”   “有人说,仙神之下即为魔。”孟微之并不同他辩驳,“而魔的法力有时甚至压过仙神,同样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确乎值得羡慕。只是,你们心中有所执,比众生都更痛苦。”   他看了江南树一眼。   “不管你是否真忘却了执念,总之,莫要执着了。”   江南树没再接话,正枕着右臂,安然阖眸。青玉的长珠散在雪白的前襟上,他手指雪白修长,捻着小珠轻轻把玩,碰出的细碎声响在寂静中尤为明晰。   没有魔会忘记自己的执念。   他大概只是,不想说。   海波冲荡,仿佛是有意识一般将木叶舟推向了鬼哭滩那一边,滩头暗礁密布、怪石突兀。孟微之收回眼光,站起了身,在木叶舟搁浅之前先跳入海水之中,向滩涂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神识一动,他感到此处的封印也已有了断裂的迹象。夜游神来此,一旦处理不当,就会使魔尊重新出世、将整个南海悬在锋刃上。   得先稳住鬼哭滩的那位。   “哎,你走这么快做什么。”身后江南树大喊,“等等我!”   孟微之步子一顿,走得略慢了些。   上次来南海封印焉阙,是在近千年前。那时江桐陨落,南乡子坐镇天庭,身边再没人跟着了。此后至今,他做了许多事,几乎都是独身入险境。   现在身边忽然多出一人,有点不习惯。   “我劝你别跟着我。”孟微之道,“把船看好比什么都强。上了鬼哭滩,你就掺合进了本与你无关的事,不太值得。”   “这里挺安全啊。”江南树看了看脚下,“和浦人还说会有鬼从泥潭里爬出来拽人的脚呢,都是骗人的。”   “他们没骗人。”   孟微之向前走了几步。神识之间,凄厉的惨叫与哭喊从未断绝,可见这一千年内为采珠而死的人依旧不计其数。   有怨气滋养,魔尊虽被封印,却会更强。   “大天尊。”   孟微之反手握住了后腰锁呐。那称谓自浓雾中穿出,落入他灵台,伴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喟叹。抬眼看去,重重雾气之中,一人负手而立,脚踝上的镣铐牵着锁链,那铁链一直延伸、隐入泥沙间。   他将锁呐拿在手中,化作三尺洛泽剑,于身前一荡。   白雾飞乱,旋风平地起,咆哮着向四面奔袭。江南树心道不妙,挥袖召出盾甲,将风挡住,却也寸步难行。天地一片白茫茫,他咬牙顶了片刻,只见眼前那重雾障瞬间散开,日光下落,将愁云惨淡的鬼哭滩照成了还珠浦。   他收了盾甲,抬眼时愣住了。   “我剑无鞘,多避让。”孟微之没回头,淡声道,“你别入此阵,它不认得你,只认是不是魔。”   风静波平,紫衣帛带渐落。他已化回本相,垂着赤金眸,天目却睁开,直视着阵内的黑袍魔尊。赤红封印显形,将一神一魔笼在其中,其碎裂处如有生命般不断生长、补全,直至完好如初。   “大天尊归位后,补完雨渐的封印,便来补我这里。”焉阙道,“是小魔的荣幸。”   他面色苍白,脸颊凹陷,说着听起来大逆不道的话,语气中却不带一丝挑衅,仿佛很悲伤。孟微之走近他几步,道:“我知那策魔印是老魔尊消散前强加于你,为魔中之尊、祸乱南海非你本意。”   “那力量我依然控制不住。”焉阙低下头,“这千年,只要有人靠近此地,我还是不由自主......我不想害人......”   “你本是神。”孟微之垂眼看他,“为什么还渡不过自己呢?”   焉阙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大天尊,什么是执念,我不知道。”他颤声道,“我也曾是你点化的神,是你的孩子,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孟微之闭起眼。   “当年南海天裂......”   “此事已有定论!”孟微之斩钉截铁道,“南海天裂,乃是因你逆天而行、妄图打通两重完全无联系的天界,以扩大自己作为主神的势力。”   “我不曾这样做过!”焉阙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又克制地松开手指,仰起脸望向他,“众口铄金,我便定要受欲加之罪吗?”   不曾。   “你以为我不曾帮你吗?”孟微之冷声道,“我为此专门去找雨渐,求她观过往、说真相,可当时南海混沌,连她也看不到任何。”   “她当然看不到。”   “哦。”孟微之扬起眉,“你说为何?”   “因为那是一场围猎。”   焉阙喃喃道。   “围猎是不能出任何纰漏的,猎物不知道自己是猎物,猎人也都无辜。”他轻笑了一声,“而我,不过是替罪羔羊,死不足惜。” 第23章 亡羊之牢先来后到   这些话,焉阙当年并没有说。   孟微之暗暗记下了,面上不再讲什么,沉默着拉焉阙起来。焉阙恢复了阴沉的神色,别过眼去,越过天尊的肩头,皱眉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白衣道人。   “你是何人?”   “贫道江......”   “是个魔。”焉阙阴沉地打断道,“不如将他和我一并封印了,免得我无聊。”   又要开始了。孟微之头痛地想。   “我不是你,这点力气还是收得住的,不劳大天尊帮忙。”江南树也不假笑了,冷然抬眼,“神君好生待着吧。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便能安心地散作尘埃了。”   焉阙周身的黑气开始张牙舞爪。   “别理他。”孟微之向焉阙轻喝一声,化回了凡人少年的形貌,转身走出封印。他快步领着江南树重向滩头走去,沉默片刻,道:“你不好奇焉阙究竟是谁吗?”   “我不好奇啊。”江南树道,“他是南海上一任主神,浮舟娘娘的前辈。当年南海天裂,第一个砸死的就是他。”   孟微之一时语塞,正奇怪这小鬼怎么知道这些,江南树笑着看向他:“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你本相的眉眼究竟是什么样。”   “......不必见了,我在人间面目如此,更合适些。”孟微之没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本相不好看,眼睛很吓人。吴郡转世时没能完全抹去天目和瞳色,便一直蒙面。”   江南树认真道:“好看的,不吓人。”   他说完就转头继续往前走了,留下孟微之站在原地、手还放在脸颊上。他呆了片刻,瞬间觉得自己这样很蠢,快走几步追过去,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木着脸指挥:“上船!”   “遵命。”江南树笑起来,将手一抬,“大天尊先请。”   大天尊本来没什么喜怒,碰见江南树,脾气倒是起来了,却又根本无地放矢。他只能自顾自跳上了船,又沉闷地背过身去坐下。木叶舟被他踩得摇晃片刻,在江南树踏上之时安定下来,越过暗礁怪石漂向海中。   眼前仍是万顷澄碧。夕阳渐落,熔金入海,长光一道,若可至天极。   江南树坐在身后,似乎还在盘珠子。孟微之在细碎声响中望着远处,忆起千年前在南海的种种——天裂之变,先后断送焉阙与江桐,影响无数仙神与凡人的命途,甚至撼动了初元未曾被万年光阴动摇的一颗心。一道裂痕,撕毁无数,又重塑无数。   而江南树来过南海,对天裂之变也熟悉,或许曾被卷入其中,是无名的枉死者,是初元天尊补天裂、封魔尊时踏过的枯骨,执一念,至此时。   那他的执念,大概是恨罢?   焉阙陨落,神魂逸出,作天灾害死许多人。若如此,江南树应找焉阙报仇雪恨。可焉阙已成魔,杀不死,这就无法可想了。   孟微之思绪渺远,有凭有据地想了一圈,大多都是猜的,但事情或许就是如此——只是江南树真的记不清了。若提点几句,这小鬼聪明,大概会自己想起来。   他顿了顿,回过眼,看到江南树仍靠在船尾闭目养神。碎金光尘尽落在青年眼睫,身前青玉拥白雪,仿佛明年草木将生。   怎么看都不是将死之物。   “怎么了?”江南树睁开一眼,“大天尊有事要说,大可直接讲。”   “没事。”   孟微之脱口而出,移开眼,摸了摸鼻子。   “我在算,那些凡人何时会到此。”   *   天色渐渐暗下来。   落日已然不见,海的尽头只余一线横光,浮霞将散未散。而万丈深渊之上的几点木叶舟中,众修士无心细赏这海天间的景致,皆神色紧张地目视前方。   “浓雾散开了,怎么会这样?”一个弟子对坐镇船队尾的渊清天师耳语,“难道......那魔尊的封印被破开了?”   “不会。”渊清道,“前夜孟老祖托梦,说天庭已遣神使去鬼哭滩查看。不如说,浓雾散尽乃是吉兆。”   海上风无所阻滞,迎面而来,若要将小舟吹取归路去。众修士咬牙切齿施法,推着木叶舟向前,而渊清在后闭目不动,积蓄着体内灵力,感到浩然灵气于经脉间强势地冲涌。   “我要得道,山海无遮。”他低声说。   子慕和攒珠坐在另一条小舟上。与他们同舟的还有一个凡人修士,攒珠略施法术,已让那人坐着睡死过去,旁人看不出端倪。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子慕压低了声音,“听阿难说,鬼哭滩虽然常年浓雾缭绕如顾仙山,却是风平浪静的。今日这么反常,会不会已经出了变故?”   “这风不是从鬼哭滩来的。”攒珠按了按他的肩头,“且宽心,你不是已与阿难通感了吗?若真有我们处理不了的事发生,他不会坐视不理的。”   “停船!”   子慕吃了一惊,呛得咳嗽起来。攒珠机警地直起身子向前望去,见靠北面一侧显露出陆地的轮廓,其下重重白,细看不是雪,而是累累枯骨。   “到鬼哭滩了。”他看向子慕,“做好准备,一会儿不知会有什么乱子。”   子慕艰难道:“我......怕。”   船队悬停在海面上。为首的木叶舟上,一个学宫弟子回眼看向渊清,得到首肯后便迈步落在水面上。凌波几丈,他走过海面,待踏在枯骨之上时又转身一点头:“平安。”   众修士顿时松了口气,驱策着木叶舟缓缓靠岸。   还没回过神,子慕就被攒珠抓握住肩头。白光一闪,再睁开眼时,二神已立在滩头一处小崖下,和大堆白骨贴在一起。   “他们......就这么上岸了。”子慕捂着嘴道,“传言鬼哭滩凶险异常,怎会如此平静?”   “大抵有前辈听闻此处有变,已到过这里平过乱——或许是,大天尊。”攒珠低下眼,“我辈无能,这点小事,还要他老人家亲自动手来做,真是罪过。”   他话音刚落,只听滩头一声惊叫。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被炭火烧过般黢黑的利爪自滩泥中破出,将那领头探路的白衣修士一把拖入泥中,整个人瞬间消失。刚爬上骨堆的后来者吓得掉了下去,再爬上去时,只见滩头平整无比,好像刚才所见都是幻觉。   “不要动!”子慕按住想化本相救人的攒珠,“你我不能擅惹凡间因果,更不能当众显灵,还是先去看被焉阙再说吧?”   “听你的。”攒珠收了神力,颔首道。   二神正要走,小崖之上被一团灵焰冲撞得泥沙飞溅。烈火沿着白骨熊熊燃烧,将此间天际都映成赤红,仿佛要将海水都煮沸!   子慕抱着头挡碎岩,在轰响中大叫道:“怎么回事,谁这么蠢啊!这一团火下去,就算还活着也烧成灰了啊!”   攒珠看向木叶舟的方向。   如此势大、遇骨仍焚的灵焰可谓少见。灵力如此之盛,其主若非仙神,也是近于飞升。   莫非,是那个天师?   海面上,渊清撤下手中结印,引着众修士以灵力护体、向火光中走去。此间二神屏息凝神,盯着他们,子慕忍不住道:“他们疯了?去找神魂就算了,上这鬼哭滩做什么?”   攒珠攀到崖下,抬眼盯住那些修士。他们意气全无,抖着腿踏过焦黑的鬼手,试图以念咒屏蔽凄厉无比的风声。   这些人......   好像要去找焉阙。 第24章 血祭坛乱道误新仙   渊清一路行至焉阙所在的封印。   身后弟子都踯躅不肯前,他独自化出法器,走到那祭坛之间。血红印腾起,将天师与魔尊隔开,却掩不去焉阙生出的杀意。   “滚。”他道。   长剑半出鞘,渊清没理会他,开口便质问道:“南海异动,是因神魂还是你?”   “怎么,怕自己扑空?”焉阙冷声道,“你来此也不亏,可以再取些我的魔血......这次的回报,我只要三个人。”   他舔过嘴唇,看向后边的修士。   剑锋刷地逼向他喉头,被封印屏开,与焉阙的皮肉相距不过半寸。渊清抬起眼,沉默片刻,道:“我不能用我学宫弟子向你献祭,只能带了些名不见经传的散修来。”   “原是有备而来。”焉阙道,“你不止想要魔血罢?突然想起,你已入灵修之境,离飞升只差一个证道劫了。”   “不错。”渊清眯起眼,“这南海神魂,本是你的吧?此番,我就以它为天梯,送我上天极。我身后这些人都愿意为之而死,可我不能——因此,我要向你讨一样东西用来护身。”   焉阙面无表情,抬起手招了招。   渊清放下剑,向身后示意,天玄学宫的弟子立即抓住那几个后来的散修,将他们往封印魔尊的祭坛之上推。那些人根本没想到这木叶舟上的席位竟然成了送命的由头,拳打脚踢,却被学宫弟子压得死死的,定在了血槽旁。   几声剑出鞘的锐响过后,焉阙听到了鲜血流入槽中的悦耳淅沥声。   颈上的策魔印更鲜亮了。   “我也不想如此,只是若不喝凡人的血,这东西就往我的执念里扎根,折磨我。”他舒服地喟叹,而后低声笑起来,“你想要它吧?”   “我要它。”   “你承受不了。”焉阙抵在封印上,直视着渊清,眼底赤色沸腾,“除非,你仙缘够重,能以魔身飞升。”   海崖之下,子慕、攒珠看得真切。   “这这这这不能算凡间的因果了吧?”子慕拼命地拽攒珠的靴子,“他杀人就算了,这可是给魔尊献祭啊!”   “我当然知道这这这这不能算,你能不能先松手?”攒珠回头道,“你明明自己能跳上去,不必拉着我。”   “谁在那边!”一个修士大喊一声,走过来,“少了两个人,是不是在那里?”   这下好了。   两个神对视了一下,子慕刚想说化本相吧,就见攒珠对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他还没为这点默契感动多久,就被攒珠拎着抡了上去,狠狠地摔在了滩头。   “好痛!”他喊了一句,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还没动弹一下就被几个修士架住了。血腥气浓重得不行,子慕只想干呕,浑浑噩噩地被一路拖到了祭坛前,按在血槽上准备放血。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抬头,正好和焉阙四目相对。   焉阙的眼神一下就清澈了。   “你?”   “我!”子慕脾气立刻上来了,瞬间化回本相,金光一照,差点闪瞎众修士的眼。那些修士不认得他,却也被吓了一跳,全都后退一步,伸长脖子看向渊清。   渊清神色一凛,冷汗沁出鬓角。   “不知阁下是哪位神君?”   “不、不关你事!”子慕怕说错话,一边勉力维持着作为神君的威严,一边往攒珠那边瞟,“本君看到尔等在此杀人祭魔,败坏天地大道,何其怒尔不争!”   “此事亦与你无干。”焉阙沉着脸看向子慕,“因为这个策魔印,我被封印在此、变作以血肉怖怨为食的怪物。如今有人自愿要它,我岂有不给他的道理?”   “这是我求来的因果。”渊清拱手道,“万望神君成全。”   子慕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语塞。   “可是......”   还没来得及劝人,渊清决绝地提起手中剑,把自己白皙的手臂拉开一道血口,任凭它鲜血直流,直将其插进血红封印内。血气弥漫骤然开来,封印上的符文震颤,鬼哭滩三面怒海咆哮,浪潮涌起,竟将此地笼入其中。   祭坛上,锁着焉阙的铁链节节断裂。   *   孟微之心口一阵刺痛。他还没说半句话,先吐出一大口血。   “初元!”   “没事,是这具凡身受不了。”孟微之抹开血迹,将手指举在眼前看了看,“我在鬼哭滩设下的封印破了,神识有所感应。”   风浪更大了,他回过身,看到数十里之外的鬼哭滩被浪头包裹,天雷在那一处连连劈落。天风海涛间,江南树反常地沉默,驱策足下木叶舟调转方向疾行而去。   小舟划破海表,颠簸不断,孟微之亦不住地咳血。整个袖口的颜色都暗沉下去,他却仍紧盯着鬼哭滩那边,一手已摸到腰后。   “初元,你可在南海之上?”浮舟在灵台间大喊,“有近于仙者,将堕为魔!”   这怎么有又牵扯出了别的事。   孟微之只觉得头疼。他体内神魂稀少,牵连着神魄存不住神力,方才化了个本相加固封印,就已经把神力散得七七八八了。如果此时再乱来,不仅可能神魂未收身先陨,还大概率办不成事。   “江南树,”他犹豫片刻,看向身后,“你愿意带我上鬼哭滩吗?”   被喊名字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他。一瞬如万年,江南树低下眼笑了,忽然单膝跪下,向孟微之伸出一手。   木叶舟外,万丈巨浪将倾落。   他此时不说些“大天尊也有今日”之类的话,忽然这么恭敬,孟微之很不习惯,但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腕,摸到了与活人别无二致的鲜活脉搏。   生灭间,他们已然落地于鬼哭滩,四周皆是黑雾升腾,其间一道明光划过——孟微之认得,这是神君法器所映射的灵光。那灵光与什么东西扭打在一起,孟微之一时没有贸然靠近,点着灵焰往封印的方向狂奔而去,在路上摔了一大跤——站起来一看,是断裂的锁链。   他一抬眼,看到被子慕死死制住的焉阙。   子慕穿着一身华丽的神君衣衫,手脚并用地死死抱着焉阙,两个前同僚在地上滚着,让人不忍直视。见了孟微之,焉阙被勒得说不出话,子慕先叫道:“大天尊,这里有我在,你快去帮帮攒珠啊!”   “群玉,缚!”江南树口中一叱,指间长珠飞出,将焉阙捆了个结实。孟微之抬手让子慕退开,自己上前,见焉阙脖子上的策魔印已然消失了。   来得太迟了。   他松开焉阙,正要化出本相,子慕连忙道:“还是我去帮攒珠吧,大天尊护法即可。”   “好。”孟微之道。   降下灵障是不劳化本相的。他在一侧盘腿坐下,心中念咒落障,见江南树在那边看着焉阙,心中安定了一些。   灵障与黑雾混在一起。   焉阙用力地抽气,好不容易坐起了身。模糊的视线中逐渐显出一个白衣青年,他看得不太真切,以为自己昏了头,喃喃道:“是你?”   不对。   此人......亦是个魔。   魔尊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试图挣脱珠链,却被江南树提着领子拖到了浓雾深处、扔在祭坛当中。他滚了一圈,因为太瘦而正好卡进了血槽里,动弹不得,忍不住道:“你要做什么?千年魔何苦为难千年魔!”   “不是我要为难你。”江南树平静地坐下来,注视他,“是有人托我来答你的问题。”   问题。好一个“问题”。   焉阙一愣,继而狂笑起来。   “你?你能知道什么!”他上气不接下气,“大天尊都不管我了,你区区一个小魔能怎样?难道你......”   目光落在白衣道人的脸上。   他猛地顿住,不可置信地凑近江南树。   “你,是江桐?” 第25章 破执落印   “真奇怪。”江南树碰碰自己的面孔,“救苦说我长开了,和以前不大一样,大天尊也没有认出我。你怎么看出来的?”   “神色没有变。”   长珠回到了主人手中。焉阙挣扎着爬出血槽,坐到江南树面前,凝视着他的脸。   “你知道吗,你垂着眼看人时很像大天尊,那么悲悯那么漠然,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沙哑道,“只有大天尊看不出。”   江南树阖上眼。   他似乎忍耐得很辛苦,终于开口道:“他们还会打一阵子,因此我们尚有些时间。你想知道的、关于你陨落后天裂之变中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向你和盘托出,让你眼见为实。”   “你为何会在此......”   “我也知道,你想要真相,更想要清白。”江南树打断焉阙,“我承诺,会为你作证,将天裂之变中你身负的罪名全部抹去。”   焉阙半张着嘴,眼底不自觉地潮了。   “你要帮我破执念?”他问,“为什么?”   “因为你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江南树笑了笑,“他是我这么多年来见过最近于神明的纯良之人,我欠了他不少人情,当然要帮他来渡你出苦海。”   怎么......可能。   “我成魔、被封印于此,”焉阙苦笑一声,抬起满是人血的手掌,“我变成了这幅鬼样子,他却从未替我分辨一句!”   “你难道不知救苦仙尊身不由己?”   江南树掸去身上的碎石,一指在眉间轻点,带出一缕泛着微光的灵焰,其中包裹着一段记忆。抽丝的瞬间,当年苦痛又在身上碾压了一遍,江南树差点没坐得住。   “你要的真相都在此。”他道,“莫要执着了。”   *   “大天尊救我!”   这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子慕被拍在灵障上了。孟微之有点困,坐在地上看他们三人斗法,自动忽略了某胆小神的无节制求助。   渊清方得策魔印,法力已提了一大节,俨然当得起魔尊二字了。他打得很沉着,与攒珠旗鼓相当,一神一魔有来有往,在重重黑雾间搅得天雷翻滚、怒浪凝旋。   子慕啪地摔在孟微之身侧,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试探道:“要不你去,我来护法?”   “那就没意思了。”孟微之道。   黑雾骤开,其中相搏的神魔分落灵障内两侧,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剑剑锋直划向孟微之喉头,悬停在他颈前。孟微之也不闪避,抬起了眼,看到渊清仍是一身天师袍,眸中血红却已然凝成暗色。   “这剑是你自己炼的。”孟微之淡淡道,“世间愿意自己炼剑的修士已然不多了,你还是有心的。”   “有心又有何用。”   渊清放下了剑,低头看向孟微之。   “我入灵修境,已然二百年。”他道,“凡人一生,又怎有百年?”   “若非你常年饮魔血,早已入生死轮回好几遍了。”攒珠在灵障另一头道,“你既然放下了剑,就随我去司命那里听候发落!”   “我等飞升,等得好苦。”渊清声色里带着颤,“大天尊,为何不可多我一个?”   孟微之低眉垂眼,默不作声。   从前他只说天地大道,说入仙途就是为了苍生,志虑不纯者不配登天极;可对着渊清那张脸,这些话居然都说不出口。他也入凡许多年,知人间疾苦——凡人百年,拜一个天玄仙尊,求脱离生老病死,又何罪之有。   他只要开口说策魔印的事,子慕将眼一瞪,道:“你们凡人当然不知道!什么修行,什么得道,其实都是自欺欺人。有没有仙根,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仙缘浅如你,再修两百年也见不到大天尊!”   “不可能。”渊清怒道,“孟老祖多次给我托梦,我有仙人指引......”   “指引你喝魔血?”攒珠冷笑道,“这是救苦不得已的下策,想借你的手为焉阙献祭,宁可杀修士,不伤采珠人。此事救苦亦有错,大天尊想必会发落的。”   “子慕,攒珠。”孟微之轻喝道。   二神都噤声,向他行礼。渊清僵住了,良久,他闭了闭眼,勉强维持着镇静,对着孟微之惨然一笑道:“原来如此,是我愚钝。”   头顶浪涛渐渐落下去。   “求仙之事,已成你执念。焉阙早知如此,一直在等把策魔印加于你身的机会。”孟微之看向他颈侧,“此印祸患无穷,得之者即为魔尊。按照天地之法,我要将你封印。”   渊清将长剑一横,乍然风生。   “你这个凡人,还真入魔了......”子慕退了一步,“你看清楚,这是初元天尊,是开天辟地的神!”   “我知道。”渊清道,“能见到大天尊,虽然不在天极,却也算如愿了。”   他看向面前的神明。以渊清的灵识,已然能窥见天尊的神格与魂魄,眼前却仍是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狐狸脸少年,比自己还要矮许多。他不禁笑了,眉眼舒展,温和慈悲,恰如一派掌门之分。   “那边允许我再发一次狂吧。”   三百年来,戒骄戒躁,无情无欲,家人亲友皆成土,此身未离南海畔。少年时求的比肩天地、叩至天极,终为梦幻泡影。   “有执念,便破执念,我再入轮回便罢,不必封印我!”渊清大笑起来,提剑起势,“我唯求,与初元天尊一战!”   所谓,比肩天地。   “我成全你。”孟微之道。   他霎那间化出本相,天目怒张,洛泽剑铮然鸣响。这一下子波撼九重天,两个神都被震出数十丈,掩面挡风,抬眼便见两道长光猛撞在一处,将外面的灵障震得粉碎。琉璃纷纷落,攒珠暗道不好,刚要坐地护法,却发觉自己的神力已然不足。   “子慕!”   “我不行了。”子慕咬着牙道,“我神魂在震,我好痛......”   洛泽一迎,金光万仞。   孟微之亲眼看着渊清手执长剑不放,血肉却像泥塑一般被风剥落作齑粉。轰然一响,他收剑闭目,轻落在地,只见渊清的长剑直插入滩头,剑身仍嗡嗡作响。那天师袍被风一卷,飘飘荡荡,落入海中。   在木叶舟中避难的修士抬起了头。   “大天尊,不好了——”   孟微之已预感到什么,可念头都没来得及转,一道赤红自面前飞过,撞入祭坛侧的浓雾中。那雾蓦然转黑,同方才别无二致,天雷又滚了下来,将两侧古旧的石柱都劈断。   “还是没能除掉魔尊。”攒珠皱眉道,“本以为策魔印会随主人一起消失,没想到居然还会自己找寄主。”   孟微之越过他,直奔祭坛而去。   江南树还在那里!   策魔印若物归原主,焉阙便还是堪比仙神的魔尊。若真要打起来,两个神都不是魔尊的对手,何况是他一个小魔?虽说他不死,但折磨是免不了的。   神力不够了,他只能化回凡人之态,冲入浓雾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孟微之看到祭坛侧躺着一个人,正是江南树——他双目紧闭,看起来已经昏迷,而血槽里本来快要凝固的血竟都随着沟槽流向他。   四周没有焉阙的身影。孟微之一时管不了那么多,冲到近前,扶着他坐起身,大声道:“还好吗?你......”   他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江南树颈间。   那里生出了血红的策魔印。   作者有话说   策魔印转移思维导图:   老魔尊—焉阙—渊清—江南树 第26章 亏欠   子慕和攒珠跑到近前,也都惊住了。   孟微之半抱着江南树,将他的后脑靠在自己肩窝处,按着他的太阳穴渡灵气。四面黑雾渐渐淡去,孟微之能觉察到某人已然醒转,却仍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策魔印怎么跑到他身上了?”子慕差点滑一跤,“干脆就地封印了吧,以绝后患!”   “不可。”孟微之毫不犹豫道。   江南树的手指勾了一下,蹭过他腿侧。他没停顿,继续道:“此事是我不备,没及时阻断策魔印,之后的罪责不该他受。且我先前允诺助他破执念,我会尽快渡他,让他在我身边就不会有事。”   面前二神疑惑地对看一眼。   “明白了。”攒珠收剑入鞘,“大天尊想做什么,其实不必向我们解释的。”   “可这个毕竟算是新魔尊了吧。”子慕急了,“是不是有点......”   江南树不住咳嗽起来,蹩着远山眉,仿佛一碰就要碎了。孟微之不明所以,心道他怎么还不睁眼,抬手就要去通他的灵识。手还没挨到他,江南树恰到好处地半睁开眼,没骨头似地靠在孟微之怀里,对他嘶哑道:“大天尊,我心口......好痛。”   “没关系的。”孟微之诚实地说道,“你早已经死了,痛也不妨事。”   “什么......魔尊。”江南树虚弱地抬眸看向子慕,“焉阙怎样了?”   子慕扯了扯嘴角,实在没眼看他,忿忿道:“少在本君面前装可怜。策魔印长在你脖子上,你便是魔尊,按规矩就是要封印你。”   “要封印,封印我。”江南树好像很慌乱,一把拉住孟微之的袖子,红着眼看他,“大天尊不是要渡我吗?难道你忍心让我在此枯坐万年、不得解脱吗?”   “没有。”孟微之耐心地回答,“我不封印你,我信守诺言,会带你去找神魂。”   “那......”江南树回眼看向子慕和攒珠,简直是泫然欲泣,“能不能让他们走?我头一次见别的神,他们都好吓人。”   “吓人?”子慕喊,“我看你才......”   “二位走吧。”孟微之道,“策魔印归属这件事,不必向天玄汇报了。我马上会亲自去找救苦,你们只需说已完成鬼哭滩平乱即可。”   “是。”攒珠一抱拳,拽住还在震惊的子慕,“大天尊,我们告辞。”   长滩恢复寂静,又成了还珠浦。   孟微之拍了拍江南树,让他自己站起来,那小鬼却扑上来一把紧抱住他。他脑袋嗡了一声,不理解这是什么表达谢意的新方式,只听江南树哽咽道:“怎么办?这策魔印若不用血养,就要扎根于我执念,让我痛不欲生!”   他脸上哪里还有平日里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么一哭,孟微之心立刻软了。   “没事没事,我会给你想办法。”他拍着小魔头的肩道,“是我的错,把你牵扯进来......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你的执念是什么吗?我可以想办法渡化你。”   “我忘了!”江南树哭道,“焉阙方才倒是想通了,他入轮回了!我好难受......”   真是拿他没办法。   孟微之费力地将他的两条胳膊扒拉下来,让他坐好,捧着他的脖子仔细观察。那策魔印刚刚吸饱了血,鲜亮无双,在千年魔雪白的脖颈上极为显眼。   他将手指抵上去,用了两寸力,想如生剖神魂般将其剥下来,口中念道:“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嗯。”江南树道,“我疼。”   还没开始呢......   孟微之无语,一抬眼,见他正颇悠然地看着自己。美人眼里的泪早不知到何处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促狭的笑意。   “......你又不怕了?”他咬牙切齿道。   “我怕得要命。”江南树干脆不装了,噗嗤一下笑起来,仰着脖子配合他,“不过有大天尊在呢,我这心里好受一些。”   嘴里就没几句真话!   孟微之深感自己被耍了。他撤下手指,冷漠地宣布:“这印记剥不掉,你自己受着吧。”然后起身便走。没走出多远,江南树就跟了上来,追在他身侧笑道:“那你也不能不管我,否则我就去为祸世间。”   “嗯,你也走不了。”孟微之道。   他指间赫然是江南树的几寸发丝。   这是再粗陋不过的法术——得魔物一发,即可驱召此魔。江南树身上本有一重来路不明的封印,孟微之看似能碰到他,其实二人之间还隔着薄薄半寸。这头发,是孟微之在海上时用了不少心思才弄到的,想着有备无患。   对付江南树,就得要比他更无赖。   江南树作势要去抢自己的断发,孟微之抬手便将发丝化去。一神一魔过了几招,孟微之能明显感到那策魔印已起了作用。他怕江南树失控,便不再恋战,向后跳开一丈,道:“我没力气,不打了。”   他往前闷着头走了几步,猛地转身,低眉道:“不论你是否有意戏弄我,我确是亏欠于你。你今后就跟着我,直到我渡化你为止。”   千万年来,他其实很少直接承诺。   “大天尊金口玉言。”江南树笑道,“不过你走反了,木叶舟在另一边。”   *   “你干嘛拽着我啊?”子慕挣扎道,“大天尊是不是急糊涂了,封印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你松开!”   二神停在天极云海间。攒珠放了手,子慕吃痛地按着自己的肩头,听他道:“听大天尊的,回去之后不要多说。我先去三清殿奏事,你且去拜见阿难吧。”   “行。”子慕悻悻道,“我先在这歇一会,身上神力耗光了。”   攒珠点了点头,转身踏入天地门。   子慕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戒备地看向四周,确定此间再无旁人,便闭目入了灵台,心头仍是惴惴不安。   “你现在如何?”阿难在宫中按着眉间道,“我都看见了,多谢。”   “我在天极跌水之上。”子慕道,“大天尊不封印那个魔,真的没关系吗?”   阿难放下手中的祈福卷。他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也不放心,你可否继续跟着他们,直到大天尊平安收回南海上的神魂?若神力不足,你可以先去我的道场蓄力。”   “明白了。”子慕说,“您放心,我会谨慎的......您一开始就让我注意那千年魔,是早就料到这家伙会是新魔尊吗?这也太神了!”   “谬赞了。”阿难一笑。   他放下手,将与子慕间的灵台暂时封闭,回身走到了星尘盘前。三千世界尘埃闪烁,他正凝神望向南海处,只见大殿角落化出一个人影,随后便是一步一响的金铃声。   “司命?”   阿难抬起身,见那常年驻守阴曹的神君向自己行了个礼。司命双目向来闭合,面上有两道自眼底划下的红痕,仿佛是血泪流出,在凡间画本中显得十分瘆人。   “如你所料,焉阙破执念、入轮回了。”他道,“看来这世上,确实还有人知道天裂之变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难依旧一张笑面,向司命还礼。   眼前一闪而过的是自己借子慕的眼看到的画面。那个千年魔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靠在初元身前,且不论真假,还真让他回想起了些往事——素衣,寒雪,无名江畔唯一的白桐树一日间枯死,天尊旋即弃紫袍再落凡尘。流光至此,飞逝一千载。   似是故人来。 第27章 高谊如海渡恩仇   南海,万里长沙。   孟如海在菩提树林间已静坐了三日。日夜更替,他在菩提坛上盘腿而坐,无心分辨落在眼前的碎金是日色还是月光,只留心于地上的蚂蚁已排作一线,将一颗被大卸八块的菩提果搬回了巢穴。   在第三日夜半,他看到一人走来,绕过了蚂蚁的队伍,静默地站在坛前。   风过林木,木叶振声。   “我之前从未来过你这里,”孟微之轻声道,“这些树为什么生得这么高?”   “南海雨水、日光充足,终年无酷寒。且万里长沙是我的道场,凡人不敢来此,亦无机会伐木。”   孟如海似乎预见他会来。他边说边站起身,走下菩提坛,背着月光来到孟微之身前,决然提衣下跪。   “有其因,有其果。”   越过孟微之,他看到了站在菩提阴影中的江南树。群玉长珠缠着他的手,垂落到芳草鲜美的地上,已然隐入其中。   “是我告诉渊清,饮魔血可以助益修道,让他祭活人来换。如此,可以借他手来用怨气和鲜血养焉阙的策魔印,而使焉阙不必受更多执念的折磨。”他恭顺地垂下头,字字分明,无愧悔意,“我甘愿为此受罚。”   孟微之将他扶了起来。   这孟如海无疑是个好仙尊,温良恭谨,一无所有,没什么可被剥夺的。孟微之知道他与焉阙从前交好,做此事算是关心则乱——毕竟仙官飞升前是凡人,孟微之不甚明白凡人的哀乐与情思,自知不能共情,便常自退一步。   “既如此,我便罚你此后百年不得上天极,在此渡尽鬼哭滩的冤魂恶鬼。”他道,“浮舟在此不满千年,她若做出什么糊涂事,也请你多匡正。”   “多谢大天尊。”   孟如海行礼罢,站在原地,低眉垂眼一言不发。木叶萧萧作响,他望着如银月色烫着自己的绛朱道袍,淌过三人间,只在孟微之身后落下影子。   “对了。”孟微之转身时对他道,“焉阙虽魂飞魄散,他的神魄尚保留在阴曹中,可以渡过冥河重入轮回、做个凡人。你现在过去,兴许能再同他见一面。”   孟如海眸光一闪,无意识地咬了下唇。   “多谢。”   他抬眼,看到孟微之已设下了一道天地门,能从其中隐约望见阴曹中的殿阁。踏入其中前,孟如海抬眼,见正要随孟微之离开的江南树侧过身来、点头温和一笑,开口无声说:此事已成。   他一恍惚,总觉回到三千年前。   *   不在人途者,若要做一个真正的凡人,有几种不同的方式。   对神君而言,只要被生剖神魂、逐下天极,就与凡人无异了,而仙官的仙根一旦被毁去,也会重为凡人。只是剖神魂、毁仙根只有创世之神和仙神自己能做到,因而十分少见。且如此入凡是不走阴曹路的,不算“转世”,只能算不得已而下界。   若要正儿八经地转世,就要封神魂神魄、改变面目,自阴曹那边渡一条冥河,投胎至人世。这阴曹冥河与天极无名江相对,同样奔流不休,渡河之人罪孽重则河浪滔天,善缘深则风平浪静。   “听闻初元天尊转世时,这河直接从中分开、生出了一条旱路。”焉阙在河畔问司命,“这是真的吗?”   “真的。”司命闭目颔首,“要我说,不如风平浪静的好,他走过去花了不少时间。”   焉阙点点头,望向长河。阴曹终年黑夜,天幕上闪烁的并非星尘,而是鬼眼。远处山后有火光,那便是阿难了悟涅槃时在地狱布下的业火,万年不灭,镇压不愿被渡化的恶鬼。   “我的船还不来吗?”   “不是船不来,而是大天尊有吩咐,要你见一个人再走。”司命在他身侧,回头片刻,“他快来了。我不打扰你们——手头还有不少事没做,撤了。”   焉阙方想喊住他,身侧便已空荡荡。   他迟疑着回过了身,只见孟如海红衣散发,站在殿阁间斑斓灿烂却透着阴寒的明光中。仙尊似乎万年不曾抬起眼来看人,这回终于犹犹豫豫地将下巴扬得高了点,却仍旧不说一个字,仿佛被施了闭口咒。   “你若早一千年对我作保,说你能还我清白,我也不至于走火入魔。”焉阙失笑道,“哪怕那时骗骗我也好——总比如今把你自己为仙的清白搭进来强。”   “我不骗你。”孟如海执拗道,“那时候江桐就是陨落了,那些参与天裂之变谋划的仙神不可能会替你说真相。”   “那你呢。”   焉阙走上前几步,俯身看向他。   “连你也不愿为我说吗?”   “我说?我说有什么用!”   “就算没用,我也会觉得好受些......”   “没用就是没用!你觉得大天尊会信我一个,还是信他们?”孟如海罕见地抬高了声音,攥紧双手,“我当时若开口,必然落得和你同样的结局,哪里能等到现在......”   他一颤,抓住焉阙的双肩,在他耳边低声道:“现在江桐回来了,他会让你沉冤昭雪的,大天尊会知道真相的。”   鬼的躯体是冰冷的。   孟如海再也忍不住,如山的一千年在霎那间压到他肩头,那种寒凉灼痛了他的手。他跌坐在地,抱着头嚎啕大哭道:“我这种人怎么能做仙呢?我好后悔......当年你在南海战蜃螭,我就不该乱掺合,一掺合还飞升了,那么多年一直是你帮我收烂摊子......我不配啊,我根本不配啊!”   手被人抓住,他满眼泪水,看到焉阙在面前笑起来。孟如海一下子噎住了,看着焉阙瘦削苍白的脸说不出话,差点又哭出来,只听他道:“谢谢你,除了你没有人会这样待我。”   “可是......”   “救苦救苦,救我苦海中。”焉阙认真地道,“我明白你,我再也不会怪你了。”   他又道:“以后和人有误会,早点解释清楚比较好。你本就不擅交际言辞,一千年来甚至不愿见我一面,我怪了你好久。”   孟如海咬着牙,扑上去抱住他,看到冥河渡口侧已停了一叶小舟。   阴曹殿中思归钟响起,噌吰不绝,仿佛是在催促着。焉阙先松开了手,拍了拍孟如海的脸颊,站起身道:“我要走了。”   他向冥河走去,河中立即风浪怒啸。   “等等!”   孟如海追过去,将手中拂尘化为一枚玉佩。焉阙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忍着痛断下一寸仙根,封入玉佩中,将其塞进焉阙手里,将他一把推入舟中。   风浪感应仙尊之灵,渐渐减小。   “拿着玉佩走。”孟如海道,“这样,我能找到你。”   小舟离开渡口,仿佛有灵识般向对岸漂去。他眨着眼,总觉得焉阙明明还在此间,面目却已越来越模糊,孟如海拼命回想,却一时想不起焉阙本相究竟是什么样。   “救苦,”焉阙遥遥道,“我真走了。”   孟如海猛地回过神。“福生无量!”他大喊道,“进道无魔!你要记得我!”   “我会的。”焉阙笑了。   江上缭绕的雾气将他淹没。   孟如海站了许久,将脸上的泪痕抹了。他低头将衣衫整理一番,回过身时差点撞上司命,吓得魂都快过江了。低声问了句好后,他拔腿就走,却听司命道:“救苦,你等一下。”   “何事?”孟如海强作镇定,“大天尊罚我立刻回南海渡鬼,若迟了,怪罪下来,小仙这边不好应对。”   “很快,不浪费你的时间。”司命道,“实话实说,你们对我都不错,天地共主之位与我无关,你们天庭的纷争我也不管。我只是传个话——阿难想见见你,现在。”   “我不见。”孟如海道。   他难得硬气这一回,只觉得冷汗直流。司命倒真没为难他,抬手替他画了天地门,闪身消失了。孟如海心有余悸,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其中,来到了鬼哭滩的血祭坛。   映入眼帘的是断裂的锁链,和......   一群衣衫褴褛、眼神怪异的修士。   作者有话说   孟如海和孟微之没什么关系(乐)   关于为什么孟微之姓孟可以看前文,初元老儿转世的时候没投胎,是仙奉子,跟着仙人俗姓。这个仙人(软柿子)就是孟如海。 第28章 天河若悬夜谈舟   “我们现在去哪里?”   “东面吧。”   万里长沙终入海,海上无风无浪,波涛温驯。又一番日落,孟微之望着余光收入海中,再回眸看向木叶舟所指的方向,见那处天空已然满是黛青,与深海融在一处。   这几日的事像是在地下积压已久的岩浆,自裂缝中冲了出来,淹没了南海表面上的平静——不对,自天裂之变以来,南海便再无宁日,焉阙散失的神魂一直在此游荡,其天穹上亦聚满疑云与诸天仙神的目光。   方到和浦时,浮舟对他说,是他害死了江桐,后来焉阙口中又有“亡羊之牢”的说法。这些言辞奇怪、诡异,却又偏偏能动摇孟微之。   他不是没对天裂之变起疑。   只是每当他想起那件事,总觉得和它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障壁,仅能隐约透过这障壁窥见模糊的过往。只要抬手触碰,就会觉得身如火煎,疼痛难忍。   不知为何。   “我想不明白,焉阙之前到底在执着什么啊。”江南树靠在舟壁上,将群玉绕指缠着,“他怎么又突然想通了呢?还有,所谓仙神不就是无情之人嘛,救苦仙尊那样帮他,未免太置自身于度外了。就算是朋友,做到那份上也实在是夸张......真是奇怪。”   孟微之忽然觉得,有人在身边说些没用的废话,听起来感觉也挺好的。   “魔的执念是他们死而复生之因,大都不会轻易告诉别人。所以,焉阙的执着,我也不知道。”他道,“大概是和天裂之变有关吧。一千年了,也该想通了。”   “我猜是因为策魔印。”江南树摸了摸脖子,“毕竟他是因为这个被封印的,也因此真正变成了一个会为怨气和血失去理智的魔物。换了我,我也难受。”   “不是。”孟微之道,“跟你一样,他是在成魔之后才得策魔印的。”   他顿了顿,道:“救苦是当今三清境第二尊,力比古神。很少有人记得,他是因为焉阙才飞升的。”   万年前南海有一妖物,名为蜃螭,兴风作浪。焉阙作为南海主神,亲自前去捉妖,同那蜃螭缠斗到万里长沙附近。   当时孟如海在万里长沙独自修行,已入灵修境,不仅和天师渊清一样近于仙,还有一颗纯粹不二的道心。见有妖物,他当即提剑去助焉阙,一神一人合力斩杀蜃螭,这也成了孟如海飞升的机缘。   “救苦就是有些木讷。”孟微之短促地笑了声,“当时他到了天极,不知该往哪里去,还是焉阙领着他来见我的。”   “这恩情确实大。”江南树叹道,“说起来焉阙也曾是此地主神,和浦人竟没为他保留一处庙宇吗?也才一千年啊。”   “他的庙宇你进去过。”孟微之淡声道,“已经变成天玄庙了。”   江南树看向他。少年相的万古神低垂着眼,指尖落在海波之中,随着船行划出一道带白浪的长痕。舟中无灯火,天幕上星子尚未尽亮,他眼底的情绪不甚分明,只是睫毛微颤,不知是有风摧动还是心头念起。   “先前听到焉阙说,他是你的孩子,是你的造物。”江南树道,“若他真是被设计而陨落,你当如何?”   “要这么说,世间哪个不是我的造物。”孟微之回眼看他,“天地不仁,万物平等。我既为天地共主,就要兼爱众生,不偏不倚。”   “这兼爱分明是不仁。”江南树笑了,“你就没个偏袒谁的时候?”   孟微之移开了目光。   “不曾。”他道。   “不曾就不曾吧,你们仙神都真有意思。”江南树枕着手臂躺下来,望着长天,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大天尊,你活这么久,会不会很辛苦?一天到晚要兼爱,要判断别人有罪没罪,惩罚这个点化那个的,听着都累。”   “其实也还好。”孟微之收回了点在海中的手,“我的时间尺度与你们不一样。十年一弹指,凡人一生一须臾,我的生命则是一大劫,对你们而言无穷无尽。”   他坐得累了,挨着江南树躺下,仰面望见了天幕之上的灿烂星河。   那长河寂静汹涌,淌过暗夜。其中星辰与华光奔涌不息,如野马,如尘埃,飞过万万载,是凡人怪谈中星君们的宫殿庙宇,也是他降世后的第一口吐息。   “那我,我对你而言算什么?”江南树饶有兴致地侧过脸看他,“我自认存世数千年,居留天地间挺久了,也勉强能算得上大椿吧?”   孟微之闭起眼,抬手指了指天上星河。   “算是这样的一夜。”他道。   一点彗星划落,明光闪动,瞬间没入海天之间。江南树忽然笑起来,整个身子都在颤,引得小舟也跟着微晃。孟微之斜着眼瞥他,见他侧过身来,道:“看着你这张脸,听到这样的话,就忍不住想笑。”   孟微之推了他肩头一把,道:“那就别看我,看星星吧。”   “遵命。”   江南树翻了回去,依旧悠然地枕着手,随心所欲地念道:“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说过话了。在吴郡,那些人好像都有点怕我,也不知是为何。”   孟微之心道,谁叫你一天到晚喜欢盯着人家的脸看,名声都臭了。   “对了,还有个疑问。”江南树敲敲木叶,“那渊清前日献祭是为策魔印,他居然想先为魔再成仙,这可能吗?”   “可能啊。”孟微之有些困了,强撑着道,“只要不犯杀孽,能受时劫考验、登上天极见我,便是有为仙的资质。一心为道,和光同尘,就够了。”   “和光同尘。”江南树念了一遍,“强人所难了吧。光与尘相差太大,天上地下,如何又和于光、又同于尘呢?”   孟微之心头一动,睁开双眼。   天河悬空,万千光尘尽入眸。他凝望着天上明河,道:“和于光,当照彻世间,无处不在,无所不为,做天地主宰。同于尘,便是入凡知众生苦,自知不过众生中的一个。此二者可得兼,只是有些难。”   “但你做到了。”   珠玉相碰生出一响,孟微之抬头便对上了江南树的眼。他靠得有些太近了,近得孟微之鬓角生出些薄汗来,他勉强往旁边一靠,肩头便撞上木叶舟,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职责所在。”他说,假装无事发生。   江南树笑起来,好像在揶揄孟微之那一瞬间的无措。他眉眼带笑时显得极为柔和,其间分明盛满冷寂月色,目光却是温热的,熨贴地落在孟微之这边。   “天河只有一条,能做到和光同尘的只有你一个,”他说,“天地间最名副其实的神明,除却你亦无他人。”   啧......说这些做什么。   “所以,你一定会渡我的。”千年魔的语气中带着点诚心的问询和期许,“我会得偿所愿,重入轮回,对吗?”   孟微之有些愣神,说:“对啊。”   说完,身侧人似乎笑了一下,翻过了身,背对着他静静卧着,不再说话。耳畔是江南树渐渐匀长的呼吸,孟微之不明所以,他凝视着遥远的无数星辰闪烁,身下便是水波,一时难分天上人间。   其实光与尘并无区别,明净与尘浊本该被同等看待。世人到底不知何为无别,在字文中牵强附会,硬是划出一道鸿沟。   思绪渺远,孟微之将其挥去,也侧身面向木叶舟壁,闭着眼试图睡去。可先前的困倦已一扫而空,他辗转了近一个时辰,最后还是无奈地仰面躺在舟中,看着耿耿的星河出神。   这一夜,似乎比他曾拥有过的所有夜晚都更宁静、更漫长。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算全是伏笔吧,江江每一个问题都在铺后路,可是小孟不知道(悲   背对着他睡的时候是不是偷偷哭了呢。 第29章 不是吧,还来?   南乡子正在三清殿上记事,座侧的仙官李不言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大事不好了,救苦仙尊在和浦被一帮蠢修士认成了魔尊,正在被绑着游街呢!”   手里的笔被咔地折成两段。   “我说过了南海那边的事我以前没参与现在也不想管。”他转过头,对着李不言神色阴郁地低语,“既然初元还在南海那么这些事难道不应该先找他吗,另外孟如海好歹也是个仙尊啊你们把他当什、么、了?再退一万步讲,你、没、看、到、我、很忙吗?”   何止是忙。   他现在的怨气能供妖魔鬼怪吸几万年。   李不言知道他每个月都有那几天,熟练地拱手说着对不住,又补道:“大天尊手里已经有个闹心事儿,我们更不敢去打扰他了。”   “初元?”南乡子哼了一下,“他能出什么事,天庭就他最靠谱。”   “策魔印换主了。”李不言絮絮叨叨,将鬼哭滩之事复述了一遍,“总而言之他现在带着那个新魔尊去找神魂,听说阿难不放心,还派了个子慕跟着......”   他正说话,听见那断笔无端砸在桌上。   “新魔尊。”南乡子喃喃道,“他?”   “这还得是你谨慎啊,早看出此人非常、必为后患,才让我们好好查他。”李不言一拍桌子,“不然,谁会相信这天南三大宗之一的青玉宗掌门仙家居然是个魔呢?你说,他跟着大天尊,究竟是为了破执念,还是为了以魔之身成仙?真是搞不清楚啊。”   南乡子盯着那断笔不说话。李不言有些尴尬,道:“那我先走,不打扰仙尊......”   “若只是个魔就好了。”   李不言步子一顿,有些茫然地回头。   “你走吧。”南乡子道。他站起身来,越过李不言,快步向三清殿门走去。将要跨出门槛的刹那,他顿住了,在门前站定,抬手在石阶上化出了一个自己的分身。   “让子慕回来,见我。”他对分身道。   *   孟如海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仅仅用无奈来形容了。   几天前他才离开阴曹地府,就啪地掉在鬼哭滩,本来都准备对付怨气冲天的死鬼了,没想到碰上了一群疯疯癫癫的活人。天地之法有约,他不能也不想对那帮人做什么过分的事,只能强装镇定地站在祭坛上,最后放任那群修士把自己给捆回了和浦。   正月十五,和浦大祭。他眼睁睁看着当地的傩公用完全错误的方式卜出了一个更为离谱的结果——继续找神魂,大吉!   不是吧,还去......   孟如海无言以对,孟如海随遇而安。   他被当成鬼哭滩的魔尊,经过几轮测试后被众修士认定为没有任何威胁,在船队里充当起辟邪的摆件。手被绑着,身上贴了好多道符,四面全是海,他没有一点要跑的想法——跑了就有干不完的活,不如在这歇着,顺便暗中保护一下这群不怕死的。   况且,他很久没听过别人闲扯了。   “听说那神魂其实不是魂!”一人道,“其实,那是一种海蜇头。”   孟如海:“?”   另外一人隔着条木叶舟道:“大可分而食之,说不定我们就入灵修境了。”   孟如海:“!”   不是吧,他们还真信啊......   他正在思考之前的托梦宣传工作是哪一环节出现了问题,只觉得有人看过来。一回过神,他抬头就瞧见几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仿佛想用目力把他捅个对穿。   “怎么?”他受不了别人都看着自己,颤声道,“我又不是海蛰头。”   “看这魔尊,倒也细皮嫩肉的。成魔之前,不会是个读书人吧?”与他同舟的老头儿修士道,“我听说天南有人屡试不中,因此执念成魔,又考了一百年,终于考中,在宝塔题名之后便消散了。真是令人唏嘘啊。”   “还好您不读书,过来修仙了。”旁人大笑道,“万般皆下品,读书却又太难有出路。不如我们,吃穿用度都有老百姓供着,偶尔替人除病消灾,还能过过神仙的瘾。”   “那你们想过飞升吗?”孟如海问。   “想过,怎么没想过?”那人没想到他会说话,愣了一下,“只是,一百年才飞升几人啊,何时才能轮到我?就算修为高如渊清天师,还得过时劫......如今看来,连他也没能过那道坎,更别说我们了。”   这说话的修士面目还很年轻,已入成丹境,年岁应该是已过半百了。孟如海很认真地看着他,听他把话说完,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非要找到神魂呢?”   “这又有什么关系?”   “渊清想要神魂,因他认为得到神魂后便能飞升。为此他不惜成魔,以求受得起神魂一片。”孟如海看向他,“神魂不是常人能承受的,若执意深入南海,会为之而死的。”   附近几条船上的修士听了,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露出些胆怯之色。那同孟如海说话的修士急忙道:“你们别听这妖魔瞎说,他八成自己也想要那神魂,想骗我们回转呢。”   “张弦,我还是不放心,”老头儿颤颤巍巍地挪开了些,喊那修士的名字,“那小破绳真能绑住他吗?他不会在等我们深入大海,然后把我们都杀了吧?”   焉阙啊,孟如海心中叹道,一千年来您老究竟在此处树立了个什么形象啊。   他看到张弦又开始画符,没过多久,那用来镇鬼的红符就贴在他脑门儿上。孟如海反应一会,才意识到这红符大概是用渊清喝剩下的千年魔血做的,是焉阙的血。他感到那红符粘在自己鼻尖,一股子苦腥钻入他的七窍。   真是业障。   “小心,船底下有东西!”   孟如海猛抬头,眼见一艘木叶舟倾覆,水花四溅,不一会儿海水中浮上来浓重血色和两具骷髅——一般的人骨头哪里能浮水,这分明是在刹那间被啃了个干净、敲骨吸髓了!   同船的老头一屁股坐在木叶舟中,浑身战栗,大叫道:“是剔骨鱼!”   剔骨鱼。   孟如海在南海多年,自然知道这名字。剔骨鱼牙齿锋利,本是以海底珠蚌为食。和浦人以采珠为生,一千年来珠蚌渐渐减少,即使圈海养蚌也不复如初。那剔骨鱼食物减少,饿疯了就改性,是活的便吃。   身底木叶舟一阵颠簸。孟如海挪着身子,靠到船边上,只见周围海水中一片沸腾,其间挤满布满银色鳞片的脊背。   肩上刺痛,他转头对上一双灰白的鱼眼。 第30章 血海螭山   江南树将竿子一挑,孟微之眼前便砸下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银麟鱼。这鱼凶性很大,一口咬穿了他放在一边的药筐子,等被架上了火才消停。   “真是愿者上钩啊。”孟微之看着江南树烤鱼,被香气勾得不行,却还是故作矜持地坐在一边。他认得这鱼,似乎叫什么剔骨鱼。传说万年前焉阙、孟如海斩蜃螭,那蜃螭的血肉便化为无数妖鱼,它们以蚌肉为食,有着尖锐无比的牙齿。   “半天才钓到这一条,真是不容易。”江南树笑道,“不会是你在这,把鱼都吓跑了吧?”   “胡说八道!”孟微之说,“分明是你钓鱼的技艺不行,只能等傻鱼送死。”   话是这样说,看着江南树手里滋滋冒油的鱼,他还是咽了一口唾沫。   “这鱼个头大,油水还多,看样子吃得不错。”江南树一边烤一边念叨,“可惜我只有盐,没有带什么香料,不然烤得更好吃。”   孟微之移开目光,看着将要升起的太阳。   “给你。”他听到江南树说,便略侧过头,见那烤鱼被递向自己。香是挺香的,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干巴巴地道:“我不饿。”   “那我也不饿啊,我可是灵修境,喝西北风就成。”江南树啧了声,将烤鱼一扬,“知道你喜欢吃鲜的,别客气了。”   “你......怎么知道?”孟微之眉一皱。   “蟹粉拌面。”江南树又将鱼在火上滚了一圈,“在吴郡,你每个月至少吃五回。”   “啊?你早就盯着我!”   “才不是我盯着你。”江南树好像很冤枉,一手托着脸看他,“这不是吴郡人人都知道的吗?别介怀呀大天尊,我也觉得蟹粉拌面好吃,那家确实手艺不错。”   孟微之一把将烤鱼抢了过来,瞪着他咬了一大口。   “你的也不错。”半晌,他道。   隔着一堆篝火,江南树笑起来,那灵焰将他的面目灼得有些模糊。除阿难以外,孟微之从没见过这么喜欢笑的人,他注视着那样一团在木叶舟上熊熊燃烧的无根火,也勾起唇角,短促却又很真诚地笑了一下。   朝阳跃起,天光大亮。   灵焰被江南树抬手掐灭。他看到孟微之拿着半条剔骨鱼站起来,向自己身后眺望去,隐约意识到了些什么。他回过眼,望见凌晨升腾的海雾渐渐散去,其间的庞然大物显形,让他在那瞬间竟然自认渺如一粟。   那是一具龙的枯骨,像一座银鳞覆盖、其中被掏空的山。   “此乃......何物?”   “这是蜃螭遗骨。”孟微之轻声道,“你可曾来过此处,是否想起什么?”   这南海上空空荡荡,除却神魂所在,有来历的也就是万里长沙和此处。他想着让江南树到此处看看,兴许能想起点什么来。   “没有,我第一次见这样的东西。”江南树望着那骨山道,“非仙神不能杀此物,这就是焉阙、救苦所屠的蜃螭?”   “正是。”   木叶舟仿佛被什么吸引,自己漂向那龙骨山所在。海面皆是粼粼波光,孟微之将手搭在眉前,看向那巨大的残骸,目光又穿过白骨、落到日升之地。   周遭一片平静,江南树的鱼竿再没有钓上任何冤大头。孟微之觉得奇怪——此地本该是那些剔骨鱼的老巢,而他此时不是本相、神格不显,不该把它们吓跑才对。   或许是江南树吓跑的。那策魔印的血气怨气十足,一般活物都会避着走。   或许,是别的什么......   远处一声炸响。   他一惊,回过身,只见西面的天空中炸出道青蓝烟花,如同白昼流星般划出鲜明的痕迹,华光四散落入他眼中。   江南树警觉道:“怎么了?”   “仙官求援。”孟微之转头,神色略带些惊疑,“是救苦。”   若单只是孟如海一人,不可能出什么事。但前日孟微之从南乡子处得了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消息——堂堂救苦仙尊被一伙修士劫持,摆在船队里当翁仲。   他大概被那伙人卷入了祸事。   “去看看吧。”孟微之道,拍着舟边策它回转。江南树没有阻拦,只是说:“离神魂所在大概也不远了,何必节外生枝?”   “救苦遇到了难事,我又正好在海上,没有不去的道理。”   “你可以化为本相,飞过去助阵,我在此处等你如何?”江南树说,“你有我的头发,我跑不了的。”   “算了。”孟微之摇头道,“我的神力不够,我在人间也没有可以聚力的道场……天玄殿底下的那个,已被废弃了。”   都怪身上神魂太少。   他感到江南树在看自己,一时也不觉得奇怪——这几日被看得还算少么?待稳了稳身形,他才又转过脸,正准备对着那笑脸人无奈地皱眉,却见江南树低下了眼,手中拨着群青,那温润珠玉相撞,发出泠泠响声。   孟微之一顿,回转目光,看向舟前。   拍到木叶舟上的海水隐隐带了些赤色,几条剔骨鱼的尸体被连带着拍了上来。他远远望见数片木叶舟浮在海面上,有的已然倾覆了,周围水中的血色更浓。   空中飘着些小点,仔细一看,都是被灵力护着、悬在空中的修士。他们一个个挣扎不已,看来并非是主动腾于空中,见孟微之他们过来了,全大叫道:“道友救我,魔尊在此要杀人!”   “大天尊救我。”孟如海坐在一叶倒翻的木叶舟上,竭力抬手上托,“我的灵力……不够了。”   他额头上贴了张镇鬼的红符。   江南树轻笑一声,将手掌翻了翻,海水中被剔骨鱼啃得七零八落的木叶舟都焕然一新、浮动如常。孟如海终于松了劲,那些修士顿时摔进了舟中,都按着胳膊腿叫苦不迭。   待小舟靠近了些,孟微之跳到孟如海身侧。他见孟如海仙骨并无伤,便放心道:“你去鬼哭滩……去还珠浦吧,这些人我来劝。”   “我看过了,还珠浦已无恶鬼,无冤魂。”孟如海叹着,指向自己额头上的红符,“着急的是这个——它竟把我的灵力给封了一部分,我取不下来。”   孟微之伸手一扯那红符。果然,那红符一离开孟如海的眉间,就像自己有了主意一般,飞也似地黏了回去。   “这是焉阙的血吧。”他迟疑道,“似乎还残存了些灵识,要不你……说两句?”   孟如海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扯着那红符,当着孟微之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心中飞快地盘算一遍,只低声道:“你下来。”   红符卷了卷他的手指,不动。   “我不扔掉你,带你走好吗?”孟如海冷汗下来了,“别这样。”   他一说“带你走”,那红符便松动了,接着飘落到他掌心,缩成了一个小人的形状,跳到了他肩头,歪着身子朝向孟微之。   好像焉阙刚化形的时候。   “多谢江宗师!”那群修士爬了起来,对着江南树行礼,先前与孟如海同舟的老修士道,“既已至此,不如同道?”   “还同道啊,你们不回去?”江南树挑眉,遥遥看向孟微之,“南海险境于诸位而言,可是有去无回。不如就此罢休,别找神魂了。”   孟微之只闻灵台间音讯一响。   “快赶他们走。”是江南树的声音,“等到晚上,没人能保证他们每个都能留全尸。” 第31章 似曾识灵台方寸   “既然已经到这里,就没回去的说法!”一个修士浑身是伤,在众人中高喊道,“我辈修道多年,举头三尺不见神明。若能得见神魂,此生无悔!”   孟如海喉头发紧,看向自家大天尊,却见他盯着海面、不知在想什么。   他转头同江南树对视,听那小子笑道:“尔等求死,那就请便吧。”   胸中滞住的一口气终于出来了。   船队继续向东。孟如海正在走神,忽见江南树落到了自己与孟微之所在的木叶舟上。木叶被踏得一晃,孟微之是仿佛从浅眠中惊醒,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舟上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孟如海不知道该看哪里,瞧着江南树拨那串绿珠子。他差点就开口和这木头精说话了,还好及时忍住,将自己的袍子揪出一道痕。   良久,他道:“我想看看策魔印。”   江南树一点头,将衣领拉开些。向孟如海这边靠过来的刹那,孟微之抬手猛抓住他肩膀,将他狠狠按回了原处。   脊背叩木叶,闷响一声。   少年手臂纤瘦,却因承着神明之力而青筋毕露。他按着江南树,一时没松手,却什么都不说,只眉尖微蹙、注视着面前青年的眼睫。   “大天尊......”   “为何动气,我做得不对吗?”江南树抬眼看过来,“他们自有他们的因果。毕竟你此时已元神归位,到底不是凡人,神不宜直接干涉凡间的因果,只能劝诫吧。”   孟微之缓缓松了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道。   他缓缓靠回原处,靠着自己的药挑子闭上眼。日头火辣辣地晒下来,耳畔有海波声,不远处那群修士开始脱罩袍,发出窸窣碎响。   掌心抵在心口,神魂分毫不动。   方才手触及江南树的刹那,触到的那重封印屏去了脉搏的疯狂跳动。他知道自己的失控——若非结契,不得通灵台,他灵台间往来的向来只有诸天仙神,如何会多一个江南树!   但倘若是故人,怎会不动神魂?   若是那位故人......   孟微之心口一刺。海上风渐烈,他的心神被乍然吹回千年前云涌电闪的天穹之下,那少年神明如白羽般坠落,坠落,而造物者不可言说的绝望在刹那弥成即开即落的白桐花。   绝不是他。   他甘愿舍身补天裂,澄明二千载,绝不会放任自己因执念怨恨而成魔。   就算成魔,也不会......   脊背上忽落了几丝凉。   孟微之抬头一望,那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忽而风云变幻,密云聚拢去来,随风飞快地移向东面。船队离那蜃螭遗骨所在越来越近,却不见那森森龙骨,只能看到一团海雾笼在那处,如在鬼哭滩般,于广阔海面上显得尤为扎眼。   所有人都紧盯着那一处。孟如海以为他方才真睡了,这才开口道:“前头可是龙骨山?”   “不错。”江南树望着那处,“仙尊,我多年前到过南海,曾听闻一个传说。”   孟如海听到那一声仙尊,差点没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他愣了愣,余光瞥见孟微之正在看着江南树,那浑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只一瞬,之前那滴将落未落的冷汗淌到他颈窝间。   “什么传说?”   初元不会认出江桐了罢。   若是如此,倒也不是最坏的情况——直接和盘托出便是,既能为焉阙平反,也好和故人相认。可孟如海深知,执念成魔的这位有不少自己的打算,他也不指望江南树会一心为焉阙作证,只是依照其所言,处处遮掩,替这世间的一缕游魂抹去行迹与身后的一切。   在千年前,他本与江桐没有任何交集,却在千年后因为一场天裂所遗的祸害与沉冤被绑在了一处,不得不共进退。   他不了解江桐——无论是神是魔,有时甚至不明白他究竟所指为何意。   “我听闻,那处白日为龙骨,黄昏则为蜃楼,其中楼阁错落、人影憧憧。”江南树一笑,故意高声说着,“海中行舟人,见琼楼玉宇烂然,往往为其所惑、身入其中,一夜之间,为白骨矣。”   “我听闻确有其事,一直无暇关照。”孟如海犹疑片刻,接着他的话道,“既然途径,是否要探查一番?”   “也好。”孟微之道。   孟如海一点头,敲敲眉间,让座下仙官给自己传些蜃螭遗骨相关的异闻。还没开始静下心来观览,就听江南树用欠收拾得不得了的语气道:“大天尊这是累了?话都不愿意多说几句。也难怪,都说你快不行了。”   也难怪,初元不肯认他。   孟如海嘴角抽搐,回忆起当年对初元亦步亦趋、待人恭敬温驯的小白桐,只能感叹:岁月真是最无情,将人搓磨得不成样子。   初元倒是没怎么变......   “就算我不行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孟微之咬着牙道,“我现在可是能驱策你的,你说话最好注意点,否则本尊真让你去天极守玄门!一百年歇一日!”   “那你到时会来看我吗?”江南树托着下巴,眼带笑意地看他,“你的道场就是天极吧,离得那么近。”   孟微之沉默了一会,道:“可能会吧。”   ......其实也变得挺多的。   不是说如此不好。大天尊入凡,本就是为明了凡人一生是如何,如今倒也真有点像个凡人了——不必喜怒不形于色,不必闭口缄默。且这言语举止与他这张皮太过符合,都沾染了些少年心性,同万年的老魂灵放在一处,是难以言喻的违和与神奇。   “仙尊,你在听吗?”   孟如海立即回神,轻咳两声,在灵台间示意对面的仙官继续。   “蜃螭吐气,确实可成一种彩雾,其中现出亭台楼阁之类。可是仙尊,你和......你不是在万年前便已然杀死蜃螭了吗?且那气息也不能存留万年吧。”   那就是另一种东西。   向东面看去,那座雾山于海上矗立,隐约可见其中确有殿阁崔嵬。孟如海闭目感应,灵台间闪过无数人声,还有一声空远的咆哮。   他猛然想起,那蜃螭的魂灵,仍然徘徊在南海之上。 第32章 蜃楼   在修士们的眼中,海上升起了一座城。   像是壁画上的蓬莱仙山,楼阁玲珑五云起,缥缈在斑斓雾中。天上宫阙,云顶天极,世人惯用好多词语用于称颂那个不属于凡间的世界,可当那个世界的剪影真正落到眼前时,没有人会不瞠目结舌、久久凝望。   “这是......登仙了?”一人喃喃道。   木叶舟径自靠岸,众人迫不及待地系舟而上,却被修士张弦拦住。他已成丹,可稍稍动用灵识,此时鼻下与耳中皆流出血水来,叫众人看得心头一寒。   “你听到什么了?”   “......鬼哭,是鬼哭。”张弦努力平复气息,“有恶鬼在此作祟,不要去!”   孟微之在不远处,听到他这样说,立刻猜到了七八分。方才救苦说鬼哭滩已经无恶鬼冤魂,那些东西却其实并未消散,而是被吸引到了龙骨山附近。   “这龙骨山上,还徘徊着蜃螭的魂灵。”   孟如海仰起头,望向那“仙山”。   “它引着那些鬼魂,使之依附于龙骨山,日落之后便作祟、生怨气。若再如此三千年,必能将蜃螭魂魄养成妖灵。”   “如何能破?”   “简单。”江南树在后头懒懒道,“那蜃螭的魂灵就藏在这仙山之中,找到它、将其渡化或打散就成。”   能不能少说几句。   孟如海略转了转头,对着江南树艰难地皱眉。而孟微之却似乎对江南树的插话没有任何怀疑,望向那龙骨山所在,良久,道:“我怎么觉得,那其中宫殿好像大罗天?”   “或许,心中的天庭是什么样,所见就是什么样。”孟如海立即接话道,“我怀疑,这蜃螭是在引诱海上寻仙者,求血肉饲自身。”   这倒是说得通。   前边张弦拦着,一时没有修士上龙骨山。孟微之暗中观望,却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拍了拍张弦,道:“此地生此异象,或许那所谓神魂就在其中呢?”   “有道理。”有人附和道,“你我修道,不就是修一个不畏不憎吗,何必止步于此!”   “这......”张弦颤声道,“你们可想好,开弓再无回头箭!”   老头修士跳上了岸,踩着石块越过他。后头的人见他平安地走了几步,便也放心地跟上去,踏着云雾中的石阶向上攀登。   “你们!”   肩头被按住。   张弦猛回头,看见先前曾在鬼哭滩一瞥的黛袍少年。那少年斜眉凤目,天生一张狐面,却无分毫媚色,一身凛然气荡得他七窍顿爽,不由得松了口气。   “你既已看出此地不祥,就不要去。”孟微之道,“在此处守好船,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来——若你的同伴都没有回来,就自己离开。”   他正要越过张弦上岸,被一把拽住。   “那你为何要去?”   孟微之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有不得不做之事。”   张弦浑身发紧,他能感到面前少年不是凡人,单薄的灵识却难以观其本相。一生一次,他一时舍不得放手,细细地看了孟微之一遍,压着嗓子开口:“你也会有不得不做之事?”   孟微之道:“平生至此皆如是。”   他抽出自己的手,迈步上了满是随时的山底岸边。江南树早在石阶下等着,见他来了,便道:“仙尊混入那群修士中,已经上去了。”   面前石阶长得像是没尽头。   孟微之走在前面。他听着身后江南树的脚步,方才在木叶舟上被抑住的冲动又涌了上来,在某一步落定之时,他甚至想立即化出本相,睁开天目,看看身后到底是什么东西。   几千年前,江桐也是这样跟着他的。   只是看一眼。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呼吸一滞,头脑瞬间清明,差点被高低的石阶绊倒。   如此“无故”化本相可谓是下下策,若认错了人,解释起来实在麻烦,他也不愿再向旁人说起那陈年旧事。而万一,万一若真是故人,又从何相认呢。   陨落,便是世间再没有了。   孟微之不愿见到第二个焉阙。   “我看见了一个先前见过的人。”江南树在后边道,“你猜是谁?”   “直说就是,别卖关子。”孟微之应了一声,迟疑地回身看着他,眼光落在他颈侧鲜红的策魔印上。   那东西先前真是吞了不少怨气与人血。   “那个想讹你的,叫蒋不禄。”江南树走到他身侧,低眼笑了笑,“看来他碰瓷了别人,弄到了那十五锭银子,争得木叶舟上一席。在鬼哭滩上,渊清拿那些散修献祭时,他倒是躲过了一劫——倒也有几分聪明。”   “他只是想求仙,我不怪他。”孟微之心不在焉道,“人各有志。仙途在此,我悲哀我的,他追求他的罢。”   他复行几步,看到石阶两侧出现了一对背上爬满青苔、目中无珠的石开明,与大罗天的那一对别无二致。   一抬眼,千百神明的殿阁在雾中显形。   孟如海先前所言不错,心中天庭是什么模样,在这龙骨山上便能看到什么。大罗天原只是一块空中悬石,经过数十万年的营造,其上殿阁才会有如此规模。孟微之从一石观到千殿,对大罗天再熟悉不过,心中天庭自然首先是大罗天的样貌。   进入此间的第一大殿,是阿难殿。   平日里阿难喜欢热闹,故而殿前宾客盈门。可在这“仙山”中的大罗天,阿难殿大门紧闭、冷冷清清,常在门口迎来送往的那个仙官也不见了。   孟微之一把推开大殿前门,只见原本应该放满椅子的宫中成了与神堂相近的陈设。阿难的造像在须弥座上,双足跏趺,落目微笑,手中的长卷展开、铺展到座中。   “这是哪位神尊?”   “阿难,欢喜神,应祈神中的主位。”孟微之走到近前,将那造像打量了一番,“他在凡间的神殿很多,你肯定见过。”   “但我从未走进去过。”江南树挑着眉,“求得小欢喜而已,又不是真的得偿所愿。”   “你笑得够多了。”孟微之道。   他在宫中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别的异常。神力在此间似乎耗得尤其快,他干脆封了神识,快步往殿后走去。   “哎,你上哪去?”   “去我自己宫里。只要那里有我的点睛神像,那就是我的道场。”孟微之拉开后殿门,“我不打算隐瞒——我的神力确实少,少到了这种地步,没想到吧......”   他一顿,猛地回头。   “你眼中的仙山,也是大罗天?” 第33章 殿中   “绘大罗天的卷轴,世上谁没见过?”江南树笑道,“大天尊莫要看不起我。”   孟微之注视他片刻,推门走出去。   与先前所想一样,初元宫就在整个大罗天最末处,背靠着顾仙山若有若无的幻影。那宫殿看起来比别的都更老旧,门大敞着,里边没一个影子。   不知道那群修士走到何处了。   孟微之跨过门槛,被灰尘呛了一口。宫中摆着自己的神像,天目仍在,眼中点睛,算是能将此地化为道场。   他手中一掐,灵焰果然更明亮。   “你四处去看看吧,我在此聚神力。”收了灵焰,他对江南树道,“若外边有异动,立刻来喊醒我。”   “好。”江南树简短地应声道。   那步子踩在覆着尘埃的石砖上,声色沉闷。孟微之入了定,却被那一步步激得十分清醒,双目紧闭,心口一点灼烫渐渐满溢出来。   脚步声停了,而后是满堂静寂。   影移半分,神力便聚得差不多了。孟微之不自觉地喟叹一声,结作定印的手却没有移开。不显见的一滞之后,先前的犹疑从背后推了一把,迫着他将掌心猛地下按。瞬间,额间血肉骤裂,一只天目盛着血张开。   他睁了双眼,眼中已是赤金瞳。   偏殿中的光刺进来,孟微之捂着天目起身,快步朝那边走去。江南树方才朝那边去了,大概是瞧见了什么,而这偏殿在现实中早已空置千年,只因它......   步子一顿,他定住了。   那偏殿中不知从何处落下的日光将旧墙剖成两段,半明半暗,若一刀断在一座造像腰间。那造像所代的神明白衣长带,眉间点红,目光如水,落于怀中的木剑,也落在面前蒲团上静坐之人的发顶。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微之在那木剑顶上望见了绽开的白桐花。   江南树背对着他,跪坐向那早已无主的神像,不知道在望什么、想什么。孟微之捂着天目的手松了,数万年来第一次感到浑身紧绷,最终咬了咬牙,将手猛然撤下。   江桐,枯木,还是......陌生人?   都不是。   他定睛一看,那蒲团之上躺着一个小石块,哪里有什么生气。走近几步,才能勉强在那凹凸不平的粗石上辨认出些有意义的刻画。   那是个用拙劣手法刻出的小石人。   捧在手中扎手,仔细看着嫌丑。孟微之蹲了下来,一时没多想,将那小石人拿起来掂了掂,将其平举到面前,皱着眉瞧了又瞧。   看来江南树成魔时躯体已被毁去,是魂灵借此石人成魔的。   “你看够了吗?”   心头一烫,孟微之立即闭合起天目。眼前再次光尘飞扬,他直望进一双带着浓重笑意的眼,那眼瞳中倒映出少年略带茫然的面容——手里捧着的哪里是石人,分明是江南树的脸!   他猛缩回手,心跳如鼓乐大作。   先前想的解释全被抛得一干二净。江南树又凑过来了,他又靠得过分近,近在咫尺,肤白若玉瓷,目凝琥珀光,这光景偏生与那面目模糊的小石人重叠在一处,怪异之至。   带着灿金的血从闭合的天目侧淌下,划过孟微之的鼻翼、下巴,滴落在他前襟。   “大天尊若想知道我这小小魔物的过往,直接问我即可。”江南树望着他道,“你虽有天目,却观不了过去,只能见瞬间之相。”   孟微之抬手擦过血,正欲开口问话,只见江南树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顺着那目光,他低头看向指尖血迹。   “你......”   还没说什么,江南树贴了过来,似乎失了神智,一把拽住孟微之的那只手腕,将他往身前拉,力气大得连孟微之都吃了一惊。   是策魔印。   他抬脚就要踹,却被指缝间的光晃了眼。就那一刻,孟微之看到江南树微低下身,将唇靠到自己蹭着血迹的掌心,那吐息覆盖在方寸皮肉上,起了一层温热的水雾。   舌尖和血一样红。   孟微之僵住,顿时脑海中尽是空白。   痒意逐渐漫上来,他想立即抽回手,却盯着江南树动弹不得——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情此景,非要说的话就是,荒唐。   为何如此纵容他。   江南树一口叼住他的食指,孟微之痛得彻底回神,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自己手腕侧。在神明掌心饮血的魔尊动作一停,仿佛如梦初醒般看着他,手上的劲立刻松了。   那颈侧的策魔印又艳了几分,若不仔细看,会误会成哪里沾染来的桃花。   “怎会如此。”江南树低下眉眼,看向自己沾着神血的指节,“它不是才喝饱吗,为何一见血就......”   “那是我的血。”孟微之道,“平日里不容易喝到的。”   木剑上的桐花簌簌落下。   被特殊对待过的那只手还悬在原处。他暗暗不自在,本以为江南树必然又要说两句话来调侃,却见其人神色肃然几分,自怀中掏出一方云锦帕巾,轻放在了自己掌中。   “冒犯了。”江南树轻声道。   他与孟微之拉开了些距离,坐回神像前的蒲团上,抬掌覆住策魔印。孟微之拿帕子胡乱地擦了擦手,见江南树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轻咳两声,道:“那我们走吧,趁还未生出事端,赶快找到蜃螭的魂灵。”   他抬手往额前一压,天目便被隐去,双目也变为常人一般的墨黑。   江南树未如同往常那般接话。孟微之回过眼,见他正仰面看江桐的造像。   白衣对白衣。   “这是哪位神君,为何在此偏殿?”   孟微之怔住,转而垂眼,扯出一笑。   “神君江桐,已经陨落了。”他道,“两千年都不够大罗天造新神的宫阙,他在天上待得也不多,我便在自己殿中给他留了位置。”   “如今还留着吗?”   “一直留着。”   孟微之不明白他没头没脑地问这些做什么,望向那偏殿中。江南树背向自己起身,拍了拍落在身上的尘埃,平日里的神气又恢复了,颇轻快地踏出偏殿、朝他走来。   “你不会将我认作他了吧?”走到近前,江南树笑道,“我若是他,知道你还给我在大罗天留着地方,便一定会去寻你,何苦于世间飘荡上千年。”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好似提剑破纱帘,白刃挑过轻绡,其后暗潮被日光照彻。   “他不会。”孟微之看着他,一字一顿,“他只会愧疚,会躲起来。”   “为何愧......”   门口一声闷响。   孟微之神色一凛,扔下半截问题,疾步向殿门前去。隔着几步,就见外头有个人扑倒在殿前石阶上,那人一身尘灰,正气喘吁吁地抬着脸看过来。   是那个蒋不禄。 第34章 搜魂   朝阶下望去,石坪之上空无一人。   孟微之立即上前,将蒋不禄搀扶起来:“其他人呢,都去何处了?”   “竟是你!”蒋不禄高声叫起来,余光瞥见他身后的江南树,连忙噤了声。这白衣应当就是天玄学宫修士口中的江宗师,也是在合浦大街上朝自己泼酒的人,他深知此君惹不起,急忙朝江南树作揖道:“先前都是误会,误会。还请仙人不要见怪。”   “我不是仙人。”江南树将群玉绕了手腕几圈,隔着几丈瞧他,“别的人在哪里?”   “他们到那三清殿去了,我……我自己出来,四处瞧瞧。”蒋不禄踉跄着站稳,回头看了几眼,“那位叫张弦的小道君说三清殿有异象,我实在是......有些怕。”   三清殿。   孟微之与江南树对视一眼。看来在这群修士眼中,龙骨山所幻化而成的“仙境”有着三清境的模样。   “带我去找他们。”   孟微之一把抓住蒋不禄的双肩。蒋不禄根本不买他的账,将他的手抖开,吊起一边眉梢低声道:“你这小子,别狗仗人势!那地方太不对劲,像鬼哭滩祭坛一样,我才不去送死,要去你自己去。”   还没等孟微之解释,江南树掀了眼帘:“怎么,你信不过贫道?”   “信得过!”蒋不禄急忙大叫,“只是……”   “那就带路。”   江南树跨出殿门,伸手按住蒋不禄的肩头,将他自孟微之身前掀开、推到前头。蒋不禄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抓着江南树的胳膊,抖着手重复道:“宗师您可多看着点......”   孟微之将手收回身侧,却一时没有跟上。   方才种种在眼前闪过,他闭了闭眼,将汗湿的掌心按在腰侧蹭了蹭。身前一霎东风过,江南树的衣衫锦纱重叠,博带翩翩,分明一身三重素雪。而在孟微之漫长到难以被定义的生命里,很少有人如此鲜明而具象地出现。   若非故人,却似故人。   他开始好奇于这小石人的过往。   *   “真晦气。”南乡子吐出一口气。   他以分身入凡,本就不多的灵力被耗在了隐形上。脚下是虚假的三清殿正位,面前是一群正在做法搜魂的修士,而空中蜃螭的魂灵正在殿中盘旋怒吼。它巨大的头颅低下来,逼到南乡子面前,口中无声长啸震得他通体生寒。   子慕被他拽着腰带定在座椅后边,挣扎不止,言语全通过灵台传到南乡子这边:“求仙尊松开我,求您!我不会坏事的!”   “我会带你回三清境。在此之前,你给我好生待着……”   “阿难让我来跟着大天尊、必要时给他护法,我不能不办。”子慕急了,“再说,此番碰上了这东西,我难道会留您独身应对吗!”   “别多心,我这是怕你不能自保。”南乡子冷笑道,“大天尊仍在此,不劳烦神君了。”   他抬手将玉如意化作剑,横在身前。   姑山应龙,南海蜃螭,都是天地初开时雨渐天尊神力溢散而成的生灵,当得起“神兽”之称。雨渐在数万年前欲灭世破法,曾召动它们为祸世间,这些神兽便也成了毁世妖物,不少人便是因为杀此类妖物才有机缘成仙尊。   蜃螭虽被斩杀,魂灵却未被超度,结成了原本的状貌。那龙身上鳞片叶叶分明,周身腾起的雾气化入三清殿中,冲荡成风,将那群修士的衣袍吹得狂鼓不落,而凡人肉眼根本看不到此间盘踞着如此怪物。   南乡子却眼睁睁望见其体内仿佛有人影,一张张扭曲的脸孔印在几近透明的龙腹上,嘶吼、哭喊充斥在他耳际,极苦极怨。   那都是海上枉死之人的鬼魂。   他下定决心,放弃隐形、聚力提剑冲上前去。蜃螭魂灵仿佛探出他手上曾粘过同族类的鲜血,张牙舞爪地腾雾冲向他,在触到剑锋的刹那散称尘灰,又在南乡子身后聚合。南乡子回身起势,抬手定住殿中失措的修士,只见那龙腹起伏得更厉害,那些怨鬼仿佛要冲破蜃螭魂灵的灵壁、破体而出!   不顾身上灵力耗尽,南乡子抬手要结摄魂印,企图要将这分身做咒引,好一举打散蜃螭。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见被风砸上的殿门被轰开,孟微之鬓发散乱、手持长剑,朝这龙飞奔过来。   蜃螭朝着他怒吼,却敢怒不敢前。   南乡子站在那里,放下了结印的手。像是有什么预感,他没有急着显形,只是站在原处、望向殿门。   一素袍青年款款迈步入殿,抬袖一招。   风顿时止息,孟微之掀袍坐地,默念起往生咒,却见那龙腹中的鬼脸愈发明晰。周围的白雾散开来,他听到南乡子在身侧道:“没用的,那蜃螭残魂将这些人……这些鬼都吞在腹中,不破灵壁,无法度化他们。”   “灵壁已经破了。”   南乡子一顿,回身看到江南树走到自己身侧。他僵直着,不肯侧过脸去同人家照面,余光却看到了江南树颈侧策魔印与手中群玉珠。   “仙尊,想不到这么快便又见面了。”江南树看着那蠕动的百鬼,气定神闲地道,“分身入凡,是为来助大天尊吗?依我这俗人的浅见,未免不太厚道了吧——敢问本尊在天庭忙什么呢?”   “闭、嘴。”南乡子道。   他看向江南树,装出来的冷锐眼光中带着点不可思议。子慕在后头大叫“就是这个魔”,他也快听不到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嗡声,就像他第一次御剑飞上天时那样。   在吴郡时他已起疑了,疑得没错。   那小东西若活着,再长一千年,就该是这幅样子。   只听一霎裂帛声,那蜃螭魂灵再次吼叫起来,但那叫声逐渐渺远,在虚假的殿阁间回荡。怨鬼爬出,大殿木石倾落而下,白雾却越来越浓。孟微之有些后知后觉地睁开双目,只觉得那雾气将一切屏去,自己在鬼哭与落石间踉跄着站起、摸索着向前,不知为何,面前豁然开朗。   这是合浦街头,屋舍俨然,看起来却不比如今繁盛。行人来往,农人在街侧棚户下饮茶,邮马踏过泥泞的大街,行过唯一一座高门前。那高门简素却似是新修,上书三字,“焉阙庙”。   这还是所谓“蜃楼”,是更深一重幻境。 第35章 纵使相逢   还没多走几步,孟微之只觉袖子被人一把拽住。低眼一看,就见那蒋不禄抖得如筛糠一般,颤声对自己道:“小道长,发发慈悲,带我一同走吧。”   “我不明白。”孟微之看着那焉阙庙。   蒋不禄一惊,却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意思,也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吓得腿都软了。   今夕是何年?   莫不是到了地府,看见往世镜了罢!   孟微之无心地扶了他一把,也没说哪里不明白,自顾自走向焉阙庙的山门。   南海之地说小不小,却翻来覆去就那么点因果,什么蜃螭、焉阙、还珠浦和枉死的采珠人都混在一起,好像罗织了一个大梦。在蜃螭残魂的指引下,先上仙山“天庭”,后入多年前的和浦,辗转至此,如度前生。   他记得自己本意是来找神魂的。似乎有人看准这一点,大着胆子来给堂堂天尊设下重重关卡,却非刻意阻拦,而像要告诉他些什么。   一场围猎,替罪羔羊。那些纷乱的词句连同鬼哭滩祭坛间的干涸的红都弥散开,孟微之身在其间,却隔着茫茫然白露,只觉心中陈悬的一线被牵扯住。陈疤已结,此时撕开豁口,仍有鲜血淋漓。   ......不想了。   他抬手去触那紧闭的山门。   离门户还有几寸,指尖碰到了一重屏障,顿时被弹开。孟微之从没有止步不前的时候,挥剑斩向那重屏障,剑锋刺入其中时带起一串火光,飞溅在两侧。   日光闪烁,天色瞬间暗下来。   孟微之仰头一看,只见方才还悬着“焉阙庙”匾额的门楣处空空荡荡,斜生出几棵杂草。山门被剑气轰开,散成碎片,落在庙中庭院里——与四分五裂的焉阙造像混在一起。   天穹之中风云变色,耳畔隐有雷鸣,他回过身去,越过已破败无人的屋舍,看到远处万云聚成漩涡,涌向天中一处裂隙。   裂隙之中,红光迸出,雷电不休。   蒋不禄当即昏了过去,脸朝下摔倒在山门前。孟微之没有管他,定定地望着那道吐着雷火的缝隙,眼瞳被烧得赤红。   千年之前,南海天裂。   “初元,你可听见?”耳畔传来南乡子的声音,“如此情形,与在吴郡时所入之梦成因相同,皆是幻境阵法。”   “确实蹊跷。”孟微之回过神,“你的分身也入梦了?”   “方才使法子和分身掉了个包。”南乡子在对面闷声叹气,“如今我本尊就在这阵法里,和那个......那个白衣服的在一处。”   江南树也被拽进来了,看来这阵法是无差别地作用于方才殿中的人。   “上天入地刹那间,仙尊倒是神通广大。”孟微之扛起蒋不禄,四处观望一番,按着眉间跑起来,“和浦港碰头,见面时再说。”   和浦城空如鬼域。   看情形,这“梦阵”中还原的是那场千年前的灾祸,此间焉阙已经陨落了。   尘世三千小世界,一千界集为一重“天”。虫岭、南海等小世界,皆在“天南”,而天穹裂口的另一端则是通向名为苍梧的“天”。   苍梧是荒凉无人的旷野,在千年前仍无主神,成为众神所争之地也理所应当——天裂之变发生时,孟微之当时正在沉眠悟道,只能猜测焉阙确是逆天而行、企图打通天南与苍梧,而被开天门所需的巨大法力反噬。   而江桐大抵就是在此时自虫岭飞度而来,碎尽魂魄补天裂。   一念至此,孟微之不由加快了脚步。   幻境中散着薄雾,他遥遥望见和浦港与大片的红树林滩。风浪汹汹,江南树与南乡子不见踪迹,只有一片小舟在近岸处随着浪头翻滚,不久便倾覆。一青年自水中冒出头,拖着一个小孩,拼命爬上了岸。   孟微之心一揪,放下蒋不禄就跑过去。那青年不住地咳嗽,腿脚痉挛得站不起来,手里死死抓着那孩子的胳膊。孟微之跪下来,俯身一听——已然没有呼吸与心跳了。   他默然抬起眼,看到那小少年的腰侧还挂着一个网兜,里边都是珠蚌。   拼死救人的青年好像看不见孟微之,他摸索着去探死者的脉搏,手颓然落下来,按在了那孩子的命门穴,念起往生咒。念了几句,他猛地睁开眼,抹去脸上的湿发,喃喃道:“魂魄呢......魂魄呢?”   孟微之这时才看清,此人正是攒珠。   他眉眼一落,伸手抓住了攒珠微颤的手腕。   “他的魂魄已被抽去,堕而为鬼。”他道,“不要自责,你已经救过很多人,这些……没办法。”   梦阵中仍是凡人的攒珠红着眼看过来,缓缓收回了手。   孟微之抱起小少年的尸首,站了起来。他走在前,回到被放置在一处角落的蒋不禄身侧,抬脚踢踢他:“你醒了就起来。”   蒋不禄睁开半只眼,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死人,差点又昏过去。慌慌张张地让出空位,他躲到了攒珠后边,结巴道:“这位兄弟,看着你好生眼熟,莫非是道友?可知这是什么情况?”   “你在浮舟庙里应该见过。”孟微之蹲在地上,将那小孩腰侧盛满珠蚌的网兜解了下来。   和浦有向神明供明珠之风,也就是起于近一千年前、浮舟成为此地主神后。民间广信供明珠能积累仙缘,可以助益后辈飞升乃至于如攒珠般肉身成神,也不知这种讹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无论如何,千年来和浦十户中有九户采珠,死于海中者无数,面前这样的惨状不过沧海一粟。   “我叫攒珠,也是散修。”攒珠抹着脸,关切地转头看他,“道友为何至此?这南海……不是已经被封死了吗?”   “……”蒋不禄张大了嘴,“攒珠?那个攒珠?”   “救人多而已。”攒珠不知道他在惊讶什么,低了下眼,“我曾答应过一个人,要救济南海采珠者,直至我身死之日。”   孟微之正分神听着,灵台中划过南乡子的声音:“你人呢,我这里撞上鬼了!”   “鬼。”孟微之皱眉,“你这是在形容,还是说真的?”   “真的!”   岸边传来窸窣声。孟微之猛地回身,只见浪潮退去,一群身带业火的焦皮恶鬼自滩中爬出,正朝这边逼来!   他一拽还呆在原地的蒋不禄,反身朝和浦港旁的红树林奔去。鬼哭一下子变得尖锐高昂,自四面八方涌过来,灌入他耳中,弄得他浑身不舒服,心头灼烫不休。   不对。   他慢下来,按住心口。   这是......神魂震颤。   红树林中更加昏暗,偶有电闪刺破林表、落到眼前。孟微之在淤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看到林木之间有一个豁口。他还未辨分明,只见明光迸出,刺得他下意识抬手去挡。   耳畔微响,孟微之勉强睁开眼,瞥见头顶焦木抽出新芽。   光尘散尽,那边才聚完灵力的人回过身,脸上带着些茫然的神色。自天上滚落的赤色电光烧红了他的白衣与面颊,那双眼瞳却仍澄明,一面映着怒号的南海,一面映着满身尘泥、发乱簪斜的孟微之。   一声将喊出口的“江南树”堵在了孟微之的喉头。   着白袍的少年神明分明是梦阵中人,一时未认出蒙了千年尘的初元天尊。纵使如此,他仍将手中折枝剑收回,温声对孟微之道:“寻个地方躲起来,很快就没事了。”   话音未落,袖子被一把拽住。   江桐有些诧异。他向来不擅安抚灾祸中受惊的凡人,正按着剑不知所措,只听面前少年咬着牙道:   “不要去!” 第36章 神魂之外   孟微之抓住梦阵中的故人,也触到了那层假血肉之下的真神魂。   神魂入阵,竟化成了天裂之变中的江桐。   “不行,我必须要去。”这位“江桐”脸上的平和、坚定与悲戚都太像本尊,微低下身来,看着他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到此?是没来得及逃出南海境吗?”   孟微之艰难地道:“不......是。”   他知道在真实的过往之中,在弹指一瞬之后,江桐就会转身毅然赴死——只因他自认继承了初元的开天辟地之力,不可避此责,便也不可免于陨落。   神明应当如此,孟微之向来认为。   可他独不希望去赴死的是江桐。   这念头闪过,他顿时被自己吓得不轻,那一点纯粹又愚蠢的、只有凡人才会有的私心仿佛被昭然悬在天地间。碎琉璃割破咽喉,白雾锁尽前尘,他说不出话,却也不松手。   江桐好像很无奈,单膝跪下来,带着他的手向滩涂间落去。指尖触及湿泥,神力涌入,乍成盾阵,将孟微之整个罩在其中。   这是龙鳞金盾,千磨万击不碎。   “很快就没事了。”他听到江桐道,“等天裂补完,你就能出去......”   “不是,”孟微之忍不住道,“不要!”   他不受控地化出本相,伸手穿过那薄薄一重金盾,撕裂出无数碎金,一把抓住了江桐,将他朝自己拽过来。江停的眼瞳骤缩,四面风起,孟微之只听到他一句:“初元?”   初元。   千年来,鲜有人这么唤他了。   他眼睁睁看着江桐周身也作散出金屑,仿佛是被一点点剥蚀的造像。与天地相比尚太年少的神明低下头,看向自己逐渐暗淡下去的手背,似乎还有些愣。不过很快,他便望向了孟微之,收拾出一个体面的笑脸来。   “虽然不知为何会这样,”他喃喃道,“但这就是你说过的天道,天地不仁,对吗?”   “不是的江桐!”   “大概是我执意来此补天,算是逆天而行,天地不容于我。”江桐还是笑着,用力去拉开孟微之紧紧攥在他腕上的手,“你说的对,我任意妄为,有些过头了。”   天裂处雷电悲鸣。   “我自己受着。”江桐道,“补天就由你来吧,没人比你更能胜任了。”   一刹那灵气冲荡,金光迸现,那具与凡人无异的躯壳被吞没于其中。孟微之不假思索地张臂抱向那团空焰,却扑了个空。   四周恢复昏沉。   他的手仍悬在半空,面前滚落几块碎石。   那段神魂像一盏孤灯,飘到他身前,隔着半尺距离停止不前。孟微之将那段神魂一把抓过,亿万斯年怃然过,那神魂合入心头,剧痛瞬间贯穿四肢百骸。   他只觉眼下一热,将掌覆于面上,摸到了满手血泪。   远处天际的裂口降下红光,雷声阵阵。孟微之缓了片刻,眼前依旧模糊,摸索着自那豁口走出红树林,隐约听到百鬼哀鸣。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动作,他垂下眼、就地跪坐,双手于额前结无上菩提印,默念起往生咒,如在凡为人一般渡恶鬼。   好像有人朝他跑来,喊他的名字。   然后是长久的黑暗与寂静。   *   “十四,孟十四。”   孟微之猛地睁眼,先看到了顶着一张臭脸、欲言又止的南乡子。方才靠在他颈侧的手被收回,手的主人站起了身,冲他笑道:“你这凡身快不行了,不如干脆化回本相吧。”   望着那不染尘的白衣,孟微之出了神。   “......你喊我什么?”半晌,他道。   “没什么,变着法子喊喊呗。”江南树在一旁坐下,“我从前也有如此境遇,有人在旁边喊我的名字,将我喊回来了。”   孟微之坐起身来。周围皆是龙骨,迷雾已然散尽,日头高照,似乎又过了一天。   “你在那幻境中得神魂,大概破了梦阵的阵眼。”南乡子沉声道,“但你应该也感到了,你在梦中所得的神魂只是焉阙残魂的一部分,甚至还不算多。”   他将手指向南海东面。深海之中,孟微之隐隐能见到有一个通天涡旋,四周天云奔逸,全朝那处涌过去。   “孟如海说,那处还有你的神魂。”   “救苦何在?”   “他方渡了恶鬼,如今在遡灵......或许那些采珠人和鬼魂仍有不可安息之因。”南乡子摇头道,“你别管这么多,既然身上多了些神魂,神力大概也够了。速速化本相飞去东面,将你的东西拿回来。”   孟微之答应了声,转而听到南乡子在灵台中问自己在梦阵里遇上了什么。他一时不想节外生枝,并不作答,只是化出了本相。   白日燃尽碧波。他将目光避过江南树,直视东面,方要离开时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些修士呢?”   *   蒋不禄身上的衣衫还没干透。   他方才还被一只五官错乱的落水鬼按在泥潭上,如今那噩梦忽然醒转,自己已然平安地坐在了木叶舟上。身侧都是和他一样神色紧张的修士,蒋不禄在恐惧之余总算还能自得地想,这些学宫之中的人上人居然也有今日。   天色如墨,木叶舟离那团漩涡越来越近。漩涡连天,其中雷鸣电闪、狂飙盘旋,风声沉沉,似是低语。   开天地的神明——这词向来只在传说里听到,可如今,那所谓“神魂”就在面前,面前的就是神的一部分。   这怎能叫人不心驰神荡。   与蒋不禄同船的张弦立在舟前,思绪万千。生而为人,他平生也做过平头百姓,而后修道长生,早已出于无数小民之上。可这短短几日,天师渊清堕魔而灭,身侧相识死于梦阵,一切都被血淋淋地剖开,赤色染尽了这条仙途,几乎颠覆了他平生见闻。   此身若蚍蜉,难以撼大椿。   “看一眼就回身吧。”他道。   “为何?我等已破禁至此,何必畏惧!”旁侧有人喊道,“什么狗屁神,若那些神明真的保佑我们,为何不遂人愿、让我们登仙?好不容易能得神魂,哪能轻易走!”   “不能再去了!”张弦回身正色道,“不管神魂在不在那里,只要再靠近漩涡,我们都会死......”   他猛地顿住,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下腹痛到麻木,血流如注、落在舟中。张弦只见自己丹田处插了一把法器匕首,而铁刃破开血肉、直裂灵髓。   他呕出一口血,视线模糊前,见那个叫蒋不禄的同舟散修正阴鸷地看向自己。   作者有话说   我自信这本能写到四十万字…(被打)毕竟到这里第一个正经副本终于快结束了 第37章 弹指平波   张弦跌坐木叶舟中,双手紧紧攥着那匕首的把柄,将其一寸寸拔出。灵髓碎裂,他的面容迅速地衰老,成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天雷滚落,那团涡旋越来越近。   除却倒在血泊中的张弦,所有人都站起了身。他们的瞳孔中映照出那团自天上生出的些许焰光,不由自主地想起,神话中曾说南海千年前发生过一场同样滚着红雷的天裂。   这世上真有神魂。   一切道义的尽头就在眼前,距离可以被估量,他们第一次确信自己能至于此。   可恐惧,同那狂喜亲密地伴生着。   方才刺杀张弦都不眨眼的蒋不禄手抖了。他仰面看着渐渐逼近的巨大涡旋,全身僵直,眼前飞速掠过自己这数十年——少年行乞,得遇仙人授书,靠自己修炼至此。为了盘缠,做过师爷、长工,甚至劫道杀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站在了此处。   “这神魂......怎么取?”有人疑惑道,“如此大的涡旋是由神魂所起,那神魂该有多大?我看所携带的沧海瓶装不下!”   “何须沧海瓶……”蒋不禄喃喃道。   他抓着木叶舟沿,紧咬着牙关,向其注入全部灵力,催其朝那团斡旋奔去。张弦嘶哑着叫着不可,扑上来抓着他的鞋子,道:“你会将我们都害死的!”   “害死你们又怎样?”蒋不禄怒目喊道,“你家天师许我这一席,不就是为了将我做成给魔尊饮血的牺牲吗?活下来是老子的本事,弄死尔等,是我杀凶证道!”   他不知拿来的力气,一把钳住张弦,将其掀入沧海中!   南海深黑,光入其间,五丈即灭。   张弦尽力地闭气,却已无力再向上游了。他悬在万丈沧海间,静静下沉,看着蒋不禄所在的那艘木叶舟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沉根海底的涡旋。   神魂。涡旋。   都会死的。   张弦渐松开气门,闭上了眼。   背后忽被人一托,他整个人被向海面带去。周遭越来越亮,他在生灭之间冲破海面,大口地喘着气,忽见面前漂浮着一叶空舟。尽力地游了过去,张弦紧紧抓住木叶边,挨上去半个身子,却见方才还空空如也的舟中坐了一个紫衣人。   涡旋仍冲荡,天地间却在此间凝寂。   张弦看到了一双赤金色的眼。这样的眼瞳不太会属于凡人,他只在壁画上见过——那位仙神常是拨开天极的云雾,向上看天庭,向下望人间。   他迟迟想不起此神名号,却认出了那目光。   “你是先前那个少年?”他嘶哑道,“不得不做之事……神尊可是为此神魂下凡来?”   孟微之没有回答,淡声道:“你家祖师说,今日在南海,有人要成仙。”   张弦愣住,片刻后,泪水混通海水顺着面上沟壑落下来。   “我仙髓已碎,”他说,“可惜这机缘了。”   狂风霎时席卷而来,天降暴雨,天雷仍如有人于天穹之上击鼓。眼前紫衣天尊全不见,张弦回过神来,挣扎着爬到舟上,随着大浪颠簸,近乎绝望地望向远处渺如沧海中粟米的点点木叶舟。   “祖师!”他哽咽着大喊,在舟中跪拜。   古有朝天宗,其一脉传于天南,正统在和浦天玄学宫。宗规有三,其最后者,谓不可自毁体肤。   若能功过相抵,或许也不算大错。   涡旋旁侧的其他学宫修士望着蒋不禄冲向那神魂所在,正不知所措,猛然望见远处有一点火光。那亮色穿越狂风暴雨,刺入眼中,惹得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   “回头吧。”老修士颤声道,“海上见明火,必是浮舟娘娘叫我等归岸了。”   数点木叶舟回转,顶着风浪,向那点光奔去。   蒋不禄回头,见他们全调转船头,忍不住狂笑起来。浑身衣衫被风雨撕扯得难以蔽体,他全然不在乎,驱着木叶舟深入涡旋的云墙,在灵力耗竭之际闯入了涡旋眼。   风停雨止。   他抬起眼,看到了一方清明的天色。   “可有人?”蒋不禄大喊起来,转向四周,却只能听到回声。远远地,他望见一人凌波微步、走向自己,仔细一看,正是当年在自己行乞路上送自己术法书的那个“仙人”。   “仙师,你可是来引我向天极的?”他踉跄了一步,跨向船头,“多谢仙师,我成了……我成了!”   老道士走过海面,停在他面前,长叹了一声。   “当时吃了你半个馒头,还是馊的。”他道,“寻思着总该给你点东西吧?就给了一本书。”   蒋不禄笑起来,顿时感到无比释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听老人道:“我骗了你。”   他脸上的笑僵住了。   “……什么?”   “我不是道士,我是开书铺的。当时逃难,身上只有几本书,给你的那一本是隔壁张疯子杜撰的。”老人摇了摇头,“你真有仙缘,若走对了路,早就能成就仙髓了——而不是碌碌至今,面目蒙尘啊。”   他说罢,转身要走。   “什么……什么!!”   蒋不禄几乎要疯了,一步跳出木叶舟,大吼:“别走!”   脚踏在海面,仿佛踩上了蒙着薄水的平地。   他的手抓到了老道的衣袍。那瞬间指尖仿佛触到一团烈火,他望到烈火之间的诸天仙神皆翩翩而来,直到烈火吞没了他的视线。   涡旋眼中海清天高。   灵焰熄灭,一抔飞灰纷纷然落在空舟上。   *   孟微之悬在涡旋之前。本相一现,风雨更烈,他借着天目望入那重重天水与浓雾,看见了自己的一段神魂。   神魂无识,却感到了原主,朝他靠过来。   一道天火再落,孟微之竟分不清此间与方才的梦境。好像他方才在合浦海岸抱着一具冰冷的尸身走向岸边,没抓住散作砾石的江桐,尚未渡尽恶鬼,便飞度至此间,将要试手补天裂。   该要终了。   他阖上天目,抬手向那通天涡旋,轻轻一弹指。   半寸光亮间,天风一腾,长光乍破。涡旋天水回流入天河,南海之上顿时晴空万里、日色高悬,海波仿佛已然平静万千年。   那段神魂刺入孟微之心间。   天目还是渗血,他恍惚了一瞬,落在一片木叶舟上。细细想来,至此,当年焉阙陨落后逸散的神魂已全部归还于他,在南海的一桩因果就此了结了。   而他也该履行诺言,回大罗天再造新神。 第38章 还珠   日光下落,龙骨山上。   南乡子盘腿坐着,尽力忽略在一旁摆弄碎骨的江南树。方才在那梦阵之中,江南树从容取红符镇鬼,因那处无业火,便也不需请天雷,只要有人在旁侧助阵念往生咒。他坐在一旁,边念边看,心中涌起一片恶寒。   能死而复生的,都比恶鬼更可怕。   “仙尊,”江南树笑着看向他,略偏了偏头,“你在想什么?”   “我认得你。”南乡子紧盯着他。   “您当然认得我。”江南树散落了手里抓着的碎人骨,朝他走过去,“在吴郡,有幸得见仙尊,贫道不胜欣喜……”   “别装了。”南乡子轻声道。   他看向四周,微皱起眉:“此间没有别人,那两个来盯你的已经被我弄走了——你若不信我,又能怎样呢?”   江南树看着他,依旧笑而不言。   孟微之现形于他们二人身后。许是隐约窥见了二人间略显紧绷的气氛,他的念头转了一会,绕回江南树脖子上的策魔印,道:“天玄你放心,我会看好他,早日渡他入轮回。”   南乡子在心中咆哮:我操心的不是这个啊!!!   “大天尊,你看。”   孟微之顺着江南树的眼光向无垠海面看去。粼粼波光间,一叶小舟飘飘荡荡,而他尚未闭上的天目窥见其上被灵焰燎烧过的痕迹——有人在其上,耗尽元阳自燃。   是那个先前坠入海的后生吧。   孟微之回身笑起来。南乡子不明所以,他望着那一点随意海浪飘荡的残叶,还未有所反应,只听孟微之道:“天玄,你先回天极吧。”   “那孩子应当已在等了。”   *   “我们要去哪里呢。”   夕阳泡在海里。江南树坐在龙骨最高处,仰起脸时看到孟微之——他望着和浦的方向,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而在寂静之外,孟微之的灵台间已经吵得开了锅。   “大天尊。”孟如海语气平静,重复着已经来回讲了很多遍的话,“我在浮舟庙中,有要事相告,请速速来此。”   另一边,浮舟颤着声道:“大天尊,你找到神魂了吗?”   孟微之抬手一掐,把灵台封了。   “看样子,有什么事是你得去管管的。”江南树笑道,“无妨,我破执念也不急于一时,要不你先......该干嘛干嘛去?”   “不了。”孟微之不看他,道,“就现在,我要带你回天庭。”   *   孟如海站在浮舟殿下,背向着主位,执拗、分毫不动地望着门外。   香客来来往往,都穿过他、向浮舟造像持香跪拜。浮舟立在屏风后,看着这一切,心中确定今日初元天尊不会驾临了,暗自松了口气。她想对孟如海说些什么,却一时哑然无话,垂首看向了面前的花烛。   她算是明白了——身为南海主神,在自己的地盘上,她被孟如海狠狠算计了一通。   他想给焉阙讨说法。   凡人就是凡人,就算是换了一身仙骨,依旧带着浑浊的七情和无意义的执着。浮舟不明白他为何要揪着不放,正如她并不明白那些信众为何要为一句平安而向她叩首敬香。   “三千年沧海桑田,焉阙已然入轮回,仙尊到底还想做什么?”半晌,浮舟硬着头皮道,“往者不谏,这个道理大天尊一定明白,你又何必一定要苦等在我殿中、以鸡毛蒜皮之事中伤我……”   “何必?鸡毛蒜皮?”   孟如海抬眼看过来。他生得秀骨清像,眉目间毫无凶悍意,那一眼却看得浮舟灵台生寒。   “焉阙是被害的。”他一字一顿道,“三缄其口千余年,又坐了南海的下一任主神,娘娘自知脱不了干系,对我又何必虚言?”   “可大天尊不会管这件事了。”   “我明白,我没瞎!”孟如海道,“他不愿意被故人故事羁绊,这很正常。可我想,眼下娘娘这桩事,他早晚会管的。”   浮舟身子一僵。   孟如海大抵是疯了。为了报仇,竟想能扳倒一个是一个。   一霎凤箫声动,大殿之前,两个香客供抬着一袋珍珠,缓步向造像这边走来。明珠倾落,飞流直下,在檀木案上落出骤雨之声。信众们聚过来围观,只见那从木案上滚落的珍珠一落地便消失了,仿佛被那青砖吞食。他们纷纷跪拜,高喊“福生无量”,又道“浮舟娘娘显灵了”,整个大殿一时鼎沸。   在黑白布衣间,孟如海的红袍尤为显眼。   他自其中回身,对浮舟道:“我在南海龙骨山处,寻到了那些枉死之人的魂魄。超度他们入阴曹前,我审之听之,确认这供珠之风是娘娘成为主神之后才兴起的。无数人为之枉死,你却从未阻止!”   “这是他们的因果啊!”浮舟急道,“你既这么说,那我马上去阻止,你不要和大天尊提……”   “娘娘在心虚什么。”   孟如海目光灼灼,望着屏风后衣冠照人的神女。   “这些珠子,没有入娘娘的府库,而是到了其他神明掌中。”他道,“和浦百姓都说,明珠能换仙缘。这么多年不停供,看来也还算灵验——可天极每百年登仙者有定数,未见有什么异常。”   “仙尊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问,”孟如海一笑,“天庭中有人私点仙官,娘娘可知是何人?”   *   孟微之抓住江南树的一片衣角,抬手结印,再睁眼时已到了天极跌水之下。万丈飞瀑,水雾弥散,将日光都模糊,江南树的白衣在其间也不算真切了。   “你觉得如何?”他问。   “多壮观的瀑布,吴郡万仞崖下的千尺瀑远不能及——小年不及大年,便是如此吧。”江南树笑道,“不知怎的,水雾粘着衣衫,觉得身子比方才重了。”   “不足为怪,你本无格上天极。”   孟微之看着他的衣衫——一重不明不白的封印之下,本当永远衣不染尘,可无名江的水实在是超脱于这些规则之外,不由分说地将江南树淋湿了,要将他压在尘世里。   “你可以化本相,我好带你上去。”他说着,想起那个面目不分明的小石人,“我不想提着个人上去。”   “不要!”江南树抗议道,“那样子很丑,我不喜欢。”   事儿还这么多。   孟微之叹了口气:“那你自己爬上去。”   他作势要走,步子还是慢了些,正要回头去看他,只听那小祖宗懒懒地道:“稍等,我给你变个好看点的。”   孟微之顿了顿,转过身。   跌水白雾依旧落在身上,带着凉意,他无端想起凡间有词句道“无边丝雨细如愁”。并无丝雨并无愁,眼前甚至无人,他只觉得心上被拨了一弦。   蹲坐在面前的,是一只小白猫。 第39章 你不会想养猫镇宅吧   江南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要再说几句,结果一开口就成了猫叫。才想用灵台传讯,他就被孟微之拎着后颈脖子提到面前。   此时的大天尊并非少年相,目光中的审视意味平添几份压迫感。江南树一时呆了,伸着爪子去够他,只觉后颈被捏得刺痛,干脆张牙舞爪地叫起来:“喵喵喵喵喵!”   这么大力气干嘛!   “好啊。”孟微之道,“你筹划得够久,那么早就盯上我了。”   白猫。   吴郡平泉寺,游历前与游历后,他都是孤身对烛火、残台仰星河。废弃的庙宇里,唯一凡间的活物,就是会向他要肉吃的白猫。   简直太可恶了……孟微之自己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还想着有自己一口饭就有这小白猫一口肉,敢情这肉真是白喂啊。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白猫这么多,你怎么知道哪个是哪个?   “我不会认错,”孟微之好像能直接听懂猫话,依旧笃定地盯着他,“看过一次,我就会记得。”   江南树不再喵喵喵了,褐黄的眼瞳一动不动望着他。   这么想来,倒有几分道理。江南树在吴郡时也插手与神魂相关之事,大概是为寻找与执念相关的记忆。那时,他先是在业火熄灭后假意让孟微之不要管闲事,后又将还是凡人的孟微之当成钓双面大公的饵,最后果然理神魂只有一步之遥。   真不枉费他明里暗里盯梢这么多年。   堂堂初元天尊,居然这么被人无知无觉地玩弄于股掌之中?!   孟微之简直被气笑,一想到记忆里那些小白猫趴在膝头的美好月夜,他总觉得有点头皮发麻,顿时不想再直视江南树。他强忍着把某人丢在地上的念想,把那团软皮毛往怀里一揣。   “你若厌烦我,将我扔下也好。”   灵台间一响。   “我做得不对,我知道。”江南树委屈巴巴地道,“那我今后自己想办法,放心,不和人说你言而无信。”   孟微之皱着眉头道:“我还怕你在下界惹是生非呢。”   他望向面前浩荡跌水,轻轻弹指一挥。   那本该是空白的刹那,孟微之好像感到什么在震动。不是落水冲刷,不是灵气冲荡,日光刚好,并无雷霆,山岳亦不鸣。恍然他已站立在高崖之上,足下是清浅江流和圆润石块,而万里桐花依旧开满江岸,仿佛他在一刻前才从落花里悠悠醒来。   此时他才感到,那震动,是怀抱中另一番心跳。   “行了,我化回本相便是。”江南树说着,要从他襟怀里跳脱出来,被孟微之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塞进袖中。   “我懒得和他们再解释带回来个什么东西。”他道,“你好好待着,留意你身上那策魔印。待我做完应做之事,就带你再回下界行走,找法子破你的执念。”   “好啊。”江南树难得这么听话,“那你能不能用灵台和我说说话,告诉我到哪里了、有什么东西?什么天极、三清境,我还只在画里见过,在你的袖子里也看不清。”   孟微之愣了愣,道:“嗯。”   他又不可遏制地念起自己与江南树间来由不明的灵台结契。这个疑点至今高悬,他没问——无暇问,不敢问,也揣测江南树已忘记了。既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可表明此人是故人,他更不愿再往这方面想,拼命将此从心中挥去。   作罢。作罢,作罢!   以往还有一树花一缕魂为凭,现在连这些都没有了。   本就不明了究竟为何郁结,又何须过多的念想。   “这里有……一片桐树。”他说。   一脚踏上遍地玄紫,孟微之只觉得有花落在眉间。林中有仙官低首问好,皆是盛装,看样子是刚迎接了新近登仙之人。   “天玄何在?”   “同新仙官回三清境了。”   “新仙官何方人士?”   “天南界南海合浦人,为朝天宗一脉。”一仙官道,“生死簿上,名为张弦。”   孟微之点了点头。   肯自燃成灯者,有仙之格。   那张被撕下的名册被呈到他面前,其上张弦的名字已被勾去。他只看了一眼,抬手燃灵焰将其烧作飞灰。   “这是……”他对江南树道,“这是命数。”   江南树说:“我知道。”   四下阒寂,孟微之捧着袍袖,继续在桐花中行路。兴许太久不曾如此细看此处,他觉得到处都有可讲之处,却又不想显得话太多,便自持地沉默着。   可他最终没忍住,向外来客讲起了这个世界。   “这里的桐花,据说有万里,但其实很短。”   “天极没有黑夜,四时不改,永远如此。”   “本来有一棵白桐树,但是枯死了,我也没救。”   “前面有白鹿,它们特别讨厌成禄神君,因为他在凡间的造像上都披着鹿皮。”   他说得很散漫,走到哪里说到哪里。   江南树不作声,似乎听得认真,时不时问他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问着问着便犯困了。孟微之在某一刻停下,听到了细微匀长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已经一千年——千余年,没人如此听他说话了。   一出桐林,他直接挥手上了大罗天、落到自家神殿中。那龙骨山上的幻象实在太逼真,孟微之反复确认这生满藤蔓的处所真是初元殿,才踏了进去——一进门,他就看到前堂贴着一张纸,上半边的字迹有点粗犷:“实在对不起啊大天尊,我家养的祸斗没看住,在你殿里尿了!”   下边的字迹比较清秀,一看就是阿难在人间百年进修的成果:   “大天尊,我真的尽力了,玉净也尽力了。或许还会有些异味,请您想些法子。若有成效,烦请传授给我们。”   孟微之:……   他把那张纸揭下来,轻放在一旁,而后自怀中取出半块龙骨,抬手焚骨作香。在略显空旷的殿里绕了一圈,他先把袖子里的懒猫安顿在偏殿的蒲团上,又开始琢磨着弄一道咒,专门挡那条叫祸斗的臭狗。   可是这殿,平日也没人住着。   祸斗能来也挺好啊。   他在门口一坐,日影悠悠地落在身上。这是平静的一瞬间,大罗天还没什么神知道他回来了,南乡子也在忙着替张弦张罗。很快,众神朝拜、点化新神这些事都会接踵而至,足够他忙乱好一阵子。   不知道偏殿那家伙怎么样了。   孟微之放轻步子,走到偏殿门侧——这偏殿本是有扇门的,自从江桐陨落,此地便再无人居住,孟微之干脆把门板拆下来,扔到无间给业火当柴烧。   借着日色,他看到江南树已在睡梦中化回人身,安安静静地蜷着,只半身在蒲团上。景物隔着时间重合,他移不开眼,就那么看着,不由得眉间松动。   睡得真像只猫。 第40章 鬼胎笑面   南乡子矮下身去,手抚过凌绝台上的凹陷处——那些是被灵力荡出的缺口。   凌绝台在三清境与大罗天之间。建台用的万年霜玉已是极坚之物,若非凌锐剑气,绝不可能在其上划出这样的痕迹,更不会将凌绝台侧的一重屏障撕裂开。   而裂口外,是台下直抵凡间的万丈虚空。   “当时,这凌绝台周围都被隔绝,直到一昼夜后有神君巡视到此,才发现了这异状。”坐下仙官李不言道,“追寻至今,我等推测,有人同七位主神约定在此处大战,而后......而后......”   “而后将他们打得魂飞魄散。”南乡子说。   他站了起来,企图将那缺口补上,却发觉无计可施。方才出口的那句话乍一听来实在荒谬,而南海龙骨山上的种种又确乎叫人心有戚戚——在风暴中回身,在三清殿坐定,南乡子将一切飞速厘清,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惊诧和疑惑,最终都定格成了一双极赤近黑的眼。   绝不会认错。   “魂飞魄散?”李不言在一边念着,“除了大天尊,谁有那能耐剖他们七神的神魂?可那会大天尊分明在凡间啊!不会是他们被什么东西蛊惑了心智,自剖神魂、跳下凌绝台罢?”   他看着南乡子站起来,听自家仙尊忽轻笑一声。   “天上地下,拥有创世灭世之力的,不止大天尊一个。”   *   子慕半梦半醒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才睁开眼。手脚仍不能动弹,他也说不出话,只看着阿难正坐在自己身侧、好整以暇地翻看着一旁堆成小山的书卷。   他一下子清明了,挣扎起来道:“我怎么在这?”   “那你说,你应该在哪?”   “我……”子慕愣了一会,眼望着神殿顶,“我应当和攒珠在一块,我们……我们应当在南海,要去查鬼哭滩才对。”   阿难注视他片刻,叹了口气,又眯起眼道:“不必了,那件事已经解决了——替我打理打理天池中的红莲罢,它们快长疯了。”   “得令。”子慕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走得很利落,脚步声一路朝殿后响起来。阿难分神听着,目光落在眼前的祈福卷上,思绪却不在此间——如此看来,子慕在鬼哭滩之后的记忆,已经全部被抹去了。   这想必也是天玄仙尊的手笔。   在龙骨山幻境中,他借着子慕的眼看到了南乡子现身。那小小方寸间倒真是热闹,像极凡间一台戏,可出将入相总得有缘由——初元和那群修士都是去找神魂,孟如海是为那点恩义因果,那南乡子堂堂三清境第一仙尊,又有何事是非眼见为实不可的?   莫非也是为了那个……   阿难一顿,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本来也只有有那么一点怀疑,仅仅只是怀疑。   毕竟三千世界无限广大,不管是凡人走兽还是诸天仙神都多如牛毛,遇见什么人、牵扯什么因果,大都是偶然。阿难一直看着天地间,也一直看着初元,便也看到了那个白衣道人。   他开始觉得有点像,但不是。毕竟当年江桐陨落在所有仙神眼前,连初元都无能为力,最后落得个化归本相、不得转世的结局。等知道这道人是个魔,他还未来得及再作反应,自己派去盯梢的子慕就被南乡子冷着一张脸亲自拎回来了。   什么事能叫南乡子如此关心呢。   而关心则乱啊。   从前尚未往这方面想,如此一看,这倒也是条路。这世上所有粗陋的贱命大抵都是更顽强的,能够在绝境之中死而复生,甚至不需春风。   只是,与确实含冤的焉阙相比,千年前那小树精可是心甘情愿而死,何执念之有?   大概是,恨自己无能罢。   阿难一把推开身前的祈福卷。刚要喊子慕,殿中一个仙官跨入大门,向他拱手道:“神君,大天尊要找你呢。”   还有这种巧事。   他眨了眨眼,片刻后向来人若无其事地弯眸一笑。   “我这就去。”   大罗天四处都挂上红云绸与银流纱,殿阁间绛皓驳色,仙神往来间鼓乐齐鸣。从前每到初元天尊将点化新神,大罗天便有盛会,名之“成道节”。至今已三千年未有如此节日,众仙神都摩拳擦掌,立下豪言,说定能将所有祈福在盛会前处理完,好在朝拜日偷得半日闲。   外头如此热闹,孟微之回了大罗天却也不作声,在初元殿周围设下结界,非请不得入内。   阿难没坐地移形,特意在大罗天的九真道上走了一趟,看了看四处的布置情况。一张张脸挤到面前同他问好,他一律颔首微笑,快步往前,不久便走出了喧哗之处。   顾仙山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在山前的初元殿也被笼在结界中,灵气激荡。   阿难一手按上那结界,周遭雾气便被破开一个缺口。   他踏入其中,抬眼望见孟微之。   天尊紫罗覆身,长发半湿,似乎是方在殿后汤泉里凝神力,蒸得面有薄红。阿难立即上前,见他赤着脚,低眉笑道:“原来我来得不巧吗?真是打扰大天尊了。”   “没有打扰。”孟微之道,“我就想找你问成道节的事,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二神一同走入殿中,阿难挥手燃了两侧明灯。   “一昼夜后便是众神朝拜,大天尊得下到天极归墟受礼,而后在仙神面前点化新神。”他道,“新神躯壳,我已替你寻好——昆山中又出落一块青玉,与当年叔山、伯命本相类同,自有灵根。”   “甚好,只是……”孟微之坐下,向旁一倚,“那众神朝拜,不必了罢?这天庭之上,本无什么君君臣臣,何必要去学凡人那一套。”   “我在凡间做过贤才,做过宰相,深以为如此方有规程节律。”阿难认真道,“大天尊,你毕竟也当得起诸神一拜。”   拜君为三界受剖魂之苦痛。   而孟微之现在没想到这一点。他还是不太乐意,却也没多说什么,缓缓闭上了眼。   流光淌入,阿难此间静坐,无心环顾,却看出一丝异常。   那空置已久的偏殿,竟有了门。   天庭谁不知道,那偏殿当年就是给江桐住的!   他顿时心中惴惴,也不顾孟微之就在身边,站起来就向那偏殿去。庭院中玉兰翩翩落,落得阿难满头,他却没心情抬手去拂,径直走到那偏殿门前,毫不犹豫地推开殿门。   一团白毛飞出来,将他砸到在地。   等回过神,阿难撑着上身坐起来,带起满地玉兰花瓣。周围一片清寂,那偏殿门大开,里头空空荡荡。   而在他身前,有一只炸毛的白猫。 第41章 虚相驻故人绾软语   “......猫?”   孟微之本已入定,听到些响动,顿时睁开双目,没想到瞧见了这样一副光景——阿难盘腿趺坐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沉静的满足感,而两只手则忙得不得了——忙着把一只拼命要爬出他怀里的白猫按回去。   阿难是极喜欢猫的。   听说他在凡间体验读书做官、位极人臣的那百年里,拿到的所有俸禄都被用来建了一个“走狸园”,里头养了成百上千的野猫。   就这么看着,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这猫......   他不是真猫啊。   孟微之脑子嗡了一声,就听忍辱负重的江南树转过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声嘶力竭地嚎了一嗓子。他一时无话,盯着阿难,半天才道:“他是不是不太喜欢你?”   “不可能,我特别招这些小生灵喜欢。”阿难笑道,“又不是天玄仙尊......他怕带尖牙的,长牙的也怕他呢。”   “给我吧。”   孟微之伸出手。   阿难愣了一下,才自觉失礼,顺从地松了手。白猫一溜烟儿跑到对面,窝进孟微之怀里,冲着他龇牙。   孟微之轻轻顺着白猫的毛发,道:“这是我在下界收的灵兽,就养着玩吧。”   他暗暗担心阿难看出江南树本相的石胎,再多生些是非出来。无论如何,一个有策魔印的魔尊上了天庭,这事本身就值得许多大惊小怪者闹腾上一阵子。   而阿难似乎被蛊惑得不轻,只笑道:“要不是大天尊你在这,我就横刀夺爱了。”   孟微之松了口气,方要接话,只听他道:“大天尊这趟下去,在南海,可曾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人?”   “不少。”孟微之道,“几个凡人,还有新近登仙的那位张弦......焉阙的旧事看起来还没完全了,但太没意思了,我不想管。”   “没别的了?”   怀里白猫叫了一声。   孟微之抬起眼,赤金的双瞳望过去。   “你看得很清楚。”他道,“何必问我?”   阿难攥了攥双拳。   下一瞬,他得体地笑了起来,施施然站起身,向孟微之点头道:“那我不叨扰了,大天尊有事随时召我。归墟朝拜之事已定,烦请大天尊要早些现身。”   临走时,他还摸了摸猫咪的头。   听着结界碎出一个口子,孟微之才放下心,紧抱着白猫的手也松开了。刚要说话,眼前明光一闪,一股浓重的香尘逼得他捂着口鼻咳嗽起来。身上骤然一沉,他回过神,没上来的一口气差点又堵在喉咙口。   江南树还保持着坐在他腿上的姿势,居高临下地看他,挑着眉道:“那我变回去?”   “......你从我身上下来。”   “不要,我现在全身痛。”江南树低下身来,发梢滑落到孟微之肩头,“那位神君的力气,太、大、了。”   他哑着声,温热气息打落下来。   初元天尊并非不通人事,在人间混那么久什么没见过,几句话刻意勾着的浮想自然能听出来。他不懂凡人口中的断袖癖,更不懂江南树在想什么,而才被汤泉泡红的脸却更烫了。   怪就怪那张脸。   太像妖精了。   他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声,方要问他是否需要疗愈,江南树却扶着他的肩头站了起来,轻巧地越过他,在空荡的殿中走了几步。   “你这里怎么这么空?”他回过眼来看孟微之,“我听说那些神君殿里都有什么副手、仙官,起码热热闹闹的。”   “我用不着。”   江南树看了眼那门户大开的偏殿,仿佛居然了悟,福至心灵地一笑:“我想起来了,你这偏殿曾住过那位已经陨落的神君。莫不是后来者都认为这里不吉利,因而不愿意住在你这罢?”   孟微之:“......”   他向旁边靠过去,不想理会江南树。那小鬼还在到处乱晃,说什么“你这地方真大啊”,又嫌他这里陈设不如人间好。他忍无可忍,冲江南树道:“有个地方不错了,你也算个修行者,吃不了苦吗?”   “要吃苦还修什么仙!”江南树大笑,“修仙不就为了能到此高绝处,如你一般睥睨世间么?若要吃苦,去种田读书就好,何必要登着九重天!”   孟微之一时语塞,江南树又凑过来,看着他笑道:“我有个想法。”   ......最好别是什么为祸人间的想法。   “你身边缺不缺人手?我可以替你打理二三——在天南青玉宗,老掌门在世时,我就在侧协理,可有经验了。”江南树在他面前坐下,“不如你把我点化了吧。”   “什么?”   “我说,你能不能也把我点化为神,留在大罗天?”江南树开玩笑似地说,“这个对你而言是举手之劳嘛。引我成仙也行,我不挑。”   这家伙真是......   想得挺美,也真敢说。   “因果未至。”孟微之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   江南树看起来也没多意外,朝他一展颜,提着袍子向庭院里去了。孟微之坐在原处,直起身看向他——斑驳光影间,白衣人对白玉兰,碎玉纷纷落,细看是飞花。他正凝神望着,忽见江南树打了一个响指,刹那间所有飘飞空中的玉兰都静止,在羲和驾下闪烁着点点流金。   江南树颇得意地笑着,回身朝他望过来,颈侧赤红的印记一闪。那神态似曾相识,却隔着半段栏杆,被日光中的尘埃映得有些模糊。   孟微之忽觉得,若有心逆天道,点化他为神也不是不行。   那悬在半空的玉兰骤然下落,窸窸窣窣的花叶相触之声又响起来。江南树将袖子一抖,正要往偏殿内去,只听孟微之道:“过来。”   “大天尊有何指教?”   孟微之将未干的发一撩,灵力滚过,水汽蒸腾。   “替我把头发绾了。”   看着他紫衣袖口晃眼的一截腕,江南树微怔片刻,转而挑眉道:“这会倒用得上我了?”   “我不久就要出门,自然不能如在凡间般落拓。”孟微之看了他一眼,“我这里不养闲人——你不是,可有经验了么?”   他这架子摆得不好,平常没使唤过人。   江南树一笑,踩过重瓣,朝殿内走来。孟微之没回头也没再出声,浑身都绷着,直到江南树一手笼起了他的长发。   他常用的木簪在一旁,被人拾起。   孟微之闭着眼,仍感到身后人的动作很慢,却也很笃定。后颈有些凉,目光的注视却又太明显,他忍着不去多想,只感到江南树将木簪略动了动,确认绾得紧了,便撤下双手。   “满意吗?”他凑到孟微之耳侧。   孟微之将脸一偏,望向面前半透的屏风。那屏风是阿难添置的,乃俗物中的至宝,犹如明鉴。此时其中映出两个重叠的影子,又像是霜玉所雕的小重山。   他在其间,隐约见发顶枯簪上已生出点点紫桐花。 第42章 霜玉碎二尊造假神   张弦跟在南乡子身后,仍不敢抬头。   脚下无名江源头的水流织成密网,自眼前万里莽原中奔流而来,而远处便是皑皑群山。寒风吹度,天地玄黄,浑身仙骨已不觉寒暑,却依旧颤栗如往昔。   此处是,天极之极。   “快要到归墟了。”南乡子回身看他,“本可以移形去的,但顾念你第一次来,不如带你略走走。”   “归墟,我读经书时看见过。”张弦立即跟上他,“传说那里是诸神降生之处,亦是古神陨落之地,来去轮回,是为‘归墟’。”   “不错。”南乡子道,“初元天尊的体肤,也成自归墟冰河间的一方玄冰。”   这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   他们踏过莽原,脚下细流渐渐冰封。神道延至此处,天兵天将位列两侧,而仙神乘驾列如麻。南乡子将手中如意一横,神道上者纷纷让路,张弦加快了步子跟上,听南乡子道:“此处是三清境仙官与二十八星君站立处,离归墟只一线之遥。你先随我去沉坛去见初元天尊,再自行回此。”   “我不能同祖师在一处?”   “我要为大天尊护法。”南乡子皱起眉,“张弦,我知你道心纯衷,但不论你在神道口看到什么异象,都不要冲入灵障。”   张弦愣了愣,还是回答了声“是”。   随着南乡子向沉坛走,他望见天际日月并出、冰川拔地而起。两侧神明面容各异,垂眸下望,而四野寂寂,唯有长风吹起他们的华服衣带。没有人声,张弦斗胆抬眸望过去,一时分辨不清悬在空中的究竟是神还是造像。   “到了。”   张弦踉跄了一下,膝头一软,下意识要跪。   沉坛之上,天尊身重紫、发簪花,膝头横长剑。听到有脚步声,他睁开眼,双瞳灿灿,日月若出其中。   膝下似乎被什么撑住,张弦没跪得下去。   他有些发怔,看着沉坛上的那人。脑海中一道天雷闪过,仿佛南海之上风暴不休,而紫衣神明正坐在木叶舟头,面容沉静地望向他。   “你做得很好。”孟微之道,“我若是你,也会那样做。”   张弦欲言又止。   “今后便先在三清殿中,从监日月之行做起,如何?”南乡子对张弦道,又看了看孟微之。孟微之一颔首,算是默许,又抬手向张弦一推,张弦只见一寸木叶落到自己面前——那木叶焦黑,被烈火灼烧过,却又坚硬如一方顽石。   “莫忘来意。”孟微之道。   张弦双手将其接住。半晌,他颤声道:“多谢大天尊。”   朔风呼啸,玄鸟盘悬高鸣。   南乡子回首看了看张弦的背影,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从天南界来的仙官不多,张弦来了,也好……平衡一下。”   “不多?”   “哎,你是不是听救苦说什么了。”南乡子道,“我先声明,就算有什么不合天地之法的事,我也绝对是两袖清风、未曾插手过。我不是天南界人,和浦的学宫也非我授意,少误会人啊。”   “我问一句,你就说这么多。”孟微之笑起来,于沉坛上一振衣袖,“莫不是,真有点心虚?”   他本只是想揶揄一句,却见南乡子的面色难看起来。   玄鸟又鸣,诸神皆落地俯身,而万山深壑间传来的风声宛若低吟。成音神君处鼓乐乍起,骤雨般落在荒原之上,碎岩破雪,催促着宿命与因果。孟微之抬起眼,望向被灵焰托在空中的那一块昆山玉,耳际听闻南乡子道:   “要开始了。”   点化新神。   灵障自空中降下,将沉坛之外的仙神隔绝。南乡子衣袂翻飞、结印于顶,口中飞快地念动咒文,那灵障上符文流淌,明光烁烁。孟微之望着他,在抬手按向心口时恍惚一瞬。   上一次的成道节,三千余年前。   诸天仙神皆如此注视着,孟微之曾从他们眼中看出只有俗物才惯有的惊疑。四周静而无风,悬在空中、被赋神魂的并非稀世霜玉,而是一段白桐木。   那时他还有些得意,对着被灵障压得浑身湿透的南乡子说,你看吧,我赌赢了。   那话说得太早了。   他猛地回过神,袍袖风满,手中只一用力,一段神魂自心口生生剖出。剧痛排山倒海而来,孟微之抑制不住地低吼出声,勉力支撑着,奋力将那段神魂推向空中霜玉。   血从嘴角溢出。   心口当即空了一段。他跌坐在地,天目在剧痛中睁开,霎那间面前皆是旷野,浮在空中的是无数尘埃。   天地不仁,施尔神身。   毋取毋求,无卑无尊。   福生无量,天数有伦。   进道无魔,逐境存纯。   孟微之心中默念,手结无上印,咬牙散出神力。那灵焰之间的神魂绕着霜玉冲荡,呼啸生风,搅动灵障内的风尘,一时间明光聚顶、涡旋顿生。他于其下岿然不动,正当以为此事将成,忽从那呼啸风声中听到一瞬碎玉响。   昆山玉碎,如凤鸣。   他望向那团灵焰,只见其中霜玉尽碎,片片下落。   *   “初元!”   孟微之抬手向灵障中注入神力,雾气立即浓起来。南乡子离开正位,一路跑上沉坛,看到那堆碎玉时顿时呆住。   “怎么可能。”他道,“这明明是昆山玉,和伯命叔山一样的!”   耳边又是一阵咳嗽。南乡子抬眼,正见孟微之皱眉将神魂按入体内,口鼻与眼眶中皆渗出血来。他从没见过如此严重的情形,略有些慌,对着孟微之叫道:“你不会……”   “少咒我。”孟微之捂住面孔,嘶哑道,“先不管为何会如此,一会怎么交代?”   这事有点大了。   这灵障密不透风,其中只有他们二人。就算他们尽力解释是霜玉的问题,总会有人拿此事与初元天尊身上神魂渐少、神力衰微的传言相联系——虽然这也是事实,造成诸神为天地共主之位争斗不休的局面。   “神魂没问题,我也是。”孟微之道,“你身上还有什么有灵根的东西吗?拿来应应急也成。”   “我什么都没有!”南乡子猛地把玉如意一收,“我警告你啊,别打它的主意,除非你把我和小绿一起炼了!”   还小绿。   孟微之只想扶额苦笑。还没笑起来,南乡子先盯着他看了两遍,而后把手一伸,道:“拿来。”   “你说洛泽?”孟微之叹气道,“它有神格,点化它需要我全部的神魂,你最好不是指望我快点陨落。”   “不是。”南乡子道,“那个小魔头的头发呢?”   ……啊?   孟微之还没反应过来,腰间的一簇发就被人掏走,片刻后江南树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二人面面相觑。   江南树显然也没反应过来——他衣服也没穿严实,前襟敞着。孟微之眼疾手快,替他把衣服拉上了,抬眼对着南乡子喊:“你把他弄过来干什么?”   “我这不是操心的命吗?”南乡子大吼,“松手!”   他盯着江南树看了又看,直接扯下他的外袍,变出一身翠绿色的,不由分说地给人套上。江南树倒也配合,任人摆弄,一双含情眼瞧过来,目光里带着几分戏谑。   孟微之在旁边看得愣住了,他瞧着南乡子大变活人,哑声道:“你这是作甚?”   “天庭没多少仙神见过他。”   南乡子抬起上身,把江南树颈侧策魔印遮盖去了。   “一会,就说他是你点化出来的新神。” 第43章 弥天   浓雾渐散,众仙神抬眼望去,只见二尊自沉坛中走出。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影子,看不清面目,一身青翠却正是霜玉之色。   归墟又至新神。   江南树猜自己的面目已被南乡子更改过了。他看了看孟微之,且不听诸天仙神齐声长吟什么,在灵台间传讯给孟微之:“难道他们看不出什么端倪吗?”   “自然看不出。”   孟微之朝他一笑。江南树感到自己的手腕被虚握住,灵力源源不断地灌进来,似是要将他裹住。   “我把他带回去。”孟微之看向南乡子,“之后就靠你了。”   鼓乐未停,长风不止,他拽着江南树快步回身、走向沉坛。身后人被扯得踉跄了几步,他也没管,手中聚气破开天地门,拉着江南树直接踏入其中,沉坛上刹那间空荡无一物。   再一睁眼,就到了大罗天的初元殿。   活了这么久,这样的“意料之外”也是实在少见。孟微之一进门就松开手,将那霜玉碎片悬到空中,天目一开,只见那灵焰中悬浮的哪里是什么霜玉,分明是碎成砾块的顽石!   身后有些响动。   他懒得回身,开口喊:“群玉,缚!”   那青玉串自江南树怀中飞出,将鬼鬼祟祟往外走的人捆了个结实。   “不是,你怎么喊得动它?”江南树滚在地上,哭笑不得,“我不缠着你了,让我走成不成?让我在和浦扮个游神就算了,你们天庭怎么还缺假的啊?”   孟微之闭上天目,在他身边一坐,托着下巴看他。   “你慌什么?”他道,“我在呢。”   江南树蹙着眉看他,半晌,轻声道:“你许诺我要替我破执念,还算数吗?”   “自然算数。”   “可如此,我会归于希夷。”江南树挣扎着坐起来,“就算能苟且入轮回,也圆不回这个弥天大谎!”   “若到那一步,我便真赋你神魂、将你点化。”孟微之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那是胡说的。”   江南树看向他,眼梢红了一片。   “我真的不想再带着这些念头,强留在世间了。”   那眼睫间的潮湿将孟微之唬得心一颤。他接不了话,抬手叫群玉松开江南树,按着他的肩头道:“现在,可愿意同我说你的执念了?”   江南树一把抱了上来。   他没收力气,孟微之也没防备,只来得及微微一退。那浓重的草木香又卷过来,他被熏得头昏脑涨,只感到江南树按着自己的肩胛,将额头抵在了自己肩颈处。   “去苍梧界。”他哑声说,“带我去那,我就告诉你。”   真是长进,还会讨价还价了。   “这么多事,不怕我不管你么?”   “策魔印,假新神,需要大天尊‘关心’我之处多的是。”江南树抬起脸,一面笑着,一滴泪自眼角淌下,“方才,可是大天尊捆着我、不让我走的。”   孟微之低下眼看他。   许久,他抬指拭去那片湿痕,道:“我许诺你,带你去苍梧。”   怀中人好像终于松了口气,身子一沉。孟微之等着他松手,江南树却不动,静静偎在他身前,好像突然生了根。   日光刺过绮户,斜影横长。   孟微之犹豫片刻,将手落在他长发上。   指尖下落,他望着自己的手指与那青丝间始终间隔的分毫,不知为何感到心口一动。一些琐碎的回忆漫上来——他从前懒得自封神魂,为免震颤,勒令来见自己的神明要么封印神魂,要么离自己三尺远。天地共主,自然可以随心划定边界,一划就是三尺;而江南树能对他划下的界限不过分毫,却依旧倔强地存在于此,如执念般坚决。   回过眼,那团盛着所谓碎玉的灵焰仍在空悬。孟微之将手一招,灵焰熄灭,那碎玉顿化为白玉兰花,纷纷落下,缀在衣袍间。   *   “来了就别想混。”南乡子顶着一对黑眼圈,将一大堆祈福卷扔在案前,“你要不高兴,就找大天尊闹去。反正我已经尽力了——昨儿多少神明想见你,我都挡了回去,说话说得元阳都耗尽了。”   江南树冷笑道:“我倒也不是不乐意——仙尊难道真放心我这带着策魔印的邪物处理人间祈愿?”   “我自然放心。”   南乡子站定,捧着玉如意看向他。   “神君以前没做过吗?”他道,“本尊不必再教了吧。”   江南树一笑无言,在案前坐下,抬手在面前悬起一张长卷。南乡子注视了他半晌,正要离开初元殿这是非之地,只听江南树悠然道:“这千余年来,仙尊说话都变得这么不客气了?”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南乡子回过身,怒目看向他。   “我可以装作无知无觉,不干涉你的因果,只是你行事别太过。”他低声道,“你真以为大天尊会感念于你所作所为吗?”   霜玉碎裂处,更有凌绝台。   他实在按捺不住,还想继续说下去,只听灵台间音讯传来——是李不言提醒他有人要来见。   隔着初元殿外的结界,他望见阿难。   “天玄,教得怎样了?”   南乡子稳住心神,向阿难笑道:“不须我教,新神降生便知天地间事。再说,他在初元殿内,还有大天尊看着呢。”   “我已收拾出了新殿。”阿难微微点头,“这新神可有名字?无名便会无心,无心者无魄,不久便又会消散的。”   “大天尊想必自有考量。”南乡子同他并肩走着,背向初元殿,将悬着的心略放下一些,“他现在处理祈福,都暂放在大天尊名下,虽然有些不合规矩……”   “那还是要赶紧请大天尊赐名。”   阿难眯着眼笑起来。   “思故人而不可追,乃世间一大苦。”他转向南乡子,“不如,这新神就叫江桐吧?”   *   “这事儿难办啊。”江南树晃着笔杆子。   成道节有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出现在祈福卷上的祈愿都得得偿,不然就要被罚香火俸禄。阳寿有尽,而眼前书卷上凡人的祈福是“同发妻共千年”,显然是不好实现的。   “你有香火俸禄吗?”他支起上身,对着孟微之喊。   “没有。”孟微之立着洛泽剑,正细细擦拭剑身,“无妨,你办不了的就记在阿难头上。”   “若是你,你当如何?”江南树道,“夫妻求共千年,听着也寻常啊。”   “不过千年。”孟微之略偏过脸,望向如镜的剑身,“那就许他们十世轮回,生生复相见。”   “大天尊果然明断。”   孟微之在剑身上观得江南树落笔,那祈福卷随即散灭、归为金尘。   这小魔头有模有样,比真神还像神,往这初元殿中一坐,怕是先前未当面见过初元天尊的仙神都会错认。   而何相又该是仙神相呢。   “初元!”灵台中突然传来南乡子的惨叫,“成禄要来找你,非说有什么特别紧急的要事相告,我还在应付阿难,没空管他!”   孟微之一惊,回身就听到有人在拍打初元殿外的结界。   “大天尊,我成禄啊!” 第44章 你可曾见过他   坏消息,来见假新神的又多了一个。   好消息,成禄看不见。   当年造此神时,孟微之便已想好要他司散布人间福禄事,与阿难互为表里。而福禄不问去处,不见贫富贵贱,故成禄双目皆白浊,并不能视一物。   目盲心不盲。   孟微之叹了口气,将他放进来。成禄神君走了几步,便停住了,摆手道:“大天尊,我不是来寻你的……殿中的是那位小神君吗?”   “正是。”江南树与孟微之同声道。   “成道节有俗,要向尘世间降去尘雨,此雨水需自明净杯中倾倒,由新神以神力散化。”成禄抬手一请,“小神君,我们同走一趟吧?”   江南树手中笔一顿,回眼看向孟微之。   “行。”孟微之将洛泽抓过,收回腰间。江南树正在心中奇怪于他为何答应得那么爽快,肩头被重重一按,灵气随即涌入,激得他微微战栗。   “三刻之内,你有神明相,可障仙神耳目。”灵台间孟微之道,“快去快回。”   他居然就能这么让自己走。   江南树暗暗一笑,起身随成禄出去了。   大罗天的日头仿佛永远不会下落,他们走在灿灿的华光中,空中花雨散落,有无根的香尘,更多的是与初元殿中如出一辙的白玉兰。初元殿到成禄宫,同样一条路,江南树跟在成禄身后走了两次,其中间隔三千年。   “好久没有成道节了。”成禄在前头叹道,“也好久没有降那样一场雨了。”   一霎去尘雨,洗得世界清。   “上一次成道节,是在三千年前吧。”江南树明知故问,“降世的神明,是江桐神君?”   成禄灰白的双瞳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那清浅的眼中,映出了不明晰的倒影,其间群玉丰泽一闪。   “你说他啊。”成禄未感知出什么异常,领着江南树进了成禄宫门,递给他一只小银杯,“我还蛮喜欢他的。三千年前,他向这杯中注神力,将杯子弄碎了——江桐神君承大天尊的创世之力,天生神力冲涌,倒也不怪他。可他竟花了许多年,将这杯子修得完好如初,又送还给我了。”   江南树拿着那银杯,垂眸不语。   半晌,他道:“我知道。”   “还有不少事,可惜现在没人会再提,我也忘了许多。”成禄透过一枚明珠,向尘世看去,“他待谁都很好,也帮过我。除却大天尊,他便是天地间最纯善的神。”   “他这般好,为何还会陨落?”   成禄没有答话。   杯中沧海静流,江南树覆手破开身上封印,周身神魂一动,神力向其间涌去。他不等成禄再说什么,于身前结印,悬着银杯向成禄殿中央的天雨门倾倒,无尘清泉随即化作云雾沉入其中。   他望着那一杯水倾尽,银杯内壁的细细裂纹间映出自己的脸。   “小神君,你也要谨慎。”   成禄在身后道。   “千万莫步他的后尘。”   *   “我看你又想下界了?”   孟微之在收拾旧物,听到南乡子如此说,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有事未竟。”他道。   “理解,有了名姓便算是在下界有根了。”南乡子将手往腰间一叉,“我也知道你不想管那些陈年往事......不过这昆山玉碎的事,你难道不觉得蹊跷?”   有人不想见新神出世。   “如今心中不安的,也不止你我。”孟微之将木盒盖上,“天庭一昼夜,下界已半岁。我去去便回,到时再从头厘清此事。”   他站起身,手中握着的是苍梧舆图。   “你既打算要渡那个千年魔破执念,那眼下这个‘新神’的谎就没法圆了。”南乡子道,“何不劝劝他,让他留下?这世上其实没什么执念,所谓意难平,无非是因力所不能及、活得不够久。若有幸成道,又何须在乎。”   孟微之垂下眼,轻叹一声。   “他不愿。”   庭院中的白玉兰几乎落尽。他立在栏杆前,望见落满玉阶的花瓣在穿堂风中颤动,那落花骤而随风旋起,铺盖檐上,厚积如雪。   “我来此是告诉你,孟如海要诉南海浮舟擅自受珠供、不交与天庭,还牵扯出什么神君私点仙官之事。”南乡子回眼看他,“这些都是杯弓蛇影,未曾查证,你看......”   “我说过,不想管。”   “若孟如海想见你呢?”   “救苦因焉阙之事犯错,我罚他人间百年不得上天庭,言出必行,他不必来见我。”孟微之道,“且让他继续盯着浮舟吧。”   他拿着舆图,越过南乡子离开了。南乡子一时语塞,见孟微之没半分犹豫地破开结界、走出初元殿,挥手散尽周遭浓雾,露出大罗天十二楼五城。   他倒也言出必行,果真不仁。   *   “这里是金潭,乃天下雨水所出。”成禄道,“风雷雨电,本该是救苦仙尊所辖,但因仙尊身在南海,此处我暂代管理。”   他同江南树垂足坐在潭旁,望着水中盈盈日光。   “神君目不能视,却能如此自如来去,我实在佩服。”江南树道。   “眼不见,心可观。”成禄笑起来,“自有神体以来,我便目盲,知道的却要比不少耳聪目明之神都多,你可莫要看不起我。”   “知道得多不算本事,”江南树看向他清浅眼底,“你敢说吗?”   “就说在南海之事。”成禄将潭沿一拍,“其实诸天仙神都知道,那天裂并非焉阙所为。那焉阙神君大概意欲补天裂,是被天裂所生的风雷击散魂魄而陨落,心有不甘,再世成魔。”   “心有不甘,什么不甘?”   “这事就是旁人不知晓的了。”成禄又一笑,“说与你,是想提醒于你,以免好不容易得来的帮手又没了——南海天裂,原是一个局,焉阙不过是一个牺牲。此局意在诱一神深入,此神为补天裂入局时南海便被封锁,在其中遭八面截杀。他勉力相抗,散尽神力补足天裂,最终落得魂飞魄散,大天尊想救都没救回来啊。”   江南树面上不动声色,袖中的手紧攥住群玉珠。   “那神明,”他道,“可是江桐?”   “然也。除却江桐,无仙神会愿管那一桩闲事——他们算准了是如此,因而杀得了他。”成禄道,“你今后要小心……”   “他们。”   身后有人道。   二人一惊,同时回身。江南树未来得及封上神魂,只觉周身微颤,抬眼就看到了孟微之的脸。   “他们是谁?” 第45章 入苍梧   “大天尊其实心中清楚。”成禄丝毫没有被逮个正着的慌乱之色,冲孟微之点了点头,“此间因果,你身在其中却又不愿执于此,如此不动道心,放手无为也是好的。”   孟微之没有回应,抬手落在江南树肩头。   “我们走吧。”   凡人有“移情”之说,讲的是睹新人念故人,将无奈亏欠等诸多情愫稍加移放,只凭心念一动时辨出的三分肖像。   一分白衣,一分执拗,一分年少。   足以使孟微之在漫长无目的生命中空出一弹指的时间,用来到达一个非去不可的地方,做一件成人之美的事。   “传言二三,我只当未曾听到。”他道,“已有定论之事,不必再提了。”   成禄方要说话,风声微动,耳边身侧气息倏然消失。   偌大金潭侧,只余他一身。   *   “你究竟在避什么?”   “我不曾避。”孟微之道。   眼前是无尽的覆雪荒原。与天极不同,此地一马平川、并无雪山深谷,且阴风怒号、日月不显,尽为寒冬景象。   他又化回少年相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苍梧雪原。   “也是,你点化千百神明,哪有功夫管这样的小事。”江南树走在他身后,低下头笑了笑,“枉死也好,‘他们’也好,千年一过斯人已逝,与其再搅动风云,不若此时天地安稳……”   “江南树。”   孟微之转过身,打断了他。   “诸事安稳,合乎天道。”他道,“但我也可以不在乎。”   江南树一怔。   随即,他听孟微之低声说:“可你说的对。”   斯人已逝。   众神争为天地共主,而他垂手将这极天之力随意赋给一段桐木,要这天地中至微小的尘埃成为能创世灭世的神,以此来证自己可从心所欲、无所不能。如此,诸神怒,怨恨起,不敢向初元天尊,便将矛头指向江桐。   在和浦,浮舟所言不假。   “况且,是我害死了他。”   三千年一过,先前的天地共主早已自知不过众生中的一个,无法改变因果,更无法做到真正的从心所欲。且不说天地不仁,他如今神魂破碎,早已不能挥手化神,而之所以失散如此多的神魂,最大的缘由,就是为江桐。   失散那么多都没保全。   那大抵是因为,此神本就不该存于世间。   孟微之心中沉重,回首却看不分明过往。成禄高估他了,他向来“不在乎”,便也难以做到全知全能。   封锁,截杀。南海。   与先前鬼哭滩上焉阙所言合于一契。   当年天裂之事……   思绪戛然而止,他抬眼见周遭是几乎一人高的灌木,一经踏足,整个人便没入其中。   簌簌的霜雪自枝叶间抖落,融在他鬓边。   似乎是长风一过,他倏然抬眸,只见身侧草木间霜雪被催开,绛赤明黄的繁花朵朵挂满枝头。天色青灰,雪原万里,他身在这千万年的隆冬之中,回身却见这方寸之地缀满了春色。   越过繁盛的花木,孟微之看到了江南树。   那种惊异,太短暂,却又如平静浩瀚的海面上滚过一声响雷,贯过他四肢百骸。而那个人只是笑着,好像志得意满,对他大声道:   “好不好看?”   江南树似乎总是能如此,让他吃惊。   一场业火后的骤雨与逢春枯木,海上的星河夜悬与初元殿中悬滞的玉兰花都掠过眼前,密密匝匝地合入他无数个千年间的裂隙。空茫许久的眼前忽而有了图景,中有一人,言笑无羁,如此望过来——望向他。   孟微之定了定,抬手抚向一簇花。   指尖触击花叶的刹那,寒风冲荡,身侧生满野花的原野顿时又复为荒原。   “苍梧寒彻,该是如此。”与天地齐寿的神明淡然道,“莫要逆自然之法行事了。”   他拨开枯草,走入其中。   “啊......”江南树跟了过来,在他身后不满地哼了两声,“真扫兴,变些花出来有什么不好?这地方太荒凉了......”   “江南树。”   “......嗯?”   “我很喜欢。”孟微之望着他,认真道,“只是如此逆节律行事,多少会得到些果报。”   “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拒之。”江南树笑道,“果报如何,得你一句喜欢,便足够了!”   “你似乎很好奇那位江桐神君。”   孟微之偏过脸,继续向前走着。   “那我便同你说说,他是如何被‘逆天而行’四字戕害致死的。”   眼前草芒飞扬,烈风卷地。厚重云层之后的日光一闪,摇落到枯黑残败的林木之上。   虫岭之战后,四处野火尚未熄灭。从万仞台望下去,点点赤红仍滚烫地缀在林表与山原。江桐站在台上,一身白衣被长风滚过,眼底映着宛若炼狱的苍茫虫岭,转而又带着万分错愕望向台上未散尽的雾气。   “初元,这太矛盾了。”他按向眉间,灵台传讯,“你有创世之力,就算随心所欲也无人能阻拦,却还要我顺应天道、平稳诸相!任意杀此二神,本就会致使虫岭无主......”   “此地交给你,你便是虫岭主神。”初元在千尺瀑下站定,抬手点向额头,“杀二神,战事了,平稳诸相乃是天地共主之职,你要学着做好。”   “我绝不。”江桐平静地道,“初元,你点化了我,而我来到这世上就是要告诉你,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会顺遂你意的。”   初元默然垂眼,只听他说:“我不要做什么天地共主,我要做便做江桐。”   这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话。   初元那时想,干脆放手任他做罢。于是他抽身于虫岭之事,遥遥居于大罗天,垂眼坐观此间黎民纷争、人皇暴虐。他本以为江桐至多庇佑于小民,却未曾料到江桐居然引天火杀人皇,托梦于十二贤者,共持虫岭危局。   杀一人救万人,其善恶向来难衡量。   何况,为此事的是一位神君。   如此不过百年,虫岭战火终熄,草木复生,黎民安居于此,而那将人皇烧成灰烬的天火撼动了整个天庭。初元坐在殿中,耳际言语纷纷,说江桐此番敢不顾因果地杀人,之后便敢任意妄为地斩神。他不予置评,也再未同江桐提及此事,只淡然说,之后不许如此了。   而之后的岁月又像是弹指一挥间。千年一瞬,江桐陨落,初元抱着那根枯木,忽而想起这是否就是所谓因果。神魂不动,花落不再,一切归元,两重因果都寂灭。   他捧起枯木,落到尘埃中,便也有了凡人的名字,被许多来来去去的人唤作孟微之。 第46章 雪夜荒寺   一切都寂然,此间唯余风声。   “此事与江桐身死有何相关?”江南树问。   “因果。”孟微之轻声念道,“他不是不知如此做会有何代价,他只是敢于如此,且之后一直如此。他活得不如我长,可论做天地共主,我其实不如他。”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神明,竟叫你千年来念念不忘。”江南树在身后笑道,“我听成禄说他如何如何好,是真是假?”   孟微之答不上来,拨开身前的衰草,侧过脸时眼睫微颤。   “不晓得。”他道。   苍梧下起纷纷的大雪。   孟微之在雪中回身。隔着天地间的琼华,他看向江南树,不抱太多希望地问:“好了,你若没什么想问的,可否告诉我为何要引我来苍梧?”   眼前青年在白雪黄草间悠然一笑。   “我想起我的执念了。”   *   简直是无赖。   分明从未忘记,却要在此时提起。   “不必吊我胃口,我没兴趣知道。”孟微之走在前面,方拍落肩头的雪,转眼身上又落了三重白,“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便是。”   “你竟如此无聊,非要管这桩闲事不可么?”   “我许诺过你。”孟微之道。   生于天地间千万年,他习惯于诸事只需弹指一瞬,便也很轻易地许诺,要渡魔破执念、于绝处逢生。   雪有些太大了,封住四面,将天地混为一色。江南树记着方才被孟微之挥去的雪中繁花,不再动作,任凭风雪自万里之外奔来。向下一望,脚印深深浅浅地落在眼前,而孟微之的黛色麻袍被吹得鼓起,细雪都压在褶皱中。   他就如此垂眼,望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肩廓,以至在孟微之忽然停下时几乎没停得住,差点撞到人身上。   “这路太难行了。”孟微之没看他,从袖中抽出舆图,“前面有一处荒废的神堂,可以去避风雪。”   苍梧之上,一座神堂也太小太小。   时间过得太久了,连孟微之也淡忘自己曾为此地点化何神、此神又因何陨落。神识间留了些微残痕,淡漠非常,引出此地已三千年无人居住、终日凛然严寒的终年长冬。如今苍梧已无主神,只有本为夜游神的章尾神君常年守护于此地,看守一条盘踞于野的烛龙。而这供奉旧日主神的神堂,自然也成了荒寺。   那本是二层的神堂已坍塌大半,只剩下几间小舍。复行百步到近前,孟微之燃起灵焰,向门户照去,抬手将门一推,灰尘与寒意扑面而来。   里边没漏风,凑合着还能用。   这具躯体保留了太多转世十九年间的习惯,碰到坏天气就要找地方躲,碰到下雪就要烧一堆火。他推门进去了,回身为江南树带了带门,向墙头长明灯燃上一点火,光便照向了堂中无首的神像。   趺坐,手持长卷,华服蒙尘。   “这是阿难神君?”江南树借着光看了看,“此处怎么有他......神首又何在?”   “阿难为欢喜神,四处都供奉,不算稀奇。”孟微之四处一望,确乎没看到阿难的头,只好作罢。供桌早已成了一堆废材,他把那堆残木聚在一起,向其上引了一堆灵焰,小神堂内顿时明亮许多。   本靠在长明灯侧的江南树一瞧见火,立即靠了过来。   这动作有些急,足以让孟微之觉察出些异常。他看着江南树凑过来时被火光烫得一缩,一双手却仍悬在火舌之上,而后自喉头滚出半段柔和的喟叹。   “你原来怕冷?”孟微之问。   “有点吧,不知为什么,一来此处就被冻得不舒服。”江南树烤着火道,“大概是未聚灵力的缘故?且让我今夜补救二三吧。”   外头朔风呼啸,一片黑沉。   孟微之坐在火边,也放弃了在出门找柴火的想法。大雪纷飞,在古旧不堪的神堂屋顶上积压,雪与老木一同生出碎响,丝丝挠在耳际,灌满了他的灵台。   摇曳火光下,面前人垂目低眉,貌若神祇。   他就如此望着,又不自禁地出了神,目光落在江南树浓而长的眼睫,向下一滚,到了劲侧血红的策魔印。   印记主人喉头一滚,仿佛在说什么,可孟微之一时没听到。   外头雪太紧。   “我说我所执之物,”江南树向他偏过来一些,“大天尊不愿听就算了。”   那双眼太明亮。   孟微之猛地呼上一口气,大梦初醒般看着他,说:“你愿说我便愿听。”   “于执念二字,我想起一人。”   火舌掠过枯木,炸出一响。   “这是常有的。可是你的家人、师长?”孟微之转眼看向那堆火,“抑或是故友……爱人?”   “皆不是。”   江南树仰面躺下,望向神堂顶斑驳的藻井。孟微之看了他一眼,猜他不愿再多说,方打算起身出去看看雪下得如何,只听江南树轻声道了句:   “也皆是。”   风雪冲撞着荒寺弃舍,窗棂格格作响。   孟微之张了张口,目光定在江南树眼底,看不清他正思量什么。恍惚间,他听见自己问:“你是因此人而死?”   “恰恰相反。”江南树含糊地笑道,“不过,你说对了。”   说对了什么?   孟微之看着他,却再未听到回应。   不知是不是错觉,火光之下,眼前人颈侧的印子又深了些。多年前老魔尊仍在时,他曾亲自去说法证道,老魔尊相告道:“此印能驱策众魔,但也根于我的执念,饮我苦血。除非我归于希夷,否则永世不得解脱。”   根于执念,应当很痛苦。   灵焰之外,江南树安然盘腿而坐,白衣垂落。孟微之看不分明他的神情,不由地略靠近一些,问:“如此烤了火,可好些了?”   身侧人好像成了造像,一动不动,也不应声。   孟微之只当他打瞌睡,便将舆图自袖中抽出,细细地观望苍梧如今的地势与旧日的要塞。数十万年沧海桑田,神都作古,荒原依旧,他念起万年前苍梧仍有人居住,成帝国、营造通天塔,而高塔一朝倾倒,断送了所有苍梧人的命运。   手腕忽而一烫。   他还未反应,江南树便用力地握了上来。他的掌心方烤过火,在玄冰造就的体肤上一烙,将孟微之惊得不轻。变数来得太快,孟微之不知该当如何,定在原处,于一呼一吸间任凭江南树欺身上来、将自己按入怀中。   这是怎么回事——   颈侧猛地刺痛。   而后,他听到自己的赤血汩汩涌出。 第47章 如饮血   “你做什么?”孟微之按着江南树的肩头,皱眉向他低声道,“我的血——”   话还没说完,江南树猛地再咬下去,孟微之周身一颤,下意识双手捂住口鼻,冷不防被人顺势按在了冰凉的砖石地上。   脊背被撞得生疼,热血滚过脉搏。孟微之动弹不得,疼痛、滚烫、尖锐的风声都灌入神识,而扼在颈间的一只手则抵着凡人躯体最为脆弱的三寸之地,缓缓向他下颌迫去。   那是一瞬间陌生的麻意。   神魂震颤。   孟微之抽了口气,转头对上一双赤红的眼。震颤之感稍纵即逝,他却还是难以自制地战栗,抬臂紧抓住那只掐在自己咽喉的手,摸索到手腕处,按捺住要将人一把掀翻的心思,耐着性子问:“你发什么疯?”   喉头的手骤然紧了紧,他再说不出话,只紧盯着江南树。   “我以为你知道呢。”   江南树垂眼往下看,抬手擦去唇边赤中流金的鲜血。他太平静太从容,仿佛刚才是被夺舍了一般,而眼底却透着点疯魔。   “把我带在身边,不就是因为大天尊要盯着那策魔印嘛。什么执念,什么承诺,大抵都是空的,我也不甚在意。”他松开按在孟微之颈侧的手指,略抬起上身,“这点血,想必你也不会在乎罢?”   “我自然不在乎。”孟微之学着他挑眉,“原来你是装疯——我的血如何?”   “不错。”   江南树压下来,逼视着他。   “你要是不耐烦了,趁早将我封印。”他低声道,“苍梧是个好地方,适合封这祸乱天地间的策魔印和我这样执念深重的魔。”   千年魔散乱的长发又落到孟微之脸颊。   他定定地望着,望火光之中那张被明暗光影分割的脸,没认真听江南树究竟在说些什么。言语忽而止住,耳际唯有细碎冰雪积压在荒寺檐头的轻响,长风不住撞击窗棂。   该不会又要哭了吧。   他想要伸手。   而篝火的光一下子熄灭了。   江南树坐直了身子,方要站起来,一只手覆在了自己后脑。他还未反应过来,一具单薄却还算温热的躯体靠到身前,只生灭间,自己被人毫不犹疑地抱在臂间。   “苦海无涯。”孟微之轻声道。   他想着自己在吴郡入轮回时,老天师常在自己少年梦魇时抱着自己、拍他脊背。他笨拙地模仿了,却不太得法,干脆将自己的脖颈凑上去,道:“策魔印扎根执念,你定痛苦非常。若能缓解,你便再以我血暂时饲之。待你破执念、归希夷,一切苦厄都将散尽,也不会再因策魔印而苦痛了。”   少年臂膀不甚宽阔,环上来时有些不易察觉的勉强。   而这足以让江南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一言不发。   他抬起手,踌躇片刻,又将手落下。孟微之带着寒意的掌心轻拍在他脊背,他只觉得自己一具残躯中凭执念跳动的心脏和着那节奏,一下一下,叩得他疼痛如摧。   “又要点化我,又要超度我。”他低下头,鼻梁靠在孟微之耳鬓侧,“大天尊,你究竟要干什么?”   脊背上的动作停了一瞬。   而后孟微之道:“若在我因果之中,那我便当渡一切苦厄,此乃我之天责。”   意料之中的答案。   难道真不曾有偏袒么?   江南树转了转眼,刚想再随口试探一二,不想孟微之先道:“倘若你不信我,别管我就好了。你走你的路,去破你的执念,拿出你十成灵力来——当然,若你想同我上天庭,我现在就能点化你,你便能魔身成神。”   “我看大天尊也疯了。”江南树冷笑道,“魔身成神,这是逆天而行吧!”   “我不在乎。”孟微之道。   他按向颈侧,那伤口顿时消失无踪,只留下已干结的血污。   “你说你的执念因一人而生,这是为何?如何可解开?”   江南树眼一闭,张口乱说:“他说要为我取烛龙鳞燃灯、祝我长命百岁,不想为烛龙所杀。若能斩烛龙以谢此,我心愿便算了了。”   话音一落,簌簌的雪又压下来。   而他笃定孟微之会当真。   半晌,他感到孟微之缓缓松开了自己。那边的火光又起来了,不过比先前暗许多,江南树借着光挪到墙角,和衣靠在一侧,半眯着眼看孟微之借光瞧舆图。   “真是好远的路。”   从天南到苍梧,再到章尾山。   “你可知,这些路程,凡人靠双足要行百年。”孟微之叹道,“你所念之人呢,倒是只想着要给你燃灯。一朝身死,你执念成魔,又存留世间千年,不知是应那‘长命百岁’,还算是事与愿违。”   不等江南树回话,他放下舆图,回身道:“你且睡稳吧,我再坐片刻。”   身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呢。   江南树看着他,微闭上眼,又忍不住转过身去。少年安然席地而坐,一身旧黛袍已显不太出颜色,那背影却分明与记忆中稳坐天极的神祇重合——这三千年,他看了无数遍。   辗转一轮,他强压着涌上心头的妄念与裂痛,长长地抽了一口气。   我未曾骗你,他心道。   我知道你会为我那样做的。   *   “烛龙所在之处有我的神魂?”   孟微之站在半塌的回廊间,下意识地回眼看向自己方才待的荒寺神堂。灵台对面的南乡子似乎一反常态,比平日里更加惜字如金,简短地道:“是。”   “那也挺好。”孟微之道。   他坐下来,望向仿佛空无一物的原野深处。再往前走就能见到山,山之中有章尾,章尾出烛龙。   “这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南乡子在他灵台间道,“那千年魔将你引到苍梧,所求究竟为何物,你……”   “世人大欲,成神成圣。”孟微之一笑,“他若想成神,该当抓住你我造假神之纰漏加以要挟,何必要诈我一遍、来讨神魂?”   他说完,等着继续与南乡子论,灵台那边却没声息了。   真是稀奇,平日操心的人此时倒不多话。   恐怕苍梧确实离天庭太远,灵力都不能相接。孟微之停了一阵,感到灵台空落,便干脆转身回了神堂。   荒寺不漏风,里头被一小堆篝火烤得很暖和。他推门入桕,走了几步,而后迟疑地定住。   江南树在角落里,和衣睡得很安稳。他眉梢微落、嘴角勾起,平日里的爪牙藏匿无踪,看得让人心软不少。   旁侧有张陈旧的毛毡。孟微之手中一顿,将那毛毡捞过来,走上前去,将毛毡覆在了江南树上身。方要挪开,那家伙不知是不是真睡迷糊了,伸手拽住他的袖子,皱了皱眉,却又不动了。   孟微之猜此君是装的。   可他犹豫一瞬,便坐了下来,将毛毡拉上来一角。身子在火光外沉下去,江南树又靠上来,呼吸落在他脖颈处,落在那些干结的血痂上。   孟微之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沉闷,不安,震颤。   像极一个凡人。   他想要挣脱,却一时不知自己意图挣脱什么。这荒寺之间,火光太朦胧,身旁那个人好像同自己很亲昵地依偎在一处,他说不出为什么,却也说不出为什么不。   那震颤太长久,仿佛源于地下万丈,他踏地悬空。 第48章 明明不彰   真不对劲。   这地,好像是真的在震。   孟微之呆了一瞬,直起身来,转头就和江南树对上了——这人果然没睡。他们裹着一张毛毡,相顾无言,只感到地下传来不可忽视的震动与低吼。   半晌,江南树问:“这就是地动?”   “可能吧......”   “你难道就不能让地不要动?”江南树盯着在面前地上蔓延开来的裂隙,“你可是——”   话未说完,只听震耳欲聋的地裂之声炸开,轰然一响,足下顿成深渊。整个荒寺瞬间塌陷下去,崩裂如摧,神像、屋瓦连同此间的一神一魔皆飞坠入其中,平坦的覆雪荒原之上生出一个天坑。   自深坑之中,冲出一张血喷大口。   那气冲斗牛的怒号荡出又一阵苍梧长风,孟微之坠落到一半才将身形堪堪定住。他下意识伸手拽住江南树,抬手划出一方小结界,定睛在雪夜中看去。   是烛龙。   体如山石,烈焰流麟。   “这可不寻常!”江南树道,“烛龙本该被镇压于章尾,章尾离此地甚远,乘奔御风尚需一昼夜,这烛龙绝不会平白无故出现于此!”   孟微之按向心口。   “用不着你说。”他道。   此间神魂震颤。   “你去章尾山,现在!”隔着声浪,他顾不了那么多,贴着江南树大喊道,“去找镇守在那里的神君,若找不到,再给我灵台传讯!”   “我去找?这怎么成......”   孟微之弹指一挥,眼前人即刻消失。   四下只剩烛龙的咆哮与尖锐的风声。他破开结界,悬在空中,直到那烛龙巨大的头移向了他,一双眼睁开,瞳孔窄小非常,其间血色浓过朝阳。   这烛龙体内,果真有神魂。   可总有些说不出的异常。   他望着烛龙,而烛龙朝他垂首,鼻孔呼出的灼烫气息扑面而来。孟微之辨认片刻,呼吸一滞,飞身逼到烛龙近前。   “章尾!”   *   江南树落在原野上。面前一座巨大的山峦拔地而起,其上不生草木,唯有皑皑终年雪,攀峰入愁云。   他对苍梧所知甚少。如此三千载,初元对此地所言不多,江南树也不曾过问,只知道此地的章尾山与烛龙,还有那个早已消亡的、妄想造出高塔通天庭的帝国。   可千年来,他时而想,为何南海天裂的另一端偏生是苍梧。   为神的须臾一生中,苍梧已成荒野废墟,并无主神,为天地所弃。但“那一位”却选择了此处,明面上是要为焉阙安一个觊觎无主之地的罪证,可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他也定要来此一探究竟。   神像,荒庙,无首……   “何人在此?”   江南树循声望去,见到风中飘摇的荒草之外站着一人,黑袍赤带,长发未绾。他向那人走去,见对方似乎未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直至到了近前,那人方戒备地后退一步。   “我是受人之托,来此寻人。”江南树道,“你又是谁?”   “我乃此地神君。”那黑袍人低下眼来,“于此庇佑苍梧。”   风将这句话吹得近乎无声息。   江南树从未见过章尾神君——天南虫岭离苍梧实在太远,章尾又于苍梧看守烛龙,并不常上天庭。他不想轻易解封神魂去试探,只颔首道:“那我寻的就是你。”   “寻我?”面前人疑惑道,“你可知我名字?”   “你是神君,定然在此看守烛龙,不是章尾又能是谁……”   “章尾,章尾是山的名字。”对方轻叹,“我叫明明。”   明明?   名不见经传,这又是怎么回事?   “跟我来吧。”明明又叹了一声,手中燃起一团灵焰,转身向章尾山走去,“马上风雪要来了,不方便讲话。”   他好像对烛龙异动毫不知情。   江南树将疑虑一按,跟着他继续向前走。章尾山拔地而起,巨大非常,若是凡人看了,未免会有窒息之感。那山太高,以至于望山者皆仰望,而一时不能见山底有小口,其中幽黑深邃、不知其中长几何。   明明秉着灵焰钻入一道缝隙之中,江南树紧随上去。   越往里走,越觉得有燥热之感,大抵是近于熔岩之地。灵焰摇曳,照到两侧石壁上,照出了斑驳的岩画,其中牛羊万千、水草丰美。再往前,岩画逐渐成了更精美的壁绘,其中青金石色大片晕染,宫观庙宇皆如在云上,画幅虽有剥蚀,却难掩其华贵非常。   他走了几步,忽而定住。   明明在前,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心下一惊,急忙回过头,就见江南树正仰面望向一副壁画。   “此乃回向塔。”   壁绘中高塔将入云霄,其下无数小民欢呼雀跃。一神明悬在空中,面目模糊,似是在护佑此间。   “我听闻过回向塔的事,但太古远了,只晓得个大概。”江南树转过身,向他走了几步,“对了,你不问我为何来寻你,究竟是何人吗?”   “你来苍梧,有你的道理。”明明说罢,又沉沉地叹气,“不如,我同你说说此地往事吧。”   他将手一扬,灵焰顿时照彻此间——这是一个庞然洞窟,一时望不见顶,其中殿阁重叠尽蒙尘,高耸至黑沉处。那一点灵焰火光似乎被暗色吞没,而周遭有什么东西正泛着幽光,将殿阁檐头的铜铃映照得闪烁不休。   那是烛龙褪下的鳞片。   洞厅之中摆放一张断腿供桌,其后并无造像,空隔着半截神道,遥对腐朽倾倒的层叠殿阁。明明将灵焰熄灭,向供桌上一坐,向江南树道:“请吧。”   走到断腿供桌前,江南树再看那殿阁时不由一愣。   这分明像极大罗天。   “章尾山不是天生的山,是一个被神明布下的笼子。”   明明的声音近在耳际,却带着回声。   江南树一凛,看向他,只听他又低声叹息。那气息声很轻,却在洞窟中曲折回环,好像是许多人在哀哀地哭。   “苍梧界也不是从来都如此冰天雪地、生灵绝迹。”明明道,“万年前,此间草长莺飞、芳菲连天,万民怡然自乐,自认驯服天地、无所不能。”   “那为何今日如此?”   “那些人对神明许下一个愿。”明明回首望向那些殿阁,“他们,想比肩于神明。” 第49章 万年一探凌霄梦   比肩于神明。   江南树不由地轻笑一声。   “我见过许多汲汲于成仙成神的凡人,都没有好下场。”他道,“并非说他们痴心妄想,那仙神二道本非坦途,一旦踏足其上,免不了生而复死、死而复生。若能承其重,即便苟留于世间,心性也不同于从前了。”   “你是说凡人的心性易改吗?”明明不看他,只望向自己的足尖,“也是。至死不渝的凡人,若有活上千年的机会,早就不知是不是原来那一个了——若肉身尽灭,神志亦改,那遗世独立者又是何人呢?”   江南树这才仔细看明明。他面色苍白,两段眉尾都往下落,一副苦得不行的模样;眼瞳的颜色也很浅,其间瞳仁竖作一线,定定地钉在某片烛龙鳞甲之上。   “有不敢忘之事,便常能起死回生。”他告诉明明,“于是,至死不渝。”   *   “什么?你说章尾变成烛龙了?”南乡子在灵台对面叫,“这挺荒谬的,但你自己不能处理吗?我这的事情多得要死……”   “你不会死。”孟微之一手按着烛龙,一手抵在太阳穴处,“从我离开算起,天庭的时间过去多久了?”   “不到三弹指。”南乡子咬了咬牙,“初元,有一事……”   “那时间还够,等我回去再说。”孟微之道。   他放下手,回身看向烛龙硕大的双瞳,开口道:“章尾,你为何要以此面目示人?”   烛龙一开口,气流差点将孟微之吹到远处。   孟微之无奈,只能再开灵台。等了许久,迷雾之中才浮起一个身影——章尾匍匐在地上,勉力抬起头来看他,哑声道:“大天尊。”   他双目已渺。   “万年不见,您却还能认出我。”章尾膝行几步,摸索着抓住孟微之的脚踝,“如此我已无所恨,不求归元如初了。”   孟微之跪坐下来,任他伏在自己膝头,垂眸时也将手轻按在他脊背上。   “你是我的孩子。”他声音温和,咬字时带着点生涩。   孩子。   这个词,凡人才会用。   可说出这句话时,他一反常态,几乎不可抑制地想起江南树——雪夜荒寺,滚烫的流金血与灼热的目光都撞到他心头,他退让又退让,近乎出于本能地容忍大逆不道的冒犯与撕咬。   孩子。   还是……我的。   简直是疯了!   孟微之猛地一把推开章尾。章尾被惊得一凛,还未言语,孟微之迅速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道:“我灵台间有扰乱,似乎还有别的异动,你可有感应?”   “没有。”章尾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大天尊,我的神识早就被毁大半,如今……不过是一具还有神魂的躯壳。若您认不出我,恐怕已然抬手将我生剖神魂了。”   “生剖神魂?”   孟微之看向他。   半晌,他挥去灵台,回到朔风呼啸的苍梧。烛龙垂首,神堂的碎片仍残留在荒野之上,他一抬手,旋风顿起,自万千碎石残木间挑出那件无首造像,将其悬在面前。   “章尾。”他淡淡道,“或许,有神要假我手杀你。”   *   “那回向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那个祈愿。”明明沉声道,“在数万年前,此地有苍梧国。苍梧国起源于一个章尾山南的小部族,其首领向此地主神祈愿,而后梦得耕织营造之术,从而使部族壮大、得成帝国。”   此族人擅训马,好征战,势力一旦壮大,便开始在苍梧界四处征伐,最终一统苍梧。因此,苍梧流血漂橹一千载,主神不忍,欲向此间布下瘟疫以示惩戒,却在那时收到了苍梧人的祈愿。   他们要求世间的极乐。   他们想如征服苍梧一般,踏过所谓天庭。   这太荒谬也太猖狂,主神恐惧大罗天一怒之下荡平苍梧,不愿声张,只求自身无为、坐观其成败。   毕竟天地不仁,主神也不信这群凡人真能踏上天庭。   可万年之间,苍梧人耗尽苍梧界最坚硬的金石,真的向天穹搭建起一座高塔。苍梧人中有近于仙者,云游三千时间中,不知从何处习得通途之术,要在那回向塔建成之时裂天而上,直通天庭。   如此根本连三清境的门槛都摸不到,却能真切地将天撕开一道口子,降下万丈雷霆,让苍梧再无生机。   主神犹豫之后,选择涉入因果。   他推翻了那座苍梧人耗费万年兴建的回向塔。   盖塔一朝倾倒,苍梧立国的那根轴彻底断裂,人们带着近乎疯狂的恨意推到那位曾经许诺庇佑他们的主神的神像,然后开始自相残杀。怨恨催生无数妖鬼,烛龙在当时成型,高塔的残骸沉入地下,人的骨肉腐烂于其上。   等到最后一个苍梧人死于吃下同胞的腐肉,从来四季分明的苍梧开始降下大雪。   风雪交加,恍惚万年。   “那位主神是哪一个,”江南树凝神听着,而后问,“后来如何了?”   “忘了。”明明低下眼,“我只知道,当他出手推倒回向塔后,大天尊并不认同他所作所为,要他认罪悔过、在天极玄门驻守三千载。”   “可天极玄门并无神明......”   “不错。”明明惨然一笑,“最后那位主神自剖神魂,聊以证道。”   江南树望见他眼底一点暗色。   “你认得他?”   “不认得,却又认得。”明明跳下供桌,抬手从地上拾起一片烛龙麟,将其悬在面前,“你可曾听说过神明沉眠时,其体内少许神魂神魄会出走、在大天尊点化新神之时混于其间、成为分身?”   “此事极少。”江南树一皱眉,“你的意思是,苍梧的那位主神,是某位神明沉眠时所逸出的分身?”   能入沉眠大劫境的神明极少。   除却初元,还有“那一位”。   他还未细想,心先猛地一沉。耳际忽而生出凌厉风声,江南树本能地一避,就见明明生着尖锐指爪的手从自己脸颊侧划过。寒光一闪,骨剑出鞘,明明往后退去一步,下一瞬就持剑猛砍过来。   “群玉!”   青玉珠串一击,将长剑飞弹开。   明明不再说话。生灭之间,江南树留神着这个“神明”的脸色神情,立即发现了异常。   这像个被操控的傀儡。 第50章 迦耶   这可真是蹊跷非常。   江南树干脆解开身上封印,只觉体内神魂颤动。面前这个明明身负神魂不假,可此时他的动作僵硬诡异,莫名其妙地朝自己提剑斩来,像是手脚牵丝的提线偶人。   “明明!”他挥出群玉,见招拆招,口中假意无辜地问着,“我说错什么了,你要如此伤我!”   明明瞳孔一聚,仿佛大梦初醒,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可手却又抓着剑刺过来。长珠飞出,缠在骨剑之上,江南树在其后将掌一悬,那群玉刹那间将骨剑拽脱了明明的手,飞光一闪,那剑死死钉入石壁,其尾震颤。   明明正要冲过来,江南树没了耐性,抬手将他悬到了空中。   “你引我到此,同我讲这么多,总不会是为了要在此时与我过两招吧。”他挑起眉来,“别装不知道了,那烛龙怎么回事?大天尊此刻就在苍梧,在他问你罪前,你最好先向我解释明白。”   龙鳞微光闪烁间,明明嘴唇翕动,却仿佛被被人扼住了咽喉。他挣扎起来,大张着嘴,奋力道:“......剑!”   江南树回身,疾行几步,将那骨剑自墙头拔出,向身后一挥。   寒光乍过,眼前恍惚一瞬。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四处灯火骤明,殿阁还是那些殿阁,却都已光鲜如新。明明不见踪迹,供桌完好地立于几步之遥外,其后供奉一尊造像,而那造像半张面孔被红布包住,叫人辨认不出是何方神圣。   这是......梦阵。   居然着了人家的道。   江南树一下子笑出声来,将骨剑在腰间收好,向旁侧看去。洞窟中都是黑袍窄袖、腰系红带的人,他们正低声交谈,似乎没看见江南树,江南树正打算搭讪,拍向一人的手居然直接穿过了那人的肩头。   此梦阵与吴郡、和浦梦阵的不同便在于此。与那二阵相比,此处阵法略有些粗糙,使人只能以旁观者之身入此境。   他便只能以局外人之身,作壁上观。   作壁上观。壁上。   江南树猛然想到,这些人的衣着同方才石壁上彩绘中的苍梧人别无二致。   原来这阵早已经布下了。阵眼么,大抵就是明明的这柄骨剑,若要破阵,折剑即可。可他并不急于破此阵,将长剑妥帖地收好,向那蒙面神像走了几步。   正好,此时还不知怎样处理明明,更不知怎样面对初元。   在这里待着也不错。   恍然间周遭苍梧人都下跪,五体投地,齐声高呼着两个短促的字文。他站在其间,越过所有人的脊背,看到那造像面上的红布被拉开——秀骨清相,在长明灯光下柔和无匹。与其他造像不同,这尊造像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双目低垂,望向世人。   江南树记得,只有一个神明在人间的造像的塑像会被塑成笑面。   那是阿难。   *   孟微之再睁开眼,只觉得身上被太阳烤得发痛。   他自地上爬起来,揉了好几遍眼睛,也没看到那个被章尾弄出来的大坑。章尾脸朝下趴在地上,他急忙过去,把这家伙翻过来,拍着人的脸颊道:“你怎样了?”   “眼睛......”章尾喃喃道,“能视物了。”   孟微之一抬眼,望见连天绿草之外,矗立着锦天绣地的连台神堂,其间琉璃华光,玉阶彤庭,宛若千万年前的样貌。   “有人引出了那个梦阵。”   孟微之看向章尾,只听他继续道:“大天尊,你回头看。”   山原之外,一座尚未封顶的万丈高塔凌霄而上,披戴霞光,琉璃重叠。天庭之上尚无此景,遍历世间,这也是独一份的胜状。   这就是回向塔。   现世中,孟微之只见过它倒塌后的样子。   野草在风中涌出波浪的形状,孟微之收回目光时,见到不远处荒野中有一人——雪袍毛领,左衽加身,发辫间缀着绿松石圆珠。他右肩上伏着一条未成道貌的小龙蛇,通体漆黑,丝丝地吐着红信子。   阳光落在那人眼睫上,被摇成碎金,无声地淌过脸颊。   那一瞬间,他回过了头。   孟微之早就在记忆里搜罗了个遍,想起苍梧数万年前的主神名叫伽耶,不记得是从何点化的,却有个不算好的结局——推翻回向塔后,伽耶担下罪责,守天极玄门三千载。   令诸天仙神意想不到的是,在守门期满之日,伽耶竟被业火焚烧、散作云烟,从此天地之间若从未有过此神。   孟微之还记得,伽耶魂魄散尽后留下一块顽石,至今仍在天极玄门。   而此刻他却有些恍惚。   面前神明被阳光镀上金身,面容沉静,目光穿过不属于此时此地的孟微之,回望向属于自己的神堂。   天四周风气云涌,可日头依然高悬。   孟微之看出来,伽耶是在念咒,而咒令恰是为正在建造回向塔的苍梧人制止风雨。   “伽耶神君一直护着他们。”   章尾有点僵硬地走到孟微之身侧。   “在那个不知从哪来的、会天裂的术士出现前,伽耶一直以为他们是不可能把塔造到天上去的。”他道,“如此,伽耶就纵容他们,常说什么......‘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若能给他们留个念想,或许苍梧人便不会活得痛苦’。”   “他对那些人有无上之仁。”孟微之看向伽耶在梦阵中的留影,“可最后,他又是如何下得了手、推翻回向塔?”   “那些人可以是神的子民,”章尾含糊地道,“但绝不可以成为神。”   孟微之一时未听分明他的话,方要再问,章尾又道:“不过我看,大抵是因为伽耶一时无奈着急,无奈之下未能抑制住神力。当时大天尊恰在凡世,而阿难神君正入沉眠,能拿主意的神明是没有的......”   “这话不对。”孟微之摇头道,“我信诸天仙神都会与我说同样的话——若要防患未然,劝阻裂天之人便好,为何要推回向塔、杀千万人?”   话音方落,眼前景象一转,成了隆冬飞雪之景。   迦耶还在原处,只是变换了姿势,双手覆面,好像十分痛苦。而那先前肩头的小黑龙已长得身形巨大,正绕着他游走,烦躁不安地低吼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而远处的回向塔早已封顶,直插云中。   孟微之有了些预感。   他走了几步,拨开半人高的衰草,望见前头的新雪上落着斑斑殷红。前边蒿草塌下去一片,一个道人打扮的老者睡在其上,双目圆睁,心口裂了个大洞,血早已干结。   “是他。”章尾在身后迟疑道,“这就是那会天裂之术的老道。”   作者有话说   说点什么吧。存稿基本用完,开始写了点东西,不仁的三千世界有点陌生。这两个月现实世界发生了很多事,不断冲击我的世界观,也冲击着写在大纲里的、想通过这个故事表达的想法。   写着写着,爱和勇气早已并非这个故事的唯一主题。朴素正义还是理性判断,三次的我绕不开也分辨不清,并为此感到别扭、挣扎。小孟并不会看得更清晰。在他的时间尺度中,以有限的视角,依然只能看到一个平面的世界。江桐和迦耶做出过相似的决断,干涉因果,初元却给出不同反应,这样的“非判例”改变了二神的命运,也改变了他自己的。   天地不仁,只此一言胜过万千。   这个故事写得很累,幻耽有点凉,很多次想砍文,但还是想多坚持一下,给大家一个结局。 第51章 交叠   “你杀他做什么!”还是夜游神的章尾化形出现,见了眼前场景也不由地大吃一惊,“你干涉凡人因果,这哪里是神明该做的?”   伽耶垂下手,泪也自下颌处坠落,抬起眼望向章尾。   “只是杀了他也没用。”   “什么?”风声太大,章尾没听清他的话,“要裂天的人没了,这事现在怎么收场?大天尊要是知道了......”   “要裂天的人还在!”   伽耶一颤,朝章尾大吼。   “时间。时间。”他低下头,喃喃重复着,“他们缺的只是时间,再过千年,或许用不着千年,就会有别人习得天裂之术、重上回向塔,到时苍梧之地又会像如今一般——”   “怎么可能!”章尾将手一摊,大声道,“杀鸡儆猴,这事凡人都懂的道理。死了一个,还会有人上赶着来裂天吗?”   “会。”伽耶斩钉截铁道,“你不懂人,我却同他们在一处生活上万年。对他们而言,作为蝼蚁庸碌至今,比殉天道可怕。”   章尾不说话了。两个神站在凝固的血泊中,伽耶轻叹一声,伸出手去,让那老道闭上了双目。   他也闭上眼,眼前飞掠过无数景象,雪山与草原都映着明月光,篝火燎天、长风漫卷,而那群人笑着叫着,在他身侧载歌载舞。长调与经幡卷在一处,首领中最年长的老阿妈每条皱纹都柔和,唱颂着古远的经文来到他身侧,给他奉上一杯温烫的油茶。   他不知自己如何出现在此,脑海中只有一个最初的念头。   他是此地主神。   他也算是苍梧人。   “那就再等一等,等他们回心转意、不再执着。”伽耶站起身来,“我愿意给他们时间,他们会明白我的!天裂不可行,天庭不能登,那回向塔我可以装作看不见——”   身后一声裂响。   他顿住了,方才盈在眼底的泪水被震得散落,回首时只见一片冲天火光。   神堂淹没在烈焰中。   *   孟微之后退一步,不再看伽耶和那具尸首,皱着眉按住额头。   这种事不是绝无仅有。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江桐,想到虫岭那动荡的百年。战事方平,暴君又起,生灵再遭祸患。在诸天仙神都认为出虫岭的气运已尽、当如昨日苍梧一般成为弃土时,江桐竟逆天而行,提折枝剑斩人皇。   孟微之到那摇摇欲坠的高殿前时,狂喜的人群几乎要将门槛踏烂,死不瞑目的人皇被砍下首级,而那首级就被高悬在殿门之上。   他越过纷乱诸相,看到江桐一身白衣孑然立,正在厅堂一角擦拭着手中剑。   看到他的瞬间,江桐低下了眼,抬衣跪了下去。   “你这是何意?”孟微之徐徐走到近前,摆手道,“我不吃凡人这一套,你也不真心觉得你错了,何必如此?”   “大天尊。”江桐淡声道,“你可后悔点化我了?”   头顶传来一声笑。   江桐垂着眼不肯看他,只望着自己落在折枝剑身上的半张脸。说是天地共主,初元天尊与天地共不仁,常拿因果之说约束仙神之所为,他也不指望初元真能懂何为渡一切苦厄,更不指望初元明白自己。   可心中,总是有些怅然。   他本是绝不想让初元后悔的。   “我不后悔。”   头顶的声音落下来,将江桐砸了个猝不及防。他猛地抬眼,对上天尊无波眼中的笑意。   “或许我从来都是错的,论天地共主,你比我合适得多。”江桐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紫袍人便悠然回身,向一片狼籍的殿外缓步走去,“你随后打算做什么,选贤与能,为虫岭物色一个明君?”   “正有此意。”江桐展颜道。   那日虫岭云开雾散,阳光很好。   一声寒风扑面而来,孟微之浑身一凛,回过神来。天色苍苍,大片雪花飘落,而身后却是蒸腾的热浪——那供奉主神的神堂,正燃起熊熊大火!   “伽耶杀死那老道,苍梧人就疯了!”章尾指着那火道,“烧他的神堂,毁其他诸神的偏殿!别的神恼怒了,让这里永远下着这么大的雪,永远如此寒冷,苍梧人就掏空大山、修筑宫殿,等着下一个会天裂的人出现。”   “那个人出现了吗?”孟微之回头盯着他。   章尾一下子变得有些支支吾吾,道:“我那时不在苍梧,并不清楚......再听到苍梧的消息,就是伽耶推翻了回向塔。”   这话说的,似乎半真半假。   孟微之不再看他,只身朝那火光中走去。掐诀默念凡间道人的避火咒后,他只觉得浑身都凉快不少,拨开烈火向神堂中走去,见前来放火的人已尽离开,堂中只余倾倒的栋梁。   烟火之上,伽耶造像似乎容色悲戚,其上彩漆渐渐融化,向下淌去。   造像的头并未被毁去。   驻足片刻,孟微之抽身向先前自己和江南树待过的偏房荒寺走去。那一面的火小许多,他抬手猛推开门,猝不及防地与阿难的笑眼对视,莫名心下一惊。   这个造像也仍有首级。   完好无损的造像前站着一人,此时也回眼看向他,眼底带着半分尚未散的寒意。   “你也在梦阵里啊,大天尊。”   是江南树。   孟微之下意识松了口气,走到人身侧:“你方才去章尾山,可有何见闻?”   “能有什么见闻。”江南树笑道,“你不就是让我去见章尾神君吗?他老人家可真健谈,要不是这梦阵,八成现在还在拽着我讲苍梧往事呢。”   章尾就在此,章尾山何来章尾?   苍梧果然有异常。   孟微之面上不发作,只平平淡淡地嗯了一声。古原之上的喧哗暂时寂灭,看到眼前这家伙就觉得脖子痛——想到那个并不久远的雪夜,他有些赧然,仿佛少年人的心性作祟,很失水准地问:“你那个策魔印如何了,可还需要我帮忙?”   “帮忙。”江南树将这两个字念得百转千回,“说真的,你若真愿意每日拿你的好血供着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到天上做个假神装装样子......反正你的谎也要圆嘛。”   孟微之差点对着他翻白眼,刚要骂人,见江南树收敛笑意,冷眼看向那阿难像。   “我方才在章尾山,进入了一个不同的梦阵。”他道,“山中的苍梧人,叩拜的是阿难的造像。” 第52章 他是江桐   “阿难是司人间喜乐的天上主神,在三千界皆有人供奉。”孟微之瞬目向江南树,“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但当时阿难在沉眠,我能感应到,这不会有错。”   “但造像是新的……”   “江南树,”孟微之望着他,“这与你的执念有关吗?”   “什么?”江南树一愣。   “若无关,就不要再论。”孟微之向着阿难造像将手一抬,“你在天庭时说要来苍梧,我顾及你的执念便随你来,你倒给我看这个?”   “倘若我的执念同他相关呢。”江南树轻声道。   这回轮到孟微之说“什么”了。   面前人比自己高挑许多,那一瞬间却像是突然泄了气,仿佛一座玉山轰然倾覆。周遭很暗,孟微之隐约看到他眼睫在颤,下意识地要走近一步时,伸出的手上落了二分湿凉。   下一刻,手被人握住,江南树在他面前跪下来,将他的手靠到自己额前。   孟微之被惊了一下。不知从何而来的熟稔让他抽不开手,而巨大的寂静落在他肩头,牵着他的视线,落在了眼前人微皱的眉间。   “此间有好多事,我不打算同你全说真话。”江南树道,“我欺瞒你许多,骗你许多,因不愿再加你肩上负累,也知明白你不在乎。”   “我知道你话没说完。”孟微之抓住他的手腕,“可你要告诉我,告诉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帮你……”   “大天尊。”江南树仰面望向他,“你可后悔许诺我了?”   孟微之的呼吸一滞。   跪坐在地的青年目光沉沉,白衣曳地,腕上青玉长珠垂落,没入此人身上三重雪里。   “不后悔。”他的手紧了紧。   荒寺外的长风猛地撞进来,大门被人一下撞开。不甚明朗的光溢进来,孟微之没来得及松开江南树的手腕,转眼见到一人定在了眼前。   此人身上有神魂,却并非神祇。   孟微之立即戒备起来,就见那人面无表情地踏进了荒寺,黑衣红带翩飞,脸上竟然生出了几道裂痕。   “把我的剑还给我。”   *   梦阵之中,异常难免。   可孟微之不会认不出自己点化过的神。   “你还敢向我要这把剑?”江南树仍未起身,当着孟微之的面抽出腰间骨剑,寒光乍然划过昏暗的堂中,“说来奇怪,为什么这剑会在你手上?”   那似是人的脊骨,森森然作一把长剑。   “大天尊。”江南树忽而转向孟微之,“你可知这骨头是谁的?”   孟微之垂下眼,听他道:“是迦耶的。”   “在他推翻回向塔以后,那些虱子恨透了他,发了疯。”明明忽而出声,“迦耶要赎罪,把自己的凡身留在了苍梧,他们就砍了他的头,剥他的血肉,把他的脊骨扯出来、悬在章尾山洞厅中。”   “那这脊骨又为何成为你的剑?”   “......是他送给我的。”明明的声音微不可闻。   “谁送给你的!”   明明浑身一颤,眼中失神,四肢仿佛被透明的线提起,僵硬却迅速地飞身扑过来。在他逼到近前的瞬间,江南树将骨剑一横,覆手将其折成两段。   周遭一切轰然崩塌。   孟微之猛坐起身,只见身侧的巨坑空空荡荡,而章尾正从神堂的废墟之中艰难地爬出来。长风呼啸,孟微之望着他,而后抬手默念二三句,便将那堆废木与瓦砾重新聚成了一座高堂。   章尾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句,道:“大天尊果真神力无边。”   “我还要问你话呢。”孟微之冷着脸道,“让你在这里看守烛龙,你为人所设计也就罢了,真烛龙到何处去了?”   “怎能罢了!”章尾喊了一声,又有些畏缩地垂下头。   “那烛龙......”   “阿难。”孟微之偏过身看他,“他做过许多事,杀人救人,我不是不知道。而天地平衡,人间喜乐,他这欢喜神做得也称职,我便不追究他造下的因果。”   “可我,我也是大天尊您点化的神明!”章尾压着声,指尖猛戳心口,“也是,大天尊点化的神明太多了,是我又如何?阿难大抵是您选定的下一位天地共主,天下难寻比他更合适的神明,您袒护他也情有可原!”   孟微之看着他在风中凌乱的发丝,张了张口,扶着前额偏过头去。   “没偏袒。”他道。   只是不在乎。   只要世上不再发生高塔倾覆、千万人一夜成枯骨的事,暗流再涌动,也都无可厚非。   天地不仁。   但是,倘若……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巨响。   他一顿,回过头,只见土石在空中纷飞,一道黑影拔地而起。   是烛龙。   “这是真的!”章尾隔着狂风大叫,“这东西吞了神魂,才长到这么大!”   孟微之将手搭在眉间,向上望去。   额间天目被催开,鲜血淋漓淌下。   长风浩荡,他凭天目观得本相,只见空中神魂缠斗在一处,且不止一缕——看来这烛龙非但是怨气养成,连神魂都吞了不少,难怪能在苍梧盘踞如此之久。   可仔细一看,那些神魂并非聚在一处,其中竟有群起而攻之势。他没多想,将天目一闭,正本能地要去将神魂收回,眼前一瞬寒光乍然掠过,庞然烛龙又重现眼前,而其项上正被一条锁链绑缚——仔细一看,正是群玉!   孟微之仰起头,心下动荡。天之苍苍间,一点白衣飞掠过烛龙流炽焰的鳞片,临空高悬于血喷大口之上。   是江南树。   明如白日的灵焰在昏黑的天色间绽开,不是太阳却仿佛更加光亮,霎那间原野上雪融冰消、野草复生。   烛龙仰天怒号,一团云雾状的气冲涌而出,尽被江南树收入掌中。   那是神魂。   他竟然......真的是来寻神魂。   孟微之方要飞身去江南树近前,那烛龙如山崩般倒下,激起万丈尘灰与烈风。孟微之心道不妙,抬手阻挡,斜目瞥见章尾顶着风奔过来。正要说话,双肩被人一把抓住,入目的是一双满含惊惧的眼。   “你做什么——”   “大天尊!”章尾颤着声大叫,“你全知道了,都知道了是不是?”   “什么?”孟微之在天昏地暗中莫名其妙,“我知道什么?”   章尾松开他,不可置信地向他身后望去。仿佛是确认了孟微之神情中的茫然,他眉头顿时松了下来,脸上那副样子不知是哭还是笑。   “早听闻大天尊在吴郡遇魔,原来遇的是这个?”他喃喃道,“你不会没认出来,他是江桐吧?” 第53章 万劫方复   那轰然坠地的烛龙周身震颤,刹那间化为一个人形,正是那先前自称苍梧神祇的明明。他一抬起上身,脸上的碎壳偏偏剥落,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眼中血丝遍布、狰狞无比。   江南树落在明明不远处,踉跄了一步,口中渗出血,目光却坚定如常。   他抬眼望过来。   孟微之只感到面前明明身上有仙根,那神识只停留了一瞬,而后便是无比长久的——神魂震颤。   天地仿佛倒悬。   章尾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过来,遥见明明要爬起来,便用神力将他悬在了空中。明明似乎没了知觉,两眼空洞地盯着前边,那面上新皮肉疯狂滋长,不久后又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又生了出来,只是那双眼里的血丝仍长存着。   “我本以为他是烛龙成精,没想到......”章尾道,“居然也是仙官变成了烛龙?”   “什么叫‘也’。”   孟微之回眼看向他。   “我......”章尾抖着手指向自己,“不怕大天尊笑话,你想必也看见了——我不也是由神君变作了烛龙吗?”   “那是你自己无能。”   江南树的声音从后边传过来。   分明一切如常,那话语间是千年魔尊近来惯用的挑衅语气,就算在天地共主面前都不曾收敛。可此时,孟微之分明从其中听到了一丝动摇和迟疑。   这点情绪将冷硬的声色化软了,变得无比熟悉。   一如千年前。   孟微之就此定住,一时竟不敢回头。   “什么叫我无能?”章尾畏缩地退了半步,对着江南树冷笑起来,“你可是最知道阿难的手段,沦落到如此地步,还好意思来嘲讽本君?要不是大天尊三千年前折枝垂怜你,你哪能……”   “够了。”孟微之道。   他依旧别过眼,不看江南树。心中仿佛有炽热岩浆要喷涌而出,他尽力沉住气,开口继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关于苍梧之事,我自会问明。章尾,你先将这位仙官带回山中,严加看管。”   “……是。”   章尾抬手将悬在半空的明明引到自己近前,方要离开,江南树又道:“大天尊,这位仙官你可曾见过?”   孟微之被他喊得一颤,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他对苍梧之事了如指掌,不像是道听途说。”江南树神色无异,走向孟微之身侧,“万年前,在天极面见仙官的事还都是你来来做,未曾下放到天玄仙尊手中。若真是正途登仙的人,你又怎会不记得?”   “我怎么可能事事都记得。”   孟微之向章尾一挥手,后者欠了欠身,旋即带着明明消失在原野之中。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去,直视着江南树。   “别说是万年前。”他道,“千年前的也会忘。”   江南树不知章尾对孟微之说了什么,尚不明白他此时所言何意,脸上浮起些茫然。还未开口,他只觉自己手脚一瞬间被定住,面前孟微之口中一叱,自己周遭倏然燃起一场大火,身上那重用来压抑神魂的封印簌簌剥落!   “初元!”   灵焰一灭,江南树就见孟微之按着心下跪倒在自己面前,肩胛不住地颤抖。   心中仿佛万虫咬噬。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周身神魂震颤,却无力将其再封印,咬牙盯着孟微之。少年相的天地共主抬起脸,跪着爬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衣领,将他狠命扯着低下身——江南树呼吸一滞,看到一滴泪自孟微之眼角落下来,坠在自己心口。   仿佛是万仞台上浓雾中一回眸。   “身上的神魂……比我的还多。”孟微之颤声道,“你干什么去了?本相是怎么回事,我为何认不出你?”   “你向来不观我相。”江南树下意识道,“三尺之外,神魂不动,我也总是跟在你身后的……”   他猛地住口,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你,都知道了?”   孟微之不说话,抬手抚上他脸颊。   “不像。”他喃喃道,“石质粗劣,不若折枝。”   万里风过,他们在荒原之中相对坐着,一时缄默无言。   白桐中失散的神魂、不用结契的灵台讯音与幻境之内的眼中天庭,此刻都有了解答。最近发生了太多,搅得人头脑混沌不堪,孟微之不堪其扰,只凝望着面前人的面庞。   脑海中无数刹那闪过,而后是无数次恍然悟彻。   往事越千年。   他不知该说什么,忍着神魂震颤,张口喊了声“江桐”。对面人本是垂眼坐着,听到那二字时挣扎着要抓向他的手,忽而毫无征兆地身子一歪、倒在了他怀中。   这是……怎么……回事。   孟微之急忙将他抱持起来。拿手一探,这一具依托顽石塑成的魔身之中,居然生生容纳着九片神魂。   他想做什么?简直疯了!   孟微之一咬牙,干脆化出本相,弹指间天地震动、草木成波。他将怀中人打横抱起,想前走了几步,忽而定住了。   天地之大,他竟然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切回溯到南海天裂,江桐执念成魔在此,那事情必然有隐情。倘若前日焉阙、孟如海执一面之词,那也就罢了,可此时江桐又回到了他身边,引着他来到三千界中的几处地方,好像是要告诉他些什么。   这事情不算完,但此时江南树看着不大好,得寻个地方好生安置。   若回大罗天,就必须顺着先前点化霜玉时撒下的弥天大谎,将江桐假意扮成那个新神。口舌之劳,定然是免不了的。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他叹了一声,方要飞身先登天极,灵台间只听声色一动。   是南乡子。   孟微之有些意外,不等对面再说话,开口道:“天玄,你又不忙了?”   “不要回天庭!”   孟微之一愣。   “什么……”   “不要回天庭!”南乡子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被谁听见,“他已经知道了!你把他藏起来,躲得越远越好!”   话音落下,灵台间顿时重归寂静。 第54章 再至平泉   江南树方睁开眼,手腕便被人按住。一点冰凉贴到唇边,他感到是凉水,呷了几小口,偏过脸便看见了孟微之。   他又化回了少年术士的模样,一双眼尾上挑,目光却沉沉地坠在自己这边。   “给你渡了些灵气。”孟微之道,“方才你生剖神魂,用天神之力却无天神之躯,自然要遭反噬。”   江南树轻轻地嗯了声,目不转睛地看他。   “这是......在何处?”   “在吴郡,平泉寺。”孟微之四下望了望,“看样子地上已过去十年,老天师作古,这平泉寺也被锁起来。我在寺外设下结界,无人会发现你我在此。”   “多谢。”江南树道,“这是个好地方。”   又是一片沉默。   孟微之换了个姿势,在神台上坐下,挨着江南树。一点烛火下,美人面如琢如磨,分明是赏心悦目的,可他这么看着,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指尖伸过去,那光在指缝中落下,散在江南树眉间,将其神色都模糊了。   “能同我讲讲吗。”他开口,“你这一千年。”   江南树一愣,忽而笑出声来。   “我在南海天裂时,魂飞魄散。”他道。   孟微之皱了皱眉,垂眼看他,不自觉地握紧人的手腕。江南树面不改色,继续道:“你将我神魂神魄封入白桐,我执念成魔,但未能化形。如今所依附的这石人,其材质乃是南海中数万年不为水所侵的顽石。我雕琢一夜,使其有相貌,而后以其为本相至今。”   “你先前的本相还在我这里,”孟微之连忙道,“你要不要......”   “那根断成两截的枯枝啊。”江南树摆手道,“估计一碰就成灰了,你还是省省吧。”   说完他一顿,发觉自己又拿出了那副吊儿郎当的调调同孟微之故意打趣,颇不好意思地笑笑,轻声说了句“失礼了”。   “无妨。”孟微之道,“那你为何成魔,执念究竟是什么?”   江南树落下眼来。   “怎么,江桐,”孟微之喊他名字,“骗了我这么久,到现在也不愿同我说真话吗?”   “不是。”江南树摇头,轻叹了一声,“只是有些话,我想让别人来同你说,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   “你同我说。”孟微之笃定地看向他,“我只信你的话,别人不行。”   江南树缓坐起身来,托着下巴看他。   “你心中分明已有猜测。”   “是不是阿难?”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江南树又叹一声,摇了摇手,起身来同孟微之并肩坐着。那一重封印被剥去,他好像也失掉了一层游刃有余的皮,在孟微之面前低下了头,似乎疲惫不堪。   “都不重要了。”他低声道,“我不在意阿难,不在意这天地。魔本非自然之物,江桐此神早已灰飞烟灭,我也不该强留世间。你承诺过我,那就替我解去执念,让我归于希夷。”   “怎么解?”   手被人反握住。   江南树拉着他的手,按向自己心口。   孟微之看着他,目光相接时,江南树移开了眼。掌下即是心跳,尽管此时封住了自己的神魂,孟微之也能想见——面前这具凭顽石炼化的躯体中,有不知来处的九片神魂。   “神魂,你给了我很大一叶,折损神力万千。”江南树说,“可我不如你所愿,即使有了创世灭世之力,也未能替你受天责。”   “什么......”   “把我的神魂剖走。”   江南树猛地将他一拽,两侧灯火摇曳。   “这些本就是你的,你都拿回去,便还是创生天地之时神力齐天的初元天尊。”他紧攥着孟微之的手,“弹指平波,顿足定天,绝不会再有人阻碍你半分......”   “你疯了?我不在乎!”孟微之一把扯住他的衣领,“这是何意——这么多神魂是哪里来的?你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江南树定住,整个身子颤了颤。   他颈侧那枚策魔印开始变得鲜红。   孟微之注意到了那印子,方要凑上去查看,江南树用力将他推开,捂着颈侧咬牙不语。孟微之一个趔趄,看到他那副样子,毫不犹豫地又冲回去,单膝跪到江南树面前,将自己的喉头送了上去。   “你咬吧。”他道。   这策魔印根生执念之中,执念越深痛越切,无论谁都扛不过。   “江桐不敢......”   “你不敢?”孟微之没好气地道,“你分明都咬过了!在苍梧之野的时候,你怎么没说你不敢?”   江南树耳尖也烧起来。   他一句话不说,抬手将孟微之按进怀里,好像恨不得手脚并用地缠抱上来。孟微之干脆闭气,扯着江南树的头发,可良久脖子上也没痛一下,倒是有点潮。   低眼一看,江南树死死抱着他,眼泪沾了大片前襟。   孟微之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可眼底却也酸涩非常。光阴脱兔过,他抱着怀中人,只能想起千年前南海血色的天穹,他怀抱着垂死的江桐急登天极,散尽神力相救却回天无力,眼睁睁看着他变回一根桐木。   那时自己落泪了吗?不记得了。凡人生离死别,大抵都是泪如雨下的。可他是初元,是数十万年不灭的神尊,点化过千百神明。弹指一挥的事,分明不值得用千年再来遗忘。   可江桐不一样。   他在这个孩子身上安放了太多。三尺之外,三千年间,他从未与另一个人一同走过那么多路、看那么久的世间。选定的天地共主死在天地间,这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孟微之脸上,而折枝断剑则从万丈高空坠下,直刺在他灵台方寸之间。   “我算是赌输了。”他喃喃道,“我现在算是知道,就算是本尊也不能从心所欲、无所不能。别说创生天地,一千年前,居然保不全一个你。”   “无妨。”江南树道,“既往不咎,可我还想让你今后仍能从心所欲地多赌几次,绝不要受制于人了。”   孟微之一怔,只觉得他按在自己后背的手松下来。   “我真的不要......”   “大天尊仁慈,不愿动手。”江南树垂下眼,“那就让我,自己来剖。” 第55章 犹旦暮   话音未落,孟微之重重甩了他一巴掌。   江南树被打得有点懵。印象中初元几乎没碰过他,更别说打——凡尘间父兄杖责幼子以示训诫,这也就罢了;这大天尊别说是情,身上一点因果都不肯粘,哪里是会如此动气的?   他捂着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平泉寺堂中灯火渐暗,眼前半重泪后,孟微之脸上的光一明一灭。他眉头紧锁着,似乎忍耐了许多,终于高声怒道:“你自作主张了这么些年,可曾将我放在眼里?”   “可你也不是从来就对啊,”江南树压着声道,“你点化我,一直带着我在凡间游历,我见了许多事,与你便有不同的想法。”   “这与今日之事无关......”   “我是想,倘若我存留于这世间,并无益于任何人,还不如想着怎样才能更有价值。”江南树打断他,“其实你也不在乎吧。”   天地共主,又能在乎什么呢。   “你敢说你明白我?”孟微之转眼看向他,眼底怒意未消,用力地将指尖戳向心口,“不在乎什么,我不在乎什么!”   “今夜一过,神魂归原主——”   “你难道觉得我能眼睁睁看你再于我面前消散一次吗?”孟微之吼道,“还是因为我?你的执念,就是这个?”   他站起身,身形晃了晃,碰到了旁边的长明烛架,蜡烛顿时倒了一地,焰火在他身后地上流淌的蜡油上燃起。   “我改主意了。”   孟微之道。   “别提什么承诺。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点化你,让你继续在我眼底下受困于长生。”   他背过身去,一脚踏向地上烈火,瞬间火光全寂灭,整个天王殿陷入昏黑。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身后没了声。孟微之忽而觉得很好笑,他回过眼,轻轻笑了几声,看着那勉力撑着石台、面色煞白的人道:“我弹指开天地,神力自无边,以往不用你操心我,往后也不用。”   他仰面时,恰好看到屋顶裂缝中的夜色。星辰散落,一如南海浮舟之上,他们曾共观过一道星河。那时他没认出故人,满不在乎地道,你对我而言不过是如此一夜而已。   这样的夜晚似乎确实十分漫长。   *   等到子时过后,江南树又抓着孟微之的手,在神台上昏睡过去。他身上压的神魂太多,熬尽心血,而孟微之不忍动手生剖,只不断地给他渡灵气。   心绪乱得一塌糊涂。   江南树成了江桐,平泉寺成了避难处,而他竟然有些恐惧于暗处望向此间的眼。   恐惧。   这是凡物才会用的词。   他按着太阳穴,企图让思绪回到最初。在他转世到吴郡前,江南树就已经在此处了,之后双面大公、南海焉阙以及苍梧之事,都是江南树步步为营、要引他知晓一些事。而这个大局,一个人压根是不可能完成的。   另外,若当时阿难真的在南海天裂之事上做了手脚,偌大天庭竟无人敢言吗?   天庭七主神魂飞魄散之事,又是否会与此间旧事有关联?   草蛇灰线,实在难寻。   他抬起头,借月光看着江南树的脸。当年点化这小家伙时不曾细想,赐予其的相貌也就是一般模样。如今这张脸褪了少年气,荣光逼人,要在那艳色里使劲看,才能勉强看出从前的几分温润钝拙。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身躯不再,魂魄尽是失而复得,面前人不过是执念的化身。   这还......算是江桐吗。   他气息一顿,抬手拂过人面颊,探身同江南树前额相碰。气息滚烫,孟微之一闭眼,眼睫间先前蓄着的泪又滚下来,大滴落在江南树唇边。他不知什么算悲伤,只觉心头一阵气涌,将那早已暗暗结痂的伤口又撕裂开来。   世上千年无江桐了。   他流着泪,怔怔地感叹,自己竟也会与凡人一样,觉得一千年好漫长。   怎么会这样。   世上向来月明星稀,可星月皆明也有,只是并不多见。今夜如此,让人不禁想仰头去长久地凝望,总疑心这是梦境。   “你自如月明。”   三千年前,方化形出世的江桐借星光月色,望着彼时初元天尊如此说道。夜已深,他们坐在高崖之上,身外万山耸峙,一轮明月高悬期间,而头顶便是灿灿星河。   那时孟微之不曾细想这五字究竟是何意,只觉得是少年神明无意出口的呢喃。直至今日,回头看来,这话语铮铮回响。   众星捧月,星有千万,月唯一圆。   可星如何,月又如何?   不过是共借天道之光,本没什么不一样。   他孟微之又怎么值得江桐执念成魔、不得安息,还要在此时剖神魂来还。   可他成魔的执念又恰恰在此,倘若不解,便要一直在世上受执念与策魔印的折磨。就算强行点化江南树成神,苦痛也会长存在其灵台间。况且,他被孟微之赋予能剖神魂的创世神力,这神力至今仍存,若他真走火入魔,岂不是又要生出祸害。   想到此处,孟微之又皱了眉。   眉头忽而落上了身前人的指尖。心头一颤,孟微之一下睁大眼,眉间痕也被江南树顺势揉散了。细碎火光下二人对视,江南树唇下濡湿,而孟微之贴在他颊侧的手也未及移开。   手腕被紧紧攥住。   孟微之没有动。方要说话,江南树先道:“此时天庭过去多久了?”   “不久,莫约几弹指。”孟微之道,“怎么?”   “那就好。”   江南树笑起来。   “那我们就在此处多留一会吧。”他说,“在凡间待了许久,倒不如真做一回凡人。”   孟微之听他不再提自剖神魂的事,心中终于定下来。他胡乱点了点头,只道:“你爱做凡人便做凡人,反正我是尝过了......”   “我知道。”   江南树抬起眼,很认真地看过来。   “我都看到了。”   孟微之呼吸顿时滞住。看着眼前人与月下寺,他猛然想起自己在吴郡的转世十九年——那只常来常往的白猫,从记事起就听闻的青玉宗掌门轶事,还有万仞台上的那一句“初元”。   “你一直——”   “对,我一直在此地,”江南树展颜,“为的不过是等这天庭一日。”   只求能与你再见一面。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别过脸去,低下眼来。孟微之似乎陷在回忆里,他不忍看那张脸,只故作随意地道:“既然回来了,还是要去青玉宗看一看。凡间因果尚未斩断,是我思虑不周了。”   他看了眼孟微之,道:“我去去就回,大天尊安心在平泉寺......”   “江南树。”   被喊此名的人愣住,再开口应答时声色中带着些颤。   “我要跟着你去。”孟微之看着他,“今后,别想再把我扔下。” 第56章 不是风幡动   在虫岭山麓,万仞台侧,青玉宗上下在某一个寻常秋日炸开了锅。   消失十九年的掌门,回来了。   还带着一个少年。   众子弟对掌门的作风有些了解,再加上被杜撰出来的那些个传闻,江南树本不存在的癖好忽而增加了。这么一来,这传闻算是落到了实处,众人自觉心知肚明,恭恭敬敬地听候宗师询问大小事宜,对待被带回来的那位则是眼不见为净,直接把人领到了江南树的静室。   孟微之哪里能想到这一层。他拿神识盯着江南树,盘腿席地坐在静室门口,就在那儿平心静气地等小崽子回来。   江南树的静室高居千峰顶上,向门户外看去,只见众山若偻、云雾飘渺,而红日一圆则跃于云海之上。霞光满天,飞鸟偶见,此地倒确乎是一个清修的好地方。   亏他找的到。   孟微之起了些好奇,回眼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个面目年轻的道人,问道:“你年纪多少,在这里多久了?”   “不满百。”道人讷讷道,“来此地......将要八十载了。”   “确实不长。”   孟微之托着腮,看向万山之中。   “你们江宗主,平日在这青玉宗都做些什么?”他随口说,“他有何道?”   那道人支支吾吾了一阵,只说:“江宗师善驱策群玉,能复生死草木。”   听起来也没什么长进。   孟微之嗯了一声,不再看那道人。过了片刻,肩头被人碰了碰,他一转头,只见道人满脸通红、低着眼道:“公子,你可要沐浴?”   “什么?”孟微之没听清。   “沐......沐浴。”那道人小声道,“我家掌门就快要回来了,你不要做些准备么?”   什么准备。   孟微之愣了好长一会儿,终于一下子反应过来,气血立即上涌。他一时间说不出话,酝酿了半天,字斟句酌地问道:“那你家掌门,常......带人回来沐浴吗?”   “这倒不曾。”道人挠着头道,“我在他身边不算久,只知道他常看少年面目。公子,我看他瞧的最多的,就是长你这模样的。”   面前少年移目看过来,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眼光冷冷清清地落在别处。   *   江南树把事儿都料理好,心头终于轻了些,便有些匆匆地往自己的静室去。路上碰到几个从山上下来的道人,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他也没太当回事。   一进静室,隐约有些水汽扑面而来。   这山顶有汤泉,就在静室之后。此刻那汤泉仿佛是被人故意烧烫,水雾氤氲开来,叫人什么都看不真切。   江南树心中有些不安,加快步子往汤池边去。拨开重重雾气,他方站定,先入眼的是池畔搭着一段白而纤瘦的胳膊,其上却肌理分明,跟着手指随意叩在石台上的动作,扯出流畅漂亮的线来。   那手臂的主人赤着上身回过眼,肩背被蒸出些红,水顺着颈侧落到锁骨处。   “你在着急什么。”   孟微之倚靠在池壁上,冷眉冷眼地看他,话语里似乎又带着揶揄的意味。   江南树盯着他,喉头滚了滚,顿时败下了阵。他缓步往前,停在孟微之身侧,跪坐下来低声地道:“此处的事,都已安排好了。”   这千年魔的壳子早已跟着身上一重封印一同碎了个干净,他还是那个会停在某人身后无所适从的江桐。   “安排好了。”孟微之重复一句,“然后呢?”   江南树一顿:“听大天尊……”   手腕给人抓住,他被孟微之一把拽进了汤泉中。   桎梏一除,江南树冲出水面,像凡人那般大口地抽气,抬手将湿发向后捋去,望见孟微之仍不动声色地靠在池壁上。他那张少年面上蒙了些薄粉,天目处最落红,整个人像熟透的果子。   江南树手背贴着前额,一时僵在了原处。   “你先前知道我入凡转世吗?”孟微之看着他,“你……是不是找过我?”   “找过。”江南树将手放下,“找了很多人,都不是你。”   “这是怎么断言的。”孟微之饶有兴味地舒展了一下身子,“若是我打定主意,不想被认出来呢?”   面前青年轻声笑起来。   “第一次在吴郡见你,我同你隔得很远。”他道,“没看到你的脸,但我就是认出来了。”   “如何认出来?”   “初元。”江南树叹道,“这三千年,我跟在你身后的时间,比看你眼睛的时间要长。”   这下轮到孟微之愣住了。   他有些惊愕地微微抬起脸,一下撞进江南树的视线中。眼波横如水,滚烫如身外汤泉,将他周身都裹进去,潮湿而缠绕。   分明身内魂魄已被抑制,他却仍觉神魂震荡。   不知所措,手足无安,孟微之却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让这浓雾之下陷入沉寂。宽慰的话说不出口——难道要遂江南树的意,剖去他身上神魂,让他归于希夷吗?但若不这样做,难道要因为一己私欲,让江南树被这执念折磨万万年吗?   一己私欲。   孟微之呼吸一滞。   他竟然也会……起一己私欲了。   “初元?”看他脸色不好,江南树忙拨开泉水,走到孟微之近前。他伸手想去触碰,却又顿住了,咬着牙垂下眼,道:“也不必遮掩什么了。天上那么多双眼睛,我藏得了千年也逃不过万年。我愿同你回大罗天……”   孟微之伸手握住他的腕子,将他的手掌按到自己心口。   “这里有什么?”他喃喃道。   “神魂不动,被你封住了。”江南树被他拉得趔趄一步,湿发垂落到他颈侧,“只有……只有……”   剧烈无比的心跳。   他们看向彼此,目光相交时,呼吸都有些沉。   孟微之心下一惊,猛地松手,侧身要走,江南树拿手臂向池壁上一撑。他浑身湿透,白袖堆在肘间,而腕处的肌肤紧贴着孟微之肩头,将汤泉中的热力都导了过来。   他面颊酡红,而汗湿之下,那策魔印鲜亮更甚。   看样子是又犯病了。孟微之自认对此颇有经验,没怎么犹豫,张开手就抱了上去,把自己的颈侧也送到人的嘴边。   怀中人似乎难以置信地化成了一个石人,半晌,他用力地回抱过来,好像要哭,将脸埋在了孟微之的肩头。   “初元。”他道,“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作者有话说   忍不住了发了。。。啊啊啊啊啊啊草怎么这么纯爱!怎么这么纯爱! 第57章 群玉山头月下逢   怎么办才好。   孟微之答不出来。   水汽蒸得人头脑昏沉,等到孟微之再回过神,自己肩颈处的血已经淌到了腰际。江南树咬得很重,似乎意识也不大清醒了,一只手用力地按着他的肩胛,将他死死锢在身前。一瞬间,他好像突然脱了力,膝头往下沉去,仰头看孟微之时,眼底一片潮红。   “对不起。”他轻声道,“我忍不住......”   孟微之抬手按向伤口处,再将手移开时,肩头已完好如初。   他看着江南树,半晌,道:“你这地方甚好,先在此住上一阵吧。”   只能暂且避一避了。   山顶静室午夜风凉,孟微之在木榻上惊醒,本能地摸向腰后。洛泽剑化作的唢呐还别在此间,他本来摸着了就安心,此时却仍隐隐觉得惴惴。   二话不说,他翻身下榻,没在静室书案前看到江南树的影子。   外头林木在风中簌簌地响。   孟微之一脚踏出门,只觉得身子过了一重结界,那结界并非他自己设下,却一碰就消失了。他也没多想,往前走了几步,望见前头是一处还算开阔的山崖,月光泠泠淌到其上。   那崖坪上有两个人影。   孟微之步子一顿,反手按剑,快步向那处走去。其中一人侧过眼——是江南树,恰好看到他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回头向另外那个身披黑肥斗篷的人急道:“你为何开结界!”   大晚上的,有谁非见不可。   “江桐,你又何必瞒我呢。”孟微之压着火道,“我推心置腹与你说的话,你是一点没听进去吗?”   生灭间,他破空飞身到近前,反手出剑,挥袖将江南树对面那人的斗篷挑落在地。   月光之下,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居然是......孟如海。   *   “救苦?”孟微之将剑一落,“你为何来此,可是天庭有事?”   “大天尊罚我百年不上天庭。”孟如海低眉行礼道,“如今天庭之事,小仙一概不知。”   “你快离开。”江南树在他身后低声道。   “我以为,有些事还是不要藏了。”孟如海抬起眼来,沉静地看向孟微之,“南海百年的罚,我归去后自当领受;今日既然来此,得见大天尊,我便向你和盘托出。”   孟微之看向他们二人,顿时了然。   “江桐之事,原来你一直都知道。”他对孟如海道,“为何要藏?为何不向我说分明?”   “故友焉阙,实属冤屈难伸。”孟如海垂下头,一字一顿地说,“时至今日,大天尊大抵明了南海天裂之后是何人指使,难道......”   “我已说过,此事并无证据。”   “也是,焉阙不过是大天尊所点化的一个神明,未能守得一方安宁,实乃死不足惜。”孟如海苦笑了声,向他走了一步,“我知大天尊不在意,便只能如此煞费苦心。”   他在孟微之近前站定,心脏狂跳,不敢看神尊少年面目间无波澜的眼,却仍尽力平稳着声色道:“若将焉阙换成江桐,大天尊还能如此坦然地看待那件旧事吗?”   “救苦!”   “你且闭嘴。”孟如海回头斥了一句。   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伸手一把抓住洛泽剑的剑刃,鲜血淋漓地滴落在地上,与月光一同淌成怪异的符文。   “凡人都知道,事关心则痛之切。”他道,“大天尊,得罪了。”   以血为媒,化梦成阵。   孟微之毫无防备,只觉得一瞬间坠落千尺,睁眼时双脚依然踏在地上。日光刺目,他抬眼就看见了四面高大的菩提树。   这是南海,万里长沙。   心中腾起预感,他找准了孟如海道场法坛的方向,拔腿就向那处奔去。树影掠过,光尘摇曳,他一路穿过葱葱丰草,直至那处开阔的所在——菩提坛上空空荡荡,他目光下落,便看到那坛下石阶旁坐着一人,肩头白衣落,膝下春草生。   “江桐。”他喊了声。   石阶上的人没有反应,并未听到他说话。这个梦阵与苍梧那一个同样粗陋,只能映射设镇人所持有的记忆,入阵者只可旁观。   孟微之一步一停地走到他近前,才看到他脸上与白衣前襟满是干结的血迹,一如天裂陨落之时。已陨落的少年神明垂着眼,一手紧紧抓握着一块顽石,另一手颤抖着握着小凿,不断地在石面上削刻着。   那顽石质难琢,他刻了许久,也只留下些浅浅的痕迹。   隔着浓重的血腥气,孟微之在他面前坐下,只看到面前人的身形有些透明,在风中一动,好像就要消散。   他压着些情绪,虚捧过那方顽石,抬眸时与自己当年的造物目光相接。孟微之一时失神,对方却未看见他,只是注视着那顽石上模糊的面目,咬着牙又凿下一道。   江南树化形所托,竟就是这亲手凿出的小石人。   “江桐,”身后有人道,“你刻好了吗?”   孟微之一凛,转过身,便看见一身红衣的孟如海自林间款款而来。   “江南树。”被喊名字的人轻声而坚定地更正道。孟如海似乎也很无奈,走到菩提坛边坐下,低头看向那石人道:“我同你说的事,你都考虑清楚了?”   “自然。”江南树道,“你助我得偿所愿,我助焉阙平冤昭雪。”   “此事我已有计划。”孟如海攥着石阶边缘,沉沉地望向远处,“天地共主之争,本来与我无关。我旁观万年,见了无数神明妄想扳倒阿难,最终都落得魂飞魄散……和你一样的下场。要想将南海天裂分说清楚,就要机关算尽,就要将事做绝。”   江南树有些听不懂这些话,颇为茫然地转头看他。   “可我不打算告诉初元。”他道,“要我说什么?要我亲口告诉他,我一个承了创世灭世之力的神,是怎么在天裂之下被截杀到无路可退、直至陨落的?”   孟微之猛地抬眼看向他。   “你是为补天裂耗尽神力,并非……”   “有何不同。”江南树继续低着头刻石人,“我如今执念堕魔,今后只能托身于顽石,初元定然不能认我了,我说的话他又如何会信?我答应你,引他入你的局,至于他能不能、愿不愿看出你所表意的那一层,就看初元心中焉阙与阿难孰轻孰重了。”   入局。   围猎——截杀。   同谋。   孟微之感到一阵眩晕。   “好。”他听到孟如海颤声道,“那你要什么?”   “要你助我化形,再替我折一枝无名江畔枝叶繁茂的桐枝。”江南树呼了口气,将石人面上的尘埃吹去,“按你的谋划,我想必还会见到初元。到时,我想物归原主。”   “你是说,你要还你身上的神魂?”   “还的越多越好。”   少年双手托着顽石刻成的石人,低眉奉到救苦仙尊面前。   “我只盼他确乎能独步天地,无所在意、永不忧愁。”他道,“天地共主神力式微的传言已两千多年,也该要止息了。”   作者有话说   坏消息:本周的六千字写完了 好消息:对老孟头攻略进度99% 第58章 惊梦   “江南树!”孟微之再也按捺不住,对着梦阵中人大喊道,“你凭什么如此自作主张?一千年,凭什么不来见我,你凭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孟如海接过那石人,起身将其置于菩提坛上,抬手示意江南树也坐到坛上。仙尊口中默念化形诀,霎那间坛上腾起烈火,周遭百草被热风吹得焦黑。   孟微之站在一旁,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团火。   浴火塑身,苦痛过地狱极刑。   但也只有这样,一具身躯才有可能作为一个器皿,长久地存住更多神魂。   眼帘一落,再睁开时,周遭陷入一片昏黑。有些不清晰的声色回荡在空中,孟微之燃起一点灵焰,抬腿向前走——脚下都是没到踝处的冷水,他淌过这方无边际的平湖,忽而意识到,这应该是孟如海的灵台。   灵台之中,能存诸多虚像。   他看到了一些孟如海同焉阙在一处的场景,再向前走,只见静水之中有人正仔细地清洗着什么——走近一看,居然是江南树。他手中的群玉珠沾满了粘稠的血,正被浸在浅水中,有生命般攀着主人的小臂。   孟如海的相匆匆出现,在一侧站定,道:“你这样东躲西藏不是办法,这些爪牙哪里杀得完?听我的,虫岭之南有一处好地方,名叫吴郡,你不如去那里安顿下来。”   “悉听尊便。”江南树一笑,“多嘴问一句,我何时能见到他?”   “快了。”   孟如海仰头看向某处。   “我听说大天尊想要入凡转世,天玄想将他托在我名下,做在凡世无根的仙奉子,好少沾染因果。”他道,“到时,我便让大天尊落在吴郡,你会见到他。”   江南树颔首,道:“那就再等一些时候吧。正好,那件事也不能再拖了。”   他利落地起身,回过头走向无尽的虚空中,孟微之想要跟上去,只觉得一脚踏空。仿佛是长风吹度,他踏到坚实的石板路上,周围百姓越过他来来往往,好一派喧嚣景象。   “大公庙会!福生无量!”   一个黑胖大汗敲锣打鼓自身边走过,越过那汉子宽阔的臂膀,孟微之一眼看到了一个挑着扁担、腰后别唢呐的瘦削少年人——那正是他自己。   十五六岁的孟十四将药筐一放,便往墙头上靠过去。来来去去这么多人,他看一眼就知道谁会买自己的药,也不在乎少钱,只半眯着眼,看着铜板落在小盒里。   一个穿白衣服的给得尤其多,却未再伸手拿走什么。他觉得奇怪,多看了两眼,只看到衣袂在面前一掠,那人便没入人潮、不知所终了。   可孟微之这次看得很清楚。   这是江南树第一次在吴郡见到孟微之。他快步走出去几丈,便停下了,挑开幂篱前的纱帘,回身望过去。   人海中的,长久的凝望。   孟微之行走尘世千百载,什么没见过,对那目光并不陌生——温烫的,柔软的,贪妄的,绝望的。   不清白的。   他一下子想起在那个雪夜,在苍梧的荒寺,江南树对他说了三个字:也皆是。   家人,故友,师长,爱人。   也皆不是。   先前在暗处回荡的声响忽而清晰起来,一浪叠着一浪,冲到他耳中,那声音他有些陌生了,但语气是呼之欲出的熟悉——带着谨慎,温和地咬着字,又有一种莫名的决绝。   “还要多久?我在吴郡,已等三百年了。”   “要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等到了苍梧、斩杀烛龙后,我要将神魂都还给他。”   “他若认出我也好......”   “那样,我便能与他再见一面。”   阵阵回声,声声相叩。   他在浪头里,吐息不稳,无所适从。   *   孟微之按着心口睁开眼,猛然抬起身,带起一身涟涟的水。   周围又是昏暗,灵台间水波平静,在他身侧偶有涟漪。而孟如海提着一盏灯在他面前坐下,脸上有了些仙人不该有的悲哀。   “这还是在你的灵台?”   “不错。”孟如海道,“灵台中记忆所结梦阵,皆是亲历,不能做假。”   “我知道。”   孟微之紧抓住自己的前襟,尽力自持。   “我不明白,阿难何必那样做。为一个天地共主的名号,他调动神明,铤而走险,专为杀死江桐?”   孟如海苦笑了声。   “浮舟说的不错,就是你害死了他。”他道,“先前众神争先,你一视同仁,那也就罢了;可等到江桐出世,大天尊敢说心中那杆秤没有丝毫偏差吗?”   “可是......”   “还有,大天尊,”孟如海头一次打断他,好像是打算一口气将一千年没讲的话并在这一次说,毫不客气地继续道,“你猜,江南树为何汲汲于要将神魂归还于你吗?”   孟微之皱紧了眉,不愿看他。   “有一个疯子,他愿意独因为你成神成魔成凡人,你却对他说什么天地不仁、万物平等,要兼爱众生。”孟如海不依不饶,“大天尊,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灵台之内,顿时四面回声。   “兼爱众生不假。”   良久,孟微之哑着声开口。   “可众生之中,我实是最偏袒他。”   说完,他仿佛是认下了什么罪行,紧握双拳,垂下眼不再出声。孟如海看着他,一时有些惊住了,平复许久,才呼出一口气,心中动荡而不安宁。   这自在徜徉天地间数万年的灵魂,竟然真被自己亲手折下的一段桐木所撼动,终究由神变作了人。   *   江南树只觉自己被魇住,从天裂之变、自己陨落到重遇初元,一千年回溯一轮,再睁开眼时,已然鬓发尽湿。   崖前月明依旧,而孟如海不见踪影,反复今夜从未开过此地。   “他都告诉我了。”   江南树手紧了紧,回眼看过去。月下人影单薄,他看不清孟微之的神情,只觉得方才那一句话字字重千钧。   “错在我。”他开口,“我本不应该......”   唇触到了一点温热。   他僵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等孟微之同他分开、按着他的肩头坐在面前,他才后知后觉——那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那一刻,江南树以为自己还在幻境中。   “不是梦。”孟微之盯着他,说话时声音微颤,“我看凡人是如此做的,你难道不想我这样待你吗?”   “初元......”   “我不要神魂。”孟微之再靠向江南树,眼中本来满是执拗,却又忽而软下了比月色还清冷的目光,语气恳切得近乎带着祈求的意味,“你留在我身边吧。” 第59章 循迹入凡   百万对三千,就像是山河间无比盛大的秋日,与自某林梢落下的一叶。   本来只是一擦肩。   可这一叶,不知怎的,落到初元掌心了。   孟如海不解初元怎么看江桐。开天古神生命的尺度让人望而生畏,单凭这一点,他从前想不到有谁能做到不卑不亢地平视着这位神尊的双眼,坚定不移地谈论自己如何看待天地、想如何改换天地。   即使是阿难,也从未如此。   可江桐这样做了。他驳斥天地不仁,持剑杀人皇,句句违天道,沉默而执着地站到了初元天尊的对面。又要做天地共主,又不肯无为无求——一段本无人性的木头,养在尘世千年,居然也能移情于人。然而,神一旦垂首去够凡人,便生出诸多祸端来。   初元为何不一早拨乱反正呢?若那样,江桐也不至于要做江南树。   可他分明就是纵容江桐胡来了那么久。   孟如海疲于再细想,回身下了万峰顶,将那二人和月光都甩在身后。今日来此,原是为告诉江南树此时阿难大抵已看破此局,本打算讲完边走,却偏偏回眼碰上了孟微之。   全讲出来也好。   余下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算因果罢。   他仙根受损,近日总觉灵台震荡,想起缺失的仙根正被封在玉佩中、带在转世的焉阙身上,他便觉得尤为不安,想着早些回和浦察看二三。   焉阙此番就转生在和浦的寻常人家,孟如海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何处,却迟迟不敢去见他——魔转世为凡人,往往气弱,仙神近体便会发恶疾。凡间几次游神节,他只敢站在市楼之上,遥遥地看一眼。   天南十九年飞逝而过,焉阙成了个面目瘦削苍白的书生,尤擅识文断字,性情和善而又有果决之名,为穷人做讼师。   如此甚好。   所谓平冤昭雪,对他而言,大抵也没什么意义了。   就当是为了我的心吧。   每当江南树问起时,孟如海总会如此笃定地回答道。   一切就快结束了。   他抬手破开天地门,纵身入其中,只觉得仙根再一刺痛。那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先着了地。   南海畔正是艳阳高照。他的长发在海风中非乱,红袍下摆被海水打湿。回眼望去,和浦屋舍匍匐入海,在霞光之下缓缓如此。   寒光骤闪,他顿时警醒,低头瞥见颈侧附着一弯银刃。   抬眼,孟如海看到了子慕的脸。   小神君鬓角直冒冷汗,手中却紧握着银刃,断断续续道:“我殿神君有请,仙尊......请,还请随我回大罗天!”   早就料到有此时。   孟如海忽而释怀地笑起来。万年未曾动斗术,而此刻他望着子慕,抬手去触那银刃,指尖霎那间被灵焰包裹,光耀之间锐气凌人。   “那就看你手段如何了。”   *   陈丹迟已经很老了。这一日他方睁眼,看到一片干枯纤薄的落叶飘到桌案前,而后佣人叩门道,有人来见。   他起身时的一瞬,忽而怅然若失。   陈宅之中,祠堂当户。一开门,只看见一个少年人挑着一肩担子,身着青黛麻衣,沉默地站在那里。他身后站着一个人,形貌昳丽,却裹着洗旧的素服,没形没款地道:“你就是陈家二叔?”   “是。”   陈丹迟有点吃力抬眼地看他。   似曾相识,他却自觉分明从未见过眼前这二人。   “平泉寺,这十九年来,一直是吴郡陈氏代管。”面前少年开口,一双赤金的眼瞳叫陈丹迟看得一怔,“我们自南海万里长沙来,奉救苦仙尊梦中之托,来自重开此寺、重尊新神。”   此话一出,两侧族人无不惊诧。自从十九年前双面大公被除,虫岭一代便再无主神庇佑,只能暂且尊奉南海救苦仙尊。如今,这怎会平白无故多出新神?   “此事或许不妥……”   “明白了。”陈丹迟开口,将纷纷的言语一瞬间掐灭,“我这就带你们去开平泉寺的正门。”   家主年逾古稀,行动不便,竟要亲自为这两个南海人开平泉寺。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不解,看陈丹迟拄着拐杖向前走去,也忙不迭地跟上。孟微之被簇拥在他们之间,余光瞥见江南树正仰面望向万仞台的方向,不由地轻叹了声。   只是略施术法,孟微之和江南树这两人,就好像从未在吴郡出现过。   直到他们踏入平泉寺,一切才算数。   山门一开,满庭落叶乍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赤黄相间的旋。孟微之踩过枯叶,又沾了满身秋色,抬眼向上看去,只见灿阳之下“天王殿”三字已然斑驳,旁侧生出一个家燕的巢穴。   他望入昏暗的殿内,肩头一松,回头笑道:“此地甚好。”   岁月真可欺。   肆意从头越,又是十九年。   “之后要多劳二位道人费心供奉。”陈丹迟拱手道,“保我吴郡,风调雨顺、福生无量。”   众人一并行礼,孟微之、江南树也抬手回礼。喧闹渐渐散去,陈丹迟拄杖方要走,回头向人群中一指,道:“琅玕,你留在此处,帮人家将庭院打扫一番。”   “是!”   自一群乌压压的人里头冒出一个着鲜衣的青年,身材高挑,筋骨强健,向一旁去拿了箕帚。孟微之看见他,只觉得小小少年仿佛数日内忽成七尺男儿,一时没挪开眼。见琅玕望过来,他没忍住便道:   “秋寒侵体,可否康健?”   琅玕自然听不出他的意思,只笑道:“陈某幼时逢妖鬼,幸得神明庇佑。渡过此劫后,再未有病痛。”   *   等到庭中落叶被扫开,江南树将琅玕送出去了,回眼看见天王殿中点上了灯。孟微之不知何时爬到了梁上,正在修补那屋顶的裂缝,看着很是心无旁骛。   江南树就在不远处看他,目光偶然一落,点在那神台上——自己前几日还在那处静卧养神,而此时,那神台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其上凭空多出一尊造像。   木石质,素白袍,手持枝。   这是江桐还是虫岭主神时,随处可见的造像。   他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孟微之仿佛是故意不看他,许久才垂眼望下来,伸手向江南树要浆糊。   “就当没有这一千年。”他轻轻道,“我许你元神归位,好不好?” 第60章 我所求   眼前人的这副模样,对江南树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   以往是漠然、最坦荡、最无情的那一个,此时却不厌其烦地带着无限的珍重与谨慎,在他面前不断询问着相似的问题,好像在无意识地求那一句承诺:   留在我身边。   江南树自认为有情于此人,且是不顾神格、一往情深,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同初元间会有“情”一字。揣着自己的心,他暗自思量过的唯一达意之事,就是剖神魂、归原主,让他心中唯一的真神明能不待于任何事物,千年万岁独步世间。   可孟微之是如何至善至纯至真之人,他说不要就是真不要。他开口要的,是江南树扔下那成魔入局的一千年,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   如此,江南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坐在神台上,看着孟微之将浆糊往屋顶上抹。前夜的一吻落在唇边,他惊得忘了回应,那僵硬的感觉似乎延续到此刻,叫他时常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副身躯本就是块顽石。   “我本以为你陨落是天道之意,从未想过你会回来,一千年也就这样过了。”孟微之道,“我点化过太多神,你活得太短,换做以往,我都来不及给你取名字。”   “那是因为你想要一个能继承你所思的天地共主,将我带在身边好久。”江南树笑道,“叫你失望了。”   “尘世的千年万年,我都不觉漫长,却很难捱。”孟微之补好了那裂缝,用手按了按,“你在的两千余年,时间却好像过得极快。”   好像时间会被冰封凝固,又会消融似水,叫人感叹一句“逝者如斯”。   “凭这一点,”他垂眼道,“我本该再早些认出来的。”   风乍起,冲涌穿堂,仿佛要吹来那一场陷在记忆深处的阿难业火。骤雨砸落,恶鬼哭号,地裂方平,枯桐树又生新叶。金盾寂灭,红符镇鬼,那指尖的温热落在眉头时,本就是神魂震荡。   彼时孟微之在雨中仰起头,带着些戒备看向江南树。耳际只是雨声,可分明就是在那一刻,时间重新开始流淌。   浩浩汤汤。   他此时说罢,叹了口气,要从房梁上跳下来。方朝下一跃,本来在下边愣神的江南树忽而惊起,飞身扑过来,一把将他接住。他抱得那样紧,却猛地松开手,仍移不开双眼,好像要把孟微之这块冰给看化一般。   孟微之按着他双肩,颇有些不解地沉默片刻,道:“......怎么?”   “你说了这样的话,还要问我怎么?”江南树哑着声道,“可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如何对你了。”   他只为自己选过一条绝路。   “原来大天尊也有私心。”他心中如有鼓乐大作,却仍说着故作无知无觉的话,“宁可要我永被执念折磨,也要我留在你身边?”   “你不愿意吗?”   孟微之看过来。他们靠得太近,少年相神尊的鼻尖几乎贴到江南树面颊,将他眼瞳的微缩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的执念,是要将神魂还给我。”他道,“颇没出息,就没想点别的?”   简直是要疯魔了。   江南树扣着他后颈就吻上来。他的劲很大,孟微之直皱眉,朝后边不自觉地仰过头去,双手十指张开、紧按着神台边缘。在将要用不上力时,他给人将后腰一按,接着整个人便被锢在了江南树怀里。   “别的?”   喉头被扼住,然后是潮湿的痒意。孟微之下意识闭了眼,还没喘上气来,只觉得颈上嫩肉被刺得一痛。他毫无防备,“啊”了一声,立马捂住了口鼻。   一抬眼,就见江南树在看他。   分明近在眼前,却像是在眺望什么远在天边的事物——就那样望着,又缱绻,又绝望。   他渐松开手指,摸索着去抓江南树的手。指尖一触到滚烫的皮肉,对面也将一手抬起来,同他十指紧紧相扣。   那瞬间孟微之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   在吴郡,在平泉寺。   这里没什么神明,没什么造物。他只是踽踽独行很久的人,蓦然回首时,发觉有人一直在身后凝望着自己。   那人和自己背道而驰。   可那人也愿意为他,生而复死。   而此心如今甚分明——从三千年前无名江畔折桐枝开始,他如同倚仗自己一般,将自己的道施加在彼时的江桐身上。可江桐偏偏不如他的意——他不是桐枝,不是旧时天地共主的化身,他不仅拿血肉和执拗真正养出了自己的魄,还走上了自己的道,为此不惜魂飞魄散、堕落为魔,从此世上只有江南树。   孟微之明白他的道。   天地不仁,我自分明,生杀予夺都在我。善有庇护,恶有惩处,于是才算天地共主。   这道太狂妄,可却让万古的神尊记了许多年,也偏袒了许多年。在孟微之的生命尺度中,他乐于见这样一树开在紫桐间的百花,除此之外本不该再有什么多余的情思。   可是,这样一棵树木挣扎着生长起来,而那少年神明满身血色地走到如今、依旧能一身白,且承着千钧挺起了腰身,要与他平视相对,要他这百万年的凝固冰封,都败给三千载流动的时间。   他要说,我与你共齐天。   不为取代你,不为掌运天地。   只为在我为自己定下的离别期限前,能从你身后走到面前,再仔细看一看你。   “这样就很好了。”江南树轻声道。   他好像又要哭了。   孟微之不知该做什么,只是握着江南树的手,试着去再长久地望那双眼。世间琐碎看得太多了,他也太轻易地能辨认出面前人的欲言又止和克制,却不知到底该如何回应。   那些凡人话本也只写到亲吻相拥,余下的都分付灯火之外,而后就是白头偕老了。   囫囵百年也轻易。   然冰雪木石太长久,何以共白头。 第61章 且偷生   门忽地被重敲了几下。二人一下子分开了,孟微之清了清嗓子道:“何人?”   “琅玕!”外头那位喊,“是二爷叫我送东西来,且宽心吧!”   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孟微之只觉自己身上的异样还没消下去,把江南树推到后殿,自己去将门拉开一半。琅玕在外头,捧着一个箩筐道:“二爷说,平泉寺后边院里荒着也就荒着,不如种点东西。这是些菜籽和用具,都给你们了。”   “麻烦二爷,也多谢你。”孟微之颔首,将那筐接过来。手触到琅玕的瞬间,他感到些微小的异样,那感觉转瞬即逝、无从说起。忽而念起南乡子说琅玕有仙缘、会得道,他便随口问了句:“你家二爷道行颇深,你如何,有没有跟着修道?”   琅玕的手一顿,颇有些困惑皱了皱眉,低声地道:“他受仙人指路,我们儿孙却没那福气——我从未修道,还娶过婆姨,可惜我妻前年难产......大去了。”   孟微之心头一动,只点点头,将门推上。   一回眼,就见江南树站在身后。孟微之还没说话,手里的东西便被接了过去,发顶还挨人揉了一下。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却道不分明那点心悸究竟来源于何,便随便找了话来说:“琅玕同以前实在不大一样了。”   “你还记得他以前的样子?”   “那是自然。”孟微之跟在他后边,朝后院走去,“于你我而言才过了几日,一个小孩子变成了而立之年的青年。我同凡人交往不多,眼见如此,倒也有些惊奇。”   他说罢,后知后觉地想,这家伙该不会是在醋自己认不出故人吧。   “你——”   “我也记得,”江南树忽地沉声道,“他以前的样子。”   他竟没节外生枝,拎着筐子往旁边一撂,开始在里边翻翻找找。孟微之怎会察觉不出他神色有异,也在他身侧蹲下,默了片刻,道:“......方才的事,你不做了?”   江南树拿铁锹的手一顿,转头问:“什么?”   孟微之身子微倾,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这流氓耍得不动声色,他亲完后慢条斯理地将身子往回缩,还不忘欣赏一下美人那张薄脸皮由白变红的神奇过程。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   江南树被他看得血气上涌,手却不听使唤,紧紧地攥着铁锹。两人于光天化日之下在泥土地边一坐,此间不似在天王殿中昏昏沉沉,孟微之那双眼就这么不遮不掩地望过来,其间仿佛有虚云千里、俯仰万年,潮水般的时间顺势而来,把江南树淋得浑身湿透。   这老家伙分明什么都知道,却还顶着这么一张少年脸皮,好像是故意要人坐立难安。江南树同他从吴郡走出,入南海、过苍梧,并肩交谈时不觉如何,只要一静下来,眼前人便又变成人间不敢供的开天神尊,变成他遥望过的影子。   他想证自己的道,妄想将初元拽下大罗天。可真到了此时,他意识清明,偏又记得面前这位是他衷心顶礼过的神。   他唯一的神。   这对于山川草木而言都太漫长的三千年,在孟微之面前尽数摊开后,也不过是一眼就望到底的清泉。这清泉再如何,也不过能占沧海一隅。   亘古的鸿蒙都错过了,他不敢说自己认得初元,只敢道认得一个入凡落定的凡人孟微之。他向来认为,孟微之能为他留心上一寸,大概也就是出于对继任者的厚望,与当年无力回天的愧疚。   而如今这一切,除却偏袒,还有什么?   江南树呼出一口气,手中卸下力。   无所谓了。   他伸出手,揽过孟微之另一侧肩头,同他紧挨在一起。孟微之似乎也愣了一下,伸手搂住在他的腰际,后脑枕在他肩头,又轻又长地叹了口气。若从背后看,二人倒真像是一对少小相识的爱侣,自然又随意地靠在一处。   江南树舍不得说话。   生命中很少有这样平静的时刻,他盼着时间能为此间停留,故而闭目不动,幻想着一切停滞。可孟微之的声音在耳边显得有点黏糊,低低地混成这样一句:“陈丹迟在试我们呢。他想看我们会不会术法,故意在这深秋让我们种菜籽。”   “怎么。”江南树垂着眼笑看他,“你当真要在此地种菜?”   “种吧。”孟微之道,“反正没什么事。”   天庭方一日,地上十余年。   他一想到之后的事就烦闷,干脆不去多思量。秋日午后的太阳很好,他窝在人怀里,很轻易地就入了梦。   梦里是初元殿庭中悬空的白玉兰。   他恍惚间在花前停了很久,而那略施小计赚他驻足的人在香雪雨中,身影有些模糊。待到长风一过、衣襟飞动,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面目——昔日少年神明的脸转瞬既逝,千年魔生得昳丽张扬,神情却柔和悲戚,朝他定定地望着,却迟迟不愿过来。   孟微之方要向他走过去,只觉一阵狂风卷地。再睁眼时,眼前白玉兰瓣打着旋四散,皆坠落在地,而庭院中空无一人。   日色猛地沉下去。   呼吸一顿,孟微之猛地起身,差点将身边烛火撞到地上。周围没有人,他披衣就要夺门而出,没料想一下撞在江南树身上。   “怎么了?”   江南树迅速地将门掩上,向窗棂外看了看。孟微之松了口气,轻声道:“我不常做梦的......看到了些不好的兆头。”   “你倒也真做了十九年凡人,信些什么兆头。”江南树笑道,“从凡人到神明,都在天道之下,这可是你悟出来的。天道怎么会因为怜悯一物,而诉出自己所向之何呢?”   “最好如此。”   好像是没懂弦外之音一般,江南树将另一床被褥铺开,念叨着自己如何催长了那许多瓜果蔬菜,仿佛是什么经验十足的田舍郎。孟微之分神听着,将灯火扶正了,还在想那个梦里的事,忽然只听到耳际一声巨响。   那响声有点太吓人,他耳中嗡嗡不停,后知后觉地感到,是神台上砸落了什么东西。   二话不说,孟微之抄起灯,向天王殿前冲过去。远远地见供桌倒下了,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正倒在地上,唉哟直叫唤。   孟微之提灯一照,瞬间退了半步。   “南乡子?”   “这是我的分身,法力不够了,只能传一句话。”那个“南乡子”挣扎着看向他,“我们的灵台都不能用了,天庭算是被封了......孟如海还没被抓过来,你多指望他吧。”   撂下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后,这个分身像是干瘪了一半迅速缩小,变成了一片被撕裂下的靛蓝碎布。 第62章 困锁天宫   江南树下意识地去看孟微之的脸色,却见他平静得近乎木然。那破布上一团火起,刹那间被扬成了飞灰。   “大罗天出事了?”   “无妨。”孟微之道。   他转过身,一双赤金瞳映着如豆的灯火,依旧明亮得吓人。江南树定了定心,方要探身去查看神台,孟微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些狠劲将他拽到了自己身侧。   仿佛是千年的沉寂都压下来,江南树膝头一软,跪在了孟微之面前,抬眼就撞见天尊眼底的漠然。   寒冰之质,不改万一。   “你就同我待在这里,哪也不用去。”孟微之垂眸道,“大罗天如何,就不用你担心了。”   *   南乡子神思复位,哇地咳出一大口血。虽说仙身接由灵气而成,血也不过是化相,他看着还是心里拔凉,不由自主地想:就算做了仙,也还是会有死期将至罢?   视线还模糊着,他一动,脚上的玄铁锁链便发出一连串的响声。那响声在空旷的天玄宫里回响着,久久不绝于耳。他闭目忍受着,正暗自运力护住仙根,那锁链被人一脚踩住,沉闷的寂静又压了下来。   他吞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看见阿难居高临下地低眼望过来。   “大天尊几时回来?”   “不、知、道。”   南乡子靠在紧闭的殿门上,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肩膀。面前人还是笑得一如往常,那副表情好像是戴在脸上的一张皮面具,分明是万全无瑕的,却叫人看得不寒而栗。   “天玄,”他开口,“你可知罪?”   南乡子愣了一下,犹豫着笑了两声。   “罪?”他嘟囔道,“你竟然敢言我的罪。你们这诸天仙神,身上的脏污,哪一样是我南乡子不知道的?如今到好,你贼喊捉贼!”   “我不懂你们那套凡人的土话。”阿难用脚磨了磨锁链,慢条斯理地道,“天玄,你有欺天之罪。”   “愿闻其详!”   “假神。”阿难看着他,“你和大天尊,造了个假神。”   要还有力气,南乡子真想把他一脚踹飞。   “你当我真傻?”他忍不了了,指着阿难道,“分明是你给的霜玉有问题,那玩意儿根本没灵性!别以为我不知道......别以为大天尊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只是宽恕你罢了。你若得寸进尺,等到大天尊没耐性了,那便是你的灭顶之祸!阿难啊阿难,你在急什么?天地共主终究是你的,你为何……”   “大天尊身上的神魂不多了。”   阿难好像没听他说了什么,提衣在他面前坐下来,托着下巴看他。   “若是天地共主无力再点化神明,那就到了要禅位之时。”他道,“是不是这个道理?”   “胡言乱语!”南乡子冷笑道,“就算你放出话去,说那新神是假的、说大天尊已无力点化神明,又有几个仙神会信你?”   “自然没有。”阿难将眉一挑,“不过,倘若这话是从天玄仙尊口中说出来的呢?”   南乡子神情一滞。   “什么——”   脚踝被人抓住,他被猛地一拖,头顶哐当一下撞在宫门上,撞得他眼冒金星。还没喊得出声,他躺在地上,侧过眼就看见李不言倒在自己一丈开外——一个数千年修为的仙官,居然被变成了一尊石像!   他刹那间有些失神,而阿难的手越过他心口,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你们凡间修道之人,惯爱讲什么因果。”阿难终于不笑了,冷着脸,死死盯着他,“天玄,这就是你的果报。”   “不是,”南乡子将气一闭,断断续续地挣扎道,“你少瞎说八道,这外面估计都是人,都听着呢啊!你我有何因果?不过平日公事公办罢了!”   “你,可还记得迦耶?”   南乡子身子一僵,半晌,道:“那个守门的?”   “我要多谢你将我认作了一个游荡于玄门处的妖鬼,自地狱请来我亲手布下的业火烧灼我。”阿难逼到他近前,“多谢你这一烧,于是方知我是我。”   一字一句,沉沉地敲在空殿间。   “你当时分明在沉眠……”南乡子嘶哑道,“魂魄出离、自成分身……迦耶就是你?原来是这样……”   他忽然没了声,喉舌好像都不受自己控制,浑身都僵直起来。阿难的手掌覆在心口,他感到自己的仙根无可挽回地寸寸断裂,又被阿难的神力固结起来。而后,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一挥,狠狠打了自己一掌!   随即,南乡子眼睁睁瞧着自己像是提线偶人一般爬了起来,膝行几步,垂头跪在阿难面前。   “你红符镇鬼,放火烧本尊,本尊且不与你计较。”阿难扳过他的下巴,“天玄,知道这么多年,我最不满你什么吗?”   鬼知道啊!南乡子在心里怒吼,老子根本和你说不到几句话,平常天天在三清殿做苦力,这天玄宫都不怎么来——你天天笑得那么卖力,哪得罪你了你也不说,原来等着一朝秋后算账呢!   他绷在那里,却听自己颤着声说了句“不知”。   这邪术居然能操纵仙神!   “我成神之日远早于你登仙,却不比你受大天尊器重。”阿难嗤笑一声,“我如今还记着第一次看见你,你站在三清殿高台上,好个天上地下第一仙尊!”   他眼一落,回忆乍然涌来。   万丈霞光之外,高殿重门之前。那仙人着华服,不经意间向台下瞥了一眼,其间尽是浩然的傲气。长风开道,天尊引路,万古第一——何等尊荣!   “你错就错在,与他们一般看轻我。”他喃喃说。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简直是又疯了一个!   南乡子想尽办法要脱离控制,身体却仍不听使唤。这时阿难忽地松开了他的下巴,站起身来,脸上又挂上惯常的笑。   南乡子看得毛骨悚然,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他走了几步,脚踝上的镣铐啪地裂开,天玄宫正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刺目的日光探进来。   “去告诉他们,”阿难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要为那个弥天大谎认罪。” 第63章 神魂震荡   “你让我别管?”江南树尽力平心静气,却仍是难以置信地问,“阿难突然发作,大抵就是因为知道我……”   “我想要你接任天地共主,当年诸天仙神皆知。阿难是欢喜神,在世间信众最多,实力最强,自然对此不满,于是便要让你灰飞烟灭。南海天裂,便是他为你做的局——要你只身去救,又在南海将你截杀。”孟微之平静地道,“是不是这样?”   “初元,我——”   “你只需说,是或不是。”   他分明是什么都能知道。   江南树一下噎住,半晌说不出话。他跪在孟微之面前,忽而想到,这世间对孟微之而言本就是没什么意义的。他眼里只看得到自己所求之物,行事与想法都与常人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得上无比怪异。   从前他要什么?   要天地平稳、万事无虞,要一切的尽头都是绝对的寂静。   可现在似乎不同。   他不敢确认这种不同究竟如何,有些迟疑地抬眼看孟微之,在孟微之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在灯火中模糊的轮廓。   “……是。”   孟微之好像松了口气一般,轻轻按了他的肩膀。   “乖孩子。”他轻声道,“那你还在怕什么?”   那语句太陌生,却破开千年,将本就悬在高崖的江南树撞得一趔趄。他仰面望向孟微之,手指攀附上去,摩挲过身前人的面颊,继而身子一颤——孟微之不知何时化回了本相,变作紫衣神尊的模样,长发披散、目光深远,好像一座造像,任凭他凝望、触碰。   “可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他近乎绝望地道,“我的道已经灭了,你又能如何呢。”   “你求过神吗?”孟微之问。   江南树一怔,苦笑道:“从未。”   他一手贴着孟微之的脸,指肚抚过那凤目的眼尾,说:“这倒也是个办法,不如我便求你吧。”   “求我。求什么?”   江南树再也压抑不住,用手臂一带,将孟微之扯了下来。仿佛是默许了一般,孟微之毫不设防,顺势倾身,直接落到了他怀里。   “庇佑我。”   “不要我履行承诺、让你归于希夷?”   “我要在你身边,”江南树低声道,“留得再久些。”   他说完,眼底忽而一片潮湿。   温热吐息都连在一处,好像是真心话终于带出了淋漓的鲜血。孟微之身上是冷的,冷得像块冰,冷得不真切,可江南树还是将他抱紧了。一切反应与情思都陌生,毫不留情地冲刷而来,他几乎要窒息,试探着得寸进尺,转眼就看到孟微之微张的天目与紧锁的眉头。   “你在尘世......怎么没什么长进。”   “我不同人厮混。”江南树贴着他耳朵,背上被汗浸透,“我也不知道凡人如何,大天尊若是知道,不若自己教我?”   手上立刻不轻不重地挨了一巴掌。江南树习以为常,等着孟微之自己做决定,下一刻就被按着双肩推到地上。   长发落下,在肩头挠得有些痒。   孟微之按住他膝头,咬着口气下去。象征性地停了片刻后,他借灯火看向江南树,两人目光都灼烫。   “冷不冷?”孟微之忽而问。   他面皮微泛着红,神色如常,好像个没事的人。相比之下,江南树反倒紧攥着他的手腕,忍得颇为辛苦。   他到底在看什么。   孟微之不太明白。   脉中血奔流,一路直冲天灵盖,他只能在粘稠的暗色中窥见江南树的表情——一半沉溺一半茫然,好像是在做清醒梦一样。他于是不设防备,只觉月光自看不见的缝隙中渗进来,流淌、下坠、凝结,然后积成一地旧雪。   手上的力道忽而被撤下,他顿时陷下去,几乎是力竭地惊呼了一声,旋即捂住口鼻。   心口覆上江南树的掌心。   他怔了片刻,垂眼盯着那只白皙的手。江桐的指节好像没有这么修长,虎口处也没有疤痕,分明是最完满的一样作品。区区一千年,他将自己折腾了几转,又回到孟微之身边。   孟微之这样想着,只觉四肢百骸间忽然一气冲融,他颤抖得不能自已,差点扑倒下去,勉强坐住了。眼前蓄满了潮意,一动眼泪就涟涟地往下淌,而那麻意不依不饶,将他死死囚困,灭顶般化进这副躯壳中。   这是神魂震荡。   “封印......”孟微之抓住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你个混蛋,怎么破开我的封印?你我神魂感应......我不......”   他仰着脖颈,一时失声。   恍惚中江南树起身抱过来,面孔蹭着他颈侧,孟微之脖颈顿时湿了一大片,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孟微之手中空落,揪紧了江南树的散发,听到那人艰难道:“初元。”   “嗯。”他哼了一声。   “初元。”江南树又叫,有些急地凑上来吻他。两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孟微之浑身都烫得不正常,脸颊尤其红。江南树压着神魂,凑过去亲他面颊,被人一把抱住肩背。那力气几乎是抵死一般,紫衣白衫缠在一处,仿佛天地一刻倒悬,他们相拥着坠落。   往事不可追,江水不倒流。   孟微之的眉头终于展开,他垂着眼,尽力地抽气。就在江南树以为他要再吻过来时,他贴到江南树耳边,好像幼童学语般,一字一顿道:   “江南树,我好爱你啊。” 第64章 心   狂风大作,秋雨如注。   孟如海落地时踉跄了一步,捂住渗血的伤手,飞一般向林中去。他分明是拥风林火山法轮的仙尊,此时且不敢下号令——一旦此处大雨止息,天上就知道自己在此处了。   那子慕神力不强,手中重剑却是大罗天韦陀阁中封藏的法器,能击伤仙神,且伤处一时半会好不了。孟如海脱着伤手摆脱子慕、逃回南海附近,干脆化形为凡身,暂且逃开自大罗天上落下的目光。   子慕是阿难座侧的神君——自然,是阿难授意,要将他这个救苦仙尊押回大罗天。   看来,与江南树的谋划已然为阿难所察觉。这也不是很让人意外——能瞒一千年,已然算是出乎意料的好结果了。   只差临门一脚。   越过山林,和浦外城便显现出来。孟如海顿时松了口气——此处离自己的道场极近,万物皆能听任调遣,也不怕天庭来人为难。如此修养几日,再去见初元、寻对策也不迟。   他掐诀借力,一口气进了城。伤口已结痂,但浑身都是血腥气,引得几个雨中行人频频侧目而视。他被看得不好意思,往前奔了几步,打算去天玄宫那边借个檐头避一避,走近了却心头一惊——那本是世间仅有的仙尊宫观,居然被火烧过了!   那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倒塌的主殿都太骇人,孟如海想着自己才没走几日,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旁边有一扇窗开着,似乎有什么人从里边向外望着。孟如海正打算过去攀谈二三,里边的人一见到他这身正红真人道袍,就猛地关上了窗。   真是无法可想啊。   孟如海叹了口气,往一处檐头下一坐,松下身子,倚靠在墙头上。他将手指抵在眉心,静待片刻,叹着气放下了手。   南乡子的灵台果然已经被封。   事到如今,发生什么都是意料之中的报复,天庭闭锁、崖下遇险之事也无需再同初元说。一千载环环相扣,孟如海已将一切证据和盘托出、议论分明,无非是将最大的希望赌在大天尊身上。他自然不敢说能看清千万年的古神,却想赌初元会为千年前的江桐将往事一顾——至少有一件事他没猜错,江桐对初元而言,就是不一样。   至于不一样在何处,他说不清。   而初元眼中天地无限,一切在他眼中都如落明镜,所作所为也皆是凭他自己的心意。什么仙官神君,在他面前都是蚍蜉木叶,一念生一念死,本就是无所谓——焉阙、伽耶甚至江桐,都是被抛入长流无处寻的。   既猜不了初元的心思,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些时候。   他闭上眼,感到无边丝雨皆扑面门而来。   深秋近冬,南海畔本应该是四季如春,今年不知为何也寒凉。   孟如海思绪飘渺,不在三界之中。他听了许久雨,睁开眼看向面前一方石板,忽见一滴雨水砸落其上,化做川河入山中。   他见过这八方四境原本的模样,忽觉这天地不过一罗盘,山河、风雨、微尘,都在方寸内。弹指之间,风光百代,亿万斯年。如今孑然再看此间,终归觉得少了些什么——算来万年共天地,何尝不会思之如狂。   “就当是为了我的心吧。”   这句话被无数次重复着。   他将眼落下,不自觉地摸向伤口,手掌被印得满是血。修道之人可闭五感,自然不觉痛楚,且那一袖血色全入红袍,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孟如海怔怔地看了片刻,正要撩起袖子看伤处,耳边忽闻有步步踏水声。   有人走到面前,停住步子。   然后孟如海在雨声中听见一句:“这位......道长?”   面前好像忽然雨停。孟如海猛地抬起眼,只见一人撑伞默然立在自己面前,墨色衣袍却全是湿痕。他同那人目光相触,对方先别开眼,迟疑地蹲下身来,伞盖全倾倒向他。   “你是天玄宫的修士吗?”那人问。   孟如海看着他,脊背僵直,如鲠在喉。   执伞者只觉得面前人有几分熟悉,应该是在城中曾见过,却又记不真切。他自认和天玄宫修士有缘——听说在他出生之日,巨钟振响三声,一个修士梦中得祖师召,说此子自有天应,当赐名焉阙。   “前日一伙人不明不白放火烧天玄学宫,天师已报官,我则愿做讼师。”他道,“若道长无处可去,不若到我处一避?”   天师......报官......讼师。   孟如海看着焉阙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多少年已过,没想到再见居然是这种情形——本来,他只打算远远地望着。   什么机缘,什么前尘。   “复形咒很容易,只要灵力足够,重建天玄宫何须这么麻烦?”他喃喃道,“我此时灵力不够了,不能......”   “这是要存留证据,待人核验。”焉阙耐心地道,“必有重建之日,请道长放心。”   孟如海看着他走神。   过了一会,他在雨声中问:“先生为何要帮我......帮我们?”   “好像有人同我说过,福生无量,进道无魔,需广结善缘。”已然是凡人讼师的焉阙笑道,“不必谢我,开年游神时,烦请为我向浮舟娘娘敬珠,求我氏族荣盛百年。”   他执伞起身,向孟如海伸出了手。   *   门被重敲了几下。   “来了。”江南树放下手中的祈福抄,起身去开门。孟微之懒懒地躺在庭中,眯着眼晒太阳,只听着门轻响一声,而后琅玕便进来了。   “二叔有事?”   “算是吧。”琅玕道,“咱们这与南海风俗还有些不同,冬至也是要游神。算着还有些日子,但也还是要早做准备。”   凡间这一套倒也真是繁琐。   孟微之抬起上身,向门边的两人看去。他本来还睡得有些迷糊,等看清了琅玕,目光立即一顿。   他今日好像刚干完活,赤着上身。   而孟微之用神识看到,琅玕心口有一个极大的空洞,其间无血无肉。   一个......无心魂之人。 第65章 天雨之下莫重逢   “怎么了?”   等琅玕走后,江南树在孟微之身侧坐下。他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发觉任何异样。孟微之看向他,迟疑了片刻,回眼道:“没什么。”   “果然天上一刻人间一年,这小孩儿看着能做你我的阿哥了。”江南树笑道,“说到这游神会,你记不记得你在和浦遇到我?”   “那是自然。”孟微之继续躺下,枕着胳膊,眼前是苍苍的天色,“你那时就跟着我,这也是你同救苦谋划的一部分?”   “对。”江南树悠然侧卧,手撑着脸侧看他,“我知道你那时会心软。”   也不算心软。   只是天地共主化作凡人模样也不忘自己的职责——兼爱众生而不加以好恶判断,只是手持天道之剑、要尘归尘土归土,遇将死之人则诵经超度,遇执念之魔则助其归于希夷。   如此,方可称为“渡”。   “我也知道,你不会心软。”江南树道,“若我非我,你根本不会犹豫——若我所执不在于你,现在岂不是早已湮灭于世了?”   “互为因果,倒也合于自然。”   孟微之讲完便闭上了眼。   神识仍在流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那感觉在灵台间纠结交缠。本来心绪就算不上平静,他也难以将自己如今所思讲分明。此时他在江南树身侧,只想轻握住故人的一缕发,再沉沉睡去。   而琅玕胸口的那个无血无肉的空缺,却又乍然出现在梦中。   *   “听闻天师已率众去攒珠宫暂避,你为何还在此处?”焉阙拿了一罐热汤过来,在孟如海面前坐下,“我虽懂得不多,但看道长的袍服规制颇高,怎么会未能同去?”   孟如海披着毡子,伸出手摸了摸汤罐。他还是不太能够平静地抬眼去看焉阙,愣愣地看从自己衣角的雨水滴落在地。   身侧焉阙站起身,腰际环佩轻响。孟如海只觉久愈的灵根又开始阵痛,他按了按心前,正感到一阵眩晕,听到焉阙在屋前向小童吩咐着什么,好像是要给他安排住处。   这不行。   他一个仙尊,就算隐藏为凡身,也是行踪易寻的。找到了他,便能找到焉阙。   虽说如今的焉阙已然是一个凡人,却与南海天裂、江桐重归脱不开干系。司命手中有旧忆谱,只要阿难一念起,他便能将一介凡人瞬间拉入永劫无间,使其承受被篡改的前身记忆,再去向初元做假证。   假证也就罢了。   重忆前身乃是逆天而行,万千苦痛不可言说,更别提又是一番折辱。为神万年镇守南海、万人朝拜,而成魔千载神骨尽折、被描摹成吞吃人血的妖物,这已然是明目张胆的不仁了。而此时,这一切难道还要重来一遍吗!   可他分明是清白无辜的,又为何要负此罪孽呢。   “你喝些汤罢,然后早些休息。”焉阙在一旁边写信边说话,也没非要他回应,“等雨小一些,我托人送你去攒珠宫那边——不过你们修仙之人大抵都能飞天,我算是多此一举了。”   这性子经了转世轮回,居然还不曾改。   孟如海披着毡子,隔一张桌看向他。外头阴雨天放落少许天光,自窗棂间透过,落在面前人的肩头。   素衣长巾,发中未簪点金,活脱脱的一个书生,苍白瘦削到握笔都松着手腕,哪里有一点南海涛中斩巨龙的架势。   可孟如海望着他,思绪直飞远。他登仙之日,见过初元后,焉阙带着他走过无名江畔万里桐林,意气风发,漫谈悠悠天地,再说要将南海变作天地间第一好道场,使得此间子民再不受妖物侵袭、能够安居乐业。   那时孟如海想,对仙神而言大抵没有“命运”之说,毕竟已然了却大欲、获得长生,上天入地都为了旁人。   就算有祸,命运又怎奈你我。   可他却亲眼看着焉阙自天裂之处坠落却不能近一步,等待那群与阿难一同围杀江桐的神明扬长而去后,焉阙连骨骸都没有留下,神魄附在木叶之上,执念成魔。   那个满眼怨恨、贪于血肉的魔。   “道长?”   孟如海一惊,面上平静地抬眼。   焉阙站起身来,手提了提玉佩,站起身向门边走去。   敲门声混在雨中,有些模糊。   心弦一紧,孟如海飞身过去,刹那间横在焉阙面前。法器大瓠被召出,化作短匕,被孟如海持在手中,向门前一挡。   焉阙退了一步,颇有些紧张地碰他的肩头,道:“大概是街坊邻人,道长何必如此?”   “不是。”孟如海道。   他话少并非是惜字如金,更多时候是不知该说什么。   门外,分明是一位神明。   未等焉阙反应,孟如海忍痛横刀划向手掌,那手心顿时血流如注。焉阙几乎要大喊,身侧那人用其血流不止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周身生出一重金盾,符文回环,字字救苦。   门吱呀一声打开。   门外站着一人,身披箬笠蓑衣,手中提着一根竹杖。若不是此人身外无丁点污泥雨水,孟如海光凭所见,大概也会将其认作是一个常人。   “攒珠?”   “仙尊,是我。”攒珠言简意赅,“能否让我进去?有要事。”   他居然还在下界。   阿难要闭锁天宫,竟没把正位居于天庭的攒珠召回去——况且,攒珠此神,与天裂之变有莫大的干系。   传言道,攒珠本来是凡人,是因为在海上救人多而破格成神。这成神的契机就是在天裂之变后,初元不声不响地将他点化了,把那些想要天地共主之位的家伙吓得不轻,生怕再来一个江桐。   还好只做了一个夜游神,孟如海想,不然早就灰飞烟灭了。   焉阙几乎呆住,看看那陌生来客,再看看身侧的红衣道人。眼前忽而覆上来一只手,然后孟如海在他耳际道:   “眠罢。”   书生双目一闭,向后仰面倒去。孟如海将他一手接住、抱到一旁,回身看向了攒珠。   “你也认得出来这是谁。”他冷声道,“有何贵干?”   “浮舟这几日在沉眠,还未苏醒,你放一万个心。”攒珠走入屋内,在孟如海对面跪坐下,“我孑然一身,在天地间若不系舟,自然并非阿难麾下之神。”   这倒是真话。孟如海在天庭与尘世中来往万年,这点事还是非常清楚的。   “天庭的事,你听说了?”   “自然。”攒珠道,“还是子慕与我传讯……他同我有些私交,叫我不要回去。”   “他刚被我打了一顿。”孟如海道。   攒珠似乎想笑,他的脸僵了僵,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道:“此事的缘起、经过,我算知悉了个大概。江桐神君与焉阙神君所受之祸,在天庭并非什么秘闻,而南海天裂也算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一个死局。阿难神君排除万难要做天地共主,这已然是不争之事。”   “不明白他为了什么。”孟如海叹道。   “我也不明白。”攒珠看向他,“但我今日来,是要问仙尊别的事。”   外头的雨泼得更厉害了。   “近日之事,似乎还是因为七主神不明陨落而起,但似乎诸天仙神都将这事忘记了。”他道,“关于七主神之死,我倒听了些不知真假的传闻。” 第66章 怎能够得而复失   孟如海轻笑起来。   “既然是传闻,那不妨说说。”他道。   攒珠看了一眼焉阙,垂下手来,将竹杖横在膝前。   “那七个主神中,我认识的有皓玉与怀烛,都司人间车马往来,与阿难走得及近。他们,无一例外,都参与了南海天裂之事。”   “如何参与?”   “围杀。”   攒珠皱了皱眉。   “皓玉曾和我提起过,阿难当时对他们下令,要他们围住南海、决不能放江桐出去。”他道,“没有一个神明的兵刃上沾过江桐的血,江桐是为补天裂,自祭魂魄而陨落的。”   孟如海缓缓地吐出两个字:“不错。”   他看向焉阙的面容——仿佛是一场好梦来,梦中人睡得踏实。   “既然如此,”攒珠道,“江桐为什么要杀他们七个?”   天边滚下一声沉雷。   话一出口,攒珠不由得握紧双拳。   昏暗的斗室中,红袍仙尊的神情不甚分明。他站在已轮回为凡人的焉阙身前,微微仰面向一点烛火外的摇曳灯影看去。   “你若真想知道为何,直接去找他问便是。”他道,“我只知道,这一千年,江桐从没为他自己活过。”   *   屋舍中传来连续的鼾声。   孟微之就站在门前,像一个影子一般融在夜色里。此处是陈宅,吴郡第一大姓聚族而居,而陈琅玕即使成过亲也未曾自立门户,还是住在此地。   他此番来,是为了琅玕心口的那个窟窿。   面前的门上的护法阵,他稍加触碰,那符文便显现出来。金文旋转,而在阵眼处的一处缺口则极其扎眼。   指尖融入了阵中,他向前一步,顺利地穿门而入。   室内漆黑一片,他却能听到鼾声之下细碎的响动,好像是老鼠在啃食木柜一般。   神识一动,他再睁开眼,目光也忍不住顿了一下——陈琅玕躺在床上、睡得很沉,而他身上压着不知多少个青面獠牙的小鬼,那些小鬼正在大口吞吃他的气运。   这种事,居然发生在擅术法的陈家。   孟微之缓步朝那些小鬼走去。他现在相当于化归本相,神力与气息都不曾收着,而那些小鬼竟不为所动,甚至冲着他怪叫。孟微之燃了一张凡间道人常用的驱鬼符,依然收效甚微。   这有些太蹊跷了。   琅玕如此招鬼,还将这群小鬼养得如此天不怕地不怕——恐怕阴曹地府都没他这么能养鬼啊。   孟微之没再犹豫,反手拿出唢呐,化为洛泽剑,一剑向前荡去。那些小鬼在光尘浮动间灰飞烟灭,剑气直接在壁上划出一道刻印。   琅玕猛地惊醒。   他坐起来,看到四周无人,只觉得有些气闷,缓和之后便又继续睡去了。   孟微之早已隐去身形,站在他床前。   在琅玕起身的时候,他透过琅玕心口的那个空洞,看到了壁上残痕。   他在凡间行走,听说过很多人身弱,因而被恶鬼缠上、吞吃气运的。在那些身弱者身边的人也会被波及,若不能定时驱鬼,便会招致祸患。   如此看来,这“身弱”恐怕还是因双面妖鬼而起,琅玕的亡妻难产也绝非偶然。可陈丹迟与老天师明明知晓前情,却对此似乎完全无察觉,放任这些小鬼存在至今。   就算今日除去这几个,今后还会再招来的。   孟微之再看了琅玕一眼,回身向外走去。这是入凡时结下的因果,他如此劝服自己,还是要管到底罢。   毕竟,还要在此待上一段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危局和隐忧全都蜂拥而来,他竟然希望自己这漫长的生命不过从十九年前开始,做一个栖身平泉寺的、众人口中的盲眼小道人,走了许多路,然后在路途中遇上一个人。   业火中走来的,一同横渡沧海、仰望星河的,在雪夜中抵足依偎的,让他神魂震颤的。   可人偏偏是故人,是他心目中的赌注、私欲、偏爱和所有之物,是他与“神明”二字最不相干的部分。   他被江南树变成凡人了。   孟微之几乎呼吸一顿,一脚跨出那房屋的门。那有些可怕的念头起来了,还未落下,他便接着月色看到江南树站在不远处。   “你没睡?”   “我没睡。”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同声。   他们注视彼此片刻,江南树别开眼,却过来拉住了孟微之的手。他们一路无话,离开陈宅,孟微之还纳闷江南树为何不问自己来此做什么,也奇怪于他为何跟来。一入平泉寺,他刚要开口,便被按着双手推到门上。   “初元。”江南树喊他,眼光里落着点热,孟微之才注意到他颈侧策魔印又开始发红了。话到喉头说不出,等到手上的劲松了,他一把抱住江南树的脖子,然后艰难道:   “......去里边。”   外头风声很大,将木叶吹得乱坠。   孟微之背靠着壁上浮雕,头已经不能再往后仰。他皱着眉头看江南树,面颊侧贴上了面前人的手,那手烫得吓人。   “在万仞台,”江南树紧挨着他,让他几乎上不来气,“你和那双面妖鬼相斗、坠下高崖,你还记不记得?”   孟微之含糊地答应,缓了一会,道:“你是不是跳下来抓我了?”   脊背被人一把抱住。   “我以为......你入凡,是为救我而损害神魂。”江南树压着声道,“我以为我害你陨落成凡人,结果你在我面前又死了一次,我怎么可能......”   孟微之伸手去摸他的脸,手指一动,便触到了他落的泪。   手腕被抓住。江南树微蹙着眉,似乎忍耐了许久,再将头埋入孟微之怀里。   “不要再有一次了。”他轻声说着,“不要再去了,交给我吧……让我来吧。”   孟微之神识涣散,可听到这话时,也本能地一愣,问:“什么?”   江南树没再回答,只吻了上来。   恍惚间孟微之听到碎玉响声,他垂眼看了看,未发现有什么异常,猛然又瞧见那群玉长珠居然攀附到自己腰间,好像是有了意识一般,蛇一样滑过衣衫,上来把他双手死死捆住。   “你这是做什么?”他顿时醒了一半,“别拿他捆我!”   “你要想挣开,那可太容易了。”江南树抬起脸,红着眼看他,“可你一动,这珠子就散了。”   孟微之哑口无言,任凭那珠子造次,等到实在忍不下去时,他口中急念了几句,那珠子霎时认错了主人,也没个好主意,直接将他同江南树绑在了一处。   他象征性挣了几下,冲着江南树一笑:“不是我弄的。”   “就是你。”江南树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就是你想和我绑在一块,想我留在你身边,是你说的你好爱我。你懂不懂你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   “我当然懂,我可是——”   “那我不愿同你说的事,就不要再查了。”江南树近乎祈求地去吻他的唇,“初元,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什么意思?   孟微之有些糊涂。   等到那束缚松开,他也没反应过来,只是顺势将袍服都解下。那串珠子没闲着,被他容下大半,露出一些来,让江南树抓在手里。他几乎说不出成段的话,紧盯着江南树,摸索着去抓他的手。   真矫情,他在心里骂,分明苦的是我,你倒哭个不停。 第67章 他杀我!   钟声远远地响起来。孟微之已然将醒了,皱着眉一动,手臂处便被凌乱的衫袖勒出痕迹。他睁开眼,将勉强挂在手肘处的衣衫自江南树身下拉出来,曲起身抹了把脸,有些茫然地看向厢房开裂的墙壁。   “不再歇会儿?”耳边有人说。   旋即他被拽了下去。   江南树好像还没睡醒,半抬着眼,拿手去摸他黏着湿发的颈侧。好像是故意的一样,这人袒出一半肩颈,上边都是些……痕迹。   “把衣服穿了,”孟微之半天憋出一句废话,“仔细着凉。”   江南树笑起来,好像是在嘲笑他真把自己当了凡人,说了句“得令”,翻身把他抱在怀里。闹了好一阵,孟微之气急败坏地推搡着他,要下地去找外袍,又被江南树拉回来。   脚踝给人握在手里,他脑子里一下闪出些画面来,心神摇曳得厉害,眼睁睁瞧着江南树像对小孩似地给他穿上鞋袜。那动作很小心,像是怕碰疼了他,而身后抱着他的人则得意洋洋地道:“再乱动,把你捆起来。”   孟微之乜他一眼,跳下地去,将自己的外袍拾起来。   “下次不准了。”他说,但好像没多少底气。   阳光自门缝中散进来,他将门一开,抬脚便踏在松软的落叶上,而一阵风过去,眼前便是蝶舞翩翩。光景是好光景,他驻足看了好久,再回首去,就见江南树坐在卧榻上看着自己。日光下落,给他镀上一重金身,隔着光尘来看,好像是一座等身造像。   “你别动。”孟微之说。   他长久而留恋地看了江南树一眼,转身往堂前去。药框子被召出,落地时发出一声轻响,孟微之伸手从中掏出了那两段枯枝。断枝相合,灵起风生,再睁眼时,手上已是一把长剑。   好像是千钧之重。   孟微之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折枝化神,美谈也好成谶也好,他本不该在乎。可三千年前太无心随意了,这因果今日沉沉落在他肩头,害他手捧长剑、走向江南树时几乎一步一停。   最得意的造物,最亲密的爱人。   他分不清了。   长剑落入江南树怀中,铮铮地颤动几瞬,便和顺地安静下来。孟微之竟有些不敢看江南树面上的神情,顺势跪坐下来,握住了他的手。   “只要我不理睬,天宫之上的那场闹剧很快就会结束。”他道,“我所说的事一定能做到,江桐神君归元之日就是你我重踏天庭之时。一切会完好如初,我有的是办法——”   “大天尊无所不能。”   耳边是江南树笃定而柔和的声音。   他一手怀剑,俯身把孟微之抱回怀中。仿佛万物寂灭,落叶簌簌,孟微之余光看见江南树另一手紧攥着长剑柄,手腕似乎微微颤抖。   剑身之上,绽开点点白桐花。   *   冬至来得很快,游神之事也是惯例。平泉寺新供的这位神明其实是旧神,陈丹迟便张罗着将古旧的江桐神君像寻出来,抬在游神队伍之后,前边开道的依旧是各路常司仙神。   一入夜,长街流金,游神的队伍自中间过,两侧皆是人头攒动。   “与和浦倒是很不同,这边都是由人抬造像,倒不需人来扮了。”江南树对孟微之笑道,“初元,你可还记得在和浦初见时,咱们踩着高跷游你的造像?”   他们也被挤在一边,孟微之得勉强踮起脚,才能看到面前过的都是谁的造像。   “你那时同我说的什么鬼话?”   江南树笑得不听,低下身去,要背他起来。孟微之毫不客气,向他肩上一坐,被按着双膝托起来,眼前霎时腾起满街灯火。   “你本来不长这样,”江南树望着他,道,“这个游神也不像你。”   孟微之听得真切,手紧了紧,低下头时望进他眼里。   双瞳明入千灯夜。   而他看向其间,像见自己倒影于三千尺渊。   “我本无相,有的是众生相。”他道,“你如何见我?”   “你就是此相。”江南树仰头,“你不过众生。”   爱恨怨憎。   他们相看着,不由地大笑起来。周围锣鼓喧天、巫祝高吟,阿难、天玄、救苦的塑像都从眼前一一经过。孟微之再抬起身时,垂眼望向他们,也看向此间连绵起伏的屋脊。这些事物好像向他朝拜,或只是点头而笑,而后匆匆流淌过他漫长的生命,追随于一去不归的时间。   万事与他而言都将逝去。   可偏偏有万里挑一的失而复得。   “你也听救苦说了,他什么都告诉我。”江南树在下边道,“当年你转世吴郡,做了仙奉子,我也是在一旁这么看着。”   “你只看着,让我被老天师抱了去?”   “我那时只是想,”江南树轻笑起来,“想远远地看着。”   一看就是许多年。   孟微之脸一红,有些挂不住,将他的手拍了拍,示意要下来。路过的几个老人朝他们合十行礼,孟微之也忙不迭回礼,接过来一盏明灯,才在地上站稳,一抬眼就看到了陈丹迟。   此人老态太多,孟微之至今见了还是不敢认。   “一会要去平泉寺送神明归位,你去吗?”他问,“有些太晚了,你年纪大,不如……”   “跟我过来,悄悄的。”陈丹迟打断他,嘶哑地道,“此事不要同任何人讲。”   身侧人流如织,歌吹依旧。   孟微之毫不迟疑地跟上他。江南树也要同去,陈丹迟那双通阴目一扫过来,冲他道:“没叫你!”   “你先回平泉寺。”孟微之回身拍了他一下,便匆匆走了。   出变故了。   大概,会与琅玕有关。   这两个念头一同现身于脑海,毫无根据却又匝地有声。出了吴郡南大街,灯火渐少,街巷屋宇成了夜色中匍匐的巨兽,陈丹迟用了疾行术,在前面走得飞快。   果然是去陈宅。   门一开,狂风混着落木冲涌而来。孟微之一念盾展,将疾风落叶都屏去,搀扶着陈丹迟跨入陈家大门。四周昏昏,他试着点燃一盏道边灯,那磷火竟然也被风盖灭了。   “冬至,游神会。”陈丹迟低声道,“就算是厉鬼,也不敢如此造次。”   “是琅玕出事了?”   “不错。”陈丹迟看向孟微之,眼光停了一停,“我常觉曾见过你,仿佛是在一梦中,你救过那孩子的命。”   孟微之抿了抿唇,掌心扬起灵焰,向门户大开的祠堂中望去。   那祠堂曾经供奉双面大公,此时神台上本该空空荡荡。可此时望去,那台上分明有一尊造像。   孟微之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最早点化的主神之一、不久前不知因何故陨落的皓玉。   而在那高大到异常的神像面前,跪着琅玕。   他伏在地上,好像是被谁大力地按住肩背往地上砸,浑身都不住地颤,口中喃喃地念诵着什么。   “琅玕!”孟微之大声道。   琅玕口中的念诵顿了顿,紧接着又连上了。   “他再说什么胡话?”陈丹迟尽力自持着,手指着皓玉的造像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在念什么,”孟微之回过眼,“是往生咒。”   活人正念渡恶鬼,死人倒诵追前世。   而琅玕,此时正在倒背往生咒。   孟微之走近他,当即感到身边还有其他事物存在。无需开天眼,他只动了神识,再睁眼时,只见一人长身立于旁侧——黑袍笼素服,璎珞覆颈下,眼下一行赤红直灌面颊,正是阴曹司命神君。   此神也是天生地养,并非孟微之所点化,常年驻守地府,从不过问天上与人间。   “你为何在此?”   “大天尊。”司命向他推手行礼,“我只是,受人所托。”   他腰间系着一个小罐,孟微之认出那是个收魄的法器,里边已经空了。   咚的一声,琅玕猛然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孟微之挥手将陈丹迟先定住,看向陈丹迟时,只见他心口那个空缺被逐渐占满,变得血肉模糊起来。外头风声逐渐平息,风幡落定,孟微之再看向皓玉的造像,还是难以置信地闭了闭目。   “……这是皓玉?”   “神魂尽失,一魄尚存,也是可以转世轮回的嘛。”司命在身旁叹了口气,“他的魄不好找,我可是花了许多功夫——听闻大天尊也记挂于七神之事,今日特来此地等候。”   他话音刚落,琅玕咳嗽着爬起来,望向孟微之,一下子僵住了。   是皓玉没错。   孟微之刚要开口问,琅玕一把抓住他的靴子,嘴张合着,过了许久,才用那副躯体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大喊:   “他杀我!”   作者有话说   捋了捋剧情 感觉会提前完结(点烟)   熬不了了 幻耽咱们就是说 不该碰啊。。。 第68章 顶礼伏罪尽前尘   “谁杀你。”孟微之低眼看他,“你又杀了谁?”   “我没有!我不曾......”琅玕盯着他,一半恳求一半怖惧,不住地摇头,“天裂事发,阿难让我们守在南海之外,这有什么错?那江桐自己愿补天裂,心甘情愿去死了,和我又有何干?”   “皓玉,你冷静些......”司命在一旁道。   琅玕没听他的话,向血肉糊成一片的心口摸索去,顿时浑身一震。   “神魂......”他抬起头,“我的神魂呢?你们没有给我要回来?我的神魂呢!”   难怪当时南乡子说他有仙缘。   如今看来,那并非仙缘,而是神格。   孟微之看着他,尚未开口,只听身后本来敞开的高门倏然关上,一声巨响将风波都扬起。借着灵焰,他转眼就见一抹白自黑雾中破出,那人衣袍蹁跹、身负长剑,正是江南树。   “你的神魂?”   他将那个“你”字咬碎在口中,目光咄咄,其间寒意随着新锻的折枝剑一并出鞘。琅玕——不,是皓玉浑身一凛,向后瑟缩着,脊背一下撞上神台,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最后几乎哽咽道:“为什么?”   他踉跄着站起身,手按上空无一物的腰间,握住那柄已不存在的剑。   “你是问我,为何要剖尔等神魂?”江南树扬起眉,“我已成魔,自然无恶不作,杀你们几个又如何!”   “非也。”皓玉嘶哑道,“我是在奇怪——你的执念,为何还没消散。”   他转动着身子,直勾勾地看向孟微之。   “大天尊,你认得这个疯子吧?”   孟微之一怔。   皓玉惨然地笑出声,将一张青年的脸揉得像发皱的鼓面,语气却还算沉着,好像是在说什么天外的梦话:“自己求死,还要拉他人一同坠落无间,这就是你心中可堪当天地共主之神心中的道?真是岂有此理,你居然……”   他一顿,看向孟微之,再回头时露出嘲弄的神色。   “你若真那么虔信,那些神魂如今早已回到大天尊身上,你也应当消散了吧。”他冷笑道,“怎么还能这么站在我面前?”   江南树不再言语,提着剑朝他走过来。石砖碎裂,狂飙突起,那青锋将要逼向皓玉喉头时,孟微之在他身前挥手拦住。   “你且自便。”他向司命道,回眼看向此间二人。   “江南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初元。”江南树不放剑,低声道。   “你也应当将全貌告诉我了——我猜到你有事相隐瞒,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自然不敢向你说!”皓玉咬着牙道,“大天尊一片好心点化他,他倒对你私起妄念,所作所为不过都为博你回头一眼。他的执念,他的执念就是你!他也知道自己没用了,就要把自己的神魂还给你,还要拉着我们陪葬!”   他的执念。   孟微之只一恍惚,手边结界便被一剑刺破。江南树化力推掌,那折枝剑生灭间将皓玉一剑穿心!   “回魂前世乃逆天而行,”江南树将剑劈手夺回,“不必多言,我助你早归极乐。”   他的侧脸溅满鲜血,好一出邪性的红梅点雪。   被皓玉神魄暂夺的琅玕长大了嘴,眼中一重光顿时消散,头一仰就昏了过去,那心口的血肉消散、重新生出一个空洞。而神台之上,那座高大虚幻的造像缓缓坍塌,化作砂砾,周流六虚。   江南树竖剑入鞘,在流沙中提衣跪下。尽管低下了眼,他那一身执拗劲还是刺破一身骨肉,毫不遮掩地显在孟微之面前。   “他所言,都是真的。”   *   “我同你讲个故事吧。”孟如海说。   外面的雨还在下。攒珠点了点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在一旁沉睡的焉阙,指节轻轻叩了下桌面。   “有一个人,他在这世上第一次睁开眼时就已然全知全能,有开天辟地之力,而眼前负手而立的是主宰这世间的神明。这个神明告诉他,我要你今后接手我所肩负的一切,去做那个让天地平稳、万物安然的神。”孟如海一笑,“攒珠,你会羡慕这个人吗?”   “自然。”攒珠喟叹道,“此等气运,实在上乘。”   “打赌折枝之事,想必你也知道,我便不再多说。方才所说之人——想必你已听出,就是江桐。”孟如海道,“他觉得自己生于世间,仅仅是因为初元的一念;为了这一念,他尽全力要践自己的道,要不负期望地成为下一任天地共主。”   “他与大天尊一样,不过将共主二字当一份责任。”   “可对于那些万年的老东西而言,他就是一根不知天高地厚的无根之木,必先除之而后快。”   “可他们……不畏惧大天尊?”   “大天尊向来不是太‘在乎’,弹指千年,人去木枯也不过刹那。”孟如海冷声道,“再说,大天尊一心为天地,也不过是他们的一把剑罢了。有事则跪拜相求,无事便放在一旁甚至毁谤不已,凡人是如此对诸天仙神的,而诸天仙神便是如此对世间唯一的真神的!”   “你为何这么说……”   “天裂之事是何人收场的?邪神雨渐这数万年为何这么安生?如今这七主神陨落,大天尊为何被匆匆打发下来重造新神?‘他们’,‘他们’想要取而代之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待到大天尊神魂殆尽、神力不再,那就是下一个江桐!”   孟如海平时话少,此时出口的话语却尖锐如斯,将攒珠惊得哑口无言。   半晌,他压着诧异道:“即便如此,江桐那么良善淳和的神,为什么会执念成魔?就算那七神真的……他也不会拿他们怎样啊。”   “南海天裂,他生祭的是他的神格。”   孟如海缓缓开口。   “既然再也回不去了,那不如将自己交还给初元,让天地共主依旧是名副其实的天地共主,不必被人作践。”他道,“那些会对初元不利的,他便也一并带走。”   罪名都让一个千年魔背去吧。   江南树当时如此同他说。   “所以——”   “所以,不久之前,他以自己身上仍存的神魂神魄为引,将支持阿难却又想壮大自身势力的七主神诱下大罗天。”孟如海几近残忍地宣判道,“凌绝台上,七步之内,他用初元赐予他的创世之力生剖了七主神的神魂,将他们打下凌绝台。”   雨丝越过窗棂,终究落在后颈。   “江南树与初元相认之日,本该是神魂归还、心魔消散之时。他仍存一魄,可以重入轮回,和焉阙一般做个凡人。”他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犹豫什么。”   *   焉阙只觉得自己睡得有些久,刚醒来时浑身酸麻。睁开眼,那个红衣道长正坐在自己身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手中持着一把未曾见过的横刀。   外头雨停了,潮湿仍裹在周围。他试着活动手脚,却觉得身子都不听使唤,好像整个人变成了石头。   “我要走了。”红衣道人说。   去哪里?   焉阙发不出声。   “我要回天上一趟,去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孟如海顿了顿,忽而释怀地笑起来,“没事,反正你马上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看着焉阙,目光里几分眷恋几分悲戚。   “若此事能成,你当世世无忧。”   什么事?   无论怎样挣扎,焉阙都无法发出声音,任凭那人将手一按,自己双目重新闭合。   “若不能,”孟如海道,“等你想起我,莫恨我,莫哭我。” 第69章 一日之期   南乡子双膝重重砸在凌绝台上。他听着那些陌生的字眼从喉头吐出,有些想大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脸。   阶下诸神面目模糊,议论纷纷。   “点化……假神?”   “先前道大天尊神魂残魄,神力不存,”又有神道,“原来是真的。”   真你个头。南乡子心道,这都能信,您是没看贫道先前在灵台里传得讯吗?   估计阿难又从中作梗了。   “此事仍存疑,大天尊何在?”成禄站在千万人之前,身后是万里三清境,面向凌绝台上的一仙一神。他瞳仁澄明,面上带笑,似乎并未将南乡子方才所言当回事,又道:“听闻大天尊下界一日未满,明日将归,有什么事如此急迫,不能等他回来再说?”   “天上一日,地上……”   “阿难。”成禄缓缓开口,眯起了眼,同自己的双生神相对笑起来,“你心中所想,诸天皆知。今日便将话挑明了,你若真有齐天之力,我等今日就在此尊你一句天地共主。”   阿难站在高台上,依旧笑着,手却握紧了卷轴。   谁都知道,江桐陨落后,初元天尊虽然意属阿难,却从未将自己的创世之力施与他。   “齐天?”他道,“我不需要。”   “如此狂妄!”   “我不需要被他再创造一遍,那样的话,我便不是阿难,而是另一个初元。”阿难冷笑,“我为神十万载,上天宫入凡尘,喜乐应众愿,业火度众生——单凭这些,还不够格吗!”   “在今日之前,在大天尊眼中,”成禄面色一沉,展开袍袖,“大抵是够格的。”   他自袖中拿出一个银杯。   “这是大天尊给我的嘱托,若非不得已,我绝不会拿出此物。”他道,“阿难,一道试炼而已。”   话音刚落,那银杯自他手中坠下,在阶前砸了个粉碎。   霎那间,灵波震荡,长风四散,众仙神禁不住以手掩面。南乡子身上一松,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站起身来,眼前脚底下的地开始晃动,灰尘滚滚地落下去。   他下意识怒喊:“哪个仙官负责凌绝台清扫的!”   “别清扫了仙尊!你回头看看!”李不言形貌狼狈地挤了出来,抓住他的手,推他转身,“那是大罗天……什么地方?”   远处天尽头,一道长光直冲云霄,周遭仿佛落了许多琉璃碎。不久,浓雾奔袭而来,四下人影皆不见,楼阁都在朦胧间。   “那是顾仙山。”南乡子喃喃道,“居然把雨渐放出来……初元,还是你够狠呐。”   *   “天上是怎么了?”   一群耕地的老百姓聚在一起,往天上看着。孟微之恰巧路过,他背着一筐柴薪,顺着他们目光看去,看到了两轮太阳。   西边的那一个大概不是真太阳,而是大罗天上顾仙山。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这地步。他垂下头,继续走着,差点踩到泥巴路上的牛粪,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日子。   江南树朝他跪地认罚仿佛还是昨日之事,如今却已将要春分。自从冬至那一晚,他就再也没在吴郡见到江南树。他不知去哪里了,灵台传讯也无济于事,孟微之想起自己先前偷留过他的头发,按理说能当能驱策他,可此时他却不论如何都不打算用。   江南树待于自己太久了,要走的话,自有他的道理。   他意识到这一点,而后说不出为何地心如刀绞。一个随心所欲的赌约,一点宽和纵容的偏袒,还有对他而言不足道的三千年,却换得一人长久的凝望和执着。如果不是剖还心魂前的一刹情不自禁,他们根本不会在吴郡偷来这短短数月。   无理可言,无法可想,有如罪孽。   他尽力不再去深思。时间对不老的神明总是太慷慨,他有无数日月去探明情思之所起,但这一次判断却来势汹汹——杀七主神,却又要自剖心魂,这究竟如何发落?   不该发落。   心底隐隐有个声音道。   那声音好像是一颗种子,其芽叶将要破土而出,将他推向了几乎前所未有的愤怒——千万年为天地共主,不薄诸神,而诸神却要围杀他在这天地之间唯一留恋的事物。   这凭什么。   他们怎么敢。   这种情绪从来不属于他,就算有也会被时间稀释、会被他自己按下。可是如今,他却有些难以忍受了。   天地不仁,神明亦然。   但面对江南树时他做不到。   万年光阴不曾动摇他,但有人做到了。从某一刻起,那白衣青年回眼看过来时,孟微之心中就已有定论。   他不过是世间第一个人。   微凉的风迎面拂来,他背着箩筐,在泥巴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西面那一轮“太阳”愈发明亮,辉光都落在他眼中,而耳边南乡子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叫则更加叫人耳清目明:   “差不得的了!!!”   “雨渐快把大罗天给燎了!!!”   “马上就要到三清殿了!!!”   孟微之慢慢地停住了步子。他四处看了看,找了个比较干净的地方,在那处盘腿坐下。面前走过来几个玩狗尾巴草的小孩,他们好奇地看着他结跏趺坐,问:“十四哥,你在干什么?”   黛袍少年闭目不言。   等到正午时分,那些田汉回家吃饭时,看到那个平泉寺的道人已在路边坐化了。那躯壳面目很平和,只是鬓发皆白。   *   “究竟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一个仙官道,“看见大罗天那团光没?估计那老邪神和阿难正斗法呢——哎,那群司征伐的真武神明呢?怎么都不见了?”   “雨渐有齐天之力,能剖神魂。”南乡子道,“都不中用,还得靠咱们。”   他抬手将玉如意化长剑,挡在三清殿前。   越过凌绝台,能望见大罗天火光冲天,在火海中沉浮着灿金的殿阁歇山。灵波冲荡,电闪雷鸣,两边显然僵持不下,南乡子颇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剑柄,将手按向眉心。   “大天尊。”他缓缓道,“一日之约到了。”   轰然的巨响不绝于耳,仿佛下一刻天塌地灭。   可眼前忽而掠过一道浮光,南乡子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而那一抹玄紫乍然显现在眼前,洛泽剑寒光一扫,万里火海都寂灭成灰烬。天地共主落于凌绝台,长袍长发都摇曳,抬手楼阁重起,落手雷电不明,霎那间天地之中只有风尖锐的呼啸。   而后,大雨瓢泼落下。   得救了。南乡子心道。他没将剑收回去,快步走向孟微之。孟微之没理会他,飞身直向顾仙山,徒手拨开白雾,下一刻洛泽剑锋就落在了阿难和雨渐之间。   “回去。”他翩然落地,瞬目向雨渐,抬手要起封印。   “行吧,好不容易才解解闷,你就要叫我回去。”雨渐收回手中神力,满不在乎地将藤衣笼了笼,“这就是要继任于你的小孩儿?”   数百尺外,阿难紧盯着她,手按心魂处,吐了一大口血。   “不太行啊。”雨渐笑道,“还不如让我……”   “别多言了,回去吧。”孟微之道,“我有话要同他讲。”   他看向了阿难。   阿难依旧笑着,缓缓在残留的阵中坐下。他似乎已经很坦然,目光落在顾仙山内重新缭绕起来的云雾上,又瞥了眼一旁看热闹的雨渐,最终弯着眼看向孟微之。   “看样子,大天尊要发落我。”他道,“何不顺手将我一同封印于此?”   “阿难。”孟微之道,“我问你,你为何……”   阿难直起了身,似乎是猜到了孟微之将要出口的问题。他张开了嘴,却将眼一沉,歇斯底里地大笑,又猛地收住,近乎悲戚地望过来。   “还是说,你打算再让我去守玄门?” 第70章 玄门业火   宇宙是变动不居的宇宙,而苍梧今后将会是万古的荒原。   这句话出于初元之口。   而初听此言的迦耶并未立即理解其中意味。他只是定定地坐着,如河流般蜿蜒着的血水自一座新生的山底淌出来,染红了他重叠的衣摆。那座“山”由通天高塔的废墟与无数身首异处的尸首堆成,遮天蔽日,能让一个神明在其面前显得无比渺小。   “我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一句话将迦耶拽回腥风呼啸的苍梧之野。他仰头看向初元——奇怪,都说天地共主点化诸神,他却对面前的神尊没有任何印象。   “人神有别,”他颤抖着道,“他们要建高塔登天庭,此为不敬神;要以妖术裂天穹,此为第二罪!”   “如此,就要杀千万凡人?”   “我为阻止天裂,已然开杀戒。”迦耶站起身,直视初元,“杀一人与杀百万人,又有何分别?天地不仁,我不过是……”   “还轮不着你替天行道。”   初元一抬眼,赤金瞳灼灼地望过来。   “若之后他们果真要裂天,你补天便是,顺遂自然而为,是做神的本分。”他道,“以己之身,随意插手他人的因果,造成怨鬼无数——如此荒唐,我难道不曾教诲你吗?”   不曾。   迦耶握着双拳,闭上了眼。   胸前长珠随风飘荡,一下下轻敲在身上。血腥气围绕过来,他在一片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步,望见天边日色将白。   夏天将至。   土壤在解冻,牛羊会慢慢地爬上高山。从前篝火旁会聚上一些人,吹奏、旋舞、唱长调的苍梧歌。   但他们都死绝了。   迦耶笃定,倘若再来一次,他也会为了诸天仙神与三界上下推翻回向塔。什么天道——身为神明,难道不能有自己的抉择吗?若有,就是有罪吗!   “大天尊,我只是想问问,”他向着初元的背影喊道,“你果真无情无心吗?倘若是你,或是别人,便会留着一个祸根、时时亡羊补牢,而后永远不得解脱吗!”   初元停了一下,偏过脸。   “会。”   他说完便继续往前走。像是被一股神力拖拽着,迦耶踉跄着跟上他,喉头发紧,却说不出一句话。   等到双眼重新能视物,他惊觉自己早已不在苍梧——天高云淡,自己坐在无边的浅水中,水中倒映长天,如同一块镜面。   在他身后,是一扇巨大的“门”。   说是“门”或许不太恰当——它只有“门框”,其中空空荡荡,映着远处的水天之色。迦耶走近那顶天立地的“门”,将手伸过去,眼睁睁地瞧见自己的指节没入了一片虚空、消失不见。   他心中一惊,猛地抽回手。那“门”中镜面上顿时泛起涟漪,将他的影子扭曲成一个陌生的模样。   “这就是玄门。”   迦耶回过身,望见了初元。他没有着紫袍,而是一身素色,与许多仙神无异,眉间天目却已睁开。   “三千年,我要你在此思过,直到能保证不生杀祸、有资格再度为神。”他道,“玄门在此,旁人不能随意靠近,更不能进入。”   “为什么?”   “会回不来。”初元言简意赅,“我和雨渐,都是自此门中生,门内之事一概不记得,只知道此间有宇宙万法的本源,会造出神,也会吞噬神。”   他走到门前,抬手一触。那门中之景骤然变色,一团墨云在其间压过来,电闪雷鸣相继落下。迦耶自那门中望见,群山起伏之上遍流岩浆,而两团灵焰骤然冲撞在一起,将那门中世界照得如同在白昼。   这是多年前,古神之战。   当时的情况少有仙神见证,只知道是雨渐不满这个世界,要毁天灭地、重塑天道,并与初元一战,最终被封印于顾仙山。先有顾仙山,后有大罗天,初元天尊也成了天地共主——一个天道的卫道者。   “毁天灭地与封印一神,你会选哪个?”初元看向迦耶,“前者与后者,对我和雨渐而言都在一念之间,并无区别。”   迦耶垂下头,道:“后者。”   “为何?”初元忽地笑了,“你这个神,做事没有定数。”   迦耶说不出来,只听到初元在临走前落下一句话,声色很渺远:   “天地不仁,可神终究是会慈悲的。”   慈悲。   就像初元的目光,柔软、垂落、寒凉得无一点生气,却又能一眼破万年。   而迦耶何尝不愿那样。   在玄门前的时间倒很容易熬的。迦耶不知道过了多久,每日只管在玄门前打转——这片地方似乎是天极的一个角落,他被封印神格,身无神力,无论怎么走,视野中都始终有那玄门。   但有一日,玄门前出现了一个人。   迦耶没见过他——穿着靛青的奇怪布衣服,手里拿着一杆玉如意。他还没说话,那人大叫一声,道:“莫非你就是那传闻中游荡于玄门的妖鬼?”   “我不是!”迦耶说,“我……”   他身上没一点神格仙根的影子,倒是面色灰白、有些死人味。那道人打扮的仙官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抬手自袖中抽出一片红符,高喊道:“镇!”   霎那间乌云聚顶。   迦耶还没来得及辩解,四周业火霎那间腾起,将他淹没。一片灼热之中,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在蒸腾的烟雾中看到那仙官按着眉头说了几句话,似乎在灵台间听到了什么急事,拂袖便消失了。   业火能吞噬一切。   “救救我!”他看着被烧到枯骨的躯壳,几乎是大声哀嚎,“谁来救救我!”   传说这事一位在凡间广结欢喜、镇鬼无数的神明炼怨气而成,可他在绝望中竟呼不出那个神明的名号。   救救我。   在剧痛之中,迦耶只觉得神识被剥离出来,飘飘荡荡,又陷入困倦的混沌。报应居然在此时——他唯一的念头是,回向塔倒下的一瞬间,那些人死的时候,是不是比此时的他好受许多?   苦痛累加也不过如此。   真好笑——如此,就算一并清偿了!   在最后一刻,他的神识将要寂灭,而一个声音仿佛从玄门中冲出,在他身前声色模糊地不断吟唱:   “重归来兮。”   重归来兮。   天雨泼落,而后止息。天极尽头依旧水平如镜,玄门静静伫立,而守门人却已无踪。   远在大罗天,封闭许久的阿难宫中,阿难猛地睁开眼。额前全是冷汗,他下意识地看向双臂——这副躯壳完好无缺。   眼前不断闪过无数溯回的影子,从苍梧荒原、天极玄门到初元的背影,再到最后那一场业火,简直是历历在目。   绝不是沉眠一梦。   子慕看到宫外星盘转动,知道他醒了,欢欢喜喜地来见他第一面,却见他无比痛苦地抱着头、在须弥座上一言不发。子慕有些惊住了——他从未见过阿难面上不带笑意的时候,疾步走上近前,与阿难猝不及防地对视。   阿难眼底尽是血丝,嘴唇翕动,像是在拼命地回忆着什么。终于,他找到了那幻梦中的三个字,有些迟疑地发出了声音:“……救救我?”   “什么意思,我有点怕了!”子慕叫道,“您都在大劫境了,谁救您啊?”   “是啊。”阿难说,“谁救我啊。”   他有些迟缓地站起身,被子慕扶着走下去。宫门外早就站满了来贺喜的仙神,在一片欢声中,他听到有一个夜游神用并不大的声音对左右闲话道:   “刚刚有桩怪事。那个天极守玄门的迦耶,被一把火烧没了。”   作者有话说   回忆过渡章~ 第71章 孤身卫道   因果。   这二字在孟微之脑海中回响,直至他的神识被强行拽回顾仙山。眼一睁开,他就见雨渐在面前抬手结印、天目已然闭合,而身侧阿难仍挣扎着醒不过来,似乎还沉溺于过往之事中。   “你怎么报答我?我的天目不是白开的。”雨渐将藤蔓一扯,盖住身子,在他面前席地坐下,“这孩子,又怎么回事?若非神格仍在他心中,我差点要以为这是个魔。”   “我不知道。”孟微之说。   他转动身子,面向阿难盘腿坐下,凝神去破阿难神识中的障。雨渐在后边道:“不是我要和他打的啊。这封印刚破开,他就闪身冲过来了。我还没睡醒呢,动动手指头,这大罗天就烧起来了。”   “意料之中。”孟微之叹了一声,“无妨,一挥手火就灭了。”   雨渐笑起来,正要说什么,阿难忽地睁开了眼。他一见雨渐,抬起身子就要过去,被孟微之一把截下。   “够了。”   “够了?”阿难将嘴角一扬,双目圆睁,“我差点忘了,这出放邪神出世的闹剧就是大天尊留的锦囊妙计啊。怎样,我算是领教了古神的齐天之力,自知狂妄、自愧不如,你可满意了!”   孟微之抓着他的手腕,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半晌,他道:“你所做的不伦之事,我要亲耳听你说。”   南海天裂,围杀神君。   “大天尊全知全能,何必再问?”阿难将他的手挥开,“自我出沉眠大劫境,天地皆知我是唯一可追古神之质的神明,在人间信众千万、广布福泽。我明了何为天道,更是愿意用亿万斯年去替天行道,虽未得大天尊亲口允诺,却早已愿负天地共主之责……”   “替天行道?”孟微之打断他,“天地不仁,单凭诸神慈悲待世人,这句话我对迦耶说过,迦耶既然是你,你定然记得。”   “那不过是大天尊用于责备一个小神的说辞罢了!”   “我眼中众生平等,无论诸神……”   “是吗?”阿难猛地一喝,“那江桐在虫岭杀人皇时,你为何不将此话说与他、让他去守玄门?”   雨渐在旁边吃果子,听到此处时噎了一下。   “杀一人与杀千万人,没有分别!”阿难步步紧逼,“若真是众生平等,一个残暴的人皇和千万庸碌的苍生,他们的命有何贵贱?杀一人救苍生,分明就是插手因果、违逆天道,大天尊,你为什么不怪罪他?”   孟微之垂下了眼,紧攥住洛泽剑柄。   “大天尊也不用问我为何要杀他。”阿难逼到他面前,一把拉过他双肩,“当他成为虫岭主神、杀死人皇却安然无事时,我在阿难宫中如身浴业火。同一件事,为什么他做便是对的,迦耶做便是错的?”   “杀一人救苍生,愿担因果,无量功德。”   “杀苍生为天道,”阿难低声道,“又算什么?”   他缓缓松开了孟微之。   “你偏袒他,偏爱于他。”他忽地笑起来,“大天尊,这些肮脏沉重的情思,连一个普通道人都会修去;而你深陷于此,又如何能平心待苍生?”   “一千年前,我绝无此心。”   “有而不自知罢了,否则他的两千载如何抵得上我为神数万年!”   若是江桐当年推倒回向塔,又当如何是好?   孟微之不可避免想起这个问题。   身为初元天尊,定然也要让他守玄门思过不可。但他现在不会这么做,他只会想着在见到那血海尸山的第一眼就将苍梧永远封闭,再把此事从诸天仙神的记忆中抹去,最后将那个闯祸胚带回初元宫、关在偏殿里,过些时候再放出来,让他继续得到应有的一切。   他不会为别人做这样的事。   仿佛是被人穿心捅了一剑,他身子一沉,只觉得灵台烈痛。身侧两个神都没注意到他的异常,雨渐只是不作声地听着,而阿难还在半疯癫地不断道:“……我知道大天尊的意志难违背,可我偏要争。南海天裂,我不过是让被迦耶拼死阻止的祸端重新降世,这难道不是大天尊口中的顺应天道吗?江桐果然不曾让人失望,他就是会选择杀一人救苍生,而那一次,他杀了他自己!”   “是你造成南海天裂,引诸神围困南海,让他无路可退。”孟微之按着眉间沉沉道,“这是你的罪责。”   “我的罪责,也不差这一个。”   阿难抬手抓住洛泽剑锋,鲜血顿时顺着寒铁流下。   “如此,那千年魔只身杀七主神,大天尊对此事又有何高见?”   “这是另外的……”   孟微之猝不及防,只觉周遭长风一裹,他落在了一片水天之间。阿难死死抓着剑身不松手,丹朱染尽他们间的一小片水域,而身侧咫尺就是玄门。远处坠落的羲和正在玄门之间,其下绛皓驳色,一如赤血。   “天极玄门——你为何要我来此处?”   “当年你告诉迦耶,这玄门中有不可昭示世人的大道,一入此门就再难回到世间。”阿难道,“今日我便要请教大天尊,你的大道既然从此门中带出,时至今日,存于你心的究竟是什么?”   “我曾以为天道独不规训我,便要在天道之上孤身卫道。诸神是我化身,诸仙是我信众,一切生灵是我子民,我要叫众生平等、因果轮回,因而可以无所不为。”孟微之望向那滴落的血水,“但之后,我发觉自己也在天道之下。”   如此,便是无所适从。   天道要他平静、漠然,又要他悲悯、热忱。他凭着虚幻的慈悲去怜爱这一切造物,背负天地不仁却又要将百厄尽渡。   这无理的一切本不至于使他怀疑、痛苦。   直到他开始具象地看到江南树。   “天道之下?”阿难将剑一拽,在薄水中凌波跃起,孟微之不得不持剑柄向后退。他运力要逼阿难松手,阿难却不依不饶,一面同他角力一面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认同所谓替天行道?”   “代、替、不、了!”孟微之咬牙道。   他被问得有些心烦——天道不天道的,阿难为何执着于此?天网恢恢,其下一切生灵都无力改变万千。事已至此,难道不应该先想着如何彻底斩断因果、弥补过错吗?   只在一念之间,他仿佛听到那“门”之后传出些声音。   混沌的,模糊的。   在说什么?   “初元,”像是谁的嘶吼,浸透了绝望,“初元!”   孟微之顿时心神不稳,洛泽被阿难骤然拉过去。他没有松手,生灭之间,阿难毫不犹豫地向那玄门中倒去,拼劲全力将孟微之拽入其中!   一片粘稠的黑暗。   剑另一端的力消失了,而后一道天雷落下来,赤红的漩涡盘旋在头顶。他站在万里海面上,仰头看向那一道天裂渐渐弥合。而在万丈光华中,一点白如桐花般飞坠而下。   他想都没想,闪身飞到空中,再一次接住了那个人。赤金的血染了他满身,明知道是幻象,孟微之低头看去时还是呼吸一滞。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抚上他面颊。   “你来得晚了些。”少年神明道,“不过没关系,我做到了。”   孟微之就那样抱着他,坐在镜面般的水上。身后的霞光都落下去,他的小白桐随风散成万千芳华,最后留下的枯枝也碎为齑粉,最终都在他站起身时成为尘埃。   而这一切都无法困住他。   他转身看向门内的世界。那天穹暗淡下去,无边的黑暗席卷过来,而他仍感到鬓发之上的风。   面前,就是这天地之中真正的“天极”。 第72章 华严世界   传说开天辟地之前,初元、雨渐等一众古神皆生于一道,其名“玄玄”。玄玄乃众妙汇集之所,不在三界之内,却又是生出天地的混沌之所。神格一觉,初元天尊与雨渐天尊挣破玄玄、创生天地,在神识未聚之时同诸古神混战厮杀,山林风火因之而成,最终造化万千,尘埃落定三千界。   而那片虚无与三千界间的裂口,被保留于天极,是为玄门。   玄门之后是什么,孟微之都快不记得了。   可当他再一次站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时,那沉重的岁月再一次降临到他肩头。他向前走,冰凉的薄水在足下荡起他看不见的涟漪,而万籁中生出的微风不依不饶地牵扯着形骸,唤他归去,又唤他重来。   此间一切是万物之源,至善至恶。   当年,雨渐就是无意入了一趟玄门,出来便要毁天灭地。境由心生,却在身外,千人千相。孟微之猜想,这本源之地的存在,便是会挑动起神明万年之下的不安宁,将已然锻出的神识磨灭,塑出一个怀有一身创世灭世之力的怪物。   及时他当时打败雨渐、费劲心思修补她的神识,在顾仙山的那个神也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天尊了。   正思量着,前方的水陡然变深,淹没至膝盖处。墨色之中,显出一双巨大的眼,赤金色,瞳仁深黑,高高悬在孟微之眼前。他望过去,那双眼却又消失,空留翻滚的寂静。在那静默处有什么闪烁起来,孟微之定身不动,而周遭万千点灯起,明明至天穹——无数神龛华台在四周现出,其中皆是长明灯,灯后是造像——紫袍趺坐、长剑在膝,正是他自己!   好一个莲华世界。   “初元。”   “初元。”   回声,风音,在世界海中震荡不休。孟微之的神魂跟着颤起来——无数道目光望向他,而这莲华千灯之中多出一幢转轮藏,其间经卷万千。孟微之走到近前,抬手一触,那转轮藏即刻化为金尘、随风而却。而尘埃之下显出一个幻影——是他在吴郡时,拜师学道的老天师。   不,不是。   那个老天师,早就转世入轮回了。   “你是谁?”他问。   “你是我全知全能的造物,为何不知我是谁?”   “我不会是你的造物。”孟微之道。   他此时天目已开,望向水中倒影——自己竟又恢复了少年面目。而眼前幻影容色不改,越过水底的冷月,朝他步步走来。   “每一个从玄门中走出去的,都是我们的造物。”他道,“我们不在同一间,你无法以眼观得真实的我们,而我们只能借用你脑海中的形象出现,让你得以一见。”   “这是因果所致?”   “不是,”对方道,“我们并不知你会重入此门。那个设计将你拉入此境的人,以为入此境者难以复出,想要以此来拖住你。”   “那阿难在哪里,现在如何?”   “你果然方才并不平和。”   “为什么这么说?”   “拉你入境的不是本尊,只不过是那孩子的一个化身罢了。”   孟微之怔住了。   他沉默片刻,有些怅然地笑了笑,转眼看向那幻影。   “我该如何称谓你?”   “你不是一直叫我师父吗?”幻影笑道,“或者,你可以称我们为‘华严’。”   华严。   最高的,最纯粹的,最庄严的。   在一潭浅水和万千莲华之下,他们隔着水中破碎的月亮相对而坐。没有呼吸,血液不流淌,四目就这么静静相对,孟微之看到华严的眼中没有瞳仁。   “这地方,真的有进无出吗?”   “不是。”华严道,“你想走,转身就是大罗天。”   他顿了顿,将袍袖一展:“你之所以还留在此处、见到我,或许是因为心中有疑惑,而外面那个世界已然无法为你解答。”   “对,师父。”孟微之轻声道。   他试着活动身子,缓缓地坐直了。   “这世间有神吗?”他开口,“神的道与天道,一定契合吗?我在天道之上吗?可以任意而为吗?”   “你分明知道答案。”华严道。   “天道之下,自负因果。”   须发苍苍的老者沉沉地颔首。   “那么,这与所谓凡人究竟有何不同?诸天仙神,千万年来以天道自缚,却又自认高居凡人之上……”   “本就没什么不同。”华严道,“尺度不一样而已。”   他抬起手,自左侧水中生出洁白如冰的水中花。孟微之看着将花拈过、垂眼微笑,忽见自己腰间的长剑成了一段桐枝,其上紫华开遍。   “自欺欺人。”   光尘飞溅,芳菲漫天。   “本来,这世界的法则应当是万物平等自由,其余都交由天道。生生死死,往来开落,都不是生灵要考虑的问题。”   “天道又是何人制定的?”   “你在此间,还不明白么?”华严抬手一挥,周遭莲华骤然暗淡,孟微之怀中的紫桐花皆枯萎败落。他与华严坐在平泉寺的后院,面前枯木逢春、繁叶簌簌。   饶是他,也屏住了呼吸。   “倒是这三千界中的神——不是指你,为这世界定下了另一个‘天道’。”华严笑道,“你明白自己原是世间第一人,这是好的;但是,有人却真将自己当做神明了。”   “救苍生是神明本分,他们这样认知自己也无可厚非。”   “你也是这世间第一个‘神’。”华严伸手点向他,“你是因为苍生而成为‘神’的,而不是因为你是神便要救苍生。这个字,在我们眼中,不过是一份标识——你不老不死无本无心,要忍受千万年痛苦,在无知觉中做华严在这三千界的化身。而剥离这一字,你还是你,你有你自己修出的七魄,有爱恨怨憎恶,有凡人可以享有的一切。”   孟微之望着他,灵台处火灼般的苦痛渐渐平复。他说不出为何,那难以言喻的一切冲击着他万年来的所思所想,叫他想转身逃离。可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固着在这个虚幻的场景里,面前躯壳熟悉而陌生。   他想说些什么,一开口,一滴泪先坠了下来。   “可一个神明若有其偏爱、过情天恨海,”他低声道,“那还算是有神格吗?”   “若你还能凭理智稳天地、救苍生,那便是神格。”华严看向庭前,“若天地与一人不可皆全,那你便要抉择。”   孟微之猛地抬眼看向他。   “倘若你决心要为一人同这天地间被神所建立起的纲常相抗,那便舍弃神格、翻覆天地,不再做这天地共主。这对你而言不过时一念之间,这三千世界都将不复存在。”   “可我不会……”   “可你会挣扎。”华严看向他,“你只是我们的投射,故而做不到同天地共不仁。”   “天地真不仁?”   “你是真慈悲!”华严忽而大笑起来,“我们隔镜观此间,看到你为阻止雨渐毁天灭地而大动干戈。可你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孟微之按着洛泽长剑,站起了身。   “是你们挑唆的。”   “她比你更早地看出那些造物的荒唐和野心,想要尽早地亡羊补牢。”华严平静地说,“我只是让她看了看真正的天道。”   真正的天道。   孟微之紧握着剑柄,听华严随意地道:“你看到那棵树上的叶子了吗?鲜绿的,明亮的,春天长出,秋冬凋落。”   “就如这三千界对你们而言一样?”   “不错。”华严说,“将这一树烧成飞灰,我们不会可惜。而你,被我们赋予了焚烧的能力,但你这千万年来都并未做这个决定。”   “往后也不会……”   “你想看看真实的天道吗?”   孟微之提着洛泽,转身就走。空荡的天王殿中没用造像也没有江南树,他每一步都觉得脚下踩空,终于在华严的一句喃喃轻语后回了头。   “我不久前见过他。”   孟微之皱紧了眉头,而眼中那老者已经模糊。   “你对那些神不仁,是因为你把他们都当成自己的化身。你只敢对你自己不仁。”华严的声音愈发遥远,“但你把他看做一个完整的、不附于你的人。”   “他在哪里——你在哪里见过他!”   “当然是,”华严说着,身形散作一卷落木,“在门中。”   作者有话说   开始玩抽象了 我就喜欢抽象东西   这个道就得这么论爽啊!!!   (纯粹发泄压力不管读者死活的目标最终还是达成了,,,) 第73章 境中你我   江南树进玄门了。   他想干什么!   这个念头一闪烁,孟微之身后的光影全都坍塌,风向后狂吹,而他朝面前黏重的黑暗飞身跑去。没什么神力,不能乘奔御风,只是一直飞奔——脚下坚实的土地消失,微凉的水丝溅落在身上,乱发中的木簪坠落,他的长发被风猛地卷向身后。刺痛又从胸腔之中生长出来,扎进他的血肉,孟微之却不以为意了。他只看到前面有一点光,便在万里虚无中一直奔跑。   玄门之内都是心之所向。   而他要见那个人。   “让我找到他。”孟微之在心中默念,“如果他在这里,只要他在这里,就让我找到他!”   这像极凡人无望的祈祷。   可他不在乎了。   脚下骤然踏空,他随着轰鸣的水流向下坠落、坠落、再坠落。翻覆旋转之间,孟微之看到那点光闪烁再闪烁,像世界之外的另一个太阳,熊熊燃烧着有限的、让其存留于世的执念。   他重重地砸落在地。   浑身筋骨寸寸碎裂又瞬间愈合,不老不死的诅咒压下来,在他嘶吼出声的前一刻将他又勉强塑成一个人身。万丈飞瀑飞流而下,冲刷掉他身上的污泥与血水,他顶着这灭顶的宿命,缓缓站起身。   千尺瀑还是天极跌水?   这里出现的东西都是脱胎于他的记忆,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是如此,因果真是分明——他两次从千尺之上落下,那个人永远在他身后,而他从未回头。想都不用想,如果孟微之仍没有机缘明了真相,那小白桐会无数次回到他身后,坚定地跟随、犹豫着道别,做出些并不明智的决定,然后自以为是地将这空旷而无聊的三千界留给他一人。   想都不用想。   而这回,跌水之前,岁月之中,换被凝望的那人往前跑。   孟微之反手抽出长剑,向前越过无数嶙峋,一路甩开那片跌水。阴风呼啸、万声哭嚎,眼前本来刺目的光蜷缩在无垠黑暗中的一角,他不禁慢下步子、燃起掌中灵焰,向前涉水走着。   那团火光终于不再闪烁,安然地躺在那里。   孟微之停下了。   “江南树。”   找到了。   那灵焰之外的白衣青年眉眼低垂,闻言猛地抬眼看他。神魂震荡,孟微之按捺住了,默默将灵台间封印,心中也一定。   眼前不是幻影。   他跪坐下来,急切地去抓江南树的手:“跟我走吧。”   江南树没有动。   他沉默地盯着孟微之,眼底一片红,仿佛是有许多话想说。可他终究没有说,只是道:“这天地难道还容得下我?”   “不过是七个主神而已。”   江南树猛地一颤,看向面前人。孟微之面容平和,手上力道却没松,一字一顿道:“我不在乎。”   “可你不能不在乎!”江南树一把握住他那只手,泪刹那间坠下来,“你是天地共主,你是这世间至善至纯、最有神格的神明!我现在都不知我如今究竟是什么——如果我是假的呢,如果我只是一个执念化成的怪物呢?倘若我早已不是江桐了呢!你值得为了一个……”   “我不在乎。”孟微之靠得近了些,同他拥在一起,“我不管你是什么,在这天地之间我只珍视过你,我只在乎你!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千岁万载,而我救苍生多少轮回,功业如须弥,难道还没资格许这样一个誓愿吗!”   他紧紧抓着江南树的肩头,抵着人的额头道:“我只发这一个誓愿。”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我没有为‘初元’活过。我想到你,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要杀你,就是要杀我。”   他讲到此处,神识模糊,未再语泪先流。江南树不再回答,向他凑过去,两人交颈吻在一处。火光闪烁,长剑铮鸣,孟微之伸手抱住他,五指中攥住一束长发,听到间隙中他一声轻不可闻的哽咽。   “那你出了玄门,难道要为我毁天灭地?”   “我不会。”孟微之道,“我素来对神明不仁,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凡人无辜,我便杀破天庭、斩草除根。倘若因此而失神格也不可惜,你我便回吴郡,我再修长生道,千年万岁陪着你。”   江南树的手覆在他侧脸上。他握着那微凉的五指,隐忍地拧起眉头,喟叹一声,别过眼去,不觉泪纵横。   “我明白。”江南树轻轻道,“但这些脏事,我会替你做。”   “......什么?”   孟微之脑海中空了一瞬。   半晌,他颤声道:“我还要问你,你为什么要进玄门?”   江南树将脖颈侧过来。   那枚鲜红的策魔印,竟已消失不见了。   “我来见了‘他们’。”他道,“你想必也见到他们了,他们会向你自称华严。”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他们?”   “大天尊不知道的事,我就更加不清楚了。”江南树笑死了,眉眼弯弯,而目光里都是无尽的留恋,“我来此地,是向他们要了一样东西,一样足以让我抗衡整个大罗天的东西。”   他顿了顿,道:“而他们让我,看到了真正的天道。”   *   “我不会放任你......”   孟微之说着,话语顿时止住了。   放任。   这倒像是天地共主会说出口的话。   可他刚刚还破釜沉舟地对江南树道,他自己就要去杀破天庭、斩草除根。   他有些心虚,将眼落下,却听人笑道:“初元,我高兴得很。今日你同我说的这些话,若不是逼急了,或许永远不会说吧。”   “只是不会说,”孟微之低下头道,“不是不会想。”   “我会杀了阿难。”   江南树望着他,眼睫颤动。   “你会阻拦我吗?”   孟微之哑然,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最终又无力地脱开。在这处洞穴中,在火光之下,他仅存的神识只够让他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面容——陌生的,美好的,却又分明无比熟稔。   他向江南树递出了一只手。   “走吧。”   江南树看着他先站起身,展颜开怀笑起来,抓着他的手腕借力起身。他们将彼此的手握紧了,趟过这世界海中无边无际的河流——这里会是无名江的发源吗?是这水灌出无名江畔万里桐花吗?如果真有轮回,三千世界一切水都会回归此处,而万物也终将重逢罢。   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墨色都褪去,如同羽毛般向身后飞坠,而头顶腾起诡谲的霞光。水天一色,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门。   “好像平泉寺的山门。”孟微之轻声道。   他看向江南树,轻轻松开了他的手,   “一出玄门……你要答应我,”他道,“保全自己,不要失约。”   他说完又后悔,心中腾起一念,分明要叫他困住江南树,以免叫人万劫不复。犹豫的刹那,江南树低下身来抱住他,吻落在他眉间闭合的天目上,万般不舍与眷恋。   “我绝不失约。”他说。   那扇门毫无征兆地打开,流霜飞雪自其中扑面而来。孟微之还未来得及反应,江南树将他抱起,毫不犹豫地向外纵身一跃。   身下是不流淌的浅水平湖。   孟微之自混沌中挣扎出来,眼前是那巨大的玄门。日光散落,一切平静如常,他却在这寂静中不安得头痛欲裂。   身旁,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爽了。   下一章视角切换到孟如海那里,要开始虾仁猪心了hhh 第74章 石道登天   “救苦,你不必回天庭了,”攒珠在灵台间喊道,“大天尊已经去解困了!”   听到这话时孟如海正站在天极跌水之下。万丈飞瀑悬挂在面前,他按着眉间,耳边充斥着水流的轰鸣。   “这事情没解决。”他低声道,“从凡间上天极的仙神道,还是被封住的。”   在灵台间同初元喊话,那边也不应。   究竟怎么了?   “怎么可能,我分明看到顾仙山处的异状已然消失。”攒珠道,“子慕也说雨渐已被封印,祸事已平定了。”   “雨渐?那不过是幌子。”孟如海叹气道,“你竟还信子慕?他是谁的人?”   他掐灭音讯,再度仰头看向跌水。   要上天极有仙神道——掐诀念咒,一跃而上,凭神格仙根破水帘法阵而登天极。阿难为封锁天庭,在那法阵中设下反咒,叫仙神都不得上。   但这留了一条给凡人的路。   跌水之畔有一条石凿的天梯,传说是一个道人修炼千年迟迟不能得道登天极,干脆破釜沉舟、凿石而上,最终竟然真上了天极。虽然那道人最后未得登仙、在无名江畔羽化,但至少留下了“石道通天”的美谈,后世亦不乏效仿者。   孟微之走向那白练侧。通天高崖之下,皆是累累白骨。   他闭上眼,感到一阵眩晕。   那石阶仍存,被一代代人刀劈斧刻,因而不至于被流水全部冲没。他没再犹豫,飞身而上,正要掐登云诀,只觉得肩头像是被千钧鼎压着,身体颇有朝下坠的趋势。   那仙根还是被认出来了。   但此时,偏不能不去。孟如海担心,如今初元不定阿难之罪是因为证据不够,缺少焉阙的证词。此时焉阙早已转世,他不愿焉阙再受神魄归体的苦痛,就要冲到前边先作证人。   离开那场南海的无妄之灾,和浦只有一个讼师,在多雨少风的天地间过着他的安稳人生。   他的劫难该到此为止了。   孟如海勉力再往上几步,紧紧地贴附在石壁之上。石阶光滑,岩壁陡峭,那重量如山般狠狠压下来,将他压得一个趔趄。   不要在往上了。   心中的念头对他道。   可不就是因为那仙根吗。   他开悟一般,突然感到一阵狂喜——把仙根碎了不就得了?像个凡人一样爬上去,这有什么难的?   这仙根本来就是焉阙给的机缘。   那不如就还给他吧。   孟如海生灭之间就下定了决心,运力朝心口一按,痛得差点坠落下去。他定下神来封闭五感,再皱着眉将五指刺入,余光瞥见自身前淌下的水都赤红。   仿佛过了千年万年,他将手指猛地抽出,鲜血之中仙根灿金。   心口皮肉翻开,血流如注。   他靠着残存的灵力将伤口愈合,将本就残缺的灵根化作一柄匕首,手持短匕刺入岩壁。先前那重压骤然消失,他踩着被流水冲刷到圆滑的石阶步步向上,身后已然是万丈深渊。   这样掉下去就真的死了。   他竟然也并不害怕。   或许是万年的时间都如此间流水般折损他,或许每个长生之人都要走这跌水之下的石道,不同的只是方式而已。   而他也始终握着匕首不放。   日光渐渐耀眼起来,水流激荡,而他摸到了一根铁索。这是要攀爬到顶了——这石道竟比看起来的短许多,他虽然攀爬许久,却未有什么实感。   他艰难地向上爬去,手腕被人一把拽住。   孟如海有些惊诧地抬眼,看到了南乡子。他没来得及多想,借力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拖着一身被划破的衣衫,蓬头垢面有如乞丐一般。   等到在无名江浅水中站定,他才发觉了异状。   南乡子的左手没了。   “怎么回事!”   “别叫,我等着大天尊回来以后跟他卖惨,暂时先不重接。”南乡子将他一挡,“倒是你,把自己的仙根废了?”   “不错。”   孟微之再看向他的断臂处。   “这是谁做的?”他道,“谁敢?”   “不是阿难,是一条龙。”南乡子摆手道,“一条烛龙,从下界上来的……阿难和大天尊一同坠入玄门后,那龙便出现,在三清境中横冲直撞。我等仙神毕力平险,这伤……是我不慎。”   孟如海才松了口气,便又惊得一颤。   “坠入玄门?”   “阿难已出来了,大天尊……还在里面。”南乡子轻描淡写地转身,“我知道你会来,同我走吧。”   孟如海定住了。   许久,他道:“阿难。”   面前的“南乡子”回过身,虚相一散,返成真身,而那左侧袖口依旧空空荡荡。   “不过是一个化身,我看得出来。”孟如海道,“在此处待我,是要杀我吗?”   此时他已只是一个凡人了。   “不是,我来接引你而已。”那化身道。   他又转了过去,面向大江,笃定地往前走。波光粼粼作一线,孟如海就走在那浮光之上,霎那间风浪卷来,再睁眼时,眼前尽是云雾。   弥漫的雾气之间,便是凌绝台。   诸天仙神都在,人头攒动,却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寂静。孟如海一身泥泞入华服间,那些仙神皆避之不及,看到他的面孔时又大为震惊,连道:“是救苦?救苦……”   孟如海听不太清了。   已经被挖空的灵台间又生出痛楚来。远远地,他见到一个人跪在凌绝台上,旁侧站着司命,身侧灵力翻涌、光尘腾起。   他猛地顿住,耳畔都是痛极而生的嘶吼。   是焉阙。   几乎是难以置信地,他向上走了几步,看得更真切了些。那故人一身黑袍,青丝中大半华发,颤抖着跪伏在地,食指血肉翻出。   “你们在做什么?”孟如海回过身,看向那些面色惊惧的仙神,再望向司命,“为什么还要如此……”   “焉阙。”   司命轻轻开口,跪在地上那人立即抬起身。   孟如海几乎难以呼吸。他忍着剧痛,缓缓转眼看向焉阙,却见他神情有些恍惚,垂着眼道:“是。”   “奉阿难神尊之命,使你神魄归位。”司命道,“问你的话,要如实答来。”   “是。”   “南海天裂,是不是你的罪过?”   “是。”   “放屁!”孟如海高喊道,“他还没清醒,你问什么都是在招魂,他只会说是!”   听到孟如海的声音,焉阙骤然一颤,差点倒下去。孟如海过去接住他,望向他时对上那双熟悉的眼,听到焉阙轻声喊:“救苦?”   “是我,”孟如海轻声道,“我在。”   他扶着焉阙双肩,同他跪在一处,高声道:“我问你,南海天裂,到底是不是你所为?”   他一出口,五雷聚顶,将落未落。   “若有半句虚言,即成飞灰。”   司命睁开了眼,似乎颇为无奈,却也没有再说什么。焉阙直起身子,缓缓道:“天裂绝非我所为,我为补天,雷火烧身。”   五雷并未落下。   “他说的是实话!”下边的仙神喊道,“那是谁在说谎?”   “容我问一句。”   司命开了口。   “你可知道江桐成魔?”   此话一出,凌绝台下一片哗然。   “我知道。”焉阙道,“他为平南海祸事而生祭自己,所执着的,不过是要将身上的神魂还给大天尊。”   “如此倒也是好慈悲。”   此声一出,众仙神皆回眼望去。阿难一身羽衣,自万华境中步出,不久便到了孟如海与焉阙面前。孟如海皱紧了眉,只觉得钻心痛楚不断深深刻骨,却依旧强撑着去扶焉阙。   “那你知道,他杀了七个主神吗?”阿难低下眼,笑了起来,“我没问焉阙。救苦,不如你来说说看。” 第75章 大白于世   孟如海仰起脸。头顶墨云翻滚,他却已丧尽收五雷的灵力。电闪雷鸣之下,他的面庞上明暗纵横,而心间剧痛仿佛有型一般——电光明灭之下,他好像瞥见自己心前插了一把短匕。   是虚幻吗?他一惊,反手摸去时,那由仙根炼成的匕首已不见了。   伸出的手悬在一侧,被人紧握住。   孟如海浑身一颤,几乎要扑倒在地,却被焉阙死死拽住。他们倚靠在一处,焉阙在他耳畔哑着声道:“救苦,你为我所做之事,江桐全都告诉我了……你都说了罢,和盘托出,他不会怪罪你我。”   “不行……”   “在鬼哭滩,江桐对我说,他早已无所惧。”焉阙抱持着他,字字痛切道,“但如果你此时不说,这五雷落下,你就会灰飞烟灭!凡身遭五雷,你难道不知着意味着什么?”   魂魄皆散,再不入轮回。   孟如海转眼看他,不觉哑然。   “别怕,你且说吧。”焉阙道,“而后我们离开此地,永不回来。”   *   “怎么会这样?”   南乡子再次抬手聚灵力,猛轰三清殿闭锁的大门,然而无济于事。身后几个仙神也都在各自想法子,可这大殿偏就如同一重灵障,将他们都困在其中。   南乡子收了手,转身拾级而上,挥袖在自己的主座上坐下。殿下几个仙神,他数了数,都是方才同他待在一块的——李不言,成禄,几个小星君,还有那个刚从南海登仙的张弦。   好嘛。一个话痨,一个睁眼瞎,几个拖油瓶,还有一个初来乍到、啥都不知道的愣头青。   “仙尊,”愣头青认真地开口,“可否同我们说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南乡子扶着前额,瞅了眼紧闭的大门。   “如你所见,阿难急着做天地共主了。”他沉声道,“如今天庭大乱,大天尊不知到哪去了,方才的那条烛龙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大罗天搅得如同一锅粥——方才我们砍了那烛龙一肢,它就消失不见,我看它分明是哪位神明的坐下兽,此时正藏在这天庭之中。”   而他们几人同烛龙相斗后退入三清殿,便被困在了其中。   “我还是不明白,阿难为何要如此?”先前被变成石像的李不言怒道,“都等了几万年,不能再等等嘛?大天尊神魂耗尽是迟早的事,再让他救几场大劫也好,何必这么早就撕破脸?”   他猛地刹住,瞥向南乡子,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嘴。   “你们都如此想。”   南乡子站起了身,看向高殿顶十二楼五城的藻井。   “其实,大天尊心里清楚得很。”他忽轻蔑地一笑,“他为什么没有做如雨渐一般的抉择?只是他舍不得而已。天天念叨天地不仁,可落到自己头上,却要比谁都慈悲。”   如此,坐拥齐天的神明,倒成了被诸天仙神踩在脚底的基座。   无所求,却无所不为。   南乡子回过眼,看向张弦,道:“你可还记得,在你登仙之前,曾在南海之上遇到一个与大天尊同舟的白衣人?”   “不错。”   “那是江桐,是大天尊当前亲手点化的下一任天地共主,被阿难害死了。”南乡子轻描淡写地道,“他现在成了魔,却还带着一身神魂,回到了大天尊身侧。你说,大天尊会怎样想,阿难又会怎样想?”   “于此,应当按天地之法论罪。”成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天地以万物为刍狗,神明也一样。”   “如今阿难的说辞是,当年天裂,是江桐自愿赴死。”南乡子摇了摇头,“而他如今要证实江桐杀七主神,想以此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什么!”李不言大叫。   “杀七主神?”成禄也愣了一下,看向身侧几个星君,“这也是最近的事,竟然是江桐所为?他怎么可能……他怎么会那样做?”   “为何不可能?”张弦疑惑道。   “你知道凡间有偶人之术吧?”李不言道,“比方说,一个偶人师造出偶人,要那偶人良善勇敢、救济苍生,那偶人自然听命,且甘愿为此而死。”   “这我明白,偶人之术。”张弦皱起眉,“可江桐是虫岭的主神,是神明,他不是偶人……”   “也差不多。”李不言挥手道,“可这样一个良善的偶人,在其死后竟然起了怨念,戾气万丈——这岂不是很奇怪么?”   “有什么奇怪。”南乡子走下长阶,站到他们当中,“张弦说的对,江桐不是偶人。那日踏上凌绝台时,他的所作所为,我便已经心中有数了。”   连万古霜玉都能斩碎的执念,该有多可悲多可怖?   南乡子不由的苦笑起来。   “说出来也是讽刺,”他道,“三千世界、上天入地,也只有江桐会怜悯大天尊。”   *   “不错,江桐就是杀了那七主神,在那凌绝台上将其生剖神魂、打入三千世界!”孟如海喊道,“这又如何?天赋创世灭世之力,为何不用?难道等着尔等也用那荒唐手段灭了大天尊吗!”   “一派胡言。”阿难注视着他。   可五雷并没有落下。   “阿难,你将焉阙强行带到此处、返还神魂,本就是逆天而行。”孟如海推开焉阙拽着他的手,站起身来,“你又猜到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此处为焉阙争一个清白,甚至愿意挖出仙根。”   “若你后悔,自然可以请大天尊再领你入仙班。只是,他老人家一时半会回不来——”   “什么狗屁仙班!”孟如海吼道,“老子不稀罕!”   底下仙神被惊得雅雀无声。   万年来救苦仙尊神龙见首不见尾,忙着救苦救难,平日里话也不说,居然能被逼成这样。   雷鸣电闪,电光映照下,孟如海再次看到了刺在自己心前的短匕。它随着他的呼吸而震颤着,搅动血肉,可孟如海已不觉得疼了。   他一步挡在焉阙身前,终于冷笑着喊出那句尚未对初元当面提及的一状:   “因为这仙班如今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了,在南海之畔用珍珠就能买来,难道不是吗——阿难神尊?” 第76章 明珠换仙骨   “说话无凭据,便是污蔑。”阿难在凌绝台靠近大罗天一侧的石阶上坐下,笑着看向一身污泥的孟如海,“救苦,这就是你抛却仙根也要上天庭说的话?”   四周的窃窃私语声却如浪潮般淹没过来。孟如海笑了,他伸手拉住焉阙,向阿难道:“你想要定江桐的罪,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我现在要带他走,烦请神尊为我开道!”   “仙尊且慢。”   孟如海一怔,回过眼,在仙神之中看到了攒珠。   “您没有的凭据,今日便在此。”   他身旁站着一人,披着流云斗篷,面目不分明。   阿难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收敛起本就生冷的笑意,挥袖站起身:“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天极的屏障已被破除了。”攒珠向身侧一瞥,“您私自封锁天庭,可曾事先问过大天尊?”   他话音方落,身侧那人抬手将斗篷除去。那张脸一露出来,连孟如海都惊了一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是浮舟。   他没想到,浮舟竟然肯来此作证。   “诸位仙神,阿难神尊,”浮舟顶着一张素面,眼底微红,看向阿难时顿了顿,“我乃南海主神浮舟,今日上天庭,是要状告……状告……”   她按着心前,仿佛是剧痛难忍,自口中嘶哑地吐出几个字:“阿难受明珠之奉,于南海……私点仙官。”   *   光阴溯回九千岁。   “这神明是南海木叶所化不错,可是——”自归墟出来的神明相互道,“是个阴体,有些不祥。”   “什么不祥?”   “那个雨渐天尊也是阴体,之前走火入魔要毁天灭地,被大天尊封印了,而咱们阳体从未生出过什么祸事。”司天下尘埃的玉净轻声道,“这么一看,阴体是要防着点。若我是大天尊,看到那新神是个阴体,应该当即就灭掉,如此才能永绝后患……”   话还没说完,阿难迎面过来。   “神尊。”几个神明慌忙行礼。阿难略略还礼,道:“那个新神呢?”   “还在沉坛上。”玉净道,“您方从沉眠中醒来,怎么还跑这么远?”   “这有何远。”阿难笑了,“你们走吧,我去看看。”   这本来是一个成道节,天庭上下却失了庆祝的兴致,只因那新神是个阴体——用凡人的说辞,那木叶所化的是一位姑娘,是大罗天少见的女神明。   一个雨渐,让女神明都成了“不祥”。   他如此想着,遥遥望见初元自沉坛上下来。天尊似乎十分疲惫,大抵是方才剖神魂时又受了一遍剔骨之痛,而点化神明时偏偏又无法封闭五感,这样的苦厄不是一般神明都能忍受的。   “我本是想给焉阙一个帮手,好在南海散布福泽。”他强撑着对阿难道,“可我也晓得天庭和人间的传言——女神明不受待见,对吗?”   阿难一时无话,看向那新神。她分明就是个少女模样,畏缩地扯着一面灵幡蔽体,七窍中流出的赤血都干涸在面上,大抵方才受神识时吃了好一番苦。   “如此,干脆收回神魂。”他道。   “千万不可。”初元摇头,“天意如此,不可违逆了。”   分明是又心软了。   阿难垂下了眼。万山丛中风猎猎,纵使是他也感到心头寒凉。在这空寂的归墟,无数神明诞生,又有无数古神陨落,如此来去,天地不仁。   “我把她先带在身边吧。”他笑了笑,“等她成了心智坚韧、能救苍生的真神明,那些闲话或许就会少二三,到时再让她去南海也不迟。”   初元好像十分意外,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他们站在沉坛下,阿难正要往上走,忽听初元道:“沉眠之后,你感受如何?”   阿难的步子停住了。   那场业火灼骨的痛楚刹那间漫过来,他几乎在这清明天色之下窒息。趁身后人毫无察觉,他急忙将脸上的异常神色收起,回眼笑道:“做了个梦,醒来后都忘却了。”   初元难得地莞尔,提着衣袍向坛下走去。   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知道。   可阿难还是忍不住地回眼看他。   倘若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推翻回向塔的迦耶,还会不会如此器重自己?就算神魂出离时没有携带任何神尊阿难的记忆,但阿难自己知道,若是他在回向塔前,也会作出和“迦耶”一样的选择。   正因此,在沉眠初醒的那天上几日,他就用他自己的方式手扼苍梧,在地上数年间就让那个世界彻底成为一片荒地。   “神尊?”   阿难回过身来,看向那孩子,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   “来。”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她穿上,又变出衣带与长剑。等待面前的小人被打扮得像个神明了,他拉着她的手,在沉坛上坐下,道:“我叫阿难,之后千年,你先同我在一处,我们向世间广布欢喜。待你学会如何施与福泽,就能回到南海了。”   说到南海,小神的眼亮了一下。   “大天尊还没给你起名。”阿难垂首看她,“你是菩提木叶所化,而那木叶是南海之上唯一渡人的舟。如此便叫你浮舟,可好?”   “浮舟。”小神念了一遍,仿佛十分欣喜,“我叫浮舟,那总有一天会从这里回到南海,对不对?”   阿难拉着她的手站起身,向坛下走去。   “对。”他道,“会回去的。”   只有这“总有一天”太遥远。   浮舟为此等了八千年。   那一日很平常,她走向阿难殿,在路上从其他神官口中听闻的南海天裂之事。头脑中空白一刹,浮舟闪身入殿中,正要朝阿难请命去补天,却被一句“你来得刚好”给惊住了。   “焉阙陨落了。”阿难轻描淡写道,“我打算让你,去做南海主神。”   “我?”   浮舟膝头一软,跪下了。   “焉阙万年为主神,一场天裂,怎么就陨落了?”她急道,“你可亲眼见着了?莫不是讹传!”   “他,陨落了。”阿难一字一句道。   浮舟抬头看向他。   “是你做的?”她难以置信道,“是你一手安排……”   阿难不置一词,自卧榻上起身。浮舟还要说话,被他手执书卷挑起下巴,一时浑身战栗、喉头发紧。   “我是在为你而谋。”阿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浮舟,难道你不想回南海?”   “……想。”浮舟艰难地道。   阿难将手一撤,浮舟勉强跪住,低下头去,看到如镜般的地面上映出自己有些扭曲的面容。   耳边尽是嗡嗡声。   缓了很久,她才听到阿难的声音。他似乎是在交代什么,却好像不在乎浮舟是否在听,只道:“……还有,待你成南海主神,便要向凡人托梦,要他们向你供奉南海明珠,许诺他们会赐仙缘。”   “这万万不可!”   “不劳你,赐仙缘的事我来做。”阿难嗤笑一声,“我需要明珠,越多越好,你明白了吗?”   浮舟有些僵硬地点头。   她站起身,见阿难已经转到了星尘盘旁,似乎在其中观看着什么。刚要上前去,她差点被绊了一下,有些慌张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身上万年的素衣忽而成了曳地的华服,是最为尊贵的天女服制,听闻从前只有雨渐穿过。   她沉默着,紧紧攥住了胸前璎珞。 第77章 抛卷致神兵(1)   “跪下。”阿难道。   浮舟的手一颤。她拽下斗篷,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手中攥着那团流云锦缎,许久才抬眼看向阿难。往事在心中轮回一边,她只道是同阿难因果已尽——时至今日,浮舟仍不知该如何称谓这位曾庇护她数千年的神明。   他应当是怒极了。   “那些供珠仙官的名簿,只在阿难手中。”她道,“我一概不知。”   “那干脆将三清境排查一遍!”玉净算是资历老的神明,在人群中大声道,“每个仙官身上也有大天尊或天玄仙尊所赐的烙印,看这个不就行了?”   “全查一遍?那得多久——”   阿难将五指一收,灵气骤然震荡,长波将周遭仙神都扫得站立不稳。孟如海只觉自己几乎要飞出去,却被人凭神力定住——抬眼一看,是浮舟及时出手施法定形、稳住了他和焉阙二人。   他不由地愣了愣,而后颤声道:“多谢。”   “救苦,什么都不必说了。”浮舟回过眼,“此番我等上天庭,要抗衡的是仅次于初元天尊的神明,你想必也准备赴死。”   “那你为何……”   “南海明珠三千斗,他的恩情我已拿名节还清了。”浮舟长叹一声,抬头望去,“我不配为南海主神,故此来赎罪,求此身分明。”   狂风止息,阿难将双掌一合,本是阴云密布的长空骤然拨云见日、晴天万里。他就站在阶上,一张脸上本是无表情,却又悠然笑了起来,用一种过于轻快的语调说:   “那就查吧。”   那一瞬间孟如海明白了。   万年笑面世人,那笑是假慈悲,真傲慢。   他踉跄着站起来,望向凌绝台下诸天仙神,耳际鸦雀无声。没人会在此刻站出来,他心中却也落定了——如此也算尽力,今日凌绝台上事,一定会被记住的。   可又能记多久呢。   神思一晃,他足底顿空,毫无征兆地朝下坠去!   “救苦!”浮舟大喊,甩手抛出流云锦,那锦缎刹那化作飞索,将孟如海缠住。孟如海下意识地挣扎,仰头看见焉阙被法力悬在空中,心中方安定,向下看去时还是毛骨悚然。   脚下是无底青天。   此为天地倒悬之术,如做阵法,阵眼在施法者本身,若不自破则永不可破。   这术法,孟如海从前只见一人用过。   “浊骨皆下坠,仙神自飞天。”一人朗声笑道,“看来,你们可是冤枉阿难神君了!”   自悬在空中的诸天仙神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在碧落,白衣流风。   “是江桐。”浮舟被惊住,喃喃道,“他真的回来了?”   江桐自背后抽出折枝长剑,寒光一闪。   “不错,那些仙官本无仙缘,您完成了许诺,便又替天行道了。”他抬起剑尖,指向阿难,“假意施与的仙骨,连同那三千斗明珠,全都喂给了那东西——好一尊炉鼎!”   什么?   孟如海几乎怀疑自己恍惚了。   他看向浮舟,只见天女脸色煞白。孟如海当即觉得不对,将那长索一拽,大喊道:“你还有什么实话没说?”   “阿难……他……”浮舟艰难道,“把那些明珠,还有靠贡明珠无数登仙的人,都喂给了……”   她话还没有说完,孟如海只见那倒悬的凌绝台后升起一座黝黑流焰的大山。大山的鳞甲之中露出明黄的巨眼,其间黑色一线为瞳,两侧血丝遍布。   “是那条烛龙!”   “方才我看见它同天玄打斗……”一仙官指着上头大喊,“你看,它缺了一条腿!”   那个化身。   是那个断臂的化身。   环环相扣,孟如海被如此纷乱的表象弄得几乎窒息。阿难和浮舟的勾结,南海明珠的罪业,被豢养的烛龙——这天上地下,除却苍梧,哪里还有第二条这样的烛龙?这都是什么?什么因果!   在南海苦心经营,阿难就为养一条龙?   念头才闪过去,那烛龙开口咆哮,风声怒号,将流云锦变作的长索都撕开一道。孟如海凝神聚气,在灵气充盈的凌绝台间存灵力、稳身形,再仰面看去时已有些了然。   阿难一个欢喜神,手中没有神兵。   大天尊有洛泽,江桐有折枝,诸天仙神哪一个不是法器在握,再不济也有俗物长短兵傍身。而欢喜神要浑然无杀意,要叫人间如沐春风,手中向来只有卷轴——写满了祈福的卷轴。   而这条烛龙,才是阿难为自己炼的神兵。   “浮舟。”   天女一回头,急道:“我的神力不够定你了,你……”   “不是。”孟如海轻轻摇首。   “一千年前,甚至更早,”他低声道,“阿难就已预见,他自己与手执长剑、力能齐天者终有一战。” 第78章 抛卷致神兵(2)   越过千百华服鹤氅,阿难看到了江南树。   青年相貌的千年魔,面目已非当年,可目光却大致依旧——执拗、坚决,不过是多了几分尖锐的嘲讽和......仇恨。   阿难一愣,笑了起来。   仇恨。   江桐终究是死了,留下来一个执念汇成的怪物,看似金刚不坏却又脆弱无比,完全可能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他垂下眼,听到耳边烛龙低吼。惊雷阵阵间,江南树手中折枝长剑铮然鸣响,流光一线外,映出满是肃杀的桃花面。   “诸位,”阿难开口,“此人,便是杀害七主神的罪魁祸首。”   风雷一聚,诸天仙神几乎全部神兵出鞘,回身指向那白衣人。   孟如海差点松手掉下去。他只觉自己被一重灵力包裹起来、渐渐能悬在空中,这才大声喊道:“江桐!你一个人来做什么?大天尊呢?”   “大天尊不会愿意见这个宵小。”阿难朗声道,“就算大天尊在此,试问他会帮此魔脱罪吗?受了策魔印的魔尊诛杀神祇,罪无可赦,而大天尊仁慈不忍,那今日便由我等替天行道!”   “你凭什么行道,”江南树冷笑道,“凭你身后那个东西?”   众仙神忍不住回头看了那烛龙一眼。那庞然大物不久前出现在天庭,差点把大罗天给拆了,没人能想到这居然是阿难的神兵。   “诸君,若我说这位高居台上、令汝等杀鄙人证道的神尊手上有千百条性命,甚至还灭过一界帝国,”江南树喊道,“你们还会先将刀剑指向我吗?”   “这,这......”   “口说无凭!”阿难挥手一招,烛龙咆哮着俯下身子,“而你的罪证在此......”   江南树飞身而上,瞬息之间越过诸天仙神、闪到烛龙之前。折枝剑锋一过,天地骤然反覆,正当众人以为眼前要上演好一出血战之时,江南树凌于烛龙之上、只一弹指,那烛龙猛地僵住,竟化为巨石!   孟如海差点惊叫出声——这烛龙的厉害,他方才见识过,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被降服了?   这难道就是......   齐天之力。   阿难抬手聚神力、同江南树相抗,可已成山石的“烛龙”逐渐瓦解,巨石落下,将凌绝台的霜玉砸得纷飞。崩塌的碎石如天雨般朝下界落去,其中空壳内显出两个人形——一个正是江南树在苍梧遇见的明明,另一个竟已成半具骷髅、正在勉强地呼吸着。   “章尾!”玉净大惊失色,指着那半骷髅的人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阿难刚要说话,却自觉被定住了。   他带着惊诧看向江南树,暗中努力调动神魂,却是无果——眼前这个怪物,神力如今已在自己之上,却分明没有神格。   “这就要问阿难神尊了。”江南树落在将要崩塌的凌绝台上,站定在那二人身侧,“想必你们能觉察到,如今凌绝台上,算上我便是一神一魔,还有......一仙。”   折枝剑身落在明明的肩上。那黑袍青年似乎这才大梦初醒,睁大了双眼。面对万丈深渊和诸天仙神,他差点匍匐在地,却又勉强撑住了,顺着长剑看向江南树。   “从前有个神明叫伽耶,镇守苍梧,养了这条小烛龙。”江南树将长剑一收,转到他身后,“后来伽耶为了天庭推到回向塔,最后被烧死在玄门之前,而这烛龙就被留在了章尾山中,和那些没死于颓塔之祸的苍梧人蜷缩在一起......”   “别说了!”   “我说得不对吗?”江南树按住明明的肩背,“你们知不知道,伽耶究竟是谁?”   他回过眼,看向阿难。   “神尊,如今也怪不得你。”他笑道,“天道——对我对你,都太不仁。”   伽耶是阿难。   不远处的孟如海差点喊出声来。他在脑海中拼命搜罗关于那个小神的记忆,只想起自己登仙不久后,伽耶就在天极被业火烧死了。   被自己的业火烧死了。   “算来那正是阿难入沉眠之时,神魂离体......”一神明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既然如此,你们也要明白神君的苦衷!”明明奋力挣开江南树,站起了身,“我在苍梧跟随他近千年,他不怜悯苍梧人吗?是他们自己造孽,自己妄图登天!神君是为了天庭,为了你们!可到最后,你们提起他时语句中皆是嘲讽,那些苍梧人将神君留下的凡身剥皮抽骨、高悬洞厅,谁又对得起他了?”   “难怪他要给你人形、点你成仙。”江南树一笑,“你对他,倒是忠心耿耿。”   明明一滞,回眼看向阿难。   “神君......”   “天庭对不起他,苍梧人对不起他,但他很对得起他自己。”江南树望向凌绝台下,接着道,“我去了苍梧,细细地看苍梧人留下的壁画,也请诸君共观。”   他再弹指,将那些画面自记忆中抽出、铺展在天地之间。   “在那个推到回向塔的邪神死后,苍梧遗民迎来了一个叫阿难的新神。这个神明向他们宣称,自己会庇佑他们造出下一座回向塔,让他们重新登天、为父兄报仇雪恨!”   “之后呢?”   “之后......”   诸天仙神的目光落在壁绘的末尾。   “他们听从阿难的命令,向章尾山中更深的地方走去,去向他们的山脉与土地祈祷。”江南树道,“那些苍梧人一去不回,而他们的血肉养出了一条巨大的烛龙。那烛龙在苍梧作乱一百年,直到最后的遗民也成为它的腹中餐。”   他握住明明的下巴,将这仙官的脸抬起。   “你的胃口不小。之后又吃了那么多的明珠和仙官,乃至生吞了一个神......”   话语之间,一旁章尾的身上血肉渐渐复生。那血肉模糊的嘴终于有了皮肉包被,喊的第一句便是:“大天尊救我!”   四下里无人敢再说话。   “......却也不过如此嘛。”   江南树松开了明明,抬手解开阿难身上的定咒。他不看那神明的神情,只是将目光下落,望向了天极的方向。   “诸君请说,”他抬起脸,道,“阿难之事,该怎么判?” 第79章 罪己   “有完没完了!”   天地瞬间倒转,刚在三清殿天宫藻井间喘了口气的南乡子一下子又被甩到了地面上。要不是灵力护体,他只怕自己要筋骨寸断一遭。   看着周围几个仙神从地上爬起来,他下意识的望向殿门。下一瞬殿门敞开,一个少年身影在湛湛天色之下晃动几刹,似乎是疾跑过来——正是孟微之!   以灵力相应,是本尊没错。   可为何……还是那个凡人相貌?   来不及细想,南乡子拉着成禄就往殿门去。走近一看,孟微之身上的黛色长袍都湿透了,仿佛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而他本人并未在意,只是道:“这里只有你们?”   “被关在这里许久了。”南乡子迫不及待地开口,“怎么回事,那天地倒悬是何人所为?是你?”   “什么天地倒悬?”孟微之很茫然,“我来时分明一切如常。”   南乡子一顿,继而恍然地摆了摆手。   “明白了,”他道,“是江桐。”   大罗天一片死寂。霞光云雾依旧,然而人影全无,空留琼楼玉宇。孟微之站在千尺三清殿之前回身望去,只见风烟万里、日光跃金,而殿阁飞檐的尽头都指向一处:凌绝台。   “他们的因果,你不如不插手。”南乡子在后边道,“我现在乱得很,究竟怎么回事?雨渐的封印刚恢复,那大龙又腾起来了,而我等与之力斗、断龙一足,之后便被困于此……”   他停下了,因为发觉孟微之并不在听。   “初元?”   面前少年望向远处,背后负着的长剑仿佛要自行出鞘。陌生,南乡子望向他时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这不是那个能同他交谈的老家伙,而是一块结了千万年的玄冰。   “是。”他轻声道,“我也答应过他,绝不阻拦。”   但一站上三清殿,那诺言便在他心中动摇。   生于斯,立于斯,他本来快要忘却天地最初的模样,却在玄门中面向华严之时被岁月贯穿。一切无限不过是有限,一切血肉都是飞灰,而那些仙神与他们所以引为傲的无边灵力,都是从身上掉落的泥。   他可以不在意这一切。   孟微之抬起手,在南乡子惊愕的注视之下,大罗天的宫殿楼宇一座接一座倒塌,却又在刹那间重新升起,如同起伏的海浪一般。万籁入耳,而他岿然不动,站在毁灭与复生的尽头,垂眼之时尽是漠然。   可他分明入过世;那些尘埃一样的人嬉笑怒骂地度过他们的一生,在这天生的三千世界,在平坦无垠的的大地上。他落在其中,衣衫染尘,心明如镜,求得的了悟并不分明,一言以蔽之,偏偏是慈悲二字。   自那以来,他只对诸神不仁。   可有人又将他划下的这一大限强硬地抹去了。   本来是应当为之一怒的——他为虫岭杀二神,江桐却反手斩人皇,何其忤逆他的大道!可他偏偏退让了,退让了一次,而后无止尽地坠落下去。   难道从一开始,他望江桐时便带着一己之私吗?   难道是沉湎于那些肉体凡胎才有的、该死的欲念吗?   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神明相互残杀。   “我也是你的孩子啊!”似乎是章尾曾这样说。   所有神明都能这样说。   阿难和江桐有什么不同?身负杀孽,力将齐天,在他身侧被当成继任者,在凡人眼中也曾是救世神。这都是旁人能说得出的话,因而南乡子也能轻飘飘道:不如不插手!   可不同就是不同。   那一夜,在孟如海罗织出的幻境之中,他与江桐之间还不分明吗?区区两千岁的虫岭之主,他对其的纵容和怜爱不明晰也不曾向任何人说起,连他自己都瞒过了。神明没有那样的情爱,那样为了繁衍或欲念而生的情爱——他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念头,想把那个人留在身边。   不管是江桐,还是江南树。   这是一个神的执念,足以成魔。   可这不过是一个凡人的爱。   何况,那个人为他苦海不回身一千载,抱着必死必灭的心来见他,带着偷来的岁月,停留在他身边。   可世事分明,沧海桑田。   他第一次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   “初元,你等等我!”看到孟微之提衣下长阶,南乡子急忙跟上去,回头叫后边的几个仙神跟上来。李不言用了神行术,才勉强跟到孟微之近前,凑向南乡子,轻声问道:“今日大罗天神明都不在,谁处理那些祈福和各主神的文书?”   “都这样了,还管这个?”南乡子低声道,“大罗天要变天了,你刚刚瞧见大天尊在做什么吗?”   “灭世创世,翻覆之间。”李不言叹了一声,“今日方知何为真神明,你我不过小年而已。”   这条白玉堆砌的石道,今朝显得尤其漫长。   孟微之将思绪都收回去,反手握住洛泽剑柄。它躁动不安,似乎预示着今日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可孟微之宁可在玄门中所见所闻都是一场大梦。他向前走了几步,遥遥望见凌绝台,其下诸天仙神列如麻。似是望见他,众仙神皆肃然朝拜,四下皆无声。   无声得有些诡异。   孟微之垂下眼一望,不觉骇然。   在凌绝台与大罗天相接的白玉长阶之上,斑斑血迹刺目无比。阿难一身华服,倒伏在长阶之上,手指尽力地紧抵住白玉阶,口中与心前汩汩流血。仿佛是意识到孟微之来了,他抬起头,脸上竟仍是那副笑面。   “大天尊,我不必多言了。”他嘶哑道,“如此,若还想要我灰飞烟灭,便请大天尊亲自动手吧。”   “江南树!”孟微之刹那瞬目,大喊道。   “大天尊,不是江桐所为,”孟如海在阶下道,“是阿难自剖神魂,聊以谢罪。”   孟微之猛地一颤,看向阿难。   “大天尊也当物色下一个堪当天地共主大任之神了。”阿难开口,气息虚浮,“两个继任者,一个死于天裂、堕落成魔,一个犯下弥天大罪,倒也真是不祥。”   他望着孟微之,笑意逐渐冷了下来。   “这倒悬之苦,之后千万年,还是你自己消受吧。” 第80章 神魂复故人坠云台   他竟然甘心。   “神尊!”明明大吼道,他被左右两个天王按住,头颅抵在阶前,青黑的血自伤处淌出。孟微之认出了这个在苍梧曾见过的“烛龙仙官”,手中洛泽剑花一绽,却听他声嘶力竭道:“他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吗?从苍梧到天南,再到此处,何处不是为天地,你们如此对他......如此对他!”   “你们应当知道,一个仙神说过的话,是会成谶的。”   在他身后,江南树安然跪着。他抬眼看到了孟微之,目光竟闪烁一瞬,生出些难言的悲戚,却又在生灭间恢复如常。   “你在章尾山对我说,伽耶在天极玄门自剖神魂、聊以谢罪。”他道,“这比被一个刚天极不久的小仙用业火烧死要好听多了,你也是为你的神尊用心良苦啊。”   “成谶......”明明低声重复着,一下抬起眼,眦目欲裂。他望着孟微之,用尽力气喊道:“你又究竟明白什么?你明白神尊吗?你何时真切地看过他!可我看过!”   他咳出一大口黑血,停顿了片刻。   “他神魂离体、意外成伽耶,到了苍梧。从那时起我就他身边,我一直、一直、一直看着他!”他道,“诸天仙神说神尊对苍梧人暴虐,只因为看到他推翻回向塔。可你们当真有那么伟大吗?那些愚民被庇护、怜爱、免死于风雪,开始妄想一步登天,把你们的神像砸毁,把你们扒皮抽筋,你们愿意吗?”   身后仙神皆无话相应。   长阶之上,阿难挣扎地向上爬去,留下一行血道。他奋力抓住孟微之的脚踝,膝行着跪上大罗天,伏在孟微之面前。   “明明,不必再说了。”   他跪坐下,尽力自持着,余光瞥见自己心口的伤痕已然愈合。孟微之指尖灵波一现,不悲不喜地垂眼望向他。   “阿难,你既然已知罪,失去神魂后,便当入六道轮回。”孟微之道,“玄门之外,我的话也已说尽了,你却为何仍在此等候?”   “我只要一个公道。”   阿难回身望向那凌绝台。   “云台之上生剖七主神神魂、将他们都推入凡间的,”他嘶哑道,“便是阶下那个千年魔江南树。敢问,当该如何发落于他?”   孟如海道:“江桐是因为你......”   “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什么江桐了。”阿难拽过孟微之的衣袖,他的面颊靠在孟微之的手背上,用一种近乎嘲讽的眼神向上看去,“那是个执念所生的、没理智的怪物。你若真是心中透彻,敢不敢开天目望一望他究竟是什么?”   孟微之的手悬在此间,指尖颤动。   “是一个,”阿难道,“面目全非的小石人。”   孟微之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阿难紧紧攥住了。那张脸好陌生,秀骨清相却又分明模糊一片,像是一张画上去的皮。他眼前闪过无数曾在凡间看到的欢喜神造像,华服灿灿的,残破无头的,最终又变成一团浓雾,落到自己的身前。   “我和他有什么不同?”阿难咬着牙,“若我今日不再提,你定然要为他恢复神格,对不对?可别忘了,大罗天上千百神明,而那魔尊执念深重、抬手就杀七主神,那今后岂不是肆意横行?”   “不错!”有神明喊道,“若留下他,他想杀谁就杀谁,大天尊……大天尊也不愿意介入因果,那大罗天当人人自危!”   “不言其他,魔尊自古就当封印!”   “大天尊!”   “大天尊!”   “大天尊,”浮舟迈出一步,颤着声道,“江桐复仇情有可原,南海天裂同我脱不开干系,不如先责罚我......”   此话一出,身侧仙神都看过来,眼光如千百把剑般刺向她。   孟微之终于推开了阿难。他踩着血与云,步步下长阶,朝那凌绝台走去。身后南乡子在耳边道:“你看那边,霜玉碎裂处,便是江桐与七神相斗之处。”   没有回应。   脚下有些虚浮,孟微之总觉得自己的身子沉重起来,像极了做凡人的时候——这是前所未有的。化不回真正的本相,开不了天目,他站在众仙神之前,只觉他们身形如重山叠嶂,沉沉地覆压下来。而他,竟感到转瞬即逝的无力与惶然。   手被人在诸天仙神不见处握住。   他停在了江南树身侧。故人白衣翩然,一身清明,跪在凌绝台之上,背对那一众憧憧之影,高声道:“我愿领罚!”   “不必!”孟微之道,“我要带他走。”   眼前千面愕然。   洛泽长剑一横,凌绝台上长风一荡、四面飞雪。神魂震颤,灵台嗡鸣,他不知为何竟然想流泪,尽力自持道:“我自认,对天地无愧,对你们更无愧。”   一切浩劫,一人一剑。   点化新神的裂魂之痛,渡恶鬼、平祸乱,三千界理遍,数万万年独行天地之间。   分明在正途,却偏有倒悬之苦。   “天地共主,你们随意。”他重复道,“我只要带他走。”   “不是,你疯了?”南乡子在风雪中难以置信道,“方才救苦在灵台间同我说,江南树的执念就是要把神魂还给你!让这件事过去吧,初元,死者长已矣——你面前那个,就是……就是一个没能安息的怨鬼,一缕孤魂!”   “我不在乎。”   孟微之没有回头,道。   他手中执剑,直指凌绝台下诸天仙神,凛冽寒意逼得他们后退、垂首。手中握着的那点温热催着他回眼看江南树,而那刹那,他只见到一滴飞坠的泪。   “阿难已经自剖神魂,给江桐脱罪也太过分了!”玉净顶着飞雪,往前一步,“天地不仁,因果相应,只要江桐肯在此交出他所夺去的七叶神魂,此事便可平息。大天尊,为何执迷不悟?此事重大,你必须要决断,要公正地决断!”   “凭什么?”   “就凭你是你现在仍是是天地共主,万世敬仰,”那声音汇在一处,如回声一般荡过来,“你必须如此!”   你必须如此!   你必须如此!   他们拿准了,孟微之此时身上神魂已然不多了。若他们群起而攻之,他将不得不就范!   这是真实还是幻境   孟微之几乎快分不清了。   手被人用力地回握,他这才一点点抽离出来。巨大的绝望排山倒海,他静静地站着,只听耳边人道:“初元。”   他喊得很慢,很珍重。   孟微之下意识地回眼,短促地应了一声。与他相握的手带着释然松开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一颤,继而艰难地道:“你别……”   那两字已写在江南树掌心,因为他的一句应答而燎成赤金。   “玉净所言甚是。”江南树展颜道,“你答应过,你要替我破执念入轮回,对不对?”   “我没有……”   “一个仙神说过的话,是会成谶的。”江南树低声道,“我没能替你负这天地之重,今日,便把神魂还给你。”   “我不要你的神魂!”   “你万万年的孑孓我无能为力。可你若不能坐拥无人能比肩的齐天之力,便要受这倒悬之苦,为他们所逼迫。”   孟微之猛地一怔。   “我不要你有分毫苦痛。”江南树继续道,“或许只有如此,我这三千年,才有意义。”   话音刚落,他手中之印结成,那折枝剑以孟微之根本无法阻拦之势直刺入他灵台之间。   华光照彻凌绝台。   孟如海以手覆面,良久才能勉强睁开眼。心中已有预感,他带着震撼与说不出的悲戚望向那空中——初元天尊被包裹在长光之下,似乎因为极端的痛楚而嘶吼到无声,而那九叶神魂一个接着一个贯入他体内。江南树跪在一侧、按着心头,勉力维持着一个结界,叫台下仙神不能靠近分毫。   今日一过,初元天尊便仍是天地之间无可比拟的神。   他将不会待于任何。   而江南树,彻底成了一个空壳。   华光刹那间散尽,孟微之猛地坠落在地。他挣扎着睁开眼,就见到一抹沾染赤红的白自面前飞掠而过——江南树抬手捏碎他自己设下的结界,朝着凌绝台侧飞身而去、毫不犹豫地向下一跃!   孟微之僵住了。   他下一瞬起身,飞奔去抓那衣袖,青玉长珠却从那袖间飞出、近乎徒劳地要将他往台上拽。飞云乍破,珠玉碎裂,他不受控制地坠落而下,身下万丈悬空。   最后的念头是,可惜他不会就此而死,却也抓不住江南树。 第81章 首阳遗事   眼皮沉得很,可耳边的鸟雀鸣叫却无比清晰。孟微之睁开眼,还未坐起身,余光便先瞥见了那个伏在自己榻侧的人。   他的手一颤,那人便惊醒,抬起眼来。少年神明的面目叫孟微之失神片刻,只刹那间他看着那张脸,惊觉“江桐”与“江南树”原是眉眼极其相似的,可他在一开始居然没能认得出。   少了决绝,多了温存。   但或许从来没变过。   少年神明堪堪醒来,忽而想起那三尺之约,急忙封住自己的神魂。还没等退开,眼前的初元便不由分说地将他一把抱住,抱得那样紧,好像已经在某时某刻失去过他。   “初元……?”江桐难以置信道,“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梦。”孟微之道,“你死在梦里了。”   情绪汹涌,之前从未有过。可悲戚到底是全被吞入腹中,天地悠悠,却从未等过他——甚至没给他时间绝望。   这大概是又一个幻境。   但孟微之明知如此,却不愿再松手了。   “你……是不是在学那些凡人?”江桐迟疑道,“可你学错了。你同他们说,你是我的师父,我是你的徒儿,师父是不会这样待徒儿的。”   他很认真地拉开孟微之,在塌下一跪。   “应当是这样。”   孟微之回想起来了。   这是在首阳山,他与雨渐万年前的古战场,后来渐渐成了富庶的城镇,甚至成为帝国的都城。当时他带着降生方几百年的江桐在三千世界游历,恰好经过此地,有了些际遇,而那些瞬间早已模糊不清了。   他回过身,望向窗外,看见苍翠枝头停着几只黄鹂。夏日悠长,天色湛蓝,一切都安稳无虞,而耳边尽是陌生的心跳。   片刻之前,他为抓住江南树,落下凌绝台。   至于为何会落入此间,谁也说不清楚。   他渐渐地回神,伸手抓住了江桐的肩头。指尖摩挲上衣料之时,耳边忽然响过一声:   “初元今日好奇怪。”   孟微之心头一惊,却没有收回手。江桐分明没有说话,那心声却能在孟微之触碰他时传过来。   “莫不是昨夜我偷偷拉他的手,被他发觉了?”江桐在心里继续念叨,“他倒一直无所谓,可为什么要抱我这么一下……这是要把我按回去吗?生气了?”   还有这回事?   孟微之根本想不起来这样的一个早晨了。它存在过,但不是这样——或许只是一场沉眠,醒来后鸟鸣阵阵,他们会相顾无言地走出这间老禅房,然后走向在首阳山的那段小小插曲。   而不是如此,沉默而长久地静静对望。   他不愿意打破这漫长生命里久违的寂静,却也难以开口——面前这个人,曾在他眼中大笑、奔跑,挥手万里桐花开落,也曾剑斩人皇、一力弥天,最后陨落在他怀中。   此时的少年神明显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他见孟微之不动,干脆自己站起身来,如同记忆中那般向门外走去,回身笑道:“那我先出去打些水来,你再缓缓吧。”   孟微之看着他转出去。他定了定神,开始回想首阳山的种种。   此地少有天灾,这三千年也并未再有战乱。他们当时来到此地,是因为江桐对古神大战感到好奇——雨渐当年到底究竟为何要毁天灭地、甚至不惜与初元一战,并最终以自己被封印为代价?   对于这个问题,孟微之在玄门中有了些新发现。   尤其是在见到华严的那一刻。   可当年在首阳山,他只是想借此告诫被自己点化的下一任天地共主,告诫他不可凭齐天之力任意妄为。而江桐生性温和坦荡,天生像是笔直往上的高枝,而旁人艳羡的齐天之力,不过是脚下的土石。他往上走,从不回头看,好像是能创生出一个新世界。   而这一切都已是梦幻泡影。   话说回来,首阳山有一件怪事,他倒是记得听清楚。他们来到此处的某一天,山下一个城镇当中毫无征兆地坍塌出一个大洞,无数屋舍都坠落下去,向下望时深不见底。本是想着顺应天道,既已发生便不该补救,孟微之当时并未出手。   可到第二日,那城镇居然恢复如初。   不仅如此,那些镇民也丝毫回想不起前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微之当时以为,这定然是江桐心慈手软而为之,正打算借此好好同他说什么叫天地不仁,江桐却睁大了眼看他,道:“我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我怎会不听你的话呢?”   真是蹊跷。   如此想着,孟微之不知不觉走出那老禅房。江桐把水打好了,正蹲在门边、不知在想什么,抬眼一望见他,先抽了口气:“外边好像出事了,乡亲们都来寻我们,我拿不太准。”   “什么事?”孟微之舀了一瓢水,凑到唇边,“恶鬼?邪祟?”   “地塌了,在首阳山下。”   孟微之的手一顿。   为什么偏偏就……回到这一日?   难不成,这是他自己的灵台幻境?   “走吧,”他将水仰颈饮下,抹了抹嘴,“跟在我身边,不要随意先行。”   门一推开,外边的哭声和喊叫就涌了进来。   孟微之掀袍抬步跨出小院,见首阳山的主神化作凡人面目、在人群之中迎了过来。他对此早有记忆,便也不再全神贯注地再听一遍。于喧哗之中,他越过他口中念过无数遍的“苍生”,伸手抓住江桐的衣袍,听到他的小白桐在心中道:   “一看就知道,怕我出去惹事。”   “他是不是做梦都做到了?难怪今天一早起来就盯着我。”   孟微之听着,忍不住地笑。   当时可没发现他这么能在心里编排呢,面上看着多沉静,暗地里想法却这么多。   他大概已经在无声处,多说了上万句。   “大天尊?”   首阳山的主神当时正是怀烛,之后被调上天庭,做了祈福七主神中的一个。   “我听着呢。”孟微之轻声道,“首阳地陷,你以为如何?”   “我觉得,十分奇怪。”   怀烛看向首阳山麓。   “那洞深不见底,”他道,“底下,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第82章 刹那深渊   另一个世界。   且不说那深渊之下是不是另一个世界,这“首阳山”本身就十分奇怪。从方才出门时,孟微之便暗中以神力相探,发觉此地并非法阵,却也不是灵台幻象,倒是……十分真实。   他居然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梦境。   可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回到方才的凌绝台。江南树自台上坠落而下,应当是去了天极,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若是说到执念……   他脑海中乍然闪过几个字。   归于,希夷。   “初元,你怎么了?”江桐在身后问,似乎是觉察到了他指尖的颤抖。孟微之怔愣片刻,而后听到了他的心声:“今天初元好生奇怪,像被夺舍了一般。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呢?可他平日素来稳稳当当,像块石头似的。难不成,那地陷之事十分重大?”   “没事,你跟着我,别随意乱走。”孟微之听不下去了,回头道,“我们先去那镇子看看。”   那镇子如记忆中一般,寂静得异常。   当年他以为,若从平地上看下去,起码能看到些房屋的残骸与人的尸首。可诡谲的是,就算往里抛再多的灵焰,也照不清低下究竟是什么。没错,这就是一个“无底洞”。   而第二天,这里将会恢复原状。   如果江桐没有插手……   “大天尊,您看该如何是好?”怀烛在一旁悄悄道,“我方才追问司命,他说名薄上并未多出姓名来。”   “我向来只管仙神造下的孽。”孟微之回眼看他,说了同当年一样的话,“这是天道所致,天地不仁,你我就不必身入因果了。”   “可是……”   “非你之过。”孟微之扔下一句,“你回首阳山中,明日再来此地。”   他感到怀烛明显是松了口气。   “首阳祸乱,岂非主神之过?”   怀烛惊了一下,抬起眼,就看到站在初元天尊身侧的江桐。   “那神君请说,”怀烛迟疑道,“应当如何是好……”   “江桐。”孟微之道。   他偏过头去看身后人。江桐也看向他,便不再说话、垂下眼去,握住了折枝长剑,袍袖间一时风满。此时面前偷生于浩劫的百姓越跪越多,哭声响成一片,潮水般淹没过来。   “求道长救救他们!”   “道长!我的妻女……”   孟微之一抬手,长风卷来,下一瞬自己与江桐便隐于此间。他脱身于人群,拉着江桐快走几步,道:“去寻一处无人的房屋,要在这深渊旁边……从现在起,我们就在旁边守着,盯好那深渊。”   “为什么?”   “你别管这么多。”孟微之将他拉入一处巷子,道,“你从来都不怎么听我的话,就能听一次吗,啊?”   说完他才想起面对的究竟是谁,不由地缩回手。   指尖被人一把握住。   “你不是初元!”面前人道,“你究竟是……什么?”   少年眉疏目朗,没成魔后的那点妖气,惊讶和迟疑都真切得不得了。孟微之看着他,生出些不一般的冲动,几步逼上去,将他抵到了暗巷一角,仰起脸来注视他。   “那你觉得我是谁?”   江桐刚要说话,被孟微之抓着肩头按到砖石上。他吃痛地哼了一声,抬眼就对上那双赤金的眸子——寒冰之意未消解,分明是天地共主一如既往的沉静目光,却又与从前都不同。   灼烫,又绝望。   “你,从未听从过我说的话,别装得像是什么顺民一般!”孟微之死死盯着他,那些话好像都是满溢出来的水,他简直是不吐不快,“但凡你不要每每任性妄为,你我何至于此?”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孟微之重复道,“你死在我的梦里了。”   江桐看着他,有些僵住了。   “什么样的梦?”   “归离大梦。”孟微之垂下眼,只觉得口中酸苦,“我不知何为虚何为实,倘若真能从头来过,我求你不要执拗,我们也不去虫岭……你随我回大罗天,千万年后为天地共主,受三千界朝拜,好不好?”   “初元……”   “你答应我。”   “我,”江桐颤声道,“我答应你。”   肩上的力气松了。   然后他听到孟微之说:“放屁。”   他的天尊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样子,和方才那个说胡话的好像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毫不犹豫转身走向黑暗。他只能追上去, 越过积水与拉石,在一扇门将要关上时奔走入内。那是一间小屋舍,灰尘厚积,似是无人居住。自残破窗棂间,恰好能望见那深渊所在。   孟微之在窗边的老炕上跪坐下,目不转睛地向外望去。   有没有可能,那深渊就是所谓“阵眼”?   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能回到原处……   “初元。”江桐在他身旁坐下,有些举棋不定,“不是说不管吗?为什么还在这里守着?”   孟微之不回答。   他一手按着江桐的袖子,耳边听他在心里犯嘀咕,目光却移向窗外。日头转向天中,仿佛是在呼吸之间,夕阳便落到了他身上,而那巨大的深渊依旧停留在那里,在首阳山之下撕裂出一个难以弥合的口子。   回眼看去,江桐伏在一旁,似是睡着了。   他背靠着一窗霞光,指尖落在少年面颊上,轻轻一触,又将手收回来。   忽然就不想走了。   如果时间能停,停在此时,一切都还完满。   可他知道,一出首阳,江桐就要走向自己的宿命了。   也算是,万劫不复。   手被人握住了,他心下一惊,见江桐紧闭双眼、皱了眉头。可他分明没睡,那灵台间的话一阵阵传到孟微之耳边。   “他到底明不明白啊。”   明白什么?   “我听凡人说,像初元这样待我,那他便是我的家人、师长、至交。”江桐闭着眼想,“但没有谁会想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家人、师长或至交身边,可我想……”   一直留在他身边。   孟微之难以自制,眼眶发酸。   “那就是爱他吧,可爱又是什么东西?那是凡人创造出的字,我们仙神也跟着用,却不知道究竟是何意。他们的时间太短,不过百年,许多事一旦超过这个界限就会变化了,不再能用他们的言语去讲我自己的话。”   “可初元会听吗?听得懂吗?”   “和他相比,我的时间也太短了,他听不懂我的话。”   日影渐沉,鹧鸪在窗外叫得凄厉。   江桐翻了身,孟微之很自然地将手放在他背上,他则枕在孟微之的膝头。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江桐无声地思量道:   “那还有很久呢,我和他。”   “只要我能留在他身边,成为他所期望的那样,不就好了吗?”   孟微之听着,强压着自己去拥抱他的冲动,转眼看向窗外。   不对。   他顿时直起身来。江桐也睁开眼,随着他一同向外望去,不由地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一刻之内。   外面的深渊竟然凭空消失,一切恢复如常,人来人往。   就像……记忆中那样。 第83章 真亦假   怎么会……   “初元?”江桐留意到他的异常,抬起上身向外看去,不由也呆住了。孟微之抓住窗沿,滚身翻了出去,顿时没入人流之中。车马往来,屋宇林立,而那地陷仿佛从未发生过。   “怀烛,你在何处?”他按向眉间,急道,“首阳之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用了洄天术?”   对于没有齐天之力的小神而言,洄天术是要生祭神魂的。   “什么……怎么回事?”   怀烛好像还没睡醒一般,在灵台间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分明是个神,却带了个多病的长劫,但又不死不休,奇怪得很。   “我是说,首阳的地陷。”   “地陷?”怀烛疑惑道,“那是什么?”   孟微之的手顿了顿。正巧江桐也翻出了窗子,正在拍打手肘上的灰尘。他一回眼,正对上江桐,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畏惧。   方才他们一直待在一起。   弥合地陷之事,绝不可能是江桐所为。   那究竟是何种力量,能凌驾于神力之上,让时间倒流?   这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拥有的神力。篡改记忆,恢复原状,只能空有“洄天”之名,但时间永远都不会停留——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他想到了玄门,想到华严的话。   所谓……真实的天道。   这天道,在他眼中,就是最高的、最不能改移的,一切都应当居于天地之下,他自己也不能例外。   但是,倘若连“天道”也是他人的念头呢?   “华严”身后,究竟是什么!   “你在看什么,这里……为什么又恢复了?”江桐将折枝半出鞘,看向如镜的剑身,“不是幻象,都是真的。是你心软了?”   “不曾。”孟微之道。   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远处的首阳山脉如缓慢游走的巨龙,在天幕之下起伏不断。身边的江桐、面前的百姓却仿佛对此无知无觉,半面喧哗,半面沉默。   如果这确实是幻象,那大抵是要破碎了。   孟微之犹豫了片刻。江桐不明白他为何踌躇,随意地看向一旁的绿荫——白玉兰花早就凋落了,夏日初长,他在清凉的绿意里惬意地眯起眼,却听身边人道:“我都明白了。”   他不明所以,却抬眼看到了孟微之眼底的笑意。   虽然有些迟了。   脚底一空,飞坠之感再次袭来,头顶一片漆黑。他在万丈虚空中翻转、飘荡,向下不见三千界,向上不见凌绝台,却能看到一点明光高悬在远处,而后耳边似是有万千人呢喃不休,好像是在诵读什么经文,却又像是在朝他诉说苦难种种。   坠落、坠落。   直到身下来了一阵风,将他托起,而后天光大亮。   此处是……天极,无名江畔。   他轻轻地落地,毫发无损,转眼看到江对面——那万里的桐花竟然全部凋落,徒留枯木!   他尝试着调动灵台,顿时听到南乡子大喊:   “初元!你在何处?”   “我在……我在无名江畔。”孟微之缓缓地将自己从首阳往事中抽离出来,“江南树呢?他下了凌绝台……”   “他归于希夷了。”   孟微之猛地抬起眼。   “不可能!”他叫道,“他的执念怎么可能那么浅,还个神魂就能了事?绝不可能!”   “这还不深?”南乡子苦笑道,“我不懂你们二位,但我必须说一句,他当年死于天裂,要说责任,你和阿难一人一半!如今好不容易得偿所愿,终于消散,难道不是好事?你难道要一直将他困在此处?他不可能重回大罗天了,你不明白吗?谁能容下他?除非,除非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带他走,永不回来!”   “不可能……”   “我看你又快到大劫境,都快疯了!”   “他会想留在我身边的。”孟微之喃喃道,“他不会那么轻易走的。”   “初元!”   孟微之将灵台一掐,向前飞奔去。丰草野花都与他差不多高了,他在其中穿行,披沥一身的绿,头顶毫无生机的日光却照落下来、刺痛他久闭的天目。   他不会那样放弃的。   那不是江南树。   一千年都过来了,走到此处,孟微之发誓自己散尽一切也会找到保住江南树的方法。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   向来是如此任意妄为!   他脚下一顿,缓缓地朝前走了几步。泪水无知觉地淌下来,落到他足下水泽间。   那是一把长剑,静静地躺在面前。   长剑折枝。   他跪了下来,将那剑纳入怀中。无悲无喜,好像一如当年,满身是血的江桐在他怀中化为一根生着残花的枯枝。   这一回,甚至是未能再见一面。   “初元,你好伤心啊。”   孟微之抬起眼,就看到一人拨开丰草施施然走来。   正是雨渐。   “你我玄冰质,也不怕眼泪将自己烫化了吗?”雨渐在水泽畔站定,看向江对岸的枯桐,“刚去凡间转了一圈,俏皮话学得还不好,你多见谅啊。”   “封印果然被你解开了。”   “施咒者道心乱,自然易解。”雨渐笑道,“方才在首阳山,看到什么了?”   “幻境,也是你所为?”   “我天目可观一切过去事,不过是让你借了我的眼而已。”雨渐将手一挥,“方才你坠落时,元神不护体,也只有那时才能趁虚而入……”   “你究竟像做什么!”孟微之怒道,“江南树……”   “他,不关我事。”雨渐道,“不过,我想让你看的东西,你看明白了吗?”   她提起麻衣,在水中坐下,望向滚滚无名江。   “你也算是进过玄门,为什么没有去看真正的天道?”   孟微之猛然想起,江南树在玄门中,也和他说起过此事。   江南树和雨渐,都看了所谓“天道”。   这会与此间情形有关吗?   “他们恨我,惧怕我,因为我要毁天灭地。你封印我,也是因为此事。”雨渐托着下巴,“可你从没问过,我究竟是为什么。”   “你被蛊惑了。”   “难道你没有被蛊惑?”   孟微之垂下眼,抓着长剑不松手。   “哈哈,你倒也如此神奇,分明活了这么久,还像个孩子。”雨渐笑了起来,“我意外入了玄门,见到了那个‘华严’。你知道,他们同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这个世界,这个三千界,全都是假的。”   假的?   来不及反应,孟微之听她道:“他们对我说,倘若我不信,可以试试自己是不是真有所谓齐天之力——这个词,落在你我身上,可你我从未试过。”   她从前说的理由可不是如此。   难道她……一直在瞒着整个大罗天,以对天地不满作理由,为此不惜被封印万年?   “荒谬!华严怎么可能如此……”   “听我说,好哥哥。”雨渐第不知道多少次打断他,“你得这样想,如果这个世界可以被从其中打破,而后我们再创世,就证明我们所认可的那一套都是真的,对不对?”   “诚然,”孟微之咬牙道,“但你这样做,是以万千生灵为代价!”   “死不足惜!”   雨渐回眼望过来,那双赤金瞳中好像燃起一把烈焰。   “我要再试一遍。”她道,“如果这天地都是假的,那毁天灭地之事便不会发生。我活了万万年,这是最后一个谜底,我一定要解开!”   “我不允许。”   孟微之抬手聚起神力,霎那间风云相聚、天穹翻墨。   “再封印你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忽而定住。   向下看,那折枝剑竟然毫无征兆地直插入他灵台间!   孟微之还未再开口,便呕出一大口血。暴雨倾盆而下,他在一片朦胧之间看到雨渐朝自己走来,而后眼前覆上了一只手。   “好好睡吧,大天尊。”   一切寂灭,他骤然沉入冰冷的黑暗。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话说   剧情即将走向大家想不到的方向了   ====================   # 卷二   ==================== 第84章 真实世界   “0001号孟微之,登出完成,意识加载完成,可以脱舱。”控制室发指示道,“后勤去搀扶一下。他醒了吗?”   “醒是醒了。”李叔山扶着耳麦道,“但是状态不太好……是不是意识输入出问题了?”   “转去观察区吧。”   这里是一个庞大的试验场,用于测试一个全真场景模拟系统的稳定性,以便为后续的游戏开发和模拟测试做数据支撑。测试员在进入系统时会被暂时屏蔽记忆,离开时原则上不会带出系统内部的记忆——用顾问的话来说,可以尽力避免血腥场景在现实世界对测试员的影响。   测试员基本都是系统的核心开发者,经过严格培训和压力测试后,才会进入系统,在预设的情境下展开“仿真世界模拟”。   但意外也经常发生。   “主控,有特殊情况。”叔山跟在移动床边,一边跑一边道,“微之的意识已经全部加载回来了,但是……他把系统里的记忆也带回来了,现在刚打上镇静剂。”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虽然这也被写在免责声明中。   孟微之一睁开眼,一片白刺入眼中。身上完好无损,那把折枝剑也不知去了何处,而记忆如潮般汹汹而来,他刹那间头痛欲裂。旁边有人抓着他的手,他却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到机械音和自己的心跳一同震动。   一阵耳鸣后,是长久的寂静。   他叫孟微之。   今年三十二岁,人工智能专业出身,三年前加入模拟世界团队,负责深度神经网络构建。这里是全世界最大的虚拟现实试验场,在一片广阔的沙漠中心,几乎屏蔽了一切干扰,而试验活动都高度保密、有研究人员自愿参加。   都是假的。   这里是,真正的玄门之内。   他按着太阳穴,一句话都说不出。系统中过长的时间跨度与无数人无数事沉沉地压了下来,叫他喘不过气。虫岭,南海,苍梧野,首阳山……这些地名出现在建模里,也出现在脚下,这撕裂的真实太荒谬也太残忍,简直叫人发疯。   “叔山……”他断续道,“我上不来气,你……”   “哥,你别急,南乡子他们马上也会登出。现在三千世界系统似乎有点问题,我们打算一会直接拉闸、暂停试验。”叔山握着他的手道,“你好好休息,咨询师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条件成熟的话,下个月就可以安排手术、去除多余记忆。”   “不要。”孟微之艰难道,“我们测试组里,有叫江桐的吗?”   “什么?”   “江南树……”孟微之抓着他,“有吗?”   李叔山被他吓了一跳,缓缓道:“……没有。”   出问题了。   “孟组长!”李伯命冲了过来,被人拦在了外面。叔山一见他,立刻转身走出去,将他拉到一旁道:“主控室怎么说?”   “你知道,咱们是没法检测所有测试员的意识活动的。”李伯命快速道,“但系统本身的运行状态还是可视的,我们从一开始就发现有账号异动,刚刚评估结果才出来,有外部人员侵入系统。”   “这不太可能。”叔山沉吟道,“我们的密保级别很高,除非……”   他看向走廊另一端。   “要么就是个闲得无聊的天才,把我们那么庞大的群智能算法给拆成零部件。”他道,“要么他拿到了内部口令,把它破译了——那也得是个天才。”   “那个不速之客也已经登出了,查不到对方地址。”伯命叹了口气,“不管怎样,试验得终止一阵子。”   他看向病房里,接着又叹气。   “听说这种记忆没剥离干净的,容易精神分裂。哥,要是孟组长真疯了,你说谁会接替他啊?”   *   “很抱歉,你没有通过前置测试。”   孟微之嗯了一声,将笔卡在衣领上,站起身来准备走。房间的门被推开,顾嘉烨大步走进来,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接受手术……”   孟微之差点一声“阿难”脱口而出。面前这位是他的师弟,家里养了一堆猫,平日里温和得不得了。如今他忘不掉在那三千界中所生出的事,看到嘉烨时忍不住后退一步,有些迟疑地道:“手术风险太高了。”   “那你就做不了测试了。”   “服从组织安排,”孟微之道,“我回去教书吧。”   坐上那趟驶往沙漠边缘的车时,他依然觉得不真实。   同车的还有南乡子,他的损友同事。那家伙显然像喝了孟婆汤一样,现在正在和司机侃大山。他不知道孟微之的异常情况,以为孟微之又犯贫血了,临走时还说要给他搞点营养剂什么的。   外面黄沙掠过,白杨不倒,公路蜿蜒向天际。   孟微之闭上眼,听着南乡子在前面问司机:“你们这有旅游业吗?来玩的人多不多?”   “很少!”司机口音颇重,“这里不是管制区吗,就你们那块地。不过,就在前两天吧,有个小伙子雇了个老乡要进沙漠,但被拦在你们管制区外了,只能回头。”   “这年头游客都追求刺激了。”   “那是,但也说不准。”司机轻声道,“万一是间谍呢?”   “师傅。”孟微之看着窗外,突然出声,“你看见过那个小伙子吗?”   “见是见过,在阿拉玛家里。”   “他长什么样?”   “就你们汉族人的样子嘛!”司机笑道,“怪清秀的,力气倒很大,也能骑马。”   孟微之没有再说话。   南乡子有些奇怪地往后看了眼。自从上次测试结束,孟微之就比以前更沉默了,他也说不上来这种异常究竟是为何产生,只能理解为他累了。   “对了,那个小伙子回来以后,也租了我的车。”司机道,“他跟你们一样要坐飞机,回北京。”   不速之客,沙漠管制区,同样的目的地。   会是他吗。   孟微之不知道这个铜墙铁壁的系统究竟为什么会被外人打入,这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但历次稳定性测试已经证明这种风险发生概率不足百分之一。   在进入系统时,他还带着真实世界的记忆吗?   最后从凌绝台上跳下,是因为知悉了那所谓“真实的天道”就是一套冰冷的算法吗?   有过愧疚吗?那些所言所思,难道也是虚幻的吗?   那他们之间呢。   究竟又算得了什么?   他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注册了一个账号,然后继续跟进这次事故的调查结果。组织提出赔偿,但他不断地重复:要查出那个侵入者,然后把那个人交给他。   他肩上有三横,这点权限还是有的。   可他又不敢细想——这个在虚拟系统中和自己纠缠如此之久的陌生人,在现实中究竟是谁?要是他们二人都记得或都不记得,那还算好;如果只有他一人抓着不放,那究竟——又算什么?   头痛。   住处是统一分配的,他习惯把窗帘都拉死,书桌周围堆满资料,只有屏幕最鲜明。李叔山给他发来了最新的调查进展,什么异地登录、状态异常,简直像是在哄孩子。他看都不想看,抬手就把文档关了,向座椅靠背上一躺。   他的人生,在这一个月间,变得无比混乱。   因为这次事故,他签了保密协议,然后退居二线,来到了他读书时最排斥的境地。   居然又转回来做老师了。   他在现实中没尝试过,但自觉教书育人不是自己的强项,在系统测试中也印证了这一点——初元就像是一个大家长,谁都得管,但又让他们自生自灭;管江桐是管得最多的,而江桐的下场也最惨,真是造孽。   还好入职手续简易,给他安排的活也明了:教python。   大一通识课,怎一个水字了得。   他只能认命,准备了几套课件,准备着给学生们上有声自习。一回母校倍感亲切,他走在悬铃木下,又想起当时蹬着二八大杠赶班车的日子——要是一直念书也好啊,孟微之不无惆怅地想,估计就能免此一劫了。   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会,他刷校友卡进了图书馆。   北京的夏天热得出奇,一到下午起码三十七八度,并且还伴随大风,简直就是离离原上谱。孟微之在系统里被剑捅、往地上摔,那些痛感模拟都有些相似,但被太阳晒的痛感模拟似乎还没上线,希望以后一定要提上议程。   他一进去,两旁的学生几乎都要多看他两眼,就算是自习的也抬头。孟微之生了一双漂亮眼睛,据说是什么丹凤眼,放在皮薄肉紧的脸上,实在是锦上添花。同事没少调侃过他,他每次都只能默默翻白眼,此时更是被看得不自在。   电梯怎么还不来。   他盯着闪烁的红色阿拉伯数字,不太自然地抬手腕看表。目光落在时针上,耳边忽而一响,滑轮间的噪声转瞬即逝。   他抬起眼,看到门上映出自己。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电梯门戛然打开,他的身影消散,而另一张脸则从昏昏之中浮现出来。   目光相接,他们隔着一线,孟微之差点没拿住电脑。   他僵在原地,直到面前那人移开目光、与自己擦肩而去。电梯门合闭,在空旷的大厅中,孟微之朝那大理石地面上的影子看去,等到那人越过闸机,他犹豫片刻,快步走到了刷卡的显示屏旁。   屏幕上的字,叫他呼吸一滞:   计算机学院,孟微之。   作者有话说   扩纲了,或者说,走回了最初的设想   这个礼拜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明天去大同 祝我能拍到好素材 第85章 影分身   “你说我的教师卡?”   手机开着免提,在单人办公室里外放得很大声。南乡子瘫在椅子上,随心所欲地转圈,一面道:“刷卡的时候,当然会在名字后面显示‘老师’两个字啊……如果没有的话,保安咋区分?学生过了十一点再出校园是要报备的,你不会忘了吧。”   “对,”孟微之在窗边踱了几步,终于站定下来,“你说得对。”   他看向一层玻璃外失真的天色,沉默了片刻。通话对面的南乡子察觉到他的异常,停止了转圈,转而正色道:“你怎么了?自从回来以后,老是神神叨叨的。”   他看出孟微之心里有事,也看出他不想说,就一直没细问。桑干基地的三个工作组,测试组是核心,现在组长和副组长突然被调回二线,南乡子自己都看不明白这是什么用意。奈何“服从”就是第一条铁律,他仅能暗中揣测,明面上只能假装无事发生。   “我的身份被盗用了。”孟微之道。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南乡子笑起来,“你的卡是不是丢了?你……”   才说了半句,他骤然收敛笑意。   “你的意思是,你看到有人盗用你的身份,在刷卡机上显示的是……孟微之三个字,后面没有‘老师’?”   “没错。”孟微之松了口气。南乡子的脑子跑得快,他们也认识了十四年之久,基本孟微之说上半句,南乡子就能接出后一半来,沟通上的障碍被大大弱化。   “有一个人,他盗用了我学生时代的信息,并极有可能凭此在这座学校生活着。”他放慢语速,谨慎地道,“而且,这个人,我以前见过。”   “是谁?”   “一时想不起来。”   孟微之庆幸自己在打电话,南乡子看不清自己的面部表情。否则,他一定能看出自己在说谎。   “咱们俩是同学,做学生的时候是计算机学院的,现在做讲师也是计算机学院的。”南乡子在另一端整理思路,“但是,你的学籍在十年前就注销了,之后在A大深造,基本没有可乘之机。”   “其实是有的。”孟微之道,“我刚刚查了,本科生毕业后,学籍会保留两个月。这两个月内,本校读研的学生会通过系统续注,而这个续注……”   “有操作空间?”   “除却需要在研究生名单里私自录入我的信息后快速删除外,还需要我的身份证、学号、密码和学校网站验证码以进行续注。”孟微之垂下眼,“而这一切,是我们学校一个网安专业学生的基本功。”   “但是微之,你开始参与工作后,你的个人信息都被高度屏蔽了!”   “那就是在我进入桑干沙漠之前。”   孟微之说着,喉咙不自觉地发紧。   “三年前,甚至是……十年前。”他轻声道,“在我毕业的一瞬间。”   那个人,就成了他的影分身。   那双眼,那张脸,熟悉而又生疏,叫他每回想一次都骨肉寒彻。身量与五官与系统中人别无二致,乃至于孟微之的双手几乎先于理智地要去拥抱他。   可在混乱之后,他变得太清醒了。   那个在幻梦之中陪伴他、凝望他、同他耳鬓厮磨的,是一个在现实之中与他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甚至是……目的极为可疑的陌生人。   “他会是间谍吗?”南乡子在耳边喋喋不休,“他为了什么,不会是个疯子吧?这实在太危险了,明显是针对重大项目核心人员的侵犯,微之你要不要先上报?”   “不要。我刚刚恢复正常生活,上报之后必然是另一番针对我的调查。要从北京倒回桑干,我身体和精神上受不了。”孟微之立即道,“你也不要上报。”   “好……好吧。”   南乡子疑惑地看了眼时钟。   “这不是你的作风啊。”   遥远的电子铃声一响,他们在学校的两端,隔着窗户,看到学生们从教学楼中涌出。自行车铃铛声、交谈声和北京的风声响成一片,腾至空中,最终收入孟微之的眼底。   他会在其中吗?   数万人,数万双眼,一去不回的呼声。   孟微之此时自觉像是眼盲之人,本来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如今又被人死死捂住双眼。真实和虚幻的边界都不再明晰,他奔跑或静止,似乎是为了追寻一个影子——短暂地出现,长久地沉寂,却又像幽灵一样盘悬在头顶。他惯会将自己从现状中剥离,但此时心间仍牵着一线,这一线叫他在凌绝台上要违背诸天、带江南树走,也叫他在此时放下手机、静默无言。   的确,他从未认识眼前人。   身后楼道的感应灯忽然亮起。他惊觉、猛回头,耳际划过一刹脚步声——是脚步声,很轻很快,在往下走去!   孟微之心跳几乎停顿了一瞬。他反应过来,拔腿冲进楼梯间,拼尽全力朝下跑去。那个幽灵飘荡在前面,他看不到摸不着,潜意识却在叫嚣: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盘旋,下沉,逐层明灭的灯。   像是再次走入一个玄门,或者说这个世界本就是玄门之内。他是华严,华严是人影憧憧,在灯光之中引着他、叫他抓着扶手一路往下、往下,比坠落更匀速。   直到他猛地停住步子,面前是自走廊鱼贯而出的人流。   像是水落入水中。   在千人一面当中,他分明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轻盈地停留几秒,而后消散无踪迹。   “孟老师?”   孟微之反应几秒,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他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到几个学生在朝自己挥手——好像是他的学生,那个粉头发的女生他记得。他急忙点头示意,朝他们招了招手,而后有些迟缓地走回楼梯间。   真的是要疯掉了。   手掌被扶手磨红了,他低下眼查看,看到些破皮。本不是什么大事,心跳却很快,孟微之垂眸凝神片刻,抬起眼时,正好看到异常的一幕:   暗处的监控探头,缓慢地转向了他。   那点红光闪烁,落在孟微之面颊上。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呼吸有些急促起来,而后——尝试着向另一个方向挪动着。   那摄像头跟随着他转动。   从容,而精确。   孟微之没有恐惧。他望着那角落,心底只有四个字:结论得证。红光闪烁,他迈步站定,看向那探头——冰冷的摄像头对准他,好像是在宣誓某种胜利,又像是温和的警告:   我在看着你。 第86章 私人讯问   暗室中昏昏,而整面墙上大小不一的屏幕突兀地起了一片光。光影闪烁交织,其中场景大都空旷,只有当中的一面小屏与众不同——黑白之下,青年抬眸望过来,目光冷冽深邃,好似能刺破那面无形的障壁。   冷光落在屏幕前那人的脸上。   他望向方寸之间的孟微之,看着他的双眼。若不是屏幕左上角的时间仍在变化,他总怀疑视频卡顿了,而笼中之物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仍然锲而不舍地与摄像头对视。   被发现了。   他不禁勾起了唇角,而耳麦中传来催促他离开的声音。在他准备转身走向虚掩的房门时,余光瞥见那画面中的人张开了嘴。   四个字,无声的。   “找到你了。”   他忍不住跟着读出来,然后抑制不住地发笑。警报骤然响起,红光满目,他与画面中人几乎同时转身、走向黑暗,推开门的一刹那,迎面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足以叫再从容的人也瞳孔一颤。   “别那么惊讶啊。”来人笑道,“毫无征兆是不是?你的同伙没提醒你?”   耳麦被一把夺去。   “我是南乡子,如果你是计院的本科生,应该见过我。”南乡子低头看向那枚耳麦,再缓缓抬起眼来,“你是谁?有人告诉我,你叫......江南树。”   *   “你抓到他了?”   “那还用说。”南乡子把头一甩,“我在这可是正儿八经呆了十来年,一间房间还找不到吗?理学楼B三层,那几个办公室都搬空了,监控也停了。这样的房间在咱们研院根本不在少数,在里边藏上几个人,没有别人会知道。”   不在少数。   孟微之停了步子,看了他片刻,装作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往前走。“真敷衍。”南乡子哼了一声,加快几步跟上去,试探道:“你就……没什么别的想问的?”   他还没跟孟微之交底,此时有些犹豫。   “没什么可问的,都是细枝末节的事儿。”孟微之道,“我只要结果,让我看人。”   “能不能别老这样说话,整天命令我。”南乡子在后边嘀咕道,“不就比我高一级吗?”   “那也压死人。”   灯光闪烁的楼道中,他们在那扇紧闭的门前站定。孟微之仰头看到那斑驳的“302”门牌,似乎想起什么,不太确定地问道:“这是咱们之前那个课题组借用过的教室吧。”   “啊,那个啊。”南乡子一边开锁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一说我才想起来,里面那几张桌子、白板和投影仪看着还挺熟悉。咱们是不是在里面看过《盗梦空间》?”   “嗯。”孟微之道。   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的气息一下子被攥紧,望着那一条缝隙,几乎感到浑身鲜血倒涌。南乡子刚要说话,他便道:“你不要进去。”然后谨慎地将门向内推去。   里边已经被清理过,几张桌子都堆在墙角。当中的椅子上坐着那个人,他的手被反绑在椅背上,姿态十分松弛,而本就在轻叩椅背的手指在孟微之推门而入的瞬间停住。孟微之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反手将门推上,快走几步到他近前,呼吸难以自制地急促起来。   全是沉默,无需多言。   他伸手扳过对方的下巴,用力一抬,那熟悉的目光便撞入他双眼中。孟微之的手几乎一颤,脱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知道了吗,问我做什么。”那双眼眯起来,“比起这个,是不是该关心点别的。”   下巴上的力道猛地加重,他嘶了一声。   “你,”孟微之重复道,“到底是谁?”   对方似乎妥协了,喉结贴着他的手掌滚了滚,而后叹气般地说:“江南树。”   “你见过我吗?”   “曾经见过,在这里做学生的时候。”江南树道,“我那时候不叫这个名,你也不认识我。”   看来他也把系统测试里的“幻境”全忘了。   孟微之将手指张开,而后把手收回身侧。他站在江南树身后,控制着自己不往下看他的脸,勉强地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一瞬间头顶大雨倾盆,但只有他一个人淋湿。   “你应该现在就联系你们基地,把我送去审讯。”江南树偏过眼,道,“你的权限很高,但还没有资格对我私人审问,对吗?”   “没错。”孟微之干脆利落地道,“但我不在乎。”   说出这话后,他和江南树都微微愣神。   “那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身份背景,你的目的——为什么侵入正在测试的系统?”孟微之朝他逼过来一步,“以及,你是怎么认识我的,为什么要监视我。”   “都回答会有点困难。”   “别废话!”   “我刚刚说了,我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系统里没有查到你,为什么?”   “我进的少年班,信息不在普通资料库里。”江南树抬起身子,“合理吗?满意吗?”   孟微之盯了他一会。   “目的呢。”   “就是,感兴趣啊。”江南树略微歪了歪头,“我关注你们的‘虚拟世界’,知道它一直测试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现在发现了你们最大的漏洞,如果你们恳求我,我或许会考虑告诉你们。”   他脸上没有一点怒容,却看得孟微之怒从心头起。   这个理由算什么,糊弄谁呢。   “你怎么侵入的?”   他忍了一时,道。   “想知道啊。”江南树看他,“那你求我。”   面前人脸色很难看,俯下身来、握住椅子的两个扶手,逼到他眼前。他们之间隔了不到几公分,江南树下意识地低下眼,这时孟微之道:“那最后一个问题。”   他注意到江南树目光下落,一时没看自己。   “什么要监视我?”   没有回答。   孟微之缓缓地收回手,站直了身子。身后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啸叫,他回过眼,只见那投影不知为何自动打开了——盗梦空间,那部陈旧的影片,而他站在碎裂的玻璃之前,尖锐的声色震耳欲聋。陀螺旋转,无尽的楼梯攀升,而后画面变成一大片雪花,他被怪异的光影包裹进去。   你不记得梦的开头了,是吗。   他呼吸一滞,回过身去。   身后的座椅空空,正在不住地摇晃着,绳子散落在旁。   刚进来的时候,他没注意到这是把摇椅。 第87章 何许人   “微之,我们的声音是否清晰?”   “是。”孟微之道。他坐下来,坐在那把老旧的摇椅上,身前整面白墙上是模糊的投影。   南乡子将耳麦递给他,而后302中陷入短暂的寂静。   “还有,应该叫我0001。”孟微之出声道,“联系我,是调查结果出来了?”   “我们通过地址,锁定了那个侵入测试系统的人。”对面道,“0001,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叫‘神明计划’的组织?”   “有印象。”孟微之点头,“听着神叨叨的。”   “这个虚拟组织其实是个科技互助团体,之前做了些和人工智能相关的企划,一度影响力非常大。在桑干基地落成后,有几位神明计划的主要组织者在网络上公开发言反对虚拟系统的测试工作,并做了些耸人听闻的预言。”   “所以,他们和这次事故有关?”   “关于那个入侵系统的人,我们无法确定他的具体身份信息,但能断定他来自这个组织。”画面中的检查员打开笔记,“我们系统内核确实有一个核心漏洞,他很幸运,抓住了这一点。从特征、地址等信息来看,我们推测他很可能是神明计划的主要组织者之一,并且至今未公开露面……”   “名叫什么,知道吗?”   “江南树。”   “这是真名?”   “代号。”检查员低头看了看,“他现在没有我国国籍,生物信息也无从查证。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曾经和你就读于一个学院,四年前前往M大深造,之后就再无音讯,直到出现在神明计划公布的‘领航员’名单中。他们有一套黑客排名,即所谓的‘安全顾问指数’,他在其中……排名第七,而您的导师排名第八。”   “野榜!”南乡子大喊。   孟微之握着耳麦的手松了松。他没多管凑过来偷听的南乡子,作势推了推那家伙,轻声问道:“之后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已经违反了数据安全法和密保法。”检查员道,“但由于我们拥有特殊情况下的部分权限,在将他抓捕归案后,可以先行审讯。”   孟微之沉默片刻,而后缓缓地点头。   “明白。”   “说什么了,我咋听不清啊。”南乡子比着口型道,“什么审讯?那他跑了……”   孟微之反手捂住他的嘴。耳麦啪地掉在地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虚掩的房门,紧紧盯着那条缝隙,但再没看到任何异常。   投影仪自动关闭,那些老旧陈设又埋入黑暗。   孟微之深吸一口气,先走上前将门拉开,而后不回头地向走廊尽头去。折叠的空间中回荡着雷同的脚步声,他快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又总疑心自己走在一座永无止境的回廊上。   这不是做梦,他对自己说,保持清醒。   可理智接近罢工,心脏还在狂跳。   “南乡子?”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他也顿住步子,猛地转身。就在此时,这段走廊中的灯光开始闪烁起来,起初他以为是杂乱无章,可又渐渐地辨别出些特殊规律来。   是密码。   他盯着那刺目的灯光,不自觉地念出声。   明天同时。   老地方见。   那个人的笑一下子撞进他脑海里,叫他双眼当即紧闭。攥着的拳头好一阵才松下来,他睁开眼,只看到自己灯影之下浮动的半截人影。   他到底……要干什么?   “微之,你怎么回事?”南乡子在他前面,挺奇怪地冲他招手,“电梯在这边啊,你刚刚绕远了。”   “都是假的。”孟微之轻声说。   “什、什么?”   “没有。”孟微之摇了摇头。他脚下有些无力,走到南乡子身边,随着他推门的动作钻入电梯间。这里的灯总算亮了些,但他还是一眼看到了监控摄像头——红光一点,那摄像头正对向他们。   也许是巧合吧。   电梯门开的刹那,他迈出步子时,抬眼朝那边看去。   那一刻,红光毫无征兆地熄灭。   *   到底去不去?   在那之前他有一节大课,但按照统一要求,给学生安排了小测。十二道题两个钟头写完,孟微之自己也做了一遍,而后就开始百无聊赖地看各类新闻。   看着看着,思绪就回到那片闪烁的灯光。   胆子真不小嘛,他冷笑,一个嫌疑犯主动找上当事人,可以确定他和虚拟世界里的那家伙就是“同一个人”。系统加载意识的完全性可以被验证,毕竟连人格都能完全还原,简直是太“深度”了。   但真要去吗?   理性的做法是,他应该提前上报,带着人去抓贼,之后审讯、问责一条龙服务。   可是出于各种原因,经过实践检验,他不太可能这样决策。   虽然理由有点过于荒唐了。   他忍不住轻咳两声,抬眼扫了扫学生,然后把讲台侧的文件整理了一下,调高机房的空调温度,又把旁边一张有点跛脚的椅子扛了出去、叫后勤处来换。忙了一圈,他坐下来,可惜心里还是不太平静——抬头一看时间,还剩五十六分钟。   这次见面会有什么目的?   他应该上报吗?   要不要带锐器自卫?   今天穿得好像简单了点,还好比较得体。   江南树是不是完全不记得他?   那若是这样,能不能从系统里把记忆备份弄出来……   “喂。”孟微之小声嘟囔了一句。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他立即警示自己,可过了一会又把这推翻了——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实质性问题,就想想,怎么了!   以前是以前,那江南树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骗子!嫌疑犯!自大狂!没有比这还恶劣的情节——   “老师?”   孟微之差点站起来。   勉强的学生拎着包,和他大眼瞪小眼。兴许是看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那孩子吞吞吐吐地问:“老师,我刚刚点交卷了,能提前下课吗?”   “哦。”孟微之回过神,“没问题的,大家做完就交卷。”   话音未落,机房里一片收拾东西的响声。   他在噪声里凌乱片刻,前所未有地纠结要不要去换身衣服。面前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开,他坐在机房最前方,鬼使神差地转头看向角落的监控。   那摄像头也旋转,最终朝向他。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 下一章开始微微出汗() 第88章 共轭   理学楼302。   江南树站在那把摇椅面前,正对着虚掩的房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过来,却在附近停住,他猜某个人又在挣扎犹豫,嘴角不自禁地浮起笑意。   “你笑什么?”   门被推开,孟微之在明暗交界处站定,微皱着眉头看向他。孟老师穿得挺正式,短袖衬衫陪着长西裤,显然是刚上完课。江南树看着他的脸,目光流连,再落到他腰带上,只是轻轻一点便自如地收回,不咸不淡地开口:“笑你还是来了。”   “我劝你谨言慎行,”孟微之抬起脸来,“但如果确实想要好好大放厥词一番,我也不会拦着你。”   他说完,看着那人徐徐走过来,耳边全是自己心脏震动的声音。对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暗自握紧了门把手,直到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逼近无穷小,他前额的发丝落在江南树肩上。   门被按上,反锁。   孟微之仍抓着把手,但已下意识地闭起眼。晦暗之中,他听到江南树在他耳畔说:“知道啊,谢谢孟老师提醒。”   刚刚还落在门锁上的手,覆上他腰侧。   “你干什么?”   孟微之后退一步 背猛地撞上了门板。他被困在狭小的空间中,向后的木质的冰冷,前边是一个“陌生人”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他强迫自己镇定,但江南树的手重重摸下去,感官条件反射地敏感起来,差点逼得他轻哼出声。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口鼻,脉搏狂跳,听江南树走到他耳边道:“孟老师,你记性不是很好嘛,为什么还要带录音器?”   腰上的手松开,那枚微型录音器被悬在二人之间。   孟微之喉头滚了一下,声音有点打颤,但还勉强维持着镇静:“你既然让我来,就应该做好这样的准备。我身上的录音器不止这一个,你大可以好好找找。”   “这儿不太合适吧,”江南树偏过眼看他,“不过,若是你强烈要求的话……”   孟微之啪一下拍开他的手,向房间中央走去。   “你叫我来的目的是什么?”他走到那把摇椅前,利落地坐下,“总不至于是来交代你的违法情节吧。那你可找错人了,我现在就帮你拨打我们的基地的电话。”   “是也不是。”   江南树的语气听起来很愉悦。孟微之背对着他,听到他朝自己走过来、在摇椅之后停下来,而后一双手握住那椅背上端,遏制了轻微的摇晃。   投影仪被打开,白墙上出现杂乱无章的画面——火箭发射,大海浪涛,狂风之中的树叶还有间断性出现的雪花屏幕。他们在画面之前,无人出言,孟微之目不转睛地看向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直到眼前变得模糊——他眨了眨眼,戴上眼镜,忽听江南树在身后道:   “你之前那副眼镜哪去了?”   孟微之反应了一会,回过头,有些迟疑地看向他。   他近视度数并不高,平常并不一直戴眼镜。上学那会,他常用的是一副黑色的粗框,工作后单位给他配了如今这幅细框,而之前的旧物早就不止往何处去了。   “我说了。”江南树道,“我早就认识你。”   好像是被推了一把,孟微之竟想去抓他的手。他将那冲动按下来,低着头不作声,听江南树继续道:“你那时候就对虚拟空间很感兴趣。虽然我不常来,但你每次做汇报的时候我都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   “你和他们一拍即合,然后有了桑干。”江南树没有停顿,静默地扶着摇椅,“但你考虑过后果吗?”   “后果?”孟微之直起身子,“现在对我而言就是最坏的处境了。我把不属于真实世界的东西带了出来,而我如今的精神状态无法满足重回桑干的要求——桑干的每一个环节都配备最优秀的人员,在测试结果面前,我现在是一个可能随时人格分裂的潜在精神病患。”   “那确实很可惜。”江南树笑起来,“我倒是真想带点东西出来,咱俩要是能换一换就好了。”   “你疯了!”   “要不你告诉我,你在那虚拟世界里都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江南树在他耳边,诱劝一般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接下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   神明计划?   “我凭什么相信你。”孟微之道,“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因为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江南树冷下声,“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孟微之愣了愣,难以置信地回眼。   “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他要站起来,却被江南树一把摁下。摇椅不住地摇晃,思维飞速运转,而后他听到有人大力地撞门,含糊地叫喊,而后是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倒计时。   电光火石之间,手腕被拽住,孟微之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被江南树拉着跑向这房间内的唯一一扇窗户。身后大门破开,他余光瞥见黑洞洞的枪口,而与此同时玻璃碎裂、一片划伤他的脸,他被人护住头部、向下飞坠。   三秒之后,后背软着陆。   他落在一片事先准备好的气垫上,和那个疯子纠缠在一起。旁边的下水道盖板也被掀开,他抢先一步跳了下去,脚下却没踩到潮湿。江南树紧接着下来,盖板被移上,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分钟之内,他们的呼吸声在暗处融在一起,好像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患难之情。   “你都准备好了。”孟微之哭笑不得,“原来今天把我叫来,为的是这个?”   “你很意外?”   “我没有上报。”   “我知道,是我让人上报的,走桑干的渠道就是来人快。”   面前忽而明亮起来。孟微之眨了眨眼,借着江南树手中的手电筒光,他看清了眼前的路——一条地下通道。如果没有刚才那一番经历,他会以为这是学校的哪条走廊。   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爆炸声。   “烟雾弹而已,别紧张。”江南树转头笑道,“跟我来吧。”   “为什么?”   “明天,消息就会传回你们总部,关于你如何协助我逃脱抓捕。”江南树向前走去,轻笑了一声,“现在我们是共犯,孟老师。”   孟微之站在原地,仰头朝上看了看,颇无奈地向前走去,到江南树身侧才放慢步子。   这家伙,他想,真是到哪里都擅长要挟人。 第89章 陀螺停止转动了吗   “书接上回,关于你刚才那些耸人听闻的话,”孟微之看向他,“是你们高层的想法,还是你的想法?”   “这有什么区别呢。”江南树转向他,笑了笑,“以后的时间很长,孟老师,和我有关的事可以和你慢慢说。但今天我有更重要的问题要向你解释,就像你刚刚提到的……那些耸人听闻的话。”   “我不关心你的事……”   “桑干做了一个很危险的决定,”江南树道,“在工程的最初,但你们都并不知道。”   走廊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扇防火门。江南树在前边录入指纹,门瞬间弹开,他只顾将沉重的门扉拉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似乎丝毫没在意孟微之怒道;“你说我不知道?要不在坑蒙拐骗前先多做点功课吧,我和桑干工程的发起人是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是你的导师,在两年前去世。”   孟微之瞬目看向他,失语片刻,而后低下头,走入那门中。   江南树看着他的后背,发觉孟微之的脊背已经有些细微的弯曲。他眨了眨眼,落下目光,伸向一旁的手拉动电闸,眼前顿时一片明亮。   “你看过《盗梦空间》吗。”他说。   孟微之有些诧异地回头,笑了一声。他扫了一眼这个庞大的地下办公室,回眼再看向江南树,道:“怎么,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是个盗梦者?”   “那你是梦境建筑师。”江南树道。他看起来比刚才严肃多了,孟微之不自觉地咳嗽几声,轻声道:“我的导师,他确实对这部电影很着迷。”   如果要这样对照,就应该把系统内的意识活动当做一场巨大的梦境。三千世界是不同的梦境层级,每个人物都应该对应着现实世界的人,也就是测试员;而他们,通过系统主机,在共享着一个同梦境。系统没有潜意识防御,没有飞溅的碎片和疯狂的路人,但有一套程序逻辑,也就是所谓的“天道”——而在梦境中的“死亡”和“坠落”,往往意味着在现实当中的“醒来”,和从深层梦境回到上一层梦境。   “你说的对。”许久,他道,“确实和那有关。”   “那你现在是如何确定自己回到了真实世界,而不是仍在更深一层的梦境中?”   “我没有考虑过,因为这毕竟不是电影。”孟微之站在巨大的玻璃墙与成堆的书籍面前,“或者我确实应该找个陀螺转一转,看看它会不会停下来。”   “我没有在反问你,我是想要一个答案。”   “什么?”   “我不能确定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江南树看向他,目光忽然软了下来,“目前为止这里没有任何异常,但是我不知道某时某刻会不会来一场暴雪或者海啸,然后一切痕迹都会没有……”   “那就转个陀螺吧。”孟微之失笑,“你这儿有吗?”   江南树却没再说话。他从一旁搬了一把椅子,让孟微之坐下,而后自己靠在了玻璃墙上,沉默良久后道:“不需要了。”   他看着孟微之,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只道:“你们的虚拟世界,或者说——桑干系统,有点过于真实了。有时候,太美好的梦境,也会困住梦境建筑师。”   “所以在常规情况下,没有人在醒来后还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孟微之道,“就算如我一般带着系统中的记忆登出了,这种困境也不是无法解决的,我现在就很正常——”   “第一,你眼前的世界还没出现只有跳楼才能解决的困境。”   孟微之两腿交叠,微微地点了点头。   “其二,”江南树道,“你没有理解我说的危险。”   他回头看向镜子里,在转向孟微之,道:“虽然忘记了在桑干系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做了些推测——你仔细想一想,有没有在系统里,看到在测试组中未曾出现的人?”   “那自然有,凡是没有出场的那些名字,还有那些所谓‘苍生’……”   孟微之顿了顿。   “雨渐。”他说。   “哪两个字?”江南树歪着头看他,“有人叫这名字?”   “如果系统内外有对应的话……我是独生子,没有妹妹。”孟微之一下子站了起来,“就算是师妹也没有,我有一个师姐,但她和桑干八竿子打不着。”   江南树反应了片刻,将手一拍。   “这叫什么来着,NPC?”   “在我异常登出之前,她对我说了一番非常奇怪的话——对她而言很奇怪。”   孟微之定了定神,看向江南树眼中。   “这个世界都是假的。”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道。   不知身在何处的老钟响了六声。孟微之按着自己的心口,努力平复着,而江南树走近他、在他面前席地坐下,道:“NPC出现自主意识,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连续两下。   孟微之迅速将它拿出来,只见屏幕上赫然是南乡子的两条讯息:   “你到哪里去了?理学楼怎么那么大阵仗?那个江南树到底是什么情况?”   “桑干那边有消息,系统突然自己崩溃了,本来在组织全面抢修,上面突然叫停。是不是……呃……要发生什么事了?” 第90章 伪造逃亡   孟微之垂眼看着屏幕,沉默不语。手机被一把拿走,他下意识要去抢,手却握到了别的——江南树拉住了他,将他的手机往旁边的纸堆里一抛。   “我知道你离开了桑干,回到研院。”   “然后就开始监视我?”   “我需要你帮忙。”江南树注视着他,“我也知道你会找到我,让我们有机会见面、交谈。然后我就有办法,像这样,让你站到我这一边。”   “这有点混蛋了。”孟微之想收回手,却感到对面的力气大得很,“我的意志很不坚定吗?”   “你已经是个逃犯了,和我一样。”江南树笑起来,“还有,让我猜猜,从三十岁开始的养老生活对你而言不是那么令人心动吧?离开桑干,你大概很不情愿,甚至是乐意不惜一切代价回去的……”   “你凭什么揣测我?”   “让你来302,”江南树挑了一下眉,“你不也来了嘛。”   孟微之一时说不出话,皱着眉去拿回手机,揣进兜里。江南树在书堆旁一躺,悠闲得很,他低下眼看过去,静止片刻,而后在江南树身边坐了下来。   “被你猜到了。”他干笑了声。   那种动荡的人生,对他而言像慢性毒药,但更是兴奋剂一般的存在。   “你刚刚说的那种假设有道理,但我不能完全信服。”他道,“向我证明。”   “简单,”江南树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得寸进尺。   孟微之啧了一声,摆出些不耐烦的神色。江南树又笑,那样子仿佛是对他所思所想和下一句想说的话都成竹在胸,无赖又亲昵地道:   “不要问之后去哪里。”   *   这个“地堡”显然也只是一个临时的容身之处。据江某人介绍,他在孟微之毕业之后就挪了他的身份备用,后来总算是出现了所谓不时之需。   孟微之也懒得再问,省下些听他扯谎的时间。   不过他上学时确实想象过,一个社会人士确实能在进入学校的前提下长久地生存下去。学校是一个系统,随处可见的空教室、便宜的超市和提供直饮水的水龙头都是支撑生命的环节。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求,任何人都可以在某个地方活着,前提是那个地方有大学校园。   “大学对你意味着什么?”   从地堡出来,在学校背后那片巨大的荒地之中,孟微之坐上了江南树的车。他在副驾上调着座椅靠背,听到老旧发动机的震颤,还有那个愚蠢的问题。   “是一个容器。”他说,忽而感到十分疲惫。   “容器?”   “你不同意也很正常,”孟微之偏过头,看着几乎一人高的蒿草从眼前飞驰而过,“我想说的是,绝大多数的课程,几乎只需要我‘列席’,而考核又是另外一回事。所有对我而言重要的东西,都是在课堂之外习得的,而大学恰好给了一个空间。知道为什么302对我而言那么重要吗?因为我在那里知道了自己之后要做什么,而大多数人……”   “我完全同意你。”江南树笑道,“不用说服我。”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参与桑干的‘虚拟世界’吗?”孟微之转眼看他,“因为在某一天,大概是晚上,我在302的投影前坐着,就那么坐着,一个想法就出现在脑子里……”   “世界,可能就是一个全息投影。”   他们异口同声,窗外长风尖锐地呼啸。   “生活大爆炸。”江南树先回过头,直视着前方,一只手微微调整方向盘,“我的大学生涯比你的更短暂也更无趣,各种片子看了一大堆。”   “所以能说出那种‘虚拟世界变得真实’的话,也不奇怪了。”   本来只是随口的嘲讽,说出来却不是那个滋味。孟微之闭上眼,听到江南树并不算明显的呼吸,开始抑制不住地回想——回想那个晚上。   他二十一岁,年轻的,沉默的。   课题组的集会内容有时是看电影,那他就会到场。身边坐着其他更年轻的学生,他们大概都认识这个组织者,但不敢来打招呼,于是台词与配乐之下就是无限的寂静。   独属于他的寂静。   那又有什么可回忆的呢。   他只是在某一瞬间,在记忆之中看到了一双眼睛——浸没在暗处的眼睛,在坍塌的楼宇与碎裂的一切之前,无声却又毫无遮掩地看着他。他走出十余年再回头,什么也看不见,却又怅然若失,急迫得好像就要抓住些什么。   “孟老师?”   孟微之惊醒了,条件反射般向前倾,却被安全带给束住。金属扣的声音一响,他清醒大半,便也道了声谢,说:“我以前,会在这个点睡一觉。”   自从离开系统后,他这个习惯就消失了,这样的“复发”还是至今为止第一次。   “这个点睡,还吃晚饭吗?”   “你也没打算给我吃啊。”孟微之懒懒地道,“对人质待遇真差。”   他眯着眼,看向那有些模糊的挡风玻璃。少许污渍之间,夕阳在公路尽头坠落,将天际烧得一片火红。   “什么人质啊。”江南树又笑起来,“明明是同伙。”   他好像还挺得意,姿势挺放松。孟微之没注意他在往哪里开,被这破路颠得有点恶心,没忍住便道:“你走的算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江南树猛打方向盘,这辆破车直接冲向了路边!   孟微之一声脏话还没出口,江南树极其坚定地踩着油门,带着他在路边玉米地里猛冲。只一瞬间,茎叶摩擦的声音消失,周围的黑暗围上来,他们驶入一条隧道。   他松了口气,缓缓靠在椅背上,偏过脸看江南树。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有桑干,我们也有自己的地盘。”江南树道,“带你回来,我心里比较有底——反正研院也待不下去了。”   孟微之刚想接着说,眼前有些光亮划过去。那隧道壁上都是应急灯,一盏一盏飞掠而过,他猜测这里曾经是一个大防空洞,而现在已然鸠占鹊巢。   他终于把江南树和那个组织联系起来。   “现在好了。”   在发动机的轰鸣中,江南树笑道。   “欢迎来到神明计划。”   作者有话说   我在日内瓦很相似   课上得想亖 饭贵且难吃 雪山也没空去   刚刚有心思写点 写得也烂烂的   艹 第91章 又见孟如海   据说人死之前都会穿越一条隧道。   在看到那铁门向自己飞奔过来时,孟微之差点以为走马灯就快来了。   但下一瞬那道门轰然打开,飞灰骤然淹没了挡风玻璃。这破车密闭性很差,孟微之忍不住低着头咳嗽,顶着满面尘埃勉强地看向江南树,见他也拿手臂挡着面孔,握方向盘的手却很稳。   强光透过烟尘刺进车中。   “嘿,你开门的速度太慢了。”车一熄火,孟微之才抬头,就见江南树跨出驾驶室、甩手关上了门,正冲着他的视线盲区说话。他坐在原位,懒得去拉可能已经被某人锁上的车门,偏过身子向外看去。   别的不说,这里真像个制造工厂。他瞥见崭新的服务器设备和生锈的管道、锅炉靠在一起,暗淡的金属光泽在头顶灯光之下缓慢地闪烁。而几条电缆如粗大的的蟒蛇般蜿蜒,通向更深的暗处,昭示着一个目前不能被观察的空间。   他还在仔细地看,身边的门被一把拉开。   “怎么不下来,还犯困呢?”江南树将身子一矮,凑到他面前,“出来吧,你走两步就精神了。”   青年的目光一转,灯光都摇荡。恍惚中,孟微之看到一个不可能在此间出现的影子,不由呼吸一滞。   若非群玉山头见。   “你在想什么,”江南树看着他,“我总觉得,你有事要对我说。”   “没。”孟微之低下眼,“无可奉告。”   脚步声从远处过来。孟微之抓着车门上沿探出身,前脚刚落地,手肘便被人托住。他和江南树俱是一愣,眼光相接处,江南树却没松手,直到那脚步声响到近前,孟微之才有心去看来人。   “你可能会有点意外。”   面前人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苦笑,将额前的头发向后捋去,露出眉骨上的一小块疤痕。   是……孟如海。   “我一点都不意外,真的。”孟微之喃喃道。   虚拟世界和现实的对应。   是反射,还是——   预兆?   或者说二者之中都存在着恒久的因素。稳定的是程序,也是人的性格和行事逻辑,而这一切共同决定着大洋中的水向哪一处倾斜。他们走了出来,或者从未走出来,站在这废弃的防空洞中,也站在月辉流淌的群玉山上。   “那我就可以少解释点。”孟如海似乎真的松了口气,“我和你们离开系统的时间差不多,但我差不多完成了任务。另外,我想咱们的预言一定会成真。”   说到此处时他的神色又凝重起来。   在现实里孟微之与孟如海并不熟悉。孟如海是做了博士后才回来的,比孟微之还大一岁,平常话少得很。他们最长的共处,大概是脱离系统后,在等候室里沉默地接受扫描。   可以想象的是,有这样一个契机,他和“神明计划”有了联系。   或者说,他又和江南树搅在了一起。   孟微之忽而想笑,这对应的关系有点太默契,而身在其中者又不以为然,只有带着疑惑和审慎观察着他的沉默。   “我是说,我带出了一些在系统里的意识。”孟如海道。   孟微之一怔,回眼看向他。   “但不多,只有最后的一些。”孟如海神色如常,回过身向电缆延伸的方向走去,“我们的同事最后让我系统里恢复了自我意识,我快速地分析了那个虚拟世界,找到了所谓的‘危险’。”   在巨大的置物架间,一个全息平台刚被启动。他们走到近前,孟微之只听到身后一声响指,眼前便全部亮起——一个“三千世界”,升腾在他眼前。   山水万里,不过方寸间。   “这是根据我的记忆复原的,涉及到我面向的那几个小世界,拼凑出一个不完整的世界观。”孟如海看向他,“孟博士,我知道您都还记得,想请您帮忙验证一下……”   “慢点。”江南树忽地出声打断。   隔着一重无名江尽头的皑皑雪山,孟微之看到对面人眼底闪烁刹那,而后听他道:“你喊他孟博士,我喊你孟博士,那我以后怎么区分你们俩?”   什么狗屁问题。   “那……”孟如海显然思路被打断了,愣了好久,才道,“那我直接称呼您的名字,您不介意吧?”   “不介意,”孟微之点头道,“叫我微之就好。”   他还想问孟如海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作为神明计划的一员与他对话,只听江南树在他耳际轻声道:“我就是想打个岔。你没有不舒服吧?”   “什么?”   “他让你想系统里的事儿。”江南树道,“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孟微之斜眼看他,一字一顿道,“但我现在想喝水,人质能有这待遇吗?”   孟如海在对面轻咳了一下。某人悻悻地走了,孟微之忍不住摸了摸耳廓,留神听着面前孟如海继续道:“微之,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就算你不在这里,留在研院也会很危险……”   “为什么?”孟微之道,“这世界上,还有比学校更安全的地方吗?”   他缓步绕着那全息影像走,检查着南海、虫岭、苍梧与天庭的建模。孟如海记得挺清楚,他俯下身来时,仿佛一片云自沧海之上移到顾仙山中,而记忆的洪流奔涌而来,在瞬间刺得他眉头一皱。   “您还好吗?”   “我没事。”孟微之闭了闭眼,“大体都没问题,但是虫岭……”   “您是说吴郡吗?”孟如海伸手一点,“这里可以放大。”   这座小城很规整,似乎是设计组按照某个山西的古县城生成的。孟微之将那模型转了转,看着那笔直的南大街,道:“这是机密,你可能得吃官司。”   “这个世界快毁灭了,”孟如海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谁还在乎官司?”   孟微之的手顿了一下。   “你说这话,我会觉得你精神出问题了。”他缓缓开口,“不说别的,我们都起码是按照正常步骤受高等教育的成年人,对这个世界有基础的判断力。江南树,我能理解,他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天才’,研院少年班每年都有像他这样觉得世界要毁灭的……”   他转向孟如海。   “你也会这么觉得?真的permanent head damage了?”   面前的全息影像闪烁几下,如流沙般流淌入虚空。   孟如海看着他,目光中皆是欲言又止。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他一下下地轻扣着台面,越过孟微之的肩头、看向电缆延伸之处。   “你有没有想过,”他道,“这世界,和你所预设的,不是同一个。” 第92章 入口   果然是permanent head damage了。   孟微之看着面前空荡的全息平台,头脑有片刻的空白。孟如海却在此时径直越过他、走入高大的置物架之间,向着电缆延伸的黑暗中走去。   鬼使神差般,孟微之跟上了他。   他察觉到江南树拿着水壶走过来,但他没有回头。置物架如同钢铁丛林一般,外来者踩着细微的电火花走入其中,而前面那段深红的衬衫像是幽灵的化形,断续地飘舞,最终停在黑暗尽头。   而后,在平滑如镜的黑暗中,光亮一格格腾起。   孟如海在其中回身,眉眼松动,肩头一下子落下来。孟微之觉得不对劲,快走几步到了那些电脑屏幕近前,看着那震颤不已的蓝色,自那之中望见自己的双眼。   还有——眉间的一竖天目。   他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到旁边的陈年高脚桌,心脏在刹那间狂跳。身后江南树跑过来,见状便将水壶敲在桌上,对着孟如海道:“你给他看什么了?”   “你这么说,”孟如海低声道,“弄得好像你没这个目的一样。”   孟微之长呼出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方寸间粘稠的蓝。肩膀被人按住,他向后瞥去,目光便落到江南树颤动的眼睫。   心一下软了,他咳嗽了声,道:“没事。”   人还是那个人。   就算记忆本不该存在,他也无法心绪平静。   尤其是,在这一点残痕前。   他握住江南树的手腕,坚定地将他与自己剥离开。那面蓝屏仍然在苟延残喘,像镜子,像平湖,像眼睛。他透过这间隔望着自己,而后,缓缓伸出手去。   指尖穿过常理,落入虚空。   他猛地收回手,水流淌向腕骨,执着地蜿蜒成微缩的江河。一镜之隔,另一个“孟微之”望着他,目光无比平静,而他却心头汹涌、脊背漫上一层冷汗。   “你们在玩我。”他轻声道。   “那你说这算什么?”孟如海一字一顿道,“你的导师骗了你,他把所有人都给骗了——你们都不知道初始系统的源代码是什么,对不对?”   “是……”   “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程、序!”孟如海将指节一下下敲在桌上,“它是一个虚空,是一个存在,究竟表现为什么取决于观测者。你们登入的时候,在那个‘彼岸’就拥有了一个化身,而化身创造出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一个不可控的世界。”   “不可控?”孟微之道,“电闸一拉,什么不可控?”   “根本不是电闸的事!”孟如海有点烦躁了,“你为什么不明白……”   话音未落,火花一路闪到三人近前,那面屏幕瞬间碎裂。那隔岸观火的眉眼间寒光闪过,孟微之还没来得及反应,江南树伸手遮住他的双眼,急道:“别看!”   孟微之没理会,将他的手拽下来,就见一股水自那空洞中冲出,又在瞬息间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凝结成冰、封住了漏洞。   少许水溅到孟微之面颊。   冰冷刺骨,雪山融水一般,让他想起天极的沉坛。   他沉默地垂下了手,却没有松开江南树。脚下的水渍也开始结冰,他顺着冰花蔓延的方向看去,见到置物架之外的一个开阔空间,那里放着一个体积不小的显示屏,上面有不少参数,似乎是生命体征。   在起伏的红线之下,是一个用来进行生命支撑的胶囊舱。   一人制的胶囊舱。   孟微之没有再多问,直接向舱室走去。没有人阻拦他,他却也没放开江南树的手,拉着身后人扑倒舱边、抹开白雾,向内望去。   在最初的推测中,他怎么都没猜到会是这个人。   “胡有,胡有。”他念了几遍,只觉得一团乱麻,过了良久才吐出几个字,“我师弟。”   “你认识他?”   “他不是去世了吗。”孟微之抬起眼,“第一次测试,脱机失败,直接脑死亡!”   “他不是脑死亡。”   孟如海远远地道。   “他留在那个世界里了,”他道,“断开连接,很难再回来。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长相,在系统里的相貌开始变化,变得很模糊,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你见到他了?”   “他是‘焉阙’。”孟如海嘴唇翕动,“他快要和那个世界,长到一起了。”   孟微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五指。   冰雪堆积又消融,他在短暂的冲击下阵阵头痛,许久才收拾出思绪,尽力用最平稳的语气道:“现在你想怎样?再进系统一次,试着连接他的意识?”   “我一定会把他带出来。”孟如海望着他,“在这之后,才是神明计划。”   在他的影子里,雪水正从那电脑屏幕间的冰窟中渗出,淅淅沥沥,好像马上就要汇成无名江。   “如你所见,它在侵蚀我们的世界。”   江南树回握着他的手。   “虽然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他道,“只能有一个世界。另一个不可控的要被关闭。在我们这里,现在,只有你有这个能力。”   “但如果顺其自然,就一起毁灭好了。”孟微之苦笑道,“何必在意这么多?我的父母已经去世,我人生这十年全都放在虚拟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你要把他毁掉?我的老师不会允许,我也不会允许……它比我的生命重要。”   “我明白。”   江南树在他耳边道。   “我知道你会做这样的选择,因为你之前就是这样……”   后面的话,孟微之没听清。他被那句“我明白”狠狠地砸了一拳,还没缓过来,就听江南树道:“那让我来吧。”   他还没诧异出声,江南树松开他的手,转身向置物架间走去。好像是被猛推一把,孟微之回身冲上去拽住江南树,那动作决绝得他好像已经演练过无数次,好像他刚纵身调下凌绝台。   “我不知道你怎么登入,不知道你们是否有自己的设备。”他道,“但我答应你。”   “什么?”   “如果要进去,”孟微之道,“我和你一起。”   他说完就想打自己一巴掌,可喉头哽住,什么也解释不出来。越过一侧的杂物,他看到孟如海俯身在胶囊舱旁、一手按着舱门,似乎正在低声说着永远不会被胡有听到的话。   “现在就进去?”   “那我当然有条件。”   孟微之松开他,垂下了眼。   “万一进去,出了意外,就和胡有一样了。”他道,“给几天时间,把在这个世界的身后事处理完,再动身也不迟。”   “没想到你还会有什么牵挂——”   “江南树。”   孟微之叫他。   “我们回研院。”他道,“再去302坐一会儿吧,只是说说话。” 第93章 理学楼夜话   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吧,孟微之想。当然,此处指的是,江南树应当怀疑他身上可能带着的那个“秘密设备”正在向外源源不断地传讯,而讯息的另一端则在人质的引导和暗示下守株待兔。   “没问题。”江南树道,“什么时候走?”   孟微之沉默地看着他。半晌,他伸手向腰后,从裤腰中扯出那个收音设备——数据线被勾出,延伸到早已形成的截断处,有些伶仃地在他身前轻微晃动。   “就现在。”   他一共带了两个收音器,江南树其实都摸到了。   发动机的轰鸣再响起时,孟微之的思绪开始飞远。午夜,狂风,这辆车疾驰在他们的来路上,两侧无限延伸的是这个闭合的世界,而这世界在预言中即将坍塌。可观测的范围减小,废墟好像在身后一路追赶,他也不愿回头。   在进入“地堡”的前一刻,孟微之隔着高墙看到了红蓝交替的警示灯。   但身边人好像又胸有成竹,毫不有序地换档、踩油门,从黑暗冲向黑暗。他的轮廓已经不具象了,扎起的发散乱地蜷在颈后,在细微的风中轻颤着,频率类同于呼吸,或者,他同样轻颤的眼睫。   孟微之忽而生出一种冲动。   他侧过身,动作幅度有些大,叫江南树看了他一眼。这个良夜仍在咆哮,孟微之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人,目光落到他嘴角,残留在他肩上。   伸出手就能够到。   虽然凡事没有什么应该,可他们好像应该靠得再近一些。如果那个荒诞的预言成真,在撕裂的世界之外,他们爱过彼此许多年——在掌控中失控,在失序中接吻相拥。   真实世界中他们从未真正亲密。   可在冥冥间,孟微之想,或许早就纠缠不清了。   江南树看了他几眼,回过头去,车猛地冲下地道、在他的脚松开踏板之时加速前行。就在这刹那。孟微之欺身过来,擦着他的面颊过去,在江南树反应过来前一把抓住方向盘,朝一侧的墙壁打去。江南树低声骂了句,抬手换档、抢回方向盘,两人汗湿的手叠在一处,攒着劲相抵。   孟微之忍不住笑起来。他半个身子压在江南树肩上,缓缓地卸下力气,道:“反应不错。”   “那看来你没有那么讨厌我,”江南树笑道,“要不干脆坐我腿上?”   “滚。”孟微之道。   他坐了回去,将头往后一靠。这个地下结构复杂得超乎想象,一开始他进入的那个“藏书室”大概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这辆车则停在了一个完全难以想象的位置。   孟微之下车关门,抬眼就看到一个颜色尚鲜亮的楼梯标志,向内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个楼梯间。   他回眼看向江南树,后者带着笑点了点头。   “这是往哪里去的?”   “你往上走不就知道了嘛。”江南树把手一摊,“我害你做什么?”   孟微之将信将疑地挪开眼,往上走去。感应灯亮了起来,盘悬的楼梯好像没有尽头,正当他疑心某人又在耍他时,楼梯末端的白墙间出现了一扇门。   他推开门,一脚迈出,回眼看到了那张理学楼大厅中悬挂的巨幅照片。   那是一张十年的合照。   他走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江南树也从那虚空中钻出来。门闭合得严丝合缝,一张完整的照片又重现在昏暗的灯光下。   在门的位置,孟微之看到了自己的导师。   他愣了一下,禁不住俯下身去,再去看那张脸。让他隐隐不安的是,他现在竟然已经无法凭空回想起他导师的面容——此时再仔细看,那股熟悉感中夹杂了些诡异,叫孟微之有些不寒而栗。   “华严。”他轻声道。   “什么华严?”   “你可能忘记了,在系统里……”孟微之犹豫片刻,离那张照片远了些,“你见过这个人。他被做成了一个化身,代表着这个世界的意志。”   “他是你的导师,所以才有这待遇。”   “不止如此。”孟微之道,“他去世之后,按照他的遗嘱,他的意识被上传至系统。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他是以“华严”的形式存在。   看样子理学楼应该从外边被封上了。在惨白的灯光下,孟微之抽开留连于那相片的目光,回眼掠过江南树,而后一言不发地向走廊深处走去。   “你对研院太了解了。”   “对啊,我在这里待的时间比你要长。”江南树在他身侧,用那惯有的、满不在乎的语调说,“对于这里而言,有地上和地下两个世界;你们拥有地上世界无数的白天,那为了公平起见,我就是地下世界的国王。这有什么不对吗?”   孟微之无奈地笑,抬手推开楼梯间的门:“你多大了,还国王呢。”   他没想到江南树很认真地回答:“我二十六,正是当国王的年纪。”   岁数不大,但也不是做大梦的时候了。孟微之叹了口气,继续朝上走,余光瞥见他们的影子合于一处——不是那种“纠缠”,他们只是稳定地移动,而后凭借着恰到好处的角度,稳定地相交。   他放慢步子时,身后的影子也停留,而后又追上来,仿佛那只是一个走神间的迟钝。   直至走到302教室的门前,孟微之才收回目光,抬手握上了门把手。   “如果打开门就是枪口对着你呢。”他道,“你怎么办?”   江南树的手掌覆了上来。   孟微之没有抽开手。仿佛是熟稔于此一般,他垂下眼,望着青年那只手腕处的筋脉走向,感到江南树带着他的手向下按,然后把门往里推开。   门后的世界,空洞寂静,一如往常。   这是他们曾共有的“302”。   *   光影从投影幕布上流淌下来,如同轻纱一般,堆叠到孟微之身前。那些晃动的镜头,他早已滚瓜烂熟,可此时却又像隔雾看花。   那张摇椅在身下,发出些微不可闻的抗议。   江南树在他身后,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他们彼此沉默着,孟微之能察觉到江南树抓握着摇椅的椅背,却没有作出任何动作,好像在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部老旧的经典影片。   “我第一见到你是在放映活动里。”他说,声音在节奏紧张的配乐里沉底,“你坐在我前面。或者说,前面的前面……很遥远的一个位置。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也知道你导师的抱负。”   “然后呢?”孟微之道,“在你眼里,他的抱负是毁灭性的。”   “没错,但你知道要面对一个可能发生的危险,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孟微之仰起头,眼波一横。   “是复制它。”江南树道,“让它在一个相对可控的环境里,接受客观的测试。”   “你们果然有自己的设备。谁贩卖给你们的?”   “当然是独立研发。就算是孟如海也做不到那样,不是吗?”   孟微之的肩头略微松了下来。   “我答应和你一起登入……”   “不,孟老师,”江南树在他身后低下头,在他耳边道,“我不是为了劝说你配合我而来的,我是帮助你做一些随心所欲的事,还记得吗?”   他伸手攀上孟微之的肩头,似乎犹豫了一瞬。   “下面说的这句话仅代表我个人。”   孟微之听到他的话打了一个顿。   “在这些事全部结束后,我会让全世界最好的意识剥离专家来帮助你。”江南树道,“无论你从那个世界里带出什么,我都希望你永不要再记起。”   作者有话说   是谁还在学校里干活 原来是我 第94章 重探三千界   耳膜在刹那间鼓胀。   “舱内增压,氧气供给正常,其他参数正常。”孟如海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接口测试完毕,B口以接入云端。”   孟微之带着氧气面罩,吃力地偏过头。   隔着玻璃舱体,他能勉强看到江南树就在身侧的另一个舱体内。这位地下世界的国王闭着眼,已然卸下一身穿梭于明暗之间的疲惫,那长眼睫上落着晶体反射而得的碎金。   “人员意识活动正常,心率58,准备A口接脑。”   外面除了孟如海,应该还有很多……别的人。   麻醉剂喷出,孟微之的意识开始模糊。这回,江南树说过,接入系统时不会抹去原来的记忆。他会带着一切,走到一个未知的世界。   这个系统,是由神明计划仿造桑干工程一手建造的。很难说江南树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就孟如海的话而言,他扮演了一个“天才”。   他是另一个虚拟世界的创造者?   真让人难以置信。   毕竟这条路,两代人走了二十余年。   在恍惚间,舱体中的一圈灯光全部暗淡下去。他的意识开始变得粘稠,又在数秒间感到自己被飞速传输、折叠,推向某个深渊。   正如之前,那无数次的坠落。   *   孟微之只觉自己摔入深潭之中。   光刺入水底,而他拨开气泡浮上来,大口地喘着气。羲和凌空,他费力地游向岸边、将身滚上,抬手时看到吸满水的黛色衣袖堆在肘间。心头只一念,他回身看向尚起涟漪的睡眠,望见了眉间的第三只眼。   他跪坐在地,瞳孔颤动。   这是……三千世界。   这不可能。对于一个基于人脑连接的系统,其中的一切生成都是随机,其信息不可能被全部提取,因而先前的那个随机世界绝不可能在另一个系统中被复刻。   除非,除非……   这就是原来那个世界。   原来那个世界,已经成为了一个实体般的存在。   他的思路乱了,一时呆住,头痛欲裂。阳光倒是很熨帖,将他身上的潮湿晕开,一路烧到他攥着心口的指间。   灵台方寸,怅然有所失。   他挣扎着起身,脚下踉跄几步,在林草水泽中跑起来。这是无名江畔,三千世界中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而将洛泽剑刺进他心口的雨渐早已不知所踪——那些推测都太荒唐,可他分明不敢细想,假如这个被臆想出来的世界……真的拥有了它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呢?   那这一切究竟有算是什么?   他抬眼,看到天空的另一端高悬着另一个“太阳”。   或者说,那可能是一个缺口。   大江奔流不休,他望见对面枯萎的桐树,一时怔住。就在生灭间,他瞥见江汀之上那早已枯死的白桐竟然生出一树繁花,枝叶繁茂、直抵云天!   好像生命真的在流动一般。   他望着那一树白雪,便毫不犹豫向大江之中涉去。   江河清且浅。   这里的每一寸都在向他的心意俯首称臣,他绝不会踏空。江流沾湿他的衣襟,可那又如何呢——越过逻辑之外永恒的时间之河,他看到那树新开的花,也只看到那一树白桐花。   等到那温和的波涛将他推上彼岸,他在满是落叶的河岸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风里好像有人喊他的名字,微之微之,细听来又像鸟鸣,一声声凿刻在空中。   那棵白桐生在江渚上,一半根系蔓延入水,树冠上细碎的白桐花轻缓地摇曳着。   而后孟微之看到了江南树。   他倚靠在那白桐的树根旁,好像还在沉睡,那叶与花簌簌落在肩头。两端记忆一瞬贯通,好似一念已是花如雪,身前尚在凌绝台。   孟微之一时分不清,究竟什么才是清醒梦。   没有改变过吧。   他的小白桐,他的爱人,最终信守着诺言,一次又一次,坚定地留在他身边。   剧烈的心跳没有给他留太多的余地。到故人面前只是一瞬间,他再次跪坐下来,抬手去抚摸那张脸——指尖触及之时,江南树微微睁开眼,目光闪烁一刻,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长风一过,木叶摇荡。   孟微之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他望着眼前人,身体僵直片刻,倾身吻了过去。   腕上一空,一只手便按上他腰际。孟微之气息不稳,几度想退开,却被江南树按着侧脸追过来。他亲得实在太用力,弄得孟微之几乎有些后悔,间隙中两手推着他的脖颈道:“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江南树抬眼看他,“你不要我了?”   孟微之被噎住。他缓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江南树腿上,叫他一下子想起在吴郡时——孟微之的耳廓烧起来,尽力地去抽被江南树紧握的手,坚定地道:“不能在这。”   “我还以为你是尴尬呢。”江南树笑起来,“孟老师,认错人了?”   孟微之一惊,猛地抬起头。   “在外边还对我爱答不理,一进来就对我这样好,这地方怕不是有什么魔力啊。”江南树往下扫了一眼,“这不怪我,我身体健康,这是应该的。”   孟微之一使劲就把手收了回来。他没好意思站起身,定定地看了江南树一会,才道:“确实认错了。”   “我看着不像啊,”江南树凑过来,“我知道你还记得上一次在系统里发生的事。咱俩不会在里边有什么故事吧?”   孟微之忿然道:“没有!”   江风把身上的热意吹消了些。他刚要站起来,手肘却又被一把拽住,只听江南树笑道:“但说实话,刚才感觉还蛮好的,要不……”   孟微之反手就是一巴掌。   他用手背打的,如以前一样,声音和力气都不大,却叫他们二人都有一瞬间的失神。   许久,江南树道:“对不起。”   他收起了笑意,那双漂亮眼睛中却出现了属于那个神明的温和与疲惫。孟微之按着他的肩头起身,向着江水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坐到江南树的身旁。   “这究竟是哪里?”   “是那个虚拟的三千界,”江南树靠在树根上,“你应该会觉得很熟悉吧——这里的时间尺度和外面不一样,可能外面的一小时就是这里的一年。你在这里待了很久。”   “不可能。”孟微之皱起眉,“对那个三千界而言,我是0001号测试员,那里面的整个世界都是基于我的潜意识构建的——当然,外界会在我不察觉的情况下引导我的潜意识。我离开后,属于我的部分就会消亡,而随着其他组员登出,这个虚拟世界就会消散,会停止运行……”   “可你看,它就在这里。”   “你可以复刻它……”   “不,我不能。”江南树沉声道,“我只能构造一座通往彼岸的桥,这是极限。”   “你的意思是,这真的是另一个世界,而不是一个用算法构建的模型。”孟微之苦笑道,“它现在已经脱离所有人的控制了,在自由生长。”   “你可以不相信,但……”   “我相信了。”孟微之道,“眼见为实。”   他看着江南树脸上出现了少见的讶异。似乎是对这种转变有些意外,江南树摸了摸鼻尖,道:“你本来以为你会和你的导师一样固执。”   “我和他的固执不一样。”孟微之低下头,“他执着于构建,我执着于逻辑与真相。”   波光涌到近前,两轮烈日将无名江照成了金河。   “既然来了,就去天庭看一看。”他道,“虽然,那里可能已经没有人了。” 第95章 相执手不期逢旧事   如果说虚拟世界中的一切“实体”都是初始测试者潜意识的化身,那么系统应该已经创造出了无数个基于不同人潜意识的虚拟世界,这些才是当之无愧的“三千界”。   但据江南树的说辞,只有这个仙魔世界扩张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开始入侵真实的世界。   “这是我的问题吗?”   “不仅是。那些调控者要承担很大的责任——这回太激进了,你心里也知道吧?前所未有的人员投入,你们的原始研发人员几乎都进来了。”江南树望向天穹,“潜意识混杂在一起,一旦脱离控制,就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   后果?   “你是说那个会流水的电子屏幕,还是胡有……”   “胡有也可能不在这个世界里,孟如海和你说的只是他的猜想。”江南树似乎答非所问,“接下来,你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潜意识里的细节。”   面前云雾凝滞,霜寒露重。天极再向上,更有凌绝台。   孟微之望着那一侧碎裂的栏杆走神。阶上已然再无所谓诸天仙神咄咄逼人,而向下望去,却依然是万丈深渊。   自认有创世灭世之力、翻手覆手间能改天换地的初元不会对着那深渊战栗。可孟微之将自我抽离,再垂首望下去,耳边皆是自己空洞的心跳声。   这确实是被他一手创造的。   他凝视着自己,却看不分明。   江南树在他身侧不远处,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谨慎,正在查看着那些栏杆与上面的纹样。孟微之定了定神,回过身去,就听他问道:“你还记得,这个世界是按照怎样的原则运转的吗?——它的世界观是怎样的?”   “它有一个基本的原则,我称它为……天道。”   “天道?”江南树似乎愣了一下,摩挲着下巴,不一会儿便带着玩味的意思道:“我知道了,是算法。”   孟微之扬起眉:“倒也没有这么简单粗暴……”   “你看,这就是你的潜意识在虚拟世界中被外界影响的表现。”江南树一下子来了劲,“根据我的研究,以现有脑机接口发展的程度,人的大脑离被彻底解释为一个硬盘已经不远了。一根数据线,输入输出,你会变成一个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人——忒修斯之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提起衣袍,孟微之轻推开他的肩膀,向凌绝台之上走去。   “当然明白,”他懒着声道,“我的国王。”   “看不起我。”江南树笑起来,紧跟上他,几乎贴着他的肩,同他一块向上去。孟微之没失忆,他只是感到身侧人的呼吸,心头某处就不可抑制地酸胀起来,嘴上却还是道:“离我稍微远点,省得一会儿再被我非礼了。”   “这我不在乎。”江南树笑道,“不过,我怕跟丢你。如果我和你失散,就很容易出现胡有那种情况——何况我们这回是私人接入,更加不稳定。”   孟微之顿了顿,问:“真的?”   他的话语里没什么询问的意思,好像只是为了缓和那种恶劣的预设所带来的些微紧张。   只是一晃神,江南树的面前递来一只手。   “那你继续抓着吧。”孟微之道,“抓住我。”   他说完便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拾级而上,从身后落下的手刹那间被一把拉住。长风奔来,他的呼吸暂滞,而身后青年掌心的热力便传过来,烫得他眼眶发酸。   “抓住了,那我就不轻易松了。”江南树道,“现在我们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抬眼望去,三清境的牌楼自云雾中高高耸起。这里是天庭仙官的高城,更是南乡子的好道场。孟微之一想到这家伙在外边是那副德行,而在这里倒开始当二把手,就忍不住想嘲笑此人一番。笑归笑,他自我反思了一下,顿发觉自己也并非什么能当大领导的善类,故而暗自收敛了几分。   不过,正如方才设想的那般,这里已经没什么人——或者说仙官了。桑干的反应很快,能登出的测试员应该都已经离开,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   “正好,可以排查一下。”他向四周看了看,“如果有谁被困在这里,也可以一并解救。”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那你倒是说说看,”孟微之横了他一眼,“要从内部关闭这个世界,应该怎么做?”   江南树嘿嘿一笑:“其实这个结论还处于论证阶段。”   “怎么论证?”   “就现在。”江南树正色道,“现在就是实验。根据假设结论倒推,这个世界有它的核心,我们只要摧毁核心,它就会从内部被消灭,而只要我们在消灭的瞬间回到和现实世界最近的连接处,就可能被完好无损地剥离出去。”   “玄门。”孟微之立即接上了。   他看江南树表示疑惑,便叹了口气,道:“你会看到的。”而后便拽着他继续往前走。   三清境内还是当时成道节的样子,四处红绸飘扬、花落纷纷,可丝竹之声全无,那些成日来往的仙官也仿佛在一夕之间全部凭空消失、化为笼罩整个三清境的云烟。   核心。若说核心,那天庭应该是就是整个三千世界的核心,而其中最有可能成为那个触发点的,可能是与他最为相关的初元宫。   “跟我再往上,”他一拽江南树,“你看到那座山了吗?就在山的前面——”   目光一触及顾仙山,那日的血色与雨渐的脸就浮现在他眼前。孟微之毫无征兆地感到心口一阵刺痛,差点跪倒在地,被江南树在后边托住。眼前有些模糊,他摩挲向心口,却触及到了一个冰冷的物件。   那是一把……看不见的剑。   “洛泽?”他轻声道,只觉心口刺痛再起——他的剑正微微铮鸣,回应着旧主!   来不及细想,他干脆两手紧紧抓住那剑柄,将已然无形的长剑一寸寸朝外拔去。贯穿四肢百骸的剧痛钻入骨髓,叫他想起无数生剖神魂,不自禁喊道:“江南树!”   剑在锋刃被拔出的一瞬显形,哐当砸落在地。   孟微之几乎有些脱力。他咬着牙,借着江南树的力爬起来,一个人略有些摇晃得前去拾起了洛泽长剑。那剑一到他手中,仿佛是听了话一般,自己变成了一把唢呐。   只垂眼间,孟微之将它收回腰后。   他回过身,见到江南树神情中残留的诧异,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痛觉消失,他也无暇管这么多,简短道:“快走。”   这个世界的存留,比他想象得更加顽固。   “你要去哪?”江南树追到他身后叫,“你不等等吗……你刚刚从你身上,拔出了那么长的一把剑,剑!”   孟微之充耳不闻。等赶到三清殿前,腰后的唢呐又开始震颤,他下定决心便一步踏上台阶、朝那高殿跑去。   此处有异常。   雨渐难道在这里?   按理说不会。若二古神相遇,他此时并未自封神魂,想必会神魂震颤。   但这唢呐……   他一仰头,只见三清殿门大开,其中长明灯还亮着,将殿内照得宛若白昼。   在殿中的步道上,隐约站着一个人。   孟微之反手握住唢呐。   那不是雨渐,是一个男人。按理说神明都能变化形态,但他以这里的时间尺度存留了亿万斯年,对一切都更加熟悉敏锐,能感应出此人虽不是雨渐,却也在从前见过。   他缓步走到殿门前,接着光影,看清楚了那人。   “大天尊,您回来了。”   那人身着道袍,朝他躬身。   “小仙,张弦。”   设定紧急补档   涉及剧透,慎看。   鉴于本书的“反转”标签,先安排一章在第一卷结尾给大家疏通经络。不谈其他,先谈玄幻世界里的天尊初元和造物江桐。以下是对于这对的一些古早想法。   一对cp的张力和好磕之处大都来自于那方面罢……认真思考了一下《不仁》的这一对(姑且叫桐初?江孟?),感觉完全属于攻强受更强的类型,孟被拿捏的点就在于江的年下位和自己对江的复杂感情。   江能哭会哭,孟微之就会心疼,他这种高敏感、对自我高期待的人(infj?)其实很容易感知江南树的痛苦,更会因为自己没能将他置于保护范围中而痛悔,因而产生亏欠感。他因为这个降低底线的概率是很大的,江南树蹬鼻子上脸的几率也是很大的,他还不好拒绝,前期两个人就是因为所谓亏欠而熟起来(策魔印),后期快在一起的时候也有相似的因素影响,   另外至善至纯的老祖宗在设定里活了很久,但没怎么和人深交。或者说,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时间尺度,大家来来去去,唯一的亲人在剧情开始前就下线了(指雨渐被封印),活得久的慢慢变成朋友,而少年江桐则是在他生命里悬了一个春天的花,他忘不了,但也像以往一样接受花的枯萎。本来他们的缘分就只有这点,但江桐在各种意义上不甘心,变成了江南树,变成了魔,在凡间滚了一千年,又回到他身边,不再恭谨温吞,而变得张扬恣肆,天不怕地不怕,对孟微之也常常口出狂言,与昔日的父神终于平视。对孟微之而言,他不再是花,不再是造物,而是“江南树”。他们是在这个基础上相爱的。   江南树的命运,是作为一个神真正入凡。他掉到尘埃里,一直等待时机,想要用自己和别人的毁灭做对初元有价值的事——补全创世神明的神魂,让他和千万年前一样强大。他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不敢奢求太多,临死前开开嘴炮、抱抱老婆就很满足了,但希冀又是无止境的,而且孟微之主动朝他走了五十步……感谢江江伟大的脸和时不时闪现的江桐人格,一辈子为别人出生入死但只被江江愚蠢地保护过的大天尊感动了,爱上了,知道小江就是木头精后破防了,各种复杂的情感全都混在一起,抓着不让他走,超级霸道地说“不是说为我而生为我而死吗?我没让你死,我要你给我活着!”   小江:乱哭。   谈上以后又是一段把彼此轻拿轻放的漫长时间,终于江某先忍不住了,俩人缩在吴郡的小避难所平泉寺里耳鬓厮磨,情到浓时江南树有点过火,被孟下意识打了一耳光,,,直接被打懵了,,,然后就开始往下淌眼泪,,,孟微之被他吓得不行,说对不起我顺手了,然后把人抱着一直拍背。眼看不成,江猛拽着老婆翻身,孟微之还要发火,就听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就是想看你的脸。   这句话直接绝杀。江南树趁他失神解开了他神魂上的封印。神魂直接把小孟颤麻了,他从没和别的神贴这么近过,拍着江南树喊他滚。最后孟微之有气无力地抬手把自己神魂封了,说以后都不行,却又被群玉长珠狠狠拴住。臭小鬼说大天尊不要我,那用我的珠子也可以。最后是一轮把珠子放进去,小孟指甲都快按断了,红着眼大骂小兔崽子。第二天隔壁来敲门,问寺里是不是闹鬼,小孟心虚说是自己养的猫。当然这一段没能写出来,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第二回是江南树和初元本相,不得不说老男人(不是)更辣一点,但是没想好怎么写。哈哈,写了也发不出来。   但幻境毕竟是幻境。真实世界里,其实是一个“十年比三千年更长”的故事。   感觉我从小接触到的那几部不多的玄幻作品,主角一爱一恨就是数十万年,从时间上看足够沧海桑田了,但反而让人没有实感——我们普通人生命里哪里有数十万年,分出三五年去试错已经是成本过高的事了。但十二年,十二年还是有的吧,以各种情感混杂的目光注视一个人十二年,确实是让人难以想象啊。   江南树是研院少年班的、世俗意义下的“天才”,十五岁就去念大学了(按照身边的按理来说,小学跳一年加上早读书,这时候应该是高二……不是你在考据什么没用的东西啊???),一方面是脑子确实好,另一方面是原生家庭由于意外而解体——他父亲热衷于脑机接口的研究,在一次试验中脑死亡,母亲后来改嫁。他在大学混了一阵,遇到一个老登,那个老登告诉他说:“你爸可能不是死了,他可能留在了另一个世界。”那个老登来自一个神秘的组织,叫“神明计划”,笃行接口实验和系统测试会打开其他平行世界,最终为他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到来难以预估的危险。   江:不是你在瞎扯什么?   但他把这种可能性放在了心里,把它作为一种暂时无法证实的结论。与此同时他第一次见到孟微之——孟微之是那种正常升学途径来研院的好学生,百里挑一且努力,希望能好好努力、争取保研然后一直深造,最好能进研究所或者留在高校,过上一个普通人能想象的好生活。他在业余时间和好朋友南乡子一起搞了一个课题组,在他导师的指导下研究虚拟现实交互下进行意识改造的可能性,这后来也被优化成他的毕业论文,被一路带到A大、让他得以进入桑干基地工作,成为系统测试研究员。   课题组有个专门的教室,理学楼302。有时候会在这里搞电影放映会,放点space movie或者其他的科幻影片,《盗梦空间》无数次重映。工科生们聚在一起,关注点也不在电影,有的在骂抢不到实验课,女孩子小声吐糟男生上完体育课以后坐在大物教室里像是一台台发臭机,还有的凑在一起玩国王游戏。江南树属于会玩国王游戏的那种,有一次中招以后被要求去和“坐在那儿的那个学长搭话”。江南树一回头,看到那个人就坐在吵吵嚷嚷的人堆里,在放映室的一片昏暗里不动也不说话,光影落在他脸上,好像是水波一样。   这个是课题组的组长,江南树知道,但是好像不太能相处。他不喜欢上纲上线的人,但也无所谓,跨过几个书包就朝孟微之走过去,在人旁边坐下,说:“下次能不能别老看这一部片子了?盘出包浆了都。”   但孟微之没回答他,只是觉得这个小孩面生,正好最近能听他讲话的南乡子出去实习了,他和江南树说了几句,扯到自己的进展和导师的研究,话语里几分自愧不如,几分雄心勃勃,说得十分笃定,把江南树听愣了。江南树还小,少年人从没想过这么多,也没想过把自己父亲困死的那个怪物会成为别人汲汲追求的目标。这个“别人”在此刻具象化,是一个身形瘦削、手指修长的青年,眼镜下是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疏离却认真地看着他,问:“你也对这些感兴趣吗?”   你会死掉的,就像一个玻璃瓶子会在瞬间裂开,变成一地碎屑,然后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少年江南树没能将这些说出口。他只是愣愣地点头,之后偶尔出席302的例会,长期埋头整理父亲留下的资料,试图弄清楚“另一个世界”到底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   他生命中的其余时间,就都用来窥伺那个随时可能碎掉的玻璃瓶子。   他们几乎再没有什么交集,平行地生活。但江南树用各种手段与渠道时时跟踪着孟微之的一切——二十岁初见,二十二岁他们就经历了江南树观念中的第一次离别,因为孟微之离开研院去往A大深造。十七岁夏季时北京的雨下得很大,江南树什么都没留住,只拿到了一张违规激活的、本属于孟微之的ID卡。   A大和研院在接口和虚拟世界实验上保持着紧密合作。孟微之偶尔会回来看导师,江南树也出于各种原因接近那位教授,在他身边打杂,希望能在他手下直博——为了虚拟世界,也为了能赶上孟微之。但他十九岁、即将结束本科学习时,导师不幸病逝,并留下一句奇怪的遗嘱:   “我要看着那个世界。”   葬礼上下着大雨,江南树打着伞,越过人群看到沉默的孟微之。他穿着黑西服,没有拿伞,只是坐在崭新的墓碑前,一手遮住面孔,好像在哭。   导师一去世,江南树就又见到了那个十五岁时出现的神秘人。他带江南树去了神明计划的地下基地,他在那里第一次尝试用意识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虚拟世界,并差点没能出来。他逐渐相信了构建虚拟世界可能会带来的灾难,不久后秘密加入神明计划。   二十四岁江南树博士毕业,与此同时孟微之拿到博士学位、进入桑干基地,此时他三十岁。   两年后,桑干发起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测试,近百名研究员几乎都投入其中。作为项目创始人的学生、桑干的组建者之一,孟微之作为0001号测试员进入系统。   他不记得自己,也不记得别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和那个昏暗放映室里的少年,时隔将近十二年再度重逢。   写到这里感觉心里酸酸的。就算忘记了一切,江南树还会那么坚定地望着他的引路人,比膜拜神明更加虔诚。而虚拟世界里的孟微之有三千年的时间,这漫长岁月足以他看清自己的心、义无反顾地爱上江南树,可现实却没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他们只是一次次,擦肩再擦肩。   这可能是如此虚实交织的叙事对我的吸引力。现实中的遗憾可以一次次弥补,话语可以一次次重复,一秒如同一年那么长,心动也可以跨越无数道屏障,长久地振动胸腔。   可以放心的是绝对是HE!现在的进度是小情侣二探三千世界,虽然有进展但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某人装得很辛苦啊。 第96章 江桐,江南树   ——你在这里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潜意识的化身。   孟微之不由地攥紧手中唢呐。他面对着张弦,飞速地回想测试组里每个进入过幻境的人,却迟迟无法将张弦如其中任何人对应。他在芸芸之中显得那么寻常,身上最出众的也无非是那勇敢——那在现实中只有愚人才会选择的勇敢。   “大天尊,你怎么了?”张弦看着他,似乎有些困惑,“天玄仙尊让我守在此处,都快一昼夜了……诸天仙神都去哪里了?他为何没同您一道回来?”   “他在处理一个小世界的事宜。”孟微之脱口而出,“不必等他。你能同我说说,这一昼夜发生了什么吗?”   张弦立即点头。刚要开口,他的目光向门边一瞥,似乎一下子惊住了。   孟微之回眼,看到了江南树。   “......怎么了?”江南树撑着门框站了一会,“你们认识?那你们先聊吧。我到外面去看看。”   “站住。”孟微之道。   “江桐神君......”张弦才缓过来,“他昨日刚坠下凌绝台,难道不应该魂飞魄散、归于希夷了吗?此事果然有误会。”   “那确实,”孟微之道,“张弦,你先稍等片刻。”   他一弹指,这三清殿中的一切立即如他所愿地凝固在时间之中,除了他和江南树。   江南树环顾一周,轻捷地走到他身侧,再看向如同造像般的张弦,感叹般道:“他现在会不会看到我们俩?会记得我们说什么吗?你对这的控制力居然能这样强,真没想到啊。”   “一直是这样。”孟微之瞥了他一眼,“但不能保证一直都有效。”   “你记得《盗梦空间》吗?”   孟微之刚想和他仔细讲讲这里的设定,被他一打岔,一时有些懵:“你说什么?”   “在电影里,如果你进入了梦主的梦境,就会看到一些人......我记不太清了,但反正这些人就是梦主的潜意识,会攻击他们认为不属于那个梦境的人。”江南树侧过身子,挡在他和张弦之间,“这叫什么,自我保护?”   孟微之无奈地闭眼:“那是电影......”   “以防万一。”江南树低下眼看他,“我没和你开玩笑,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知道我在这里有个角色,他是怎样的人,在你身边会做什么......会怎样对你?”   他说话时没带先前那种举重若轻的语气,一字字砸在孟微之耳边。   “你不是说要我忘掉吗。”   孟微之说话时看着他。半晌,他才察觉到自己声音微颤。   “你要实在想知道,”他说,“行。”   *   张弦只觉自己被风迷了眼。他略略走神片刻,再回过眼,看向了面前的初元和那个三千界闻名的江桐神君。他分明眼见此君生剖神魂而后坠下高台,可眼前这人却好端端地站在此处,好像刚才那一出惊天动地的事变从未发生一般。   这天庭,真是无奇不有。   “这一昼夜,”他深深地呼吸,接着道,“我看到那些仙官一个接一个消失,猜想是否是雨渐所为……直到天玄仙尊说自己要离开一阵,让我在此处镇守。”   “你看到雨渐了?”   张弦恭敬地垂下眼:“并未。”   扮演“仙官”角色的测试员没有那么多,多数还是所谓的NPC。随着桑干的紧急叫停,这些支撑NPC存在的程序定然被暂停甚至销毁,而剩下的存在则都是纯粹的潜意识。   江南树瞎说八道的那一通,从逻辑上来看倒也成立。   孟微之还是会习惯性地仔细、反复想江南树提过的每个小点,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总有些隐隐的不忿。   他轻轻颔首,回眼对江南树道:“你以为如何?”   江南树立即道:“静观其变即可,我先随大天尊回初元宫。”   那望过来的目光,竟有八九分像,剩下的全是调侃。   真是讨人厌得不行。   “我已重新点化江桐。从前一千年,算是一个劫难,此去来日方长。”孟微之压着那口气,抬手,指尖停顿一刻,去握住了江南树的手腕,“他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为天上主神,此后便不会再有如此风波。”   张弦垂首道:“我明白了。可需要我立即写书卷,通知不在此处的诸天仙神?”   “不必。”   孟微之转眼看向江南树,又收回目光。   本来就是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话。   但他希望,那人能听到。   因为这真是莫大的遗憾——上天入地求之遍,回头皆是梦幻泡影。与此相对,连一句只有他一人执着的诺言,都显得弥足珍贵。   “如果有人回来了,记得告诉我。”他道,“尤其是雨渐。”   按照记忆,他将雨渐封印后,灵台之间再无来往,如今也感应不到她。   难道她的程序已经被成功叫停了?   可孟微之还是觉得隐隐不安。   他将希望寄托于大罗天,寄托于这个空间理论上的核心。就系统的构造而言,核心是无比明确的,可一旦被潜意识包裹,光凭他的意识是无法感应核心在何处的。   如果不是初元宫,那能是何处?   难道真的要上穷碧落下黄泉么……   他忘了自己能在此间移形,提着衣摆一路向前跑。大罗天内,似有人影飘忽,以目直视却分明空无一物。   都是潜意识。   他默念着,让自己镇静下来。初元宫就在不远处,他曾将此地视为居所,如今再想,印象里却只有那偏殿的江桐造像和庭中白玉兰花。   檐铃轻响,孟微之将宫门用力推开。   迈步踏入时,他只觉得周身像是从一层水中穿过,可那凉意转瞬即逝,他踏入庭院之中,迎面玉兰飞花。   “这是更深一重的意识,和刚在的空间已经不在一层了。”江南树说着,门应声关闭,“要小心……”   他看向前方,一时愣住。   庭中那白衣人也循声望过来。那人尚是少年样貌,眉目温和,站在庭中奇树之下,带着些意外轻笑道:“何方贵客,有何贵干?我去叫他来。”   说完他便轻盈地翻过栏杆登堂入室,喊道:“初元!”   这正是……两千载前的江桐。 第97章 唯一一个誓愿   孟微之追着那一抹白望过去,一时失神。等再回过眼,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手,目光一落,便看到手腕处略显夸大的衬衫袖口。   他试探着伸手向面前,摸到了眼镜架。   这是他进入系统前的装束。   肩上被人按了按,他急忙回头,看到江南树也如自己一般恢复了“出厂设置”,才勉强松了口气。可仔细一看,面前这个却并非自己认识的那个二十六岁的“国王”——头发还没有那么长,人虽然高挑,脸上的粉刺还没消完呢,还带着活生生的少年气。   撑死了十六七岁。   “是我,没换人。”看到孟微之怀疑的眼神,江南树急忙举起手道,“我是那个跟你进系统的江南树,不是刚刚跑走的那个……”   他顿了顿,道:“江桐。”   孟微之看了他片刻,而后收回目光,跨过栏杆向厅堂内走去。   此处的陈设对他而言都很熟悉。香炉生轻烟,仿佛上一刻他还在此处焚香,下一刻便回转千百次,改头换面地来到此间。   在屏风后站定,他偏过头,向其后望去。   那紫袍三目的天尊也看过来,那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上皆是泰然,并未对此感到惊异。江桐站在他身侧说着什么,回眼看来,笑道:“正好,你们且来吧,我再出去看看花。”   他越过栏杆时同江南树擦肩而过,侧身笑了一下,拂袖便出去了,好像一阵风。   “这里有两个你,两个我。”江南树在孟微之耳后轻声道,“按理说,他们俩都是你的潜意识……不对,你的潜意识里为什么会有他们俩?”   “不知道。”孟微之动了动嘴唇。   他上前几步,在“自己”面前坐下。大天尊靠着凭几,似乎全神贯注地看着某处,而后开口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有两件事,”孟微之将手压在膝头,“第一,我要找到一个人,把他带回去……胡有,你见过吗?”   初元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那第二件,”孟微之道,“我要毁掉这个由你亲手缔造的世界。”   江南树在后面又快又狠地抓了他胳膊一把,但孟微之没有顺他的意,反而拉住他的手,在背后安抚般地握着。   “为什么?”初元问。   “它撕裂我所在的那个真实的世界,这是不被允许的。”   “你怎么知道,何为真实,何为虚假?”   孟微之的手紧了紧。   这是他内心深处的声音,再叩问他自己。   他刚要开口,手中一空,回眼看时,身旁本来站着江南树的位置竟然空无一人!   “你已经失去过不止一次了。”   “你做什么!”   “还想再多一次吗?”   孟微之极力镇静下来。他推了推眼镜,一字一句道:“你敢威胁我?你不过是我的一部分,一个可笑的幻影,你凭什么?”   “我究竟是可笑的幻影还是可怖的梦魇,全看你是怎么想的。”初元微微侧过脸,眼望着栏杆外,“你自己看。”   孟微之再次转过身。   栏杆之外是纷纷的白玉兰——很奇怪,那一树花分明落个不停,树冠上的白却好像只增不减。而在满庭白间,那少年神明安然依靠在树根旁,正擦拭着手中折枝剑。白琼飞落,占满折枝,也叫不老雪满头。   孟微之看过去,一时移不开眼。   就像从前,无数次如此。   他将自己尽力抽离出来,朝着初元刚要开口,却被那人的目光弄得一愣神。   那不加遮掩的,温柔和留恋啊。   他直视着初元,仿佛看到此生所见最不见底的深渊——那是他自己的眼,是他自己的目光,也分明是他自己的纠结与绝望。   “若说毁天灭地,凭你是轻易便可做到的。”初元收回目光,转向了他,“这个世界的尽头与核心,你是亲眼见过的,不是么?接近他,打倒他,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它在哪里?”   “玄门。”初元轻飘飘地带过,忽而笑起来,“可你要想好。如果这一切被摧毁,你发过的唯一一个誓愿便也不作数了。”   孟微之还没反应过来,初元只一抬手,不远处庭中的江桐便利落地收剑入鞘、翻身过栏杆。那袍袖蹁跹,转瞬卷到眼前,少年没形没款地往边上一坐,随意地抬手抱拳:“聊得如何了?在上边待得乏味,不如再下界去。”   “你且歇会,真多事。”初元笑道。   江桐郑重颔首,而后驯顺地伏在他膝头,仿佛生灭间便已能安睡。   一只手落在他发顶,隔着一寸悬空。   孟微之紧闭上眼,只觉得眼底一片濡湿。   唯一一个誓愿。他记得,始终记得——让他的小白桐,永远留在他身边。   这誓愿也实现,至少在此间。   他狠心将手回收,转身向外走去。一步一响,仿佛踩在水中,而孟微之余光望见那庭中玉兰花在他经过的一瞬凝滞在空中,而后,向上腾空倒流。   但他没有回头。   推开门时,孟微之好像是从水中破出。膝头一软,他差点跪下去,身前则被人一把捞住——回过眼,他看向那空荡的庭院,其中玉兰早已枝叶苍翠、再无繁花。   真像是一重梦境。   “你怎么样?”脸被人扳过来,孟微之看到江南树的脸。那不加掩饰的担忧神色看得他一怔,没想着身上使劲,很自然地任人打横抱起来,颇冷静地道:“不过是一重障碍而已。我得到了两个信息,一个关于胡有,一个关于核心。”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稳稳当当地抱着走,不由地脸颊一热,嘴上继续说:“胡有很有可能不在这个世界里,至少在此处他不叫这个名字。核心,我的潜意识说,核心在一个叫‘玄门’的地方,那是我曾提到的、三千界和现实的交互之地,也是我导师意识的存档点。”   “那我们就去。”江南树道,“这比想象得要顺利很多……”   “放我下来。”孟微之闭了闭眼。   江南树继续走着,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江南树,我说放我下……”   “哎,孟老师,我有个问题。”江南树忽而出声,他的长眼睫在日光下落了落,叫孟微之别过眼去。   “看来我们原先关系很不错,怎么没听你和我提过?” 第98章 就算终成空   三千界之外。   孟如海的面前是两块屏幕,分别显示着孟微之和江南树的生命体征。外界的监测仅仅针对他们的脑电波,那些脑科学家或许能从那些图像中解读一二——孟如海则很难看图说话,他只能盯着心电图,断定他们是在沉眠而不是已经死去。   组织的人来得很齐,这是前所未有的。他很早就对赛莲娜,也就是“神明计划”现任的总干事说过,应该把DP按照正常的建制弄成一个有应急响应模式的国际组织,让它拜托“非法小作坊”的坏名声。事实上,神明计划,或者说“DP”,本来就汇聚着脑神经科学、人工智能等领域最顶尖的学者,这些人平日里散布在各行各业,只有在接到某个“秘密讯号”时才会在短时间内聚集起来,去完成一个绝对保密的任务。   孟如海比较特殊。他先成为桑干的测试研究员,后成为DP的一份子,赛莲娜会直接联系他。处于保密需要——或许其实是因为“不信任”,孟如海至今不知道那个秘密讯号究竟是什么。   但更重要的信息值得被更深刻地铭记。比如,他最初加入DP的原因。   “预定二十分钟后第一次唤醒,那时你就能知道你想要的答案了。”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孟如海回过眼,看到了赛莲娜。她还没来得及脱下薄西装外套,额前的刘海搅在一起,显然是刚从酷暑中脱身。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孟如海道。   “什么?”   “在地下十千米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准备。”孟如海摘下眼镜,叹了口气,“他可能并没有迷失在江如今所在的那个世界里。但这样又能证实另一个假设——通过系统,我们已经撕裂出了多重平行世界。”   撕裂理论,他默念着。   “我觉得用撕裂不太合适。”赛莲娜道,“倒像是系统变成了一座桥,连接着我们与其他的世界,而那些世界的‘样貌’很大程度上被观察者的主观意愿决定着。这很不科学,对吧?”   孟如海看着自己并不熟悉的那些指标,迟疑地点头。   肩头的手移开了。他耳边陷入了暂时的静默,只有身边同事敲打键盘发出的轻微响声。   “那他应该会很幸福。”赛莲娜在孟如海耳边道,“即使永远留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   脚步声逐渐远去,孟如海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他”是谁。他愣了片刻,下意识地想追上她,再问一句:“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吗?就不能再多接入几个世界试一试吗?”   但他没有这样做。   找人只是附带的,DP的目标要更远大,过程也会更凶险,而接入既有虚拟世界的成本极高,没有为一个胡有试错的可能。而关于本次紧急任务的目标,江南树或许知道一切,孟如海需要他用那玩世不恭的语调将逻辑厘清,但此时江南树并不在他身边。   只能等二十分钟后。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孟如海心中腾起,他拼命将其压抑下去。   希望他们顺利登出。   被困在幻象中的“胡有”,不能再多了。   *   “和你说有什么用?”孟微之冷笑道,“反正你也不记得了——按你的说法,等这事一过去,你就会找人来去除我的记忆,那就等于什么都发生过。”   他动了动腿,江南树那边也颇无奈地松了手、放他下地。   “你怎么着急了?”   “别废话快走,要去玄门——”   “我是不理解你,试图和你沟通。”江南树跟在他后边,仍不罢休地问着,“多一段那样的记忆很痛苦,我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见过各种例子——你现在不疯已经是奇迹了!我是想帮你啊,孟微之!别好心当成驴肝肺行吗?”   孟微之猛地回过头,冲他道:“滚!”   脑子有病的是你才对吧。   他咬着牙,想说的有一万句话,最后也只憋出一个语气词。这完全怪不了江南树,无知者无罪这种道理连三岁小孩都懂,可当他问出那个问题时,孟微之就是觉得浑身难受。   原先的“关系”,怎么就没和他提过呢?   提什么?   提他们俩在一场春秋大梦里纠缠不清三千年,到头来全是一场空吗?   “不该如此啊。”孟微之轻声道。   不是说不该一场空,而是他从没想过自己的生命里该出现这里一个人——可是,一片空白的背景,不靠谱的动机,漂亮脸蛋也盖不住的流氓性格,居然就这么水灵灵地出现在他只拥有桑干沙漠的人生中。   关键是他还喜欢上了。   就是、确实、无疑地,喜欢上了。   他没法骗自己,也没法把系统内外的江南树分裂成两个人来看。意识和特质是共通的,吴郡平泉寺里江南树的话也是能当真的,从理论上来说,就算再来一遍,他们也有很大的概率会重新搞在一起。   可是他不记得了。   可惜他不记得了。   “怎么就不该如此?”江南树追到他身旁,见他还在走神,便自顾自说起来,“你看,你话讲一半,剩下的让我去你脑子里掏吗?按理说现在的科技水平还真能达到这个地步,但是这有必要吗?咱俩沟通,最大的障碍就是你这个鬼脾气,对着别人还好好的,对我怎么就这样?他们不就是比我更早认识你吗?”   孟微之顿了一下,转眼看江南树。   “你不也很久以前就见过我吗。”他道,“不过只说过几次话。你提完后我仔细回想,确实有印象。”   “但你那时不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你没告诉我,”孟微之垂下眼,“而我也没多问。”   说话间,他们已走回凌绝台。原本凝固的云霞渐渐散开,好像是感知到世界的这一隅重新出现了主要人物的活动,而日光明晃晃地落下来,将云中飞台映得辉煌,也同样照彻霜玉碎裂之处的残破。   隔着薄雾,孟微之从高处望见无名江。   那条江水其实是时刻表,代表着虚拟世界中流逝的时间。只要江水不干涸,虚拟世纪便仍然在运作,时间也依然在流淌。   可他总觉得那水变薄了。   孟微之下意识地看向江南树,却想起他已经失去系统内部的记忆,便转过脸去作罢。高台之下阶梯悬空截断,江南树以为他在焦急寻找下去的路,皱着眉道:“你看我做甚?这种不科学的结构,不是你弄出来的吗?现在想下去就难喽......”   “不难。”   孟微之一把抓过他的手腕。   “你也抓紧了。”   说完,他拽着江南树往前快跑几步,纵身跳下凌绝台!   “孟微之你疯了!”   江南树一边大喊一边抓紧了他,孟微之在空中顺势将他拦腰截住,凭着肌肉记忆掐诀,闪身带着他轻落在江畔的水泽中。   方才那坠落感太过熟悉了。   他又想起盗梦空间,坠落好像是什么隐喻,但他有点忘记了。导师是这部电影的极度推崇者,孟微之猜他会往系统里埋下什么,尤其是......会在某些相似的关键节点做文章。   但刚刚的“坠落”太可控,不能作为触发关键节点的工具。   他正想着,江南树撩了一大抔水泼过来。孟微之挡得迟了,沾了一袖凉,蹙起眉尖来看这臭小子,道:“信不信我再把你拎上去摔一回?那你可就真出局了。”   “你刚刚也没打招呼啊!”江南树道,“走吧,是不是朝江的上游走?你看,我一心为了大事,懒得和你置气。”   怎么跟个三岁小孩似的。   孟微之翻了个白眼,在浅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却还是没忍住地抬头看他。   江风很凉爽,芦苇和蒿草摇曳着,以一种似乎被程序设定好的频率。他离江南树很近,一只手就能够到的距离,但也不必真的够到——就是如此,足以让他十分平静。   甚至,如果抛开那剑一样悬在头顶的危机,这一切都是无比美好的。在一个时间流逝远远快于现实的空间,这里的数年只是外界的几小时。他们有很多时间,一起无言地行走,然后开始交谈,或者重新认识彼此。   他希望玄门能再远一些,这样就能找理由走得久些。   起码此时此刻——不信神的孟微之在一念中无端地想,这个世界的造物主,请再许我一个机会吧。 第99章 两个谎言   “你怎么不走?”江南树在浅水中回过身来,“应该不远了吧,有没有能快点到那存档点的方法?”   孟微之没回过神,嗯了一声。   他站了片刻,将自己从那个多余的誓愿里拽出来,开始责怪自己不够清醒。干脆就当什么都没有,他如此想着,催自己快走到江南树身边,而后道:“那你把手给我。”   在这个有仙神的世界里,就应当用“仙神”行走的方法。   “不要。”江南树道,“来都来了,我要再去对岸看看。”   他本也是随口一说,踩着水继续往前去。远处天色湛湛,脚下水没过踝,他仔细地低下身瞧着,感到那江水划过皮肤时无比逼真的触感,垂下手时不经意地向远处看去。   原本空旷的江面上,凌空出现一道桥。   江南树顿了顿,回眼看向身后那人。   “你......”   “上桥吧。”孟微之越过他,抬脚踏上了岸,“这都算随机生成的,举手之劳。”   这长桥十余孔,如游龙般飞架,倒影摇曳在江天之间。另一头是枯败的万里桐林,而那一树白花依然开得极盛,飞白横江,几乎要落到眼前。   “那白桐是什么来历?”   他们走上长桥,江南树问道。   “那棵树就是你。”   孟微之抬手搭在眼前,垂眸不看他。   “你可以,把这些当个故事听。”他沉沉道,“神明江桐,是初元天尊折枝点化而生,本是坐拥齐天之力的下一任天地共主。跟随天尊两千年,为汲汲于凌绝顶者所戕害,一朝坠于天裂之下,魂飞魄散,执念成魔。辗转一千年,你又遇到我,然后让我知道了真相,只可惜……”   可惜这一切,本就是虚妄。   “不对。”江南树道。   “什么不对?”   “我只是觉得,这种被别人害的事,应该轮不到我头上。”江南树笑起来,“要是在十年前,我做人还是太老实了,现在才不会那样。你刚刚不是说,我在这的设定是坐拥齐天之力的下一任天地共主吗?哪吒还能杀东海龙王的儿子呢,我解决一个反派岂不是易如反掌。”   长桥的尽头就在眼前。孟微之正恍惚,身侧这人已一个箭步跳了下去,踏入飞花落叶相杂的一片芳菲中,倒着走了两步,指着那白桐道:   “整片林子里只有它开花,是因为我回来了吗?”   “应该是,”孟微之颇谨慎地跃下,“江桐与此花同枯荣,不会有错。”   “那这也是你潜意识的一部分。”   孟微之抓住一条桐枝,听闻此言时有些愣神。   “枯木逢春。”江南树自顾自向前走了,话语自林木间飘过来,一字一顿的,带着不少调侃意味,“孟老师,我来了,就开花了?”   “江南树。”   被叫名字的人回过眼,将手一负,道:“你又不着急赶路了?”   “这里和外面不一样。”孟微之轻声道,“还是有些时间的。”   他沉下手腕,将那桐枝折断。   衣袖落下的瞬间,枝头桐花开遍,而后花叶零落,树皮簌簌剥离,露出铁刃的寒光。   “此剑名为折枝。”孟微之看向江南树,“我把他给你,虽然你可能不会用……但之后,若是遇上不测,起码可以防身,让你不要过早出局。”   剑在手中,比从前那一把轻。   孟微之将折枝递出去,那一瞬间他闭上眼,而后感到手掌上的重量消失了。   他向前看去,只看到满目枯枝。   “初元,”那声音自身后传来,“谢谢。”   灵台间一绞。孟微之猛地回身,正要开口,江南树却已后退几步、转头向桐林深处走去。那把剑的前后已被变化出缚带,新主人将它背在了身上,好像已经这么做了许多年。   一个念头涌到孟微之心头。   有没有可能,他……什么都记得?   *   “失踪了?”南乡子猛拍桌子,又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响度,“你告诉我他失踪了,难道我不知道吗?他当天下午去302以身试险,录音时时回传的时候,我就在你们总控厅!两个人,在学校里消失,你们现在来给我打预防针,意思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来人收回自己的证件,道:“南博士,请你不要太紧张……”   “我叫南乡子,不叫男博士。”南乡子深吸一口气,“孟微之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桑干最得力的创始人之一,我需要你们给我一份完整的计划书,关于如何把他全须全尾地从那个龙潭虎穴弄出来——”   “是的,这件事已经由桑干特别组接管……”   “我已经退役了,不管你们谁接管,我只请求一个结果。”南乡子撑着桌面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伯父伯母那边我还在瞒着,但这非常难。”   “我们明白。”   “他才三十二岁,只要不死,在虚拟世界方面的研究成果一定会超过他的导师。”南乡子越过他们,走到办公室的门边,将门一把拉开,“这本应该是桑干喜闻乐见的吧。还是说,你们那,有人不想让他活着回来?”   走廊上的光刺进来,将影子无序地叠在一处。   “你们走吧。”他道,“找到人了再来堵我的嘴,否则就在这把我也弄死。”   今天是孟微之失踪后的第三天。   南乡子没有告诉桑干的是,孟微之的体内被植入过定位器,至今未取出。这枚定位器已然不与桑干联结,但现在仍再向南乡子传输着位置信息——每四十分钟一次,像他们商量好的那样。   现在传来的地址非常稳定。   那个经纬交叉的十字交点,定格在太平洋中心的一座小岛上。   简直就是一日千万里。   他去做什么了?   孟微之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他从少年时就很稳妥,绝不会冒无端的险,此番也应该不会忙中出错。   但南乡子自认有些坐不住了。   一回家,他就先和自己的妻子打电话,说了那句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暗语。随后,他走入自己家的地下室,拉开电闸,并迅速地开启了屏蔽装置。   在地下室中,静静躺着一方休眠舱。   与实验室的规格一模一样。   他开了全自动模式,提前设定时间为15分钟,并给妻子发送了实时更新的地下室门禁密码系统。随着白雾喷出,他最后一次调整接口,闭上了双眼。   心率正常。   连接正常。   有一件事,南乡子没有和他最好的朋友说。那有关于他和孟微之一起退回北京的原因——不是陪同,也不是监视。   “你和孟微之一样,没通过精神测试。”那张模糊的脸浮现在眼前,带着困惑,“你感觉到什么异常吗?”   “没有,”他自己的声音,“完全没有。”   但他说谎了。   系统里的一切,南乡子全都记得。 第100章 倒吊人   天际高耸的雪山已显现出轮廓,在林表蒙上一层薄晖。孟微之倒持洛泽拨开藤蔓,眼中落入长光一线,便抬袖遮挡,再向远处望去时,不由地吃了一惊。   那“第二个太阳”就在山脊侧,如此走近一看,就是一道短而窄的缝隙。   “之前看得没毛病。”江南树也披开藤蔓过来,“问题是,这道裂缝是谁造成的?是从内部还是从外部打破的?”   “没有答案。”孟微之向前走了几步,“去山间看看。”   雪山之中是点化诸神的沉坛,无名江在此发源,一半成天极跌水,一半倒流、汇作澄明海,而海上有玄门,玄门中......有华严秘境,也就是传言中的核心。   “小心!”   孟微之警觉,向后撤步,那地上的藤蔓一般飞窜过来,擦过他的脚踝。他挺身站定,抬手挡住江南树,只见那些藤蔓贴着地迅速缩回,而后如蟒蛇一般昂起了上端。   就差吐信子了。   “这也是潜意识的一部分?”   “没错。”孟微之将剑一横,“它们不想让我们再走了,可我偏要往前。”   江南树哎了一声,伸手却没拽住他,被那由剑斩下的断藤洒了一身。折枝剑铮鸣,他反手将其按住,犹豫片刻,见孟微之已扫开一条路来,便把手松开了。   身后有些异响。   他猛转过身,正对上一张倒悬的脸!   “孟微之!”   林下孟微之正砍着那缠绕上来的藤蔓,闻声便朝他看去,只见他身后居然挂着一个人——那家伙脚上缠着一段藤蔓,整个人倒挂在树梢头,嘴里大叫:“我怎么知道一过来就是这样啊?”   冷光一现,折枝横斩,他从那树枝上摔了下来,而江南树回手收剑入鞘,朝地上望了望,道:“你朋友。”   那人从地上扬起脸来。   ——是南乡子。   他就是普通的现代装束,好像刚刚还在办公室一样。见了孟微之,他连忙爬了起来,一把抹去脸上的草屑,指着江南树大叫:“我就知道是他!他把你弄哪儿去了?”   “......”   孟微之的手指抽了抽。   “我不就在你面前吗?”他道,“应该是我问你吧......你怎么进来的?”   自雪山深处奔出的风将林叶冲开。   孟微之、江南树与南乡子相对坐着,身侧是一地仍在卷曲舒张的残藤。南乡子掰着手指头,似乎是在想那几个必须要问的问题,过了许久才抬起头,低声问:“他把你带走了,你现在是DP的人质?”   “DP?”孟微之颇疑惑地一歪头。   “神明计划。”南乡子道,“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他们在做多么疯狂的勾当……”   “哎,”江南树一抬手,“我还在这呢。”   “现在我没空管你。”南乡子倾过身,盯着孟微之,“和孟如海一样,你也相信了他们那一套?”   孟微之喉头一滚。   “什么?”   “撕裂理论。”南乡子站起身,看向天际那道裂缝,“系统会撕裂开平行世界之间互通的窗口,而新世界的维度与我们所在的真实世界不相同,我们只能通过意识进入、观察,就像现在这样……而第一个凭借系统进入新世界的人,他的潜意识会附加在新世界中,为后来者建造出一个大致的世界观。这个世界中,你是造物主,那些仙神有的是你的潜意识,有的是系统自带的程序,还有后期登入的测试员。DP认为,由于某种不可控的因素,这个世界终会脱离系统的控制、放肆生长,最终挤压我们所在的真实世界,导致……导致一场大爆炸。”   他说完,深深地呼吸了几轮,转过头来看向孟微之与江南树,一时无言。   “你对撕裂理论挺了解啊。”江南树开口,“要是不考虑别的,应该绑你才对。”   “但我不会相信。”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专业,不是科幻小说里的故事,我不允许任何搬弄是非的阴谋论者利用它制造恐慌。”南乡子苦笑起来,“桑干的代码、设备,我都熟悉。虚拟现实,脑机接口,说到底不过是读取信号、上传云端,所谓元宇宙不过是一个数字世界,一个拉闸就熄灭的……”   “桑干已经拉闸了。”孟微之打断了他。   南乡子脚下踉跄一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但这个平行世界,并没有消失。”   “我最失望的就是你!”   他们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孟微之有些发怔。   “我想不通,你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地背弃你的导师,背弃了真理,去相信那些旁门左道的?”南乡子快步到孟微之近前,“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只有一种理论,就算是算法也不总是走一条道,正解有很多种。”孟微之正色道,“而这一次,我们只是恰好有不同的答案。对一个专业人士而言,我希望得到的,是你对我的信任。”   信任这次判断不会出错。   他已经搬出了最有力的证据,但一时还是无法说服南乡子。一旁江南树很少见的沉默了,他心中刚闪过一丝奇怪,就见南乡子抬手指向了这小孩。   “我知道了。”他道,“又是这个蛊惑人心的东西。”   “啊?”   “要不是你搅进来,微之怎么可能异常登出?我们的实验肯定还在继续。”南乡子极其利索地将火力转向了江南树,“你知不知道你耽误了多少事,叫他在这虚拟世界里吃了多少不该吃的苦?咱们的疼痛传感都是很逼真的!话说回来,你小子可能早忘了——知道他怎么异常登出的吗?他是从那比天还高的凌绝台上跳下来想救你,直接摔下去了……”   “你都记得。”孟微之轻声说,“你也是……异常登出?”   “对,记忆没能被剔除。”   这意味着,南乡子在虚拟世界内部也遭遇了坠落式或暗喻式的非自然死亡。   他站起来,绕到南乡子面前,按着对方一起坐下。他们沉默片刻,孟微之将他的脸摆正了,道:“我异常登出不是因为坠落,而是因为隐喻,自己的剑杀了自己……不过这不重要,我最后见到的人是那个雨渐……”   “我也是。”南乡子倒吸一口气。   “我需要你回忆,在我下凌绝台之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孟微之道,“我刚刚看到张弦,他说你自己离开了天庭,之后去哪里了,又是为什么遭遇雨渐?”   “是她找我,让我去那雪山之巅,然后……”南乡子低下眼,“我看到了那道裂缝。”   那第二个太阳。   “她又是为什么要杀你?”   “一个程序,向我提出了非常荒谬的要求,应该是故障。”南乡子道,“她要我同她,一起从内部打破这个世界。”   补档:坠落,引子和隐喻   1.关于底色:《盗梦空间》   本来没有想直接点出这部作品的名称,原因是为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问题,但后来还是决定直接写出,也是为了进一步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问题。   《盗梦空间》是一部由克里斯托弗·诺兰执导的科幻悬疑杰作,它以其独特的叙事结构、深邃的哲学探讨和无与伦比的视听效果,在影坛掀起了一股探索梦境与现实边界的狂潮。在这部作品中,诺兰巧妙地将观众带入了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梦境世界——多层,重复,新生和毁灭并存,在一片混乱、无序与危机当中寻求救赎的可能。   这部电影对我而言是一种启蒙,我极其喜爱这一底色,这种瑰丽、不受拘束的幻想也无数次在自己的故事里出现。   回到电影。影片讲述了职业“梦境师”多姆·柯布的故事,他擅长潜入他人的潜意识,盗取或植入信息。在一次名为“奠基”的任务中,柯布带领一支精英团队深入富商罗伯特·费希尔的梦境,试图在其潜意识中植入一个念头,以改变其商业帝国的命运。在这个过程中,柯布不仅要应对费希尔的潜意识防御,还要与自己的心魔抗争,那是对亡妻的愧疚和无法释怀的过去。   诺兰运用了层层递进的多重梦境结构,将现实与幻想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在这张网中,每一层梦境都承载着不同的任务和危机,观众仿佛跟随柯布一同跳跃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体验着紧张刺激的冒险之旅。这种嵌套式的叙事手法,不仅令人耳目一新,更引发了关于梦境与现实界限的深刻思考。   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问题上,诺兰提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观点:梦境中的感觉、气味、味道虽源于虚构,却拥有与现实无异的真切体验。这一观点在柯布与妻子梅尔的悲剧性关系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梅尔在梦境中迷失,最终导致两人共同走向了死亡的边缘。柯布因此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这也成为了他完成“奠基”任务的内在驱动力。   在视听语言方面,《盗梦空间》无疑是一场震撼人心的视觉盛宴。诺兰以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打造了一系列令人叹为观止的梦境场景:折叠的城市、零重力酒店、白雪皑皑的战场,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创意和艺术感。动作场面的剪辑紧凑而富有张力,追车戏、枪战戏等场景在快速剪辑和多角度拍摄下,让观众感受到了身临其境的紧张感。   汉斯·季默为影片创作的音乐,更是为这场梦境之旅增添了一抹神秘和悬疑的色彩。音乐与音效的巧妙结合,使得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过渡、梦境中的枪声等元素都显得尤为生动和真实。   在人物塑造上,《盗梦空间》同样出色。多姆·柯布的形象复杂而饱满,他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梦境师,也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父亲。他对妻子的深爱和对孩子的愧疚,构成了他内心世界的一明一暗。而阿丽雅德妮的聪明、勇敢和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代表了人类探索未知的渴望。罗伯特·费希尔,这位触发关键剧情、被自身阴影所笼罩的富商,通过梦境中的自我救赎,最终冲破万重弥彰。   可能是出于一种朝圣心理,《盗梦空间》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部电影,它是一次对梦境与现实、罪与救赎的深刻探讨。诺兰以其独到的见解和精湛的技艺,将这部电影打造成了一部值得反复品味的经典,能让人在梦境的迷雾中,找到现实的光芒。   我看这部电影,看过很多遍。之所以安排故事中的主要角色看这部电影,而且还是在孟微之和江南树相遇的时刻,其实算是某种隐喻:真实和虚拟,梦境和现实,二者交缠在一起,能给整个故事带来不真实感。   想要达到的目的是,让读者怀疑:到底是孟微之梦到了初元,还是初元梦到了孟微之?   2.庄生晓梦   “庄周梦蝶”的寓言是写完情节之后才对应上的。梦中的蝴蝶,轻盈翩跹,仿佛在无尽的虚空中舞动,而庄子梦醒之际,那一抹淡淡的沉思,便是对人生如梦、物我两忘境界的深刻领悟。庄周梦为蝶,蝶梦为庄周,在这梦与醒的边缘,似乎能让人触摸到了一种超越尘世的交融。庄子在梦中化蝶,体验了飞翔的自由与生命的绚烂,而当他从梦中惊醒,又回到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此时此刻,我们不禁要问:究竟何者是真,何者是假?是梦中的庄子,还是梦外的蝴蝶?   庄周梦蝶的哲理,便是对“我是谁”这一古老哲学命题的深刻探讨。在这个梦幻般的世界里,物我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人与自然的关系变得亲密无间。庄子仿佛在告诉我们,世间一切,皆是因缘和合,你我他,皆在宇宙的大化中相互依存,相互转化。   庄周梦蝶,亦是对“道”的阐释与演绎。道,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庄子在梦的启示中体悟到,道即自然,自然即道。我们应当放下自我之执着,融入自然的怀抱,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这样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天道?不仁?算法?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本心?   暂时无法回答。   3.梦境的边界   “陀螺停止转动了吗?”   在这里要补充几个《盗》中的设定,孟微之和江南树之后一系列的对话可能会基于此开展。   在电影中,梦境的边缘被描绘成一条既深邃又神秘的哲学分界线。这部电影巧妙地构筑了一个层层递进的梦境宇宙,每一层都是由造梦者的想象力精心织就,它们与现实世界相互缠绕,却又保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在这个由梦境构成的深渊里,深度不仅意味着与现实联系的逐渐消逝,也象征着时间的扭曲与延长。在最深层的梦境中,隐藏着个体的记忆与最深层的恐惧,这里是潜意识的核心地带。尽管梦境能够容纳无尽的幻象,但它依旧受到某种逻辑的束缚。一旦逻辑开始崩塌,怀疑的种子便在心中生根发芽,梦境的边界也随之变得模糊,直至整个梦境世界的解体。   梦境的入口,那最初的场景,如同连接现实与幻境的门户,是两个世界交会的关键节点。而要从梦境的最深处醒来,则需要一系列强有力的“kick”——那是将迷失者从梦境的深渊拉回现实世界的力量。   在梦境的稳定性方面,它依赖于造梦者的技艺和在梦中的行动。如果梦中的角色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的环境,或者遭遇无法解释的悖论,那么梦境的稳定性就会受到威胁,最终可能导致整个梦境结构的崩溃。   最引人注目的是梦境与现实之间那条模糊的界限。在这条界限上,角色们必须保持敏锐的洞察力,以辨别虚幻与真实。否则,他们可能会在梦境的迷宫中永远徘徊,无法找到返回现实的路径。   对多姆来说,他判断的标准是一枚在梦境中永远不会停止转动的陀螺。   这不是一个独创的问题。庄周怎么分清蝴蝶成了自己,还是自己成了蝴蝶?他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判断标准。那孟微之有吗?江南树有吗?对孟而言,他只是想当然地把自己原来的生活当成了一种“正常”,桑干就是他回到现实的标志。而对于江南树则复杂得多,他已经认定撕裂理论的存在,因而对于自己的处境抱有更多的怀疑。   他会有“陀螺”吗?   我的解释可能比较感性。孟微之是他的标志,但不是“陀螺”。无论是真实还是虚幻,他的目的是找到孟微之、回到他身边。因而不管在哪个世界,只要找到那个人,他就会有锚点,可能不会再管这个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4.虚拟世界与元宇宙   以下是设定中的概念辨析。   在故事中,数字世界与元宇宙的界限变得模糊,它们共同编织出一个超越现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里,量子网络技术让信息得以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瞬间传递,全息投影技术使得虚拟内容触手可及。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智能AI管家的协助,它们通过分析用户的行为模式,自动管理日常的数字生活,甚至能够预见并满足用户的未来需求。记忆备份则让人类在数字世界中获得了某种形式的不朽,生命的经历和感悟得以永久保存。   元宇宙则是一个更为深邃的虚拟宇宙,它通过神经接口技术,让人们的大脑直接与虚拟世界相连,体验前所未有的沉浸感。在这里,每个人的虚拟实体(Avatar)不仅仅是一个数字化的替身,它们拥有自己的意识和情感,能够在主人离线时独立行动,甚至发展出属于自己的故事。空间折叠门技术使得用户能够在不同的虚拟世界间自由穿梭,每个世界都有其独特的物理规则和文化背景,仿佛穿越不同的宇宙时空。   在这个元宇宙中,时间旅行不再是幻想,用户可以回到历史的虚拟重现中,或是窥探未来的种种可能。而多维宇宙的概念则将体验推向极致,人们可以在四维空间中感受时间的流动,探索存在的无限维度。   在这个科幻设定的宏大背景下,数字世界构成了元宇宙的基石,而元宇宙则是数字世界的升华,它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体验和创造性可能。人类在这个广阔的数字宇宙中探索、生活、创造,不断挑战着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开启了一个充满奇迹的新时代。   在这个背景下,2021年的北京,桑干工程正式开始。   5.“人工智能专业出身”   对孟微之而言,转向“虚拟世界”的原因其实很复杂。具有AI专业背景的人员往往会被脑机接口和虚拟现实这两个前沿领域所吸引,这不仅是因为它们在技术上的紧密联系,更是因为这些领域所带来的无限创新潜力。人工智能在脑机接口的数据解析和模式识别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在虚拟现实的世界里,AI技术则能够创造出更加生动和智能的交互。   此外,对孟而言,他所积累的机器学习、深度学习等技能,可以无缝迁移到这两个领域,使得他们在新的领域中能够迅速发挥影响力。而在进行前沿研究的过程中,他们能够跨越神经科学、心理学、计算机科学等多个学科,这种跨学科的研究不仅令人着迷,还极大地推动了科学知识的边界,无疑也是吸引孟微之投身这些领域的重要因素。   6.研院的地下迷宫   研院指的是我读的大学,我还没去过学校的地下室,但觉得像北京这种阳光过于旺盛的地方,最好的出行方式应该是走地道。   想到“迷宫”就想到文萃楼,那个用二十六个字母取楼名的教学楼,花了一年时间才弄清楚哪个楼在哪里。以字母为代号的教室,崭新而狭长的走廊,会让人感到无端的压抑,和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就是那种,即使你知道整个楼层里全都是对着你的监控摄像头,你也不会觉得恐慌。你在被监视,但同时也在被保护。   这里想要引入一个理论。全景敞视主义是由法国社会学家米歇尔·福柯在其著作《规训与惩罚》中提出的概念。该理论描述了一种权力运作和监控的方式,即通过一种全景式的监视机制,实现对个体行为的持续监控和规训。在这种机制下,被监视者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正在被观察,因此不得不时刻保持规范行为,从而在心理上形成自我约束。全景敞视理论揭示了现代社会中权力如何通过空间布局和视觉监控来实现对个体的控制,使得个体在无形中服从于权力的规训。   这么来看摄像头可以代表权力了。但很明显,在江南树通过摄像头看孟微之那一段里,似乎没有什么权力关系形成,或者说,掌握监视权力的江南树仍然占下风。这算是一个蛮有意思的点。   最近在写一个关键剧情到另一个关键剧情的衔接,写的不好,干脆开始补档,就当作重新整理思路。二十分钟太漫长了,在玄门当中,江南树的内心会被揭开,而我也会心跳加速,总觉得铺垫不够好,还不能写出他离奇、荒诞、浪漫、苦涩的十二年。   但该来的总会来的,祝不难产,祝好运。 第101章 核心(上)   “所以你到底答应她没有?”   “当然没有。”南乡子扶额道,“你都问了好几遍了——我要是答应了雨渐,她还能一怒之下把我给撕了吗?我说这痛觉模拟还是太逼真了,我差点以为我真死了!”   他们已几乎走出雪山,踏到那镜面一般的澄明海上。玄门就静静地悬在那里,看着触手可及,实则不知其远近。   “话说回来,”沉默良久的江南树道,“这个虚拟世界的原主算是孟老师你,那你能借潜意识改变这里的状貌吗?”   什么意思。   孟微之思忖片刻,抬起了手。一念之间,空中长风不动,而平湖之上渐起波澜,顿成一线——轻啸之间,澄明海的水向两侧分开,让开一条路。   “这样?”   他看向江南树。   “是这意思,但能不能再绝对一点?”江南树道,“比如说,直接把这里,变成——变成你记忆里研院的样子。”   这有点太扯了吧。   孟微之闭了闭眼,道:“这有点难。”   “就是说,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一切都是正常的,然后慢慢忘记自己能改变多少,慢慢地开始维护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   只一瞬间,孟微之猜到他要说什么。   “这是世界是有生命的。”江南树道,“它在你脑海里诞生,然后渴望吞噬你,让你慈悲,让你认为自己在秩序之下破格保护你的……孩子。”   “别说这些含糊的话了。”南乡子回过头,“你不如有话直说,你对虚拟世界到底还了解多少,有什么没有告诉我们的?”   “我只是担心而已。”   江南树抬起手,从他的角度望去,玄门恰好落在掌中。   “若马上就要进入核心、捣毁这个世界,”他道,“孟老师,我怕你会被本能驱策,加以阻拦。”   孟微之在布满晶莹盐块的水底陆地走了几步,听到他的话,脚下并没有停顿。无数瞬间闪过,从万仞台上杀二神到天庭之中发落阿难,他心上始终秉着一把剑,可只有在目光触及某个影子时,才会卸下千钧重。   慈悲是天雨之宽。   而若无袒护之心,怎可能一力挽狂澜。   孟微之只一挥手,湖水又漫上来,平湖重现于脚底,万里澄明仍作海。他们的身影落在其中,像是在空白文档上随手打上了一个无意义的符号。   “此言差矣,若天道要灭世,何须我此身。”他道,“天地不仁,江桐。” 第102章 核心(中)   天地不仁,江桐。   孟微之在那话音刚落的瞬间回眼,对上差点撞上他肩头的江南树,将对方极其细微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   “啊?我不明白。”   江南树抬眼瞧他,又拿出那从容不迫的神色来。   真是没一点长进。   孟微之无暇再同他纠缠不清,伸手搡了他一把,踏向湖面,不再回头地向前去。   远处天色暗沉,隐隐雷鸣。   灵台间有些不安之感。孟微之的手指抵向心口,水花溅上衣摆之时,风云骤变,本来青蓝一色的天穹之上重云盘旋,光影落入澄明海,映成了一个巨大的涡旋。   风一下子烈起来。孟微之抬袖挡了片刻,另一手反出洛泽,剑锋惊裂平湖面。   在他身后,江南树闭上了眼。   “天裂。”他轻声道。   *   顾嘉烨坐在故障的大屏幕前,不断摩挲着自己的额头。他垂眼盯着手里的平板,似乎丝毫不在意身后的一片喧哗与不安,身后落下的稿纸碎片像是桑干鲜有的大雪。   总控室里警报灯闪烁,而他的手机已振动多时,屏幕显示有人来电。   “0002!”   顾嘉烨终于睁开眼,瞬间被人往后拽去。他沉住气,甩开那双手后站起身,回眼看去,看到了自己师妹略带绝望的目光。   “陈舟,你冷静点。”   “我冷静?我有点做不到。”陈舟说话时有点哆嗦,“你们是不是在说谎,系统根本没被关闭对不对!”   “你是亲眼看着拉闸的,有什么可怀疑……”   “因为你们的手段很多啊。”   “这是阴谋论!”   陈舟不再说话,那双湿润的眼定定地望着他。顾嘉烨一时语塞,有些烦躁地拂过发顶,回身看向那蓝屏。   “这是异常信号的分析结果,”一个平板被递到他手上,“从数据来看,系统内部仍存在规律的活动。”   顾嘉烨没有看,将那平板搁在手边。   “这就是证据。”陈舟在一旁道,“你说我是阴谋论者,好,没错!可这难道不是一场阴谋吗?明明系统还没完全准备好,桑干就突然开始搞史上最大规模的测试,我们都卷入其中,但又全被蒙在鼓里……嘉烨,这系统到底是什么?我们在休眠中进入的那个所谓三千界,又究竟是什么!”   顾嘉烨顿了顿,抬眼看向她。   “陈舟,”他道,“你认可平行世界理论吗?”   话音刚落,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在嘈杂之中,顾嘉烨与陈舟身边凝滞一瞬,二人相对无言,而在陈舟的浅色眼瞳中,顾嘉烨骤然看到了一串不断生长的裂痕。   他猛地看向那大屏,只见其上爬满裂纹!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他们纷纷停下来,总控室里陷入可怕的寂静。那屏幕仿佛成了一块冰,正在不可抑制地消融、瓦解,“雪水”从缝隙处流淌下来,从滴落到喷溅,那隆隆之声也愈发明显,仿佛天边滚落的雷。   可桑干几乎从不下雨。   顾嘉烨反应过来,用力推了一把陈舟,冲着那些同事大喊:“立即出去,快!封闭这里!”   混乱中,他拽住了陈舟的手。   越过层层攀升的控制位,顾嘉烨先把陈舟和身边几个同事推出了封闭门。李叔山也跳了上来,大声问着顾嘉烨“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而身后的屏幕已经被冲出一个口子,水流奔涌而出,直接将一级控制位淹没。   “全出去了吗?”顾嘉烨道,“关门!”   这不是什么自然灾害,桑干也从没有这样的洪灾。   屏幕后——他有种预感,那是一片虚空。   总控室的封闭防火门很重,且和飞机舱门一样不设自动关闭程序,要几人合力才能关上。那寒凉的水汽自其中涌出,左右没有一个人说话,只能听到推门者喊着的口令,和隐约的水流冲刷声。   顾嘉烨站在那扇门前。   在门关闭的前一刻,他的目光穿过缝隙,只见那屏幕中冲出的水——似乎,正在倒流。   那是只有在倒放里才能见到的景象。   “别动。”他道,向那缝隙走去。   “你要干什么!”陈舟叫道,“顾嘉烨,回来!”   走到门边,顾嘉烨犹豫了片刻,用背奋力顶开那门,留出一道能容一人通过的通道。他挤了进去,下意识地闭目,再睁眼时只见那本来没过数层台阶的水竟然已褪去,甚至没有在地毯上留下水痕。   而碎裂的大屏如同一扇洞开的窗。   其中,是一道搅着雷电的漩涡。   他屏住呼吸,向那漩涡走去。长风从其中吹出,他一时竟睁不开眼,只能以手挡风,在刹那间有一种失重感。   这不是水,是风云。   这是那个世界的天空。   心脏狂跳,顾嘉烨几乎不能呼吸。他抓着一处桌角,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天空”,而后从口袋中摸索出手机,点开了录像。   桑干内部不允许私人摄像。   但这时,总控室已经全面断电了。   门外惊吓过度的几位同事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奋力拍打封闭门,叫他赶紧离开。顾嘉烨急忙收起手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顶,同外面几人合力打开门,尽力自持道:“我们不仅得封闭这里,也得封闭消息。”   “不向北京报告?”   “今天打报告,明天桑干就完蛋了!”李叔山在旁边皱眉道,“总部能做什么处理,不就是‘暂停’、‘解散’吗?上次事故,组长为了不影响基地,走得要多保密有多保密,什么仪式都没有,北京到现在都以为他是因为焦虑而申请退到高校的。如果现在上报,不仅没法交代,前面的事也会被一起扯出来……”   “我的想法是,重启系统。”顾嘉烨道。   所有人都看向他。   “拉闸后‘虚拟世界’仍存在,远比测试出事故更吓人。”他接着道,“我的建议是,刚刚一切就当没有发生,一切照常……测试也按计划继续推进。时间表上怎么写的?”   “下一次登入,时长三十分钟。”身边一个总管道,“安排在两天后。”   “就这么办。”   顾嘉烨说着,手在背后绞紧了。他注意到陈舟情绪有些激动、似乎要说什么,无奈地垂下了眼。   “现在退后,已经来不及了。” 第103章 核心(下)   头顶的涡旋仿佛要压下来,其中闪电迸出的赤红刹那照彻半边天空,也贯穿了上下千年的时空,将苍天之下的孟微之拽回了南海畔的那一刻。   天裂之变。   那一次的裂痕之后是苍梧之野,是这个虚拟世界的一个子世界,所谓天裂便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异常撕裂。而眼前的裂缝,是由什么造成,其后究竟又是何处?   “先进玄门。”江南树快步到他身侧,“本来的目的就是要把这里彻底毁掉,你还要去补天不成?”   孟微之刚要说话,灵台骤然刺痛。他一顿,伸手按住心前,紧接着头脑一阵眩晕,在往后跌去时被江南树一把扶住,眼前望见他神色竟有几分惊慌。   “怎么回事?”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孟微之扶着额头苦笑道,“这个世界由我创生,与我相连,或许还要生死与共呢。”   他能感到江南树的手紧了紧。   “理论上来说不太可能,这个世界中的‘孟微之’不过是现实世界中你的数字孪生,这个世界坍塌后,我们是有可能正常登出的。”南乡子也过来架住他,“我们先走,到那扇门里,大不了……”   他顿住,而后在孟微之耳边艰难地道:“进去就能见到老师了,大不了,我们就问他怎么办。”   在三千界的“核心”,导师的意识就被存储在那里。   数字人技术已经很陈述了,无数逝者通过上传记忆获得了赛博永生,孟微之的导师也不例外。他本以为老师会被做成一个类似于雨渐的“程序”,行走在无限广阔的天地,享有生前从未有过的所谓自由;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老师的意识像一块压缩饼干一样,被折叠放置在“玄门”之内的昏暗空间中,不见天日得如同在经受一场漫长的刑罚。   他其实从来没有理解过那位老人。   澄明海被映成暗红,他们三人相互扶持着走入那血海之中,而高耸的玄门如同一座孤立的山,有着直上直下的诡异轮廓,带着轻蔑俯视着已然变色的澄明海。   “我怎么觉得它在往后退?”南乡子低声道,“咱走一步,它退一步,好像是不想叫我们进去一样,太荒唐了!”   “你是桑干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江南树讥诮地笑起来,“还以为你是来做救兵的,没想到是来拖后腿的。”   “你个……”   “闭嘴。”孟微之道。   他不走了,驻足在那漆黑的入口。其中有风奔来,寒凉刺骨,让他想起北京的冬天。   “老师,”他道,“我们来看你了。”   在说出那句话时,他再望向那所谓“玄门”,眼前不是门扉,却像是在看向谁的墓碑。   一座无字碑。   他再往前时,抬起的指尖融入了玄门之内粘稠的黑暗。   “还真有自主意识啊。”江南树在一旁道,“这接入的是什么大模型?”   孟微之缩回了手,回头看他,眼光晦暗不明。江南树莫名其妙,以为他要同自己说什么,正倾耳去听,结果被孟微之抓住了肩膀。他只一愣神,肩上受了一股力,竟猝不及防地被向那玄门中猛推去!   “你这是做什么,”南乡子惊道,“你要整他也不必在这里......”   孟微之打了个向前的手势。   然后,他一步踏入玄门。   *   冰冷的,无尽头的黑暗。   孟微之想起电脑屏幕——每次开机前,在桑干或北京的办公室,他会在昏暗中面对昏暗。随着屏幕亮起,他会慢慢放松下来,正如现在,在幽深中袒露出的些许亮光也在无声地平抑他原本震耳的心跳。   眼前没有江南树,他回过眼,也没看见南乡子。   地上的水没过脚背,孟微之在其中走着,而悬在头顶的光愈发明亮。他仰起脸,在那圆形穹顶的轮廓之下,望见交错闪烁的“0”与“1”在光束中流淌、湮灭,而后汇聚成一条悬浮空流的大河。   “这也是我的潜意识?”   孟微之自言自语了一句。   下一刻围拢上来的都是回声。   在十年前,导师的团队做过个人大模型,也接手过技术转移项目。他现在意识到,从一开始,所有相关人员的数据就已经被采集——包括他自己,而进入玄门之后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大模型吞噬大量数据之后生成的“幻象”。   因而,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玄门。   可江南树——   孟微之一时没转过弯,回忆了片刻,才想起了一些细节。   有一次他回研院看他的导师,那时江南树恰好在导师身边。他当时和这个小孩不熟,连寒暄都很简短,直奔那个老东西,对模糊的背景板和温度刚好的咖啡都视而不见,更没想到下一次二人的相遇竟如此……波折。   那小家伙也认识老家伙。   被卷入这场事件的任何人身上,大概都不存在偶然。   正思忖着,凭借“银河”的光,他望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影子。心中一空,他在水中跑了几步,将那影子看清楚了——不是江南树或南乡子,死水之上无端出现了一张木质办公桌,其上摆着电脑、桌灯、资料和几个结构模型。   孟微之一眼就认出了桌子的主人。   他顿了顿,走上前,抬手拿起一个模型。这是系统接通后创造出的第一个虚拟世界,与研院相同大小,在数次实验中功勋卓著,在某个时间点遭到废弃。那时孟微之听到消息后并没有多想,如今再看,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个世界,是不是也脱离控制了……   “微之。”   孟微之呼吸一滞、立即抬眼,喉头渐渐发紧。   不知从何处走出的白发老者却坦然自若,拉开木桌前的椅子,扶着桌檐缓缓坐下,含笑看向他。   “你来看我了。”他说。   不是华严。   或者说,就算相貌分毫无差,孟微之也能分清——华严是这个系统构建者们集体意志的化身,而面前的,只是他的导师。   “老师。”他喃喃道。   “你来看我,有什么事吗?”导师笑起来,“我知道你很忙啊,在桑干干活还算符合预期吧。是想和我说工作吗?”   看来数据录入还停留在事故前。   “老师,”孟微之又叫了一声,哑然片刻,艰难地继续道,“不是为了工作的事。”   面前老者露出困惑的神色。   “我来这里,”孟微之道,“是为了毁掉这一切。” 第104章 梦想或者死亡   “为什么?”眼前老者将眼底略有些不真切的困惑收起,依然温和地注视孟微之,“这是我的梦想,也是你的梦想,我们为这一切努力了十余年。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这不太需要讨论吧。”孟微之苦笑了一声,“这是三岁小孩都应该能做出的正确判断——如果实验的风险外溢了,就要立即停止;如果虚拟世界的存在威胁到了真实世界的稳定,那么虚拟世界就不应该继续存在……”   “你怎么知道什么算真实,什么算虚拟?”   孟微之顿住,睁大了眼看他。   “倘若我说,这里面的一切才是世界的原貌,而外面的所谓‘真实世界’才是大梦一场呢?”   “这和认知不符!”   “你没有实践检验,怎么确定你的认知和记忆就不会欺骗你。”他的导师笑起来,“比如说,你仔细回想一下,我叫什么名字?”   名字。   “老师……”   “你好好回忆,我是谁,在你生命中哪里出现过?”   双膝一软,孟微之几乎跪倒在地。颅间仿佛有一把刀在反复切割,他缓缓蹲下来,痛苦地双手抱住头,开口许久,终于嘶哑道:“我不知道……我忘了。”   真的忘了。   他想不起来他导师的姓名了。   书桌前、东湖畔、刚奠基的桑干基地中,那个永远站在他身前的人变得模糊,而其余的色彩鲜明到刺目,却让他绝望到想捂住双眼、跪地哭嚎。   好像一切都能被任意篡改。   那么,作为一个人生活过的尊严,又被置于何方呢?   “这就是你的梦想。”导师宣判道。   也是我的梦想。   孟微之以为自己已经握住了一把剑。凭着那长剑,他可以像所有被历史铭记的人一样开疆拓土,甚至去拓展未曾有任何人勒石记功的边疆。看似如暗河一般的生命,让这一块无字的小碑沉底,而后于平流中激起仅有的浪花。   为此,他,或者说“他们”,愿意让渡正常人所拥有的一部分权利,去过埋在黄土中的一生。   就算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正确。   “……这就是我的梦想啊。”孟微之低下声道。   “那么就站起来,看这里。”他的导师将电脑打开,翻转过来,屏幕朝着他,桌面背景赫然是三千界的最初建模。孟微之撑着膝盖起身,目光流连于那张包罗万象的地图,最后停留在那闪烁的红点上。   “你有新的想法,我会支持你去实践。”   一如既往地。   “如果你坚定地相信现在的实验已经造成了风险、需要及时止损,那么,把这台计算机关机。”   “然后呢?”   “然后这一切就会结束,你或许会达到你的目的。”导师平静地说,“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原本就由你潜意识构建而成的世界会坍塌,你的老师我存贮在此的个人数据也会失散——当然还有备份,你会找到的。但也有可能,暴力关闭虚拟世界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你将永远无法回去。”   “那我应该怎么办?”   “你自己决定!”老者叹了一口气,“说到底,我不是你的老师,我只是一个计算驱动型的数字人而已。”   孟微之仰起头,再看了一眼那光流的“河”。   桑干的天穹应当是繁星遍布的,但他到那里近两年,夜晚几乎都在工作或休息,很少会走出位于地下深处的数字能力中心,因而也基本看不到银河的星光。   “桑干的星星很漂亮。”   他回过眼,看向说话的人,不觉眼眶湿润。   “老师,”他道,“再见。”   手指触及开关键的那一刻,孟微之闭上了眼。   没有想象中的坠落感,随着灯光闪烁、屏幕变黑,头顶的银河好像渐渐凝固,而后暗淡下去。   他抬眼时,书桌对面空无一人。   好像,不过是他最后离开工位,顺手关掉了灯。   就在晃神时,眼前木桌毫无征兆地炸成碎片,而那些碎片却又凝固在空中。孟微之向后退了一步,便重新落入的大片黑暗,耳边似乎有万道惊雷一同落下,使得整个空间都为之震颤。   他知道这一切在坍塌。   可身处玄门之中,什么都没有实感。什么大罗天、三清境,他想象不出它们摇摇欲坠的模样,思绪在几秒钟内停滞,眼前却无端地出现平泉寺——那建筑本就古旧,修过许多次的屋顶大概也是真的没救了,可江南树在后园里种菜仿佛还是昨天的事,真是好可惜。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嘴角有些僵,手摸过去,便是一掌潮湿。   都彻底不存在了。   周遭的黧黑屏障在开裂,像是一个从外部被敲碎的鸡蛋壳,可开裂却又在某刻停滞了。孟微之在其中进退不能,他踏过脚下翻腾的水,无目的地朝一个方向跑去,却不能在此处寻找到任何一个掩体。不知道跑了多远,那些透着亮的裂痕几乎逼到眼前,他在其中看到了一扇小门。   门的样式很熟悉,但他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就像他在此忘记了导师的名字。   背后的轰鸣更尖锐了,逼得他朝那堵“墙”贴过去。门就在那里,把手崭新,他下意识地握住了,便听到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他的名字。   好像就在一门之外。   他没有再犹豫,将门拽开,顶着其中刺目的白光大步闯进去。没有坠落,没有晕厥,他一脚踏在坚实的地面,而沉重的门则在身后自己关上。   强光收拢到面前的一块投影幕上。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看向稍显昏暗的四周,正努力辨认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才来啊?”二十一岁的南乡子坐在一旁,冲着他笑,“坐我旁边吧,坐前面能看见个屁啊。” 第105章 被遗忘的名字?   光影落在孟微之脸上。   就一瞬间,他好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看向南乡子。电影配乐中老友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孟微之全听不清,他只能缓缓地在那张空位上坐下,听着自己隆隆的心音。   “今天看的是什么电影?”   他听见自己问。   “《星际穿越》,不就那几部来来回回看嘛。”南乡子偏过头,在他耳边道,“你明天有早八吗?没的话陪我去取个大件快递呗,我大概睡到八点半。”   “哦......”孟微之吸了口气,“行。”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年他快满二十一岁,刚刚上大三。课题组才成立一年,他在刚刚过去的暑期学期第一次遇见那个叫魏奇的知名教授,这个人也就是他之后的导师,那个困扰他至今的幽灵。他本来迷茫于未来,忙碌于学业,可就在交集的瞬间,他的命运似乎有了全新的路径。   他这么一个情感略显淡漠的人,本来是无比感恩这一年的。   可站在此处,他居然一时无言。   理学楼302,不大的教室里安安静静地坐了二十来号人,只有光与声在流淌。这个幻境很真实,仿佛它的造物主密密匝匝地用时间这个看不见的维度织成了一张包罗万象的网。   他努力地看向四处,却没有看到那个人。   ......他还没有出现。   “Don’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集体观影散场,南乡子在顶灯老化闪烁的楼道里手舞足蹈,“Rage, rage......一会去北食堂吧?我想吃番茄鱼粉。”   南乡子是江苏人,吃不了辣。   在他身旁,孟微之低头快速翻着手机软件里的消息列表。一个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跳入眼中,其下无非是一些琐碎的事项。他心中记着日期,8月21日——研院秋季学期开学极早,今天他刚在北京落脚,就上了一节小课,而后马不停蹄地来组织观影。   现在是晚上七点零三分。   他看着屏幕顶端的时间,一时有些恍惚。   肩头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和那个学生相对道歉,忽感到手中手机振动片刻。那种呼之欲出的预感又涌上心头,他的意识里翻江倒海,忍着来由不明的巨大不适感看向屏幕,看见了两条新消息。   “我今晚有课,八点五十五分下课。”   “若你方便,可来文教楼M出口处等我,九点左右。”   消息来源是,魏奇。   他站在那里,盯着两行短短的语句。南乡子已经走出十米开外,余光瞥见身边没人,回头就见那个把短袖衬衫穿反的书呆子定定地站在川流的人潮中,好像被手机里的什么东西勾了魂。   “喂!”他大步走向孟微之,“咋了?”   “你说我去不去呢。”   面前迎上一块屏幕,南乡子眯着眼才看清那芝麻大小的两行字,然后看到发信人的名字,不由地哎哟一声。   “行啊微之,还真让你给忽悠到了。”他拍着孟微之的肩头,颇为兴奋,“这还能犹豫?我和你说,你一定要争取他来当咱们的指导老师,就凭这个名字,在学术竞赛里可就是披荆斩棘……”   “能不能有点远见。”   孟微之抖开他的手,将手机塞回口袋,顺便摸出饭卡。   确认过了。他闭了闭眼——身边这个少根筋的,就是二十一岁的南乡子无疑……或者说,就是他记忆中的,二十一岁的南乡子。   这个世界看起来像是那个早就被关停的初号世界,即一个以研院为模版进行细化建模、只存在了半年左右的虚拟世界。孟微之在其中做过测试,很熟悉其结构,但对于它究竟为何停用一概不知。   而这一切,似乎都是来源于他的记忆。   数据是谁采集的?   他明明记得,自愿让渡协议里没有包含这些!   那么这眼前的虚拟世界……   又是由谁二次构建的?   “一份番茄鱼粉,一份麻辣鱼粉,谢谢。”南乡子在前面回头看了他好几次,见他没有抬头的意思,只能自顾自朝食堂阿姨报菜名。   孟微之终于反应过来。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周围低头看手机的学生,挤去拿筷子,却好像是被时间的手拽住后领,一时有些窒息。   一切陈旧而熟悉。   这不过是一个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十二年前的夜晚。   他难以消化这种冲击,就像带着所有记忆离开三千界之后,精神在极短时间内收到了几重打击。说到底在他眼里,只有一个真实世界,其中只存在着一个叫孟微之的软件工程师,这个人倒霉地成为了虚拟世界项目的研究员。他不应该,或者说不可能承受江南树口中的“现实”——平行世界,大撕裂,然后是毁灭。   应该让那些哲学家先来面对这种现实,他宁可什么都不知道,在桑干无知无觉地敲键盘。   但如果在十二年前的这一晚,他没有去见魏奇,这种种事件是否会有所不同?   孟微之决定试一试。   即使这不过是一个“虚拟世界”。   南乡子坐在对面观察他。今天孟微之不知道怎么了,话也很少,举着个手机也不打字,瞅着屏幕发呆。他已经把自己的鱼粉吃完了,看着孟微之面前的满满一盆,犹豫片刻后开口:“……我能吃点你的吗?”   “嗯。”孟微之哼了一声,好像根本没管他说什么。   被夺舍了。   南乡子想。   要是以往,自己肯定会遭到严肃拒绝——因为养在胃里的幽门螺旋杆菌。   他去弄了双新筷子,夹了一口粉,不出意外地被辣到猛咳嗽。等他灌完了整瓶冰红茶,孟微之才抬起眼来看他,眼神里有一种错愕,还有……诡异的平静。   “怎么了?”   “不能吃辣就别吃了。”孟微之喃喃道,“你以后会胃穿孔的。”   “少咒我!”南乡子笑道,“你快点吃,不然我全给你吃完了……”   孟微之的手机屏幕亮着,就这么平放在桌面上。南乡子无意间扫了眼,看见那聊天内容时不由愣住。   “抱歉老师,我可能赶不及了。”   他小声念出来。   “不是,你根本没课,怎么赶不及?”   “你可以替我去,反正都一样。”孟微之拿起筷子,“我有点累了。”   但那辣味还是正的。   他一边吃一边想。   如果通过虚拟世界能回到这种时间段,那么即使一直活在虚空中,也是不错的上上策。   他吃完鱼粉,和南乡子在东湖旁边溜达一圈,然后回了宿舍。洗漱完毕,他给电脑插上电,然后爬上了自己的铺位、将眼一闭,几乎是在片刻后就进入了少梦的睡眠。   换一个方向。   或者,起码换一个研究所。   不要再去桑干了。   *   早晨孟微之是被拽醒的。他一起身,就见南乡子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道:“不是答应陪我去取大件的吗?”   在系统里太久,作息都紊乱了。   孟微之揉了揉太阳穴,但还是一言不发地下了地。不多时他们就出发前往快递站,就像是被输入了某种程序。   “你买的什么?”   “不是买,上次打电赛的队友送的。”南乡子掰着手指头道,“两个舵机云台,一个树莓派,一个机械臂还有一个手柄……原则上见者有份,不过你对硬件似乎不太感兴趣。”   “树莓派吧。”孟微之毫不含糊,“要给了你,不出一个礼拜绝对丢。”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这个世界的建模。   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南乡子进了快递站,正在货架上挨个找着。孟微之还在盯着过往的行人挨个看,忽而一阵脚步声传过来——那人穿着皮鞋,不是学生。   他抬起眼,顿时愣住了。   “微之,找到了!来帮我一把……”南乡子叫了一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立即补上一句:“老师好!”   “你好啊。”   魏奇朝他招了招手,而后看向孟微之。   “我正好来拿一个证件。”他点了点头,看向手表,“你现在应该不忙吧?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可以回答你在论坛上的几个关键问题。”   作者有话说   讲究的就是一个宿命感 第106章 轨迹修正中   孟微之看着自己的导师。一瞬仿佛是许久,他自觉表现得不够自然,便垂下了眼。   他的导师确实是……早生华发。   刚才在那玄门幻境中,他死活想不起导师的名字,现在想来,那像是一道保护机制——当意识到那一点时,他会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控制,身处之地并非真实世界——就像《盗梦空间》里,那个梦境内外的陀螺。   “……我听到你们在论坛上的报告,觉得你们这一代实在是比我们当年厉害太多。”魏奇在他身边走着,道,“只是脑机接口吧,现在全国有不少团队都在研究,他们有尖端的实验室,甚至是保密级的。如果你把这个课题本身作为一个实验,我愿意为你们提一些专业上的建议。不过,如果你今后认准这个方向,那就先打好基础,再进一步深造。我这里有两个相关团队,分别是……”   “脑机接口,和数字孪生。”孟微之道。   魏奇有些意外,看向他,许久才开口:“看来你做了功课。”   “在我的理解里,脑机接口是硬件,数字孪生是软件。”   “不,完全没有那么绝对。”魏奇笑起来,轻轻地摆了摆手,“说是两个方向,其实是要将此二者融合起来才能发挥最大效益。你现在能把现状搞清楚就很好,我们一步一步来。”   阳光有些刺目。   孟微之抬手遮挡了一下,身边的魏奇则停下步子,朝远处望去。循着他的目光,孟微之看到湛蓝天色之上划过一道飞机尾迹云,好像是某种正在生长的裂缝。   “哦对了,关于你们项目申报的事。”   孟微之回过神,转眼看向魏奇。   “你在论坛上和我说过情况了——指导老师那边可以署我的名,我回头把我的具体信息发给你。”他的导师说着,灰白相杂的短发在风中颤动,“有事随时找我。”   *   “数字孪生……”   南乡子盯着电脑,上下翻动页面。孟微之刚刚结束下午的课,把水杯从包里拿出来,就听他轻声念道:“我知道了——数字孪生,就是用物理模型或者一些历史数据,在虚拟空间中做映射,反应其对应实体的全生命周期过程。”   “对。”孟微之随口道,“就是真实世界的事物在虚拟世界的实时映射。”   说罢,他看向自己的双手,一时后颈发凉。   “你这两天怎么了,死气沉沉的。”南乡子摘下耳机,仰着脸看他,“你说魏教授觉得要把脑机接口和数字孪生融合,这什么意思?”   不是死气沉沉,是变老了。孟微之暗暗叹气。他抬眼看向南乡子,心道,等你以后工作了,只会比我看起来更加半死不活。   “映射的主体,”他道,“是人的意识。”   “太科幻了吧。”南乡子感叹道,“这大概是半个世纪后的事儿,咱们还是安安心心地混吧……”   “我打算换选题。”孟微之道,“不要脑机接口。”   “啊?”   “设备是没有的,话题是敏感的,进度是没有的,水平是有限的。”孟微之道,“我看了,魏教授那个数字孪生的实验室是新组建的,他们在搞本科生进组会的活动……我要去。”   “不是,那咱们的一堆人……”   “就当个社团玩玩吧。”孟微之拿着手机拉开门,“组织他们看电影,嗯?就这样吧。”   门砰地关上。   他靠在门上喘了口气。走廊里没开灯,紧急标志散发的诡异绿光将一切照得更加不真实,而面前几扇门之内传来些若有若无的谈话声,好像虫子啃食树叶的声音。   打开手机,他毫不犹豫地给魏奇打了电话——在学生时代,他都是宁可被已读不回的,开始用电话催命也是近几年养成的习惯。   这是一个虚拟世界。   他固有的认知不断警示他。   可那个平行宇宙的概念在炙烤他的意志——他亲眼看到一块屏幕中流出属于三千界的冰河水,于是也会寄希望于所谓蝴蝶效应。既然一只蝴蝶振动翅膀,万里之外便会生出一场风暴,那么他在“平行世界”中所做的一切,或许会对现实产生一些影响。   即使这个世界会不断修正其轨迹,他也再试一试。   “老师,我看到您那个数字孪生的课题组,有本科生进组会的名额。”他抓着发烫的手机,“我已经在网上报名了,来和您报告一声。”   多年前,他一直在外围,没有触及数字孪生这个项目真正的核心。   因而,“大撕裂”的真相就离他更远。   “明白了。”魏奇简短地应答道。   居然没有别的波折。   孟微之放下手机,感到不可思议。他靠在门上,努力地复盘,却觉得背后一空、差点朝后面摔一跤。一回头,他无语地看着搞突然袭击的南乡子,就看这家伙对着手指道:“有个人想加入我们课题组……呃,社团。”   “让他加。”   孟微之反手带上门,忽见窗外乌云遮盖住原本的天色。   夏末秋初的雷阵雨。   夏末秋初。   他心中再一动,有些不确定,但还是问南乡子: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看看……”南乡子划了划手机,“啧,是少年英才班的小孩,叫——江南树。”   *   他存在。   孟微之一直知道他存在。   只是大脑总会做某些选择,让主要的记忆覆盖次要的。他想起这个人,还是先想起在虚拟世界中的许多年,而将研院中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交错抛诸脑后。   他见过江南树,早在桑干时期前。   仅仅数面之缘。   课题组要干活时人手总不够,但观影会倒是十分热闹的。孟微之对只看热闹不干活的人一概没什么印象,记得那个小孩也只是因为他来和自己主动搭话——那谈话似乎并不愉快,那位少年天才甚至比自己还谨慎寡言。   他无法轻易将那人同江南树联系在一起。   可听到那个名字,一种好奇便压到了其他的情绪。他凑到南乡子身边,看到那个空白头像和由一个无穷符号构成的昵称,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一张脸。   如果数字孪生真的是百试百灵,那么少年时期的江南树,在三千界中便对应着少年神明江桐。   温和的、固执的、敢为天下先而不顾一切的江桐。   孟微之忍不住笑了一下,忽而鼻翼发酸。   “那明天再安排一次观影会——正好我周末没空,礼拜五晚上正合适。”他道,“你在群里发个消息……看完以后,我在和他们说一下魏教授那边的指示,就当开会了。”   “行吧。”南乡子按着键盘,“那看什么片子呢?”   “不就那几部来来回回看嘛。”   孟微之在他身后拉开椅子坐下。二十七岁那年寿终正寝的电脑在此刻重新开机,他盯着闪烁的图表,想起自己在玄门内按下关机键的那一刻。   “《盗梦空间》吧。” 第107章 十二年前的雨夜   夏末秋初,北京时有狂风暴雨。   小学期开始得很早,少年班公寓楼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嘈杂。楼道里挂满了没拧干的衣服,人在下面走,像是进了水帘洞。   江南树把伞收了,随手仍在宿舍门边。门一打开,冷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骂了一声,道:“外面很舒服了,怎么空调还开这么低。”   “不能开窗,雨会打进来。”室友说,“阳台上晒着被单。”   下雨天晒被单。   江南树将书包挂在床沿的钩子上,抽开椅子坐下。电脑屏幕还是黑色的,他能借着反光看到室友在做工图课的作业,刚想开口问进度,脑海中忽而闪过一条裂缝。   生长在屏幕上的裂缝。   从那天起,就一直挥之不去。奇怪的陌生人站在他身后,面前的屏幕犹如冰面般开裂、水流迸出,却又在刹那间恢复原状。他贴近那屏幕,自其中看到雪山、冰川的影子,还有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影影绰绰,不像是存在于现实的事物。而自己就像是在冰面之下,窥探着和身后那人一样陌生而诡异的一切。   “小江。”   江南树回过神,冷汗自后颈淌下来。他转眼去看室友,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把手机拿出来,就看到屏幕上有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新群聊。   “你应该被拉进去了——那个课题组。”室友道,“今晚有集体观影,你去吗?”   “可能会很无聊吧。”   “不会,我和张大爷他们几个都在,你可以听听他们的A大交换见闻。”室友笑起来,“你不会真打算在这儿一路读到头吧?得想办法趁早润出去……有目标吗?”   江南树靠在椅背上。他偏过头,看着窗户上淌下的雨水,而贴着高楼穿过的风发出即为尖锐的呼啸,灌入他的耳道,就像那“冰面”之外遥远的轰鸣。   “没有。”他说。   *   等冒雨赶到理学楼时,302教室的电影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   江南树十五岁,但身高窜得很快,比他的几个朋友都要高一大截。往人堆里一站,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朝他看过来——他被雨浇得有点狼狈,好在没穿浅色的衣服。   “这么拼命啊?”   “想你们了。”江南树开玩笑说,尽管他脸上习惯性的平静让这话显得有点儿认真了。室友拍了拍他,低声说:“咱们这儿没位置啦,你最后一个到,找别的地方去。”   他朝前边努了努嘴。   “坐那个学长旁边。”   江南树矮着身子,朝前瞥了一眼。   电影里正在混战——姑且称之为混战,江南树从没看过这电影,也不了解剧情。光影之外的一切都模糊,他看不见空位,当然也没找到那个学长,只小声急道:“别,我坐地上不行吗?”   “你太高了,会挡着。”张大爷低声道,“没事,看完了再聊不也行吗?”   服了这群人。   江南树硬着头皮站起来——还不敢站直,朝前排走去。在教室的角落还有一片空着,摆着几张折叠椅,其中只坐了一个人。他没多想,弯着腰跑过去,在那人身后坐下,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教室很小,椅子与椅子当中的间隔也不大。他将自己收纳进一个狭小的空间,微俯下身时,鼻息几乎能撩动前边那人的头发。   他于是又往后靠了靠,却也再没有抬眼看电影。   前面那个青年,头发略微有些长,带着细黑框眼镜,整个人勉强撑起一件灰色棉质的短袖衬衣。面容看不清,江南树的目光便从那人的耳廓落到他搭在一侧的手——修长,骨节青筋都分明,大概是很适合使用键盘的。   “这一部分描述的是潜意识。”   那人忽而回过头来。   江南树这才意识到自己凑得有些太近了。他自以为十分自然地同对方拉开些距离,盯着那双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面前的椅背。   “潜意识对入侵者有攻击性。”那人继续道,“只有伪装得足够合理,才能不被发现。”   “你在说《盗梦空间》?”   “不然呢。”对方笑了一下,“难道在说什么潜意识三大定律吗?”   轰然一响,身边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而后又笑出声。   江南树心下一松,于是也笑起来。他斟酌片刻,站起身,坐到了那人身边,问:“你是组长吗?”   “对,我叫孟微之。”   “江南树。”   “你对脑机接口感兴趣吗?”   “我还不了解这是什么。我们现在还在学基本数理课程,明年才能分流……”   “对啊。”孟微之叹了口气,“才十五岁。”   他回过眼,看向江南树。光影落在他身上,银白若月辉,似乎将他从三维降成了二维,叫江南树看得一恍惚。   那语气,好像孟微之已经认识他许多年。   “我还是太幼稚,脑机接口其实也不是我应该碰的方向。”孟微之说着,目光没有离开他,“我的导师今早和我打电话,说了很多和虚拟世界有关的畅想,那是一块真正的新大陆。可能会有危险,可能会碰壁,但我知道我们会走下去——如果犯错了,就原地存档,藏去功名,让任何变数都看似没有发生过。”   江南树愣了愣。   “我不太明白……”他道,“但是,如果现在就预判到有这样的风险,为什么不换一个更稳妥的方向?”   “上个世纪,人类厌倦了传统意义上国与国之间的划界,那时太空就成了新的边疆。航天器的尾焰可能会化作毁灭众生的业火,但时至今日,仍有一批最勇敢的人在开拓这边疆。”孟微之道,“而现在,数字世界的边疆在等待新的拓荒者。”   可能在踏入之时,会有挫折甚至牺牲。   或许有某种目前科学框架无法解释的现象,它撕裂着现实,会让人恐惧、绝望甚至疯狂。   但请不要忘记来到此地的使命。   拓荒者的脚下,唯有“前进”。   唯有前进。   孟微之垂下眼,耳边一声“kick”将神思拉回身边。十五岁的江南树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二人一时无话,而他的思绪被方才自己那段话拽回桑干奠基之日、自己的导师坐在轮椅上说出的这一番话。   无尽边疆。   只有前行。   他闭上眼,只觉头痛欲裂。   在这个不知谁是造物主的虚拟世界,他独身站在这里,站在属于他的边疆,尽力地想改变一些虚无的过往。   初次见面时,他根本没对江南树说过方才那些话。   在十二年前这个下着雨的夜晚,他只是和江南树前后坐着,面前是坠落、破碎和死亡。散场后,少年人拘谨地问他未来计划和对脑机接口的想法,他也简略地回答,往后,甚至都没有成为点头之交。   “你还好吗?”   “没事。”他强撑着道,“缓一会,马上要结束了。”   肩膀被人扶住。   孟微之明显地僵了一下,对上少年十分关切的目光。他眨了眨眼,气势顿时弱下来,道:“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江南树急道,“听说你们专业前不久刚猝死一个,真的假的?”   “那也算生死有命吧。”   凭着理智,孟微之动了动肩膀,同江南树拉开距离。他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却能准确地观察到江南树低头看向手机,而后眉头皱了一下。   “那我真的先走了。”他对孟微之道,“一个朋友找我有急事。”   一个朋友。   孟微之继续坐着。他尽力回想着所掌握的信息,从中搜索蛛丝马迹,在用推测将这些全部推翻。   他熟悉软件。   这是一个……会自我修正的世界。   在门关上的一刻,他从座位上起身,而后追了出去。 第108章 他的幽灵   按照孟微之对理学楼走廊长度的记忆,在他打开302的门时,江南树就算跑也只会恰好消失在走廊尽头,而感应灯会一直亮起。可他打开门的瞬间,黑暗的走廊才亮起灯光,而长廊寂静,无一丝脚步声。   他将门拉上,在原地不知所措了几秒,然后冲进了最近的一个楼梯间。   没有任何痕迹。   仿佛刚刚出现的,是他梦境的剪影。   理学楼离东湖很近。孟微之一出大门,就看到雨幕与狂风中呼啸着的高大树木,它们身后是摇晃的、不再平静的湖面。比路灯灯光更明亮的雷电滚落下来,和冷雨一同灼烧他的面孔,又无声地消弭在他脚下。   他跑入大雨中。   夜色浓重,大雨倾盆,这在虚拟世界中是潜意识不稳定的象征,带着某种攻击性。那湖水涌动着,其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在远离风浪中心的远处,一方水榭上亮着灯,照出了两个人影。   孟微之沿着湖边不停地跑,向那边大喊道:“江南树!”   可大雨像时间般落下。   江南树猛地回过头,却只看到一张由雨丝结成的网。肩头被人按住,身后那个戴着防尘口罩的人暂时地从高谈阔论中抽离片刻,在轰鸣的水声中道:“还有一分钟。”   一分钟。   他在刚进入大学时,这个人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身边。第一次见面,江南树在地铁将要进站时被他搭话,那时尖锐的摩擦声响彻整个地下空腔。在将要穿透耳膜的嘈杂中,他听到幽灵说:   “你认可平行世界理论吗?”   那是将近一年前。   幽灵只用了一年时间,在他本就根基不稳的生命中处处盘旋,就让他几乎要相信那个近于荒谬的论断。他其实并不惊讶于这个幽灵的出现——在他的父亲死于脑机实验事故后,本来光滑平整的事实上就已经出现了裂缝。   可认知上的裂缝远不如事实上的鸿沟更有说服力。   在他见到那块屏幕时,真理消失了。   那只是一块普通的智能大屏。它延展着,破裂着,像是一块单薄的冰面,冷水从缝隙中渗漏出来。在冰面的另一端,他看到雪山、冰川,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他确定自己没有被催眠。   那都是真的。   屏幕是湖泊的一部分,不知道是水面还是水底,而湖水隔着“边疆”对他低语。他看向其中,像神话里的神一样从云端看造物,带着冷漠的好奇和毁灭的倾向,想要伸手去触摸。   湖泊是真的,他也是真的。   那什么是假的。   “我已经相信了,你不用再多说什么。”他甩开那幽灵的手,“但说句实话,我年纪不大,起不了什么作用,也不会参加你们的那个什么团体......”   “谁说的。”   “不是吗?”   “我问你,”幽灵朝他逼近一步,“你想不想找到你爸爸?”   “什么意思?”江南树朝后退去,身后就是翻滚的湖水,“他死了!”   “他没有死。”   “你简直是个神经病......”   “他只是留在另一个世界了。”幽灵说,“脑死亡——这样的例子会越来越多。根本不是脑死亡,谈不上死亡!”   江南树按住自己的心口。他努力地平复呼吸,直视面前人,挑着眉冷笑道:“看来你是知道怎么找到他咯?”   幽灵站在他面前,雨衣上水流纵横。   “你果然还没有相信。”   江南树一怔,领口被他狠狠抓住,整个人向湖中跌去!   “你......”   他还没骂出口,喉头的手骤然收紧,他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少年的力气和成人差异不小,他扼着对方的手腕拼命挣扎,脚跟奋力蹬着地,而视线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模糊了。   “东湖的水其实很浅。”   幽灵说。   下一秒,江南树被猛地推向湖中。   身体失重的瞬间,他忽而觉得幽灵的长相十分熟悉,但就是说不出究竟是谁。引力没有给他太多时间,他在瞬息间被拉入“边疆”的隐喻中,冷水从周围包裹而来,纷繁雨声模糊成了一种呼吸。   东湖的水其实很浅。   而他浮在一片深渊之上。   江南树被身下的巨大空间激得更加清醒。他有些喘不上气了,肾上腺素却依旧激增,像是一股巨大的推力,要他放弃求生、向下去看看究竟有什么。   所谓另一个世界?   脑海里闪过父母的脸。   他闭上眼,渐渐松开原本握紧的双手,向深渊中沉去。一切声音和光线都在离他远去,湖面好像在渐渐凝结,成为他记忆里最初的、可以触碰的冰面。   在意识消失前,他感到一只手抓住自己,好像要不顾一切地将他拉回真实世界。   *   雨终于小了些。   孟微之看着江南树咳出好几口水,但人还没清醒。他一边打着急救电话,一边对正在捆人的南乡子比划着,示意他把那个家伙的口罩弄下来。   他自己浑身也湿透了,风一吹就冷得不得了。电话一结束,他迅速捞过南乡子的衬衫外套,把江南树整个裹住,接着起身快走到南乡子身边,看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没弄死吧......”南乡子哆嗦道,“我根本没下多少力气,学那些武打片劈了一下后脑勺就......这人也太没实力了吧。”   那张脸,三十二岁的孟微之也没见过。具体来说,可谓是毫无记忆点,两只眼睛一张嘴,就是个正常成年男性。   或者说,很像一个正常成年男性。   孟微之神色一变,看了南乡子一眼。二人合力将那个“成年男性”翻过身来,孟微之摸向其后脑处,差点被电了一下。   “这是......短路了?”   仿生人。   在南乡子大力捶打过的地方,有一处凹陷。金属制的元器件刺破了人皮,在潮湿的雨水中断续地闪着电火花。   “这——”南乡子目瞪口呆,“这自主性也太强了吧,我是不是在做梦?”   “一会老地方见。”   孟微之拍了他一下,转身跑回江南树身边。急救人员快到了,他很勉强地将小家伙架起来——也不小了,看来江南树十五岁就已经比他高,属于是多少有点先天优势。   “......去哪里?”   耳边人嘶哑着声问。   “去医院。”孟微之没好气地道。话音刚落,他的步子顿了顿——江南树把头靠在他肩窝上,低声地咳嗽起来,仍断续道:“我没事,不要去医院。”   孟微之转眼看向他。   肩头的衣服被江南树揉皱了——他意识到江南树想说什么,便低下头去听。可十五岁的小孩只是盯着他,用一种让如今的孟微之都会为之一愣的目光审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切,沉默许久后道:“那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你认识我爸吗?”   “......不认识。”孟微之架着他往外走,“你可能有点溺水,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说这些事......”   “我不去医院。”江南树坚持道。   他才说完,刺目的车灯便照了过来。孟微之不由自主地伸手遮挡片刻,等眼睛适应了,才发现那并非是一辆救护车。   惊诧之中,他看向江南树,见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灯光。   “你打急救电话了。”   “这有什么关系......”孟微之有些心虚,“不应该吗?”   从车上下来几个人,脚步轻而快,向孟微之出示了证件——特别行动组,前面的前缀没有看清。孟微之知道桑干基地也配有一个武装特别行动组,这种配置一般只用于......一些高等级密保的单位或项目。   “孟先生,请你也上车。”江南树被两个医护人员架走后,一人走过来,向孟微之点了点头。孟微之仔细地辨认他的面容,不由心下一惊——这是章尾,是后来桑干基地测试员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后来成了他的下属。   他从不知道章尾有武装背景。   “你们是医院的吗?”   “当然不是,马上会向你解释。”章尾接过他的身份证,查看了一下,“一会可能有几个环节,主要是签一个保密协议,其他没什么,不要有压力。”   孟微之收回身份证,轻轻点头。   一直以来的预感是对的。从导师到江南树,他们都身负着连他这个所谓“创始人之一”都不了解的秘密。曾经目力所及都是冰山一角、管中窥豹,而走到真相面前时,大量的信息再次冲击他的认知。   桑干计划的正式开始远比他预想得要早,而其实质,大概......也更加危险。 第109章 容器,试验品   地下建筑中的灯光反而十分明亮。   这里似曾相识,但孟微之可以确定自己没有来过此处。可能密保单位大都相似,北京的地下和桑干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他走出十二年,面目不改,也不过是未知与谜团最谦卑的学生。   “你是研院的本科生?”   “对。”   “我也是。”章尾在一旁,用闲聊的语气对他道,“不过我是武装生,本科毕业就归队工作了。研院的深造率很高吧?我当时毕设的导师和我说,不继续读就是亏大了。”   所以你后来读了在职研究生啊。孟微之默默道。   章尾给他打开了一间小屋子,里面只有一张桌和两把椅,三面都是单向玻璃。桑干有很多这样的房间,大都是用来给人做心理测试。   “除了签保密协议以外,”孟微之站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只回眼看向章尾,“还有别的事?”   刺目的灯光照过来。   孟微之本能地眯了眯眼。他不满于那盏照向自己的台灯,伸手将它转向对面的章尾,开口道:“一件一件事来。关于保密协议,我觉得这很不合理——我自认为没有看到任何敏感信息,何密可保?”   “我们——”   “我不知道你们的信息。”孟微之平静地道,“第二,那个学生被你们弄去哪里了?”   “这就闭环了。”章尾点了点头。   闭环?   孟微之扬起了脸。   “你确实还没有接触到过于敏感的信息。”章尾道,“无论如何,根据组织的意见,我要向你传达一些……”   “我可以选择不听吗?”   “不行,同学。”章尾叹气道,“你看到他了,或许还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你才二十一岁,嗯?这是个大馅饼,砸在你身上你不要么?”   “我不明白。”   “那个学生,你以前从来没见过,对吧。”章尾用肯定的语气继续道,“我知道你会说没有,并且这不是说谎。根据十五年的监测,你们在今天之前并不相互认识。”   孟微之的手指按紧了桌面。   “你们监视他。”他一字一句道。   “你所在的这个地方,”章尾仰起脸,看了看这狭小的房间,“是一个,呃,科研基地。很抱歉我不能向你说全称,因为上面没有授权——某科研基地,就这样。”   “检索信息和情报的途径,没有监视这一项吧。”   “不是监视,老弟。”章尾提着一口气,向后愁眉苦脸地仰去,从角落里拉出一个档案袋,将其推到孟微之面前。那牛皮纸袋有些落灰了,孟微之将其接在手中,只看到那本该写存档人姓名的地方打了个圆圈,其中有一个“1”。   他的目光在这序号上停留许久。   “给你十五分钟,把它看完,然后和我说你的想法。”章尾在对面道,“这个档案袋已经三年没人动了,你算是第一个。”   *   江文会,89年生人。   侵入式神经调控方向研究员。   从档案来看,他在千年前后进入了这个“某科研基地”,兼具计算机科学和神经生物学背景,在高水平刊物上发表了几篇论文,都和大脑电极相关——简单来说,“大脑电极”就是给大脑植入芯片,让人类像使用超能力般控制接入设备,就像在运用超能力一般。   十二年后的孟微之知道,这芯片不是普通的芯片,而是能让人类与人工智能共生的载体。   而他也知道,江文会的这个梦想没有实现。   至少在当时,对于“脑控”和人工智能的伦理争议非常大,任何要走这条路的探路者都是踩在底线的边缘踽踽独行,少有课题组愿意冒这个风险。即使人体临床试验在国外获得批准,这个豁口的开启也需要万分的谨慎——而万分谨慎的后果是,暂时搁置。   可江文会的档案资料有厚厚一沓。   孟微之继续翻看着,发现往下的材料逐渐趋同,都是一样表单——他记得这表单的样式,每次使用测试实验室前后他们都会填这种安全自查表,一式两份,一份自留一份上交。江文会的表单很多,日期连续,表明他做的测试多到了一种近乎不正常的频率。   他跳着查看,愣是没有看到一份实验报告。   只有申请,没有结果?   孟微之没有停顿,继续往下翻找着,全然忘记了这是在幻境之中,一字一句地审着那些申请的标题与日期。   江文会,江文会……持续长达八年,近千次次进出测试实验室,却没有一份实验报告存放在档案中。而在这样一个青年科研人员鼎盛时期的档案年代层中,居然再没有论文发表和专利申请的记录。   孟微之的手一顿。   在近乎重复的实验室申请中,他翻找到了一张出生证明。   孩子的脚印,鲜红的。   那是一个开始在春末夏初的生命。   他将那一张单薄透光的纸张择出来。在灯光底下,那个名字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什么生气。   “江南树。”他轻声念出来,而后看向章尾,“就算这是他的孩子,出生证明也应该在人家孩子自己的档案袋里,为什么会放在这儿?”   “因为这对江博士来说很重要。”   “孩子当然重要。”孟微之将所有纸张翻看结束,把档案袋封存好、退还给章尾,“江博士在三年前去世,原因是在一次无人允许的侵入式脑机接口试验中发生意外、导致脑死亡。你不会要说,他的意外死亡和一个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小孩有关系吧?”   “不,不是。”章尾连忙道,“我没有看过档案袋,但组织上开会后放出消息,说他其实一直在违规进行早就被叫停的侵入式人体实验!”   “实验数据呢?”   章尾不说话,有些难以启齿地看向他。   “他的档案里没有一份实验报告,这不可能。”孟微之有点忍不住,站起身来,“你不是专业的,把你们档案室的负责人给我叫来!向家属核实了吗?办公室都搜查过了?”   “在他儿子的脑子里。”   孟微之一怔,哑然地看向章尾。   “什么?”   “他儿子的脑子里,有一个芯片。”章尾低声道,“我也不懂——芯片好像是贴着哪个大血管,一取出来……人就会死。”   “他的违规实验数据,”孟微之重复,“在江南树脑内的芯片里?”   “没错。”   章尾仿佛终于松了口气。   “那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要监视他儿子了。”他道,“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他的头明天就会被敲开——这世界上,有的是人想要那些数据。” 第110章 二分之一真相   江南树的大脑中被植入了一枚芯片。   手中的纸被灯光照得有些发烫。孟微之松开了手,过了许久才再翻开那堆千篇一律的申请,在它们的最下方找到了一张死亡证明。   “那就是说,”他道,“江文会在你们的眼皮底下,用了八年时间进行违规实验,并且取得了某些成果。这些成果被储存在他儿子头颅内部的芯片中,内容不为外界所知,但对于脑机接口的发展极为关键。”   “不仅如此。”   门口有人说话。   那声音太过熟悉,孟微之惊诧地抬起眼,就看到自己的导师站在不知何时打开的门边。   “章尾,你出去吧。”他道。   三面镜室内,只留下他们师生二人对坐。   对孟微之而言,魏奇已经去世四年。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默地端详着面前鬓发已然星星的老师,最终目光滑落到那蒙尘的档案袋上。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那牛皮纸,而后他听见魏奇道:“江文会很有可能是自行了断的。因为他所做的事已经暴露,无论被什么制裁,最终等候他的都是死亡。”   “人体实验确实是高风险,并且有悖人道。”   “你看,我们总是能在事不关己时说出这样的话,因为面对的都是抽象的人,因而也不会有实感。”魏奇叹气道,“他的儿子——作为实验对象,被他使用了八年,直到他死去之前。这种行为很边缘,不过我们在后来的治疗与测试中发现,那个孩子很有天赋。”   他说完,抬头观察孟微之的反应,却见他正绞着双手出神。   “微之?”   “您说,八年?”孟微之看向他,“手术植入,侵入式实验,全都是高风险。”   “对,”魏奇道,“所以说,他是一个奇迹。”   “我从来不知道。”   孟微之轻声道。   对面的魏奇露出了些疑惑的神色,似乎这个输入语句的回应一时无法被生成。那厚重的数年被推到一旁,在话语的间隙,孟微之偏过眼时看见了镜中的导师和自己。   他知道这单向玻璃后还坐着其他人。   “我来同你谈话的目的,不是要你忘记刚才发生的事。”魏奇终于开口,“我不预设你已知什么,只是单纯地交给你一项任务——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什么任务?”   “江南树对我们的行为很不满。和所有正常人一样,他厌恶被监视。”魏奇叹了一声,“事实上,我们可以定位他体内的芯片,但就如今天一样,我们无法立即赶到现场,无法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也无法保证芯片安全。”孟微之略带讥诮地道。   “没错。”魏奇双手交握,置于身前,“我们马上会将他芯片的定位转交给你,一旦异常,系统会立即报警。”   他拿出一块智能手表,推向孟微之。   “这明明是更进一步的监视。”   “远水难救近火,如果他出了问题,你或许能更快反应。这是加强对重要数据安保的一个环节,当然不是全部——不过增大存活概率而已,你是明白的。”魏奇道,“人很脆弱,死亡只是一瞬间。当这样一个具体的生命被摊开在你面前,我想,你不可能不理会的。”   “您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了解你。”魏奇笑起来,“你是一个理想主义的、面冷心热的,好孩子。”   说完,他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   不对。   “老师……”孟微之猛地起身,“你不是!”   面前的魏奇,根本不是他十二年刚认识的那一个!   “你是华严——不,不对,”他抓着椅背,退向身后的镜面,“你是我的导师,你已经去世了。”   魏奇的意识主体被存储在三千界的玄门中。   而备份,大概就在眼前。   这个似乎没有主人的虚拟世界开始变得混乱,时间线上的人物被扭曲在一处,让孟微之也不敢轻信眼前的信息。   唯一逻辑通畅的解释是,他的意识来到了二十一岁的自己身上,而导师去世前上传的意识则在虚拟世界复杂的时空中游走,借着当年魏奇的口,在此处和他再次对话。   两个十二年前的数字孪生,容纳着来自未来的灵魂。   只是他们二人中,一个人的时间还在流逝,而另一个人则已经停滞在时间中。   “刚刚的三千界,是坍塌了吗?”   魏奇脚步顿了顿,手却握住了门边。   “老师!”在他关门之前,孟微之跑到近前,将那门一把截住,“请你告诉我一切。你的任务我会照做——即使这里是虚拟世界,此处的变化也会影响现实,您是不是这个意思?”   魏奇望着他,眼底忽而落下一滴泪。那泪滴落入皱纹之中,好像从未存在过。   “好吧。”他说。   灯火通明的地下建筑中好像只留下他们两人。越向前走,廊道的顶部便越高,直到在其尽头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空腔——五排铁架,上面放满了生命维持舱和其他被防尘布包裹的设备,其后的巨型屏幕上隐约闪烁着各类图表,像是指向不同的实验,那些数据都实时变化着。   孟微之直觉自己曾来过这里。   在真实世界中,他在回到研院任教后,被江南树带到了这里——这个“防空洞”。   是鸠占鹊巢,还是魏奇本来就和神明计划存在着某种联系?   “这就是桑干计划的前身,西山的地下。”魏奇回过身,向那那钢铁筑成的地下城抬起一手,“我们的系统,基于当时最新的超级计算机,在此处进行初次测试。”   从此开始,一往无前。   他似乎有些怅然,将手垂落下,看向孟微之。   而孟微之只是感到难以置信。   “原来早在此时,虚拟世界的实验就开始了。”他向魏奇走去,“您这时候就知道,系统可能会将原有的世界撕裂,是不是?”   魏奇痛苦地摇头。   “既然不是——”   “微之。”   魏奇拍着他的肩头,另一手颤抖着指向脚下的地面。   “这是边疆。”他道,“我后来才知道它是有生命的,它会生长……毫无感情、毫无保留,最终吞噬一切,你我都阻止不了……这是科学的尽头,科学的边疆。”   为什么阻止不了?   “我以前也不相信。”魏奇好像能听到他心声,“在桑干计划开始之后,不得不信。”   他抓过孟微之的手,在手掌用力地划下几个字。一笔一划,孟微之在心中跟着默念,再连贯起来,不觉毛骨悚然。   他写的是,“天地不仁”。 第111章 他没醒过来?!   “登出成功!”   孟微之猛地坐起身,脸上的面罩被人挪走。他抓着舱沿,大口呼吸着,抬眼看到了一位陌生的女士。   “赛莲娜·库尔巴里贾。”那位女士向他伸出手,“二十分钟到了,先把你们叫醒,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   孟微之同她握了握手,勉强从舱中站起来。   “时间?”他问。   一个工作人员给他看了世界时钟。虚拟世界中三个维度都会被扭曲,于是时间便成为了最好的指标——让测试员能快速确认自己已经回到现实,而不是仍在幻境中。   在赛莲娜的身后站着孟如海。孟微之看向他,一时说不出话,低声道:“胡有……”   “我知道,他不在那个世界里。”孟如海向他欠身,“多谢。”   “代号为‘三千界’的虚拟世界已经彻底不再传输讯号,任务圆满完成——比我们预想得快很多。”孟微之站起身来时,赛莲娜道,“但在这之后,你们并没有自然醒来,也没经历意识空白或脑死亡——发生什么了?”   孟微之卸下防护服,抬眼看向钢铁间的一线天。   “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他道。   开始和结束都有些猝不及防。   身边的那个生命维持舱已经打开,江南树大概比他先登出。他闭上眼,回想从玄门内的爆破到方才跟随他的导师进入西山地下基地期间所发生的种种。   自己刚才登出,是因为设定的二十分钟已到。   如此说来,南乡子应该还在那个世界的宿舍里摆弄一个仿生人。   重要的信息有几条。第一,桑干基地的前身就是西山下的那个“防空洞”,而这个西山基地现在在神明计划掌控下,昭示着某种联系;第二,他的导师在桑干计划开始前后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危机,但将这份风险长久地隐瞒了下去。   第三,关于江南树。   “他人呢?”他抱着自己的面罩,回过头去,“我现在就要见他。”   “这恐怕不行。”   “凭什么?”孟微之皱起眉,“我是因为他来这里的,并不是因为我认同你们的任何理念。现在任务也完成了,他要对我本人之后面临的可能风险负责……”   “因为他正在受抢救,”赛莲娜道,“目前还没脱离危险。”   手中面罩骤然砸落在地。   风险和死亡,离测试员只有一线之隔。   毕竟死亡本身也是一道“边疆”。   孟微之经历过许多不具体的死亡,比如说胡有——一个人在某个时间节点被宣判再也不能醒来,可他的呼吸和心跳却仍被体外机器维持着。现代医学就是如此,把本来交由自然的决定交给人类,让许多抉择都变得很残忍。   生存还是死亡?   这本来不该成为一个问题。   他身上的力气仿佛在瞬间消失殆尽,扔下手肘中厚重的防护服,再次看向孟如海。孟如海与他认识许多年,一时有些发怔——他头一次在孟微之的那双眼里看到了近乎祈求的神色。   “我带你去看他。”他艰难地道。   这建在太平洋岛屿上的基地,对人类而言还是太大了。   上一次奔跑近在眼前,在暴雨下的湖边。夜色太深了——好像所有声音都会湮灭于那种黑暗,无论是多么拼尽全力的呐喊。孟微之不停地跑着,身后三十二年都掠过,变成夜色凝结出的壳,平静地盛放所有的汹涌与疯狂,还有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好像已经为那个人跑过无数次。   有点记不清了。   “孟微之,”孟如海跟在他身后,气息不稳地道,“你不要太担心,他的意识数据已经被全部采集了,再不济……”   “我知道。”孟微之道。   急救区就在试验场旁,一进去就是满目的白色与过亮的灯光。孟微之越过肤色面目各异的人冲向其中,就见一架特护病床从紧急检测区出来,被推向病房。   在门关上的后一刻,他到了那病房的玻璃墙外。   高挑的青年,面色比平日里更加白了,被几个全副武装的人挪到病床上。除了其他生命维持设备,那放置在头上的非侵入式意识传输器极其刺目。   “怎么回事,”孟微之对着孟如海厉声道,“这个状态……他没有登出?”   “对。”孟如海低声道,“强制登出失败,心跳呼吸骤停。”   孟微之转过身,按着太阳穴,努力叫自己保持清醒。可病房里的一切太刺目,他没办法不关注,难以自制地看向监测屏幕上的心电图。   “胡有也是这样……”   “我知道。”   “你先冷静一些……”   “我很冷静。”孟微之放下手,向他逼了一步,“知道为什么强制登出失败吗?”   孟如海被他吓了一跳,颤着手做了几个安抚的手势。   “你们在和他的潜意识对抗,他的潜意识不想让他本人登出……”孟微之越说越快,“或者说,他本人的意识根本不在一个已经被构筑好的虚拟世界里。他在用他的意识,构筑一个新的虚拟世界。”   “这是他有意的?”   “应该是被三千界爆炸触发的。”孟微之言简意赅,“只有一个办法,我要保他。”   他眼前的孟如海和几个后赶来的辅助专家听得目瞪口呆。   “按照刚才的频率,给我重新接入那个世界。”孟微之重重地一拍孟如海,“你愣着干什么,和我一起进去。不是要救胡有吗?情况相似,很有参考价值!”   说完他就越过孟如海走了,朝测试场奔去。   孟如海这才回过神,向所有在场的同事确认了刚才孟微之的全部指令。果然是桑干基地出来的——大家忍不住闲话了一句,果然是临危不乱,还挺有人道主义精神。   只有孟如海没加入这次small talk,回头看了眼监护室的江南树。   这家伙,他想,命真好。 第112章 地下室和妻管严   远在万里之外,望京的一处住宅。   南乡子的妻子杨徽坐在偌大的客厅里,注视着悬挂在墙上的电子钟。时间所剩无几,窗外风声鹤唳,她不由地站起身来、向地下室的方向走了两步。   若不是今天从研究所提前回家,她根本没有和丈夫商议的机会。   这处别墅是杨徽的父母在京津的众多房产之一。他们结婚五年,在登出事故之前,南乡子在桑干待了三年,因而这别墅基本只有杨徽一个人住。对外人的说辞是这处房产离杨徽工作的研究所最近,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知道,最重要的是那个地下室。   这是经南乡子的导师魏奇授意,由他与杨徽一同秘密建成的一个简易测试实验室,主体便是一个生命维持舱。除却桑干,这是世界上唯一能稳定接入虚拟世界的端口。   而此刻,时间到。   半小时整。   她拿上手机,快步走入地下室,用声音锁开了实验室门。一片黑暗中,生命维持舱的一侧红光闪烁,她跑过去按下开舱键,穿过蒸腾的液氧,扯下了南乡子脸上的面罩。   “喂!”   南乡子一阵咳嗽,抓着维持舱边坐起来,有气无力地撕下了柔性电极。实验室的灯光大亮,他只能闭着眼喊:“等会儿再开啊老婆,我看不见东西……”   “快点出来,一会还得用东西把门口堵上。”杨徽在总控设备旁进行检查,“IP地址又短暂地暴露了,怎么和他们解释——还是你那小纪念品的故障问题?”   “无所谓,都行吧。”南乡子一遍脱防护服一遍瞅她,“老婆,我头好晕。”   “快点滚出来。”杨徽命令道。   生命维持舱被迅速关闭,杨徽切断了地下室的电源,反手抽出一根备用手电筒。她眼看着南乡子搬着几个大件杂物去隐蔽那维持舱,便转身拉开虚掩着的实验室大门,向一楼走去。   不远处传来敲门声。   她的脚步顿了顿,拿起手机,给南乡子发消息:   “他们来了。”   别墅的门打开,门外是刘子慕等一行人。刘子慕刚要开口,拿着证件的手就缩了一下——来开门的杨徽赤着脚,只穿了件吊带睡衣。   “什么事?”杨徽扶了一下眼镜。   “我……”刘子慕结巴了一下,“找我南哥,呃……那个,孟组长失踪了,他知不知道……”   “那估计还不知道。”杨徽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将门拉开了些,“你们是不是把他给屏蔽了?我上午就接到消息了,结果他回家一句话都没提。”   刘子慕越过她的肩头,看到了扔在地上的衣服。   “还睡着呢。”杨徽道,“你们都要进来?”   “不用了杨老师。”刘子慕尬笑道,“我们就是来确认一下……南哥他从桑干带回来一个报废的传输器,那东西可能还会自动回传IP地址。我们就是想来看看情况,和他商量一下——能不能把那个传输器暂时还给基地里?”   “没问题,”杨徽爽快道,“我立刻给你拿来。”   等南乡子从地下室上来,刘子慕他们已经被打发走了。他暗自松了口气,说着“你还真给他们”,在老婆肩头亲了一口,不出意外地被拧住耳朵、按在沙发上。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她问,神色冷静如常,但南乡子看到她鬓角微微出汗。   “啊?什么?”   “孟微之。”杨徽从地上捞起他的薄西装,自顾自披上,“你知道他在哪里,对吗?”   “我见到他了。”南乡子轻咳一声,正色道,“但时间太短,我没来得及和他多商量。他现在在‘神明计划’手里——还得DP吧?他似乎在帮助他们做一件事,做一件可能会毁灭三千界的事。”   “刚才的最后一刻,你看了什么?”   “进了一扇门。”南乡子闭了闭眼,“我看到了老师,和他说了些话……”   “和孟微之分开了?”   “对。”南乡子往沙发上一靠,眯起眼看她,“这么操心,谁是你老公啊。”   “滚。”杨徽踹了他一脚。   她走向岛台,顺路捞起故意扔在地上的衣服。南乡子猜她是去弄咖啡了,果不其然,她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马克杯走回来——并没有他的份儿。   “我总觉得你才是比较操心的那一个。”   将杯子放下,杨徽抱着膝坐到他旁边。   “从你回来之后,我没有仔细问,你也不乐意和我说。”她道,“桑干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么跟你讲吧,”南乡子转向她,“如果我说,其实我并不是因为所谓‘意外’而精神测试不合格、最终离开桑干……”   “你是说,你并不记得在三千界里发生了什么?”   “不,大部分还是记得的。”南乡子说,“我的意思是,我是自愿离开桑干的,带着一项任务。”   杨徽抬起眼。   “他们让我监视微之。”   “为什么?”   “我原来不知道,现在明白了。”南乡子看向窗外,“孟如海之后,DP的下一个策反目标就是他。那个团伙坚信桑干计划会毁灭世界,好像还有理有据,现在他们正在搞一场针对桑干系统的大破坏——借着孟微之的手。”   窗边悬铃木投下大片阴影。   “有点疯狂了。”他轻声道。   “我相信老孟,你更应该如此。”杨徽道,“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坚定,倘若他的信念在某一刻动摇,我宁愿相信我们一直以来都是错的。”   南乡子回头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恍然。   “对了,我要问你一个人。”他快速道,“他好像也做过老师的学生,但因为老师四年前过世所以……他最后是在研院拿了博士学位,然后突然人间蒸发了,你记不记得?”   杨徽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叫,江南树。”南乡子试探地说出了那个名字,“DP现在有三个主席,他是最年轻的。”   “我知道。”   杨徽沉下了声。   “那个脑子里带芯片的聪明小孩。” 第113章 意定监护人   头顶的老旧白炽灯在以固定频率闪烁。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孟微之躺进生命维持舱,偏过脸,用指节轻叩几下舱壁,“比如说,遗言。”   “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捐掉,”孟如海道,“找到胡有。”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穿透舱壁。   这才叫执念啊。   孟微之无奈地笑了一声,最后按了按额前的柔性电极片。维持舱开始充氧,药剂也同时喷出,他几乎是在一瞬间陷入黑暗。   而后天光大亮。   眩晕之中,他踉跄了一步,差点没拿住手中的电脑。走廊在周遭延伸,他身上穿着秋季常穿的风衣,左右并没有人,只有横满走廊的、清明透亮的落地窗。   这里不是研院,是A大。   系统内外的时间尺度不一样,虽然出现一定混乱,但一条规律是可以肯定的——虚拟世界的时间走得比现实更快。   他这时候已经在读研了。   而这时,他应该是刚从工位离开,准备去吃午饭。   孟微之缓了片刻,摸出手机,开始强迫自己排除一切念头、全神贯注地检查时间和信息。这是九年前——离那场湖边的大雨已然过去三年,一切和他记忆里被延长的学生时代并没有太大差异。   正出神,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来。   他没来得及看联系人,抬手就接。对面响起一个声音,闷闷的,熟悉得叫他差点喊出声。   “我在你学校门口,拜托来接我一下。”   孟微之短暂地宕机了。   这是什么情况?   “你……”他把手机拉远了一些,大脑飞速运转,“预约了吗?为什么不放你进来?”   “进来了也找不到你,”对面江南树的声音低下去,“你上次就忙得没空来接我。我没找到你,就先自己回去了。”   这算是什么不存在的记忆……   孟微之眼前猛然闪过那一夜,在西山地下基地,魏奇在他掌心写下那四个字的时候。   看来,这个世界的自己正执行着那个任务。   那个监视任务。   他抱着电脑,快步走出FIT楼,向南门跑去。秋风摇落叶,触感和声色都那么清晰,好像真的有这样一个秋天停留在他生命里,而他也真这么不带顾虑地跑向某个久候的人。   等到了近前,他有意留了一段距离,放慢步子向外走去,故作镇定地喊了句:   “江南树。”   一门之外,那个少年人好像比之前更高了,但不再瘦削得吓人,更近似于孟微之印象里的那个“江南树”。一看到他,小孩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面上却还是带着些不太自然的持重,越过本就开放的闸口,开口就是:“师兄好。”   孟微之没有再说话。   他无比自然地接受了这种设定——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江南树走过来,没和他并肩,而是稍稍落下一点,随口问着:“你下午还去实验室吗?”   “应该……不去吧?”孟微之脱口而出。   很快他便自江南树略带惊讶的神色中意识到一些不对劲。自己真正读书那会,基本不会离开那个科研小作坊,甚至在那里放了张折叠床。这个世界中的江南树似乎十分了解这一点,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说:“这是应该的,你确实太辛苦了。”   “不,”孟微之讷讷道,“功夫还是花少了。”   “你们学校就是漂亮啊,这一看就是大学……不像研院,跟个老小区似的。”江南树终于笑起来,带着点调侃看向他,“哎,不管怎样,感谢您百忙之中能接见我,陪我在这浪费时间。”   还是那双眼睛。   他不会真的能使什么法术吧,孟微之想。这不是三千界,他们也不过是不能从心所欲、身负枷锁的凡人,可在无数的瞬间,每当江南树看向他,孟微之耳边便似乎有了天极冰河间的不绝水声。   时间分明不停流淌。   可在此时,他的时间才重新开始流淌。   真是好奇怪的说辞。   “别和我说这也是应该的,”江南树偏了偏头,“虽然这大概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吧,嗯?”   他说着,朝前走去。   在他身后,孟微之沉默片刻,在光中眯着眼,再看向他的影子。很快影子也不见了——银杏叶落了满地,可金黄依旧在空中摇曳,那么繁盛,那么不真实。   孟微之不知道这条时间线上的自己和江南树正保持着一种怎样的关系。   聪颖敏感的天才大概会对从小到大一直经历的“监视”格外敏感。而魏奇看重的得意门生本人并非是什么奥斯卡演员,尽管脸上少有表情,却藏不住什么事。全景敞视的“监狱”中,监控和被监控,彼此心知肚明,却以一种格外稳固的关系相互连接着。   这是为什么呢。   “喂,师兄!”   孟微之一愣神,抬眼看到江南树捧着一把从地上刚捞起来的银杏叶子,笑得比那金黄色都灿烂。   “我要你看着我,”他道,“你看。”   一场银杏雨落在这方寸之间。   孟微之本能地闭了闭眼睛。他能听到叶子贴着自己的鬓发与衣袖滑落,甚至有几片进了衣领。他急忙伸手去摸,抬眼恰好对上江南树——那家伙的头上沾满了银杏碎屑,打眼一看,好像是话剧里角色戴的什么桂冠。   他们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孟微之将自己拍干净,下意识抬起手,江南树便低了头。仿佛是有习惯指引一般,他无比自然地拂去了少年的头顶“桂冠”,随口说:“这也算是扮上了。”   “小时候,我爸给我单独写了一个剧本。”江南树抬起眼,“只有我一个角色,我演的是国王。”   “国王也戴银杏王冠吗?”   “怎么可能,”江南树挑起眉来,“你别小看我。”   他再次望向孟微之。   “是柔性电极。”他低声道,“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就是非侵入式脑机接口实验,我戴的是用来辅助的脑电图帽。”   一辆车驶过,在他们身侧扬起一路金色的尘埃。   “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已经知道我脑袋里有个芯片了。”江南树道,“你早就知道它在压迫我的大血管,可能某一天我就不能动了,对吗?”   他问的很平静。   无论三十二岁还是二十三岁的孟微之,都难以作答,   “对。”江南树替他回答了。   少年垂下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同他走着。孟微之只觉心跳加速,在虚拟世界中章尾所说的话和那个尘封已久的档案袋都刹那间回到眼前,出生证明和死亡证明无端连成一片——纸张惨白,脚印鲜红。   “江南树……”   “不过这样也蛮好的。”江南树打断了他,颇轻松地开口,“至少,我还白捡了你这么个意定监护人。” 第114章 天罗地网   看来这个世界没有打算给孟微之太多反应时间。   为脑机而死的父亲,大脑里的芯片,仿生人和背后的阴影,还有桑干的前世与如今的“监视任务”——一切一切,关于江南树。   这个被扭曲的世界,似乎想要告诉他点什么。   或者说,江南树的潜意识想告诉他点什么。   他没有说话,一时有些恍惚,抬起眼时那少年还站在满目灿金中,回眼来看他。   “不走吗?”   孟微之轻呼出一口气,软下了目光。   “来了。”他道。   魏奇在上一段幻境中说,江南树很有“天赋”。他刚开始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天赋,等到自知身处于这由江南树构建的世界,看到这与外界几乎毫无差异的环境,他才明白这种“天赋”究竟是什么。   是极强的记忆力。   系统最终只会起到一个搭建的作用,而最终的成果要依靠数据。记得多少,虚拟世界就有多真实。   江南树来过A大,这不稀奇。   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你在想什么呢?”   孟微之一顿,猛地睁大了眼。江南树的面孔近在咫尺,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好歹的小孩笑了起来。   他背着手,仿佛只向孟微之投去那一眼,而后便回身继续往前去。孟微之有些坐不住,立即追上去,轻声道:“我在想你方才和我说的话。”   “也不是什么大事。”江南树道,“我都不是很在乎——你是不是更好奇,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他转过来,面对着孟微之。   而孟微之意识到,这是潜意识在和自己对话。   “不、告、诉、你。”   说完,这家伙志得意满地再次转过去,迈着大步往前走,好像再也不会回头看一眼。孟微之愣住,转而又失笑,追上他时便放缓步子,斟酌后抬手拂去少年肩头的落木。   只一刹那,他窥见江南树眼中似有何物消融。   等陪完江南树,孟微之回到自己的寝室。舍友出去了,他便在书桌前坐下,直接拨通了南乡子的电话。   “喂?”   很不耐烦的声音,听起来是在破防。   “你怎样啊,”孟微之渐渐放松下来,“不会还在给你导带本科生吧……他真不管?”   “全赖你。”南乡子道。   “赖我?”   “我们实验室最近在做清扫,扫到那个杂物堆了。”南乡子那边明显压低了声音,“你忘了?你当时让我把那东西拆了扔里边的!”   “什么东西?”   “那个……”还是可怜研究生的南乡子显然沉不住气了,“那个机器人!”   连孟微之的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那……”他勉强开口,“怎么说?”   “我当然眼疾手快拿走了啊!说是我的自行车!”南乡子怒道,“现在在我宿舍。”   “我马上过来。”   孟微之挂了电话,差点撞上刚开门进来的室友。他没管,一边道歉一边收拾背包,在摸到研院校友卡的瞬间抬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胡有?   “师兄好。”胡有朝他欠了欠身,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我是来找你的,正好碰到你室友。魏老师有个东西给你,你保存好就行。”   说罢,胡有将手一伸,自指尖挂下一枚U盘。   ……真不是时候。   孟微之看了他一眼,一把拿过那U盘,推开门便向外去。   真难以想象,在他的意识离开后,虚拟世界中的自己居然能鲜活地存在这么久,甚至迭代了很多次。这大概就是虚拟世界和数字孪生的魅力——值得魏奇奉献一生的魅力。   他踏出南门,这个世界的车水马龙便在面前蜿蜒。   那一刻他忽而感到一种灭顶的孤独,这是他被代码和神经元填满的人生中前所未有的。他向来想得很少,便也不太可能面对着一个匆忙的世界感到痛苦。   可这是江南树的潜意识。   孟微之在用他的眼,看到他的孤独。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那个人的内心奔走,不由地有些新奇。   江南树不太记得他了——在真实世界里,他在江南树眼中从始至终应当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类似于一个陌生人——可在这儿,他的窥视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江南树的潜意识向他完全摊开,坦诚得叫人难以置信。   而孟微之也不太记得了。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里,从圆明园到魏公村,时间在耳边震颤、呼啸。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再迟疑地抬起手腕,靠向自己的前额——眉心处曾经被劣质的电极片烫伤过,留下了一个仔细看都看不出的疤痕。   他都快不记得自己爱着某某人了。   可江南树却看得这么清楚——   早在孟微之认识他之前。   他闭了闭眼,在心中再次压下一个问号。车门一开,他背着包跑出去,熟练地找到出口,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上去。没有向上的扶梯,他暗暗骂道,到哪里都是一样——一样不省事。   等到光落到他脸上,眼前就是南大街。   这是属于他的“吴郡”。   而所谓平泉寺,大概就是302,或者其他不在监控下的地方。   南乡子显然对他如此之快的到来表述震惊。他们在东南门碰头,而后一路朝着学生公寓跑,七拐八拐终于进了南乡子的寝室。研院的宿舍又老又小,研究生也住四人间,而那多出来的一个“人”就让空间变得有些局促——南乡子的师兄室友们都出差去了,房间里窄窄的过道上堆满了那个仿生人的身体零部件。   孟微之勉强找准地方下脚,沉默一会,道:“要不搬到302去?”   “302?那早就不是你的地方了。”南乡子叫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东北面有一片老工地,里边有个棚子以前是工人用来供关公的,现在工人都走了,就剩个空棚子。我们走过去只要十分钟,成不成?”   孟微之捡起一条机械臂,将自己的背包拉开了。   “快装。”他道。   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雨。   他们扛着两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朝那个关公棚跑去。棚子里已经没有关公了,但看起来还算干燥,那些零部件便被直接扔在了地上。   “怎么弄啊,就放这里?”南乡子皱眉道,“万一再被人发现,万一出了什么事……”   “把它拼起来。”孟微之道。   “你疯了吗?”   孟微之没管他,蹲下去摸索片刻,拿到了那个头颅。头颅上有接口,他心思一动,望向自己万年不换的双肩包底部——似乎如他所愿,那枚南乡子先前承诺送给他的“树莓派”和一条数据线就躺在那里。   “正好忘带电脑了,勉强替换一下。”他道,“这个派有四个接口,我只要把这个脑袋里的数据弄出来就行。”   “那就不拼了?”   “你来拼,能拼多少拼多少。”孟微之斩钉截铁道,“然后,找个机会,单独把它送到魏奇面前。”   南乡子似乎要骂娘,然后忍住了。   仿生人头颅接口侧的红灯亮起,显示数据正在传输中。孟微之坐在一旁等待,耳边是棚子外边细密的雨声。   在现实中,某个恍惚的下午,魏奇确实让胡有送给他一个U盘。可当他接入U盘时,其内容显示已被损坏。在那条时间线上,他没有这么早认识江南树,也没什么仿生人,但此时他却生出些预感:这二者,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还有魏奇。   这分明是属于江南树的世界。   他却觉得,头顶悬着一张为他而成的罗网。 第115章 U盘与小木头   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变成连续不断的秋雨落下。孟微之背着包在雨中一路跑着,一步水花一溅起,潮湿的风衣衣摆几乎要缠在他的小腿上。   魏奇的实验室很近,但他不确定老师会不会在。   如果预判正确,这里的“魏奇”大概也承载着他老师终身的意识与记忆,正在某个角落等待与他相遇。   就像一个幽灵。   孟微之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无可置疑;因而“幽灵”不过是他从自己贫瘠语料库里搜索出来的、最能体现那种状态的词汇——好像是一个阴雨天,在他干燥温暖而阳光明朗的人生中时不时出现着,影响他、指引他,甚至……摧毁他。   可老师不会那样做吧。   ——凭什么觉得老师不会那样做!   风险,危机,魏奇明明什么都知道。   心脏叩击着肋骨。孟微之已经到了实验室所在的楼层,而魏奇的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他头一次感到面前的空间有些不实——或许是因为雷达精度有限,他竟从摸得到的墙面上看到了些失真的痕迹。   而眼前的那扇门虚掩着。   他没有犹豫,就像先前无数次般,推开了那扇门。   映入眼中的是那张书桌。   桌上摆着电脑、桌灯、资料和几个结构模型,都有些落灰了。而他的老师坐在木质书桌前,带着笑看向他,双鬓上的雪比几年前又深了一重。   “微之,”他道,“你来了。”   在不见四壁的办公室中,一盏孤灯亮着,孟微之与魏奇对坐。   “有些事您可以当面对我说。”孟微之将那枚由胡有送来的U盘推了过去,“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拿到这枚东西,发现它坏了,也不太好意思再来找您。”   “现在就脸皮厚了?”魏奇笑起来,声色中夹杂着明显的痰音,“你不问,我不说,很多事就这么囫囵过了。”   孟微之垂下眼,手指按了按潮湿的衣料。   “您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魏奇道,“你师母给我弄了中药。”   他们相视,隔着生死,淡然一笑。   “我也没有想到U盘会出问题,我只是以为你就算知道了一切也会一往无前——在我眼里你就是这样的,不必反驳我。”魏奇将电脑打开,快速地在键盘上操作,一个文件便被打开。他将电脑转向孟微之,抬起头时又道:“你自己看吧。根据我的遗嘱,我的个人电脑应当会被桑干档案馆保存,在外边你大概率看不到。”   文件夹中有审批文件,三份用标准序号命名的表格,还有一份叫做“笔记1-24”的文档。   孟微之握着鼠标的手紧了紧,下一面就点开了那份笔记。   “3月21日,阴天,带小木头上学。”   这是魏奇的日记。   小木头,像是对孩子的爱称。   可是师母和魏奇没有孩子。   孟微之移动鼠标,找到了文档初次编辑的年份——距离虚拟空间的此时,当属六年前。这一年对他而言很陌生,大概是他刚刚上大学的时候——和魏奇还没有任何交集。   大脑飞速运转,他忽地抓住了那个点,而后整个人一凛。   如果没记错的话……   那一年,江南树的父亲江文会,去世了。   “然后他的妈妈疯了。”魏奇的声音从孟微之耳畔响起,“他失去了监护人,我和你师母……领养了他。”   孟微之有些僵直地看着那行字。许久,他抬起眼,转向了魏奇。   “然后您开始监视他。”   “是监护——”   “您和我亲口说过,他很有天赋。”孟微之站起身来,“老师,你也和江文会一样使用他了。”   他说的是陈述句。   “我和你说过,一些检测和治疗都是必要的。人体实验的危险性,不只是你看到的脑死亡案例——死亡反倒是一件好事,更可怕的是,变成疯子。”魏奇,或者说魏奇的数字孪生变得有些激动。他咳嗽起来,回声充斥着整个办公室,叫孟微之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我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魏奇终于平复下来,低声道,“而我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现实世界,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早向你强调他的存在,也没有让你成为他的意定监护人。”   “您没有这么做,”孟微之试探着看向他,“结果呢?”   魏奇望向他,双眼中尽是惘然。   “我不知道,”他道,“我已经死了。”   真实世界中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结果”。   “虚拟世界之所以吸引人,就是因为它赋予一个凡人以造物主的能力,让他如同神明一样全知全能,像四维生物一样在时间中穿梭。”魏奇道,“想象你有一把斧凿,而时间是一座座连绵的山,你的轨迹是不绝的川流。一座山拔地而起,挡住了你的去路,使得你的人生从此走向另一个方向,发生的一切都让你绝望、后悔。”   “就算拿起斧凿、在虚拟世界里劈向那座山,或许也于事无补。”孟微之道,“现实就是现实……”   “不要忘记蝴蝶效应。”魏奇双手交叠,隔着一面电脑屏幕看向他,“在虚拟世界中发生的一切,都在影响着外面,也在改变你。”   “那么,这就是一个概率学的问题——”   “若不考虑时间,”魏奇笑了一下,“概率是百分之百。”   孟微之一时没有理解老师的意思。   他继续往下翻阅着文档。后面的内容比起第一行字更加容易叫他接受——江文会的离奇死亡、“小木头”头颅内的芯片和人体实验,魏奇在一次次震惊和举棋不定中接受了他理想的未来——是拔地而起的沙漠高城桑干,也是要无数人签下生死状的模拟测试。系统联通着虚拟世界,虚拟世界本来是由数据支撑起来的,可他却在不断收到一个神秘团体的警告,说这会导致异世界的扩张。   他们说,“no more”。   文档戛然而止——在孟微之看来。10月29日,雨,正是今天,生活还在肆意地继续,但孟微之知道,此时离魏奇病逝只有三年。   在下一年的春天,桑干计划将会启动。   “这就是U盘里的全部内容?”他问。   “百分之九十……还有一个TXT,我可以向你口述其中的内容。”魏奇看着他,目光跟随,表现出作为数字孪生的一些程序特点。孟微之的心一绞,就听魏奇像是人工智能般复述道:“微之,我发现他们正在接近江南树。你是否有什么讯息?请立刻与我共享。另外,我为你们在苏州桥附近租了一户两居室。江南树本科即将毕业,尚未进组,有些游手好闲,希望你能尽量关注他。我已和你导师打好招呼,近日不必去实验室打卡,直至一周后江南树到实验室。”   “你让我和他一起住?”孟微之脱口而出,“这怎么行,我……”   “我不能再看管着他了。”魏奇的眼瞳动了一下,恢复了仿生的状态,“他目前什么都知道,状态不稳定,也不太愿意见到我。我如果干扰他的日程,会更加激怒他。”   孟微之愣了愣,想起白天时江南树所说的话。   少年的眼睛透亮,银杏叶金黄。他不会形容,但很自然地认为这是自己生命中应当出现的东西——与暮气、死亡相对,暖融融地落在阳光下。   而不是如魏奇所言……   “变成疯子”。   “你会保全他的,是吗?”魏奇的声音带着些颤,“只有你能做到。”   孟微之一下子清醒过来,直视着魏奇,下意识地点了头。   虚拟世界就是潜意识,而潜意识的活动与幻境主人在现实的状态是基本对应的。他没有再多想,闭目的瞬间,隔着玻璃向危重监测室里的遥遥一望重重击向他。   “我要保全他。”他向前一倾,“怎么做?”   “别让他自己出去见什么人。”   孟微之正要说话,办公室本就虚掩的门被人敲了敲。他有些紧张地回身,就见胡有正有些费力地拖着什么东西。一看到他,胡有明显地怔住,而后带着些惊讶道:“老师……师兄?”   “什么事?”   孟微之循着胡有的目光,看向了地上那个淌着水的亚麻袋。袋口露出一截金属,上面黏连着一些类似于人类皮肤的物质。   “像是一个仿生人,扔我们楼门口了。”胡有道,“要不要查监控?”   “不用了。”   孟微之还没开口,魏奇就说:“用不着,把东西放在我这里就好……是给我的。”   他移过眼,带上了眼镜,目光被折射得有些不真切。孟微之一时没反应过来,听着胡有将门关上,而魏奇在他对面疲倦地笑了笑:“我放心你,去吧。关于这个仿生人,我会给你答复。”   没猜错的话,魏奇知道这个仿生人。   孟微之没有心思再在这个办公室耗下去。他站起身来、拉开椅子,正要转身出去,就听魏奇在身后道:“你不能不信——虚拟就是会改变现实的。”   孟微之顿住。逆着走廊上惨白的灯光,他回过身来,看到魏奇伶仃地站在那里——真的太像一个幽灵。   “不然你永远不会看到他。”魏奇喃喃道。   外头的雨还在下。胡有从实验室出来,递来一把伞,孟微之顺手接过了。他再一次深深地看向魏奇,最终目光落在那容纳着阴影与冷风的老窗上。魏奇的影子也在其中,像是在沉思,又像在悔罪。   “老师,”他轻轻道,“再见。”   江南树一直想搬出研院十三号楼阴湿的宿舍,因此一直在做建模兼职攒钱。当魏奇和他说给他租好房子的时候,他却只感到一种计划被打乱的烦躁。还没有发作,从老家伙嘴里听到的“孟微之”三个字就让他气消了一半,转而觉得有些新鲜。   “他答应了?”他问,“可他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你准备一下吧。”魏奇简单地道,然后挂了电话。   江南树将手机往床铺上一扔,然后看着自己刚叠好的衣服出神。他的衣服大都有些旧了,没什么挺括的,有的甚至嫌小了还在穿。他在想要不要在搬宿舍前去买一身新的,至少不能被他师兄觉得太落拓。   毕竟,他可是相当喜欢孟微之。 第116章 对监视者的监视   对孟微之而言,说搬家就搬家。   行李其实并不多。他花了半天把东西打包装箱,把箱子弄上了租来的搬家车,眼一睁一闭就到地方了。苏州桥就在研院附近,他只记得这里有可以吃饭的地方,还有一些租金高昂的老旧小区。   比如说他马上要落脚的西庄。   期间父母打来了一个电话——在现实中他们因为各自的工作已经许久不联系,孟微之一时觉得心中空落。匆匆说完近况,他在虚拟世界里也不敢向他们说明自己的动荡,只将一切囫囵搪塞过去。   等到在自己那间十三平米左右的、有着一张床和一张桌的房间里坐下,他才对将要面临的种种有了实感。   可没有人有资格定义何为现实。   他的陀螺已经不存在了——在一个他能轻易想起老师姓名的空间里,他一时找不到任何指征,只能尽力地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可当房门被推开,他还是定住了。   身形颀长的少年人探出半个身子,穿着柔软的卫衣,背在一肩的书包随着褶皱一并落下来。看到孟微之在发呆,他似乎有些想笑,伸出手来晃了晃:“你的东西在外面,不现在收拾吗?”   “啊。”孟微之轻声道,“好。”   他站起身来,将门拉开些,侧身从江南树旁边过去了。卫衣的触感很真实,他只是一瞬间蹭到,手指就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   面积不大的两居室陷入奇异的寂静。   孟微之有着数年的宿舍生活经验,对同住一地的接受度极高,可这时候却不知所措。他和江南树可以说是“不熟”,更没什么实在的同居关系,但他的大脑过于肯定地告诉他,他们俩早在这个世界之前就滚在一起了。黑灯瞎火的平泉寺,冷硬的石台和滚烫的皮肤,他们相拥着醒来时连发丝都纠缠不清——孟微之不知情之所起,只知自己确实纵容他。   关于触觉的记忆太可怕了。   眼见不一定为实,可曾经触摸过的事物却好像无时无刻不叫嚣自己就是真实的,而后灌入四肢百骸,告诉他应该如何......   去走向他。   去拥抱他。   在一切发生前,带他逃离这里。   孟微之有些机械地整理着衣物,将它们分门别类安置进衣柜。斜阳自窗户中落进来,将他的身后晒得有些热,他正好爬起来去拉窗帘,就听江南树在门外道:   “师兄,一起吃饭吗?我想出去转转。”   不要让他单独行动。   “好。”孟微之爽快地答应,“你想吃什么?我都行。”   他会过眼,继续挂衣服,于是也没有看到江南树眼底掠过的一丝惊疑。   今天孟微之和以往不太一样。   江南树把自己不多的行李收拾好,坐在空荡客厅里的唯一一张沙发上发呆。他其实觉得自己也不太正常,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却一时想不出来。   有种怪异的感觉——房间里的那人,不是孟微之。   他微微转动着身子,视线正好能能越过门的缝隙,看到一双正在叠衬衫的手。先前问的时候,孟微之还说他不会——不会那种领口叠在正面的样式,可现在倒是很熟练。   有魏奇的一重关系在,他们分明是常常见的,但不曾久待在一处。师兄有一张透着冷气的狐狸脸,平日里待人接物钝而有礼,其中却又分明透着点傲气;江南树被他当小孩,故而自觉没怎么被正眼瞧过。他暗自不服气,仍然一口一个师兄地叫他,拿着调侃的腔调去消解那层薄薄的漠然。   直到那层漠然突然不存在了。   在大片的银杏下,他回头的时候,孟微之好像在欲穷千里地望向他。   是因为愧疚吗?   关于一直以来受到的隐瞒,江南树怎么可能没察觉到。   但孟微之应当会和魏奇一样,将这些当做理所当然的“保护”。若不是有这一重念头,他不可能就这么答应来和自己一起住。可纸包不住火这个道理,那些比江南树更年长的家伙怎么可能会不懂。   或许是他们那种“相信”的力量太强烈了。   江南树的父亲,母亲,许多只听过名字的人……还有养父魏奇,以及孟微之。   他们或许已经知道真相,却还是非要向前,哪怕代价就是粉身碎骨。   吱呀一声,虚掩的门开了。孟微之好像一时没找到拖鞋,直接走了出来,从门口捞起了风衣,靠着立柜穿鞋。风衣的褶皱连绵到他腰际,深深地陷着,再往下才有略微的丰腴。   是掉在地上一摔就碎了的那种。   “走吧?”   余光瞥见他不动身,孟微之转头提醒了一声。江南树好像正在回消息,他也没多管,拿着手机就出去了,下了两层楼梯,小孩也就追上来了。   今天是好天。透过老旧楼梯间壁上的小窗,能看到苍蓝之外的一线玫瑰金——落日西沉,给海淀灰扑扑的地平线无端镀上一重辉光,于是钢铁丛生的千沟万壑都被照耀。   他看得有些晃神,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的陀螺。   走出单元门的时候江南树给他递了瓶水,他没多想,拿起来喝了一口。   “师兄,老魏让我来和你多请教一下研0该干什么。”   热气腾腾的椰子鸡火锅店,隔着白雾,孟微之听到江南树说。可能是这里太热闹了,他觉得头有点晕,皱了皱眉,还是打起精神道:“找文献读文献什么的,你大概也都会了。话说魏老师为什么没让你跟着他?”   “他的项目我不感兴趣。”江南树道,“太假了。”   小孩就是小孩。   孟微之没再说什么。他们两个没点多少,他也没什么胃口,就看着江南树十分仔细地解剖着一块鸡肉。   “你对他有点偏见。”他道。   “天马行空谁不会啊,我还是觉得得从多模态大模型开始,五感对齐才算是有真的智能能力。”江南树似乎来了兴致,放下筷子便道,“然后就是真正的具身智能。”   好热。头也有点晕。   孟微之强撑着看向他。   “联结主义,深度学习,这个算是共识吧。”江南树道,“必须有大量数据的输入,才能建立深度学习平台和预训练模型——或者说一个成熟的‘系统’。”   系统。   眼皮有点沉重。孟微之彻底察觉自己的异样,刚要勉强开口,面前的人淡声道:   “师兄,你没事吧?”   孟微之的脑子清醒了一瞬,然后困意沉重地压了过来。他好像是溺水,又像下坠,却什么也做不了。   失去意识前一刻,他看到江南树从容地起身,向自己走过来。 第117章 爱意囚徒   意识恢复的时候,一股陈旧的樟脑味钻入鼻腔。   孟微之一动,头就撞到了硬物,“砰”的一声。他吃痛地缩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本就是屈着的,脚踝处被透明胶死死缠住。手腕和嘴上也是相似的触感,他几乎动弹不得。   外面有脚步传来。   他屏息凝神,身侧蓦然刺进些灯光——黑暗被打散了,是有人从外面打开了这个封闭空间,而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江南树的脸。   这个臭小子把他关在衣柜里。   “什么感觉,师兄?”   孟微之瞪回去,心道这家伙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这也算是迭代的结果吗?   “我从来都是这样,被关在柜子里。”江南树伸出手,将他嘴上的胶带一点点撕开,“这时候不管是谁来给我开门,我都会有点心存感激啊。”   他将那截胶带揉皱、扔到一旁,低下身去,与蜷在狭小衣橱里的孟微之平视。   “你没机会了。”江南树道。   “你想干什么?”孟微之极冷静地盯着他,“绑我没用,我打不过你,你也从我这问不出老师的想法......看样子是单纯埋怨我,想打击报复,对吧?”   他靠近了些,看到少年瞳孔变大。   “想怎么报复?”   话音未落,他被抓着肩头按到柜壁上。周遭光影转瞬暗淡,江南树欺身过来,一腿屈膝卡在他腿间,低下身逼视着他。毕露的锋芒与极具侵略性的姿势之下,孟微之清楚地看到他极力隐藏却仍闪烁不定的目光。   而孟微之有点懒得装了。   “臭小子,”他抬起眼,低声道,“我看你是没那个胆子。”   手腕上的汗水让透明胶逐渐失效了。他用力挣了几下,江南树没反应过来,被他已经解放的双手一把拽住了。孟微之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整个压进衣柜,二人的位置颠倒了一下,孟微之的小臂贴在江南树心口,心跳震得他骨肉发麻。   他徐徐地坐起身,抬手关上了衣柜。   眼前是熟悉的、粘稠的黑暗。   脚上的透明胶带还固定着,孟微之不做声,只摸着黑撕扯,胶带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双手从下面探上来,带着拘谨的疯狂一路到腰际,而后继续往上。孟微之只顾着扯胶带,反应过来时猛地打了个激灵,抓着他手腕道:“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江南树在下面道,“我什么都看不见。”   可他的气息藏不住事。   孟微之有些不自禁地挺了挺身子。他跪得很难受,又挣不开脚上的束缚,整个人都压在江南树的小腹上。底下的那个使坏,他躲也来不及,只是任凭对方收紧了手又松开,频率和呼吸逐渐趋同。   “你怎么这么瘦?”江南树好像叹了一声,问号前的语气像个小孩在端详喜欢的玩具,“骨头......不过人都是骨头做的,还有皮和肉——骨头可以换成钢,关节是钉子,皮肉是橡胶,只要我愿意,都可以是假的。”   他的手又停在孟微之腰间。   “可你不太一样。”   “你就是假的。”他轻声道,“可我多想你是真的。”   “我不是!”孟微之脱口而出。   他如今有点明白了。   趁江南树还没反应,孟微之往前爬了几公分,在及其逼仄的衣柜里准确无误地抱住了他。他扑得很严实,有一瞬间江南树下意识想把他掀开,可他就是咬着牙不动,顺着他颈侧挪了几分,头发都扎在少年颈窝里。   胸膛贴着胸膛,于是呼吸也连在一处,共同造山般起伏。   江南树的指尖压下又回收,但始终没放开他。   “你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   “你抱我做什么?”江南树垂着眼,声音里有点不易察觉的颤,“别哄我,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我要不客气了。”   “你刚才说什么假?”   孟微之仰起脸,鼻尖碰到他下巴。   “我在这,江南树,”他心中有推断,但不确定,只是试探着叫对方,“现在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比我更真的?”   只有我。   “只有我能让你离开这一切,离开监视,过一个常人应有的生活。你再也不用为你脑子里的芯片和你父辈的所作所为负责,那些人也不会找上你、逼迫你去承受一些过度的东西。”他在黑暗中道,“而现在没有其他人会再帮你。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那你为什么在意?”   孟微之抬起手,有些犹豫地触碰他的嘴唇、鼻梁,而后手掌覆盖住他的眼睛。   “因为我一直看着你。”他说。   这词句过于陌生,仿佛从不属于他。   江南树好像怔住了——目前最落后的智能体反应时长不会超过十秒,可衣柜里的沉寂超过了半分钟。孟微之对时间很敏感,而那人的眼睫在他手掌下轻颤,一次一读秒,最后变成无规律的、落下的泪。   结论得证。   面前这个不是纯粹的数字孪生,不是一团数据。和此间的魏奇与自己一样,这副躯壳之中半沉睡着完全鲜活的意识,莱布尼茨之刃单刀直入,划破了那重轻薄如沙的迷障。   这就是江南树。   三千重世界里,也只有一个江南树。   只不过他的记忆似乎只加载到十八岁时,对于之后的一切一概不知。孟微之不可抑制地想到“江桐”,那个在混乱的虚拟世界中无声地找自己的“道”,而他一直在江桐身前,此后三千年,甚至未尝回顾一眼。   和所谓现实,何其相似。   而在眼下的虚拟世界中,现实、幻境和念想交织,一切都变得虚假而模糊。可手掌的潮湿是实实在在的,他被烫得缩回手,下一秒那家伙抱上来,将他往另一边压去。黑暗中找不到嘴唇,江南树先碰到他鼻梁处,又向下咬着他,两个人死死地契在一处。   衣柜门被撞开了,外面的灯光好刺眼,叫孟微之下意识地低头。身上一轻,他下一秒就被拖出去,后背碰到了比木柜柔软许多的床。   江南树跪着俯下身,趴在他耳侧。   “带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审核你好。。。正常被关在衣柜里看不见盲人摸象中 除了亲亲抱抱没有任何过激行为(磕头) 第118章 有你的世界   孟微之睁眼时就看到阳光自窗帘缝隙透出来,刺目得很。他想翻身,但是手臂被人压住了。他低下眼,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某人的脑袋拱在自己身前,不由地脸一红。   他嗓子哑了,推也推不动江南树——臭小子抱得太紧了,像食人草一样将他捕在怀里,两手把他拦腰锁着,好像怕他一醒过来就要毁约一样。   “江南树。”孟微之艰难地转了个身,拿手轻轻拍他的脸,“江南树?我手机呢?”   “枕头底下。”江南树好像突然清醒了一下,然后又把脸深埋下去。   孟微之有点艰难地挖出手机,眯着眼看那几条新消息。魏奇果然来问他为什么昨晚挂电话,他总疑心自己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立即自觉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找了个得体的理由回话后,他将手机递到床头柜上,而后收回手,十指落在江南树头发乱翘的后脑勺上。   阳光移过来,落在少年背脊,是一道烫金。   “你有这么累吗?”半晌,孟微之终于憋不住了,“起来吧。洗漱洗漱,我煮点方便面给你吃……”   “我煮粥了,昨天晚上预定的。”   “啊?”   “你那时候太累了。”江南树闷闷地道,“给你洗完了,我还在那点外卖呢……有线上超市就是好,米、蛋、奶都买了,还弄了点赤豆和薏米。”   孟微之一时不知说什么。   “你不是胃不好吗?”江南树道,“那方便面太硬了,吃什么吃。”   “你怎么知道?”   “什么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和我说的啊。”江南树抬起眼,有些莫名其妙,“我看你这坏胃也是吃方便面吃的。”   孟微之一愣,落下眼去。   他的胃确实不好。   但原则上系统内部个体的数据是不会无缘无故交互的。在孟微之不在场的时间中,幻境中所发生的一切,只会指向这个世界所有者的潜意识,或者说……记忆。   看着怀里那人,他脑子闪烁着一个意象。   ——监控摄像头上的,那点红灯。   江南树一直在看着他。   这个念头出现时,一碗粥被放在他面前,白雾在他的眼镜片上蔓延开来。孟微之回过神,而一双筷子便被递到手边,江南树顺势在一旁坐下,问他:“两个鸡蛋,一个溏心一个全熟,你要哪个?”   “全熟的。”孟微之轻声道。   身边人的沉默有点像机器学习过程中那个数据处理的环节。他余光瞥着江南树,很谨慎地喝粥,就听江南树很随意地开口: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什么。”   “你不是说要带我走吗。”江南树喝着粥,有些含糊地道,“怎么,下了地都不作数嘛?”   “不是不作数,”孟微之将筷子一放,故意沉下脸道,“你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怎么帮你?”   说完他有点忐忑,生怕自己拿捏不准江南树的心思。没想到江南树的反应颇为平淡,只是道:“你是想知道我爸,还是想知道魏奇?”   “后者。”孟微之道。   江南树的目光移了过来。   “你好像在和AI说话。”他道,“就不愿意和我多说几个字吗?”   孟微之心下一空,刚要开口,江南树边搅着粥边道:“魏奇现在底下有两个方向,我姑且管它们叫‘虚拟世界’和‘数字孪生’。虚拟世界这边,你应该认识胡有……他还挺认真的。孟如海在做数字孪生,也算是个小导,眼下是博0。碍于一些实验条件受限,孟如海手上的研究推不太下去。”   “受限……你说的是人体实验吗?”   “对啊。”江南树站起身来,将自己的空碗和他的叠在一处,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道,“但是你师兄还是有本事的,他由他自己的渠道。”   什么渠道……   “神明计划,一个智库组织,我们这简称DP。”江南树用手背靠了靠孟微之面前的大半杯牛奶,“它一开始是搞什么仿生人合规的,现在被叫停了,又在弄技术人才排名评估的事,设立基金会——都是为了打掩护,做老本行。”   牛奶有点冷了。孟微之看着他拿起牛奶走向微波炉,直接站起身跟上去,在他耳侧急道:“他和神明计划,现在就有来往?”   “很正常啊。”江南树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这种事神不知鬼不觉,他要实验,DP要数据,合作愉快。”   “三年前,在东湖找你的那一个,”孟微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是DP的仿生人?”   微波炉亮起灯,开始工作。   “对。”江南树道,“他们现在还在找我。”   而后,正如现实中发生的一样,他将彻底离开原本畅通无阻的轨道,走向阴影下,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脱离人世,甚至作出牺牲。   孟微之没有松手。   “他们承诺你什么?”   “他们承诺会用世界上最万无一失的方式取出我大脑内的芯片,拿到我父亲为数字孪生所做的奠基。”江南树回过眼来,撑着门框饶有兴致地看他,“我说我不怕死,这个诱惑不了我。然后……你知道他们给我看了什么吗?”   孟微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脉搏狂跳。   嘴突然被人啄了一下。   他本来高度紧张,被江南树一打岔,气得猛拍他一掌。江南树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正色噤声,接着道:“他们给我看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好耳熟的话。   孟微之眼前浮现起地下基地——那口藏在电脑屏幕里的冰泉。   “裂缝。”他轻轻道。   “对啊,这个世界就像一个漏风的房子,在到处开裂。”江南树耸了耸肩,“数据,电子流,磁场——然后就是撕裂。人类从量子力学时代就形成了对物理学的单一刻板认识,自认为革新——世界上只存在经典力学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么想的……”   他顿了顿,因为牛奶热好了。孟微之抢先去开微波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就听江南树懒懒道:“算了,你估计觉得我是神经病。”   “不是啊,”孟微之喝了一口,道,“你是天才。”   他说这话时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江南树却不说一句话地看了他好久。   “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你是想说这个。”孟微之继续道,“假设——假设我认可,那么你为什么判断眼下你所在的空间就是真实的?或者说,什么算是真的?”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   他猜江南树一定在潜意识中预设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此时江南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和系统产生交互,构建了眼下这个空间,根据经验,唯一可能将他拉回现实的可能就是让他发现自己在一个虚拟世界中。   一旦触发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他们两人都有大概率被系统识别,然后强制登出。   这已经是最顺利的情况了……   “我不在乎。”江南树道。   孟微之怔住:“什么?”   双肩被人握住,注视他的仿佛不是刚才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孟微之倒退一步,望入面前那人眼中,只听他道:   “只要看到你在我眼前,什么都算数。” 第119章 从“苍梧”说起   孟微之没敢看江南树的脸。他盯着那杯晃动的牛奶,感到指关节微微发颤。半晌,他强装镇定地将牛奶喝完,将空玻璃杯递了过去。   “我不问了。”他道,“收拾东西,我带你走。”   魏奇应该不知道孟微之其实有一辆京牌的车。车的使用权是他舅舅给他的,算是本科毕业的纪念,但在现实里很少开。   等到他坐进车里,过于浓郁的香氛味儿叫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江南树在副驾驶坐下,两人一声不响地听着发动机轰鸣,然后孟微之开始艰难地出库。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说着要带江南树“走”,重点不在于真的离开某个确定的位置,而是要离开目前的困境——不管是虚拟世界中少年的烦恼,还是现实中危及生命的状态。外面大概过去了十分钟不到,这个世界的运行情况十分平稳,表示江南树的生命体征也很稳定,这让他稍微放心了些。   心中有一个解决方案。   但在付诸实践前,他再想占用些时间。类似的念头升腾起许多次,当他与江南树两人走在无限天地间时——一直走下去,没有终点,也不必想那个核心。   请再给一点时间吧。   这大概也是虚拟世界存在的最大意义。   窗外风呼啸,和发动机的轰鸣混在一处。江南树靠在座位上,从反光镜里看自己和孟微之,又闭上了眼。   他只当孟微之在哄自己。   北京西面多的是山,山中陉道交错,青黄相接。天色是湛蓝的,本来在山头占着一隅,又逐渐向下流淌、弥散开——群山向下,宇宙向前。   没人知道车要开到哪里去,孟微之自从车发动以后也没有和他再讲一句话。他的车技不太好,但好歹稳稳控住了方向盘,四轮朝着那天空的方向疾驰,好像是在漫无目的地狂奔向未知的宿命。   此刻他又在想什么呢。   江南树偏过眼看向他。微微颤动的反光镜将什么都照得一清二楚,可他们的目光没有交错。孟微之似乎在忍住不说些什么,频率有些过快地眨着眼,鬓角沁出些汗。   只片刻,江南树收回了目光。   他本来是想问好多话的。他们之间至此三年,在物理尺度上短得可怕,却又偏偏作为他人生的几分之几招摇地存在。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江南树最想问这个——他说他一直在看着我,少年心道,可他分明没有什么实感。每天每夜,无数眼睛对准他,他转过身时就能辨明那些闪烁的红灯,而其中分明没有一道是孟微之的目光。   什么是真的呢?   可当孟微之近乎献祭地拥抱过来,他在灵魂战栗之余,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面前群山顿开。   好像是一片平坦冲撞而来,面前是一片平野,其上铺盖着大片草原。   孟微之的方向感瞬间停摆了。空间认知和地理知识告诉他不该这样——可是这是在虚拟世界里,管他妈的!他将方向盘握得更紧,面前的野草没过引擎盖,而起伏的地面像海浪一样,于不见处连绵,直至百里之外的远山。   这里像三千界里的苍梧野——不如说是像作为建模原型的大青山。他本科毕业时来过这里,和不少同门一起——团体徒步,算团建。   可大青山离北京五百多公里,而他们才开了半天。   等到野草的高度降低了些,他及时停下车,喘了几口气。片云自车窗顶排开,有形的天光缕缕落下,淌进大地之间——与记忆之中,塞草之间,是几道巨大的裂缝。   等他回过神,江南树已经打开门下去了。他怕那家伙生出什么事,条件反射般掀开门要下去追,抬眼就和站在车门旁的江南树面面相觑。   “我听说胡有他们那个组拿这里做场景参考,初步搭了个代号苍梧的虚拟世界——在西山基地,你应该知道吧。”江南树将手往外套口袋里一揣,踩着草木走了几步,似乎示意他跟上去,“有一个研究员,叫顾嘉烨,在和他们对接。”   顾嘉烨是老熟人了。不过和孟微之、南乡子等人不同,顾嘉烨也是研院的少年英才班出身,23岁就以极其可怕的速度拿到博士学位,接着做研究工作,也直接参与了桑干计划的启动。   “我不太清楚。”孟微之故意道。   “太意外了,我还以为老魏什么都跟你说呢。”江南树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笑起来,“也难怪,最近出了个事故,他们估计在隐瞒不报。”   “……什么?”   “接口故障,强制登出一度失效。”江南树看向他,“胡有作为苍梧的0号测试员,差一点没回得来。”   *   虚拟世界内的另一端。   随着孟微之一同登入的孟如海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虚拟世界对现实的时间线做了些微妙的扭曲。他自觉全知全能,至少比孟微之知道得多一些——包括神明计划、撕裂理论和西山基地的存在。可当他面对这一切时,在某个瞬间,他还是感到茫然。   比如说,在西山基地这个灯火通明的夜晚,他看着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胡有从特护房中被推出。   那时他绝对地敬佩孟微之对情绪的控制能力。这人竟然能在眼看江南树昏迷时说出那么清晰的判断和指令,而自己只是看到胡有的那双眼,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按照现实中的时间线,距离胡有脑死亡,还有不到三年。在悲剧之前,他劝阻过多次,而胡有却也多次义无反顾地作为0号测试员参与最危险的真人试验。   孟如海曾后悔自己不够坚决,而更重要的其实是他这位挚友的态度——坚定得毫无回旋余地,献祭一般无数次走向那个生命维持舱。   最后他再也没走出来。   “胡有!”   “孟博士,您得再等一下,他的情况还不稳定。”   “等他有精力了,请立即通知我。”孟如海顿了顿,努力将声色控制得平稳,“我必须要和他谈谈。”   面前的那位医生点头,带着点不解。孟如海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点了个头就囫囵过去,快跑了几步就贴到了普通监护室的玻璃墙面边。   里面的病床上,胡有向他转过了头。   这个青年本来就高而苍白,这样一看更加清减得吓人,眼底都是乌青。孟如海看得呆住,一时做不出任何表情,却看到胡有有些勉强地笑起来,向他比划了个大拇指。   孟博士,他用口型说,好久不见。 第120章 绕孟微之旋转的世界   人是观念的容器。   这句话站在灵肉分离的立场上,将“人”与“肉”相对应,而不谈论更为抽象的灵魂——或者说,意识。这本是孟如海本科阶段的一个专业课老师提及的,当时神经科学处在原始的发展阶段,什么都是数据的堆砌。   真正的脑机接口、意识的整体传输,都是后来才有的故事了。   而孟如海看着那个“容器”,浑身关节仿佛被可怖的时间固定住。他知道自己已经有点见老了,带着细纹的脸和有些微白的发梢都被系统的自动渲染覆盖住,盛放进一个十年前的躯体。而同样“年轻”的挚友隔着一面薄薄的玻璃看向他,眼光沉静,不再年轻。   “胡有”在这里。   他一直在这里。   四周的人群扩散开,而孟如海定在那一处。他缓缓地靠在玻璃上,脸颊边蒙上一重白雾。胡有的手垂在床边,有规律地轻叩着,是简单的摩尔斯电码:   TOMORROW,明天。   孟如海很郑重地点了两下头。好像千斤重担一瞬间卸下来,他不自觉地松下一直顶着的那股劲,就那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满足,靠在玻璃旁看向胡有。   他用口型说,好久不见。   突发事故被立即记录在案,特别工作组成立,负责检查系统内外,当然也负责对事故相关人员进行干预。孟如海在工作组内,获批了一次和胡有的单独见面时间。   他走进监护室,带上门时,玻璃转为单向。   胡有已经坐起身来,看到他时笑了笑,很自然地招了招手。“我申请了谈话不录音,”他道,“但有可能会录像保存,这就不得而知了……”   孟如海快走几步,到他近前,俯下身一把抱住他。   手停在空中,胡有越过孟如海稍显单薄的肩头看向不远处的白墙,而后垂落下眼睫。孟如海手腕的骨头磕人,他只是稍微动了动,对方就立即收回手,半蹲在他床边,有些过于小心地抬眼。   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在任务中濒死状态。”孟如海开口。   胡有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   “之后还有五次,然后你再也没醒过来。”孟如海说着,好像是一个医生,在冷静地复述患者病史,“那是桑干基地成立后,名义上的第一次测试。脱机失败,直接脑死亡。”   面前的人像雕塑一样坐着,聆听自己的命运。   “我一开始以为这里的时间流逝变得更快了,第一次测试一直没结束。”许久,他道,“但后来我发现不对,因为第一次测试中的场景在某一刻停滞了——你能理解吗?走在街上,一个人的咖啡在你面前泼了出来,但都凝固在空中,所有事物都停止了运动。那一刻脱机程序启动,我在一瞬间获得了进入系统前的全部记忆,但没有能顺利登出。”   那时他就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将要停止的世界中。   “然后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核心,把这个世界关停。”胡有道,“我把这些‘世界’称为‘盒子’,一个又一个放在地上、等待人打开的盒子。从一个漆黑的房间里,任意打开一扇门,会进入系统联通的另一个世界。当然,这是在测试依旧进行的前提下。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待在那个房间里。”   孟如海抓了一把床沿,席地坐下。   “我在一个虚拟世界里,”他试探道,“看到过一个很像你的人。”   “大概率不是我吧。”胡有轻描淡写道,“可能是你的某种潜意识被系统捕捉,然后可视化了。”   “那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了。”胡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平板,随手翻开几页,“按照时间的换算,外面可能已经过了——六年?五年?不太精确。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早在我到处游历的意识在这里落脚前,这个世界就已经存在了。这不是我们的测试吧,不像桑干会有的风格……有点太私人化了。”   像是,谁的记忆。   “不愧是你。”孟如海颔首道,“我的推测是,这是某个人将自身意识与系统进行长期绑定的结果,脑活动数据源源不断地通过某种渠道向系统传输,通过几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构筑起这样一个世界。”   他顿了顿,摸着下巴回眼,看向角落的监控摄像头。   “可以说,”他说,“这是一个人至今为止的一生。”   大青山的风在耳边猎猎作响。孟微之看着不远处江南树的身影,有些意外地接到了孟如海的电话。   “胡有醒了。”电话一接通,孟如海立刻道。还没等孟微之反应过来,他飞快地接着说:“我找到他了……他的意识,完整的整个的,在这个世界里。快要六年了。”   孟微之握紧了手机。   “那就好,如你所愿。”他道,“他还记得你吗?”   “他不可能忘记我。”孟如海难得地笑了,“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个世界的核心,从内部瓦解它,给我们几个强制登出的机会。”   他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风太大,孟微之没听清。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好像有夕阳泛上来了,一色金粉,渲染得相当不错。   总比三千界里那个一直下雪的苍梧要好很多。   “没事,你放心。”他说,“我已经找到核心了。”   “你怎么走得那么慢?”前边的江南树回过眼来喊,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孟微之挂断电话,加快了步子,和他一前一后沿着大裂缝缓缓地走。在现实中,大青山的裂缝其实很浅,可在这里,它成了一道无底深渊——像是分隔虚拟与现实的天堑。   “……我其实一直想问,”江南树有些散漫地回过眼,随口说着,“一种事物的价值,是人可以定义的吗?换种说法,是否可能创造出一种比人的意志更高的实体,站在更高的维度,摒弃人不必要的情感,来对当下的事件作出判断呢?”   “你是科研人,要坚持无神论。”   “我不是说要造神,”江南树笑起来,“现在人工智能在模仿人的情感,我却觉得这没必要。人工智能既然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那不如让它们成为其他,比如我刚才说的那种实体。仿生,但是没有情感,能做出绝对理智的判断。”   “这是你感兴趣的方向?”   “对啊。”江南树耸着肩道,“所以魏奇那一套我都不感兴趣——什么虚拟世界,数字孪生,到底都是数据。”   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一切都是江南树的潜意识,孟微之反复地提醒自己。他还想继续多问几句,可自己对仿生的了解少得可怜,正踌躇着如何开口,江南树忽而回身,停在了原地。   “神明计划打算推进一个项目,”他道,“采集人在尽力保持理智、隔绝欲望的情境下,所产生大脑活动的相关数据。但受试者似乎不太能在清醒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可能需要一点干预。”   神明计划。   孟微之在脑内飞速检索。   隔绝欲望的情况下采集的数据……需要,一点,干预?   他只能想到三千世界。   在那个虚拟世界测试中,他们全都化身所谓仙神,完全符合方才江南树提到的那些状态——当然无法做到绝对,只能求“近似”。   难道这场测试,就是“干预”?   这么说,江南树的介入就不是偶然,而是某种“合作”的象征。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桑干会和他们合作?孟如海没有这么大的能量,除非魏奇活过来,否则没人敢做这样的决策。   这明明不合理——   还是说,魏奇或者说桑干基地,本来就和神明计划达成了某种合意?   而江南树的潜意识,为什么要引导他看到这一层?   疑点太多了,必须赶紧回到现实一一破解。   “孟微之,”江南树在他耳边道,“这就是你能带我去的,最远的地方?”   他这话锋转得太快,像是人格分裂一样,那个试图告诉孟微之些什么的、属于未来江南树的潜意识被压下去,一个臭小子又凑了过来。孟微之望向身侧那裂缝,心头一时有些犹豫,却听他道:“没事,这也很好。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带我回去,我不会怪你。”   手被少年握住。   “你要陪着我。”江南树道,“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孟微之看着他。半晌,他将自己的五指一点点抽出。   “江南树……”   双肩被紧紧抓住。江南树没有使劲,可他就是有些动弹不得,定定地凝望着那张脸,自江南树眼底看到了几分意料之中的失望。   “留在我身边。”   江南树抵着他额头,语气急切,甚至带着祈求。   这家伙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   “好,我答应你。”孟微之说,但移开了目光。   那道裂缝就在身后。   猜测是早就有的,他也是实践派。   只有打破一个虚拟世界的核心,才能阻止潜意识的发散和被接受。每个世界都有一个原点,这是一种密码——有时深藏不露,有时却被明晃晃地写在显眼处。   那这个世界,属于江南树的世界——   又是围绕什么旋转的呢。   在一片过于柔和的寂静中,他猛地推开江南树,纵身朝那裂缝跳下去。这个世界的大裂缝深不见底,他坠落坠落再坠落,耳边全是尖锐的空气摩擦。最后一身巨响好像是从别处传来,他听到自己脊柱断裂的声音,然后口鼻中都是血腥气。   在丧失意识的前一刻,他如愿看到这个世界分崩离析。 第121章 注视者的独白   维持舱自动打开。面罩一揭除,孟微之在清醒过来的瞬间大喊一声,而那过于仿真的痛觉暂留在感官中,叫他一时头脑空白。   他坐起身,却发现自己不在神明计划的试验场。   身上是方才一直穿着的浅色风衣,没什么电极片和其他支持设备。他从像棺材一样的生命维持舱里爬出来,谨慎地用脚尖探了探,接着踩实了,接着舱体上的警示灯,他能看见脚底的涟漪。   这是系统的中枢。在三千界,他们管这里叫“玄门之外”。   孟如海他们并不在这里。他向前走了几步,踏过薄水一重,眼前前面透着点亮。好像有人跪坐在那一点光亮里面,手上忙忙碌碌,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是一个小孩子。   或者说……是小时候的江南树。   “喂!”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回声顿时响起,可“小木头”并没有回头。孟微之跨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而后缓慢地伸出手。   指尖穿过了面前的人像。   他一颤,缩回了手。虚影没有受任何影响,尚且年幼的江南树低头认真地将零部件相互拼接,一个人形在他那双小手中渐显出来——一个小机器人,像是谁手工做给他的玩具。   可能是他父亲吧。   那个在亲儿子头颅里安芯片的人。   他刚要站起身,却在旁边看见了一个平板。屏幕亮着,编辑符号闪烁,好像上一刻还有人匆忙使用过。页面是纸张一样的纯白,只写着一句话:   从六七岁开始,我就执着于拥有一个仿生人。   可能这种执着的原因很简单,江南树想,他想要一个近似于活物的东西陪着。江文会太忙了,除了做测试的时候不会来见他;他的母亲对猫毛狗毛都过敏,于是家里只养了一缸金鱼。   金鱼的游动是有固定轨迹的。只要观测时间足够长,江南树坚信一定能发现这个规律。他和江文会说过,想要赖学一周在家观察金鱼,而江文会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应,一边给他注射麻醉药。   后来这个计划没实现。江文会死了,他的母亲也疯了。他在一个位于地下的病房住了一到两个月,等到回家的时候,发现那几条金鱼已经从鱼缸里跳了出来,变成了干瘪的块状物。   鱼离开水会死,魏奇在他身后说,人踏向边疆也一样。   但这个老头自己也是金鱼一样的人。江南树知道他在做什么,和江文会比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是从鱼缸里跳出去的金鱼,面临着比较消极的宿命。他其实并不讨厌金鱼一样的人,因为金鱼很安静,活着死了都一样,在他旷野般的生命里空游无所依。不需要他费精力,那些硕大的鱼眼就会有意无意间紧紧盯着他——他在被观察。   因此江南树还是更想要一个仿生人,而且最好是不那么像人的那种。人表达自我的欲望太强了,在他们身上展现自我存在的念头也尤其强烈,他更喜欢一个像人的机器——不用说话,不用呼吸,不用为他做什么,什么都不要。   只要能一直在他身边。   但这种模型的训练很困难。AI模仿的是人类,但江南树的仿生人,是守护神。   这世界上没有守护神。   时间在流动,他被推着往前走,但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训练方法。北京的风太大了,起沙尘的时侯什么都很朦胧,到秋雨阵阵时又把一切都冲刷得秋毫分明。他的季节是模糊的,时间观念也并不强,但平生最不相信的命运却时时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强硬地将他拽向某处。   那一天,下了长久的雨。   他冒着雨到理学楼,当时许多人同他一起涌进去,然后去往各自的教室。他的肩头有些潮湿,沿着楼梯跑向三楼,推开302教室的门后,一时没找到位置。   然后他坐在了前排的一把空椅子上。   而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孟微之。   这个人很奇怪。   不,不是说他本身——是对江南树而言。他将自己身边的活物分成两种,缸里的金鱼,跳出去的金鱼。但孟微之很奇怪,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跳不跳”这件事,就那么纯粹而笃定地坐着一件自己都没看到全貌的事——虚拟世界,兼有数字孪生。   那天晚上在放《盗梦空间》,但具体内容江南树不记得了。孟微之看上去不好说话,但其实有问必答,他们在碎裂声与枪鸣中讨论着真实和虚拟间的一切,那个年长他六岁的青年看起来那么兴致勃勃,谨慎却坚定地谈论着关于梦想的一切。江南树只是听着,借着光影看向他,看他那双尾梢上挑的、漂亮的眼睛。   他不是金鱼,是玻璃。   明明摔一下就会碎掉,但又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这世间没什么能动摇一块高悬的玻璃,除非绳子被剪短,玻璃自己坠落、粉碎。   江南树开始着迷于对这种碎裂的想象。   而且,就算有朝一日那堆碎片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想自己也会将它们小心仔细地收集起来,一块块地拼接,做出自己的仿生人。   那一个晚上像是隐喻,更像是某种带有不良倾向的转折点。他对仿生人的执念暂时告一段落了,之后神明计划派铁疙瘩来找他,他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更多的时间被他用来关心所有从孟微之口中说出的词汇,江南树看许多资料,感到自己在间接地阅读孟微之。多年后他知道还有个名为“爱慕”的动词会更粗暴地替换“阅读”,但他并不喜欢——人的爱慕是独占性的、决绝而极端的,而他只想多看那么一眼。   只要有几次交集,那个人就算出现在生命里,仿生他对守护神的一切想象。   自此江南树再也没想过让玻璃碎裂。他深知江文会和魏奇在做这么万劫不复的事,他惧怕孟微之有朝一日变得像他们一样——这些人都有一种要自绝于这个世界的倾向。他在这时才发现,自己要的“仿生人”,他要玻璃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这甚至是比再造更难的事。   但之后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如那晚般聊过天。一年后孟微之从研院毕业,江南树则在导师双选中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地下养父魏奇,开始了脑机接口与数字孪生方向的研究。他深知自己大脑中芯片的危险,但并没有在意,早早地立下遗嘱,安排了江文会留下的东西。   偶尔孟微之会回来看魏奇,他从办公室的门缝里看到过几次。孟微之不算太高,却像是桦树,亭亭地往那里一站,声色平缓,向魏奇说的话中句句是保证,句句是桑干。   隔年,魏奇去世。   他始终记得下葬的那一天也是下雨,他穿着师母准备的不合身的黑西服,撑着伞茫然地站在雨里。遵从魏奇的遗愿,他生前的意识已经被传到云上,以后将作为一砖一瓦被嵌入桑干系统,永远留存在一座不朽的丰碑里。   而对江南树而言,又一条鱼跳出去,死了。   人太多了,他站立的位置看不到墓碑,只能勉强看到有人围绕那个土坑走着,一些花被投入其中。骤雨滂沱,他只是定定站着,忽而听到后面一阵骚动——一个人没有撑伞,快步走过来,鬓发与一身黑正装几乎被浇透了。他走到墓碑前,单膝跪下去,放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不带一丝犹豫地转身离开。   是孟微之。   江南树在人群里,看得不太真切。等到人们散去,他在雨中走向墓碑前,看到了一枚小小的银色U盘。   他知道孟微之会继续魏奇这条道路。而他此时出于各种原因,仍然在和神明计划进行接触,知道虚拟世界的撕裂能力在不断升级,玻璃随时会碎掉。在他的认知力,这是不可抗力——就算关停系统,既有的数据世界还会继续膨胀,人类的研究速度和认知迭代远远赶不上破坏的速度。   他那时以为,自己会甘愿做一条鱼缸里的金鱼,在破碎的瞬间一同粉身碎骨。 第122章 漫长重逢   在葬礼后的雨中,三十二岁、身穿风衣的孟微之望着江南树的背影。这个系统中枢随着江南树的潜意识任意改换着场景,像是日记中的场景再现。而他看着,只能在一边轻声喟叹。   可笑的命运没让他们更早遇见。现实中他们没什么意定监护的关系,甚至是根本没有关系,可却又在虚拟世界中相遇,而后一遍遍重逢,最终产生的固定结果仿佛是注定。孟微之感受这方面的神经没那么发达,却至少能概括出几句话:   江南树的虚拟世界以他为核心。   江南树一直在看着他。   墓地的景象逐渐模糊,再于他眼前出现的是无数碎片——A大的银杏,302教室外的白桐花,自己的脸出现一次又一次,在教室、没有尽头的走廊、人潮拥挤的会场和广阔的大青山。自己的三次毕业典礼,桑干的奠基仪式与测试的第一次开始,全都包含在内。看到这一切的眼睛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带着些被努力磨平的温和与钝,极尽所能地注视他,好像下一刻世界都将化为齑粉。   等到一切寂灭,光影落下,再次出现黑暗的虚空。些微亮光中,十五六岁的江南树站在那里,就像他们第一次遇见时那样。   少年转过身,看着他,想认却不敢认。   “你是从未来回来的吧。”半晌,江南树有些踟躇地道。   “对,”孟微之道,“我回来找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鼻翼发酸。   江南树,他的小白桐,很坚定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多问,少年只是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跟着他向面前一团模糊的光亮走去。   “你的梦想实现了吗?”他问。   “会实现的。”   “还有多长的周期?”   “很快,”孟微之垂眼看向他,“马上就实现了,不过你要抓紧我。”   他率先迈入那光亮,一瞬悬空。   意识逐渐回到属于他的容器中,但孟微之没有立即从形式上醒来,过了许久才肯睁眼。白色天花板被阳光照得柔和许多,他偏过眼便看向一旁的小窗,还有身边几个带着口罩的生人。   他口干舌燥,但还是说:“时间。”   有人给他递表,上面的指针走动正常。他握着那表盘,看了许久,缓缓抬眼。   “江南树呢?”   “刚刚醒,”一人道,“在接受干预。”   孟微之的手腕松了下来。他平躺着,没什么动弹的意思,只觉得身上刚被卡车碾过,不少零部件得被重新拼装。这是正常现象,人的每块肌肉都在进入虚拟世界时被调动,这也是交互的一部分。   但他的头脑很清醒,什么都记得。   因而他不太想立即就见江南树。   孟如海不一会儿也进来了。他比孟微之和江南树登出得更早,和胡有一起——胡有的躯体还在西山老基地里,他一醒过来就朝太平洋这边发了讯号,现在大概已经被转移到了神明计划在北京的驻处,具体情况不详。   两个人胡茬都有点青了。孟微之还没什么力气,只是看着师兄,而后叹气。   “感觉像过了一辈子似的。”他道。   孟如海没有说话。他坐在孟微之的床边,给他掖了掖被子,又将自己的脸转过去。   “这次一共关停了两个小世界。”他道,“但很奇怪,撕裂没有停止。”   孟微之勉强地笑道:“我还以为,只要胡有醒过来,你就不会再管这些事……”   “按照你我的生命尺度,大撕裂起码不会杀死我们。”孟如海望着窗子,“如果真想解决这个问题的话——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的力量来摧毁。这也就是说,原则上只要关停系统,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之前的推测是,这些小世界具有了自主意识,会自行扩张。”   “其实还有一个解释。”   孟微之陷在枕头里,闻言便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可能系统……根本就没有被关停。”   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桑干基地的内部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魏奇四个参与桑干奠基的学生,胡有、孟如海、南乡子还有他孟微之,都已经出于各种理由被排除在桑干之外。就算是作为他养子兼学生的江南树,也不得不靠一个智囊组织潜入系统探查情况。   “桑干的中心不是它的创始人们。”孟如海接着道,“‘上面’的那几位,你见过几个?测试组那么多人,你之前是组长,但级别并不算高……或者说,根本摸不到这个项目的核心。”   “你在怀疑什么?”   “桑干已经不是我们的桑干了。”孟如海压低声音道,“它现在是……一把被人争夺的利剑。”   最近的猜测有些太多了。   孟微之坐在靠近海滩的长椅上,用久违的纸笔做些记录。傍晚的海边有些冷,他穿着大衣,还系上了围巾。   刚才孟如海又同他说了许多细节。比如,当年魏奇单独给孟微之的“警戒”U盘是胡有破坏的,因为胡有担心孟微之被吓退,希望虚拟世界的项目不要出任何差池。这样的细节在冗长的时间里有太多,偶然性与必然性交杂。但孟微之可以肯定的是,就算他当时拿到了一枚内容完整的U盘,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下去。   可说到这样的转折,他就又经不住地回想起那个人的命运。   差池真是太多了。   在那个属于302教室与《盗梦空间》的雨夜,在真实世界中,少年江南树也提前离席了。但彼时的孟微之对生命的波澜一无所知,但可以想见的是,江南树在那一夜见到了由神明计划派来的一个仿生人,然后独自见识了大撕裂的真相。   此去十余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但凡他早点介入这一切,或许不少坎坷不会发生。把脑电帽当桂冠的国王也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到现在大概会是研院最年少有为的研究员。不过这都不重要,起码他不用负载那沉重的真相,也不必独自忍受那只能在背后注视的十二年。   有时十二年比三千年更长。   孟微之眨了眨眼。视线一片模糊,纸上落了几滴水,把字晕开了。他后知后觉地抬起手去擦拭,手腕却被人一拽,而后一个过于温热的怀抱将他笼住了。   他不需要抬头看那人的脸,只是听着心跳,抬手用力地回抱。   臭小子,他心道,把你带回来了。   “我都记得。”那瞬间江南树下定决心似地开口,带着点难藏的颤音,“我先前不该骗你,可是我怕……我只是想看着你,一直看着你就好了。可是这一切太危险了。十二年,三千界,还有刚才的所有,我都记得,我绝不会忘记……”   “那你先前还说要把我在虚拟世界中的记忆削去,”孟微之恶狠狠道,“怎么想的?”   他根本没给江南树回答的机会,直接吻了过去。   长风从背后本来,将大衣吹得向旌旗般鼓起,他们的衣带纠缠在一处。许久,孟微之松开江南树,忽然想起正事,呼吸不稳地背过身去收拾刚刚使用的稿纸。正要开口,他就听江南树轻声道:   “孟微之,做我的意定监护人吧。”   作者有话说   该有的都会有的。 第123章 动荡之间的我们   孟微之沉默两秒,有些赧然地拍了下他肩头。   “我……我不好这口。”他说完就后悔了,好像显得自己多轻浮,旋即又清了清嗓子道:“我听说你早就安排过意外发生之后该怎么办,这种法律关系没必要。”   “你们的法律不能约束我,”江南树道,“那便也不能保护我。”   他侧过身子,再次面向孟微之。海上的天色暗得很快,在短暂的蓝调时刻中,爱人的面庞柔和而朦胧,有些长的发尾被风卷起,告诉孟微之这个人如此鲜活地存在着。   孟微之抬手去分江南树额前的发,就着波澜反射的月光看他。   “你是想要一个仿生人?”   “是家人。”江南树说。   他今天很温顺,或者说其实一直如此——那层拙劣的壳已然没必要存在,他不去骗或哄,孟微之就这么坦然地留在身边了。好像有些受宠若惊似的,他用脸颊轻轻地蹭过来,蹭得孟微之手掌发痒,目光也跟着软下来,粘稠地流连在他身上。   “这应该对你来说更好接受吧。”   他听见江南树说。   “为什么?”   “从现实的时间尺度来说,自从你认识我,就没和我分开过。”江南树凑过来,他们挨得比刚才还近,“你的潜意识接纳了我,你把我又养了一遍,还记得吗?不是作为父亲,不是作为老师,也不是兄长或者朋友。”   “那算什么?”   江南树摸着他耳垂道:“老婆。”   ……养歪了。   孟微之啧了一声,把捏着自己耳朵的手给拍掉,臭小子立刻就老实了。他的脸热得很不争气,但还是别过眼道:“随便你。其他的也不用和我解释,我不是很关心已经成为历史的那一切,你是怎么监视我长达十二年的……”   “对不起。”江南树道。   “不要再折腾了。”孟微之回过眼,“哪都别去,今后就老实待在我身边吧。”   从外面看,神明计划在这座私人岛屿上的基地形状像是游轮,中空处是巨大的试验场,四面是密密麻麻的房间。   江南树在其中拥有一间自己的小舱。在其中时间是正常流逝的,没有虚拟时间,只有一个小而圆的、面向海洋的窗。月光和潮汐关联在一起,被那扇窗隔绝。   床很窄,没有灯光,他们滚在一处接吻,呼吸之间都是水声。   没什么可说的了。   等到那个影子覆下来,灵与肉都刹那间悬空,孟微之被猝不及防地撞出去,后脑之下没了依凭。他努力地抬头,伸手摸到江南树的锁骨和双肩,双眼却在黑暗中无法聚焦。   “你记不记得?”他压着声说。   “什么?”   “平泉寺,头一回。”孟微之触到他的脸,“也是这么黑。但你比现在不分轻重,就像我是你的仇人一样......”   江南树停下来,捞着孟微之来将他抱到身前,扶着他的腰,在月光间仰脸看向他。   “那算数吗?”他问。   “算数。”孟微之说,“是你就都算数。”   眼前是沉沉黑暗,像以往无处次那样,他的黑暗扣住他的后脑来了一记深吻。风浪好像来了,他们在一条狭窄的船上,孟微之分不清究竟什么更跌宕,只能断续地喊江南树,一声愠怒跟着一声祈求。等那温度刻意地远离,他又不自禁地拿手去够,像是水手为求得生机而在风雨中勉力张开风帆。   好乖。对江南树来说,这个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这样乖。   他抬起身子,借着月光抹过孟微之汗湿的额前碎发,看了许久,却终究没说任何话。那双眼睛平常清明无比,现在却似乎有点失焦——他第一次从人类眼瞳中观察出“失焦”这种现象,忍不住多看一会,却从其间看到自己的脸。   这么想似乎有些荒唐。   可他偏偏清醒得很,清醒到在此刻依旧记得孟微之似乎从未在爱上他,却又在真得不能再真的此刻表现得能任凭他搓扁揉圆,好像已经习惯性地纵容他许多年。   那也不过就是几个……虚拟世界。   “如果有机会,你愿意生活在虚拟世界里吗?”   听到这话时,孟微之正靠在“舷窗”边上。他手指头都懒得抬,将干爽的毯子拉在胸前,有些嘶哑地道:“那要看是为了什么事。系统内外时间尺度不同,测试者无知无觉,很有可能睁眼闭眼间就沧海桑田。我要知道什么值得我冒这样的风险。”   “你怎么这么认真。”江南树凑过来,很短促地同他接了个吻,“我就随便问问,别往心里去。”   他退了回去,继续在衣柜里翻找着孟微之可以穿的衣服。孟微之对“合身”不抱什么希望,干脆闭上了眼,大脑却有些兴奋过度的征兆,叫他难以立即睡去。   “然后呢,”他问,“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江南树没回身,“回去是不太能回去了……现在我们都算失踪,我委托了一个可靠的人,可以协助认定我们是因意外事件下落不明且都无法生存,具备申请宣告死亡的条件。”   孟微之愣了愣。他对此不算意外,但还是担心道:“那我爸妈……”   “他们也是脑机接口方面的专家——虚拟和现实之间,靠什么分辨?陀螺是什么?”   他们对视,而后江南树将一件蓝衬衫拎起来,照着孟微之样了样。   “时间。”孟微之道。   “时间。”南乡子指向自己的手表。   他手中还有一枝随便拿来的白月季,上面有雨水,滴落在他黑西装的袖口。面前与他相识多年的老夫妇情绪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是缓缓地点头。   “得证。”   孟微之的父亲道。   “我们只是想知道他这回是去做什么。”他看了看左右,徐徐开口,“几年前,他也是自己做了决定,然后就有了桑干计划。”   “这我不能说。”南乡子沉吟片刻,道,“但我可以做个猜测。这次的事,串联起前后二十年,太多人都要牵涉其中,就像是无数贴片电阻……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失踪的不仅是他一个,还有很多未知的事……”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自己是否无意间提到某个已经不存在的名字。   “是,微之。”老人笑了,“名字是有那种意思。”   来吊唁的其他宾客进来了。南乡子回身看了一眼,匆匆说了句保重。在手掌离开那毛呢西装前,他听到孟老先生低声道:“转移去哪里了?”   南乡子心一横,快速地眨了眨眼。   “维也纳。”他轻声说。 第124章 生死边疆的河   不用安检的地铁让孟微之有点无所适从。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看表,手腕却被江南树按住了。他皱着眉抬眼,就听江南树有些严肃地道:“你看手表的频率有点太高了。”   “我只是不确定……”   “你那是消极假设。”江南树握着他的手,目光随着那表面一同落下去,“先去找个地方吃饭吧,赛琳娜给了我她的信用卡。”   三小时前他们落地,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山谷,入目都是方格农田。赛琳娜比他们先行一步,派车把他们接到了机场,他们就像正常旅客一样走出大厅,坐上了一辆似乎有着固定停靠点的大巴车,然后进入了一间“安全屋”。   这里是维也纳。   孟微之用了四十分钟接受这个事实,然后江南树拉开窗帘,为他要不要出去走走。安全屋的外面能看到一片球场,远处有些形状特殊的建筑,再远的低矮山丘上有座白塔。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一切,只是看到那傍晚天际橙红的余晖。   “为什么是这里?”他问。   “这一片都快被废弃了,尤其是VIC——就是旁边的那片高楼。”江南树道,“神明计划的技术总部在VIC地下,那是一个很空旷的区域。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我的上司要和你聊聊天。”   长时间颠簸使得孟微之有点迟钝。他眨了眨眼,道:“主席还有上司吗?”   身边的人轻轻笑了。   “都只是个代号。”   代号。   地铁呼啸而来,门在一片嘈杂中打开。孟微之不懂德文,他仰头看向那个站名,在心中默默将其命名为“V字站”。   他上了车,才猛然想起车票的事,抬眼看向江南树时,一张纸质票就递了过来。他们两个人一起挤在角落里,身侧窗外景物呼啸,随即一条大河延展开,两岸好似两个世界。   “蓝色多瑙河?”   江南树一愣,便笑了起来。“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这样想,”他凑在孟微之耳边,笑得很随意,“结果它灰蒙蒙的……可能是因为天气不太好的缘故吧。城里会稍微好些,你喜欢戏剧或博物馆吗?还有很多街巷、教堂,如果不管那些人看你时异样的眼神,可以在这里生活得很舒服。”   孟微之看他,而后移开目光。   “逃避。”他说,兼带着戏谑与纵容,“来这里就像进入又一个虚拟世界,暂时忘掉身后之事,对吧。”   晚上六点十分。南乡子放下手,远远地看到杨徽在车旁抽烟。陵园里似乎也没有禁止明火的标识,他之好憋回刚到嘴的话,悻悻地小声嘀咕一句:“早点戒了吧。”   杨徽靠在车门上,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少管闲事。南乡子没什么办法,见她也没上车的意思,随手就将还没送到坟头的一枝白月季递过去,道:“挺好看的,送你吧。”   他也就正常找个死,没想到杨徽抬手就接了。看着她新做的指甲,南乡子猜自己老婆转岗的事八九不离十了,但还是没敢多问,兀自轻咳了两下。雨刚停不久,墓区干冷的灰色和那种潮湿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大动干戈搅拌混凝土的感觉,叫他感到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   “你好像从来没给我送过什么花。”   南乡子一顿,回过眼去,见杨徽站直了身子。她穿着黑风衣,里边搭着藏青的高领,叫他想起自己那位刚刚死遁的、有着相似穿衣风格的朋友。对着老婆产生这样的联想似乎不太正常,他紧急反思了一下自己,抬眼看到她今日有点过于明显的唇色,谨慎地搪塞道:“那咱们不是没谈多久嘛。”   “那就别怪别人说你其实是和我爸结婚。”杨徽一哂,将手里的单肩皮包朝他一扔,南乡子条件反射般地接住了。他不知道她今天又发什么神经,只是和杨徽一前一后走在满地墓碑当中,抬眼就能看到依旧阴沉的天色。   “魏老师去世的时候,天气也这么糟。”   “还好不是真的,”南乡子在她身后轻声道,“雨也没下那么久。”   魏奇的墓碑很好辨认,因为它的形状有些像一扇门,且比两边都略高一下。墓碑上没有字,只有一个二维码,用手机扫面就能投出虚拟影像,看到他作为一个数字人和生者对话。   “你要扫一下吗?”杨徽转头问。   “别了吧,花送你了,没给他带,他估计要说我几句。”南乡子短促地笑了笑,在那墓碑旁坐下。一枚银色的物体折射些微亮光,他伸手摸过去,摸到了一枚刚被雨水浇过的U盘。   “真是复杂得很。”杨徽在他身边坐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是指,你大可以放心地和我说说,厘清思路。我爸退休很久了,不会再被牵扯,所以……”   “如果我说,有关系呢?”   杨徽难得地一愣。   “只是一个猜测。”南乡子将头发向后抹了一把,回眼看她,“目前明面上的情况是,虚拟世界项目疑似出现明显的风险外溢迹象——以一种打破常人固有认知的方式。桑干紧急叫停未果,神明计划介入,目标是关停虚拟世界。”   “看起来二者目的是相同的,相向而行?”   “不是所有桑干的人都愿意关停虚拟世界。”南乡子沉吟片刻,道,“当然,神明计划的核心目标也不是给别人当智囊或助手。”   他按在那枚U盘上的手指缓缓移开。   “杨徽。”他有些突兀地道,“你想过要永生吗?”   “什么,永生?”杨徽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关系。”   “比方说,魏老师把他的意识上传到虚拟世界中,他能带着他几十年的生命记忆在其中来回穿梭,这算不算永生?”   “生需要实体——这是一条边疆。”   “那如果用仿生甚至克隆的手段创造出一个实体呢?那算不算?”   “……”杨徽终于抬眼看向他,“那是犯罪。”   风抽打过来,贯穿在墓碑与墓碑之间,好像是灵魂的一条通途。   “杨徽,那又如何呢。”南乡子最后道,“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总会有人不顾一切的。” 第125章 神明计划 容器永生   在维也纳的第一晚,孟微之睡得不踏实。   他睁眼,发现窗帘没拉上,就轻手轻脚地爬过去。江南树趴在桌前睡着了,他回头时替人披了一条毛毯,在昏暗中看着他的睡脸发呆。   人生至此,失序已久。   他在秩序里走了那么久,发现曾经的清晰居然只是管中窥豹,这还得多亏面前这个人。幻象一路延伸,他一路追寻,从大漠到太平洋再到此处,片刻都不肯停。   虚拟世界,数字孪生,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坚持至今的理想。   都不过是幌子而已。   孟微之沉默着将那毯子再往上提了提,自己倒回了床上。大脑有点过度活跃了,他睁着眼看天花板上浮动的阴影,那种升腾的预感又开始在太阳穴边上打响指,但就是不言明。   等天亮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或许,是一个骇人的真相。   城市边缘存在着如此之大的一片废墟,这本身有很异常。更异常的是,似乎那些在古老建筑中穿梭的人已经将这里遗忘得一干二净——即使只隔着一条河。   孟微之走过已经损坏的闸机,看江南树朝旁边已经蒙了几层灰的岗亭一指,便也多看了几眼。   “以前访客要去那里交护照换胸牌。”江南树笑道,“我也没交过,都是听别人说的——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阳光刺过来。孟微之眯了眯眼,看到本应当悬挂万国旗的广场只剩下一圈锈迹斑斑的铁杆子。喷泉水早就干涸了,四面雕塑倾倒,而几座大楼的外立面却苍白如新。这象征一个时代人类最高的团结与勇气,但天空还是太高远,且时间也太漫长。   追求高耸也算是一种宗教。高,天穹,神化,然后是挂念上的崩塌与痛苦无比的重建。   ……向下的重建。   电梯居然还能用,这倒是挺令人意外的,不过按键显示最高是2层,最低能到地下9层,且地下二层原来IAEA的办公地址被打了叉。孟微之盯着那道电梯铁门的缝隙,暂时忽略身旁站着的那位,直到脚下的平面变得稳定。   门外很昏暗,层高低矮,一眼看不到什么实体。他率先走了出去,江南树的脚步就响在身后,不过几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个未知的维度。   “孟老师。”   孟微之一凛,想要回头,可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空旷的空间让声音失真,他过了几秒才觉察出那是赛琳娜。自一点朦胧的光中,那个女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A字裙走出来,好像是刚刚通勤完毕一般。   “你会说中文?”   “不多,他教我的。”赛琳娜笑了笑,又换回了带罗马尼亚口音的英语,“主席先生,我曾经好心建议你今天不用来,让我和孟老师可以好好谈谈。”   “我认为没必要,主席女士。”江南树道,“我已经想好了。”   他的语气里没什么调侃,似乎还带着点紧张。   赛琳娜看了他一眼,又转眼来对孟微之一笑,抬手请他向里面走。穿过一条较短的走廊,前面显出些柔和的灯光,四壁上玻璃柜折射着那些仅有的光线,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孟微之自那些光滑的表面前经过,看到玻璃之内是一些残魄的机械零部件。从小到大,从一个关节……到一只机械手臂。   不是机械臂,是手臂。   “仿生人。”他轻声道,回眼看向赛琳娜,“这是你们的历史博物馆,对吗?”   “可以这样说吧。”赛琳娜走了几步,她的高跟鞋叩击地面,一路响到一副被硅胶皮半包裹的机械身躯前。那具身躯比常人高大许多,他们站在其身前仰望,只能看到那副突出的眼球。   “就像个玩具柜。”孟微之耸了耸肩。   “而我正准备询问你是不是还要看下去。”赛琳娜紧接着道。她的面颊凹陷,过白的肤色被蒙着阴影,乍一看好似生出了甲片一般。   “你想过永生吗?”   孟微之回过神,脊背莫名有些发寒:“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长生不老的说法不只是中国人有。人的欲望,恐惧,永远和某人某物共存的祈祷……”赛琳娜脱下手套,在墙上的某处按下指纹,“说实话,神明计划是为了这种愿望而生的。虚拟世界的永远是虚拟,只有有机的实体才是生命的前提。”   “我希望你所表达的不是我所理解的那个意思……”   “复活。”赛琳娜拿开手指,抬眼看他,“系统是实体,一个人形也实体。同样是生命的延伸,后者要比前者有效得多……不是吗?”   面前的机械门轰然打开,尘埃抖落,孟微之眼前一时发白。他下意识地拿手一挡,听觉在那瞬间无限放大——耳畔,是除了他与赛琳娜以外第三、第四人的呼吸。   他缓缓拿开手,看到面前的容器里漂浮着一个成型的胚胎。   “人是观念的容器。”   容纳同样观念的,就是同一个人。   ……是吗?   “这是一桩生意。”他俯下身来,鼻尖碰到那冰冷的玻璃。胚胎漂浮着,好像一条死鱼,可他却分明难看那胎心在半透明的皮肤下搏动。隔着粘稠的液体,他看到赛琳娜站在自己对面,声音好像也被过滤了一般:“只有商业模式才可持续。我们的头顶上,万国旗都不再飘动,可你面前的生命还有着心跳。”   “你们已经做了多少桩?”   “那些秋天被宣告患有不治之症、春天就荣光焕发地回到你身边的人。或者,他们换了一套身份,离开自己的墓碑,去往另一个世界。”赛琳娜道,“更有甚者,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如今正寓居在另一副躯壳。”   “但这是没有意义的,是不公的。”孟微之直起身来,他只觉得自己的思维变得异常缓慢,“无论是虚拟世界还是仿生人,都不应该以在非自然条件下延长人的生命为目标。新陈代谢是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律……”   “孟老师,”赛琳娜抿着嘴打断他,“说这话的时候,您像上帝一样。”   “为什么这样说?”   “您说着规律,手中拿着伦理的天秤,不假思索也毫不仁慈。您还没有失去过至亲吧……到那时,或许您的想法会有些有趣的变化。”   头顶的灯光因为接触不良而闪动几下,而后一切又变得寻常——除却那些在他们四周浮动的躯体。那些肉身标准化、高精度,每一个都像是会呼吸的石膏像,整齐划一得不像是“活人”。   “不用登入,不用脑机接口。”赛琳娜轻声说,“就在现实里,成为永生不死的神。” 第126章 我们走   “好。”孟微之压低了声音,“好。”   “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他绕过那个容器,向赛琳娜走了一步,“你放心,以我个人的能量,是不可能凭着毫无证据的一家之言撬动你们的。我只是一个研究员,一个老师,月球背面的事我不关心。”   “但你关心桑干系统。”赛琳娜看着她,“你知道,桑干失败意味着什么吗?”   “桑干没有失败。”孟微之平静地道。   “意味着失去‘那些人’的信任。”赛琳娜没有理会,继续道,“数字孪生和仿生人,是永生梦想的两条腿。不管是魏奇教授还是你我,都只是关节上的零部件。”   她转过身,又用指纹打开了第二道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闪烁的标识上提示那里是基因库——墙上是密密麻麻的小格,让那个略显逼仄的房间如同一个蜂巢。孟微之紧跟着她走进去,划过眼前的就是一排姓名。   其中不乏有熟悉的名字。   “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和财富的主要持有者,他们的生理档案都在这里。首相,富豪,利益集团的话事人,还以及有着漂亮脸蛋的明星,他们因为恐惧和渴望聚集在这里。”赛琳娜随意地一抬手,抽出贴在墙上的一面平板,“肉身消逝以后意识上传反而简单,但如果那条路行不通,就只有神明计划。”   她回过眼,只看到暗沉的半条廊道。   “孟老师?”   没有回应。   她一顿,回头走了两步,看到孟微之定在原处不懂。等看清他面向的那个位置,赛琳娜拿着平板的手紧了紧,手指又松开,在意料之中有些遗憾地喟叹。   “嘿,孟,”她道,“我知道这一时有点难以接受,但你应该能明白这背后的意思。”   在那个角落,一面标注着“WEI QI”的柜子本不太显眼。但在名字的标签下有一条红封,上面写着:   已启用。   “他根本就没有死。”南乡子道。   墓碑在身后,又冷又湿,但老婆那里是暖和干爽的,他忍不住靠近了些。杨徽一时没有表态,收回了看着魏奇墓碑的目光,开口道:“那这么多年,他能到哪里去?”   “不知道。”南乡子道,“我不明白他。”   他假装不经意地靠在杨徽身上,默数三秒没挨巴掌,就放心地卸了力气。风也小了许多,他眼前一棵杂草在摇着叶子,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连根拔起。   生命本来就如此脆弱。   “数字孪生和仿生人,两种不同的、走向永生的路,也是两个相互竞争的实验项目。”他轻轻道,“抛开伦理不谈,假如说其中更容易达到的那种方式反而失败了,你能想到什么?”   没有回应。   “是人为造成的破坏。”他道,“这种破坏,甚至也可能……是一种假象。”   “那些撕裂、破坏,也是假的?”   “只要人愿意,”南乡子的声音低下去,“什么都能是假的。”   猜测到此达成闭环,而这工作量也有些巨大。他的大脑似乎很久没有进行过这种非数理的脑力劳动,一时有些昏昏欲睡——任何天才都会为此疲惫的吧,他想,不过也有可能是老婆身上太好闻了。   等他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整个人都平摊在床上。而自己的老婆,正在床头拿枪指着他。   魏奇。   孟微之缓缓转过身,面向站在暗处的赛琳娜。   “他参与了神明计划。”   “不只是参与。”赛琳娜点头道,“‘创始人’是魏教授平生最得意的头衔,而且不止一个。”   “我从来不知道。”   孟微之说着,伸手拽开了那面柜门。赛琳娜并未阻拦他,他伸手摸进去,只摸到了一张纸——一张死亡证明。   他捏着那张薄纸,在规律摆动的柜门旁站了许久。   “在哪里?我要见他。”   “他——代表他的仿生人现在在处理大撕裂,恐怕您找不到他。那种颠覆常理的意外,没有人想要看到。不过您看,一个数字人是有限的,但如果获得肉体,他继续创造价值的可能性会被无限放大,甚至帮助我们解决眼下的危机。”   孟微之将那张证明一撕两半,掷在地上。   这大概是他在如今能做出的最暴力的抗议了。可这满壁沉默的“神龛”连回声都没有,轻飘飘的两张纸就是落地即化的雪。   “你想和我说的不止这些。”他道。   “大撕裂的解决办法,已经被找到了。”   “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孟老师。”赛琳娜将手中的平板翻转过来,一个全息大脑面向他,“桑干系统是一份遗产,其实并没有被完全破解,你知道它真正的缔造者是谁吗?”   孟微之心中早有答案。   “江文会。”他道,“江南树大脑里的芯片……”   “那枚芯片里有江文会的所有实验数据,能用来彻底破解桑干系统和虚拟世界的谜团。”赛琳娜道,“而为什么一直没有取出那枚芯片的原因也很简单。”   她做了一个摔东西的动作。   “向小孩子取存钱罐里的钱币一样,要把陶瓷罐砸碎。”   “不可能!”   “当然,只是取出的风险很大而已,不一定会死。”赛琳娜摆了摆手,“江南树是我们宝贵的成员,我们将尽所能所能为他提供庇护,包括阻止各种可能的引渡。但在共同的危机面前,我想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公民都不会不为所动——如果他的意志让他走向手术台,那我们当然不会干涉。”   孟微之抬手按上了身后那属于魏奇的柜门。脚下有点不稳,他一脚踩过地上的半截死亡证明,转过身时,看到江南树沉默地站立在前一个展示厅中。他身侧那些看起来毫无生命力的躯体就那么漂浮着,水波的影子落在他的面颊与衣衫上,叫孟微之一时看不清。   他急促地叹出一口气,快步走向江南树,一把拽住了他衣袖。青年眼底的惊诧掠过一瞬,而后那熟悉的悲凉又将他们二人从头到脚浸没。   最后孟微之仰起脸,克制而坚决地道:“我们走。” 第127章 真相救援   这是一个循环。   或者说,很多事都是必然发生的。除却时间、环境和其他条件的影响,一个人的特征会使得其将经历的命运都成为一种积极存在的表现,而这种表现,一般都会成为带有些微偶然性的必然。   三千年也好,十二年也好,孟微之对江南树的一个定性就是:一个会为某个特定目标,产生自我毁灭倾向的人。   在虚拟世界中,如果一件事的解决能以他的死亡或毁灭为代价,江南树将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一选项,用“kick”的方式去献祭——或者说,逃避。   可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没有人能在真实世界中死而复生。   他独身离开那虚幻如梦境的地下空间,电梯指示灯闪烁,陌生的语言和英文杂在一处,可身旁分明空无一人。江南树没有第一时间跟上来,他心头莫名失落,却又咽不下那口理性被反复撼动的气,径自穿过曾经飘扬旗帜的广场,走向灰暗的门厅。   不知道他在和赛琳娜说什么。   这难道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对于任何个体而言,趋利避害是最基本的生物本能。这一点已经受到了太多高高在上的唾弃,包括孟微之本人在内——可一旦落到抽象的某某人、某某事上,他难以控制,也不可能做到不存私心。毕竟,这是另外一重不可改易的生物本能。   他走早灰暗的街道上,身边是一座教堂,此时江南树跟了上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他很轻松地走到孟微之身侧,道:“这应该能解释你的一些疑惑吧。如果你想找到魏奇,我应该可以想想办法——”   “江南树,”孟微之抬头看他,“我知道你要找死,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被点名的某人明显一僵,然后笑了出来。   他们一前一后,没有再说话,直至回到安全屋。门一关上,他们隔着一道阳光造成的分界线相视几秒,然后孟微之回身快走两步、抓着江南树的头发吻了过来。他手底下没轻重,把江南树被拽得“嘶”了一声,一把将他托着抱起、抵在了墙上。   孟微之消瘦了很多,冷而硬的指骨隔着皮肉扣在他后脑,细微地颤动着。他想咬江南树一口,但口舌不听使唤,而那让他一时失语的唇纹下一秒就落在他脖颈处。他绷紧了身子,手脚并用地绞得紧了些,手缩回袖管,努力地摸索着什么。   “微之,”江南树贴着他道,“微之。”   他眨了眨眼,好像犹豫了很久,问:“你爱我吗。”   这回江南树没停顿,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在窗外天光照不到的地方安静地抱着彼此。一切都已发生,却好像什么都不曾有过,眼前都是天昏地暗的废墟,将疯狂与清醒切割得泾渭分明。   “你说过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对,但什么时候说的?”   “梦里。”孟微之轻轻道,“我在梦里爱上的你。”   话音刚落,他再度吻上去,与此同时将手中暗暗握着的针筒迅速扎向江南树后颈。五秒之后,江南树的手松开,他差点跌得跪倒在地,恰好接住了意料之内的坠落。爱人挣扎了一下,头垂落在他肩头,而那针管同时在旁边一摔两段。   孟微之跪坐在地,扶着江南树的双肩,短暂地闭眼片刻。窗外的噪声传进来,他抬眼望去,看到窗外是凋零的梧桐。   “您要回去?”   “是的,我自己。”孟微之道,“我知道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限制我,但我现在向你们求取某些便利。作为交换,我愿意在今后必要时为你们提供协助。”   赛琳娜耸了耸肩。   “要写契约吗?”孟微之歪了歪头。   “不,不是这个意思。”赛琳娜笑道,“只是看到您带了个很大的箱子。”   “所以是非走不可了。”   孟微之低头看了眼手表,顺着赛琳娜抬起的手,看到了刚刚停稳的接驳车。他垂眼整理了一下着装,正要走向那接驳车,只听赛琳娜在身后道:   “会帮您照顾好您的箱子的。”   与此同时,北京。   南乡子手上的束缚被解除了,他得以获得在上锁的房间中转悠的权利。平日杨徽都会亲自监视他,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事出去了。   最近这段时间很特殊,谁消失都正常。   他爸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所得结果印证了他的猜想:杨徽是不可能留给他任何与外界沟通的机会的。这时候他开始嫌弃望京偏僻了,但也没什么办法——独栋的别墅,他们二人密保的背景,还有眼下的局势,全都在起反作用。   猜想是有的,但指向并不明晰。他当时只不过是针对大撕裂提出了一句阴谋论,如今便被自己的老婆监禁,这实在让他多想。他自认为是一个宽容忍让的丈夫,但眼下的情况已经远远超过夫妻关系的范围了——杨徽,他几乎能肯定,她深度参与了桑干事件与其外延的一切。   以什么样的身份?   什么样的目的?   正想着,门砰地被推开,他站在满地狼藉里和杨徽对视。   三秒后,杨徽道:“弄得这么乱,自己收拾。”   “……哦。”   杨徽按上门,将包随手一丢,背对着他脱大衣。室内已经开始供暖了,南乡子在家都直接打赤脚,条件反射般对老婆道:“你那身居家服上次洗了,还没收吧?”   “我知道。”杨徽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她从手中的大衣内袋里摸出一把枪,按在床头柜上。   “哎,真没必要。”南乡子摊开手,“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和我好好说,行不行?我哪一次不站在你身边无条件支持你,你这回……”   “是我和你认识的久,”杨徽看着他,“还是老孟和你认识得久?”   “啧,这不是一回事。”南乡子急忙道,“我和他,我和他那就是朋友、同事,我们俩的感情那可是升华过的。”   “那你的职业理想呢。”杨徽一笑,“或者说,你的良知。”   ……什么?   “我没必要和你说。”杨徽走到飘窗旁,在蒲团上坐下来,她没有看南乡子,手里还带着那把枪,一边摩挲着保险一边轻声道:“这算是一桩错事。”   “我听不清……”   “孟微之自己跑回来了。”杨徽仰起脸,“不能让他和你联系,所以要等一等。老公,最近家务你也不用做,就好好休息,怎么样?学校那边我打点一下,你最近就不用再去了,之后用空的话开门公选课。”   “我真的只需要一个解释。”南乡子走到她面前跪坐下来,伸手握住那把枪,“就一句话,成不成?”   “我也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结束,没法承诺你。”   “不是要听这个!”   风尖锐地摩擦过玻璃,外边林木狂摇。   “老孟最近很碍事,他会被处理掉。”杨徽凑到他耳边,“你本来也要被处理掉的,但你是我老公……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目前就是要把一切障碍都扫除——我们只要一枚芯片。” 第128章 无罪辩护   飞机即将落地。孟微之坐在几张空座位之间,手中来回翻看着那份凭空生出的公证书。一切都像真正发生过一样,而他清醒地知道假象都是权力的手笔。时间没有等待他的思绪太久,当起落架撞上地面,片刻颠簸之后,他隔着机窗看到了整肃的队伍与闪烁的警示灯光。   舱门打开的一刻,他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混在那些队伍当中。没有人来给他戴手铐,只有两个穿着制服的站在舷梯两侧看向他,孟微之只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肩章,不动声色地移过目光,随着他们穿过人群。   没有人说话。一个在不久前死去的鬼魂穿过他们当中,穿着秋天的风衣,走进北京的冬天。   刺目的灯光被回转了些。孟微之眯起眼,极力镇定,面上波澜不惊地看向推门走进来的人。   “孟组长。”   来人比他年长不少,穿着便服,鬓角有点灰了。   “章尾。”孟微之颔首,脑子里不该存在的记忆重叠一瞬,好像面前的人马上就要拿出一沓江文会的档案叫他翻看。但章尾是空着手来的,拉开他面前的椅子坐下,道:“我就问问情况,你有什么说什么就行。这事太特殊了,咱们组织上很关心你的状况,愿意提供一切协助。”   “我没什么问题。”孟微之道。   章尾有些意外地“啊”了一声,而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嗽了几下。   “你被绑架……”   “没有。”孟微之立即否认,“从反面看,罪名成立需要行为人,你们找到行为人了?”   “……江南树?”   “和他有什么关系。”孟微之嗤笑道,“从身份上,我已经不在隶属于桑干基地,可以支配我的假期。我只是在假期期间陪同他而已。”   “但你消失了将近两个月!”   “我让南乡子替我请假,”孟微之道,“你们应该也问问他。联系得到他吗?”   “正在联系。可是为什么……”   “飞机晚点啊,”孟微之眼睛一闭,开始说瞎话,“太平洋天气差。”   章尾本来就不是什么能说的人,这下被孟微之的无赖态度逼得哑口无言。讯问室里全程录音录像,他也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只能陈述道:“那对于江南树的背景和所作所为,你应该很了解。他协助神明计划进行有组织的入侵和破坏行为,还实施可能的绑架,这些都无可置疑。”   “他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啊?”   “和一个没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疯子较劲,真有你们的。”孟微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们最清楚了,他脑子里的芯片……血管压迫,行为异常,这事应该是医疗人员来干预,轮不到你我置喙。”   章尾本来还在大惊,似乎绞尽脑汁地想他的话,终于恍然大悟。   “孟组长,你是想帮他脱罪?”   “你们也不会放他上法庭。”孟微之注视着他身后的摄像头,“就算是要他脑子里的芯片,也需要我同意。”   他倾过身,在桌上推出那份公证书。   “我是他的意定监护人。”他道,“江南树现在无法真实表达自己的意愿,我在为其作出关键决策时拥有合法的代表权。”   当时给江南树打的是生命维持舱配置的休眠药剂,在常规状态下有两到三天的药效。   在打开讯问室的门后,他没有如梦境中般看到魏奇,而是拿到了一张已经签署好的租房合同——是孟如海替他租的。他的所有东西都被归还,没有人再过问他的行为,一踏出大门就能看到新的太阳。   由此看来,桑干默许了刚才的“交易”。   用脱罪换芯片。   心终于定了片刻,好像没什么东西在后面撵着了。十多个小时飞行所造成的疲惫压下来,他坐在孟如海车后座时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哑着嗓子问:“他醒没醒?”   “应该快了。”孟如海在前面道,“你打算怎么说?”   “你别跟上去了。”孟微之缓缓地说,“还能怎么办,随便他怎么处理我,别弄死了就行。然后什么都得听我的,我不会让他胡来,以前那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我没想到你现在想法转变这么大。”   “虚拟世界,终究是虚拟的。”孟微之看向窗外。   “它值得我的理想,值得我的时间。”他道,“但不值得真实的牺牲。”   何况那家伙承诺过他。   退一万步说,是江南树先把承诺当成放屁的。   他盛着电梯独自上楼,有些着急地顺着走廊跑向那个尽头。这是个精装公寓,到处都是冰冷而没什么美感的大理石墙贴,他眼见自己的影子在其上掠过,而后伸出手悬在犹豫之间,最终按下了孟如海告知的密码。   一推开门,他被伸出的手一把抱住。   “等一下!”孟微之咬着牙低声说,把门用力拉上了。气还没接上,趴在肩头的那位哽咽一声,将他吓得魂都没了一半。好像是力气还恢复,江南树身形一晃,冷不防朝地上一跪,孟微之根本来不及拉,差点也摔上一跤。   “别跪,起来。”孟微之伸手抹过他的脸,“也别他大爷的哭……你哭是什么意思,恨我?要我死给你看?”   “我以为我再见不到你了。”   “什么?”孟微之没听清,蹲下来捧着他的脸,“以为什么?你那些小聪明,那些个人英雄主义早该取缔了!这种时候谁是国王谁是天才都不作数,懂不懂?”   江南树抓着他的手腕,眼泪还是忍不住似地往下淌。孟微之隐隐知道这是他的另一种伎俩,但就是束手无措,只能哄道:“那你听我的话,按我的做,就这一次行不行?”   “你和别人说我是疯子……”   “疯子,就这一会儿,行不行?”孟微之靠过去抱着他,“我的疯子……但我知道你是天才,我的天才。”   江南树在他臂间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自己拿主意太早,也太久了,让我替你做一阵子决定吧。”   过了片刻,孟微之松开他,垂眸看着那张在记忆中再不可能被剔除的面孔。少年时,青年时,张扬的,内敛的,什么样子的他都见过,中间隔着人间数日,却分明是三千余年。   “我现在想,如果早点就在你身边,事情会不会好办些。” 第129章 单刀赴会   “我不是怕别人说我是疯子。”江南树道。   “嗯。”孟微之说,“你可能已经被这么称呼……很久了吧。”   “我怕你渐渐也会这样觉得。”   “为什么?”   “重复次数变多了,”江南树垂下眼,“你会对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印象深刻,然后忘记原来的我。”   他的眼睫毛确实很长,将瞳孔里暗含的意味都密密地遮住了,叫孟微之以为他下一秒又要流眼泪。谁知江南树又笑了,伸手来摸他的脸,说:“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桑干让我去一趟,大概是要交涉——关于你的芯片,关于之后问题的解决。”孟微之松了口气,“我看不明白整体的情况,现在只想起码保证你的安全,然后找机会去问老师大撕裂究竟到哪一步了。如果世界真的会毁灭,那什么都不必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去哪,大青山?”   他真是,什么都记得。   “再远一点,去哪里都好。”孟微之望着他,“找一个清晨会有雾气的村子,我们住一间房,养一条狗,在后园种点菜……再种一棵桐树。秋天叶子落下来,冬天我们坐在门前看雪,有人偶尔找我们帮忙,我们会在夜路上提着灯,去找一个没按时回家的孩子。”   “说话算数?”   “我承诺你。”孟微之加重了些语气,“但你也得答应我,好好待一阵子。”   他站起身来,将额前的发向后抹了抹。   “和孟如海联系,用你们之前的那种方式。”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   这样风险太大了。   只要江南树这个芯片容器进入了桑干,孟微之难以估计他会面对什么。他深知在危机之下任何极端举动都不是意外,更明了任何迹象都能被掩盖——只要有足够大的能量和足够坚定的决心。   他没在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地张开双臂,和江南树抱在一起。那种阴影从未如此明晰过,在敞亮而尖锐的阳光之下笼罩在空荡的客厅中,叫孟微之不想睁眼,只觉肩头千钧重。   他克制着,缓缓松开手,看向远处的天色。   今日其实是一个好天。霞光铺遍,是玫瑰金。   *   冬季对桑干而言一般是风沙季,但今年却下起了雪。随同孟微之一起上飞机的特派办干事刘子慕说这像是程序中的异常,而机长则在广播里略有些夸大其次地说遇上了极端天气。孟微之默不作声,从舷窗中望出去,看到了白而厚的云层、云层下隐隐起伏的山脉。   存在于他记忆里的桑干并未显形,但他知道它就在这片茫茫沙漠之中,在河流之畔,由从包头运来的钢材、联通托克托的电缆。孟微之闭上眼,能回想起戴着橙黄色安全帽、走在自己身前的魏奇缓慢地走在刚刚建成的地下试验场中,他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用连戒指都戴不住的手用力撑紧墙壁,微微回头来,嘶哑地问他信号与辐射的强弱。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们,还有很多人,将桑干搭建在脊背之上。从孟微之的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他见证着奠基,见证着前辈的死亡,也见证着最后一个单体终于落成、自己亲身走向试验场。那里建成的每一寸,他都用脚丈量过,明晰的不止是一张桑干的地图,更是由魏奇亲手递给他的、一个先入为主的梦想。   是魏奇自己说过的。   人类一直在探索边疆。大航海时代,探险者的船只随着风浪到达彼岸,数个世纪后火箭的尾焰燃尽迷茫、直冲云霄。在其不久后,人们不再满足于物理意义上的国别,开始探索意识的边疆。   但历史也曾映射过,在每次对边疆进行“突破”后,危机总是会随之到来——背离人道的殖民统治、外空武器的部署与地外天体的归属权争议,都在边疆被磨平之后直接冲撞到世人面前。在物质层面,人们可以协商,可以运用意志或资本作为权力,拟定一份公约或作出某种并无约束力的承诺,在一定时间内让事物的发展保持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在目光无法触及的暗处,脑机接口、虚拟世界和数字孪生的发展,一日千里。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会被用来为社会带来何种巨大价值,各大工厂仍只是在展示厅中用虚拟现实还原自身配备的流水线,而魏奇等人无疑是开拓者、是先驱,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微之从前对这种形象深信不疑。   因而,就算维也纳的“神龛”与飘落在地的死亡证明出现在眼前,他潜意识里仍不肯相信魏奇会为了一个浅薄的理由作出任何重要决定。   所谓“理由”中,包括对延长生命的原始渴望。   他不认为魏奇是那样的人。   “孟组长?”身边刘子慕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声色中带着些慌乱。孟微之回过神,刚要说话,面前就递来一张纸巾,他垂着眼刚要抬手,几滴泪接续砸落在大衣衣襟上。   空气凝结了一秒。他闭了闭眼,拿过纸巾按向眼底,听刘子慕迟疑道:“孟组长,飞机还在盘悬,在等一个降落的窗口……你是难受吗?”   “不是。”孟微之立即道。他知道刘子慕动不动就犯焦虑,胆子也实在不算大,只宽慰道:“下雪天经常这样。我读博时在波士顿短暂地带过一段时间,来去航班都因为雪天出问题,那雪要比现在大得多。”   飞机在接近低云,颠簸感渐渐明晰。   “波士顿好啊。”刘子慕感叹道,“领导安排,我一直待在桑干,回北京才没几年。身份不方便我出去看看了,之后估计也没什么机会。”   他转过脸,见孟微之在看窗外的一片茫然。   “北方的雪都下得很大吧。”   “不太清楚。”孟微之说,声音很轻,“但这是桑干近十年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了。”   *   紧急通道的大门轰然打开。同时孟微之推开门跳下车,径直走向其中,看见了一群神色疲惫而紧张的测试组人员。   为首的那个是陈舟,她没有穿白色的统一服装,而是裹着一件羽绒服,长发都潦草地蜷在颈窝中。孟微之在她面前站定,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红血丝和眼底的乌青。   “什么情况?”   陈舟张了张嘴,但一时没说出话。她尊敬孟微之,与此同时还带着些可以算作畏惧的情绪,有些底气不足地看了他好几眼,终于吐出三个字:   “关不掉。”   “你是说,系统还在运行?”   “不是,是虚拟世界。”陈舟回转过身,跟上孟微之的脚步,“从系统测试之初算起,每一个曾经与系统联通过的虚拟世界都在三千界出现故障之后发出了诡异的初始化讯号,然后在运行波段上不断地发送讯号,我们的转换计算机已经过载……上面通知暂停桑干基地一切活动,但我们有独立的管理规制,一边监测一边拖到了现在。”   也就是说,在这种逻辑中,那些虚拟世界的自我意识在不断成长,体量或许也在不断扩张。   “有没有什么异常,”孟微之摸了摸下巴,“我指的是物质上的。”   陈舟一顿,转眼看向他。   “有吗……?”她谨慎地拉长了声音,“可能是我没有注意到,但是似乎桑干一直都是这样。实在要说的话,就是今年下雪特别大。”   孟微之的步子随着她停了停。他轻笑了一声,朝陈舟招了招手,低声道:“我以前教过你,真话说一半,假话不全说。你刚刚说的那些,哪些真哪些假?”   他能察觉到陈舟的心虚,不只是在言辞上。   “关于系统初始化。”陈舟几秒之后就招了。他们走在灯光逐渐亮起的长廊中,两侧是桑干基地合作专家的照片与介绍,孟微之不自觉地在其中寻找魏奇的黑白照片,就听陈舟快速地在自己耳边道:“其实是顾嘉烨提的——重启系统,桑干一切照常。”   “这是和总部对抗?”   “桑干是老师、师兄你还有很多人的心血,一旦关停就什么都没有了。”陈舟斩钉截铁道,“在这一点上我支持他的决定,不只因为他是我的直管领导。你领导过那么久的测试,知道暂停实验对于数据获取的影响,更明白彻底关停系统将会如何为重启带来巨大的障碍……”   “我明白,然后呢?”孟微之看着她。   “其他都是真话。”陈舟道。   她脸上的肌肉在此刻放松下来,那些微表情并不明显,但孟微之在旁侧能观察到。   难道她真的没察觉到什么异常……吗?   按理说,“大撕裂”都发生在所谓“边疆”,而桑干无疑是边疆中无比重要的一环。孟微之的眼前还时常浮现起废弃西山基地中流淌出无名江水的屏幕,他真切地在虚拟与现实之间看到这一切,没有怀疑过这个现象本身存在的事实。   还是说,桑干的内部,也已经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边疆”?   “顾嘉烨呢,我需要见见他。”孟微之加快了脚步,“我看你也需要休息了,人在过载时会出现精神错乱和记忆混淆的情况。”   “他现在不行,师兄。”   “我知道,他是西山时期就加入项目的研究员,做科研比我久、比我专业,也不愿意和一个大学老师耗时间……”   “师兄,不是这个意思。”陈舟急道,“他在测试。”   “测试?他不要命了!”   “我不清楚。”陈舟低下头,“我的级别还不够高。”   她将孟微之引进桑干会客大楼的一间小厅。厅中的色调冷淡,中央摆着一个磁悬浮的桑干基地地下建筑模型。孟微之无心去看,迈步绕过了它,抬头看向布满整张墙壁的桑干系统介绍。   “陈舟,”他说,“你跟着嘉烨干了挺久,听过他怎么说桑干系统的建成吗?”   “他没怎么提起过。”陈舟默了默,“只有一次说起过,我接收到的信息是……系统的源代码和原始数据不在我们手上。”   “现在桑干差不多是他说了算?”   “……算。”   原来是他向神明计划提出要芯片。   “知道了。”孟微之道,“等他测试结束吧。通知测试组,提前结束测试,我要找他。”   他背着身,听到陈舟快步离开、而后关上门。面前过于精细的展示图看得人一阵头晕,他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后腰碰到了基地模型的展示台——那模型只是轻轻摇晃,在片刻后稳当地悬空。   桑干的漩涡,比孟微之想象得要大得多。 第130章 三方欺诈   身后的门被敲了两下,沉重而缓慢地。   孟微之转过身,心中带着点紧张和激荡,却只看到李伯命站在虚掩的门外。他吐出一口气,同对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望,有些没底气地明知故问道:   “你们究竟想怎样。”   “桑干系统的原始数据保存在江文会儿子体内的芯片中。”伯命道,“取出芯片,彻底破解系统,解决危机。”   “你们拉闸以后,系统仍在不受控制地运作?”   “是。”   “那么现在系统重启,是为了掩人耳目。”   “……是。”伯命顿了顿,“这是顾组长的计划,一切都是为了桑干。魏教授曾经说过,桑干是一粒火种,同时也是一个新世界,身在其中的你我既是保存火种的祭祀者,也是这个新世界的原住民。一旦总部由于对风险的认知而废弃桑干,那么我们十年来的努力就都会付之东流。”   “我知道。”孟微之沉声道,“我比你清楚这些。”   他抬起眼,没有看到不断旋转的秒针,只见墙面上电子屏幕的一角显示着年月日以及不断变化的时刻。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种被称为‘规律’的宿命,那为什么不顺从呢。”他道,“和我一样,在事故发生后服从安排离开这里,去享受组织能给一个研究员提供的最好的待遇,把自己历经磨损的所学所想以一种简单的方式传递给现在的少年人。”   “你不可能真是这样想的!”   “我确实舍不得。”孟微之走到他身边,“但我想魏教授可能忘了说这样一句话——再好的虚拟,也比不过你眼前的真实。”   “那孟组长为什么还答应要来……”   “我来谈判。”   孟微之拉了拉风衣的领口,再次看向时间。   “现在我代表江南树,拒绝桑干取出其颅内芯片的要求。”   *   “要喝杯水吗?”   江南树抬脸,目光停留了片刻。而他垂下眼,缓慢地摇头。   孟如海在他面前坐下,顺手将那杯水搁在空无他物的玻璃茶几上。屋内遮盖在家具上的塑料布还没被揭开,看样子江南树就在原地坐了大半天。   “这房子我给配了两把钥匙,一把在孟微之手里,一把在我手里。”他道,“你就不必出门了,我每天到点会来看你,不会空着手的。”   没有回应。   “他应该已经到桑干了,但还没给我回电话。”孟如海叹了口气,折叠着自己深红色衬衫的衣袖,“等待,江南树,现在你要做的只有等待。已经快十三年了,对吧?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微之……”   门口有人敲门,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离开。不一会而胡有就提着大包小包进来了,冲着江南树很开朗地笑:“有口福了你小子,想吃什么随便说。”   还是一片不可控的沉默。   “……那我随便搞了。”胡有尴尬地道,“你是江浙的对吧,我不给你放辣。”   孟如海给了胡有一个有点无奈的眼神,在江南树脚边坐下。   “你想怎样?”他轻声问。   “我要去桑干。”   “你个疯子。”孟如海说得无可奈何又毫不意外。他刚要站起身,手腕被江南树一把拽住,而那家伙低声道:“你为什么听孟微之的?他给你什么好处,我给你十倍。”   孟如海一下子乐起来:“知道你有钱,可我告诉你,你就是没地花。你只要好好待着,别作,别和你们神明计划的那五毒多联系,这事就过去了。你不用上手术台,微之全须全尾地回来,大家安稳过一辈子得了。”   “没有桑干系统的源代码,就是开诚布公地表明现在的大撕裂是无解的。”江南树轻声道,“上面都已经门清了,谁都瞒不住。桑干会被抛弃。”   “没必要这么悲观……”   “桑干会被抛弃。”江南树重复道,“你们坚持那么久的一件事,就那么完了。”   “小江,没这么绝对。”孟如海道,“你这么年轻,我们都还这么年轻,一生不会只追逐一个事业……”   “那是你。”江南树再次垂下眼。   “我知道他。”他道,“他的纯粹,他的执着,他的不甘心。如果他的一生就像从前三十二年一样平稳,父母双全事业有成,我只是好好做一个影子,那如果不是我们当时进入系统进行探查,我再不会有见到他的机会。可就是因为这一点,他被强制登出,离开桑干。”   “桑干哪有北京好?”   “我知道他。”江南树坐得直了些,“而且我一直觉得,北京的风比桑干的还大。”   “你去过桑干?”   江南树又闭口不言。孟如海只能叹气,在无解中听着胡有切萝卜的声音。   “我有我的原则,我希望孟微之不会因为要保护我而承受任何本不必要的结果。”   许久,江南树拍了一下孟如海的肩头。   “我在等你承诺我,会告诉我必要的消息。”他终于笑起来,温和而疲倦,孟如海刹那间仿佛看到他小时候的样子,“如果能在此原则上结束所有的一切,我愿意退回十三年前,在孟微之的一切中彻底消失。”   *   南乡子道:“我明白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扑向床头柜,但硬是没从里面找到一张纸。他索性抓来一支口红,半跪在床边的地上,将床单扯平,就这么用口红画起来。   “三个派别,三个立场。”他喃喃道,“一号是目前的桑干,顾嘉烨在做话事人,他的立场很简单……保住桑干基地,也是保住他们自己这么多年的成果。”   “二号呢?”   门边,杨徽抱着双臂看他。   “是后来入局的神明计划。”南乡子仰起脸,“他们是仿生人和人肉永生概念的支持者,违背伦理,背后是冰冷的技术和资本,那些人上人们为他们买单。他们是最希望桑干失败的,因为这样就能否定数字生命的有效性,让那些将要飞升的家伙对他们更加死心塌地。”   口红猛地折断,他紧握着末段,画出一条直线。   “在这二者之间,有几个重要的人。”他道,“魏奇,我们亲爱的老师,似乎是虚拟世界的忠实信徒;孟微之、孟如海还有我,算是魏奇的追随者。那个江南树太复杂了,他脑子里装着桑干的源代码,做过老师的学生,现在又在神明计划……他参与了神明计划对桑干实施的某种破坏活动。如果现在孟微之成为他的监护人,他一定不会让他去接受那场失败率百分之九十三的芯片取出手术……这符合神明计划的利益。这样的话,老师和我们的一切,就都完了。”   他手一松,口红砸落在那摊猩红的符号上。   “不错的推理。”杨徽道,“那我呢?”   南乡子看向她,缓慢地摇头。   “同床异梦,小徽。”他道,“其实我总觉得我和你爸更熟点,我不太了解你——你不给我机会。”   “你也不太了解老师。”   “为什么?”   “那你说,”杨徽走了过来,单膝抵在床边,俯身指向空缺的一环,“你说,三号是什么?”   “是你。”南乡子喃喃道,又立即摇头,“不对,你一个人,没有动机。”   “我想你很快就会疯掉。”杨徽轻轻说。   “那是谁?”南乡子叫道,“是谁能在我的身边毫无破绽地放一个你,随时监控我的行动和思想,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监禁我?”   “我还可以告诉你,我进入过三千界。”   “什么!”   “他们对我进行了干预,”杨徽没有理会他的震惊,只是陈述道,“让我从内部尝试去打破那个世界,并且让这一行为被注定强制登出、带出记忆的孟微之认识到。这样,再理性的人也会深信不疑——一个虚拟的环境,竟有可能撕裂我们真实的世界。”   她靠近南乡子,注视他的双眼,察觉到他在不受控制地流泪。   “雨渐。”   她道。   “那个神女不是程序,是我。”   “谁让你那么做的?”南乡子一把抓住她的双肩,“为什么要欺骗所有人,制造一个世界末日的谎言?这一切,所有的危机,都是假的!那就不应该有任何牺牲,要让孟微之赶紧回来……放我出去!”   一把枪抵在他后腰。   “不放。”杨徽一字一顿道。   “关于你问的问题,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时去看的戏剧吗?”她掰过南乡子的脸,“第一幕出现的枪,第三幕一定要响。反过来说,没有一个可怖的事实作为铺垫,怎么能掩盖那些更加不合理的事呢。”   楼下的老座钟响了,敲了整整九下,声音闷在门外。   “更多的细节,留着问老师去吧。” 第131章 诺言与芒刺   桑干地下测试场有着同心圆结构,最中间的一个圆圈起试验场,其中排列着上百个生命维持舱。   顾嘉烨脱下面罩时,四周的灯从远到近依次亮起,光线到了刺眼的程度。他眯起眼,适应了片刻,在模糊的光圈中看到孟微之自一条竖直的缝隙中走了过来。   从桑干计划的原点说起,这已然过了许多年。孟微之没怎么变,他自觉见老。   有人过来扶他出舱,他被放置在了一辆自动轮椅上,被迫面对着孟微之。那人风尘仆仆,眉间带着一丝霜雪气,他于是才发觉孟微之鬓角也有了些零星的白发,而身边的助手对他耳语道,桑干下了一场大雪。   这是真实的、脆弱的、所有人都终将消逝的人间。   “你还在模拟什么?”孟微之开口问。   “刚刚接入了一趟三千界,没有成功,我只看到了那种由残存意识形成的无边浅水,走了很久都没看到头。”顾嘉烨笑起来,“清除得这么干净,是你重复登入了吧。”   “有问题就要解决。”孟微之轻描淡写地带了一句,走到他身后。轮椅被推动,顾嘉烨垂着眼长呼出一口气,脚上的肌肉却依旧是麻木的,好像他真的已经徒步行走了很久。   “你一直都这么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仰起头,试图看到孟微之的脸,“如果走错了一步,那后悔都来不及。”   孟微之注视着前方。灯随着他的脚步一排接着一排熄灭,脚下的深色地毯延伸到出口处,他在那里站定,借着一点微弱的光回望试验场,看到无数生命维持舱的轮廓——像变形的子宫,更像入土的棺椁。   “我不在乎。”他轻声道。   “什么?”   “如果关停三千界、阻止芯片被取出真的会让桑干消亡,那也只能证明大撕裂的毁坏已然存在,桑干计划确实触碰了那条不可逾越的科学边疆。违背了规律,就是不长久的。”   “但你真的舍得吗?”顾嘉烨愣了愣,有些勉强地扬起嘴角,“这个项目,按理来说,对你的意义应当要比对我而言更重大。你的专业,你的成果,你的师门……”   “他已经舍得了。”孟微之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像是一个被创造者亲自否定的笑话。当魏奇的名字出现在神明计划的基因库当中,他第一时间就怀疑了魏奇的真实立场,也怀疑了有关虚拟世界和数字孪生的一切。   “听着,嘉烨。”他说,“到此为止。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魏奇的下落,我只要你做两件事——第一件,拉闸,关闭桑干系统;第二件,停止和神明计划的磋商,放弃让他们交出江南树和其体内的芯片。至于桑干的命运,可以交给总部和时间来决定。”   “不可以。”顾嘉烨回过头,汗珠自他鬓角落下来,“项目失败,一定会被问责。你走了,南乡子走了,我现在接替你做测试组的组长,实际成为桑干计划的负责人。如果这次的事这么收场,我会被问责!”   陈舟从后面快步跑过来,正好和他对视,顿时僵住。   “组长。”她轻声道。   孟微之很想对顾嘉烨说这是你自己选的,但他的理性告诉自己,只属于三千界的记忆被代入了这种判断。潜意识是现实的一部分,三千界凌绝台之上的变故或许暗示着顾嘉烨愿意为了得到桑干计划的成果而不择手段,但现实中孟微之并未曾与他因此产生任何纠纷。   “你确实应该被问责。”   孟微之一惊,抬眼看到了陈舟。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当时孟组长意外登出之前,其实有几种处理途径可供选择。但你选择了对他伤害最大的一种方式,让他直接离开了桑干。”   她顿了顿,低下眼:“这些话我没有审查中说过,放心。”   身侧最后一排灯熄灭,整个试验场陷入沉重的黑暗。测试员对这种黑暗的空间都有着天然的熟悉感,因为这是现实世界通往虚拟世界的必经之路。   “这很有可能是这里最后一次被启用了。”顾嘉烨回过眼,握住的轮椅两侧的扶手。   “迦耶。”   孟微之叹息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在说哪两个字,但面前没有保存任何虚拟世界记忆的人只当是在叫自己的名字,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的用心。”孟微之按了按他的肩头,“到此为止吧,什么系统、芯片,都忘掉。”   面前是桑干基地特有的走廊,明亮、无装饰且笔直,如果灯光闪烁起来,会很像研院的理学楼。   “所有的责任,”他垂下眼,“我愿意承担。”   *   “你们在骗他。”南乡子道。   杨徽面上不为所动,却能感到自己心脏的震颤和手腕上机械表的指针同频,时间在艰难地流逝。南乡子瘦了一圈——她知道自己的厨艺并不好,正站在被口红画满的床单上,有些疯癫地看过来。   “你们让所有相关人员都确信大撕裂正在毁灭这个真实世界,在孟微之身边筑起一重信息茧房,利用他的特殊身份,以及江南树和他的特殊关系,让他毫不犹豫地去阻止由他参与缔造的桑干计划。”南乡子继续道,“因为我猜中了这些,所以现在被关在这里。”   “老公,你该睡会儿了。”杨徽道。   她推了推自己的袖口,两根手指转动,捏住了藏在衣袖中的那根维持舱专用麻醉剂。   “他很聪明,我不信他猜不出来。”南乡子提高了声音,“他现在在假装妥协,为的是要见到老师——你们,你们看似在为神明计划做事,但没有那么简单吧。你们是不是得到了老师的授意?他就是第三方,夹在虚拟世界和仿生人之间!”   杨徽一咬牙,冲上去将他按倒。床垫有点太厚了,被褥还叠在上面,她一动手就被南乡子拿被子裹住,给人死死地摁在了枕头边。有一瞬间杨徽以为南乡子想闷死自己,手里紧紧握着那麻醉针就要刺过去,两手被南乡子一把抓住。   这么几天的牢狱生活让他很虚弱,和自己的妻子僵持着,那反光的针尖直逼自己喉头。   “杨徽。”他此生第一次完整地叫她的名字,“如果你要杀我,早就可以开枪。”   杨徽紧皱的眉头有些松动。   “我不知道不灭口是为了从我身上获取何种利用价值,但我的理解是,我的任何价值都不可能在这个房子里发挥出来。”南乡子快速地说,盯着她的眼睛,“不用麻醉,我跟着你走,我最听老婆话你不知道吗?我绝对服从你,你完全可以放一百个心。”   他看着杨徽,感到手底的力气渐渐松开。   “好,放松,松手……就这样。我听你的,我跟你走。”   那麻醉针还攥在杨徽手里。她的另一只手松开了南乡子的手腕,带着些戒备撑向身侧。与此同时,南乡子用尽全部力气压下去,胳膊抵在她脖颈处,一手飞速地在她挣扎时自她手中抠出那麻醉针,抬手将针刺进杨徽手臂!   十秒钟后,她不再动了。   南乡子坐起身来,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他从床上跳下来,没有管自己身上的口红颜料,冲过去把反锁的门打开了,顺着楼梯向楼下跑去,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   “……江南树?”   来人提着一把地质锤,套头衫帽子被撞掉,那张脸南乡子绝对忘不了。他们尴尬地对视、沉默了几秒钟,南乡子有点绷不住了:“我家门开吗?你就这么进来了?”   “不开。”江南树道,“我可以破解你那个门禁。”   “你来干嘛?”   “找你,商量事情。”江南树说着,朝楼上撇了一眼,再看了看胡子拉碴的南乡子。南乡子刚要说话,就听这小子短促地笑了一声,用那种了然的表情看他。   “看来家事解决得差不多,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了解得差不多了。”江南树转过身,瞥了他一眼,“不用带上嫂子,跟我走吧。” 第132章 桑干解梦   南乡子隔着窗子朝门外看了看。外头没人,这小子是一个人来的,他没瞅见自己想看到的那人,嘴一快就问出来了:“孟微之呢?他不会真去桑干了吧?”   “真去,哪还能有假的。”江南树拎着那地质锤,在客厅里绕了一圈,在一副照片前俯下身子。南乡子回头见他在瞧那照片,顿时一咂嘴,就听他慢悠悠道:“黑白的,没你老婆也没你啊。”   “我岳父。”江南树没好气道,“走不走了?再不走我老婆该醒了啊。”   江南树拿地质锤一碰,那玻璃相框顿时粉碎。他背对着目瞪口呆的南乡子,把那张照片抽了出来,拿在手上边抖边往门口走。这个别墅的一层格外冷,他难以想象这房子居然这时候都不供暖——以前待过的实验室会为了保证设备精确性而特意为之,或许这位研究员家里也是这么回事。   一踏出门,阳光落下来,体感温度顿时提高了不少。他将照片放置在面前看着,只见画面中站成几排的衣冠楚楚之人被阳光穿透,那些面孔乍看之下大同小异。他识别出了魏奇、杨徽的父亲还有孟微之的父母,在第一排的最左边,则是一张他永志不忘的脸。   江文会。他轻声道。   照片被收入大衣的内袋。他拉开车门,从其中拉出早已准备好的羽绒服,回身扔给了南乡子。   “上车。”   “哪儿去?”   “你不是在研院有个保留宿舍吗,自己住去。”江南树道,“没人能帮你,你只能信任研院门口保安的专业程度了。记得去后勤处报道,先做一段时间的行政再说吧。”   “这些都是你安排的?”   “这就别管了。”江南树发动了汽车,“就算我不来,你也会想办法跑的。我主要是……怕你跑到桑干去,白跑一趟。你可以把你想传递给孟微之的消息给我,一定要加密,并且不要擅自联系他。”   南乡子扒着座椅后背,凌乱地探头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得到消息了,他很快就会回来。”   手指一抽动,南乡子猛抬起头。   “回来干嘛?……这事到底怎么办?”   江南树缓缓地打着方向盘,将车移出。南乡子从反光镜里看到他的上半张脸——这小子睫毛很长,挡住了他的目光,叫南乡子看不明他的神色。   “孟微之要回来,”他说,“来替整个桑干计划顶罪。”   *   “我同意,没有其他问题了。”   这个会客厅不怎么被启用,四处都是一股浓重的皮革气味。孟微之在浑浊的空气中坐了许久,忍不住叠起双腿,看向半开的大门。面前坐满了老熟人,从章尾到陈舟一个不落,还有李伯命兄弟俩,中间坐了个顾嘉烨,刘子慕则在一旁做纪要。他心道这场面真是太过熟悉,幸好缺了某两个人,不然真的像什么凌绝台冥场面复刻。   “两个要求,第一,当着我面拉闸。”   “哪个闸?试验场已经全部关停了。”   “总闸,”孟微之道,“桑干的总闸。”   面前的诸位相互对看一眼,似乎对这个决定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们再讨论一下。”顾嘉烨道,他的脸色有点发白,笑得也不那么从容了,孟微之只是点头说好,低下眼开始翻看手机。   邮箱收到一条新邮件。   他下意识地向身旁看去,确认附近没有人,才点开了邮件。这里的网络是开放的,而他管不了了那么多,只是在乱码映入眼帘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南乡子的脑子没坏,他心道,不知道这人现在处境如何。   他和南乡子约定过,每个加密字母向后推七位就是原字母,在孟微之自己做的解密程序里一滚就能滚出来,且过程无需联网。他将内容复制,扔进了文本框,在一瞬间闭起了眼。   “组长。”顾嘉烨道,“第二个条件呢?”   孟微之将手机屏幕朝下,按在了腿上。   “我要江南树的档案。”他道。   “什……什么?”   “我可能说得不算清楚……我要他保存在桑干计划系统内、从西山起的所有信息和相关数据,这些单独交给我处置——在我还有人身自由之前。”孟微之点了点头,“这里没有程序正义,我们在做交易,对不对?”   他看向了顾嘉烨。   “你要销毁证据。”顾嘉烨沉沉道。   “对,为的是让世界上没有证据能证明他颅内有一枚载有桑干系统原始数据的芯片。他以后上手术台,只会因为这枚芯片压迫到了组织、危及性命,而不为其他任何理由。”   手机振动了一下。即使他用手压着,那声音也在不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过于明晰。   他干脆抬起手机,屏幕上已经出现了解密后的英文。对面的刘子慕似乎开始说话,然后陈舟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说着什么。大门被推开,还没来多久的测试员张弦跑了进来,有些迟疑地到近前,说什么来自北京的消息。   而后是一片沉寂。   顾嘉烨坐在其中,望着孟微之的神色变了又变。他比孟微之年长,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步步离开校园、更换肩章、走向沙漠,习惯于他脸上那种半死不活、一切看淡的神色。能在短短一分钟内从那张脸上连续看到惊讶、愤怒、错愕、不知所措的微表情,他先是暗自惊叹了一阵,下一秒就紧张了起来。   “孟组长,”他试探道,“你还有什么……”   孟微之一下子站起身,快步越过他们。门砰地砸上,留下一群测试员面面相觑,陈舟先小心地道:“谁惹他了?”   “不知道。”顾嘉烨低声说。   门又被拉开,孟微之抓着把手站在门边,抬着下巴看向他们。   “桑干有异常吗?”他问,“物理上的。”   “没,没有。”   “有吗?”孟微之平静地再问了一遍。   “有的。”顾嘉烨站起身,推开刘子慕走到前面,面对着孟微之,“总控室大屏……大屏破碎了。”   “后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顾嘉烨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带我去。”孟微之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他的脸还管用,一下子就扫开一道门,陈舟在后边眼看拦不住他,只能在后面一路小跑着跟上去,喊道:“老孟!”   孟微之抬手顶向总控室的门,发觉开不了,回头命令道:“钥匙给我。”   陈舟不敢说话,上去把门开了。   孟微之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布满裂纹的屏幕,水从底下漫出来,泡湿了一层和二层台阶上的地毯,整个总控室全是发霉的臭味。他跑了下去,余光瞥见手边一台电脑,直接将那玩意扛了起来。   “老孟,你在干嘛?”   没等陈舟冲过来,孟微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电脑朝大屏幕砸去。玻璃混着水花飞溅,一道划伤他的脸,他直视着所剩无几的水自缝隙中流干,踏过被浸泡得松软的地毯,一步步走向面前的“边疆”。   那些人讳莫如深的、被屏障包裹的,是聪明绝顶之外被利用的心虚。   陈舟跑过来,一下子呆住了。面前的孟微之回过身来,发梢都在往下滴水,而他身后有着一重玻璃在反光——或者说,那是一个残破的透明水箱。   总控室大屏的背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桑干工作人员都不知道其存在的空间,那里明亮、空旷,似乎只是为了在屏幕之后放置一个储水的玻璃箱。 第133章 飞行向奇点的航班   “看见这张照片了吗?”   孟如海听到江南树说话,便靠过来看个热闹。胡有端着小锅放在桌上,喊了声“来吃饭”,见他俩对着一张黑白照片指指点点,不禁也凑了过去。   “这不是老师嘛。”他一下子认了出来,“旁边的也都是老熟人啊,这个,还有这个,多年轻……”   手指尖移动到杨徽父亲的身上时,他顿了一下。   “怎么了?”   “这一群人里,只有一个人不是脑机接口或虚拟世界方面的专家,你们猜是谁?”胡有正色道,“他是一个企业家,一个富翁,同时也是极其支持老师的、最得力的社会资本来源。”   “是他?”   “在桑干计划获批立项前,一直是他在自发支持老师的研究。结合杨徽对大撕裂危机后的反应,有理由怀疑他介入了这件事,而他的女儿杨徽也只是神秘第三方中的一环而已。”   胡有和孟如海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还是先吃饭吧。”胡有嗨了一声,“不然又要拿回煤气灶上重新热,锅气都没了。”   江南树被他俩饲养了这么久,已经有了某种作为宠物的觉悟,有点爱答不理地说“行吧”。照片被倒扣在桌上,他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眼看着胡有揭开了锅,一股子香气直冲面门。   “绝对好味。”   “那你要不教我怎么做吧。”江南树道。他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海带黄豆排骨汤,喝了两口,又说:“孟微之也不怎么会做饭……他估计不喜欢做饭,但凡他感兴趣的事都学得很快。”   “你这殷勤可以晚点献。”孟如海笑了一声,“他等着回来吃官司,先想办法把他捞出来吧。”   江南树点了点头,没在说话。   根据他的消息渠道,孟微之已经收到了那封邮件,其中南乡子向他详细转述了自己的推理以及杨徽所提及的全部细节。在今天一早,一架小型飞机从桑干自带的机场起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降落在北京总部的划定区域。孟微之、刘子慕和其他被监视对象,全部失联。   他不知道孟微之在知道一切后会如何选择,但他有自己的打算。   “那你晚点再教吧,我怕现在教了,以后记不住。”他简短地道,然后不再说话。孟如海习惯他话里有话的风格,不禁愣了一下,而窗外过于尖锐的风声盖过了其他情绪,只留余音轰鸣。   这是北京的十二月,江南树和孟微之在真实世界中重逢至此,不过寥寥百余天。   *   孟微之被扶了一把,从离地过远的舷梯最后一级跳下来。印象中北京的总部在房山,几乎靠近门头沟,离西山基地都不算远;现在他面前是干燥的停机坪,远处是轮廓锋利的群山。   意料之中的地貌。但他总感到一种难以被剥离心头的陌生感——总部确实自带机场,但似乎那机场是被总部的楼房包围的,而此间却空无一物。   顾嘉烨他们也从舷梯上下来,有些迟疑地向四处望去。   这架飞机是无人驾驶航班,只会飞一条固定航线,那就是从桑干到北京的短程往返,几乎是刚起飞就会降落。时间上没有问题,孟微之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经纬度——这里确实是北京,但不是在北京总部。   “走之前明明校准过航线。”刘子慕道,“被人动手脚了?”   “先别管这个。”孟微之道,“附近有没有建筑?停机坪上信号弱,等联系上总部再说。”   说完他回身走下跑道,一脚踏入深深浅浅的野草丛。天色和山色太相近了,环境显得有些像渲染过程过半时出现的虚拟场景。他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手机中自带的“时钟”,跟随秒变化的速率迈着步子,才凭着长期训练后产生的直觉确认这是百分之一百真实的世界。   面前出现了一栋单体建筑。   实在太怪异了,说它是单体建筑都有点荒谬——孟微之想起了小时候验光时会在目镜尽头看到的那栋小房子。那栋房屋通体几乎一色,伫立在荒芜的田野之间,像墓碑、像锚定在他心头的一颗钉子,唯独不像为人遮风避雨的场所。   他走到门边,伸手一推,门就开了。   迎面就是一尊他认不得的神像,像天王又像关公,就那么手持力气、怒目圆睁地站在供台之上,其四周烛火被门外吹进去的风晃得一齐闪烁。孟微之手一松,那门在后头沉沉地关上,室内仅有的光源只剩下了烛火。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环顾四周,只见墙壁上挂满了照片。单人,合照,彩色,黑白,各式各样,其中的人不会呼吸也没有心跳,所有目光都聚在一处,看向闯入其中的他。   孟微之镇定下来,随手扯下一张照片,发觉是研院某一届硕士的毕业照。诡异的是,有些人的面目神情已模糊不清,因为其面孔上被用笔墨画上了勾。   一个,两个,三个……   “孟微之!”身后的门被一把推开,顾嘉烨挤了进来,顿时被吓得一愣。几秒后,他压低声音道:“我已经联系到总部了,他们马上过来。”   “你确定你联系到的是总部?”   一个声音自那神像背后传来。   太熟悉了。一听到那句话,其中所有音节、气息一下子复苏了所有数年前才有的感受,孟微之只觉得后颈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勉力保持着镇定,双手抓着风衣口袋的边缘,就看到一个影子从神像后面的一道暗门中出来,那镜片有些反光,其下一双眼明亮如以往。   是魏奇。   或者说……是魏奇的仿生人。   他能感到顾嘉烨已经僵住了,而魏奇只是微微一笑,道:“我想和微之单独说一会话。”   门被迅速地关上了。   孟微之站在一屋子摇晃的灯火中,听着原野上的风声剧烈地冲撞这间屋子。他闭了闭眼,在确认这一切并非梦境后,终于看向了魏奇。   “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老师说。   “我猜您也是。”孟微之道。 第134章 菩萨闭目   “让我们设想一个神灵,他知道在一给定时刻作用于自然界的所有的力以及构成世界万物的位置,让我们进一步假定这个神灵会有能力使所有这些数据进行数学分析。那么它能够导出一个结果,它会在同一个公式里包括宇宙中最大天体和最小原子的运动。”   “对于这个神灵,任何事物都是确定的。过去和未来都在它的眼前。”   |拉普拉斯《概率的解析理论导论》   *   荒原上的房屋。   孟微之闭了闭眼,只能想到三千界幻境中存在于苍梧的那一间残破庙宇,在风雪交加之中孤立无援。他自认一生至此坦荡光明非常,生命中没有一隅留给这样的凄风苦雨,早该想到那个世界并不全是由自己的潜意识塑造,而是某个“幽灵”不灭意志的体现。   “您为什么要造一座这样的房子。”他叹了一声,“这个……供的又是谁?”   “我并不清楚。”   魏奇在他面前席地坐下,背后是那尊站立的、不知来头的古怪神像。孟微之不自禁地随着他坐下来,还像个学生一样等着他继续说话,等反应过来时猝不及防地看清了眼前“魏奇”灯影下的面容。   从前听过一个说法,男人如果保养得当,要比同龄的女性更不容易显老。   轮廓是没变的。   可他记得魏奇脸上的皱纹和白发。而面前,白发之下,是一张年轻得惊人的面孔。   至多四十岁。   比孟微之第一次见到他时还要年轻。   不知为何,孟微之蓦地生出一种反胃感,脑海中闪过维也纳地下那溶液中漂浮着的躯干和赛琳娜模糊的面容。仓库,抽屉,神龛,烛火,一切交织回环,在他喉头瞬间收紧!   他一颤,捂着口鼻向旁侧干呕起来。   “佛陀,天王,菩萨。”对面的魏奇似乎已经默认了他的前一个问题,但不愿给出具体解释,而后跳向了后一问。孟微之虚捂着脸转向他,只听他道:“我自认为是不信神的,但我母亲很信……我家阁楼当中,就供着这样一尊神像,供到她去世为止。”   “您是为她继续供奉吗?”孟微之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个钝问题。   “你知道菩萨是什么吗?”   孟微之一愣。   “老师……”   “心灵的勇士。”魏奇垂下眼,温和地笑了笑,“他是未完成的象征,也是勇敢的代名——说到底不过是人类意志的投射而已。我母亲说,一个人要成为菩萨,必须粉碎自我、跳脱出整个轮回,再为了众生重入轮回,方可算是完成了一种完整的蜕变。”   重、入、轮、回。   “我第一次和那些外国人讲起这个说法,他们都很吃惊——也可能是装的。”他道,“不过后来,他们把手上正在做的事情命名为了……‘神明计划’。”   这几天没怎么合眼,极点来得很突然。   而“神明计划”四个字像开关一样。   孟微之感到自己无法再做多余的思考。那一刻他总觉得自己和魏奇正在一个虚拟的、粗糙的矩阵中,周围的实体都变得无法触及。烛火燃烧,神像垂眸,然后他听到魏奇道:   “可是人真的能做到那一步吗?”   哪一步?   下一秒,他眼中一空,向旁侧栽倒下去。   *   没有魏奇就没有桑干。但他所说的话与赛琳娜所言相互印证,证实了魏奇在“神明计划”发展进程中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某一个幻境中,年少时的江南树曾对仿生人有过莫大的研究热情——这或许只是出于一个早早失去双亲的孩子对于陪伴与社会关系建立的渴望,许多人大概会这么解释。但孟微之看到的是,在成为魏奇的养子、以某种方式进入神明计划核心后,江南树对于仿生人的兴趣在逐渐消减。   他早就知道了那个关于“轮回”和“永生”的真相,却似乎更愿意沉溺于虚拟世界之中,把追随的尺度拉长到千年。   那个跟在少年江南树身后、将他一步步推向神明计划的“幽灵”,按照这个逻辑来说,很可能是魏奇一手创造出来的傀儡。   江南树是魏奇期望中留在神明计划的一颗钉子。   那么我则是您留在桑干的伏笔,对吗?孟微之很像这样问,但知道他失去意识也没有说出口。前后隔了六年,他有幸和刚刚相认的爱人拥有同一把高悬于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此时不知该苦笑还放生恸哭——至此十余年,一个骗局套着另一句谎话,而他茫然地躺下,面前是一场好大的风雪,似乎是遥远世界中诸神冠上落下的绒毛。   那就假设什么都发生过。   飞鸿踏雪犹有迹,桑干留下的沟壑需要人填平。不需要任何解释,他自觉就是要作为那填沟壑的枯骨、跨鸿沟的桥。没考虑别的,孟微之和桑干绑在一起,他有点过于单薄的三十余年天生就是为这个而存在的。   可一旦再往远处想,那个人的脸就浮现在面前。   他浅水一样的人生落入一颗石子,激不起千层浪,却能震荡出万重涟漪。   等他醒来,风和雪都已经停了,睁开眼后最先看到的是一面几乎占满整个墙壁的窗户,老鸦低沉难听的叫声从看不见的树杈间传来。   他转过眼来,有些迟钝地动了动手指。床边有顾嘉烨他们,还有几位曾经有几面之缘的总部领导。见他醒了,陈舟明显松了口气,而后一僵,换上了身侧人相同的复杂表情。   “大撕裂是假的。”孟微之勉强地直起身,“嘉烨,说了吗?”   顾嘉烨一愣,重重地点头。   “都不重要了。”一个老者和蔼地握住他的手,“小孟,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制造这个假象,是为了让所有利益相关者倒向神明计划、心甘情愿地拿出自己的生物信息,为了一个百年之后‘复活’的许诺。”孟微之用力地抓着他的衣袖,用尽力气道,“桑干不用被关停,也不需要一枚芯片去确认它的安全性。如果实在不行,我愿意做一个新世界的测试员,我愿意签生死状……我们不能再被骗了。”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说完话以后胸膛剧烈地起伏。葡萄糖顺着针管划入他血液,他在一片可怖的寂静中艰难喘息,只见那位老人缓缓摇头。   “证据是缺失的。”老人道,“但我们不会强迫一位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上手术台,只为取一枚芯片。由此,桑干系统无法从源头被证明安全,只有关停一条路。”   孟微之的手一瞬间脱力了。   半晌,他说:   “我愿意负主要责任。”   闭眼的瞬间,他听到了好几下叹气声。一份纸质报告被递到了他手边,上面签名、盖章都齐全,好像没他什么事,可首页分明有他的名字。   精神疾病……证明。   “测试员在工作期间,大脑受到不可逆损伤,造成精神分裂。”有人在一旁道,“你现在不具有承担责任的能力了。请放心,这件事一定会过去,等所谓的‘强制医疗’结束,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像你离开桑干后一样。”   孟微之有些反应不过来,垂眼看着那份报告。   “我是疯子。”他低声道,抬眼看向他们,“我什么时候成疯子了?”   “孟组长……”   “见到我老师的事,有没有和他们说?”孟微之一凛,伸手抓住顾嘉烨的衣袖,“不要隐瞒,没有机会了——你会毁了桑干!”   两个医护冲过来,将他按回了床上。   “你累了。”半晌,那领头来探视的老者道,“小孟,好好睡一觉吧。”   手腕一凉,孟微之眼睁睁看着镇定剂被注入他的静脉。疼痛被灌注入四肢百骸,他徒劳地挣扎,看着那一行人走出病房,而后门被坚决地关上。 第135章 两个疯子   没想到一回北京就有意外收获。孟微之靠在病床头,淡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精神病人。   他还没想好如果江南树那边出问题了该怎么解释,毕竟一个精神病人是无法成为另一个精神病人的意定监护人的。不过,他现在独坐特护病房,想朝外边打出去一个电话都困难,也暂时把这种顾虑无可奈何地放了放。   在这期间,他唯一能以固定频率接触到的是一位护士。   护士每天来早晚两次,他每次都平静地重申自己不需要镇定剂,护士手中的盘子里就不再有那种药剂。这一天傍晚依然如此——他看向病房角落的监控,再看向在一旁记录的那位护士——那是个年轻的女生,他猜测她知道自己的特殊性,因为她总是在不必要的时候暗暗看向自己。   “我没什么问题,”有一次他逮到了她的目光,便坦然道,“在这等组织上的安排。”   那女生别过了脸。窗外的枯枝在晃动,孟微之听她小声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长得好看,而且不像是神经病。”   孟微之默了默。   “我在等这个冬天过去。”他对她笑笑,说,“有人来问过我吗?或者,请为我申请一次通话的机会。我感觉我家里人都不太了解我目前的情况,打算和他们讲清楚,怕他们三个多想。”   *   江南树站在天台上,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一边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一边掏出了手机——来电人是个陌生号码,他本着不急这一时的原则接听了电话,只听到那个自己偷听了十二年的声音又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了自己耳边。   “江南树。”   被喊到名字的人在风中站住了。这座城市灰暗的楼房向天际延伸,而他在其中微不足道。   “江南树,”孟微之又喊了一遍,情不自禁地紧握住手机,“你在哪里?”   对面风声猎猎,他猜想自己或许已经错过了好几句话,却听到江南树的声音无比清晰而笃定地传过来:“你往窗外看。”   他怔住,回眼的刹那,那扇窗被从外推开。   冷风灌进来,发梢都被吹得有些乱。孟微之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赤脚站在冷暖相接的分界,手缓缓地将手机远离了耳廓,心音顿时充斥了整个听觉感官。   命运中从天而降的小石子落在了他掌心。   江南树笑起来,笑得不那么从容了,多的是张扬和某种程度上的小人得志。他踩在窗框上,一手拽着绳子,一手拉住他,道:“我们回家!”   孟微之扔下手机,抬腿爬上窗台,被他完完整整地抱住。腰上锁扣声一响,他回身看到那个护士追进了房间,余光瞥见那来劫狱的家伙朝着那姑娘比了个“安全”的手势。他在心中快速估计了护士在这种情况下被问责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将眉一挑,在江南树耳边轻轻道:   “你个疯子。”   下一秒,他们顺着绳子开始坠落。   而江南树贴着他,轻松地道:“你不也是?”   两个死人。   两个疯子。   一落地,江南树把孟微之一推,街边那辆等候的车便打开车门,其中伸出两双手,将他拉了上去。待江南树上车、副驾驶门关闭,孟微之在轰鸣声中看到了孟如海和胡有。   “嘘。”孟如海做了个手势,“我买了这个精神病院半小时的‘空窗期’。他们现在联系不上总部,等联系上了,你也已经跑了。”   孟微之垂下眼,向后彻底放松地躺了下去。   “采访一下师兄,现在什么感受?”胡有将手握成拳递过来,“人生就是这么大起大落、充满变数……昨天还是桑干总工程师之一,今天就是精神病患者,这体验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江南树在前排,凭着后视镜看孟微之。   “我见到他了。”   孟微之道。   “……老师?”   “老师的仿生人。”孟微之执着地采取这个称呼,“他在暗处,不会轻易出现。如果被总部发现,神明计划的那些勾当和地下交易绝对会被公开化、为千夫所指。”   “你想怎么办?”   “找到他。”孟微之睁眼,“他欠桑干一个解释……系统没有问题,大撕裂是假的。这一切都因为他的操纵而受到质疑、几近末路,只有他能证明桑干是运转正常的。”   “一个人不可能轻易地承认自己的罪责。”   “桑干是他最大的功绩,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桑干被关停而毫不动容。”孟微之有些无力地反驳。他重新靠了回去,注视自己青筋毕露的手腕,再看向江南树。那小子倒没怎么消瘦,看起来精气神还不错,他自觉被折磨得有些半死不活、面色难看,于是默然别过了脸。   孟如海和胡有门神似的坐在他两侧。他和江南树隔着两尺,也不好意思去拉那小子的手。   忽然就明白当时江南树所说的话了。   不需要陀螺,不需要指征。   管它现实还是虚拟,只要知道这么个人在身边或远处存在着,他就能认定自己落在了实处,没有什么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   房间里的窗帘是拉上的。孟微之便放心地从卫生间里出来,拥着身上的浴巾,盘腿坐在了床上。柔软的触感覆盖在他发顶,他隔着那层干燥的毛巾,感到江南树在给他仔细地擦干发梢。   “你头发变长了。”   “可我还没走几天,不至于。”孟微之笑了一声,抓着毛巾去擦脖子上的水,“我没什么胃口,你一会和他俩吃点吧……”   手腕被握上,江南树直起身去自背后抱住他。   孟微之没能再说出话。他条件反射般挣扎了一下,还没被擦干的发上水珠砸落到江南树绕在身前的手臂上,一滴两滴,好像他在融化。   “你冷得跟个冰块似的。”江南树含糊地道,“焐焐你。”   也过了好几天,孟微之以为他是想了。可他终究是什么都没干,就那么把头埋在他脖颈旁,而时间就在此刻相对地停止流逝了。孟微之向来不怎么能记得住人名,三四个月都不够他认一个自己的同门,却能让他此时毫无防备地靠在江南树身侧,握着这个“陌生人”的手——一个注视了自己十二三年的陌生人。   “江南树,”他闭上眼,轻轻地摩挲那双手,“我怎么办呢。”   “你知道的,我是真能带你离开这里,离开这的一切……维也纳的地下,魁北克的村庄或者太平洋当中的随便哪个小岛,只要你想去,我都能做到。”江南树吻他的耳后,而后道,“可你看,如果你一开始就想走,现在就不会回到这个奇点,对不对?”   “可是我不会在你和桑干之间做选择。”   孟微之回过眼看他,微皱起了眉。   “也更不需要你主动为此做任何愚蠢的牺牲。”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江南树把他转了半圈,叫他面对着自己,“我也惜命好嘛?你的逻辑很正确,要想解决这件事,就要把魏奇和他做的小动作都摆到台面上来说。”   “没看出来。”孟微之单独对他所谓“惜命”评价道。   江南树还没接着开口,一双手伸了过来,将他紧抱住了。他听到自己被称为“心脏”的器官在自顾自地昭示自己的存在,而孟微之往前坐了坐,将脸走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坚定的,温柔的,那双浅棕色的眼瞳,像是他印象里一触即碎的琉璃,却又是被理想主义武装的铜墙铁壁。   “那个幽灵,小木头。”   爱人说。   “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第136章 重入轮回   离开了公路,越野车在凹凸不平的原野上颠簸。月光洒下来,远处的山头像是巨兽的背脊,而虚实之间的低吼成了风。   “卡尔·波普尔的三个世界理论。”   江南树握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看到身后模糊的深蓝色。而孟微之又一次坐在他身边,好像半梦半醒地说话,吐字却十分清晰。他沉默了片刻,等来孟微之继续道:“分别是客观物理世界、主观价值世界和客观价值世界。我们生活在‘世界1’和‘世界2’间的巨大落差里,而‘世界3’离我们比较遥远——客观的精神,客观的知识和逻辑,‘世界3’象征着一种规律,在我眼里像是构成世界所需要的程序。它没有情感,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有属于自己的生命。”   “嗯,听起来有点太形而上了。”江南树眯了眯眼,“谢谢你想起来要当一个称职的副驾驶,但这个哲学小故事让我有点更困了。”   “这是老师的第一节研究生课,他一上来先和我们谈科学哲学。”孟微之低下眼,“我一开始以为我们这样的人总都应该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我想错了。我们头顶有上帝,或者说别的什么……那就是所谓的‘世界3’,一种无法改移的意志,比上帝更像神明。”   他们此刻正飞驰在荒郊,去往那个特定的经纬度——孟微之见到“魏奇”的地方。   “为什么比上帝更像神明?”江南树笑了笑,“话说回来,如果非要扯到宗教,那么以往的一切拜物都是价值绝对主义的可悲形式,人们执着于一元的、唯一善的生活与正义的生活标准,谁说地球绕着太阳转就焚烧谁。当迷雾散尽,价值逐渐走向相对,对和错的分别就不那么明显了。”   孟微之看向他:“你的意思是,老师或许也是对的,只是我不理解他而已?”   “你可以不这么理解。”   江南树伸手摸了摸他,轻踩油门避过一处凸起。   “波普尔还认为,真正的价值早就先于人存在了——我可能复述得不太准确。”他道,“这个世界大概确实被这样的价值、规律维系着,运转至今。即使偶有脱轨,也会被重新拖拽到符合规律的轨道上。”   这个拖拽的过程就不是引力能做到的了。   他总觉得自己还没走出来,这依然是一个围绕孟微之展开的世界。同一个矩阵中的救世主正在闭目养神,起码在这万古之中的一瞬间,悬于此间的难题只有这个人能解开,而他恰好够坚决、够纯粹,义无反顾地要去向荒原。   其实不需要什么神明之类,江南树想。   只是人就够了。   *   推开那件怪异房屋的门,扬起的灰尘叫孟微之忍不住拉高了衣领。他抬手把江南树挡在了身后,看到黑暗的斗室内仍是那尊古怪的神像,才彻底确认自己那日所见并非昏迷前看到的幻影。   “我到现在还没想通,他那天为什么非要见我。”   孟微之打开手电筒,扫过墙上的照片。   “如果干脆不出现岂不是更好,他既然了解我,应当知道以我一定会要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他道,“如果他要上法庭,那我也一定会在证人席。”   “这样的话,那我应该也会上法庭。”江南树凑在他耳边,打着手电向里边心不在焉地看去,“你给谁做证人?”   “你有精神病,上不了。”孟微之轻轻地将话一带,绕向了那尊神像背后。当时魏奇就从此处如同影子一般出现,他当时就猜这里有密道,可猜了两脚却发觉底下分明是实心的。冷汗有些不受控地冒出来了,他拿手拍了两下本就不厚的墙面,听到的也只有手掌拍打实体的单薄响声。   他转过身,就看到那尊神像背对着他,却依旧能居高临下。   “江南树,把你的手电给我。”他喊了一声,将自己的手电用嘴叼着,一手接过递过来的新光源,打着两盏灯仔细地看向那神像的底座。   这里有机括。   他将手表拆下,展开较为坚硬的表带,当做一把临时的杠杆。杠杆转动,而那神像的背面也相应地打开——这根本就是一个空壳,算上神像和底座,刚好能大致容纳下一个成年人。   孟微之刚想爬进去,被江南树抓了下来。   “干嘛?”   “里面带电——简单来说,这是个充电的座子。”江南树拿着手电照了一圈,“我比较熟悉这些。仿生人,尤其是配置电热人工肌肉的那些,对于电能补充是有要求的。不过现在的续航能力已经不错了……上次试验的数据是864个小时,能管一个多月。”   孟微之不说话。   “怎么了?”江南树立即察觉到异常,“这东西出现在这里很古怪。你是不是——看到魏奇从这里面走出来?”   “他是被操控的。”   “……你的结论有点跳了。”   “有人干扰了无人机,我们降落在这里,我见到了老师的仿生人。”孟微之加快了语速,“然后,我有些不合常理地晕倒,最终出现在北京的精神病院里。你不觉得这一切发生得有点太快、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我对此不知情。”江南树沉下声,“但就在昨天,我还和赛琳娜等开了线上会,神明计划本身受总部所在国的法律保护,一切进展正常,没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   “受法律保护,就一定合理吗?”   孟微之转身,手中光源照得江南树眯起眼。   “先别急着批判我。”江南树道,“继续说,你的推测是什么?”   “我所说的被操控,是指这个仿生人拥有老师的全部记忆、深度学习了他本人的思维特征,但在某些时刻无法自由地作出决断——因为他不是人,而是一个容器。”孟微之垂下手中的光源,“他人生的后几年大概都在虚拟世界和仿生人之间找一个平衡,被夹在桑干和神明计划之间,身后依然如此。”   是总部安排的。   告诉孟微之这个“老师”的存在,期望从意志上摧折他,再把他扔进精神病院。总部、魏奇和神明计划相互妥协,给了孟微之一个答案,与此同时也决定要平息这一切。没有桑干,没有疑问,地下的齿轮依旧在运转,不可察觉的地方,有人悔不当初,有人死而复生。   外面似乎有其他光源照进来。孟微之和江南树站在那尊“神像”的阴影下,听到脚步与人声交杂而来。   喧哗之下,孟微之感到江南树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下意识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但动作顿住了,而后回握过去。假神像手中的长剑就悬在头顶,可他没有一瞬间想到退缩,直视着被撞开的门和刺目的光,脑海里浮现出“魏奇”在这里对他说的一句话:   一个人要成为菩萨,必须粉碎自我、跳脱出轮回,再甘愿为众生重入轮回。   他不缺少这种勇气去直面真相。 第137章 江文会的复活   “孟微之!”为首的人短暂地亮出自己的证件,“我是桑干计划北京总部武装部的017,你擅自离开监护场所,现在请立刻随我们回去。”   “什么擅自离开,明明是劫狱。”江南树用他惯用的讨打语调道,“别告诉我你们是一路追过来的。直升机刚停稳不久吧?一碰这仿生人充电器你们就来了,这消息从哪得的?”   017皱起眉,江南树迅速摸向腰后,两人几乎同时举起枪。   只不过,江南树的枪口抵在他自己头上。   孟微之睁大了眼,看向那个位置,余光瞥见017的手臂落了一下。他的大脑居然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到江南树平静地开口道:“我不怎么会用枪,但我手里这把的保险已经被打开了。”   “你要和我谈判?”   “怎么,我没这个资格吗?”江南树笑起来,“你们把他绑进疯人院,无非是知道桑干对他的重要性,也知道他对我的重要性,赌我会用我脑子里的芯片交换一切的结束。这些结论都是你们通过读取魏奇的记忆数据获得的,可惜全是死信息……活人总是要善变得多。”   魏奇知道桑干对孟微之而言意味着什么,这很正常。   但他怎么会知道……   孟微之还没转过弯来,江南树将枪口压了压,近乎戏谑地低声说:“而你们拿到这枚芯片后,不会用它去证明桑干的安全性,而是会销毁它。”   “把枪放下!”   “只有这样,”江南树扣住了扳机,“才会有更多人会为自己在死后买一具实实在在的躯壳,而不必承担可能毁灭世界的污名。我说的对吗?”   他的另一只手藏在身后,仍紧紧握住孟微之的。   话音刚落,面前全副武装的几人向两边退开,狭窄的“湖面”为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让出一条路。孟微之超前一步挡在江南树身前,不知所措间,就见那人拉下的遮住半张脸的高领,无言地看了过来。   是杨徽。   一个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孟微之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好朋友的陌生妻子”。   某一天南乡子突然地对他说,自己要结婚了。孟微之回想了很久,才从各种实验和报告的间隙中找出只言片语——关于南乡子最近接触了一个女孩子,是魏奇介绍的。   这个女孩子就是杨徽。   魏奇名下的师门有些过于庞大,孟微之也懒得细分谁是谁的师兄或师妹,只是偶然听说过一些传闻,说这位小师妹背景如何硬、家境如何殷实之类的。他不知道南乡子喜欢什么样的,但深知这一般人到了大概的年纪,是不会如自己这般心无旁骛地走极端的,总要让高高在上的思维回到尘土里,谈点更加实际的事。   但杨徽给他的感觉,和一般的提线木偶不一样。   在桑干计划启动前,脑机接口和人体实验的安全性还得不到基本的保障,每次试验前测试员都要签“生死状”。孟微之、南乡子等最早一批测试员经历过这个时期,而杨徽也在其中。她对于专业或者项目未来似乎没有过于深刻的想法,但孟微之发觉她做事干脆而缜密,执行力很强,是一个极好的……工具人。工具人在这一行太多见了,孟微之之所以察觉到异常,是在“三千界”建设初期,杨徽不顾总部、南乡子甚至是她父亲的担忧和反对,执意要参与风险性高到异常的首次测试。   可能问题在此时就已经初现端倪了。   “南乡子呢?”杨徽开口,眼底略透露出一丝心虚。孟微之愣了愣,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他在研院猫着呢。”江南树握着枪一歪头,“虽然这是你们两口子的事,我还是想好奇一下啊——你把他关在家里那么久,就只是看着他不让他出去,还和他说那么多干嘛?没想过他会跑吗?”   “前者是因为我的任务。”杨徽道,“后者是因为我曾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妻子。”   她走到孟微之近前,喊了声:“老孟。”   二人都惯常地穿着厚重的大衣。昏暗之中,孟微之在袖口摸到了一把冰冷的器物。   “不时之需。”杨徽说着,而后迅速抽身。孟微之看了江南树一眼,立即追了上去,走向荒原之中的那处停机坪。直升机果然停在那里,机身上总部的标识即使已经被深色的喷漆掩盖过一遍,其轮廓依然显得过于刺目。   长风凛冽,他拢紧了大衣,再回头看了一眼那荒原中独立的房屋。   “你来这里,是不是为了找老师?”   一抬眼,他看到杨徽已经爬上了直升机。她已脱下帽子,长发在风中飘飞,一双黑沉的眼看向他身后的某处。   “是。”孟微之干脆地承认。   “走吧,带你去看看他。”杨徽拉了他一把,旋即站起身,给跳上来的江南树让了个位置,“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和我们合作——你们两个现在是无组织无纪律的危险分子,最好现在回总部冷静一会儿再说。”   安全带都绑上,舱门闭合,孟微之在轰鸣声中看向杨徽。她低着头看手机,似乎正在回复谁的消息。   “南乡子……”   他有些犹豫,看着她,没再说下去。   江南树在后边坐了下来,抓着扶手,勉强将自己固定住了。不算宽敞的机舱里陷入了另一种寂静,孟微之不知该如何接话,而杨徽摁熄了屏幕,有些疲惫地向后一靠,低下眉眼看了过来。   “他可能会和我离婚。”她低声道,“但我没办法了,老孟,我爸已经病得很重了……他要一个机会,一个最好的机会。”   *   桑干计划北京总部。   孟微之一进大厅就看到了陈舟,她终于穿得精神了些,但面上还是浮着薄薄的死气。他什么都不愿多说了,上前就问道:“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什么别的解释,但陈舟重重点头。   “我明白你之前的意思了。”她道,“可能是我疯了,我当时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所有人都看到了。”   “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听顾组长说……在和上面那些人开会。”陈舟领着他向里走去,“彻底关闭桑干是一项系统而复杂的工作,在没有原始数据的情况下,老师是最了解它的人。”   “我也很了解!”孟微之压低声音,“他们这样做,是让老师死后都不得安宁……”   “是他自己想回来的。”   二人一齐抬眼,孟微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老者,他在精神病院醒来后同他说话的人。   “怎么称呼您?”   “我是技术组0002,你不必知道我的姓名。”老者道,“求长生不老,人之常情。原则上他会被销毁,但我们现在需要他。这不难理解吧。”   他拄着拐杖,走上前两步,道:“那个颅内有芯片的孩子,你过来。”   江南树站在孟微之身后,闻言却没有动。   “你知道,”0002指了指廊道尽头那扇虚掩的大门,“他们在讨论什么吗?”   此间分明寂静无声。   “除了魏奇,这世界上曾有一个比他更了解桑干系统本质的人。这个人做了一系列实验,收集了最基础的数据,并完成了桑干计划所需的源代码,最后自杀。”   话音未落,孟微之立刻道:“但江文会生前没有参与过意识采集,数据库里没有他……”   “但孩子,你参加过。”0002看向江南树,“辅以其他信息,可以起码复原出一个数字人。”   “我不同意。”   江南树道。   “所有人都知道你颅内的那枚芯片,”0002转过身,缓慢地向那扇门走去,“但魏奇坚决不同意在高风险情况下对你进行任何形式的手术。他说他愿意放弃证明桑干的稳定性,但要对你负责,因为他曾是你的监护人。”   陈舟转身走了,似乎身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不过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孟微之看向江南树,而后者正在凝望那罅隙间透出的一线光。   “其实还有别的办法。”   说完,江南树绕过0002,疾步跑向那个会议室。门被拉开,过于辉煌的灯光叫跟在一旁的孟微之伸手挡住眼睛,过了半晌,才看清那块巨大屏幕上的人像。   虽然他从没见过,但可以肯定这是江文会。   那些坐在台下、西装革履的人都回过眼,会场里只有门缓缓关上的微弱噪音。江南树就站在那里,孟微之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得这一幕莫名熟悉——好像是幻境中江南树的记忆,少年在那个雨夜,面对着即将吞噬他的汹涌湖泊,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啊,看看是谁来了。”屏幕上的那张脸浮现出一个逼真的笑,“我的小国王。” 第138章 赛博呼神   “你把这个帽子戴上。”   “我不会。”快满十二岁的江南树坐在手术椅上,脚尖碰不到地。他摆弄着手里那顶花花绿绿的帽子,将纠缠在一起的电线仔细地分开,而江文会正在一旁摆放刚用完的磨砂膏与酒精。江南树的头发被剃得很短,此时已经贴满了电极片,远看像一个小机器人。   推车被拉远。江文会拿过他手中的脑电帽,利索地将其罩在江南树头上,顺手抄起了一旁的针管——针管里都是凝胶。   “有点痛。”   钝针接触头皮时,小孩皱着眉头道。   “你想做国王吗?国王是不会喊痛的,国王很勇敢。”江文会笑起来,轻轻地摸着他的脸,“你比爸爸厉害,爸爸第一次戴这顶帽子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被人家按着洗头的时候,腿就控制不住地抖。”   “那你为什么还有戴这顶帽子?”   “因为有不得不做的事。我不想扬名立万,但我希望在我死后会有人记得我。”江文会握着针管,压了下去,“我们的小国王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爸爸,是不是?但你不会觉得孤独,会有很多人瞩目你——你是天才的、特殊的、危险的,你会在你看不见的保护下度过一生,不用像普通人一样……不用像我一样。”   面前的黑屏中心出现一个加号,上面一行字写道:   请注视此处。   凝胶注射通常长达四十分钟。几年下来,江南树能做到纹丝不动地熬过这个过程,并且保持头部扬起,以保证脑电帽不会移动或掉落。   “你比妈妈做得更好。”   江文会放下注射器,脱掉手套,将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面前黑色的屏幕反着光,映出他们父子的影子——一高一矮,面目模糊。   “今天是最后一次。”他道。   “你保证?”   “嗯,过一阵子,爸爸亲自给你做一个小手术。”江文会垂下眼,“很快的,只要二十分钟。——你快过生日了吧?那时候爸爸就把这整个实验室都送给你,以前不让你碰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玩。”   江南树立刻点了点头,说:“好啊。”   那些电极都随着他轻微的动作颤动,好像是从年轻的土壤里生长出的菌斑。   在数百次非侵入式测试后,江南树接受了手术。   六天,他从昏迷中醒来,颅内多了一枚芯片。   他的母亲已被收容进总部下属的精神病区。   而江文会就在那个私人实验室中,将药剂注射进自己的血管,死在他十二岁生日的前夜。   *   “你们这群——乌合之众!”   江南树猛地被从回忆中惊醒。手脚冰凉,他正要开口,只见那呈现他父亲面孔的大屏猛地飘绿,而后陷入了一片黑白交杂的雪花。喧哗之中,他看着孟微之从大屏后边绕出来,手里拖着一杆铁架,身后隐约迸出火花。   哐的一声,那铁架被扔到大厅中央,而肇事者正在缓慢地整理自己的袖口,抬眼看着满座的黑西装。   “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关闭一个本就不在大众视野里的入口,”他道,“你们不觉得可笑吗?——还是说,这个所谓保密的计划,一直都有其他的观众?”   “小孟……”   “我不小了,”孟微之扣上扣子,“我为虚拟世界卖命快十年,已经三十三岁了。”   江文会死的时候,也不过三十五六。   “你们的逻辑,是二选一吗?”他轻轻地嗤笑一声,“可那是资本的逻辑啊,你们明明是‘科学家’。人类先锋,究竟是为谁服务的?如果说……”   “微之。”   会场中的人几乎都回头。   孟微之顿了顿,抬眼往上看。那声音熟悉又陌生——没有了衰老的肌肉压迫声带,所有音节都沉沉地聚拢到这个圆形的会场中央,落到他耳边。   而发声者站了起来,那具由电热肌肉包裹的钢筋骨骼撑起了一身不太合体的西装,满头白发之下,是那张曾让孟微之心头震颤的年轻面庞。   “魏教授,我们是来给各位做个报告的。”   孟微之还在愣神,江南树已近走了过来。他不知道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却见那大屏幕已经恢复正常,出现了一个静止的画面。   “这是一段视频。”   江南树道。   “我的身份很特殊,各位都知道。”他看了看手表,好像真的要开始一次答辩,“但我今天站在这里,不代表神明计划,更不代表魏教授和桑干,只代表我个人——一个被迫参与脑机接口和虚拟世界相关项目长达十五年的人。”   “你是来这里捍卫你的权利的?”   “不。”江南树道,“我或许比你们都更早接受这世界上不止一种价值。今天的伦理不能指导明天的法律,时间会证明一切。从宏观层面而言,人类社会、是非对错都不过是一粒尘埃的附属品。神明计划称之为‘先锋的前瞻义务’,而我们的祖先则说……圣人不仁。”   他回眼看了看孟微之,短促地笑了一下。   “我来这里,捍卫许多理想主义者所付出的时间和生命。”他耸了耸肩,面向山一般的沉寂,“孟微之先生是我爱人,感谢他让我意识到这一点。”   说罢,还没给会场骚动的机会,那视频便开始被放映,摩擦、脚步声震耳欲聋。孟微之一眼就看出这是VIC的地下,神明计划的“展览厅”。   镜头越过浸泡在容器里的躯干,很快进入了那个“神龛”。   那个放满基因档案的仓库。   画面上开始出现一个个具体的姓名,每出现一个,拍摄者就随之将其读出来。孟微之听出那是江南树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重、坚决。   “他在点卯吗?”有人大喊,“快关掉!”   这样做,显然是违反两边的利益的。   简直是自毁式的……威逼。   “这个视频,我已经多方备份。”江南树一抬手,那视频戛然而止,“相信你们很多人刚才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向不太明白的各位介绍一下,这是神明计划提供的服务,即采集你生前的信息,在你死后让你重生。具体效果,参见魏教授。”   “魏奇”只是站着,一言不发地望过来。   “下面我将阐释一份提案,关于我个人对于桑干危机提出的解决措施。”江南树转过身,屏幕上随即更换上了PPT,“如果通过的话,那么马上就会落实;通不过的话,我就把诸位的大名再向上提交,同时向社会直接公布。”   *   “我感觉他真是太极端了。”胡有摇着头,“以前只是觉得他脑子的结构和别人可能不一样,虽然这种论断是不科学的……但这也太离谱了。他想怎么收场?”   “不知道。”孟如海抱着腿坐在一旁,哎,PPT该换页了。”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某个开组会的下午,窗外的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别人在打瞌睡,而难得在会上露面的江南树正和魏奇一句一对地答辩。那时候江南树身上还没那股子从容的劲头,每句话都说得有板有眼,时不时还有点红脸。魏奇就那么笑眯眯地坐在一张长桌的最前头,对着投影略微指点二三,那一个钟头便跑走了。   “那时候老师还怀念微之,说他听话。”胡有道,“现在看来也想岔了。哎对了,你说江南树这法子能成吗?”   “就看这群老东西会不会看在舆论和规则的面子上给他一个机会。”孟如海看着前头幕布外的光亮,“在桑干成立时,系统正式投入运转前有一个系统的评估程式,其核心就是所谓的‘安全运转24小时’原则。现在系统内部情况不明,顾嘉烨之前的测试也只做了六小时左右,且不符合评估标准。如果他们愿意让人再试一试,那么至少从程序上来说,桑干是完全安全的。”   但尝试总是需要牺牲。   “如果我……”   “我希望你不要去,胡有。”孟如海回眼望向他。他目光平和,但胡有看到其中有什么正汹涌着,好像是一段从不存在的时间。   他愣了愣,点击着电脑,轻声道:“明白。”   台前一时也无人言语。   半晌,“魏奇”顺着台阶走了下来。他的姿势远看和常人无异,孟微之仔细地看向他的衣袖处,却发觉他将手背向了身后。   “我,至少我,”仿生人道,“给你们一个机会。总部有整套测试设备,能支持三个人,我给你们36个小时。后天午后,如果你们能醒来……桑干一切照旧。”   “但你没有宣布这个决定的权利。”   江南树道。   “你已经死了。主席呢?”   “桑干是魏教授的遗作。”声音从第一排传来,有些底气不足,“我们首先尊重魏教授。”   太荒谬了。   “可他甚至都不是一个人……”   孟微之停住,猝不及防地和“魏奇”对视。他居然在此刻和老师成为同龄人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他此刻的动摇和困惑,而全是沉着的漠然,甚至是满不在乎。   刹那间,他想,神明计划的“学习”成功了。   学习那种只保留理智的纯粹状态。   面前这个从严格意义上而言根本不是什么仿生人,更不是他的老师。这一整个会议室,竟更像是某个宗教祭祀的场面,而面前这个正是他们在走投无路之际献祭召唤来的“神”。   “好,好。”他道,“我们马上去准备,即刻开始测试。”   作者有话说   就快结束了 第139章 开端   如果事事都完全遵照标准文件,那么总部的这个孵化试验场已经可以报废了。和太平洋岛、桑干不同,这里是试验场都是胶囊式的,内有两个生命维持舱和一个直接监控位,最初的安全标准即是基于此制定的。   孟微之穿戴整齐进入维持舱后,看见防火门打开,紧接着南乡子走了进来。   他们什么都没说,凭空出现的南乡子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个舱体和刚坐进去的两人,欲言又止地撇了撇嘴,旋即转身按下的总控开关。   灯光闪烁,机械人声响起。   “24小时后见。”南乡子道。   24小时后见。   孟微之平躺着,面前舱门缓缓关上,生命维持舱又成了一个暂时的棺材。总部的维持舱通体透明,他转过脸,可以隔着舱壁看到另一具“棺木”——其中的睡美人一动不动,孟微之猜他正在想事情,却无法出声问“怎么了”。脑海中闪过很多场景,走马灯一样,从阴雨天的电影放映到一窗之外的大海,水汽氤氲成一片,流淌入那个人的眼。   可他现在看不清江南树。   按照标准,生命维持舱之间应至少间隔三公尺,避免电磁信号相互影响。   无论他们是否能在那片虚拟的废墟中精准地找到彼此,起码在真实世界里,每次测试永远是一场孤独的旅程。   对面的三千界,不出意外已经被彻底关停了。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但为了桑干的保全,面前只有这一个选择。   那个不知名世界的时间尺度,会是怎样的呢?真实世界的24小时太快了,换算一下就是十三节课和不足的睡眠,或者一场连续的大雨。可在时间加速流淌的潜意识世界,那或许是一年、二十四年甚至更久。为了完成测试程序,他将会失去之前的一切记忆,以一个“新玩家”的身份进入这段时间,并甘冒永不醒来的风险。   若如此,被拉长的时间或许不会显得太漫长。   但也应该足够。   他在意识陷入虚空前,握紧了手。   足够让该相遇的人重逢。   【第二卷 完】   ====================   # 卷三   ==================== 第140章 终章(1)   孟微之仰躺着醒来。   眼前是一片黑,自缝隙中稍许透出些光来。他伸手一抓,抓到了柔软的窗帘,哗的一声,余光之中出现了对面的铁架床。   这是在研院的宿舍。   大脑里留给他的信息并不多,但有人偷偷帮他做了弊,让他起码记得自己的名字、大学毕业前的经历以及自己正在测试的事实。他不知道这个测试的目的,有些茫然地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摸到了放在床头的羊绒衫。   室内还没开始供暖,时间大概是十月中。   他穿好衣服,从床上下来,拉开了桌前的椅子。寝室里没开灯,但窗帘已经被拉开了,他借着光谨慎地巡视了一圈,发觉寝室里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南乡子的桌上堆放了好几个树莓派芯片,旁边散着早餐的包装,好像这家伙刚刚还在急急忙忙地啃面包。   扫视一圈后,他披上大衣出门了。走廊里也静悄悄的,他走出无人的大厅,看到了一个比真实世界空旷寂寥百倍的空间。   他想起魏奇说过,第一个虚拟世界先以研院为参考。   现在看来已经完成了吧。   他有一种矛盾的感觉——体内有一个二十二岁的自己,还有另一个来自未来的、熟悉的陌生人。想到老师和自己的理想已经完成,他在此刻“应当”感到狂喜,可身体中的另一个自己却似乎将这种情绪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面前狂风呼啸,其中竟然夹杂着雪珠。他站在门外,感到一种年轻生命不曾承受的悲凉。   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抱着头坐下来,面对整个被霜冻覆盖住的建筑群,思绪仿佛也在此时凝滞。一个缺口,一个巨大的缺口出现在他心中,那是他回到这个虚拟世界的缘由,也是他继续存在于此的借口。   他好像遇见了什么人。   那个人来了又走,不久后又出现,像风像厉鬼,像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上闪烁的红灯。在他愚公移山般试图填补那缺口时,那个人将斧凿与石块递到他手里,目光湿润而执着,好像真要陪他走完这段路。   可他记不起来了。   他不记得了。   他一颤,在冷风里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空无一人的世界——准确来说,除了自己,这属于“过去”的空间已经不在有人了。南乡子已经吃完了早点,步履轻快地去往了十年之后,其他人也各自离开、一往无前,只有他……只有他还被困在此处。   雪渐渐变大,落到了他鬓发上。   孟微之竖起了大衣领子,一步一停地走下台阶。没有目的,没有退路,他向着飞雪之中的广场走去,霎那间被染白了头。   怎么就……下这么大的雪呢。   老师说,虚拟世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进入者的潜意识。天气、温度、地形,都随着思维变化。   他心里在下雪吗?   为什么而下呢。   越过广场就是理学楼,他没什么去处,就轻车熟路地往302去。一路上的廊道变得比记忆里长很多,他一路走,忍不住注意到昏暗之中闪烁的红灯——眼睛,小型的太阳,或者随便别的什么。   他看了一会儿,回头推开了302的门。   投影屏亮着。   “谁?”   隔着几米,他看到那数排空荡的座椅当中看到了一个背对自己坐着的人。   孟微之瞬间紧张起来。他握紧了门把手,向后退一步,与此同时那个人回了头。在略显微弱的投影屏光映照之下,那人的轮廓清晰了些,孟微之在那一刻先看到了那双眼睛——他忽然确信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就在此地,可惜不记得此人的名字。   手松了松,门在身后关上。   他一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一个已经没有人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活人,比什么都更吓人一跳。可这个计划外的家伙只是看着他笑起来,而后回过身,安安静静地待着,似乎在等着他坐到身边来。   “你想看什么电影?”   那个人问。   “我只想问你是谁。”孟微之摇了摇头,小声说着,做到了他身边。屏幕旁的窗外大雪纷飞,他不看光影只看雪痕,耳畔听到那人又嗤笑一声。   “我忘记了。”   “怎么可能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你可以给我起一个。”无名氏笑道,“如果嫌麻烦的话,我也提供给你一个名字作为参考——江南树,江南就是江南,树就是树木的树,怎么样?”   “你这不是记得吗?”孟微之有些不满地看他,忽惊觉自己好像十分熟韧地和这个陌生人搭起了话。他忍不住退了退,后颈出了些汗,再试探着问:“我不太认识你——你是我在未来会见到的人吗?同事?还是……一个程序?”   “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如果你是我的同事,或许你会记得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倘若宇宙确有第一推力,我们出现在此也应当有个理由。”   那个叫江南树的青年靠在椅背上,就这么看着他,听他说话。这小子长得很好看,孟微之不自觉地多看了一会,惊觉江南树也正盯着自己,不觉脸一热。   “我们在这等雪停。”   江南树道。   “等……等什么?”   “雪停了,好走路,就这么简单嘛。可能看完电影,雪就不下了,所以我问你——”   “不看。”孟微之也靠在椅背上,侧脸看他,“我知道这里的电脑上其实只有两部片子,《星际穿越》和《盗梦空间》,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   “可我没怎么看过啊。”   “前者讲了人类的情感,那种穿越时间的亲情;后者么,可能是真实和虚拟、过去和未来交织,”孟微之眯着眼,“对我来说,可能都是以后无法回避的命题——所以它们对我而言很重要。”   室内温暖,他也有点困了。簌簌的雪声像玉碎,融化进了身侧人的呼吸。   “其实我是从十年之后来的。”江南树道,“换个说法吧,我认识十年之后的你。你现在是本科快毕业吧?”   孟微之一愣,立即点头。   没有人真的能抑制住对未来的好奇,尤其是当那未来和自己相关。   “看来,虚拟世界应该成功了吧?”他没忍住,接着问,“项目的名称叫什么?我具体在做什么工作,你呢?还有,老师他身体还好吗?南乡子呢?”   话音未落,他听到一声轻叹。   “……你为什么叹气?”   “南乡子在外边搞监测,没他的话,咱俩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江南树望着他,“但你现在看到的我不是测试员,而是一个提前安排好的程序。我是来和你暂时道个别的。”   什么——道别?   “没事,我会待在这,直到雪停。”   江南树道。   “未来的不确定性很强,我不想让你此时就去接受那些……那些负面的信息,这对于你的潜意识稳定并不利。”他又笑了笑,说,“我说我是来道别的,因为……不好意思,又背着你偷偷做了决定。我的脑子里有一枚芯片,取出来的话风险很大。其实不取出来的话风险更大,我也想赶紧让自己和这一堆破事从物理意义上脱钩,所以还是决定去做个手术。如果运气好的话,桑干再也不会有秘密,我也会……长命百岁?说不定呢。”   孟微之看着他瞳孔中闪烁的那一点,逐渐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不知道背景,有些缓慢地咀嚼着那些字眼,最后道:“我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江南树乐了:“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专门来和我告别。感觉这事很危险,你会死吗?”孟微之直言不讳,“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心跳得很快,他失去的那段记忆似乎在刺激着潜意识,叫风撞得窗户哐哐响。眼底有点潮,他不经意地抹了一把,手背沾上了一些水痕。   为什么自己在哭。   他有些迟缓地放下了手,再回眼看身边的那个人。302教室中一片沉静,只有窗外雪落的声音模糊地传来。   “我答应过你件事。”江南树说。   好像在讲梦话一样。   “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孟微之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朦胧中有人将手伸过来,触了触自己的面庞。然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再睁眼时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如同做了个梦中梦。   而窗外飞雪已停,天光大亮。   作者有话说   谢谢二位旧人的陪伴   祝自己二十岁生日快乐 第141章 终章(2)   “你醒了?”   孟微之猛地弹起来,手背上的针头被扯掉,鲜血像线一样逸出,几星溅到床边南乡子的衬衫衣角。他翻身要下去,几人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按住,他眼看着针头重新刺入自己的血管。   “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他道,“罪犯,还是精神病?”   “都不是,正常着呢。”南乡子干笑道,“大夫说没几天就能正常工作了,研院那里在给你排课。”   几个医生调试好了点滴,再和南乡子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这个空荡的病房。孟微之的眼前终于聚焦,他看向窗外,发觉这里不是总部的监护室,而像是——一个正常的医院。   枯枝上盛着雪,在风中颤着。   许久,孟微之问:“江南树呢?”   南乡子一时没回话,微微仰了仰身子,才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别为难我,老孟,你睡了这么久,梦里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从总部出面起,戏就已经开始演了。   而江南树早就和他们达成过协议了……在越过孟微之的前提下。什么对峙、测试,都是对合理性的加持。   “那他干脆一直骗我好了。”孟微之低声说。   “他也猜到你会这么觉得,”南乡子笑得有点难看,“不过这小子自我认知很清晰,他说自己没这能耐——呃,现在手术已经结束了,江南树还没醒,总部说这是正常的,可以再观察。”   “永远不醒也是正常的。”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知道你最近经历了不少,呃,其实我也经历了不少。”南乡子摊着手站起来,“我也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之后再慢慢说吧……你既然醒了,我就去总部那边回个话。”   病房里太压抑,饶是自己的朋友躺在那里,他也难以抑制想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欲望。   一出门,他条件反射地掏口袋,但并没能摸出烟。廊道两端都看不见尽头,他手里捏着一根隐形的烟头,来回看了好几眼,忽然听到一声:“嘿。”   面前房间的门打开,他眼看着杨徽走出来。   南乡子愣了愣,有些无奈地垂眼笑起来。这算是一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和老婆单独待在一块,上一次还是他衣衫不整被锁在房间里的时候。此时他和对面的杨徽两个人加起来能有四个黑眼圈,实在无心翻旧账,只道:“我先前从没听说过咱爸身体有什么问题,你嘴够严的。”   “不然怎么知道你和我结婚到底图什么。”   “说不图钱肯定是假的。”南乡子坦率地一笑,“但不能说我不喜欢你。我就喜欢你这性格,够直接够聪明,从不和我绕弯子,除了这一次。”   “因为他是我爸。”   杨徽从阴影里出来,站到他面前。   “为了他我什么都会做,什么素养什么道德,我都可以不在乎。神明计划,我不了解,我只知道那是我爸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它决不能被取缔,更不可以失败!”   “活下去?”南乡子将手落了下来,在身侧紧握着十指,“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就是死了。那个长得像老师的东西——那个仿生人,难道真能作为‘复活’的象征吗?那就是一个怪物!”   走廊中,回声显得尤其明晰。   “可我就是接受不了。”杨徽轻轻道,“南乡子,你是我丈夫,但你不知道我……你也不会关心。”   她用手背贴紧口鼻,半晌,哽咽道:   “我爸已经脑死亡了,昨晚。”   南乡子的手刹那间松开了。   “小徽……”   “我从小就只有他,如果他能一直在,就算是怪物又怎样?”杨徽笑起来,眼泪大滴落在衣领上,“除了他,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爱我,难道不是吗。”   她将手摔了摔,微扬起脸看向一侧。南乡子下定了决心,正要过去抱住她,却被她抬手用力推开了。   “南乡子,”杨徽道,“我们离婚吧。”   *   特护区突然变得一片混乱。刘子慕被临时征调到这里,在门口登记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突然看清一群武装部的跑了出去。不一会,他就见一个病号服外罩大衣的家伙逼到了面前——眼前不由得一黑,刘子慕都不用细看,眼前就飘过一句:这不是孟微之吗。   于是他也猜到前两天躺进去的那位是谁了。   他在大学期间当过兵,生生死死之类的事也不算没见过,可这纠缠在斡旋当中的两个人有点太显眼了。三千界测试正式启动之前,孟微之和那个江南树应该是完全没有交集,出来以后就变得有点怪异。   他是亲眼见证过孟微之为了保江南树千里迢迢跑去桑干和顾嘉烨谈判,耳旁也刮进过几阵风——孟微之有一张好脸,人很清癯,这么多年身边没有伴,有点“不正常”。而江南树,魏奇的养子,老早就见过孟微之,暗地里跟了许多年,究竟图什么,只要稍微想歪点就能猜到。   他还在想象,被人一把揪住了领子,那张刚刚还在遭蛐蛐的漂亮脸蛋刷地映入严重。   “魏奇呢?”   “啊?”刘子慕颤声道,“我不知道。”   “我要找他。”孟微之一字一顿道。   刘子慕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后面的那一帮配枪人员好像在执行着一种“介于中间”的任务,对不速之客将拦不拦,似乎他们所接受的命令默认这一刻总会到来。   “我要找他!”孟微之怒道,他手一松,刘子慕的后背砰地重新贴在了椅背上。   组长不一直都是个体面人吗。   刘子慕想。   顾嘉烨的不少小动作,也是基于此才成功的——虽然现在看来,那些全部不值一提。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刘子慕顿时松了口气,但回头时还是被骇了一下。那个老登,死的时候已经尘埃满面了,可现在却还在用一张年轻的脸。他别过脸,不敢看孟微之现在的神情,只见那修长的十指在其腿侧握紧成拳。   “跟我来吧。”   仿生人说完,回身没入黑暗之中。   孟微之仰头,看见那闪烁的“特护区”三字。数个月前,他刚从这里离开,带着一张报告——一道逐客令。   一切意外和绝望,都拜他们所赐。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微之。”那个“魏奇”温和地说着。他们走在漫长的昏暗中,眼前的一束光亮遥遥地悬着,将人的影子映照在走廊两侧的玻璃面上。孟微之一恍惚,惊觉这瞬间的“他们”几乎是同龄人,一生一死,以一种怪诞的方式重新聚在一起。   他有太多想说的话,可到此时,只憋出:   “你这个混蛋。”   “还是喊老师吧,听着习惯些。”“魏奇”叹气,而后无奈地笑起来。他侧过身,回头看着穿着略显怪异的孟微之,许久才道:“你穿得太少,最近有寒潮。”   “他什么时候醒?”   “微之,其实有件事,我应当让你知道……”   “他什么时候醒!”   两侧透明房间内的声控灯一下子亮起。   “那枚芯片取出后,会交给总部保管。我们会对其内容进行最科学的分析,来对桑干系统的最初形态进行探源。”仿生人很平静,仿佛没有任何情绪,“你,目前从法律意义上还算是江南树的意定监护人,需要你签同意书……”   “神明计划如何,伦理如何,我不评判。”孟微之道,“你们,还有总部,全是混蛋。”   他顿了顿,道:“芯片的解析,我必须全程参与。”   “魏奇”有些无力地笑了笑,脊背略微佝偻了些。   “微之,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坚决、有恒心,没想到有点不知变通。”他轻巧地避开了那个关于总部公信力的话题,“我有时常想建议你多设身处地地思考问题。死生亦大矣,任何一个人,总有一瞬间,愿意不顾一切伦理、尽自己所能去挽回本来万劫不复的一切。”   “别的都可以。”孟微之皱起眉,“但生死是边疆,生死……不行。”   “你在动摇。”   “魏奇”面对着他,那双略显漠然的眼中显出一丝兴致。   “……我没有。”做学生的下意识低下头。   有一个太鲜活的例子就在眼前。他几乎已经猜到对面的怪物要以什么样的话语威胁自己,心跳如擂鼓。   如果江南树再也不会醒来呢。   他发誓自己不可能不动摇。可最后,他大概会抱着江南树的骨灰和意识硬盘跑得很远,和一个存在于计算机里的数字人面面相觑五十年。生命是不可人为延长的,他深知这一点,那么解决方法便只有两种:坦然接受死亡,或者让生命停留在“数字形态”。   这是他在理智层面能做出的最后思考。   “不要逼我。”他低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个判决吊在头顶。   而他的老师又笑起来,好像是在原谅一个学生偶尔的莽撞的无礼。那亮灯的监护室越来越近,孟微之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知道看到众多机器簇拥之下的那个人——他睡得好安稳,一旁的心电图规律地起伏着,发出微弱的提示声。   孟微之贴在玻璃上,缓缓地松了下来。   “其实手术很成功,他这几天会醒,你可以陪同。”一旁的“魏奇”道,“等他醒以后,你好好和他聊一聊——总部已经不再需要他继续留在神明计划了。”   “什么?”   “你们可以走,就像你们已经死去一样。”“魏奇”道,“直到你所认同的‘死亡’将你们分开。” 第142章 终章(3)   孟微之坐在监护床边,突然特别想骂人。   这种把自己置身于险境的事,某人似乎经常干,可又每次都能奇迹般地化险为夷。他羡慕这种运气,转念又想,或许诺言真的有用——潜意识影响着物质,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自己身边。   还搞什么告别。   他冷笑一声,转眼却看到江南树的眼睫颤动了两下。孟微之顿时有些慌了,直接在床边跪坐下来,轻声喊:   “江南树?”   没反应。   他登时有点没把握,想按铃又不敢,直勾勾地盯着江南树。半晌,他头有些晕了,伸手正要去按眉间,手腕被人一把抓住。还没等他反应,那人的唇就贴了过来,带着偏高的体温和干涩的触感,轻轻地落在他嘴角。   只分开一瞬,孟微之紧紧地抱了上去。   刚刚那个是老混蛋,这个是小混蛋。   “你压着我管子了,疼疼疼。”江南树揪着他大衣后摆,笑得有点虚弱,“这不好好的嘛?别怪我啊,就我对你的了解,若不是把你弄晕了控在系统里,你非得把手术室砸了不可。现在水到渠成,就这样吧。”   “你怎么知道自己运气这么好的?”孟微之扶着他的脸质问,“刚刚魏奇的意思是,让我想想如果死的是你,会不会用尽全力去换一个让你复活的机会。你知道吗,那一瞬间我真的动摇了,不开任何玩笑……”   “假设无效。”江南树看着他,认真道。   孟微之缓了一口气,松开手时觉得眼眶湿润。   “你好好休息。”他柔下声来,道,“我就是在这里等你醒过来的……现在我要去监控芯片解析,会尽快回来。”   *   总部监控室内,仅有的几张座位已被占满,多数人都站着。   孟微之提前把病号服换了下来,却还是和那堆穿着白大褂的人格格不入。他自己的制服已经被封存在桑干了,只能穿着那件其实已经过季的深灰色大衣,走入一丛又一丛目光。   他遥遥地看见了那枚芯片。   那枚在生长的血肉中,不断拉进生死的芯片。   刹那间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找一个戴手表的人看看时间。这一切似乎是真的,可他又有些不确定,恐惧于一个可能的梦中梦。   “其实你自己有手表。”   身后有人道。   孟微之一惊,回头就看到了孟如海。后者转了转眼,走到他身边,孟微之此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手腕上多出一块表来——那是江南树常戴的。他的环境与现实中瞥见过这表许多次,此时望向表面,时针分针与秒针都在安稳地转动。   他抬着手出神,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把东西给自己戴上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其实是我猜测的……最近你在现实和虚拟之间切换了太多次,能保持清醒已经很强了。”孟如海叹气道,“江南树他又那样……你确实可以乐观一点,江文会当年留下这个芯片,等于给他儿子变相留下了世界顶尖的资源。从手术到安保,从来都是最好的。”   “以后就没有了。”孟微之道,“他会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身后有着无限麻烦的普通人……”   一阵提示音响起,总控室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孟微之和老相识相对看了看,只见那枚芯片已经不在原处,而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匆匆走向与实验室联通的防火门。门关上的一刻,不安又重新蔓延。   “一号摄像准备。”   “报告,一号摄像头已调试完成。”   最前端的大屏中出现了那个计算机实验室的内部影像。不久后其余几个摄像头也调试完成,那些测试员的举动正在被环形监控。   孟微之在人群中,远远地看到了魏奇。   许多年前,他在一个雨天,如此自人群中遥望老师的墓碑。   测试员在镜头前展示了芯片,然后将其放入了读取设备中。科技进步到这种时候,读一枚老硬盘其实就是几秒钟的事,此时搞得这么万众瞩目,不过是为了一个见证。   桑干的源头就在这里。   而“魏奇”此时在想什么呢——如果说那具人体组织和钢铁复合成的身躯确实正在被一个“大脑”控制,而不仅仅受控于一个随机模型,那由神经元产生的“幻觉”大抵会落在老者凝望向屏幕的目光之中。   虚拟与真实,死亡与永生。   所谓人性。   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正在走神,身边人群骤然爆出一阵骚动。孟微之定睛一看,只见那两片屏幕已然漆黑。   “接触不良?”   “快去检查……”   “不是接触不良吧。”孟微之用不大的声音道,“里边把摄像头关了。”   他经验丰富,猜到实验室中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魏奇”看向他,眼里那种被数据塑造出的漠然有些闪烁了,其后似又什么呼之欲出。孟微之好像看到自己的老师要撕破那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再一次地望向他。   “数据传输已经开始。”提示音道。   众人回过身,看向自动开启的那面大屏。光标闪烁,前面的几行代码闪烁片刻,又立刻被转化成中文——西山研究所,江文会。其后是一串日期,紧接着便是……许多空白格。   “怎么会这样,”孟如海颤声道,“这是……”   没有任何实际信息。   这是个空硬盘。   孟微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疯狂下移的光标。大脑飞速运转,他好像已经明白了江文会的用意,先于思考结果苦笑了出来——数据和源代码或许从来不止一个备份,而系统既然能被建造并存在至今,多一枚少一枚芯片大抵也不足为奇。   在一片惊呼中,他看到光标在第1024行停住。   然后,出现了两个字:   “谢谢。” 第143章 终章(4)   “嘿,醒醒。”   江南树皱了皱眉。睁开眼后还是一片漆黑,他能模糊地感到什么压在自己的身旁,床陷下去一块,而周遭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泥沼。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是病房,虚拟世界的核心,还少年时代的房间?   或者,这是他的边疆。   生死之间的边疆。   他动了动手指,摸到了一只温热的手。再往下是一只手表,他觉得这玩意好熟悉,似乎是妈妈留给自己的那一块。就在他以为自己回了童年的梦里,一点灯火亮起,他看到了孟微之柔光之下的脸庞。   “这不会也是梦吧。”他嘀咕道。   “你这不是醒着么,喊这么多遍不答应。”孟微之有些着急地扒拉他,“现在下来,别穿鞋子,跟我跑出去,我不喊停就千万不要回头……”   江南树凑了过来。他靠得好近,睫毛几乎要落在孟微之脸颊上,叫孟微之声音都有点变调。   这张脸真是……   孟微之咬了咬牙,刚要将他拖下床,就听他小声问:“你现在……几岁?”   “我?”   “我最近做梦很少梦到你。”江南树听话地掀开被子起来,“以前实在见得太少了,现在见得太多了。”   他看着孟微之的衣服。孟微之这才隐约想起,自己为魏奇送终之时,就穿着这身黑灰大衣。   “跟我走吧。”他说。   门被推开,身后那位好像真的以为自己在梦游,紧紧握着孟微之的手不放。一条廊道好像没有尽头,微弱的灯光在手中,而无数影像在透明玻璃之间传递——好像是平行宇宙中的,无数个他们。   “我很想你。”江南树道。   “我们……又没分开多久。”孟微之说,不觉赧然地笑了笑。   “也没在一起多久。”江南树道,“对了,你知道吗,其实那场‘24小时测试’里,你足足睡了十三天,而虚拟世界里才过去了七小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是魏奇那个老东西告诉我的。桑干系统内的时间开始流逝得比外界慢了,这是系统自然老化的迹象。”   “既然是自然老化,就交给规律吧。”   “但我爸……江文会的芯片,现在怎样了?”   “那枚芯片,传递了有很重要的信息。”孟微之顿了顿,道。   在植入芯片之前,江文会大概已经精神崩溃了。出于各种原因,非法实验败露,他自认为难以继续维持自己在人世的生活,也自觉愧对江南树,于是想到了那样一枚芯片所能发挥的最大价值。   “他保护了你十多年,”他道,“然后轮到我了。”   “什么?”   江南树,一个有着无穷身后祸事的普通人。   他现在别的做不了,偏要管到底。   江南树才问了一声,忽然左手手腕被抓起来,孟微之不由分说给他来了一管止痛剂。他睁大了眼,那刺痛感太真实,告诉他这绝不是梦。   不知何处来的风吹过鬓发。   “跑。”   孟微之在手电筒光中,望着他的双眼。   “就算痛也不要停,像以前一样,”他说,“我们离开这里。”   好。   两侧的玻璃与流光刹那向后飞掠,手被人拽着,两个人几乎赤着脚向走廊尽头飞跑过去。楼梯间,感应灯闪烁,四面都是摄像头的红光,可孟微之没有再驻足。   盘旋上升,直到天台。   真实世界中,此间正是朔风暴雪。   感官被削弱,他们拉着手,踩过地面上堆积起来的一尺白。眼前是连片的霜雪气,而脉搏贴在一起,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三千载,十二年,一瞬间。   可惜没什么天地倒悬。   “相信我,走到天台边缘,我们就往下跳。”   “可现在不是在系统里……”   “那你信我吗?”孟微之将脸朝向江南树的方向。他的眼睫上已覆了一重霜雪,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到一声熟悉的笑。   “相信。”   身后是长鸣的警报、漫天飞雪与无尽前尘。他们紧握着彼此向前,一步,两步,江南树跑了起来,面前的长风猛地一撞,刹那间脚下悬空。   坠落,坠落。   从万仞之上,从凌绝之顶,从此刻。   那瞬间孟微之想放声大笑到无以复加,可眼泪从几乎没有知觉的眼角落下,和雪以相似的速度一同下落。一切的一切,撕裂三维空间,回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江南树的那个雨夜。   从此他有了一个围绕自己旋转的世界。   直到后背软着陆,他才抬起手,向眼底抹去。上身被人拉起来,他冷得说不出一句话,被江南树紧紧地抱住了,于是也尽力伸出僵硬的手指去抓江南树的衣袖。保温毯裹了上来,他越过江南树的肩头和风雪,看到了等待已久的几辆车和刚从车上下来的赛琳娜。   “好久不见,二位。”她笑道,“真是度日如年……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用不着,及时雨。”江南树把孟微之一把捞了起来,“亲爱的小姐,你宁可和孟老师联系也不给我发个邮件?这营救真够及时的,谢谢。”   他走得可稳了,孟微之终于发现一丝不对。   “你不是开颅……”   “嘘。”江南树低声道,“芯片是假的,还有什么不能是假的。”   孟微之愣了一秒,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能不能有一句真话……”   “主要还是要靠咱魏教授,死了也对我们挺好。”江南树笑道,“现在戏都演完了,剩下的烂摊子就让烂人们自己处理吧。”   “忘了说了,孟老师,”赛琳娜从车的副驾驶位回头,“其实我们不制造克隆人,仿生人本质上还是搭载数据模型的机器人。比如,现在的魏奇就是他墓碑上全息投影的实体。通过这次的博弈与合作,我们已经收集了充足的数据,足够支撑我们研制以绝对理性为底色的仿生人——换句话说,叫研判顾问更好。不需要上香或者祈祷,一个百年前的智者也不必成为神,就能使自己的智慧福泽后代,这才是数字孪生、仿生人的初衷。”   车门关上,飞雪都像身后奔去。   “不用解释。”孟微之深深呼吸了一下,垂了眼。“我有点累了。”   天地不仁。他看到这场雪,脑海中忽又出现这句话。   但他总觉得已经够仁慈了。   弹指仿佛已千载,再看不过三两年。他从震惊到平静,也不过半年时间。   好在桑干应该会被保住。通过安全审查却无法用源代码关停,它只能一直运转,直到程序故障,或者某一天极端情况下燃料耗尽。   虚拟世界的故事不会停止。   而现实世界的“造神”,也会在利益的驱动下继续。   而他,还会十年如一日般,走自己所认为正确的道路。   摇晃的灯光开始升腾起了。车流、人潮都被一场雪吞没,连同许多本不重要的真相。其中困住人半生的泥沼和枷锁无人在意,只有于隐秘的角落间,两个幸存者安静地依偎在一处,手腕上是重新恢复正常的时间。   许久,江南树低下眼,笑着说:   “新年快乐,孟老师。”   三年后,世界某个略显偏远的角落。   枫叶是不久前红的,可一场大雪把什么都压没了。江南树一进家门就把滴着雪水的帽子脱下扔一旁,一边骂鬼天气一边回应跳到膝头的热情长毛狗。孟微之也刚到家不久,正在解领带,回头慢悠悠地问:“今天怎么样?”   “不太妙,车轮有一个漏气。”江南树道,“还好后面几天都是居家……神经病公司终于做人了。你呢?”   “都一样吧,和研究生开了个组会。”孟微之道,“上公共课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学法的学生,多聊了一会,他说他也喜欢《盗梦空间》。”   啤酒已经热好,电视上正播放着新闻。江南树刚要系围裙进厨房,忽地被那电视吸引住了目光。孟微之注意到了,摸着狗毛走到近前,也不由地一滞。   桑干系统正式上线了。   在此之前的试验,已长达十余年。   “不管是做什么都好,游戏、模拟决策或者沙盘,都非常好。”江南树松了口气般拽着围裙回过身,“你看看你邮箱。南乡子他们估计早就通知过你了,但咱这过年也不放假,你没机会庆功了。”   “有什么可庆的,”孟微之笑道,“功过相抵。”   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大狗跑过来,把下巴搁在他膝头。他摸着狗头,回眼看向岛台后的江南树,目光又落向一侧的窗子。   雪依旧那样大。   可他早就不在乎了。   【完】 第144章 后记   一本书竟然拖拖拉拉写了将近一年,并且写得不咋样。我实在不想改了,甚至有一种急于摆脱的感觉——和孟微之认识太久了,再写下去总感觉他要跳出来说我几句。   这一年本人的爱好从玄幻转到科幻,精神状态起伏不定,写出这种东西也是意料之中的,并且也尽力不烂尾了。现在北京冷得要命,我坐在宿舍里绝望地敲键盘,真是有种欲辨忘言的感觉——那么多想和大家解释的伏笔还有暗线,感觉现在都没必要了,甚至我想结局应该被改成OE,孟微之抬头看到的不是雪窗而是疯狂转动的时钟之类的。但我还是比较心软,感觉他俩已经够不容易了,就这么着了吧。   关于他俩的属性没什么要说的,我甚至感觉那种所谓的“宿命感”会压过CP原有的其他磕点,这种回环、曲折、重逢,可能就是孟微之和江南树的底色。   铁受控会尽力在下一本继续丰满家攻的人设。《计青仪》已经挂了很久了,我也在尽力想小胡的成长线……希望之后能创造出更加有魅力的角色。   无论如何感谢陪伴,下个故事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