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我观师尊多有病   作者:何处是吾乡   简介: 【师徒年上】   “千万不要招惹闻厌那个小疯子。”   每个活着走出魔域的人都如是说道。   在他们口中,闻厌,魔域以前的少主,现任的魔君,披着一副漂亮皮囊,看起来单纯又无害,却引得不知多少人在他手下一命呜呼。   以前,闻厌会揪着那人宽大的袖口,清透的眼眸天真又残忍,偏偏还要哽咽着小声道:“师尊,他们都说我不太正常。”   “怎么会?全是瞎说。”那人往往面不改色地垂下眼,执起徒弟细瘦的手腕,吻去白净指节上的鲜红血迹,一如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作品。   后来,闻厌一把剑捅进了自己师尊的心口,那人从此在他的生活中销声匿迹。   直到某天——   闻厌每日醒来,总会发现身上莫名出现的指痕和淤青,恰似他师尊那强烈到惊人的占有欲。   #师尊他好像不太正常   #我也是   又名   #一对师徒中凑不出半个正常人   先x后爱   攻受都不是好人   间歇发作小疯子x病情稳定大变态   ——以上是本文文案——   还有其他已完结师徒年上专栏可戳   下本预收《恩仇一念》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轻松 师徒   主角视角闻厌互动贺峋   其它:师徒年上,师尊攻   一句话简介:料众人见我应如是   立意:双向奔赴的爱情才有意义 第01章   “滴答——”   房梁上的积水滴落,砸在脚边的小水坑中。在被污浊的液体溅到前,闻厌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地牢光线昏暗,他眯了眯眼睛,仰头往入口的方向看去。   那黑沉的大门落着层层禁制,看守又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躲去哪喝酒去了。   周遭潮湿阴暗,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除了单调枯燥的滴答声,便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叫骂。   闻厌百无聊赖地摸了摸面前牢门上的刻痕。   木制的牢笼看起来老旧,实际上却被法阵加固过,无法轻易破坏,用指甲拼尽全力才能留下几道浅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划痕,默默地记录着暗无天日中时间的流逝。   “笃——笃——笃——”   平缓的敲击声从墙壁另一头传来,闻厌循声转头,一道年轻虚弱的嗓音紧跟着响起:“小友,你还好吗?我前几日就想问了……咳咳,你的声音好像不太对……咳咳,可是,可是有哪里不适?”   哪怕此时对方看不见自己,闻厌也露出一个笑容,在墙壁旁坐下,回应道:“这几日嗓子不太舒服,没事的。”   他又抬头往地牢的门口看了一眼,眼中带上兴味,白皙的指尖在膝头轻点,宛如某种倒计时。   然而再开口时嗓音却有着天然的迷惑性,音色明亮清澈,仿佛对谁都抱着满腔热忱和真心。   闻厌问道:“你还好吗?”   唐柏无力地倚靠在墙壁上,致命伤在地牢中总得不到及时救治,不断恶化的伤势正不断消耗着他所有的力气和生机,再这样下去怕是时日无多,但是从一墙之隔传来的关切嗓音又让他心中稍暖,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   唐柏虚弱地笑了一下,没有多说自己的伤势:“我叫唐柏,不知小友叫什么名字?被关在一起这么久,还从未互相介绍过。”   说起来,唐柏一开始与自己的“邻居”并无太多交集,只大概知道是个少年,是这几日两人才逐渐熟识,唐柏又觉得与对方聊得颇为投缘,只可惜……可能要缘尽于此了。   他听对方说道:“我叫……”   “轰隆——”   突如其来的巨响把对面的话音完全淹没。   唐柏一惊,用尽全力撑着墙壁站起,就见地牢大门被人撞开,喝得醉醺醺的看守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面色惊惶,转身抖着嗓音道:“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地牢唔——”   闻厌站在自己的牢房之中,平静地看着看守连门都来不及阖上就被人一剑挑飞,砰的一声恰好摔到自己的门前。   一行人闯进来,为首的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衣,一手执剑,在他的示意下,众人很快散开,沉默而又训练有素地一一破开牢门。   看守破口大骂,却什么都阻止不了,在四散奔逃的混乱中,他不经意间扭头,看到了一个半隐于阴影中的身影。   对方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急于离开,不知道在自己身后安静地站了多久,就这么垂着眼,嘴角带笑,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玩物。   看守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姿态全被人看戏般收入眼中,恼羞成怒道:“你敢笑话老子?!信不信老子杀了你……”   看守的话音突然一顿,彻底看清了从阴影中走出来的人影。   对方完全不像是被久关于地牢中的囚犯,衣袍一尘不染,周身气度闲适矜贵,更像来这里散了个步。   “咔哒。”   牢门开启,发出一声轻响。   看守却有些看直了眼,盯着那张格外精致漂亮的面容,喝得醉醺醺的脑子不合时宜地起了心思,努力睁大了那双小眼睛,情不自禁地向人走去,完全没留意到对方就跟玩着似的自己开了牢门。   看守咧着一口黄牙,在见到对面人也对自己微微一笑后,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小美人是新来的?怎么没见过你……唔!”   匕首干脆利落地没入胸膛又抽离,一连串的血点溅上闻厌的衣袍,血腥味立马飘散开来。   “抱歉啦。”迎着看守倒下前难以置信的眼神,闻厌语气甜蜜,弯着眉眼道,“初次见面,向你借点儿血,不会介意吧?”   鲜血染就的衣裳终于有了些地牢中该有的样子,闻厌满意地理了理袖子,随手扔了匕首,抬脚迈过身前的尸体。   旁边唐柏的牢门正巧被人打开了。   他和为首的闯入者擦肩而过,一片混乱中,对方对他低头行礼,又匆匆离去。一行人也跟随那人离去,一如来时的毫无预料,同样无声无息地散去。   被关在地牢中的其他人已经差不多跑了个干净,有声响从地牢上方传来,应该是其他看守快要来了。   闻厌不紧不慢地扶住了从牢房里跌跌撞撞走出来的人。   “唐柏兄。”闻厌惊喜地唤了一声,紧接着语调又是一变,急切道,“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伤得好重。”   嗓音熟悉又陌生,唐柏努力睁大眼睛看去,终于见到了被关在自己旁边那位少年的真容。   对方应该同样在这地牢中遭了不少罪,满身都是血迹,白皙漂亮的脸上也是狼狈不堪。   即便如此,那双眼眸还是亮晶晶的,看向自己时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切,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意。   “是你。”唐柏笑了。   “有人要来了。”闻厌扶着唐柏往外走,语气急切,“我们先出去吧。”   “咳咳,别管我了。”唐柏试图把闻厌往前推,虚弱道,“你先走唔……”   突然没了声息。   闻厌转头一看,对方因为伤重短暂昏迷了。   他挑了挑眉,还乐得轻松,伸手点了唐柏身上几处穴道,又掏出瓶丹药给对方吊着口气,继续拖着人往前走。   从地牢出来,阴暗狭窄的通道两侧尸体随处可见,有刚从地牢逃出来的,更多还是原本地牢的看守。   闻厌波澜不惊地从中穿过,轻车熟路地走小道绕过赶来的另一波看守,到了地牢外的庭院中,七弯八拐地从隐秘的小门出去,来到了街道上。   “楼主。”   在闻厌现身的刹那,刚才为首的那位黑衣人便出现在闻厌身侧,恭敬地低声唤道。   闻厌“嗯”了一声,示意人把昏迷不醒的唐柏带去安置,同时接过对方递来的帕子擦自己手上的血迹,问道:“都处理好了?”   “是。”周则道,“密道已经全部毁去。”   闻厌点头,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离开后没多久就变得嘈杂混乱的府邸,笑了笑,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往一旁的酒楼走去。   周则立马跟上,两人刚一前一后进门,立马有侍者迎了上来,垂着眼把人引到早就准备好的雅间。   木门阖上,闻厌也不急着谈正事,先走进内室换了身衣服,等他从屏风后出来,凭栏处的食案上已经准备好了茶水和点心。   雅间的露台垂着一层材质特殊的轻纱,可以把楼下的情况一览无余,楼下的人却看不到雅间中的情况。   闻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问道:“我不在的这几天楼中可有出什么乱子?。”   “楼主放心,并无异常。”周则坐在下首,垂眼答道。   作为山海楼的副使,论在楼中出现的时间,他平日里甚至比闻厌这个正儿八经的楼主都还要久。   眼前人经常心血来潮地就往外跑,心情好就给自己留个信知会一声,交代要打理好楼中事务,心情不好就直接一声不吭地失踪好一段时间。   所以前几日闻厌突然说要去万宝宫的地牢蹲几天,再带个人出来时,哪怕周则不理解,还是习以为常地应下,按照对方的要求做好准备。   不过周则想了想,还是道:“属下斗胆一问,楼主接下来是否还是不在楼中?”   “怎么?那么关心我的行程?”   闻厌的语气喜怒难辨。   “属下不敢。”周则的头埋得更低了,解释道,“只是过几日便是归元之会,若楼主不在,属下便早做准备。”   “……噗嗤。”   周则错愕抬头,这才发现眼前人那双漂亮清透的眼眸中满是笑意。   “明正啊。”闻厌慢悠悠地唤周则的字,玩笑道,“紧张什么?背着我干坏事了?”   看起来心情很好,原来刚才是在拿人打趣。   但周则不见被耍弄的羞恼,还是很实心眼地继续解释道:“最近承华山唐家一事引得魔域中不少人也虎视眈眈,楼主在这个节骨眼不见踪影,其他人怕是会生异心。”   闻厌“啧”了一声,嫌人扫兴:“无趣。”   “这简单……”闻厌半点也不把周则担忧的事放在心上,思索片刻,就愉快地找好了托词,笑眯眯道,“清明将至,就说我去给我那早死的师尊扫墓去了。”   哪怕周则已经习惯了他们楼主时不时的胡说八道,还是沉默了一瞬。   这对是出了名的师徒不睦,流传最广的说法便是闻厌杀师夺权,接管了魔君和山海楼楼主之位,说闻厌改邪归正,和正道握手言和了都比这来得让人信服。   闻厌瞥见周则脸上的表情,眉梢一挑:“爱信不信……嗯?”   他放下手中茶盏,探身往楼下看去。   此处酒楼位于魔域外围,是山海楼的名下产业,平日里三教九流之人来来往往,于是显得那道坐在轮椅上的文雅身影格外突兀。   那人虽坐着轮椅,但并不给人孱弱之感。似乎感受到闻厌的目光,对方一手支着脑袋,不紧不慢地抬眼朝闻厌的方向看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瞬间涌了上来,让闻厌心头一跳。   “楼主,楼主……?”周则眼见闻厌的脸色突然一变,一起顺着方向看去,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有哪里不妥?”   “……无事。”   一晃眼间,那身影已经不见,就像刚才那幕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闻厌收回目光,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周则皱了皱眉,起身去开门,就见山海楼轻易不现身的暗卫出现在门外。   “周副使不好了……”来人急切的话音在看到坐着的闻厌时一顿,脸色白了几分,在闻厌面前半跪下低声道,“楼主。”   闻厌:“何事慌慌张张的?”   “禀楼主,您带出来的那位公子……不见了。”   “什么?”闻厌蓦地冷下嗓音,“都伤得只剩一口气了,还会自己跑了不成?”   “看守的弟兄都被打晕了,属下只来得及远远看到有人把那公子带走了,好像,好像是个坐轮椅的……楼主息怒!”   在闻厌冰冷的目光中,那人话音越来越低,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了,忐忑地等着闻厌发落。   出乎意料的,闻厌没有当场发作,接着问道:“是不是还穿着墨色的衣服,身形清瘦,长发披散,腿上还盖着一块薄毯?”   “啊?是,是的。”   “行了,滚吧。”闻厌确认完毕,二话不说就快步往外走去。   “楼主?”周则完全没听懂,他看一眼半跪在地满脸劫后余生喜悦的人,又看向闻厌的背影,下意识地要起身跟上。   然而闻厌头也没回地又撂下一句:“不用跟着,我自己去。”   那人给他的感觉熟悉到让他不由多想。   会是你吗?   ……师尊。 第02章   闻厌找到人后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几天自己闲得发慌跑去蹲地牢蹲傻了,才会产生如此荒谬的联想。   初见这人时离得远,遥遥一眼中满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可是近距离接触后,却发现和自己的猜想判若两人。   “来了?”榻边的身影在闻厌脚步声响起的瞬间就偏头看来,笑着道了一句,直直地对上了闻厌的目光。   对方的五官对闻厌来说十分陌生,笑容清润和煦,不见一丝侵略性,实在与脑海中对那人的印象有着强烈反差。   满腔心绪霎时止歇。   但平心而论,眼前人若是放在人群中,其实是很引人注目的,就这样坐在轮椅上擒着一抹淡淡笑意看过来时,通身气质温文尔雅。   特别是看着闻厌时,笑眼温和,在窗边的日光下,黑沉眼眸折射出专注的光。   贺峋轻声道:“等了你好久。”   话音又轻又缓,细品之下,似乎还带着几分不同寻常的温柔缱绻。   然而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答案,闻厌懒得细究对方这不知所谓的话,失了耐心后,被人无端搅局的不悦便随之上涌。   于是闻厌也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他先是看向榻上躺着的唐柏,再接着视线移到一旁的男人脸上:“阁下这是何意?”   对方笑了笑,正要开口,然而昏迷着的唐柏先有了动静,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不能让唐柏在这里醒来!   闻厌顿时改了当场动手的打算,暂时无意与眼前的男人纠缠,上前一步要扯着唐柏的胳膊把人弄回去。   却被人先攥住了小臂。   宽大的袖口在拉扯唐柏时滑落,另一人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从肌肤相接处传来。闻厌瞬间沉下脸来,用力一挣,对方的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完全不像是常年坐轮椅的人该有的样子,让他一抽之下都没能抽回来。   闻厌冷冷地看着人:“放手。”   久违的温热触感从掌心中传来,贺峋眼中的笑意都扩大了几分。   只是眼前人说翻脸就翻脸,贺峋还是依言松开了手,似乎再真切不过地道:“抱歉,无意冒犯。”   闻厌垂眸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毫无征兆地露出个笑:“……没关系。”   接着毫不客气地一脚揣在那双已经要坐轮椅的腿上,让人连人带椅地滑出去一丈远。   贺峋闷哼一声,只觉本没有知觉的腿都被踹出了幻觉般的痛,轮椅哐的一声撞上身后的柜子,膝盖上搭着的薄毯都滑了下来。   ……气性还是那么大。   贺峋低头轻笑,把地上的薄毯捞起来,慢条斯理地重新搭好,又驱使着轮椅往床榻的方向去。   闻厌已经把唐柏半扶了起来,转头就见那架轮椅堵在自己面前。   挡路的人刚刚被踹了一脚后还是和颜悦色的,似乎怕自己误会,再次解释道:“方才见你要走,一时情急,就把你拉住了,没想到你如此介意,实在抱歉。”   唐柏半个身子还在榻上,死沉,又随时可能醒来,闻厌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了耐心等着听对方接下来的话。   他收回了再踹一脚的打算,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用眼神示意人继续。   贺峋道:“我是专门来见你的,并无敌意。”   “见我?”闻厌一挑眉,笑眯眯地意有所指,“真稀奇,为了见我还要大费周章地抢个人。”   “因为寻常人可没这荣幸,不是吗?”   贺峋笑着接下了眼前人的暗讽,直直地和闻厌目光相撞,动了动唇,无声地唤了个称呼。   空气一滞,毫不掩饰的杀意瞬间从闻厌的眼神中倾泻而出。   浓烈强横的魔气出现在两人之间,几乎化为实质。   性命之危近在眼前,贺峋仍旧神色从容,自顾自地坐在轮椅上,不见任何应对之意。   闻厌冷笑一声,刚抬手,另一道嗓音同时从他身后响起。   “唔……这是哪儿?”唐柏的声音很轻,透着明显的虚弱之感,在看到眼前的身影时一顿,试探着道,“小友,是你吗?”   晚了一步。   贺峋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与之相比,闻厌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让人彻底闭嘴的打算落空,闻厌警告般瞪了面前男人一眼,转过身去。   他在床榻边坐下,又是那副无害的关切神情:“你终于醒了,感觉还好吗?”   唐柏摸索着坐起身,面容虽然有些苍白,但看起来比刚从地牢里出来的状态好多了。   “感觉好了许多。”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地牢那混乱的场面中,还有眼前少年拽着他往前的模糊印象。   唐柏还有些咳嗽,但仍向闻厌郑重一礼:“多谢小友的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唐柏兄……”   “喀喇——”   一声像是骨节错位的脆响,突兀地打断了闻厌的话。   唐柏这才留意到房内还有一人,因为坐着轮椅,又被闻厌挡住了,刚醒来时没有注意到。   “这位是……?”唐柏本能感觉对方看自己的目光不太友善,但又不知是何故,只能疑惑地转向闻厌,随后意识到自己还非常失礼地不知道对方名字。   “我姓闻。”闻厌眉眼弯弯,满是少年意气,“闻景明。”   闻厌的目光转到贺峋身上:“他……”   宽袖下的手收紧又松开,贺峋面色如常地接过了话音,语气温文:“我这几日刚到魔域,暂且在此处落脚,正巧碰上景明带着你从万宝宫出来。你伤势严重走不远,便搭了把手,把你先安置在这里。”   这一声“景明”叫得顺口,好像两人多么熟稔似的。   闻厌眉心一跳,不动声色地往贺峋身上看了一眼,正好撞上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幽深眼神。   唐柏则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他早就听闻魔域三教九流云集,危机四伏。   其中以如今前后两任魔君尤甚。   前任魔君贺峋,当年一人就屠了几乎一半仙门,哪怕唐柏远在承华山,不问仙门事,都还记得当时身边人提起这个名字时的惊惶不安。   最后却出乎意料地死在了自己徒弟手上,让人拍掌称快,却又有些唏嘘。   然而很快众人就发现,贺峋的死并没有带来预料之中的安定,闻厌比起他的师尊有过之而无不及。   贺峋死后的第一年,这位新任魔君和仙门的第一次谈判便谈崩了,直接一把火烧了别人的大殿,骄横跋扈,狂悖至极,几年来树敌无数。   唐柏都不敢想若哪日遇见这位凶名在外的魔君该如何自处。   种种传闻让他对魔域一直避之唯恐不及,直到承华山出事,他意外被擒至魔域,然而接连遇到的两个人却都极为心善,与魔域的传闻一点不符,让唐柏不禁起身,再度感谢起眼前两人的救命之恩。   “唐柏兄客气了。”闻厌笑着把人按下,转身自塌边的案几上倒了杯茶,递给唐柏,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唐柏:“我准备去……”   “听说最近承华山唐家出了事。”贺峋冷不伶仃开了口,眼神停留在被唐柏接过去的茶盏上,闲聊般道,“满门无一幸存。”   “什么?!”唐柏手一抖,险些拿不稳茶盏,惊骇道,“这是真的?”   “当然。”贺峋就像没看出唐柏的反应大到不自然,叹息道,“就因为听闻族中长老培育出了世间仅有的还魂草,便被杀人夺宝灭了门。”   贺峋的表情是再情真意切不过的怜悯,感叹道:“不过也是万幸,听说还有一人逃了出来,只是以后可能同样要麻烦不断了。”   闻厌的目光自唐柏手中一口未动的茶盏扫过,面上不动,被打断计划的烦躁一点点爬上心头,意味不明地讽道:“阁下的消息倒是灵通。”   “这消息现在已经传遍了,我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贺峋温声解释,似乎没听出闻厌夹枪带棒的话音,最后叹道,“想也知道现在肯定有许多心怀不轨之徒想要接近那人,希望他警觉一些才好。”   “哐啷——”   茶盏彻底从唐柏手中摔落,掉在地板上咕噜噜地往外滚开了一段距离,温热的茶水洒了出来,在闻厌的衣角上留下暗黄的茶渍。   “对不住。”唐柏的眼神有些惊慌,心中一片混乱,垂着眼喃喃道,“对不住……”   他像是在对闻厌道歉,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突然从榻上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去,才迈出没几步就被绊了一下,被闻厌扶着胳膊时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唐……”   闻厌才开了个口,就见唐柏一副受了极大刺激的模样,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只自己翻来覆去地低声道:“我不信,我要去找他们,我……”   被劈晕了。   闻厌收回手,一把扯住对方软倒的身体,一回生二回熟地把人甩回塌上。   贺峋就看着闻厌动作,于心不忍道:“可怜啊……唔。”   闻厌转身猛地扣住了男人脖颈,连人带椅地往墙上一掼,看着人因为突如其来的窒息而白了脸色,心中一口恶气仍旧难消,冷冷道:“阁下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吧。”   “真是狠心……”贺峋呼吸困难,只能一字一句地往外蹦,“我都没有揭穿你……”   眼中却浮现出毫不掩饰的笑容,那层温文尔雅的假面终于一点点碎裂,贺峋看着眼前人笑得开怀:“闻小魔君。” 第03章   闻厌眯了眯眼,俯身凑近几分。   年纪轻轻的魔君眼神是不加掩饰的阴冷,扣在对方命脉上的素白手指不断收紧。   掌下血管的跳动从稳定有力到一点点微弱下去,闻厌的脸上也一点点重新扬起笑容。   “你认得我?不应该呀,我对你可没有印象。”闻厌盯着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容,一双笑眼中满是恶意,“莫非……是本座以前不小心灭过阁下满门?”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让那人的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露出了隐隐的狼狈姿态,搭在轮椅上的手动了动。   闻厌看到了,以为是再常见不过的垂死挣扎,没有理会。   下一瞬,鼻尖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   很少见的,闻厌的鼻尖上有一颗小痣。远看不明显,只会给那张本就精致的脸添上一层特别的韵味。   而近看……可能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个机会。   贺峋触碰着鼻尖那颗小痣,哑声道: “……真漂亮。”   声音分明截然不同,但闻厌无来由地恍惚了一瞬。   或许是独自一人太久,闻厌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人的吻轻轻落在鼻尖时的触感。   那是他们两人间最接近温情的假象。   “咳咳咳……”   压抑的咳嗽声在耳边响起,闻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手,对方正捂着脖子呛咳着,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早就听说闻楼主行事不按常理。”因为窒息,贺峋的气息仍旧不稳,然而抬眼看人时已经又笑得云淡风轻了,“不杀我了?”   闻厌没应,审视的眼神从眼前人身上一寸寸扫过。   刚才性命垂危,这人一直都没有任何反抗,任他施为,似乎毫无威胁。   可闻厌总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濒临极限,眼前人才会现出些许端倪。看起来笑得温和,但因为窒息而发红的沉黑眼瞳锋锐,危险,侵略性有如实质。   闻厌准确地识别到了其中意味,在被这人一垂眸轻飘飘掩去之前。   已经散去的熟悉感卷土重来,闻厌突然就来了兴趣。   他再次俯身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伸手抚上对方脖颈被自己掐出来的一圈印子,嘴角擒起暧昧的轻笑:“突然看你顺眼了些,先不杀了。”   暂时消了气,闻厌总算想起了去兴师问罪。   他直起身,手一招,被唐柏摔落在地的茶盏便落在掌心中,从里面拎出来了一条通体透明的虫子,毫不掩饰地将其在贺峋眼皮子底下展示了一圈。   这位年轻的魔君似乎有洁癖,嫌弃地不愿直接用手拎着,透明的长虫被指间的魔气包裹着,可怜兮兮地疯狂扭动。   闻厌垂眼和人对视:“见过这东西吗?”   贺峋偏头去看,仔细地研究一番后道:“看起来好像是蛊虫。”   闻厌:"阁下知道的应该不止这些吧?"   贺峋惭愧道:“我对巫蛊之道知之甚少,闻楼主怕是问错人了。”   “我倒觉得你清楚得很。”闻厌冷哼一声,“刚才不还挑着时机打断我下蛊么?”   “下蛊?”贺峋吃了一惊,眼神在闻厌手中的蛊虫和床榻上的唐柏间走了个来回,“闻楼主竟然也是为了还魂草救的人。”   闻厌嗤笑:“冠冕堂皇的话就不用说了吧?现在装好人可没用。”   贺峋也不恼,定定地看了闻厌一眼,微微一笑,认同道:“也是,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但无缘无故的多管闲事可多了。”闻厌话锋一转,“为什么搅我的局?”   他见对方不答,笑眯眯地一个一个原因的猜,饶有兴致地观察对方的神情:“报仇?夺位?唔……难不成是情债?”   贺峋也笑,靠在椅背上,越过眼前扭动着的虫子去看闻厌:“闻楼主很多情债?”   闻厌歪了歪头,脸上的笑容却更明显了些:“本来加你一个也不是不行,但可惜了,本座对残废没有兴趣。”   “……闻楼主何必对我如此大敌意?”贺峋好脾气地叹了口气,“你说我扰你计划,可直到刚才,我才知道你是何目的,又何来故意使坏一说呢?”   闻厌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垂着眼看人,笑而不语。   直到那人再度开口。   “不过有一点我倒有些好奇。都说唐家的还魂草能够复活任何人,哪怕对方神魂俱灭,尸骨无存。”贺峋紧紧盯着闻厌的眼睛,“闻小魔君又想让谁活过来?”   这句话像是突然戳到了闻厌不为人知的痛处,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被坏了计划时都没像现在这般恼怒,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一掌就向对方拍去。   眼前人坐着轮椅,连避让都来不及,毫无还手之力地生生受了一掌,唇边霎时溢出血丝。   贺峋捂着胸口想要说什么,然而刚张嘴,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闻厌微不可察地一顿,转为扣住对方脖颈,强劲魔息顺着命脉长驱直入。   却在触碰到这人内府时皱起了眉。   “楼主。”门外响起周则的敲门声。   周则见没人应,又叫了几声,情急之下直接撞开了门。   他刚才便听到隐隐有打斗的动静传来,虽然转瞬即逝,但闻厌走后长时间未归还是让他颇为担忧,顾不上闻厌离开前的命令,擅自跟了过来。   然后见到了门后出乎意料的一幕。   屋中除了闻厌从地牢带出的那个人外,还有一个坐着轮椅的陌生男人,但此时正被他们楼主死死攥着衣领,脸色苍白,唇畔还有血迹。   周则很少见到闻厌这样有着强烈情绪波动的时候,往常都是轻飘飘冷嘲热讽的人眼眸中情绪翻涌,意外和失望交集,又充斥着恼火和愤怒,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微不可见的……委屈?   不可能。   周则一惊,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实在无法把这种情绪和闻厌联系起来。   “怎么会……”闻厌没有理会闯进来的周则,死死地盯着眼前人,“你不是他。”   修为可以更改,甚至记忆也可以伪造,然而体内的气血经脉却是在经年累月的修炼中洗经伐髓、炼精化气,一点点形成的,轻易做不得假。   眼前人的内府虽有些虚弱,里面流淌的却是地道纯粹的灵力,不见一丝魔气的踪影,与那些从正统宗门出来的修士无二。   更不用说本应与自己同出一源的内力功法。   贺峋被揪着衣襟,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近在咫尺的面容上。闻厌的反应好像让他疑惑又好奇,唇瓣血迹都还没干,便问道:“他?闻楼主说的是谁?”   但闻厌已经放开他直起身来。   他把蛊虫抛给了进门的周则,敛了神情,像是已经对眼前人失去了兴趣,起身一指昏迷的唐柏,对周则道:“把他弄回去。”   “是。”周则走过去把人扛起,默不作声地跟在闻厌身后准备离开。   “等等。”贺峋眯了眯眼,看着周则距离闻厌不过半步远的距离,眼神意味不明,“这位是……”   “我改主意了。”更快的是闻厌突然转身向他走来。   贺峋刚露出个笑,就看到对方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盅,盖子一翻,又拎出来了一条不同种类的蛊虫。   笑容瞬间有些僵硬,贺峋盯着朝自己逼近的虫子,瞬间明白了闻厌的意图,脸上露出了些和闻厌此前如出一辙的嫌恶,快速道:“我觉得……呃。”   还没“觉得”完,闻厌直接强硬地把蛊虫给塞下去了,顶着下颌让人吐都吐不出来,看着对方脸色因为体内发作的蛊虫瞬间又了白了几分,嘴角才弯起一个甜蜜的弧度。   他弯腰,格外温柔地擦去贺峋唇边的血迹:“我总觉得就这样离开还是太不合礼数了。毕竟初次见面,送上薄礼一份,还望阁下不要推辞。”   看着眼前人因为剧痛,唇色发白,鬓角都渗出冷汗,闻厌笑得愈发开心。他摇了摇指间的小盅,笑眯眯道:“下次可不要再坏我计划哦,不然就不是现在这般简单了。”   最尖锐的那阵疼痛过去后,贺峋终于缓缓呼出口气,抬手擦去唇上残留的血迹,垂眼看着染上红色的指尖,低笑一声。   在闻厌转身离去前,他突然攥住了对方的手腕,眉眼带笑地答道:“不敢,闻楼主手段了得,我可不想再尝试了。”   闻厌睨他一眼,不置一词,只对周则道:“明正,走了。”   贺峋看着闻厌挣开了自己的手离开,笑容一点点沉了下来,黑沉的眼眸落在了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一路格外安静。   周则敏锐地察觉到闻厌隐隐的情绪不佳,回到了一开始安置唐柏的房间后,就默默把人放好。   然而还是对手中的蛊虫犯了难,他不善蛊毒,只能请示闻厌要如何处理。   闻厌正低头看自己手腕,他才发现这里沾上了那人的血。   淡淡的血迹印在素白腕骨上,像血色的镣铐。   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闻厌眼不见心不烦地用力搓了几下手腕,瞥了下周则掌心的蛊虫:“没用了,扔了吧。”   “……等等。”闻厌很快又叫住周则,似乎在和自己较劲,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道,“算了,给我吧。”   周则闻言,便知道这应该是那位贺楼主的旧物。   他入山海楼的时间不久,对贺峋的了解都是来自楼里的传闻,还有闻厌偶尔的语焉不详。   其他的无从置评,只隐约觉察出这对师徒好像并不如传闻中的那般不死不休。   毕竟在周则印象中,他们楼主那些称得上柔软的外露情绪,无一例外都与那素未谋面的贺峋有关。   他自忖一向都是知情识趣的,对眼前人做的事情从不多问,所以闻厌才总喜欢把他带在身边。   然而他看着人把蛊虫重新收好,突然就鬼使神差地道:“楼主,这蛊虫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话说出口才惊觉自己僭越,惶然要请罪,闻厌却不太在意地一摆手。   “这是我那师尊留下的东西了,只要让人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中蛊,便能从别人口中听到绝对的真话。”闻厌拨弄了一下小盅里蔫巴巴的蛊虫,“只是时效有限,一旦失败,这蛊便算是作废了。”   “这种蛊难炼,我养出来的总差点意思,这是剩下的最后一个了。”闻厌最后笑眯眯地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周则没料到闻厌如此毫无保留,颇觉受宠若惊。   “你这是什么表情?”闻厌笑道,起身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语气亲密,“明正,我可是最信任你啦,你想知道什么自然都是可以的。”   周则越发手足无措。   他其实比还是少年身形的闻厌要高,只是每每面对闻厌的时候都格外恭敬,不知如何应对对方心血来潮的亲近,只能磕磕绊绊地努力回应,同时把头越埋越低。   “好啦。”闻厌总算放过了他,“我今晚回去一趟,你留在这里看好唐柏。”   “是。”一转到正事,周则立马松了口气,只是应下后又担忧地看了闻厌一眼,犹豫再三,还是道,“楼主是又头疼了吗?”   闻厌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唐柏身上。   唐家虽然常年中立于正邪两道间,无事不出承华山,看起来不问世事,但其实聪明得很。   刚把唐柏从地牢里弄出来后,闻厌就已经仔细地找过了,不出所料,不见半分还魂草的线索。   看来唐家也想到了,若是这般轻易便被人找到宝物,好不容易才留下的唯一一个后人在世人眼中也没了价值,想必命不久矣。   这就让闻厌现在不得不留唐柏一命,又因为仅剩的唯一一条蛊虫失了手,只能待在唐柏身边走一步看一步,徐徐图之。   真是麻烦。   闻厌啧了一声,从椅子上起身:“走了。”   “属下恭送楼主。”周则恭敬俯首,再抬头时闻厌已经不见了踪影。   山海楼中,闻厌的寝殿静悄悄的。   这地方被闻厌明令禁止过任何人踏入,没有人会想不开去触这个霉头。   越往里走,若有若无的冷气便越发明显,最后甚至冷的刺骨,明显不像是能够让常人安睡的地方。   闻厌推开大门,绕过屏风,站在满室冰冷中,看着最中央那口冰棺中安然躺着的身影,过了许久,微微一笑。   “我回来了,师尊。” 第04章   贺峋死后,有不少人曾目睹过闻厌又是挖坟又是开棺的。   大摇大摆,阵仗颇大。   一如这对师徒在众人印象中的的互相猜忌与敌对。   魔修一向行事乖张,但在人死后都如此猖狂的,闻厌仍旧格外独树一帜。   因此后来师徒反目、杀师夺权等传言传得沸沸扬扬时,无一人去质疑其真实性。   听闻后来贺峋的尸身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坟墓。   虽说众人大多怀疑这事和那姓闻的小疯子脱不开干系,但还是低估了这人丧心病狂的程度。   没人会想到闻厌竟直接将其放在自己的寝殿中,日日与一具尸体同塌而眠。   在极冷的温度下,躺在冰棺中的人影还与生前无二,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不似活人的苍白之色更给他添了几分凌厉,仿佛下一瞬就会睁开眼,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身边人身上,极具压迫感。   闻厌走到冰棺旁坐下。   特意寻来的千年寒冰极有灵性,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靠近,便自行化去,让他得以抚上那张曾无数次亲密交缠过的面容。   不过以前每当这时候,他都狼狈又恍惚,泪水控制不住地淌了满脸,还是在贺峋死后,才得以如此细致的一寸寸描摹过眼前人的眉眼。   闻厌一手支着下巴,指尖从贺峋的眼尾一路往下,最后停在心口。   衣袍之下,那里有一道利器贯穿的伤痕。   “师尊……”闻厌的语气困惑又茫然,“怎么办,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这十年来,他曾在不同人身上见到过对方的影子,或是说话时的某个神态,或是从某个角度看去的一瞬间错觉,今日遇到的是最像的。   然而当他没有在那人身上发现熟悉的魔息时,失望和庆幸竟同时涌上心头。他才意识到自己无法想象贺峋虚弱带血、甚至要靠轮椅度日的模样。   在闻厌的记忆中,他的师尊总是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   数十年的朝夕相处中,只有两次称得上狼狈。   一次是两人初遇,还有一次,便是被他一剑穿心那晚。   那晚贺峋身上的血滚烫却又冰冷,在他的记忆中经久不退,总会毫无来由地在脑海中浮现。   偌大的寝殿中一片冰冷的寂静,闻厌久违地感觉有些疲倦,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搭在贺峋身上的手滑落,掉在躺在冰棺中的身影手边。   一声错觉般的轻笑响起。   有人突然握住了闻厌的手掌,直接把趴在冰棺旁睡着了的人拽了上来。   在冰棺中躺了不知多久的人久违地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贺峋眼中的是寝殿那一方熟悉的陈设,接着视线下移,落到熟睡的少年身上。   "……厌厌。"贺峋冰凉的手指捏住徒弟消瘦了许多的下颌,细细打量那张漂亮至极的脸,笑道,“真是许久未见了。”   闻厌似有察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眉,低低地“唔”了一声,不太舒服地把头偏过一侧。   然后又被人捏着下巴扳了回去。   看着徒弟顺从地耷拉着脑袋转向自己,虽然还在沉睡中,对外界无知无觉,但起码不再抵抗,才让贺峋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然而很快又想到刚才那紧跟着自己徒弟离开的人,还有这小白眼狼一口一个叫得亲热的“唐柏兄”。   甚至……就连本该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都告知了对方。   眼神又沉了下来,手上用了几分力,盯着那双阖上的眼眸。   “只是太不听话,为师才不在几年,身边就多了那么多阿猫阿狗。”   如果闻厌此时没有睡着,必定会发现这是他最怕在自己师尊脸上看到的神色。   越是不悦,这人便会笑得越温和可亲。   闻厌跟在贺峋身边,见过太多人死于这样的笑容之下,临死前还要天真得可笑地认为自己逃过一劫。   然而睡梦之中,源自理智的防备暂且被屏蔽,熟悉的嗓音在熟悉的距离响起,已经刻进这具身体每一处的本能让淡淡的疲倦和餍足同时涌现。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贺峋还在的那段时间里,每日的清晨或午后可以称得上闻厌在对方面前最放松的时刻。   精力都已经在睡前被耗尽,当睡意未消地睁眼,发现自己还被抱在对方怀中时,闻厌已经提不起精气神去警惕可能的危险。   大脑神经近乎放纵地让他短暂可以和那人做一对表面和谐的师徒。   当然也只能是表面上,别人家的师徒可不会天天睡在同一张床上。   或是经年累月的习惯,亦或是潜移默化的驯化,每次醒来被那人的气息完全包围时,相较于其他时候要忧心是否下一刻就会丧命于自己师尊手下,闻厌这时候的反应几乎称得上温顺。   被人抱在怀中,拨弄睫毛,亲亲眼睛,都懒得搭理,直到对方手欠地捏着鼻子,要喘不过气来了,才不高兴地打掉自己师尊的手。   然后就会看到对方正垂眸注视着自己,低笑着叫他名字:“厌厌。”   贺峋总喜欢亲他鼻尖那颗小痣,接着像一对相拥而眠后的爱侣打趣他:“又睡那么沉,累坏了?”   闻厌醒来后总要缓好一会儿,也提不起气来骂自己师尊衣冠禽兽,只默默翻了个白眼,又埋在对方怀中睡了过去。   “……楼主,您醒了吗?”   聒噪。   闻厌不耐烦地把脸往旁边一埋,捂住耳朵。   “楼主,楼主……”   “砰——”   有什么东西砸在殿门上,硬生生让门外的周则住了嘴。   他顿时明白这是他们楼主的起床气上来了。   周则知道这时候自己最好是默默地滚远了,但也是闻厌自己昨天临走前吩咐他看好唐柏,现在人在酒楼都醒了好一会儿,闻厌却还没出现。   虽然闻厌平时喜怒不定,随心所欲,不过在有事要处理的时候绝不会如此任性,这让周则有些担心,安排好人在酒楼盯着后,亲自过来找人。   他锲而不舍地继续道:“楼主,如今已是巳时了。”   断断续续的话音飘进闻厌耳中,又是巳时又是唐柏的,总算让他清醒过来。   “知道了。”闭着眼,闻厌先给周则传了音,免得自己那死心眼的副使能杵门口叫一天。   “怎么就巳时了……嗯?”   闻厌坐起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一起躺进了冰棺中,好像紧挨着那人睡了一晚,而且刚才被吵醒的时候没注意,直接往人身上埋,对方一侧的衣袖都被蹭得乱糟糟的。   奇怪,似乎许久都没睡得那么沉过了……   闻厌隐隐感觉有些怪异,然而另一人仍旧好端端地躺在冰棺中,闭着眼,神态与这十年每一日醒来时见到的一般无二。   闻厌只能把这归结于又梦到那些让他心绪不宁的往事了。   随着他逐渐走远,寒冰再次凝结,把冰棺严丝合缝地盖了起来。   “吱呀——”   殿门缓缓开启,闻厌一抬眼就见到默默低头站在门边的周则,奇道:“你怎么还在?”   周则:“属下刚才多有冒犯,请楼主降罪。”   闻厌盯着周则看了好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正啊,我有时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正道派过来的卧底了,那么老实。”   他踱步到周则面前,看着人仍旧恭敬低着的头,打趣道:“难道我看起来像那么不讲理的人吗?”   周则抬了下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还是那副请罪的态度:“是属下的错。”   “好了好了。”闻厌摆摆手,太过老实有时也无趣,“既然如此,你就去巷子拐角处的那家铺子买份桂花糕来。”   “……啊?是,楼主。”   他们楼主的要求有时总是那么跳脱。周则应下后,见闻厌已经往外走了,视线在殿门口和闻厌的背影间走了个来回,还是捡起寝殿门边的指环追上去。   “嗯?这东西怎么在你这?”话问出口,闻厌才意识到是刚才被自己十分随意地薅下来砸门去了。   指环纹饰古朴,透着隐约的肃杀之气,是历代魔君身份的象征,然而在这对师徒间得到的待遇却是一脉相承的随意。   闻厌小时候,这东西就时常被贺峋随手扔给自己玩,不知摔了多少次,边缘都有些磨损,以至于现在完全属于自己了,闻厌也完全提不起一些爱惜之心。   他接过指环,随意地往自己手上一套,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留给周则一个飘然远去的背影:“走了。”   反正都已经迟了,等闻厌施施然出现在唐柏房门口,接过周则提着的糕点时,已经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正要抬手敲门,一道坐着轮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身后出现。   闻厌一顿,收回手,转身看向来人,眉梢一挑:“怎么又是你?” 第05章   “现在我的性命都在闻楼主手上,只能跟紧点了。”贺峋笑着道。   一夜过后,对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嘴上说着被下蛊受人胁迫,却闲适地靠在轮椅上和闻厌打招呼,笑容亲和,看不出半点畏惧的模样。   “啊。”闻厌懒洋洋地倚着身后的门框站着,像模像样地恍然道,“差点忘了。”   他转了下食指指跟的指环,看着人瞬间有些发白的脸,笑容满面道:“多谢提醒。”   闻厌发现自己就是看不惯这人温文尔雅的笑,总觉得这副温润的皮囊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与冷厉,恶劣地想要再次从对方身上捕捉到稍纵即逝的真面目。   他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好像没看到蛊虫发作时对方苍白的脸色,好心地晃了晃指尖挑着的那包糕点,问道:“早呀,用早饭了吗?”   贺峋白着脸,在明晃晃的日光中笑出了声:“闻楼主真是如传闻中的那般有趣。”   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闻厌扁扁嘴,跟闹着玩似的停了蛊虫,把那包糕点也收回去了:“你——”   反方向的力猛地传来,手中的糕点突然被人扯了过去,闻厌始料未及,错愕地看着那油纸包瞬间到了对方的手中,   闻厌:“你还真拿啊……”   蛊虫一停,眼前人的脸色就缓过来了,很自然地把那包糕点放在自己膝上,微笑道:“闻楼主盛情难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闻厌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我往里面加了东西?”   贺峋但笑不语。   闻厌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审视面前之人了。   几番接触下来,他已经确定对方对唐柏没有丝毫兴趣,从一开始,目标就是自己。   ……但图什么呢?   正常人经过昨日那一遭恐怕都知道离自己越远越好,眼前人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巴巴地往上凑,看起来人模狗样,难不成竟是个傻的?   于是闻厌也毫不客气地问得非常直接了断。   然而眼前人就像是不会生气似地,不管被闻厌如何口无遮拦地针对,都是好脾气的笑,只是岔开话题道:“闻楼主真是……心直口快,没人和你说过这样很容易结仇吗?”   闻厌就是故意的。   脾气差,性子横,心情一不顺就喜欢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笑眯眯地阴阳怪气,现在名声如此糟糕有一小半原因都和这张嘴脱不开干系。   但那又如何?   那些人又打不过他。   “不会的。”闻厌极其真诚道,“把人都解决掉就没仇了。”   贺峋心中失笑。   还真是一点没变。   在外人面前总是这样,喜欢摆出一副无害懵懂的样子,有时即使那张漂亮的脸都已经溅上了别人的血,眼神还是极为清澈无辜的,好像自己受了委屈似的。   但其实这幅漂亮皮囊下的冷漠和矜傲掩都掩不住。   就像对方现在看过来时,下颌微扬,细长白皙的脖颈拉扯出一段流畅优美的颈线,眉梢眼角都是惹人心痒的骄矜。   ……只有被弄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才会在怀中显露出几分真正的乖顺。   贺峋微妙地垂了下眼,及时地掩盖住自己情绪,没有让闻厌察觉到异样。   再抬起眼时,闻厌已经准备去敲唐柏的门了。   “等等。”贺峋突然开口,让闻厌动作再次一顿。   贺峋伸手点了点自己下巴:“刚才就想问了,闻楼主的下巴怎么上红了一块?”   闻厌一愣,下意识地跟着摸了摸自己下巴,才发现好像是有些轻微的痛感。   一旁一直低着头的周则都准备离开了,闻言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又怕显得冒犯迅速低下头去。   但刹那升起的淡淡疑虑已经在心中盘旋不去。   那印子虽淡,落在瓷白的皮肤上仍然有些显眼。周则今早是亲眼见人从寝殿中走出来的,这说明昨晚闻厌确实待在楼中,可是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情况下睡觉会睡出这样的印子来。   ……更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但他们楼主房中,什么时候有了人?   离开的脚步霎时停了下来,还是被闻厌看了一眼,周则才回过神来,连忙隐藏身形离开,不打扰闻厌接下来的行动。   闻厌自己倒对此不太在意。   他记得自己是枕着手臂趴在冰棺旁入睡的,好像还是后面才迷迷糊糊地爬了上去,因此被硌到了也不足为奇。   懒得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心力,闻厌没有再搭理贺峋,敲响了唐柏的门。   门后现出唐柏的脸,与昨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闻厌暗中给他用的丹药都是上品,唐柏身上的致命伤其实已经得到明显好转,然而状态却比在地牢中奄奄一息的时候还要糟糕。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是死水般的沉寂,周身好像都竖起了防备的尖刺,整个人仿佛一根被伤痛拉到极致的弓弦。   看清门口站着的是闻厌时,无形的戒备才散去不少。   唐柏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景明,你来了。”   他侧过身让闻厌进去,顺便看到了后面轮椅上的贺峋,也打了个招呼,又想起昨日还未问对方名字。   “哦,我叫徐文。”贺峋道,“应该比你们的年岁稍大,不介意的话叫我徐兄就好。”   闻厌听到这人被唐柏问及名字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就默默翻了个白眼。   不要脸,就大那么几岁还想占便宜。   ——这纯粹就是看人不爽哪里都要挑刺了。   几句话的交谈间,唐柏已经和贺峋熟稔了不少。   昨日突闻噩耗,唐柏昏过去前和贺峋都没有什么交流,今日一见,才发现对方气质卓然,言谈间温文尔雅,从容自如,虽然只是平常的寒暄,受对方感染,那些一直纠缠在自己心间的酸楚哀切好像都暂时平息了不少。   闻厌则在一旁听得有些昏昏欲睡。   昨晚分明睡了许久,但他就是有些疲累,似乎睡梦中不太安稳,总有种被人窥视的警觉感。   他眨了眨眼,勉强打起精神,目光落到坐在旁边的唐柏身上。   不得不说,这位侥幸逃过一劫的唐公子真是出乎他意料的单纯,有时让闻厌都疑惑这人是怎么活到被自己找到的。   能看出来想要隐藏身份,但一谈及承华山唐家,便反常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只是他不说,另外两人就当作没发现那些明晃晃的漏洞,配合地装聋作哑。   “景明,你的伤好些了吗?”   闻厌正有些走神,突然就被唐柏问到,一抬眼,就看到轮椅上那人也看了过来。   不知怎的,闻厌从对方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些许不悦。   闻厌莫名,想不出这句话有何问题,但又难得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这种情绪,饶有兴味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滑过,再偏头看向唐柏。   “本来就是皮外伤,不碍事。”闻厌道。   何止不碍事,简直好得很,毕竟血都是现借的,就装个样子。   闻厌还不愿意委屈自己,一出地牢就把那套被血弄脏的衣服换了下来,素净利落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再把脸上的血一擦,俨然就是一个刚出门闯荡的小公子。   善良,热情,哪怕刚逃出生天,也很快就能调整过来,始终是生气蓬勃的模样。   闻厌道:“倒是唐柏兄要注意休养,不然伤势反复就麻烦了。”   唐柏却有些沉默。   “怎么了?”贺峋适时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唐柏低着头踟蹰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两人:“徐兄,景明。”   他道:“我打算留在魔域。”   唐柏想起今早听到的传闻,眼神有些黯淡,迎着两人诧异的目光,解释道:“我的家人尽数死于魔修之手,我要为他们报仇。”   闻厌眉头微皱,贺峋则问:“知道是谁吗?”   唐柏摇了摇头:“不清楚,家里出事的时候一片混乱,我被族人趁乱推进密道中离开,才侥幸逃过一劫,半路上却遇到寻欢作乐的魔修,不巧被抓了起来,还是今……”   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唐柏连忙停住了话音。   现在正是敏感时期,若是自己把时间说得太过详细准确势必会引来怀疑,于是又道:“这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我一直被关在地牢中,更加不知如今的情势如何。”   唐柏说完后,去看闻厌和贺峋,没从两人脸上看到怀疑的神色,才放下心来。   “……我也准备留在魔域。”贺峋突然道。   闻厌问:“为什么?”   “我要去找人。”贺峋说,“我的道侣在魔域,我要去找他。”   ……道侣?   闻厌神情不明地眯了眯眼。   现在三人之中就只有闻厌没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了。   在唐柏想要说点什么打破僵局的时候,闻厌道:“我是魔修。”   唐柏顿时愣在原地。   族人全死于魔修之手,他是应该立刻与眼前人划清界限的。   可是他完全无法把如此干净漂亮的少年和魔修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更别说还是对方带着自己从地牢中逃了出来,若非如此,现在自己能否坐在这里都是未知数。   似乎感受到唐柏防备的目光,闻厌有些伤神地垂下眼:“我自小流落到魔域,被迫修魔,前段时间本来都要逃出去了,却在经过万宝宫时不慎得罪了人,被抓住关了起来。”   他本来就长了张漂亮无害的脸,只要眉眼一耷拉,就格外容易让人心软。   唐柏瞬间升起一种无意间戳人痛处的愧疚感,那些才刚浮现的防备散去大半,想要安慰闻厌,又手足无措的,不知要如何开口。   闻厌勉强一笑,像是已经经历过太多类似的场面,反而反过来对唐柏道:“没事的,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后会生气,所以此前一直不敢告诉你。”   唐柏看着闻厌垂下的眼睛,少年纤长的眼睫在不安地轻颤,看起来难过又忐忑,让他最后仅剩的轻微抗拒也烟消云散了。况且他自己又何尝没有瞒着对方的事呢?甚至都不敢像对方那般和盘托出。   于是这点意外很快就被平息,三人谈起接下来的具体打算。   唐柏道:“我要去山海楼。”   “……什么?”闻厌的表情霎时有些微妙。   “听说山海楼是魔域中势力最强的组织,若能够进入楼中,可能也能更快找到害我族人的真凶。”唐柏道。   “唐小友说的有理。”贺峋从刚才闻厌说起自己的魔修身份开始,就是那副满是打趣意味的笑容,顺着唐柏的话道,“那我找人也从这里开始吧。”   闻厌在心里又翻了个白眼。   说是要找人,不见半点担忧,还笑得那么开心,一定是胡扯。   然后他道:“那我也去好了。”   唐柏诧异:“景明,你不是要离开魔域吗?”   “是。”闻厌笑了一下,“但我对山海楼还算熟悉,如果我同去,你们应该也能早日达成所愿。”   “景明,你无需如此。”唐柏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此行危险,现在既有了机会,你还是快出魔域吧,若被我连累了该如何是好?”   “没关系。”迎着唐柏感激的眼神,闻厌笑得格外真挚善良,“举手之劳,不会有事的。” 第06章   最后三人还是商定过几日,等唐柏的伤势好些了,就一同前往山海楼。   “可是要如何才能进入山海楼?”唐柏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想法困难重重,“楼中想必遍布阵法机关,不是那么好进的。”   “这好办。”闻厌道,“我听闻山海楼目前正在招募人手,我们可以一试。”   “是吗?”贺峋疑惑,“我来魔域也有好几天了,怎么没听过?”   闻厌笑眯眯地看向他,语气真诚道:“现在不就听过了?”   唐柏还是察觉不出这两人暗地里的针锋相对,单纯地高兴道:“景明消息灵通,我们就按你说的先试一下吧。”   有了明确的目标后,唐柏才真正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走出,意识到现在已是午时了。   他一拍脑袋:“都怪我,没注意都到这个时辰了。”   楼下已经传来食客的说笑吵闹声,被唐柏一说,闻厌想起来了:“来的时候给你带了包点心,就在……”   去看贺峋,那个油纸包早就不知道被藏到了哪里,对方有些歉意地对唐柏道:“我没用早饭,就先把景明带来的东西吃完了。”   闻厌:“……”你看我信不信?   唐柏早上其实半分食欲也无,现在才突然觉得饥肠辘辘,忙道:“没关系,我先去要店家送些吃食上来。”   闻厌和贺峋注视着唐柏推门离开,等到彻底只剩他们两人时,屋内气氛突然一变。   闻厌道:“我们也下去吧,不用等唐柏上来了。”   “好。”贺峋同意。   闻厌起身,亲自接过轮椅,推着人往外走。   “……徐兄。”闻厌唤道。   贺峋:“嗯?”   闻厌的脚步不停,好奇问道:“你真的姓徐吗?”   贺峋轻笑一声道:“闻楼主,你我之间讨论这个问题就没有意思了。”   闻厌也笑:“那你的道侣呢?也是假的了?”   贺峋道:“这个是真的。”   轮椅停了下来,闻厌搭着轮椅椅背俯下身来,似乎很感兴趣,凑到人耳边问道:“那怎么感觉你一点都不在意你的道侣呢?”   “不,我很爱他。”贺峋的话音轻而坚决。   他偏过头正视着闻厌的双眼,笑了一下,承认道:“不过我们是有些龃龉。”   闻厌奇道:“那你还来魔域找人?”   “他是我认定了的人。”贺峋的表情不变,似乎想到了自己的道侣,笑得越发温柔,“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闻厌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突然粲然一笑,评价道:“你的道侣遇上你,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闻厌直起身,推着贺峋重新往前走,嘴上没闲着:“要我说,你的道侣可能是受不了你,自己跑魔域来了,别找算了。”   贺峋无奈地笑:“闻楼主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   闻厌直接当作没听到,反而从自己刚才的话中找到了感兴趣的点,兴致勃勃地追问道:“对啊,如果你的道侣真和别人在一起了,你怎么办?”   “自然是放手。”贺峋道,“毕竟正常人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闻厌挑了挑眉。   没听到闻厌接话,贺峋扭头去看对方的神情:“……怎么?闻楼主不信?刚才那些不过是说笑的。”   “信,当然信!”闻厌笑眯眯道,“若是我,自然也是如此。”   贺峋道:“传言果然不尽实,闻楼主也是明理之人。”   贺峋说完后,两人对视一眼,接着又像达成了什么共识般一起笑了起来。   “景明在和徐兄聊什么?笑得如此开怀。”唐柏一转头,就看到闻厌推着贺峋下来了。   少年容貌昳丽,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清澈的眼眸中都是明亮的笑意,在魔域鱼龙混杂的酒楼中,干净美好得格格不入。   闻厌对那些明里暗里的目光熟视无睹,推着轮椅走到唐柏身边:“没什么,讨论了一些事情。我们就在这里用午饭吧,总是待在房间里闷得慌。”   贺峋和唐柏都赞同,刚才唐柏就已经和侍者交代好了,三人落座后饭菜很快就端了上来。   此处位于魔域的最外围,也是魔域和外界的接壤之地,人员来往最为频繁,信息流通也最为迅速。   坐在他们旁边的是两个魔修,精瘦的那个捞起桌上的酒壶灌了一口,打了个酒嗝,眯缝着眼对同伴道:“唐家的还魂草听说了吗?听起来可了不得,要不我们也去找一找,分一杯羹。”   这人明显喝醉了,大着嗓门嚷嚷,但唐家的事最近已是人尽皆知,即便如此,周围人也没多大反应。闻厌倒是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很快又无趣地收回目光,眼神在埋头扒饭的唐柏身上一扫而过。   另一个看起来清醒一点,没有接话:“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别瞎掺和。”   “大人物?”精瘦的魔修哼笑一声,“他们倒是下手快,整座承华山搜得一干二净,连根毛都没给我们留下。”   “我吃饱了。”唐柏放下碗筷,垂着眼,强颜欢笑道,“你们慢用。”   唐柏留在桌上的饭菜都没动几口,刚刚看起来情绪才好了点,眼见又陷入了低谷中。   旁边两人的话题又转了一轮,闻厌慢条斯理地把自己那份一点点吃完,起身道:“走了。”   “要去哪里?”贺峋问。   闻厌道:“弄点吃的给楼上那位,怕他真饿死了。”   “闻楼主心善。”贺峋一笑,又拍了拍轮椅的扶手,偏头向闻厌示意回到楼上去的楼梯,“不知能否劳烦……”   “不能。”闻厌回答得干脆利落,眼睛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语气甜甜道,“现在又不想推你上去了,麻烦徐兄自己想办法啦。”   说罢,挥挥手扬长而去。   贺峋被留在原地,直接气笑了。   这小没良心的,就知道没那么好心。   -   闻厌回到山海楼的时候已近亥时。   周则带着这段时间还未批示的楼中事务去找人。   楼中众人皆知,闻厌作为山海楼的楼主,不仅行踪不定,还随性得很。周则试过在屋顶,在池边,还有在树上诸如此类奇形怪状的地点,和他们楼主汇报楼中事务。而且每次闻厌都不甚在意似的,刚听自己的副使开了个头,轻飘飘地就给了批复。   可若说他毫不作为,闻厌又像什么都知道,明明不经常待在楼中,上到楼中哪几个长老又打了起来,下到山海楼门口死了几只蚂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哪怕本人神出鬼没,楼中众人对上闻厌的时候也不敢太过造次。   周则远远就看到了坐在树上的那人。   皎洁的月色下,湖面泛着粼粼波光,眼前人临湖而坐,华贵宽大的衣摆从枝桠间垂下来,上面的暗纹在月光中熠熠生辉。   闻厌听到动静偏头看来,有浅淡烟雾从手中的烟斗升起,飘飘渺渺地缭绕在他身侧,美得如同幻境。   闻厌用烟杆点了点自己旁边的空位,晃晃小腿,招呼道:“明正来了呀,坐。”   “属下不敢。”周则这才惊觉自己不小心看人看了太久,连忙低下头。   闻厌已经习惯了他这反应,也不强求,将烟斗凑到嘴边,再缓缓吐出口气,笑道:“说吧,这次楼里有什么事?”   在见到那人手中的烟斗后,周则已经打好的腹稿突然乱了,转而道:“楼主身体不适,还是好生修养,属下改日再来。”   “还管起我来了?”闻厌玩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说。”   烟斗遥遥一点,周则拿着的文书就哗啦啦地飞到了闻厌手中。   这架势看起来无法违拗,周则担忧地看了闻厌一眼,见人已经垂眼翻看了起来,只好先拣最要紧的说道:“广云宗的赵宗主想在本月下旬与楼主会面。”   “赵无为那老家伙?”闻厌有些意外,“他见我干什么?”   周则:“赵宗主来信说想要商议……”   “等等。”闻厌突然一抬手,制止他道,“有人来了。” 第07章   张阳感觉自己已经在这片林子中绕了许久。   山海楼背山靠水,楼前一片广阔的池塘,他平日里也经常穿过池边的林子在楼中走动。   熟悉的道路在月色下却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方位感全失,又见到那做了记号的树干后,张阳不得不停了下来。   “这……”跟在他身后的手下犯了难。除了为首的张阳,一行人脸上俱是忐忑之意。   原本这趟他们来得就不情不愿——刺杀闻厌,这听起来就是个有去无回的差事,偏偏跟的主子突然失心疯了一般,下了死令,他们皆是听命于人,对此毫无办法。   “我们总被困于此处,想来是楼主……”在被其他人狠狠瞪了一眼后,那人咽了口唾沫,识趣地改了口,“想来是闻厌那厮生性狡诈,早就留下手段自己躲了起来,我们不如改日……”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带着笑的嗓音突然在头顶响起,吓了所有人一跳。   意识到声音的主人是谁后,跟在张阳身后的手下霎时白了脸。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去,才发现找寻许久的身影就坐在头顶的树枝上。   白皙纤细的手执着长长的烟杆,敲了敲底下的枝干,那段树枝便载着闻厌晃晃悠悠地垂了下来,落到和他们头顶平齐的高度。   闻厌懒得站起来,就坐在那垂着眼睛看向众人,笑道:“诸位找本座何事?”   张阳看了闻厌一眼,突然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猛地一掌向闻厌拍去,快到身后的手下后知后觉地才跟着动手。   下一瞬,迅猛的攻势就被一把华丽冰冷的烟杆轻飘飘地抵住了。   闻厌诧异地挑了挑眉:“上来就玩命?”   暴虐的魔气萦绕在张阳掌心,血脉中的魔息在沸腾,以手掌为支点向四周快速扩散,让他全身都布满了漆黑可怖的纹路,脸上肌肉抽动着,显得格外狰狞。   可却再难前进一寸。   张阳自知以两人的修为差距,自己必须拼尽全力才可能重创闻厌,故而一上来就下了死手,以求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但绝不是如今这般完全被单方面压制的局面。   他看着飘然而下,落在自己面前的闻厌,不可置信道:“怎么会……你的功力为何会进长得如此之快?”   闻厌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以命相搏的紧迫,还有闲心玩笑道:“想学呀?若是求我,可以考虑一下。”   张阳怒喝一声,撤掌运起身法再度袭来。   闻厌“啧”了一声:“你不乐意学我还不乐意教呢,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但对方明显一心只想要他的命,根本不接话。   其他人同时拔剑出鞘,脚下步法变换,鬼气森森的剑阵逐渐成型,将闻厌包围起来。   而张阳一击不成,身上的魔气暴涨,整个人都淹没在魔气凝成的巨大虚影中,一拳又一拳向闻厌砸去,更显得他面前的少年脆弱单薄,不堪一击。   偏偏闻厌身形轻盈如鬼魅,游鱼般在众人间穿梭,没见半个血口子,倒是张阳带来的手下被他自己砸倒了不少。   被他们波及,林子里的树倒了一片,眼见打斗间重新回到了闻厌一开始坐着的树下,闻厌终于冷下脸来,烟斗一抬,挡住了将要碰到树枝的魔气虚影。   闻厌一甩袍袖,手中的烟杆如笔,抬手在半空中行云流水地轻点,身侧顿时浮现出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强横霸道的魔息,在月色下泛着不详的黑红色,满是肃杀阴戾之气,张阳等人刚一近身,便倒飞出三尺之外,乱七八糟地掉在林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痛苦的哀嚎呻吟这才响起,闻厌向张阳踱步而去,衣摆在满地落叶上扫过,留下冰冷漂亮的弧度。   张阳想要爬起来,但浑身筋骨尽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闻厌慢慢向自己走来。   闻厌垂眼看向脚边半死不活的身影。   刚才那骇人的虚影已经消散,张阳身上的魔气开始反噬,血液不断渗出,将身下染成暗红色。   “你是张阳,对吧?”闻厌看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从上面的狰狞伤疤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我记得你是秦谟的人,”   “按理来说,本座现在和你们秦长老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吧?”闻厌蹲下身,真心实意地疑惑道,“你主子怎么突然不装了?那么迫不及待地派你来杀本座。”   张阳急促喘息着,眯缝着眼,透过满目血色看向闻厌,没有应声。   他虽然在山海楼中品阶不高,但也算有些年头,见过眼前人还跟在贺峋身边的时候。   那时他们称呼闻厌还是“少主”,虽然对方从小就天赋异禀般的行事出格,但众人对其还没有如此强烈的畏惧之感。   直到贺峋死后,这人接管了山海楼,手段狠辣地铲除异己,凡是想要一争楼主之位者,皆被扔到塘中喂了鱼,剩下不敢造次的长老也全被逼着服下了蛊虫,自此性命完全拿捏在闻厌手中,不得不俯首听命。   张阳当时身份低微,侥幸逃过一劫,只是今日……   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闻厌却没有面露不耐,仍是好脾气地看着张阳。   一番打斗,闻厌那张漂亮的脸仍旧格外白皙干净,眼神清澈,神情诚挚,看起来下一瞬就要与人握手言和。   可张阳知道,眼前人越是表现得温和可亲,就越让人畏惧。   ……和他那师尊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张阳知道这个答案绝不会让眼前人满意,但仍旧开口道。   果不其然,闻厌眨了眨眼,周遭气氛逐渐冷了下去。   张阳置若罔闻,还要继续道:“今日之事也与秦长老无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下闻厌直接笑出了声:“你说这话我信不信?”   闻厌道:“我知道,秦谟他救过你的命,才让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张阳一惊,此事隐蔽,甚少人知晓,闻厌怎会……   闻厌神情不变,慢悠悠道:“我还知道,秦谟此人唯利是图,你刚才耗尽毕生功力,就算能活下来,也成了废人一个,他不会再用你。”   张阳的眼神有了波动,就听眼前人道:“但我可以救你。”   “我可以让你平复如故,让你修为突飞猛进,让你大权在握,获得不下于秦谟的地位。”闻厌轻声细语道,“你知道,以我的能力,这不难办到。”   张阳的喘息愈加艰难,说话都像破旧的风箱,他盯着闻厌,“我刚才是要取你性命,楼主竟如此大度?”   “没办法,本座爱才。”闻厌轻笑,“只要你投效于我,本座可以不计前嫌。”   张阳沉默良久,闭上了眼:“我已发过誓,此生只会追随秦长老一人,多谢楼主厚爱。”   拒绝的话出口,他已经预料到可能会迎来的惨痛折磨。   山海楼的楼主,若没了价值,可不会对胆敢刺杀自己之人网开一面。   没想到闻厌只是轻飘飘道一句“可惜了”,便径直起身。   张阳能听到脚步声远去,闻厌似乎停在了另外一个人面前。   张阳带过来的人已经死伤殆尽,只剩一个还能出气。闻厌无甚兴趣地瞥了那人一眼,终于抬手示意周则出来。   闻厌淡声道:“杀了吧。”   周则应了一声,正要动手。   “……等等!”那人拼尽全力翻身而起,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抓住了闻厌的衣角,叫喊道,“小人仰慕楼主已久,绝无谋害楼主的意思,这次完全是被逼无奈,此后小人愿追随楼主,为楼主效劳!”   “放肆!”周则皱眉低喝,“竟敢对楼主出言不逊!”   闻厌抬手拦住了周则,垂眸笑道:“你仰慕本座?”   “不不不。”那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额上渗出冷汗,“是敬仰,小人敬仰楼主。”   闻厌听人说完,也没反应,就含笑看着人在自己脚边瑟瑟发抖。   微凉的晚风一吹,上空的云层散去,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   闻厌笼罩在皎洁的月色中,环着手臂,烟杆上坠着的流苏一晃一晃的,似笑非笑地半垂着眼。   那人手一抖,慌忙松开了闻厌的衣角,不敢抬眼,只敢盯着对方衣料上流转的暗纹,提心吊胆地悬着一口气。   然后肩膀就被人戳了戳,触感冰凉又坚硬,让他条件反射地浑身一颤,整个人惊叫一声向后跌去。   “怕什么?本座又不会吃人。”闻厌笑眯眯道。   他收回烟杆,顺手从自己的副使腰侧摸出来一把匕首,熟练地无视对方欲言又止的神色,扔到那人身上:“你刚才说愿为本座效劳?”   “是是是!”见闻厌竟然没有追究自己的失言,那人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只要楼主吩咐,小人万死不辞!”   “好啊。”闻厌笑着,遥遥一点张阳,“把他杀了。”   ……   喧闹过后,月色下的山海楼重归平静。   闻厌沿着林间小道慢慢往回走,周则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方才的那场刺杀就像再平常不过的插曲,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对了,过段时日山海楼将会面向魔域举行大选,你到时安排一下。”闻厌突然开口。   周则诧异道:“可是楼主,我们近来并无此需求。”   “我知道。”闻厌微笑道,“不过现在有了。”   周则一听就知道是闻厌自己有了安排,当即不再多话地领了差事,恭敬地立在原处,目送闻厌的背影消失在寝殿门后。   ……   “这就是你所谓的投诚?”   山海楼,秦谟的住处。   此人在闻厌登上楼主之位时就很识时务地第一个归顺,多年来暗中经营,已经坐稳了第二把交椅。然而秦谟本人此时却连坐都不敢坐,点头哈腰地看着坐在桌旁的身影,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悦,后背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两人中间的留影珠尽职尽责地在不断重复着记录下的场景,秦谟不知如何应声,只能埋着头,看向已经反复好几次的画面。   刚才那场刺杀已经再次到了尾端。   秦谟看着自己派出去的手下说叛变就叛变,一匕首扎在心腹张阳心口,彻底断了张阳所剩无几的生机。   沾了血的匕首被捧到闻厌面前邀功。   闻厌接过匕首,挑剔地看着上面的血迹。   那人以为自己已经通过了考核,正松一口气。闻厌突然就把匕首抛回给了周则,弯下腰,对跪在自己身前的人笑得温柔又动人:“本座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你可以背叛旧主,我又怎知你来日不会背叛我?”   “楼主!”那人瞬间急了,搜肠刮肚地想着表忠心,叫道,“楼主我愿意服下蛊虫!”   他看着闻厌拿出来的那个小盅,眼神畏惧,正要似死如归地接过,哪知道对方只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了一圈就收回去了。   闻厌摇了摇手中的小盅:“想得美,这东西可金贵着呢。”   他转身,自己先踏上林间小道,对周则道:“处理干净了就跟上来。”   利刃穿破皮肉,所有的叫喊挣扎戛然而止。   接着便是几声沉闷的落水声,留影珠遇水失效,画面一黑,再无下文。   一片让人窒息的昏暗过后,画面再度亮起,被人拉回到闻厌拿出蛊虫那一幕。   对着这东西,秦谟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四肢百骸隐隐幻痛起来。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似乎不是自己的错觉,蛊虫发作的痛苦毫无征兆地袭来,让他禁不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疼得哀嚎着满地打滚。   闻厌……   秦谟满脸是汗,咬牙切齿,知道是对方为今晚的刺杀算账来了。   恍惚中,秦谟听到桌旁冷眼旁观的身影终于再次开口:“我是答应你,可以帮你解了身上的蛊虫。”   这句话对秦谟来说宛若天籁之音,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向对方,却先被猝然亮起的灯火晃了下眼睛,再睁眼时,秦谟才看清了对方的神情,心头一凉。   坐在桌边的正是贺峋,只是好像出了什么问题,身影模糊,并非实体。   但即便如此,秦谟也根本不敢怠慢,更遑论现在对方微压着眉,和他对视时的眼神凉薄又不悦。   贺峋开口道:“但你可没告诉我,你表达诚意的方式就是找几个蠢货去刺杀我的人。”   本就是虚影的手触上留影珠中的画面,轻轻碰了碰里面闻厌的脸颊,带着股诡异的缱绻。   下一瞬,五指一收,画面化作飞灰散去,贺峋俯下身,盯着秦谟的眼睛,道:   “他是我的,谁也不许动他。”   “听明白了吗?” 第08章   等到贺峋再度从冰棺中睁眼,就见寝殿窗台旁的小塌上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闻厌本就是浅寐,察觉到有人向自己走来,身子动了动,就要睁眼。然而贺峋先一步俯身,伸手捂住了徒弟的眼睛。   闻厌已经下意识地抬手,却只觉一阵异香袭来,将要抓到对方的袖口时力道一松,抬起的手无力滑落,重新昏睡过去。只余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对方掌心刮了刮,宛若主人不甘的挣扎。   贺峋移开手,顺势替眼前人将睡乱了的碎发理回耳后,拇指指腹摸了摸闻厌的脸颊。   即便如此,闻厌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乖乖地任人施为。   贺峋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一手撑着塌沿,继续垂眼专注地盯着闻厌熟睡的面容,好像怎么都看不腻。   手指随视线一寸寸滑下,松松地搭在闻厌纤长脆弱的脖颈上,贺峋摩挲着掌下光滑细腻的皮肤,眸中的笑意越发明显。   不愧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好徒弟,就连他死后也不得安生。这次一回来,就发现自己的尸身上被下了层层禁咒,解开还要花不少功夫,让他只能入夜之后才以自己原本的样貌出现,若是要离开寝殿的范围,还只能以神魂的方式。   贺峋搭在人脖子上的手一紧。   然后手腕一转,改为揽着肩膀,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贺峋心情很好地哼着调子,抱着徒弟往殿中的床榻走去,身后一声东西落地的轻响,好像有什么被他带着掉到了地上。   贺峋脚步未停,转头扫了一眼,见是一把长柄烟斗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还记得刚才看到的画面,闻厌执着烟杆,在月色中飘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素白纤长的手指被墨玉烟杆一衬,越发白得耀眼。   当他在身侧缭绕的烟雾中漫不经心的抬眼时,淡漠,危险,又迷人,漂亮得无与伦比。   但他不喜欢。   于是贺峋又转身走了回去,坐在了闻厌一开始小憩的塌上,把人放下后招了招手,接住飞到他手中的烟斗。   贺峋把烟斗拿起来对着光打量,最后干脆拨了一些未燃尽的烟草出来,用手指捻了捻。   不同于普通烟草的呛人气味,沁凉清冽,闻之清心醒神,更像是经过专门炼制后的冰月草。这种灵草并不常见,只生长于极北之地,具有绝佳的镇痛功效。   镇痛……   贺峋若有所思地转过头,躺在自己身侧的徒弟看起来确有不适,睡着睡着,整个人不知不觉地就又蜷了起来。   本来骨架就小,平时被宽大的衣服裹着看不出来,现在缩着抵在墙边,就成了一小团,脸色是不正常的白,嘴唇也失了色,被贺峋理好的碎发又乱了,沾着冷汗,狼狈地散落在鬓角。   ……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然而贺峋刚弯腰凑近去看,突然被人一把攥住了衣袖。   “师尊……”闻厌还是没有睁眼,蹙着眉,但脸上浮现出的困惑和迷茫已经盖过了那点隐忍的痛苦,喃喃着,“为什么?那晚你……”   贺峋就这么看着睡梦中的徒弟,没有任何回应的打算。   若要准确地形容,他看起来好像还更加愉悦了一点。   直到闻厌毫无征兆地一挥手,贺峋反应及时地向后一仰,才没被自己徒弟赏一巴掌,然而还是被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   “滚!”小祖宗不知为何,火气突然大得很,做着梦也骂,“贺峋!你这个……唔嗯……”   被人捞起来堵住了嘴。   唇舌相接的刹那,闻厌是拒绝的,抵着贺峋肩膀要把人推开,然而很快在裹挟而至的熟悉气息中放弃了抵抗,任由对方把自己抱了个满怀,顺着贺峋的力道抬起下颌,毫无知觉地迎合这个吻。   被放开的时候,苍白的唇色被艳丽的殷红取代,贺峋还尤嫌不够,拇指揉弄着柔软的唇瓣,让其彻底变得鲜红欲滴。   “厌厌,直呼师长名讳可不是个好习惯。”贺峋把人拦腰搂在怀中,就贴在闻厌耳边温声细语,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见。   他抬眼看了下窗外的天色,自顾自笑道,“不过谁让为师脾气好呢,这次就先放过你了。”   ……   “景明,怎么了?”   近几日的闻厌有些沉默,自打上了马车后,唐柏就见人没精打采地趴在窗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忍不住有些担忧。   “啊,没事。”闻厌转头冲他笑了笑,支起身子,无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唇角。   前几日自睁眼开始,他便感觉浑身上下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舒服。这种不妙的预感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为此他花了许多功夫把寝殿仔细检查了一遍,还让周则专门留意夜间楼中的动静,但都没有任何异样。   就像有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寝殿来了个春风一度,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但怎么可能呢?整个山海楼没有人能进入他的寝殿。   贺峋将闻厌的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没有作声,却也偏头看向窗外,愉悦地弯了弯嘴角。   “我还是觉得这样风险太大了,景明你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逃出去,若被认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唐柏已经自行给闻厌的心不在焉匹配上了前因后果,满面愁容。   “真的没事。”闻厌耐心地搬出那套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说辞,“虽然我少时被迫和山海楼签了死契,但上次出逃时我就已经解决好了,而且这次我是改换容貌回去,不会被发现的。”   但唐柏看起来还是比闻厌本人要紧张和担忧多了。   ……又是白费口舌。   闻厌暂时放弃了对唐柏的安抚工作,转而看向车厢中的另一个活人。   马车正平稳地行进在去山海楼的路上。   对比唐柏的忐忑不安,这个自称叫徐文的男人看起来镇定多了。   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变化,整个人不像是即将前往危机四伏的魔域深处,反而像在踏青路上。   也不知看到什么,还笑。   不爽。   没有缘由,闻厌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就是不爽。   “徐兄好兴致。”闻厌笑眯眯地开口,“是对魔域很熟悉吗?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是第一次来。”贺峋轻描淡写地绕过了闻厌挖的坑,收回视线,放松地靠着轮椅椅背,看着闻厌笑道,“只是觉得既来之,则安之,见机行事即可。”   “徐兄说的是。”唐柏一脸受教了的表情,看着前方已经越来越接近的山海楼地界,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山海楼的入门考核是什么,希望不要太多人竞争或者太难了。”   ……事实是唐柏的第一个希望就落了空。   他们刚下马车,就被人潮包围了。   搞什么……   闻厌站在人群之中有些莫名,他特意让周则晚些才把消息放出去,就是为了少些人,好名正言顺地放水把唐柏弄进楼中,周则那家伙弄那么大阵仗干什么?   但很快闻厌就意识到是他错怪自己的副使了。   山海楼多年没有招过人,消息一出,就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若是时限再放长一些,可能半个魔域的魔修都要来了。   这场景同样也让周则一出现就皱起了眉。   这可不符合那位的要求。   不过在有所行动前,周则先不引人注意地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闻厌的身影。   人群拥挤,所以显得因为坐轮椅而空出来的位置格外突出,让周则很快就连带着找到闻厌所在。   “一个残废还来凑什么热闹。”   有人没站稳撞到贺峋的轮椅上,看清楚后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贺峋闻声看了那人一眼。   青年模样,神情跋扈,目露不屑,看人时吊着眼,鼻孔都要朝到天上去。   贺峋抬手,却是扶了一下同样被那人撞到的闻厌,面色如常地移开了目光,没有搭理对方的话。   那人见状,得意地哼了一声,扭头继续往前挤。   闻厌可不受这气,然而他刚眼一眯,坐轮椅上那人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扶着他的手用了些力,轻笑着劝道:“算了。”   闻厌转身瞪了对方一眼,颇有些“这都能忍?”的难以置信,很快又无所谓地一耸肩:“随意,反正说的又不是我。”   唐柏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前头空荡荡的高台,再次错过了另外两人的你来我往。   “景明,徐兄,你们看,山海楼来人了。”   这时闻厌才转头看到自己的副使。   接收到闻厌让他照常开始的意思后,周则把目光自一直没从闻厌腰间移开的那只手上收回,极轻地向他们毫无反应的楼主点了下头。   周则对着众人公事公办道:“山海楼副使周则,负责本次选拔。”   人群中有一阵小小的骚动,特别是专门挤到最前面的那一部分,好像有些失望。   “怎么不是闻楼主?”   “还以为这次能一睹真容呢。”   “……”   周则话音一顿,习以为常地继续示意身后的下属把法器布置好。   法器启动,现出秘境的入口。   周则言简意赅道:“一炷香的时间内,在秘境中找到山海楼令牌的,胜出。”   “可以抢吗?”有魔修大声问道。   “随意。”   周则说完后就退到一旁,让众人自行进入秘境。   三人说定先分头行动,各自碰碰运气。   闻厌才懒得真老老实实把流程走一遍,等到只剩自己一人后,熟门熟路地绕去了最偏僻的秘境边缘,准备找个地方眯一会。   “原来闻楼主躲到这里来了。”   闻厌才舒舒服服地倚着树干躺下,就听一道熟悉的嗓音在树下响起。   贺峋只见面前树叶簌簌落下,然后树间垂下一截淡青色衣角,闻厌探身不悦地盯着他道:“你跟踪我?”   贺峋道:“不敢。只是突然有些好奇闻楼主此时会做些什么,便跟了过来。”   还有脸说不是跟踪……   这个高度刚好让他垂眼就可以看到人,闻厌嗤笑道:“还有闲心管我干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帮你进山海楼吗?”   闻厌手中还拿着条刚掰下来的树枝,尖锐的断面戳在眼前人需要坐轮椅的腿上,话音刚落,突然气势一变,平平无奇的树枝带上了浓厚的杀意,带着风往对方的脖颈刺去。   贺峋一拍轮椅扶手,身形向后掠去,避开了闻厌的攻势。   闻厌紧追不放,贺峋不得不出手招架。   过招间,闻厌意外地发现对方修为竟然比初见时涨了不少,但内府还是虚弱,有着重伤未愈之相。   两人一开始所在的树旁是一处断崖,闻厌很快就把对方逼至崖边。   贺峋背靠着万丈深渊,微微仰头,和指着自己脖子的树枝拉开一点距离。   他平静地对闻厌笑道:“不知是何处得罪了楼主?突然要置我于死地。若是因为跟踪之事,我可以道歉。”   “不必,突然看你不太顺眼罢了。”   闻厌没有再往前逼近,就让对方的轮椅处于一个危险的平衡位置,懒洋洋地抬手,树枝漫不经心地在眼前的脖颈上下滑动。   “你坏我计划,按理来说我是会杀你的。”闻厌用树枝戳了戳对方,笑眯眯道,“可是我又不想杀你……但不代表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我高兴的时候可以和你说说笑笑,不高兴了就要拿你出气,反正你现在中了蛊,别无选择。”   贺峋无奈地弯了眼睛:“……闻小魔君未免也太不讲理。”   闻厌理直气壮地回道:“在山海楼,本座就是道理。”   “好吧。”贺峋像是屈服在这种强盗逻辑下了,“这样出气了吗?”   嗯?   手中的树枝被人攥住,紧接着突然被抓着一扯,闻厌还没放手,对方的轮椅就往后一滑,连带着他也一起坠入身后的万丈深渊之中。 第09章   闻厌是倒在贺峋的轮椅上一起往下摔的。   呼啸的风声中,哐啷一声巨响,轮椅砸落在地,哪怕用了术法缓冲,从高处坠落带来的冲击力也震得人脑子生疼。   然而闻厌都等不及从对方身上爬起来,就揪着贺峋的衣襟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我只是有些好奇秘境的悬崖之下会有什么,让闻楼主受惊了,实在抱歉。”   “好奇?”闻厌嗤笑道,“你怎么什么都好奇?要不要好奇一下自己的死法?”   “不会的,修道之人,身体强度已非常人所能及,就算跳崖也不会死去。”贺峋温声道。   闻厌却恼火得有些反常,像是勾起了某些相似场景下的应激反应。他面色不善地盯着人好一会儿,最终只是没好气道:“跳崖是不会,但在秘境中跳崖就不一定了。轻则神魂受损,重则变成痴呆,你想寻死别带上我。”   “这是山海楼的秘境,你身为楼主,没有看过崖底下有什么吗?”   “哈?”闻厌冷嘲热讽,“我是楼主,不是蠢货,无缘无故跳崖寻刺激,我有毛病?”   “……咳咳。”   咳嗽声带着明显的提醒意味,暂时打断了闻厌,让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落地后他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确认没有危险,现在抬起头来,才发现他们两人正身处秘境的出口。   有人陆陆续续地从秘境中出来,大多灰头土脸,形容狼狈,看到纠缠在一起的两人,不禁投去探究的目光。   闻厌和贺峋离得近,哪怕吵起来音量也不大,在离得远的其他人看来便像是亲密至极的耳语。   闻厌:“……”   众目睽睽之下,他面不改色地起身,毫不避讳地扭头一个个看回去,神情平淡,却让人背后一凉,迅速移开了视线。   最后只剩下一开始提醒他的周则。   周则就知道,有他们楼主在的地方肯定不会安生。   他本想趁闻厌独自一人时把令牌给对方,哪想到对方进了秘境后就没搭理过他的传音,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再次出现时就是和人双双跌落在众人面前。   不过这些在闻厌看来应该都不是大事,撩起眼皮扫了自己下属一眼,示意人现在把东西拿来。   周则会意。没一会儿,闻厌手中就多了两块沉甸甸的令牌。   ……嗯?两块?   “景明还是嘴硬心软。”手中蓦地轻了一半,另一块令牌被身边人很自然地拿了过去。贺峋收好自动到手的令牌,笑道:“多谢。”   不是客客气气的闻楼主,也不是带着些调侃意味的闻小魔君,闻厌第一次在两人私下相处时听对方这么叫他。   闻厌要把东西拿回来的动作一顿,就在这一空档,唐柏也从秘境中出来了。   ……对啊,唐柏。   闻厌直到这时才惊觉他把这人给忘了。   这位才是让他在这里兢兢业业陪对方玩过家家的主角呢。也不知怎的,注意力总是莫名其妙飘到那坐轮椅的身上。要是唐柏进不去山海楼,他还要想办法把自己手中的令牌塞给对方。   不过没想到唐柏自己还挺争气。   闻厌远远的就看到他手中紧攥着一个令牌,生怕别人抢走似的,金属的边角都要扎进肉里,满脸是血,神情有些恍惚,才走没几步,就猛地蹲在路边干呕起来。   闻厌当即要过去,却被人从后面扯住了。   贺峋道:“闻楼主那么着急,好像很关心的样子?”   闻厌莫名其妙,反问道:“不然呢?难道我要关心你吗?”   他扫一眼对方手中的令牌,哼了一声:“趁我现在不想跟你计较,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闻厌三两下扒拉开扯着自己的手就往前走,都没再回头看人。他围着唐柏绕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致命伤,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我……”唐柏踟蹰,在看到从秘境中出来的身影时整个人下意识地一抖。   闻厌扭头去看是什么能把人吓成这样。   嚯,还是熟人。   那人刚刚还指着贺峋鼻子骂残废,现下全身是血,眼中还有未褪去的凶狠,走到周则面前时,神情好不得意。   他哗啦啦地倒出好几块令牌来:“我进山海楼后是不是能和那些废物不一样?”   “就是他。”唐柏这时候开了口,“他的令牌全都是靠杀人抢来的。”   可怕的是秘境中并不是只有一人如此,唐柏差一点就也被人下了手,拼死反击才护住了自己的东西。活到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直到现在那感觉都让他想吐。   闻厌轻轻挑眉。   周则先看了一眼闻厌,见人没有反应,便自己对人道:“可以,你直接进内门。”   从秘境中出来后,还能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这才代表着拥有了正式踏入山海楼内的资格。   “唐柏兄你还好吗?脸色看起来好糟糕。”一坐上进入楼中的飞舟,闻厌就端详着唐柏的脸色,担忧道。   “景明……”唐柏犹豫良久,终于问出口,“你杀过人吗?”   他不像是想要一个答案,而是想要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没等人回答,他就自顾自地道:“我……我动手了,刚才有人……我,我迫不得已……”   唐柏的叙述语无伦次,但另外两人都没有打断他。   贺峋想起闻厌也曾有过这种时刻。   那时候的徒弟还只到自己腰间,眉眼从小就精雕细琢般好看,浑身细皮嫩肉的,看起来娇贵得很。   但一沾上血就不同了。   手起刀落,干脆又利落,带着赏心悦目的美感,回头看向自己时抬手擦了下脸,血色在脸颊上拖出一条艳丽的尾巴。   闻厌拖着染血的长剑一步步走来,然后把剑扔在贺峋面前,仰头看着人笑:“师尊。”   眼中亢奋扭曲的笑意还未散去,赤裸裸地展现在贺峋眼前。   “反应当然会大呀,这是正常的。”贺峋回过神来,就听闻厌已经宽慰了唐柏好一会儿,又倒了杯温水放到对方手心里,“要在魔域里生存就是这样的,习惯了就会好些。”   熨帖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一点点让慌乱的心脏平定下来,少年人的嗓音亲和悦耳,唐柏感激之余,又不禁有些惭愧。亏自己还年长几岁,却处处都要对方照顾。   “景明说得对,慢慢来,不着急。”贺峋也开了口,倒了杯温水放在闻厌面前。   闻厌诧异又颇具有趣地看了人一眼,便对上贺峋滴水不露的温和笑容。   经过一日的生死搏杀,众人都疲惫不堪,抵达山海楼后,都待在自己分到的住处休整,等明日才分配下来的具体安排。   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晚,闻厌披着夜色,往内门的方向走。   随着他的脚步,脸上用于掩饰身份的易容悄无声息地散去,等行至他自己的寝殿附近时,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楼主。"   “见过楼主。”   闻厌淡淡应了,就快要进寝殿时脚步一拐,来到了渡廊连着的侧室。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黯淡的烛光在摇曳。   闻厌挑了挑嵌在壁上灯盏,让暖黄色的光晕照亮面前供桌上稀稀落落的灵牌。   魔域一向信奉弱肉强食,山海楼每任楼主几乎都不得善终,成王败寇之下,牌位还被供奉起来的屈指可数,还是闻厌接任楼主之位后,这地方才重新被收拾起来。   摆放在正中的成色最新,像有人经常擦拭,一尘不染得格外突出。   但竖在那的所谓灵牌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板,被人随意捡了块木料削成的一样,上面一片空白,只刻了孤零零的一个贺字,立在一众正儿八经的灵牌之前,有种滑稽的荒谬感。   闻厌就揣着手静静地站在这块不伦不类的灵牌前。   有人进来,带起的风让桌上的烛火晃了晃。   闻厌伸手拢了下烛火,头也没回道:“明正。”   “属下参见楼主。”周则一丝不苟地行礼。   “行了,那么拘礼做什么。”闻厌转过身,倚着身后的供桌,懒洋洋地抬眼看人。   周则直起身,但还是恭敬地低着头,问起闻厌今日新来楼中的人要如何安排。   “其他人你做主就是了,随便安排点什么差事,如果有能力,提上来也未尝不可,至于唐柏……”闻厌干脆地道,“就跟着你吧。”   “加上那坐轮椅的残废。”闻厌对自己下属愕然投来的视线视若未见,轻飘飘地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噢,还有我。”   “楼主,楼主是否要再思虑一二……”周则第一次对闻厌的命令没有立刻应下,有些艰涩道。   他无法想象他们楼主隐藏身份听自己号令的场景。谁敢使唤这位祖宗啊?一不顺心怕是会把整个山海楼都掀了。   “要你做你就做。”闻厌露出个“怎么磨磨唧唧”的嫌弃眼神。   或许是周则的眼神太过于惶恐,闻厌还是良心发现,解释道:“不会太久。过段时间不是要去见广云宗那群老家伙吗?到时能把唐柏顺理成章带上就成。”   再深一些的原因闻厌就没有说了,不过这些交代对周则已经足够。   他点点头。   周则知道他们楼主已经交代完事情了,正抱着手臂看着自己。暖黄的光映在闻厌侧脸,让人难得现出几分柔软。   周则的眼神落在闻厌身后那块滑稽的灵牌上,还是没走:“属下还有一事。”   “说吧。”   既然事还没完,闻厌便顺手侧身去拿剪子修桌上蜡烛的烛芯。   “除了唐公子之外,与楼主一道的那人……”   周则还没问完是不是要关照一下,就见闻厌突然想起什么,语气有些不悦:“今天你还多把一块令牌给他干嘛?”   “啊?”周则有些疑惑,“属下见楼主与那人交好,就以为……”   “我哪里和他交好了?你以为他现在和我是什么关系?”   周则经历了一番挣扎,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呃,楼主新看上的……脔宠?” 第10章   “咔擦——”   闻厌手一抖,可怜的蜡烛直接被腰斩,带着火滚下了桌,然而紧接着爆发的大笑让在场两人都没空理会它。   “哈哈哈哈哈周明正,你……”闻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乐不可支道,“你说你,平时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不是,楼主,我没……”周则肉眼可见的窘迫,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还变本加厉的笑声中脸越来越红。   闻厌肆无忌惮地笑够了,才直起身,把已经烧上周则衣角的火星踩灭了。   闻厌道:“没这回事,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想那么多。还有……”   “什么叫‘新看上的’?”闻厌踱步到人前,把剪子的刀刃一转,懒洋洋地拿另一头去戳人,睨周则一眼,不满道,“好像我过得多么淫靡不堪似的。”   在闻厌靠近的瞬间,周则整个人就僵住了,一时都没留意对方说了什么,还是闻厌叫了他几声,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道歉,最后同手同脚地出去了。   ……今晚吃错药了?   闻厌看着人背影腹诽,摇了摇头,独自待了一会儿,也掩上门离开了。   -   “周副使好像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唐柏一边整理文书,一边对闻厌道。   “嗯?哪里不一样?”   如今对着闻厌,唐柏基本上已经毫无防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想到他看起来冷漠不好接近,实际上却非常通情达理,还很照顾我们。”   有时唐柏都觉得通情达理过头了,这几日景明身体有些小毛病,那位周副使只要一看到人脸色不对,就干脆让他们直接歇息了。   唐家还没出事时,他也跟随族中长老修行过,族中子弟绝不可能如此清闲。   因此唐柏真心实意地困惑道:“山海楼的弟子日常任务就是整理文书吗?”   ……当然不。   他们能有此待遇,全多亏隐藏身份跟着的闻厌。周则只要一看到他们楼主,别说给人指派任务了,还要用尽全力控制住了,才没出现山海楼副使对一个新入门小弟子俯首帖耳的荒谬场景。   闻厌弯起眼睛笑:“可能是周副使觉得我们对楼中事务不熟悉,就让我们先从简单的事情上手吧。”   “但是这些东西,真的是我们能看的吗?”唐柏踟蹰道。   周则从这次进入山海楼的众人中挑了四人,除了选拔当日就答应可以进入内门的那位,还有唐柏他们三人。   能直接跟着楼主的副使,其余人都艳羡不已。但唐柏跟着周则来到信阁,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寻常宗门中的那些藏书之地,整个山海楼的通信机要都从此周转,其中不乏机密信件,虽然落了法咒,但就这么从自己手中经过,唐柏还是难以置信。   不过唐柏进入山海楼的目的本来就是打探消息,如今分到的差事,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闻厌看出了唐柏眼中的犹豫和渴望,笑了笑,没有说话。   其实这里他许久没有来过了,若有要紧事周则自会向他禀报,因此信阁四处都乱糟糟的。他低头把面前堆积了多时的文书信报分门别类放进匣子里,摸到最后一份时发现质感不太对。   拿在手里的是一张随意折叠起来的宣纸,像是不小心混在了一堆文书中。   ……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景明!”唐柏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愣神的功夫,对方就直接上手拆起东西来了,紧张地四处看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们,才松了口气,连忙按住闻厌的手,“景明,你怎么还看起来了?要是被发现怎么办?”   “别紧张,这张纸没落法咒,应该是废纸,我就看一下,不会有事的……嗯?”   闻厌话音一顿,错愕地看着展开后的宣纸。   是一幅画。   画中是山海楼内的那片林子,林中枝叶葳蕤,繁花遍地,有道少年身影躺在鲜花之中,身上盖着不知道是谁的宽大外袍,蜷缩着睡着了。   画画之人笔触随意,却像对所画之人极度熟悉,寥寥几笔就传神地勾勒出了对方的容貌轮廓。   闻厌对画中人再熟悉不过——那分明就是他自己。   这是他弱冠那年生辰的晚上,贺峋把他叫了过去。   当时正值寒冬,然而闻厌到时,就发现一夜之间林中积雪褪去,枯树抽条生枝,粉白花瓣缀满枝头,林间百卉齐开。   贺峋站在一片花团锦簇中对他笑:“厌厌,生辰吉乐。”   语气和缓,比月色还要温柔几分。   闻厌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看着贺峋:“师尊已经和我说过了。”   “不一样。”贺峋温声道,“那些仪典啊,贺礼啊,不过是世俗之下应该有的东西,我想给你我们喜欢的。”   贺峋笑着朝闻厌伸出手:“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闻厌过去,刚到贺峋身前,下一瞬就被人掐着脖子按倒在花丛中。   贺峋的手修长有力,身体的本能反应让闻厌抬手反抗,却因为脱力只能抓住身侧的花枝,挣扎间花瓣在手中被碾碎,娇艳靡丽的汁水顺着指缝流下,沿着白皙小臂流入还未换下的华服中。   “真美。”贺峋的语调近乎惊叹,看得入了迷,另一手抚上闻厌的脸颊,低声赞叹,“厌厌,你知不知道现在你有多漂亮……”   闻厌此时已经听不清贺峋在说什么了,满脸生理性的泪水中,他眯着眼看自己师尊,视线中只有那淡漠的薄唇在翕动。   贺峋能感觉到闻厌的动作已经越来越无力,往前胡乱地抓了几把,才松松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臂。   “师尊……”闻厌用气声叫人。   贺峋依言俯下身,凑近了去听自己徒弟在说些什么,然后就被人猛地撑起身在唇上吻了一下。   贺峋一滞,所有的禁锢都在那一瞬间露出了突破口。   闻厌倒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着,生死一线,眼中的兴奋却压都压不住,看着贺峋大笑出声。   彻底抛开了总喜欢在贺峋面前套着的可怜兮兮的壳子,袒露出两人一直心照不宣的扭曲与疯狂。   回应他的是突然铺天盖地压下来的亲吻,喘息与呜咽一点点响起加重,闻厌手边的花枝又遭了殃,凌乱的汁液再次染了满身。   自那晚后,闻厌在设想自己的死法时,加上了一条……他还可能会被自己的师尊弄死在床上。   ……   “这是什么?”   唐柏还是不小心看到了画面的一角,只觉得画中的身影好像有些眼熟,正要细看,宣纸就被人几下卷了起来。   “好啊,你们竟敢偷看楼中密报,我这就告诉周副使去!”许邯突然从闻厌和唐柏两人身后冒了出来,激动得脸上的神情都有些狰狞。   这三人也一起被周则选中的时候,许邯就窝火得很。   他才是当日那个唯一得了承诺能够进内门的人,这三个一个是残废,一个愣头青,还有一个只有脸能看的废物,凭什么和他同样待遇?   他上前一把就抓住了闻厌的胳膊,扯着人就要往外走,嚷道:“你们等着吧!我一定要让你们……啊!!!”   闻厌反手就折断了许邯的手腕。   撕心裂肺的痛呼响彻整个信阁,唐柏被吓了一大跳。   他看着许邯被一脚踹到了地上,连忙拉住还要往前走的闻厌:“景明,算了算了。”   唐柏扯住闻厌的手臂,飞快地低声劝道:“他要是真去告状,我们不占理,讨不了好,还是跟他商量一下……”   “这是怎么了?”贺峋转着轮椅在另一边的架子后绕了出来,目光先落在唐柏拉着闻厌的手上,再看了眼衣服上一个灰脚印,捂着手腕龇牙咧嘴的许邯,最后对闻厌笑道:“景明生气了?”   “徐兄你终于来了!”唐柏就跟看到了救星似的,“你快劝劝景明,他都气坏了……呃。”   唐柏扭头去看闻厌,才发现这人动手狠,脸上的表情却跟没事人似的,无辜地睁着一双眼睛,开口道:“我没打算干什么,只是想和他好好谈谈……”   “谈个屁!”许邯已经红着眼爬起来,第一时间就往闻厌的方向冲,“还敢打我?!我今天一定要让你哭着求我放过你!”   许邯拔剑而起,明显已经被闻厌激得理智全无,剑身上的魔气呼啸而过,让阁中信件哗啦啦飞了满天。   贺峋坐在闻厌和许邯中间,没有避开,只在许邯逼到身前时用手中的书册轻轻一挡,锋锐的剑尖便硬生生停住了,许邯使剑使得脸都憋红了,却连脆弱的纸张都刺不穿。   贺峋道:“信阁内不许用法术,若是让周副使知道了你也讨不得好,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如何?”   闻厌和贺峋对视一眼,嗓音轻快道:“我没意见呀。”   许邯这才意识到自己看走了眼,愤懑又不甘地收回了剑,怒气冲冲道:“怎么退?”   贺峋微笑道:“我们去外面谈。”   唐柏看着贺峋带人走远,顿时松了口气,对闻厌道:“徐兄平日看起来温和文弱的,修为竟然这么高。诶,你说徐兄能提出让许邯不去告状的条件吗?”   “自然可以。”闻厌道。   唐柏刚才都没看到这两人有交流,但此时闻厌的语气却笃定得很,像是和贺峋有着难以言说的默契,对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心领神会。   感受到唐柏疑惑的眼神,闻厌笑道:“说到底许邯的话也不是很值得在意,毕竟山海楼那么大,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   许邯和贺峋出了信阁,在拐角停下。   “说吧,你们打算怎么求我不把刚才的事说出去?”   对方的语气冲,贺峋却还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只看了下周遭环境。   不远处有个已经废弃的屋子,门口本来围了一小块地当作花圃,但是久无人烟,已经枯萎,木栏边还靠着一把生了锈的斧头。   许邯不满道:“喂,说话啊!哑巴了?”   他在魔域里横行惯了,看在自己打不过眼前这残废的份上,才一直忍耐着,直到快要憋不住气时,对方终于动了,手一伸,温润的灵力托着个斧头浮现在他身侧。   许邯看到灵力的刹那就震惊地喊了出来:“你是修士?!”   贺峋道:“你不喜欢这个?也行。”   他手腕一转,那团带着莹白光晕的灵力忽地一闪,转瞬就成了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的墨色。   许邯已经看呆了:“这,这是……”   贺峋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刚才说,要谁哭着求你放过他?”   许邯已经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但还是捂着自己扭曲的手腕,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道:“还能是谁?我一定要让那姓闻的吃不了兜着走!”   贺峋笑:“那可惜了,他只能哭给本座看。”   “……什么?”许邯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中巨大的信息量,斧头突然砸落,让他痛苦地哀嚎了一声。   血肉飞溅中,贺峋往许邯的喉咙隔空一点,封住了所有的聒噪叫喊,就这么平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等待一切结束。 第11章   唐柏提心吊胆了一日,直到暮色四合时都没再见到许邯。放下心的同时,他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但另外两人都已经神色如常地聊天说笑,又让他怀疑是自己多想了。   三人刚走出信阁,就见到了站在门口的周则。   周则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见到他们微一颔首,示意他们可以回去歇息了,只是单独留下了闻厌。   唐柏一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看着闻厌走在周则后面,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信阁的大门后,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出来。   他猛地抓住了贺峋的轮椅椅背:“徐兄,我们跟上去看看吧?”   “你担心景明?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他不行的!“唐柏急了,压低了声音快速道,“他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山海楼的副使?!而且他本来就是山海楼的人,万一被发现了,岂不是又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贺峋还是语气平淡地微笑道:“景明他会自己应付的。”   “不行,他性子急,受不了一点委屈,和周副使起了冲突的话肯定会受罪。”唐柏恳求道,“徐兄,你的修为高,若是景明遇到危险,救出他的把握也能够大些。”   然而无论唐柏怎么说,贺峋都是一副不徐不疾的模样。以往他觉得这样的对方气度从容,现在看只觉得陌生。唐柏失望不已,一咬牙,自己转身就往信阁走去。   “等等。”贺峋道。   唐柏满怀希望地转身,就听对方问道:“说到底,你和景明认识也不久,有必要为了他冒这么大险吗?”   或许是自己的错觉,景明二字从眼前人口中说出来时带着自然而然的熟稔,还有主权被冒犯的不快。但此时没有时间让唐柏细想,他没有回答,毅然决然地转过了身。   信阁的书案后,闻厌低头在看周则带来的简报。   周则站在一旁,等到闻厌已经翻完了眼前的纸页,适时道:“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其余各派都因为传言唐家唯一的后人在魔域而蠢蠢欲动,还有一些则是一直和我们不对付的,想要借机攀咬山海楼。”   闻厌笑了笑:“所以明天的归元之会怕是很热闹了。”   他转头看向周则:“说是魔域之人对唐家动手的传言,最早是从哪里来的?”   周则面露难色:“范围太大,还没有查明,而且那些仙门的修士一向都喜欢把事情推到魔域这边,想要找到源头,很难。”   “那便算了。”闻厌收回视线,把手中的简报扔回桌面,“不用理会。”   周则看闻厌没有半点要澄清的意思,再加上对方和唐柏接触时对自己也毫不隐瞒,这样下来就算傻子也猜得到唐柏的身份。   他不知道唐家灭门之事是否真的和对方有关,这也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便不再多言,正要告退时又想起一事:“楼主,那个与你们一起的弟子,今日可是不见了?”   闻厌哦了一声,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你说许邯啊,以后应该也不见了。”   他不知道那人和许邯出去后具体做了什么,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但许邯被处理掉了肯定是毫无疑问的。   周则静默了一瞬,说道:“此人修为尚可,但心浮气躁,莽撞短视,在楼里也不能成事。”   他正要离开,就听门外突然传来唐柏的声音:“弟子唐柏,请见周副使。”   周则顿时疑惑地看向闻厌,然而闻厌也是一脸莫名。   闻厌正要让人进来,视线突然在自己和周则一坐一站的姿势中走了个来回,起身走到书案前,一指刚才自己坐着的椅子:“你去那儿坐下。”   “楼主……”周则下意识推拒,被闻厌瞪了一眼后只能照做,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进。”   唐柏进来后,急切地去寻找闻厌,看到人好端端地站在书案前才放下心来。   “何事?”周则问他。   “我,呃……”唐柏卡了壳。   他一向都不擅长说谎,刚才脑子一热就进来了,现在绞尽脑汁想不到理由,急出了一头汗。   闻厌心中好笑,直接对周则道:“周副使,下午之事是我冲动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周则……周则根本都不敢接。只是唐柏在一旁看着,他只能含糊地应下,赶紧让两人出去了。   刚走出门,不巧就下起了小雨,两人站在廊檐下躲雨。   闻厌笑着问唐柏:“你不是先回去了吗?怎么又来找我呀?”   “见你许久都没有出来,怕你被周副使为难。”唐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好像根本不需要,反而是我差点弄巧成拙了。”   闻厌就笑:“要是我真的遇上危险你来也没用呀,那可是山海楼的副使,我们又打不过。”   “我没想那么多。”唐柏道,“你遇上危险我总不能坐视不理的。”   然而闻厌的视线很快让唐柏局促起来,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咳,景明,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闻厌的脸上扬起笑容:“唐柏兄,你对我真好。”   “以前在家时,家里的弟弟也和你差不多的年岁。”唐柏说着,露出个有些落寞的笑容,“不过他们可没你厉害,有许多事都要人去操心。”   闻厌眨了眨眼,突然道:“我小时候也有过哥哥,但过得可没那么好。等我进了魔域后,就再没见过他们了。”   “景明……”唐柏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他转头去看对方。少年虽然易了容,但给人的感觉还和初见时一般,漂亮又无害,让人提不起防备心,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勉强笑着谈起自己过往的时候,很容易就激起人的保护欲。   闻厌率先打破沉默,主动道:“都是过去啦,我早忘得差不多了。”   闻厌转过身,伸出手去接空中的雨丝,轻声道:“清明时节了。”   唐柏呼出一口气。   他此前一直甚少提起自己的族人,和闻厌的对话勾起了他的回忆,让那些被有意控制着的悲痛再次涌上心头,苦涩地低声道:“清明了,我却一直没能回去安葬族人……”   “什么?”   唐柏摇了摇头,他看向外面的绵绵细雨,又看向眼前穿得单薄的少年,直接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递给闻厌:“我们早点回去吧,夜深露重,别着凉了。”   闻厌接过,对唐柏笑了一下:“你先回吧,我还要去个地方。”   唐柏看着人就这样走进雨幕中,任凭细密的雨丝把身上打湿,喊道:“有什么事明天再去吧!”   闻厌的身影还是一点点在雨中走远,只是转身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不用管我啦,回去吧。”   除了闻厌的寝殿外,山海楼还有一个地方是众人轻易不敢踏足之地。   沿着山海楼后山的那片林子一直往上走,背靠山崖有一片平地,春来百花灿烂,美得恍若人间仙境。   但平日里却空无人烟。   原因无他,楼中大部分人都知道,当年闻厌一剑捅穿贺峋心口后,便是在此处把自己的师尊推下山崖。后来又顶着猎猎罡风,疯了似的在崖底找了半月,把早已冰凉的尸身带回了山海楼。   自此以后,这地方和贺峋的名字一样,都成了楼中众人心照不宣不敢提起的禁区。   闻厌走在去往崖顶的路上,头又开始疼了。   他站在雨中缓了一会儿,还是翻出了那柄墨玉烟斗,冰凉苦涩的气体顺着喉部往下,冰月草的药效生效,让磨人的疼痛好受了一些。   闻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继续冒雨往前走。   拎在手中的外袍被雨淋得湿透,闻厌一开始新奇地打量了好几眼,不过没有穿上它的打算,也不用任何法术避雨,等走到崖边孤零零竖起来的那块墓碑时,已经浑身都淋湿了。   相比那块没头没尾的灵牌,这块墓碑的年岁看起来更为久远,规规矩矩地刻上了“先师贺峋之墓”,只是本应停放棺椁的地面还残留着被人挖开又填上的痕迹。   闻厌把唐柏的外袍扔到一边,在墓碑前蹲下身,玄色衣摆拖曳在身后,被雨水打湿后透着彻骨的黑。   他从袖中抽出今日在信阁发现的那副画,拿到眼前端详了好一会儿。   闻厌自己淋了一路的雨都没有在意,但却专门给这张画附上了法术,雨水在落到脆弱的纸张前就自动往旁边避开。   闻厌安静地注视着画中的自己,黑色的火焰突然从他的指尖跃起,摇曳着把手中的画吞没。   闻厌死死地盯着那块墓碑:“师尊,分明是你欠我的,那么多年了,你凭什么还不出现?”   “哗啦——”   雨势猛地变大了,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然而还是无人应答,一如他以前问过的每一次。   闻厌淌着雨走了。   单薄的身影刚消失在茫茫雨幕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把他落在墓碑旁的外袍捡了起来。   湿透的外袍被灵力绞成碎屑,很快就被雨水冲刷不见。   贺峋看着闻厌离开的方向,轻轻地笑了一下。 第12章   “阿嚏——”   闻厌偏头打了个喷嚏,不太舒服地吸了吸鼻子。   “是不是昨晚淋了雨着凉了?”周则已经闻声看来,端详了一下闻厌的脸色,“景明,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同时看过来的还有坐在轮椅上的贺峋。   “哪有那么脆弱?”闻厌缩在椅子里闷声道。   不过不舒服是真的。   闻厌今早醒来后就浑身酸痛得不行,再加上本来就时重时轻的头疼,他晃来信阁的时候人都是飘的。   难不成真被唐柏这个乌鸦嘴说中了?山海楼楼主一点小雨就淋成风寒,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闻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估摸着时辰,拢了拢外袍,起身:“我先回去歇会。”   “等一下。”唐柏把人拉住了。   他想起今日来信阁时路上所见,对闻厌道:“今日楼中似有大事,我看见有不少陌生魔修出现,阵仗颇大,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   山海楼背山靠水,地域广阔,以信阁为界,往右是楼中会客议事之处,再往里就是长老和楼主居所。唐柏有心去打探这不同寻常的动静,然而他们日常活动范围都在信阁以左,只能远远地看着各路魔修齐聚一堂,往湖中的小岛上去。   闻厌点头:“好,放心吧。”   他示意唐柏放心,下了楼,身影很快消失在阶梯拐角处。桌上有份密报被闻厌离开时的动作带得飘了下来,唐柏眼尖,走过去捡起来后不经意地扫了眼,霎时愣在原地。   相比唐柏的关切担心,贺峋至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他放下手中整理着的文书,推着轮椅来到窗边,垂眸往下看。   闻厌若有所感,刚迈出信阁的大门,一回头,就看到窗边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贺峋大大方方的看,被闻厌发现后还笑了笑。于是就见对方站定,同样坦坦荡荡地看了上来,抽出那柄墨玉烟杆,漫不经心地点了点他,再比了个抹脖子的姿势,眨眨眼,转身走了。   余下贺峋满眼都是笑意。   真是……威胁人都那么可爱。   今日山海楼确有大事。   魔域派系林立,冲突不断,但直到今日都屹立不倒,甚至能和正道平分秋色,这很大程度归功于贺峋在位时立下的规矩。   每隔三个月,各派主事之人都要来山海楼的归元岛,于此解决纠纷或达成交易。在这里立下的约定都默认不得反悔,这也被称之为归元之会。某种程度上也暗含了对山海楼的臣服意味,一开始自然有人不服,然而见识过贺峋的手段后,纷纷闭了嘴。   从岸上到湖中心的归元岛,只有一座白玉拱桥,一到桥上,所有法术便通通失效,无论是多么呼风唤雨的大魔修,都只能老老实实地一步一步走到岛上。   闻厌到时,人都进去得差不多了,桥上没了人影。所有的限制对他自然不起效,足尖一点,直接飞身而起,轻盈地落在了拱桥另一头。   他一推开门,座中的魔修齐齐起身向他行礼:“参见君上。”   闻厌径直从中穿过,走向最上头的主位。   其他魔修低着头,眼神小心翼翼地往闻厌身上飘,觑人脸色。   轻烟自墨玉烟斗升起,稍稍模糊了那张漂亮的面容,然而却遮不住分毫眼前人的不悦。   长睫低垂,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食指上那枚象征着魔君身份的指环折射出冰冷的光,让悄悄抬起的头又纷纷低了下去。   不妙。   这人平常都是笑眯眯的,今日连装都不装了,必定大事不妙。   闻厌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后一抬眼,见一屋子人还直愣愣地站着,开口道:“干什么?自己不会坐下吗?还要本座请你们不成?”   众人连忙道着不敢,飞快地坐了下来。   闻厌说完后就没有再开口,靠坐在椅子上,双眼微垂,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中的烟斗,等着底下人开口。   坐在最末尾的万宝宫宫主是个独眼胖子,仅剩一只的小眼睛四处转了转,率先开口道:“前月万宝宫的地牢遇袭,人犯全都跑了出去。我已绘制好了关押之人的画像,若各位在自己门派中发现并交于我万宝宫,王某必有重谢!”   有人当即不屑地嘁了一声:“说得跟真的似的,王志和,谁不知道你地牢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自己看上的脔宠跑了还好意思出来嚷嚷,说出来都脏了君上的耳朵!”   其他人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万宝宫宫主王志和好色之名在魔域人尽皆知。食色性也,这对于魔修来说不算什么,但偏偏这人无心修炼,整个人早就在酒池肉林中泡废了,遇事只会窝窝囊囊地陪着笑脸,在弱肉强食的魔域中便格外为人不齿。   王志和涨红了脸,看向坐在最上方的身影。   闻厌露出了进门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王宫主是想要本座为你做主?”   王志和冷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他还记得对方刚上任的时候。   新任魔君那张脸实在太过漂亮,山海楼以外的大多数人对其印象还是跟在贺峋身边的那个少年,柔弱,乖顺,单纯得与魔域格格不入,像是一直被人精心养在笼中,不沾外界半点腥风血雨。   于是当时不少人想的不仅是那个位置的,还有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王宏志也在人群中远远地看了一眼。   他后面无数次庆幸只是看了一眼。   不过片刻,在他前面的那些人就已经成了一滩滩模糊的血肉,闻厌踩着满地血腥来到他面前,在他控制不住软倒的身体旁蹲下身,微笑着问:“喜欢看我?”   那日,王宏志挖下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换得了活命的机会,现在被闻厌这样看着,浑身汗毛倒竖,眼睛条件反射地开始疼了起来,连忙摇头,再不敢提。   这事很快就被揭过。   坐在闻厌下首的是山海楼的长老秦谟,他前不久才被闻厌的蛊虫折磨了一通,但此时对着闻厌的时候神色如常,没事人一般开口道:“楼主,这一个多月以来都在传唐家的事是我们魔域中人所为,还说唐家幸存的那小子也在这里,正道中已经有人想要对魔域动手了,我们是否要有所行动?”   很快有人接话:“要我说,谁做的谁承认便是了,总不能自己得了好处,还要我们所有人一起收拾烂摊子吧?”   “报仇?”有人嗤笑一声,“承华山唐家一向中立,那些狗屁正道和唐家有什么交情?我看是也眼馋那还魂草,又抹不开面子吧。”   “还魂草谁不想要?我觉得也不用费那么多功夫去找,直接去承华山挖坟抛尸,那小鬼肯定要去给自己爹娘收尸,再把他抓住一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张掌门那么熟练,难不成就是你把唐家灭的门?”   “我哪有那本事啊?承华山唐家厉害着呢,要我有这修为,早就动手了。”   话说到这,已经有不少人又悄悄去看今日格外沉默的闻厌。   要说修为,在场所有人都比不上最上面的这位。   练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邪术,年纪轻轻,修为却力压魔域众人,能镇住他的可能只有他那早死的师尊了。   周则就立在闻厌边上,看着底下众人有意无意地在把话头往山海楼上拐,明里暗里都是针对之意。   他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就感觉自己的剑突然被人一把抽出。   “砰——!”   众人被突然炸开的巨响惊得齐齐一顿,扭头向上首看去。   闻厌起身一剑砍在面前的桌案上,强劲的威压四散,让人要喘不过气来。   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中,闻厌的目光一个个略过下首所有人,不耐道:“吵什么?”   “不就是想找本座的不痛快吗?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做什么?”   “还有……”闻厌嗤笑一声,“挖坟抛尸?也不嫌丢人。”   他抬脚就踹在桌案上,上面嵌着的剑都一起和案几往外飞,不偏不倚地撞在最先叫嚣着的张掌门身上,把人往外撞飞出去几丈远,砰地砸在地上惨叫一声,一时动弹不得。   闻厌看都没看他,重新坐下,墨玉烟斗移到唇边,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才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对众人道:“若还有人好奇唐家之事的,大可来山海楼一问。”   不论先前藏着什么目的,那还在地上扑腾的张掌门都让众人心中一凛,连忙告罪。等结束的时候,众人一个走得比一个快,转眼就全没了踪影。   周则叫来人把地上的张掌门拖出去,再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一回头,就见闻厌又撑着脑袋阖上了眼。   “……楼主?”周则走到人面前,蹲下身,轻声唤道。   那些人不敢多看,他站在旁边,却是能发现对方今天的状态不太对,似乎一直在强忍不适。   “楼主,是否要属下叫来医师——”周则的话音戛然而至。   只见闻厌猛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楼主!”周则的脸色唰地白了。   闻厌还是很冷静的,转头看了他一眼,吩咐道:“立即封锁消息。”   “是……是!”周则如梦初醒,连忙把殿门关上。   幸好此时人已经全散了,闻厌行事一向随心所欲不顾后果,早就被魔域中的不少人恨之入骨,奈何实力不允许才敢怒不敢言,若被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属下这就让楼中的医师过来。”   周则低头翻找着信符,闻厌却直接道:“不必。”   闻厌仍旧紧蹙着眉,抓着扶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闭目调息。   周则是知道闻厌时好时坏的身体状况的。   对方自己曾提过几年前修炼时不小心出了岔子,真气逆行,内府有损,最后成了头疾,必须要靠冰月草镇痛,又避免被别人发现这一弱点,便直接将其炼制后放进烟斗中,以掩人耳目。   周则蹲在闻厌身前,见人一时疼得动都动不了,因为弯着腰,背后的蝴蝶骨呼之欲出,随着呼吸起伏,看起来脆弱又单薄。   他没忍住,抓住了闻厌垂下的手,再一抬头时却愣住了。   今日闻厌穿的衣裳领口有些宽大,弯着腰时,从周则这个离得极近的距离看去,就会见到有浅淡红痕从锁骨蔓延出来,透出几分暧昧的端倪。   周则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盯着露出的那一小块艳色:“楼主……”   “放开。”闻厌道。   周则顿时像是被烫到一般,慌慌张张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楼主恕罪,我,属下……属下刚才就是想替您诊脉,冒犯楼主,请楼主责罚。”   闻厌已经缓过来了,直起身靠在椅背上呼出口气,慢慢把头转向周则的方向。   不经意间露出的那点痕迹只现出了个引人遐想的影子,便再次严严实实地被掩盖在华贵的衣物之下。   周则抬起头,对上了闻厌的眼睛。   他此前从未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眸黑沉得如此令人心惊,瞳仁中透不进一丝光亮,似让人无法脱身的深渊。   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中,闻厌终于转过头,起身慢慢往外走。   “楼主!”周则被闻厌的态度弄得越发不安,几步追了上去。   闻厌头也没回:“行了,没怪你。”   周则还是脚步未停,一路跟到门口,眼见闻厌推门就要离开,心知接下来的话会让对方勃然大怒,还是一咬牙问了出口:“您身上的那些痕迹……”   然而让他极其意外的是,闻厌非常平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周则不敢挑得太明,伸手在脖子下方比划了一下:“就是这里……”   闻厌极轻地蹙了下眉,又很快语气平常道:“我知道。”   眼前人反应如此平淡,让周则心中一下子闪过了许多猜测,一股无名的妒火突然自心中升起,简直要把他一直以来的沉稳烧得一干二净。   他跟得更紧了,抢在闻厌迈出门槛前道:“您……”   被人回身用烟杆抵住了肩膀。   闻厌淡声道:“明正,你太放肆了。”   撂下这句话后,闻厌便收回烟杆,转身迈进了外面的茫茫雨幕中。   ……   贺峋从信阁出来时外面又下起了下雨。   自从闻厌离开后,唐柏不知为何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再加上昨晚之事后,他对贺峋的态度便直转急下,一声没吭,直接往楼中的住处去了。   贺峋的心情却很好,面上挂着笑,撑着伞,推着轮椅,进到了外面的细雨中。   他知道今日是归元之会,正想看看闻厌出来了没,眼中就撞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过的下属或弟子纷纷行礼叫着楼主,又不敢在人面前久待,行了礼后就匆匆离去。   贺峋看着又浑身湿透的人,有些不解。   他这徒弟讲究得很,床不软的不睡,衣裳不好看的不穿,吃个东西也要挑三拣四,卖相差一些的直接筷子都不动一下,把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新爱好?   而且看这方向,这人也不是回自己的寝殿,天都要暗了,还不知道要晃去什么地方。   贺峋撑着伞往前,直到要到人身前了,闻厌都没有任何反应。   而贺峋在看清那双眼睛后,嘴角的笑也一点点平了下来。   闻厌正凭着感觉往自己的寝殿走,突然手腕被人冷不丁攥住。   闻厌顿时炸了毛,指间冷光乍现,反手就是一把淬了毒的银针向对方甩去。   “是我。”贺峋没有松手,反而借着躲避的动作把人又拽近了几分。   熟悉的声音让闻厌稍稍放下警惕,却也只是冷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让开。”   然后就听人道:“闻楼主,你看不见了,对吗?” 第13章   闻厌心中一惊,然而很快镇定下来。刚才就连周则都没有看出来,这男人嘴里一向没几句真话,焉知不是故意拿话诈自己?   他表情不变,冷笑一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贺峋看得清清楚楚,眼前人说得冷静,浑身上下却写满了戒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真可爱。   贺峋笑了笑:“我有没有胡说,闻楼主自己清楚。”   还没等闻厌反应过来,贺峋抓着人的那只手一翻,就改为去探闻厌的命脉。   闻厌当即往后一撤手肘,但对方迅速跟上,也不知坐着轮椅怎么还能如此灵活,闻厌挡了几下,还是被扣住了腕间动脉。   贺峋探了一会儿,有些意外,挑眉笑道:“还连内力都没了。你说我要是现在就把这消息传出去,会有多少人想来要你的命?”   闻厌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你是在威胁本座?”   闻厌道:“你别忘了,你身上的蛊虫可还没解,大不了我临死前再拉个垫背的。”   话虽如此,还是有所顾忌,没有真的催动蛊虫。   贺峋低声笑了一下:“嘴硬可不是个好习惯。”   声音很低,闻厌没有听清,只感觉对方扣着自己的手一动,有灵力顺着两人肌肤相接的地方进入体内。   闻厌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催动蛊虫,又突然发现对方的灵力温润和煦,没有任何攻击性,反而让人身上暖洋洋的,转瞬间就烘干了他被雨淋得湿透的衣服。   头上的雨也停了下来,然而耳边的淅沥雨声仍然未绝,还有雨水砸在遮挡物上的沉闷声响。   ……闻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对方在替他打伞。   闻厌一时有些沉默,对方那总是带着笑的嗓音再度响起,被雨水模糊后有些失真,让闻厌莫名将其与那人联系起来。   “是不是又想拿蛊虫对付我?”对方似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总是暴力镇压很伤人心的。”   很像那人教他各种东西时的随意语调。   ……但他为什么总是会想起这些?   一股说不清的羞恼漫上心头,闻厌很快收回心绪,不甘示弱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不多嘴也是一种美德?”   “真是……”贺峋笑着摇了摇头。   他问闻厌:“闻楼主要去哪里?我送你。”   “不必。”闻厌在对方松手的瞬间就立马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回绝道,“我自己走。”   贺峋也没阻止,只默默把伞往闻厌走的方向挪,让只顾一味闷头往前走的人不要走出伞下。   走出几步后,闻厌就停了下来:“你怎么还在?是不是想跟着我回寝殿?”   “自然不是。”贺峋道,“只是……闻楼主要回寝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另一头吧,是不是走反了?”   闻厌:“……”   他绝对不会听错对方话语中的调侃,忍了又忍,二话不说转了个方向就继续往前走。然而对方却很没眼力见地还笑了起来,闻厌掩在袖中的手攥紧又放松,终是没忍住,循声踢了轮椅一脚:“有完没完?你再——唔!”   狠话放到一半就被人揽着腰往旁侧一带,锋锐的剑气自耳边擦过,切断了几缕扬起的发丝。   闻厌反应极快地一甩袖,泛着冷光的银针就向来人射去!   痛哼在不远处响起,然而一人倒下后,又有更为凌厉的攻势自不同方向同时袭来。   闻厌估算了一下,发现情况不容乐观。   来人实力都不低,若是放在平时自己自能应付,但此时目不能视又功力尽失,能否全身而退还真不好说。   这场刺杀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贺峋出手如电,拦下了好几次直冲闻厌的致命攻击,撑在两人头顶上的伞仍旧稳稳的。   “闻楼主不叫人来帮忙吗?”刀光剑影中,贺峋从从容容地问道,“你那副使呢?”   闻厌不答。   他背靠轮椅的椅背,手中烟杆撞上劈过来的剑刃,上好的墨玉顿生裂纹,闻厌一用力,便成了锋利尖锐的碎片,裹着劲风向对面甩了过去。   接二连三的闷哼响起,密集的攻势缓了一瞬,闻厌反手抓着椅背喘了口气,就听身后的嗓音愉悦地笑着道:“看来也不是完全信任啊。”   贺峋道:“我可以帮你。”   闻厌没有立即回答。   “闻楼主,你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   对方的话音笃定,闻厌侧身避开再次攻上来的长剑,但靠听声辨位反应还是慢了些,肩膀被擦出了一条口子。   闻厌终于挤出两字:“条件?”   贺峋道:“先欠下,以后答应我一件事情。”   贺峋抽空转头看了闻厌一眼,温声安抚道:“放心,不会为难你。”   闻言沉默半晌:“……成交。”   话音落下,那些刺客就见坐着轮椅的男人突然发难,一改此前一味只守不攻的做派,手中的青竹纸伞往后一抛,到了闻厌手上,温和的灵力陡然一变,比起魔域中那些修为深厚的魔修还要来得凶戾骇人,身影一闪,就主动迎了上去。   不过闻厌看不见。   既然有人给他冲锋陷阵,他自然坐享其成,撑着伞自动远离战场。   来者不善,也不知道打不打得过,可别那么快死了。   ……当然,能够两败俱伤就更好了。   闻厌远远在一旁阴暗地想着,等到雨势渐歇,闻厌收了伞,就听轮椅压过地面的轻微吱呀声慢慢来到身前。   闻厌问:“还好吗?”   “托闻楼主的福,没死。”   除了因为打斗气息有些加重,没有听出任何受伤的虚弱,闻厌遗憾地道:“真可惜。”   贺峋笑:“别想着赖账啊。”   闻厌撇撇嘴,问道:“留活口了吗?”   事发突然,虽然平日里想要自己命的人数不胜数,但闻厌不相信时机真的会如此巧合。   贺峋道:“自绝经脉了。”   这句话一出,哪怕眼前人暂时看不见了,贺峋也能感受那双乌黑无神眼眸中的审视之意。   无声地僵持了一会儿,闻厌率先微微偏过脑袋,转而问道:“那身上有没有什么标志?”   贺峋看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眼:“没有,全都是寻常服饰。”   如此说来,便是完全身份不明了。   闻厌这时候才传音给周则,让他迅速过来清理现场。   “怎么,闻楼主不信我说的话?”   闻厌哼笑一声,抬脚就走。一段时间后,他已经对眼前的黑暗适应了不少,能够准确辨认出周围方位。   贺峋看了前面一眼,跟上去道:“闻楼主,这方向可不是回你的寝殿。”   “不回了。”闻厌言简意赅。   从这里到自己寝殿距离不短,路上难保会再生枝节,前方就是山海楼外门弟子居所,将就一晚便是。   闻厌和贺峋两人去到时天色已晚,唐柏的屋子还亮着灯,明显有异于他平常的作息习惯。不过两人一个看不见一个不在意,闻厌径直走进了当初分给自己的屋子。   屋子里另一人的气息却一直没有离去,闻厌疑惑道:“你怎么还不走?”   “你的伤还没处理。”贺峋看着玄色外袍被划开的地方不断渗出暗红血迹,对闻厌道,“你看不见怎么上药?”   闻厌考虑了一下,到底没有拒绝,摸索着在桌边坐下,把外袍往下扯了扯,露出肩膀的伤处。   半天没见动静,闻厌催促道:“快点。”   浑然不知对方看他的眼神已然深不见底。   闻厌完全是凭手感脱的衣服,一不小心就扯得有些低,在周则眼前一晃而过的暧昧痕迹毫无保留地现于人前。   现于始作俑者之前。   闻厌不会知道,昨晚当他回到那寒冷彻骨的冰棺后,经历了怎样一番热烈痴缠。他无知无觉地兀自催促着贺峋。   然而听到药瓶碰撞的声响时,整个人又有些微不可察的僵硬,放在桌上的手控制不住地收紧。   贺峋倒了些药粉到纱布上,刚碰上伤口的边缘,手下人就轻微地一抖。   “那么紧张?”贺峋轻笑,“堂堂山海楼楼主,该不会怕疼吧?”   闻厌当即抢道:“胡说!”   声音之大,听起来格外底气不足。   贺峋也不戳穿他,放轻了力道,慢慢将纱布贴上伤口。   刚才划的那一下还是比较深的,药粉接触到血肉后带来阵阵灼痛。   贺峋看着那截不自觉绷紧的纤长脖颈,垂下眼睫,掩盖住眸中酝酿的风暴。   闻厌咬牙道:“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   他想起这人被吻上脖颈时总会有些紧张。   闻厌质疑道:“你到底会不会上药?”   而且腰握起来比以前又细了。   闻厌不耐道:“喂,问你话呢!”   还是被弄得有气无力时才不折腾。   贺峋“嗯”了一声,温和道:“这是正常的,忍一忍,就快好了。”   闻厌没忍住小声地抽了口气。   贺峋的动作停了停,无奈地笑:“真那么疼?”   闻厌点点头。   突然失去视力对于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都很难接受,或许是这时候格外容易对身边人产生依赖心理,又或许是对方刚才救了自己,鬼使神差地,闻厌转了下脑袋,对着贺峋的方向,再次强调道:“好疼。”   因为疼痛,尾音有些无力,还有些轻微的颤抖,从闻厌口中说出来时又轻又软。   不过闻厌本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皱着眉一脸不满,要是那双眼睛能看见的话,肯定已经用目光把贺峋瞪出个孔来。   贺峋靠近了些,微凉的长发有几缕扫到伤口旁边的皮肤,有些痒,让闻厌不由往旁边挪了挪。   “别动。”贺峋避开伤处,伸手扣住眼前人的肩膀。   然后下一瞬他又笑了笑,温声道:“还没弄好,一动纱布就跑了。”   话音和风细雨,让闻厌刚才突然泛起的心慌有些莫名和可笑。   但如果闻厌此时看得见的话,一定会发现对方眼中那与话音截然不同的情绪。   幽深,痴迷,满是危险的独占欲,熟悉得让人心惊。   闻厌侧过身子,咬牙把裸露的肩膀往贺峋的方向一送:“那你快点!”   贺峋压抑的呼吸蓦地乱了一瞬:“你……”   突然止住了话音,一下把闻厌的外袍拉了回去,转头看向门外。   唐柏的身影尴尬地停在那里。   他正想要开口道歉,就对上了贺峋的眼睛。   唐柏此前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也能让人恐惧得心跳如擂鼓。   闻厌半天没等到贺峋的动作,已经转过身来,莫名其妙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然后又歪了歪脑袋,感受着屋内气流的变化:“有人来了?”   贺峋看着唐柏,竖起食指放在唇上,无声地嘘了一声。然后转回头看向身边人,危险的神情与温润的语气矛盾拉扯,最后透出诡异的柔和:“没有,是门被风吹开了。” 第14章   唐柏走出门外几里,刚一过拐角,身子就脱力地重重靠在墙上,心有余悸。   今日在信阁看到那份密报后,他就心事重重的,辗转难眠到半夜,睁眼一看,恰好见闻厌的屋子也亮着灯。对唐柏而言,对方现在已是他在魔域中最信任的人,便想来找人聊一聊,魂不守舍下就忘了敲门。   可没料到推开门后就见到了受伤的闻厌,不知为何竟没有易容,肩膀上还被划了一道。   而更奇怪的是还有另外一人。   昨晚少年被山海楼的副使叫走,唐柏还记得对方的冷漠态度,如果他刚才没看错的话,现在只是胳膊上划了条口子,这人怎么便来亲自上药了?难不成当时另有隐情,自己错怪他了?   但唐柏不会错过对方刚才的眼神。没有面容狰狞,也没有大声怒喝,幽深沉静的一个眼神递来,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就像发现了别人觊觎自己宝物的凶兽,下一瞬就会用锋利的獠牙将闯入者碎尸万段。   然而实际上唐柏都不知道对方的敌意从何而来。   除了那裹了纱布的伤口,他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对方的眼神止住了脚步。   唐柏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纸折了折,重新收起来。   微凉的晚风吹过庭院,唐柏静静地站了会儿,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   “哪里有风?”   一瞬的停顿过后,身边人就继续若无其事地包扎起伤口来,这回很快就好了,然而闻厌还是狐疑道:“我只是看不见又不是变傻了,是谁来了?”   似乎知道对方想说什么,闻厌又抢先补充道:“我不是说现在,刚刚到底是谁?”   过了一会儿,贺峋才问道:“那你想见到谁?”   闻厌看不见对方的神情,但他敏锐地察觉出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奇怪,似乎有些不悦。   闻厌简直莫名其妙:“你又犯什么病?我都没计较你骗我,你生什么气?”   “……是唐柏。”贺峋道,“半夜来找你,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闻厌哼了一声:“反正肯定没你那么不安好心。”   “在闻楼主心中,我不值得托付吗?”贺峋话中带笑,眼中却闪着幽深的光。   然而闻厌懒得和人幼稚地拌嘴,功力丧失后就很容易困顿,他捂嘴打了个哈欠,敷衍道:“是是是,最相信你。”   他摸索着桌沿起身,绕过屏风,往内室的床榻走去,头也不回道:“劳驾,走前带上门。”   屏风后映出那道清瘦身影,人影晃动几下,接着就是床褥摩擦的窸窣声,很快灯就灭了。闻厌躺在榻上,听到吱呀一声,男人阖上门,推着轮椅离开了,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修为尽失后,虽有困意,脑中思绪却纷乱,各种有待考量的事情毫无规律地浮起又落下。特别是那坐轮椅的男人,若明日修为还未恢复,留着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在身边总是不安心。   闻厌本以为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没想到一边想着那人,竟慢慢睡着了。   所以也没有察觉到有个身影去而复返。   贺峋就坐在闻厌榻前,目光专注。   闻厌睡着睡着就会缩成一团,里衣领口有些散开,从锦被下露出一小段肩颈,有零星的暧昧痕迹印在白皙肌肤上。借着月色,贺峋的目光一寸寸从上面掠过,宛若在巡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他极尽温柔地摸了摸徒弟熟睡中的侧脸,语气是将要忍耐不住的期待:“快点发现吧,厌厌,为师快要等不及了。”   ……   闻厌猛地睁眼,意识回笼的瞬间便是去探自己的内府。   经脉间的内力充盈,有耀眼的天光自窗外映入眼中,一切都已经恢复如常。   闻厌长长地松了口气,又倒回了榻上。   然后就被自己副使的传音淹没了。   昨晚闻厌只提及自己遇到了刺杀,让周则去把满地尸体收拾好,此外便再没了音信。周则耐着性子等到日上三竿,都没见闻厌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去猜测对方是不是遇到了不测。   闻厌周身乏得很,本不愿搭理,想了想,还是怕把自己好用的下属急出什么好歹来,到底是传了音让人直接过来。   “楼主!”周则一进院门,就看到坐在桌旁慢悠悠喝粥的闻厌,急走到对方面前,担心地左右打量,见人全须全尾的,才放下心来。   闻厌完全没被周则的心急火燎影响,不紧不慢地搅弄着他的粥,还问了句:“吃了吗?”   周则摇摇头,于是闻厌把自己的餐盒往旁边挪了一点,指指自己身侧的座位:“坐。”   周则拘谨地坐了下来。   闻厌道:“吃什么自己挑。”   周则应了,看着花样繁多的早点却没什么胃口,迫不及待地直奔正事:“楼主,昨晚的刺杀是怎么回事?您为何不让属下去协助?”   闻厌反应平淡道:“又不是大事,没必要。”   “景明,原来你在这里。”一道带着笑的嗓音自院外传来。   周则循声望去,就见来人坐着轮椅,自顾自地进了闻厌的院子。   对方的言语之间态度熟稔,让周则感觉比已经在闻厌身边好几年的自己还要来得亲近。而闻厌正专心致志地把自己粥中的葱花往外挑,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来人,就呛道:“打住,我们之间可没那么熟。”   贺峋不以为意地笑笑,像是现在才看到闻厌旁边还有个人:“周副使也在这。”   周则已经见过许多次这个男人了。不过以往对方都是一副温润和煦的模样,今日不知怎的莫名有些让人发怵,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贺峋的视线很快就转回了闻厌身上,问道:“伤好些了吗?”   “楼主,你受伤了?!”周则惊道。   “小伤,已经好了。”闻厌瞪了贺峋一眼,“别吓我的副使。”   然而周则知道,事情绝没有闻厌说得那么轻巧。   自他跟在闻厌身边以来,他几乎就没见对方受过伤,哪怕前几年层出不穷的暗杀和刁难,闻厌也能游刃有余地全身而退。   昨晚肯定非同寻常的凶险。可他却一无所知……甚至还不如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和他们楼主来得亲密。   闻厌看周则的表情,还以为他真的被吓到了,难得良心发现,解释道:“就是肩膀不小心被划了一下,上了药,早上起来就好了。”   贺峋却细细咀嚼着“我的”二字,目光在桌边的两人身上徘徊,意味不明。   他垂眸敛去眼中神色,又笑着开口道:“闻楼主,我也还没吃呢,你不请你的救命恩人吃顿早饭吗?”   闻厌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吃不死你。”   但还是默许了对方来到自己桌边。   周则就在一旁看着两人互动,惊觉在闻厌接近唐柏的这段时日中,竟然已经有一人能够以如此亲密又自然态度出现在他们那喜怒不定的楼主身边。   “明正,明正……周明正!”   周则猛地回神,连忙松开桌下已经紧握成拳的手,看向闻厌:“……楼主。”   闻厌皱着眉看他一眼,没有去追究刚才的走神,只道:“还吃吗?不吃的话就走了。”   周则摇头,起身准备跟着闻厌离开。   闻厌走前看了一眼那几乎纹丝未动的食盒,抱怨道:“太难吃了,当外门的都是猪吗?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食盒里的东西是今早闻厌心血来潮去外门的膳堂拿回来的。因为有个讲究的楼主,山海楼上下的衣食住行都比其他门派要精致不少,楼中亭台楼阁无一不雅致,吃食样式丰富造型精巧,别说魔域,就是仙门那边的大门派也没几个比得上。   仅就摆在闻厌面前的那碗粥,米粒颗颗晶莹剔透,软烂可口,雪白的鱼肉卧于其上,散发着阵阵诱人香味。   贺峋正准备尝一下,闻言默默放下了正要舀粥的勺子。   周则对他们楼主的挑剔要求已经习以为常,面不改色道:“属下回头就让人改。”   闻厌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周则飘然离去。 第15章   闻厌仔细察看着面前一具具冷硬的尸身,脸色有些沉峻。   他昨晚并没有完全相信那人的话,第一时间就让周则把尸体都带了回去,以免对方动手脚。   可现在自己亲自来查验,才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在身份上隐藏得极好,就是奔着以命换命来的,一旦暗杀失败,便利落地自断经脉,干脆利落得甚至不像来自魔域的手笔。   闻厌直起身,一弹指,黑红色的火焰升腾,火舌咬上了面前冰冷的躯体。他对周则道:“去查。这些人进入山海楼时肯定有留下踪迹。”   周则点头应是,然后猜测道:“楼主,您说这可能是是非阁所为吗?”   他想起近几年楼中对此越来越多的密报,道:“听闻是非阁完全中立于正邪两派,只要付出的价钱足够,什么委托都可以接,这几年势力壮大得极快,要是有人针对楼主,雇其暗杀也不是没可能。”   闻厌安静地听完周则的分析,乌黑的瞳仁倒映着摇曳的火光,脸上的神色明灭不定。   “说得有理。”闻厌道,“也一起查了吧。”   屋内的温度一点点变高,两人走到屋外,周则回头,透过窗户看里面像是要吞噬一切的黑红火焰,喜道:“楼主,您的修为又精进了。”   闻厌“嗯”了一声。   他已经发现了,虽然昨日突然失明又功力全失,但迈过去后修为便能更上一层楼,就像这是功法修炼的一环似的。   闻厌又问道:“唐柏又去信阁了吗?”   周则点头:“虽然属下已经特意说过今日不必前去,但唐公子还是一大早就去了,对了,还趁无人时翻阅阁中密信,要制止吗?”   “不用管他。”闻厌似乎对这些早有预料,弯了弯眼睛,“他费心来山海楼,就是想要借机找到唐家灭门的真相,我未免他如此劳累,直接摆好了放在他面前,就让他慢慢去看吧。”   周则很少见他们楼主能为一件事如此费心,忍不住问道:“楼主,唐家那还魂草就如此珍贵吗?”   闻厌回头看了周则一眼,那张向来万事不上心的漂亮面容上有复杂神情一闪而过,垂了垂眼,笑道:“要么有执念未尽的亡人,要么有自己百年之后的打算,明正,你没有这个渴望,所以不理解。”   “那楼主呢?”周则道,“楼主是为了什么?”   闻厌但笑不语,转身往前而去。   周则看着闻厌渐行渐远的背影,脱口而出道:“是为贺——”   “不许提他!”闻厌猛地转过头怒喝。   闻厌很少有如此鲜明的怒气,嘴唇紧抿,胸口明显起伏着,盯着周则的一双眼里阴霾密布,整个人绷得像一根濒临极限的弦。   周则白了脸色,屈膝半跪于地,却执拗地看向闻厌,眼中盛着同样不输于闻厌的剧烈情绪。   闻厌怒视着自己的下属,有阴冷的魔息压抑不住从他身上溢散,让周则闷哼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到了地上,慢慢低下了头。   闻厌偏过目光,深呼吸了几瞬,才缓缓敛去周身威压,走到周则面前,蹙着眉问道:“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是太累了?还是遇到变故了?”闻厌见人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道,“周则,你的状态不正常,我没这耐心一个个去猜。”   “是属下失态了。”周则终于动了动,抬头看向闻厌,“属下保证,再不会犯。”   自己的问题被避了过去,闻厌只深深地看了周则一眼,没有刨根究底,甩袖走了。   等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周则才缓缓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   湖中央的归元岛静静地沐浴在月光下。   在归元之会结束后,这里便重归寂静,只余夜晚的清脆虫鸣和清风拂过时的树影摇动。   闻厌拎着酒壶站在湖岸,仰头看高悬的那一轮明月。   有风突然平地而起,吹过闻厌垂下的袖口,头顶的云层也飘然散去,露出被遮挡的月亮。   月亮不断移动,湖中白玉拱桥的倒影也随之变化,最后和拱桥合成一轮弧度完美的圆月。   湖底传来几声轻微的咔嗒声,闻厌就在这时飞身而起,所过之处,底下湖水就像被人强行分开一般向两边退去,露出中间的石阶。   闻厌落在石阶上,两侧石壁镶嵌的夜明珠发出莹莹白光,照着闻厌一步步走到了湖底之下。   湖水重新合上之际,一道推着轮椅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也尾随闻厌进了湖底。   参加归元之会的魔修中,有不少都悄悄打探过山海楼的宝库,皆一无所获,有些还莫名其妙丢了性命。他们万万不会想到,苦寻已久的地方竟然就在自己脚下。   宝库最外层全是亮闪闪的珠宝灵石,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闻厌习以为常地从中穿过。石阶一路往下,像是要深入地底。闻厌经过一层又一层的心法秘籍,灵丹妙药,最后停在了一扇雕花石门前。   这是宝库的最底层,相比上面那些堆得满满当当的天材地宝,石门前的宽阔空地上四处散落的都是起居物品,给冰冷的地底增添了一份怪异的生活气息。   闻厌把带来的酒壶顺手放在身后的桌案上,注视着这已经研究了无数次的石门,苦恼地皱起了眉。   这是贺峋的私库。   闻厌为了打开它,曾多次不眠不休地钻研了几日,却偏偏都无功而返。他本就不是耐得下性子的人,尝试失败后就放弃了,可今日不得不再来此一趟。   闻厌找来软垫,又拎过酒壶喝了一口,在石门前坐下,冷白指尖一寸寸抚过石门上的雕花,幽幽叹道:“师尊,您说您都死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折腾我……”   他修的功法特殊,普天之下,修习者找不出第二个……除了他的师尊。   贺峋死前还没教完,后来闻厌又打不开自己师尊的私库,不得已对着对方残存的寥寥几张手稿强行修炼。   事实证明,翻箱倒柜才找出来的这几张纸一点也不靠谱,他一练便出了岔子,差点丢了性命。后来修为确实提升了,也捡回一条命,但却落下个要命的头疾。   平日里应付头疼就够了,没想到突然还要面临不知何时功力全失、目不能视的风险,闻厌绝对不能接受。   他觉得完整的手稿肯定在这扇门后,偏偏贺峋让人恨得牙痒痒,在大部分事情上都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而这扇门就是那少部分。   闻厌又拎着酒壶喝了好几口,晃一晃,发现只剩下了个壶底。他眯了眯眼,看着面前冰冷的石门,像是透过其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满身酒意中,闻厌的嗓音沉闷又含糊,低声喃喃道:“是我错了,我不应该那么早动手的。”   说这话时,闻厌脸上的表情有些空茫,鸦羽般的眼睫垂下,脸上露出几分连自己也弄不明白的落寞和哀戚。   然而闻厌下一瞬就把手中的酒壶用力向门上掷去,眉宇间有怨恨一闪而过。   酒壶羊脂玉的质地根本抵抗不了这般重击,在清脆的声响中成了满地碎片。   “但就算如此……师尊,这本来就是你欠我的。”闻厌恨声道,“你怎能如此狠心?!”   贺峋死后,闻厌便接过了那山海楼楼主和魔域魔君之位。即位之初,孤身一人,低调行事才是上策,哪怕知道不会再有人给自己兜底,还是无所顾忌地把正邪两道都得罪了个遍。   他的性子就是这样,骄横跋扈,从来不会委屈自己,从前只有在贺峋面前才会收敛一些。   仇家那么多,闻厌不怕死,但怕疼,怕得要死。   当年初见贺峋,闻厌还不足十岁,一路追逃下已是强弩之末,昏倒前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男人蹲下身,眼中满是冰冷的杀意。   反正不是死在这人手下便是死在随后赶来的追兵之手,不会再醒来了,闻厌纵有不甘,却仍旧因为失血过多意识逐渐沉寂。   没想到后来是被一阵剧痛唤醒的。   男人正收回手,两人身侧还环绕着未散去的阴冷气息。在闻厌被痛苦模糊的视线中,发现对方的狼狈比起自己其实不遑多让,满身的血迹连黑色的外袍都遮盖不住,露出的皮肤上伤口随处可见。   可哪怕这种情况下,这男人浑身上下还是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觉。   不过表面上,冰冷的杀意已经被一副兴致盎然的神情替代,对方微笑着对他道:“真是天生的好苗子。拜我为师,随我修魔,如何?”   后来闻厌才知道那剧痛源自搜魂之术,对被承受者损伤极大,早已成了失传的禁术。哪怕后来被贺峋带在身边细心调养了许久,身体还是落下病根,五感有异,比旁人对痛觉敏感许多。   被酒意麻痹的大脑有些混沌,闻厌一时都分不清自己是来找石门的开启之法,还是单纯过来发泄一通。   闻厌很恨地又抓起手边的摆件往前扔去,没留神被弹回来的尖锐碎片在手背划了一下。   闻厌当即“嘶”了一声,只觉手上的疼钻心一般,一刻也无法忍耐。   那双乌黑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淡淡水雾,语气中透着不自觉的委屈:“师尊,你明明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让我那么疼?” 第16章   贺峋挥散空气中的迷香,一把扶住了闻厌瞬间软倒的身体。   少年跌坐在软垫上,脑袋软绵绵地歪到一边,闭着眼人事不知,全靠贺峋抓着他的那只手才没完全滑到地上。   贺峋俯身揽住人的腰往上一提,坐在轮椅上把自己徒弟抱了个满怀。   他执起眼前人的手腕,低头看白皙手背上那道突兀的血痕,笑着摇了摇头:“小没良心的,这都能怪到为师身上。”   贺峋的指尖在伤口摩挲,用了几分力,本来只是浅浅的一条血痕,被他弄得越发严重,鲜红的血液涌出,沾上贺峋的指腹。   闻厌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身体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他想要把手抽回来,同时整个人也在往后仰,想要挣脱这个危险的怀抱——然后被腰上那双修长的手更加用力地扣在了怀中。   “嘘。”   贺峋垂眸,触碰上怀中人柔软的唇瓣,动作极其轻柔地揉弄着,把指腹上沾染的血液抹在闻厌颜色稍淡的唇上。   或许是潜意识中对这人的服从让闻厌依言安静下来,任由贺峋动作,宛如一个精致脆弱的人偶。徒弟的乖巧让贺峋眼中的笑意愈深,捏着人下颌,端详了好一阵,叹道:“真漂亮。”   贺峋的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和赞叹,还有狂热的迷恋被压在那黑沉的眼眸之下,织成一张让人逃无可逃的网。   他低头吻上闻厌的鼻尖,接着慢慢往下,停留在殷红的唇上。   唇齿相交,腥甜的味道在两人口腔中蔓延开来——是属于闻厌的血——这一认知让贺峋眼中的兴奋越发浓烈,手掌往后移到闻厌的后脑勺上,按着人加深了这个满是血腥气的吻。   把人放开后,贺峋的嘴唇也染上了鲜红的血色。他抬手在自己唇角抹了抹,笑得就像被血肉取悦的怪物,浑身都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他再度抓起闻厌的手腕,眼神没有从仍旧闭目不醒的人脸上移开一寸,偏头在那白皙手背上落下一吻。   伤口开始止血结痂,很快就光滑如初,接着贺峋的手腕一翻,修长的手指插入闻厌的指缝间,与人十指相扣。贺峋又吻了下对方鼻尖的那颗小痣,喟叹道:“厌厌……”   “……楼主?”周则的声音突然从上方不远处传来。   贺峋眼神一冷,拥着徒弟向石阶看去,就见有模糊人影投在墙上,正在往最底层而来。   ……   周则是来例行盘点山海楼库房的。   知道此处进入方法的人不多,除了楼主闻厌之外,便是他这个楼主副使。   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年,闻厌后来就很少来此了,平日都是他来打理,所以周则在看到宝库中亮起的灯火时非常意外。   然而一路往下都没看到人影,周则便知道对方肯定是去了那扇石门前……那人一向也只会去那,有时什么都不做,也能在那若有所思地待半宿。   下到去后,果然发现了熟悉的清瘦身影,正趴在桌案上,对自己的到来毫无反应,似乎睡着了。   周则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嗓音,试探着唤了一声:“楼主?”   没有动静。   周则便放轻了脚步来到桌案前方,就见他们楼主果然是睡着了,枕着自己的一条手臂,只露出小半张侧脸,有细碎的发丝散落在脸颊上,勾连出红润的唇瓣,看起来柔软而温驯。   他很少有见到睡着后的闻厌的机会。   山海楼楼主,掌管整个魔域的魔君,极少会在人前露出柔软不设防的模样,哪怕对自己再过信任,也是如此。   但他觉得眼前人种种不同寻常的一面应该是有人见过的,只不过是在他遇见闻厌之前——门前被人发泄般砸了一地的碎片便是隐晦的证明。   周则心里再度涌上强烈的不甘和嫉恨。   十年了,这已经是贺峋死后的第十年,也是他认识闻厌的第十年。   然而时间完全没冲淡这位前任魔君对闻厌的影响,反而看起来愈演愈烈,甚至让人带上了不自知的疯魔。   他不是没听过楼里有人悄悄嚼舌根,这对师徒的关系不正常。   情人?脔宠?怨侣?   他不在乎,他只在乎为何他们楼主从未真正回头看过同样默默跟在身后已经十年了的自己。   就如对其他人一般,一贯的冷漠又无情,却又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让人控制不住地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周则知道,他们楼主这副模样向来是最惹人心痒的,众魔修齐聚一堂时,底下悄悄投过来的视线多得不计其数……甚至连那不知底细的陌生人都想要接近他们楼主身边。   他可以勉强接受在闻厌的心中自己永远都比不上已经死去了的那个人,但无法接受自己竟比不上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   “为什么?”周则看着闻厌近在咫尺的睡颜,魔怔般喃喃道,“楼主,你从来都不肯认真看我一眼……”   情不自禁伸出的手在即将触碰到闻厌的脸颊时,一股凌厉的杀意突然直冲周则而来。他如梦初醒,连忙撤回手,猛地起身喝道:“谁?!”   慌乱间的动静过大,起身时还不慎踢到了闻厌枕着的桌案。   果不其然,趴在案上的人动了动,已经有了醒来之意。   周则此时满心都是慌张和不安,做了亏心事后的心虚掩都掩不住。他不敢想象若在此时被醒来后的闻厌撞见,自己该怎么应对对方的盘问。   他甚至都顾不上去查探周围是否藏有他人,便迅速抹去自己的气息,低着头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周则的身影刚从石阶上消失,那一直安静垂下的纤长眼睫颤了颤,趴在案上的身影睁开了眼。   闻厌一眼就见到地上已经成了一堆碎片的酒壶,还有疑似发酒疯时被牵连的其他东西。他郁闷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撇撇嘴道:“真是太久没喝,酒量都变差了。”   已经到了他惯常的就寝时间,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一无所获,但闻厌还是准备离开了。只不过没忍住在走前踹了那门一脚:“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么难开!”   等到所有声响都彻底平息,一直掩在阴影中的身影转着轮椅出来了。   那扇闻厌研究了近十年都毫无头绪的石门,就在这人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贺峋看向闻厌刚才枕过的桌案,黑沉眼眸中的神色晦涩难明,似有无形的风暴正在酝酿,唇边仍噙着浅笑,却是如出一辙的冰冷刺骨。   身后洞开的石门里,有经年未散的血腥味悄悄爬出门外,融入了山海楼的沉沉夜色中。 第17章   “周副使。”有侍从端着东西经过,见周则在楼主寝殿前踱步,停下行礼道。   周则面色冷淡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因为昨晚的事而一直七下八上,忐忑难安。   回去后,他辗转了一晚,越想越分不清那冰冷的杀意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有人藏在暗处,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那种冰冷的恐惧如附骨之疽,让他忍不住一大早就等在闻厌的寝殿前,试探对方的态度,宛如一个想要第一时间知道审判结果的囚徒——近来自己接二连三地在对方面前失态,已经经不起任何闪失了。   思忖间,就听寝殿里面突然传来巨大动静,伴随着一阵东西被砸落碎裂的清脆声音。   周则心中一凛,几步跑到门前,敲门道:“楼主?您怎么了?!”   没有应答。   不详的预感瞬间涌了上来,周则肯定人就在里面,要不是闻厌下过死令不允许任何人踏进自己的寝殿一步,他都想立即硬闯。   已经有人留意到这里的异常,周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屏退周围的所有侍从。   他又尝试向闻厌传音,无一不是石沉大海,而寝殿被他们楼主亲自设下了种种法阵结界,要打开根本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想要破门的魔气一触殿门,就被反噬回来,逼得他连连倒退几步。   周则只能咬牙继续用力拍门,眼见还是毫无动静,他心一横,转身正要找心腹来一起破阵,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周则又惊又喜,转头道:“楼主!”   闻厌却没应他,而周则在看到对方的模样后,刚松下去的眉心也一点点皱了起来。   清明时节已过,气温正逐渐升高,眼前人却披着冬季的大氅,就连露出来的那段纤长脖颈都被厚实毛领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小张脸。   闻厌的神情有些无措,眼中满是惊疑不定。   周则看着这幅模样的闻厌,心中第一次浮现出“惊弓之鸟”四个字,让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他试探着向人走去,轻声唤道:“……楼主?”   闻厌像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下属,眼神一凝,猛地抓住对方的手臂:“你昨晚在哪?”   “属下去清点库房了。”周则微微垂下眼,答道。   “好……那就是在楼中。”闻厌紧接着追问,不错眼地盯着他道,“你可有听到我这里有什么异常的响动?”   周则摇了摇头。   他突然想起在不久前闻厌似乎也问过类似的问题,还要他留意晚间楼中的动静,但查探后没有任何异样,再加上后面闻厌自己也不是非常执着,就不了了之。   闻厌松开了手,身形不稳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心烦意乱地自言自语道:“也是,如果是他,怎会被人发现……”   周则听不懂,但看得出闻厌的状态是前所未有的糟糕,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摇摇欲坠。他试探着把人往回扶,见闻厌木木的,没有拒绝,便先带人在前厅坐下。   才站了一会儿,周则便能感受到有源源不断的冷意从寝殿深处传来,他压下心中的疑惑,去寻茶壶倒了盏热茶放到闻厌手上。   周则这才发现眼前人的体温冷得不像话。   闻厌的脸上带着隐隐的青白色,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泛白的指尖有些神经质地抠着杯壁,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期间周则唤了人好几次,然而对方充耳不闻。   茶盏上方冒着袅袅热气,宛如一道屏障,把闻厌隔在了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地方。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已经陷在了外人无从得知的经年往事中,盯着这几缕白雾,喃喃道:“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   ……他?   周则终于从闻厌没头没尾的低语中提取到了关键信息。   能够让闻厌反应那么大的人,周则瞬间就联想到了那位传闻中的前任魔君——但怎么可能呢?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周则试图劝说道:“楼主,您先冷静一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闻厌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从喃喃自语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一把扯下了披在外头的大氅,怒道,“你说,你让我怎么冷静?!”   周则被扔过来的大氅兜了满头,他抬手将其拿了下来,看清面前之人后,无声地倒吸了口冷气,又被烫到了一般猛地移开眼神。   他总算知道闻厌为何要把自己捂得那么严实了。   白皙纤长的脖颈上吻痕遍布,一路往下延伸到被衣物遮挡的其他地方,格外引人遐想,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来的腕骨上是一圈青紫掐痕,宛如遭到了一场暧昧的凌虐。   这已经不止是寻常欢爱后留下的痕迹,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都印上了不堪入目的印子,像是在大张旗鼓地宣示所有权。   山海楼,楼主寝殿内,山海楼的楼主却被不知何人如此对待。   闻厌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拿起茶盏灌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入肚,稍稍缓解了冰冷刺骨的凉意。   他深呼吸,正要让周则彻查昨晚楼中的动向,就听对方艰涩的嗓音响起:“楼主,属下之前也曾不小心看见过这些……在您身上出现过,还以为您早已知晓。”   “你说什么?!”闻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时候?”   “就在归元之会那日。”   闻厌的脑海中有了依稀的印象,当时他其实看不见周则说的是什么,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状态,他只是随口扯了个回答堵住对方的追问。   就这一次误会,让他错过了提早发现的机会,以至于他一直没有察觉对方早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闻厌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退得干干净净。   “啪啦——”茶盏失手滑落,落地摔碎。   “楼主!”   耳边是周则焦急的喊声,但闻厌已经听不到了。   刹那间心中念头翻涌,闻厌把归元之会后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新面孔都过了一遍。不,还可能要更加往前,甚至可能都只是一直在暗中注视着自己!他从来都猜不准自己师尊的想法!   与此同时,一个与那人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在脑中浮现。   “楼主,您去哪?”周则急急地追着闻厌向外走去。   到底是掌管了魔域近十年的人,短短几瞬,惊惶之色已经从闻厌的脸上退去,他走路带风,脚下不停道:“去找个人。”   “是谁?属下直接把他带过来便是,楼主不用费心跑一趟。”   “不,我亲自去。”闻厌突然停下脚步,周则躲闪不及,差点撞在对方身上。   周则臂间搭着的大氅被人一把抽走,闻厌重新披上,再度匆匆往外走,对身后的周则道:“你去把昨晚出现在寝殿附近的人都找出来,等我回来一个个查。”   “是。”周则见闻厌没有任何易容,眼看是往信阁的方向走,想起对方在唐柏面前的说辞,紧走两步提醒道,“楼主,那位唐公子今日应该也在信阁。”   “嗯,你去随便找个人,把他支开。”闻厌吩咐道。   闻厌是这样说,但心里也有了新的计较。   若真是那人……他还要那还魂草做什么? 第18章   唐柏被人叫走了,信阁中只余贺峋一人。连日的雨天过后,终于放晴,明媚的阳光洒进窗楹,落在他手中的纸页上。   这段时日唐柏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对另外两人间的纠葛都无暇顾及,一门心思地想着进信阁。   今日同样如此,迅速地翻找之后,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不过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人叫走了,只能先随手塞在其他信件之下。   贺峋不紧不慢地转着轮椅过去,抽出对方自以为藏得很隐蔽的东西。他扫了一眼,不出所料,上面记载的事情正与唐家灭门的真相有关,不过记载不全,想来这几日唐柏悄悄在信阁找的密报应该都是这种。   贺峋一目十行,心中好笑。这编故事的手笔……一看就是自己那位熟读各种话本的好徒弟。   是真是假有待考证,只是里面所写的始作俑者有些出乎意料。   贺峋眼中的笑意和兴味还没散去,就听楼下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熟悉的清瘦身影气势汹汹地直奔自己而来。   贺峋眼一眨,对方就已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自己面前,   闻厌一看对方在悠然自得地晒着太阳,看东西还看得津津有味,脸上都是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对方手中的纸张抽走。   贺峋手中一空,抬眼就对上闻厌冰冷的眼神,左右看了看,笑道:“是谁惹你了?那么生气。”   闻厌上上下下地把人审视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然而对方的温和笑容就像刻在了脸上一样,寻不出一点破绽。   “昨晚有人闯进了我的寝殿。”闻厌盯着人道,“丑时之后,你在哪?”   “闻楼主是怀疑我?”贺峋看起来意外又无奈,往后一靠,指了指自己的双腿,“我一个残废,没这本事吧?”   闻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像你这种别有用心之人,谁知道是不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贺峋看起来被这兜头一盆脏水逗笑了:“我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他看着闻厌,调侃道:“闻小魔君,你的师尊没教过你凡事要讲证据吗?”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要是周则在这里,他绝对很熟悉这种感觉。   之前他仅仅是不慎提了个名字,还没说完,闻厌的怒火就已经劈头盖脸地烧了过来,与他僵持的短短几秒间,便是这般令人人压抑的宁静,这种感觉周则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经历一遍。   恼怒已经在闻厌的眼中浮现,彻骨的冷意折射出锋利棱角,整个人似乎下一瞬就要爆发。   然而就在发作的临界点,周身的戾气骤然被闻厌强行拽了回来,他再抬眼时,脸上又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迷惑性极强的笑容,语气轻快道:“真对不住,家师早死透了。”   对方似乎没有意识到闻厌轻飘飘的话音背后有何深意,还有些懊恼般啊了一声,诚恳道:“我忘了,闻楼主节哀。”   闻厌盯着眼前人,却还是未从那张平静淡然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好吧。”闻厌遗憾地叹了口气,决定以退为进。   他扬了扬手中的纸页:“我只是一直有些奇怪,唐柏是为了查自己家的事情来我楼中,都知道上心自己去找,你之前说什么要找你的道侣,我可从未见过你有半分行动。”   闻厌狐疑道:“该不会真的是胡诌吧?”   “闻楼主对我真是不信任啊,我以为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们应该称得上关系不错了。”贺峋有些伤感地感慨道,就对上闻厌不为所动的眼神。   “好好好,我不说了。”贺峋在人发作前无奈地笑,打住了话音,顺着闻厌的话解释道,“唐公子毫不知情,我可是日日都在闻楼主的眼皮子底下,寄人篱下,总不好太过分,总要与主人先打好关系不是吗?”   闻厌不信:“平日里可不见你那么有眼色。”   一直在和人兜圈子,闻厌有些没耐心了,触上指节根部的指环,准备直接催动对方身上的蛊虫。   “等等!”   闻厌动作一顿,看了对方一眼,只见对方苦笑道:“闻楼主若是不信,尽管查验,我绝对配合。”   强扭的瓜不甜,这自然比强行用蛊的效果来得好。闻厌爽快地同意了,抓住了对方搭在轮椅上的手腕。   贺峋极其配合地把手往前伸了伸。   闻厌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搭在对方腕间的命脉上,低头专注地查探着。贺峋一垂眼,就可以看到那纤长的眼睫。   有时被捂着眼睛亲吻时,掌心中的长睫便会情不自禁地轻颤着,在心底撩拨起阵阵痒意。   啧。   贺峋知道现在还没到时候,视线往上移到那乌黑细软的发顶,口中闲聊般道:“闻楼主好像不是第一次探我的内府了吧?看出什么了吗?”   闻厌没理,把手一撤,又摸上了贺峋脸部与脖颈的相接处。   贺峋诶了一声:“这是要干什么?”说着就把头往后仰,拉开两人间距离。   “让你动了吗?!”闻厌气势汹汹地又把人拉了回来,手上动作不停,仔仔细细地沿着对方的脸部轮廓摸了一圈。   “我没有易容。”贺峋道,不过还是依言任凭闻厌上下其手。   “闻楼主总怀疑我的身份……”他去看对方微垂着的专注眼神,笑了笑,问道,“是想在我身上看到谁?”   闻厌手一顿。   此言一出,贺峋看到人脸色瞬间变了。   翻天覆地的羞恼瞬间涌了上来,一口气堵在心头,最不愿承认的事情被人直白地挑明,闻厌的嗓音近乎是尖利,怒极般喝道:“闭嘴!”   “闻楼主今日过来找我,是因为有人闯进了你的寝殿。可看你的意思,好像早就知道是谁。”   闻厌浑身气血都在翻涌,可偏偏对方就是不遂他的意,还要令人厌恶地在耳边不徐不疾道:“既然如此,闻楼主不如把这人告诉我,我也可以帮忙寻找,总比你执意要把我认作他人来得有用,对不对?”   ……闻厌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过。   他说不出口。   那人的名字只适合寂静无人时被他翻来覆去地咬碎在唇齿间,一旦诉之于口,闻厌就觉得自己输得彻底。   他不敢承认自己对那人有一点点眷恋,哪怕只是一点点,不然这十年间的怨恨与迷茫好像都成了他咎由自取。   可闻厌其实清晰无比地知道自己已经输了。那人的占有欲强得可怕,他清楚,接受,默许,所以他见到自己满身痕迹的瞬间就知道了是何人所为,再无第二个怀疑对象。   这份扭曲的默契横亘了多年的时光也仍无改变。   他分明以为自己是不愿意这样的。   这一瞬间,闻厌感觉无力极了。   他看着眼前人,直觉这人或多或少有些问题,但他却找不到任何切实的证据来印证自己的猜想,也说不出口再直白一些的质问。   一败涂地。   闻厌压下心中的失望,起身准备离开。   贺峋却突然把人拉住,问道:“很冷吗?”   闻厌这才惊觉两人的距离有些过近了。   满身不能现于人前的痕迹就隔着身上的一件大氅,对方看起来有些不解:“你热得脸都红了,为什么还穿着?”   闻厌就见人要顺手帮自己解开厚实的冬装,连忙一把拦住:“你管我!”   贺峋能明显感受到对方浑身一僵,盯着自己的眼神高度紧张,脸上闪过几分羞恼,随后终于反应过来,猛地甩袖离开。   只要再逼近一步,闻厌或许就能找到他此行的答案。但他还是走了。   走得头也不回,像是落荒而逃。   欺负人的机会千载难逢,可贺峋看到了那人临走前通红的眼尾,让他破天荒地起了一点点恻隐之心。   贺峋低声笑道:“罢了,反正也没多久了。”   ……   闻厌今天一整日都把时间花在了排查这件事情上。   要周则找来的人都一一盘问过了,仍旧一无所获。   转眼又是日暮,周则劝说闻厌要不先在其他地方另辟一个临时的寝宫,等查清楚后再搬回来。   闻厌却不信邪,偏要继续留在自己的寝殿中。   他待在窗边小榻上,没打算睡,专门留意晚间有何异常动静,还拿着卷书册,歪在榻上翻看着,用以打发时间。   看着看着,脑子却不听使唤地有些迟钝,殿中灯火偶尔的跳动都像带着催眠效果,最终头一歪,睡倒在榻上。   角落里的香炉兀自散发着浅淡幽香,让榻上的身影可以沉浸在黑甜睡梦中,一如每一个寻常的夜晚。   再次醒来时,闻厌看着明媚的天光愣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   不详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他顾不上睡得乱糟糟的衣衫,第一时间就扑到铜镜前。   看清镜子中自己的刹那,闻厌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满身的吻痕指印不增反减,以极其强烈的方式彰显着存在感。   然而最明显的还是脖子上那圈青紫掐痕。   淤青印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透出惊心动魄的狰狞。   只差一点,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第19章   闻厌已经把自己关在寝殿足足有四五日了。   他就像与暗处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较上了劲,每晚用尽各种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最后却无一例外地沉沉睡去。   再一次从榻上醒来,闻厌已经不像前几日那样反应剧烈地第一时间往镜子那扑,直接把手举到眼前,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腕间那一圈鲜红的印子。   闻厌闭了闭眼,手重重地垂到塌边,藕白的小臂从单衣中露出来,从细瘦的腕骨到骨肉匀亭的手臂,吻痕深的叠着浅的,新的叠着旧的,宛如这具身体被宣誓的所有权。   榻上的人突然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冰棺前,然后被寒气冷得打了个激灵。   他已经很久没觉得寝殿里冷过了。   冰棺中,那道就这么陪伴了他数十年的身影兀自安睡着,似乎也会一直平和地在这里沉睡下去。   一开始,闻厌根本就没想过给人收尸。   本来就是他让对方身死道消,假惺惺地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贺峋死的那日,闻厌回去后,独自睡在两人的寝殿中。   第一晚,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   第二晚,点上了所有的安神香,沉睡时噩梦缠身。   第三晚,闻厌终于受不了了,夜半从床上爬起来,红着眼就往崖底去了。   他给人下了葬,立了碑,收拾完了楼中所有想趁乱分一杯羹的人,以为一切便这样就此结束。   然而夜晚等到他独自一人,再次躺在曾和人无数次抵死缠绵过的床榻上时,闻厌才发现,从今往后,只属于他一人的长夜仍旧冷得可怕。   无关是非对错,真情假意,他已经可悲地习惯了对方的拥抱和抚摸。   闻厌一翻身,跨坐在人身上。   四下无人,闻厌懒得去理自己睡得有些凌乱的衣衫,任凭满身的暧昧痕迹暴露在空气中。   “师尊……”闻厌低喃着,俯下身去,冰凉的指尖碰上对方同样毫无温度的身体。   他拉起那苍白的手,一点点覆在自己手腕上。   闻厌看着触目惊心的红痕被那骨节分明的手严丝合缝地掩盖着,两人肌肤相贴,冰冷得难分彼此。他轻声道:“我知道,一定是你。”   他抬眼去看,对方仍旧静静地躺在冰棺中,完全没有曾醒来过的迹象。   “可为什么你就是不出现?!”闻厌忽地有些激动,身体细微的发着抖,脸上是连日积累下来的惊惧和憔悴,但又不是单纯的害怕,死死盯着身下人的眼睛中,有外人无法看懂的复杂情绪在翻涌。   他收回被握着的那只手,腰越弯越低,几乎要贴在人胸膛上,慢慢把脸颊贴在对方掌心上蹭了蹭,然后又被冰得一抖。   “师尊,你是在惩罚我吗?”漂亮的眉眼带着显而易见的落寞,偏头亲了下颊边的修长手指,委屈地低声道,“我知道错了……”   然而下一瞬,闻厌就扔开对方的手,猛地揪住了身下人的衣领,横眉怒道:“是!我是错了,可你自己寻死,又凭什么这样对我?!”   他一把把人扯了起来,将自己有些散开的衣襟拉得更开,指着自己满身的吻痕,恶狠狠道:“这样到底算什么?!”   但无论他怎样吵闹,偌大寝殿内都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闻厌慢慢泄了气,环着眼前人的腰,僵硬的脊柱一节节放松,把自己埋进了对方冰冷的怀中。   “师尊……”闻厌的声音闷闷的,他眨眨眼,驱散不受控制涌上来的水雾,轻声道,“我恨你。”   ……   “楼主,您不再考虑一下吗?外门的防守毕竟没有那么严密,属下觉得还是另寻他处为好。”周则跟在闻厌身后,劝说道。   “另寻他处?你是怕底下那些人不起疑心吗?”闻厌重新套上了易容,连日来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夹枪带棒,“本来一个个就不安分,若是让他们知道了这件事,这是上赶着要他们造反。”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那么多人,我可杀不过来。”   “是属下考虑不周了。”周则道。   他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闻厌:“还有广云宗那边,原本定下的会面时间就在两日后,赵宗主已经来信询问,楼主有何打算?”   “我不去。”闻厌道,“你随便找几个人走一趟,也算给够那老家伙面子了。”   周则自然都听闻厌的,不过面上有些为难道:“唐公子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个消息,主动说想要过去。”   “他也不给去。”闻厌直接否决。   闻厌的话音斩钉截铁,周则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闻厌当初费尽心思地接近对方取得信任,最近的事情一出,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连续一段时间以来的努力说不要就不要,把人扔在那,像是已经对众人趋之若鹜的还魂草失了兴趣。   周则不是猜不到眼前人变化的原因为何,至始至终,闻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罢了。   他哪怕再不愿相信,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可能真的回来了。否则能让闻厌如此的,除了那位前任魔君,眼前人的师尊,还有谁呢?   “好了,你别跟着了。”闻厌停下了脚步。   前面就是外门弟子的住处,周则作为直属楼主的副使,总是出现在这里也会惹人生疑。   闻厌习惯性地摆摆手,没留神,宽大的袖口往下滑,就露出那截小臂上的斑驳痕迹,脸一黑,连忙把袖子一拉,加快两步径直走了。   一闪而过的红痕落在周则眼中,格外不舒服,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他心头积聚着,他能感觉到自己追随了近十年的人正在被一点点抢走。   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属于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夜色再次降临。   闻厌从一开始看到日落就变得惊疑不安,到冷静地四处找寻破绽,再到现在已经成了诡异的麻木。   他已经自暴自弃地放弃了做任何准备。   自己师尊还活着的时候,他就从来打不过对方,哪怕这几年修为渐涨,在魔域中鲜有敌手,贺峋若想做什么,闻厌也不认为自己有反抗成功的能力。   不过眼见夜色加深,还是会下意识地紧张。   闻厌呼了口气,上了二楼。   贺峋回来便看到空了一个多月的屋子里突然住进了人。   二楼的窗边上站了一个人影,趴在栏杆上,漫无目的地随意张望着。   白皙纤细的指尖夹着烟斗,轻淡的烟雾缭在脸侧,让掩在后面的那张脸有些模糊。   都说犹抱琵琶半遮面,贺峋觉得还是有道理的,烟雾缭绕中,眼前的一幕格外赏心悦目,哪怕现在对方是易容后的那张脸。   毕竟他这徒弟的易容带着非常明显的个人风格。   别人都是尽力把自己往平平无奇的方向改,偏偏这人原本长得引人注目就算了,易容后也诸多讲究,怎么都会捯饬出一个给自己看得顺眼的样子来。   屋中亮着暖黄的光,打在闻厌身后,让那些不应被人看见的痕迹皆笼罩在了沉沉阴影下。   但贺峋闭着眼都能说出每一个印记的具体位置,还有落下亲吻时对方的每一个反应。   这是只属于他的风景。   贺峋的位置恰好是视线的死角,闻厌没看到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去了,没多久,就传来了清越的琴声。   贺峋回自己住处的脚步一转,笑了笑,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闻厌很少碰琴,只在小时候跟着贺峋学过几天,很快觉得没有意思。   因为他发现比起弹奏,自己还是更喜欢用琴弦割开别人的喉咙。   恰巧见到这里摆着一台,便信手拨了几个音。刚起了个调,琴音突然一滞,闻厌抬眼看向门外,屈指勾起一条琴弦,手腕一压,就往门口甩去。   “谁?!”   琴弦被内力震断,宛如一把锋利的长剑出鞘,贺峋及时地往旁侧躲了下,就见琴弦犹带着嗡鸣声,擦着他脖子打进了墙中。   脖颈上还是传来轻微的刺痛感,贺峋抬手摸了摸,沾了血。   贺峋笑着叹了口气:“闻楼主好大的火气。”   闻厌一看是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却还是没把人拦在门外。   于是贺峋就极其自然地进来了。   “唐柏已经念叨他的景明好些天了,他一直没见你来信阁,都忍不住去问你那位副使了。”贺峋笑道,“我来替他看看你。”   闻厌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找我干什么?”   贺峋道:“我哪知道?他念叨的是你,又不是我。”   闻厌突然觉得对方的话音中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味,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总说是为了找你那道侣进的魔域,该不会这道侣就是唐柏吧?”又意外道:“你竟然打人家的主意?”   闻厌话说完,就见贺峋脸上的笑容一僵,微不可察地黑了脸。   闻厌大笑出声,难得见这人吃瘪,努力收了笑一本正经道:“开个玩笑嘛。”   他站起身,拿过一旁的烟斗,绕过面前摆着的古琴走到贺峋身前,弯腰,慢悠悠地吐了口烟,笑道:“你呢?你有没有念叨我呀?”   贺峋先是闻到了苦涩的酒味,极其浅淡,如此近的距离才察觉出几分,接着清冷的烟云就带着挑衅意味扑面而来。   他没有躲,抬手攥住了闻厌的烟斗,隔着一层淡淡的朦胧雾气,缓缓弯起了嘴角:“我自然也对闻楼主朝思夜想。”   窗外的月亮一点点往上爬,闻厌看了一眼,把烟斗一抽:“可我对你没有兴趣。”   前一秒还言笑晏晏的人说变就变,直起身子一指门口,毫不留情道:“夜深,不留客了,请吧。”   贺峋也偏头看了眼窗外,月亮已经掩在了云层后面,半明半暗。   他在心里笑笑,点了点头,在闻厌的目光中依言转身离开。因此闻厌也没看到对方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有规律地轻敲着,像是无声的倒计时。   往外一段距离后,贺峋的动作一顿,听到了身后传来咚的一声。他转身,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软倒在地的身影。   他弯腰把徒弟揽到怀中,再顺手捡起掉到地上的烟斗。   贺峋曲指勾起怀中人的下颌,左右看看,再摸摸眼下的淡淡青黑,温柔地在眼尾落下一吻,叹道:“真可怜。”   轻柔的吻向下游移,到了鼻尖,贺峋在本该有颗小痣的位置上又吻了吻,微微一笑:“好啦,先让你开心几天吧。” 第20章   一只白皙纤长的手从床帐中垂落,五指微曲着,兜住洒进屋内的日光,往上是白玉一般的小臂,肌肤光滑细腻,不见半点瑕疵,然后手的主人翻了个身,碰到了搁在床头的烟斗。   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传来,闻厌动了动,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他懒懒地坐了起来,撩开床帐,才发现是自己的烟斗又遭了殃。   之前那把在打斗中碎得完全不能用,只能新换了一把,然而才用了不久,墨玉烟杆上就添了两道裂痕——闻厌觉得自己最近可能和烟斗犯冲,总是毫无察觉地就摔了。   他郁闷地捡了起来,施了个术法先勉强用着,慢慢走到了铜镜前。   果不其然,镜中的身体没有再出现那种痕迹。   第五日了,闻厌看着自己光滑如初的手臂,几乎都要以为前段时间的事情只是自己的幻觉。   那藏在暗处的身影就和逗他玩似的,看他惊惧不安,看他戒备警惕,然后再潇洒地转身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闻厌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良久,突然恼怒地踢了一脚,镜面应声而碎。   他深吸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的头疼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上次出现这种情况后不久,他就毫无征兆地功力全失、目不能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恼人的痕迹暂时消失了,他可以不用担心自己会在毫无还手之力时真的对上那人。   闻厌平复好思绪,出门往山海楼的地牢走去。   此时已经间或有几声蝉鸣,昭示着夏日的临近。   唐柏从信阁的窗户往外看去,觉得自己到该走的时候了。   在山海楼的两月倏忽而过,过于平淡而顺利,有时都让他忘了自己是处于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域之中。他把这段时间收集来的密报仔细地整理好,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唐柏深深地吸了口气,暗自握拳下定决心。景明已经帮了他许多,接下来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他自己去解决了。   只是一想起少年,唐柏的眼神有些黯淡。对方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除了那日晚上意外撞见他负伤而归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既然准备离开,总是要正式道别的。   另外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在信阁的另一头,正平和地把手中的信件文书一份份放好。唐柏看了对方一眼,决定自己主动去找人。   绕过书案时发现地板上还散落着一叠画像,他脚步一顿,捡起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万宝宫。   他和景明一开始被关押的地方。   唐柏一张张看过去,发现几张面孔有些眼熟,好像在牢中隔着厚厚的铁门见过。他快速地翻了一遍,发现画像描绘的正是曾被关押在万宝宫地牢里的所有人。   不过这东西现在也没什么用处,唐柏正要把它叠好放到桌面上,心中一跳,猛地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在越来越剧烈的心跳中,他又飞快地过了一遍,一股寒气窜上脊背,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里面没有少年那张极具标识性的面容,也没有闻景明这个名字。   唐柏把这叠纸往自己怀中一卷,往外面跑去。   ……   周则已经等在地牢的门口了,见到闻厌后,就对人道:“楼主,归元之会那日您被人刺杀,接应人进楼里的叛徒找到了,就在里面。”   闻厌点点头,率先迈步而入。   地牢里值守的弟子见楼主骤然亲临,都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低头行礼。   闻厌脚步不停,玄色织金的衣摆拂过阴冷石阶,只给众人留下一个肃杀的影子。   周则跟随人后,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已没有了前几日的焦躁,穿着从厚重的大氅,到同样遮得严实的外袍,再到如今已变得轻薄的衣衫,看起来已经摆脱了每晚过后莫名出现的痕迹。   但对方又不像是完全高兴的样子,眉目间压着他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周则按下诸般猜测,快走几步,在闻厌耳边道:“楼主,还有一事,唐公子今日又在找您了,这次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我看他的神情都不太对。”   “知道了,我处理完这个就去找他。”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最深处的那间牢房。   周则打开门,随闻厌走了进去。   最中间的刑架上吊着个人,浑身血肉模糊,半死不活地歪着头,听到开门的动静,浑浊的双眼中燃起一线希望,然后看清站在最前面的身影后,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周身都是恐惧至极的绝望。   周则从墙上挂着的刑具中取下一根鞭子,恭敬地递到闻厌手上,低声跟闻厌说明情况:“已经审了半日,还是不松口,不过应该快撑不住了。”   闻厌点点头,接过后扬手甩了甩。   闻厌本意只是试下手感,哪想到对面那人反应强烈得过分,被凌厉的破空声吓得惨叫一声,拼命喊道:“我说!我全都说!”   这下换成闻厌诧异地看他一眼,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干净无比,没沾上半点血沫的鞭子,不解地对身旁的周则道:“我没打他啊?”   周则看了眼自闻厌进门后就吓得魂不附体的人,再看看面前一脸无辜的少年,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人接着又哆哆嗦嗦地开口:“我知道的全都可以说,不过周副使,不能在这里。”   周则眉心重重一跳,被对方这意有所指的话弄得皱拧起了眉,看向闻厌道:“属下……”   闻厌安抚地朝他笑笑:“没关系,明正,你先出去等我。”   周则张了张口,压下心中的动荡不安,没有再解释,依言退出去了。   闻厌看着周则的背影消失在地牢中,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手中拎着的鞭子往上抬了抬,对人道:“好了,这下可以说……”   又是惊恐的凄厉哀求响起。   闻厌止住了话音,看着只要自己一动,就吓得魂飞魄散的人,重重叹了口气:“我有那么可怕吗?”   然后他在对方恐惧的眼神中慢慢弯起眼睛,用鞭子挑起那张满头是血的脸,笑吟吟道:“不过那么害怕……看来是见过我怎么处置别人了。”   那人急促道:“楼主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属,属下一时糊涂,以后一定……”   闻厌轻笑一声,直接打断道:“我不要不听话的狗。”   下一瞬却又露出了个好看的笑容,柔声道,“但如果接下来你的回答让我满意,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狠厉和肃杀好像突然从这张漂亮的面容上退散了,带着说不出的蛊惑意味,明知道里面潜藏着致命的危险,还是让人情不自禁地移不开眼睛。   那人被这一眼看得迷迷瞪瞪地点点头。   闻厌道:“你放进来的是什么人?让你们在那时候刺杀我的又是谁?”   那人张了张口,正要答话,闻厌却蓦地目光一凝,侧身劈手就是一鞭子甩了出去。   厚重的石板接连发出咔擦的开裂声,上面的裂缝在此时就像一条追命的绳索,在不远处的拐角停了下来。   躲在暗处的偷窥者被随之而来的阴冷魔息紧紧缠绕,发出一声痛极了的闷哼。   吊在刑架上的那人也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干裂的嘴唇才抖了抖,就被闻厌回头不耐地瞪了一眼,硬生生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哀叫咽回肚子里。   闻厌就立在原地,转头阴沉道:“滚出来。”   拐角处的身影晃了晃,露出个衣角,闻厌觉得好像有些眼熟,皱了皱眉,再次道:“不要让本座说第二遍。”   那道身影终于走了出来,在离闻厌几步外站定。   两人隔着一道牢门相望,唐柏紧攥着拳,指尖都要嵌进肉里,嘴唇开合几次,终于嗓音艰涩道:“……景明?” 第21章   这是唐柏第一次在山海楼中看到没有易容的闻厌。   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过少年原本的模样了,面对那张漂亮雅致一如往昔的面容时,第一反应竟然是觉得有些陌生。   他也从未在这张脸上见过如此陌生的神情。   身后那血肉模糊的身影不时泄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闻厌就和没听到似的,乌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得没有任何感情,就像打量猎物的野兽,被这样看着,唐柏有一瞬甚至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出这地牢。   闻厌突然展颜一笑,对脸色发白的唐柏道:“你看到了呀。”   唐柏的嘴唇张张合合,因为震惊和恐惧在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相处时对方漂亮明媚的笑容不断在脑中闪过,逐渐和眼前笑意盈盈的人重合在一起,让人自心底最深处升起阵阵凉意。   地牢里的血腥味源源不断地飘进鼻中,唐柏打了个寒颤,涌到嘴边的第一句话是:“你要杀了我吗?”   “我当然不会。”闻厌回答得不假思索,像两人平日里相处的那般向人走来,“唐柏兄,我们……”   “别那么叫我!”唐柏突然反应激烈地吼道。   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眸有瞬间的怔愣,唐柏发现自己心里竟闪过几分后悔,然而被欺骗的愤怒正在心底灼烧着,很快就盖过了这点微不足道的情绪,仍旧毫不退让地对眼前人怒目而视。   “好。”闻厌短暂的一愣后就妥协了。   唐柏的脸上青白交加,闻厌看着人这个模样,还是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刺激对方。   唐柏的□□,努力让一团乱麻的头脑冷静下来,质问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是。”   唐柏知道如今外面对唐家的态度,只是还抱着一丝希望问道:“难道你也是看上了传闻中的还魂草才接近我的?可你怎么会需要这种东西……”   “是。”闻厌直截了当道。   其实他若是想把这谎话编下去自然是轻而易举,甚至唐柏自己心里也存着几分这样的念想,然而闻厌极为坦诚地全部应下,又破天荒率先软下语气:“虽然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但一开始总归是我别有目的在先,此事你怨我我无话可说。相交一场,我也不想就这样断了,作为补偿,你想要我如何做我都可以答应,好不好?”   神态语气都和唐柏更为熟悉的那个少年一样,然而对方此时越是这样,就越让他感觉割裂,这种错位感让他半点都无法接受,怒不可遏道:“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谁敢和你相交?!”   不算故作温和的虚情假意,闻厌很少有对一个人如此好态度的时候,哪怕是最怕贺峋的那几年,但凡对方凶一点,在他这都只有被指着鼻子骂回去的份儿,他好不容易低声下气一回,对方却三番四次地不领情。   闻厌脸上的笑渐渐沉了下去。   如果闻小魔君会对自己做过的坏事愧疚不已,那么他此时也就不会站在山海楼中了,所剩无几的良知在他心里刚冒了个头,就被唐柏一顿吼给吼了回去。   闻厌往前一步,点了点头:“好。”   横亘在两人中间的牢门被强横的魔气震裂,唐柏猛地抬手挡住炸开来的碎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闻厌步步逼近,唐柏一退再退,直到身后就是死路。   闻厌停了下来,问道:“你要求我坦诚,可你呢?”   他看着唐柏瞬间一僵,笑容一点点爬回脸上:“唐兄不也一样没有坦白过自己的来历吗?说起来,我可没有骗过你呢。”   唐柏正有些为自己刚才的重话懊悔,一听又火了,怒极反笑道:“你还说没有?!”   唐柏只要一回想就能抓住对方以前话中的漏洞:“你说你与山海楼签了死契,不久前才逃了出来。可你分明是山海楼的楼主!”   “如果这个‘不久前’可以理解为十年前的话,我的话确实没错。”闻厌面不改色地分辩道,“只要我师尊在一日,我确实半步也踏不出山海楼。”然后又慢悠悠一笑:“可惜他十年前死了。”   “……那你的名字呢?!”唐柏被噎了一会儿,又想起其他的,“山海楼里可有闻景明这个人?!”   “哦,那是我的表字,不过很少用。”闻厌笑得更开心了,“你是唯二两个知道的呢,一般人我才不告诉。”   唐柏被堵得脸色都有些发青,抖着唇看着闻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闻厌见状,幽幽叹了口气,还是放缓了声音:“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但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你也知道,身份一暴露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如还是住在山海楼中,你的行动我也不会干涉,如何?”   闻厌话间的照顾和妥协之意却让唐柏心头更加沉重。   这无疑在提醒他一个事实——眼前人是骗了他,但这段时间以来在魔域的帮助也是真的。   他甚至比对方还不如。   唐柏摇了摇头,艰难道:“我只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他抬眼,不放过闻厌的每一个表情:“我拿到的那些密报,上面对唐家灭门的记载,是真的吗?”   闻厌道:“自然是真的。”   眼前这张漂亮的脸上每一处都无懈可击,唐柏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不敢相信这人说的每一句话了。   闻厌见到对方的反应,挑了挑眉:“你不信?”   “我不敢信……”唐柏的嗓音颤抖,初时的震惊和愤怒过后,他只剩下了满心的冰凉和畏惧,哀切道,“我我现在只想离开山海楼,自己去找这件事的真相……”   闻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何需求我?我刚才就说了,不会干涉你的行动。”   闻厌说罢就转身往回走,像是对任何人都不会在意和挽留,剩淡然的话音飘到他面前:“既然如此,唐兄自便吧。”   眼前人走得太过毫不留恋,唐柏下意识张了张嘴,又根本无从开口,只能看着那清瘦的背影离自己而去。   ……   周则遵照闻厌说的话,一直等在地牢门外。   没多久,就看到里面有个身影匆匆跑了出来,他还以为是闻厌,迎上去后却看到了唐柏那张脸。错愕之下,他都忘了去拦,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路往离开山海楼的方向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拍脑袋,赶紧往地牢里面跑。   闻厌正蹲在那血肉模糊的人影前,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到是周则后皱了皱眉:“不是让你在外面等我吗?”   周则都呼吸都没平复下来,喘息着道:“楼主,我撞见唐公子从地牢里出去了,他有没有看到你?”   闻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他什么都知道了。”   周则一听就急得往外跑:“属下立即让值守的弟子把他拦下来!”   “回来。”闻厌把人叫住,“不用管他。”   “可是楼主您费了那么多心思在他身上,怎能就这样让他离开?”   闻厌好笑地看了周则一眼:“明正啊,我很欣慰你终于有了点魔修的样子。”   不过周则此时显然没心思听他开玩笑,闻厌只能叹了口气:“好啦,我都不在意,你着什么急。”   闻厌没再管自己的副使,转了回去。那原本吊在刑架上的人影摔在了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喉咙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嗬嗬声。闻厌扒开对方的眼皮看了一眼,又伸手去探对方脖颈间的动脉。   “楼主,这是……?”   闻厌哼了一声:“趁我没注意,自己服毒。不过又狠不下心,现在想死也死不了。”   浑浊涣散的瞳孔映着蹲在身前的少年,止不住地畏惧瑟缩着,而服下的剧毒药效只发挥了大半,比起眼前人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手段还要让人痛苦,只盼就此死去了才好。   接着咔擦一声,闻厌手上一用力,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他拍拍衣摆站起身,感叹道:“之前都扛下来了,一见我就不想活,那么想不开做什么?”   闻厌在角落里的软椅坐下,一手揉了揉太阳穴,才勉强压下脑中翻搅起来的疼痛,转向周则吩咐道:“他肯定在等什么人来救他,顺着这个往下去查。”   周则点头应下,但看闻厌的眼神还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问道:“楼主可是还有事情吩咐?”   “也不算。”闻厌道,“我只是有些不解。”   周则低头站在人身前专注地等着下文。   闻厌垂眸,拿手帕擦自己右手沾上的血,但血迹实在太多,总有一些留在手上。   闻厌觉得自己又想叹气了,他往后一靠,问道:“明正,你跟了我差不多十年,你觉得我这副模样看起来很可怕吗?”   这个问题出乎周则的意料之外,他下意识地随之抬眼看向闻厌。   眼前人这张脸和可怕二字半点也沾不上边,无论何时都是赏心悦目的,不会像部分魔修一样被功法中的邪气影响,日积月累下面相都变得有些狰狞。   让人害怕的是有时会在这张脸上浮现的神情。   周则见闻厌杀过不少人——能在魔域中活下去都杀过人。但闻厌不同,他像是天生就缺乏对死亡的敬畏,手中溅上温热的鲜血时,那双乌黑的眼眸会闪过微妙的光,嘴角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   初时的周则只觉得这样的闻厌危险,但又独特得让人移不开眼,想了好久,才意识到那种神态叫做享受。   就如闻厌此时问出这个问题时,是发自内心的不解,好像不觉得拧断一个人的脖子和吃饭睡觉有什么不同。   被这种眼神注视着,周则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喜欢上的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怪物。   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   闻厌从自己副使那一瞬间的沉默中琢磨出潜藏的意思来了,点点头,恍然道:“果然,怪不得一见我这样就跑了……”   周则反应过来了,意识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想要解释,但他又一向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最后只能尽力剖白着自己的真心,单膝跪下道:“无论楼主是何模样,属下都愿追随楼主。”   “为什么?明正,你不会背叛我吗?”闻厌起了好奇心,手肘撑在交叠的双腿上,俯身凑近笑道,“本座何德何能,让你如此死心塌地?”   “因为……”周则看着那遥不可及的人就距离自己不过一寸,有几缕清苦的冷香钻进鼻尖,引诱着他不断靠近,最好能近到打破两人间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彻底把眼前人拥入怀中。   他闭上了眼,宛如等待宣判的囚徒,开口:“因为属下心悦楼主。”   闻厌的笑容一凝:“你说什么?”   “因为属下心悦……”   “啪!”   周则被打得整个人猛地偏向一侧,差点就扑倒在地,带着血的指印迅速浮上脸侧。   果然……   周则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不敢有其他动作,迎着闻厌的怒火迅速稳住身形。   “周明正,你真是好大的胆子。”闻厌冷冷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打我主意。”   周则怎会不知喜欢上这人就像走上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可哪怕是咬牙剖白自己心意的时候,他都不敢有任何的越界,多年来的上下属关系已经牢牢框住了他,在闻厌生气的时候只会惶恐道:“属下知罪,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闻厌此时却不想搭理他了,往后靠回椅子上,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死寂般的沉默中,周则抬头悄悄看了闻厌一眼。   他明白,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出现再对方面前了,首次放纵自己的目光仔细描摹过眼前人的眉眼。   从下往上看去,扬起的脖颈线条优美,下颌清晰流畅,微抿的薄唇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薄与冷漠,鼻梁秀挺,还有鼻尖那颗小痣……   周则突然毫无来由地觉得这里肯定被人温柔地亲吻过。   还有柔软的唇瓣,纤长的脖颈,精巧的锁骨……   脑中的画面突然具象化,周则猛地意识到他见过对方这幅样子,就在几日前。   属于对方的过往时光只是在他面前展露了浮光掠影的一角,就让他心跳如鼓,偏过头不敢再看。   沉重的不甘与嫉妒几乎要把周则压垮,他终于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撼动那个幽灵般缠绕了闻厌数十年的男人在对方心中的地位。   闻厌终于睁开了眼睛,迎着周则忐忑不安的目光,突然提起旧事:“我当上楼主的的头一年,正道那群老东西为难我,你主动留下,我才得以脱身。第二年的年底,山海楼的宴席上,有人突然动手,你替我挡了一刀,养了两个月才好……周明正,我不是什么人都杀。”   周则听懂对方的意思了,脸上表情有些难过又有些愧疚,最终低声道:“楼中有一份差事需要前往极北之地,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属下愿自请前往。”   闻厌默默看了低着头的人一眼,挥挥手,准了。   周则看人起身要绕过自己往外走去,深呼吸了数次,鼓起勇气叫住了闻厌:“楼主,属下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说。”   “这么多年来,楼主不肯接受其他人……”周则之前其实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不过那时才起了个头,就激起对方极其剧烈的抵触,他咬咬牙,手指紧攥成拳,心一横,问出了那个困扰自己近十年的问题,“是因为贺峋吗?”   闻厌条件反射地想要发火,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抵触。他放任自己在随之勾起的复杂情绪中沉静了片刻,开口道:“我不知道。”   但或许闻厌自己都不知道,他此时的神情其实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周则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眼睁睁地看着闻厌走远,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去了一趟地牢就引出来那么多事,闻厌本以为不会有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直到他醒来,再次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熟悉不已的吻痕和指印,宛如那人放肆又张扬的所有权宣誓方式。   任人鱼肉的憋闷再次涌上心头,闻厌忿忿地一把掀了桌子,有刺眼的灵流在身旁炸开,一如主人糟糕至极的心绪。   等等……   闻厌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又甩袖打出一记,然后愕然发现,他体内流淌了数十年的阴冷魔气突然变成了至纯至净的灵力。   而他对此还并不陌生。   因为这就和轮椅上的那人一模一样。 第22章   那道灵力来得突兀, 去得也迅速,转瞬就沉入了血脉深处,蛰伏回阴冷的魔气下, 但也足以让闻厌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切。   他此时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一闪而过的异样了,心里所有的怀疑都在这瞬落到实处,他才明白原来自一开始所有的猜测竟都是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   闻厌一刻都等不及了, 身影一动,往对方惯常会出现的信阁飞掠而去。   沉重的木门被人砰地踹开,信阁中的值守弟子被这动静惊动, 喝道:“何人敢在山海楼中无礼!呃……楼主?!”   闻厌越过人往里面扫了一眼,再无他人。   那弟子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楼主的脸色变得不妙起来,周身的温度冷得骇人,像是随时濒临发作的边缘。   那人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了,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口中就一叠声地道:“楼主息怒!弟子……”   他都没说完,那道立在门前的身影就毫无感情地看了他一眼, 直接转身走了。   ……走了?   那弟子感觉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逃过一劫, 但对方临走前的那一眼总让他觉得好像别有深意,生怕是不动声色间就给自己挖了坑,咬咬牙,还是追出了门外。   闻厌就停在信阁外不远处。   对方像是突然消失在了山海楼中似的,闻厌感觉不到对方的半点气息。   凭什么?在自己身边潜藏了那么久, 终于被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 他凭什么在这个时候消失不见?!   闻厌咬着牙, 在溢满胸膛的愤怒和委屈中, 气恼地踢了路边的石子一角。   无辜的鹅卵石被人毫不讲理地牵连,咕噜噜地滚到一侧。   闻厌扭头要走, 在看到露出来的那一小片地面时,又停下了脚步。   有不明暗褐色从地面渗出一角,延伸到被石子遮挡住的其他地方。   “楼主!”那弟子从信阁一路往闻厌这里跑来,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盯着面前的土坑,就连有人出现在身边都没反应。   他不由又叫了一声,顺便探头往土坑里看了一眼……   “呕!!!”   眼前的画面冲击力太强,哪怕他是个正儿八经的魔修,都感觉邪气得有些过分。   不大的坑中是碎得七零八落的肢体,有规律地堆叠在一起,上面的皮肉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但奇怪的是,腐坏到这种程度的断肢都没有散发出任何臭味,就像有人怕熏到谁似的,非常体贴地专门处理过。   那弟子蹲到一旁干呕了半天,终于缓过来一些,惨白着一张脸去看他们楼主,就见那双乌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专注得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多少人敢直视眼前这一幕,所以也看不出白骨与血肉勾勒出来的是一朵黑红的花,纯白枝条上缀着的花正处于盛放与凋零之际,糜艳至极。   在一旁弟子惊恐的眼神中,闻厌蹲下身,指尖从那堆让人作呕的碎骨烂肉上拂过,宛如收下了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   从零碎的布料中,他勉强猜出了这里原来应该是谁。那是唐柏刚进入山海楼的时候,自己有次和人在信阁中动手了,后来对方被带出去商谈,就再也没出现过。   他深吸一口气,就在这时,消失已久的熟悉气息突然在识海中浮现了一瞬,闻厌猛地站起身,往前一踏,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搭上的弟子愣愣地看着人再次消失不见,喃喃道:“楼主果真是来去无踪啊……”   他想起对方刚才的专注模样,也有些好奇心起,强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想再看一眼,黑红的火焰就突然升腾而起,幸亏他反应及时才没被烧到鼻子,吓了一跳,连忙一溜烟地跑回信阁中去了。   当火焰停歇,闻厌也停下了一路追寻的脚步。   眼前竟然是他的寝殿,更准确地来说,是一旁连着渡廊的侧室。稀稀落落的灵牌仍旧立在桌上,空气中漂浮着少有人至的冷清气息,一如闻厌每次来这里时的景象。   然而这次多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安静地看着那黑沉的一个个灵牌。   贺峋听到意料之中的动静,推着轮椅微微侧过身,就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闻厌。   对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无意识地咬着唇,唇瓣都有些发白。   贺峋看着这副模样的徒弟,轻叹了一声,笑着唤道:“厌厌。”   轰隆一声,闻厌耳中霎时一片嗡鸣,强烈的情绪激荡下,身体一晃,抬手扶住了门框。   “师尊……”闻厌从牙缝间挤出来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可贺峋听到了。他站了起来。   自这一刻始,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贺峋背对着闻厌,身形迅速拉长拔高,转瞬就与闻厌印象中的那个修长身影重合起来。   贺峋垂眸,徒手掰断了立在正中间的那块灵牌,转过身,微笑着向闻厌走来。   与那副虚假皮囊一道消失的还有此前这人身上的温和有礼,贺峋看向自己的徒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侵略意味,每随他往前一步,强势得要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就愈重一分。   就像与之呼应,楼中突然响起厮杀声,动静越来越激烈,像是要变天了一般。   在久违的熟悉恐惧中,闻厌的心脏重重一跳,强烈的危险预感已经让他想要夺门而出。   贺峋已经来到了面前。   他俯身把人圈在自己和门板的狭小空间中,用那只落了寥寥一字的灵牌轻轻拍了拍闻厌的脸颊,和人对视着,同样黑沉的眼眸一弯,笑吟吟道:“厌厌就这么盼着为师死吗?”   闻厌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死死地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   “……是。”闻厌一把夺过了对方手中的灵牌,狠狠地扔到人身上,缓缓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来,“原来您老人家还没死透呢,倒是徒儿疏忽了。”   贺峋不闪不避任他砸,抬手用拇指摩挲着人精致细腻的侧脸,再弯腰吻了下闻厌的鼻尖,低声笑道:“为师以前有没有教过你,总是嘴硬是会吃苦头的。”   闻厌被这一吻弄得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温柔的低语像是危险来临前的预告,他当即就是一脚踹了上去。   可是闻厌却忽略了此时两人间的距离,他还没踹到人身上,就先被人捞住了大腿根,紧接着对方的身躯就压了上来,未卜先知般一把扣住了他两手手腕按在头顶,强硬地撬开唇齿。   闻厌浑身上下都被人按着动弹不得,憋着一口气不想让眼前人得逞,偏要扭头往一旁躲,被堵住的口中不断发出唔唔声。   贺峋干脆把人双手反剪到身后,牢牢地固定在自己怀中,空出一只手来按着怀中人的后脑,眼中喜怒难辨,贴在人耳边问道:“厌厌不愿吗?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贺峋亲昵地蹭蹭徒弟的脸颊,咬了下耳朵,感受到掌下的身体瞬间一僵,满身的抵触似乎软化些许,无声地弯了眼睛。   他一改方才的强硬态度,耐心地温柔撩拨着,细密的吻从耳根落到脖颈,化去怀中人竖起的尖刺,让人发软的身子直往自己手上掉,只有脖颈拉扯出一个紧绷的弧度,垂着的眼睫轻颤,宛若濒死的蝴蝶。   贺峋埋在人颈窝舔吻,又咬了口精巧的锁骨,抬眼就看到闻厌从耳根到脖颈都漫上了一层薄红,衬着先前还未散去的淡淡红痕……满身都是自己留下的痕迹。   此时再无那些恼人的家伙围在自己徒弟身侧,贺峋心满意足地深深吸了口气。   眼看猎物就要被收入囊中,贺峋微微一笑,眼神慢慢变了,陷阱般的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能把人拆吞入腹。   没想到闻厌就在此时睁眼,迎着自己师尊毫不掩饰的欲望,猛地挣脱开束缚给了对方一拳!   他在尚未平复的喘息中冷冷道:“……别碰我。”   贺峋用手背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脸上的表情沉了一瞬,接着嘴角又勾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来:“是吗?厌厌,你要不要听听你现在喘成什么样了?”   “还有……”他伸手拨了拨闻厌瞬间变红的耳朵尖,目光意有所指地往下一垂,低头在人耳边吐出来的言辞更加下流露骨。   闻厌当即又是一拳,然而这次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贺峋看着从自己暴露身份开始就一直憋着火的徒弟,无奈地叹了口气:“为师的好徒儿,你可真难伺候。”   贺峋苦恼道:“当初你想让我死,我便死了,后来你又想让我活,我便活了。偏偏你都不满意。厌厌,你想要为师如何?”   还没等闻厌回答,贺峋的话音一转:“……还是说你想找别人了?”   “姓唐的小子,那个恨不得把人挂在你身上的副使,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还有楼中其他人更不用说了……”贺峋自顾自地数着,眼眸一眯,问道,“除了这些,还有谁?”   果然是这人搞的鬼!   闻厌想都没想就呛道:“我爱找谁找谁唔——”   直接被捂住了嘴。   “厌厌。”贺峋温和地唤人名字,微笑道,“你最好想好了再说,不要惹我生气。”   闻厌静默了一瞬,又气愤地唔唔嗯嗯着,就听贺峋突然道:“听,有没有觉得外面的声音很像那一晚?”   闻厌一抖,霎时完全安静下来。   兵刃相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逐渐和脑海中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一如他把自己师尊逼到断崖边那晚。   传言中的夺权是真的,弑师也是真的。   除了把长剑刺入胸口的那个人。   那晚极度混乱。   一开始其实是楼中另有人叛乱,贺峋应对这些早已经验丰富,处理得干脆无比,却没想到身边的徒弟突然发难,两方人马在尚未干涸的鲜血上面又交起手来。   那晚也是闻厌对上自己师尊时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他的剑抵上对方心口,锋利的剑尖已经刺破胸前的衣物,有几缕暗红的血迹渗了出来,只要再往前一点,就能穿胸而过。偏偏在最后一刻被人一把抓住了剑刃,力气之大,让他拼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利刃切割开皮肉,血珠不断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滑落,很快就在地上积聚了一小摊血洼。   贺峋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对拿剑指着自己的徒弟道:“你犹豫了,厌厌。”   哪怕是此刻,这人脸上也不见怒意,嗓音低沉悦耳,宛如情人间的喁喁私语。   两人昨晚还在寝殿中抵死缠绵,云消雨歇后,又仿佛爱侣般相拥而卧。   当时闻厌被折腾得狠了,脾气一上来逮着撑在自己耳边的手臂就咬,贺峋抬手抓住剑刃时,还能在露出来的修长有力的小臂上看到一个深深的牙印。而闻厌的衣襟在打斗中散开了一些,锁骨靠上的地方一枚吻痕若隐若现。   两人站在一起时,身上的痕迹一看就关系匪浅。   但闻厌知道自己完了。   一念之差间形势逆转,闻厌拿着剑的手开始发凉,冷意逐渐蔓延到全身,让他打了个寒颤。   “抖什么?”贺峋手上用力,把剑抓稳,像平常教导徒弟一般道,“拿稳了。”   “师尊……”闻厌只犹豫了片刻,就软下声音叫人,率先道,“我错了。”   他想退后,剑却被人抓着不放,此时这已是他面对贺峋时的最后倚仗,闻厌又不敢放手,只能僵持在那里。   贺峋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的脸上有飞溅上的血迹,也有细小的伤口,被血打湿的玄色外袍比夜色都要深沉,是难得一见的狼狈模样,可偏偏这样笑起来时让闻厌更加不寒而栗。   闻厌敢肯定对方绝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他只是一想,就快要溺死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这下是真怕得发起抖来。   “又不听话了。”贺峋笑着叹了口气,稳住再次颤抖的长剑。   至始至终,贺峋都没有动过徒弟一根手指头,可还是让眼前的少年吓得脸色惨白,乌黑漂亮的眼眸中满是无助和瑟缩,如临大敌地盯着他   “把剑拿稳。”贺峋重复道。   闻厌咬牙照做,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浓密纤长的眼睫因为紧张颤抖个不停。   他能听到远处的打斗声逐渐停歇,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们两人身上,然后是一声熟悉的轻笑,贺峋道:“睁眼。”   利刃刺入身体的噗嗤一声轻响中,闻厌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猝然睁大双眼,就见贺峋一把将剑刺进了自己胸口!   身体已经因为惯性往前,被对方一把抱进怀中,贺峋单手捧着徒弟的脸,在人毫无血色的唇上落下一吻,语气缱绻道:“我爱你。”   闻厌心头一跳,猛地抬头,下意识抬手往自己师尊的衣袖抓去。   但他抓了个空,贺峋已经松开了他,大笑着往后倒去,坠入了崖底的万丈深渊中。   ……   闻厌被捂着嘴,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贺峋的注视中,那双眼睛逐渐泛上水光,湿润的水汽挂上纤长的眼睫,把眼尾都熏出了一片惹人怜惜的红。   闻厌一眨眼,晶莹剔透的泪珠就滚了下来,落到贺峋的手上。   贺峋有些意外地一扬眉毛,松了手,转而用指腹给人抹着源源不断往外涌的眼泪。   闻厌低声啜泣,还带着哭腔,哽咽地叫师尊,在正给自己擦眼泪的掌心中蹭了蹭,小声道:“我知道错了。”   贺峋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笑了:“厌厌,撒娇没用。”   闻厌微不可察地一顿,接着哭得更凶了,扯着对方的袖子,继续抽噎着叫师尊。   眼泪争先恐后的往外流,贺峋擦来擦去都擦不完,最后只能把袖子从徒弟手中抽出来,用袖口的布料一点点拭去。   贺峋笑着叹了口气,补充道:“哭也没用。”   闻厌好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流着泪,认着错,白皙细腻的两颊哭得冒起浅淡的红,看起来可怜又惹人心软。   然而贺峋只是又给他擦了擦眼泪,眼神饶有兴味。   于是闻厌的神情慢慢冷下来,最后人也不叫了,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师尊。   贺峋手指在人脸上一抹,给徒弟看自己指尖沾着的泪水,好笑地提醒道:“忘收了。”   闻厌脸一沉,断线般的眼泪说收就收。趁着现在身上毫无禁锢,他一把推开贺峋,身形一闪就往外掠去,一片衣角都没留给自己师尊。   然后转头就撞上对方早就布置好的结界。   贺峋带着笑的嗓音从身后响起:“别跑了,今日你是出不去这里的。”   闻厌被这人真真假假的话骗多了,不信邪,一掌打过去,阴冷凌厉的魔气劈向无形的结界,两股力相互较量,半空中有符文浮现出来,一直延伸开去,把偌大的寝殿连带周围一圈都包括在里面。   闻厌看起来要气死了。   山海楼中那么多地方,这人偏偏选择在寝殿布下结界,其心思昭然若揭!   ……不要脸!   眼见结界只是动荡了一下,短时间内绝对破不了。闻厌当机立断转身,往一旁的寝殿里冲,转身要一把关上门时,又被贺峋拦住,抓着门边的手一使力,沉重的殿门就在碾压性的修为下轰隆裂成了两半。   闻厌心中大惊,只从这一下,他就看出自己对方的修为比以前还要强上不少,哪怕此时震惊又不解,强烈的实力差距下,闻厌毫不恋战,见势不对就迅速往里退去。   贺峋步步紧逼,闻厌只能招架,两人交手间的动静把寝殿弄得一片狼藉。   不知不觉闻厌就退到了寝殿最深处,腰后抵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贺峋也停了下来,看到了徒弟身后冰棺中的自己。   他像是觉得有趣,看了好几眼。   闻厌表情有些不对,有种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别人发现时的恼羞成怒。   贺峋偏不会看人脸色,故意道:“刚才不还说盼着为师死吗?这是何意?”   贺峋一步步走向闻厌,看着人退无可退,一手撑着自己的冰棺,再次把人禁锢在怀中。   相近的时间,相似的姿势,但这次闻厌明显没那么淡定了,就是不往后看,僵直着,白皙的脖颈上青筋尽现,有种濒临极限的压抑。   可贺峋就要抓着这个不放,搂着徒弟的腰,低头亲了下鼻尖,促狭道:“既然如此恨我,还日日见着干什么?”   “其他人知道你这样吗?每日都要抱着自己师尊的尸体睡觉。”   “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教的,一招一式间,你能忘得了我吗?”   “厌厌,承认吧。”贺峋愉悦地弯起眼睛,下了判词,“你恨我,想杀了我,却又离不开我。”   “你没了我,连觉都睡不好。”   “……闭嘴!”闻厌恶狠狠道,紧攥着拳,眼眸中冒着火,胸口剧烈起伏,最终抬手勾住贺峋的脖子,用力地吻了上去!   他闭着眼,耳边传来对方那低沉而含混的笑声,胸腔震动带来的痒意也通过两人紧密相贴的姿势传了过来,让闻厌越发恼怒。   他狠狠地咬了贺峋一口,腥甜的味道瞬间在两人口腔中蔓延。   贺峋就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盯着怀中人的眼神越发兴奋和危险。放在闻厌腰上的手更加用力,像是要把人完全揉进血肉中。   闻厌感觉自己都要被拦腰掐断了,勒得有些喘不过起来,往后躲了躲,就撞进了另一双手中。   “咔擦——”   清脆的破裂声突然响起,余光中还有些碎冰迸到了身上。   闻厌浑身一滞,僵硬地扭头往回看,就见那具本应在冰棺中好好躺着身体竟坐了起来。   另一个贺峋,或者说贺峋原本的身体,非常自然地从闻厌背后抱住了他往后躲的身体,用了些力,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拖,捏着闻厌的下巴强迫人扭过头来,往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厌厌真乖,都会投怀送抱了。”   映入眸中的那张脸毫无疑问和站在面前那人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在冰棺中待久了,体温冰凉不似活人,脸上也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更让那深邃五官显得凌厉逼人,直勾勾盯着闻厌的黑沉眼眸深不见底。   被这样诡异的前后夹击,闻厌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心跳快得要过载,用力往一旁闪去,想要先从冰棺上下来。   没想到前后两人却默契无比,一个箍住他的腰,一个手上用力固定住他的脑袋。   身后的那个贺峋惩罚般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语气沉沉:“厌厌想去哪儿?”   身前那个则不满拖拽间闻厌勾着自己脖子的手滑落,把人两只手腕都攥在手中,欺身去吻那绷直的细长脖颈。   “师尊……”闻厌抖着嗓音,看着眼前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快要疯了。   “厌厌是在叫谁?”一模一样的声音同时响起,又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危险意味,看起来要是回答不能让人满意,后果也绝对不会让闻厌满意。   而这问题的回答注定不会同时讨得两位“贺峋”的欢心,闻厌根本不敢开口,索性闭上了眼睛当作看不到,只是身子还是抖得越来越厉害,心跳快得要呼吸不过来。   “厌厌,你怕得发抖的样子真可爱。”   不知道是哪一个贺峋在耳边笑道,精神极度紧张下,闻厌恍惚觉得四面八方都好像传来了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让人无处可逃。   满是侵占意味的吻落了下来,闻厌只能被动地仰头去承受,微张着嘴,唇瓣被蹂躏得殷红。   “又哭了?”有冰冷的手指触上脸颊,沾了一手的湿气。   闻厌还在被人掐着下颌吻着,说不出话来,就听那道身影在身前慢条斯理地道:“那么多次了,还没学乖吗?厌厌,你哭起来只会给自己找罪受。”   紧接着话音一转,故意恶劣地道:“还是说,你就喜欢为师这样对你?”   “唔唔唔!”闻厌发出激烈抗议的含糊声音,恐惧之意藏都藏不住。   是,闻厌恨死了贺峋,但同时也怕极了,特别是自己师尊真的不悦的时候。   山海楼的楼主,年纪轻轻的闻小魔君,在其他人眼中似乎没有害怕这个情绪似的,行事骄狂,手段狠辣,别人怕他都来不及。   除了贺峋,也只有贺峋,闻厌自见到男人的第一眼起,刻骨的恐惧就已经印在脑中。   这次是真的哭了,泪水扑簌而下,挂了满脸,赤裸的皮肤接触到冰面上,冻得泛红,天地间似乎只有覆过来的怀抱是温暖的。   可分明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才是最冷的,在身上抚过的时候,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闻厌闭着眼躺在残破的冰棺中,恍惚觉得像有阴冷的毒蛇在自己身上游移,勒住腰肢,缠上肩头,一寸寸收紧肢解,最后被对方吞入腹中。   闻厌抬手勾住对方的脖子,在满脸的泪痕中和人接吻。   湿漉漉的眼睫颤了颤,闻厌刚试探着睁开眼,就被寝殿中的灯光晃了下,不适地哼了一声,随即修长有力的手指就盖到了眼睛上,是和身下动作截然相反的温柔。   那一瞬间漏进来的光线中,闻厌已经看清了上方的人影。   ……只有一个。   闻厌提着的气霎时一松,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然后就被对方趁势长驱直入,口中泄出几声破碎的喘息。   阔别了数十年的情欲来势汹汹,闻厌根本招架不住,被逼得直往后躲,然后又被人毫不留情地扯回来。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在唇舌交缠的间隙中,泄愤般一口咬在对方肩膀上。   贺峋闷哼一声,却纵容地没把人拉开,接着就听怀中的徒弟在耳旁断断续续地小声叫师尊。   他侧耳去听,原本清脆悦耳的嗓音闷闷的,带着可怜的鼻音和啜泣,无意识地喃喃道:“我恨你……”   贺峋笑了,亲了亲怀中人乌黑柔软的发丝,道:“我爱你。”   ……   混乱不堪的一夜过去,时隔近十年,寝殿中的两位原主人终于在同一张床榻上相拥睡去。   贺峋一向是比徒弟醒得要早些的,他一动,怀中抱着的身影也若有所觉,不高兴地哼了哼。   贺峋眉眼微弯,慢慢坐起身,没有惊动闻厌,俯身扯过一旁的被子给人盖好——此时他总会给人一种格外温柔又深情的感觉,既像关心徒弟的好好师尊,又像体贴入微的模范伴侣,黑沉的眼眸中都敛着柔和的光。   他靠坐在床头看秦谟的传信。这位秦长老一向都格外识时务,当初闻厌上位,二话不说归顺,如今见到贺峋回来,又果断地投靠了旧主,在他的软硬兼施下,都没花多少功夫,楼中大半人就倒戈了。   这本来就在贺峋的预料之内。他这徒弟驭下方式也太过简单粗暴,仅凭性命相要换来的臣服必不长久。但贺峋总感觉其中还有什么猫腻,这可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人,不会没脑子到这种地步。   他偏头去看人,闻厌还缩在身侧睡意沉沉,半张脸都陷在柔软的枕头中,长而浓密的眼睫安静地垂着,打下一小片阴影,薄而柔软的唇瓣带着被蹂躏过度的红,似乎随时都准备好了迎接一场气势汹汹的掠夺。   闻厌似乎总喜欢抱着什么入睡,不然就会把自己蜷成一团。   他身上现在还罩着贺峋的外袍,过于宽大衣裳的也被睡得乱糟糟的,一没留意,贺峋刚盖好的被子就被他扯进了怀中抱着,一条腿不安分地横在被子上,露出来的小腿笔直,雪白的皮肤上还印着昨夜激烈情色的痕迹,往上延伸到大腿,再被凌乱的衣裳堪堪遮住。   贺峋一转头就看到这幅场景,眸色不可避免地幽深起来。屈指勾起那精巧的下颌,审视的目光在此时格外乖顺的人身上一寸寸划过,慢慢带上了些旖旎的意味。   睡梦中的人似乎也感受到四周逐渐升温的空气,条件反射般一抖,闭着眼往后缩,企图躲开那只在身上作乱的手。   闻厌确实是怕的,昨晚到最后差点没哭得背过气去,好几度都以为要被弄死在床上,对此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哪怕还没清醒都已经有了本能反应。   贺峋却只是虚晃一枪,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温柔地摸了摸徒弟散在床上的头发,低笑道:“又在偷偷憋什么坏招?”   自然无人回应。   贺峋深深地看了人一眼,披衣下榻,走出了寝殿。   议事的主殿中已经坐满了人,随着贺峋推门进来,纷纷起身恭敬地唤着楼主。有人悄悄往贺峋的身后看,没见到跟着进来的另一个身影,已经有了考量。   空气中还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派系争斗,自然是要见血的,如今还坐在这里的,名义上都站在了贺峋这一边,就算此前还在这对师徒间犹豫,在贺峋进门的那一瞬也有了决断。   秦谟坐在下首第一位,和闻厌在时一样,像是完全没受这场动荡影响。他一见贺峋,就殷勤道:“楼主,您吩咐的事属下已经办好了,那蛊虫……”   贺峋微笑道:“本座自然言出必行。”   解蛊的药丸入肚,在场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近十年都要看那小疯子的脸色行事,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可不容易。   不知是谁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让贺峋眼神一动,看了过去,不过神情仍旧是平淡的,嘴边擒着的浅淡笑意连一丝弧度也没有变过。   秦谟在一旁估量着贺峋的态度,感觉此时不见踪影的那位闻小楼主应该不太好过了,顺势问人要怎么处理。   “秦长老很关心本座的徒弟?”   秦谟一听这似笑非笑的语气,心里顿时暗叫不妙。他本意只是向人卖个好表个忠心,连忙划清界限道:“不不不,楼主您的人,要杀要剐属下自然绝无二话……”   “本座为什么要杀要剐?”贺峋一脸莫名地打断了秦谟的话。   其他人已经逐渐不敢吱声了,屏住呼吸看上首两人。秦谟满头满脸的冷汗,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他竭力稳住气息,藏在桌下的手比了个手势,面上却对贺峋讨好地笑了笑,支吾着不知如何答话。   贺峋却又问道:“本座以前对他不好吗?”   秦谟觑着人脸色,斟酌着道:“楼主对……对少主自然是极为上心的。”   贺峋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秦谟陪着笑,只觉不愧是师徒俩,那位闻小楼主莫名其妙就发起疯来的样子真是随了他这师尊。   腹诽归腹诽,秦谟还是尽力和人周旋着,殿内不知不觉间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一股无形的杀意在逐渐向上首靠拢,其余人都逐渐绷紧了神经。   贺峋仿若未觉,自顾自地感慨道:“本座的徒弟以前那么乖,百依百顺的,胆子还那么小,动不动就要跑到本座面前哭……”   秦谟小心翼翼地看着贺峋,一眼都不敢眨,然后向其余人一比手势——就是现在!   殿中所有人拔剑而起,齐刷刷地直指贺峋。   贺峋眼也没抬,其他人的剑尖离他还有三尺远,就像碰上了一堵无形的屏障似的,接着强横的魔气冲天而起,直接把所有人都毫不留情地就轰飞出去。   贺峋幽幽叹了口气,看着瞬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接上了自己没说完的话:“一定是你们乱嚼舌根,才让他要对本座刀剑相向。”   秦谟吐出一口血来,挣扎着要爬起来,突然体内一股剧痛袭来,恨声道:“贺峋!你出尔反尔!”   贺峋疑惑地“嗯”了一声:“不是已经给你们解了蛊吗?本座承诺的哪里没做到?”   “呸!那我们现在身上的是什么?”   贺峋笑了:“那是本座刚才下的。”   其他人一时语塞,贺峋愈发笑容满面道:“他的蛊本座还不愿留在你们身上呢。”   他起身往门口走去,有人猛地反应过来,忙不迭要哀求着以逃过一劫,却被贺峋“嘘”了一声,僵硬地停了下来。   贺峋轻笑道:“不是所有人从本座手中夺权失败都能安然无恙的。”   ……   贺峋从出现到处理完所有事情就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拎着食盒往寝殿走。   “厌厌,别睡了。”贺峋语调愉悦,伸手推开门,“给你带了你爱吃的……”   话音戛然而止。   贺峋环顾一圈,表情逐渐沉了下来。   整座寝殿空荡荡的。   淫靡暧昧的气息还残留在空气中,但另外一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23章   一路往北的飞舟上, 聚着一群广云宗弟子,统一一身雪白的弟子服,束着利落的高马尾, 仙气飘飘,通身名门正派的气度,引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唐师弟, 还有两日我们就要到禹北界了,历练凶险,这是宗主专门托我给你带的法器, 你拿好。”   “还有这些符箓,如果遇到危险,也可以先抵挡一阵,等我们来找你。”   “……”   被围在中间的这位“唐师弟”正是唐柏。   从魔域离开后,他进入了仙门第一大派广云宗,机缘巧合下颇得广云宗的赵宗主赏识,在宗门中一跃而上, 地位超然, 这次是他入门以后的第一次下山历练。   比起在魔域的时候,现在的他看起来真正有了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知道在广云宗有何奇遇,似乎完全从过往的阴霾走了出来。   唐柏笑着一一谢过身边的师兄师姐,等他们离开后, 视线落到了甲板最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上。   说不起眼也不尽然, 对方虽然戴着面纱, 仍可见身段是极漂亮的, 单单是站在那里,也能引来不少目光, 只是对方行事低调,像是刻意在隐藏行踪,尽量不出现在众人眼前。   最让唐柏在意的是前几日擦肩而过时,他无意间看到了对方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乌黑清透,顾盼神飞,让他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于是一琢磨就琢磨了好几天,唐柏眼看四下无人,还是忍不住走到了对方旁边。   对方手肘支在船舷的扶手上,趴在那百无聊赖地低头看下边飞速掠过的景色,一手执着柄烟斗,飞舟行驶卷起的风拂过面纱,露出了一角底下的容貌。   唐柏的猜测还没出口就得到了证实,他整个人一怔,张了张口,半天才道:“闻……楼主。”   “唐兄何须那么生分?”闻厌笑着侧过身,“还在怨我一开始骗你吗?”   唐柏一顿,摇了摇头。   一开始自然是生气的,任谁被骗了那么久都不会毫无芥蒂。可渐渐地,他适应了在广云宗的生活后,再想起对方时,才发现对人完全怨恨不起来,地牢中初见那一眼似乎已经在脑海中根深蒂固,每每回想起时都是那人的笑容,美好得与周遭的黑暗格格不入。   而当时的口不择言也让他后来颇为后悔,于是再见面时见闻厌毫不介怀,他心中的愧疚更甚。   “景明。”他语气复杂地唤了一声,问道,“你现在还好吗?怎么出了魔域?”   “我啊?我在逃命。”闻厌笑眯眯的,像在说笑一样。   但唐柏还是看到了对方眼下淡淡的青黑。   这让他瞬间想起了近来关于魔域动荡的传闻,其中尤以山海楼为甚,据传楼中大半长老一夜之间死伤殆尽,来了个大洗牌,其他门派望风而动,但又像顾忌着什么,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这让唐柏情不自禁地担忧起眼前人来,不过闻厌一副不愿详谈的模样,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你现在在广云宗?”   唐柏沉默了一瞬,答道:“是。”   闻厌点了点头。   唐柏看人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忍不住继续道:“我觉得这里很好,赵宗主也……”   闻厌笑吟吟地打断了他:“好啦,你喜欢就好,跟我证明这些做什么?”   亲切甜蜜的话语中是极有分寸感的疏离,唐柏攥紧了拳,有些神伤,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更想从对方口中听到热络亲密的关心——哪怕是假的也好。   “景明,”唐柏低低地道,“我……”   踟蹰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惊讶地看到眼前人突然身形一晃,用力地抓住了船舷,指尖发白,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   闻厌闭上眼,躲开唐柏急忙过来搀扶的手,滑坐到了地上。   “厌厌。”耳边响起了那道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那人若是站在面前,闻厌几乎都能想象出对方说话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贺峋的话音是非常温柔的,不带半点火气,仿佛自己徒弟二话不说就从身边消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道:“大半个月了,还不打算回来吗?”   他单纯担心人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一样,循循善诱道:“别跑了,你从小就挑嘴,睡觉时又总要为师陪着,自己在外面哪过得习惯?回到为师身侧不好吗?”   这话对大部分人或许没用,但贺峋是看着人长大的,最懂自己徒弟娇生惯养惯了,一点苦都不想吃,风餐露宿地跑了大半个月已经是快要了人的命了。   闻厌没吭声,于是贺峋继续加码:“最近魔域的乱子是你弄出来的吧?就为了让为师不能第一时间去找你?没关系,这些为师都不和你计较,只要你乖乖回来,怎么样?”   “我……”闻厌刚开了口,旁边突然就有人在一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贺峋一顿,语气瞬间就冷下来了:“谁在你身边?”   他像是也能听到闻厌这边的声音,只静默了片刻,当即就从那一声声“景明”中发现了端倪:“那个姓唐的小子?你怎么会和他碰上?”   闻厌倏然回神,被对方的语气弄得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他竟差点真信了对方的鬼话!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师尊,小心眼爱吃醋,占有欲还强得可怕,指不定早就想好了怎么折腾他!   贺峋的声音再度响起:“厌厌,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为师身边,为师什么都能给你。”   闻厌冷哼一声:“……师尊,我可没那么好骗,您现在应该想的是怎么让我死在榻上吧?”   “……真可惜,被你发现了。”贺峋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情人间的缱绻低语,温柔得让人不寒而栗,“那我们两日后见,为师的好徒儿。”   闻厌猛地睁眼,大口喘着气。   他毫不怀疑对方话中的真实性。   离开魔域后,一开始对方只能在他梦境中短暂地出现一会儿,后来不仅能随意入梦,还能入侵他的神识,共通五感,见他所见,听他所听,确定他的方位想来也要不了多久。   “景明!”唐柏在那担心地叫人,见人终于睁开眼后心中一喜,却很快被眼前人倏然变得难看至极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受伤了?”他着急忙慌地去探脉,刚碰到腕骨时闻厌就把手一抽,沉着语气:“别碰我!”   然而晚了一步,因为唐柏已经惊讶无比地看向他,拼命压低了声音,愕然道:“你怎会……怎会没有一丝内力?”   闻厌的眼神已经彻底沉下去了,没有应声,去看蹲在自己身边的唐柏,乌黑的眼瞳中是毫无感情的冰冷。   如果唐柏见过真正的贺峋,就会发现此时两人的眼睛是最像的,一样的漆黑深沉,淡漠无情得让人毛骨悚然。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让唐柏立马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闻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最终还是松开了指间扣着的暗器,淡声道:“就算我没了修为,要取你的性命也易如反掌。”   唐柏连连点头。眼前人转瞬就变了个模样,狠厉的杀意扑面而来,让唐柏猛然意识到对方总是被自己忽略的魔君身份,冷汗控制不住地淌了满背。   闻厌见状,不再理会对方,闭眼揉了揉太阳穴。   又开始头疼了,这在如今的状况看来十分不妙。   前些日子再度功力全失,这一变故让他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使得用于镇痛的冰月草已经快要用完了,这一灵草又只生长在极北之地,正好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乘坐飞舟还需三日的路程。   而那人还有两日就要到了……   闻厌气得咬牙,恨不得在心里咒骂自己师尊一百遍!   唐柏观察着闻厌的脸色,又小心翼翼道:“飞舟两日后就抵达禹北界,我们要去那里历练,景明,你不如和我们同行吧?在你恢复之前还可以互相照应。”   “和你们同行?”闻厌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靠着船舷坐直了些,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拿着烟斗抽了一口,神情掩在飘渺的烟雾后,“你的同门知道我是谁吗?你就不怕我一个不顺心全杀了?你可是见过我动手的。”   闻厌的一番话瞬间让唐柏回到地牢中见到的那一幕,他心情低落了几分,但还是道:“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哈?我是哪样的人?”闻厌毫不留情道,“你我说到底不过认识了短短两月,你哪来的‘觉得’?”   唐柏立马有些手足无措。   闻厌见状叹了口气:“唐兄,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我们始终不是一路人。我并不是去禹北界,等你下了飞舟后就此别过吧。”   唐柏只能看着人起身离开,清瘦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   怎么就不能是一路人呢?唐柏有些惆怅地想,分明心地不坏的。   ……   两日后,飞舟的甲板上挤满了修士,紧张又激动地看着逐渐临近的禹北界。   此地临近极北,每旬只开一次,相传里面有上古神兽留下的遗迹,想要来一探究竟的修士络绎不绝,像闻厌这样坐在角落品茶的还是少数。   耳边拂过的风轻柔起来,飞舟行驶速度渐缓,即将在前方停靠。闻厌面上不动声色,拿着茶盏的手却已经用力到指尖有些发白。   只要过了此处,贺峋若是还没追上来的话,那么接下来飞舟将在他布置的阵法下变成铁桶一块,谁都无法进入。   “轰隆——”   体型庞大的飞舟停靠时卷起一阵气流,甲板上的传送阵亮起,不少修士的身影已经瞬间消失在阵中。   唐柏在迈入传送阵前最后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闻厌。   那张漂亮秀雅的脸仍旧被面纱遮盖着,影影绰绰地现出个轮廓,只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所在的传送阵,眉头微压,有种严阵以待的意思。   像是在看某个让他忌惮无比的人。   唐柏还没有自作多情到觉得对方的目标会是自己,好奇心驱使下不由四处环顾了一圈。   “唐师弟?快走啦,人都要走光了!”   “……这就来!”唐柏连忙收回视线,跟上身前的师姐,刚迈进传送阵的边缘,猎猎罡风突然平地而起,差点让他没站稳摔倒在地。   闻厌霍然起身,一把淬了毒的银针瞬间甩了出去,然而一股巨大的拉力已经先一步从后面传来,让他猛地撞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他被人从背后紧紧拥住,卷入了熟悉的气息中。   贺峋低头在人耳边轻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第24章   耳垂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感, 接着湿热吐息往下移动,脆弱的喉管被人轻轻叼住咬了一口,闻厌霎时浑身僵住, 条件反射地腿一软,猛地抓住了贺峋的胳膊。   贺峋眼中都是愉悦的笑意,张了张嘴, 正要说些什么,怀中人突然就屈肘狠狠往后撞去。   他反应极快地一侧身,闻厌趁着这一功夫已经从他的桎梏中脱开身来, 身形飘然往后掠去,停在了离人三尺远的地方。   “师尊。”狼狈姿态仅仅一闪而过,闻厌开口叫人,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与贺峋如出一辙,“您老人家别来无恙?”   “不是很好。”贺峋笑道。   自出现起,贺峋的视线就没有从自己徒弟身上移开过,闻厌感觉对方像是仅用目光都能把他剥皮拆骨, 眸色深沉得可怕。   贺峋向人伸手:“厌厌, 现在回来还来得及,别惹为师生气。”   闻厌没动,防备地看着他。   贺峋轻声道:“我刚才已经发现了,你现在没了修为,自己一个人能跑到哪里去?”   他一步步朝自己徒弟靠近, 越发放缓了声音:“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 厌厌, 要是落到别人手中, 可就没为师那么温柔了。”   闻厌像听到了笑话似的嗤笑一声。   贺峋也不恼,早就习惯了徒弟对自己的恶劣态度, 慢慢朝人走近,微笑着,却有个身影突然闯进两人中间。   看清来人的那瞬,贺峋遽然表情一凝,眼神阴沉得骇人,周身戾气翻涌。   唐柏拔剑出鞘,跳到闻厌身前,剑尖直指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是完全的维护姿态:“你是何人?!”   闻厌一看自己师尊的神情就知道要糟。   他一把将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即将到来的唐柏推开。   果不其然,下一瞬贺峋的攻势就逼到了眼前,闻厌抽过唐柏的剑横剑一挡,左手把一脸状况外的人赶紧推进传送阵中。   “景明?景明?!”唐柏手忙脚乱地接住对方扔回给他的剑,身影已经瞬间被传送阵刺目的光亮吞没,眼中最后看到的就是闻厌被那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一把扯进怀中。   “你就为了一个外人对为师拔剑?”   闻厌已经许久没有从对方身上看到过如此直白的怒气,哪怕是十年前那晚,也没此时来得可怕。   贺峋的眼中敛着黑沉的风暴,他攥着人手腕的手已经极力克制,才没有把腕骨残忍地折断——这会让他娇气无比的徒弟直接疼晕过去。   贺峋低头,迎上了怀中人不甘示弱的眼神。   毫无疑问是害怕的。   闻厌心跳得极快,然而胸中一口气却一直堵在那里,从十年前那个夜晚开始,每当他只能独自一人面对空荡荡的寝殿时这种怨恨都会达到顶峰,畏惧和恨意在眼中交织,然而因为疼痛泛起的雾气又把一切掩盖在淋漓水光中,复杂得看不真切。   “你还在恨为师,对不对?”贺峋道。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鼻尖相贴,贺峋温热的吐息就打在脸上,让闻厌本能地觉得危险,然后对方的吻就隔着一层面纱落在了唇上,一触即分,轻柔得像一阵微风拂过。   贺峋就着微微弯腰的姿势,沉沉笑道:“没关系,反正为师也没准备放过你。”   “好啊。”闻厌粲然一笑,“那师尊可要把我看紧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拼尽最后一丝内力,骤然发力,整个人往旁边闪去,撞进了已经变得黯淡的传送阵中。贺峋抬手一抓,然而下一秒传送阵已经彻底闭合。   手中是最后拽下来的面纱。薄如蝉翼的鲛绡攥在掌心,宛若一捧冷泉,柔顺又滑不留手,像是随时都会从手中逃走。   贺峋神情阴鸷,有森冷笑意缓缓从脸上浮现。他抬手在那凉滑如水的鲛绡上一吻,笑眼中是压抑到了极点的兴奋和征服欲。   ……   闻厌已经在禹北界中待了三日。   对上贺峋的那几招已经耗尽了他经脉中的最后一丝内力,满心烦躁之下头疼来得越发厉害,这三日间烟斗就没有离手过。   唐柏生好火,回头一看,就见人都要被埋在成堆的烟雾中了,连忙招呼道:“景明,火生好了,快来!”   闻厌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   没了修为支撑,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他的脸色都是青白的,被火暖了一会儿后才恢复了一些血色,烤着火的指尖也现出淡淡的粉。   唐柏看人一直在沉默,以为对方还在恼飞舟上的事,愧疚道:“景明你还在生气吗?对不起,我本来是想要帮你的,但好像搞砸了……”   闻厌摇头,换了只手拿烟斗:“我只是在想怎样才能快点从这里出去。”   不同于一般烟叶呛人的味道,闻厌坐下时,唐柏便闻到了身侧传来的清苦冷香,并不让人反感,反而给那漂亮得几近艳丽轻浮的容貌添了一些难以形容的肃杀和凛冽。   唐柏转头就看到了对方微蹙的眉间,明白这一定和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有关。   就是因为那人,他晚了许多才进传送阵,现在和自己师门走散了,传音玉简又出了故障,一时联系不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竟遇上了闻厌。他记挂着师门会忧心自己安危,对方又明显心不在焉,这三日来两人都刻意避开了危险的地方,只在夜色降临时寻个安全的山洞养精蓄锐。   这一路上闻厌除了烟斗不离手,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琢磨这个问题,唐柏也帮着想了许久,但发现实在难以实现。   他回想着进入禹北界前知道的信息,对人道:“很难。禹北界与外界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飞舟上那个直通界内的传送阵。除非……”   闻厌的目光转了过来。   “除非修为深厚到可以压过这里千百年来积累起的灵气,自然也就无视这些限制。”唐柏道。   闻厌的目光又转了回去。   唐柏不知道这两人有何关系,在知道了闻厌的身份后,更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谁敢如此对这位闻小楼主,而闻厌面对那人时竟也有些处于下风,以至于要借此避开那个男人。   唐柏主动安慰道:“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过几日我应该就可以和师门联系上了,出去时你与我们一起,那人就算要对你动手也敌不过那么多人吧。”   闻厌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憋出来一句:“……你知道他是谁吗?”   唐柏诚实地摇头。   不过那人给他的感觉有些微妙的熟悉,尤其是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在山海楼的某个夜晚他似乎也在一个坐着轮椅的人那见过。   然而唐柏反过来问人时,闻厌却不答了,盯着燃烧的篝火,只低声道:“一个让我恨了很多年的人。”   摇曳的火光映在眼底,这句话中的心绪复杂得像是快要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坠到地上,再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无人再能窥见闻厌这片刻的真情流露。   唐柏猜不透这哑谜,难得敏锐一次的神经也让他觉得对方此时并不需要有人接话。   他沉默地忙活起来,把白日捕到的鱼处理好架到火上去烤。   这三日的时间里,唐柏也是发现了,这位闻楼主真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范,脏活累活一概不做,还难伺候。   按理来说,入道修行都已经辟谷,虽然不能完全喝风饮露,但三两日不进食是完全没问题,至多口中寡淡一些。偏偏这位金贵无比的闻楼主就不干,为此连烟斗都不抽了,纡尊降贵地挽起袖子蹲在河边炸鱼。   结了冰的河面被凿开一个口子,杀人于无形的法器就这样被他毫不心疼地扔进去,粗暴操作一通后,却在怎么杀鱼那卡了半天。最后还是唐柏看不下去,三下五除二帮人处理好,把鱼剖开洗净架到火上去,又在人指挥下简单撒上调料。   然后荣幸吃上了闻楼主递过来的第一口烤鱼,味道鲜美得让唐柏瞬间明白了什么叫由奢入俭难,第二日主动加入到了捕鱼大业中,不用这位祖宗再亲自出手,以免一个不小心就把整条河中的鱼都炸翻了。   等到勾人的香气在狭小的山洞中蔓延开来时,闻厌已经恢复成往日里言笑晏晏的样子了。   他慢条斯理地剔着鱼骨,看一眼唐柏,见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来了,哼笑一声,揶揄道:“是谁一开始说自己已经辟谷了的?”   “我没想到,唔这也太好吃了。”唐柏含糊道。   生长于冰川雪水中的鱼肉质紧实,且被禹北界中的充裕灵气滋养着,味道鲜美而滋补修为,效果和一些高阶的丹药都不相上下,只是长得不起眼,又被河面上的冰层覆盖着,想来进到秘境中的修士没几个有像他们一样的闲情逸致,竟错过了这等好事。   唐柏诶了一声,在狼吞虎咽的间隙中抬头好奇道:“景明,你是怎么知道这鱼那么好吃的?”   毕竟这人看着就一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模样啊。   “因为我师尊。”闻厌道。   他咬了一小口鱼肉,眸光中似有隐隐的怀念,一边慢慢咀嚼着,一边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那段时间我们都在外奔逃,风餐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日途经雪原,四下无人,就生火烤了鱼。”   看闻厌这鱼都杀不利索的模样,是谁烤的不言而喻。   唐柏的神情有些震惊。他第一次从闻厌口中听到那位已经死去的前任魔君,没想到对方的形象竟像是逃亡路上都不忘给徒弟做东西吃的好好师尊。   “好师尊?他?那你可想错了。”闻厌笑起来。   唐柏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惊讶以至于都不小心脱口而出了。话虽如此,听闻厌提起对方的语气,又不像传闻中那般不死不休的仇人,于是好奇地继续追问。   闻厌慢悠悠道:“因为那差点成了我吃的最后一顿饭。”   唐柏:“……”   他突然觉得以前承华山上所有严苛到不近人情的教习师父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那后来呢?”   “自然是没死成了,不然你哪能见到我。”闻厌一副“你在问什么蠢问题”的神情。   唐柏默默闭了嘴,但眼前人的过去实在太让人好奇了,听人亲自说出口时比那些奇诡的传闻还要来得精彩,让他不由道:“最后怎么样了?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一段呢。”   “最后?”闻厌笑眯眯道,“最后他就回来把仙门屠了一半呀。”   他看到唐柏霎时一抖,露出了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这段听说过了吗?” 第25章   “遇到我你就偷着乐吧, 我的师尊可不像我那么和善。”闻厌最后愉快地下了定论,对唐柏温柔一笑。   成功让唐柏又是一抖,只觉这师徒俩哪个都不好惹。   幸好那位更加凶残的前任魔君已经长眠地底了……   闻厌一眼就看透唐柏在想些什么, 也不无情地拆穿,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他吃东西时看着慢条斯理,速度却不算慢, 说话间就已经把手中的食物解决完毕,拿帕子仔细地把油渍擦干净,舒舒服服地窝到一边继续烤火去了。   唐柏在火边独自凌乱了一会儿。   火光映在身旁的人影上, 被柔软毛领包裹着的侧脸还是那么漂亮无害,现在唐柏一看却心里莫名发怵,也不敢再和人乱搭话了,默默地低头继续吃了起来。   “好香——啊,这里有人!”   闻厌和唐柏同时抬眼,就和三个陌生面孔打了个照面。   为首的男人生得虎背熊腰,探头进来时就环顾了一圈, 在见到唐柏穿着的那身广云宗弟子服时眼中精光一闪, 接着是另一个体型差不多的壮汉,跟在最后的是一个瘦小的少年,五官还算清秀,小眼睛却不安地四处乱瞟,愣是给人一种贼眉鼠眼的感觉。   那虎背熊腰的男人先冲两人一笑, 话却是直接对着唐柏道:“这附近有头雪兽, 我们不小心闯了它的老巢, 好不容易跑出来但修为也耗尽了, 实在走不了多远,两位道友可否行个方便, 让我们也在这里休息一晚?”   “自然……”唐柏刚要一口应允,突然刹住话音,转头问道,“景明,可以吗?”   另外三人见状都有些吃惊,像没想到两人中主事的竟然不是这个广云宗弟子。   闻厌收回目光,一副对这三人兴致缺缺的模样,问唐柏:“你想吗?”   唐柏一向都是好心肠,还担心闻厌不愿意,劝道:“他们也不容易,能帮的话就尽量帮吧。”   闻厌便又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为首的男人,移开了目光:“随你。”   被他看到的那人莫名后背一凉,那一眼像是暗含警告之意,可等他再定睛看去,坐在火堆旁的少年并不见恶意,露出厚实狐裘外的小半张脸漂亮而柔软,应该是自己的错觉。   他便哈哈笑着在唐柏和闻厌两人的对面坐下了,其余两人也随他一道。唐柏见三人都时不时看向那些剩下的烤鱼,问过闻厌没有异议后也全给了他们,于是一来一回间便攀谈起来。   “道友是广云宗弟子吧?怎么只有你一人?”为首的男人问。   唐柏没有戒心,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进来时不小心和师门走散了,你们这一路走来有遇见过其他广云宗弟子吗?”   那个小眼睛摇摇头,然而还没等唐柏脸上现出失望神色,他身旁的壮汉就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又忘记了?我们来时不是看到一群和这小兄弟穿得差不多的人?就离这里不远。”   被打的人捂着头,小眼睛中有些茫然,接着很快闪过明了神色,不敢反驳,连忙点头。   唐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们在哪?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现在天都黑了,明早再去也不迟啊。”   唐柏却一刻都等不了了,已经腾地一下站起身要往外走:“明早可能就错过了。”   其余两人见状,便说要给他指路,三人即将走出山洞之际,闻厌突然开口道:“唐兄。”   唐柏还以为对方担心:“我去去就回,不用……”   “劳驾把这些也顺便带出去扔了。”就见闻厌指了指面前。   是生完火后剩下的树枝,还有一些散乱的鱼骨,可能让挑剔的闻楼主看得难受极了。   唐柏默默把还没说完的“不用担心”咽了回去,认命地照做。   三人走了,那个小眼睛被留了下来,和闻厌一起待在山洞中。   他的神情看起来比进来时更紧张了,在闻厌对面坐立不安。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闻厌冷不伶仃地问了一句。   “什,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你们把人骗出去,不就是看广云宗弟子落了单,觉得是个肥羊,仗着人多好杀人夺宝吗?”   小眼睛看起来更慌乱了,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   闻厌叹了口气,重新拿出烟斗,慢悠悠地抽了口,露出个无辜笑容:“你紧张什么?我看起来就弱不禁风,对你们毫无威胁呀,不然他们也不会只留你在这里看着我,不是吗?”   眼前人笑起来是极好看的,眉眼弯弯,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和感与蛊惑力,让人不由看了过去。   此前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穿着广云宗弟子服的唐柏身上,那小眼睛是第一次认真看向闻厌。   隔着火堆望去,那眉眼漂亮得都有些不真实,拿着烟斗的手在摇曳的火光下也显得更加细腻白皙,玉一般的质地。   特别是当眼前人轻轻呼出一口气时,纤长的眼睫也会不经意地微微垂落,去看唇边的烟雾,神态有些疏懒,有些矜傲。   那小眼睛愣神了一会儿,突然猛地站起来,对闻厌道:“你快走!”   见对方没动,脸上还浮现出有些莫名的神情,急了,一把将还坐在那的人拉了起来,将人往山洞外推:“趁他们还没回来,你快走!”   闻厌有些诧异:“他们?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我没和他们一伙!”小眼睛反应激烈,很快想到什么,蓦地停住了脚步,狐疑道,“你与那位广云宗的弟子也是一起的,既然你一早就看出了他们的计划,为什么不提醒他别去?”   闻厌幽幽道:“因为我还是不敢相信有人会那么蠢。”   摆明了是个坑,还巴巴地往里跳,本以为分开的这一个月里这人自己会有些长进,哪知道还和刚认识时一样,天真得可怕,活该他吃点苦头。   反正他刚才塞了个保命的法器到人身上,死不了。   那小眼睛也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就在这时,山洞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整个禹北界似乎都被什么激怒了,遥远的深山中传来凶兽的怒吼,有呼啸的狂风刮过,平静的夜晚须臾变得山雨欲来。   闻厌侧耳听了一会儿,问那人:“他们杀个人,会闹出那么大动静吗?”   对方摇了摇头:“他们都是散修,修为虽然尚可,但绝对不可能让整个禹北界都为之触动。”   于是心中最不情愿的猜测最有可能成了真,闻厌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那动静并未止歇,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让他们脚下的地面都有些摇动起来,像是……直冲他们而来!   闻厌当机立断离了山洞,身影在附近的林中飞掠,一边对身旁勉强跟上自己的人道:“刚才你就察觉到这动静了吗?”   “啊?没,没有……”对方在一旁跑得气喘吁吁的。   “那你当时又要我快走?”   那少年偏头去看闻厌,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修为并不算高,在山洞时也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此时在快速移动中连喘息都没乱,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神情冷肃,身形优雅又轻盈,像是夜色下的鬼魅。   他小声道:“因为,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   在闻厌投过来的目光中,他连忙解释道:“那两个人回来后如果发现,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闻厌极轻地笑了下,觉得有趣:“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那少年愤愤不平道,“我已经看不惯他们很久了——啊!”   还在往前跑的身体猛地被人一把扯住往旁边推去,那少年顿时摔倒在地,咕噜咕噜滚出去,后背撞到树干才停下。   他龇牙咧嘴地捂着头爬起来一看,惊叫起来。   只见冰天雪地的禹北界中突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蚺蛇,已经完全脱离了普通蛇类的习性,遮天蔽日的长尾一扫,所过之处树木倒折,炸开满天的积雪。   那本是冲着他去的攻势被人一挡,蚺蛇扑了个空,当即恼怒地摆了个头扫向那道清瘦的身影,尖细的蛇牙转瞬就扎进脖颈细嫩的皮肤中,接着尾巴一扫,就把人扫不见了。   小眼睛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边叫边往后缩,又强撑着站起来,双手颤颤巍巍地拔出自己的佩剑:“我,我跟你拼了!”   蚺蛇昂起头,金黄色的竖瞳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嘶嘶地吐信子,在小眼睛战战兢兢向它跑来之际往下一个俯冲,也不见了踪影。   坠落似乎长得看不到尽头,闻厌被一尾巴扫进来时就试图稳住身形,奈何狭小的洞壁光滑无比,根本无从借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未知的黑暗掉落。   直到感觉快要到地底深处了,气流渐渐在压抑的空间中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闻厌早有准备地就地一滚,缓冲了下落带来的巨大冲力。   饶是如此,他还是摔得七荤八素,爬起来头都是晕的。   四周仍是黑漆漆的,随着他的出现,有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并不断朝他逼近。更加棘手的是,刚才那蚺蛇肯定有毒,脖颈伤口由针扎般的刺痛逐渐变得麻木,预示着接下来可能非常不妙的变化。   破空声下一秒就接踵而至,时间根本不允许他做进一步处理,闻厌只能先连点了几处大穴,从袖中抽出短刀把朝自己飞来的东西一把砍成了两截。   火折子接着亮起,闻厌这才看到他前面围着的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蛇,火光照不到的远处还有层层叠叠的阴影在移动,恶心得让他看一眼就恨不得晕过去。   闻厌发誓自己下一次绝不再乱发善心了!   杀人不眨眼的闻小魔君心血来潮救个人,就掉进了蛇窟里,肯定是上苍都看不惯如此行径,要他全心全意地做个恶人!   刚才那一刀只是震慑了蛇群一瞬,火光的边缘已经再次被蛇围拢,嘶嘶地吐着信子不断缩小包围圈。   暂时失去的修为还没恢复,闻厌应付起来有些吃力,又被恶心得够呛,被推得离入口越来越远的时候,再熟悉不过的魔气突然冲天而起。   他猛地扭头看去,就见他掉下来的地方也落了个人影,向他走来。   两人中间的蛇群瞬间被横扫一空,其余的见势不对,慢慢往后退回了石壁密密麻麻的孔洞中。   贺峋的脸色同样算不得好,透着几分虚弱的苍白,神情阴郁,最后停在他身前。   两双同样黑沉的眼眸在微弱的火光中对视,眼底都燃着火。   在贺峋靠近的那瞬,闻厌就出手卡住了对方的喉咙,而男人俯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语气温柔得渗人:“好徒儿,你可真会给为师找麻烦。” 第26章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   等闻厌回过神来时, 火折子已经彻底燃尽,周围重新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而他们在黑暗中激烈地接吻。   贺峋把人箍在怀中,像是要把徒弟的腰生生勒断, 掐着人下颚的另一只手铁铸的一般,让人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所以闻厌咬破了他的舌尖,在瞬间蔓延开来的血腥味中, 眯了眯眼,抵在贺峋喉结上的手用力一顶,迫使人不得不往后仰头, 暂时分开了交缠在一起的唇齿。   “师尊,您是想要勒死我吗?”闻厌不满道。   贺峋低低地笑了:“放心,这个死法太难看,配不上你。”   一片黑暗中,闻厌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就听那语气,像是玩笑, 又像是认真无比。   然后顶着人下颌的那只手就被拉了下来, 贺峋松松地握着他的手腕,擦着他的唇瓣落下亲吻,一寸一寸地丈量而过,像是用某种另类的方法检查自己的所有物似的。   当湿热的吻落到颈侧的伤口时,贺峋顿住了, 下一秒火光再度在两人间亮起。   指尖在伤口附近的皮肤按了按, 让闻厌吃痛地倒抽了口冷气, 不悦地打掉了贺峋的手。   “怎么弄的?”贺峋俯身盯着闻厌的颈侧, 眼神有些冷。   脖颈的皮肤白皙细腻,在火光下透出冷白的质地, 显得上面两个血点格外突兀。伤口周围的血液已经凝固,毒素在皮肤底下现出青黑色的纹路,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外延伸。   这具身体上只应,也只能有他留下的痕迹。   那条蚺蛇不知是何品种的妖兽,闻厌能感受到蛇牙里的毒素在一寸寸往心脉扩散,随着时间推移,颈侧那块皮肤已经开始麻木,甚至使得脑子也有些晕沉沉的,和原本的头疼混在一起,不太好受。   闻厌一想到自己是因为多管闲事落到的这个境地,就觉得有些丢脸,冷冷地哼一声:“你管我。”   嗓音极度冷硬,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贺峋的神情霎时有些微妙的不悦。   闻厌看到了,但不想理会。当他浑身不舒服的时候,坏脾气就上来了,任何人都别想在他面前好过,其中尤以贺峋为甚。   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将要碰上指根的指环时,贺峋突然开口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闻厌赏了个眼神过去。   “刚见面时,你给我下了蛊,我没有完全解掉。留下的这部分,正好可以反向追溯回下蛊之人。”贺峋好心提醒道,“为师不是教过你吗?面对不知底细的对手时使用要慎之又慎。”   贺峋低头笑:“学艺不精的惩罚,下次可不要再犯了。”   蛇潮暂时止歇,在幽深的地底,四处静悄悄的,唯一的光源是贺峋手上的火把。   闻厌懊恼,伴随着一见到这人就控制不住升起的咬牙切齿,混杂在一起搅得他烦躁不已。   压抑到极致的环境中,那些压抑到极点的情绪就有些不受控制了,看向贺峋的视线中有冰冷的火花在闪烁。   贺峋脸上是难得一遇的苍白神色,想来强行闯进禹北界中对他的消耗也不小,虽然笑着,眼中没有任何笑意,深不见底的眼瞳中只倒映出一个人身影。   一般来说,闻厌都会害怕在自己师尊脸上见到这种神情,毕竟这种往往是对方要把他往死里折腾的的前兆。   但有个问题他想不明白,他已经想了近十年了,还是想不明白,以至于再见到这人时,对方是怎么活过来的、他体内为何同样会出现怪异灵力……统统都不想在意了。   这种强烈的疑惑和愤怒在此时暂时性地盖过了深入骨髓的畏惧,闻厌看着贺峋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碰了碰那双让人又恨又怕的眼睛,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眼皮缠绕上指尖,让闻厌瞬间想到眼前人还躺在冰棺里时的温度。   无边的怒气忽然把他席卷进去,闻厌抬手冲着那张脸就给了一拳。   贺峋没料到自己徒弟突然动手,被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弄得嘴角破了一块,唇边的血迹让那张脸看起来更加苍白得过分,往后踉跄了一步,紧接着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贺峋没躲,只是在往后倒时也扯住了闻厌的袖子,两人双双摔到地上。   火把脱手,咕噜噜滚远了,光线越发幽暗,哪怕两人鼻尖相贴,彼此的呼吸灼热交缠,闻厌也要费力才能看清对方的神情。   他翻身而起,压在那人身上,咬牙切齿道:“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既然不杀了我,把我扔在那十年,又算什么?!”   贺峋仰头看着身上的徒弟,不管闻厌是勃然大怒还是歇斯底里,他都是一副照单全收的模样,像是纵容坏脾气徒弟的好好师尊。   除了午夜梦回时那双出现了无数次的眼睛,闪着愉悦的光,视线中的温度灼热到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像徒弟越冲他发脾气他就越高兴似的。   闻厌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这人有病。   贺峋没回答自己徒弟一连串的质问,笑道:“不怕了?”   贺峋道:“早就生气了吧,又跑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   闻厌只冷冷地垂着眼。   “厌厌,你以前可不会这样对为师大呼小叫。”贺峋抬手去摸人紧绷的侧脸,弯起眼睛,“你不是一直盼着为师去死吗?我既没对你动手,又遂了你的意,现在是想向为师讨个什么说法呢?”   贺峋能感受到人好像僵硬了一瞬,眼里有让人心软的茫然一闪而过,哪怕光线昏暗,他却绝不会看错,然而这很快就被警觉替代,闻厌语气不善道:“就因为我想,你就捅自己一剑还跳了崖?师尊,您难道觉得我会信吗?”   贺峋笑起来:“不可以吗?你的要求,为师什么时候没有满足过?”   “好吧,你可以不信。”贺峋看着闻厌的脸色,状似无奈道,“这年头想当个百依百顺的好师尊都不行了。”   闻厌回以一声冷笑:“我们这样算哪门子的师徒?您老人家心血来潮玩玩可以,别真的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厌厌不愿认我这个师尊么?”贺峋露出了黯然神伤的表情。   闻厌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懒得陪这人演戏。   他刚站起身,潜藏在体内的蛇毒却突然发作,让他霎时眼前一黑,踉跄了几步,挣扎着要稳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昏沉的大脑还是敌不过来势汹汹的毒素,最终心有不甘地倒回了贺峋身上。   ……   闻厌是被阴冷的疼痛唤醒的。   不同于时常的头疼,这种宛如附骨之疽一般的疼痛更加磨人,骨头缝中似乎都冒着凉飕飕的冷意。他下意识要去找自己的烟斗,才一动,就发现自己的手被捆住了。   失去修为后,黑暗中他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这让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次突如其来的失明,心脏停跳了一瞬,或许是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环境之中,比起山海楼那次要来得更为让人恐惧。   闻厌感受不到另外那人的气息,不敢确定此地是否会有第三人。如果贺峋已经扔下他走了,那么自己此时的境地绝对非常不妙。   捆着自己手腕的不知道是什么,柔软冰凉,却结实无比,根本挣脱不开。闻厌挣了两下,一发狠,手腕往回缩,骨头摩擦的喀喇声响起。   然后被人按了下来。   按着他的那只手修长有力,有些时候光是触碰就会让闻厌畏惧不已,但此时竟让闻厌心中涌起一股诡异的安心。   火光接着亮起,照亮了贺峋的脸。   在他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对方似乎把周围都收拾了一遍,石壁嵌上了火把,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靠坐在角落里,身下垫着柔软的衣物,比一开始要舒服许多。   徒弟见到自己时那一瞬间的放松被贺峋尽收眼底,他暗自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捏捏闻厌手腕,调侃道:“每次弄两下就哭着喊疼,怎么这时候又狠得下心?”   闻厌皱着眉,蛇毒发作让他连回嘴的欲望都没有了,视线从自己被捆住的手腕移到对方脸上,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贺峋笑道:“认不出来了?这是你的东西,完璧归赵。”   闻厌眯着眼看去,这才发现是自己不小心落到对方手上的面纱。   心中霎时警铃大震,闻厌刚开了个口,又被突然剧烈起来的疼痛弄得哼了一声。   贺峋蹲在他身旁,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厌厌,别这样看着我,又不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你的蛇毒比较棘手,必须用咬了你的蛇的血入药,否则在此之前会时不时发作……”贺峋的视线落在眼前人顷刻就挂上冷汗的鬓角,笑道,“就像现在这样。”   贺峋好像没看到徒弟疼得煞白的脸色,慢悠悠地感叹道:“离了为师,就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你以后可怎么办?”   “噢对了,你刚才好像不太想承认这层关系。不过就算不是师徒,我们好歹也一起睡了那么久,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这人心软,可以想办法帮你先把余毒清一清,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受罪,怎么样?”贺峋笑吟吟地建议道。   闻厌疼得咬着唇,昏黄光晕下的侧脸线条紧绷而脆弱,只僵持了不到一秒就缴械投降。   贺峋早有预料般笑了起来:“求我。”   闻厌的眼中瞬间冒起火来,有种被耍了的愤怒,然而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觉。因为他总算看清了对方的神色,浮着的温柔假面下是极重极深的阴沉不悦,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闻厌软下语气:“求你。”   “嗯?”   “师尊,求你……求您帮我。”   贺峋审视地打量着他,最终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把人揽进怀里,吻上徒弟失了血色的唇。   闻厌是难得一见的乖顺,就这么被抱着也不反抗,微仰着头和人接吻。   唇齿交缠间,危险陌生的环境,对彼此的怨恨愤怒似乎都暂时远去。   突然有什么东西被咬碎了,苦涩的药味瞬间蔓延开来。   贺峋当即心中一凛,抓着闻厌的后颈把人拎了开来。   然而已经晚了。   闻厌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药丸含在口中,趁着贺峋没有防备的时候给两人都下了毒。   闻厌偏头吐出残留的药丸,在贺峋瞬间沉下来的脸色中大笑道:“这下真的要求师尊救救徒儿了。” 第27章   “师尊, 我用蛊是比不上您,但用毒就不一定了。”   闻厌眉眼弯弯,哪怕被人拎起摁在石壁上, 也仍旧笑得挑衅。   尽管事先已经服下了解药,身体上的其他疼痛对他来说仍有些过分,然而此刻难以言喻的畅快足以抵消任何身体上的折磨, 几乎要让灵魂都舒服得战栗。   闻厌的额上还挂着冷汗,侧脸贴在冰冷的石壁上,乌黑柔软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侧, 他艰难地抬起自己被捆一起的手腕,用指尖勾着人衣襟把人拉近,狠狠地亲了一口,又哈哈大笑起来。   贺峋拎着人后衣领,只需用力一按,就能把掌下这截脆弱美丽的脖颈轻松折断。   空荡的地底一时寂静得只剩闻厌有些神经质的笑声,笑着笑着又呛咳起来, 乌黑的眼眸泛着水光, 在幽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贺峋一动不动地看着人又笑又咳,眼神幽深暗沉,直到闻厌自己累了,逐渐平息下来,才终于抬手摸了摸徒弟泛红的眼尾。   就一直重复着这么一个动作, 时间长了, 闻厌渐渐觉得贺峋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起来。   其实大多数情况下对方看自己的眼神都谈不上正常, 但现在这种尤其让人毛骨悚然。   贺峋的指尖从眼尾慢慢移动到眼眶, 动作耐心细致,让闻厌莫名产生了对方想把自己眼睛剐下来的错觉。   闻厌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 只剩因为强忍疼痛而有些凌乱的喘息。   贺峋还摸着他的眼睛。   闻厌下的毒同样开始起效,贺峋承受的痛苦不比闻厌少多少,丝丝缕缕的痛楚自肺腑最深处往外蔓延,唇角溢出黑红的血丝。   只是人明显要比自己徒弟能忍多了,仅仅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仍旧专注地看着闻厌,语气平淡地道:“归元之会那日,你突然没了修为,又看不见了,从归元岛出来后,就刚好遇上了我。”   闻厌不知对方突然提及此事的用意,但本能地感觉不妙。   就听贺峋不徐不疾地继续道:“看不见的时候,一点动静就会让你紧张,有些事也做不了了,只能不情不愿地依靠为师。”   “真让人怀念啊。”贺峋叹息了一句。   “这双眼睛那么漂亮,把它挖下来好不好?”贺峋道,“为师日日看着,你也只能日日待在为师身边。”   “师尊,您在发什么疯?”笑容还没从闻厌的脸上散去,身体却有些轻微的发抖,“别忘了你的毒还没解!”   “会死吗?”贺峋问。   “当然。”   “那也没关系。”贺峋温柔地笑,“我会想办法控制住的,你身上的蛇毒也是,等时候到了我们就葬在一处,好不好?”   他在人薄薄的眼皮上落下一吻,缱绻而缠绵地道:“为师死前一定会带你一起下地狱的。”   闻厌没发出一点声音,就连喘息都情不自禁地放轻了。   感受到他的沉默,贺峋道:“不愿意吗?那就乖一点。”   闻厌僵硬地点了点头。   贺峋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松开手把人扯进怀中,抱怨道:“厌厌,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闻厌任人把自己抱进怀中,温热的呼吸就打在颈窝,拂过颈侧的伤口,带着痛楚的、细微的颤抖,就像两人都在承担着同样的痛苦。   良久,贺峋温柔地捏了下他的后颈,放开他,笑道:“好啦,厌厌,接下来你要吃些苦头了。”   这句话听起来就让闻厌毛骨悚然,立马拼命地挣扎起来,手腕被都被鲛绡勒出了鲜艳的红痕,声音又轻又软,很可怜地道:“不要,师尊,我错了……”   “嘘,嘘,乖一点,很快就好。”贺峋把人按着坐下,伸手在闻厌身上摸索起来,在找着什么。   闻厌竭力抵抗,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人从自己袖中摸出了那把沾着血的短刀,仔细地擦拭干净,再转身放到火上烤了烤。   贺峋弄好后,回过头就见徒弟如临大敌地看着自己,整个人恨不得缩进角落里,防备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他不由笑道:“做什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贺峋晃了晃短刀,一步步向人走去:“你的蛇毒要放血,不然扩散会越来越快。”   说的是放血,可看起来更像是要把人宰了,闻厌当即就道:“我自己解决。”   贺峋的唇角又溢出血来,但他只是随意地一抹,就在闻厌面前蹲下身,摸了摸闻厌的侧脸,在上面留下几个血指印,笑道:“那不行,为师的好徒儿会让为师毒发身亡的。”   闻厌看到这人拿刀的手都有些脱力了,心惊肉跳得感觉发作的蛇毒好像都没那么严重了,提议道:“不能换个解毒方法吗?”   贺峋就问他吃了解毒的药丸没。   闻厌点头。   “有用吗?”   闻厌沉默。   于是贺峋笑了:“不巧,为了打开这禹北界,为师的内力已经不够帮你把毒逼出来了。”   贺峋把人扶正,雪亮的刀尖对准了被咬出来的两个血孔,提醒道:“别乱动哦,不然就真的扎进你脖子里了。”   利刃割开皮肉的刹那肯定是痛的,闻厌的呼吸瞬间就乱了。   说的好听帮他解毒放血,这个小心眼肯定是生气在借题发挥,等会儿就再下个毒性更大的,看疼不死他!   闻厌忿忿地想着,下一瞬就感觉到自己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轻如羽毛,带着显而易见的安抚意味。   贺峋低着头吻他,黯淡的光敛进那深不见底的眼中,竟给人一种非常深情的错觉。   这种温柔至极的吻法在他们之间发生的次数屈指可数,在闻厌的印象中,极致的欢愉往往伴随着极致的痛苦,角逐和征服就已经填满了他们相处时的大部分时间。   那人的修长有力的手指还在伤口附近按着,把已经往心脉扩散的毒血逼出来,然而却不是闻厌想象中那般无法接受的疼痛。虚弱却有力的温润灵力萦绕在伤口周围,又丝丝缕缕地融进他的血脉,隔绝了大部分痛楚。   在经脉中流动的内力与自己同出一源,让他本能地觉得舒服,情不自禁地追逐着,周身浸泡在沾染了对方气息的内力中,好像纠缠了自己多年的头疼都轻了许多。   最后贺峋给他抹上随身带着的伤药时,闻厌已经完全陷进了对方的怀中,唇瓣殷红,整个人都柔软得不像话。   手腕上的束缚一松,柔软冰凉的鲛绡滑落,闻厌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神情复杂。   他想要不要也先给人解下毒,当然,只是解一点点,然而他还没开口,贺峋的重量就压了过来,闻厌只能先腾出手来把人往外推——太沉了,一下子没推动,眼前人真的跟死了一样往自己身上倒。   然后就听贺峋哼笑一声,在耳边威胁道:“乖徒儿,敢跑你就死定了。”   闻厌动作一顿,贺峋接着就彻底倒在他身上没了意识。他伸手去探人鼻息,发现只是暂时晕了过去,这才撇嘴道:“活该。”   闻厌把人移开,把贺峋放到自己坐着的位置上,接着转身就往外走。   笑话,他本就是为了躲贺峋才进的禹北界,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这里,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瞬间两人位置互换,贺峋微垂着头,面容苍白,闭着眼靠在石壁上。脚步声逐渐远去,最亮的那只火把被闻厌拿走了,只剩将灭未灭的光线笼罩在他身上。   时间过去良久,四周寂寂无声,像是一切都要就此被埋在地底之下了,远去的脚步声突然折返回来。   闻厌的脸色很不好看,像在气自己竟然又走了回来,恨恨地往人小腿上踢了几脚泄愤。   贺峋垂下的手边是自己那把短刀,他刚才临走前特意留下的。   现在闻厌改主意了,把刀捡起对着人脖子比划,思考哪里更容易一刀毙命。   “厌厌,我知道你想杀我,但表面上起码收敛一些?”贺峋突然睁开了眼,抬手把刀刃稍稍抵开,迎着近在咫尺的森冷刀光无奈地笑,“为师还没真的死了。”   闻厌完全没有被抓包的慌张,慢吞吞地把刀收起,无辜道:“先练习一下,以后就熟练了。”   贺峋就在那里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咳血。   于是被闻厌扔的药瓶砸了脸。   闻厌哼了一声:“您老人家悠着点,别把自己笑死了。”   贺峋完全不恼,脸上是明晃晃的笑意:“厌厌还是嘴硬心软。”   “只有一天的量,师尊,如果我身上的蛇毒一直解不了,那您也不会好过。”闻厌笑眯眯地威胁,又想起这人刚才的话,反唇相讥道,“不过放心,把您弄死前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您知道的,我怕疼,下地狱这种事情还是您一个人去吧。”   贺峋微笑道:“好啊,为师拭目以待。”   暂时压制住毒性后,两人都坐在原处稍作歇息。地底太深了,很明显他们现在不能通过来时的通道出去,只能再往里走,看是否有其它出口。   贺峋在等自己损耗过大的修为恢复些许,闻厌则坐在他的对面,拿着烟斗慢悠悠地抽。   贺峋隔着袅绕的烟雾深深地看了自己徒弟一眼,但没说什么。   功法运转,阴冷的魔气中萦绕几缕纯澈的灵气,玄妙地交相辉映,显得格外奇异诡谲。闻厌的注意力有些被吸引了,联想起同样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异样,看着人陷入思考。   贺峋闭着眼,看起来快要入定了,没想到却突然开口道:“厌厌,还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一件事情吗?那时我说先欠着。”   闻厌被他的声音一惊,有种偷窥被抓的莫名难堪,看人仍旧闭着眼,才松了口气。   他警觉道:“是有此事。师尊想让我做什么?”   他完全把这茬给忘了,这人可真会挑时机,如果要求他把毒给解了,那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别紧张。”贺峋闭着眼似乎都能看到他的表情,低声笑道,“只是突然想问一个问题。”   闻厌有些不相信,问贺峋是什么问题。   “十年前那晚,你拿剑对着为师的时候在想什么?”   闻厌浑身一震,下意识错开眼神,拿着烟斗的手指节霎时用力到有些泛白。   他一直沉默,贺峋没等到答案,然而也没有再追问了,就像真的突然想起来随口一提。   许久之后,闻厌才低声道:“其实我后悔了……”   无人回应。   闻厌一看,才发现这人已经完全入定,听不到外界声音了。 第28章   火光渐渐从身后远去, 通往地底更深处的甬道湿滑狭窄,宽度只容一人行走。两人手中的火折子时明时灭,苟延残喘地维续着仅有的一点光亮。   他们已经走了许久, 长期处于这种压抑环境下让闻厌有些烦躁。他一烦躁就喜欢去挑贺峋的刺,在对方手中的火折子再一次闪了他一下后,对身后的贺峋道:“师尊, 您现在是落魄得连个像样的火折子都拿不出来了吗?”   贺峋就去看自己手中的东西。   这还是他很久之前做的。   小徒弟刚跟着自己时乖得不像话,哪怕逃亡途中条件艰苦,时不时风餐露宿, 也没发过一次脾气,像是生怕被丢下似的,可怜巴巴地一路委曲求全。   有次两人途径一处山谷,崖底的风呜呜地吹,方圆百里内没有一丝光亮,长时间行走在其中,都会让人恍然以为来到了阴曹地府。   后来的闻小魔君这时才丁点大, 身高腿长的男人在前面走着, 又不会专门停下来等他,闻厌只能努力小跑着追上对方的步伐。   修行之人的五感灵敏,哪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也能准确辨认前路。可闻厌不行,他此时就连操纵体内的魔气都磕磕绊绊的,看不清路摔了好几回。   断断续续的动静终于引起了贺峋的注意, 让他良心发现停了下脚步。   他打了个响指, 指尖跃动起明亮的火苗, 在两人间投下一片柔和的光, 然后贺峋就看到了自己小徒弟的模样。   白嫩的脸颊上横亘着好几道擦伤,身上的衣裳也变得灰扑扑, 眼中本来是强忍着两汪泪,一见贺峋看过来,晶莹剔透的眼泪就下来了,哽咽着小声叫师尊,像是对眼前人极为信赖依恋一样。   要不是早就搜魂看过对方往事,贺峋怕是都要相信了。但这不妨碍他在心情好的时候如人所愿当个有求必应的好师尊。   “怕黑吗?”贺峋问。   小闻厌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接着就见贺峋指尖的那撮火苗漂浮到了空中,安静地跟在他身侧,对方则在崖底四周转了转,捣鼓了一阵,然后拉过他的手,往手心里放了一个小巧的火折子。   上面附了防风防水的法术,轻易不会熄灭,外圈的材质非金非玉,甚至还刻了流云暗纹,灯火一照,流光溢彩,非常漂亮。   贺峋手里也有一个,再次往前走时,他还是没有刻意停下来等他的小徒弟,但前方始终亮着一团稳定的火,和闻厌手中的光亮遥相呼应,似乎永远也不会走散。   所以当贺峋低头看到了熟悉的流云暗纹时,笑了笑:“厌厌,这是你的,你手上拿着的那个才是我的。”   闻厌:“……”   闻厌猛地刹住了脚步,只落后他一个身位的贺峋便撞了上来。   这段通道又窄又低,他刚好能够直起身,贺峋要微微弯腰,这一撞就把他自己整个人都撞进了对方怀中。   闻厌还没意识到,气势汹汹地一扭头要和人吵,接着便看到了贺峋黑沉沉的那双眼,正看着自己笑得兴味盎然。   闻厌沉默了一瞬,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又默默把头转了回去,可此时是贺峋不让他走了。   伸手一勾他的腰把他扯了回来,贺峋低头在人耳边问:“厌厌怕黑吗?”   “什么?”闻厌有些没跟上对方突然转换的问题,“当然不。”   闻厌看了看两人手中的火折子,突然明白过来贺峋的意思,眼眸一弯,故作惊讶道:“师尊那时真的信了呀?”   “是啊。”贺峋看着他似笑非笑,应得非常自然,把下颌搭在他颈窝,“哪像你,从小就是个小骗子,嘴里没半句实话。”   闻厌回以一声不屑的冷哼。   在徒弟准备往外走时,贺峋又把人拉了回来,亲昵地问道:“厌厌看起来对这段路很熟悉的样子,之前已经走过一遍了?”   闻厌装作没听到,看着前面目不斜视。   贺峋就把他下巴掰了过来,和他四目相对,非常虚心地请教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刚才入定不过片刻,你走不了那么远。”贺峋感受到怀中的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弯起唇角,继续不动声色地恐吓道,“是不是又没听为师的话?”   “都说了你多少回了,厌厌,如果你总是这样为师会很苦恼的。”   闻厌撇开眼神:“我没有。”   贺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最后亲了下他的脸颊,欣慰地道:“那便好,为师的好徒儿果然最乖了。”   闻厌汗毛倒竖,一把将人甩开,转身就往前走。   贺峋噗嗤一声笑了,弯着腰,走得没人那么快,知道直接喊人肯定不听,便故意挑对方感兴趣地讲:“厌厌,你不好奇为什么我回来后功法都变了吗?”   果不其然,闻厌的脚步慢了些许,转头纡尊降贵地赏给他三个字:“为什么?”   贺峋道:“我们所修的功法便是如此,到了最高一重,经脉内府就会损毁重塑生出灵力,一旦与原来的魔息成功融合,修为一日千里。”   这听起来不符合现有的任何一种修炼功法,但闻厌却是相信的,他如今隐隐察觉到的趋势与贺峋所言一字不差。无论是修为更进一步,还是研究怎么解决之前修炼出的岔子,最好都能尽快拿到后续的修炼方法……可是对方会那么轻易地给自己吗?   如果对方不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还好,如果知道了,闻厌不用想都知道对方一定会以此相要挟。   然后就听贺峋感叹道;“厌厌,当年你不应该那么早动手的,你看,都没学全,自己又琢磨不出来,还落下一堆毛病,弄得怪可怜的,多亏啊。”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贺峋看着霎时变得警觉万分的徒弟,怜悯地笑着提醒道,“厌厌,我回来后,每晚抱你都不知抱过多少次了,你现在什么情况我会不知道?”   闻厌的脸色霎时一阵红一阵白。   贺峋还完全以他的反应为乐,怕徒弟不跟自己动手似的,继续慢悠悠道:“你有晚还去为师的那间私库了,不过打不开,看样子应该试过很多次了?”   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天灵盖,任谁得知被人这样在暗中窥视了不知多久,都不会毫无反应。   “很意外吗?”贺峋看人僵直的模样,便像是教导徒弟一样语重心长地道,“以后注意些,别那么不当心了。”   闻厌静默了片刻,最终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徒儿谨记师尊教诲。”   如果除去闻厌眼中跃跃欲试的杀意,和贺峋眼中毫不遮掩的深沉,这时候任谁看都是一副师慈徒孝的场景。   说话间,两人已经顺着狭窄的通道往外又走了很远,空间终于开阔些许,两个人可以勉强并肩而行,空气中的湿气也越来越重,让地面都变得有些滑溜溜的。   没了修为后,闻厌畏寒穿得多,旁边有石块被大氅挡住了,差点滑倒,连忙一把拽住身旁贺峋的胳膊。   贺峋毫无预料,也被他抓了个趔趄,脚下的地面又恰巧出现了一个小断层,魔域中让人谈之色变的前后两任魔君就这样毫无形象地一起摔倒在地,狼狈地咕噜噜往前滚了几圈。   贺峋将人按在怀中,给自己娇贵无比的徒弟当了个人肉护垫,滚完停下来的时候都要被气笑了,捏住人后颈:“故意的?”   闻厌趴在贺峋胸膛上,周身被护得严实,没哪里磕了碰了,于是就稍显心虚:“不是。”   他对上贺峋的时候难得有这幅表情,有些像闯了祸被捏住后脖颈的猫,漂亮的眼瞳有些游移,显得温顺又乖巧。   贺峋刚眯了眯眼,就被人往嘴唇上亲了一口,像是讨好,又像是明目张胆的算计。   贺峋笑了一声,其中的意味再熟悉不过,让闻厌下一刻就站起来往旁边躲了几步。   贺峋起身向人走去,在徒弟要继续往旁走的时候把人扯回来按在自己身边:“厌厌,你看。”   闻厌本能地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接着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掉进了蛇窟,一路走来的潮湿滑腻也完全符合蛇类的生活习性,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处十分简陋的殿堂,其下有流水潺潺,已经有些接近人类的建筑。   最上方的高台卧着个庞然巨物,闻厌眯着眼,没了修为让视野较以往有些受限,只能感觉那有些像一条体型过于惊人的蚺蛇,不过似乎极度烦躁,尾巴用力地甩来甩去,哼哧哼哧地不断喷出灼热吐息。   底下正是闻厌之前见到的那些小蛇,畏惧地缩在远处,靠近一些的是另外的巨蚺,垂着头围在高台周围,俯首听令一般。   看到这时闻厌的目光霎时一凝,对贺峋低声道:“那条蛇就在那!”   贺峋点头,和人确认了是哪一条,道:“它们现在还没发现我们,你就待在这里,我去取血。”   闻厌不答应,在这人手下吃过的无数次亏让他防备道:“不行,我怎知你拿到后会不会又用这个要挟我?我要亲自去!”   贺峋道:“……为师在你心中就是这般无耻?”   闻厌一脸“难道不是吗”的表情。   徒弟的不信任表现得实在太过明显,贺峋难得被噎住了片刻,回想了一下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点头认同道:“好像也是。”   语气轻松愉快,好像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闻厌一听都要炸了,理智压制着才没和人当场打起来,冷笑一声,当即就大步往前走。   贺峋几步追上来,强硬地把人扣住,在徒弟濒临爆发的边缘放缓了声音:“听话,为师的修为还没完全恢复,等会儿可能顾不上你。”   闻厌笑:“我会看好自己的,师尊只要担心等会儿别顺便被我宰了就好。”   “最中间那条是化龙失败的蛟。”   闻厌一愣,脸上惊诧一闪而过。   蛇走蛟,蛟化龙,怪不得世传禹北界中有神兽踪迹,却一直没人真正见过,原来竟是藏在了地底深处。   他眨了眨眼,识时务地迅速改口道:“好的,我就待在这,哪儿也不去。”   贺峋低低地笑了起来,把人拉过来吻了下发顶:“放心好了,为师的命还攥在你手中呢。”   闻厌看着人往前走去,手中的火折子猛地燃烧起来,朝蛇群的方向用力一甩,附上了法术的火焰霎时烧开一片,底下的小蛇瞬间焦黑一片,巨蚺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嘶嘶吐着信子四散躲开。   贺峋就看准这个时机,飞身而上,短刀往下一扎,瞬间穿破厚实的鳞片,用早就准备好的容器接住了飞溅开来的血。   眼看一切顺利,闻厌突然心头一跳,看到火光中的黑蛟猝然睁开了金黄的竖瞳,在贺峋身后无声无息的张大了嘴。   一把银针登时就甩了过去。   “吼——!!!”   黑蛟一声怒吼,狂躁地撞翻了周围的石柱,然而狠狠扎进眼睛的那枚银针却纹丝不动。   贺峋转身就见到自己徒弟差点被那条黑蛟一口闷了,飞快地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拉,侧身迎上了黑蛟那狰狞的爪牙。   噗嗤——   皮肉被刺破的细微声响出现在耳畔,闻厌却觉得耳膜都被震得生疼——因为贺峋的脸色瞬间以一种不正常速度的灰败了下来。   “师尊!”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急迫地喊过贺峋。   对方冰冷的指尖扣着他的手腕,空荡荡的经脉中突然涌入一股同源的内力。   贺峋言简意赅道:“跑!” 第29章   此时所有在禹北界中的修士都觉察到了一阵与众不同的动静, 狂躁的灵力波动自地底传来,一些根基不稳的瞬间被震出一口血来。   唐柏还不至于如此狼狈,他猛地扶住了一旁的树干, 感觉有些不妙。   身边跟着那个小眼睛的少年,直接被晃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泪汪汪的模样:“闻公子就是在这里突然不见了, 当时一条大蛇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帮我挡了一下,然后就被卷走了, 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唐柏是不信对方会就这样没了的,试图安抚道:“你先冷静一些,能不能回忆起那条蛇长什么模样?后来去了哪里?”   于是那少年又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那条蛇多么大多么吓人,怎样从天而降般让人猝不及防。   他们不远处是背对背被捆在一处的那两个健壮男人,挣扎得脸红脖子粗也逃不开身上的缚灵索,只能在那破口大骂。   唐柏叹了口气。   这两人突然动手时他确实毫无防备, 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差点就要不明不白成了刀下亡魂时,却被突然炸开的法阵救了一命,等他发现身上那并不属于自己的法器后,顿时明白过来在自己出去时闻厌的那番反常举动。   他记挂着山洞中的闻厌,脱身后就赶了回去, 然而已经不见人影, 沿着足迹一路追出去, 就见到了正哭得天昏地暗的这人。   “轰隆——”   正当处于无奈的僵持中时, 巨大的黑影蓦地破开地面,从他们面前冲天而起, 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两道人影从这东西背上翻了下来,闻厌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唐兄,拦住它!”   唐柏定睛一看,脸上霎时一喜,然而情况紧急,来不及问人去了何去,转身就拔剑和黑蛟缠斗到了一处。   闻厌刚缓过来一口气,摔在他身边的贺峋就动了动,即使脸色苍白得可怕,也没阻止他在人耳边阴测测地道:“不许叫他唐兄。”   闻厌一愣,反应过来后简直要为这人的小心眼绝倒,嘲讽道:“您都要没气了,还管那么宽。”   这真不是闻厌嘴毒,贺峋的模样比强行破开阻碍进入禹北界的时候还要狼狈,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闻厌见势不对,早就把自己之前下的毒全解了,可对方的脸色还是青白得吓人。   闻厌爬起来,一把将自己师尊也拉了起来,用力摇晃几下,听人啧了一声,谴责他虐待伤患,但起码没再那么半死不活的模样,紧皱的眉头稍缓,语气却还是硬邦邦的:“你到底是不是装的?您老人家不是很厉害么?怎么被咬了一口就半死不活的?”   贺峋轻咳几声,抬手揉了揉徒弟的唇角,弯着眼睛笑:“因为为师的好徒儿太能折腾了。”   闻厌躲开他的手,眼一瞪,然后就见贺峋神色淡然地指了指他身后:“你的唐兄好像要支撑不住了。”   闻厌转头就见唐柏狼狈地拿着剑左支右绌,眼看着黑蛟就要冲破他的防线向两人袭来,愕然又无语:“他不是广云宗弟子吗?赵无为那老家伙到底教了他什么?!”   贺峋又掩唇咳了几声,却还有闲心接他的话,调侃道:“厌厌这下知道为师的好了吧?”   闻厌冷哼一声,接着一掌就往人身上打了过去!   掌风看着凶险,真正触碰到贺峋身上时带着与动作截然不同的力度,轻飘飘地把贺峋往后推离了三里地。   “真是……”贺峋低笑,顺势稳住身形。   他刚抬头看向已经抽身加入打斗的徒弟,身侧就凑过来一个全然陌生的面孔。对方惊呼:“呀!你受伤了!”   贺峋肩膀处的衣裳有些破烂,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有黑血缓缓溢出,浸透了周围的布料。   他当然知道自己受伤了,接着就见对方对着伤口认真地研究起来,还有模有样的,态度热情得有些过了分。   贺峋压了下眉,不悦的态度透过肢体语言清晰准确地传到了对方眼中。那人察觉出了自己不受待见,挠了挠头,期期艾艾地开口解释道:“闻公子他救了我,我修为不高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医术还算精通,刚才见他很关心你,希望能还他一点情。”   贺峋:“他救了你?”   对方点点头,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眼泪,吸了下鼻子,发出响亮的呼噜一声:“是啊,他替我挡了一下才会被那条巨蛇卷走,我还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   说着说着,又冒出个鼻涕泡来。   贺峋:“……”   他扭头去看仍和黑蛟缠斗中的闻厌,清瘦的身影轻盈飘逸,极具美感,手上却杀招尽出,狠戾的魔息横扫而过,那黑蛟的身下已经隐隐有阵法成形。   就在这空档,那人以为眼前人没有拒绝就是不排斥了,又凑上前认真研究起贺峋的伤势来。   然后贺峋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目光逐渐变得激动起来:“这是……这是蛟龙留下的痕迹?”   他在贺峋看傻子一般的目光中,恍然意识到面前的庞然大物是什么,兴奋道:“传言竟然是真的!我总算——唔啊啊啊!”   闻厌飞身往后,身形掠过时短刀勾起这人后衣领就往后甩,紧接着有另一重防御结界从众人脚下升起,黑蛟怒吼一声,利爪恶狠狠往结界上一抓,霎时让整个结界都动荡起来,将破未破之际,黑蛟极其惊险地被身下的法阵禁锢住,再不能向前。   然而还是把结界中的人吓得不轻,被闻厌挑飞的那人一阵鬼哭狼嚎,被绑在一处的两个散修见情况紧急,拼命连滚带爬地往唐柏身前挪。   “唐公子,之前是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你,求你放了我们,我们这就走!”   “是啊是啊,让我们走吧,万一等会儿这怪物破了结界,我们连跑也跑不掉!”   唐柏有些犯难,倒不是不愿放人:“我会把你们带回广云宗问审,但在此之前不会罔顾你们性命,你们现在出去就是在送死。”   两人争辩几句,无果,爆发了,语气激烈道:“我不信!你就是故意想弄死我们!你们大门派就是这样的吗?不敢亲自动手就借刀杀人?!”   唐柏不知从何解释,百口莫辩,就听闻厌在一旁冷冷道:“让他们走,吵死了。”   那两人一听这语气就怒了,然而其中一个刚张开嘴,就被一把短刀对准了咽喉,霎时僵在原地。   闻厌本来就心情不佳,缓缓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你看我敢不敢亲自动手杀你?”   神情阴冷,周身威压肆虐,与山洞中那个窝在一旁烤火的无害身影完全是两个人。   那人敢怒不敢言,最后唐柏还是把两人身上的缚灵索解了,看着两人忙不迭往外跑。   贺峋一直在旁边看戏,觉得徒弟冷着脸的模样实在惹人心痒得很,没忍住晃过去,笑吟吟地把人拿着刀的手按下:“好啦,别生气了。”   语气亲昵,一看就与人关系匪浅。   闻厌看起来也想顺便给自己师尊一刀子,但瞥见对方的苍白脸色,神色又有些软和下来,上下打量确认对方的状况。   唐柏记得这个男人,就是他逼得闻厌进禹北界躲人。他看两人的相处,感觉剑拔弩张,又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暧昧,既像仇人,又像共同生活许多年的枕边人。   真是太奇怪了,他想。   现在结界中总共有四个人,贺峋受了伤行动不便,又为了让两人顺利出地底把法力都传给了徒弟,而唐柏修为不够,对上黑蛟时帮不上什么忙,另外那个就只有一身医术,更加不顶事,于是防御法阵都是闻厌一人在支撑着,隐隐有些力不从心之相。   蛟龙可搅动人间的风云变幻,哪怕是化龙失败的蛟,也仍旧有着呼风唤雨之能。他们头顶的天空逐渐黑沉下来,云层后隐隐有电闪雷鸣。   那两个男人出了结界才突然发现面临着怎样的危险,黑蛟被阵法束缚着,正烦躁不已,一对竖瞳都瞪得血红,一见到竟然有两个不知死活的主动跑出来,尖利地嘶吼一声,爆裂的妖力伴随腥臭的气息就冲了过来,巨大的蛟尾猛地一卷,一口就把其中一个咬成了两截。   腥臭的血立马狂飙,溅到那人的同伴身上,也溅到了闻厌撑起的结界上。另外一个都呆住了,愣了半晌,才爆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扑通一声软到在地,手脚并用地往结界方向爬,也没管把同伴的残肢蹬出老远,就扑在结界上死命捶打:“让我进去!快开结界让我进去!”   结界纹丝未动,那人的目光在里面四人身上快速扫过,最终落在唐柏身上,急切地道:“唐公子,唐道友,你们大门派不都是宽容大度的吗?我最后也没真的害了你啊,难道你要见死不救吗?!”   唐柏有些不忍。虽然这人差点就要了自己性命,他还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自己眼前送死。   哪知道闻厌听了,只面无表情道:“开不了。结界有出无进,一旦让他进来,只能撤掉结界,我内力不够,一旦撤了后就再也开不了了。”   “那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去死啊!”   闻厌寸步不让:“那你想把我们都害死吗?”   唐柏急得头上冒汗,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性格,性子软得有些过分,然而此时结界都靠闻厌一人支撑,他做不出强行相逼迫的事,只能尽力劝说道:“我们先把他救下,再想其他办法。”   结界并不隔绝声音,那男人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黑蛟嘴里喷出的热气就打在身后,告诉他随时就会成了自己同伴一样的短命鬼。   他总算看出这个被自己轻视了的漂亮小公子是个厉害人物,连忙附和唐柏的话:“是啊是啊,你们都是好人,一定不会和我计较……”   然后就被闻厌轻飘飘地打断了:“谁跟你说我是个好人?”   那人一愣,或者说这话委实太过理直气壮,其他两人也愣住了,除了贺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被自己徒弟翻了个白眼。   闻厌又往已经有些黯淡的结界中打进了几分内力,对唐柏平淡道:“唐兄,你要救他们,我不管,但你别拿你们正道那套安在我身上。”   结界外面那人已经听出端倪来了,惊叫道:“你是魔修!”   闻厌很有礼貌地对那人颔首道:“很高兴你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那散修被他噎得面如菜色,猛地对唐柏道:“好啊,亏你还是广云宗弟子,竟然和魔修混在一处!快让我进来!不然我以后肯定上广云宗告状去!”   唐柏脸色发白,不过不是因为对方的威胁,而是黑蛟已经把那半截身体囫囵吞了,黑红色的硕大竖瞳蠢蠢欲动地看着那落单的男人。   他知道凭自己从这庞大的怪物嘴下救人不切实际,不死心地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闻厌实在理解不了这种所谓名门正派的慈悲心肠,其中尤以唐柏的为甚。   “那你说,我们收了结界后还有什么办法?”他不耐地抬手往旁一指,指尖都要戳到贺峋苍白的脸上,“你没看这人都要死了吗?一出了结界,哪还跑得到其他地方?!”   贺峋脸上的笑一僵。   然而他和唐柏两人间的争执也到此为止了。   下一秒,男人粗犷的声音就猛地停止了,鲜红的血液再次溅射出来,染红了闻厌的结界,也染红了唐柏的眼。   “闻景明!”眼前一幕的冲击力过强,唐柏的嗓音都发着抖。   闻厌的耐心也宣布告罄。他的侧脸在血色的映衬下冰冷得近乎妖异,正冷冷地注视着唐柏,突然就被人握住手腕扯到身后去了。   贺峋唇角似笑非笑,黑蛟搅起的风云在涌动,一道惊雷突然劈落,惨白的光映在那幽深的黑眸中。   唐柏对上这样的眼神,心头一跳,哪怕眼前的男人因为受了伤而显得颇为虚弱,给人的感觉仍危险得过分,让他的心脏蓦然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攫住。   然而贺峋只是看他一眼,就转过了目光。他看向那些因为黑蛟而出现的变化,对闻厌道:“这条黑蛟与禹北界息息相连,等会儿一看到因为它引起的灵力波动,我们立刻就走。”   闻厌点头,他束缚住黑蛟的目的就在于此。在这种回护之意极为明显的姿势中,他沉默片刻,还是没有挣开对方的手,视线移到贺峋肩膀上的伤,有些迟疑。   那一直缩在后面的瘦小少年突然道:“我知道这伤怎么治。”   见闻厌的目光瞬间转了过来,他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叫万绍,来自西域兰城,祖上世代行医。蛟龙身上有奇毒,我一直想用它入药,已经差不多找到分解毒性的方法了。”   言谈之间对自己医术颇有把握,然而兰城都已经远到不在仙门和魔域的管辖范围内了,大部分人都知之甚少,闻厌却是一听就当机立断地道:“好,等会儿我们跟你走。”   贺峋意味深长地看了徒弟一眼,没有反对。   三人言谈间就敲定了去向,禹北界阴沉的天空就在此时出现了动荡,同时有喧闹的人声从远处传来,不断向他们靠近。   闻厌准备撤了结界,在此之前动作一顿,对唐柏淡声道:“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我的身份不宜久留。你知道我的情况,如果你要告诉仙门各派,我不会拦你。”   “我……”唐柏的手紧攥成拳,神情复杂。   闻厌却已经干净利落地一甩袖收了结界。束缚黑蛟的法阵也在此时失效,遮天蔽日的身躯立马向四人俯冲而来。   唐柏只觉一阵劲风刮过,自己就被推离了风暴的中心。和唐柏失散多时的广云宗弟子被此处动静吸引,也在此时出现,见到唐柏又惊又喜。   “唐师弟,原来你在这里,可急死我们了!”   “天啊那是什么怪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柏却顾不上回答了,目光紧随闻厌而去,眼见那道身影在黑蛟覆压千里的身躯上轻盈的几个起跃,就消失在了瞬间闭合的裂缝中。   ……   受禹北界中那条黑蛟的影响,暴雨突然而至,将周围城镇都笼罩其中。   行进的马车内,闻厌刚送走了万绍,他问坐在另一侧的贺峋:“您老人家还活着吗?”   语气恶劣。   贺峋不以为忤,只笑着勾勾手让徒弟过来。   闻厌起身,不过还是没好气的:“又想做什么……唔!”   贺峋突然伸手把人摁在车厢壁上,密集的亲吻带着压抑多时的情绪,亳不讲理地落了下来。 第30章   闻厌下意识就抬脚踹了过去, 贺峋看都没看就屈膝一压,惩罚般在柔软的唇瓣上咬了一口,霎时换得人吃痛地抽了口冷气。   他在亲吻的间隙低声笑道:“厌厌, 下次换个踹法,你这招都用了几十年了。”   闻厌怒目而视。   为了从禹北界离开,他已经把所剩无几的法力都耗光了, 贺峋又一直没恢复过来,两人都与普通人无异。闻厌被伺候惯了,平日里连杯茶都懒得自己倒, 此时自然不是贺峋的对手,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压着亲。   身体控制不住往下滑,现在主动触碰对方就像认输了似的,闻厌抬手抓住车窗边缘借力,于是窗口的布幔被顶起来一块,雨水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水汽刮了进来,打在两人身上。   车厢中的灼热氛围被雨水一浇反而更加升温, 贺峋伸手覆上了闻厌探出窗外的掌心, 强硬地插进指缝和人十指相扣。   他把徒弟圈进怀里,眉间压着的情绪散去不少,亲昵地去蹭身下人鼻尖。闻厌无情地要把人推开,手刚碰上贺峋肩头,对方就适时地轻轻嘶了一声, 又让他下意识动作一滞, 微妙地僵硬在原地。   贺峋就低头去吻闻厌青筋浮现的颈侧, 笑道:“那么生气啊?”   闻厌不语, 只看着贺峋肩膀上已经被万绍处理过的伤口。   刚开始这看起来要骇人得多。地底的昏暗中一切都看不分明,唯有对方肩头绽开的血色明显得刺眼, 虽然被外袍遮盖着闻厌看不出具体伤势,但贺峋周身骤然迅速退散的法力已经足以显示出这黑蛟的不同寻常。   直至切实看到衣袍下的伤口时,闻厌才发现情况远比预想的还要严重。   伤口几乎要贯穿整个肩膀,难以想象对方竟然就带着这样的伤一直到从禹北界出来都神色如常,甚至在万绍上药时都没吭过一声,哪怕面容有些疲倦,但看自己徒弟皱着眉似乎又格外有意思,让他嘴角都还一直挂着几分笑容。   万绍忙绿了许久,换了好几次药粉,总算让伤口涌出的不是黑血了。他当时对两人道:“闻公子脖子上的伤处理得及时,虽然位置凶险,基本已无大碍了。不比这个,蛟龙造成的伤总归要比普通的蛇毒来得棘手,而且毒性还有大半留在体内,影响到了内府,在彻底清除前,修为都会被压制。”   贺峋顺着徒弟的目光看去,见人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伤处,弯起眼睛,心情非常愉悦:“厌厌,你是在生气为师受了伤吗?”   闻厌眼神一颤,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偏过头,嘴上回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看马车外的暴雨,正打在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上,雨水的冲刷下,同样苍白的指节相互交缠,难分彼此。   再看回贺峋的时候,闻厌已经看不出心中所想,脸上浮现出一个灿烂无辜的笑:“不过您放心,要是哪天您真死了,徒儿肯定给您风光大办。”   贺峋黑沉的眼珠只倒映着他的身影,他看着自己徒弟,咧开一个同样粲然的笑:“我才不信。”   他抓着闻厌探出窗外的手收了回来,仔细擦干净徒弟手上的水迹,动作极度温柔,最后在手背上落下一吻,然后在闻厌有些防备的视线中一把将人扯了起来,自己旋身坐下,把人按在怀中。   这种把人完全掌控在手中的姿势似乎能带给他极大的愉悦感,贺峋笑眯眯地道:“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当时还把为师扔在崖底下不管不顾了好几日。”   他捏了捏闻厌鼻尖,亲昵地笑骂:“小没良心的。”   闻厌一顿,接着冷笑道:“好啊,师尊下次死的时候徒儿一定给您寻个风水宝地,让您安安心心地长眠。”   “那可不行。厌厌,机会只有一次,是你自己抓不住,就别怪为师了。”   闻厌没说话了,贺峋哈哈一笑,冰凉的手捏着怀中人下颌,低头亲了下徒弟鼻尖。   这在某些情况下就预示着接下来可能发现的事情,闻厌凭直觉闭了眼,感受到对方的手往下移,在自己颈侧伤口周围轻柔地抚了抚。   然后贺峋松开了按着人的手。   闻厌略微诧异地睁眼,目光在贺峋似笑非笑的表情上打量了几轮,接着就起身坐到旁侧,和自己师尊中间隔了一个案几。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为师,好像为师是什么禽兽似的。”贺峋促狭道,从案几中翻出一套茶具,慢条斯理地给两人倒上,将其中一杯推到闻厌面前。   闻厌没喝,看他的表情像在怀疑贺峋是不是偷偷往里面加了料。   贺峋不以为意,自己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正人君子似的没再逾矩,一副只是和人闲聊的样子,说起方才和唐柏间的争执。   “厌厌,你的唐兄这次可能真的要记恨你了。”   闻厌哼笑一声,也阴阳怪气道:“是啊,‘我的’唐兄说不定还要告诉广云宗你我的行踪呢。他现在是没认出你来,但到时候肯定所有人都知道当年那个把仙门屠了一遍的大魔头回来了,还负了伤,然后所有人都来追杀您老人家,您就高兴了吧?”   贺峋不以为忤,像在逗一只炸毛的猫,笑吟吟反问道:“我是大魔头,那你是什么?大魔头养出来的小魔头?”   闻厌翻了白眼。   贺峋讨了个没趣也不恼,笑意盈盈地道:“不过我倒挺愿意他说出去的。”   闻厌递给了他一个“是不是有病的眼神”,贺峋欣然接下,一手支着脑袋,看着闻厌一脸期待道:“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亡命天涯了。”   闻厌哼了一声:“要真走投无路,我第一个就把你推出去。”   贺峋哈哈大笑:“不愧是为师教出来的好徒弟,只要你有这本事,为师自然应允。”   说着说着,贺峋就感慨道:“你看,为师就不舍得把你交到外人手上,也没像唐柏那样连名带姓地吼过你,你提的要求什么时候没满足过?怎么还一天到晚地想这往外跑呢?”   话题回到了两人现在坐在这里的源头,只不过不知是贺峋装得太好了,还是已经消气了,不见一开始阴沉得吓人的冷意,面色如常地调笑。   闻厌和自己师尊对视,眼中有复杂的光在流转,半晌后笑道:“好啊,我和您回去。前提是山海楼完全归我。”   “这十年的时间里山海楼不都是你的吗?我们闻小楼主还不满意?”   “师尊,别以为我不知道,除非你自己真的完全放手,否则这山海楼就永远为您所用。”   “那不行。”贺峋悠悠一笑,面不改色地推翻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为师太了解你了,要真这样,你早就跑没影了。”   闻厌听了,耸了耸肩,毫不掩饰道:“真可惜,被您说中了。”   “当然,没点手段怎么压得住你。”贺峋语气自得,又毫无征兆地话音一转,“不过就算如此,你也趁为师不在的时候做了不少小动作,不是吗?”   闻厌有一瞬间的僵硬。   从贺峋的角度俯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徒弟绷直的颈侧,就连下颌线条都是紧绷的。   不过须臾,闻厌就强行让自己放松下来,握成拳的手指松开,掩饰般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抬眼看人,像在掂量自己师尊已经掌握了多少。   贺峋温柔地笑着,俯身离闻厌更近了些,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道:“藏了什么秘密?不能告诉师尊吗?”   飞速行进中的马车突然一晃,车厢颠簸了一下,闻厌拿着茶杯的手一抖,温热的茶水溢出来落在他手背上,仅仅是这点热度都把细嫩的皮肤烫出了一道明显的红印。   贺峋就在这时抓住了他要收回去的手,马车还在颠簸,于是溢出来的茶水又先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再沿着闻厌的小臂往下流。   贺峋自己的手背也落下一片浅浅的印子,但不如闻厌的反应那般大。他都想把茶杯扔了,却被人覆着五指握住,转为用力把自己的手往回抽,可抓着他的那只手更加有力,就像冰冷的镣铐。   俯身靠近的人吐息是灼热的,闻厌就像浑身都被烫了一下,控制不住地一颤。   “疼吗?”贺峋在人耳边问道。   闻厌点头。   跟在这人身边的几十年间,他已经把识时务学得炉火纯青,眼下受制于人,闻厌瞬间脸一变,乌黑漂亮的眼瞳中已经染上了委屈之色,小声强调道:“疼。”   贺峋知道自己徒弟是装的,但不妨碍他仍然感到愉悦。   贺峋一向对自己的占有欲十分坦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厌厌,我绝对接受不了你从我身边离开。”   他摩挲着掌中的纤长指节,微笑着缓缓道:“现在为师还愿意和你玩你情我愿的戏码,但要是真把为师惹恼了,就别怪为师翻脸无情了。”   话语里的寒气像阴冷的毒蛇,吐着信子爬上闻厌的颈间。   闻厌僵着脖子,没有说话。   贺峋就低头吻了下徒弟的眉间,直起身来,和风细雨的,好像刚才威胁人的不是他一样:“好啦,笑一笑,总垮着张脸好像为师欺负你一样。”   被禁锢的那只手重获自由,闻厌低头看自己红了一片的手臂内侧,微蹙着眉,神情若有所思。   贺峋看人的脸色,想着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正要开口。   然后闻厌抄手就拿起贺峋面前那杯茶冲人泼了过去,看人毫无防备被淋了一身,笑得明媚又灿烂:“这样师尊满意了吗?” 第31章   最后还是贺峋自己顶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替徒弟抹药膏。   肩膀的伤被水一泡, 让贺峋的脸色越发苍白,他低头查看自己伤处时就幽幽叹了口气,不过面前的小祖宗心情不愉, 直接当作没听见,无动于衷,只看着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贺峋只能一边感叹着徒弟越发不尊敬师长了, 一边蹲在闻厌身前,比旁人要冰凉几分的指尖沾着同样冰凉的药膏细致地抹过被烫红的肌肤。   闻厌很少有机会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的师尊,垂下的眼睫遮住了那双过于幽深的黑眸, 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很容易给人冷血又薄情的感觉。   闻厌亲过很多回,温热的,冰冷的,有时是心甘情愿的,有时是畏惧瑟缩的, 近几年更多的是绝望而茫然的。   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如果是以前的贺峋, 闻厌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已经被按着亲到说不出话来了,被烫红的地方会成为这场床事最绝妙的催情剂,在他的脑海中烙下又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   自他有记忆始,这人的气息便往往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疼痛。   一开始是他刚随人修炼的那几年。   那时的闻厌年纪还小,几经周折终于让对方暂时打消了对他的杀意, 结束狼狈不堪的逃命后, 就被带着回到了山海楼。   不过当时贺峋没顾得上理会他, 第一时间就对着曾派人来追杀他的门派一个个杀上去, 等到血差不多把仙门各派都淹了,贺峋回到楼中, 总算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徒弟。   然而他看起来就不会是那种心慈手软、温柔体贴的师尊,等徒弟学得差不多了,就把人直接往刀光剑影的战场中一扔,学好了就功成身退,等着下一场试炼,没学好就成了死人堆中的一员,生死不论。闻厌年纪轻轻修为就一骑绝尘,和这人一开始如此粗暴变态的修炼方式绝对脱不开干系。   闻厌有时回想起往事时,已经有些记不清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面孔了,唯有当时的疼痛刻骨铭心,和脱力昏死前那人的怀抱一起,让人眷恋着,恐惧着,在往后的爱恨纠葛中时不时浮上心头。   再后来两人已经滚到了一处。   这时候的贺峋已经温柔了许多,虽然那种温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让人毛骨悚然,然而其他人确实已经动不了他一指头了,于是所有痛苦与欢愉的施予者都成了特定的那个人。   间或在宁静的清晨,他带着满身狼狈不堪的痕迹自那人的怀中醒来,就被抵在颈间的刀刃晃了眼。   那时天光乍亮,深重的夜色还没有完全散去,贺峋像是整晚都没合眼似的,比夜色还要幽深的眼眸中泛着光,蕴着令人心惊的炽热。他没有半分被撞破的心虚,表情坦然,锋利雪亮的刀尖顺势挑起他的下颚,低沉悦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厌厌,永远留在为师身边好不好?”   残存的睡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和肌肤紧密相贴的刀刃冰凉刺骨,闻厌都可以想象出被刺穿皮肉时该是怎样的痛楚,整个人控制不住地一抖。   于是就像他自己往上撞一样,眼看要见血,贺峋却已经把刀一收,迎接他的变成了柔软的怀抱。   贺峋拥着自己的小徒弟,吻了吻对方头顶细软的发丝,沉沉笑道:“好啦,别怕,为师怎么舍得让你疼。”   闻厌埋在对方的颈窝,感受到那人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背后轻抚,然后逐渐变成了一个温柔缠绵的亲吻。闻厌在唇齿相接中慢慢阖上眼,掩去眸中的复杂思绪。   最后他还是先下手了。   但他的师尊为什么从来没教过他这样还是会疼的?   不是很剧烈,就在胸膛之下几寸,时不时搅动一下他的神经,治不好,舍不掉,日子一久足以把人逼疯。   他看了一会儿,叫了声师尊。   贺峋嗯了一声,抬头看他。   闻厌问:“这是惩罚吗?”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但两人都知道指的是十年前的那一晚。   他大逆不道,胆敢对自己师尊拔剑,意图取而代之,于是对方就罚他十年间孤影茕茕,不得安生。   闻厌无数次把对方那晚的一言一行掰开揉碎了来看,这是他找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然而贺峋在他的目光中笑了笑:“不。”   贺峋顺势低头在眼前人白皙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在马车外的瓢泼大雨中,轻飘的嗓音直直地钻进闻厌耳中:“因为我爱你。”   闻厌怔住了,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睛。   贺峋是自下而上看着他的,少了些他以前仰头看人时的遥不可及,也不见那股危险性极强的压迫感,温声诉说着爱意时,似乎和相伴多年的爱侣也没有什么不同。   闻厌却仅仅愣神片刻,就触电般猛地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弯起唇角,同样温温和和地笑:“师尊,我以为这些话只在床上说说就好了。”   “厌厌觉得当不得真吗?”贺峋道。   闻厌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直接将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拽了起来,贺峋纵容地顺着他的动作,任人抓着衣襟扯到眼前。   被泼了满满一杯茶,贺峋身前的衣服都是湿的,闻厌抓着人时指尖也被染上了湿意,刚被处理好的伤口又有丝丝缕缕的血迹渗出来。   闻厌发现了这一点,他眉梢微动,然后用力地按了上去。   伴随着一声闷哼,伤口重新开裂,血和水混在一起,让肩头的布料颜色又加深了几分。   闻厌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我应该当真吗?”   贺峋也跟着笑了,没有去理会自己的伤,很乐意这样哄徒弟开心似的,只是低头摸了摸人的脸,拇指顺着闻厌唇角的弧度勾勒出一个更大的笑容,问:“消气了吗?”   闻厌刚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本来任凭他动作的男人突然一发力把他扯了起来,圈在了身后几案和自己身体之间。   情况扭转,闻厌瞬间意识到不妙,旋身要走,贺峋自然不放人,两人在不算大的车厢中迅速过了几招,乒乒乓乓弄得一片狼藉,幸好窗外暴雨倾盆,才没有格外引人注意。   挣扎一番,闻厌还是落到了自己师尊手上,双手被反剪在腰后,脸朝下按在几案上。   贺峋现在修为受限,而且有伤行动不便,终于停下手时喘息都是粗重的。毕竟又要制住人又要避开在打斗中遭了殃四处散落的各种碎片,不然自己那打得肆无忌惮的徒弟被划伤了回头又要把这账算他头上。   闻厌还在不死心的挣扎,被威胁了几句仍旧不为所动。   贺峋见状更愉悦了,因为总算有了欺负人的理由。他腾出一只手来充满暗示性地捏捏那细韧的腰,明显感受到手下人浑身一僵,彻底老实了。   “本来还想温柔一些的,不过有人看起来似乎并不领情。”   闻厌听到对方那调侃的话音,简直要被这人不要脸的程度惊呆了,在腰上流连的那只手蠢蠢欲动地准备往下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师尊。”   “嗯?”贺峋笑眯眯的,洗耳恭听的模样。   闻厌深吸一口气,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了下来,再开口时嗓音又软又轻,求道:“别……”   贺峋就笑,知道这人现在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人,故意问道:“别什么?”   闻厌一滞,恼怒之色只在脸上一闪而过,就被乖顺的神色掩了下来,也不说话,只偏过头看人,乌黑漂亮的眼睛中蓄着层似真非真的水雾。   贺峋被他看得动作一顿,笑了:“厌厌还是那么会拿捏人。”   话虽如此,他一手仍把人牢牢按着,探身重新倒了一杯茶放在闻厌嘴边。   贺峋:“放心,不欺负你,把这喝了。”   “这是什么?”闻厌不大情愿。   “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   闻厌本来还没那么抵触,一听贺峋的语气就炸了,伪装的做小伏低还没收回去,就怒极反笑道:“多年不见,您老人家还真是越发下作了,是觉得自己不——唔唔唔!”   贺峋就知道是这反应,懒得废话,直接往嘴里灌。   闻厌眼睛都被气红了,拼命往一边躲,死死咬住牙关,温热的茶汤大半都落到了桌面上。   贺峋啧了一声,一手掐着人下颌一气呵成地全部灌了下去。   闻厌趴在桌上呛咳了几声,还没完全站起身就抄起茶壶往人身上砸。   他翻身站起,可是那杯东西见效实在太快了,满肚子火还没发,脑子立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到沉重的睡意一阵阵袭来。   昏睡过去前闻厌隐约觉得有什么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现在的春药喝起来怎么和蒙汗药似的? 第32章   前往西域的路上有片广阔的树林, 只要穿过这片树林,就意味着离西域不远了。   此处人烟稀少,夜色降临后, 就寂静得过分,只剩下停在林中空地旁的马车附近仍有响动。   温暖的火焰驱散了荒凉带来的冷寂,有诱人的香气在不断往外蔓延, 闻厌抽了抽鼻子,睁开了眼。   恢复意识的那刻,闻厌觉得周身神清气爽, 连日来的疲累一扫而空。更为可喜的是,空荡了好一段时日的经脉中终于出现了熟悉的内力,格外让人安心。   “醒了?”更为熟悉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闻厌转头看去,就见到了坐在一旁的贺峋,还有那个来自西域兰城的万绍。   昏睡前的那场暴雨已经停了,或者可能是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往外走出了很远, 如今三人正处于一片陌生的林子里, 支在中间的火堆温暖干燥,上面架着不知是什么野兽的肉,烤得香飘四溢。   闻厌觉得自己肯定是刚睡醒脑子没转过来,眼前一切和谐得实在太出乎常理了。   他可没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睡过去的,第一时间就把谨慎怀疑的目光投到了自己师尊身上, 问是怎么回事。   然而闻小魔君这一觉实在睡得太好了, 虽然大脑自动警觉起来, 但眼睛还是雾蒙蒙的, 让凶狠的眼神也变得格外柔软。   贺峋见人这样就控制不住地往外冒坏水。   他看了那姓万的少年一眼,对方非常知情识趣地移开了目光, 然后他身子偏过闻厌那边,低笑着在徒弟耳边道:“厌厌不记得了吗?你那时热情得过分,哪怕要停车休整了,还缠着为师,怎么哄都不停下,为师只能就这样把你抱了下来……”   闻厌那点懵然未散的睡意就随着贺峋的话一点点从脸上消散,看着人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带上了腾腾杀意。   贺峋在徒弟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中笑容越发和风细雨,朝自觉离两人几尺远的人影努了努嘴:“他也看到了呢,不信你可以问他。”   闻厌恨声道:“闭嘴!”   生气了,还气得不轻。贺峋只有极少数非常禽兽的时候才会被徒弟咬牙切齿地骂,一般他都会良心发现稍稍收敛一些,现在却笑得越发灿烂。   闻厌身侧当即就有阴冷的魔气浮现,正要动手之际,被怒火冲昏的脑子却突然反应过来,冷冷地看着贺峋没有说话。   蓄势待发的凛冽杀意就这样停滞住,贺峋看起来好像还有些遗憾,捏了捏他的耳垂,低笑着道:“这就反应过来了?厌厌,你有时候也太聪明了,怪没意思的。”   虽然嘴上说着没意思,但贺峋的手可没从身边人那移开过,把人的耳垂都揉红了不算,又摩挲了下对方颈侧的伤口,见此前被蚺蛇咬的伤口已经结痂痊愈,仅剩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道浅粉色的伤痕,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消失不见,才现出满意之色。   他在自己徒弟发作之前直起身,眼神仍带着调笑意味,感叹道:“以前要么敢怒不敢言,要么就摔杯子砸碗……好不容易见你要正正经经动一次手,怎么停了?”   闻厌便如自己师尊所愿,给了人一拳。   不偏不倚,就落在贺峋肩膀那饱受折腾的伤口上,不过手的主人有意控制了力度,好歹没再弄出血来。   贺峋嘶了一声:“还真来?其他时候可没见你那么听话。”   闻厌嘴角勾起个讥讽的弧度:“师尊,您再这样的话我就要觉得您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了。”   “当然啦——”闻厌拖长了调子,甜甜地道,“您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早就习惯了徒弟的出言不逊,这人只有在处于下风的时候才会假惺惺地装可怜,相处的几十年间已经让他再清楚不过地明白了这一点,根本不放在心上,笑吟吟地反问:“那这个坏人让你睡得好不好?”   “……”   闻厌顿时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微微偏过头,略微别扭:“我以为……”   贺峋哼笑了一声:“你以为什么?”   闻厌不吱声了,这件事只要一细想就会被归结于他先入为主想岔了。   然而贺峋却没有如他所想地借题发挥,指尖触上自己徒弟眼下的淡淡乌青:“有多久没合眼过了?”   “我在那杯茶中加了安神散,原本只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贺峋笑道,“不过有人的刻板印象太严重了,怕是说了也不信。”   闻厌神情复杂,先是诧异,又带着见了鬼似的微妙,最后各种情绪混在一起,好像有些触动。   于是闻厌道:“真遗憾,没您在身边其实睡得要好多了。”   这话自然是假的,显然这一事实让他极度不想接受。   实际情况是自他从山海楼离开那日起,就没有一天好眠过。他每晚躺在客栈陌生的床上,有时是觉得身下的床板硬得硌人,有时是觉得屋子里冷得过分。   直到某晚,有某样东西不小心从乾坤袋中掉了出来,他没管,就这样攥在手中安然睡了一晚,第二日醒来时才发现是一件不属于他的外袍,样式非常眼熟,正是他从山海楼离开的那天早晨某人披在他身上的那件。   贺峋笑,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徒弟的嘴硬,只是俯身吻了下对方的眼睛。   闻厌下意识闭了眼,对方温热的吐息轻柔地打在薄薄的眼皮上,要把对方推开的手顿了顿,最终没有拒绝,只是绷紧身体接受了这个几乎称得上是温情的吻。   这太不合常理了。   在两人的相处中,亲吻可不具备这一层含义。对于闻厌来说,亲吻可以是一场激烈情事来临前的预告,偶尔会是比言语更为直白的宣泄方式,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是云雨过后的温存。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见旖旎,只有要把人溺毙的温柔安抚。   “咳咳。”万绍背过身老半天了,然而另外两人像是要说悄悄话说到地老天荒似的,渐渐的还没了响动,让他等得抓心挠肝。   偏偏等他转过身时两人已经正正经经地坐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端倪。   闻厌接过串好的肉,挑剔地转着圈打量一番,问贺峋:“这是什么?”   贺峋淡定道:“人肉。”   “噗——”万绍嘴里的肉立马就喷了出来,闻厌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   万绍就见那位闻公子同样淡定地哦了一声,低头咬了一口,突然感觉自己邀请这两人一起回兰城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这两人到底是做什么的?看起来都人模人样,怎么时不时让人心里瘆得慌啊?!   目标对象没有被吓到,贺峋可惜地叹了口气,才慢悠悠地解释这是自己去林间猎的鹿,没有顺手杀人,也没捡到被抛尸荒野的死尸。   最后两条是在万绍惊恐不安的目光下特意加上的,只是不知为何对方听完之后好像更害怕了。   贺峋下的安神散分量实在太足,闻厌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昏昏欲睡,没有太加入到另外两人的聊天中。面前火堆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伴着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让人的困意更加深重,最后只随便吃了几口就合上了眼。   “嘘。”贺峋在人眼睛半睁不闭的时候就留意到了,见状比了个手势。   万绍心大,没一会儿就忘了害怕,正说得眉飞色舞,连忙压低了音量,他眼尖地看到了掉在闻厌脚边的鹿肉,几乎没怎么动过,脸色一凝——难道里面下了毒?!   贺峋就笑人说比自己的徒弟还多疑。   “他只是胃口被养叼了,不想吃。”贺峋俯身捡起木串,扔到了火堆中,火苗接触到油脂,烧得更旺。   万绍嚼了嚼自己口中的肉,普通的野兽是比不上禹北界中的灵物,但滋味也很好啊!而且他合理觉得这人嘴上说着人,脸上的神色倒是笑眯眯的,分明就是乐意把人惯成这幅模样。   他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男人是用徒弟称呼身边人的。   “不像吗?”贺峋问。   万绍连连摇头。   像,简直像极了。不是说长相相似,而是那种给人的感觉——看起来都不是好东西。   当然这句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   闻厌的身体已经开始向旁边倾斜,眼看就要重重地一倒再猛地醒过来,贺峋便先一步把人脑袋按到了自己身上。多亏了刚才闻厌无比嫌弃的一躲,离他近了许多,让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于是让万绍的目光越发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正常的师徒相处会如此亲密吗?   他联想起来时路上,后面那辆马车中传来的异常响动,哪怕暴雨倾盆也不能完全掩盖。   万绍快要被好奇心憋疯,眼中疯狂闪着八卦的光。   闻厌就在这时动了动,显然那点残留的安神散还不至于让他片刻间意识全失。察觉到靠在肩膀上的脑袋有远离的趋势,轻按着人的手往下滑,直接在后颈的穴位上一捏,这下让人真的完全陷入昏睡中了,贺峋就顺势接着软倒的身体,把徒弟彻底揽进自己怀中。   这一番动作做得完全不遮掩,把万绍看得目瞪口呆。   这真的是师徒吗?他在心里嚎叫,不会让他撞上了黑吃黑现场吧?!   贺峋捞起几缕乌黑柔软的发丝捻了捻,心情颇佳,决定勉为其难地满足一下无关紧要之人的好奇心。   “我们确实不止是师徒。”贺峋似乎非常满意能在人前把两人的关系挑明,先一步把所有可能觊觎自己徒弟的目光统统赶走,含笑道,“不过最近我的小徒弟在闹脾气,所以才有些抵触。你放心,我们平日里绝对情投意合,伉俪情深。”   万绍不知道自己该放心些什么,下意识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闻公子见你受伤了,二话不说就跟着一起来西域,要不是感情深厚,怎么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贺峋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垂眸看了怀中的徒弟一眼,眼神很深。   “对了,你刚才说你叫什么?”万绍道。   “贺峋。”   “贺峋?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啊……”万绍久不出西域,对仙门魔域之间的事情不甚熟悉,回想了片刻,浑身血液霎时凝固了一瞬,脸上露出个见了鬼的表情。   另一个姓闻,他之前没听清那位广云宗的唐公子唤的全名是什么,但这个姓加上一个叫贺峋的姓名……   救命!他怎么招了两个魔头回家?! 第33章   万绍跟在师徒俩身后走进马车时还有些欲哭无泪。   他承认, 自己就是肤浅,从小就喜欢看美人,别说这位闻公子救了他一命, 哪怕对方什么都没做,就冲着这一点,他也愿意帮这个忙。   ……然后这次就栽了个大跟头。   总算回到西域,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万绍本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 还没支楞起来呢就被生生压回去了。   传闻里的这对师徒关系可不太好,虽然实际情况看起来与传言出入颇大,但万绍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来满足好奇心,偏偏自己坐的那辆马车突然出了故障,只能心有戚戚地低头跟了上去。   闻厌其实不太喜欢私密空间里有陌生人,事出有因,忍一忍也就罢了, 对方却鹌鹑似的缩在对面, 一双小眼睛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他,让人想忽视都难。   “你眼睛出毛病了?”闻厌看了坐在对面的人好几眼,忍不住道。   万绍立马把东移西荡的眼神收了回来,连连摇头:“没, 没有……”   闻厌一见这神态, 就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事不关己的贺峋。   贺峋回以无事发生的温柔浅笑, 手欠地撩了撩徒弟鬓边的发丝。   并不是预想中自己的手被没好气地一把打掉, 贺峋惊奇地发现自己徒弟只是不咸不淡地看自己一眼,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 像是睡了一觉起来后来了个大变样。   于是贺峋收回手,非常得寸进尺地揽上身边人的腰,手下的身躯下意识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还主动往后靠了靠,是一种不过分亲密但又能让所有人看出两人关系的姿态。   这下贺峋可以肯定自己徒弟真的转了性了。   记得以前在山海楼的时候,有回一个长老突然有要事禀报,那时已近深夜,被人中途打断谁的心情都不会好。   贺峋见人一脸不耐,乌黑的眼眸中像蓄了浅浅的一汪水,粼粼波光间气恼怒意交织,眼尾也红红的,原本的意思是要人别动了,他去去就回。   闻厌却已经气性上头,把人推开,披上外袍就往外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那么要紧!”   贺峋有些好笑,于是也没提醒自己徒弟不小心穿错了自己的衣服,慢悠悠地跟在人后头走。   无论多么机密的事宜,贺峋议事时一向是不避讳自己徒弟在场,有时还会等人都散去后,掰开揉碎了和人解释每一条决定背后的深意,或是就刚才所议之事让人自己拟定出解决之法,再逐一告诉尚且经验不足的徒弟哪里有什么纰漏。   在某些时候,他其实也是无可争议的模范师尊。   那个可怜的长老等到的就是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位祖宗。   小祖宗还明显心情不佳的样子,走过来的步子迈得气势汹汹,那张漂亮精致的脸上一片冷意,正要开口,然后……就被过长的衣摆绊了一下,兴师问罪瞬间卡在了喉咙里,看清自己身上衣服的那瞬表情都僵住了。   贺峋笑吟吟地在旁边扶了一把。   外袍被徒弟穿走了,贺楼主就素净的一袭单衣,虽然不至于衣衫不整,但也疏懒随意得让明眼人轻易就能看出他出现前在做什么。   长老一看这个时间,这个衣着,就知道自己来得铁定不是时候,只能硬着头皮说起正事。   闻厌虽然来时满心不悦,但很快就随着对方说的思考起来,和人交代起应对事宜。贺峋看得有趣,就没有插话,只是听着听着就习惯性去搂身边人的腰,然后就被自己徒弟眼也没抬地赏了一巴掌。   突兀的一声响,长老都惊呆了,瞬间停下话音,眼神有些呆滞。   “继续啊。”贺峋神色如常,只是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对长老道,“看我做什么?”   后面等人走后,虽然贺峋借题发挥半逼半哄着徒弟在议事的正殿闹了一回,但其实他已经很习惯对方只有在心情极好或是无力招架时才会现出几分温顺的样子。   所以……   贺峋收回思绪,神色因为某人不同寻常的反应而格外舒展,笑了笑,先对自昨晚起就被吓得不轻的万绍道:“我现在都要靠你解毒,哪会对你动手,怕什么?”   说话时,这位前任魔君看起来温文无比,眼中是春风化雨般的笑意,脸色还略微有些病态的苍白,一点也不像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万绍却不敢相信,他可没忘记这位闻公子一开始出现的时候也是漂亮得毫无攻击性。   贺峋就转向闻厌苦恼地道:“厌厌,怎么办?有人比你还难忽悠。”   闻厌正倚着窗,手中烟斗燃着袅袅轻烟,他只懒懒地撩起眼皮看了自己师尊一眼,然后轻描淡写地对万绍道:“放心,现在不杀你,要是你解不了毒……”   被威胁了。   万绍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对嘛。   他一边如释重负,一边连连点头,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心尽力。   闻厌就淡淡地嗯了一声,在万绍请示自己是否能坐到外面去时一挥手,准了。   万绍欢天喜地掀帘子钻出去,麻溜地滚了。   贺峋就在一旁看着自己徒弟冷着一张脸,三言两语间让人住了嘴又把人请了出去,叹为观止。   偏偏对外人冷冰冰的徒弟现在又是默默帮腔又是任摸任抱,配合得不行,对贺峋来说,这比任何稀世珍宝都要来得有趣。   他凑了过去,笑着和人咬耳朵:“今天怎么那么乖?”   闻厌并没有回答贺峋这个无聊的问题,只是把烟斗拿远了些,没让烟直冲贺峋而去,烟云下的眉目有些沉,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贺峋却伸手直接把他的烟斗抽走了,让心绪略有游移的徒弟被迫回神。   闻厌不习惯烟斗离手的感觉,抬手要拿回来,贺峋就和逗他玩似的把手往后一伸,故意低笑着道:“小孩子不许抽烟哦。”   闻厌其实能直接抢回来的,如果他愿意的话。   贺峋的修为在蛟毒的压制下仍旧是受伤时的水平,而他的内力却在缓缓恢复,两人若是在此时打起来,贺峋绝对拦不住他。   以往都是他受对方的压制,然而早就应该动手的人没动,只是看着自己师尊,眨眨眼,吐出一个字:“疼。”   贺峋神情诧异。   几百年不主动说句软化的人又继续叫他,是只有对最亲近之人才有的依赖:“师尊,头疼。”   愣神只是一瞬,下一刻,贺峋吻上了那柔软的唇瓣。   同出一源的内力缓缓流淌进闻厌的经脉中,抚平闻厌绞痛着的神经,温柔的抚慰伴随着唇上轻柔的触感,说不上是哪个更舒服。   闻厌在蛇窟时就发现了,自己现在对贺峋的内力有着特殊的反应,接触时体内的沉疴都似得到了疗愈,短暂地偃旗息鼓,比成斗的冰月草都管用。   闻厌勾着身上人的脖子,宛若被摸顺毛了的猫,只间或在唇齿间漏出几声柔软的轻哼。   虽然对四肢百骸间流淌的熟悉气息依依不舍,但等到疼痛止歇,他还是轻轻推开了贺峋,道:“万绍说了,你的内力在解毒前都无法完全恢复,不能一次消耗太多。”   贺峋在被推开后更加和颜悦色了,眼中都是愉悦的笑意:“所以厌厌是在担心为师吗?”   闻厌哼了一声,又或者是轻轻嗯了一声,总之声音很飘很软,像是别扭的承认。   贺峋突然感觉自己以前的心思都花错了地方。   一切的转变好像都是从那杯被误会了的茶开始的,或者是再往前一点,在禹北界蛇窟中那一声语带急切的师尊,虽然一路下来又被泼茶又身中蛟毒,但贺峋觉得再没有比这还划算的买卖了。   仅仅付出这点代价,就能看到自己徒弟如此罕见的一面,简直求之不得。   手中一轻,烟斗还是被人拿了回去。   贺峋没有阻止,看人检查中烟斗剩下的冰月草,被寥寥无几的剩余弄得不悦地蹙起眉。   他揉了揉闻厌眉间的浅浅一道皱褶,语气平和,又夹杂着些心疼的责怪,问道:“为什么要强行修炼后面的功法?以前教你的时候就说了,这套东西还不完善,既凶险又难把握,现在只是落下病根都算好的了。”   闻厌怔了下,不知道是因为贺峋的动作还是因为他的话。   闻厌垂下眼,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神色,只听他道:“我刚上任的时候没人服我,总是使绊子为难我,好几次差点就没命了,我又怕疼……师尊,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贺峋觉得这里面应该有虚构的成分,但最后那句话让人听得实在心软,特别是说到后面时,话语中若有若无的几分失落和委屈,仿佛都要织成一张柔软的罗网,让人深陷其中,控制不住地格外怜惜。   自己徒弟真是八百年才会真正服一次软,贺峋摸了摸眼前人的发顶,温声道:“别怕,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闻厌抬眼,眼眸中水润润的,泛着犹疑又软和的神色   贺峋就道:“我也不欺负你,好不好?”   万绍挑帘准备进来时见到的就是相视中的师徒二人,做徒弟的满是孺慕之情,当师尊的温声软语,而两人相处间的氛围又比寻常师徒更多了些爱侣间的亲昵。   心中自动想起贺峋昨晚说的他们二人平日里情投意合,恩爱非常。   这竟然是真的?   嗯……   看起来确实一点都不像传言中不死不休的仇人啊。 第34章   万绍一时说不出这两位祖宗是如传闻中那样刀剑相向, 还是像现在这样师慈徒孝更让人害怕,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这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的话绝对会死得很惨。   师徒俩同时看了过来,他在两人如出一辙的微妙不悦中缩了缩脖子, 不过归家的雀跃仍在眼中闪烁着,语带兴奋道:“前面就是兰城了!家里刚刚传信过来说已经有人在城门那等我们了。”   贺峋从万绍的话语中察觉万家在兰城似乎地位不低。   “那是自然!”说起这个,万绍弯了一路的腰总算是能够挺直了, 就连面对这师徒俩时的下意识发毛都减弱不少,一屁股坐下,语带得意道, “我们万家可是这里最有名望的医修世家,整个西域都没有医术能超过我们的!只是兰城与仙门魔域都相距甚远,这才在外面鲜有人知。”   闻厌便转过头看他,面对贺峋时的柔软像是错觉般顷刻间消失不见,语气真诚地发问:“所以万公子自己一出兰城,就被不长眼的散修挟持了一路,直到在禹北界的时候才找到机会脱身?”   万绍瞬间被噎住了, 为自己辩解:“我又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早就趁机下了药,在山洞的时候就算你不出手救唐公子,他们也到了要发作的时候。”   “哦——”闻厌拖长了调子,真心实意地夸赞道,“那这还手之力挺厉害的, 厚积薄发呀。”   万绍张了张口, 发现自己确实窝囊得令人伤心, 彻底蔫了, 闭嘴蹲一边长蘑菇去了。   贺峋笑出声,自己徒弟一本正经滋滋往外冒坏水的模样真是永远都那么招人喜欢。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又听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贺峋看了一眼对面的那坨, 正缩在一旁自闭,于是坐得离自己的徒弟更近了,几乎没留一点空隙。   “这又和那姓唐的小子有什么关系?”贺峋的语气有些控制不住的酸意。   “有人要杀他,我只是顺手帮了一把。”   “为什么你什么都要帮他?”贺峋仍旧不满,掩在衣袖下的手已经移到闻厌的手腕上,非常有独占欲地攥住了,脸上有种见自家精心养的猫在外面滚了一圈泥巴的糟心。   闻厌没管,回答道:“因为我觉得他挺有意思的。”   贺峋的眼神瞬间危险起来。   闻厌恍若未觉,继续道:“哪怕知道我的身份后也仍旧不放弃,好像总想着能改变我似的。”   他挣开箍住自己的手腕。   贺峋却阻止不了——这是两人间首次出现这种情况。   掌心瞬间变得空落落的,不过贺峋的表情没怎么变,看向自己徒弟的眼睛甚至还弯了弯,谁也看不出浮在表面的笑意后在酝酿着什么风暴。   然后下一秒,闻厌的手就反握了上来。   闻厌笑眯眯的,抬起头来:“师尊吃醋啦?”   贺峋只是顿了片刻,就更紧地扣住了两人交握的双手。   “每一个出现在你身边的人都不会真正理解你。”贺峋柔声道,“我们才是一样的,厌厌,你只应该和我在一起。”   话音循循善诱,又肯定得宛如在描述亘古不变的真理。   闻厌好像听进去了,垂眼去看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没有反驳。   “到了到了!”缩在窗边的万绍突然蹦起来,远处高大城门上的“兰城”二字让他格外亲切,激动得不行,被挤兑的垂头丧气一扫而空。   闻厌自然地松开了贺峋的手,跟着去看窗外,所以贺峋也没看清徒弟垂眼前一闪而过的神色是什么。   马车刚停下,万绍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   外面顿时响起一道男声,语气有些凶,但也很亲近:“臭小子!下次还逞能吗?!出去那么久信也不回一个!”   “哥!别打了别打了,有客人呢,给我留点面子……”万绍狼狈抱头,弱弱反抗。   等马车彻底停稳了,闻厌才不紧不慢地掀帘下了车。   万绍身边站着一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青年,头发凌乱,胡子拉渣,外袍上还随处可见飞溅的墨点,看起来极其不拘小节。虽然和万绍气质天差地别,但定睛一看就能发现两人相似的外貌,立即就知道是什么关系。   “你们是万绍的友人?”万燮问。   万绍一听自己大哥这么问,就有些紧张,连忙扯了扯万燮的衣服,生怕对方为难人,还专门介绍了下闻厌,强调道:“是啊,这位闻公子还救了我呢。”   他探头往万燮身后看,没见到其他人,便问:“哥,怎么只有你啊?”   “父亲母亲明日才回来。”万燮道,随即便对闻厌二人露出了个豪爽的笑容,“小绍的好友便是整个万家的贵客,两位这边请!”   师徒俩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温良笑容,有礼有节地打了个招呼,通身名门正道的气派,一起登上了万家专门派来接应的马车。   外乡人不清楚,但整个西域都知道万家的大公子性情古怪,身在医修世家却是个画痴,天天钻在画卷里,一般的活人都得不到他的好脸色。   万绍落后半步,不解地悄悄问自己大哥:“哥,你这次怎么……”   万燮看向闻厌消失的方向,眼中是纯粹的欣喜:“我那副画搁置好久了,一见到他,一直找不到的感觉就来了,如果他能够……”   “不能。”万绍想也没想过就道,劝自己大哥打消这个危险的想法。   他又不是瞎子,回西域的一路上,那位前任魔君的眼睛几乎没从自己徒弟身上移开过,恨不得把人栓身上一样,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己的宝贝徒弟借给别人去画画,怕是多看一眼就要笑眯眯地杀人了。   万燮不解,然而万绍已经眼尖地看到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撩起车帷,闻厌从后探身,看向他们兄弟二人,应该是疑惑他们在说什么竟说了那么久。   他连忙去推自己大哥:“诶呀,你别问那么多了,快走快走,回家了。”   ……   在没有其他外乡人来的时候,万绍都是兰城最受欢迎的俊后生。有多俊是其次,主要是脾气好,无论谁说什么都能附和两句,特别招人喜欢。   可是等闻厌出现后,万绍就发现从前会热情拉着他谈天说地的小娘子们都换了个人似的,纷纷围到了闻厌身侧,好奇地不住七嘴八舌着。   说好的接风宴,主角转瞬就被众人毫无心理负担地抛下了。抛下就抛下吧,万绍也不在意,只是看着坐在一旁笑而不语的贺峋,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总感觉对方下一瞬就会像传言里一样眼也不眨地把在场所有人杀得干干净净。   他苦哈哈地硬着头皮凑上去,扯起笑容,一会儿说府上的姐姐又变美了,一会儿说隔壁的大娘气色好了许多,最后一手推一个道:“我给你们都带了礼物呢,都放在厅子里了,先去看看啊!”   于是大半人被他拉走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待在院子里。   闻厌自始至终都待在角落的席位中,似乎人潮来去都对他没有影响。   盘中鲜嫩的羊肉刚从烤炉中出来,滋滋冒油,配上香料,飘出诱人的香味,再配上自己酿的葡萄酒,非常具有当地特色。   贺峋本以为自己徒弟会有些吃不惯,但没想到人也不抗拒,拿小刀慢慢切着,再一点点送进口中。   “小仙君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哦?习不习惯呀。”身旁还剩一个年轻的妇人没走,坐在桌旁和人搭话。   只要闻厌愿意的话,他这副模样确实可以很招人喜欢。   乌黑的眼眸清澈透亮,神情单纯无害,浓密的眼睫乖乖巧巧地微垂着,咀嚼时脸颊一鼓一鼓,轻易就能勾起人最柔软的保护欲。   贺峋就在一旁看着自己徒弟,三言两语间把对方哄得喜笑颜开,笑得花枝乱颤。   东西吃完了,在两人还要继续喝起酒来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把他按住了:“厌厌,别喝了,你不胜酒力,等会喝多了又要难受。”   那女子一愣,看向突然插进来的男人。   对方的语气亲昵自然,关心爱重中还透着隐隐的管教约束意味。   “这位是……”她问闻厌。   “我的——”闻厌微妙地停顿了几秒,看贺峋的神色。   贺峋似笑非笑的,于是闻厌的嘴角也挑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道:“我的师尊。”   称呼中规中矩,但话音微妙,似乎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纠葛掩盖其下。   人大抵对父母啊师长啊这些是有点本能的畏惧的,对方就听不出来闻厌话语背后的复杂意味,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师尊对自己徒弟管得格外严格,眼神还有些骇人,面上温温柔柔地笑着,却让她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坐得浑身有些不自在,于是没待多久也主动告辞跟着其他人往正厅去了。   万府今晚府门大开,人影来来往往,灯火通明,但在这个角落中似乎一切热闹都远去了。   西域的夜晚温度降得很快,从万府的院子看向头顶的天空,万里无云,星光熠熠,是略有清冷的静谧,嘈杂的人声传到耳中,都宛如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似乎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异类。   闻厌目送人走远,才侧过身看向贺峋,一手支着脑袋,撑着脸颊歪头笑道:“师尊,我怎么不知道我不胜酒力呢?”   贺峋按着徒弟的手一转,拿过对方掌下的酒盏,晃了晃琉璃盏中血红色的酒液,眯着眼笑:“你想喝自有为师陪你喝,找别人做什么?”   “师尊,您真无趣,我都对着您喝了几十年的酒了。”闻厌笑得眉眼弯弯,但却没有真的反对,反而探身拿过了对方的酒盏。   如果这些都是对自己师尊非正常占有欲的默许,那么接下来的暗示意味就再明显不过。   酒盏在闻厌的手中转了一圈,他很快就发现了边缘一点暗红的酒渍。他先是撩起眼皮看了贺峋一眼,接着眼眸一弯,露出个有些勾人的笑容,低头正正叠着对方喝过的地方抿了一口。   暗红色的酒液沾上浅色的唇,乌黑的眼眸中有意味不明的光在流转。分明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却像是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极尽亲密之事做到了极致。   转瞬间已经有无数阴暗的念头在贺峋脑中闪过,想掐着那精巧的下颌,粗暴地把酒液尽数灌进那张总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嘴中,看人承受不住地呛咳,眼泛泪花,再没有心思去想些阴谋诡计。   无论被折腾成什么样都是活该。   但贺峋只是拿帕子点了点徒弟唇上的酒液,垂下的眼中温和无比,轻笑着调侃:“喝点酒就喝成了这样,还说要和别人一起?”   微凉的指尖隔着柔软的布料浅浅点在唇上,闻厌只是微微张了张口,对方的手指就趁势往里按了按,既像细致的擦拭,又像隐晦的亵玩。   闻厌只在一开始条件反射地轻轻蹙眉,然后就眯了眯眼,任由贺峋动作,仿佛再过分的侵入都可以接受。   在唇上的手指将要离开的时候,闻厌往前轻微探身,追逐着离去的冷意,反客为主地偏头在骨节修长的指侧落下一吻。   然后被人轻轻掐住了下巴。   贺峋的眸色深沉得可怕,里面像有炽热的火在燃烧。   拇指轻轻摩挲着徒弟的侧脸,贺峋的语气带着微妙的克制,扬起嘴角:“厌厌突然那么主动,是准备好了要和为师回去了吗?” 第35章   “诶, 哥,哥你别过去!”万绍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从万府的正厅中追出来, 跟在万燮身后,往院子里闻厌和贺峋所在的角落迅速靠近。   贺峋在余光中看到了走过来的兄弟二人,不过不为所动, 沉沉目光紧锁在对面的徒弟身上。   闻厌同样没有理会,只是淡然地与自己师尊对视,嘴角勾起的弧度或许可以理解为默认, 又或许他根本没打算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在万绍兄弟二人已经到了几尺外,才道:“师尊,有人来了。”   贺峋一直垂眼打量着他,直到另外两人已经到了跟前,意味不明地一笑,松了手。   “闻公子。”万燮还是没被自己弟弟拦住, 目标明确地停在了闻厌身前。   他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酒气, 醉意明显,手中还抓着幅墨迹未干的画卷,看向人的眼神都亮着光,道:“我能求你帮我个忙吗?”   闻厌露出了个愿闻其详的神情。   万燮语气期待:“你能帮我画幅画吗?”   闻厌:?   追着他来的万绍露出了个崩溃表情,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脸。   贺峋撇了万燮一眼, 似觉得这人勇气可嘉得让人诧异。他注意到对方手中的画卷还没完成, 还有大半都是空白的, 然而他的目光刚落到上面, 万燮就发现了,主动把画卷展开, 呈现在众人的眼中。   闻厌道:“这是……?”   画中是兰城,巍峨高大的城门矗立其上,整幅画的视角都是从城门远眺而去,已经基本上勾勒出了城外大漠的景象,但最重要的地方还缺了一块,使得整张画卷少了点睛之笔。   万燮指了指画卷空白的部分,对闻厌道:“我构思这幅画已经有好几年,每次下笔都不得要领,但见到你之后我好像就有灵感了,只差最后的一点点感觉,能不能请你就站在城门此处,我想用你入画,完成这幅作品。”   万燮说完,见闻厌表情有些古怪,以为对方担心这是什么邪术,连忙解释道:“这上面没有任何法术,只是我想要完成这个一直以来都实现不了的心愿罢了,闻公子,你是小绍带回来的客人,我绝对不会对你不利。”   他尽力拿出自己的诚意:“万家的库房中有很多西域的奇珍异草,还有万家自己炼制的丹药和独门医书,只要闻公子愿意帮我这个忙,想用多少我都愿意奉上。”   条件听起来非常诱人,对普通修士来说都是个无法拒绝的交易,但万绍知道这两位祖宗可不是寻常人,怎么可能看得上自己家的三瓜两枣,他生怕惹得这两位不快,拼命向自己大哥使眼色,让人别再惦记着这个事了。   万燮看到了,对亲弟弟和对闻厌直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的态度,莫名其妙道:“干嘛?眼睛抽筋了?”   万绍:“……”   他只能先在一旁向闻厌师徒二人解释,说自己大哥并非脑子有毛病,只是几年前见过是非阁的人一面后就成这样了。   “是非阁?”这个名称对贺峋比较陌生,在他的印象中十年前还没有这个势力。   万绍“嗯”了一声,奇怪道:“你不知道?”   话刚出口,猛然意识到对方都死十年了,“凶手”就安然无恙地待在一旁,没事人一样上演着羡煞旁人的师徒情,情况诡异得让他不敢吭声,迅速挑重点讲了。   既不属于仙门各派,也非魔域之流,是非阁作为近几年才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势力,在众人口中一直褒贬不一。毕竟只要给出的条件足够,无论对象是穷凶恶极之徒还是德高望重的正道修士,是非阁什么委托都可以接下。   “几年前,父亲想要和是非阁谈一笔交易。”万绍回忆道,“当时两人是在万府谈的,没有其他人在场,对方离开时我哥才回来,恰好在城门上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背影,觉得那一幕好看极了,回来后想画下来,却怎么都找不到当时的感觉,画不好看。”   自己大哥当时就说对方容貌肯定极其出众,不过万绍不相信。他那时候也远远地看了一眼,人影模糊得就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也不知道万燮哪来的笃定。   不过那人身上的气质确实很特别,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人离开时,兰城外刚好起了风,西域的风干燥,吹在人身上刮得生疼,他抬手挡在额前,就见那人的外袍被风扬起,勾勒出清瘦的腰线和挺拔的背影。   城门口的其他人早就躲避风沙去了,只有那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过道上,就好像茫茫天地间仅有他一人独行,身上透着股极深极重的孤寂。   等到风沙散去,那道身影也彻底了无踪迹。   “不过后来父亲说交易没有达成,对方也没有再来过了。”万绍八卦道,“听说是非阁阁主自己就长得凶神恶煞的,凡是见过他真容的都吓得闭口不谈,来万家的那个想来不会是阁主,但既然阁主都长得那么寒碜,手下人肯定也好不到哪去。要我说,我哥肯定是当时被风迷了眼,魔怔了——啊!”   万绍捂着突然被打的脑袋叫。   万燮哼道:“你懂什么!美人在骨不在皮,我看了那么多年,从来没看走眼过!”   闻厌听完万绍的解释,明白了,问万燮道:“万公子是觉得我和那人长相相似吗?”   万燮还没说话呢,万绍就在一旁无情拆台:“你别信他!每次有人来兰城,我哥都这样和别人说,那人是男是女我当时都看不清,他哪知道像不像?!”   不过万燮闻言,没搭理万绍,还真的直愣愣凑近了去看眼前人的容貌。   闻厌此前已经喝了不少,葡萄酒的后劲慢慢涌上来了,有层浅淡的绯色浮现在白皙的脸颊上,但眼眸乌黑,蒙着的酒意下泛着森寒的光,冷与热交织在他身上,有种引人探究的矛盾。   万燮隐约察觉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但眼前人眨了下眼,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没等他看出什么,闻厌又突然失了兴趣一般,和万燮拉开距离,转过头对贺峋道:“这里待着好无聊,我想出去走走。”   桌下的手去勾对方的指尖,闻厌摇了摇,笑道:“师尊陪我,好不好?”   隐晦的不悦还未从贺峋脸上散去,柔和的笑意就已经先一步漫上眼底,贺峋有求必应地嗯了一声,在闻厌起身的时候,顺势把人的披风系紧了。   万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两人亲亲密密地往外走了,方猛地回过神来,一把将自己还想往前追的大哥推了回去,自己紧走两步跟上了。   “诶!怎么回事?!我还没看清啊!”万燮被推得有些懵,留在原地喊,然而无人搭理。   万绍追上师徒二人,双手合十地摇了摇,让两人千万不要在意自己大哥的话。   “我回来后就查过医书了,要解毒需要去兰城外,那里有处暗河,水质特殊,配上万家独有的心法,正好可以克制蛟毒,但这个地方只有父亲和母亲才知道具体位置,解毒的事情还需要等明日他们回来后才能继续。”万绍歉意地笑了笑,建议道,“现在还不算晚,兰城的夜市应该要开始了,如果觉得这里待着无聊可以去逛逛,很有意思的!”   他的目光刚接触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就立马知情识趣地移开了,眼观鼻鼻观心,道:“我就不一起去了,要是遇上麻烦直接传音给我就好!”   说完,就把自己信符往闻厌手里一塞,一溜烟地跑了。   “难得见一个那么有眼色的。”贺峋意有所指地感叹道。   两人正往前走着,他捏了捏徒弟的指尖,突发奇想:“你说唐柏现在告诉广云宗我们的踪迹了吗?”   听起来非常向往的样子,感觉对一起亡命天涯真的十分有兴趣。   闻厌冷静道:“师尊,如果那些修士现在真的追过来,我一个人可拦不下来。”   “这样的话厌厌总会讨厌他了吧?”贺峋关注点跟他完全不在一个平面上,语气期待,同时似抱怨又似邀功,“忍了许久,一直都没有动手,就是怕你会怨我。”   闻厌道:“对师尊来说,我的感受有那么重要吗?”   虽是质问,但语气一点儿都不凶,说这话时,闻厌只垂眸看着前面的路,嘴角也是略有低落地往下垂。   贺峋当即就放缓了脚步。   接着闻厌就感觉自己被人极度温柔地摸了摸脑袋。   只听身边人叹了口气:“厌厌一直都在怪为师当初对你不好吗?”   闻厌垂着眼没答话。   “当时我刚创出了现在这套功法,因为效果实在太过于惊人,让那些正道仙门都忌惮不已,趁着我没完全掌握这套功法,又恰好受了伤的时候突然动手。”   贺峋第一次如此详细地和自己徒弟提起往事,并且也不吝于掩饰自己当时的狼狈:“当时确实吃了亏,伤得很重,内力将近枯涸,只有与我功法同源的人才能缓解伤势。”   闻厌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这时才道:“所以师尊就因为这个,那时又不想杀我了?”   “自然不是。”   宽袖下,贺峋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闻厌感觉到一股温和的力度从指节处传来,一直熨帖地涌进四肢百骸中。   贺峋停了下来。   他还牵着自己徒弟的一只手,另一只手非常轻柔地把闻厌被夜风吹乱的发丝理顺,低下头,直直地望进那双乌黑的眼眸中,神情温柔而珍重:“厌厌,我从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我自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那时的模样。”贺峋屈指轻轻抵在眼前人的下颌处,拇指在侧脸摩挲着,眼神悠远,像是回溯了几十年的时光。   浑身是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明明看起来就那么点大,森冷的杀意却都快要溢出来了,眼神很亮,让那双眼眸漂亮得惊人。   没有人比贺峋更清楚,这说明眼前人刚经历了一场杀戮,酣畅淋漓,使得大脑神经都还未从这种快感中脱离。   偏偏在看到自己时,要装得可怜又无助,像是见到了无法反抗的危险的小兽,不情不愿地将利爪收进柔软的皮毛下。   剩下的话贺峋没有说出口,因为自己徒弟已经软下目光,可话语间还带着淡淡的埋怨,又似委屈:“可是我那时真的好疼,师尊还总是吓我,总让我觉得活不到明日。”   “是我不好。”贺峋柔声道歉,表情认真而诚恳。   闻厌只是瞥他一眼,似乎被勾起了伤心事后情绪慢慢上来,不理人了,开始闷头往前。   贺峋停在原地看人生着气的背影,略有新奇,接着紧走两步追上去。   手被人拉住,闻厌象征性地挣了挣,接着便任凭对方重新握紧了自己的手,重新十指相扣。   只是在贺峋叫自己的时候不吭声,神情不霁。   到夜市的距离并不远,从万府的院子出去后,往前走一段距离,就到了最热闹的那条街道,最靠里的地方不知道在做什么,还围满了人,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在周身的喧闹中,闻厌的情绪稍缓,但仍低垂着眉眼,被贺峋一番话弄得兴致不高的模样。   贺峋有意和人搭话:“厌厌,去不去那里看看?”   闻厌这次没有反对。   等挤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他们才发现周围人如此激动的原因。   人群中间是一对年轻男女,两人中的男子背靠木板站着,有三颗果子固定在木板上,分别悬挂在头顶和两侧肩膀上方,而他面前的女子弯弓搭箭,神情专注地瞄准了对方头顶。   “嗖”的一声,箭头就擦着男子的头发没入了果肉之中,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只是接下来的两箭有些失了准头,眼看着要射中那男子,不少人惊呼起来,吓得闭上眼睛。   鲜血直流的惨象没有出现,即将穿破皮肉之际,箭簇就自动收了回去,只不痛不痒地在人身上打了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特别是那个女子,神情激动地跑上前一把搂住了对方,接过摊主递来的奖品后,两人亲密地说笑着相拥离去。   摊主吆喝道:“还有人想来玩吗?”   虽然知道了不会真的受伤,但大多数人还是有些害怕,一时无人真的敢上前,互相怂恿着。   贺峋低头去看徒弟,就见人一直看着,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便笑道:“还挺有意思的,我们去玩玩?”   两道身影迈步而出,四周观众顿时又兴奋起来,特别是看到不属于兰城的生面孔后,新奇地窃窃私语。   闻厌接过摊主递来的弓箭。   他拨弄了一下箭簇,发现是货真价实的玄铁,在灯火下泛着令人生畏的光泽,只是上面附加了一个小法术,保证在触碰到□□的时候会第一时间缩回去。   不过法术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谁也说不准下一次会不会失效。   他转身,定定地看了已经站在他对面的贺峋一眼,刚要拉弓搭箭,就听对方道:“等一下。”   “怎么回事?”   “是不是突然怕了?”   “不过也正常啊,在旁边看肯定没站上去来得恐怖。”   “他们是从外头来的吗?一般人都不敢玩我们这个,他们都算大胆的了。”   在一众窃窃私语中,贺峋微微一笑,仍旧闲散地站在远处,唯有看着自己徒弟的温和眼神没有变过,下颌朝人手中的箭点了点。   “换真的。”   周围寂静了一瞬,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随后满场哗然。 第36章   一句话几乎让在场所有人都躁动起来。   有人好心劝道:“这位公子, 你从外地来的不清楚,我们这一开始用的就是真箭,只是有人失手了当场丧命, 从那以后才请城里的仙君附上了法术。”   “是啊,玩玩就好了,弄出人命就糟了呀。”   闻厌与自己师尊目光相接, 对方完全没受周围这些劝说的影响,眼眸含笑,神情是鼓励而纵容的。   一旦换成真的箭簇, 就是毫无保留的性命相托。   身上的蛟毒还没解,若是闻厌真的失了手,对方现在的修为完全不足以护住心脉,让他能够被利刃贯穿还安然无恙,更不用说如果闻厌是真的想要借此动手,那么此举便是完完全全拿自己的命往上撞。   闻厌知道这人喜欢寻刺激,但也不会是这种毫无益处的刺激。这种主动交付性命, 任凭对方处置的行为更像是另类的道歉。   闻厌明白贺峋的意思, 但表情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反而越发沉下眼神。   他神色不明地和自己师尊对视,突然一把从地上的箭筒中抽出了支没有附加法术的普通羽箭,抬手拉弓搭箭,动作干脆利落, 瞬间就瞄准了眼前人的心脏。   自这一刻, 所有人都发现这位看起来漂亮无害的小公子气质一变, 精致秀丽的眉眼霎时冷了下来, 不像是和同伴来夜市上随便玩一把,倒像是真的要把眼前人置于死地。   周围人大气不敢出。   贺峋自然也把自己徒弟的神情变化尽数收进眼中。   手上的羽箭被闻厌附上了法术, 箭身缠绕着阴冷的魔气,汹涌杀意不断聚集其上,弓弦被拉到极致,蓄势待发。   贺峋就迎着这足以把人瞬间毙命的一箭笑了笑,甚至还站得更放松了些,周身命门都在拿箭对着自己的徒弟面前展露无疑。   闻厌松了手。   利箭裹挟着摧山倒海的气势呼啸而去,已经有不少人被吓得瞬间闭上了眼睛。   “砰一一!”   有什么忽地炸开了,动静巨大,那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众人睁眼,但没看到血溅当场的悲剧场面,在放箭的那刻,闻厌拿着弯弓的手就往上一抬,这支箭在离弦之始就没有对准贺峋,带着凛冽的杀意穿云而上,变成了在半空中炸开的绚丽烟火。   让人窒息的凝重顷刻间散去。   “哇——”   “好漂亮!”   “原来这是位小仙君啊!刚才差点把我吓死了!”   身侧是此起彼伏的赞叹,头顶是璀璨夺目的焰火,贺峋就站在明明灭灭的绚烂光晕下对着他笑。   闻厌却哪个都没看,直接把弓扔回已经呆若木鸡的摊主身上,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小公子!不,小仙君!”摊主没看过瘾,回过神来,冲着人背影喊道,“不再玩一把吗?不用钱!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不了。”有人把银两放在面前的小桌上,摊主转过头来,就见和那位小仙君同行的男人对他笑笑。   摊主看到对方付的钱两,连忙道:“不用这么多的……”   眼前的男人眉目舒展,似心情不错,出手也阔绰:“赔你的箭。”   摊主还想再说什么,但对方已经追着那小仙君的脚步,身影很快也消失在远处。   “厌厌!”贺峋喊人,然而闻厌充耳不闻,就是一味埋头往前走。   街道上还有不少人正往夜市深处走,两人逆着人流,一前一后地走着,不时有人转头看这明显气氛不对的两人。   贺峋没有管这些无关紧要的目光,始终落后闻厌一个身位,跟在人后面温声细语地不住哄着低头不理人的徒弟。   眼看着前方就是兰城城门,贺峋终于抬手把依然没有任何停下迹象的人拉住,巧妙地一使力将人拥入怀中。   贺峋轻声道:“怎么生气了?是我不好,本来是想让你开心一些的,没想到……”   剩下的话都在闻厌抬眼看他的那刻戛然而止。   小徒弟还是冷着一张脸,但眼眶红红的,有浅淡的雾气在乌黑的眼眸间流转,让这份冷意都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委屈意味。   闻厌问:“师尊是故意的,对吗?”   贺峋没太明白自己徒弟的意思,但此时那双蒙着水雾的漂亮眼睛已经无条件地占据了上风,让他本就柔和的语气放缓到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地步,像是怕不留神就会刺激到此时情绪摇摇欲坠的人。   “是我又惹得厌厌伤心了吗?”贺峋把人搂得更紧密了些,“对不起,能告诉我哪里做得不对吗?以后一定不会这样了。”   闻厌无声地盯着眼前人,咬着唇,眼底的泪将落未落,分辨着对方的神色。   可贺峋似乎真的没有明白,低头看他,满是弄巧成拙的歉意,眼底还有几分货真价实的茫然。   于是闻厌抬手扯住了对方的衣襟,在贺峋顺着力道离他更近的时候,开口道:“我下不了手。”   两人间的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贴,闻厌说话间带起的温热吐息就扑在贺峋的颈侧,和眸中的水光一样,柔软得格外惹人怜惜。   “我拿起箭的时候,总会想起那晚,你就在我面前掉下了悬崖,从此消失了十年。”闻厌慢慢的,极其难过地道,“那一瞬间我怕极了。”   他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对贺峋道:“我已经做不到像以前那样那剑对着你了,任何可能会像那晚一样发生的事情,我都做不到。这样师尊是不是高兴了?”   一滴泪从他眼尾滑落,滑过唇角勾起的弧度,和闻厌飘忽的嗓音一样转瞬消失不见:“师尊,这十年我过得很不好。”   他看着贺峋,眸中盛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委屈和无助,和那几分自嘲的笑意一起,让他此刻显得格外脆弱。   这句话一出,他这段时间的种种反常举动似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再见面后,褪去了那些针锋相对,闻厌头一次如此直白向人袒露着自己的软弱,像是终于承认自己在这场持续了十年的拉锯中一败涂地。   没有人知道贺峋此时的心理。   那滴泪无声而短暂,但足以再明白不过地彰显十年前那晚在他离开的这些年月里怎么反复在眼前人心头浮现,直至在对方心头催生出强烈而扭曲的执念,从此再难根除。   微凉的指尖在闻厌眼下抹了抹,拭去多余的湿意,贺峋的嗓音也很轻:“对不起。”   这一晚上闻厌的反应都陌生得始料未及,道歉一声叠着一声,像是要透支完这辈子的歉意。   “我没想到这会在十年间对你有那么大影响。”贺峋捧着眼前人的脸,低头在鼻尖上落下一吻。   又起风了,干燥的风刮过夜间的兰城,树木在风中簌簌摇动,带起阵阵凉意。熟悉的温度借着拥抱,分毫不落地传到闻厌身上,驱散了晚间的微凉。   “是我错了,让厌厌难过了那么久。”贺峋柔声问,“厌厌可以原谅我吗?”   这句话像某种开关,一下子就把眼前人未尽的泪水全都勾了出来,晶莹剔透的泪珠不间断地往外涌。   而闻厌就放任泪水流淌,执拗地盯着眼前人看,一瞬也不错眼。   乌黑的眼眸被水洗过,更显得清透纯澈,像未经雕琢的上好宝石。   风沙起,粗粝的沙砾从城门外的荒漠往兰城内席卷而来,经过外面的那圈树林后削弱了不少,但仍旧刮得人有些难受。   闻厌刚嗅到干燥的气息,便眼前一暗,眼睛被骨节分明的手掌盖住了。   贺峋偏头轻咳几声,这段时间以来他都这样,有些虚弱,因为体内的蛟毒一直拖着。   “无事。”他握住徒弟下意识抬起的手,安抚道,“内府一直没有调理过来罢了,解毒后就好了。”   闻厌“嗯”了一声,埋在自己师尊的颈窝,另一只手抱着对方的腰。   对方的手掌仍盖在他眼睛上,闻厌没有拒绝这种细致的照顾,反而顺势依偎着,似乎极度眷恋着对方的温度。   眼泪仍旧从被盖住的眼眸中缓缓往外流淌,而闻厌在黑暗中睁着眼,唇角缓缓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容,眼中满是期待的光,轻声道:“就快好了。”   贺峋看不到徒弟此刻的神情,低头只有一个乌黑柔软的发顶。   他握着人的另一只手一点点下移,温和地,试探着对方反应,慢慢十指相扣。   贺峋吻了吻人柔软的发丝,垂眼看人的眼神幽深而蓄势待发,半晌,也露出个兴味盎然的笑容,温声重复道:“嗯,就快好了。” 第37章   第二日早晨, 万绍专门一大早就跑到了万府的客居,恭候里面两位祖宗大驾。   从外面看去,房间里一片寂静, 只间或有清晨的几声鸟鸣,万绍不敢打扰,在院子里晃来晃去, 很快就把不大的院子走了个遍。   他叹了口气,只能先在外面坐下,有只灰鸟从他身边一蹦一跳地经过, 被他一把薅住,在手中拼命扑棱翅膀。   “嘘。”万绍一把捏住鸟嘴,把无辜受难的鸟儿举到眼前,一本正经地低声恐吓道,“敢吵到里面那两位,小心把你拔了毛串成串烤了吃。”   话虽凶狠,却神情哀凄, 一时让人不知道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手中的鸟儿。   “什么烤了吃?”带着笑的嗓音忽然从客居的院子外响起。   “哗啦啦——”万绍的手一抖, 掌中的灰鸟便扇动着翅膀飞走了,掉落的鸟羽扑了他一脸。   万绍呸呸呸吐出嘴里的鸟毛,就看到贺峋站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地低头看来。   对方手里还抱着个人,被厚重的披风裹着, 只露出小半张柔软的侧脸来, 整个人都埋在贺峋怀中, 强行忍耐什么般, 无意识地缩着,从袖口下探出的指节苍白, 紧紧地抓着贺峋胸前的衣料,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他的痛苦。   万绍看清楚后被吓了一跳,没想明白怎么一夜过去闻厌就变成了这样,嘴唇张张合合:“这,这是……”   一时也顾不上恐惧了,万绍看贺峋的眼神满是谴责,像在看把人拐带出去整整折腾了一整晚的禽兽。   然后就听这禽兽问他:“有冰月草吗?”   万绍想也没想就道:“当然有,但这也不是……诶,等等……”   冰月草?   这不是镇痛的吗?用来治经脉损伤的,不对症啊。   贺峋把人往怀里拢了拢,解释道:“旧疾突然发作了,我现在内力不够,要靠冰月草帮他缓解。”   贺峋瞥了瞬间默默闭嘴的万绍一眼:“想哪里去了?”   万绍无言以对,自觉反省自己的龌龊思想,麻溜地滚去药房找冰月草去了。   贺峋抱着人进门,把人往榻上放的时候,怀里的徒弟还抓着自己衣服不放手。   贺峋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别别扭扭地俯下身,温声安抚道:“好啦,为师就在这里,不会走的。”   榻上的人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还是没松手,甚至想要继续往他身上黏。   贺峋笑着叹了口气,指尖溢出些许温润的灵力,只是因为目前修为受限,灵力并不十分稳定,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半昏迷中的人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这一闪而过的熟悉气息,主动握上他的手,贺峋身上的灵力自动顺着两人肢体接触的地方没入另外一人的体内,让闻厌蹙起的眉眼都舒展了不少。   贺峋任由自己体内所剩无几的内力一点点流失,捏了捏自己徒弟的鼻尖,幽幽道:“平日里也不见热络几分,这时候就知道黏人了。”   榻上的人自然听不见他的话,此时的贺峋对他来说无异于一颗人形止痛药,此时完全是遵循着本能贴上去。   来自贺峋的灵力可以缓解他的旧疾,自从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个方法后,闻厌在冰月草耗尽的这段时间里都靠对方捱过磨人的头疼,然而此时他的理智尚陷在一片昏沉中,于是汲取起对方的灵力时便有些不加节制。   万绍气喘吁吁地从药房中跑回来时,就见贺峋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走近一看,又震惊了:“这是在做什么?!你会没命的!”   “没事,哪那么容易就要死要活的。”贺峋漫不经心地笑道。   然后下一瞬就咳了几声。   指尖的灵力因此逸散了,于是黏黏糊糊挨着他的人脸上霎时浮现出茫然神色,握着他的手滑落下来。   等到莹润灵力重新浮现时,那还闭着眼的人又敏锐地察觉到了,伸手去摸索灵力出现的地方。   贺峋瞬间从中找到了极大的乐趣,幼稚地小幅度移动自己的手指,偏不让人得逞,玩够了,才任凭自己徒弟暂时获得了自己手臂的使用权,给人抱着手,自己意犹未尽地转头,对万绍道:“有药炉吗?”   万绍的表情已经从震惊转为了一潭死水,木然点头。   “能劳烦你把药炉搬到这里来吗?”贺峋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现在完全走不开。   万绍默默把冰月草放下,带着一种诡异的波澜不惊,又转身出门了。   万府的客居不小,所以把药炉架起又生起火后,室内也不至于过于逼仄灼热。   榻上的人还是没有放手的倾向,贺峋便乐意至极地继续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划定在榻边,方便自己徒弟黏在上面。   万绍任劳任怨地按照贺峋的吩咐依次把所需的辅料和冰月草投入药炉中,低头忙碌起来时,总算想起要提醒正事,对身后的贺峋道:“冰月草只生长在极北之地,万家的药房中储存的也不多,这些就是全部了。”   “而且冰月草虽然镇痛效果极佳,但还是无法根治,我不知道闻公子的旧疾是怎么回事,不过一直这样总不是办法。”谈起这些的时候,万绍总算有了些医者仁心的感觉,操心道。   但又很有分寸,并没有贸然去给人看病,毕竟像对方这种树敌无数的人,身上的旧疾无异于巨大的弱点,若是将具体情况泄露出去必然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贺峋淡然地嗯了一声,领了他这个情,但也并没有进一步详谈的打算,似乎早就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   贺峋低头去看身边人,手指抚了抚徒弟眉间浅浅一道皱褶,屋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中,只有药炉底下的灵火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等到贺峋接过万绍递来的药碗,把徒弟半扶起来,小心地喂了下去后,仍旧在昏迷中的人看起来才没有那么难受了,只是唇角还是耷拉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贺峋拿帕子给人仔细地擦去唇边沾上的药渍,问道:“有蜜饯吗?”   “什么?”万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贺峋看他这样,也有些诧异:“没有吗?或者带点甜的东西也可以。”   自小就在医修世家长大,喝药对他来说就和喝水似的,万绍反应了半天,总算记起自己小时候喝完药也是要拿些甜的压一压,只是这习惯早就随着年岁渐长改掉了。   听人说早就已经不吃蜜饯了,贺峋苦恼道:“这样啊,那有些难办了。”   万绍总算明白过来这是某位凶名都传到兰城里的闻小魔君喝完药后不高兴了,表情瞬间就和见了鬼似的。   他努力给自己的固有认知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闻公子是很少生病吗?”   所以才会这么不习惯。   贺峋决定在外人面前给自己徒弟留点面子,不然以后要是传出些奇怪的传闻,某人又要气势汹汹地过来发脾气,遂点头,正经道:“对。”   实际上事实正好相反。   刚回到山海楼的那会儿,简直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贺峋杀人顺手,但照顾人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那段时间又忙,不怎么顾得上自己新鲜热乎的小徒弟。   事情的转折是发生在某次深夜,他回到楼中的时候看到闻厌的房中还亮着灯,让贺峋本打算径直回自己住处的脚步一转,推门进了自己徒弟屋中。   门板转动的吱呀声似乎都让榻上的那一小团吓了一跳,卷着被子坐起来怯怯地看向来人。   然后贺峋就看到了自己那已经烧得昏昏沉沉的小徒弟,白皙柔软的脸颊上是不正常的红晕,眼睛也是通红的,泛着湿淋淋的光,极度委屈和难受一样。   贺峋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气,袍角溅着不知道是谁的血,可当他走到榻边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那一小团并没有因此而害怕,认出他后,甚至一开始的防备都尽数散去,很依赖地小声叫师尊。   贺峋应了,俯身用手背探了下小徒弟额头的温度,发现比不久前溅到身上的鲜血还要滚烫。   “没喝药吗?”毕竟他好歹还记得自己师尊的身份,见人病着,每日出门前都有吩咐楼中的侍从按时把药端过去。   浓郁的血腥气随着他的动作钻进闻厌鼻中,比属于温暖的体温更先让他感知到的是对方身上让人不寒而栗的森冷杀气。   但那只搭在他额上的手干燥而暖和,寂静寒凉的深夜中,屋内的灯火轻轻摇晃着,在榻边微微俯身的修长身影投下格外温柔的剪影。   闻厌睁着眼晕乎乎看了自己师尊一会儿,脑子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略微心虚地垂了下目光,声音更小了:“好苦,没喝。”   榻上的那一小团好像有些怕眼前人生气一样,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闷声闷气地解释道:“从前我在家里的时候,喝药都是有蜜饯的,我不习惯,这里也总是只有我一个人……”   心里接近于无的良心突然隐隐作痛,贺峋总算觉得自己这师尊当得好像有些不太称职。   于是下一刻,山海楼楼主为了小徒弟的一口蜜饯,夜半时分惊动了大半个楼的人,最后终于让人听话地咽完了一整碗药。   闻厌仰着头,乖乖地让人擦了擦嘴,含着蜜饯,腮帮子鼓起来一小块,不正常的高温退去不少,变成了暖呼呼的一小团,嗓音绵软:“谢谢师尊。”   就因为这四个字,此后贺峋回山海楼的第一件事就成了去看自己娇贵的小徒弟,等人再长大些后,已经不会动不动生病了,这个习惯也没变过。   当然,某人不记事,多年后自己无意间说漏嘴,说那晚他是专门听着贺峋回来的动静把灯挑亮的。   那时,两人躺在寝殿宽敞的床榻上,闻厌的眼睛半睁不闭,迷迷糊糊的,就快要睡过去了,含糊抱怨道:“等得都要困死了,师尊也不早点回来……”   所以也没明白贺峋为何突然气笑了,然后自己又被人从被子里抓了起来,半句辩解的空档都没有,已经偃旗息鼓的亲吻就毫不讲理地重新压了下来。   “总算找到了,累死我了!”万绍推门而入,精疲力尽,“你猜我最后是从哪里找到的?门房那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那,小鬼机灵着呢,好说歹说,又拿了好几样稀奇玩意和他换,才让我从他糖罐中拿了几颗。”   贺峋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抬眼看人,温文有礼地道了声谢,问人用了什么换这东西,他后面补上。   话语中满是对自己徒弟这娇气习惯的纵容,无底线得过分。   万绍连忙摆手:“也不是特别值钱的东西,只是……”   许是逐渐觉得这两位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传闻中那么骇人,被强行压制的好奇心悄悄冒头,万绍道:“只是有些没想到,你们实际相处起来是这样的……”   贺峋瞬间就明白对方的意思,笑道:“怎么?你觉得我这时候应该下个毒吗?”   万绍哪敢说是啊,虽然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贺峋叹气道:“所以我觉得有些谣言还是该清一清,好好的师徒关系都被传成什么样了?偏要加上些俗套的反目成仇的戏码。”   万绍都被他说得有些迷迷瞪瞪的了,半信半疑道:“可是听说十年前是……”   “自然是假的。”贺峋都还没等人说完,就轻飘飘地反驳,“本座的徒弟那么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那难道是您老人家嫌活得不耐烦了想死一死吗?   万绍瞬间打消了刚升起的那几分信服,难以置信地心里想。   就在这时,他身上的信符突然亮了起来,贺峋就见人看着看着脸色一变,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怎么了?”贺峋问。   “黑蛟!禹北界那条黑蛟竟然追过来了!”万绍惊慌失措道,“大哥说父亲和母亲回来的路上被黑蛟截断,现在还被困着。”   贺峋先是看了下徒弟的状况,见人喝了药吃了糖,已经没什么难受的迹象,正安然地睡着,于是在急得六神无主的万绍央求时还是起身一起过去了,只留下了个简单的术法,在人醒过来时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等到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闻厌也睁开了眼。   他不知道是什么醒过来的,默默品了下口中未散的甜味,弯了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随即从榻上起身,在贺峋的法术感应到前,就算准了对方现在修为不济不能立马发现,干脆利落地往上面打了道禁制直接压下来,也出了门,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第38章   万绍一路狂奔, 刚赶到城门附近,就见到了黑蛟那熟悉的让人望而生畏的庞大身影,还有正站在前方神情凝重的万燮。   “哥!现在怎么样了?!”他跑到人身边, 气喘吁吁地问。   贺峋不紧不慢地跟在万绍身后,虽然答应了人一起过来,但依旧神色淡然, 波澜不惊地观察着远处黑蛟硕大的身影,和一脸着急的万绍形成了鲜明对比。   万燮看到跟在自己弟弟后面的身影时,悄悄地松了口气, 随后才道:“暂时还没大碍,不用太害怕。”   万绍闻言,瞬间浑身脱力,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万燮连忙搀住自己弟弟,发现人竟然是真的如此紧张,疑惑地小声道:“你没看完我的传信吗?”   “什么?”奈何万绍一点脸色都不会看, 气都没喘匀, 当即就更加疑惑地问道,“我一看你说父亲母亲被黑蛟困住就连忙赶过来了,你后面还说了什么吗”   嗓音很大,完全没察觉到万燮的意思,半点遮掩的想法都没有, 于是贺峋都不禁转过头看向万燮。   “……”   万燮道:“……没什么, 就是怕你太担心了, 让你别太紧张。”   “都什么时候了, 以前又没见你那么贴心!”万绍翻了个白眼,心急火燎眯眼远眺, 只能看到黑蛟盘曲起来的硕大身躯,还有爪下隐约两个模糊人影,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得那么远?都看不到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别过去!”万燮一把将人拉住,在自己弟弟越来越疑惑的目光中顿了顿,解释道,“这里刚好是黑蛟视野的盲区,再靠近就会被它发现了,我正在给母亲传音,看他们现在的情况如何,寻到机会就立即过去救他们。”   既然自己大哥都这么说了,万绍不疑有他,停下脚步,眉间仍旧难掩忧色:“那黑蛟怎么会来兰城的?没有被仙门收押吗?”   现在已经距离他们从万府出来有一会儿了,就在此刻,贺峋眉眼一动,感觉到自己留在万府的那缕神识突然传来细微的波动。   贺峋笑了笑,垂下的眼眸中闪过兴味的光,却只是对万绍道:“这条黑蛟的道行很深,可不容易被收服,要不是它化龙失败后修为大减,我们那日在禹北界也没那么快脱身。”   万燮连忙附和道:“对,黑蛟本就少见,这种已经修炼千年的对付起来肯定很棘手。”   贺峋道:“万公子此前和这蛟蛇打过交道吗?听起来好像很熟悉,人在那么远就能判断出它是什么情况。”   万燮蓦地哑然,浑身上下一下子绷紧了,就听对方很体贴地又问道:“是传音的时候知道的吗?”   贺峋看人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我再问问他们现在如何了。”万燮道。   手中信符化作一道流光往黑蛟的方向飞驰而去,落到一个打扮干练的妇人手中。   万母看完万燮的传信,神色越发古怪:“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她只是和丈夫一起外出寻觅药材,都已经要到家门口了,突然被一条黑蛟拦了路,还没等她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接到了大儿子的传信,让她不要惊慌,和父亲一起等一会儿。   传闻中黑蛟性情暴虐,然而他们遇到的这个却没有展露出明显的攻击性,只是用覆满鳞片的长尾把他们圈在原地,在他们试图离开的时候呲着牙恐吓。   万父同样摸不着头脑,只能安慰妻子道:“他们不是来信说就快结束了吗?再过一会儿就可以问个清楚了。”   与他的话语呼应一般,黑蛟巨大的头颅低下来,喷洒出灼热鼻息,在原地刮起一阵热风,冰冷的眼瞳与他们对视半晌,却没有再管他们,下一瞬便腾空而起。   就像看不到尽头的黑云在空中翻腾,一直称得上安分的黑蛟终于展现出了慑人的威势,张牙舞爪地朝另一侧的三个人俯冲下来。   万绍迎着那不断向自己靠近的黑影,紧张道:“过来了过来了!”   他环顾了在场三人一圈,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大惊失色道:“……糟了!”   他们一家主修医术,修为都算不上高,而现在自己身侧的前任魔君也蛟毒未解,修为可能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只是平日里对方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骇人感觉并不随修为而变化,以至于他总是忽略了对方的现状。   贺峋适时地轻咳一声,在万绍陡然绝望的目光中弯了唇角,摊了摊手,无辜道:“看我做什么?我现在可什么忙都帮不上。”   万绍万分后悔自己费心费力把人请过来了,感觉把那位还在昏睡中的闻小楼主扛过来都比这人靠谱。   他已经看清被勾在黑蛟爪上的那两道身影了,对自己大哥急道:“哥!只靠我们几个对付不了这黒蛟的,你快先回去找人过来帮忙!”   然而为时已晚。话音刚落,黑蛟就长啸一声,目标明确地冲着他们来了。   万燮把人往旁边一推,喊道:“你先过去保护爹娘!这里我来处理!”   贺峋一直安然站在原处,周遭的纷乱似乎都与他无关。   黑蛟的一只眼睛之前被闻厌所伤,还没好全,眼瞳上蒙着一层阴翳,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发现了贺峋身上还有自己造成的伤,兴奋地吼叫着,半空中抬起利爪冲贺峋挥下。   庞然巨物活动时带起了强烈的气流,鼓动起贺峋的衣袍,城外的风沙也被卷动,扬起一阵完全把人视线遮蔽住的沙尘。   万燮本想上前,也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偏过头。   “轰——”   有凛冽阴冷的魔气从被风沙掩盖的中心往外扩散,强横地穿过了层层阻碍打在黑蛟身上,激起痛苦的哀鸣。   等到风沙止歇,万燮睁眼看去,就见风暴中心的贺峋仍旧静立于原地,神情波澜不惊,而他身前是赫然出现的另一道身影。   闻厌的脸色略有苍白,似乎旧疾复发对他的影响还未完全过去,眉目间挂着淡淡倦容,但仍旧挡在贺峋身前没有动过一步,眼神很冷,毫不退让地和黑蛟对峙着。   黑蛟明显被激怒了,愤怒地喷着鼻息,然而下一瞬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它在闻厌面前俯下身,低下了头,是一个不情不愿的臣服姿势,完好的那只眼睛锁定在闻厌身上,似有催促,好像在等着眼前人履行什么承诺。   闻厌轻轻扯了扯嘴角,回想起了昨晚。   昨晚两人并没有回万府,云消雨歇后,贺峋去寻洗漱的热水,闻厌懒懒地躺在榻上,不想动弹,然后就感觉手边被什么东西拱了拱。   闻厌抬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缩小了无数倍的黑蛟,对方遮天蔽日的身躯不见了,如今仅两指长,在闻厌手中扭动着,小小的爪子扒拉着闻厌的指节,与当时在禹北界中发狂伤人的模样大相径庭,看起来无害又可爱。   黑蛟口中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化……化龙,帮……”   又是想让闻厌助它化龙。   似乎在和这东西的交手中被打上了主意,从禹北界出来后,闻厌就发现自己被这东西缠上了。黑蛟极通人性,还知道每次都避开贺峋在场的时候,哪怕闻厌次次都没给它好脸色,也仍旧坚持不懈,似乎认定了眼前人绝对能够帮到它。   闻厌把小黑蛟抓到眼前,目光冰冷。   黑蛟还以为自己要被一扬手扔出去了,紧紧扒住眼前人的手指,哀哀地小声叫唤。   然后就见眼前人仔细地打量了它一圈,冰释前嫌一样,缓缓露出个好看的笑容。   “好啊。”闻厌笑眯眯道,“不过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熟悉的脚步声已经在靠近了,他敏锐地听到贺峋正在往楼上走,很快就会推门进来。   闻厌抓着这个间隙,言简意赅道:“明天我需要你在兰城外弄出一些动静。”   黑蛟的眼珠转了下,好像有些懵懂,嘴边的须须动了动。但闻厌知道它听懂了,没给这东西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捏住这小东西的嘴,直接一扬手把它扔进窗外的夜色之中。   “师尊。”他恰好在贺峋开门的时候抬眼看人,朝来人伸出手,似撒娇又似埋怨,“你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贺峋自然地俯下身抱了抱他,于是黑暗的夜色中,只有闻厌看到黑蛟的体型重新拉长变大,竖瞳眨了眨,和他达成了无声的协议。   此时所有人都默默屏息,看着对峙中的一人一蛟。   闻厌站在黑蛟面前,再清楚不过地从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无处遁形的凶光,只等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会把所有人都毫不留情地撕碎。   眼看目标就要达成,黑蛟浑身气息越发躁动起来,爪子已经蠢蠢欲动,艰难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安分。   闻厌心中一哂。   畜生就是畜生,装都装不像。   他朝前面伸出手,黑蛟立即渴望地仰头蹭上了他的掌心。   阴冷的魔气往闻厌手心汇聚,在黑蛟贪婪的目光中,倏然化作了一柄长剑,深深地破开黑蛟厚重的鳞甲扎进血肉中!   出手得毫无征兆,不仅让一旁的万家上下惊呆了,黑蛟那简单的脑子也完全没料到,冲胆敢欺骗自己的人类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怒吼。   然而魔气化作的长剑已经穿过逆鳞将它牢牢钉在了地上,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只能在原地徒劳扭动着,就像漏了气般,肉眼可见地不断缩小。   在被黑蛟狂躁的动作波及到前,贺峋把徒弟往怀中一带,往后掠了几丈。   毫无防备地被人伤了逆鳞,黒蛟的身躯还在不断缩小,哪怕气势依旧凶狠,但所有人都看出来已经它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那两位公子是什么来历?今天发生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吗?”万家四口刚汇合到一起,万母第一时间就把万燮抓到一边小声问道。   万父则远远地看着闻厌的身影喃喃道:“我怎么感觉那个小公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万绍迟钝的脑子终于发现不对劲了,眼看危机散去,重新掏出自己大哥一开始的传信。   前面都是在说黑蛟突现,让他当时一看到就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以至于漏了最下面的一行小字——以上消息并非全然真实,借此尽力让贺公子一同前来。   万绍:“……”   另一边的师徒俩听不见这些议论,落到安全的地方后,还没等贺峋放开手,闻厌就反客为主地抓住了对方的手掌,眼神紧张地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一醒来就看到人都不见了,出去一看,万府的人都惊慌失措的,说是遇上了黑蛟,还说你也一起去了。”闻厌回想起来时的神情还是有些后怕。   贺峋轻轻地嗯了一声,问:“所以厌厌就马上追过来了?”   闻厌点点头,拉着贺峋的手,嗓音又轻又软:“幸好你没事。师尊,我好担心你。” 第39章   贺峋的眼底漫上笑意, 手腕一转,反扣住徒弟的手,把人完完全全拥进自己怀中。   他屈指抬起人下颌, 和闻厌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关切相对,指腹轻轻刮过人眼眶,温声笑道:“我还以为厌厌要把我扔去喂黑蛟了。”   闻厌的眼神轻轻一颤, 随即泛上极度委屈和伤心的神色,对贺峋道:“师尊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顺着贺峋的力度微仰起头,在人面前袒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 似乎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别无二心一样,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失落的阴影。   闻厌道:“我一醒来都被吓坏了,师尊还要怀疑我……”   耷拉着的眉眼看起来非常难过,就像一片真心被自己最在乎的人辜负了,换作任何一个人被这样指责时都会认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贺峋黑沉的眼眸一眨不眨,落在面前的徒弟身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闻厌的心禁不住一点点提了起来, 暗暗攥紧了拳, 脊背有些发僵,就在他开始反思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的时候,头顶的压力忽地一松。   柔和的笑意漫上贺峋眼底,宛若春风化雨。   贺峋有些歉疚道:“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   指腹在徒弟柔软的侧脸上蹭了蹭, 贺峋微微弯腰和人视线平齐:“害厌厌担心了, 抱歉。”   闻厌这才看起来高兴了些, 乌黑的眼眸弯出一个漂亮柔和的弧度:“师尊没事就好。”   贺峋揉了揉徒弟的脑袋, 触感就和对方现在的笑容一样柔软惹人怜爱。   在他们不远处,黑蛟庞大的身躯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原地只剩下了一条小臂粗的黑蛇,正是黒蛟化蛟前的本相。   小黑蛇已经发现了自己任人鱼肉的艰难处境,把自己盘成一圈瑟瑟发抖。闻厌把它捡起来随意地拎在手里,和贺峋一起向万家四口走去。   这边万家四人的低声交谈还未结束。   “你说闻公子帮你把那幅画补全了?”万绍难以置信道。   万燮点头。他今早起来看到悄无声息躺在床头的画卷时也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并且更让他惊讶的是,经由对方补全的那部分里,小到一草一木都与记忆中的无二,只能说明当时对方绝对也在现场。   偏偏当时起了风沙,人影寥落,除了他们兄弟二人,只有那位是非阁的来使。   这其中代表的含义太过让人震惊,所以他才选择配合对方行动。   “这不可能!”万绍斩钉截铁道。   他没有向家里人明确说过闻厌二人的真实身份,只简单介绍了个姓氏,所以自己大哥会把人错认也情有可原。但他可再清楚不过,魔域山海楼的楼主怎么会与是非阁扯上关系?   “什么不可能?”闻厌的声音飘过来了。   万绍莫名地浑身一抖,扭头看去,就见闻厌脸上挂着再温良不过的笑容走来了。又或者说这一路来对方都没展现出什么攻击性,仿佛真的只是师徒情深,他担忧自己师尊身体,专程陪人来解毒。   闻厌可没管万绍闪烁变化的的神情,把手上拎着的小黑蛟往对方怀中一塞:“你不是在研究蛟毒吗?这个给你。”   万绍霎时喜出望外,赶紧手忙脚乱地接过,淡淡的疑惑刚在心里冒头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万燮则简单地给自己父母介绍了下师徒俩,随后一行人打道回府。   蛟毒难解,万母怕自己的小儿子没给人看清楚,便带着两个儿子又去给贺峋检查一番。闻厌没有跟着去,在正厅等人出来,万父遂留下来招待客人。   闻厌拨了拨茶盏的盖子,扫去上面浮沫,端起抿了一口。   万父一直在打量着坐在面前的闻厌,越看感觉对方的身形越像几年前从是非阁来的那位。   那位当时戴着面帘,但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周身气质沉寂,分明应该是非常年轻的,但举手投足间的孤寂让人摸不透具体的年岁。   “我们做个交易吧。”闻厌道。   万父一愣,两者的语气在某一瞬间达成了完美的统一。   接下来,闻厌轻描淡写的话,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以前你的那个要求我考虑了一下,也不是不行,但我的条件要换一个。”   闻厌在对面震惊骇然的眼神中勾起唇角,目光投向贺峋此前离开的方向,露出了个势在必得的幽深笑容。   ……   “快要到了,前面就是。”万绍在最前面领路,闻厌和贺峋跟在后面。   距离兰城中心越来越远,周围逐渐荒无人烟,闻厌感觉要是死在这里尸体可能都要等腐烂了才能被人发现。   贺峋突然偏过头问人:“想什么呢?”   闻厌轻轻地啊了一声,回道:“感觉这里人好少。”   “是啊。”贺峋认同道,“要是想在这里做些什么坏事,别人一时也很难发现。”   “厌厌觉得呢?”   话语中的意有所指让闻厌不禁偏头看了自己师尊一眼。   又是一阵寒风刮过,贺峋掩唇咳了几声,黑沉的眼珠仍落在闻厌身上,探究和考量掩在其中,若隐若现。   闻厌像是没有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嗯了一声,反而离人更近了些,笑了笑:“那我要跟紧师尊了。”   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凉爽的水汽,万绍率先钻进了地下暗河的入口。   溶洞里光线昏暗,顶部时不时有水珠低落,万绍打着火引,艰难地分辨手中的地图:“还要再往里走很远才到暗河。”   万绍的身影在闷头往前走,闻厌没有跟得很紧,贺峋又是一直照顾着自己徒弟速度走在人身边,于是两人逐渐和万绍拉开了距离。   闻厌走着走着,和人贴近了些,抬手拉住了贺峋宽大的袖口,软声道:“这里好黑。”   徒弟的话一下就把贺峋的注意力拉了过去,他闻声把火引又拨亮了些,眼瞳映着温暖的火光:“这样会好些吗?”   溶洞内被照得明亮透彻,盖住了暗中见不得光的一切,所以也没人发现随着他们走过,暗处接连亮起了幽幽符文,随着他们不断深入,慢慢织成一张严丝合缝的网。   闻厌扬起脸对贺峋笑笑:“好多了。”   在地下七弯八拐地绕了一会儿,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潺潺水声在耳边响起,暗河终于出现在一行人眼前。   河面水波粼粼,在暗处也泛着银光,在地底深处轻轻流淌着,宛如一条柔和的银带,在河道的转弯处蓄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池,温热的水蒸气萦绕其上,晕出一片梦幻般的色彩。   万绍第一次来此处,连连惊叹:“好漂亮!就是此处了!”   他转向两人,拿出一个造型小巧的琉璃盏,讲解道:“等会儿在水中运转心法就可以解开蛟毒,但压抑多时的修为也会在此时暴涨,需要暂时将其引渡到这个法器中,等气息平稳后再引回体内,否则经脉很可能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压力,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   贺峋点头,已经清楚了接下来的流程,走上前一步步没入那一汪池水中,玄色的衣袍霎时在水中逸散开来,铺开一片阴影。   万绍位于前方,和人口述着心法。   琉璃盏就浮在半空,随着心法开始运转,经脉中的阻滞一点点散去,浑厚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其中。   银色的河水与从体内渗出的毒素相溶,漫漫化成暗红的颜色,像是鲜血一般。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眼看蛟毒已经清除,可以把法器中盛着的灵力重新引回体内。   万绍正要开口,突然从旁伸出来一只手把琉璃盏拿到掌中。   手指纤长,握着暗色的琉璃盏时,明暗对比下更显一种阴森森的冷白。   手的主人不陌生,正是开始后就一直沉默着的闻厌。   他握住琉璃盏的那一瞬,密密麻麻的符文从洞壁接连亮起,纵横交错的符咒连成一个浩大完整的法阵,无形的气流涌起,有某种强劲阴冷的力量把此处严丝合缝地禁锢起来,接着整个地下溶洞中忽地光线大亮,映照出了他此刻亮得惊人的双眸。   闻厌弯起唇角,脸上满是得偿所愿的餍足,漂亮乌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贺峋,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闻,闻公子……”万绍要被从天而降的变故吓傻了,结结巴巴道,“我知道你很着急,但现在还没结束,那里面的灵力要……”   “结束了。”笑意从唇边漫上眼底,闻厌的笑容越来越大,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师尊,一字一句,再次重复道,“我说,结束了。” 第40章   一声轻笑响起, 来自仍旧闲适立在水中的贺峋。   他靠在池边,似乎对自己徒弟这番极其突然的、不同寻常的举动并不意外,在对方有些扭曲的眼神中近乎纵容地笑了笑, 还有闲心提醒万绍道:“我劝你现在就走,再晚点法阵会彻底将这里封锁,到时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   万绍还没从突如其来的意外中缓过神来, 犹豫了一霎,就猝不及防撞上了闻厌扫过来的视线,狠狠一激灵, 赶紧跑了,生怕再晚一步就会被卷入这两个疯子中间。   那承载着贺峋所有修为的法器就被闻厌握在手中,没有任何要还给他的打算,挑衅般掂了掂,翘着嘴角,径直收入囊中。   闻厌脸上笑容洋溢,一步步向人走去。   刚靠近, 就被人拽着手腕也一同拉入了池水之中。   “哗啦——”   飞溅的池水浇了满身, 暗红的池水挂在脸上,像蜿蜒的血迹。   毫无征兆的,针扎般的刺痛当即从与池水接触的地方涌上来,密密麻麻地席卷全身。   闻厌当即难受地哼了一声,抬手抹去一头一脸的水, 当即要撑着池壁上去。   然而贺峋已经按住他的手扣在了背后, 就像安静蛰伏已久的野兽突然亮出了獠牙, 把闻厌打了个措手不及。   闻厌有些疼懵了, 哪怕对方此时的修为已经低得忽略不急,一时也没有睁开。   “舒服吗?”贺峋低头, 鼻尖亲昵地蹭过他的脸颊,“刚进来时,为师就在想,如果是你下了水,肯定早就喊着要上去了。”   灼热的吐息洒在耳侧,贺峋轻笑着,看着那截因为疼痛而绷直的脖颈,白皙的皮肤上青筋浮现,透着用力到极致的脆弱,目光灼灼道:“小没良心的,好歹也算是为你挡的伤,到头来还被你抓着利用。”   周身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呼吸间满是压抑的危险之意,在被眼前人一口咬上颈侧的时候,闻厌倒抽了口冷气,发懵的脑袋终于反应过来。   被反扣在背后的手指一动,已经彻底成形的法阵中符文涌动,盘曲交错成粗壮的锁链,猛地缠绕上眼前人,瞬间就限制住了贺峋的行动。   令人窒息的桎梏被强行破去,闻厌第一时间就撑起身脱离了这潭诡异的池水,活动了下被反剪在背后的双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上面淡红的印子。   “唔。”贺峋在被人拽着衣襟扯到眼前的时候还是眉眼弯弯的,调笑道,“厌厌要报复回来了吗?”   他垂眸去看霎时缠上自己四肢的锁链,流动的符文漆黑狰狞,活动时自虚空中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看起来非常熟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贺峋笑吟吟地开口了,“这个好像还是我教的吧?”   被锁链束缚着的手握上正扯着自己衣襟的手,指腹旖旎地抚摸着对方的手腕内侧,贺峋笑道:“厌厌就这样拿我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嗯?”   他偏头在那用力到泛白的指节上轻飘飘地落下一吻,语气含笑:“这样为师可是会很伤心的啊。”   熟悉的微凉温度透过柔软的唇瓣落到手上,让闻厌情不自禁地一抖,然而很快激动的战栗也漫上心头,轻而易举地填满了整个心脏,攥着人衣襟的手也跟着轻微地发起抖来。   兴奋的发抖。   他半蹲在池边,衣裳全湿,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暗红的水,乌黑的眼眸闪着亢奋得过于不正常的光,缓缓地咧开一个笑容:“活该。”   贺峋就叹气,和那些头疼自己徒弟太过于叛逆的师尊一样,无奈地笑:“厌厌如此处心积虑,就为了把我困在这里,为师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他扬了扬腕间的锁链,听哗啦声响,然后拢住了对方轻微发颤的手,抬眼,好整以暇道:“想了多久了?”   贺峋的神情一直是处变不惊的,哪怕在关键时刻被徒弟横插一脚,导致现在几乎修为尽失,也像在陪自己徒弟玩些无伤大雅的小游戏一样,笑眯眯地猜:“从决定来兰城的那一刻起?”   “不对。”闻厌歪了歪头,笑道,“师尊再猜?”   “哦?”贺峋意外地挑了挑眉,“那为师的好徒儿是什么时候存了这欺师灭祖的想法的?”   四周场景正随着两人说话间而逐渐产生变化,潮湿简陋的空间像被抹去的画布一样,一点点显露出真容。   两侧的石壁上嵌着斗大的夜明珠,映得整室辉光,起居用具一应俱全,款式精雅别致,床帐轻轻飘荡着,暗河穿流而过,宛如浑然一体的布置。   一看就不是突然起意能够办到的。   “我很多年前就来过兰城。”闻厌道。   当时万家家主,也就是万绍的父亲,曾带他来这里看过。   此地归属万家,是世人罕知的疗伤圣地,当时对方把这作为其中一个条件,想让他能够帮万家和仙门第一大派广云宗牵线搭桥。   然而他来到这里后,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那条闪烁流光的暗河。   而是脑海中莫名浮现出的人影。   当长久地处于地下时,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似乎尘世间的所有都已经离自己而去,极冷极静,压抑得可以把人逼疯。   然而若是能有另一人在身侧,无边的沉寂又无异于亲密的永恒,没有人能打扰,哪怕各怀鬼胎,也只能共处于一个空间中,纠缠着,折磨着,没有人能离开。   那一瞬间,闻厌心中闪过了种种不能与人道的极端想法。不过他在这里待了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   因为能引起他联想的人已经不在了。   可是刹那间闪过的构想已经深深地刻进脑中。   闻厌嗓音甜甜地唤了一声师尊,像是完成了某样极难的事情后求贺峋夸奖一般,对人道:“这里离魔域那么远,你用不了任何借力,那些讨厌的正道也找不到这里,没人会打扰我们。”   贺峋赞许地嗯了一声:“厌厌很会选地方。”   从善如流,温声细语,对自己徒弟毫不吝啬夸奖。   闻厌很开心,撒娇一般嗔怪道:“师尊,您真是太难对付了,我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您发现了。”   “说实话,这一路上装得还挺累的。”闻厌笑,“师尊喜欢吗?”   贺峋便也跟着弯起眼眸,抬眼一寸寸描摹过眼前人的眉眼。   褪去了柔软温顺的伪装后,闻厌的眼角眉梢间锋芒毕露,乌黑的眼眸带着胜利者的矜傲从上往下地看着他。   藏不住的野心勃勃。   他这徒弟从来都是如此,没有主动服软的道理。   贺峋弯着嘴角想。   所以最后一点点破去对方的攻势,看人惊惧交加,迫于无奈软着嗓子认错求饶,却哭都哭不出来的模样才更为有趣……   “虽然按照世俗的定义来说,我这时候应该说你的每个样子我都喜欢……”贺峋说到最后放轻了嗓音,像在蛊惑人凑近。   闻厌本无所谓从对方那里获得什么答案,如今赢家是他,无论他说什么,他的好师尊都没有置喙的余地。然而眼前人那颜色浅淡的薄唇开合着,让他又控制不住逐渐俯下身去。   于是就听到了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笑音在耳畔响起。   黑沉的眼瞳深不见底,贺峋缓缓的,把每个字都愉悦地品味过一遍后般,对人道:“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厌厌,你这样会更让人想把你□□在床上。”   灼热的气息贴着耳骨响起,让闻厌条件反射地一抖。   他眼一瞪,羞恼的红晕刚浮上耳尖,耳垂就被人偏头含住了。   闻厌闷哼一声,与这种感觉伴随而来的是再熟悉不过暗示意味,刹那间过往的经验自心头席卷而过,出自本能的恐惧让他在此刻脑中空白了一霎。   他扯着人衣襟的情不自禁松了力,贺峋便顺势而上,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探身落下了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吻。   唇瓣相触的瞬间,啮咬的刺痛自唇上传来,闻厌下意识抗拒地微微偏过头,然后眼角余光倏然瞥见了符文纠缠而成的锁链,幽幽冒着黑气,就缠绕在贺峋的手上,悠远地往外延伸,将眼前人严丝合缝地限制在这个完全由他掌控的空间中。   “唔——”   闻厌就和突然回魂一样,直接用力把人往水里按,看对方乌黑的发丝倏然散了满池,一连串的气泡从池底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眸中冷意与怒气交织。   气自己屡次三番都被对方同样的招数唬住,更气自己怎么都摆脱不了那植根心底的恐惧,哪怕对方此刻早已不同以往。   闻厌神色漠然地看着从池底冒出的气泡越来越少,频率越来越弱,才松了手。   “咳咳咳!”贺峋的脸色青白,时不时呛出一口水来。   在咳嗽的间隙,他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想,自己的小徒弟真是喜欢突然翻脸玩偷袭。   这个习惯很不好,要改。   但起码现在自己徒弟是听不进去的了。   闻厌脸上不见半点愧疚之心,在池边冷眼旁观,挤出一个半真不假的笑容,反唇相讥道:“可惜师尊现在不能如愿了。”   然后他就对上了自己师尊看过来的眼神。   那人的头发完全被水浸透,有暗红的池水顺着身前的发梢滴落,鬓发紧贴着侧脸,勾勒出线条凌厉分明的轮廓,还有血一般的池水也挂在长睫上,眼一眨,就滚落一道道暗红的痕迹,给他整个人都染上了阴沉之气。   贺峋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幽黑的眼瞳衬着充血的眼白,牢牢地锁在某个人身上时,让人瞬间会从心底窜起一股凉意。   他一把抓住了闻厌本能缩回去的手,在满身血色中笑道:“厌厌这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第41章   属于对方的冰冷体温传来, 闻厌在刚接触到贺峋的手时便是一颤,然而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翻涌让他蓦地沉下眼神,手背青筋突起, 瞬间爆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当即将人从池中拽了上来,一把惯在了地上!   闻厌反身跪在对方身体两侧, 俯身死死地盯着自己师尊。   眼尾被席卷而来的愤怒烧红了,晕出一抹艳丽的颜色,落在贺峋眼中时, 让他禁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厌厌,你这是虐待——唔。”   闻厌按着人的手往咽喉处一抵,把对方调笑的话音全都强行卡了回去,咬着牙道:“我忍了十年,师尊。”   “我后悔了,从十年前那晚开始,我就后悔了。”闻厌红着眼睛, 越来越鲜艳的红色已经让人有些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   抵在贺峋咽喉处的手掌松开又收紧, 贺峋从头至尾都配合地任自己徒弟放肆,甚至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饶有兴味,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一丝改变。   闻厌低头,便能看到狠心在他生活中消失了十年的人就在自己眼前,眼眸仍旧黑沉幽深, 看着自己时会蓄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温和宽纵, 但暗沉扭曲的符文流动着, 在那人身上组成牢不可破的锁链, 隔绝了温柔背后的所有危险。   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再也不会离开。   哪怕如此,闻厌还是情不自禁地越来越俯身往下,似乎极度缺乏安全感,只有真切地触摸上对方的温度时才能让他不那么患得患失。   他沉醉在那双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眼眸中,喃喃道:“师尊,你怎么能抛下我十年?我恨你,这十年来,我恨死你了……”   贺峋嗯了一声,抬手搭上闻厌的脊背,随着手掌一寸寸拂过,能够显而易见地感觉到僵直的脊骨在抚摸下松懈下来。   “所以厌厌一发现机会就动手了?”贺峋语气平和道。   “我为何不做?”闻厌还撑在贺峋的上方,唇瓣若即若离,呼吸间有暧昧的气息擦过,只要任何一人稍稍往前一点,就能打破这摇摇欲坠的平衡。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天时地利都有了,我为何不动手?!”   水汽泛上那双极其漂亮的眼睛,闻厌说话时又满是锐利的锋芒,水雾后的眼眸似乎在刹那间闪过了无数种情绪,矛盾又孤注一掷。   但下一刻这些都沉寂下来,闻厌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度愉悦的笑容,宛如拿到了最渴望的玩具的孩子,满心喜悦。   他慷慨地向人一一解释,自己是怎样一步步引得对方落入这步田地的。   “在去兰城的路上我就想着怎么动手了,在您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件事还真不容易。”   “幸好,我赌赢了。”闻厌笑眯眯地道,“师尊,很遗憾,您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好吧,愿赌服输。”贺峋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嘴角一弯,无奈地笑道,“厌厌想要把我怎么怎么样呢?”   闻厌放任自己沉浸在铺天盖地的餍足和欢欣中,整个人彻底松懈下来,抬手圈着人脖子,被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时愉悦地眯了眯眼,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一如贺峋对自己徒弟那非同寻常的占有欲,闻厌同样不遑多让的情绪终于在人眼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贺峋的衣服湿了,原本温热的池水随着时间流逝变得冷冰冰的,抱上去的时候并不舒服。   但闻厌习惯了。   寝殿中的那口冰棺比这里更冷,冷得毫无生气。   “你不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闻厌低低地道,垂下的眼眸中是弄得化不开的怨恨和委屈,话音十分冷硬,“我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所以厌厌准备如何?杀了我?”贺峋慢悠悠道,“是不是我真的死了……”   “你做梦!”   闻厌发现自己完全听不得从这人口中吐出的“死”这类字眼,心脏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被巨大的恐慌攫住了。   然而他具体描述不出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情绪,就像十年间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想要躺在冰棺中的人重新睁开眼。   应该是恨,但好像又不止是恨。   闻厌从小跟的师尊就是个人情淡薄的疯子,他想不通,所以只能循着本能把它归结为恨,恨这人永远读不懂,猜不透,自己死了,却把他永远留在痛苦之中。   闻厌道:“我怎么会让你死?这十年间,我无数次想,如果你再出现,我要怎么办?”   他的嗓音阴测测的:“我一定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去死,我要把你留在身边,让你感受这十年来比我还要强烈千万倍的痛苦。”   贺峋笑了。   他抬手,牵动起一阵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指腹在眼前放着狠话的人唇上揉了揉。   闻厌身上湿透的衣衫也随着时间流逝失了温度,往下滴着水,凉飕飕的,被冷得嘴唇都略微泛白。然而平时有点风吹草动就娇气得不行的本人此时完全没意识到,被强烈的情绪起伏牵动着,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显得那形状优美的唇瓣颜色越发寡淡,引着人去尽情亲吻啃咬,抹上独属于一人的艳色。   但现在不是时候,贺峋耐心地想着。   他看着这双嘴唇的主人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说着恨,眼中的迷茫却越来越深,似乎所有的心机用尽就只为了把他困在此处,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如何进行。   “好啊。”贺峋愉悦道,“厌厌知道要怎么报复我吗?”   “……”   闻厌真的被难住了,眉目间隐隐露出了小时候跟着人修炼时偶尔被问得答不上话时的神情。   贺峋悠悠一笑,伸手在人身上摸索起来。但现在这个姿势又行动颇为不便,啧了一声,干脆手一抄,把人面对面抱了起来站起身。   “干什么!”闻厌一惊,还没开始挣扎,就被人一把抵在了墙上。   贺峋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动作却算不得温柔,清瘦的脊背撞上粗粝的石面,让闻厌疼得嘶了一声。   对方明明已成了阶下囚,却半点没有阶下囚的自觉,处变不惊得令人发指,还无所忌惮地动手动脚。   闻厌讨厌极了对方这种模样。   更讨厌极了费劲心力把人握在手中,却不知道要如何动手的自己。   所以被人有些粗暴地按在墙上时,闻厌的不满终于要爆发了,然后就听贺峋道:“需要为师教你怎么做吗?”   正正好卡在闻厌将怒未怒的点上,让他神色变化几瞬,最终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像个向自己师尊请教,态度还要十分恶劣的坏徒弟。   贺峋毫不意外地笑了一声。   他又伸手探向印象中自己徒弟喜欢在身上藏东西的惯常位置,熟门熟路地摸出一枚小巧的飞刀。   飞刀开了刃,泛着森然冷光,锋芒锐利,可摧金断玉,虽然还没喂毒,只看外表也是一把杀意凛冽的利器。   薄薄的飞刀在贺峋指尖转了一圈,闪了个漂亮的刀花,持刀的手指修长,指节匀称,让闻厌的目光也情不自禁地落了此处。   然后对方那只好看的手就一把攥住了自己的,手背覆着手背,严丝合缝地盖住,变成了闻厌在人的半强迫下拿着刀。   “如果是我……”贺峋慵懒的嗓音响起,带着人的手转了个向,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他满意地看到在刀尖刚滑过心口时,哪怕掌心下的手冷静又沉稳,但眼前人瞳孔还是禁不住微微一抖,无法违背身体最真实的反应。   贺峋轻飘飘地将刀尖往旁偏,刚好抵在自己掌骨内侧。   他似乎怕自己徒弟记不住一样,故意放缓了语速:“要是想留着一条命慢慢折磨,面对比自己强大很多的仇人时,仅仅封了法力可不是万无一失。如果是我,我会先挑断对方的手筋脚筋,彻底毁了他的根骨,再将不可逆转的禁咒刻进他的骨血中,扔到荒无人烟的僻静地方,只吊着一口气,高兴了就去看一眼,没兴趣了就放任他自生自灭。”   闻厌一开始就被仇人二字刺痛了神经,眉头随着贺峋的话语越皱越深。   “我说清楚了吗?”贺峋翘起半边嘴角,“厌厌现在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   闻厌一把将飞刀夺了过来,手腕一甩,就擦着贺峋的脖子钉进了他身后几丈远的石墙内。   飞刀振动的嗡鸣声中,闻厌冷冷道:“别对我指手画脚。”   贺峋大笑出声,眼底泛上胜券在握的笑意,眼神炽热发亮,有什么藏在无懈可击的笑容下,随着眼前人的表现呼之欲出,让他愿意为了某个答案耐心忍耐着。   他道:“那厌厌大费周章把我关起来,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什么?”   闻厌再次被问住了,但又好像有了些眉目。   恨了太多年,已经成了习惯,他曾无数次咬牙发誓,若有朝一日对方再次出现,落在自己手上,他一定会尽情折磨,报复,发泄。   却没想到等这一刻真正来临,他才再清晰不过地认识到,自己想要把人留在身边的原因,仅仅只是……   “怎么不说话了?”   分明被锁着的人不是他,闻厌却感觉自己才是落于下风的那个,被对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弄得丢盔弃甲。   若是放在平时,除了别有所图要假惺惺挤几滴眼泪的时候,闻厌死也不会承认这样的事情,但如今的情形给了他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   指尖捞起连接着对方手腕的锁链,指腹在上面摩挲着。   这让闻厌有种一切还在自己掌握中的感觉,哪怕暂时从表面的仇恨中抽离出来,承认这十年的痛苦是自己咎由自取,只要看到对方同样受制于人,就也不像是自己单方面的一败涂地。   于是贺峋循循善诱着,终于一步一步引得毫无察觉的小徒弟主动走入自己的陷阱,在最后听见人开了口。   闻厌的嗓音很平稳,不像在兰城的这段时间里刻意放软放轻的委屈无助。   但里面细微的颤抖和不甘,还有自己也察觉不到辨认不出的眷恋,在最熟悉他的人面前仍旧无处遁形。   贺峋刚在山海楼暴露身份时,两人曾一路打到了寝殿深处,当时对方的一字一句突然在闻厌脑中回闪。   那时自己师尊弯着眼睛,看着自己,愉悦又肯定地说,‘厌厌,你恨我,想杀了,却又离不开我。’   闻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沉寂,却又像有最热烈的火在燃烧。   他道:“师尊,你说对了。”   “我离不开你。” 第42章   贺峋的眉眼都舒展开来, 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小徒弟。   他把下颌搁在闻厌的颈窝,泄了力,浑身放松地搭在人身上。   贺峋满足地喟叹一声, 随即低沉笑声从胸腔响起,和行动间引起的金属碰撞声一起,清晰地传到闻厌耳中, 把人心脏都震得发麻。   预料之中的反应。   闻厌蹙起眉,有些后知后觉的后悔,他冷硬地抓着衣领把身上人推开, 卡住人脆弱的咽喉,恶狠狠道:“不许笑!”   然后他看清了对方此时的眼神。   贺峋垂着眸,长而浓密的眼睫柔和了那双深邃眼睛的凌厉感。   里面有愉悦自得的笑意,他并不意外,可是除此之外,闻厌仰头看人时,还发现了让他错愕的, 有些一触即散的缱绻珍重。   闻厌莫名读懂了。   这有点像他辗转反侧十年后再次见到对方那一瞬的心情, 但又似乎比这还要沉重,像对什么求而不得了许久,筹谋多年,终于从刚才闻厌那短短的几个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如果放在十年前他会觉得完全是莫名其妙,只是十年过去, 他好像无师自通了一些此前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以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件事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让他夜半惊醒, 长期笼罩在恐惧之下, 以至于偶尔回想起时, 浮现出的都是那刻的心惊肉跳,直到现在倏然忆起, 有一些此前没注意到地方才显现出端倪。   在很早以前,他曾动过离开山海楼的心思。   并不是因为对贺峋不满、受不了自己师尊等等原因,没什么确切理由,单纯就是突发奇想,想去看看山海楼外的世界。   后面应该会回来,但或许不会,谁说得准呢?   不过就算要走,也还没想要要去哪,于是那段时间无聊的时候闻厌就会翻一翻风物志。但他还没和贺峋提过,虽然他觉得这没什么,但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感觉自己师尊不会高兴。   加上离开的意愿其实也不是很强烈,这件事便更像他一时的心血来潮,偶尔会在心里想一想,可能永远都不会付诸行动。如果最后没有被贺峋发现的话,这件事或许都不会保留在他的记忆中。   当时他正懒洋洋地歪在对方怀中,身下床褥是新换的,蓬松柔软,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贺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宽大的袖口时不时扫过鼻尖,有些痒,对方的抚摸又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于是闻厌拽住了自己师尊的袖子。   “怎么了?”贺峋低头看来,神情温柔。   闻厌不高兴地哼哼两声:“痒,别摸我。”   贺峋笑了笑,果真停下了手。   这个时候的他往往是再有求必应不过的了。   细碎恼人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闻厌动了动,要缩回被子里窝着,但是腰上搭着的那只手纹丝不动,他挣了下,想让对方把手挪开,无意间就把床头矮柜上摞在一起的几卷书一起扫了下去。   贺峋只能无奈地起身去捡,闻厌得了空,瞬间便扯过被子往自己身上一盖,只等着另外一人的体温环绕过来,一起陷入睡梦之中。   困意沉沉,好像过了有一会儿,闻厌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人躺着,眼角余光瞥见贺峋还站在榻边,也不熄灯盏,像在看什么。   他眯了眯眼,感觉光线晃眼睛,从被子里探出身来,带着催促意味去扯贺峋的衣袖:“师尊……”   在贺峋依言侧身的刹那,闻厌突然看清了对方手中拿着的东西——是一本摊开了的书册,应该是捡东西的时候顺便发现的,闻厌从露出的书页一角中认出了是那本风物志,因为上面还有他随手勾画的笔记。   闻厌心中一颤,对危险的直觉让他下意识感觉不对劲,被困意塞满的脑子空白了一瞬,彻底醒神。   他小声地又唤了一声师尊,这次贺峋应了,拎着书在榻边坐下。   床垫发出吱呀一声,往下陷了少许,让闻厌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贺峋微微俯下身,神色如常,拨了拨徒弟颤抖个不停的睫毛,笑道:“不是困了吗?还不睡?”   闻厌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伸手勾住贺峋的尾指,软声道:“你不来我睡不着。”   于是温和的笑意也漫上了贺峋眼睛里,他笑着嗯了一声,反手握住了自己徒弟的手。   贺峋的体温一直以来都比常人略低,闻厌伴随着这温度度过了数十年,已经习惯了,就像他早已习惯自己师尊和别人相比无论是哪方面来说都不太一样。   对方冰凉的手叠着他的,仿佛对他刹那间闪过的僵硬毫无察觉,只是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睡不着吗?给你念会儿书,怎么样?”像最温柔不过的师尊在哄睡自己最喜爱的小徒弟。   闻厌却迟疑了一会儿,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因为对方此前从未有过这种举动。   贺峋的声音很好听,嗓音低沉,说话时语速总是不徐不疾的,带着天然的久居上位的沉稳,非常吸引人。   然而贺峋没念多久就停了。   并不是因为徒弟成功被哄睡着了,事实正好相反。   他侧身给人掖了掖被角,又顺势握了下对方的手掌,摸到了一手的冷汗,问:“怎么了?”   闻厌说不出话。   这种毫无故事性的书是最适合听着入睡的,但闻厌只要一抬眼,就可以从摊开的书页中看到自己留下的笔记,当时随性而为写下的每一点的感想,这时候都成了昭示他要离开的罪证。   贺峋却好像没看到一样,念书的调子都没改变过。   可是上面的一笔一划都带着对方亲手教导的印记,闻厌不相信对方认不出来。   如果是日后的闻厌,肯定也跟着一起装聋作哑,但当时闻厌也不过偶尔在人面前装一装乖,还不经吓,最终顶不住这种若有若无的压力,微颤着嗓音,提着一口气开了口:“师尊,我……”   “嘘。”贺峋比了个手势,眉眼盛着晚间暖色的灯火,笑了笑,“夜深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闻厌神情越发僵硬。   贺峋就笑着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一样。   他把膝头的书放到一边,安抚自己受惊的徒弟,温柔地梳理着眼前人柔软的发丝,低垂下的眼眸深不见底。   “还是说厌厌有什么事情很要紧,现在就要和我说?”   闻厌到现在已经完全反应过来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触到了对方的某条底线,在温和的外表下,已经有要把人溺毙的恐怖风暴在聚集,随时都会叫嚣着把自己搅碎。   甚至不需要他真的从眼前消失,哪怕只是一个离开的念头,都足以让人濒临失控的极限。   闻厌突然不敢承认,于是话音在喉间转了一圈,最后还是选择摇了摇头:“没有。”   然后下颌就被人捏着往上抬了抬,贺峋很深很重的目光投下来,好像在考量他有没有撒谎。   贺峋看着徒弟那双漂亮清透的眼睛,将对方的每一分神态尽收眼底。   有些瑟缩,似乎被自己吓到了,视线不自觉地往旁边偏。   为什么要害怕呢?贺峋不解地想,他什么都没说,甚至配合地装作没看到那一笔一划想要从自己身边逃离的记录,为什么还要害怕呢?   他本来就不舍得动自己的宝贝徒弟一指头。   还是说确实已经厌倦了,真的想要离开?所以才怕被发现后再也找不到机会了?   若是如此,那确实应该害怕,因为他从来就没想过放手。   小徒弟羽翼渐满,对外面的世界蠢蠢欲动,这是正常的,只要提早斩断对方的羽翼,就能顺利地把人禁锢在身边一辈子。   不过贺峋对此嗤之以鼻。   依靠武力的粗暴禁锢往往是最下等的,最好的办法,是将自己的存在一点点刻进对方的本能中,让人习以为常,直至成了生活的必需,然后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不想离开,也根本无法离开。   想着想着,手上就有些没注意力度。   不容忽视的痛感从下颌传来,贺峋的指根上还套着象征魔君身份的戒指,冷硬硌人,卡在下巴上,很不舒服。   闻厌却不敢出声。   贺峋的目光太过幽深晦涩,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闻厌不知道这场沉默的考量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咬了下唇,轻轻拉了下手边贺峋的衣摆。   这点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力度却让贺峋稍稍回神,手上松了劲,黑沉一片的眼眸也有了落点。   他刚俯下身,唇上突然传来了温热柔软的触感。   榻上的徒弟直起身亲了他一口。   贺峋愣了下,随后一把捞住了又要缩回去的徒弟,星星点点的笑意漫上晦涩一片的眼底,低声笑道:“厌厌这是什么意思?”   闻厌眨了眨眼,神情好像也有些茫然。   贺峋搭在对方腰上的手便使了些力,圈着那段细韧的腰把人拖了过来,目光似要望进对方的眼底深处。   然后眼里刚升起的几缕光又沉了下去。   这种类似失望的情绪只在贺峋脸上出现了一瞬,接着他就重新回到了让人捉摸不透的那种波澜不惊。   “罢了。”贺峋弯了弯嘴角,没有再执着于要徒弟回答。   贺峋另一只手搭在闻厌后颈,微凉的指尖捏了捏那块皮肤,闻厌听人垂眸问道:“明日厌厌也会在为师身边的,对吗?”   口中问着明日,但好像又不止明日。   这不是给人的选择题,闻厌面前根本没有第二个选项。   听起来是再柔和不过的语气,话中偏执的强硬和扭曲却让闻厌后背一凉,森冷的寒意顺着被对方捏着的后颈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霎时手脚冰凉。   闻厌在此时再清楚不过地感知到了对方那强烈到不同寻常的占有欲。   别人家的师尊对自己徒弟也会有如此强烈的占有欲吗?   根本没有时间给闻厌思考,因为那搭在自己后颈的手指动了动,让他轻轻一哆嗦,连忙点点头。   贺峋这才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厌厌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吗?”   闻厌僵硬的,再次点了点头。   当时他根本不敢去看笑着的贺峋,整个人光顾着害怕,以至于忽略了那双笑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情绪。   这个眼神和现在对方的神情巧妙地重合了,他才发现那日其实好像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惊惧慌乱。   只是他的师尊藏得太好,将所有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情绪都掩盖在了让人心惊的独占欲中。   “厌厌。”   对方说话时喉结滑动,在闻厌的掌中引起小小的起伏。   闻厌抬眼就能见到贺峋低垂着的眼神,然后被人捧着脸,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   贺峋没有在意自己徒弟扣在脖颈间的手,他低着头,似乎想要吻徒弟鼻尖的小痣。   闻厌情不自禁地颤了颤眼睫,眼眸下意识想要阖上之时,贺峋却突然停住了。   闻厌霎时不满地睁大了眼睛。   “厌厌想吻我吗?”贺峋语带蛊惑,微凉的指腹在闻厌颊边轻抚,在人耳边温柔道。   贺峋没有言明,但闻厌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在呼吸交错中,闻厌有些朦胧的预感,接下来的行为好像代表着超越以往的含义,同样也在踟蹰着,犹豫着。   贺峋一直耐心地等着。   直到闻厌抬手圈上了他的脖颈,先是试探着碰了碰,然后仰头主动吻了他的唇。   贺峋释怀地笑了。   他花了数十年,将自己的气息一寸寸钉进了闻厌的每一处骨血中,又通过最决绝的方式,用十年的时间在人心中种下再也离不开的牵绊。   不择手段,机关算尽。   只是因为他是正常人中的另类,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很招人喜欢的小另类。   对方分明也是喜欢他的,可当他看进那双漂亮的眼睛时,自己的身影却蒙着层雾,飘摇着,既没被主人发现存在,又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新的什么取代。   所以他要完完全全地在对方心中占据最重要的地位,爱也好恨也好,至死也不能磨灭,没有任何人能超越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甚至任何东西都撼动不了分毫。   若是这个对象换作其他人,早已经被吓跑,但贺峋知道闻厌不会。   因为他们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样的。   对方只能和他在一起,而他同样也只会和对方相伴一生。   谁也离不开谁。   “厌厌。”闻厌在唇齿相接中听到对方含糊地唤了自己一声,嗓音因为黏连而缱绻无比。   然后贺峋在吻中对他道:“我爱你。” 第43章   闻厌不是第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三个字了。   他圈着人脖颈的手紧了紧, 心里首次泛起异样的感觉,然后一种更深的茫然随之而来,将他整个人都拖进了极端的混乱中。   闻厌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太对,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脑中稳定维持了数十年的准则轰然倒塌,情感认知被人强行扭转,他本能地感到抗拒, 然而有某种陌生的情绪又叫嚣着要冲破层层封锁直抵心头,让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于是这个吻发展到后来就有些变了味道, 两人拉扯着倒在了床榻上。他用力啃咬着对方的唇瓣,直至把对方咬出了血,腥甜的血味在口腔里蔓延。   但那股自心底升起的烦躁还是无法止歇,伴随着隐隐觉得什么脱离掌控的不安,在心口沸腾着,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于是只能把一切晦涩难言的情绪都发泄到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中。   亳不讲理,蛮横至极。   贺峋一直在笑, 让闻厌看了更加烦躁, 吻得越发粗鲁,但又不得章法。   在又一次听到那从胸腔中响起的低沉笑声时,闻厌终于忍无可忍,一把薅起对方手腕上的链条将人扯了起来,压着眉眼, 语气不耐:“都说了不许笑!”   毫无威慑力。   贺峋照样笑得眉眼弯弯, 眼角眉梢的愉悦压都压不住, 甚至较之一开始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后被自己那恼羞成怒的徒弟拿锁链勒住了脖子。   他只能顺着闻厌的力道直起身, 被勒得咳嗽几声,随后拿手扯了扯脖颈间的束缚, 发现竟然是真下了死手的,只能无奈道:“厌厌,如果换个人,你可能早就把你的师尊折腾死了。”   闻厌回以一声不屑的冷笑:“那您千万别死了,不然我就祸害别人去。”   在听到“别人”二字时,贺峋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之色,但那种阴沉转瞬即逝,他很快又弯起眼眸,露出个在闻厌看来有些有恃无恐的笑意。   贺峋一手闲适地撑在身后,低头去看气势汹汹半跪在身前的徒弟。   闻厌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唇边破了皮的伤口,殷红的血色艳丽夺目,让那股在胸膛中横冲直撞的不明情绪越演欲烈。   他又想吻他了。   闻厌不由自主地凑上前,然而对方往后仰了仰头,让他扑了个空。   他不悦地眯了下眼睛,拽着链子又把人拉了回来。   贺峋就笑着屈指轻轻挠了挠徒弟的下颌,敛着眸笑问道:“别人?厌厌会喜欢别人吗?”   他方才抹了下自己唇边的伤口,指腹上还残留着自己的血迹,现在又被他蹭到徒弟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极轻极淡的红印。   但贺峋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闻厌再次从自己师尊眼中看到了那种熟悉又压抑的灼热神色,极具侵略性的眼神露骨地从上方投下来。   他有些恍然。   正如来兰城的这段时日里,他半真半假地装了多久良善,贺峋就同样温柔了多久,以至于一时还有些陌生。   刻在骨髓中的恐惧在尖叫着翻涌,但兴奋的战栗也随之攀援而上,宛如在悬崖边行走,刺激得惊心动魄。   仅仅是贺峋的一个眼神,就在两人中间引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贺峋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徒弟,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碰撞,产生激烈的交锋。他揉了揉对方白皙皮肤上被自己抹上的血色,微笑着问:“厌厌不喜欢我吗?”   闻厌很烦躁。   这人总在问问题,让他想堵上对方的嘴。   更让他讨厌的是,对方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显得他的心烦意乱像一种明晃晃的示弱和投降。   所以他干脆地又把人按倒了,坐在对方胯骨上,脸上神色变化,最终勾勒出一个甜蜜笑容:“师尊,阶下囚是没有问问题的权利的。”   这就是明着告诉贺峋要他有点自觉了。   贺峋露出了个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配合地点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问了自己胆大包天的徒弟最后一个问题:“厌厌真是不留情面啊,就不怕哪天关不住我了吗?”   “不会的。我和万家做了交易,让他们专门选了个能够在解毒的时候封住修为的方法,您修为都没了,拿什么出去呢?”   “我可不像您那么狠心,把人关着就不管不顾。后面我不在的时候,万家会替我时不时来看您老人家一眼,不会让您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的。”闻厌兴致勃勃地和贺峋描述着对方不远的将来,笑颜明媚,“师尊觉得如何?可还满意?”   贺峋就又叹了口气:“不如何。厌厌,你挑的这个地方也太寒碜了些。”   “如果我要把你关起来……”贺峋弯着嘴角,轻声道,“厌厌,你那么娇气,只有这世上最华贵富丽的地方才配得上做你的囚笼,我会每天都让你从锦绣堆中醒来,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乖乖听为师的话。”   这个假设让贺峋眼里都泛起愉悦的光,用手在最近的墙面上抹了抹,给人看上面沾的潮气,抱怨道:“小没良心的,为师以前也没虐待过你吧?那么无情。”   眼前人没了修为,跑不出自己设下的禁制,所以闻厌有恃无恐,根本没被吓到,只是遗憾地啊了一声:“您不满意吗?可惜了,师尊只能以后再罚我了。”   “不过……我不会让您有这个机会的。”   闻厌的笑容满怀恶意,他看着就躺在身下的贺峋,眼神越发炙热。   他的师尊,以往让人畏惧的,淡漠又薄情的人,如今只能被束缚在暗无天日的兰城地底,以后只有他会知道对方被关在何处,任何人都找不到这里,没有任何可能会让人再从他的身边离开。   他垂眼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宛如一口深渊,诱使他情不自禁靠近,学着对方曾经的模样,吻了吻,   这次过于出格和大胆,他知道若是被人寻了机会,自己一定不会好过。   但这都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因为现在他仍旧还想吻他。   可是心头的不甘仍在燃烧,鼓动着闻厌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胜负欲。   他的目光在贺峋的脸上流连,温热的吐息交缠,视线落在眼前人翘起的唇角,他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徒弟刚吻上来的时候,贺峋还悠悠笑着,纵容地回应着对方粗暴的啃咬,可当湿热的吻逐渐往下,眼看着以往危险的地方滑落,贺峋眉心一跳,嘴角挂着的笑僵了下。   闻厌俯身让热烈的吻从对方高挺的鼻梁一路往下游移,他能感觉到那人的吐息明显粗重了不少,直到他吻上对方的喉结时,微凉的指尖突然抵住了自己的唇瓣。   “厌厌,这就是你想到的报复方式吗?为师劝你最好还是换一个。”贺峋的眼神有些暗,嗓音透着些许难言的压抑。   落在闻厌眼中,就是自己师尊终于被逼得流露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神态,让他更为兴奋。   他毫不在意对方话语中隐隐的威胁,笑容满面地抓住了对方抵在自己唇上的手指,居高临下的看人,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惹人心痒的骄矜,偏头在对方指尖落下轻佻的一吻。   不同温度的交缠让他本能的觉得愉悦,尤其是终于看到对方也维持不住那种一切尽在掌控中的八风不动,会让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满足感。   没有什么比能从自己师尊身上逼出这种明显的失控感更让人来得亢奋。   “不。”闻厌轻飘飘地拒绝道,“师尊,我对这个满意极了。”   贺峋就有些头疼,为自己固执不听劝的徒弟。   这种神情当然只会让闻厌越发兴奋,他舔了舔嘴唇,已经有不怀好意的神色在眼中闪烁。   他想先把对方的手完全固定起来,这样中途才不会令人扫兴地打断他的行动,但他发现缠绕在对方手腕上的的锁链又太长了,不得不自己用手把人的两只手腕分别按在两侧。   然后就意识到自己腾不出手来了。   他像是好不容易打猎归来,却对着猎物不知无从下口的小狼,用鼻尖心急地在人身上嗅闻着,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闻厌把烦躁不满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师尊,明目张胆的迁怒。   贺峋适时地担起了为人师长的职责,对人安抚地笑了笑:“需要告诉你怎么做吗?但这个锁链捆得我不舒服,先解开好不好?”   闻厌犹豫,不过又有些不高兴地眯了下眼。   贺峋继续温声细语地哄,故意示弱一般低笑道:“这里禁制那么多,还不放心吗?厌厌,对你自己的师尊好一些吧。”   闻厌看在自己有求于人的份上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他撑起身,低头去找锁链的开口,语气还是十分冷硬的:“不许耍花招,不然……”   话到一半,闻厌忽然毫无征兆地后背一凉,直觉自己好像被人下了套。他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悚然发现贺峋身上涌起了一阵灵力波动,对方身上那种阔别了许久的威压一出来,直接让他控制不住地腿一软。   下一瞬被人强硬地捞了起来,然后原本用来束缚对方的锁链转移到了自己手上。   在耳边的嗡鸣一片中,他看见贺峋慢悠悠地对自己笑,抬手把指尖未干的血迹都抹在了自己脸上。   对方唇边被自己咬破皮的伤口还未愈合,透着刺眼的血色,只见那薄唇启合,对方一字一句的,浸满了笑意地对他道:“厌厌,你做了这么多,有没有想过……”   “如果为师从一开始就没中毒呢?” 第44章   刹那间, 识别危险的感官疯狂地尖叫起来,闻厌脸上是极度震惊后的一片空白。他瞪着贺峋,像在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而身体已经本能地在发抖,身体的每一寸骨血都在拼命催促着他离开。   但已经晚了。   贺峋慢条斯理地把徒弟往自己身上挂的锁链一点点全部解下来,看闻厌仍旧被捆着手愣愣地跨坐在自己身上, 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局势逆转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笑了笑,问人:“厌厌在这里下了几天的禁制?”   “……五天。”   闻厌一开始给自己留了五日的时间来短暂放纵, 接着他会履行和万家的约定,先带着万绍去广云宗一趟,然后再回来尽情地享受自己的战果。   不过此刻已经尽数转化成了后悔,因为贺峋听完后淡淡地嗯了一声,露出了个十分遗憾的微笑。   他的手指在身上人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柔软顺滑的发丝在指尖流淌而过,贺峋伴随着温柔的爱抚, 惋惜道:“这么短?便宜你了。”   闻厌瞬间被话语背后的森森寒意激出了一身冷汗, 和湿透的衣服黏连在一块,打了个寒颤。   贺峋看到了,体贴地问道:“冷吗?”   闻厌没有应声,只僵在那里。   贺峋打了个响指,周遭温度立马往上升, 泛着柔和的暖意。   但闻厌心中还是一片冰凉, 他努力压抑着颤抖的嗓音, 强撑着镇定道:“这不可能, 我特意和万绍确认过,你身上中的就是蛟毒, 你别想骗我。”   他梗着脖子,脊背都是僵硬的,如临大敌地看着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实力都已经恢复了的贺峋,仍旧自欺欺人地宁愿相信只是自己哪个环节出现了疏忽,让对方短暂地占了上风,绝对不是……   他甚至不敢顺着贺峋的话细想。   “万绍?”贺峋好笑,“你刚才说万家想让他去广云宗修习?就他那医术,趁早学些其他的确实更有出路。”   贺峋捻了捻徒弟细软的发丝,幽幽总结道:“厌厌真是太小看为师了,如果这就中了毒,那我这师尊当得也太失败。”   说话间,贺峋已经伸手去摸被闻厌收起来的琉璃盏,五指一用力,琉璃盏便应声而碎,灵力霎时四散,在原地卷起一阵猎猎狂风,随即全都没入了贺峋的衣袍之下。   闻厌就像被人碾碎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无一丝回寰余地,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把他淹没,恐惧到了极致后,又在心头酝酿出了熊熊怒火。   他红着眼睛怒骂人无耻,几次想要和人大打出手,却又被锁链拽了回去,狼狈地跌回贺峋身上。   贺峋毫不反驳,直到耳边的骂声渐歇,才轻轻一笑。   头皮上传来不容忽视的痛感,原本温柔理着他发丝的手一用力,闻厌被扯着头发带上前去。   被捆在一起的手腕使不上力,闻厌又要顺着对方的力度,整个人几乎都趴在贺峋胸膛上,有力的心跳和对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一起传入耳中,带来一阵阵战栗。   贺峋说:“骂得好。”   他掐着闻厌的下颌,用力吻上眼前人的唇瓣,闻厌有些抗拒这种过于粗暴的吻法,让他不由产生自己要一点一点被对方蚕食殆尽的错觉。   可是卡在下颌的手铁铸一般,哪怕他抵着对方胸口要往后退,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拖回来。   闻厌觉得自己要被吻得喘不过气来了,头发也被扯得生疼,但又还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介于一个微妙的临界点。   他感觉这次贺峋的动作有些超乎往常的粗鲁。   是因为被自己的行为惹怒了吗?   不会的,毕竟他已经挑衅过自己师尊无数回,这次不过是出格了一些,远没有到贺峋的底线。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这是他们两人间无需言明的约定。   在湿重的水雾漫上那双漂亮的眼睛时,贺峋终于暂时结束了这个吻。   他拉开一点距离,和人呼吸交错,鼻尖相贴,亲昵地勾了勾最后被用回闻厌自己身上的锁链,笑道:“不无耻些,怎么知道为师的好徒儿打着这种主意?”   雾蒙蒙的眼眸中仍燃着未尽的火,闻厌继续挣扎着从贺峋身上起来,又一次失败后发泄般狠狠咬上了贺峋的颈侧皮肤。   贺峋能感觉到那一块瞬间被咬出了血,衬着此前被自己徒弟没轻没重勒出来的一圈淡淡青紫,换作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会说闻厌要弑师。   贺峋哼笑一声,拎着人后颈把人提溜开,调笑道:“那么喜欢咬人?”   闻厌舔了舔唇,亲吻时对方在自己唇上留下的齿痕还未消去,正隐隐作痛,只差一点就要出血,像是贺峋所剩无几的良心在顾及着自己娇贵无比的徒弟。   闻厌才不管自己此前更过分的行为,不甘示弱地扬起嘴角道:“是吗?这可是您教的。”   贺峋有时会反省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人教歪了,把人教成了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格,哪怕身陷囹圄,也不会委屈自己这张嘴,挑衅的话张口就来。   张牙舞爪的,折腾起来也格外有意思。   “厌厌。”贺峋亲昵地唤人,捏了捏徒弟的后脖颈,弯起眉眼,想起这人前段时间乖得不像话的模样,感叹道,“幸好你之前是装的,不然为师也要装一辈子了。”   无耻得坦坦荡荡。   闻厌眼睛都气红了,满心惧意已经被滔天怒火所取代,还有越来越烈的,羞于向人启齿的委屈。   可贺峋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的每一分想法。   闻厌被人轻轻地按了下眼睛,温热的湿意在对方指腹绽开。贺峋就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水汽擦了擦对方脸上此前被自己抹上去的血迹,重新把自己小徒弟漂亮的脸变得干干净净的。   他不顾闻厌的挣扎,强行把人按在身前,温声解释道:“但那时候是真的灵力消耗过度了,后面才缓了过来。”   所以不是故意糟蹋你当时的慌乱和真心。   闻厌挣动的幅度小了点,酸涩的情绪刚随着对方的安抚散去些许,被怒气上头时掩盖的惧意就重新丝丝缕缕地漫了上来。   他装作没听懂对方的言下之意,试图去勾起自己师尊稀薄的愧疚心,控诉道:“就算我要把你关在这,都是先想着给你把毒解了,你却拿这个骗我。”   贺峋就配合地继续温声细语哄,最后实在没办法,无奈地让徒弟讲点道理。   眼看徒弟变本加厉,没有半点见好就收的意图,贺峋幽幽叹了口气,唤了人一声。   闻厌不依不饶的指责便卡在了喉咙里,睫毛颤了颤,似乎想看贺峋是什么表情,但又胆怯地不敢抬眼,只留给贺峋一个心虚的发旋。   “过了啊。”贺峋轻笑道,“再装就没意思了。”   闻厌微不可察地一滞,接着就感觉对方微凉的手指落在了自己头顶,揉了揉脑袋,然后突然把他脸一抬,连带着整个人都抻直了。   贺峋的教育理念一向是徒弟有本事的话随便人怎么折腾都行,只要付得起为非作歹的代价。   因为要是最后落到自己手里,那后果就不太美妙了。   “厌厌解气了吗?”在暴风雨来临前,贺峋体贴地问,“要不要再骂一会儿?”   闻厌喉头哽住,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贺峋看他一眼,笑道:“看来是已经骂完了。”   他愉快道:“那我们可以开始算账了。”   闻厌下意识动了动嘴,还没开口,贺峋的手指就顶住他的下巴,强硬而不容置疑地把他的话都率先堵了回去,温柔问道:“厌厌不会想耍赖吧?”   闻厌哪能听不出这句话背后强烈到极点的威胁和警告?   他满心不甘自己一着不慎,但又只能认命地接受任人窄割的命运,甚至在对方的威逼下还要屈辱地摇摇头,保证自己接下来会乖乖听话。   “好乖。”贺峋便吻了下闻厌的鼻尖,笑意盈盈。   闻厌在轻微地发抖,但当贺峋的气息擦过他唇畔时,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在如今处境下最渴望的仍旧是对方的亲吻。   到了此时,他才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习惯对方用亲吻来抚慰自己的所有不安。   哪怕这股不安皆是由对方一手造成。   这份渴望似乎传递到了贺峋眼中,虽然闻厌没有说一个字,但他已经弯了眼眸,温柔的吻往下移,如人所愿地碰了碰那殷红柔软的唇瓣。   像是无声的奖赏。   闻厌在贺峋掌中奇迹般的停止了颤抖,他咬了下唇,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的疾风骤雨。   “厌厌做什么摆出一副这种表情?弄得为师都不好意思欺负你。”贺峋捏捏怀中人的耳垂,装模作样道,“罢了,为师心善,这次就不为难你了。”   闻厌诧异看向他,眼中神色满是怀疑。   贺峋坦然一笑,接着对人道:“方才厌厌想对为师做什么?继续吧。”   闻厌不想动也不敢动。   “怎么了?为师都特意再给了你一次机会,好让你不白费心思,怎么还不高兴?”   这能一样吗?!闻厌想揪着人领子质问。刚才被捆着的又不是自己,有本事现在就把自己手上的东西解了。   但他不敢问,这种问题在此刻无疑是把又一个折腾自己的理由往对方手里送。   明知对方在捉弄自己,闻厌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忍了。   ……   本已经平静下来,然而后面还是开始抖了,比一开始要厉害得多。   闻厌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在大脑又一次一片空白后,彻底栽倒在贺峋的胸膛上。   手腕还被捆着,只能艰难地用力,对方便坏心眼地在一旁欣赏他狼狈姿态,只在这时候扶了下他,没让自己彻底从眼前人身上掉下去。   他努力开口,求饶道:“师尊,能不能……”   “不能哦。”贺峋都没听完,直接掐住颤抖的大腿根,把已经脱力跪得摇摇欲坠的人再次抻直了,温和又残忍地把他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来,“厌厌,阶下囚是没有问问题的权利的。”   “……”   “真哭了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闻厌听到耳边再次传来熟悉的低沉人声,有些喑哑,但都像隔了层雾一样,落到耳中只激起阵阵颤栗。   闻厌感觉眼下被微凉的指尖抹了抹,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上全都是水。   他听到人问:“这十年厌厌想不想我?”   闻厌转动着生锈的脑子,努力思考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他诚实地点了点头。   腰上、大腿上掐着的手瞬间紧了紧。   贺峋又问道:“那厌厌喜欢我吗?”   之前被徒弟刻意回避的问题重新放到了人面前。   贺峋眼神幽深,面对面盯着对方脸上的每一分神态。   这个问题又让意识昏沉的人反应了好一会儿,被泪水浸透了的眼睛才缓慢地眨了眨,现出几分不同神色。   湿红秾丽的眼尾漫上些许无措,散乱的眼神在努力聚焦到眼前人身上,闻厌好像对这个问题很茫然,在清醒时理智也无法支撑他快速地做出判断。   不过在如今的纯然本能推动下,闻厌咬着唇,被水洗后的眼眸脆弱而清透,无声落在贺峋身上。   他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撑起身来,手腕却仍旧被捆着动作不便,只能勉强抬了抬发软的腰,离贺峋的脸更近了些。   他好像要点头,然而行动间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过载的感官经受不住,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然后彻底晕了过去。   贺峋被徒弟砸了满怀,愣了片刻,方低低地笑了起来。 第45章   这是闻厌数不清第多少次思考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站在书案前, 已经和面前的画纸僵持了许久,笔端的墨水再次氤氲开来,渲染出一小片突兀的黑色。   “厌厌还没想好吗?”贺峋从身后环抱着他, 低着头和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就扑在他耳边,很痒。   贺峋看着他握笔的手松开又抓紧, 迟迟下不了手,笑道:“如果忘了,为师不介意再帮你回忆一下。”   闻厌介意, 他不仅介意,还很想把笔扔到这人脸上。   这已是他们两人待在这里的第五日。这五日里他几乎就没有彻底清醒的时候,一直浑浑噩噩被人翻来覆去地摆弄着。   闻厌头回被锁在被褥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当初落的禁制实在太过牢固,本来是用于杜绝另外一人离开的可能,被贺峋接管后,就成了把他自己困在这里的最坚固的牢笼, 无论跑到哪, 最终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捉回去。   然后被变本加厉地揉弄,陷入一轮又一轮的循环。   短短五日长得却像看不到尽头。   好不容易等得那双在身上四处撩拨的手安分下来,刚松了口气,又被对方从塌上扯了下来,推到案前, 要他把这几日的情形画下来, 每桩每件, 每个动作, 不能有遗漏。   真是……真是厚颜无耻、禽兽不如!   闻厌只要稍一回想,就被羞得发抖。   “我画不了。”闻厌到底是没敢直接往贺峋脸上扔笔, 把笔往案上一掷,看着笔杆咕噜咕噜滚了两圈,在只有寥寥几笔的画纸上落下一道长长的丑陋痕迹,心里痛快无比。   再多的畏惧也在没日没夜的摆弄中被消耗殆尽,闻厌浑身上下透着股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弃,在被捏着下巴转过头时,他甚至都看到了自己师尊的讶异眼神。   贺峋很惊奇自己的徒弟竟突然变得那么硬气了,然后他就听到眼前人更加硬气的补充道:“师尊如果不满意,弄死我好了。”   贺峋笑了。   闻厌说不出对方是被气笑了,还是在笑他的不自量力,只感觉被对方笑出了一阵毛骨悚然。   “真的吗?”贺峋道。   两人的身高差距能让贺峋刚好把自己的小徒弟完完全全笼在怀中,他从身后抱着人,弯着眼睛品味对方眸中的瑟缩,刚放开捏着人下颌的手,就见闻厌飞快地把头转了回去,细长白皙的脖颈漫上一层淡淡的粉。   他拨弄了一下闻厌的耳垂,让放完话后就努力装死的人耳尖也变粉了,故意敛着笑意,苦恼道:“我也想呀,可是厌厌太娇气了。”   熟悉的触感抚上腰侧,然后一点点往大腿根滑,富有技巧性地捏了捏,使人明显乱了气息。   说的时候满不在乎,等到再次被拖进富有暗示性的场景时,闻厌才发现自己还是会条件反射地腿软,猛地撑住了桌面才稳定身形。   “每次到最后都哭得那么可怜,话都说不出来半句,求为师放过你,原来是装的呀。”贺峋咬着耳朵和人说荤话,言辞恶劣露骨,“如果厌厌自己都这样说,那为师只能满足你的要求了。”   他慢条斯理地吓着人,愉悦地看到人唰啦一下转过头来,眼眸中是藏不住的惊恐。   闻厌的态度瞬间软下来了,侧过身小声妥协道:“我真的做不到。”   “做不到?”贺峋重复他的话,“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在闻厌急切地要辩驳的时候,他慢慢道:“厌厌不是才帮万家那小子把他的画画完吗?”   闻厌瞬间瞪大了眼。   “你怎么……”他可从来没告诉过人这种细节。   电光火石间,脑中同时一道惊雷闪过,闻厌突然明白了是什么害得自己现在被按在桌前折磨。   果不其然,下一瞬贺峋话音中的酸意就已经明显得掩都掩不住:“还是厌厌只想给别人画?”   闻厌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人对着干,软着嗓子,反复重申自己是真不会画。   贺峋温柔笑道:“说什么胡话呢?你的画技是为师教的,怎么会画那个就不会画这个?”   “……”   生死存亡关头,闻厌突然急中生智,仰起脸,用自己的嘴唇碰了下对方的。   贺峋周身的侵略性霎时肉眼可见地降了下来,顿了下,星星点点的笑意随即泛上眼底。   “真是……”贺峋笑着摇摇头,“这么快就被你找到了拿捏为师的新方法。”   以前的闻厌很少主动亲人。   两人更过分的事情都不知道做过几回,但来自闻厌的主动屈指可数,他像是不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的含义,又或者是隐约感觉到了,但认为完全不适合他们间的关系,回想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里,次数少到贺峋甚至能详细地说出每一次由对方发起的亲吻是什么情况。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把每次亲完就想跑的徒弟揽回臂弯里,低声调笑道:“厌厌学得真快,以前明明还只会装乖装委屈的。”   闻厌微微睁大了眼眸,长长的眼睫一颤一颤,像扫在人心里,掀起柔软的酥痒,歪头看人,神情格外无辜。   “我没有装。”他低声咕哝道。   “真的?厌厌可不许说谎。”   贺峋看着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点头,笑笑,终于展露出自己的最终目的:“那厌厌接下来的话可也要如实招来。”   闻厌心中一跳,突然有种所有秘密都被看穿了的危机感,还没等他收拾出合适的表情,贺峋已经捏着下颌把他扣在怀中,微笑着宣布道:“因为为师可要开始逼供了。”   ……什么?!   闻厌刚听到这种让人心惊的表述,就被人搂着肩膀转过身按在了桌面上。   这种看不到对方的视野让人心中不定,闻厌被按趴下时下意识挣扎,但很快熟悉的气息就笼了过来。   对方俯身时,黑发就垂在他的手边,扫过手背,无声地彰显另外一人的存在。   闻厌想都没想,手一捞用力把这几缕发丝攥在手中,像握住了漂泊时的浮木。   “好啦,别怕,厌厌那么会撒娇,为师怎么舍得让你疼。”贺峋道。   闻厌一时不知道是先该反驳自己没有撒娇还是要质问对方又要干什么。   “嘘。”贺峋道,“厌厌只要回答就好了。”   下一瞬,贺峋的指尖就探了过来,灵活地挑开徒弟领口。   贺峋解开身下人层层叠叠的衣裳,就像拨开娇美又鲜妍的花瓣,然后把松开的衣衫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大片背脊。   闻厌扔远了的那支笔也被他抬手招了回来,在笔洗中扫了扫,然后在眼前人的背上落下了第一笔。   紫毫和赤裸的皮肤接触时带来让人难以忍受的痒意,然后是未干的水汽带来的湿冷,只一下就让闻厌弹了起来,只是迫于腰侧按着自己的那只手,挣扎的幅度都可以忽略不计,像是案板上的鱼可怜地摆了下尾。   闻厌一拽手中攥着的头发,让人不得不俯下身来,咬牙切齿地问贺峋:“您老人家这次又要玩什么?”   满脸是恕不奉陪的抗拒。   贺峋的指尖去碰对方背脊上自己画出来的那道痕迹。紫毫上没有蘸任何墨水,那支起的蝴蝶骨上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金印,泛着隐约流光,印刻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上,说不出的华美。   闻厌看不到自己背后,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对方落笔渗透进了自己的皮肤肌理中,融进交错的骨血里,恍惚间像是被落下了独属于对方的烙印,然而很快从骨髓深处咬上来的淡淡灼热又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难以形容的阵阵麻痒从尾椎升腾。   转瞬即逝,但足以昭示危险的一角。   贺峋撑在人耳边,调转笔尖,用紫豪的另一端挠了挠徒弟的下颌,轻笑道:“厌厌不愿意画,那为师只好自己动手了,这样你以后也永远忘不了。”   闻厌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死也不愿接受自己后背被人用来画这种有碍观瞻的东西。   “滚!”他撑起手肘转头怒道,“想玩找别人去,别在我身上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眼睛周围都红了一圈,嗓音带着极其压抑的颤抖,宽大的衣袍挂在手臂上,露出一大片还有待着墨的脊背。   衣衫不整,又极尽风情。   闻厌只觉得心里的委屈一股接一股,快要堆积成山,把他淹没。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床品糟糕透了。   但他今日突然觉得很委屈。   就像前面一番话刚让他隐约觉得两人的关系似乎有所改变,但对方转眼就又要极尽所能地折腾他。   有种不知要如何形容的落差,又像是自作多情,难以启齿。   然后贺峋把他从趴着的桌面上拉了起来,面对面拥进怀中。   对方的怀抱温暖,透着让人安心的力度,闻厌坐在桌子上,被人低头在鼻尖上亲了亲,顺着他道:“厌厌不喜欢吗?那不来了。”   “不是为了折辱你。”他及时打断所有可能的胡思乱想,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很漂亮。”   他抬起闻厌的下巴,让人稍稍偏过头去看一旁的穿衣镜。   镜面中映出两个亲密相贴的人影,闻厌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整个人都缩进了贺峋的怀中。   镜子里对方的眼神很柔和,但隐隐含着压抑的侵略性,和捏在下颌的手一样,温柔又强势,让他眼神一颤,移开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他努力忽略那要掉不掉的衣裳,去看那道从肩胛骨起笔的淡金色印子,发现并不像对方说的所谓的春/宫图。   “刚才逗你的,为师没打算画那个。”   “你……”闻厌诧异抬眼,又有些气闷。   贺峋深谙哄徒弟之道,亲密地搂着人和人咬耳朵:“厌厌太漂亮了,一想到别人也能看到你,就忍不住要留下些痕迹。”   独属于自己的痕迹。   语气是赞叹也是气恼,铺天盖地的独占欲浸透在字与字之间,让人要喘不过气,但若没有浓烈到已近病态的情感,很难会有如此感慨。   其实对方一向都是那么直白。   不过以前的大部分时间中,闻厌会把这当作仅仅是用于助兴的随口吓唬,罔顾其间夹着着的或许称之为爱意的东西,就像没有人会自取其辱到去相信自己床伴信手拈来的情话。   虽然态度放软了,但提及“别人”二字的时候贺峋总有些阴阴沉沉的意味。   他将徒弟的腰肢往自己怀里按得更紧了些,让人的脑袋抵在自己颈窝,在这只属于两人的空间内极尽亲密。   闻厌发现对方真的很喜欢这样整个把自己笼在怀里,好像这样就能满足那强烈到不正常的占有欲。   “为师不喜欢别人打你的主意。”闻厌听见人道。   “……”   闻厌觉得自己被人抓着来这一着很有些无妄之灾的意味。   “万燮又没那种意思……”闻厌努力压抑自己翻白眼的欲望。   “那也不行。”贺峋抚摸着徒弟散在背后的青丝,低沉的嗓音在自己头顶温声细语的诉说着,好像爱侣间倾诉心意,又像虔诚地巡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厌厌,你的每种模样都只能由我记录。”   “其实山海楼里还存着许多你的画像呢,有机会给你看看。”贺峋似乎一想起这些心情都好了许多,话语中的阴霾散去不少。   “山海楼?在山海楼哪里?”闻厌不记得自己有见到这些东西。   “等回去了你就知道了。”贺峋道。   “回去”这个词让闻厌有些沉默,原来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他其实还在犹豫是否要寻个机会离开,虽然就自己的处境来看实行起来有些难度,但是……   “说起来,万燮当年为什么要给你画那幅画?”贺峋突然开了口。   闻厌正想着事情,又怕不应声自己师尊就又抽了什么风,随口道:“我哪知道,我那时根本都没注意到……”   话音戛然而止。   闻厌僵硬地动了动脖子,抬头,对上贺峋垂下的笑眼。   心脏霎时疯狂的跳动起来,此刻带给他的冲击力甚至比眼睁睁地看着贺峋把锁链捆到他手腕上还要来得猛烈。   万绍说在见到是非阁来使那日,他痴迷丹青的大哥就来了灵感,想画下眼前所见,可是后来总找不到感觉,为此还请求过很多来兰城的人配合自己。   然而贺峋说的是当年。   当年,来兰城和万家交易的,是是非阁的人。   甚至没给他留下侥幸的时间,下一瞬,贺峋就问出了那个让他后背一凉的问题。   “是非阁是你的吧。”贺峋语气肯定,柔声道,“厌厌为什么要自立门户?” 第46章   闻厌在此刻猛地明白过来自己又一次掉进了对方的陷阱里。   在短短几日内, 他已经接二连三地被眼前人掀掉一张又一张的底牌,至此半点秘密都不剩。   贺峋仍旧笑吟吟的,可闻厌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被对方发现那本风物志的夜晚, 他还清楚地记得对方当时的每一个语调,和现在无二,低沉和缓, 话音缱绻,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   “为师不是把山海楼都留给你了吗?”   贺峋甚至都没有看着闻厌,给已经受到惊吓的徒弟带来更大的压力, 只是耐心地把人背后散着的头发全都拨到身前,紫豪尖重新抵在了暖玉般白皙细腻的脊背,目光落在自蝴蝶骨延伸出来的那道金印上,像在思考如何继续落笔。   “可别说是因为觉得驾驭不了。”贺峋在思考的间隙还能抽空堵住他的借口,笑道,“为师好歹也教了你那么多年,要是厌厌这都不会, 那为师也教得太失败了。”   抵在后背的毛笔又开始动了起来, 贺峋好像对此很有执念似的,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就一定要在他身上画些什么。   刚才那种短暂出现的感觉正随着对方的动作不断堆积,闻厌的眼尾逐渐红了,他偏过头忍耐, 恰好从一旁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后背逐渐翻飞的金色符文。   他看不懂这是什么, 但此刻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在他心中唤起逐渐加深的恐惧。   “师尊会把我关起来吗?”他在对方怀中克制不住地颤抖, 攥着贺峋袖口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其实不用问贺峋, 闻厌自己都能想到是什么答案。   贺峋作为一个占有欲强烈到令人发指的伴侣,没可能会容忍自己的人如此脱离掌控, 折断所有的羽翼,对他而言才是把人永远困在身边的办法。   平心而论,闻厌他自己也会这样做。   但现在要遭殃的是他自己。   闻厌不甘心落得如此下场,指尖已经隐隐有魔气在聚集,恐惧下仅存的几分理智正飞快思考着可能脱身的时机。   “想过很多次了。”贺峋的回答甚至比“会”来得更让人胆战心惊。从闻厌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对方弯起的唇角,似乎有些愉悦,又有些货真价实的苦恼。   “你总是不听话,这让为师有些时候很发愁,就想着是不是把你完全关起来会好些。”贺峋平淡地叙述着,落笔不停,“让你再也见不到别人,只能每日都乖乖待在为师身边。”   怀中的身躯一抖,顿时让蜿蜒出来的淡金痕迹歪了一笔,贺峋只能拍了拍徒弟腰侧,示意人别乱动。   也没想过是谁把人吓得发抖的。   贺峋仿佛对空气中的僵持浑然不觉,自顾自下笔,行云流水。   “好了。”他收笔,轻轻一笑,满意地看着对方后背连片翩飞的淡金图腾。   流转的淡金和细腻的冷白相衬,交织成瑰丽摄人的漂亮风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破晓时分展翅欲飞的鸟,尾羽华丽,姿态矜贵。   贺峋的指尖在上面轻抚而过,像扼住了飞鸟脆弱的咽喉。银白的光芒从他指端溢出,唤醒沉睡的符文,所有的图腾一瞬亮起。   闻厌骤然蹙起了眉,在最后一笔泛起金芒的时候,有不属于他的气息强横地烙印在了他的神识深处,存在强烈难以忽视,带着独属于那人的压迫感,让他在这一瞬间说不出任何话来。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贺峋低声说着,突然一把握住了徒弟的手腕,浮现在人身侧的魔气还来不及散去,就尽数被他收入眼中。   贺峋毫不意外地微笑起来,续上了自己的话:“厌厌会甘心留在为师身边吗?”   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眸中正翻涌着燥热和难耐,贺峋在人背后落下的不明咒文的副作用仍在持续着,饶是如此,闻厌听到对方这样说后,还是努力睁开眯起来的眼眸,唇角勾勒出一个不服输的弧度。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闻厌身侧的森寒冷意便毫不掩饰地浮现在贺峋面前,他快速往身下的桌案一摸,就抓着昨夜纠缠间不知道被谁扯下的玉簪抵住了贺峋的咽喉。   “厌厌似乎对自己如今的处境不是很服气?”贺峋笑问。   “是。”闻厌眼中有惧意,却还是道,“我不服。”   他抬眼看人,那股陌生的情绪连日来还一直萦绕在他心头,随着对方一连窜的逼问,昭示的意味也逐渐分明。   闻厌不是傻子,他承认,对方的目的达到了。   想念,依赖、思慕……此前种种他认为绝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情绪,已经占据了除怨恨外的每一寸心间。   对方用十年的时间做到了,手段利落、心思深沉得让人害怕。   他承认自己是栽在对方手上了,然而没有人会毫无芥蒂地接受这般明目张胆的算计,尤其还是像他这样锱铢必较的人。   闻厌咬牙道:“师尊的手段未免太让人不耻。”   贺峋眸光落在始终距离自己脖颈半寸的玉簪上,像是听到了有趣的笑话,从胸腔中发出低沉的笑音:“厌厌竟然认为这一切都是为师算计来的吗?”   贺峋的话音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怜悯,像在看失败者可怜又无谓的挣扎,拼尽全力地在给自己的满盘皆输寻一个面子上能够过得去的借口。   不是吗?   闻厌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问,要是没有十年前那一晚,他现在肯定对这人避之唯恐不及,哪会产生这种异样的情愫……呢?   贺峋将徒弟眼中泛起的更深层次的慌乱看得一清二楚。   他深谙循序渐进的道理,笑了笑,纵容地没有再逼心理防线已经摇摇欲坠的徒弟一把。   “好吧,这个暂且不论。”他率先结束了师徒二人无声的对峙,毫无征兆地劈手夺过闻厌手中的玉簪,在闻厌悚然惊惧的目光中,含笑道,“接下来为师要跟你说的是,既然喜欢,就不要总是对自己师尊动手。”   “什么喜欢?!”闻厌瞬间被激得炸了毛,“你别……唔!”   下一瞬,贺峋已经一扯他手腕,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闻厌快被这人接二连三的不按常理出牌逼疯,短促的惊叫还卡在喉咙里,突然有针扎般的微小刺痛涌进四肢百骸,温热的水流席卷而来瞬间打湿衣衫,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直接被人按进了那汪暗红的池水中。   他立马扑腾起来,打心眼里抗拒疼痛的感觉,后背那一堆诡异的符文和水接触后,甚至还产生了微妙的反应,像被人在体内点燃了一把火,每一处经脉都要烧起来。   更让人恐惧的是,经脉中充盈的内力正明显的向外流失,内府逐渐变得空荡荡的。   闻厌霎时就想到了对方刚才的话。   他有些难以置信,凉意从心底直往上窜,第一时间往后抓住了贺峋的手:“师尊!”   “嗯?”贺峋温柔问道,“怎么了?”   池水温热,闻厌感觉到自己抓着人的手被安抚性地拍了拍,然后冰凉的手指就撬开指缝挤了进来,慢慢地弯起,缱绻又不容拒绝地和人十指相扣。   两人贴得太近了,闻厌一转头,都快能撞到贺峋的下巴,再往上就是对方垂下的眼睫,敛着温润的光,从眼神来看,似乎随时都会低头在人额头落下一吻。   “师尊,你不能这样,你……”闻厌的语气很急促,手指下意识挣动,又被人紧紧扣住。   “不能什么?”贺峋明知故问,又往前迈了一步。   闻厌下意识退后了几步,没想到身后就是坚硬的池壁,他要攀着边缘上岸,上到一半就被人抓着小腿拉了下来,不尴不尬地直接坐到了池边上。   贺峋低头,把人圈在怀里,亲了下徒弟的额头,笑问:“厌厌想说不能什么?不能锁了你的内力,把你永远关在这里?”   自动补全了闻厌甚至不敢说完整的话。   “厌厌真是把人想得太坏了。为师怎么舍得?”   贺峋一手撑着池壁,微微弯腰,眉眼含笑,答得不假思索,坦荡又自然。   闻厌不信,因为按照他原来的想法,这就是他准备对自己师尊干的事。   法力正随着时间流逝,但离开池水后速度明显放缓了,还没到功力全失的地步,闻厌心一横,和人交扣的五指突然用力,贺峋刚露出个诧异的神情,随即阴冷的魔气就攀附而上,带着极强的攻击性。   贺峋运气抵挡,霎时两股同源的内力相撞炸开,激起了巨大的水浪。   视线中都是炸开的水花,闻厌趁此机会把手一甩就要跑,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笑,距离极近,就贴着耳根响起。   贺峋太了解自己的徒弟了,早有预料,在人刚出手时甚至连身形都没动过,第一时间就抓着腰侧把人一按。   闻厌被拽了回来,然后手腕上接着不容拒绝的拉力,再次被扯进了池水中。   水花散落,但被人圈在怀里,便尽数落在了挡在他头顶上方的贺峋身上。   贺峋脸上挂满了水,水珠顺着对方高挺的鼻梁滑落,在闻厌心上重重泛起一层涟漪。   “不是才说了不许总是对师尊动手吗?厌厌又没听进去为师的话了。”   闻厌抬头,只觉对方那双黑沉的眼眸中像是有看不见尽头的漩涡,看久了能让人溺毙其中。   心脏在疯狂鼓动着,这一刻池水和皮肤接触时带来的细微的疼痛都成了对神经末梢的刺激,闻厌的直觉已经辨认出对方话音中的风雨欲来,绷紧了身子严阵以待。   后背被人勾勒出的图腾上,有丝丝缕缕的金色融进了池水中,若隐若现地将两人都包围起来。   闻厌感觉到了些许异样,想扭头去看背后的情况,但这次贺峋按着人的背脊把人困在怀里,没有给他机会。   贺峋的指尖顺着徒弟后背图腾的符文走向缓慢移动着,在闻厌看不到的地方,属于他的法力借此没入对方体内,渗入经脉内府深处,逼出其中积累的沉疴。   肺腑中的浊气在接触到池水后迅速消解,剩下些许顽固的黑气,尽数被他引入自己体内。   “厌厌想知道这有什么用吗?”   闻厌觉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应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知道对方下的什么法术,属于对方的气息正在体内沸腾着,前所未有的强烈。   但除此之外并无不适,让他心里又升起些许疑惑。   贺峋迎着徒弟戒备中带着些许茫然的神情,弯了下嘴角,开口道:“厌厌太招人惦记了,为师又下不了狠手把你关起来,便只能留下点痕迹。”   话音落下的瞬间,体内属于对方的气息便在一瞬暴涨,似乎要强硬地镌刻进他骨髓深处,但这种骇人的压迫感在下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只是闻厌的错觉。   贺峋一把搀住了软倒在臂弯中的徒弟,意有所指地摩挲着对方后背正缓缓隐去的符文,慢悠悠道:“为师不在的时候,厌厌可不许和别人不清不楚的,不然……”   听起来弄出那么大阵仗就为了在徒弟身上不痛不痛地宣誓下所有权。   但闻厌还来不及去思考贺峋所说是不是真的,注意力就瞬间被对方话音里的另一个字眼完全引走了。   身体条件反射的恐慌已经盖过了一切情绪,闻厌想都没想就攥紧了贺峋搀着自己的手臂,脱口问道:“什么叫不在的时候?”   “厌厌不是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吗?”贺峋随手把禁制散去,“那便去吧。”   不是再次突然抛下自己离开,闻厌提起的那口气刚松了下去,就又开始震惊于对方完全意料不到的放手。   “很意外?”   贺峋俯身把徒弟的衣衫拉上来,规规整整地交叠好,笑了笑:“本来就还没消气,要是真把你锁起来,你怕是要恨死为师了。”   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超乎自己的预料,从看到贺峋挣脱开锁链那刻,闻厌其实都已经做好了再也出不去的最坏打算,他的嘴唇张张合合,想要辩驳,又想要发问,最后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贺峋的眼眸映照着池水的血色,俯视着自己的徒弟时,是闻厌最熟悉不过又畏惧不已的灼热神色。   但出于某种闻厌还没想明白的原因,此刻已经处于绝对上风的人却真的解开了一切束缚。   贺峋眉眼间分明压着深重的欲求,不过还是耐心地忍耐着,摸了摸徒弟的头发,轻笑一声:“去吧,在为师反悔之前。” 第47章   “闻……公子。”万绍在闻楼主和闻阁主间纠结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选择这样叫人。   “有消息了?”闻厌从酒楼的窗边回过头,问道。   万绍点头,连忙把从家里收到的来信递给了闻厌, 说道:“贺楼主从兰城离开后就去了山海楼,此后一直都没有出魔域,没有要往广云宗来的打算。”   万绍一边说着, 一边又有些疑惑。眼前人可是是非阁的阁主!是非阁一向以消息灵通著称,闻厌身为阁主,想要打探一个人的消息再容易不过, 对方竟把这任务交给了他。   看起来不上心,但刚才听到说有消息的时候头转得比谁都快,分明关心得不得了。   把这事情交给他的后果就是派去的人刚跟上贺峋便被发现了,手下人传话过来时说,贺峋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但却不见恼怒,似乎知道是谁派来似的, 还笑眯眯地让人带话。   “他说了什么?”闻厌不由问道。   万绍咳了一声, 神情古怪道:“贺楼主说,他不在的时候,让你不要总是拿着烟管不放手。”   “……”   闻厌默默把唇边的烟管移开了些,随后心头又浮现出些许恼怒,愤愤地抬手抽了一大口, 任凭清苦冰凉的气体灌入肺腑, 才呼出一口气来。   把万绍看得爱替人操心的毛病又犯了, 摸着自己的一颗医者仁心, 絮叨道:“闻公子,贺楼主之前是说过你有旧疾, 但冰月草也不能这样用的,这明显都超出镇痛的范围了,会伤身的。”   闻厌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一烦躁的时候就忍不住去摸烟管,靠药物的作用去压一压铺天盖地的头疼。不过非常突然的,他离开兰城足有好几天了,头疾却一次也没有发作过,好像多年的沉疴莫名其妙自己好了。不过这个习惯一时还是改不了,更别提有件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横亘在心头,让他从兰城往广云宗走的一路都烦躁不已。   那日贺峋说完让他走后,竟如他自己所说,好像真的放手了,悠然倚靠在池子里,含笑看着徒弟往外走,从小心挪动到小步快走,最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人的身影从眼前消失了,也没有任何动作。   脱离危险的刹那喜悦过后,闻厌心里却突然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这种茫然让他觉得很不习惯,从那日起,他就一直在琢磨对方此番行动背后的深意。   闻厌还是怀疑对方趁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又偷偷下了什么法咒,或是像之前自己从山海楼逃跑的那次,过不了多久就会用神识追上来,然后再找茬挑刺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寻个借口来狠狠欺负人。   但什么都没有。   无论是他检查了八百遍都找不到的法咒,还是被入侵的识海,都不存在。   除了那日对方在自己背上留下的不明符文,现在已经完全隐没在了皮肤下,闻厌尝试过对着镜子自己研究,但什么都没研究出来,只有当时贺峋落下法咒时刻进骨髓里的气息仍在自己体内逡巡不去,彰显着最后一点存在感。   闻厌想起对方当时貌似玩笑又貌似威胁的话,鬼迷心窍般有些意动。   不能和别人不清不楚……什么程度叫不清不楚呢?肢体接触算吗?   闻厌觉得以自己师尊的小心眼程度,必然是算的。   于是万绍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又抽着烟管,开始了新一轮神游天外,再加上刚才那不能再敷衍的应声,这种拒不配合的态度把万绍看得心里直叹气。   他看人气色,觉得不像是旧疾发作疼痛难忍的模样,便提出帮人诊下脉,若不严重的话就不要用冰月草了。   万绍说的时候,其实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这几日里闻厌已经拒绝了他无数回,就和那些讳疾忌医的病患一样,让人十分头疼。   闻厌道:“行。”   果然,十分难办,万绍还没反应过来,自顾自地想着。他又想起当初见到贺峋大费周章只为哄徒弟喝口药的那一幕,突然觉得传闻里说的那些你争我斗、不死不休真是太扯淡了,请问哪个仇人会这般乐此不疲地纵容这些小毛病啊?   然后,他听到闻厌说:“不是要诊脉吗?你在那发什么呆?”   万绍愣愣地啊了一声,这才醒悟对方刚才说了什么,连忙坐了过来。   闻厌披着窗外的日光,细长指尖夹着的烟管往外冒着袅袅烟云,柔和了周身的攻击性,一手懒懒地撑着下巴往那一坐,就让万绍心甘情愿地给人忙前忙后地跑腿。   闻厌把自己手腕递了出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万绍的手搭在了腕间的动脉上,然后……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什么事,除了经脉有少许瘀滞,不过这是长时间积累下的病症了,急不来,等它自己慢慢恢复就好了。”万绍移开手,语气轻快,然后就刚好见到了闻厌脸上不加掩饰的失望,顿时以为自己有哪里诊断错了,急忙问怎么了。   闻厌却不答,迅速收拾好脸上的失望,快得让万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过只是面上的镇定,闻厌被万绍一问,突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脑中转过了什么蠢念头,又羞又恼,脖颈都漫上一层粉。   他不该是庆幸吗?怎还会失望?他刚才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幸好万绍坐到人身旁时就没有仔细看过对面的闻厌,否则肯定会发现对方如此明显的异样,再一本正经地问出些让闻厌更加难堪的问题。   闻厌岔开了这个话题,颇觉意外地问道:“只是经脉有少许瘀滞?”   这下把万绍弄得更加不自信了,又重新诊了一遍,才肯定地点点头。   这不对劲。   闻厌当年来兰城的时候,也让万绍的父亲诊过脉。   “有些难办。”那时经验丰富的医师摸着胡子,蹙着眉,对他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特殊的功法,现下还有了内伤,更加成了一团乱麻,完全无从下手,如果有修炼同样功法的修士或许可以梳理一二,否则就只能先用药物压一压发作时的疼痛。”   “冰月草镇痛的效果就不错,相对来说也没那么伤身,可以先长时间用着。”万父说着就要给人去万家的库房里找,却被人叫住。   闻厌道:“不用了。”   万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人是是非阁的人,是非阁地处极北,正是冰月草产地。   但他不知道自己弄混了因果顺序。   闻厌其实是修炼出了岔子,第一次头疾发作后,在找寻冰月草的路上决定于极北建立是非阁的。   极北地势偏远,正好避开了现有各大宗门的压制,在真正有所作为前也不容易被人打探底细——毕竟那些所谓名门正道要是知道他的身份,肯定会颇多顾忌不敢进行交易,怕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上。   那一开始为什么会目标明确地就去找冰月草呢?闻厌总觉得整件事都有些冥冥之中被人预料到的意味。   因为他是从自己师尊留下的手稿中看到的关于冰月草的记载。   贺峋还在的时候,他虽然也怕疼,但没有旧疾,还用不上这东西,对方留意这个干什么?闻厌头回翻出自己师尊手稿的时候根本都没在意这个东西。   等到他有次疼得蜷缩在榻上,透过朦胧的视线,突然看到案头摊开的这份手稿时,倏然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后背一凉,整个人毛骨悚然。   他在那刻有种错觉,这一切都像是对方精心布下的陷阱,不然怎么会把自己的情况预料得如此精准?明明已经不在了,却还处处都留着无法抹去的痕迹,让人永远也摆脱不了。   现在给他诊脉的从万父变成了万绍,诊断的结果也截然不同。闻厌有些疑惑,这也会和贺峋有关吗?   对方似乎一直如此,早已无声地渗入了自己的每一寸骨血中,和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无论自己愿意或是不愿意,都将活在对方的影子里。   所以这种像是要全然放手的姿态是什么意思呢?闻厌又控制不住地琢磨起来,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恐慌。   “哎呀,都说了没事的。”闻厌不说话,万绍也跟着慌了,怕人不相信自己的医术,拍着胸脯道,“我拿我从医二十载的名声打赌,我诊脉肯定没有诊错!”   一提到这个,闻厌总算有了反应,幽幽转过头来:“你还有名声可言吗?”   万绍:“……”   心虚,被面前这祖宗质疑医术,他是半点都不敢反驳,谁让他当初一点都没看出来贺峋的蛟毒是装的呢?但万绍也很心酸,那位贺楼主是什么人啊?对方要真想装的话他哪看得出来。   闭嘴安静了一会儿,万绍看闻厌又开始自顾自地倚着窗户出神,手中烟管不间断地冒着袅袅轻烟,整个人再次被掩在一层飘渺的烟云后。   或许是习惯了总是待在一处的师徒两人,万绍看如今的闻厌时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似有若无的孤寂。   “闻公子,其实你不用和我一起来广云宗的。”万绍道。   万家总是在兰城一隅,与外界沟通甚少,所以他的父亲才会委托是非阁阁主出面,让他去仙门最富盛名的广云宗修行一二,不拘泥于万家自己传承的医术。   但这个交易达成的前提早就不成立了——才第五日,他就撞上了从暗河那边出来的闻厌,吓了一跳。但对方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狼狈,衣衫凌乱,发梢都还淌着未干的水迹,眼尾又湿又红,但问他发生了什么又不说,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就抓着自己出了门,像是躲避什么一般。   出了兰城的几天后,他才从自己大哥的传信中知道了原来是对方谋划了许久、本应把贺峋关在地底下的计划失败了。   万绍从自己父亲那里得知了他们原本是要帮忙守着人的,这直接让他们万家都没来得及履行约定。   “我一向不喜欢言而无信。”闻厌道。   而且他现在很需要换个环境来冷静地思考一下,不然对贺峋越来越混乱的情绪快把他逼疯。   恰巧此时雅间外响起了敲门声,万绍自觉地起身跑去看什么情况,然后拿回了一张请柬。   是来自广云宗宗主赵无为的请柬,还是对方婚宴的请柬。   “那么快?”闻厌有些讶异地挑眉。   他才刚以是非阁阁主的身份将拜贴递了过去,没想到才在广云宗外的酒楼坐了一会就收到回音了。   万绍两眼放光,仔细打量着闻厌手中的请柬:“广云宗的宗主突然有了道侣,听说不少宗门的掌门长老都想去这个结契大典呢,这份请柬现在放外面都是千金难求。”   闻厌不以为意,只是觉得万绍这幅样子十分好笑,揶揄道:“你这就打听好了?”   万绍才不跟人计较,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音,迫不及待地和人分享刚才打听来的小道传闻:“除了想要借此和广云宗攀上机会,结识其他大门派的人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闻厌勉为其难地赏了他一个继续说的眼神。   仅仅是这样就已经让万绍备受鼓舞,满眼闪着八卦的光:“据说……这位赵宗主的道侣不是活人!”   “真的!”万绍眉飞色舞道,“我刚才在楼下的大堂里听人说,有人看到赵宗主的那位道侣肤色青白不似活人,整个人看起来阴森森的,不少人都在私底下说像是用了什么禁术。”   正道魁首竟公然用邪术?   闻厌终于来了些兴趣,把请柬往袖子里一揣起了身。   万绍要跟上,但被人说要他留在酒楼等着。   “为什么?”万绍幽怨,他也想去凑热闹。   闻厌正低头掏出了个面帘戴上,再抬头时只露出了那双点漆般乌黑漂亮的眼眸。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闻厌道。   只见眼前人的眼睛弯了弯,现出一个漂亮柔软的弧度。   万绍突然感觉有些不妙。   闻厌道:“虽然我这次换了个身份,又是去谈正事的,按理来说不会出什么岔子,但上次和这位赵宗主见面实在是闹得不愉快。”   万绍顺着对方的话音,突然就想起了传闻中这位闻小魔君刚上任时的光辉事迹,整个人悚然一惊。   “上次没谈拢,吵了起来,我这人脾气不好,一生气就把他们广云宗的大殿烧了。”   闻厌笑吟吟的,没有半点感到抱歉的意思,似乎找到机会还想再烧一次,愉悦道:“我和那位赵宗主总有些相看两厌的意思,万一这次我又脾气不好,一冲动做出什么来就顾不上你了。所以为你着想,最好还是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   万绍木然点头,收回已经迈过门槛的脚,默默目送人飘然走远了。 第48章   “阁主请留步。”闻厌在收下又一位修士的名帖后, 再次被人叫住了。   许是他甚少以是非阁阁主的身份在众人面前活动,刚走进广云宗的时候就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攀谈。   闻厌毫不意外。   在是非阁达成的交易中, 有不少主顾就是这些名门正派的修士。有随行护送、牵线搭桥等等的寻常请求,但打听秘闻、暗杀寻仇这类上不得台面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正道宗门不就是这样的么,全都活在无尽的束缚之中, 想要做些什么都要偷偷摸摸地经过别人之手,稍有不慎就是违反道义、罔顾伦常,闻厌光是看着都觉得他们累得慌。   只是这次叫住他的人让闻厌有些意外。   对方好像是广云宗赵宗主的随侍, 闻厌在拿着请柬进了广云宗的大门后,一路都是对方奉赵无为之命接待他的。哪怕是在闻厌和人交谈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方也没有离开,一直尽职尽责地默默守在一旁。   行事风格闻厌非常熟悉,和他那自请发配到极北的下属一模一样。所以在对方问他能否借一步说话的时候,闻厌没有拒绝。   他落后对方半步,两人一前一后地绕开随处可见的宾客, 转进了偏殿一间不引人注意的空屋子中。   闻厌看着对方第一时间就阖上门, 还设下了隐匿法阵,笑道:“赵宗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如此紧迫?自己的婚宴还没结束就要找上是非阁了?”   “不是宗主,宗主已经知晓万家的来意,但他现在不便见客,待婚宴结束后请阁主再与宗主详谈。”对方还一板一眼地先解释了一回, 才垂着眼道, “是我自己有求于阁主。”   “有意思。”闻厌笑问, “说说看。”   “我想向是非阁打听一个人的去向。”   闻厌还以为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要这么避着其他人,瞬间有些失望, 兴致缺缺地往身后的门框上一靠,施施然抬起了手中的烟杆,漫不经心道:“这简单,你想问谁?”   然后就见对方又谨慎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确认隐匿法阵仍旧是在起效中的,才开口道:“闻厌。”   “……”   闻厌拿着烟管的手一顿,道:“什么?”   “山海楼楼主,魔域魔君,闻厌。”对方再次重复后,还是没得到回复,可能是觉得自己给出的需求太笼统了,继续道,“据说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禹北界中,从蛟龙强行破开的裂隙中离开了,但后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想知道他现在的行踪……”   压抑着焦虑的嗓音突然被一声长叹打断,然后就听那戴着面帘的人道了声“明正”。   来到广云宗后,这个名字几乎已经再没人叫过了,周则猛地抬头,身体第一时间警觉起来,接着就看到对面站着的人解了面帘。   周则在刹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门之隔外,来来往往的宾客在走动,本来周则在一众正道修士中寻找闻厌的踪迹已是足够大胆,但现在看来怎么都比不上本尊毫无顾忌地在广云宗内现出真容,简直肆意妄为得让人难以置信。   不过又和闻厌一贯的行事风格再吻合不过。   正值宗主的结契大典,广云宗上下都装饰成了一片喜庆的红,哪怕是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紧闭的窗户上也贴着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   闻厌一身青灰色宽袍,在一片热烈的红中更显素净,只在袖口袍角有几处低调的暗纹,加上又一直戴着面帘,和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   然而除下面帘后,周则就看到了那张精致秀雅的脸,对方指间持着细长烟管,漫不经心地倚着门框看下来时,极致的漂亮和危险便同时扑面而来。   周则愣了好一会儿,才大梦初醒般猛地在人面前单膝跪下,颤抖着嗓音唤了声楼主。   “我现在可不是楼主了。”闻厌笑吟吟地回。   周则的嗓音艰涩:“我在极北,过了许久才听说您出了事,第一时间就回了魔域。可是山海楼突然人员大变,魔域中其他门派也大乱,我根本找不到您,后来听说有人在禹北界看到您了,但很快也没了下一步消息……”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跟随了近十年的楼主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门派的阁主,踟蹰道:“您,您真的是……”   “如你所见。”闻厌摊了摊手,弯着眼眸道,“没有伪装身份,也没有杀人顶替,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周则一时仍旧难以接受,但他只是愣了片刻,神情一下子变得急迫起来,顿时顾不得礼数,起身就催促着闻厌快点离开,语速飞快道:“您今日不该来的。赵无为最近一直在逼问您的下落,我担心他要对您不利,又总是联系不上您,才想着先一步找是非阁帮忙寻人,万幸您没事。”   “为什么?我最近和他又没结仇。”闻厌没动,“我不就之前烧了他广云宗的大殿吗?我到现在都觉得便宜他了,他突然要对我下手做什么?”   周则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他也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只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闻厌。   “前段时间魔域大乱,您又突然不见了踪影,让广云宗上下都严阵以待,去禹北界历练的弟子发现了您的踪迹后立马就上报了宗门,后来发现在您从禹北界离开前,只有唐柏和您待在一起,所以他回广云宗后,所有长老都把他盘问了一遍,但是……”   “他没说?”闻厌接道。   周则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作为宗主赵无为名下的弟子,长老们一开始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但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咬死没说,后来直接被下了水牢,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和赵无为突然也翻了脸,直接被严加看管起来,他再也没见到过对方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关了。”闻厌漫不经心地敲了敲烟杆,“本来就是赵无为灭的唐家,他要拿还魂草,装了那么久,就算没有我这一出,也会找到其他借口对唐柏下手,要活还是要靠他自己。”   浅淡的烟云后,闻厌的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冰冷又无情:“不过他竟然没说,也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闻厌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却把周则砸蒙了。   “您,您是说……”正道魁首灭人满门,这也有点太挑战认知了。   “很意外吗?”闻厌笑道,“我还知道更多哦。比如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屋外钟鼓齐响,悠扬的乐声昭示着这场婚宴即将开始。   闻厌似乎对这场婚宴还挺感兴趣的,对周则的霎时僵硬恍若未觉,没了继续聊下去的欲望,用眼神催促人把结界散了。   “……”   “现在从正殿入席太过引入注目,我带您从另一侧进去。”周则在小路间穿梭着,同时压低嗓音道,“楼主,属下以性命起誓,绝不会背叛您,刚才所言句句属实,赵无为肯定要对您不利。”   “嗯,我知道。”闻厌点头。   “那您还……”   “想要我性命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要是个个都跑,那我干脆找个地方躲着别再出来好了。”闻厌已经重新戴上了面帘,眼底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他想对付我,我也没想他好过。”   这种感觉很熟悉,每次在闻厌开始冒坏水筹划要让某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周则觉得还是太冒险了,想要继续劝说,前方突然传来当啷一声重物落地的脆响,随后是侍女惊慌失措的声音,人声非常嘈杂,像是出了什么事。   周则看声音传来的方向,竟是宗主寝居的偏殿,赵无为尚未结契的道侣便在此处,只等时辰到了后就前往正殿。   周则快步走过去,惊慌失措的侍女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退到一旁,让他看喜袍下露出的那截手臂上的青斑。   吉时将近,她们本该是替新娘子梳妆完后就引着人去大殿的。周则不愿多生事端,让赵无为察觉到异常亲自过来,便让她们照常行事。   “等等。”闻厌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   周则不知闻厌何意,只愣了一下,便向一众警惕起来的侍女解释说这是赵宗主的贵客。   闻厌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那不小心露出来的青斑上,看了一会儿后体贴地替人把那被侍女不小心弄乱了的袖子放下来,遮住了那些突兀不详的痕迹。   众人便也放下心来,然后就见闻厌突然挑起了新娘子盖头的一角。   盖头下,闻厌看到了一双眼睛,木然又安静地看着他。   有些熟悉,隐约和记忆中模糊的印象重合了起来。   侍女已经在惊叫,周则在努力压住动静,闻厌放下手来,直起了身。   周则觉得那一刻闻厌的神情有些不愉,但很快对方就弯了下眼眸,对身边的侍女笑了笑:“抱歉。”   在此期间,那位坐在塌边的身影都没有任何反应,红布稠盖住了她所有的神情,整个人就像一具空洞的躯壳,任人摆弄。   闻厌已经转身离开,周则连忙追上,低声问:“您是看出什么了吗?”   到正殿的偏门了,闻厌透过人群,看到了位于最中央的赵无为。   他没有回答,只道:“今日你就当没有见过我,回去吧。”   周则心中的不妙预感越发强烈,眼前那双乌黑的眼眸中流转着不明的光,周则甚至可以想象出面帘下对方嘴角勾起的冰凉弧度,他有预感等会儿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闻厌抬手拿烟杆抵住了,对方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下来,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冷意从胸口的烟杆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周则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话来,看着人不引人注意地转身入了席。   闻厌坐在一众宾客中,又有点想念起自己的师尊来。   有种好戏上演前,却发现最契合的观众没有到场的强烈遗憾。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出了什么毛病,恍惚中他好像真的听到了对方的名字。   闻厌回神,才发现这并不是错觉。   “这都是无稽之谈!”旁边的人在和同伴道,“赵宗主怎么可能用禁术!两心相悦的修士间才能结契,若是用禁术让人死而复生,等会儿也结不了契啊。生死不可逆,也就只有闻厌那种魔头才会……”   “嘘!”同伴被他突然提及闻厌吓了一跳,忙道,“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忘了上次一说贺峋,那小疯子就翻脸了?!还想这里再被烧一回吗?!”   “……”   闻厌一手撑着下颌,听得津津有味。   要不是这两人提起,他都差点忘了自己当时的反应,现在一回想……   是的,他上次确实发了好大的火。 第49章   闻厌在刚处理完山海楼里的异议, 坐上楼主之位时其实没想过要把和正道的关系弄得那么僵。   毕竟有人教过他,在没有绝对的实力让所有人都俯首称臣的时候,适当的妥协还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和仙门各派彻底撕破脸真的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没有他在广云宗放的那一把火,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正道的关系应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这一切的转折都从赵无为提出要拿贺峋的尸骨去平人界的动荡开始。   先不论闻厌听到后会不会发疯,在场的其他修士听到后第一反应是赵无为疯了。   人界动乱自古有之, 除了降妖除魔、诛除奸邪,遇上难以解决的灾祸时便会开坛祭祀。有些大能死后会留下自己的骸骨,上面承载着其余下的毕生法力, 祭祀时用其沟通天地,能庇佑一方水土安宁。   但也意味着就此烟消云散,再无复生的可能。   若非自愿,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无异于要挖别人家的祖坟,没点深仇大恨都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果然,那位闻小魔君的神情一听完就变了。   不过其他人又不太拿得准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毕竟这位才刚刚弑完师, 尸骨拉过来或许还是热乎的, 以仇人永世无法超生来换得和广云宗冰释前嫌,在自身势力未稳时不用担心对方可能的为难,也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然而某种说不上来的直觉让众人觉得事实或许正好相反。   此前的洽谈还算顺利,闻厌仍旧维持着那放松的坐姿,笑了一下, 语调没有明显起伏:“赵宗主, 我可能没听清楚, 刚才你说了什么?”   赵无为便又重复了一遍, 笑呵呵地道:“闻楼主,我知道你本性良善, 无意与仙门产生争端,只是贺峋那魔头残暴不仁,你过去只能听命于他。现在人死如灯灭,不如就借此重新开始,如何?只要你一心向善,仙门和魔域也能重归于好。”   “好一个人死如灯灭。”闻厌点了点头,“赵宗主说得有理,本座听着也有些心动了。”   见人接了话,赵无为便露出了个意料之中的笑容:“闻楼主如此明事理,真是……”   “哐啷——”   闻厌突然一把掀了面前的桌案,还没等赵无为反应过来,闻厌紧接着就起身一脚把它踹飞,目标明确地直接砸向赵无为。   “你做什么?!”赵无为狼狈闪躲,口中怒道。   闻厌冷冷一笑,用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调重复道:“做什么?本座只是觉得你这盏灯太碍眼,想要灭一灭罢了。”   众人哗然。   这可是广云宗的宗主,闻厌自己在魔域都还没完全站稳脚跟,竟敢挑衅对方至此。   然而众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对这位新上任的闻楼主还是了解得太少了。   下一瞬,在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时候,闻厌一甩手中的烟杆,黑红色的火焰瞬间在广云宗正殿的四角燃起。   殿外候着的广云宗弟子被冲天而起的火光吓了一跳,连忙涌进殿内救火。   然而这是灌注了修为的魔焰,越想要把它扑灭反而还越烧得猛烈。   闻厌立于一片烈焰中,玄色的袍角沾着火光和血色,看着赵无为,唇角勾勒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本座都想好了,既然赵宗主如此心系大道,现在就帮你把你的尸骨烧成灰,直接拿去开坛祭祀,岂不更加方便?”   说这话时,闻厌的声调仍旧没什么起伏,不像是在说要把人活生生地挫骨扬灰,反而像在讨论等会儿要与人在何处共赴午宴。   这股劲儿对与贺峋接触过的人来说都不陌生,是让人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疯狂与扭曲,特别是眼前人那双映着火光的漆黑眼眸,几乎和他那刚死不久的师尊一模一样。   赵无为的五官都被气得扭曲了。   众人发誓,见到素来稳重平和的赵宗主快要气得跳脚,简直和目睹广云宗传承千年的大殿被人放火一样惊悚。   他们本应是上前帮赵无为的,但对方今日似乎也很不对劲。   在坐的都是各派中资历深厚的长老一辈,闻厌的年纪放在一众修士当中实在年轻得过分,所以哪怕是魔修,大多数人也会自持身份不愿太过于为难一个小辈。   除了赵无为,素日待人平和的广云宗宗主今日格外咄咄逼人,前面都在强自忍耐着,接近和谈的尾声时终于忍不住了,像是和人有着极深的仇怨,控制不住要报复回去。   然后接下来一切都乱了套,广云宗和山海楼的人扭打在了一处,其他门派则试图劝两方停手。   “停手?可以啊。”闻厌一抹颊边溅上的血渍,抬手架住赵无为的长剑,“广云宗先对人不敬,只要给先师赔礼道歉,本座愿意停手。”   滔天的魔息还横贯于广云宗的大殿之上,闻厌的神情依旧冷得彻骨,但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众人倏然觉得心中的天平就偏了。   或许是这张脸太有迷惑性了,众人在那瞬觉得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似乎有些强撑着的难过,让人联想起自己座下在外受了欺负的小徒弟。   “赵宗主,以和为贵,就各退一步吧。”有人劝道。   赵无为不可能罔顾其他人的声音,他看着闻厌,眼神有些不引人注意的阴沉,最后权衡再三,收了剑。   其他门派的修士便没有再掺和到接下来的事情中,山海楼和广云宗的人也陆续退至殿外,只剩下两方首领。   闻厌到底年纪尚轻,在激烈的交手中内力有些支撑不住,大殿中火势逐渐弱了下来,只余下刺鼻的烟火味。   闻厌似乎从怒火中冷静了下来,问赵无为道:“本座以前可是和赵宗主有什么仇怨?”   当只剩他们两人时,赵无为眼神中的滔天恨意就再也遮掩不住,甚至在面对把仙门屠了大半的贺峋时都没有这般强烈。   不过他嘴上还是道:“何须私仇?除魔卫道本就是我辈职责。”   “不对。”闻厌抽出了腰间的软剑,甩了甩,不紧不慢地向赵无为走去,“你的神情不对,你像是很高兴终于见到了我有一天也要和人阴阳永隔,以至于迫不及待要斩断我的所有可能,为什么呢?”   赵无为看着那逐渐逼近的锋利剑刃,嗤笑一声,不答反问道:“闻楼主还想动手?”   “你的内力已经支撑不住了,贺峋没有教过你什么叫量力而行吗?”赵无为像是已经完全抛开了在众人面前的假面,看着闻厌的时候有种要把人大卸八块的痛恨,“现在可没有人能够护着你了,闻楼主不夹着尾巴做人,还如此由着自己性子……”   “轰——!!!”   本已经沉寂下去的火光腾的一声重新升起,反扑后的烈焰气势更加凶猛,转瞬之间就已经席卷了整座大殿,悬挂于高堂之上的匾额在接二连三的摧残下晃了晃,哐啷一声掉下来,砸起一片飞尘。   然而这时所有人都已经离开殿内,没有谁来得及去阻止闻厌突如其来的发难。   闻厌一剑劈开了脚边的牌匾,脸色如覆霜雪:“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对我说话。”   等到广云宗和山海楼的人反应过来,同时折身往回冲时,看到的就是闻厌把剑架在赵无为脖子上的一幕。   两方人马同时愣住,然后山海楼一众魔修沸腾般躁动起来,本来还有些隐隐不服闻厌的,在此刻对这位闻小楼主的崇敬之情几乎要冲破天际。   赵无为脸上有些挂不住,幸好此时其他门派的修士已经离开,否则广云宗第一仙门的位置可能就要当场易主。   赵无为的面皮隐隐抽动,被颈间的剑刃逼着,僵硬地后仰着脖子,压低了声音怒道:“至于吗?不过是为了逞一时之快,就算透支内力也无所谓?”   赵无为的目光落在闻厌唇边溢出的血迹上,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本来就有内伤吧,弄这一出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闻厌哼笑一声,“我看赵宗主似乎不愿履行约定,便只好自己动手了。”   “我怎么可能给一个魔头赔礼道歉?”正殿中的温度随着火势越来越灼热,赵无为已经满脸是汗,他眯着眼,看了闻厌一会儿,笑了,“你在后悔,你到现在都接受不了贺峋死了。”   赵无为低低地笑了起来:“但是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终于,你也体会到了这种痛苦,哈哈哈,真是太痛快了……”   闻厌在那瞬似乎听不进去任何声音了,他只能看到赵无为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在扭动,嘴唇一张一合,让他无比烦躁,大脑捕捉到关键词后条件反射地有些混乱。   贺峋……他的师尊,死了。   他怎么会接受不了呢?   明明是他亲眼看着长剑捅进对方胸口,又是亲自跑去崖下捞回的尸身。   他只是觉得有些不习惯罢了。   他不应该不习惯的。   人死后应该怎么做来着?他只是现在还没摸索出要怎么面对已经死去的师尊罢了。   “他正好是一年前的今日死的。”赵无为听见闻厌突然道。   “这是祭日吗?祭日是不是要上坟?”对方转头看向他,眨了眨眼,但眼神一直没聚焦,像是在平静地问他,又像是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自言自语。   饶是赵无为再恨闻厌,此时也被对方这幅神态短暂地震慑住了。   良久,闻厌轻轻地“啊”了一声,弯了下眼睛,眼神有了落点:“上坟么,总要烧些祭品。”   他抽回自己的软剑,擦了擦,重新绕回自己腰间,把赵无为扔在原地,跨过肆虐的火光向门外走去。   那道清瘦孤寂的身影经过之处,黑红色的火焰从他的脚下蔓延开来,给本就热烈的火势又加了一把火。   “本座看你们这大殿勉强还能入眼,就烧这个吧。”   “闻厌!”赵无为痛斥他的声音晚了一步才从身后传来。   广云宗一众弟子也才在这时幡然醒悟,冲进去救他们宗主。   但愣是没有一个敢近闻厌的身。   闻厌站在广云宗的殿门前,身后巍峨屹立的建筑在黑红的火光中一点点倒塌。   他面无表情地立在阶上,内伤被他强行透支法力牵动,唇边的血迹越涌越多。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血迹,思绪漫无边际地飘着,想起有回山海楼的长老说贺峋实在太纵着他了,想翻脸就翻脸,行事毫无顾忌,来日必生事端。   当然,对方说的时候措辞很委婉,但贺峋当场就有些不悦了,后来也完全没跟他提起过这番话。   兜兜辗转,那长老的话最后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谁又在背后多嘴?”这是他去问对方时贺峋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下巴被人轻轻抬了起来,贺峋一手固定着人脑袋,拿手帕擦了擦徒弟脸颊上沾着的血迹。   贺峋笑道:“本座的徒弟,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有一点……”   闻厌不由自主地随对方的话屏住了呼吸。   贺峋把帕子塞进徒弟手中,无奈又纵容地道:“下次血记得自己擦。”   “……”   闻厌翻遍了自己全身,也没有找到可以用来擦脸的东西,无奈之下,只能又拿指腹抹了抹唇边的血迹。   由贺峋做了无数遍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时就做不好了,刺眼的红反而被越抹越多。   “楼主……”一众山海楼弟子见他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本准备回去的脚步也迟疑地停了下来。   闻厌的神经倏然被“楼主”二字触动了。   他发现自己其实也还没习惯这个称呼的指向变成了自己,不适应之余,又有些隐隐的恐慌,好像当属于对方的东西一点点被遗忘,另外一个人就永远都不会在某天回来了。   或许是难言怀念,又或许是勃勃野心,反正说不上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最终让闻厌此刻以是非阁阁主的身份坐在赵无为的婚宴上。   大殿后来被重新整修了一遍,已经看不出火烧的痕迹,但若有心观察,还能看到头顶牌匾上那道被自己劈出来的微小裂痕。   闻厌压下因为想起那人再度激荡起的心绪,看向位于殿门旁的赵无为。   对方正向他那从殿外走来的道侣伸出手。   而闻厌也终于明白了当初对方为何会恨他至死。   红盖头掩住了所有神情,喜袍下的身影柔美窈窕,顺从地被赵无为牵着向前。   如果按照对方的理解,他确实和这个人的死有关。 第50章   殿内乐声轻慢, 飘飘渺渺,缭绕在广云宗的大殿之上,观礼的宾客坐于两旁, 微笑着互相交谈,一派和乐。   “吉时到——”   随着礼官的唱喝,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暂时止歇下来, 赵无为牵着自己道侣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高堂之上。   暮色降临,日光西斜, 分割出界限明显的明暗两侧。   虽然闻小魔君年轻有为,每次见到这人都有理由把老家伙挂在嘴边,但实际上赵无为仍是中年男人的模样,五官周正,气度凛然,当年登上广云宗宗主之位时,也是闻名的青年才俊。   他和人牵着手, 并肩沐浴在夕阳的残照里时, 仅看背影,观礼的宾客都要在心里道一句郎才女貌。   一开始听说赵无为要举行结契大典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极其惊讶的,哪怕是广云宗弟子,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也没见到过他们宗主和哪位仙子走得近些。   后来赵无为解释说这是自己年少时的伴侣, 两人少时就已有婚约, 只是失散了许久, 前段时日终于寻回了人, 不幸的是对方因为意外魂魄有损,对外界的反应很迟钝, 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调养过来。   “可是我等了几十年,实在不愿再等下去了,我相信婉清也一样。”赵无为说这话时,牵着自己道侣的手,满眼都是笑意,硬朗的面部轮廓似乎都柔和下来。   不过赵无为这位突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道侣行止实在有些诡异,关于她的传言一直没有消停过,直到亲眼见证结契这一刻,众人心中的疑窦才消散了大半。   截然不同的两道灵力从身着喜袍的两人身侧升起,试探着触碰缠绕。   两人已经一同拜了两拜,转过身,即将相对而拜的时候,殿门突然被人强行破开。   “等等!”这一声宛若骤然划破布帛的利刃,尖锐刺耳,让一众宾客齐刷刷转头。   来人浑身染血,似乎受了很大的折磨,布满全身的伤口让人一时都辨认不出他的身份,有和赵无为关系密切的看了许久,才认出这是对方新收的那个叫唐柏的徒弟。   印象中那个沉默腼腆的青年此刻眼中闪着极度痛恨的光,身上的决绝强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众人瞬间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窃窃私语起来。   只有闻厌没动,似乎对来人毫不意外,指间的烟斗转了转,唇边扬起一抹兴味盎然的弧度。   赵无为看到唐柏时,神情僵硬了一瞬,眼中划过强烈的不可置信,又第一时间稳住了,厉声斥道:“你这个勾结魔修的孽障!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他喝道:“来人!把他拿下!”   一众弟子下意识听令,箭步上前反扣住唐柏的胳膊就要把人押下去,唐柏拼命反抗,但严重的伤势让他提不起一点力气,甚至还没开口就被下了噤声咒,脸都憋红了也吐不出一句话来。   殿中一众宾客面面相觑,印象中赵无为对徒弟都是关爱有加的,鲜少有对人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赵宗主,这是发生了何事?”有人道,“唐公子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赵无为面色沉冷:“这个孽障此前勾结魔修还毫无悔改之心,已经被我关进牢中,一个不察竟让他逃了出来,让诸位见笑了。”   眼看唐柏才露了个面,就又要被押回去了,闻厌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抬手用烟杆敲了敲面前的桌案。   “且慢。”   闻厌的声音不大,嗓音却很有力,悦耳的声线穿过一众嘈杂声响,不容拒绝地在众人耳中响起。   有人循声转头,就看到了一个戴着面帘的陌生身影,不解道:“他是谁?”   “没见过啊,他怎么能进到这里来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是是非阁的阁主。不过是非阁素来不参与各派间的纠纷,今日怎么要插手广云宗的事情?”   闻厌戴着面帘,嗓音又特意调整过,他在满堂探究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起身,撩起眼皮看向赵无为,微微一笑:“赵宗主,你没有说实话。”   赵无为看向这突然冒出来搅局的是非阁阁主,一时预料不出对方的意图,谨慎地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闻厌但笑不语,他一抬手,本来压着唐柏的弟子突觉一股无法反抗的内力袭来,手中不由自主就松了力度。   闻厌把人隔空扯了过来,唐柏本就破烂的上衣被他用内力一震彻底报废,现出了下面的狰狞伤口,最显眼的是靠近心口的那一处青黑掌印,在场修士大多数都和赵无为外出降妖伏魔过,见过广云宗宗主出手,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赵无为所修功法会留下的痕迹。   “这看起来不止是被关进牢中啊,哪怕是动私刑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怕是冲着一掌毙命去的吧?”闻厌慢悠悠地道,“堂堂广云宗的宗主暗地里对自己的弟子痛下杀手,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赵无为的神色几经变化,最终淡然道:“他与魔修勾结,隐瞒闻厌那魔头的行踪,此事广云宗上下都知晓,就算是清理门户,也容不得阁下置喙吧。”   “闻厌”二字响起时,唐柏摇摇欲坠的身影顿了顿,因为伤重而有些涣散的瞳孔颤了颤,再度回神。   他下意识想扭头去看背后抵着自己的人,但对方紧接着就是渡过来一阵真气,极其粗暴的冲破了他身上的噤声咒,强硬地把他一口气吊了起来。   “这样啊,那这位唐公子千辛万苦跑回来,就是为了被重新抓回去?好像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哦。”闻厌笑道,“我们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从知道赵无为真面目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对方提前隔绝了和外界的一切交流,唐柏无数次痛恨自己识人不清,却又已经于事无补。现在置身于大殿中,他顿时知道自己等了很久的机会来了。   唐柏果断地亮出了唐家的信物,虚弱的话音却掷地有声,字字泣血:“广云宗宗主赵无为贪图还魂草,灭我唐家满门,请诸位还我一个公道!”   喧嚣声在刹那要掀翻整座大殿。   这个指控太过耸人听闻,一瞬间已经没人在意这场本应继续下去的结契仪典。   “唐家?是承华山唐家?前段时间已经没听到过任何消息了,竟然是被广云宗偷偷藏了起来?”   “这信物我见过,竟然是真的!”   “赵无为假意收我为徒,随后以我和魔修勾结为名让宗内长老对我百般为难,他再趁机取得我的信任,从我口中得知还魂草的下落,事成之后便欲杀人灭口。”唐柏迎着众人目光,颤着嗓音一字一句道,“要不是我侥幸逃脱,永远也揭穿不了他的真面目!”   “胡说八道!你有何证据?!”赵无为横眉怒道,“唐家遭受横祸,你若早日言明身份我定会多关照于你,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你胡乱攀咬的理由!”   闻厌不嫌事大地加入进了两人的纷争中,条分缕析道:“证据就是你现在已经灵力枯竭了。还魂草并非百利而无一害,要以使用者的修为为代价,就算如此,很大几率也不能让人完全回到生前的样子,总会三魂残缺,神情麻木……唐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唐柏点头。   闻厌就笑了,隔空点了点那个本应要了唐柏的命的狰狞掌印:“赵宗主,你要杀人灭口便不能借别人之手,所有的修为都在这里用完了吧。你现在敢和我对一掌吗?可能广云宗刚入门的弟子都能打败你吧。”   “今日终归还是我的婚宴,喜堂之上动手实在胡闹,是非阁的阁主便是这般没有礼数吗?”赵无为直接绕开了这个问题,面色肃然道,“若阁下再故意为难,就别怪我要把阁下请出去了。”   但是在场那么多人,已经有从赵无为回避的态度中察觉到不对的人了,也跟着闻厌起身道:“赵宗主,唐家遗孤突然出现,又提出这般指控,着实是非同小可,传出去后必定会有损您的名声,现在自证清白岂不更好?”   然而赵无为仍旧不同意,再度牵起了自己道侣喜袍下的手,像所有爱侣一般,严正拒绝道:“我们能走到今日不容易,我并不想在结契大典上打打杀杀。”   他的话音刚落下,就响起一声嗤笑,闻厌道:“赵无为,你说这话的时候不心虚?人是死在你手中的,难道现在还要假惺惺地装深情吗?”   赵无为突然浑身一僵,这下是真的惊骇无比了,仿佛最大的秘密突然被人揭露,巨大的恐慌之下神情间便露出了一丝端倪。   闻厌就在这时突然出手,身法利索,转瞬就掠到赵无为身前。   那个蒙着盖头的身影仍旧从始至终都毫无动静,被闻厌顺势推到一边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引出这场大戏的唐柏早就被遗忘到了一边,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进展之顺利——而这一切都归功于眼前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是非阁阁主。   闻厌对上赵无为的时候,发现对方果然修为大跌,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笑了笑,直接拿手中的烟杆挡住了对方毫无威胁的拔剑,接着手腕一转,身侧骤然浮现出古老繁复的咒文,强硬地破开对方徒劳无功的抵抗,用搜魂术把所有人都带进了赵无为最想要掩盖的那段记忆中。   也是他直到今日才发现的,他和这人早有交集的过往。   ……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早年闻家曾是仙门中最负盛名的修仙世家,以一手炼丹术闻名于世。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突然销声匿迹了,关于闻家的记载也不知道被谁有意抹去。   而闻家除了以用毒制丹闻名,在当时同样广为流传的,是最小的一辈中还出了个根骨绝佳的天才。   这不像后来某些小门派的吹嘘,据说这位还未出世,闻家宅邸上方便经常有异象降临,昭示着这孩子的与众不同,让闻家上下早就对其寄予了厚望,甚至还一反常态,在还未出生时便已经起好了这孩子的表字。   景明,春和景明,万物生发,承载着家族所有的生机与希望。   然而这一切都在几年后戛然而止了。这位初次引气入道时,几乎整个闻家的人都来了,满怀期待中,却是看到了阴冷的魔气从那孩子身上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就完全笼罩在了闻家的上空,遮云蔽日,气势上甚至比一些恶行无数的魔修还要来得骇人。   众人瞬间脸色煞白,闻家家主更是当场拂袖而去——这时所有人才明白过来,根骨绝佳是不错,却是在修魔上根骨绝佳。   闻家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带领家族凌驾于所有宗门之上的天才,而不是一个人人喊打、生来不祥的魔修。   于是逢人便夸的天才一朝变成了难以启齿的耻辱。   赵无为第一次在闻家深冷的内宅中看到这位后来的闻小魔君时,正遇见他被人掀翻了面前的食盒,盛着菜肴的餐具滚了满地,而几个小男孩在他面前欢快地拍手叫好,路过的仆从都见怪不怪。   此后这类事情更是经常被赵无为撞见。   闻家那些前几年间因为资质远不如人而被忽视的其他小辈们,终于找到了发泄回来的办法,折腾起人来毫不留情,今日是故意把人的吃食洒了满地,明日便是把人推进池中,看着人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从水中爬出来,哈哈大笑。   还没有成人腰高的孩子,小小的一个,就和一只小猫没什么区别,在被家族抛弃前的那几年,也是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骤然面临恶意简直毫无还手之力,湿漉漉的眼睫可怜地垂着,五官已经能隐约见到日后极其漂亮清丽的轮廓,所以被欺负时流露出的神情也格外引人怜惜。   不过这些都是躲在暗处的观察了,赵无为和闻家的往来是隐蔽的,从未现于人前过,这位突然跌落云端的小少爷是何处境都轮不上他插手。   除了有一次,他的未婚妻子看到了。   “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   “婉清,别……”赵无为一下没把人拉住,段婉清说完就冲了上去。   闻家家主就在一旁漠然看着,不论是见人被欺负还是有人出手帮助都没有理会,只是对赵无为道:“我已经找好了办法,几日后广云宗的比试中定能让你拔得头筹。”   赵无为眼神一亮,激动的神色控制不住:“不是说炼出来的丹药效果不够,总差了最重要的一味主料吗?”   “以前是我思路太过于狭窄了,竟忘了炼丹的原料远不止这些。”闻家家主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的几个孩童身上,嘴角勾了勾,“……还可以是他。”   他?   对方脸上的阴沉让赵无为刹那间都心中一颤,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就见到了自己那正蹲在小孩身前轻声细语的未婚妻子,还有正垂着眉眼,神情有些瑟缩的小孩。   虽然如今被闻家抛弃,但在吃穿用度上闻家还不至于故意亏待。精工细致的衣衫衬着那精巧的五官,让人更像乖巧可爱的布偶娃娃,只是白净脸颊被弄得脏兮兮的,用那种柔软又无害的神情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每一个人时,就像某种矜贵的小动物,突然惨遭抛弃,仰着脸无助地为自己寻找着下一位主人。   赵无为在看到的那瞬,竟破天荒地生出了些许不忍,旁边的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语气波澜平淡道:“这是他该为闻家做的。”   “以他的根骨作引,炼出来的丹药可以让你在比试中修为一骑绝尘,但不会有任何人看出端倪……只是你当上宗主后,也不要忘了闻家。”   闻家家主的嗓音淡淡的,似解释,又似威胁。   开炉炼药的那日,闻家一早就闭门谢客,方圆百里内都下了任何人不得闯入的禁咒,赵无为寻了个其他人不会发现的地方远远地看着,能看到闻府中升起的一缕浅浅丹火,落在赵无为眼中,似乎都染上了些许血色。   但他不后悔。   他已经为这个宗主之位筹谋多时,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同样让他有些头疼的是,婉清,他深爱的伴侣,最近与他的争吵却越来越多了,竟说他的行事越来越让人害怕。   所以今日他没再带上她过来。   可是看着看着,赵无为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因为闻府的火光越来越明显,已经绝非炼丹会产生的动静。   很快那无形的禁制也摇摇欲坠了,赵无为顿时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第一时间就往闻府跑,尚离得很远,就已经看到了整座闻府都被浸泡在火海中,正在燃烧的大火便是闻家那独一无二的用来炼丹的灵焰,除了闻家的人外,无法轻易被扑灭。   赵无为顿时极度地恐慌起来,不是因为闻家的飞来横祸,更主要是为了明日广云宗就要开始的比试,他已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闻家家主对他的承诺中。   不顾灼烧着的火焰,赵无为冲进火场中,却看到了满地的尸首,面上皆是强烈的不可置信,还有满溢得要滴出来的恐惧。   像是炼丹过程中突然出了差错,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尽数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赵无为紧接着在丹炉旁找到了已经不成人形的闻家家主。   丹炉除了一片焦黑外,再没有留下其他东西,这无疑比闻家的这场大火还要让赵无为恐惧一万倍。   他拼命地摇晃对方衣襟,急迫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对方的瞳孔都已经涣散了,嗓音嘶哑泣血:“跑,跑了……”   跑了?谁跑了?赵无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是那个今日本应消失在炉火中,生带不祥的小孩。   闻家家主艰难地抬起手来指了个方向,便不明不白地断了气,赵无为当即就传音给自己的亲信,让他们立即沿着这个方向去追捕。   然而赵无为知道就算后面能把人抓回来,一切也都晚了。广云宗的比试明日就要开始,除非现在就能找到根骨合适的引子来炼丹,否则根本来不及。   极度的愤怒随着火光在赵无为心中升起,混杂着功亏一篑的强烈挫败,快要把赵无为逼疯。   段婉清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闻家的禁制还没有完全失效,因为赵无为的原因她才能不受阻碍地进来。   满目不祥的气息和血腥气让她瞬间皱起了眉,她联想起最近赵无为已经越来越让人心惊的作风,直觉这肯定有古怪。   “别说了!”赵无为本就满心烦躁,自己的伴侣还要在一旁质问,更让他接近暴怒的边缘。   “好,那我自己查。”段婉清道,看着赵无为的眼神满是难过和失望,“我最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这个宗主之位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下毒,暗害,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   段婉清的话一下子让赵无为警醒。   他想,是啊,她知道自己那么多事情,和闻家的勾结迟早也会被她发现,与其后面既失了宗主之位,还要面对无穷无尽的诘难,不如……   他差点忘了,其实婉清的根骨也远在自己之上。   趁着结界消散的最后一点时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众人发现之前,熄灭了的丹炉重新被人升起了火,年轻女子凄厉的尖叫毫无征兆地响起,回荡在火场的上空,令人毛骨悚然。   赵无为被人用搜魂术强行提取出来的记忆进行到这里,有些人已经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皮肉活生生被炉火烧焦的臭味似乎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鼻尖,再次看向如今一身喜袍、以广云宗宗主身份立在大殿之上的赵无为时,甚至都会让人恶心。   古朴繁复的漆黑咒文从身边散去,闻厌收回手,从搜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赵无为跌倒在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身影,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了端倪,隐约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往事如此清楚。   对方弯了下眼睛,在一众鸦雀无声中毫不在意地抬手揭下了面帘,露出在场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漂亮面容。   赵无为记忆中那柔弱无助的小孩和眼前这位凶名远播的魔头重合,在众人心中掀起无声的巨浪。   闻厌往下垂了下眼睫,轻轻笑道:“别来无恙,赵宗主。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我们之间还有如此渊源。” 第51章   赵无为满头冷汗, 搜魂带来的剧痛在体内还未散去,扭曲的恨意又让他双目圆睁,目光快要在闻厌身上盯出个洞来。   他当上广云宗宗主的第一件事, 就是压下了有关闻家的一切记载,把自己怎么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肮脏不堪严丝合缝地一一掩盖好。   他后来并没有放弃过寻找闻家的那个小孩,特别是成为广云宗的宗主后, 他无数次会从梦中惊醒,尖利的叫声混杂着热度惊人的火焰经常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哪怕是醒来后也迟迟无法摆脱。   他不敢细想, 只能无数次发誓等抓到那小孩后一定要把人碎尸万段,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可非常让人不解的是,他所有的亲信后来都无功而返,告诉他完全没发现对方的踪迹。而那段时间各门派又在围剿贺峋,他抽不出那么多空来继续,便只能无奈地不了了之。   再次见到闻厌时,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赵无为心中翻涌着何等的滔天恨意。   可是他下不了手了。   多年未见, 当年那个柔弱的孩子抽条长高了不少, 亦步亦趋地跟在贺峋身后。   经过贺峋手段强硬的一番血洗,仙门和魔域已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和,两者之间时有要坐在一处洽谈的时候。   而贺峋似乎毫不避讳自己对小徒弟的偏爱,无论去到哪里,身边都会跟着另一道身影, 从小小一只长到有贺峋的胸口高, 任何机密的事宜贺峋都没有刻意让人回避过, 坦坦荡荡地向所有人昭示他毫无保留的爱重。   虽然也有传言说私下里两人不合, 但明面上贺峋对人宝贝得很,不存在什么为了不引人注意就低调行事, 故意让人受委屈。   毕竟当实力强到任何人都无法撼动时,偏爱便不会再成为所谓的软肋。在这种情况下,赵无为明知自己最痛恨的人在何处,却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下手。   在他鞭长莫及的地方,赵无为不得不承认,这个从大火中活下来的孩子被养得很好,精致秀雅的五官完全长开了,和他第一次见人就预料到的那般漂亮夺目。   以前闻家炼出的丹药随意拿出一颗来都千金难求,世代积累下的灵石珍宝多得难以想象,闻厌已经适应这种锦绣堆中的生活,但没想到换了个环境,已经刻进了骨子里的养尊处优竟被人娇惯得变本加厉,赵无为曾留意过两人相处时贺峋各种细节上对自己徒弟的照顾,简直纵容得让人乍舌。   但除此之外,赵无为觉得人好像也有些长歪了,和小时候那个柔软无助的模样不太像了。   虽然那人大多数时候仍旧顶着一副柔软无害的神情,但下一刻的抽刀利索得让人难以置信,被温热的鲜血溅了满身时,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眸都没泛起一丝波动,甚至嘴角还会弯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弧度。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跟着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所以很多人都以为这又是一个和贺峋一样天生人情冷漠的怪物。   赵无为在听到这些的时候总会有种诡异的安心感,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恨意更有名目一些,这样他才能将所有的源头都推到这个本该一早就消失在火海中的祸害身上。   回忆和现实交叠,赵无为跌坐在地,喃喃低语着:“闻景明……”   闻厌无言地和人对视一会儿,蹲下身去听对方想说些什么。   赵无为看着近在眼前的人,神情复杂地静默了片刻,猝然目露凶光,摸出怀中的短刃就向人扎去。   手臂因为颤抖失了准头,本是冲着人胸口去的不小心落到了腰间,可是又出乎赵无为意料的,闻厌似乎躲闪不及,腰侧的衣料上竟真的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让人脸上闪过几分痛楚神色。   赵无为大喜过望,举刀再落,可是其他人已经反应过来了。   唐柏一把夺下了赵无为手中的凶器。   刚才的这段回忆让他看得心火翻涌,而赵无为的这一刀更是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修为不济的赵无为转瞬就被死死按在了地上,闻厌被人第一时间从赵无为身边拉走,扶着往远离赵无为的地方走去。   搀扶着他的广云宗弟子似乎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如此轻柔地对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闻小魔君。   分明上一次在同样的大殿中与人相见,还是对方行事张狂地纵火烧殿,当时那一幕甚至成了不少广云宗弟子的心理阴影。   而他现在非但对人提不起任何一丝怨恨,还升起了一种类似保护欲的情绪,尤其是他偏头看去时,闻厌微低着头,颊边有几缕碎发散落,挡住了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那垂下的浓密眼睫,无声地掩盖住眼眸中的所有情绪。   那广云宗的弟子觉得眼前人此时应该是极其难过的。这只要换位想想——如果是他有着如此凄楚的往事,想必连每次提及都痛苦不堪,如今突然被揭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异于被迫重温了一遍那痛不欲生的过往。   可更让人看得心中发酸的是,即便如此,那人的嘴角也微微弯着,宛如在摇摇欲坠地抵抗着巨大的伤痛。   下一瞬,这些猜测都得到了证实,只见闻厌抬起头来,眉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哀伤,被扶着坐下时,还轻轻笑了笑,道了声谢。   赵无为的那一刀似乎对他造成的影响不小,闻厌的脸色有些发白,秾丽夺目的五官失了血色,却又在此刻迸发出破碎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这幅神情下没有人会不为之所动,那广云宗弟子和人说话都嗓音都放轻了,小心翼翼地看着人染血的腰侧,手中拿着止血的伤药不知从何下手:“闻阁主,你的伤……”   闻厌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对方的手,接过对方手中的药膏,看着对方的眼睛柔声道:“谢谢你,我自己来就好。”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广云宗上下都脸上无光。   赵无为已经被人架了起来。他的灵力枯竭,神识也在闻厌施展的搜魂术中受损,现在广云宗随便来两位内门弟子都能毫不费力地把他制住。   广云宗的长老来到他身前,于众目睽睽之下扯下了他悬于腰间的掌门信印。   “不——”赵无为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鹤发长须的长老常年在宗内闭关清修,平素在宗内威望极高。   他垂眼看在挣扎中变得形容狼狈的男人,神情冷肃:“当年我就劝宗主不能仅凭一场比试的修为定下继任的人选,可惜当时宗内动荡,急需确立下一任宗主稳定人心,才让你这般伪善无耻之徒有了可乘之机。”   “怎么会变成这样……”赵无为失魂落魄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长老身上,畏缩哆嗦着一个个滑过面前众人唾弃气愤的面容,然后落在了此前早就被闻厌推离纷争中心的段婉清身上。   不,其实严格意义上的段婉清早就已经消散在了炉火之中,骨肉都被融进了那枚丹药里,铺就在他获得宗主之位的道路上。   现在红盖头下的是东拼西凑起来的肢体,□□之中禁锢着旧人的几分灵魂。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赵无为突然怒喝起来,目眦欲裂,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被众人隔绝在身后的闻厌,嘶吼道,“如果不是你,现在宗主之位是我的,婉清也是我的——”   手杖带着灵力打在身上,顿时让赵无为惨叫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你还要执迷不悟吗?”长老的话毫不留情,戳穿赵无为最不愿面对的真相,“此事与闻公子有何干系?你自己种下的恶果,却连面对都不敢吗?”   “罢了,像你这般罪孽深重的,与你说再多都是枉费唇舌。”长老一甩袖,面向众人道,“广云宗出了如此败类,让诸位道友见笑了,今日便到此结束吧,赵无为罪行累累,无可抵赖,即刻押入地牢,三日后举行会审,唐家一事广云宗也会彻查到底,还唐道友一个公道。”   目光落在默默立在角落里蒙着盖头的身影上时,长老的眼中划过不忍。   他道:“明日清晨便举行法事,超度婉清姑娘吧。”   此事便暂时落下帷幕了,观礼的宾客尽皆唏嘘不已。   “闻公子。”闻厌抬头,就看到广云宗那不苟言笑的长老走到了自己身前,看着自己时头回现出接近和蔼的神色,“你的伤怎么样了?”   闻厌正要开口,就见眼前人突然浑身一颤,他预感到不对,刚伸手搀住对方栽倒的身体,便被黑红的血染红了胸前的布料。   长老睁着眼,转瞬没了气息。   闻厌眉心一跳,在周围人的惊呼中搭上对方腕间脉搏。   下一瞬,余光中亮起寒芒,又被飞扑过来的人影撞开,霎时传来利刃扎进皮肉的闷响。   “楼主!”周则挡在他上方,背上的伤让他满头冷汗,但看到闻厌腰间染血的伤口时,神情更加愧疚,好像比自己受了伤还痛苦,“对不起,是属下来迟了。”   闻厌越过周则看去,发现是刚才还对他轻声细语的广云宗弟子也毫无征兆地拔刀相向,甚至还拼上了所有修为,分明是冲着一招置人于死地的意图去的。   放在以往这种行为闻厌不会惊讶,但今日是绝不应该出现的——在众人看到了赵无为记忆中他的过往、又还被对方所伤后。   事实也正是如此,闻厌对上的是一双空洞的眼睛。   闻厌一把将挡在面前的下属推开,抽出烟斗扬手一挡,剑尖和烟杆相撞,迸射出灵流与魔气交织的刺眼亮光。   那弟子霎时被反扑过来的魔气劈晕了,闻厌手一翻同样探向了那人的经脉,发现脉象间已被不属于他自己的某种陌生气息掌控,和那长老的情况一模一样。   “是蛊虫。”闻厌轻声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殿中所有的广云宗修士身形齐齐一顿,眸光黯淡下来,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动作,沉默而顺从地望向驱动蛊虫的人。   赵无为吐掉口中的血沫,裂开嘴唇,嗓音嘶哑阴沉:“我怎么可能会没有任何准备呢?你们也太小看我了。”   闻家的那场大火时常会在他的脑中浮现,就和他思考若有一朝事发该怎么办一样频繁,平日接触里悄无声息融进广云宗上下的蛊虫便是他的最后一层底牌,能够在半个时辰内让所有人听命于他。   闻厌脸上一直维持的平静终于挂不住了,他看了一圈,都是无一幸免的广云宗修士,神情震惊,眼中甚至都带上了一片茫然神色。   “其实应该我才是魔修来着……”闻小魔君简直快要怀疑自己了,这不是他对付山海楼里那群人的办法吗?赵无为到底是在当仙门宗主还是魔域魔君?   观礼的宾客已经散了大半,剩下的没想到自己只是晚走一步,就像掉进了魔窟里——甚至比在魔窟里还棘手,对上突然失了神智的相熟道友,没有人能完全放开手脚,抵挡得异常艰难。   周则挣扎着爬起来,后背的剑伤鲜血如泉涌,闻厌感觉对方随时都要背过气去,眼不见心不烦地把还要挡自己前面的人往旁边推,甩袖震飞了几个围过来的修士。   他扭头对周则道:“附近没有人的地方在哪里?带路。”   周则都已经做好了在此血战的准备,听了闻厌的话一愣,然后就被对方翻了个白眼:“能躲着什么不躲?难道你指望我一人对上整个广云宗吗?”   “哪里跑?!”然而赵无为转瞬就追到身后,操纵着中了蛊虫的修士拔剑把两人拦了下来。   闻厌不得不停住了脚。   “自欺欺人也要有个度。”闻厌的目光落在远处那安静站立着的身影,对赵无为道,“你总是针对我有何用处?要不你去问问,看她是恨你还是恨我?”   闻厌一句话就把赵无为定在了原处。   “我大费周章夺来还魂草,就是为了让她回到我身边,婉清她不会恨我的。”赵无为口中信誓旦旦地解释,眼神却飘忽着,整个人已经隐隐有些疯疯癫癫了。   他不敢回头看那道默默立在自己身后的人影,眼中闪着不正常的光,完全陷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喃喃道:“我对不起她,但我也是不得已,我已经忏悔了那么多年,难道还不够吗?要不是你,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凭什么……”   赵无为突然暴怒,爆发出非同寻常的力量,一个箭步冲到闻厌面前扯着人衣服,怨毒地狞笑道:“幸好苍天有眼,你爱的人也死了,这就叫报应哈哈哈!”   周则从旁边狠狠给了人一拳,怒道:“离我们楼主远点!”   赵无为再次被打得跌坐在地,看到满面怒容的周则时一愣,眉间闪过几分阴沉:“难道你忘了你是谁的人了吗?从一开始你就是我派去这祸害身边的卧底,周明正,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周则的脸色瞬间白了,话音落下的刹那,体内赵无为给他下的蛊虫同样发作起来,伴随着背后的剑伤,让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但他第一时间却是急切地对闻厌道:“楼主,属下发誓,从未做过背叛楼主之事!”   赵无为抓着身边傀儡的手站起,见到这一幕神情极其意外,没想到周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都敢公然背叛,从鼻腔中重重地呼出口气来,冷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你在魔域待了十年,怎么会什么事都做不成?”   赵无为看着闻厌,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这张脸真是祸害,就连我的人都愿意倒向你……呵呵,不过你今日好歹是走不出广云宗了。”   赵无为的话音中杀意腾腾,闻厌却毫不在意,看着再度向自己围过来的修士,都不急着找地方躲起来暂避锋芒,甚至还心情愉悦地笑了笑——他感觉到了某个远在山海楼的气息正在往广云宗迅速靠近,久违却又极度熟悉。   闻厌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赵无为和周则皆是一愣。   或许是感知到某人即将到来,闻厌在这种情况下,脑中闪过了自己刚从贺峋手中接过山海楼部分事务时的事情。   虽然是贺峋唯一的徒弟,但闻厌最开始试着掌权时,还是太过于生疏,魔修又惯会欺软怕硬,刚看出闻厌有些焦头烂额的苗头,就直接给他们的小少主来了场刺杀。   ……是贺峋握着他的手把长剑捅进了最后一人的胸膛。   “疼吗?”贺峋问。   他原本是弯腰替人清理着指节上的血迹,但发现自己徒弟抖得实在太厉害了,只能牵着闻厌的手把人揽进怀中,顺了顺怀中人的脊背,温声道:“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吗?”   闻厌从贺峋的臂弯中看向组织了这场刺杀的魔修的尸体,语气不解:“我知道他有问题,已经在尽力防着他了。”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用他呢?”   “……”   贺峋就笑着叹了口气:“厌厌,为师教过你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闻厌沉默了一会儿,神情似有所悟,但很快又想到了新的问题:“可如果人手不够,我实在想用一个人,不过他的立场又摇摇摆不定,要怎么办?”   “那便赌一把。”闻厌听到自己师尊这样道。   贺峋的语气轻飘飘的,又带着某种鼓动性的意味,于是让闻厌也有些分不清自己此刻的颤栗是疼痛的遗留,还是他本能中对刺激与兴奋的追寻。   赵无为反应过来了,语气阴沉道:“不愧是贺峋的徒弟,学得一手玩弄人心的好本事。”   赵无为已经发现了,无论如何,他在口头上都从闻厌这里讨不得好。   凭他一人无法长时间的操纵蛊虫,趁着现在一切还在掌控中,赵无为决定不再和闻厌浪费时间了,他做了个手势,凌厉的攻势便从四面八方直冲闻厌而来。   一片混乱中,闻厌听到有人叫了自己一声,他抽空转头看去,就见唐柏正打开了某处角落中的机括,拉着他一起躲了进去。   赵无为气急败坏的叫骂霎时被挡在了外面,唐柏仍有些忧心道:“这里只能暂时撑一会儿,迟早还是会被赵无为破开机关。”   “足够了。”闻厌道,“赵无为的蛊虫生效不了那么久,只要躲过了这一阵就好办了。”   他去看被自己顺手拖进来的周则,这人从刚才开始就神情僵硬,好像对外界都没了反应,麻木地任他动作。   闻厌蹙起眉:“你怎么了?”   现在他可没这耐性带着个拖油瓶到处走。   周则怔愣了片刻,突然对闻厌道:“楼主,我的伤是不是很重?”   闻厌“嗯”了一声:“主要是赵无为给你下的蛊有些棘手,放心,死不了。”   周则看着闻厌,语气却有些心灰意冷道:“楼主,您别管我了,如果我今日死在这里,是不是就……”   “……”   闻厌动作一顿,眼中瞬间浮现出审视和疏离,淡声道:“我以为你不在山海楼的那段时间里已经把坏掉的脑子修好了。”   “可是贺峋不就是这样的吗?”心绪激荡下,周则破天荒地冲闻厌道,“这十年间要不是他死了,您怎么会对他念念不忘?!”   要不是看在这人真的要死了的份上,闻厌绝对会给这人的脑袋开个瓢,看看里面还藏了多少水。   “你当我是什么?难道谁死在我面前我就会喜欢上谁吗?”   闻厌烦得不行,脱口而出后却整个人一顿,顿觉失言,余光瞥到周则有些激动起来的神色,喝道:“闭嘴!”   唐柏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只听明白了贺峋这个名字。   他控制不住地在意对方的过往,又有些惋惜对方后来遇上的是这般性情扭曲的魔头,不然现在也不会堕入魔道。   “我为什么要归依正道?”闻厌反问他。   唐柏放柔了语气,或者说在赵无为的回忆中看到了这位闻小魔君的过往后,几乎没有人会狠得下心对他恶语相向。   唐柏道:“景明,就算生来便是魔修也代表不了什么,你不要自暴自弃,趁着现在还没有犯下罪业,及时回归正道还来得及,所有人都会接受你的。过去是闻家有愧于你,幸好突然起了场大火……”   “幸好?”闻厌打断了唐柏的话,脸上露出个有些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这可不是幸好。”   “你还没发现吗?”他对唐柏道,“自从我从万宝宫救了你后,你就对我抱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哪怕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后,你也无比希望我能够和你寄托了所有希望的那个模样一样,所以每当你发现我不符合你预期的一面时就会生气难过,但是事后又后悔。”   “我不知道你累不累,但我已经有些厌烦了。”闻厌道,“我早就已经跟你说过我们不是一类人,你还想抓着每一点蛛丝马迹,说我本性良善,劝我回正道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劝你尽早放弃,我既然能救你,自然也会杀你,你最好不要真的让我耐心耗尽走到那一步。”   “……”   唐柏憋了很久才挤出来一句话:“可是你愿意跟着贺峋,不也是因为他后来救了你吗?”   听人这样说,闻厌垂了下眼,低笑一声:“他确实救了我,也教了我很多,不过……”   闻厌突然换了个话题:“其实赵无为记忆中的并不是事情的全部,我这里还有一些他都不知道的东西,想听吗?”   唐柏眼角一跳,预感到了什么,心脏疯狂鼓动起来。   “虽然事实差不多就是赵无为看到的那样,不过他把我的生活想得也太凄惨了些。”   “每次有人要来找我麻烦的时候,我都会很困惑,我只是根骨适合修魔,不是没有任何法力,难道他们觉得我没有还手之力吗?总是被人为难也很烦的,所以在没有人的时候,我会特意提醒一下他们。”   闻厌被唐柏的表情逗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放心,我很讲道理的,都没弄出人命过。一般情况下,要么是把饭碗踹了,让人一粒粒舔干净,要么是给人脖子上栓根绳扔水里,淹得差不多了再拉上来……反正都是挑他们喜欢的做,成效不错,一般人被提醒了之后就不会再找我麻烦,但架不住蠢货源源不断,让我都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等知道要拿我去炼丹,我就决定要离开离开闻家了。”闻厌笑了笑,“只是离开前觉得还是要留下些什么,不然总感觉太亏了。”   “啊,你好像猜到了,没错,那把火是我放的。”   “很奇怪?可谁会防着一个孩子呀,或者说本来就是要扔进丹炉里的原料……所以等到火大起来后就来不及咯。”   闻厌笑容甜蜜,漂亮的眼眸弯成一对浅浅的月牙:“人们就喜欢看这种故事,不是吗?位高权重者道貌岸然,坏事做尽的恶人却有着凄惨的往事,最后坏人洗心革面,幡然悔悟。”   “赵无为太适合去演这种戏文了,只可惜我这坏人却有些不太配合,还是做不到和话本子上的一模一样。”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闻厌嗓音轻快地对唐柏道,“我很满意现在的日子。”   ……和身边的人。   为什么都觉得是贺峋影响了他呢?   闻厌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从本质上就是一样的。   一样的冷漠、扭曲,坏到了骨子里。   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比他们更契合彼此。   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变态、天造地设的一对坏胚。 第52章   “故事讲完了, 唐兄,你还满意吗?”   唐柏仍在愣神,久久不能平复。   周则已经陷入了和体内蛊虫的抗衡中, 另外两人说到后面时他都已经意识模糊,没有力气再像刚才一样和闻厌呛声,狭小的空间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闻厌伸了个懒腰, 站起身,先转到周则那边看了眼,又估摸着赵无为会破门而入的时间, 踱步去研究开门的机括。   隔着厚重的石墙,已经有沉闷的撞击声传来,闻厌啧了一声,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足够好运到能够完美躲过最棘手的这段时间,不得不打起精神,手搭在了软剑上,身侧隐隐有魔气环绕, 做好时刻对上一群修士的准备。   “我还是非常感激你。”唐柏盯着闻厌半天, 突然道。   这让闻厌分了点注意力过去。   “我今日能来到殿上,一路上全靠周则暗中相助,我知道他是你安排的。”唐柏眼底痛苦和懊悔交织,“其实要是我一开始相信你,就不会被赵无为骗那么久了。”   唐柏发现自己对上闻厌时总是歉疚居多, 他经常想在事后弥补, 可眼前人太过出众, 除了苍白的言语, 他能做的实在少得让人绝望。   “景明,你还有伤在身, 等会赵无为破开这里后我会尽力和他周旋的,你抓紧时间快跑,只要等蛊虫的时效过了他就没有威胁了……呃。”他眼睁睁地看着闻厌在他面前活动了下筋骨,动作轻松,不见任何受伤后的阻滞感。   闻厌顺着唐柏的目光低头看了下自己腰侧,恍然道:“忘了告诉你,赵无为那刀没伤到我。”   “那你怎么……”   闻厌歪了下头,对人笑道:“即兴发挥了一下,不见点血怎么更加符合这个剧本呢?”   说出来的话气死人不偿命,但嘴角勾勒出的笑容又很可爱,非常招人喜欢——哪怕知道了这具美丽的皮囊下是何底色,也提不起任何负面情绪。   唐柏语塞,下一瞬面前的墙体轰然碎裂,强劲气流伴着冷冽杀意直冲面门。   唐柏拿着自己的佩剑就率先迎上了对面的攻势,但赵无为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所剩时间不多了,绕过他目标明确地直指闻厌。   闻厌看着一群来势汹汹的修士,有些头疼。   他运起身法,便轻盈地落到了几丈外,可刚落地站稳,除了身后追来的,又有修士接连从门外闯入,眼神麻木,毫无感情地向他攻来。   闻厌劈手夺过距离自己最近一人的剑,比了个剑法的起手式,锐利的锋芒中,阴冷强势的魔气霎时以他为原点往外扩散,把所有近身的修士统统震飞。   周身短暂空了一瞬,闻厌随手挽了个剑花,抬眼准备迎来下一场时,某种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倏然从殿外一点点爬了进来,宛如湿滑粘腻的池沼,悄无声息地把人拖进了深渊之中,就连被蛊虫操纵着的修士也浑身一僵,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是谁来了?”混杂着不安的低语响起。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来人修为上的绝对压制,甚至让人根本提不起逃跑的想法。   瞬间凝固起来的氛围中,先传入众人耳中的却是来人口中随意哼着的调子,穿过外面未知的危险在众人耳畔响起,于这种情况下透着十足十的怪异。   平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靠近殿门的方向接连传来锐器入体的闷响,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刚被操纵来到殿外的广云宗修士一声未吭,直接接连倒下。   然后来人的衣袂一角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玄色滚着金线的布料浸满了血,沉甸甸地在地上拖过一条蜿蜒的血痕。   哼着的调子停了,那张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出现在仙门众人噩梦中的脸久违地现于人前,笑道:“诸位,许久未见了。”   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贺峋!贺峋来了!”   有个广云宗弟子拖着胸前的血口,跌跌撞撞地从殿外跑来,气还没喘匀,就看到了殿内的景象——他们宗主神色癫狂,身边站着熟悉的师兄师姐,却尽皆神情木然,然后他后知后觉地一愣,被贺峋吓得一片空白的脑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记得见到贺峋前自己在做什么。   贺峋口中对众人打着招呼,眼神却直直地落在了层层修士包围后的闻厌身上。   剑尖在感受到熟悉气息的那刻便已经垂落,闻厌隔着人群和那个修长身影对视,发现只不过一段时间未见,当那熟悉的眉眼出现在眼前时,心中累积的情绪竟已经沸反盈天。   然后闻厌轻轻别开了眼,在众人的视线中,像是仅仅和人短暂对视了一瞬。   可是贺峋却径直向他走来。   原本围着闻厌的修士似乎感觉到了强有力的威胁,有几个调转了身持剑攻向贺峋,贺峋连眼都没抬,顺手挡住来人的长剑,转了个头,悉数没入对方体内。   动作干净利落,期间的狠意让人一下就回想起了这人孤身一人一个个宗门杀过去的景象。   “等等……”有人发现了端倪,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   只见倒在地上的修士抽搐了一下,吐出一口血来,接着眼神一颤,竟从迷茫转向清明,还没到蛊虫失效的时间就自行恢复了意识。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是赵无为算准了他们不敢下重手,才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要不是被贺峋启发,所有人都还要蒙在鼓里。   局面很快被控制住,可是制住了个赵无为,又来了个更让人捉摸不透的贺峋,所有人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广云宗修士清醒过来后的第一时间就找人把赵无为押往地牢深处,然后都顾不上处理身上的伤口,转头道:“贺楼主……嗯?人呢?”   贺峋悄无声息不见了,连带着闻厌也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想到他们要找的人就在一墙之隔。   广云宗的大殿有不少直通宗内其他地方的密道,有些年岁已久失修了,道路被阻断,成了一个天然的密室。   “厌厌。”贺峋站在几步远的距离外叫他。   “怎么每次一离开为师你就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贺峋笑着叹了口气,语气听起来和风细雨的,还打趣道,“玩脱了?”   鲜活的,不再是这段时间以来总会随时随地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单薄影子,只要一抬手就能获得来自对方的拥抱。   不过闻厌没动,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抱怨道:“那个赵无为也太无耻了,我都没做到他那种程度。”   闻厌看起来神色如常,但自见到这人起,心脏就像过电般越跳越快,让他整个人像是被人为劈成了两半,一半在神情自若地和人交谈,另一半的心思却已经在疯狂地游走,他知道贺峋在和他说着广云宗内发生的事,但完全听不进去贺峋说了什么,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对方开合着的嘴唇上。   这一刻闻厌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接近愤怒的情绪——这人怎么能表现得如此毫无波动?难道带他进来避开众人耳目就是为了一直和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这点异常还是被发现了,贺峋从善如流地住了嘴。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厌厌不想我吗?”贺峋朝他伸手,笑了笑,轻声哄道,“过来给师尊抱一下?”   刚露出苗头的烦躁被对方一句话就打了回去,闻厌看着就连拥抱都变得如此克制温和的人,一愣神,随后属于两人间的某种默契让他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闻厌似乎听到了贺峋说,厌厌,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难道一刻都没有想起过我?你还没有认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吗?我可以压抑我的本性,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我爱你……可你敢承认你爱我吗?   那双幽深黑眸弯起的弧度很好看,盛着光落在他身上时,就和这人曾一遍遍在他耳边诉说过的爱意别无二致,温柔中包裹着极致的偏执和扭曲,只要胆敢靠近,就会被拉着一起坠入无可回寰的深渊之中。   贺峋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像是在等他做出选择。   是选择接受一个温情的拥抱,还是……   闻厌抽出了缠在腰间的软剑,抬手扔到了一旁,然后向贺峋走去。   短短几步距离,他又从身上摸出了各式各样的暗器,银针、飞镖、刀片……丁零当啷地接连被他扔到脚下,上面淬的毒在灯火的笼罩下泛着美丽而妖异的色泽。   最后他站在贺峋面前,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筹码。   闻厌脚步一转,就把人抵在了墙上。   贺峋张开的手接了个空,眼底的笑意却更大了,低头看着自己徒弟,纵容地笑。   贺峋说:“我爱你。”   语气缱绻,已经不厌其烦地在人耳边说了千百遍。   闻厌抬手勾上了贺峋的脖子,目光相接时,两人相似的黑眸中闪着同样灼热的光。   “嗯。”闻厌应了一声,道,“我也爱你。” 第53章   半废弃的密道中光线昏暗, 灯芯跳了一下,让投在两道身影上的光闪了闪,又被人直接忽略。   感官过载, 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唇齿间的激烈纠缠,大脑中氧气被迅速消耗, 没一会儿就晕乎乎的,艰难回神时,闻厌发现被抵在墙上的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自己。   似乎是他们两人毫无征兆的消失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 寻找他们的动静越来越大,嘈杂的人声就连厚重的墙壁都挡不住,直接往耳朵里钻,让闻厌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从唇边泄出的喘息。   然而贺峋所想应该和他背道而驰,亲吻激烈得简直像是撕咬,闻厌一开始还勾着人脖子,逐渐也有些发软, 手臂无力地滑了下来, 软绵绵地在人背后挠了挠,在贺峋捉住他的手腕时,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挣开。   贺峋的眉间掠过些许几不可察的阴霾,然而下一刻, 闻厌的指尖就挤进了他的指缝中, 非常主动地和人十指相扣。   这就像碰到了某个机关, 贺峋的动作陡然剧烈起来。闻厌觉得眼前人越发带着要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粗暴, 相扣的十指被牵着按在了墙上,另一只手掰着他的下巴, 固定住他有些下意识的躲闪。   闻厌仰着脸,纤长浓密的眼睫半睁半闭,随着对方的动作被撬出越来越明显的声音,半掩着的眼眸中满是雾蒙蒙的水光。   微凉的温度正从他的颌骨往下滑去,激起阵阵战栗,在对方咬上颈侧的时候,闻厌抖了一下,恰好将腰身送到贺峋掌下,半干的血迹还透着轻微湿意,碰上了贺峋的手指,然后感觉到那把自己掐在掌中的手一松,不引人注意地放缓了动作。   闻厌的眼睫上挂着湿重的水汽,仰脸看贺峋的神色。   贺峋问道:“这次又是怎么弄的?”   语气透着压抑的低沉,不出意料地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浓重的阴霾,这在以往通常昭示着自己师尊明晃晃的不悦。   有了另一层面的关系后,闻厌知道对方一向都不喜欢在自己身上看到其他人的痕迹。哪怕在他身上出现的只会是和别人交手时留下的或大或小的伤口。   过去他把这全都归结于对方极致到变态的独占欲,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一旦他察觉出对方身上的低气压时,刻在骨髓中的危险预感就已经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分毫。   没有人在这时候还有胆子去触贺峋霉头的,就算闻厌已经待在自己师尊身边很久了也没有改变。   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好像还忽略了另一层面的含义。   滚到口边的解释被他咽了回去,闻厌的眼神一动,道:“之前不小心被赵无为捅了一下。”   果不其然,贺峋的周身低气压似乎更明显了,搭在他腰上的手霎时收紧,却又刻意避开了伤口边缘。   对方隐晦的生气似乎在刚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浮现在眼眸中了,但是被和风细雨的笑意掩盖着,经过刚才的酝酿后,反而席卷得更加猛烈。   “怎么不提前传信来山海楼?”贺峋问。   其实徒弟身上的伤不会严重到哪里去,贺峋非常清楚这一点。在兰城把人放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闻厌身上留下了一道护身符,只要人遇到致命的危险就会自动触发,为的就是怕自己那怕疼怕得要死又爱玩的徒弟一不小心就把他自己搭进去了。   一直以来这道符咒都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刚才起了些许波动,让他来到广云宗,却出乎意料地见到了又受了伤的徒弟。   闻厌不知道贺峋留下的护身符,但他明白对方生气的点在哪里。   他扬起脖子,凑上前去亲了亲贺峋的唇角,对方没有拒绝,但在他企图更进一步时,又被人按着后颈往后拎开了些许。   闻厌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迎着贺峋沉沉目光,眸中神色闪烁,最终定格成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问贺峋道:“师尊为什么总是不高兴看到我身上有伤?”   闻厌动了动手,和人相扣着的手移到了腰侧那块血迹的上方,即将按上去时,另一道力度从贺峋的手上传来,止住了他的动作。   闻厌的眼中瞬间浮现出了些许坏事得逞的意味,在墙壁和对方身体构成的狭小空间中歪了歪头,眉眼带笑:“师尊会心疼吗?”   “……”   贺峋眉间积聚的淡淡冷意还没散去,视线落在笑得明目张胆的徒弟身上,对方眼角眉梢间流露出来的神情非常勾人,像是恃宠而骄,让人明知道他的算盘,还是会心中发软,无条件地顺着他。   贺峋静默片刻,笑了,坦率道:“是。”   闻厌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他愉悦地又仰起脸亲了亲贺峋的下巴:“那师尊等会儿可不能生气。”   贺峋从鼻腔里疑惑地嗯了一声,看着自己徒弟随意施了个洁净术把衣服上的血迹弄没了,抓着他的手就摸了上去。   掌下的肌肤光滑细腻,没有一丝受伤的痕迹。   “惊喜吗?”闻厌笑得眉眼弯弯,还非常狡猾地先给他扣了个帽子,“开个玩笑,师尊可不能玩不起哦。”   很像贺峋每次起了坏心思吓唬徒弟时的语气,现在被胆子大了的某人学了个十成十,还不能报复回去,不然就成了徒弟口中的小气鬼。   贺峋盯着他看了片刻,最后叹口气,确实非常有气度地没有追究,对人道:“厌厌,你如果想听,可以直接让我说的,不用费心想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抽回手,慢条斯理地束好徒弟的衣服,动作淡然,反而是闻厌被对方贴着自己耳朵说话弄得有些痒,不自在地微微偏过头。   耳骨上的皮肤很薄,透出淡淡的粉色,贺峋捏了下,低笑一声:“你的要求为师什么时候没有满足过?你想听我说什么都可以。”   闻厌在那瞬感觉自己好像被调戏了,但对方没有留给他足够的反应空间,轻飘飘地一触即走,已经直起身,对他道:“我们消失的时间足够久了,出去吧。”   闻厌有些难以置信,转过头看人。   他的衣服被整理过,透着一股刻意的整洁,这就使得眼尾已经被对方勾起的情欲格外明显。   闻厌才不信贺峋是真的在乎外面那些人找不到他们怎么办,他觉得这绝对是贺峋故意的。   闻厌决定收回刚才还说这人大度的话,分明记仇得不行。   “嗯?厌厌不想走吗?”   装模作样。   闻厌磨着后槽牙在心里狠狠谴责,不过在对方走回来牵他的时候还是诚实地把手递了出去。   “噗嗤——”贺峋终于撑不住笑了,牵着他的手用力一扯 ,把人接了个满怀。   “厌厌,你真的太可爱了。”贺峋由衷感慨道,“哪怕是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   闻厌眼一瞪,就被人在眉间亲了口,俯身时对方的发丝拂过他脸侧,就和落下的吻一样轻柔,成功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闻厌木着脸跟人走了。   好烦,小心眼。   -   贺峋其实说得没错,随着他们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外面众人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剧烈了。   “我刚才真的没看错吗?那真的是贺峋?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千真万确,就是他!前段时间魔域有动乱,有人说看到了一个很像贺峋的人,我还不信,竟然是真的!”   “他来这里做什么?”   “寻仇吗?我看他像是直接奔着闻公子来的。”   “他们不会打起来了吧?!”   “不可能,真打起来不可能是这个动静,是不是贺峋他又有什么阴谋?”   过往印象着实让人畏惧,尤其是现在在场的绝大部分修士都没有恢复过来,若是贺峋真有心想做什么,没有人还有还手之力。   话音刚落,殿中的某个角落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众人议论声中的两位主角出现在了面前。   贺峋的目光在眼前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微笑道:“许久不见,诸位见到我为什么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眼神?”   “贺楼主……”   “楼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是有修士硬着头皮站出来对上贺峋,后者则来自从昏迷中惊醒的周则,醒来后一听到闻厌不见就急了。   相似的称呼中完全不同的指向,透着微妙的争锋意味。   “周副使,你伤口又渗血了……”唐柏追在后面跟他说着话,但周则的眼中已经完全被不远处并肩站着的两道身影占据了。   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贺峋,在被赵无为安排去魔域之前,他很少在人前活动,所以哪怕关于贺峋的传言满天飞的时候他都没见过本尊的真容。   但是当他看到站在闻厌身边的那个高挑身影时,那两人间极度契合的氛围让他瞬间就锁定了人选。   贺峋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因为身量很高,贺峋往往是在人群中一眼就会被注意到的那种,看人时幽深的眼眸微垂着,唇边还会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似乎任何事对他来说都能淡然处之。   闻厌绝大多数时间里在众人面前的模样就是这样的,不过阅历的差距偶尔会让他在某些时候仍未褪去锋芒毕露的尖锐,特别是提及他在十年前死去的师尊时,原本不动声色的阴沉便扑面而来,张牙舞爪地揭示着本人剧烈翻涌的情绪波动。   周则刚这样想着,就对上了贺峋投过来的目光,让他顿时止住了要往那边走过去的脚步。   只见贺峋那双幽深眼眸中的神色瞬间变得有些沉冷,微微眯起,落在他身上时透着几分打量。   那双眼睛中的不悦毫不掩饰,不显山不露水的,却让人浑身一凉。周则发誓他绝对在里面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随后就看到贺峋幅度极轻地勾了勾唇角。   对方非常自然地抬手揽住了身旁闻厌的肩膀。   而他们楼主竟毫无抗拒的意思,和面前的修士交谈着,没有去看突然和自己有了肢体接触的贺峋,身体却已经出于本能往对方臂弯间倾斜了些,宛如某种矜贵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动物破天荒地收起了锋利的爪子,纡尊降贵地愿意让唯一被他接纳的人尽情抚摸自己华贵的皮毛。   之后贺峋就没有再分给他任何目光了,但周则却觉得自己已经一败涂地。   短短一瞬,他们之间就已经完成了一场交锋,对方甚至都不屑于正面与他相争,就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   “贺楼主这就准备走了吗?”   贺峋应了一声,面前的修士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人来时声势浩大,没想到只短暂露了个面,就准备和身边人一起打道回府了,像是仅仅单纯来接个人。   贺峋似乎看出了对方的神色,笑了下,搭在闻厌肩上的手顺势往上揉了揉人乌黑柔顺的发丝,道:“我家徒弟胆子小,性子又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被欺负了怎么办?”   闻厌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乖巧地笑着,形状漂亮的眼眸弯出一个温良无害的弧度。   恰逢赵无为被人押着经过他们身边,头发凌乱,神情状若癫狂,看到站在一起的师徒二人,眼中迸发着怨恨的光,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满是怒火的低吼,可被人制着,只能徒劳地挣动一下,绝望而不甘地再次被押着走向地牢的方向。   广云宗修士沉默了片刻,竟好像真的觉得贺峋说得很有道理。   他回想起过往,广云宗和这位闻小楼主间龃龉不断,如今随着赵无为事发,突然让他觉得他们好像真的在欺负人,愣是从贺峋的语气中读出了几分意有所指的不满味道。   他面有愧色道:“闻公子,此前多有得罪,等处理完赵无为的事情后,广云宗必登门致歉。”   闻厌在看赵无为,或者说在越过他看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段婉清。三魂不全,让她对什么都没多大反应,结契也好,大打出手也好,一切对她来说都像是一场闹剧。   那个广云宗的修士见闻厌一直没有反应,更加歉疚,又再三道歉。   总算让闻厌把目光收了回来。   他其实都没有留意对方说了什么,就一直保持着无害的笑容直到对方离开。   “刚才在看什么?”贺峋问他。   闻厌装作没听到,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然后转头毫不留情地嘲笑贺峋道:“师尊,这么恶心的话您也说得出口。”   贺峋无可奈何地笑。   他是真心实意这样看自己徒弟的,不止胆小,还柔弱又娇贵,不然也不会动不动就被吓得发抖,明明自己已经尽力收敛许多了。   此时的广云宗内一片狼藉,没什么人顾得上他们,闻厌和人一起往出去的方向走。   期间贺峋有点事情暂时没那么快出来,闻厌就站在广云宗的山门旁等人。   周则见到闻厌时,对方正倚在山脚的亭柱旁,姿态闲散地看烟斗上方升腾的烟云。   样子和他作为副使跟着对方的十年间没什么不同,但整个人好像又平和了许多,似乎是一直在不甘撕扯着的一场无形较量落下了帷幕,于是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也跟着松了下来。   “楼主。”   闻厌转过头去,看到了自己灰头土脸的下属,在别人都忙着处理伤势时,这人还顶着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四处跑。   闻厌挑了挑眉,或许是贺峋去处理事情前的那个吻让他心情不错,他也没太把对方此前的冒犯放在先上,问道:“你怎么来了?”   然后又道:“和你说过了,我现在不是楼主了。”   就是这句话让周则眉心一跳。   他嗓音有些艰涩地问:“……您接下来会去是非阁吗?”   闻厌摇头。   这个自己一手创建的组织已经初具雏形,没有什么需要他寸步不离看着的地方。   而且其实他现在也有些拿不准贺峋对此的态度,像是有些不悦,但又从来没有插手阻碍过。   闻厌道:“先回山海楼吧。”   “为什么?您要放弃现在手中的一切吗?”周则立马就问他。   他喜欢权势吗?闻厌感觉自己应该还算得上喜欢,但似乎又称不上执着。   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一开始他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想的其实是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和人重逢,他会怎么做?他觉得一定要有能够把某个人牢牢留在身边的能力。   闻厌当时理不清为什么自己那么执着地想要再见人一面,只能归咎于自己师尊就算要死也死得太折腾人,扔给他一堆谜团,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考校都要让他头疼。   闻厌只能每次都告诉自己,或许等到他想清楚了,对方就回来了。   他笑了笑,从短暂的晃神中脱离出来,对周则道:“因为我已经找到我最想要的了。”   他想要自由,但他更接受不了没有贺峋的自由,如果和对方相爱注定要失去什么,那么他可以忍受。   所以他最终还是输了。   脚步声又从近处响起,闻厌把烟斗从唇边移开,以为是刚刚离去的周则去而复返。   他抬头,发现眼前投下了一片熟悉的阴影。   贺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附近的,微笑中似有无奈,对他道:“厌厌,为师什么时候教过你爱一个人和输赢有关?”   贺峋看着徒弟脸上浮现出的些许困惑,感觉人应该是误解了什么。不过这并不是能够被立即纠正的事情。   于是他只是抽过了闻厌手中的烟斗,弯了下唇角:“不过你确实要先还一下债了。” 第54章   闻厌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   他下意识要从对方手中夺回自己的烟斗, 然而仅仅是眼神一转,贺峋就已经看出了他想干什么,提前把手一举, 十分无耻地仗着身高差欺负人。   闻厌攀着贺峋的肩膀踮脚去够,将要抓到的时候,贺峋就慢条斯理地把手伸直, 让他够都够不着。   “你干什么?”闻厌色厉内荏,压下心虚,先发制人地语气强硬道, “还给我。”   贺峋轻笑一声,指尖一转,冰凉的烟杆就抵上了徒弟的下颌。   闻厌被迫顺着对方力道抬起头,后知后觉地有种对方要新账旧账一起算的预感。   “有人好像又不听话,把为师的话当耳旁风了。”贺峋温声细语的,但闻厌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此时还在与他说笑。   鉴于这人时不时就要恶趣味地吓他一下,闻厌已经驾轻就熟地掌握了分辨对方话语中细微差别的能力。什么时候是可以不用理会的, 什么时候是还可以一拳还回去的, 还有什么时候是绝对不能忤逆的……界限分明,成了他几十年间无师自通的一项特殊技能。   现在这种情况就归属于绝对、绝对不能忤逆的范畴中。这意味着对方百年难得一见地捡起了为人师长的责任,对他某件事达到了容忍的阀值,决定要采取些不容置喙的措施。   “厌厌,我说过什么?”   闻厌不敢吭声。   他当然记得刚从兰城出来时, 贺峋借万绍之口传的话, 让他别总是拿着烟斗。不过当时他正被对方的举动弄得心神不宁, 整个人都处于对人微妙的怨怼中, 那股反劲一上来,怎么可能会乖乖听话?早就把对方的话扔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看样子记得很清楚啊。”贺峋轻笑一声, 不紧不慢地把人罪名又往上抬了一级,“明知故犯?”   闻厌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继续一言不发,眼神刚往一边偏去,抵在下颌处的烟杆便往上一抬,让此刻他不得不正视着对方的眼睛。   闻厌喉结上下滚动,两种截然相反回答会招来的后果在他心中快速权衡,最终开口道:“没有。”   贺峋挑了挑眉。   ……真是个小骗子。   不过今日是能有特例的,小徒弟刚坦明心意,那么乖,那么惹人心动,就算有些不听话还喜欢不老实地抵赖,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贺峋好心地决定再给人一次机会。   他把挑着人下巴的烟管收回来,细长的烟杆被他夹在指尖转了圈,存在感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落在闻厌眼中,完完全全是一种人赃并获的意思。   “那这是什么?万绍没告诉你冰月草不能总是用吗?”   闻厌当然知道,可是过去的十年已经让他养成了习惯,一旦闲下来的时候,没了那股清苦的味道就总觉得像少了些什么。   只不过闻厌觉得这个理由听起来不太能够让人满意,于是他估摸着在贺峋那里明面上能过得去的理由,放软了声音道:“头疼。”   不论是真是假,每次他喊疼的时候贺峋大概率都不会为难他了,闻厌主动抬手抱住了贺峋的脖颈,果不其然,对方也伸手揽住了他的腰。闻厌觉得到这种程度的示弱应该差不多了,准备给这场突如其来的诘问画上尾声。   这个念头刚起,头顶就传来一声轻笑。   “厌厌,你疼不疼难道为师会不知道吗?”   僵住。   他最近确实不会头疼了,但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闻厌在心里闪过某种预感,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对方悄悄做了些什么,但此刻不是深思的时候,他一听这个语气就知道自己说错话,僵硬了一瞬,毫无负担地当机立断改口:“我错了。”   对着捉摸不透的师尊,说我错了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贺峋也早已经习惯了自己徒弟毫无诚意的认错,脸上神情没多大变化。   闻厌又亲了亲眼前人的下巴,见贺峋仍旧微笑着看着他,却没有任何触动,投下来的目光晦暗难明,这才感觉事情可能要糟。   果不其然,下一瞬,身体就腾空而起,竟是直接被人单手一抄抱了起来,闻厌吓了一大跳,连忙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脖子。   只见贺峋拿着他烟斗的那只手凭空画了几笔,两人身侧的空间顿时传来一阵无形的波动,闻厌顿时认出了对方竟然直接开了传送法阵,立马被其背后潜藏着的意味弄得头皮发麻。   传送法阵开启一次损耗的法力不少,有什么事情是要人专程离开这里做的?   ……闻厌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得到。   所以他连忙空出一只手来并指一划,另一道魔气就紧随其后打在了贺峋尚未完成的法阵上。   法术相撞,顿时在广云宗的山门旁炸起一阵尘土飞扬,幸好此时大部分修士都在山上的正殿中收拾残局,不然准会惊恐地以为这两位祖宗改了主意又要对仙门下手了。   贺峋简直大开眼界,从未发现自己徒弟竟有如此胆量。   他好气又好笑,偏要继续被打断的传送阵,闻厌自然不肯,短短一会儿功夫就僵持了好几回。   贺峋干脆直接屈腿一顶把人抵在檐柱上,腾出空来制住徒弟不断作乱的手,闻厌坐在对方的大腿上,靠勾着人脖子的手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平衡,和人以一种极其复杂扭曲的姿势纠缠在一起。   但不管怎么说,贺峋总算让自己闹腾得不行的徒弟暂时空不出手来捣乱了,他刚这样想着,下一瞬就眼角一跳。   只见闻厌直接松开了勾着他的手,拼着摔个头晕眼花也坚决不让人在此时离开,贺峋当然没可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被逼得只能转而去扶住徒弟的腰。   最后还是遂了闻厌的意,没有走成,两人双双跌坐在亭子的坐靠中。   于是贺峋继被人强行抓着手后,又被人结结实实地砸了一身,气笑了:“做什么?”   亭中坐靠都是木制的,又冷又硬,闻厌跌进去的时候,膝盖在上面磕了一下,顿时疼得皱起眉嘶了一声。   他就着此前半挂在对方怀中的姿势跪坐在人身上,悄悄伸手去揉磕疼了的膝盖,眉眼一耷拉,仿佛整了这一出的人不是他一样,非常委曲求全地再次小声道:“师尊我错了。”   “……”   徒弟坏事做尽后再委屈巴巴地认错,贺峋早已经对这种不为所动了,哼笑一声道:“小骗子是没有求情的余地的。”   闻厌就搭着人肩膀凑上前去亲那人淡薄的嘴唇,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被吓到了一般,看起来格外可怜。   然后看着贺峋的唇角又往上扬了几分细微的弧度,接着被人抓着腰拎进了怀中,修长有力的手指覆上了膝盖骨揉了揉。   闻厌便眯起眼睛笑,故意耷拉下来的眉眼露出几分计谋得逞的神采飞扬:“师……唔!”   后颈猝不及防被人按住了,方才一触即分的亲吻被人重新续上加深,唇齿厮磨都带上淡淡的血腥味。   闻厌有些被对方的态度弄晕了,一会儿好像正生着气,一会儿又和逗他玩似的。   按在后颈上的手捏了捏,似乎在提醒他不要走神。   亲了许久也不见停下来的趋势,闻厌又觉得有些晕了,拍了拍贺峋的后背让人把自己放开。   结果毫无悬念的没有反应。   闻厌又忍了会儿,在感受到有什么撩开自己外袍往里钻的时候彻底坐不住了,挣开压在后颈上的手要直起身,对方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就往下一用力,让他只能不尴不尬地停在了中间。   很快闻厌就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跪起来后他就比坐着的贺峋要高,低头和人亲吻时就被按着不得不塌下腰,似乎更方便了对方尽情动手动脚。   眼看他劳心费力才打断传送阵法的意图要被换一种形式上演,闻厌呜呜嗯嗯了好几声来表示抗议,换来的就是对方在他唇上又用力咬了一下。   眼眶周围有些发红,闻厌越过贺峋的肩膀,看到了引发现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那柄烟斗正静静地躺在贺峋旁边的位置上。   闻厌顿时恶向胆边生,伸手要拿烟斗给人当头一棒,指尖才碰到烟杆上冰凉的墨玉,大腿根就被人狠狠掐了一把。   “嘶——你掐我!”   闻厌霎时被疼得眼泛泪花,简直出离愤怒。   对方难得的粗暴对待让他气急败坏,忍让宣告结束,掐着贺峋脖子强行结束了这个看不到尽头的吻,怒道:“你到底想怎样?没完没了了?!”   “不就这次没听你的吗?至于那么生气吗?!”闻厌气血上头,什么话都往外冒,就差指着贺峋鼻子破口大骂,“我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十年前就这样了!多来一两天又死不了,你十年前又不管,现在端什么师尊的架子?!”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低头对贺峋怒目而视。   还是怨的。   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后,他才发现自己对人十年前那晚还是怨气未消。   虽然现在他已经逐渐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但十年间的后悔辗转和苦苦思念也是真的。   但如果没有这一出,两人还会那么快发展成如今的关系吗?   闻厌不知道,他直觉可能不会,然而这也不足以完全抵挡十年间每个冰冷彻骨的夜晚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对这人的怨恨。   矛盾纠缠着,就如他们间的感情注定分不出个谁亏欠谁。   他看进贺峋的眼睛中,却发现对方此刻的神情竟然像是柔和的,无条件地包容他所有的情感宣泄。   一开始还逼着他认错的人此时竟道:“嗯,怪我,让你一个人过了十年。”   闻厌身形一顿,手上的力度不自觉松了,眼眶周围的红意瞬间迅速蔓延。他咬着唇,湿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那张让自己又爱又恨的脸。   贺峋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在这件事情上你想怎么怨我都可以,想骂也好想打也行,只要能让你好受些,都随你。”   这几乎是出现在贺峋身上最柔和的语气了,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中首次是纯然的温和安抚,没有隐藏在温柔后的毛骨悚然。   他就用这种眼神摸了摸徒弟的眼尾,轻声道:“好啦,别哭。”   闻厌真正因为情绪而落泪的时候,动静其实是非常小的,晶莹剔透的泪水从眼尾滑落,只有这倏忽一瞬才会让人惊觉眼前人原来哭了,然后就神色如常,再无一丝端倪。   但在贺峋面前还是有些不同的,本来收敛起来的水汽被人一说,又在眼底聚集,然后化为第二滴泪落了下来。   贺峋先是按了按徒弟的唇瓣,让人松开已经无意识被他自己咬得发白的嘴唇,然后去抹人眼下的水汽。   “厌厌。”他轻声叫着人的名字,语调似叹息,“为师不在的时候你也会总是哭吗?”   其实并不会。   很多事情似乎都是在这人面前才悄然发生的改变。   他遇上贺峋之前,几乎从未真正意义上的哭过。他可以眼也不眨地瞬间落泪,任凭眼泪在脚边积起一个小小的水洼,可是当泪水滑过脸颊,在旁人瞬间有些软化怜惜的目光中,他的心里却是毫无波澜的一潭死水。   是笑还是哭他其实并不在意,就像他也不在意某种程度上自己姓名中浸透的淡淡恶意,当没了期望中的价值,便只得了一个“厌”字了事。   可当年复一年地被眼前人唤着,他还是会留意起自己的名字来,觉得好像也还挺好听。因为对方的语调太过温柔而缱绻了,带着笑的嗓音轻轻吐出这两个叠音时,似乎比所有的情话都要动人。   不过闻厌是必不可能如此轻易承认的,他轻轻哼了一声,看人的目光依旧居高临下:“谁哭了?”   贺峋纵容地笑了笑,仰头亲了下他的鼻尖:“没有人哭,是我看错了。”   他把旁边的烟斗拿起来放回徒弟手中。   闻厌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看他。   他现在其实已经不需要靠这个来压着旧疾发作时的头疼了,还继续留在手中不过是这十年间养成的习惯还没改过来。既然带来的只有单纯的负面影响,按照贺峋此前的态度,他还以为对方会强硬地直接没收。   “为师又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贺峋这样对他笑着道。   “习惯难改,这很正常,归根到底这也是为师引起的,自然要担起责任。为师保证,你一定不会再头疼。”贺峋说到最后,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坏心眼,意味深长地笑道,“但如果下次又被我发现,其他地方会不会疼就说不准了。” 第55章   闻厌就知道, 相信这人会温柔,还不如相信明天仙门那群人统统跑来魔域修魔来得实在。   他现在无比唾弃当时的自己,竟然还感动了一瞬。   在又一次因为不小心摸了下烟斗就被拖上床后, 闻厌麻木地想,还不如头疼呢。   起码不会先是被亲得嘴巴疼,然后再弄去床上, 变得浑身都疼。   尤其这人还喜欢借题发挥,似乎这样就能够理直气壮地实施他那些恶趣味了,每次被按着弄到精神恍惚时, 闻厌都会怀疑这人前面说的是不是都是假的,实际上记仇得很,早就在找机会把他弄死在床上。   偏偏这人整日还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就喜欢盯着他折腾。广云宗出了事,万绍便回兰城去了,闻厌和人一起回了山海楼,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乱晃了好几天, 才因为逐渐临近的归元之会忙了起来。   届时魔域各门派都会有人来山海楼, 而这次因为贺峋的回归,气氛透着几分微妙,有不少事情需要贺峋定夺,清晨的时候闻厌模模糊糊感觉到身旁有轻微的响动,应该是对方一早就出去了, 直到日头高照也不见踪影。   “楼主。”   他推开寝殿的时候, 有侍从见他出来向他行礼, 这让闻厌的感觉有些微妙。   他回来后发现楼中仍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是他在这十年间一手提拔上来的, 完全听从于他的势力,不是那些贺峋还在时就经常会与他为难的刺头。   背后的意味让他禁不住深思。   在他设想中, 还以为迎来的会是变相的圈养,最好的情况也是像以前两人在山海楼中的位置一样。   毕竟以那人的作风,怕是恨不得直接把他拴在身边,日日看着,隔绝外人所有可能的窥视。   而就算如此,他大概也是不会反抗的。   至少现在不会。   一路上都没有碰到贺峋,随便拉住一个碰到的侍从问了下。   “啊,楼主。”对方在楼中的时间不短,清楚这对师徒间的恩怨纠葛,所以现在的情势更让他有些战战兢兢。   贺峋治理楼中上下时就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后来闻厌掌权,又把他师尊的手腕学了个七八成。以前的时候还好,十年过去后,羽翼渐丰的徒弟遇上突然回来了的师尊,怎么看都透着将要发生一番争锋的意味。   侍从斟酌了一会儿,才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道:“贺楼主在信阁,楼主是要过去吗?是否需要属下通报一二?”   语气小心翼翼,似乎怕这个称呼会让他不悦。   “不必了。”闻厌道。   他独自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一直通向山海楼后面的山崖,那里还留着他一开始给某个人立的墓碑。   闻厌在碑前蹲下身,伸手一寸寸拂过自己亲手刻下的碑文。   石碑和肌肤接触时触感冰凉,某些时候会让闻厌联想到那人偏低的体温,在过去的十年间,这让闻厌来这里的次数不算少。   可不同的是,对方的怀抱是柔软的,只有在这时,于后知后觉从心脏蔓延上来的钝痛中,闻厌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念某个已故之人的触碰。   不过现在贺峋已经活生生地出现在身边了,再立着碑好像有些不吉利。虽然闻厌一向自诩没那么多讲究,但他一想到这个还是控制不住地心里梗着不舒服,抽空就打算来把这里推倒了。   闻厌刚要收回手,身后就覆上来一个熟悉的怀抱,贺峋的嗓音随后在他耳边响起:“回去后没找到你,原来跑这来了。”   “嗯?”贺峋抬眼就看到了眼前的墓碑,似觉得有趣。   “先师贺峋……”贺峋毫不避讳地读自己墓碑上的刻字,笑起来,“有人嘴上说着不认为师,背地里还是很诚实啊。”   贺峋握着徒弟还没收回来的手,把人带着转了个身,面对面拥进怀中。   他低下头和人亲昵地蹭了蹭鼻尖,弯起眼睛道:“那么乖?”   闻厌下意识地往旁偏开了目光,有些微妙的难为情,可是整个人都被对方堵在墓碑前,严丝合缝地环在怀中,走也走不了。   闻厌要把人推开再附上一句别自作多情,可是转头就看到自己刻下的笔画,自己都觉得非常没有说服力。   伸到中途的手便不尴不尬地停了下来,顺理成章地落到了贺峋的掌中,对方心情愉悦地捏了捏他的掌骨两侧,眼中浮现出细碎的笑意。   闻厌的目光情不自禁就粘附在上面了,像是夜间看到了灯火的飞虫,嘴角也无意识地扬了扬。   看着看着,发现有哪里不对劲,接着才注意到贺峋身上的外袍,和自己身上这件纹样相近,不过尺寸小了些,幸好本来就是宽松的款式,穿在这人身上倒也不会显得很紧。   ……怪不得他今早出寝殿的时候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原来是和人穿错衣服了。   闻厌就着这个发现,垫着厚重的外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仰头睨贺峋一眼,哼笑一声:“是啊,有人禽兽不如,自己的徒弟都能下得去手。”   贺峋先是看着他笑,然后喊冤:“厌厌,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说得我也太不知廉耻了。”   闻厌递给他一个眼神,准备看人能怎么狡辩。   继而就听贺峋说第一次是他主动的。   “不可能!”闻厌矢口否认。   闻厌第一反应是这人又信口胡说,直到记忆闪回一瞬,他看着眼前人近在咫尺的唇瓣,记起了自己弱冠那年的生辰礼。   就在距离此地几步远,那晚漫天的花树摇曳中,混乱的战栗与兴奋下,他出于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情吻上了对方的嘴唇。   “……这也算吗?”   “怎么不算?”贺峋垂着眼看他,用一种好像他是什么玩弄别人感情的负心汉语调,“厌厌这也要赖账吗?”   闻厌敏锐地指出:“那你回应得也太快了,我不信你没动心思。”   贺峋失笑:“在这些事情上就看得那么透,真是……”   “不许转移话题。”   “好吧,被你发现了。”贺峋认输,无奈地笑。   闻厌露出了个你看我果然没说错的表情。   “说起来,那晚之后,就一直缺了个东西,我感觉还是需要补上的。”贺峋道。   身后就是他默默相对了近十年的墓碑,而碑上刻着的那道名姓却在自己身前落成了半跪于身前的人影。   闻厌靠着冷硬的石碑,对方修长有力的手指牵起了他的手,温度微凉,而又沉稳有力,肌肤相触时在心底撩起微小的火花。   贺峋专注而虔诚地在他手背落下一吻,山风恰在此时穿过,拂过眼前人身侧时渐渐慢了下来,轻撩起两人的衣角,缠绵地纠葛在一起。   贺峋抬眼,黑沉的眸中敛着细碎的光,于此刻对闻厌有着不可忽视的吸引力。他道:“我爱你,厌厌。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闻厌的眉梢微动,良久之后轻轻地笑了一声,反手一拽贺峋,仰起头咬上了对方的嘴唇。   贺峋撑在闻厌上方,另一只手捧住身下人的侧脸,配合地低下头和人接吻。   亲吻的间隙,贺峋一抬眼就能和自己的名字大眼瞪小眼,感觉有趣,从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笑声。   闻厌不用看就知道对方在笑什么。   他莫名觉得自己此刻像是被十年前的贺峋和十年后的贺峋一起包围了。   激烈的气息纠缠暂歇,闻厌的呼吸比平常急促不少,清亮的眼中欲念交融,嗓音在细微地发着颤。   不过闻厌口中却是道:“师尊,这问题您早就问过了。”   贺峋只是笑着看着他。   闻厌就道:“真看不出来,您竟然是会纠结于这种问题的人。难道您没有把握留住我吗?”   “这可不像您的作风,真神奇。”   贺峋还是看着他但笑不语。   “好吧。其实我想说的是……”闻厌放弃抵抗般笑了出来,抬手摸了摸对方被自己咬出血色的唇角,说道,“我愿意。”   ……   闻厌准备把墓碑推倒前最后看了一会儿。   贺峋就并肩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着自己的墓碑。   闻厌本以为自己面对此情此景还会有些感慨,一看到站在身边的人就有些撑不住了,肃穆的神情不过一秒,就控制不住地笑倒了在贺峋的肩上。   “太奇怪了。”他在笑声的间隙中对贺峋道,“师尊,上面好歹是您的名字,你站在前面就像来给自己上坟一样。”   贺峋笑道:“难道不是吗?”   “不过说真的,一定要撤了吗?”贺峋的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其实我们也可以顺便在下头修个墓室,如果在寝殿待腻了,我们还可以来这里小住一会儿。”   “……您老人家的癖好真是越来越奇怪了。”闻厌敬谢不敏,生怕晚了一步这人真会产生什么想法,再无任何犹疑。   石碑在两人面前化为齑粉,被风轻轻一吹就四处飘散了,一如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往事。   闻厌的目光追随着风远去的方向,然后听到贺峋问他:“厌厌,为什么另一块灵牌上没有落任何称呼呢?”   闻厌被问得一愣。   他好像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   另一块灵牌是他心血来潮时的产物,从削了块牌子再到准备把它立到供桌上去的过程都很顺利,唯独最后临门一笔犯了难。   他本来是打算和崖顶边的这块墓碑称谓一致的,但落笔那瞬,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满足。   他觉得这样不太准确。   贺峋是他师尊没错,虽然这人喜怒不定、淡薄无情、满肚子坏水、行事作风经常让人毛骨悚然………但一直以来闻厌从未否定过对方的这一身份。   他的一招一试、行事作风,乃至思维方式都已经深深地打上了对方的烙印,此生都无法割弃。   如果抛开各种关系,有人问怎么看贺峋,闻厌大概会跟对方说,他是个好师尊。   可是这个他本以为会非常牢固的定位却在这人消失的十年间不断被拷问,酿成他很长一段时间中都读不懂的情绪,最后让他思量许久,都无法落笔。   是的,其实他早就已经不满于此了,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   贺峋没有等着他的回答,闻厌莫名感觉这人在看到这块灵牌的第一眼就已经明白了答案。   所以闻厌不答反问:“那师尊觉得如果没在一起,我们现在会是怎样?师尊会把我杀了吗?”   “厌厌,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贺峋叹气,“我又不是奔着这个把你带回来的。我一开始真的是在给自己找徒弟,又不是找道侣。”   “如果没在一起……”贺峋拉长了调子,似在思考,最后促狭道,“厌厌,你肯定也不老实。”   “肯定又琢磨着怎么和为师作对,三天两头搞些小动作,要是哪天实在气不过了,说不准会把你扔地牢里关一阵。”   闻厌很煞风景地冒出来问了句:“师尊,这关地牢是正经的关地牢吗?”   贺峋示意人别突然捣乱。   他故意用阴恻恻的语调道:“必须把地牢里所有大刑都给你上一遍,再饿你个十天半月的,看你还敢不敢再犯。”   闻厌那么怕疼,听着却没太大波动,似乎潜意识里完全无法把这些遭遇联系到自己身上。   “……好吧。”就见贺峋笑着摇摇头,“光是想想,还是舍不得。”   贺峋最后说他其实想象不出两人不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闻厌说真巧,其实他也是。   所以他们注定相爱。 第56章   “广云宗的消息传过来了?”闻厌坐在信阁的书案后, 看桌面上已经被贺峋整理过的文书。   赵无为经仙门各派公审后被处死,但当时出现了个小插曲,也一并记载到了送往山海楼的情报中。   段婉清出现了。   赵无为受刑时不住地拼命挣扎, 剧烈的疼痛似乎激发了他的潜力,又或者他从未真正心服口服地认过罪,在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 竟真的被他挣脱开了一瞬,监刑的两个弟子没有防备,也被他所伤, 差点丢了性命。   当时先于所有人来到赵无为面前的是段婉清。   段婉清仍旧神情木然。   魂魄残缺不全的人不会有过多自己的思想,可她却在法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离开,直接往赵无为这边走来。几位负责法事的修士大感意外,追在她身后,试图劝人回去,不要误了重入轮回的时辰。   赵无为愣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在浑身是血的情况下, 看起来狰狞又吓人。   “婉清,我就知道你没有怪过我,你也是理解我的,对不对?”赵无为痴痴地笑着,往前扑, 想抓段婉清的手, 口中神经质地道, “婉清, 还是你好,你对我真好……”   话音戛然而止, 周围赶着过来制服赵无为的修士也停下了脚步,爆发出一阵失声惊叫。   只见一柄匕首插进了赵无为的胸口,不偏不倚。   赵无为瞪大了双眼,错愕地看着黑红污浊的血液自胸前涌出,在极度的不可置信中缓缓倒下了。   死不瞑目。   段婉清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挣扎着露出了一个笑容,像是属于她本人的灵魂短暂地完整归位了一瞬,完成了一直没有完成的事情。   “厌厌,这和你有关系。”贺峋站在书案前,隔着一张桌子垂眸看自己徒弟,用笃定的语调道,“那日从广云宗离开前,你做了什么?”   闻厌放下手中的文书,弯了弯眼眸,但又不像是纯然的笑意,轻描淡写道:“与我没多大关系,我只是让她能够暂时神魂归位罢了。”   他只是觉得……身死之后,还要被罪魁祸首恬不知耻地一遍遍诉说无辜和想念,实在让人恶心。   闻厌轻轻一笑,很快岔开了话题。   “明日来山海楼的人那么多吗?”在关于广云宗的消息下,放着的就是明日归元之会的信报。   贺峋接过他刚看完的文书,放进已经整理好了的那一摞,“嗯”了一声:“我让他们都必须前来。”   闻厌意外地挑了挑眉:“有情况?”   贺峋一笑,卖关子似的,就是没有明说。   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想来魔域中的其他人应该就是被这吓得不轻,这几日山海楼的会客厅就没有空过,满是想来一探口风的魔修。   不过全部无功而返。   贺峋谁都没见,慢悠悠地和自己徒弟腻在一处,别提过得多惬意了。   闻厌好奇心起,偏偏贺峋就是不松口,被他缠着问了好一会儿也不为所动,还装模作样地整理着一团乱的文书,一本正经地让他不要添乱。   闻厌眼神都要把人瞪穿了也无事发生。   “好啦,明日就你就知道了。”贺峋还是他这种眼神中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戳了下徒弟的额头,“倒是这信阁被你弄得乱七八糟的,有多久没有收拾过了?”   闻厌瞬间被戳漏了气,不吱声了。   贺峋低笑一声,直接越过桌案把他腾空拉了过来。   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闻厌一惊,他靠在桌沿直面贺峋,眸中满是警惕:“干什么?师尊,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小心眼了,这也要生气?”   贺峋俯身,闻厌只能一手撑着臀后的桌面后仰和人拉开距离。   贺峋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分明的骨节把他的手拢住,微凉指尖慢慢挤进他的指缝,和他的手交叠在一起。   空间有限,无论他怎样意图往后躲,熟悉的气息仍旧毫不讲理地把他环绕。   闻厌眼眸一转,主动凑上前去啄了下贺峋的唇角。他刻意放软了嗓音,下颌微抬,乌黑的眼眸中盛着柔软的光,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小声对人喊疼。   “下次好不好?还疼,不想做。”   贺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两人目光交错,在越发暧昧的氛围中无声僵持着。   最后贺峋先收回了手。   闻厌得意地扬了扬眉梢。   “下次?”贺峋征求道,“怎样都行?”   闻厌迟疑了一会儿,秉持着明日事明日操心的原则,忍痛点了点头。   贺峋满意地笑了。   闻厌也很满意,为自己机智地逃过一劫,所以在贺峋要伸手抱他的时候没有拒绝。   推开信阁的门,山海楼已经被笼罩在了一片夜色中,贺峋直接抱着他往回寝殿的方向走。   夜色昏暗,他们并不引人注意,偶有提着灯的侍从经过,先是一惊,便立马识趣地低下头站在一旁,不敢多看。   晚风清爽凉快,尤其是这样没有要紧事的时候,和人慢悠悠走回去的路程也变得格外惬意。   闻厌在贺峋的臂弯中晃了晃腿,舒服地眯着眼,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听见贺峋的一声低笑。   身体条件反射地警觉起来,每当对方露出这种的笑容都没什么好事。   果然,下一瞬就听贺峋道:“厌厌,那么多次了,你找借口的能力怎么还不过关。”   闻厌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我还不知道你吗?要真的疼早就闹起来了,哪会一整日都没点动静。”贺峋道,“下次至少找些不会让我第一时间就发现你在胡扯的理由啊。”   “……什么?”闻厌难以置信。   然后他就猛地意识到自己被坑了。   他现在回想起对方最后那讨他一个承诺的问句,再结合一路顺着他的话的表现,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打算,反而是他被诈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   “厌厌,可不能玩不起哦。”贺峋笑眯眯的,把他不久前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闻厌被气得牙痒痒,揽着对方脖子的手一使力,就攀上去恶狠狠地咬了贺峋的颈侧一口。   “嘶——”贺峋把人掐着脸移开,“还真咬啊?”   闻厌哼了一声,愤愤地偏头叼过贺峋掐着他的指节磨了磨牙。   贺峋好气又好笑地道:“不带这么耍赖的啊。”   回应他的是虎口又被人挑衅地咬了一口。   下一瞬闻厌就被人单手抱着颠了颠,随时会摔下去的感觉让他瞬间紧张起来,连忙双手抱紧了对方的脖子。   听到头顶传来的轻笑声,闻厌气闷道:“师尊你也太小气了吧!”   转眼已经拐进寝殿的大门,贺峋把人往门边的墙上一按,理直气壮道他就是小气,能怎么样?   ……闻厌不能怎样,就连扑腾都像是被拎着后颈提起来的猫,没有任何实际作用。   博弈再次以贺峋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珍爱的猎物收入囊中结束。   贺峋爱不释手摸了摸徒弟乌黑柔顺的发丝,低头正要吻上眼前人的唇瓣,突然神情一凛,面对闻厌时的玩笑神情刹那如潮水般退去,周身威压往四周扩散,气势渗人无比。   “谁?”   山海楼的楼主寝殿很大,加上平日也没谁有胆子靠近,除了特殊情况外,外围并没有设下结界。   在闻厌和贺峋两人共同的注视中,有道身影颤颤巍巍地从角落爬了出来。   “贺、贺楼主,闻楼主……”那人被吓得结结巴巴的,说都说不利索,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可讪笑挂在脸上,却比哭还难看。   闻厌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番。   面容清秀,衣着稀少,在月黑风高时摸进别人寝殿,什么目的昭然若揭。   而更荒谬的是,这场景闻厌并不陌生,在他刚上任的时候就遇见过一轮了。   所以他很快速就道:“万宝宫的人?”   语气肯定。   那人哆哆嗦嗦地应是。   还没等闻厌逼问,那人就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是宫主命我来的,以前万宝宫对山海楼多有冒犯,宫主特命我来赔罪,求明日的归元之会上两位高抬贵手,放过万宝宫……”   闻厌听笑了:“你们宫主真是昏了头了,这种馊主意都想得出。”   闻厌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垂下眼,好整以暇道:“那你这次要来找谁?”   那人飞快地抬头看了站在面前的两人一眼,接着迅速低下头去,支支吾吾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来之前,他们宫主就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之前同样的招数已经在这位闻小魔君身上试过,毫无用处,所以这次目标明确地直指贺峋。   他趁着将要举行归元之会,山海楼守卫稍有松懈的空档,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混了进来,又好不容易摸到楼主的寝殿……然后发现根本进不去!   对付其他魔修的手段在这两位山海楼楼主身上都神奇地失效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看到举止亲密的两人。   恍然大悟。   他觉得自己无论指谁都没有好下场,对面两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出一辙阴沉得吓人,偏偏还要不约而同地微扬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让人恨不得下一瞬就与世长辞。   “不说吗?”闻厌刚问了句,那人就被吓得一抖,连忙指向了贺峋。   闻厌的眼神瞬间冷得冰窖一般。   那人顿时毫不怀疑自己将要命丧于此。   闻厌却是笑了一声,虽然不含任何温度,接着在对方惊恐万状的神情中道:“我以前就已经和王宏志说过,再有下次,他这宫主的位置也坐到头了。”   闻厌没看到的是,在他这句话一出,身后的贺峋眼神也微妙地冷了下来。   然而在他们面前的万宝宫魔修却看得清清楚楚,浑身都发起抖来。万念俱灰之际,却是听得闻厌轻飘飘地扔了个滚字给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如获新生,又壮起胆子飞快地看了一眼贺峋的神情,并没有阻止之意,连忙感恩戴德地跑了。   那人的身影刚消失在视线中,闻厌就伸手把身旁的贺峋拽了过来。   他面色不善,漂亮的五官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和方才一路被贺峋抱着回来的模样判若两人,靠坐在身后的窗台上,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把人扫视了一遍,有种发现所有物被人觊觎的极度不悦感。   闻厌道:“今日是谁值守?后半旬最难的任务都让他去。”   贺峋“嗯”了一声,赞同道:“我同意。”   但没有人动,两人都知道现在最让人在意的不是这件事情。   闻厌拽着贺峋外袍的手又加了些力,让对方离自己更近了些,然后接着道:“我不想再看到万宝宫了。”   从他上任以来就一直和苍蝇似的,尤其是宫主王宏志,好色之心人尽皆知,瞎了一只眼还贼心不死,别以为他没发现每次见到这人时对方那暗中打量的目光。要是这也就罢了,他不屑理会,可是偏偏……   闻厌的眼神落在贺峋的脸上,此刻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头,隐晦地压在他平静的外表下。   话语中轻描淡写的杀意完完整整地传到了贺峋耳中,却奇异地让那双黑沉眼眸中的阴霾散去不少。   “明天那么多人看着呢,直接动手吗?”贺峋口中说着,可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反对的意思。   “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闻厌阴恻恻地道。   贺峋弯起眼眸,应了声好。   他浮于表面的反对只存在不到一刻,就彻底消散在夜色中。   闻厌终于脸色稍缓,满意地翘了翘嘴角,直起身想要吻一下眼前人的唇角。   可是他刚凑上去,对方就往后拉开了一点距离,像是恰好和人错了个空,于是闻厌又往前凑一点……再次扑了个空。   他不满地盯着那点近在咫尺的距离,终于发现了对方故意为之的坏心思。   他一把拽下了贺峋的衣领,不耐地强行打破对方空出来的间隙,要仰头吻上去,可被贺峋抬手按住了肩膀。   贺峋一手还背在身后,姿态随意,仿佛没接收到徒弟有些急躁的不快神情,开口问道:“厌厌方才说的……以前是什么意思?”   闻厌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引发对方此刻不悦的原因是什么,重新打量了贺峋一眼,这才发现隐藏在这人云淡风轻外表下的暗流涌动。   这让他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有种掰回一局的快感。   他能敏锐地感知到对方话语间对过去十年发生的事情的在意……不过这又能如何?   这人自找的。   活该。   所以他故意道:“师尊想知道?您自己回去看呀。”   明里暗里都在表达对他的不满,阴阳怪气得过分。   “厌厌。”贺峋把他的名字在唇齿间嚼了又嚼,投下来的眼神又深又沉,但并没有被他激得失态,只是轻飘飘地道,“我不信你的品味会变得如此糟糕。”   闻厌哼了一声,嘴上不饶人:“这可难说。”   “不过确实有很多不长眼的围着你转,让人看了就心生不快。”   贺峋一条条翻起了旧账:“你那副使,有次见你睡着了,手都快伸到你脸上去,还有你之前去崖顶的时候,竟然还带着别人的外袍……”   贺峋说起这些的时候都没有停顿,流畅无比,一看就是在心里翻来覆去斤斤计较了无数回。   本来的闲适姿态在历数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都维持不住了,贺峋抬手把人禁锢在自己怀中,像是要确认眼前人此时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厌厌,他们怎么敢这样看你?你只能是我的。”   “等一下……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闻厌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对贺峋说的没留下一点印象。   贺峋还以为自己徒弟要赖账,毕竟这种事情对方着实干得不少,绘声绘色地详细描述起当时的情景来。   闻厌听完沉默片刻,很真诚地发问:“请问师尊,我为什么会睡着呢?”   贺峋厚颜无耻道:“因为我下了迷香。”   “……”   闻厌呵呵一笑,言简意赅道:“滚。”   上一个被他这样说的刚才已经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可在贺峋这里被自己徒弟指着鼻子骂简直司空见惯,顺了顺徒弟炸起的毛,就毫不见外地把人重新扒拉回自己怀中。   闻厌象征性地挣了挣,见没挣动,随人去了。   只是他还有些不解,毕竟按照贺峋的性格,要是看某个人如此不顺眼,那对方可很少能安然无恙地蹦跶到现在。   “你之前不是喜欢使唤他去干活吗?真弄死了你生气怎么办?至于另外一个……”贺峋嫌弃道,“实在太蠢了,怕万一会被染上。”   闻厌硬生生从对方一本正经的话语中听出了微妙的委屈,哪怕知道这大概率是某人刻意做小伏低,还是禁不住感到新奇又想笑。   他压下上翘的嘴角:“师尊还会怕我生气吗?昨晚我也生气了,又不见你有反应。”   “你那又不是真的生气。”贺峋理直气壮,伸手抄起坐在窗台上的徒弟往里走,“而且我怎么没反应了?”   他低下头和人咬耳朵,闻厌最后还是被逗得笑骂一声,勾着人脖子在侧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和人的身影一起没入寝殿深处。   ……   山海楼的那两位真的有一腿。   自从昨晚收到这个消息后,万宝宫的宫主王宏志就已经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这背后代表着的意味,让他千辛万苦遣人进山海楼的举动写满了不妙的意味。   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外乎此。   可他又琢磨着,或许还有其他可能也说不准。   关于师徒两人这方面的传言他以前零星听到过,可是没往心里去,特别是传出了闻厌弑师这档子事后,就算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他也自动把其归为一时兴起的玩玩而已。   这放在魔修身上实在太正常了。   若是如此,下次再找个时机,趁着这两人没有待在一起的时候送人过去,好像也不是不行……   但有种莫名的预感一直盘旋在他心间,他觉得自己的判断好像出现了重大失误,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他转头看其他人,发现在场不少人都心有揣揣,而且出现这种神情的一般都是这十年间明里暗里有给那位闻小楼主使绊子的人。   贺峋的出现实在太出人意料,所有人都摸不准他的态度,万一这人要给自己徒弟出气……   不,不会的。   王宏志强行打断这个可怖的想法。   殿内一片微妙气氛,位于最上首的两人却神色如常。   贺峋道:“既然近期的事情已经商议完了,那我们接着来聊聊这十年间的事情。”   此话一出,近段时间的种种猜测瞬间涌上心头,所有人都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关于这十年,本座听到了很多传闻。”贺峋语气和缓,可是每说一个字都让人心头发紧,似有无形的重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传闻里本座的徒弟在这段时间里似乎过得不太好。”贺峋道,“当然,本座这做师尊的要负绝大部分责任,要不是离开许久,也不会给人可乘之机。”   他笑着叹息了一句:“可本座的徒弟向来心软,被人欺负了也不会还手,本座听了后心里着实有些不是滋味。”   所有人越听越神色古怪,感觉十年不见,其他地方尚且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这人对自己徒弟的错误认知倒是越来越严重。   心软?   他们横看竖看都无法把这个词和闻厌联系起来……吧。   只见闻厌乖乖巧巧地坐在自己师尊身边,浓长的眼睫微垂着,又本来就是一副漂亮过人的长相,倒真是看起来柔弱又无害。   “本座感觉有些人可能误会了什么,索性趁着今日这个机会一次性挑明了。”贺峋道。   “厌厌。”他唤了自己的徒弟一声。   闻厌心中一跳,这段时间以来就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模糊预感再度浮现。   在越来越快的心跳中,他看着贺峋拿出了一件有些眼熟的东西,于众目睽睽下绕到他面前。   惊呼声四起。   饶是再见多识广,在场的魔修也没料到会见到接下来的这一幕。   那是象征着魔君身份的戒指,哪怕直到现在,都是不少人垂涎的对象。可是紧接着就见贺峋蹲下身,神色自然地把它戴回了自己徒弟手上。   闻厌在看到戒指的那瞬有些惊讶。   他差点都把这东西忘了,完全不记得放到了哪里,怎么会跑到了贺峋手上?   贺峋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借着起身的那一瞬间,在他耳边轻笑着道:“某天早晨醒来在榻边找到的,厌厌,你这乱扔东西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过来。”   可闻厌已经有些听不进对方在说什么了,似乎浑身上下的感官都暂时失灵,只剩对方说话时擦着耳廓升起的温热气流。   他在这一瞬很想抓着人衣领放肆地吻上去,然而对方只是含笑看他一眼,就起身转了过去。   刚刚还在人耳边调笑着的温和神情在贺峋转身的刹那沉了下去,面向众人时,贺峋脸上还挂着笑,眼睛里却没有分毫笑意。   所有人还陷在错愕中没反应过来。   贺峋做这一系列动作的神态太过理所当然,让人感觉他就像仅仅给人披了件衣裳。   贺峋非常直白地道:“虽然本座回来了,但一切仍旧维持原状,若是有人想要趁机挑起事端,本座劝你们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此为事一。”贺峋话音一顿,“至于事二……”   拖长的调子让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霎时风声鹤唳,暗处的恶意蓄势待发,而贺峋温文尔雅道:“还想请有些朋友留下来一叙。”   要开始了。   不少魔修早有准备,贺峋这句话一落下,早就在外围布好的埋伏瞬间爆发,一时杀声震天。   而贺峋揽着已经跃跃欲试的徒弟,将人往前面推了一把,轻笑道:“去吧,想杀谁就杀谁,师尊给你担着。”   血色瞬间在殿上蔓延开来。   有些魔修在动乱开始前就机灵地溜之大吉,闻厌没有阻拦,剩下的本来就是与山海楼不对付之人,知道只要这对师徒还在,就算逃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索性心一横来拼一把。   没有人留手。   闻厌的衣袍很快就被血迹浸染,艳色越浓而喧嚣渐歇,等到所有声音都沉寂下来,他转身看到了一直坐在身后的贺峋。   霎时只剩下了越来越快的心跳声鼓动耳膜。   贺峋的眼中盛着笑意,安然坐在满地尸首中注视着他,姿态闲适,让闻厌分不清此刻沸反盈天的心跳是杀戮带来的生理反应,还是仅仅因为眼前人而起。   他拖着血迹未干的剑往高台上走去,低下头看人。   “高兴吗?”贺峋仰头笑吟吟地问他。   闻厌扬起嘴角,嗯了一声,接着又道:“但师尊还能让我更高兴一点。”   贺峋挑了挑眉。   “当啷——”长剑被扔到地上时迸发出一声悠长的回响。   而闻厌终于如一开始所想,用力吻上了贺峋的唇瓣。   他屈膝半跪在对方身侧,把人抵在椅背上,血腥味在互相纠缠,或许是他又不小心咬破了对方的唇。   贺峋抬手环住自己徒弟的腰,能感受到对方身体一直在止不住地轻颤,似乎是眸中的刺激与兴奋满溢出来,占据了对方此时每一处的骨肉与神经。   直到怀中人的身躯逐渐软了下来,贺峋揽着仍在止不住喘息的徒弟,说道:“厌厌,给你看个东西。”   “好啊。”闻厌的嗓音还有些发颤,眼尾欲色和艳色浓重,歪在贺峋身上,像是被血肉浇灌出来的精怪,漂亮得摄人心魄。   他粲然一笑,懒洋洋地把手一伸:“师尊带我去。”   ……   他没想到对方带自己去的竟然是归元岛底下的宝库。   贺峋径直往最深处走,停在了那道他怎么也打不开的石门前。   闻厌猜测过很多回这扇门背后会有什么,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这人在漫长岁月中积累下的宝物。   “嗯?确实是宝物。”贺峋肯定了他的猜想,还笑着补充道,“举世罕见的宝物。”   下一刻,他推开了门。   比门后景象先一步被感知到的是陈旧的血腥味,穿过无数沉寂的时光来到闻厌身前,似有若无的,还没有他此刻身上的血气来得浓烈。   闻厌抬眼,看到了满屋子垂下的画卷,错落分布着,在幽暗的地底无风自动,宛若一个极具美感的展室。   ……如果忽略画布上随处可见的血迹。   画卷上是被墨色勾勒出来的身影,笔触简洁,寥寥几笔间形象便跃然纸上,姿态不同,神情各异,却又无一例外都是他。   逼真的血迹沾染在画中人的袍角脸侧,红与黑在其中交织成出一幅幅夺人眼球的奇诡画面。   闻厌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像是他每次杀完人后的模样。   罪恶被完整陈列,可是记录的人明显在为此赞叹。   初学丹青时,贺峋就教过他,从一幅画的笔触中是能看出落笔之人的所思所想的。   而他此刻看到的是病态的痴迷与沉醉,每一道笔画都在无声地述说着疯狂的爱意,炽热得甚至让人觉得他想要偏执地把人留在永恒的画卷中。   闻厌认真地一一看完了,最后旋身对上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贺峋。   他歪头一笑,随手从身侧的花瓶中抽出了一支白骨化成的花,递给贺峋,噙着笑意问对方道:“师尊会把我也变成这里的一部分吗?”   “当然不,你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贺峋温柔地责怪道。   他接过了闻厌递来的东西,就像接过了徒弟送给自己的玫瑰。   贺峋牵起对方的手,他亲手戴上去的戒指在白皙纤长的指节上泛着冷色调的光,他弯腰在上面落下一吻,语气轻柔缓慢,黑沉眼眸中满是令人心颤的缱绻:“厌厌,你是这里存在的意义,这里因你而熠熠生辉。”   闻厌哈哈大笑起来。   他抬手一拽,悬挂着的画卷铺天盖地地坠落,而贺峋和他一起倒在凌乱的画卷中。   他们会一起下地狱的,闻厌确信。   于是他放纵地吻上了自己的共犯。   唇齿交缠中,无形的热浪在翻涌,驱散了地底不见天日的阴冷。闻厌跪坐在贺峋身上,眉眼间的神情张狂而肆意。   他微垂眼睫,注视着自己的师尊,扬起嘴角道:“我们真是……”   拖长的调子像是某种隐晦的邀约。   贺峋便抬手拥抱住了自己费尽心思才摘得的珍宝,吻了下眼前人的鼻尖,轻笑着补完了闻厌未尽的话语。   “我们真是……命中注定的天生一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