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想当用剑第一   作者:桃子糖   文案:   真无赖假失忆×假冷脸真粘人【这本因为恰好赶上了我毕业找工作的时间段,更新时间很不稳定,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番外全部免费,全订可看,谢谢大家的支持!(90°鞠躬)】   #年上#情感拉扯#掉马#师徒1v1【专栏苦茶子求收藏】   谢明一觉真的睡了好多好多年。   睡之前他是天下用剑第一,醒了之后,他还是天下用剑第一。   谢明:剑修界要完。   用剑第一一点也不好,他天天以“责任重大”为由被拖去干这干那也就罢了,连自家徒弟都天天缠着自己去降妖除魔。   谢明:好烦,这用剑第一,我不当。   那醒了之后便干脆装失忆装废物吧,每天养养花看看景,时不时还能逗一逗自己那好玩的小徒弟。   美哉。   只是……这逗着逗着,他也没想到他日后会掐着自家小徒弟的腰(bu……),诱哄似的问人家要不要和自己再多一层关系。   ——   在亲眼见到那撼天动地的一剑前,言翊一直以为自己拜了个骗子为师。   可那骗子为自己挡下了万千风雪。   直直倒在了自己面前。   他守了他不知道多少个年月轮回,终于在火红晚霞漫天的某个傍晚,听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声音。   “谢某……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言説:“……”   他那师尊好像失忆了,但无赖本性却没变,每天不是使唤他便是拿他寻乐子。   罢了,他喜欢他,忍着点他也是可以的。   他好不容易守着师尊醒,此番也只想同他一起隐世,可某天有个人突然告诉他。   “谢明,是你的宿敌。”   -1V1,HE。   -师尊是攻(师尊才不是高危职业!!!)   -不是单纯的小甜饼,但也算甜口。   -非升级流,攻就是剑修里最强的。   -本文自割腿肉,放飞自我,不适合极端控控的读者观看。   -很多东西都是现编的,考据不了一点。   -文案已截图留档。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美强惨 师徒   原文网址:主角:谢明,言翊(yì)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只想摸小徒弟的屁股。   立意:愿大家都有支持自己的后盾。 第1章 醒了(修)   谢明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好看见了天边的第一缕晚霞。   橙红交映,蝉鸣震耳。   他就睡在这一片晚霞里。   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所处何地,更不知原本死得不能再死的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醒过来。   死了又活了,好神奇的感觉。   谢明下意识心想。   而转念间谢明又懵了一瞬,自己叫什么来着?   睡太久了。   久到连自己叫什么都快忘了。   记忆在察觉到这具身体醒过来之后迅速回笼,谢明往四周看了一圈,无言掀开了身上不知道谁给他盖的丝绸被子。   下床掀被子是下意识,真的能掀到什么东西那便完全是巧合。   谢明低头:“......”   粉的。   别让他知道是哪个混账。   这仙门百家当初对他那般不留余地地围剿,怎么这会又把他养在这么个……谢明朝着四周看了一圈,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一边觉得奇怪,一边穿上了床边不知道谁为他贴心准备的鞋子。   草地上修长的身体被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衫,也没系上衣带,就这么松松垮垮地吊在谢明身上,和着那及腰的墨发,倒显出一些懒散出来。   再搭配上那精致但惺忪的眉眼,看上去像是谁家养起来的小倌儿。   怎么连他都敢随便养?   也不怕他醒了再搅得一众人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么?   谢明嗤笑一声,刹那间,身上的杀意有些不加掩饰。   他被养在山顶,方才往四周看的时候,瞧见了对面半山腰下的一小片村子。   那村子的正中央有个看上去稍微富有一些的宅子,但那宅子上方黑气弥漫,似乎是生怕有人不知道那里有妖怪。   此刻那宅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看上去似乎格外热闹。   谢明:“……”   反正先睡醒,先去看看热闹再说。   他身上似乎有种超出于常人的松弛感,这会他撤了周身遮阳挡雨的结界,就这么一脸清澈地、慢慢幽幽往山下走。   他要去看看热闹,顺便找找把他养在这里、不想活了的“好心人”。   而在他身后,被他周身杀意吓得直不起腰的草灵终于在在他走后狠狠松了一口气。   *   这村子实在是算不上热闹,零零散散的人家也不是很多,约莫是不舍祖辈留下来的东西,在这里安逸又辛苦地活着。   谢明大摇大摆地走在根本没人的街道上,视线晃荡之间,看到了街边可能是哪家小孩不小心掉的一本小册子。   他平时其实不是什么很爱看书的性子,只是这一眼晃过去,书册封面上“剑修排名”几个字倒是完全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捡起来,也不管什么干净不干净,就这么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有一页没一页地翻。   没多久。   谢明的声音温润清冽:“当今天下用剑第一,谢明。”   但只是逐字逐句地读,没带上任何感情。   哪怕他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这世界上约莫有很多叫谢明的人,但要说天下用剑第一,那便只有他一个谢明了。   他又往后看了看文章尾注的日期,眼神中不解里又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都已经十三年了,剑修界怎么还没完?”   但他又转念一想——   自己原来已经死了十三年了。   他忽地又朝着天边看了一眼。   十三年了,不知道言翊如何?   他想得认真,在身后有好几道不同脚步声响起的时候,甚至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长得这般好看,定然是那些仙门弟子们找的妖怪。”   “对对对,哪有人长得这么好看的,肯定是妖怪。”   “我们兵分三路,你去找那些仙门弟子,我去半山腰找言翊哥哥去,你们就到这里拖住这个妖怪。”   这几道声音明显还带着稚嫩,在明知道外面有妖怪的情况下却还是偷偷跑出来玩,约莫是看他手上这种话本子看多了,想着出来做英雄,为民除除害。   这山脚像是迎着风,吹得谢明微微有些睁不开眼睛。而许是他心思跳转得实在有些快,走神之间,竟也没注意到那孩子口中的言翊二字。   所以他没管,只是自顾自地起身,朝着那之前看到的宅子走。   那宅子里似乎有一丝他极为熟悉也极为挂念的气息,他要去确认一下。   直到他被一群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包围。   为何要这么形容呢?   谢明自认为这……上辈子见过的仙家门派也不少,他们着装大多统一,就算穿的不是什么好料子,但必定整齐规整。   不像眼前这群人,那领子几乎已经快吊到胸口,像是下一秒就要向自己展示他们富得流油的大肚子。   “你就是祸害这村子不浅的妖怪是吧!”   为首的那人站在屋檐上,说话间嘴里又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站在迎风口的谢明没忍住狠狠皱上了眉头。   他现在忽然心情非常不好了。   却把那人看得一愣。   原因无他,因为谢明确实好看。   “兄弟们,把这人活捉!带回去好好调教调教!”   直到这个时候,谢明才有些极为不情愿地抬头冲这人看上去一眼。   调教这个词他以前听得次数也不少,自然知道是何意思。不过这词他也只听过一小段时间,在他问鼎天下用剑第一之后,便再无人敢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句嫌命长的话。   这次倒是一醒就听到了。   “真是个不要命的东西。”他轻飘飘道。   他说话声音不算小,只是这口子迎风,那群人估计也没什么真本事,以至于竟然无人听到谢明这带着浓浓杀意的话。   绿色的光芒化作淡淡丝线聚集在谢明脚下,没过多长时间便在他脚下形成了半人大小的阵法。   是只要是仙门弟子便都会的束守阵法,但因为这些人只是外行人,施起来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正感叹,余光里又出现了一道携着晚霞的寒光。   “尝尝我这招过影摘花!”   谢明:“……”   你再说一遍什么花?   他以往为了给言翊道歉而自创的剑式已经被普及到连这鸟不拉屎地方的人都知道了吗?   他笑一声,也没管被那绿色锁链缠得死死的身子,就这么朝着半空中看了过去。   谢明:“……”   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他已经被这群人哽到两次说不出话。   这哪里是什么过影摘花?   这跟一只肥胖麻雀挣扎起飞有什么区别?   他心情不好,便很喜欢冷笑,然后。   动手。   于是站在房檐上的几人便看到了接下来的景象——   原本被绑得死死的男人在那半空中的剑离自己只有毫厘之隔时,忽地像是日常闲逛那般轻飘飘地转过了身,在那剑与自己的眼睛擦身而过时,竟然还有闲心给自己整理了一瞬的头发。   再然后,他仿若带着丝丝困意般抬手,以食指和中指将那剑尖夹得动弹不得。   那握剑之人被迫停在半空中,一不小心和谢明对上了视线:“……”   来个人救救我。   砰……   铁剑断掉的声音在这空荡的街头格外明显,谢明反手扔掉手里的断剑,又在人看不清动作的情况下捏住了那人的脖子,冷冷道:“你要调教谁?”   他个子高,这时候掐着人,很轻易便让那人双脚离了地。   那人边挣扎边叫:“妖爷!妖爷!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他像是要说什么长篇大论,谢明脸黑得不行,根本懒得听:“闭嘴,以后出去,别和人说你用的谢明的剑招,很丢人。”   确实丢人。   他这话其实已经不算是暗示性,就差把我就是谢明几个字甩那人脸上。   只是那人本就是乡野出来的半吊子修炼之人,现在正想着怎么逃命,再加上谢明又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他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上半分。于是只敢连声说好,生怕命就这么折在这里。   谢明将人甩在一边,又将胳膊抬了抬。刹那间那看着十分紧实的锁链仿若在风里放久了的花,轻轻一动便全都碎掉了。   “快去半山腰找言翊,这妖我们打不过啊!”   “如果是言翊的话肯定可以的!快去快去。”   在角落里蛐声交流的人正猫着腰,打算飞速朝半山腰前进。   刚迈步子,便被人揪住了后衣领。   一回头,便和那冷面阎罗对上了视线,他憨笑:“哈哈……哈……妖爷……”   谢明往他朝着的方向看一眼,看到了一间并不算太显眼的小木屋。   “言翊。”他问,“哪个言?哪个翊?”   那人一哽:“……小的只会写,不会——”   谢明皱眉将人扔下:“写。”   他看似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若仔细听上去,会发现他连声音都是抖的。   若真的是那个言翊,那他刚刚在那宅子里所感受到的寒气,以及他的苏醒便都是水到渠成。   将他养在那山顶的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徒弟。   言翊。   熟悉的字在地上一笔一划形成,虽然那人写得歪七扭八,但并不妨碍谢明看出那是个言翊这两个字。   他又朝着那半山腰的木屋看了一眼。   片刻后。   一堆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被小山似的堆在一起,意识全无,看样子似乎要在这巷子里睡上一个晚上。   谢明这次没用走的。   他用飞的。   那木屋就静静伫在那里。   谢明晃犹豫一瞬,还是轻轻敲了敲那扇紧闭的大门。   无人回应。   木门发出被推开的吱呀声,谢明缓缓抬头,不自觉怔愣了一瞬。   门内是个非常简洁的小院子。除了一条直通屋子的主道,就只有屋旁那颗葱郁的樟树,以及树下看着不怎么结实的桌椅。   看着很矛盾,让谢明不自觉想到了一个人。   于是欣喜和感慨一瞬间涌入了他的心脏。   似乎是主人出门出得有些急的缘故,院内的房子门并未被关上,房子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很简洁,但风格很是矛盾。譬如这世上约莫没有哪户人家会把剑放在大厅里大喇喇地挂着,然后在剑下放几束野花。   供奉不像供奉,放置不像放置的。   倒是一切的一切都在像谢明传达着一个信息——   这真的是言翊的家。   正打算出去坐着等人,那院子的门却忽然被撞开,迎面而来的风里似乎还有匆匆赶来而带着的泥土味。   谢明微怔,偏过头的刹那,直直撞进了一双带着不可置信的琥珀色瞳孔里。 第2章 没错   这瞳孔他认识,甚至可以说十分熟悉。   在他的印象里,琥珀色的瞳孔,只有他那小徒弟独一份。   来得倒是比他所料想得要快上不少。   “你额——”   那泥土味倏地由远即近,谢明只觉腰间一紧,再低头之间,下巴正正好顶上了言翊的头顶。   都已经长这么高了。   恍然间谢明这才真正的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想把言翊回抱住的手抬起又放下,刹那间谢明忽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十三年过去了,这个天下用剑第一,他不能再做了。   当初为了一把剑被仙门百家围剿,若是这次他活了后仍旧一身修为的事情被知道,这个世道怕是又要风起云涌。   他有些累了。   于是刚刚还觉得鸟不拉屎的地方突然变成了人间仙境。   连除妖都没有正经门派的地方,想必和言翊隐世也极为适合。   “阁下看着有些熟悉。”谢明也没把言翊推开,就这么开口,“似乎是谢某的一位故人,但谢某睡久了,除了自己叫谢明以外,以前的事情实在是不记得,阁下......”   言翊微微皱眉,缓缓放开谢明,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不记得我了。”   谢明:“......”   原本的少年音在时间的沉淀下变得低沉而有磁性,经由风传到谢明的耳朵里,无端让他有些感慨。   少年独自一人生活了许久,大概是从未停止过修炼的缘故,原本瘦小的身材变得修长匀称。黑色劲装上还带着泥点,看样子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束起的头发稍许凌乱,但整体看上去也是个非常端正的青年模样。非要说的话,就是额前发丝下眼睛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十三年了。   他那以前只到他胸口的小徒弟,长大了。   “看着很熟悉。”谢明避重就轻,“约莫是以前就认识。”   言翊:“……”   许是言翊这会是从另一座山采药回来的缘故,他这会力气有些透支的感觉。所以这会听见谢明说不记得自己了,竟然也没有力气张嘴骂上他几句。   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人醒了却不认识自己是谁了。   言翊沉默一会,竟被生生气出了笑。   臭谢明。   这是这十三年来他不知道第几次在心里骂他。   根本数不清。   “我叫言翊。”言翊明明笑着,却又像是犟着一股子气,“是你的——”   他哽了一瞬,随后目光透出一股子凶意,毫不犹豫道:“是你的心上人。”   明明是无稽之谈,却被言翊说得极为认真。这会若是有个外人在这里,想必会对他这话信上个八分。   但谢明对言翊已不止是熟悉。   这张嘴就来的本事。   应该也是言翊从自己身上学的。   “啊......心上人。”谢明笑意浸透眼底,“想必是真的。”   他道:“能将我护住这么久,若是没有极为深刻的羁绊,约莫做不到这样。”   眼神和情感到位,比言翊演得还真。   言翊狠狠一愣,不可置信地朝着谢明看过去。   谢明就这么笑着看向他。   二人无言。   而此番沉默对视暗含的意义和感情实在是太多,说不清也道不明。但在这对视的最后,是言翊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原先本有千言万语要对谢明讲,可半途忽地知道谢明失忆,那些话就这样哽在喉咙里。无法,他同谢明说话的身份已经被这十三年的光阴蚕食了个干净。   于是刹那间,他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委屈着委屈着,又开始默默生闷气。   只是面上并未显露出什么。   好啊。   失忆了好啊。   “去给我把院子打扫一下,柴房也收拾一下。”言翊面无表情,语气中淡漠里带着点气性,“就算是心上人,也不能平白无故住在我这里。”   谢明本想抓人的手顿在半途中。   半晌,忽然笑了。   没变。   言翊,还是没变。   那股子有气必发的性子,即使是过去了十三年,仍旧会让人觉得熟悉。   明月逐渐高挂。   谢明将弯了一下午的腰直起来,刚放下扫帚,身上便被扔上了一件衣服。   谢明抬头:“什么?”   “去洗。”言翊道。   像是师徒身份调换,就差直呼谢明大名。   谢明又弯起嘴角。   山间的清泉纯净,谢明沐完浴,借着月光斯条慢理地着了衣裳。   竟是恰好一身。   墨蓝的衣摆滑过青绿草地,混着月光,将谢明的肤色衬得更加白皙了一些。早些他还在怀疑日日夜夜在那山巅上自己会不会变成个煤炭,但如今看来,他似乎要比十三年前更白了一点。   更像风流之地的台柱子了。   谢明笑了一声。   天下人皆知谢明生了一副好皮囊,却没多少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不知那些人对他此番重现于世作何感想?   是恐慌还是......非常恐慌?   但若是那些极为怕他的人知道他如今已经是“废人”一个,会不会变得稍微轻松点?   反正都已经让那些人过了十三年的舒坦日子,何不成人之美,让他们把这舒心日子过得更舒心一些。   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打破了夜的宁静,谢明脚还未踏进屋子,视线已经被一把通体银白的剑占了个满满当当。   若是往言翊身后空荡荡的墙上看上一眼,便可以知道这就是之前被那几束野花供着的剑。   言翊言简意赅:“拔。”   “......”谢明怔愣了一瞬,像是跟眼前这把剑完全不熟,“什么?”   言翊也早已沐浴完,这个时候散着发,清澈的瞳孔里透出一股紧张和倔强出来:“这是你以前的无名剑,你把它拔出来。”   谢明又憋笑。   眼前这剑名字很是随意,就叫“没有名字”。   这剑通体银白,看上去清冷,总是给人一种没什么攻击性的错觉。   以前是少年的时候性子桀骜,连带着给自己剑取的名字也不正经。如今过了十三年,再回忆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往年很装。   不过言翊让他拔,他自然是言听计从。   但一个不想拔剑的人,定然是拔不出剑的。   “拔不出来啊。”谢明笑得有些无所谓,“这剑是认主吗?”   言翊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将那剑从谢明手上抢回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认主。   当然认主。   可这剑原本就是谢明的。   曾经的天下第一剑修如今连自己的剑都拔不出来,山巅之人猝然坠落,往后不知道多少人想往他头上踩一脚。   他想得认真,丝毫没察觉到身前人几乎有些控制不住的笑意。   也不知为何,此次醒了之后,只要看见已经长成如此身段的言翊后,他心情总是很好。   他觉得很感慨。   所以谢明根本不在乎那剑如何。   他伸出食指在言翊肩膀上点了点,趁着人抬头时微微有些恍惚的瞬间,笑着问道。   “心上人,这屋子里就一张床,我们今晚要一起睡吗?”   话音刚落,院子外忽地传来几道急促的敲门声。   “言公子!江家的大小姐不行了!你快去看看!言公子!言公子!”   言翊从谢明的不要脸中脱身出来,面色严肃地出去开门。   “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为何现在突然恶化了?”   “不知道啊!只是晚饭过后江小姐突然性情大变,逮着人乱咬!我们根本制不住!”   “你且稍等,我马上同你过去。”   眼见着背对着自己的人又回过了头,谢明佯装什么都没听到:“怎么了?”   言翊微微抿唇:“你还会飞吗?”   “......”谢明静默一瞬:“一点点吧。”   不似普通百姓那般只能以脚下的土地作为移动的前提,修炼之人,绝大多数都是用飞的。只是飞的高还是低,时间长还是短,则是受实力所限制。   谢明亲眼看着言翊将那男子的衣裳提着,就这么从悬崖上跃了下去。   以前那个只能揪住自己衣裳才敢往天上飞的小屁孩,现在也敢抓着别人直接跳崖了。   谢明笑了一声,跟在言翊的身后跃了下去。   衣袍在风的灌涌下猎猎作响,言翊双脚翩然落地之时猛地朝着半空中看了过去。   他对谢明“无所不能”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导致他在危急情况下甚至忘了如今的谢明已经连剑都拔不出来。   就算会飞,这个悬崖还是太高了一点。   于是喊人名字的行为完全变成了下意识:“谢——”   谢明步伐微晃地从黑暗里走出来,笑着应他:“我在呢,怎么了?”   言翊怔愣了一瞬:“……没事,你跟紧我。”   这人以前可是天下用剑第一,就算是拔不出剑,也不至于连个悬崖都应付不过来。   是他草木皆兵了。   谢明装腿软装得跟真的一样:“你等等我,这个悬崖还是太高了,我有点腿软。”   他说着说着又把视线放到被言翊提着衣裳的男子身上。这男子大概也是第一次跟着人一起跳崖,这个时候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巨大的恐惧下,抱着言翊腰的胳膊像是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袖子里的手不自觉蜷曲,谢明沉默一瞬道:“还有多久才到?”   言翊:“……快了。”   *   江府的情况确实很不好。   现在已是深夜,但江府仍旧通火通明。且在离江府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便可以听到府内一道又一道的惨叫声。   而刚走到这宅子门口,谢明便反应过来,这是他下午要来看的宅子。那这宅子里的寒气便是言翊所留。   两人一起往府内走。   府内一片兵荒马乱。   荒芜地坪上满是不知道画着什么花样的符纸,阴风吹过,好几张符纸被吹到了谢明的脚边——   都是江家的人请的一些“高人”画的。   不过他倒是对这些根本没有什么作用的符纸不感兴趣,他的视线停留在连廊柱子上那住不起的抓痕上面——   五指分明,粗细均匀,一看就是人抓出来的。   早些他还在想,言翊本身也不是什么实力很弱的人。十三年前他尚可以一人颠覆一个小门派,如今他都长成这般大了,怎么还会与一个妖怪纠缠这么久?   但他现在知道了,这妖怪能上身,属实难缠。   他以往教言翊的重点都是招式上,对如何面对上身的妖,确实没怎么提。   倒是他的原因。   “这大小姐不知道被什么妖怪附了身,总是会突然变性食人血肉。且被她吃过的人也会变得如她这般,拖着副看不出人样的身体到处吃人。”言翊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握了把剑,剑风微漾,竟带出一股温暖之意。   谢明轻轻嗯了一声。   这小子剑意更盛了一些。   只是估计出门晚了,没有名字忘了带。   但前面带路的人忽地顿了顿:“你都没有记忆了,我同你说这些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的。”谢明淡淡道,“我只是失去了绝大部分修为和记忆,但还不至于变成废人。”   言翊:“……”   这人就算是失忆了,以往那股子轻慢随性的性格还是没变。   府内淡蓝光芒大盛。   前一刻还被自家小姐追着不放的丫鬟因为体力不支摔在地上,眼见着那张血盆大口朝自己飞扑而来,只好在尖叫中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   她轻轻睁眼,目之所及,是一道并不算宽厚却极为有安全感的背影。淡蓝光芒萦绕下,将所有危险都尽数拦了下来。   “快走。”言翊道。   谢明就倚在一旁的墙上环臂看着。   这位江大小姐其实已经没什么人样了,无论是动作还是语言,都和那些动物没什么不同。只是以人的模样来做这种动作,就显得极为怪异,很容易便可以让人心生胆寒。   且无论怎么说她还是个人的模样,言翊这边和她对打,因为在担心被附身的人是否还活着,所以实在是束手束脚,连剑都未曾出鞘过。   空中符纸乱飞,细听过去,似乎还有铃铛声在响。   谢明朝着府内深处看过去。   那边言翊还在想办法怎么将这妖怪驱逐出江小姐的身体,大概抽不出心思来自己这边。   他缓缓后退,将身子没入黑暗里。   夜风微凉。   黑色的法阵在地上转转停停,一名女子正坐于法阵中央,轻轻摇晃手中的铃铛时嘴里振振有词:“好饿……好饿……”   “哦?多饿?”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男声。   没发出任何声响,也没露出任何气味。这人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徒然冒出来的声音,也不知道这人在自己身后到底站了多久。   那女子冷汗猝地冒了出来。   其实谢明对如何将妖怪驱赶出人的身体也没什么研究,倒不是说他不爱学,只是……以前的谢明,是根本不需要学这些东西的。   他只需要站在那些妖怪的身后,就足以让那些妖怪颤抖着身子自觉从人的身体里滚出来。   就如现在这样。   “我问你呢,多饿?”谢明居高临下,无论是身上散发的威压还是气势都未曾减少分毫。   他亦如十三年前那般,明明面容迤逦,但笑容却无端让人遍体生寒:“还不滚出来,是连一缕生魂也懒得要了吗?”   能让妖怪胆寒的从来不是表情,而是修为。   谢明虽死过一次,但如今醒来,修为并未较之前少上半分。   那书上写得没错,当今天下用剑第一,仍是谢明。 第3章 偏偏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隐于云层里,天空只剩灰蒙蒙一片。   失去了月光的照拂,江府内的光照变得昏暗许多。满地的残尸碎肉和着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嘶吼声,活像一个炼狱。   谢明仍旧笑着看着眼前打扮极为精致的女子,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可那女子却猛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散发着腥臭味的血洒到地上,将地面腐蚀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坑。   那原本转动着的黑色法阵不知何时忽然停了,复杂符文上的光亮渐渐熄下来,随后彻底消失在这一小片空间里——   被谢明硬生生逼停的。   能攥住一个人的法阵,那跟把那个人的命攥在手里没有任何区别。   “出不出来?”谢明耐心告罄。   那女子可怜兮兮抬头:“大人饶命。”   原本打扮精致的女子猝然倒在地上,红润的脸也在刹那间变得青白,就这么看过去,已经一点活人的气息也探查不出来。   “好吃懒做,就连吃的也想手底下的喽啰喂进自己嘴里。”谢明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从那女子身上出来的黄鼠狼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大人饶命,小的真的知错了……”   说来这黄鼠狼也是觉得奇怪,它修炼的时间也不算短,同修行之人打照面的次数也很多,可偏偏从未见过如眼前这般实力的人类。   他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让自己感觉到像是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且最重要的是,它明明从未在人前显露过,可这人却可以轻易看穿一切并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简直闻所未闻。   谢明笑一声,看上去极好说话的样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是回答得上来,我便饶了你。”   黄鼠狼鼠躯一震:“您问您问!”   谢明沉默一瞬,道:“外面那个拿着剑的男子,为何灵力变得这般低微?”   言翊的实力他最清楚,纵使是十三年前,言翊也不会和这种实力的妖怪纠缠这么久。况且这铃铛声阴冷刺耳,以言翊的修为,不可能没听见。   除非他灵力不够,根本听不见。   “大人,这个我知道的!”那黄鼠狼只觉得心都快跳出来,“因为那人在山顶上养了个死人,每个月都要花大量的灵力去维持引魂阵的!所以——”   所以它才敢趁着月圆之夜自己妖力最强的时候出去进食。   也不知怎的,它这话一说完,瞬间感受到眼前人周身的威压强了不止一个度。这威压冰冷而压抑,像是某种深埋在心底的情绪被强行带起,刺骨的寒意钻进每一寸血液里,连呼吸都是折磨。   “闭眼。”谢明偏过头。   黄鼠狼一愣:“大、大人……您不是说饶了我吗……”   谢明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 :“魂飞魄散改为爆体而亡,也是饶。”   院子里到处找人吃的怪物忽然停了。   没有铃铛声的指引,他们全变成了会行走的活死人。   谢明速度快,这会处理完后院的事情,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站在原本待着的地方。他看着从角落里走出来的言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用什么表情。   所以在刹那间和言翊对视的时候,他下意识将头仰了起来。   “因为那人在山顶上养了个死人,每月都需要花大量的灵力去维持引魂阵。”   这一维持,就是十三年。   十三个春夏秋冬,他月月如此,到如今已然是强弩之末。   谢明丝毫不怀疑,若是他醒得再晚一点,他这个徒弟怕是也要因为灵力支撑不住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寻他了。   但何至于此?   他根本不值得言翊这么做。   “你刚刚……”言翊看着他,说话间微喘,“一直在这里吗?”   府内的怪物停得很是突然,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某个主心骨,一切动作都变得刻板而呆滞。而他刚刚因为灵力不支被那江小姐逼到另外一条巷子里,视线里再无谢明的身影。   怪物不会无缘无故停手,除非有人做了什么。   偌大一个江家,除了他,也就只有谢明可能有这个本事了。   “对啊。”谢明没个规矩地倚在柱子上,闻言笑了笑,“因为很害怕,所以我一直在这里。”   言翊:“……”   二人处理完事情,并肩从来时的路往回走。   “这村子最近不是很安宁,我查了些许时日,将目标锁定在了江府。”言翊声音微弱,“前些日子我将那妖物暂时封在江小姐的身体里去别的地方采药……   那在祠堂内的女子是江夫人前些日子在后山捡回来的,本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可怜女子,却没想到她早已被会吃人的妖怪附了身。”言翊脚步还有点虚浮。   他道:“江小姐也是被殃及,不过最后那妖怪看样子也是自食其果,进食太多爆体而亡了。”   听上去,像是在跟自己的师傅检讨着什么似的。   谢明听着觉得很好笑,不过也了解了一些,难怪他白日会遇到那群人,想必是这些村民走投无路去请来的。   言翊一个人顾不来。   他一个人生活了十三年。   谢明越想越觉得自己心脏处堵了块化不开的淤血。   他轻轻嗯了一声,随后牵住了身旁人还在微微发抖的手:“好黑,你牵着我吧。”   言翊:“……”   他其实下意识想挣脱开来,不想让谢明察觉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可那只手实在是太过温暖而有力量,在他连路都快走不稳的时候,给予他恰到好处的支撑。   他不想松,也松不开。   他对谢明有着抛开师徒关系以外不可言说的感情。   行至悬崖之下,谢明已经感受到言翊已经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自己身上。他本身灵力消耗太大了,再加上同那些怪物周旋那么久,这种状态下还能撑着走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   “还有没有力气抱着我?”他将言翊搂过来,“我带你回家。”   言翊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肯说话。   明明言翊一个字都没说,谢明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弯唇,又想逗人:“还有力气靠在我身上?那自己回去”   此话一出,怀里明明早该没力气的人也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环住自己腰的胳膊紧到甚至影响到自己的呼吸。   像是生怕自己再跑了似的。   谢明安抚似地摸了摸言翊的脑袋。   再回到半山腰的小院时,言翊已然因为消耗过大而昏睡过去。   谢明把他放在床上,也并未点燃屋内的烛火,他就这么坐在之前言翊坐着的地方,用胳膊撑着脑袋,静静盯着言翊略微秀气的侧脸。   直至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原来那个自己走哪粘哪的小黑团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秀色可餐的美男子。   ……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恍惚间,他又想到十五年前自己和言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名头正盛,招揽者踏破门槛,拜师者阿谀奉承。   却都没得到他一个像样的正眼。   连他自己都差点以为自己要孑然一身一辈子。   直到某个雪夜,他在下山买酒时遇到了一个连衣服都难以蔽体的瘦小黑团子。   “你就是谢明是不是!你是天下用剑第一!我要拜你为师!”   “我要为我爹娘还有村子里的人报仇!我要为他们报仇!”   明明瘦的只剩个皮包骨,可在说出要报仇的时候,声音大到甚至惊动了林间睡得正酣的鸟儿。   跋涉千里,食不果腹。   侥幸避过重重危机,因为心中尚有执念,这孩子撑着一口气找到了他。   他说他要报仇。   谢明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很好心的人,尊重他人命运、不参与他人命运向来是他的人生信条。   除妖护人他尚可接受,但收徒,他决计不会考虑。   却偏偏在那个雪夜破了例。   他将那孩子抱回家去,给他穿最温暖的衣裳,吃最好的食物。   他倾囊相授。   但他觉得自己对言翊的好尚未达到可以让言翊守着自己十三年的地步。   言翊不该对自己这么好的。   同塌而眠到底只是谢明的玩笑话,他出门后带上房门,再次捏着蒲扇躺到了那樟树下的躺椅上。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了,星辰闪耀,蝉鸣不止。   在一切都安定下来的时候谢明才发觉,原来蝉鸣也可以静心。   这样的生活……很好。   特别好。   天下用剑第一早在十三年前就在那场大战中陨落,这个世界上再无人忌惮自己,也无人再喊自己去降妖除魔。   他同言翊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角落,每日除开简简单单的一日三餐,便是赏赏花看看云,悠闲又自在。且自己可以一直陪在言翊身边,虽不能再给他点什么,但至少,他定然会竭尽全力,在这个小院子里营造出家的氛围。   那是言翊最想要的东西。   尘世实在是太喧闹了。   他实在是不想再去。   于是他就这么躺着,直至天边的第一缕朝阳照到了他的脸上。   谢明抬手拿扇子挡了挡。   “你昨晚便睡在这里?不难受吗?”   从身侧传来的声音还带着点微哑,听上去也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谢明把扇子挪开些许,因为无法快速适应明亮光线而微微眯着眼。   他昨晚想通许多事情,这个时候心情正好着,连着说话也没个正经:“你昨晚昏睡过去,我虽想与你同床共枕,却也怕你醒了之后说我耍流氓,便只好出来休息了。怎么了?心疼我?”   他说着说着又是一顿,起身进屋拿鞋:“怎么赤着脚?怕我跑了?”   “……”言翊刚起床,形象并不整齐,但并不妨碍他嘴硬,“我只是忘记穿鞋了而已。”   话语避重就轻,也没说明到底介不介意谢明同他同床共枕。   谢明边走边笑。   待到言翊穿好鞋,两人结伴洗漱,然后各自沉默着,一起呼吸晨间的新鲜空气。   一切都很安好,直到院子里的门忽然被敲了敲。   一个头带着花环的小姑娘从篱笆上探出了头,却在看到谢明的一瞬间吓到蹲下了身子。   “小月?”言翊过去开门,转身时忽然想到什么,同谢明解释道:“这个是山间的草灵,我之前救过她一命,所以她时常会给我送些山间野果过来。”   谢明起身,笑着点点头,又在言翊回身的刹那,冲着那草灵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在那山巅上刚醒之时,因为以为是谁把他当傀儡养着,以至于杀意不加掩饰,吓到了这位小姑娘。   而那样浓烈的杀意,非他这个“废人”可有,所以他需要这位小姑娘替他保守秘密。   草灵妹妹咽了口口水,笑得有些勉强:“这个是我早上新摘的莲子,你拿去和……和那位大人吃吧。”   她递完莲子就想走,但又想到什么,忽然又回过身:“哦对了,这个玉佩是我今早在山下的时候,江府的人托我带给你们的,说这不是江府里的东西,想必是二位其中一人的……”   那玉佩通体翠绿,看上去非大户人家不可有。   谢明视线偏过去,刹那间只听见啪的一声,他手里蒲扇的扇柄,断了。 第4章 不解   所有人都顿了顿,包括看着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的谢明。   “你这扇子……”他看着有些懵,“我明明没用力。”   “……”言翊把谢明手上断掉的扇子拿过来,确定谢明的手没有被那木刺划伤才回过身,“等我一下。”   看样子是去屋内拿新的扇子去了。   于是谢明又把视线放在那玉佩上:“江家的人给你的?”   他声音清淡,说话又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个极好相处的人。若非是小月在谢明醒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他的厉害,想必这会早已放下对谢明的防备,眼巴巴地问东问西了。   但她现在就是很怕,甚至说……恐惧。   “对、对的……”小月不自觉往后退开一步,“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什么东南西北出来。   不过这倒也正常,上一个无意间见识到谢明周身杀意和威压的草灵是直接晕了过去。   小月还好,至少还有力气同谢明说上半句话。   谢明哭笑不得:“你不用怕我,我又不是见妖就杀。”   他说着说着往小月腰腹处看了一眼,下一瞬淡白光芒闪烁,空气里的血腥味立马淡了不少:“承蒙小月姑娘这些年对言翊的照顾,先前是谢明不周,吓到小月姑娘的话还望小月姑娘海涵。”   原本疼得让人站不起来的伤口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小月试着直起身子,原本满是戒备的脸上渐渐出现一抹惊喜:“哇!不疼了!”   谢明轻笑一声。   这笑调笑里带着点温柔,刹那间只让小月觉得如沐春风,连带着对谢明的恐惧都淡了不少。   没有那股子像是要填海移山的杀意的话,这人长得真是好看呢。   “能替谢某保密吗?”谢明问。   小月愣了一瞬,随后立马抬头挺胸,表情坚定如发誓:“可、可以的!”   替这样一个谦逊有礼长得好看心地善良的男子保密,简直比睡觉还简单!   话间恰好言翊从屋内出来,轻声问了句:“可以什么?”   谢明回身,张嘴就来:“问小月姑娘能否将这莲子的采摘之地告知于我。”   小月:“……”   言翊将新的扇子递给谢明:“这玉佩不是江府的,但也不是你我二人的,那便只能是那被捡到江府的姑娘身上的了。”   谢明点头,脸上蓦地出现一股子惋惜:“有点可惜,无论是那位被妖怪上身的姑娘还是江府那些受牵连的人。”   “……”听得言翊觉得自己像是撞了鬼,“你想给江家的人一个交代?”   这若是以前的谢明,替这户人家除妖就已经是他能出手的极限了。他向来不会再插手后面的事情,一些同他没什么关系的真相他根本不在乎。   这会儿竟然主动关心起受难的江家人,难道死一次之后性子都变了么。   “不想。”谢明回答得很干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感慨一下。”   言翊:“……”   果然,是他想多了。   谢明就算死过一次,醒来了也还是那个谢明。   他刹那间黯淡下去的眼眸被谢明尽收眼底,他拿着扇子扇得斯条慢理,在心里默默数着数。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言翊便开了口:“江家虽不是什么很大的门户,但这些年对我照顾也颇多。那女子被上身也是无妄之灾,身子被霸占着做出这等事想必也不好受。”   言下之意,便是想顺着这个玉佩往下查了。   与此同时,一直在旁边当木头人的小月缓缓举手:“那个,我知道,江家夫人捡到那个女子的时候,我恰好在山里和狼打……额玩耍,那女子当时说自己是桃花镇来的。”   言翊皱眉:“你怎么老是和那头狼打架?打又打不过。”   小月把头埋下去:“……”   听得谢明笑一声。   他现在倒是知道这姑娘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谢明道,“反正我跟着你便是了。”   他一番暗示做得十分隐晦,加上停顿和明许,很容易便让言翊跟着他的引导走。   他不是不在乎那个玉佩的来历,扇柄也不是无缘无故断掉。   他在乎得很。   只是不能让言翊看出来他那份在乎。   三人在屋里一起用过午饭,闲暇之时谢明又被言翊拉着去下棋。   小月是个闲不住的,这会吃饱喝足,又提着裙子往山里跑了。   二人下棋。   “你体内为何这么空?”谢明落下一枚白子,视线并未落到言翊身上。   言翊拿棋的手一顿,面上没什么波澜:“学艺不精罢了。”   谢明啊了一声,又垂眸问:“那你跟着谁在学艺?学得不精,师尊不会骂你么?”   言翊:“……”   棋盘下的棋子落下一颗又一颗,黑子被已经被白子逼到毫无退路。   “不下了。”言翊起身,“我体内灵力恢复需要闭关几天,在不能保证可以保护好你的情况下我不会带你下山。”   他道:“这几天你先自己解决一日三餐,我闭关完会来找你。”   谢明拒绝得很果断:“不行,我一个人害怕,我必须跟着你。”   言翊有些不可置信:“有什么好怕?”   谢明说:“什么都很可怕。”   言翊一哽:“……”   谢明摇头:“反正你必须带着我。”   他只是个失忆还没什么修为的可怜人罢了。   后山。   言翊的闭关处恰好有处泉眼,水深恰好到言翊的腰,修炼时坐进去,可以很好地缓解灵力流窜造成的燥热。   修行之人在修行过程中体内灵气会迅速流窜导致暴汗,加之如今正是盛暑,言翊又极为不喜欢衣服贴在身上的感觉,所以他脱衣便是理所当然。   只是……   谢明一点避嫌的自觉都没有,就这么坐在言翊的旁边,看着他宽衣解带。   “你一定要这么看着我吗?”言翊捏着衣带的手停住。   “嗯?”谢明不解,“我需要避嫌吗?”   “……”言翊继续动作,“算了,是你就没关系。”   谢明没体会到这话背后的含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言翊胸口那道极为明显的疤痕吸引了过去。   以往他同言翊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是言翊要星星不给月亮,其强悍的实力硬是没让言翊受到过一丁点伤害,所以这伤只能是言翊在他死后所受。   不知不觉,谢明视线沉了下来。   别让他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混账。   但渐渐的……谢明又往言翊胸口以下的地方看了过去。   不得不说,在他看来言翊确实长得极为好看,而且是哪里都好看。   言翊脱到最后虽然还是给自己留了条白色的裤子,但那裤子宽大且不厚,只要站在光亮处,很容易可以让人看见裤子里的轮廓。   谢明看得清清楚楚。   言翊那小子自己知道吗?   这要是被姑娘家看到了还得了?   谢明眸光混沌。   他恍然间觉得原来腰细腿长也可以用来形容男子,虽说那身量不如书中所描写的女子那般“温润香软”,可那匀称的身段看着也别有一番韵味。   且其实谢明也不是因为两人都是男子而不避嫌,这会穿成这样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别人,谢明定然是不会看的。   只是言翊对他来说很不一样。   在他把言翊抱回家中的第一晚,便是由他亲自为昏过去的言翊洗的澡。而在之后言翊的每一次闭关修行,他都在旁边为其护法以防他走火入魔。   偶尔修炼突破的时候言翊会因为他在背后的助力而承受不住晕过去。   那个时候,都是谢明为言翊清洗的身子。   该看的,不该看的。   全都看了。   只是……他以前从未关注到与言翊身量有关的那些。   他又不是变态,怎么会去关注一个还未及冠的男孩身体。   但话说回来……谢明朝着已经进入状态的言翊看了一眼。   他此番缠着言翊跟着过来倒不是真的缠人,只是,他仍旧对言翊每月都需花大量灵力去维持引魂阵这件事耿耿于怀。   言翊维持十三年,想必修为增长困难。   花这么多精力去维持引魂阵,决计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修炼。   可言翊明明也是很有天赋的孩子。   谢明沉着眼,盘腿坐在了言翊身后。   刹那间,白色光芒暴涨,像是要将那淡蓝光芒吞噬一般。可没过一会,那白色光芒又缓缓黯淡下来,示好一般,和那蓝色光芒相贴、交缠在一起。   他被言翊守了十三年,如今醒了,自然也得为言翊做点什么。   太阳东升又西落,不知过了少天,忽地落了一场大雨。   豆大的雨滴砸在水面上,涟漪荡漾。   谢明缓缓睁眼,挥手撑起一道屏障。   他又朝着言翊看了一眼,像是迟来的感慨,考虑到言翊如今长大也会害羞,还是在言翊醒过来的前一秒背过了身。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言翊盯着谢明的背影,有些狐疑。   不知为何,此次他的闭关修炼格外顺畅,且修炼效果是以往的好几倍,他很难不怀疑这背后有谢明的手笔。   可他之前有试探过,谢明身体里确实很空,失忆和失去修为应该都是真的。   他死过一次,什么都可以是真的。   “穿好没?”谢明抬头。   言翊顿了顿:“穿好了。”   暴雨砸在树林间的声音实在渗人。   但谢明的心思却丝毫不受这声音干扰,他转过身,视线将言翊从上至下扫了个遍,没忍住问道:“你此番修行所穿的裤子,以往在别人面前穿过吗?”   言翊没懂,但仍旧老老实实回答:“没有,第一次穿,怎么了?”   “……”谢明眼尾因为笑而被微微拉长,昏暗光线下如一个登徒子,“因为你穿了跟没穿一样,所以替你确认一下。” 第5章 徒弟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   许久,言翊斯条慢理地理了理领口,淡淡哦了一声。   事实上无论是语调还是表情,言翊的表现都堪称淡定,甚至就差把“那又怎样”几个字挂脸上。若有旁人在这,定然会赠与他几句淡然随性的美言——   如果忽略他红的快滴血的耳垂的话。   这小子倒是把我以往说的话记住了一些。   谢明笑着想。   往年还没陨落的谢明在外面的名声其实并不算太好,即使他是实打实的天下用剑第一。   在他的认知里,做人,光有实力是不行的,还得不要脸。   做人太难了,没点心眼子根本做不好人。   只有不要脸,方能在这个世道上有一席生存之地。   他不尴尬,那尴尬的便是别人。   被人看光了也同理。   果不其然,下一瞬言翊边整理衣摆边开口:“这条裤子不好那下次不穿就是,被看光了又如何,我有的你什么没有?”   一副“我难堪你也别想好过”的模样。   谢明摇头,嘴上说着:“确实如此,你有的我也有。”   但我并未有什么欣赏自己身体的癖好。   再者,言翊并未看过他的身体。   当然,这话他不可能说。   但笑着笑着,谢明又有些感慨。   在言翊反呛他的这一瞬间,谢明这才有了和言翊回到以往无话不说且偶尔互呛一下的实感。   少年的被天边隐隐雷光照出的影子映在泥泞山路上,风度卓然。   谢明笑着跟了上去。   二人一起快步回小屋,仗着自己有那么点本事,一路走回来竟是半片衣角也未沾湿。   谢明点燃了屋内的蜡烛,正欲喊言翊来下棋,下一刻便听到了言翊催促的声音:“去沐浴。”   谢明却没动:“我换什么?”   那件他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长袍早就被他扔掉了,这会就身上这套衣裳,若是去沐浴,根本没有多余的衣裳去换。   言翊一顿:“先穿这个吧,明日我带你去镇上采集。”   谢明又问:“那今晚你我二人如何就寝?”   言翊妥协:“你睡床,我刚刚修炼结束,并不需要休息。”   谢明点头:“那往后呢?”   他像一个肚子里装着一万个问题的问题集,问得言翊眉心逐渐皱起。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言翊往那床看了一眼,声音忽然低下来,“先这么着吧。”   他造这间屋子的时候便没有往谢明真的会醒过来这方面想。   他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守着谢明的尸体过一辈子的。   招魂太难了。   他不敢寄托希望。   气氛忽然有些不对劲,谢明后知后觉自己貌似问错了问题。   他稍微想想就知道言翊是什么心思。   “我不可能有错,错的都是别人”这种耍流氓的思维显然不可以用在言翊身上,他若是惹得言翊不开心,便只能好声好气地去哄。   他确实很不要脸,但对言翊除外。   “床给你睡。”谢明散了发,身材虽高挑,但莫名透着股邪气,“我方才只是开个玩笑,哪有什么老的和小的抢床睡的道理。”   他朝着言翊看了一眼,忽然又有些不正经:“但我有点怕黑,晚上搬个椅子睡你旁边可行?”   这话听着像是有些无厘头,但放在言翊身上为其顺毛,那威力便和谢明当初全力使出的一剑没什么区别。   言翊虽然嘴硬,但是一般干什么都要和谢明在一起。   就算是吵了架也是一样的。   以往二人携手闯荡……不,应该说游玩的时候,也遇到过很多次客栈只有一间房的情况。那时候言翊才十二三岁,谢明就算再不要脸,也不可能和自己的小徒弟抢床睡。   可碍于言翊当时不敢一个人,最后的最后,便是谢明找个椅子躺在言翊床边,彻夜相陪。   谢明不止是天下用剑第一,给言翊顺毛也是天下第一。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原本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言翊忽地怔愣了一瞬,匆忙转身之间,闷闷丢出了一句“随便你。”   那便是好的意思。   深夜的时候外面乍起雷声,屋内虽不受暴雨侵扰,但袖子上的湿感仍旧触及到了皮肤。   言翊的哽咽声在雷声的掩护下并不明显。   谢明装睡,未发一言。   后半夜的时候,谢明做了个梦。   梦里的村庄大火四起,哀嚎遍地。他手中之剑不知沾着谁的血,滴落之间,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坑。   “谢明!谢明!”   不知道是谁在叫他。   听起来似乎很着急。   “杀光了!全都杀光了!快去抢剑!抢啊谢明!”   他向声音源头看去,却只除了一枚通体翠绿的玉佩以外,什么也瞧不着。   他的眼睛早就被别人的血糊住了。   要找的剑没了。   他的剑意……也没了。   恍惚间,天空忽然降下了大雪。   他手上拿着空掉的酒壶,整个人麻木而恍惚,无论外界的人如何想要拉拢讨好他,他一律视而不见。   直到他碰到了一个衣不蔽体的小黑团子。   “我要为我爹娘和村子里的人报仇!”   “你快教我怎么杀人啊!你快教啊!”   “你是天下用剑第一!你帮我报仇吧我求你了!”   言翊后来的话在梦境里他已经有些听不清,只知道最后他摸了摸言翊的头,很是坚定地说了个好字。   他说好。   于是他倾囊相授。   轰隆一声,雷声骇人。   谢明猛地从那躺椅上坐起,刹那间,冷汗几乎浸透他的衣裳。   意识回笼过后的呼吸徒然再次变得绵长,谢明小心翼翼朝着言翊所在的地方看过去,却见他只是睡在床铺边缘,眉心蹙起,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他视线偏移,看到了言翊伸出床外,似乎想抓住自己的手。   *   第二日两人早早下山去采集。   这个地方像是世界的某个角落,偏僻又安静。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其实并不算多,但民风质朴,除了生活上的物质有些难以运过来以外,也算是其乐融融。   “不好意思啊两位客人,上上月进来的布料如今只剩女子穿的嫩粉色了。新的布料我家老头子驮着还在回来的路上呢,不知五日能否等得及?”买衣裳的老婆婆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前者是忽然想到了自己醒来时身上那粉色的被子,在怀疑言翊是不是喜欢粉色的情况下考虑是否顺了言翊的意。他虽不喜浅色,但也不是不能穿。   而后者则是在想谢明长这么大从未穿过什么浅色的衣服,若是给他强行套上,他会不会向以往那般冷笑着朝别人阴阳怪气。   他想想都觉得很恐怖。   于是二人踌躇片刻,同时开口。   谢明:“可以。”   言翊:“算了吧。”   谢明:“……”   言翊:“……”   言翊微微抿唇:“那便、那便就粉色的吧,样式做男子的便好。”   粉色好看的。   谢明很适合粉色。   老婆婆笑得很慈祥:“诶好,待我为这位公子量好身,衣服下午便可来拿。”   “有劳。”谢明笑道。   出了店,谢明朝着那一眼可以望到头的街道看了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这个地方小,商业不发达,所以并无宗门保护。”言翊顺着谢明刚刚的视线看过去,“百姓的日子很是质朴,一般就是农忙。”   谢明点头,若有所思:“那若是遇到妖怪该如何?”   言翊笑一声:“有我。”   有我。   两个字,却像是二人身份的忽然调换。   谢明以前和言翊说的最多的,便是有我。   谢明眼里荡出笑意:“那以后还望言公子多多保护。”   “行啊。”言翊拍了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样子心情很好的模样,“想让我保护那便跟上吧。”   两人要去的地方是江夫人第一次遇到那个被妖物附身的女子的后山。   一般来说,在妖物附身人类的时候,往往会留下妖怪本身的气息。这股气息极淡且极难消散,若是来人修为不高便难以发觉。   他们可以凭借这股妖气,判断这妖怪是不是在后山对那名女子附身,便也可以知道江夫人捡到这女子是不是巧合。   谢明朝着四周看了一眼,随后又把视线放在闭眼感受的言翊身上。   这地方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果然,言翊睁眼:“什么也没有,应该是刻意在这里等江夫人的。”   谢明不说话。   若不是巧合,那便是有很大的问题了。   一只妖怪,在一个没有宗门保护的地方,想吃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何必要处心积虑进入江家?   若说忌惮言翊那更是说不过去,它早就知道言翊在山上养了个死人。真要打起来,以那个时候言翊的状态,鹿死谁手还真的不一定。   “这妖怪到底是冲着谁来的?”言翊皱眉,朝着谢明看过去。   自然是冲着我来的。   谢明无声地回了一句。   “不知道。”谢明摇头,双眼清澈地看向言翊,“这么小的地方,它图什么?”   言翊:“……”   竹林风声涟漪,偶有几片深绿竹叶落下,又被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吹到看不见的地方。   言翊率先收回视线,声音听不出情绪:“过几日出发去桃花镇吧。”   虽然他真的很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和谢明一起生活。   他原本只是想查查是谁想害江家,但如今看来,他要查的事情并不只关乎到江家。   “可以。”谢明笑着,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反正,我跟着你就行。” 第6章 雨夜   过了两天又落了一场不小的雷雨。   二人出发得很是随意,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随后锁了门便朝山下走。   那行李被言翊背着,谢明嫌自己手上空荡,在将屋内扫视一圈后很自然地拿起了那把质朴的蒲扇,笑意荡漾之间,便是决定让这把蒲扇做自己的贴身工具了。   多好,不仅可以散热还可以驱蚊虫。   而言翊则是将墙上那把通体银白的剑拿在了手上,青年拿剑转身之时,全身上下都透着意气风发。   但这剑并非为他所属,这剑是谢明的。   超级大宝剑这个名字和如此清冷的剑实在是不相配,言翊并未征得谢明的同意,很是淡定地给这个剑取了个很儒雅的名字——   落雪。   听着柔弱无刃,但这剑若是出鞘,那便必见血。   谢明倒是无所谓,他年轻时只对练剑感兴趣,而剑叫什么,他是一点都不在乎。所以在他挑战那时的天下用剑第一成功而别人问他这剑的名字后,他一时耍嘴快,脱口而出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名字。   而那个时候的谢明剑意正盛,在那名为“随性”的磅礴剑意倾泻而出后,竟然也没人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如今他剑意已失,在决定不当这个天下用剑第一后,那剑叫什么他一点都不在乎。   二人到桃花镇的时候,恰好是晚饭的节点,外面的雨仍旧没停。   他们并未彻底进到镇子里去,只是刚好到镇子的边缘,各路交叉口间,也正好有一间规模不小的客栈。   “今晚先到这个客栈里休息吧。”言翊朝着谢明看了一眼,声音不自觉低下来,“看样子这雨又要下大了,而且这些日子忙着赶路,没有好好休息过。”   谢明点头,又往那客栈的门牌上看了一眼:“好。”   他这小徒弟如今思着甚深,行事之间格外低调。这些日子来他并未使用灵力赶路,像是在打算瞒着世人什么——   约莫是在打算瞒自己已经复生这件事。   只是……以谢明曾有过的“光辉事迹”,若真的是不想被认出来,那还是有点困难。   “诶!两位客官~”店小二见着来了人,迎人进去的动作十分娴熟,“您二位想吃点什么?”   “你看着上吧。”言翊道,“顺便给我们空出两件房,今晚我们要在此住下。”   小二脸上顿显为难之色:“不好意思啊客官,我们只有一间空房了,您看……”   言翊稍加思索:“一间也行,你先带我过去,我把行李放置进去。”   谢明早在二人说话之时便已经拿着他那蒲扇进了客栈,目光朝着里面绕了一圈,随即找了桌靠近角落的空桌子,极为斯文地坐了下去。   凭心而论,这个世道上,穿粉衣的男子并不多。首先是这个颜色实在太嫩,若是肤色稍微黑一点,那穿上去便是极为灾难。   再者,嫩色女子穿得较多,若是男子穿,很容易被人嚼口舌。   果不其然,谢明这一进来,原本喧闹的客栈立马安静了不少。   几乎是有多少双眼睛,就有多少双眼睛朝着谢明看了过去。   他面容带着丝丝艳色,皮肤也白,加之身材高挑,一身粉衣穿在身上倒是完全不显得突兀。   于是客栈里的小声议论声乍起。   而小声和小声组合在一起,便听得极为清楚了。   “看他面相也约莫三十来岁了,为何穿得这么妖娆迤逦?”   “这种穿着打扮?莫非去干什么不正当事情的?我看他长得也不错。”   “天呐干什么营生不好非得……唉,不过我怎么看他感觉有些眼熟?”   “什么眼熟,你就是看人家好看,你不是也喜欢男子吗?莫非你对他感兴趣?”   这些话多少有些不堪入耳,但不知怎的,谢明竟是一点不在乎,悠闲之际,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而下一瞬,他视线朝着客栈角落里的阴暗地看去一眼。   这客栈里的声音确实很多,被吐出来的话也并不入耳,但没有一句话是带着杀意。   除了那角落里坐着小桌的那个男人。   客栈内的交谈声仍旧不绝于耳。   “你是谢明,之前的天下用剑第一,谢明。”那角落里蓦地传来一道男声,有些尖,听上去似乎是嗓子被伤害了,“你竟然又活过来了?”   他这语气听着厌恶中带着点惧怕,一时间让谢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朝着那男子的脸看了过去,却并未搜寻到与这张脸有关的任何记忆。   这人声音受损也定然与自己没有关系,虽然他以前仗着自己实力很强干了些混账事,但伤人嗓子这种事他是决计干不出来的。   那这人一副跟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模样做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客栈内惊讶的声音顿起。   “天下第一谢明?!他不是死了吗!”   “死人还能活过来?!”   “好不容易安稳了十三年,这世道又要变天了吗!”   一时间惊叹的惊叹,惧怕的惧怕,就连拿着东西直接往客栈外面跑的都有。   谢明摇着他的蒲扇,一副淡然的模样,倒是让人有些摸不清他的心思:“是啊,又活过来了。”   这客栈里的茶倒是挺香。   挺好喝的。   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寒光,紧接着一道剑气凭空飞了过来。   “天杀的谢明!活着的时候就欺男霸女恃强凌弱,仗着自己有点实力便目中无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狗贼!”   这人剑气和言语同时攻击,倒让谢明觉着新鲜得很。   先不论这人骂他的这些事情是不是属实,光说这么直白的谩骂,谢明还真是第一次听。   他并未有什么别人骂他他该如何反应的经验,毕竟以前的谢明,别人连正眼看他一眼都不敢。   面前的桌子被砍成两半,谢明起身躲过,正欲说点什么,楼上一道更为霸气的剑气蓦地朝着眼前之人袭了过去。   刹那间,身体撞碎门框的声音和雨声顿时混在一起。   言翊握剑自楼上一跃而下,冷着脸道:“滚。”   言翊将房钱加饭钱加桌椅门的损坏钱一并给了老板,再用着寒意的视线绕着客栈转了一圈,周围便又在表面上恢复成了正常客栈的模样。   谢明没管周遭偷偷摸摸投来的异样目光,若无其事地用完了饭,又招呼小二上了一壶新的茶。   谢明给言翊倒上茶,缓缓问道:“他们说我以前烧杀抢掠恃强凌弱,真的假的?”   言翊摇头:“假的,嫉妒你的人以讹传讹罢了。”   谢明:“嫉妒我?”   言翊:“嗯,嫉妒你是天下用剑第一。”   从谢明苏醒至今,他其实并未在言翊嘴里听说过有关于自己的事情。他并不主动问,言翊便也不好怎么说。   而谢明以往其实也很少在言翊嘴里听见跟自己有关的形容词,因为绝大多数时候,言翊都在用行动表达对他的依赖和喜爱。   无论是被欺负后第一时间告状还是走哪粘哪的寸步不离,都是言翊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   那更偏向一种亲情,把自己当做他靠山的亲情。   但现在忽然讨论到关于他本人的风评问题,他忽然很想知道在言翊嘴里自己是何模样:“那在你看来我是何模样,有因为自己是用剑第一就到处——”   “没有。”言翊回答得很快,“只是因为你很强,所以大家都对你很尊敬。”   他怔愣了一瞬:“除了……”   谢明笑一声:“除了你,是吗?”   他明明说的是疑问句,可不知怎么的却带着肯定的效果。   言翊拿起杯子往嘴边递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抬着眼皮朝着谢明看过去。   也不知是欲望作祟还是其他的什么,他忽然想口不择言。   “对。”言翊说,“因为你最喜欢我,若是有人欺负我,你定然会帮我欺负回去。我难过了你会摸我的头,我开心了你会为我感到开心。你把我当宝贝一样捧着,不让别人碰我哪怕一根头发。”   谢明听着听着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觉得这些话好像句句都没什么问题,但细品过去,好像又不是那么个意思。   果然,言翊接着说:“你说你心悦于我,要用天下最磅礴的剑意为聘娶我。”   他直直与有些呆愣的谢明对视:“我之前说我是你的心上人,并未骗你。”   谢明:“……”   好坚定的神色,他差点就要信了。   “那为何我会沉睡这么久?”他不解。   言翊:“……”   谢明眼里的笑意和宠溺满到快要溢出来,深邃瞳孔像是装着化不开的深情,看得言翊心跳加速到有些不受自己控制。   但他面色依旧如常:“因为你说要娶我被我拒绝了,你一个难过,便跳崖自杀了。我看你可怜,才救你。”   谢明这次有些说不出话。   他自觉教给言翊的都是修炼方法和剑招,从未教过言翊这种面无表情张口就来的混账事情。   除非言翊自学成才。   刹那间,谢明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这个徒弟,是个自学成才的天才。 第7章 失笑   二人的房间位于二楼最拐角的位置,有点偏僻,也有点小。   只是人在世间行走那定然不可能事事都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这会还有个房间给他们住便已经是幸运。   谢明推开了房内的窗,目之所及,除了葱郁的树林以外,什么也瞧不着。   他若有所思:“一个位置这么偏僻的小店,为何生意好到能只剩下一间房?我看这店铺面积也不算小。”   他倚着窗像是在自言自语,放松状态下这话听着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碎碎念而已。偏偏言翊听得认真,思考得也仔细:“约莫是桃花镇有什么活动,大家都想着进去?”   谢明闻言,将身子转了个方向,就这么倚着墙,笑意盈盈地朝言翊看过去。   “……”言翊偏开视线,“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像是下一瞬要亲上来一样。   他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他这师尊天生生了双含情眼,看谁都格外深情。尤其是笑的时候,稍微温柔一点,都能让别人误以为他是想跟人私定终生。   谢明却并不知晓言翊在想什么,他沉思片刻,笑道:“我与你打个赌如何?我赌桃花镇并未有什么节日庆典,这客栈有点问题。”   言翊摇头:“不赌,你既都已经这么说了,那这个客栈便肯定是有问题了。”   谢明失笑。   其实在谢明的记忆里,言翊一直是个依赖感很强的孩子,这不仅体现在爱缠着他这件事上,更体现在每一次无条件对他的信任里。   他说东言翊绝不怀疑西,一切的一切都按照谢明的判断来。   以往谢明也觉得这样很不好,言翊迟早是要独立,他不可能陪着言翊一辈子。可每当他狠下心来想让言翊独当一面的时候,又总会被言翊泛红的眼睛压软心脏。   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现在的言翊已经二十有八,万不可还像以前十三十四岁那般,事事都依靠他。   “你出去看一圈,觉得哪里不对再回来说与我听。”谢明把窗关上,淡淡道:“给你半个时辰。”   言翊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朝着谢明看过去。   倒不是别的,只是谢明这话一出,便让言翊有了一种回到十三年前的错觉。   像是师尊在给徒弟布置任务。   可谢明不是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言翊冷冷回答:“我凭什么听你的?”   谢明反问:“你刚刚不是很仔细在回答我的问题?”   言翊一顿。   僵持之间,二人的房门忽然被敲了敲。   与此同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二位客官,掌柜的让我给您们送点净手的热水过来。”   谢明过去开了门。   来者是个约莫十二十三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子,生得异常可爱机灵。   “我们并未叫热水,为何忽然给我们送热水来净手呢?”谢明把那盆水接过来,大概是觉得这小姑娘仰着头同自己说话实在是太累,他将水盆放置一边,直接蹲了下来,“你们会给所有房间的客人都送热水净手吗?”   他问的问题并不深奥,却让那小女孩面上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就如同……她并不明白眼前这个男子问这个题是要干什么似的。   “你们要净手吗?”她眼眸清澈。   “……”谢明笑一声,“谢谢你的水。”   那小女孩眼底的疑惑更深了。   关门的吱呀声让人头脑发昏,谢明把视线放到那盆还微微起伏的热水上,眼底晦暗不明。   言翊瞧着谢明这模样,忽然有种很荒谬的想法——   为何他看一盆水都这么深情?   没忍住,他出声询问:“你在看什么?这水有什么问题?”   谢明看他一眼:“这客栈到处都是问题,这水自然也是有问题的了。”   言翊:“什么问题?”   谢明笑一声,眸里透出股狡黠:“想知道?想知道就自己出去看。”   看样子,是铁了心的不打算跟言翊说。   言翊扯了扯嘴角:“……你变了。”   谢明就当没听见。   而也正是这一瞬间,言翊几乎已经十几年未出现过的好胜心竟然毫无预兆地占领了他的理智。   他冷笑一声:“行啊谢明,现在对我说话也留个三分了,这世界上是没人能让你倾心以待了是吗?”   谢明倒是被这一声好生直接的“谢明”喊得愣了一下。   臭小子长大了,现在都对他直呼其名了。   却不等他说什么,那小子已经翻窗而去,走之前还不忘给自己留下了一句“给我等着”。   谢明哑然失笑。   *   言翊回来的时候,屋外已经已经漆黑一片,唯独今天他翻出去的窗户那透着一股温暖的烛色——   有人在等他回来。   明明还没看见人,但心中那股郁结之气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除了期待以外什么也没留下来。   他只要推开窗,就可以看见有人在等他。   他满怀期待地伸手,吱呀一声——   房间里除了点着一丝蜡烛以外什么也没有。   滚烫的心像是被猛地浇上了一盆凉水,言翊翻进来,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   “谢明?”他喊了一声。   “谢明?”又喊。   “谢——”   吱呀一声,粉色衣摆自门外踏入,来人声音带着笑意:“叫这么大声做什么?魂都要被你叫走。”   言翊张了张嘴,却看到了谢明手上端着的点心。   “愣着干什么?过来吃啊。”谢明把门关上,“晚饭的时候不是因为饭菜不合胃口没吃饱吗?”   言翊:“……你去给我找吃的了?我还以为你走了。”   谢明反问:“我走哪去?”   言翊不说话,坐下后拿起糕点便往嘴里塞。只是刚嚼没两口,便狠狠皱起了眉头:“这糕点为什么是咸的?”   谢明眨眨眼睛。   不能吧。   他把糖当盐放了?   言翊抬头,目光笃定:“客栈里的厨子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这是你做的吧?”   “……”谢明挪开视线。   把盐当糖放的谢某人并未脸红耳赤,反倒是很淡定地给言翊倒了杯茶:“咸了便喝水,总比饿肚子强。”   他也不否认这就是自己做的糕点:“我威胁那几个厨子不给我材料便烧了他们的厨房,想必是因为这个他们才不告诉我什么是盐什么是糖,所以我现在确实有点想烧了那厨房。”   言翊被逗得笑出声。   笑着笑着又捏着糕点边吃边喝。   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谢明食指敲了敲桌子,开始提问:“如何,可有什么收获?”   “……”言翊将嘴里最口一口糕点咽下去,借着旁边的水净了手,“确实有点问题。”   这客栈位置实在算不上繁华,可确实实打实每个房间都住上了人。且根据他们的行李来看,也并不像是去参加什么节日的。   最关键的是,这么大一个客栈,却安静得不像话。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或是在发呆,或是在读书,但就是……不休息。   就像是在,在等着什么似的。   谢明点头:“还有吗?”   “不知道算不算。”言翊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这个客栈里好像……孩子很多,我看到了七八个左右,男女都有,不像是谁的孩子。”   随着言翊最后一个字落地,谢明忽地想到了那个送净手水的小姑娘。   “明日我们还住这里。”谢明道。   第二日二人一起进了镇子。   这镇子双面环山,一进一出的两道口子恰好成直线,好找得很。许是这镇子两旁的山上都种着桃花的缘故,这里的大多数物什都多多少少可以和桃花挂得上关系。   只可惜如今已经浓夏,已经看不见桃花的影子。   “你这一身粉倒是和这镇子衬得很。”言翊忽地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谢明摇着那蒲扇,回答得很快:“但人镇殊途,我与这镇子是不可能的。”   言翊:“……”   就不能指望谢明这张嘴能吐出什么正经话。   二人此番是来找那妖怪老巢的,根据那玉佩成色来看,想必是大户人家才有。二人……不对,应该说言翊带着好似无所事事的谢明到处打听,很快便将目标锁定在小镇西边的李家上。   “往这里去李家约莫得要半个时辰。”谢明拿着蒲扇挡太阳,“你去买点小镇上特有的桃花酿带着如何?”   言翊抱着落雪,转身看向谢明的时候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不如何,要喝便自己去买。”   他现在和谢明表面上可不是什么师徒关系,且他都已经和谢明说了自己是他的心上人,这样的条件下谢明还能使唤自己,言翊差点都要怀疑谢明到底知不知道心悦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本已经做好这次定要让谢明围着自己转的决心,可没想到。   谢明叹气卖惨:“好吧,那便不买了。”   他说:“反正渴到嗓子冒烟也不会死。”   言翊:“……”   旁边的店里便有的卖,只需走两步便可。   片刻后,谢明拧开桃香四溢的酒壶,随后递至言翊唇边:“第一口给你先喝。”   言翊瞥他一眼,没抬手,就这么就着谢明抬起来的手喝了一口。他唇边带着点水光,评价道:“带着点甜。”   这酒本身就没什么酒味儿,喝上去更像是果饮,小孩子喝上几口都无妨,用来解渴极为合适。   谢明盯着言翊泛着水光的唇,也没挪开视线,就这么看着,然后双唇印在言翊喝过的地方灌了一口。   他觉得言翊的嘴唇长得很好看,至于与言翊同喝一壶……那便单纯是以往的习惯而已。   却把言翊看得有些心跳加速。   二人收拾好,正欲出发,但余光内忽地闪过好几道紫光,下一瞬,眼前出现了好几个着装统一的弟子。   “谢公子,言公子,我们宗主得知您二位莅临小镇,特派我前来邀请您二位去宗门内做客。” 第8章 有度   也不算是什么很突然的邀请。   这是谢明的第一想法。   “在下是棋仙宗的弟子。”那为首的弟子又抱拳说了一句。   看着倒是没什么恶意的模样。   谢明心下其实已经了然。   这个世间有着大大小小的宗门,大的宗门管辖小的宗门,小的宗门管辖一些乡镇。若非是实力上的绝对压制,否则谁也不惹谁。   只是有时候有些小宗门会因为一些矛盾而互相对立,宗门内的弟子也暗暗比较。   也算是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   所以当有人率先认识到谢明已经活过来的时候,一些“邀请”便并不让人觉得突然。   若是能到天下用剑第一的照拂,那么这种暗暗的平衡便会在明面上被打破。   至少,某个宗门的话语权会被直接拉高不少。   正欲说什么,落雪忽然横在了自己视线内。   言翊用剑隔开谢明和那一众人的距离,面上没什么表情:“我们与诸位的宗门并无交情,不知诸位忽然邀请我们去做客是何意?”   说着说着甚至带上一副凶意,像一只被触了逆鳞的狼崽。   这落雪不似其他人的剑总是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意,它看上去干净而纯洁,总给人一种似乎很好拿捏的假象。若非这剑除了谢明无人能拔的名声早已遍布天下,怕是有人会看着它好看直接上手也不一定。   但并不妨碍几个头一次见到这把剑的人眼底露出惊羡之意。   这可是天下用剑第一的剑啊!   这可是天下用剑第一谢明用的——   他们又抬头朝着谢明看去。   大概是这及腰的头发实在是太多,他只拿着根极为普通的簪子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便很随意地散着。想象中坚毅的面孔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好看到甚至有些迤逦的面容,简直比那风流之地的台柱子还惹眼。最后再配上那淡粉的衣裳和泛黄的蒲扇……   实在是看不出来这人是天下用剑第一。   弟子们又有些萎了。   谢明:“……”   年轻人的心思还真是藏不住啊。   不过言翊的话并无道理,此番突然又突然的邀约对于谢明和言翊二人来说其实有些冒犯。若是目的不纯,那接下来这趟“做客”便没有必要了。   他们来桃花镇,并不是来去找地方做客的。   “宗主特意说明,之前他与谢前辈有些交集,说起来也算是半个朋友。”那为首的弟子说着说着顿了一瞬,接着道,“谢前辈此番苏醒,宗主也是想为您接个风洗个尘。”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他笑一声:“啊……这大名鼎鼎就是好啊,走哪都有朋友。”   听上去更像是阴阳怪气。   言翊收了剑:“……”   众人飞身前往棋仙宗,在那就差把“我们是个正经门派”几个字刻在大门上的门口停了下来。   谢明被这骚包的大门哽了一瞬。   他又朝着那几位带路的弟子看了一眼。   先前他只是在考虑这宗主邀他们做客的原因,再加之他确实没有关注除了言翊以外其他人的习惯,倒是忽略了这几名弟子的着装打扮。现在看上去,倒是隐隐有了些许熟悉的感觉。   他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着装打扮还是在去人家宗主屋檐上偷听人家唱歌的时候……   也不知道这个宗门和自己去的那个是什么关系。   “二位前辈随我来。”   谢明跟上,对着言翊微微挑眉:“你这才多大,人家就开始称你为前辈了,以前也不是什么很好惹的角色吧?”   言翊压根不看他:“你都是天下用剑第一了,我能是什么没用的人么?”   顶撞中带着一丝紧张。   谢明几乎是用叹气掩盖了自己的笑意。   他当然知道言翊在紧张什么。   先前他那般张嘴就来,心上人的说在谢明“失忆”的条件下简直是天衣无缝,谢明就算是说破嘴皮也没法反驳他半分。   但现在不一样,他们马上就要去见一个知道他们身份的人,许是三两句话之间,他与言翊之间师徒的关系便会被透得一干二净。   言翊不紧张才怪。   “你紧张什么?”谢明明知故问。   言翊嘴硬:“我没有紧张。”   众人拾阶而上。   这门派位于桃花镇侧面山脉的山脚之下,约莫是因为点什么,颇有些仙气缭绕的模样。   谢明又没忍住朝着那几个弟子看过去。   他们看着差不多十八十九的模样,最大的应该不过二十五,但各个风姿仙然,一点少年人的活泼张扬都没有。一身白紫弟子服纤尘不染,指不定天天在宗门内不是读书便是修炼,硬生生把自己修成了呆子。   反观言翊……   言翊。   刹那间谢明忽然反应过来,十八九岁的言翊,他并不知晓是何模样。   他在混沌中矜矜业业地当着孤魂野鬼,半分有关于言翊的记忆都无。   谢明朝着言翊看过去。   那孩子如今已有二十有八,看上去身姿挺拔。   除了性子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且稍许叛逆以外,全身上下都是熟悉的模样。   言翊曾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人。   现在……   还未走到台阶尽头,余光里便出现了一个身着白紫衣裳的中年男子。他身上的衣裳虽与这些弟子们的颜色一致,但无论是款式还是花纹都要复杂许多。   想必就是这个宗门的宗主。   谢明抬着眼皮轻轻瞥了他一眼。   “天下一剑,八月飞雪。今日一见,果然倜傥。”   浑厚的声音穿过层层雾气,缓缓落在所有人耳朵里。   “拜见宗主!”   那人笑着自台阶上走下来,停在谢明身前:“谢公子,许久未见。在下莫纪,曾在十五年前向谢公子讨教过,不知谢公子可还记得在下?”   谢明平视他,眼底装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诚实道:“不记得。”   向他讨教过的人那么多,他哪一个一个全都记得。   那人一愣。   倒是言翊出声解释:“他死了十三年,这次一醒,差点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听上去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不仅如此,谢明非常好心地补充:“记忆没了倒是没什么,只是一身本事也全没了,如今的谢某,废人一个。”   听得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不、不是……   天下用剑第一变成废人了?!   那、那这客还有必要要请吗?   言翊和谢明的两句话将几人气氛拉至冰点,像是点名了那些人的目的,又在那些人阐明目的之前把他们的希冀直接踩死。   一点人情世故都没有那种。   可莫纪尴尬之余却不觉得奇怪,他如今年岁五十有余,在对谢明和言翊的了解上,要比座下的弟子知道的多得多。   这种不顾别人死活只顾自己开心与否的桀骜模样,正是以往用剑第一谢明的风格。   他仅握着一把剑便无人能敌,性子嚣张散漫一点是正常的。   只是……   若他们师徒二人说的是真话,这都已经变成废人了,为何性子没有丝毫的收敛?   莫纪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谢明清净山那一剑他可还记得。   八月飞雪,草木结霜。   地动山摇,横尸万里。   踌躇之下,他还是说着客气话将二人请至宗门内。   只是在他说完话后,谢明那忽如其来的一声轻笑还是让他有些忍不住冷汗尽出。   若这谢明变成了废物仍旧有这么强的压迫感,那他对于绝对实力的理解,实在是又进了一个程度。   二人被安置在会客厅稍作等待。   “你为什么不问我?”言翊忽然出声。   谢明往桌上的果盘里寻了个橘子出来,淡淡反问:“问什么?问你为何直接朝那莫纪……还是纪莫来着,透了我的底?”   言翊不出声。   “你既然这么做那便是自然有你的考量,我有怎么好问的。”谢明将剥好的橘子递至言翊嘴边,“来,吃一个。”   言翊偏头躲过:“你先吃。”   谢明:“?”   言翊语气平淡:“你以往最喜欢剥橘子给别人吃,不是你好心,是你想让别人替你尝甜不甜。”   谢明:“……”   一点小心思被说得干干净净,他也不恼,面上仍旧平淡:“我以前这么不要脸?”   言翊点头:“现在也没好哪去。”   处事中看似张弛有度,实际上总是一肚子坏水,让人看不清到底在想什么。   次次都像是不要脸,次次都有自己的考量。   偏偏次次的莫名其妙中又带着些对自己的关心,笑起来的时候就差把宠溺两个字写脸上。   他自己知道自己看人很深情吗?   言翊没由得这么想了想。   大概是不知道的,因为没人跟他讲过。   他们都不太敢看谢明的眼睛。   正想着,唇边又递过来一瓣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   谢明面上带着点笑:“呐,我尝过了,甜的,吃吧。”   言翊有些狐疑,但看着谢明那张脸,还是接过来往自己嘴里递过去。   他觉得谢明没那么好——   几乎是直冲天灵盖的酸意让言翊的大脑有了片刻的空白,他反射性想把那橘子吐出来,可骨子里的礼貌实在不允许。于是他强忍着酸意把那橘子囫囵咽了下去。   心。   谢明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如愿将言翊也酸到的谢明脸上早已没有刚刚那份淡然,他被酸到五官都有些挤在一起,但因为整到了言翊脸上依旧带着得逞的笑。   “不甜吗?”谢明嘶了一声,“你表情怎么这么狰狞?”   言翊没忍住,给了他一脚。   正闹着,屋外突然传来几声好似孩童般的哭闹声。   谢明拿着橘子的手一顿,和言翊一起同时朝着屋外看了过去。 第9章 师徒   那哭喊声出现得极为突然且短暂,像是只是刚刚发出了声音,便被谁从后捂住了嘴,然后强制性带离了这里。   谢明把剩下的橘子放在桌子上,摇着蒲扇出了门。刚一出门,便与一张陌生的脸对上了视线。   “……”谢明将差点扇人脸上的蒲扇捏住,“差点扇你脸上了。”   明明动手的是自己,却一副“你是没长眼睛吗”的模样,二话不说便把锅扣人头上了。   那进来的人没忍住在心里骂了谢明一句不要脸。   之前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天下用剑第一吗,如今都已经变成废人了,还在这里装什么自己很强的模样。   受得住自己一掌吗还。   当然,这话管事的没说,只是面上不快的神情一闪而过,下一瞬又好声好气地带了话:“我家宗主邀您二人去□□纳暑乘凉,晚饭已经在准备了。”   谢明就当自己没看见那人的表情,已阅乱回:“刚刚外面那几声孩子哭声是怎么回事?”   那哭声粗细不一,很明显就是不同孩子的声音。只不过是同时被捂了嘴,然后被带走了。   前脚他刚准备出去看看,后脚便和这人碰了面,若说是巧合,那便实在太“巧”了。   他会让言翊掀了这儿。   “哦,是两个小徒弟受了训,闹着哭呢。”他做了请的动作,“不是什么大事,劳烦您费心了。”   谢明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我费心什么了?”   管事的:“……”   他一定会跟宗主说这个没眼力见的混账东西的坏话的。   棋仙宗□□仙气飘飘的程度比大门口还要夸张,谢明和言翊一起进去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又死了一遍。只是这次不是去当孤魂野鬼,而是成仙了。   “谢公子,言公子,这是我桃花镇特有的桃花酿,喝了可抵御这灵脉之处的瘴气。”莫纪脸上挤出一缕笑,“二位修为高,短时间内想必不会受这瘴气侵扰,那便单纯地尝尝吧。”   搞半天不是仙气,是瘴气。   “难怪我觉得头晕眼花,原来是这瘴气的问题。”谢明毫不客气地端起那桌上的桃花酿一饮而尽,“多谢纪宗主,这会一杯酒下肚,立马腰不酸腿不疼了。”   他说话实在是恼人,且行动之间一点礼数也不讲,差点让莫纪的笑没把持住。   他万万没想到谢明自负到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   但……   直到现在才给二人这独有的桃花酿显然是故意为之,为了就是试探这谢明到底是不是真的成了废人。   只是这谢明一边说自己受瘴气侵扰一边性子毫不收敛,其矛盾之处真的让莫纪有些拿不住主意。   让他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开口,于是他只好讪笑两声。   把一旁的言翊看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别人不了解谢明,他还不了解吗?   之前谢明耍无赖让自己买桃花酿的时候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个时候莫纪忽然说桃花镇受瘴气侵扰,需要有桃花酿作为解药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谢明像是故意的。   他像是一早就知道这里有瘴气,故意让他去买桃花酿。   这确实是以前谢明的作风。   可谢明不是已经没什么修为了么?   且这会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般,拿着人家桃花酿就灌,好似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有些想不通。   “十三年前谢公子一剑令盛暑八月飞雪,莫某实在是钦佩,这一杯便算是莫某敬你。”莫纪端着杯子一饮而尽,“令徒当时不过才堪堪到您胸口的位置,如今一看已经跟您差不多大了,实在是时光过隙啊。”   青瓷杯与桌面触碰,发出砰的轻微响声。   谢明神色不明地朝着言翊看过去一眼,眉眼间似乎在笑问:“心上人?”   言翊偏过头,装没看到。   “都十三年了,长成这样是正常的。”谢明回着。   人家说什么他说什么,跟着附和,就差把敷衍几个字写在脸上。   他似乎真的完全不在乎眼前人的感受,主客颠倒,倒显得他好像才是这个地方的主宰者。   莫纪现在算是知道谢明之前为什么不受欢迎了。   毫无礼数,似乎蔑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没人能从他身上获得尊重一般。   气得他刚刚差点捏碎手里的杯子,若不是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变成了废人……   他气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注意谢明放在他腰间香囊上的视线。   那香囊看着不是什么贵重物品,甚至就这么看上去,上面简单而稚嫩的绣花一副不值几个钱的模样。   但里面的透出来的香味确实独特。   像是……百合?   这味道谢明闻过。   在客栈给他送净手水的姑娘身上、在邀请他来棋仙宗做客的弟子身上、在刚刚那个管事的身上、在这个宗主的身上。   都闻到过。   所以他像个混子一样去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地方做客。   所以他对这些人毫无顾忌。   他虽然有时候有些无厘头,但他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如果看起来脑子有问题,那定然是周围的人有问题。   “贵宗……”谢明努力回忆着以前别人夸自己的语句,“看上去人才济济,想必桃花镇并没有什么受妖物侵袭的困扰。”   他绕着弯子问道:“不知贵宗里最小的修行者是多大啊?”   修行这个东西,也并非所有人都可以。   需本身有一定天赋才行。   莫纪愣了愣,看上去有些不明所以:“约莫七八岁的模样,谢公子问这个是……”   谢明笑了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得跟审查人家似的。   言翊笑一声。   这一声笑让莫纪眼睛亮了亮,像是忽然找到了什么突破口。   “莫某如今看到谢公子爱徒仍旧觉得有些恍惚,清净山一别,莫某差点以为是永别。”他看着言翊,眼神慈祥得让谢明觉得他才是言翊的师尊,“想必苍云剑肯定给他带去了不少麻烦,莫某甚是心疼。”   谢明摇着蒲扇的手顿了顿。   总算是说出了真实的目的啊……   弯弯绕绕的,他差点没忍住拿扇子砍人。   但转瞬一想,苍云剑,当真是好久没听到的名字。   世间传言,苍云剑乃万剑之首。   得苍云剑者得天下。   其风声之大,甚至排在了谢明的落雪之前。   以往的时候,苍云剑是在言翊身上的。   “苍云剑?”谢明歪头,“是个什么剑?”   听上去和这把剑完全不熟。   莫纪叹了口气:“谢公子失忆,这把剑以往是您的爱徒言翊的佩剑,只是这把剑争端太大,最后酿成惨祸。”   他说话其实收了许多,比如他并未说明谢明为保护言翊带着言翊逃亡天涯,也没说谢明为了言翊以一敌千,更没说谢明是为了保护言翊而死。   他还有点分寸。   谢明一眼澄澈地望向言翊。   “……”言翊抿唇,“苍云剑早在十三年前就断掉了,这不是整个天下都知道的事情吗?”   他道:“我若是知道苍云剑在哪里还会在这里?”   我早就去拿着这把剑把之前伤害谢明的人全杀了。   他眼神里带着凶,把莫纪看得哽了一瞬。   外界都传谢明是言翊的命根子,看来还真是不假。   不过……   真是有什么样的师尊便是有什么样的徒弟,那能呛死人的劲儿简直和谢明那个混账一模一样。   若非是有着用剑第一的实力,谢明在这个世界上死的次数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几人又有的没的聊了一会,用过晚饭后恰好日落西沉。   谢明和言翊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一路并无阳光且微风正好,恰好给二人当做饭后消食的散踱。   安逸而美好。   棋仙宗渐渐落在二人身后。   棋仙宗内。   “那谢明不像是在撒谎,虽然性子依旧讨人嫌,但以往身上那股压迫感已经没有了。”莫纪神色讳莫如深,“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那管事的弯腰:“宗主,一切正常,他们并未发现什么。”   “把他们都看好了。”莫纪点头,思着一番,“你去给我准备笔墨,我需要写点东西。”   谢明和言翊并不知晓他们在商量什么,因为他们现在也有点要商量的事情。   “心上人?”谢明挥扇,语气挪揄,“怎么突然变成我的徒弟了?”   “……”言翊一把将谢明手上的蒲扇抢过来,“徒弟就不能是心上人了?”   谢明也不恼,反问:“徒弟需要用世界最磅礴的剑意去娶?”   言翊道:“这是我的扇子,从现在开始你不许用了。”   谢明没忍住笑出声。   他重生之后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言翊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此刻晚霞已浅,风里虽仍透着股燥意,但胜在天边景色怡人,就这么漫步而行,也不会觉得恼人。   河边停着几艘渔船,看样子是几位女子正在给各自的丈夫送去晚饭,然后就着这微风一起,在渔船上享用他们可以稍作休息的傍晚。   好安逸。   想一直这样和他一起在一起。   他们想着。   “回去吗?”谢明看向言翊,“客栈里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言翊怔了怔:“你肯定也发现了吧,他们身上的香味和客栈里那些孩子是一样的。”他眉心微皱,“而且我们在棋仙宗听到的那短暂的哭喊声里,有一道声音是和那个给我们送净手水的孩子一样的。”   谢明点头,眼神里带着些赞赏:“小徒弟如今长成大人了,这件事情可以交给你解决吗?”   说谎的时候没有脸红,刚刚被戳穿谎言的时候言翊没有脸红,但谢明眼里的夸赞却让言翊脸有些烧起来的意思。   “可以。”言翊道。 第10章 心软   那客栈里的人依旧不少。   谢明和言翊依旧是原来的那件房,靠近走廊的最角落,夜里有什么声音也不太能听见。   谢明像是对这件客栈的茶有些情有独钟,这会坐了没多久,已经喝下去两杯。   约莫是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安逸,摇摇扇子喝喝茶,然后坐在窗边等自己那出去狗狗祟祟不知道干嘛去的徒弟。   他如今对于言翊自然不能还像十三年前那般要什么给什么,此次苏醒再次见到言翊,除了内心复杂的情感,最多的,便是教言翊如何去生存和生活。   他天资并不算低,再加上以往的教导和这十三年的修炼,若剑出鞘,定然可以在这个世道上排得上名号。   但这还不够。   没有稳定独立的心态,就算是有再强大的力量,行走于这尘世间也必然会上当吃亏。   他受过的苦难,必然不能再次发生在言翊身上。   谢明放下茶杯,朝着窗外看了过去。   此时已经明月高挂。   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此次放晴,空气里散落着各种草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以及藏着在这味道里的……百合香。   谢明偏头,看向自己紧闭的房门。   砰砰砰——   是三道很是拘谨的敲门声。   “客官,奴婢来给您送净手的水了。”   门外传来一道怯生生的男孩声。   谢明拉开门。   那孩子约莫到他腰,端着满满一盆水抬头看向他的时候,身子似乎在发抖。   明明眼神里带着恐惧和绝望,可唇角却是弯起来的。   “进来吧。”谢明道。   而这话音落地的刹那间,那孩子猝然红了眼眶。   谢明让开空间,回头朝着那孩子看过去。   先前他挡在这孩子身前,窗户那边照进来的月光被他挡住,以至于他并未发现这孩子身上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可此时一看,却是大有蹊跷。   薄而透的布料,和先前言翊第一次穿的那条裤子看上去别无二致。   只要有光照在他身上,那便和没穿没什么区别。而若是穿上两层,那便是若隐若现,极易让人浮想联翩。   这客栈好大的胆子。   谢明把身上的外袍脱下,盖在了那孩子身上:“你是哪里的人,桃花镇里的孩子似乎不是你这个长相。”   这里的孩子大多小时候就帮家里务农,决计不似这般细皮嫩肉,放在那些有心之人的眼里,便是一掐就能掐出水来的好料子。   那小孩却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怕到全身都在发抖。   刹那间谢明明白过来——   这是个新拐过来的孩子。   只是被下了什么药亦或是被别的什么东西困住了嘴,只能站在这里进退两难。   走廊上似乎传来些细小的声音。   谢明笑了笑:“别怕,来,坐我腿上来。”   这话听着像是在安慰小朋友,但若放在如今这个情境里,暗示性的意味实在是太强,顿时把那孩子听得小脸煞白。   只是客人说的话不可以反抗,若是反抗那便是吃不饱穿不暖,爱上几顿毒药的鞭笞也是随随便便的事情。他这个小身板实在是有些接受不来。   于是他只能颤着身子,拼命忍住眼泪朝着谢明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门外的人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没过多久,屋内传来哭声。   *   言翊已经在这个客栈的屋顶上蹲了接近半个时辰。   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几乎全部都来自于谢明,但凡遇到点什么事情也总有谢明拦在他身前。再加上谢明死后他便一直在这个世界的角落守着他,以至于他如今的心境与白纸并无太大区别。   他很想一剑扬了这客栈,然后揪着这客栈老板的领子问他为什么要拐卖这么多孩子。   但他又怕谢明会说他太过不动脑子。   于是再三斟酌,他还是决定找出决定性的证据,然后再揪着那客栈老板的领子问他为什么拐卖那么多孩子。   他找了个在房间内摩拳擦掌似乎是在等着什么的客人,然后在他屋檐上一蹲就是半个时辰。   果然,不多时,一名扎着小辫子的女孩敲响了他的房门。还未等那孩子开口说话,那人已经将那水放置在桌上,迫不及待把那孩子抱着往床边走。   言翊啧了一声,一剑将那房檐戳了个对穿。   砰——!   整间客栈像是被一股力量强行抬起来一瞬而后又重重砸下去一般,连桌子上放的水都没撑住倒在了地上。   谢明把臂弯里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的孩子放在一边,有些莫名其妙地往房顶看了一眼。   他记得言翊是去找秘密,而不是去掀人家客栈了吧。   搞这么大动静是要做什么?   谢明正欲起身看看发生了什么,却不想身旁的孩子像是又受了什么惊吓,竟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使力,竟直接就这么把他拉倒在了床上。   “别走,我害怕叔叔!”那孩子好不可怜。   却把谢明叫得愣住了。   叔叔?   ……   哦,忘了,十三年过去了。   他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拍那孩子的头:“别怕,叔……叔叔不走。”   半柱香前,他用灵力强行逼出了这孩子身体里的毒,让这孩子放心地哭了出来。   好不容易遇到个好人,粘一点是正常的。   如果不是他拉着谢明躺床上的时候言翊恰好提着一个女孩儿从窗户翻进来的话。   “……”言翊手上还拎着个孩子,表情阴鸷像是要杀人,“你们在干嘛?”   谢明把孩子扶起来:“救人呢。”   言翊咬牙,看向那陷进去的床榻一眼:“救人需要这样啊?”   看那模样,似乎下一瞬间就要提剑取人项上人头了。   但谢明却依旧神色淡淡:“你不弄出这么大动静的话,我们便不会这样了。”   言翊:“……”   说不过谢明的。   谢明外袍大,罩着两个孩子还不成问题。   几轮轻声细语问下来,倒也没什么问题了。   什么客栈,不过是一个周转站而已。   先把拐来的孩子安置在这里,然后下毒,让这些孩子去那些“客人”的房间里送净手水。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什么样的人去什么的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知道哪里有什么样的地方。渐渐的,这里变成了一个“喜爱孩子”之人的聚集所。   偶尔会有不明白事实的客人住进来,若是顺了这客栈的意,还能多几个新客人。   不过这客栈运气好了一次,遇到了谢明和言翊。   他们二人心软,没把这客栈掀了。   “接下来怎么办?”言翊声音闷闷的,“竟然什么都知道了,那是不是先把这些孩子全都救出来再说?”   谢明摇头:“不知道。”   他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看得言翊实在是有些牙痒痒。   那声差点脱口而出的“谢明”被他硬生生咽进肚子里,唇舌辗转间,只发出一声冷笑。   好的。   竟然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话,那他便按自己的意思来了。   如果有什么烂摊子的话,那便只能叫他这个师尊给他收拾了。 第11章 落雪   一炷香的时间后,客栈里所有的孩子都穿上了正常的衣裳,手里捏着刚刚熟透的鸡腿,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原本要服侍的人跪在地上鬼哭狼嚎。   这群孩子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最大的看上去也不过十四岁左右。肤色黑白都有,质朴的有,水灵的也有。像是专门收集的不同类型的孩子,然后再给不同口味的客人。   谢明就坐在一旁,不厌其烦地摇着手里的蒲扇。   “说,指使你这么干的人是谁?”言翊手中之剑还泛着寒光,声音却比这剑还冷,“这破客栈敢干出这么混账的事情,要说背后没有人撑腰我是不信的。”   老实说,这客栈里的人,除了这些孩子们以外,其他人的年龄都不算小。如今被这么个不过三十岁的青年拿剑逼着跪在地上,怎么说都算是一种羞辱了。   可没办法,他们试图反抗过,但无人能敌。   那青年连剑都未曾出过鞘,三两下便把他们收拾得站都站不起来。   掌柜的颤颤巍巍跪在地上,嘴唇动了又闭,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实在是猥琐。   言翊没忍住给了他一脚:“说话。”   谢明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得这情景眼熟得很。   他当初带着言翊游历大江南北的时候,也曾仗着自己一身本事,在一个客栈里教训过一群对女子出言不逊的混账东西。   他本就出生在江南书生世家,父母都温润儒雅,每每说话都出口成章,像是走路都带着一股子书香气。所以他迷上练剑的时候,父母都颇有些拿他没办法——   因为父母并不知晓如何说重话,顶多一句“不成规矩”,便也算是教训了谢明了。   在谢明的成长环境里,他没听过什么混账话,更不知道要怎么去说混账话。   再后来,他的天赋实在是让人说不出话,问鼎天下用剑第一后,更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什么不能的说句子。久而久之,谢明的世界里关于脏话的储蓄,和他的剑招完全是两个极端。   那个时候他专门往没去过的地方跑,不认识他的人自然也多。很巧的是他与言翊那日找不到别的客栈,唯一能入住的客栈恰好离那条街上的青楼不远,住进来的人都带着一身水粉味。   那些人大概是喝多了,脸上满足的表情不加掩饰,连带着后住进来的姑娘们都逃不过他们猥琐的视线。   有位姑娘实在是没忍住,斥责了他们几句。   于是谢明便听到了他这辈子听到的最难听的句子。   “师尊,他们好过分。”十三岁的言翊抓住他的袖子,皱着眉头道。   谢明知道,但是谢明开不了口。   他不知道怎么说。   再然后,他叹气,几脚将几个混账踹得酒意全无,跪在地上鬼哭狼嚎地求饶。   如今,他再一次在言翊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言翊冷笑:“不说?行。”   那从客栈密道里搜罗出来的用来控制孩子们的毒药被言翊摆在桌子上,他环视一圈,拿了个黑色瓶子的。   “哥哥,那个坏叔叔给我们吃的就是这个!”被谢明救下来的那孩子胆子似乎比其他孩子大上不少,此刻面上满是恨意,“可疼了!”   言翊了然,把药拿出来往那掌柜的嘴里塞了进去。   不多时,从那掌柜的嘴里吐出来的棋仙宗三个字将整个客栈里的人震得说不出话来。   “棋仙宗?!他们不是名门正派吗?”   “对啊!一个个仙风道骨,原来是群禽兽?”   “这——”   砰得一声,是茶杯被用力放置在桌上的声音。   谢明神色不明地朝他们瞥去一眼:“你们也有资格讨论?”   空气一静,没人敢说话了。   这三个字对于谢明和言翊来说倒是并不吃惊,他们昨日便在棋仙宗的弟子和宗主身上发现了端倪,如今也只是得到了更确切的证据而已。   按照这个如今这个世道来看,在一个大宗门下,所分布的小宗门往往都照拂着某一个小天地不受妖物侵扰。   桃花镇这个地方很是特别,它算不上偏僻,但因为山脉走向,进来和出去的路便都只有一条。只要翻过一座山,便是繁华的都城。   和如此繁华的都城只隔一座山,却由一个小宗门管辖。   谢明摇着扇子,思绪有些飘移。   在他的印象里,门内弟子着装如此整齐的大宗门便只有星云宗一个。   星云宗宗主与他有过一些不算愉快的交集,但以谢明看人的眼光来说,那人虽然古板,但决计不是这般小人。若真的要给予一些评价,谢明觉得那人是自己此生见过最恪守本分,也最不爱说话的呆子。   不应如此。   但……也不关他事。   将剩下的被拐的孩子救出来已经是他最后做的事情,剩下如何,那便是星云宗自己的事情。   安顿好那些孩子以及废了那群客人一身本事后,二人前往棋仙宗。   本身差点给人客栈拆了的事就并不低调,这次往棋仙宗去便不用一身和气了。   二人目的只有一个——   救出剩下的孩子。   天快亮了。   棋仙宗的大门仍旧如他们昨日看到的那般气派,寥寥仙气飘出来之间,让谢明觉得讽刺得很。   住着一个像是神仙住的地方,干出来的却是邪物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好碍眼。”言翊道,“这个门。”   谢明点头:“可若你直接把这门拆了,到时候发现这件事是别人栽赃给棋仙宗的怎么办?”   言翊看向他:“那我便说是你拆的。”   谢明:“?”   好一个心肝乖徒弟。   正想和言翊讲讲道理,视线却忽然被落雪占了个满当。   “我可以用你的剑吗?”言翊举着剑问。   天下但凡有点自己门道的剑修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剑,若能和剑心意相通,那剑便算是有了灵识。一旦佩剑有了灵识,那剑便只有自己的主人以及主人所承认的人能拔出。   谢明的剑,世上唯二之人能拔。   世间约莫无人知晓,那把清冷却杀伐果决的、天下用剑第一谢明的佩剑,在十四年前便已经成了言翊练剑时候的玩伴。   他们连看一眼都觉得晃眼且呼吸困难的剑,被谢明拿去陪一个灵识初开的孩子厮玩。   若是被人知道,不知多少人要羡慕到流眼泪。   谢明眼里又漾出笑意。   他早在十四年前便让言翊拿着这个剑玩,言翊想拔出这把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此刻却忽然问出口,多半是试探他。   他还没忘记言翊在莫纪面前透了自己底的事情。   “自然可以。”谢明退后一步,以便言翊发挥,“这剑都到你手上了,自然是随便给你用。反正我又用不了。”   模棱两可。   言翊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啰嗦,利落地拔出落雪,一剑朝着那气派的大门挥了过去。   冷。   真的很冷。   这是棋仙宗内各弟子的第一反应。   像是忽然从酷暑进入到了隆冬,身上原本让自己汗流不止的衣裳一下子失去了存在感,冷到连呼吸都在发颤。   “这是什么……”有人迷糊中问了一句。   什么什么。   根本来不及问什么了。   莫纪着急忙慌地提剑飞出,自房檐上往下看的时候,只看到了提剑缓缓朝着这里走来的谢明。   刹那间,他胸腔里的呼吸都静止了一瞬。   这寒气……天底下只有谢明的剑有如此气势。   他不是已经成了废人了吗?!   果真是他们师徒二人联合起来骗他的吗?!   “宗主!怎么办!”身旁的弟子大惊失色,“以如此气势进入我宗门,我们要拦吗?”   拦?   拦得住吗?   “不拦。”莫纪咬牙,心跳快到像是要跳出来,“召集所有弟子,和我一起去……迎客。再传急信星云宗,就说我们遇袭。”   他自觉昨日对他们师徒二人的招待并没有不周到的地方,但今日忽然被掀了门的笑话又是真实发生的。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凭实力走天下”。   凭实力走天下的谢明手握他的超级无敌大宝剑,边走边学着言翊那般朝着天边挥出一剑。   ……   无事发生。   除了他身侧的草木微微摇晃了一下。   “……”谢明抿唇,“为什么?”   言翊摇着扇子,笑一声:“因为你不行。”   谢明:“……”   他有些不解地朝着言翊看过去:“你以前也是这般同我说话的?”   言翊一顿,面上收了笑:“没有。”   但谢明以前同他是这么说话的。   他只是学了学而已。   “那你以前是怎么同我说话的?”谢明不依不饶,“现在说给我听听。”   从他醒到现在,这小子还未曾喊过他一句师尊。   言翊不上当:“我以前一般不和你说话,我们之间一般靠眼神交流。”   谢明舌尖点了点上颚,笑道:“是吗?”   两个字。   让言翊刹那间转过了身子。   谢明将手里的落雪举起来认真看了两眼,随后看向言翊的侧脸,放缓了语速道:“那你为何不看我的眼睛?”   身后是棋仙宗倒塌的门,身前是一众提剑而来的棋仙宗弟子。   谢明却只在乎言翊为什么不看他的眼睛。   但凡言翊看他一眼,便会在那如墨却又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眸里读出几个字——   叫声师尊听听。   偏偏言翊却完全不往他这边看上一眼,只是一边躲避他的视线一边心虚道:“谢明,我们被包围了。”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周围的空气又凉了不少。 第12章 师尊   要如何形容握着剑的谢明,市井的话本子里其实有很多描写。那些描写不尽相同,好的也好,坏的也罢,但兜兜转转,总有一个异常相同的点——   谢明握剑的时候,是笑着的。   书里的解释是,谢明从未把对面的人放在眼里。   对。   也不对。   谢明懒得解释。   亦如现在,他持剑立于棋仙宗近百名弟子身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垂下眼眸,毫无预兆地笑了一声。   就这一声笑,让棋仙宗近百名弟子齐刷刷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整齐的脚步声让莫纪的脸更黑了一步。   谢明却不管。   他现在是真的想笑。   是谁说自己那小徒弟并无心思?   在棋仙宗弟子邀请二人去做客的时候闻到了那独特的香味,先在自己面前假意拒绝,做出一副并不想和棋仙宗有任何牵扯的假象。后又故意在莫纪的面前透露出自己已无从前那般实力,让那场“洗尘宴”以尴尬结尾。   其实他早已猜到莫纪和那个客栈离不开关系,刚刚又以落雪将宗门的大门掀了个痛快,最后将落雪塞到自己手里,让棋仙宗所有人以为这个门是他掀的。   百人围攻之下,自己若是还有从前那般实力,定然会拦在他身前。   他甚至不惜以身入局。   “谢公子,半夜提剑上我棋仙宗是何意?”莫纪并不向前一步,隔空喊道,“莫不是有些误会。”   谢明懒得理他。   他现在觉得心情很复杂,纵使是他,也没能想到言翊第一次展露自己的深沉心思,竟然是展示在自己的身上。   偏偏言翊看也不看他一眼,铁了心地回避他。   ……   罢了。   这样也好,他就当不知道言翊是在算计他,免得日后言翊对自己有所嫌隙。   他还是不要让言翊不开心。   谢明叹口气,握着剑转身,轻飘飘道:“没什么误会。”   听上去把人门掀了只是什么饭后娱乐。   莫纪:“……”   好混张的东西。   提着剑把人家宗门门掀了还有脸问人家为什么多人的混账东西这个世界上只有谢明一个。   莫纪气得握着剑的手都在抖,但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他有点怕下一剑谢明会挥到他头上。   “谢公子深夜造访我棋仙宗。”他笑得咬牙切齿,“不知谢公子深夜造访是何意思?”   他话语间带着忌惮,像是想直接提剑杀上去又不敢。   身后是棋仙宗近百名弟子,他若是狼狈,日后怕是在宗门内没什么话语权威。最关键的是棋仙宗属于星云宗下,门规以和善正直为主,他就算是想直接杀上去,都没有理由。   “其实也不是造访。”谢明将剑反手握在身后,道:“我是来找你要那些孩子的,怕你不承认,所以才提前给你门掀了。”   三两句话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身上,半个关于言翊的字都不提。   在场所有人都哽了一瞬。   孩子不孩子的暂且不论,因为怕人不承认直接把门掀了,这跟强迫别人承认有什么区别?!   这……这赖得也太光明正大了吧!   天下用剑第一便是如此无赖之人吗?!   “谢公子,纵使你是天下用剑第一也不能不讲道理吧!”有人实在是看不下去,出声讨个说法,“明明是你自己不讲道理掀了我们宗门的大门!提什么子虚莫有的孩子?!”   他们在莫纪手底下待久了,对自己宗主自然无条件信任。   谢明:“……”   好一个被无聊门规毒害的孩子。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   但这片刻的沉默足够给莫纪一个理由怼回去:“谢公子,我觉得我们还是讲讲道理的好。”   谢明却铁了心混账到底,回道:“你真的不承认吗?”   莫纪:“……”   听这话的意思是下一个直接把他整个宗门都掀了是吗?!   “谢公子,棋仙宗立于桃花镇已有十年的时间,从未做过什么不当之事。”莫纪皱眉,挺直身子期间倒是有了几分宗主的模样,“谢公子若觉得我们有什么——”   “莫宗主。”谢明忽然沉声打断,淡淡道:“谢某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他忽然转变了自己的态度,像是突然从一个地痞无赖摇身一变成了山巅无人不仰羡的清冷冰雪。   没人能在气势上压过谢明。   一旦收起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别人同他说上几句话都困难。   莫纪这次便是真的慌了。   他本以为谢明只是吃饱了撑的非得来这里找不快活,却不知道他是冲着那些孩子来的。   “什么孩子?真的有孩子吗?”   “宗门内不是好久未曾招收学徒了吗?”   “孩子?”   刹那间讨论声不绝于耳,莫纪紧张到冷汗直流。   谢明为何会知道那些孩子的事情?!   客栈那边并未——   客栈……   谢明他们住的是客栈。   完了。   天边渐渐升起一丝晨光。   谢明将落雪在指尖转了一圈,以一对百,剑尖直指对面所有人。   霎时间剑身所释放的寒气竟将周围的瘴气凝成雨滴,密密麻麻,转眼间便淋湿了那些人原本一丝不苟的衣裳。   “棋仙宗宗主莫纪拐卖儿童,欲行不轨,谢某今日只是拔剑相助。”他歪头,笑道:“其余等人,退者不杀。”   那升起的晨光缓缓照射到他身上,橙色光芒与粉衣交映,明明是鲜嫩的颜色,在场却无一人觉得谢明有失男子风范。   提剑以一敌百,却毫不退缩。   没人敢想象,若谢明真的朝着他们挥出一剑,棋仙宗会是何等惨景。   他虽然笑着,却从未笑到心里去。   透过谢明总是笑嘻嘻的伪装,他一剑令八月飞雪的实力才是让这里所有人都惧怕他的根本来源。   他确确实实是天下用剑第一。   当之无愧。   言翊朝着谢明看过去。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十三年前的谢明。   他亦如之前那般,总是会在自己身前替自己挡下万千风雪,即使那祸是自己闯出来,谢明仍旧会一言不发地为自己收拾各种烂摊子。   这个世界上,只有谢明对他最好。   于是他心里的愧疚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疯长。   可他走不了回头路。   正是八月,即使是稀薄的晨光,也仍旧带着燥意。   眼见着眼前的人似乎没有想着跪下求饶的模样,谢明抿唇,缓缓抬起了落雪,下一瞬,剑气蓄势待发。   他总是这样,出剑并不直接,而是等着什么。   若是没等到,那便必见血。   有人说谢明杀人之前像个菩萨,只要拿上几支微垂的叶子,那便是活生生的一个笑面阎罗。   谢明身上总是有很多词语。   落雪的剑尖被晨光照得有些晃眼睛,即将挥出去的下一瞬,天边蓦地传来一道嘹亮的喊声。   “谢兄请慢!”   谢明握剑的手一顿,他看向那姗姗来迟的人,似乎是思考一瞬,最终还是把剑放了下来。   他手腕一甩,落雪老老实实地归于剑鞘里——   当然了,毕竟他就算甩出去,当着言翊的面,也是个屁都甩不出来的结果。   来人叫沙叶,是个极为外向的骚包。之前他去起师会上凑热闹的时候,这人曾请他吃过一顿饭。   什么时候星云宗也开始收这样性子的弟子了。   看这人来时的方向,约莫是从星云宗总部过来的。若真是这样……那位姓简的宗主岂不是要被他折磨到精神失常?   谢明又朝着远处看了看,确认这会只来了沙叶一人。   脑壳疼。   估计会被这人念叨死。   果不其然。   “谢兄!你都不知道这个世道因为你的再次出现乱成什么样了!”沙叶在谢明身前稳稳停下,竟也完全没管身后那一群看上去仍旧战战兢兢地弟子们,“我跟你讲,他们一听你说你又活了简直是急得连觉都睡不好!还有人传言说你变成废人了……”   一段叽里咕噜、毫无眼力见的发言听到谢明连灵魂都在发麻。   这人不是在阴阳怪气,也不是在算计。   他就是缺心眼儿。   偏偏他还一点想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谢明张了好几次嘴,硬是插不进去话。   直到落雪的寒气聚集在二人中间。   “沙公子。”言翊出声打断,“现在貌似不是你同我师尊叙旧的时候?”   谢明附和点头。   说得好。   乖徒弟。   沙叶这才反应过来,他此番前来,确实不是来和谢明叙旧的。   星云宗半夜收到支援的密信,几位长老看到谢明把棋仙宗门给掀了的时候眼睛都瞪大不少,一时间都有些两难。   如他还有之前那般实力,派多少人去支援那不都是徒劳吗。   是他主动站出来,提出过来和谢明讲讲道理。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谢明根本不是什么一言不合提剑就干的人。   当然,如果谢明因为突然活过来而后性情大变的话,那就当他倒霉。   “棋仙宗宗主莫纪联合不明势力拐卖儿童欲行不轨。”言翊往那群人正中央看了一眼,“桃花镇外客栈里的孩子们和客栈老板都是证据。昨日我与师尊受邀来此,在他身上闻到了那群孩子身上的独特味道。”   他道:“是不是说谎,宗门内一查便知,这是你们星云宗门下的事情,但我与师尊必须看到你们保证那些孩子们的安全。”   谢明在一旁听着,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他的注意力有些奇怪。   为何他想在言翊嘴里听到一句师尊就这么困难,而这个沙叶以来言翊便已经喊了三声师尊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痛快,有些不自觉皱眉偏头冲着沙叶看过去。   把沙叶看得往后退了一步:“……”   谢明把言翊手上的扇子拿了回来,生闷气一样,率先一个人往棋仙宗内走。   百名弟子非常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   于是刚刚差点打起来的危机顿时荡然无存。   “……”沙叶看了看谢明的背影,又看了看言翊,“他是性子大变了吗?”   却见着言翊在笑。   如沐春风的模样。   他又不解,问言翊道:“你笑什么?”   言翊看他一眼,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   “师尊醒了之后,以前的事情便都不记得了,他并不认识你是谁。”言翊道:“至于我在开心什么,这便是我和师尊两人之间的事情,沙公子不必多问。”   沙叶:“……”   好冰冷的句子,比落雪散出来的寒气还让他觉得冷。   正想挣扎着再问两句,后方的阶梯上又传来了一道微微不耐烦的声音。   谢明摇着扇子,赌气一般:“诶,那个谁。”   他道:“走了。”   言翊蓦地笑出了声。 第13章 闷气   棋仙宗里面其实和那大门很是衬。   总是会让人觉得若是进了这里,保不齐可以多活几年。   太正直了。   跟有人在自己耳边上念经然后下一秒就要把你送走一样。   谢明脸色不好看,以至于旁边竟也没人敢出声说个什么,顶了天有半分胆子用眼神交流交流,然后一边觉得刺激一边觉得吓人。   人的眼睛都是会看的。   他们虽然是是第一次见谢明,但无一人觉得这人是什么见人就杀的混世魔王。   虽然把人宗门大门掀了确实挺不讲道理的。   棋仙宗大堂。   谢明坐在主位,翘着腿,手里的扇子摇晃的频率又慢下来。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仿若被人围着来到这里只是什么吃完饭后的闲事,下一瞬就要开口问别人吃饱了没。   但一般来说,表面上一直受棋仙宗“正直纯粹”观念影响的弟子们看到谢明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的流氓姿势,是会觉得难以理解的……   “谢前辈,您这样坐……不合礼数。”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谢明面无表情慢慢悠悠把另一只脚也踩了上去。   看着实在不像个样子。   却也让在座的人明白了一个事情。   这人是不会听别人说的是什么的,他自傲自负,即使天王老子来了也——   “为何把两只脚都翘上去?”门口传来言翊清冽温润的声音,“这是你家吗?”   谢明又慢慢悠悠把脚放下去了。   虽不是正襟危坐,但这随性的模样配上那张脸,看上去也带着点仙风道骨。   所有人:“……”   所以呢?   到底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确定棋仙宗今天不会猝然消失后,那些战战兢兢的弟子们自然也不会全都留在这里看热闹。除了几个师兄和管事的以外,整个大堂便没有多余的人。   谢明抬眼朝着和沙叶并肩而行的言翊看了一眼,也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那晚抱着言翊的腰从悬崖上飞下来的男子。   他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   “你。”谢明抬着扇子指着那日带他们去后院乘凉的管事,道:“知道些什么就说出来,不然拿你开刀揍人。”   他心情不好,便是说话也带着一股子火药味,偏生他又一上来就让人家说点什么,不给问题也不给方向,只是把人家命捏在手里,轻飘飘地在这里装活阎王。   弄得那管事的是又心虚又气得想一棍子上去给这人捶死。   迫不得已,他只好把视线放在一旁面如死灰的莫纪身上。   但莫纪如今也说不上话。   他同那客栈的联系向来紧密,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都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可偏偏就在今天,在谢明把他的客栈端了之后,他竟然一丝消息也无。   唯一能够动嘴的时刻便是谢明把他所有的丑事捅出来的那一瞬间。   棋仙宗隶属于星云宗门下,其门下的弟子以正直二字作为修行信条,目的便是降妖除魔,还百姓一个安逸顺遂的生活环境。   如今被爆出这样的糗事,他们还如何再能相信棋仙宗?   最重要的是,现如今他的丑事被爆出来,棋仙宗宗主地位已然不保。   他日后该何去何从?   脑子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想得入神,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而刹那间他又反应过来一件事——   谢明又是如何怀疑到他身上的?   在没有与他过多交流的情况下,如此轻而易举的便拿到了他行事的证据,若是被那人知道,别说是立足之地,怕是连命也保不下来。   砰的一声——   瓷杯碎在地上的声音有些猝不及防。   谢明面上已有不耐之色:“长着张嘴是拿来当摆设的吗?”   像是下一瞬就要提剑砍人。   看得一众人心惊胆跳。   按道理来说,就算是莫纪真的犯了什么事儿,如今坐在大厅主位上审问他的也应该是星云宗过来的沙叶才是。   但无奈如今谢明正心情不好,也就没什么走流程的意思。   无赖,是这样的。   且沙叶也乐意站在旁边看热闹,他瞧着脸色不怎么好的谢明,缓缓将这人与十五年前起师会上还是少年的谢明重叠在一起。   得出四个大字——   一模一样。   行事全看心情,表面上虽然没个正经,但骨子里的善良和正义还是没变。   那可怜巴巴躺在地上的瓷杯碎片被言翊捡起来。   他看着似乎是在帮人解围,可下一秒又轻飘飘地说了句:“再不坦白,碎掉的就不是杯子了。”   所有人:“……”   好一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师徒。   但事已至此。   莫纪咬牙,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那些孩子在后院角落的密道里。”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瞬。   然后谢明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这声十三年没听到师尊,他是必然要听到的。   一众人前往棋仙宗后院。   许是棋仙宗弟子们自以为很是高洁的宗主如今突然变成了一个拐卖孩童的人贩子,让他们有些难以接受,这会都是垂着头走在最后。看那模样,似乎是在思考人生。   他们在一片叶帘前停下脚步。   就从表面看上去,那叶帘美观又带着些花香,是个很不错的装饰物。但如今莫纪带着他们停在这里,显然是这个帘子后面有着什么东西。   “就在这后面。”莫纪道。   谢明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帘子是呃——”   咔嚓。   刹那间,似乎是某种机括的声音在他脚下响起。众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瞬,站在一起的谢明和言翊便直直地掉进了脚下突然空出来的地道里。   莫纪倏然回头,所有人都以为是障眼法的叶帘也忽然伸出粗壮的枝丫。   “你们都去死!”莫纪恶狠狠道。   地下。   谢明不知道从哪掏出颗夜明珠,举起来朝着二人掉下来的地方照过去:“能不能一剑把它劈开然后我们上去?”   言翊却盯着他手上的夜明珠:“你这夜明珠哪来的?”   谢明:“客栈顺的啊。”   言翊:“……”   落雪的剑光朝着二人上方撞过去,却被一层暗黄色的光壁挡了下来。   “这里有个阵。”言翊皱眉,看向谢明道:“以我目前的功力,强行破不开。”   谢明眨眼:“……看我做什么?你破不了,那我更不行了。”   言翊:“……”   俩人在夜明珠的帮助下顺利对视在一起,随后谢明又挪开了目光。   他还没忘记,他在生言翊的闷气。   要怎么让言翊叫出这声师尊,这对于谢明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至于这个阵……眨眨眼睛就能破掉的东西。   “这有个地道,想必莫纪应该是在这里藏人。”谢明把夜明珠换了个方向,闭上眼睛听了听,“那边有孩子的哭声。”   这看起来像是某个空间的入口,顺着地道走过去,应该能看到些东西。   言翊接过谢明手里的夜明珠,率先往前走:“跟紧我,小心危险。”   谢明“哦”了一声,换来了言翊有些莫名其妙的眼神。   沿着这个狭小空间唯一的地道往深处走,越走便越觉得潮湿,像是衣袖间都带上了水汽,莫名让人觉得有些体寒。   “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救命!”   黑暗中似乎有人在紧张而小声地躲藏着。   两人对视一眼。   是这里没错了。   前方似有光芒亮起。   夜明珠在突如其来的光照下失去效用,谢明抬眼朝着这不知比刚刚大了多少倍的空间看过去,缓缓眯起了眼睛。   与其说这是一个关押人的地方,倒不如说这里是一个关押屠宰场货物的集装地。   数十个笼子整齐地摆在一起,冰冷的栏杆上只是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便算是这些孩子们休息的地方。   而笼子前还摆着些残羹剩饭,光是看样子,便让人觉得难以入口。   这些被关在这里的孩子每个都生得极为漂亮灵动,但因为长时间受到这样的对待,个个瘦骨嶙峋。   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眼里看着无光。除了恐惧以外,便再无其他的东西。   “别害怕,我们是来救你们出去的。”言翊沉声道。   下一瞬,冰冷剑气划出,笼子上的锁应声而断。   两人把笼子里或害怕或呆滞的孩子们抱出来,用身上的灵力烘干了他们身上的衣物、又确定他们身体里无毒后,这才放心来。   “大概都是从别的地方被拐来的孩子。”谢明朝着这房间看了一圈,企图寻找这个空间内的阵眼。   但凡是阵,便绝对会有阵眼。而阵眼,便是那个阵的弱点。   言翊的功力尚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强行破阵不可能,但只要找到阵眼,出去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看两圈,他便确定了阵眼的位置。   那些孩子们太长时间没有穿过干燥的衣服,这会得知两人真的是来救自己的,身体里长时间未得到满足的困意便涌了上来。   没过一会,便已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言翊坐在地上,思考着破阵的办法。   他想得入神,脑子里将各种方案都思索了一遍,丝毫没注意到身旁渐渐有些不对劲的人。   谢明双眼微阖,像是拼命想睁开却又睁不开的模样。   他靠在身旁的笼子上,四肢似乎格外无力。   空间里有什么东西撞在铁架上的声音。   言翊反射性转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了谢明唇边缓缓流下的血迹。   “!!!”   他一声呼喊哽在喉咙里,下一瞬,只来得及接住谢明毫无力气的身体。   那一刻,言翊忽然想到了莫纪给谢明喝的那杯桃花酿。 第14章 肩窝   谢明其实很白,从他穿粉却不奇怪便可知道。   或许是因为他不明不白死了十三年的缘故,被那结界挡住了太阳,这次醒来之后肤色要比之前更加苍白一些。   迤逦的面容搭上高挑匀称的身段,在某段时间内,谢明甚至成了好多男子的梦中情人。只是因为谢明从未明说过自己喜欢何种类型的女子或男子,以至许多人只敢望着这张脸而却步。   而此刻这张脸正双眼紧闭,一副看不出死活的模样。   鲜红的血液在那苍白的肤色上实在是明显,顺着下颌流下来,在粉色的衣摆上留下了朵朵带着痛苦的花。   “谢明。”言翊颤着嗓子喊了一声,“谢明?!”   某一瞬间,言翊甚至有不顾一切同着谢明一起去死的想法。   可冷静下来、在指尖感受到谢明微弱呼吸的时候,他混沌不已的头脑才堪堪保持清明。   谢明还没死。   谢明不能死。   他已经失去谢明十三年,再也经不起任何意外。   酷暑八月飞下来的雪似乎要比隆冬时节还要更冷一些,直直冷到他的心里去。   他一直以为的骗子一剑似乎要划开那天地,以一己之躯,为他挡下了万千风雪。   他经不起再失去一次。   淡蓝色的灵力涌进眼前人的身体,言翊眼眸沉下来,缓缓带上一股凶意。   那杯桃花酿确实有点问题,约莫是莫纪为了给自己找点退路而下的一盘棋。   五脏六腑仿若承受着灼烧之痛,血液在体内沸腾的错觉让谢明萌生了一种再在八月下一场雪的心思。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那杯酒有问题,只是以他放出去的话来说,他如今的修为,是不够他察觉到这杯酒有点问题的。   于是他只能喝下去。   但好在他可以慢慢用灵力把这股毒控制在体内,不让毒素扩散以至于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刚刚若不是他想到让言翊叫自己一声师尊,他甚至快忘记自己体内还留着一缕毒。   而后刹那间,他没再控制这缕毒,让它自然而然地流窜在自己的身体里。   无所谓,有言翊在,他自然是死不了。   只要在言翊面前装一装,那声带着缱绻意味的师尊便可以听到耳朵里。   对。   他不仅要听言翊喊师尊,他还要听言翊带着感情喊师尊。   言翊对他来说,几乎涵盖了他所有的第一次。   第一次收徒,第一次照顾一个人,第一次如此在乎一个人。   他不知别人对于自己的徒弟是不是也是如此,只是他就是喜欢、也期待言翊在日常的时候带着不同的感情唤他师尊。   最好是粘他一些。   他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毕竟他从未在乎过别人的看法。   他似乎已经算计好了一切,只等着在言翊用灵力为他逼出身体里的毒后,装装虚弱的样子。   却算漏了一步——   他没想到言翊会崩溃。   明明放在自己身上的手极稳,却在他看不到地方沉重、困难地呼吸着。   谢明皱眉,将那股被逼到唇边的血吐了出来。   刹那间顺畅的呼吸让他顿了一瞬,紧接着他便顺势倒在了身后之人的肩上。   他比言翊高一些,这会歪着身子倒下去,恰好后脑可以碰到言翊的肩窝。   他微微偏头,便看到了言翊因为极力忍着啜泣而上下滑动的喉结。   好奇怪。   明明这人已经二十有八,为何喉结还是生得这般秀气。   谢明调整呼吸,微微哑着嗓子开口:“哭了?”   言翊不理他。   背后之人剧烈起伏的呼吸实在是隐藏不了他的情绪,谢明挣扎着起身,回过头的瞬间,望进了言翊泛红的双眼里。   那一瞬间,谢明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大概……是见不得言翊哭的。   骗人喊师尊的心思眨眼间飞得连影子都看不着,谢明甚至没来得及用衣袖抹掉自己唇角的血迹,便已经伸手安抚性得摸了摸言翊的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难过什么?”   他以前带着的言翊的时候,其实跟养孩子也没什么差别。   那个时候他自己也年轻,混账事真的干过不少。外界的人一边怕他一边骂他带着孩子学坏,他也不反驳,只是一边带着言翊干混账事,一边常常在言翊耳边上念叨让他做个好人。   于是言翊也会一边帮百姓除妖,一边跟着谢明偷偷去偷青楼里的水果——   因为谢明说青楼里的水果最是新鲜。   谢明在感情上是个榆木脑袋,在他的生活里除了练剑和言翊以外,对于别人的示好,他向来无法准确接收到别人的意思。   对言翊也是一样。   不过这说来也是奇怪,若是言翊被别人欺负了,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言翊告状,谢明就算是跨千山越万水也得帮言翊把这口气出出去。   但一旦是自己把言翊惹得不开心,他便会如现在这般,歪着头小心翼翼地问:“你哭什么?你难过什么?你怎么了?”   换来的一般是言翊的单方面冷战。   但那时候的谢明还未像现在这般看不得言翊哭。   或许是时间久了,他真的把言翊当做自己的亲孩子。   却没想到,言翊竟然没有否认:“你为什么直接将那杯酒喝下?你一点防人的心都没有吗?”   “……”   谢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因为想到了什么,把嘴闭上了。   这个时候的言翊,和以前他们闹矛盾的时、不对,应该说自己把言翊闹生气后,言翊单方面发泄的样子很像。   他要做的,便是一言不发,让言翊把气撒出来。   言翊说的对也好,不对也罢,他听着便好了。   “你若是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便在你死后拿着落雪屠上万象宗,将这个世道弄得乌烟瘴气,最后自刎于万象宗门前,告诉世人你到底养了个怎样的混账徒弟!”   言翊红着眼,忽然提上谢明的领口恶狠狠道:“谢明,只要你敢死,我定让数不清的人给你陪葬。”   谢明一顿。   不太对。   言翊不像是在发泄的模样。   倒更像是……向他阐述着某种事实。   谢明一点不怀疑,若是自己真的死了,言翊绝对会言行合一。   十三年前的言翊尚可做到那种地步,如今的言翊想必不能小瞧。   于是他刹那间感受到了一丝危机感。   这危机感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会来。   只是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似乎已经在言翊的世界里扮演上了一个不能没有的角色。   但他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言翊说话间,鼻音已经浓到有些改变他声音的程度。   “我很怕死的。”谢明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在考虑用个什么样的动作去安慰安慰这个情绪有些控制不住的徒弟,“我最惜命了。”   却没想到这个动作让言翊本就红了的眼眶浸染上一丝润意。   “你骗人唔——”   崩溃的话说到一半被人猛地捂住了嘴,言翊的视线徒然陷入黑暗,失去视线的情况下,谢明捂在自己上半张脸的触感便极为明显。   于是他那句“你若是惜命,十三年前便不会那么轻易地抛下我”就这么哽在喉咙里。   谢明一只手可以捂住言翊大半张脸。   他原本就和言翊离得近,这会猝然捂上去,和言翊的距离几乎可以用没有距离来形容:“要哭了?旁边有个孩子都要醒了,到时候让人家看到这么大个哥哥流眼泪,多不好意思。”   他说完并未放开言翊,只是语气越来越缓,甚至带上一丝缱绻:“这么大个人了,哭哭唧唧跟个小孩子似的。”   “我没哭。”言翊抿唇。   谢明点头,手却没拿下来。   但话音落下来,狭小的空间又陷入了安静。   沉默里,言翊眨眼的时候眼睫挠过谢明的掌心,挠到谢明觉得有些心痒痒。   好半天,谢明又问:“眼睛还难受吗?”   “……”言翊声音好了很多,“好了,不难受了。”   谢明笑了笑,把手拿下来:“这里的灰尘很毒,你小心别又被偷袭了。”   言翊已经恢复如初,闻言横了他一眼:“……”   谢明就当没看见。   但……这也算是把人哄好了吧。   这地底的阵法以言翊目前的实力暂时还破不开,若一直在这里等下去,无粮无水,不说他们俩,那些孩子们也会遭殃。   于是把人哄好了,就该破阵了。   “这种阵,应该都有阵眼的吧?”谢明忽然出声。   迎着言翊有些奇怪的眼神,他又皱着眉头道:“好生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这些东西?”   “……”言翊试探性问道:“你有想起什么吗?”   谢明摇头:“没有,只是莫名其妙就知道有阵眼。”他沉思一会,道:“看来我以前是天下用剑第一还真是不假。”   言翊:“……”   找阵眼的难易程度一般和设阵的人有关系。   阵修是个很神奇的修行道路,若去修行阵法,但凡有点个人的参透,只要不是双方实力相差过大,几乎很少会有阵修会败在别人手上。   因为阵眼难寻。   “若是我灵力恢复到四成,这个阵法也不至于困住我们。”言翊皱眉,“我们运气太不好了。”   谢明看他一眼。   目前言翊的灵力还未恢复到四成,那这小子实力很可观啊。   他突然升起一股自豪感。   “一般的阵,阵眼都在最不显眼或者最显眼的地方。”谢明起身,朝着这空间的四个角落里各自看去一眼,“这个阵设置出来是来干什么的,若是目的并不复杂。”   他话说一半,又朝着言翊看过去。   目的并不复杂,空间又小。   只是关几个孩子。   言翊眼眸一沉,猛地抬头朝着头顶看了过去。   四方固守阵。   以四角作为阵法支撑,四条线路走向垂直,直直固定在最上方的位置。   头顶中心处,便是阵眼。   棋仙宗后院的地底突然窜上来好几丝寒气。   谢明和言翊带着那些孩子上来,才刚刚感受到夕阳的暖意,浓重的血腥味便窜进了所有人的鼻子里。   谢明和言翊缓缓对视一眼。 第15章 往昔   “我已经写信给星云宗,大概不日他们便会找人来调查这件事。”言翊把客栈的房门关上,眉间显露出一丝疲色。   谢明倒了杯水朝言翊递过去:“辛苦。”   二人从那地底出来的时候,棋仙宗的大部分弟子已经死了个干净。只有少数几个躲在暗道里的弟子幸免于难,哆哆嗦嗦跟二人说了莫纪的恶行——   他不知什么时候在后院藏了个妖物,趁着弟子们分心的时候,带着那妖物从后面出来,见人就杀。   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罪行藏不住,想拼死给自己谋一丝生路。   有点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不过好在至少棋仙宗还有活口,这屠门的罪行也不至于落到他们二人头上。   那些孩子他们也已经妥善交给济慈堂,这件他们半途为了孩子而插手的事,于他们二人来说,便已然画上了句号。   却没让人觉得踏实。   二人这次找的客栈就在桃花镇里面,且空房充足,二人不必因为床的事情烦恼。   “早些休息吧。”谢明起身,看上去似乎有些困了,“明日我们便去李家,寻找那玉佩的线索。”   不知是不是此前中了毒的缘故,他现在看起来并无日常那股不着调之感。相反似乎很是虚弱,说上个几句话就要倒了一样。   这让言翊狠狠皱起了眉头。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那房门便已经被谢明开了又关上了。   原本不算大的房间忽然变得空荡,言翊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的茶杯,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而另外一边,谢明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微微挥了挥扇子,打开了自己房间里的窗户。   他脸上哪里还有什么虚弱困倦感?   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满是清明,细看过去,甚至带上了一丝杀意。   莫纪。   谢明在心中念出这人的名字。   尽管翻遍所有的记忆也无法翻出什么与这人有关的事情,但那杯并不是桃花酿的酒倒是狠狠惊了谢明一把。   那酒他之前喝过,在出发去言翊生活的村子前一晚。   烈却不涩,回味甚甘。   那个时候的谢明,当真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酒。   而那个时候的谢明,亦未意识到,喝了这个酒的代价是什么。   今夜的蝉鸣声格外刺耳。   谢明洗漱完散了发,安安稳稳地上了床,盖上被子,闭眼睡觉。   直到房顶的人离开。   谢明睁开眼睛。   明亮月光下似乎出现了一道粉色身影,但又因为速度太快,让人难以看清这粉色的身影究竟是什么。   桃花镇的南面山的半山腰处有个极为隐蔽的小木屋,而此刻,小木屋里燃着抹微弱的烛光。   莫纪跪坐于桌前,写信的手都有些抖。   他实在是过于害怕。   他不知道谢明究竟是不是失去了一身的修为。   那酒他喝得直接,但脸上又没有出现什么表情,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可偏偏他身上因为实力而透出来的气势又是真的。   莫纪从未觉得呼吸这么困难。   正强迫着自己写信的手别抖,前方却忽然传来了两道不慌不忙的敲门声。   那强行保持平稳的笔杆终究还是颤了一瞬,在那宣纸上晕染出了一块黑点。   不等莫纪问一句是谁,那脆弱的木门便被人一脚从外踹开,扬起了满屋的灰尘。   谢明背对着月光负手而立,笑得没什么感情:“我已经敲过门了,是你没听见。”   莫纪一哽:“你——”   眨眼的功夫,他已经被谢明扼住了咽喉。   “我来找你,可不是来找你闲聊的。”谢明眼里涌起一股淡漠,仿若现在已经在看一个死人,“那酒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每说一个字,胸膛里的杀意便盛上一分。几个字说完,手便已经忍不住逐渐发力,把莫纪掐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谢明觉得自己需要找一个宣泄的理由。   莫纪原本挣扎的手捶了下去。   谢明瞥他一眼,理智也算是微微回笼。   在莫纪真的去西天的前一瞬,稍稍给了莫纪一点呼吸的空间。   粗重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木屋里格外渗人。   莫纪的脸有些泛紫,他抓着谢明的胳膊,也不知怎的,忽然露出一抹笑:“你果然没有失忆。”   那酒谢明记得,他便是什么都记得。   谢明就这么看着他,又蓦地朝着莫纪笑回去。   由别人的视角去看谢明,大概不会有人觉得谢明的眼睛里仿若装着一潭死水。他总是不正经,无论何时,他眼里都带着股生动与灵气,即使已经过了十三年,但那股随性的模样仍旧和之前的时候别无二样。   没什么人能见到谢明沉着眼睛笑。   他若是这么笑,便代表着他要杀人。   “你现在……还有闲心关心这个?”谢明微微抬头,虽笑着,但眼里丝毫没有笑意,“看来还是没明白自己的处境。”   山上的木屋忽然塌了。   莫纪不知挨了谢明多少下用来发泄的脚,偷空呼吸的间隙,一片尖锐的模板直直扎到他颈边的泥地里。   离划开他的脖子,毫厘之差而已。   谢明周身的空气都变得有些阴鸷:“硬骨头,踹起来都硌脚。”   谢明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那把蒲扇,笑了笑:“算了,我也不在乎你从哪里弄来的,我现在就把你捆去星云宗。”   他说着便要去提莫纪的领子。   “你杀了言翊的全家是不是!”莫纪猝然大吼。   于是谢明提他领子的手就这么顿在半途中。   “你为了那把可以打开上一个天下第一剑修遗物的苍云剑,和那伙人一起进了言翊的村庄,然后屠了他的村子!”莫纪阴笑着,脸上五官甚至有些扭曲,“你杀了他的全部亲人,却又瞒着他假意收他做徒弟,谢明,你当真是为了苍云剑不择手段!”   谢明:“……”   不择手段。   在谢明的印象里,他已经好久好久没听到这个词。   上一次听见,是在那个村子里,一名男子在保护自己妻子对他破口大骂的时候。   当时他的剑上,还沾着不知道谁的血。   他屠了言翊的村子。   为了苍云剑。   好冰冷的话。   好真的事实。   谢明从不收人为徒。   除非他觉得愧疚。   “然后呢?”谢明再一次缓缓掐住莫纪的脖子,“你想说什么?”   他并不否认,只是手里的力道再一次缓缓收紧:“我收一个本该对我有恨意的孩子为徒,是我自找死路,但由你的嘴里说出来……你想表达什么?”   这个世道对他的风评什么时候好过?   又或者说,他何曾在乎过?   莫纪在谢明面前,丝毫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若是……若是让言翊知道……”莫纪拼命挣扎,“他花十三年维持的引魂阵复活了一个杀了自己全家的仇人,你……你猜他会……会如何?”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才有一口喘息的机会:“十三年前你好不容易从言翊那里得到苍云剑,却因为以一敌千战死。这一次呢!你还要利用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去满足你的虚荣心呃——”   谢明却只是漫不经心笑一声:“你一个绑架孩子满足自己见不了光的私域的变态,还有资格说我?”   他将人掐着脖子提起来,冷冷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背后的人是谁?”   屋外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挡住了。   莫纪已经被恰到唇角冒出鲜血。   “你毫无人性……”莫纪道,“会……会有人替天……收……”   咔擦一声,谢明面无表情掐断了莫纪的脖子,趁着他唇角血液还未流到他袖子上的时候,将已经死透的人甩到了一边。   “什么也没问出来。”   他站在原地,自言自语。   淡粉色的衣摆扬起点点灰尘,谢明望着漆黑的夜空,又笑着踹了一脚旁边不知何时被他诛杀的树妖。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个笑是何意思。   只是……   毫无人性。   好恰当的形容词。   他连收言翊为徒,都只是为了让自己那颗因为屠杀愧疚的心能稍微好受一点。   所以失去剑意也是他活该。   林间潺潺的溪水带着股凉意。   谢明像是在发呆,蹲在这溪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搓着自己的手。   即使他手上的血迹早就已经被洗干净了。   寂静的夜,最适合冥想。   “若我教给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在教他如何杀了我,他会不会好受点?”   教他如何生存,教他怎么变得强大。   也教他怎么杀了自己。   “若言翊有一天以剑对我,我会反抗吗?”   不会。   他会朝着那剑撞上去。   只是那孩子如今似乎已经有些离不开自己,若是知道自己是他的仇人,想必定然会难受又纠结。   所以不能让言翊知道。   待到他查清真相,待到所有事情了解……   天边晨光初显。   谢明混沌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   他竟在这溪边待了大半夜。   他朝着那初生的太阳看了一眼。   客栈。   谢明才刚推门,抬头间,便看到了不知何时坐在他房内喝茶的言翊。   “你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言翊往谢明手上还冒着热气的早点看了一眼,“这不像你。”   谢明反手带上房门:“也没多早,就是忽然想吃早点了。”   房内静了一瞬。   言翊放下手里的杯子:“谢明,三个时辰之前我便已经来了你房里,你昨夜,去做什么了?” 第16章 怨种   谢明顿了顿,随即眼里涌上一股带着调侃意味的笑意:“我的睡颜怎么样?应该还不错吧。”   他看上去丝毫不慌张,仿若片刻思索间便知道言翊半夜来他房间里这件事是在撒谎。   言翊不说话。   他其实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在谢明反问他的时候,他与谢明的博弈,以他惨败而终了。   确实。   三个时辰之前便已来谢明的房间这件事,确实是他在撒谎。   不知是不是因为谢明没死带来的后怕过去了,他昨夜竟然睡得格外沉,等到睁眼的时候,晨光已经从窗外泄了进来。   他昨夜自觉谢明有些不对劲,在谢明窗外蹲了段时间,但未察觉有任何异常。   可他还是放不下心。   遂在早上醒的第一时间便从窗户翻进了谢明的房间。   门是从里面打开的,被子里也还有余温。   仿佛谢明刚出门。   棕黄的油纸被带着肉香的包子撑得圆润,谢明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得有些急。   言翊看着他喝下去,忽然出声道:“那是我喝过的杯子。”   “嗯。”谢明又灌了一杯到嘴里,“有什么问题?”   “……”言翊把背挺直了一些,“没。”   于是早上的小插曲就被这两杯水混了过去。   所幸二位还未忘记来这桃花镇的目的,这会知道镇子里有些瘴气,为了避免麻烦,还是在街边的店子里买了壶桃花酿,然后就着一个口一人灌了一半。   谢明今日换下了那身粉色的衣裳,出门前非说自己在买早点的时候染上了什么味道,磨磨蹭蹭沐了个浴才出了门——   说来也是好笑,言翊这小子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给他买了两套衣裳。   他今日穿得仍旧素浅,水蓝色的圆领袍并不显得人很臃肿,约莫是言翊将自己的身量告诉过那裁缝,这会穿着刚好一身,看上去还颇有些显得他高挑修长。   就是那交领外层领口的弧度微微往下面吊了点,松松垮垮垂在锁骨前,看着有些风骚。   谢明不懂如今的衣裳如何流行,只是既然是言翊给他买的,那他穿上便是了。   镇子西边的李家,宅子修得倒是极为阔气,看上去和棋仙宗倒是颇为相像——   就差把“我家很有钱”几个字刻在大门上。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都在想该用什么样的理由去造访。   正踌躇,谢明的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二位兄台是外地来的吧?”一位打扮得极为淳朴的男子脸上透着淡淡的担忧,“二位,可别因为觉得李家钱多就去他家做女婿啊,这李家的女婿都——”   “诶诶诶!个要死的!在这瞎说什么呢?!”那李家的大门后忽然出现了一个管家打扮的妇人,“再在这散播谣言小心我找人打死你!”   妇人脚底生风,五官皱在一起冲过来的气势实在是太过骇人。那男子甚至不敢再多说哪怕一个字,顿时脚下生风,跑得比寻常弟子飞还快。   谢明在心里夸了他一句好苗子。   再回过头看那妇人的瞬间,那妇人已经是一片和煦笑眯眯的模样。   “二位公子,有何贵干啊?”   温声细语,听得二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   谢明又朝着那妇人视线停驻的地方看过去,看到了言翊俊秀美好的侧脸。   明明喊得是二位公子,这妇人只看言翊一人是什么意思?   “我们——”言翊话说一半。   妇人眼睛都闪着光,打断:“不会是来应聘入赘女婿的吧?!”   言翊很直接:“不是。”   妇人笑着把言翊往里拉:“来来来,跟我往里走,让咱们家小姐好好看看你。”   言翊:“……?”   这妇人是听不懂他说话还是如何?   正想将人甩开,眼前却忽地多出一只修长匀称的手。   谢明将那妇人的小臂握住,没用什么力便已让那妇人动弹不得。   “这位嚒嚒,我们是来找你们打听点事儿的。”谢明笑着,又将那妇人的手从言翊的手腕上拿开,“若是麽麽能告诉我们,在下定然给你家小姐介绍个好女婿。”   那妇人看向谢明,眼神便变了。   原因无他,她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子,跟天上下来的神仙似的。只是就这么看上去,不如旁边这个马尾高束的青年有保障。   她是来给自己家小姐找相公的,又不找人去和自己小姐比美的。   “什么事?”她语气不太好,“我若是不知道,那便没办法了。”   看她那模样,像是下一瞬就要说不知道。   谢明丝毫不恼,反倒是春风般朝着那妇人看去一眼,然后缓缓从言翊腰间的束腰里掏出了一块通体翠绿的玉佩。   他拿东西的角度刁钻,若是被不知道的人看了去,估摸着会以为他青天白日对着男子耍流氓。   谢明笑道:“这玉佩,是你们家哪个小姐的?”   那妇人眼神一瞥,瞳孔微缩,一口“不知道”就这么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二位公子跟着我进去吧。”妇人转身道。   这李家里面,看着比外面还要有钱一些。说夸张一些,就连木廊都恨不得刷层金一样。   二人被安排在会客厅稍作等待。   “就这么个小镇子,还有这么有钱的人家呢。”言翊瞧了眼旁边的杯子,像是漫不经心。   谢明摇着蒲扇,端起那茶喝了一口:“是啊,待客的茶都是上好的龙井。”他说着说着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笑问道:“你若是真成了这家的女婿,以后定然能过上逍遥日子。”   言翊懒得理他。   甚至还朝着他翻了个白眼。   不多时,门外进来了一个约莫年过四旬的女子。   “老夫人,人在这里。”那之前还跋扈无比的妇人此时完全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您请。”   谢明朝那夫人看过去,只觉得长了见识——   他活了两次,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往衣服上镶金子。   太有钱了,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人。   好人不大可能这么有钱。   “二位手上有我大女儿的贴身玉佩?”那夫人坐到主位上,缓缓开口,“可知我女儿的去向?”   谢明食指磨了磨杯身,没说话。   “死了。”言翊道,“被妖怪附身,还害了一户人家。”   而一听到妖怪二字,那夫人忽地眯了眯眼睛。她将视线投到言翊身上,将他上下扫了几个来回,又在言翊即将翻脸的前一秒收回了视线。   她又把视线放在谢明身上,沉思之间,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这竖着马尾的青年带着剑,约莫是个修炼之人,至于旁边这个拿着扇子长得不男不女的……看上去也就是靠脸吃饭的,大概不会有什么气候。   只有一个修仙的,那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冷笑一声,给那妇人递过去一个眼神。   “被妖怪附身?”那夫人道,“老身真是闻所未闻。”   谢明听着真是觉得莫名其妙,这夫人看着顶了天四十多一点,怎么一口一个老身?   甚至这里的管家也喊她老夫人,怎么,想用年龄大来压制年轻人么。   这好歹是别人家,他强忍着把脚踩上来的冲动,觉得有点想打瞌睡。   恍惚之间,甚至没听见言翊和这夫人说了些什么。   直到那妇人徒然带着个女子推开门走了进来。   本以为是要说点什么,却不想那女子竟然直接在众人面前脱起了衣服,惊得谢明睡意全无,在那女子解腰带的时候猝然回身躲避。   “这是做什么?”同样回避视线的言翊皱眉问道。   “二位杀我女儿,又在府内夺我二女儿清白,当真是罪不容恕!”那夫人起身,手上的拐杖像是要把地都砸穿,“但我李家向来讲道理,杀我大女儿之事我尚可不提,仍旧以我二女儿的清白为重。”   那夫人冷冷朝着言翊瞥去一眼:“你若是入赘我李家,娶我二女儿为妻,我便不追究了。”   几句话,把锅全扣在他们身上,甚至慢慢悠悠间,还道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言翊一哽。   且谢明也没好哪儿去。   他拿蒲扇挡在脸边,又无端有些感慨。   他自认为自己在棋仙宗的时候已经有够无耻,却没想到出了棋仙宗倒是遇上一个比自己更加无耻的。   倒也不是听不懂话,只是这老夫人每句话组合在一起,便成了他有些听不懂的模样。   她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明很想问一句。   但现在又好像很不是时候。   毕竟这个场合里被阴了的,不是他和言翊二人吗?   这么一想,谢明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可不是吗。   徒弟都被逼婚了。   “不可能。”言翊道,“我决计不可能娶你女儿。”   老夫人笑得很是阴森:“那可由不得你。”   她哪里在乎那个女儿的行踪?   她在乎的,只是这个看上去身强力壮的入赘女婿。   进了她们李家的门,就别想出去。   但言翊也不是什么吃素的。   淡蓝色的光芒乍起。   然后——   隐于空气里。   那妇人收手,黄色光芒看山去比言翊要强上许多。   竟是个比目前的言翊强上些许的修炼之人。   谢明:“……”   他这徒弟确实有点惨,出山至今,除了那客栈里骂他的,竟然一个都打不过。   “诶!”关键时刻谢明出声,“他是我徒弟,我说他愿意娶你家的二小姐,这架还是别打了,免得出现什么伤亡。”   他这话瞬间控场,迎着言翊不可置信的眼神,谢明露出了一股虚伪的笑。   一边笑,一边觉得不爽。   他一想到言翊要穿着婚服娶别人,便不爽到有些牙痒痒。 第17章 温度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谢明从未教过言翊。   并非他懒得教,而是没什么机会。   这种和打不过就跑同类型的句子,向来是别人在谢明面前需要遵循的道理,谢明就没有打不过别人过。唯有清净山那次,他有点想最后跟言翊说说这类的话语,但终究还是输给了那漫天散落的飞雪,先一步去见了阎王。   但好在如今也不算晚。   他不仅要教,他还要言传身教。   木门吱呀一声被关上,谢明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已经被言翊拿着落雪死死抵在门上。   看他那徒弟的样子,若是他现在没有个什么合理的解释,怕是连他本人带这李家的房子,全都保不住。   “你听我解释。”谢明也不挣扎,就任着言翊将他这么按在门上。   言翊眸色沉着,生气的同时又透着一股委屈:“说。”   他倒是完全没做好被自己师尊卖给别人做女婿的准备,刚刚谢明那句同意让他娶这家的二小姐,差点让他暴起直接把这李家掀个片甲不留。   若不是他对他这师尊有些许了解,他断不可能给这家人机会将他们二人软禁在这空房之内。   他现在必须要在谢明的嘴里听到一个让他满意的解释。   “你看啊,这李家处处都透着不正常。”谢明睡着,试图把言翊压在自己胸口的剑拿开,但失败了,“……”   他又笑,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我呢,先假意让你娶这家的二小姐,再趁着她们放下戒心的时候,把幕后的妖怪揪出来。”   言翊皱眉:“那为什么偏偏是我娶?”   谢明眨眼:“那人家看不上我怎么办呢?”   言翊:“……”   言翊确实觉得委屈。   他一点都不想和谢明以外的人成亲,就算是走个过场也不行。   但蓦地,他又忽然反应过来:“妖怪?”   谢明一直盯着他,见他这次总算是摸到了重点,这才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怎么抓重点抓得这么慢?”   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从食指指尖传递到身体的各个部分,他指尖微微颤了颤,忽视掉那抹从未有过且不知是什么的感觉,装作若无其事一般收回了手。   “……”言翊不说话。   他不会给自己找借口,所以选择将实话压下。   谢明将言翊压在自己身上的剑拿开——   这次倒是很容易便拿开了。   “那老夫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府上的下人却喊她老夫人。”   谢明绕过言翊,动作间宽大的袖子滑过言翊的手背:“我们之前在江家看到的那位姑娘看上去也三十有几了,这次这个二小姐看上去也并不年轻。”   言翊沉思一瞬,跟上了谢明的思路:“所以这个老夫人如今的年纪应该是比她的模样看着要大很多。”   谢明又给自己倒上了茶,闻言点了点头。   以言翊的视角,他此番出山,就是为给之前给予他很多帮助的江家一个真相和公道。   那从桃花镇去往那隐世之地的姑娘并非是在地方才被妖物上身,再结合这李家如今的情况来看,想必大部分可能是在这桃花镇便已经遭遇了什么。   谢明当然要帮言翊一把。   “你可还记得我们在李家外遇到的那个男子?”谢明道,“听那话像是这李家似乎有什么秘密,来这做女婿的应该都没什么好下场。”   他说话吐词又清晰又缓,但凡听到了他在说什么,便很容易就可以跟上他的思路。   除非有人不想跟上他的思路。   这说来也是好笑,因为在有关谢明的风评里,耐心这一点,别人对他的正面评价几乎为零。   他也不是不爱说话,只是他脑子转得太快,一般人确实不太能跟上他的思路。   偶尔在一起说个话,若是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很有可能聊天内容便没有下文。故在别人的视角里,谢明就是那个总让话掉地上还不捡起来的、让他们觉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的无聊之人。   这会若是让那些曾经让谢明三两句话便说不出话来的人在这里,怕是要被谢明这般耐心温润惊掉下巴。   偏偏“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言翊还是觉得很不开心。   即使他知道这只是谢明做的局,即使他只是假娶而已。   “哦。”言翊说。   怨气几乎快比他的修为高。   “……”谢明顿了顿,“你怎么了?”   又是这种没脑子的反问,三两下又让言翊差点下去的毛又炸了起来。   “我没怎么。”言翊冷笑,“我能怎么?”   他说话带着一股火药味,半点尊师重道的影子都瞧不着。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自己都在觉得,是不是谢明之前实在是给他惯得太狠了,以至于他现在对谢明完全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他有点后悔。   朝着谢明看过去的时候,恰好看到谢明起身,于是他的视线就这么跟着谢明,直到谢明停在自己身前。   怕是免不了一顿骂。   却不想谢明根本连一丝教训他的心思也无。   他在试图去感受言翊的感受,去从他表情的蛛丝马迹间探寻他此刻到底在不开心什么。   “你不开心。”谢明说的陈述句,“因为我让你娶这家的二小姐,即使是假娶,也仍旧觉得不开心。”   言翊不说话,但表情总算是柔和一点。   谢明却忽然笑了,笑到整个身子都在颤。   这房间位置不错,这会太阳快要西沉,橙光顺着窗户偷溜进来,照得谢明微微有些睁不开眼睛。   于是他低头,侧脸与言翊的发丝擦过。   “我当然不会让我的徒弟去娶别人。”他真的觉得自己这徒弟有趣得很,于是一时玩心四起,半开玩笑半哄道:“你若是某一天真要娶人,那也只能娶我才是。”   却不知一句玩笑话,彻底在言翊心里炸开了烟花。   *   明月高挂。   谢明举着个扇子在外面晃荡。   这李家的人看样子是真的很着急找女婿,言翊白天才松口说要娶,这会府里便已经开始各种张罗筹备了。   说实话,那二小姐他和言翊最后都没看清楚人长什么样。   怪滑稽的。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关心这个事情的时候。   他一个大活人,也没穿什么也夜行衣,就这么大喇喇地走着,路上一众忙活的仆人却好似什么都看见似的。   谢明也不管,只是偏头的时候忽然看到了那柱子上贴的个囍字,觉得碍眼,便伸手撕了。   撕下来还不够,还得撕成两半才解气。   “诶!谁给我贴的字撕了!”   身后传来怒吼,谢明就当没听到,径直摇着扇子往李家最里面的祠堂走。   那里的妖气实在是太大了,熏得他觉都睡不好。   这若是按照谢明以前的性子,怕是直接提剑杀上去,纵使这李家和外面的人怎么骂他,他也丝毫不在乎。   但如今不太一样,他这次一醒都已经三十有三,思来想去,不求做个好人,但至少得做个人。   正想着,视线里多了个藏在“丛林叠嶂”后的房子。   那房子大门紧闭,中间有个比他手臂还要粗上几分的、贴着符的锁。那锁看着似乎已经有些年头,锁个门竟然也锁不紧,还有些欲语还休地漏了点空隙出来。   谢明眯着眼,朝着那空隙里看过去。   牌位,锁链,灰尘……以及一只猝然和他几乎眼贴眼的通红眼睛。   下一瞬,一条黑紫色的长舌骤然从那门缝里伸出,眼看着就要往谢明脸上招呼。   “你敢。”谢明冷冷道。   那舌头一僵,又缓缓缩进去了。   不远处出现了往这边赶的脚步声,谢明垂眸,把那玉佩递给那眼睛看:“你认识这个玉佩吗?”   那眼睛仍旧死死盯着他,眼里满满的全是看到猎物的垂涎。   “……”谢明思索片刻,“你认识莫纪吗?”   本是抱着碰个运气的想法问,却没想到那眼睛忽地顿了顿,随即离开了那门缝,连个影子都寻不着。   谢明唇角又露出点冷笑。   回去的路他走得要比刚刚快上很多,他刚刚是借着出门方便的理由出来,这会时间差不多了,就得回去了。   正巧,走到门口的时候,遇上了来给言翊送婚服的丫鬟。   “我来吧。”谢明从那丫鬟手上把衣服接过来,“辛苦。”   那丫鬟红着脸朝他行了个礼。   这不得不说李家确实很有钱,即使是大街上随便拉来的一个女婿,也有尺码差不多合身的婚服。   估计府内的婚服还不少,专门给不同体型的男子准备的。   一推开门,便是言翊的询问:“怎么去这么久?”   “走错路了,绕了个圈子。”谢明说。   手上的婚服颇有些沉甸甸的感觉,谢明随手把这衣服放在桌子上,便也没再给个正眼。   他本身就没有什么让言翊去娶人的想法,明日只需要折根树枝弄个假人就行。   只是……   言翊若是穿上红色的衣服会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谢明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好奇。   他这徒弟这些日子无论是穿的还是换的,皆是很显老成的深色,穿上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不知穿上艳色是何姿色?   他一边好奇一边付出实际行动,面色淡淡撒谎道:“你把这婚服穿上给我看看,明日我好照着你的样子做个假人出来。” 第18章 好哄   李家准备的婚服很是华丽,各种摆各种边混在一起,穿得言翊耐心渐渐告罄。   偏偏那个叫他穿婚服的人正坐在床边,拿着本不知道什么的书看得津津有味,似乎丝毫没有过来帮他一把的想法。   “不穿了。”言翊冷冷道,“太难穿了,我穿不好。”   如此复杂的衣服,穿上不像是去成亲的,倒像是去登基的。   那红色的衣裳毫无规律地散在地上,像贫瘠的土地上开出来的一朵花。   谢明放下手里的书,朝着堪堪只穿了一半的言翊看过去。   他现在比原先聪明很多,在和已经长大了的言翊相处这么多天后,也渐渐摸清楚了他这徒弟爱说反话的性子。   这会说不穿了穿不好,便是让他去搭把手的意思。   而谢明其实也很是讨厌一些很繁琐的事物,他人生的行动指南便是化繁为简,最好是抬抬眼便能让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   有段时间,谢明也很喜欢做这种无厘头的美梦。   这若是别人,谢明大概连看都不会朝着那边看上一眼,然后凉飕飕让别人最好什么都别穿。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站在面前被难住的,是他那唯一一个徒弟。   收了个徒弟,但操的是当爹的心。   谢明在心里偷偷笑了一声。   “我看看……”谢明一边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一边耐心哄,“是这衣服太难穿,不是你的问题。”   他把言翊言翊系错的腰带解开:“不用着急,慢慢穿便是。”   红到发暗的衣服将谢明的手衬得更是苍白,他极为耐心地将那些衣服确定好顺序,又一件一件给言翊套上。偶尔遇见衣服上的装饰品将言翊头发勾到的情况下,还非得沉着脸说几句那些饰品的不是才算消气。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这般模样,和十三年前刚刚收言翊为徒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的谢明,在照顾言翊的吃住上,几乎确保亲力亲为。   有人说他不是收了个徒弟,是找了个祖宗。   谢明也并不否认。   所以这份温柔几乎让言翊难以从其中脱离出来。   正如现在,他看着谢明弯着腰为他系上衣服带子的时候,有那么好几瞬间,他真的很想就这样和谢明在这个屋子里待到天荒地老。   没有苍云剑,也没有什么天下用剑第一。   有的只是他和谢明。   他等了谢明十三年,盼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可一边沉浸在里面,他又一边觉得不安。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无法左右自己情绪的废人,一边喜欢着谢明,一边对他不好。   他好像一直在希望谢明能够对他更多付出一些。   于是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愧疚。   “在想什么,这么专注?”   好半天,谢明为言翊整理好裙摆,再抬头时眼里又浸上笑意:“好一个俊俏小郎君。”   许是言翊常年住在山上,周围全是林木而晒不到太阳的缘故,他皮肤也很白。且因为常年修炼锻炼的缘故,眼眸清亮又红唇齿白,光是这么随便看上去,也会觉得他是个很好看的男子。   如今这红衣上身,竟然让他秀气的脸上徒增了一层艳色。光影交错间,言翊浓密的眼睫隔着空气,忽然将谢明的心挠得有些痒。   若是言翊穿着这身衣服嫁给我的话……   这荒诞的想法只在谢明的心理闪现了一瞬,下一刻他便将这混账想法压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诧异之间,忽然又品出一丝不对味——   如果言翊没有穿着婚服嫁给自己,那言翊要穿着这衣服去娶谁?   焦灼间,谢明竟然得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在想……”   言翊忽然出声:“你有没有觉得我对你很不好。”   谢明即将把他那徒弟盯穿的眼眸忽然茫然一瞬:“为何突然这么说?”   言翊心里一紧:“因为我……脾气很不好。”   他这般认真,倒是让谢明原本想开玩笑的心思淡了下来。   要如何说呢。   谢明忽然想到了收言翊为徒的第一年。   彼时他天下用剑第一的名头正盛,走哪都总有些仰慕者缠着,于是他总是喜欢带着言翊往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跑。   他涂个清净,言翊也乐于和他去看看这个世界不同的地方。   只有一点——   那个时候的言翊根基不稳,若是要修炼,还需要等他身体好些,根基打稳了再开始。   他又是个不爱和别人解释这解释那的人,于是便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规划着言翊以后的修炼道路。   却不想因为一直没有教言翊招式,被言翊当成了一个骗子。   那日正下着大雪,为了锻炼言翊,谢明只准许言翊穿着件薄衣在院子里练剑。   那个时候的言翊才十三岁,刚到他胯那,听到他这般看似无理的要求,当场就摔了手里的木剑往房子里走。   “臭谢明!你就是在耍我!”言翊冻到嘴巴都泛着紫,“这么冷!你还不让我穿衣服!”   那个时候的言翊脾气更是难以驾驭,但凡有些受不了,臭谢明这三个字便往嘴外面冒。   不过谢明倒也不会因为这些恼,他只是慢慢悠悠穿着厚狐裘把往屋里跑的言翊逮回来,笑眯眯对他说若是不听他的就不给他买糖吃。   弄得言翊委屈的想死:“臭谢明呜呜呜呜……臭谢明……”   一边哭,一边穿着薄薄的衣服在雪里练剑。   差点连站都站不稳。   但那样冷的天气,他竟从未染上过风寒。   整个冬天,日日如此。   直到某一天,他实在被冻得受不了,索性将手里的木剑丢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喊谢明骗子。   彼时谢明还在屋里择菜,听着这哭喊声便只好出来,用狐裘将这孩子裹着抱起来。   他也是第一次收徒,也并不知晓孩子情绪崩溃要如何安慰,于是只好一边把人抱着一边道:“但如果你练得认真,便不会觉得冷了。”   回应他的是言翊更凶狠的哭声。   自那以后,言翊便认定了他是个骗子。   因为无处可去,便只好跟在他身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按照谢明的方式练着,活着。   那段时间里,谢明没少挨骂。   一边被骂,一边做言翊的靠山。   就连那个时候,谢明都没觉得言翊的脾气不好过。   除了嘴巴硬了点,言翊并未让他觉得可憎。   如今的言翊和以前,除了嘴硬二字相同以外,性格上一切的一切都收敛了许多。   以前都没觉得他脾气不好,如今又怎会觉得?   “没有。”谢明很认真地摇头。“我并未觉得你脾气不好。”   他笑道:“相反,我还觉得你挺可爱的。”   很倔。   但也异常好哄。   他有这样有趣可爱的徒弟,高兴还来不及。   言翊闻言,头又低了几分:“可是我——”   温热柔软的手掌落在自己头顶,言翊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谢明揉了揉他那情绪低落的小徒弟的头:“你很好。”   他神色认真:“我说了,我并未觉得你脾气不好,反而觉得你很可爱,知道吗?”   坚定地重复就是一切安全感的来源。   他是跟着他徒弟待久了,如今如何安慰人也学会了。   言翊这才笑了一声,只觉心中石头落地。   但他笑着笑着眉头又一皱,低头往自己身上看过去:“这衣服好重,穿在身上像穿着铁。”   当然重,七层呢。   给一个随随便便拐来的新郎穿这么华丽的婚服,看样子是准备把桃花镇所有人请来喝喜酒?   不过谢明不在乎这个。   谢明在乎的是——   “太瘦了。”他盯着言翊仍旧细窄的腰看过去,“穿这么多腰还是细成这样,以后要多吃点。”   那腰的两侧,他虎口都可以握住大半。   但凡用点力,怕是都能让言翊叫出声来。   “细吗?”言翊抿唇,伸手指了指谢明的,“但你的好像也没比我粗哪去。”   谢明一哽,正想反驳,房门却忽然被敲了敲。   那门外的人并未经过同意便直接打开了门,在看到身着婚服的言翊的刹那,眼睛亮了亮。   谢明不着声色挡住那丫鬟的视线,问道:“这么晚了,何事?”   那丫鬟被他那略微阴鸷的视线盯得慌了一瞬,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老夫人说还不知道那位公子的名字,让我来问名字和八字的。”   绑人绑得着急,连马上要和自己二女儿结婚的人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   这可有太大的问题了。   “我姓言,单名一个暗字,字不明。”   言翊在后面没什么感情地“自报家门”。   谢明唇角勾起,回头朝着言翊看过去。   言暗。   言不明。   倒是会取名字。   那丫鬟记下了名字和八字,眉目间情绪有些复杂:“婚期定在后日,言公子做好准备吧。”   短暂的关门声响起,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明忽然没憋住笑:“为何我听那丫鬟的语气,你才是被掀盖头的那一个?”   言翊坐下,闻言白了他一眼。   但没过一会,他又没忍住问:“若哪日我真的要成婚生子,你希望我的未来伴侣会是何种模样?”   兜兜转转,竟然问到了谢明也得不出答案的问题。   他转头盯着言翊的眼睛,想了想,道:“至少……得有曾经的我九成半实力吧。” 第19章 两个   这话一出,谢明瞬间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完美的答案。   若是要把言翊交付出去,那那人必定得是有自己的九成半实力的。   他这徒弟虽然不差,但最好还是可以找一个可以护住他的人交付才可以。   他越想越觉得满意,不自觉翘起了嘴角,心里夸了自己一句天才。   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假设有多么空已经多么不现实。   十三年过去了,别说超过他,仙门百家里甚至没有出现一个可以和他相齐平的天才。若是非要找一个有他九成半实力的天才,那他这话里的潜意识便只有一个——   你就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听得言翊想笑。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言翊歪头反问,鲜红婚服在烛光下像是在发光,“曾经的你九成半实力,你给我找一个试试?”   谢明摇头耍无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会不是你在找托付终生之人吗?”   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若是找不到就当没有了,我护住你便是。”   他自己想得很是简单,自觉只是养个人而已,他十三年前如何养,往后便接着怎么养。   这么一觉,他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所以他根本没看到言翊朝他看过来的、仿若看弱智一样的眼神。   在言翊的印象里,如今的谢明,其实和十三年前的谢明并无太大区别——   就在关于情感上思想简单这一块。   当年他天下用剑第一的名声实在是响亮,加上他过于突出的容颜,以至于爱慕他的姑娘颇有些数不胜数。   言翊作为他的徒弟,每天都会被那些漂亮姐姐们塞一些东西讨好,想让他帮衬帮衬看能不能把谢明约出来赏赏花饮饮酒。   那个时候的言翊虽然总是动不动就骂上谢明几句,但对于这个师尊的占有欲也格外强烈。   所以他手上收到的东西很少有交给谢明的时候。   只偶尔有些时候实在是避不过去,皱着张脸跟谢明说的时候总是会让谢明觉得自己好像欠了他钱。   偏偏谢明也不是什么细心的性子,人家姑娘约他去赏花他觉得无聊便不去,约他喝酒他便是真的觉得人家是真想和他喝酒而已。   后面在人家姑娘往他身上靠的时候,他一边躲一边露出一副不解的模样:“你就这么点酒量还喊我出来喝酒?下次想请我喝酒直接买酒差人送去我住处行不行?”   十足的混账。   言翊一遍暗地里开心一边又觉得根本没眼看。   如今也是一样。   想必是出自于为自己考虑,这个时候又没个脑子的往外面冒一些不切实际的话。   “可你以后也是要找人托付终生的。”言翊看着他,认认真真道,“那个时候你心里便没有我了。”   他这话多少带着点试探的意思,像是小心翼翼地往未知之地偏头看上那么一眼,好给自己未来的旅程一点信心。   若是谢明有喜欢的人了,他便不喜欢谢明了。   却不知这试探倒是直接把谢明给问住了。   他一心想着言翊的以后,丝毫未曾往自己的身上想过。   若是他以后有了喜欢的人……   若是……   若……   ……   为何他在想要是有喜欢的人的时候脑子里全是言翊的脸?   他莫不是疯了。   “我这都这个年纪了还未曾有这有那,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谢明起身,用表面上的困意掩盖内心的慌张,“好了,天色不早了,我先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说完也不给言翊反应的时间,就这么大喇喇走了出去,连门也没给人家关。   这李府家大业大,空房更是数不胜数。   谢明的房间和言翊的房间挨着,出来之后转个弯便是自己的房间。   他进门后并未第一时间点上蜡烛,而是就这么坐在床上,开始想刚刚言翊跟自己讲的话。   他这一生其实并不算孑然一身,他身边始终跟着言翊。即使是自己身死的这几年,也仍旧有言翊的陪伴。   所以他其实更习惯被陪伴着的感觉。   在寻找伴侣一事上,他向来不着急。但若是直面这个问题,是否在他找了伴侣之后他会心里没有言翊一事时,他竟然会下意识有些抗拒。   但这抗拒从何而来,他说不上来。   他仿若在思考一个根本想不通的事情。   那便索性不想了。   谢明将那玉佩拿出来,在手心摩擦时,眉目间又覆上一层冷清。   这会安静下来了,倒不如去想想别的——   譬如他到现在为何都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于是他开始试着将每一步路都串起来。   首先便是那枚玉佩。   那玉佩定然不说什么巧合,跨过万水千山,这玉佩能在他醒后出现在自己面前,便说明有人在这里看着他。   狐妖是从桃花镇来,待他来了这桃花镇,又遇到了一个明显知道些什么的莫纪。   他知道那杯酒,也知道自己当初的罪行。   他背后明显有着一个下棋的人。   这李家也实在有病得厉害,看见男子便绑进来当女婿,约莫是家里供着个可以给他们数不尽金银财宝的妖怪,靠着吃男子为生。   什么要女婿,不过是杀人的借口。   而这妖怪他刚刚也打了招呼,本是想碰碰运气的莫纪二字,也在那妖怪那里得到了回应。   那妖怪和莫纪明显认识。   再把那被江家捡去的李家大小姐联想起来,很有可能这两个妖怪和莫纪就是一伙的,什么碰巧被江夫人捡过去,怕是本就是被莫纪派去那地方盯着自己,在这途中顺便找个好人家享受一下罢了。   是了,谢明问那妖怪言翊灵力为何那么低的时候,它知道言翊在山上养了个死人。   那这一切便都连起来了。   那日言翊的村子变成了炼狱,谢明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活着出来。   他以为这个秘密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却不想那批人里其实藏着一个一直在背后默默掌棋的人。   那人把自己当傻子在耍。   为了苍云剑,默默忍了十三年。   好……   好啊……   他嘴角擒着抹冷笑。   而恍惚间,谢明忽地又想到了那日为言翊护法时在言翊身上看到的那道疤。   谢明:“……”   他死后发生了什么?   脑子里的东西顷刻间又变成一团乱麻,谢明像是有些脱力,就这么慢慢往床上倒了下去。   想不通,睡觉吧。   一觉睡到天亮,谢明是被隔壁房间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推开门想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却在打开门的刹那,和一个手上拿着婚服的丫鬟对上眼。   “……”谢明沉默半晌,小心翼翼问:“一个女婿还不够吗?”   那丫鬟一副“你也配”的表情看过去:“公子莫要开玩笑。”   谢明:“……”   他又朝着这丫鬟手上的衣服看过去,这才发现,这丫鬟手上的衣服比那言不明的看着要简单许多,就是颜色也是红色罢了。   “言少爷来这里没什么亲人,明日成亲,公子作为言少爷唯一熟悉的人,需要给言公子做男傧相。”那丫鬟说,“我们可不能怠慢了言少爷。”   谢明没忍住笑:“……”   这就开始言少爷了。   况且他们也知道言翊……言少爷没什么亲人,这会假心假意弄什么男傧相……   他要去给言翊做男傧相吗?!   成何体统?!   谢明皮笑肉不笑接过:“言少爷那边那些丫鬟在做什么?”   那丫鬟表情有些得意:“在给少爷念家规。”   谢明:“……”   家规?   “不能纳妾,此生唯我们小姐一人。”   “不可以忤逆小姐,一切事物都得顺着我们小姐来。”   “不可以参与府内的一切事物,只需要尽心照顾我们家小姐就行。”   “……”   一桩桩一件件,听着全都像是霸王条款。   他们之间根本不是言翊来当女婿,倒像是那小姐皇帝在娶妻纳妃。   不仅自己什么也不管,还得逼言翊恪守男德。   他以前让言翊去买个桃花酿他都黑脸,这会听到这些完全不讲道理的混账家规,岂不是要掀桌?   谢明把衣服放着,三两步跨过去往屋子里瞧。   言翊显然是一副还没睡醒就被人逮起来听这些混账东西的模样,此刻坐在桌前,整个人凌乱无助中透着一抹忍耐。   那桌子的桌布已经被言翊忍得捏出了好几道抚都抚不平的褶子。   想必是想着之后要做的事情才强忍着没掀桌。   谢明在门后憋笑得有些困难。   “这位公子,家规是很严肃的事情,你笑什么?”那先前给他递衣服的丫鬟就站在他旁边,看他这憋笑的样子十分不满,“你以后随着言少爷入赘过来也是要伺候我们家小姐的,按道理来说这些家规你也是得听的。”   谢明的笑忽地僵了,他抬手指自己:“我?照顾你们家小姐?”   丫鬟点头:“对。”   谢明懵了一瞬。   那这小姐跟娶两个有什么区别吗?   他又开始觉得很荒唐。   却不想他和这丫鬟说话的动静实在是太大,倒是吸引了屋里言翊的注意。   “你进来和我一起听,让我们一起了解一下。”他脸黑到近乎有些咬牙切齿,“日后如何一起照顾我们的……小姐。” 第20章 恼人   成亲的日子竟然选在一个阴雨天。   “一对新人”复杂的衣摆被好几个丫鬟抱着,看着不像是去成亲的,倒是像是去吃人的。   这李家向来是大手笔,这会就只是安排一个走过场的亲事,竟然请了桃花镇约莫七成的村民。   外面的雷雨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瘆得慌,天色昏暗间,就连用来拜堂的大堂都得点上几盏用来照明的灯火。   原本象征着吉祥的红色在此环境下看着竟然异常渗人。   男子表情麻木,女子虽盖着盖头看不清表情,但动作十分僵硬,只是从下面仰头看过去,能看到她几位苍白的皮肤和鲜红的、微微上翘的嘴唇。   “这哪像是成亲?”   谢明不知道从哪里掏了把红枣,自己吃的同时还不忘往身旁的言翊嘴里塞上一颗:“这看着像是要下地狱。”   偌大的李府,根本连一丝成亲的喜庆之感都无。   那些村民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只是因为惧怕着什么,看着那即将准备拜堂的新郎时脸上满是欲言又止。   有的则是摇头,在感叹这男子为了财富和地位白白断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言翊猝不及防被塞了个个头不小的红枣,这会想说话,便只能将那红枣含在一边。三两下,脸颊侧边便鼓起一个小包:“这村民之间好像没有我这样年纪的男子。”   因为含着颗枣,导致他说话微微有些含糊。传在谢明的耳朵里,听着像是没睡醒,还有点可爱。   谢明没忍住伸手朝言翊脸颊旁的小包轻轻戳了一下。   换来了言翊的一个白眼。   谢明嘿了一声:“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这会还朝着我翻白眼,你是白眼狼吗?”   他道:“若不是我,这会跟这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拜堂的可就是你本人了。”   折枝化人的功夫其实不算难,只是需要施法者有极为细致的观察力。若是某个方面没观察仔细,那化出来的东西便会和原本的东西多少差上那么一点。   也就是那么一点,很有可能导致一切全部崩盘。   至于这个正准备和树枝拜堂的“新娘”,显然不是什么这李家的二小姐。普通人看上去约莫会因为身形一模一样而不起疑心,但在谢明这种修炼之人的眼里,那看到的便和这些普通老百姓看到的不是一个东西了。   她看上去似乎并不算妖,因为身上还有着点活人的味道。   但也决计不是人,因为那妖气重得几乎有些熏眼睛。   轰隆一声——   屋外的雷光窜进房子里,把所有人的脸都照得煞白。   豆大的雨滴砸在谢明所执之伞上,闷响几乎不停。   他们二人就这么大喇喇地站在大堂门的正对面,平静地等待着这场闹剧该有的结尾。   言翊把嘴里的红枣咽下去,脸上的表情轻飘飘:“这不人不妖的东西连从前的你三成实力都没有,你怎么可能让我同她拜堂?”   谢明一哽。   正想教教这徒弟什么叫尊师重道,那大堂里忽然传出一道尖锐的声音:“吉时已到!拜堂!”   又是轰隆一声——   那屋内的灯火被外面的风吹得扑腾两下,好像下一秒就要猝然灭掉。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嘻嘻。”   “夫妻对拜——”   看得谢明直皱眉头:“怎么喊个拜堂词跟哭丧似的。”   言翊面无表情:“嗯,在给那顶着我的脸的新郎官提前哭丧呢。”   说得对。   “进入洞房——!”   轰隆一声。   这次的雷声格外响。   和普通成亲不同的是,在李家的入赘上,连日常的和父老乡亲们敬酒这一环节,也是由他们家的小姐来。至于进入李家的女婿,应该是扮演着等待被掀盖头的角色。   “这个时候出来敬酒的倒又是真的二小姐了。”谢明收回视线,转身拍了拍言翊的肩膀,“走吧,去洞房那边。”   雷雨下得总是猝不及防且时间不长,这会时间过去了,便是普通的小雨。   但并不妨碍谢明把伞往言翊那边偏上一些。   李家的伞其实很多,但谢明只拿了一把。若是言翊问上去,他便答觉得很麻烦。   但很意外,言翊什么都没问。   仿佛二人打一把伞只是稀疏平常。   正前方有个不算小的水洼,谢明只觉得胳膊上的袖子被抓了一瞬,再回头看向言翊时,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刚刚有个水洼,我跳过去了。”   少年眉目清秀,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点星光,不由自主便会让人觉得想珍藏。   他这徒弟,不仅长得好看身材修长,其他地方也讨人喜欢的很。   谢明忍着心里不知道哪里来的悸动,脸色淡淡地朝着言翊点了点头:“嗯,今年还没及冠呢是吧?”   言翊猝然笑出声。   抓着大人的袖子跳水坑这种事情,确实只有小孩子才做。   二人一路跟着那妖怪到了洞房的房间。   竟然没点灯。   谢明忽然觉得这个妖怪有些不知好歹,若是他娶了个这么好看的人,最起码得——   刹那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闪了闪。   谢明不敢想了。   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不要脸。   “你打算怎么办?”言翊看向他,“是将这妖怪直接诛杀还是?”   这个问题其实很是微妙。   若是按照言翊的思路去推,那么一切的事情在这里就要结束了。他已经找到了祸害江家的罪魁祸首,诛杀这个妖怪之后,他们二人便要再次回到他们之前生活的地方。   但谢明不一样。   他深刻地知道,此玉佩并非这个李家所有,在一切的背后,还有一个站在阴影里的掌棋人。谢明的目的,是将其找出来,并诛杀。   他不允许有人将言翊和他作为一切的起点以这个世道的霍乱。   苍云剑,定然不止是一把剑那么简单。   他不能就这么回去。   他得给言翊和自己一个交代。   “你打得过吗?”谢明反问,“之前不是连那个妇人都打不过?”   在同言翊的对话上,谢明其实问问题比较多。他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带着言翊跟着自己的思路走,亦或者在需要的时候,给言翊一点思考问题的的引子。   他其实更希望言翊可以独立思考一些。   但他似乎稍稍小瞧了言翊些许。   “你别装。”言翊冷冷看着谢明。   他道:“你虽失去了绝大部分修为,但你以往的基数实在是太大,就算是如今只剩那么一两层,也是绝对的佼佼者。如今的你,还是比如今的我强上一些。”   “如今的”三个字实在是令人寻味。   同时也像是在听笑话。   师徒二人出来调查真相,没有一个人灵力是满的。   倒是让谢明微微惊了一把:“你心里一直门清呢。”   言翊:“要不然呢?打不过还留在这里,等死吗?”   确实说得对。   在谢明的想法里,他要给所有人看见的,便是他只剩三成功力的模样。这个实力,虽说出去已然足够,但若是再往上走一些,遇到一些实力强劲的人,还是不太够看。   不过确实比如今只恢复到四层左右的言翊要强上些许。   但……   “这修炼啊,往往是在极限的时候爆发,然后才能有所感悟和成长。”谢明苦口婆心,“我在的时候你还呢能有点底气,我若是不在了呢?”   看着和城门口的说书先生一模一样。   言翊看着他,没说话。   好半天,他沉默着点头,将手里的落雪捏得紧了一些:“星云宗宗主曾经帮衬过我,我今日便也帮他一次忙。”   话题跳转之间,竟然跨过一座山跨到了星云宗宗主身上。   谢明下意识轴了眉,想问,又及时止了嘴。   他心里涌起一股极为怪异的感受,但怪异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并未第一时间诛杀这个妖怪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谢明还需要去它问点事情,如今答案已经到手。   而言翊则是单纯的打不过,想着让谢明带着他。   但中间好像有点事情不对劲。   谢明没来得心跳有些快。   人生在世,第一次觉得慌张。   这雨砸在地上,溅了些泥点。   但也不碍着二人的衣摆干干净净。   只是那油纸伞和雨滴碰撞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恼人。   谢明瞧着言翊往那房间里走的背影,左手掌心缓缓捏成了半圈。   折枝化人的术法需要在那被折的树枝上增加点人气,否则约莫是骗不过那妖怪。   谢明与言翊二人在一起,这李家只要言翊不要谢明的原因还不好说,但总归是离不开那妖怪吃人的习惯和爱好。   至于到底是什么……   罢了,不重要了。   树枝上的人气已经快消失得差不多,再过上片刻,那妖怪大概便会发现和自己拜堂的是个冒牌货。就算是一怒之下嚼上两口,也只会觉得又硬又柴。   谢明跟着言翊走进去。   那房间幽暗,推门的瞬间,能问到阵阵异味。   木枝支撑的时间比他们想象得要短,这会新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一大片繁杂的喜服掉落在地上,看着有些狼狈。   二人绕着着屋内环视了一圈,并未看到有什么妖怪的身影。   砰的一声——   门在背后不知被谁关上了。   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人的听觉和嗅觉便都会变得异常敏。   不消片刻时间,谢明便被熏得有些受不了。   正欲开门出去透气。   二人头顶传来一道沙哑的女声。   “好香,好香。”   “是处子的味道,是处子的味道!”   它越说越兴奋:“两个!有两个!” 第21章 梦魇   有那么一瞬间,谢明的大脑仿若生了绣   他微微皱眉,几乎是下意识地思索了一下——   这妖怪癖好是处子,他和言翊站在一起,李家的人只要言翊不要他,且李家不会放着两个猎物不要偏偏只要一个。   所以得出的结论是……   ……   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他们怎么就知道言翊是处子而他不是?   虽然被认为不是处子而被排斥一事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这有种……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而被排斥的荒谬感。   谢明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到最后竟然没来得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言翊逐渐将手上的落雪捏紧,朝着屋内巡视过去。   “……”谢明说,“没什么,那妖怪声音有些难听。”   一旦说到这个话题,谢明其实颇有些吃哑巴亏。   他要说什么?   说什么都有种放屁的无力感。   屋内未点烛火,外面也下着雷雨。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的缝隙透进来,眨眼间又被屋内的黑暗蚕食了个干净。   唯一的光源,约莫是那妖怪因为兴奋而红到发光的眼睛。   谢明认得这眼睛,前两天刚见过。   “成亲了……我们成亲了!”   尖锐的声音听着有些折磨耳朵,那妖怪一边兴奋地尖叫,一边在房梁上朝着言翊爬过来:“快来洞房啊!快来洞房啊!”   刚爬一半——又收起了笑往后撤了几步。   太黑了,她爬一半才发现言翊身边的男子是前两天一个眼神就能让它觉得恐惧的人。   它目光忽地变得有些警惕,同时整个身子都崩起,一副随时都要发起进攻的模样。   “它在喊你洞房呢。”谢明说,“人家已经朝你爬了九十九步了,你是不是该往前走一步。”   言翊:“……”   妖怪:“……”   一人一妖同时朝着谢明看过去。   在言翊的印象里,谢明若是阴阳怪气起来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脸上平静心里波涛不平。   也就是传说中的表里不一。   言翊却一点不惯着他:“你朝我阴阳怪气什么?”   他觉得莫名其妙,说话也并不收着:“我也不知道他们挑女婿的标准是这个。”   谢明朝着言翊看过去:“……”   什么?   他刚刚说话了吗?   他又沉默着扭过头。   言翊盯着谢明比这周围环境更黑的脸:“我在问你。”   谢明:“……”   其实在二人相处上,无论是十三年前和还是如今,他们之间其实根本没什么师徒的氛围。   天下修仙门派何其之多,其在收徒上的条条框框,足以能让谢明觉得荒唐到天荒地老。他就算是死了,也无法对那种类似于“徒弟就得给师傅端茶倒水”的规矩表达认同。   所以谢明对言翊,跟放养差不多。   且他这个徒弟不仅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性子,还透着股跋扈。若是惹得他不高兴,他能气一整天。   二人刚确定师徒关系的时候倒还好,约莫是并不熟悉,言翊还是怕着他。但越到后面,谢明那掏天捣地没个正形的模样被言翊熟知之后,言翊便再没惯着他。   不开心了就闹着要哄,生气就骂臭谢明。   绝不惯着。   刚好谢明又是个无所谓的性子,言翊不开心他便哄,生气了便乖乖站着挨骂。等言翊骂完了,再继续带着他去干混账事。似乎半分未察觉言翊就是因为他干混账事而生气一般,以此循环。   他不让他徒弟受半点委屈,不仅是针对别人,同时也包含自己。   谁都不能让言翊生气,包括他自己。   他绝对性地惯着言翊。   就如现在,在知道言翊是一定要在自己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后,谢明妥协地叹了口气:“我在乎的不是这个标准,我只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言翊:“那你阴阳怪气我做什么?”   谢明道:“我没——”   言翊打断:“别撒谎。”   “……”谢明低声下气,“错了,下意识的。”   听得一旁的妖怪越来越心惊胆战。   那散着发的男子已经可以用两个字吓退它,那那个可以让散发男子低声下气道歉的束发少年实力岂不是更加可怖?!   它试图在二人吵架的时候从二人身后的窗户缝里偷溜出去,但刚有所动作,便觉得余光间寒光一闪。它堪堪躲过,再回头看时,看到了窗边覆上的一层厚厚白霜。   屋内的温度瞬间下降不少。   “跑?”言翊手中落雪出鞘,神色冷峻:“我让你跑了吗?”   他不开心,在面对妖怪的时候,身上的杀意便没有收上丝毫。   房内“嘶嘶”的声音猝然粗重起来——   那妖怪已经知道字跑不掉了。   挣扎着想逃生之间,与言翊缠斗在一起。   谢明其实是喜欢看热闹的性子,且尤其喜欢看别人打架。   而他虽是个很无所谓的性子,但有件事情,他几乎是有些强迫症——他在看热闹的时候喜欢在嘴巴里嚼上些什么。   以往他带着言翊到处跑的时候,总会拉着言翊去看别人打架,边看边嚼东西,然后含糊不清地跟言翊说:   “你看,这人的出招方式很是幽默,这么偏,约莫是祈祷别人往他剑上撞。”   又或者说:“一个阵的施法比我读书还敷衍,这是干什么,大白天拿阵照路吗?”   亦或者说:“哇好厉害,十几招出去就砍了两根草,他是真的很有菩萨心肠。”   最后对言翊总结:“这些你都不准学。”   最后的最后,大家都背着谢明打架,让言翊一边觉得受益一边觉得难堪。   正如现在,谢明看着两人缠斗在一起,很是随意的往屋内桌子上抓了把瓜子,一边躲他两一边磕得嘎吱作响。   正好让他看看自己这十三年未见的徒弟如今打架猛不猛。   看了两眼。   还行。   和谢明出招和自己性格相像的风格很像,言翊的每招每式都带着“这招必将你拿下”的决心和凶意,专攻要害,毫不手软。   且他手上有落雪加持,这会倒是竟然和那妖怪斗得不相上下。   “弱点在它头上。”谢明淡淡出声。   下一瞬,言翊手里的剑便朝着那妖怪的头上招呼着过去。   那妖怪节节败退。   看得谢明觉得奇怪。   这府上的妇人管家言翊尚且不敌,这会怎么能这么轻松便让这个控制整个李府的妖怪快要缴械投降。   不对劲。   满房间的寒意仿若让人觉得正处隆冬时节,就连那妖怪的眼睫上都结上了一层霜。   ……   不好!那妖怪的眼睛!   手上的瓜子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直直射在那妖怪越来越红的眼睛上,霎时间只听见一声凄惨的惨叫,再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但还是晚了一步。   言翊仍旧望进了那妖怪的眼睛里。   “沉浸在梦魇里!沉浸在梦魇里!我若是死了他也要死!”   尖锐的叫声听得谢明心烦,他冷冷朝那妖怪看过去,挥手间直接用落雪将猛地它钉在了墙上:“再叫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梦魇。”   妖怪:“……”   手臂接上了一道温热的身躯,谢明看着言翊皱眉紧闭的双眼,思索间将人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妖间的术法多为阴险,多数都朝着人内心深处脆弱的地方下死手。   梦魇则是其一。   稍稍有些道行的妖怪一般会将对方的梦魇和自己的性命绑在一起,若非从梦魇内部突破,杀了它便等于杀了梦魇里的人。   若杀不了它,它便能一直欣赏对方狼狈的模样。   于是现在最稳妥的办法,便是谢明进入到言翊的梦魇里,将人拉出来。   他有些怕。   他怕在言翊的梦魇里看到自己屠村的身影。   言翊的梦魇又何尝不是他的梦魇……   无人看到的角落,谢明握着言翊手的手几乎在轻微地发抖。   所有的恐惧和懦弱霎时间化作实质性的杀意,直直朝着那墙上的妖怪涌了上去。   落雪授意,又往那妖怪身体里刺入几分。   “啊额——”   惨叫声几乎是刚发出来便被制止,谢明指尖白光闪烁,面无表情扭头之间,又看到了言翊因为痛苦而满是冷汗的脸。   谢明:“……”   世上只有一人能让他如此。   狭长双眼缓缓闭上,谢明抿唇,灵识进入言翊的梦魇幻境。   只是刚一进去,他便怔住了。   想象中村子一片狼藉的场景并没有来,相反,言翊梦魇的幻境安静得有些过分。   只有尸体。   堆成山的尸体。   和发着抖哑着声呼喊的言翊。   “师尊……师尊……”   这场景他知道。   当初他一剑破开近千人的攻击,令八月飞雪之际,几乎是红着眼睛杀光了一切想靠近言翊企图对言翊不利的人。   最后的结果便是走到绝境,以最后的力气,为言翊换来了一条生路。   言翊在尸堆里找他的尸体。   幻境里的言翊已是成人模样,可他扒开尸体的样子看着仍旧极为吃力。   谢明有些不敢想,年仅十五岁的言翊在这样的尸海里寻找自己的时候……   他想不下去。   言翊的梦魇竟是失去自己。   谢明的心脏像是被绞在一起。   他心疼得甚至超出自己的预料。   于是朝着言翊走过去的动作完全是出自本能。   “言翊……”他轻声唤了一声。   就这一声。   原本双眼麻木的言翊像是突然有了力气,转头看向他的瞬间,眼睛瞬间起了一层雾气:“师尊……师尊!”   发着烫的身子骤然扑进自己怀里,谢明反手将他抱住,尽力平复那不受控制的心跳间,已经没有精力去管自己发抖是声音:“我在呢。”   他想过一万种苏醒后听言翊叫自己师尊的场景,却没想过他会看着言翊寻找自己的尸体。   幻境猝然消散。   言翊的梦魇,只需谢明说句“我在”便可消亡。   他要谢明在。   他要谢明在他身边。   红色床帘印入眼帘,恍惚间,言翊只觉自己的手被捏到有些发疼。但渐渐的,又有了身处现实的实感。   他看着谢明微微发红的眼眶,忽然笑了。   “你知道莫纪吗?”他轻声问道。   谢明猛地一怔:“什么莫纪?”   但凡和知道他以往做过什么的人扯上关系,他便觉得如坠冰窖。   言翊看着他,说:“棋仙宗宗主莫纪。”   谢明动了动嘴。   “我知道!我知道!”   尖叫声打破窒息的安静,那妖怪红着眼,似乎想靠着莫纪活条命:“我——”   咻——   似乎有破风声响起。   一支青色的光箭从屋外破门而入,直直射向妖怪额心,片刻间,便取了妖怪的性命。   屋外清冷但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响起:“出来。” 第22章 三剑   这声音谢明认识,甚至说,非常熟悉。   往年他带着言翊走四方的时候,曾经也和这声音的主人有过几次交集。虽然次次交集都没有得到什么很好的结局,但至少……嗯……也算认识了一个朋友……吧。   这么一想还莫名地有些心虚。   床边有为新人准备的帕子,谢明拿起来给言翊擦了额头上的汗,将人从床上拉了下来。   这会若是没人来的话,他们杀了这个妖怪,一切也就结束了。   谢明没有理由再拉着言翊去别的地方,最大的可能,便是和言翊再次回到之前生活的地方,然后……走一步算一步。   “简宗主来了,我们是不是又要升堂了?”   言翊看着还有些虚弱,但神色已经恢复清明:“若是落到他的手里,这事一时半会还解决不完。”   简宗主,全名简君,乃是星云宗的宗主。   这星云宗弟子在一众修仙门派中可以说是一股很奇怪的清流,他们做事全凭规章,似乎完全不带一丝感情。   纵使有一百个星云宗的弟子站在一起,只要未有允许,旁人决计听不到一丝一毫他们说话的声音。   规矩得过头。   在谢明的眼里,他们一个一个的,都是呆子。   “简宗主?”谢明装傻,问,“是谁?”   “是莫纪的老大。”言翊说。   哦。   这样。   “那……要不要跑?”谢明往旁边的黑暗里走了一点,像是深怕被外面的人看到,“这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   言翊看向他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   谢明一副很清澈愚蠢的模样,但心里其实已经十分清楚。   这简君是个一板一眼的君子,他若是想插手什么事情,那这事情便定然没有什么冤家错误一说。   且最重要的,当今剑修排名里,他排第五。   是上层实力者中的佼佼者。   这李家这么小的事情他都亲自出马了,想必中间还有着什么和棋仙宗搭上边的关系。   以他们两目前被人所知道的实力,跑,是决计跑不过的。   二人推门走出去,一出门,一抬头,上下之人神色都有些错愕之意。   这么一算,谢明和简君已有十四年未曾见过了。   十四年前他们都还是少年模样,纵使眼里总含无所谓或者冷峻之意,但脸上多少还是带着点稚嫩。   如今这么长的时光过去,再对视的时候,都是成熟的大人了。   都会觉得有些恍惚。   “简宗主,当真风流倜傥。”谢明由衷夸了一句。   以前的时候,很多人都喜欢拿谢明和简君比较,一是因为二人修为都很让人羡慕,二便是因为二人长相和性格都实在是相差过大。   那个时候的谢明已经是马尾高束,一身深色劲装看着很是有少年气。只是他性子有些气人,总是让人看他不爽又拿他没办法。   简君则不一样,他喜欢散发,总是着浅色衣裳。待人谦逊有礼,一副君子模样,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俩之前关系不好,根本原因便是两人互相看不惯对方的作风。   但这会叛逆的年纪都已经过去了,再次相间,二人竟然异常的和谐。   “谢公子。”   简君轻声开口,霎时间颇让人有些如沐春风:“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   那屋檐后面的星云宗弟子渐渐露了头,仙气飘飘地站于房梁上。   看样子,先前还打算和谢明他们来一场苦战。   简君一身青衣,墨发间的发带随着他飞下来时舞于空气中,配上他那翩翩君子的脸,很像书中所写的貌美神仙。   若是说谢明的好看带着点攻击性,那简君的好看则是温润淡雅。   不过好看的脸和表面的和谐并不妨碍简君拉着他们俩升堂。   李家大堂。   这里还是一副喜庆装扮的模样,只是之前的动静已经让前来吃席的镇民作鸟散,生怕一个热闹给自己命看没。   那李家的妇人和老夫人和其他人都被简君带来的弟子拉去别的地方审问,这会这大堂里便只剩下谢明言翊以及简君和他的大弟子。   两对师徒。   谢明给自己和言翊倒了两杯茶,将茶端至唇边轻抿之时看了眼简君徒弟的脸色——   果不其然,不解,甚至震惊。   他的徒弟大概到死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有师尊给自己的徒弟倒茶。   还是以前那样的呆子。   “谢公子可曾见过沙叶?”简君抬手制止了身旁人给他倒茶的动作,“前些日子我并未在临安一带,回来了才知道他来了此地寻你。”   他皱眉:“但目前,我与他已经彻底失去联系。”   听那语气,似乎还有些紧张之意。   “沙叶?”谢明一副疑惑的模样。   言翊出声提醒:“就那个在棋仙宗门口极为聒噪那个。”   “哦哦。”谢明仿若恍然大悟,“见过,但我与言翊自被莫纪骗了之后,再出来便没再看到沙叶的身影。”   他俩看着像是一唱一和,让那简君身边弟子狠狠皱了眉头:“二位对我星云宗弟子的形容是不是有些过于无礼了?”   谢明张了张嘴,还没出声便听到言翊冷冷回道:“你师尊若是也能像我师尊三剑掀飞你师尊那般三剑掀飞我师尊,你们也可以这么无礼。”   听着有些绕口,但很好理解,因为不是什么好意思。   气得那弟子一哽:“你!”   谢明三剑挑飞简君的事情,就算是如今,也在外面被广泛传阅着。   人人都知道简君曾经是起师会的第一,人人也都知道简君三剑被谢明挑飞。   人人都觉得谢明是个传奇。   而此刻的传奇本人根本没有要插入这两个年轻人的争吵里,他甚至还有些享受言翊维护自己的模样。   看着怪让他心痒痒的。   “你简直是无礼取闹!”那弟子气得上前一步,像是非要争个高下,“若——”   “楚喻,你逾距了。”简君淡淡出声。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真是疯了。   什么东西都能扯上逾距。   “我三剑败给谢公子是事实,无需质疑。”简君道:“我确实不如谢公子。”   他如此坦荡,倒是让那叫楚喻的弟子红了脸。   屋外的雨下得有些断断续续,但雷声已停。雨水和泥土味混在一起,闻着有些奇怪。   “我听闻谢公子此番苏醒失去了记忆和一部分修为。”简君正襟危坐,“日后可有什么计划?”   谢明倒是顿了顿。   在他的记忆里,简君从不过问别人的事情,若非是牵扯到自己或者觉得有人恃强凌弱,他向来对外界的事情不感兴趣。   这次怎么主动过问起他了,他俩的关系不至于因为一个“好久不见”就便好了吧。   他抬眼,恰好捕捉到了简君朝着言翊看过去的一眼。   那眼神没含着什么感情,却让谢明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他想到了言翊说的那句“星云宗宗主曾经帮过我。”   简君什么时候和言翊扯上了关系?   “不知道啊。”谢明只觉有些闷热,这会又拿着蒲扇开始扇,“言翊去哪我便跟着去哪,有他在,我去哪都是一样的。”   却不知这话一出,简君忽地深深看了他一眼。   “若是无地可去,可来星云宗。”他道,“只要说是我允许的便可。”   谢明很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话像是掉在了地上,四人忽然无言,刹那间屋外的鸟叫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直到有人敲了门:“宗主,都问出来了。”   都问出来了,指的是李家的事情。   这桃花镇地势很特别,且也不是什么很繁荣的地方。除了桃花酿以外,这个地方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且桃花酿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所以这里有李家这般有钱的人家便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李家的人和井底之蛙也没什么很大的区别,没见过什么很厉害的修炼之人,加之她家里有个会些术法的妇人,倒也是作威作福。   但这个条件不足以让他们如此富裕。   是莫纪找上了他们,并给了他们一个妖怪,称此妖怪能力特殊,只要将它喂饱,便可点石成金。只不过前提是要李家有钱之后分上他两成便可。   听着确实是好事情。   这妖怪爱吃未经人事的男子,还爱成亲,以至于这李家的婚礼办的次数简直有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因为背景在这里称得上强大,所以镇子里的人们也不敢说什么。   背后讨论便已经是极限了。   “棋仙宗……”简君皱眉,“我怎么不记得星云宗门下还有这么个小宗门?”   谢明一顿:“不是你们星云宗的?那为何分格那么像,而且你们不是派了沙叶过来?”   简君摇头:“沙叶刚加入不久,他对宗门内部的事情不熟。”   但若是按照这么个思路想下去,星云宗门下并没有棋仙宗这个小宗门,那为何星云宗内部会有人派沙叶过来增援?   “简宗主门下,似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混进去了。”言翊神色淡淡,淡漠到像是在讲故事,“建议你回去好好查查。”   谢明食指在椅子上轻敲。   莫纪……   他在星云宗的靠山是谁?   是否就是幕后掌棋人?   “是,我回去定然会好好查查。只是……”简君抬头,道:“再过一个月便又是一度起师会,听说这次起师会第一的奖励是苍云剑的线索,不知二位可有兴趣?”   霎时间,言翊手中的落雪与桌子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响。 第23章 掰扯   苍云剑。   一切浩劫的起源。   传说这剑可令世间万剑臣服,若谁能取得这剑,纵使是在剑道上并无过多学问,也可轻易问鼎天下第一。   不论修行方向和其他,拿到此剑,便可登上天下第一的宝座。   这原本,是言翊的佩剑。   也是谢明与言翊被仙门百家围剿的原因。   人人都想当一当这天下第一 。   人人都想走捷径当这个天下第一。   清净山一战,谢明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和生命换来了言翊的生路。但这已经是他面对上千人的极限,至于苍云剑最后如何,那场围剿没有给机会让他知道。   简君不会骗人,苍云剑的线索,约莫真的是在起师会的巅峰宝座里。   换个说法,苍云剑的线索,在主办起师会的万象宗里。   万象宗,仙门百家之首。   也是当初围剿谢明的带头者。   “这是言翊的剑。”谢明将杯子里的茶喝干净,垂眸的瞬间隐藏住了眼里的冷意,“去不去这个起师会,要看言翊怎么说。”   这话说得晦暗不明,像是完全把二人的师徒身份抛在了身后,然后把一切的行动决定权放在了言翊身上。   苍云剑这个东西……他并无资格讨论。   却不想言翊只是朝窗外看了一眼,刚刚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好像只是他给人的错觉:“天色不早,先休息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遇事若是不决,那便先拖延再说。   众人没有异议。   夜晚的天依旧很是阴沉,看样子,似乎深夜还有一场不小的雨。   这李家家大业大,空房也是数不胜数,几人就着距离随意挑了几个看着干净的房间,准备今晚暂住于此。   谢明沐了浴,坐在桌前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想借着这片刻的安静和被黑暗霸占的视线,去想那么一点和言翊有关的东西。   莫纪。   这个名字几乎是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而更让他惶恐的,其实是言翊对莫纪的在乎。   从梦魇里出来的那一刻,他第一句话,便是问莫纪。   这让谢明不得不多想。   是否言翊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若是言翊知道了……   他几乎是有些不敢往下想。   烛光被窗外的风吹得有些左摇右晃,连带着谢明印在地上的影子看着都颇有些不安。   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事,但他不能不在乎言翊。   可又因为太在乎了,以至于做什么都实在是畏手畏脚。   好半天,他吐出口浊气,拿着蒲扇起身。打开自己的房门后,又敲响了言翊的门。   “好言翊,我睡不着啊。”谢明盯着侧身盯着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树叶,说的话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你睡了吗?”   没过多久,言翊拉开门,面无表情:“你睡不着也就算了,来打扰别人做什么?”   谢明绕过他进屋,笑道:“你怎么能算是别人?”   这屋子里的窗户也是打开的,约莫是为了通风。那房间角落里的床看着十分整洁,并没有任何人动过的迹象。   言翊也没睡。   谢明又转身,看到了言翊身后还没彻底吹干的头发。   “怎么沐浴得这么晚?”谢明下意识走过去,拿着言翊的长发掂了掂,“这个时候还没干,你今晚是不打算睡觉了?”   言翊也没动,就这么任由谢明动自己的头发:“我还年轻,一个晚上不睡觉也没什么关系。”   谢明顿了顿,把他头发放下了。   这臭小子。   不会说话。   却见言翊转过身时眼里带着笑。   “觉得我老了?”谢明随手抄起旁边的铜镜照了照,道:“可我这看着跟刚及冠有什么区别?”   言翊骂他不要脸。   言翊不喜光,这时候屋内的烛火已经熄了大半,昏暗灯光下,有些难以看清对面人的表情。   “找我有什么事?”言翊眸光微臣,也不打算给谢明说什么“没事就不能找你了”的机会,“你向来不是什么没事喜欢找人的性子,若是找人,那便是必定有事。”   谢明早已经放在嗓子里的话瞬间被堵得死死的。   他这徒弟长大了,变得聪明许多,再也不是以前他随随便便三两句话便能骗得团团转的二愣子。   “确实是睡不着才来找你。”谢明招呼言翊过来坐,“但也确实是有些事情找你。”   他又将言翊原本正对着自己坐的角度调成背对自己:“那莫纪跟你是什么关系?简君似乎和你认识?”   与其兜兜转转,还不如直入主题。   言翊微微偏头,像是想到什么,忽然止了话。   房间顿时有些安静。   谢明也不着急,只是拿了桌上的细葛布,将言翊发尾的余水擦干净。一捏一放,极为细致。   以前言翊因为练功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是得在沐浴后等头发干时,便也是谢明如此为他擦头发。   如今时光虽过去了,但熟悉的感觉依旧还在。   头上为自己将结在一起的头发分开的手十分温柔,若是将这手与谢明二字对应在一起,很容易便会让外人觉得谢明约莫是把一切的耐心都给了自己。   言翊也很希望的确如此。   “你问这个做什么?”言翊捏着谢明的蒲扇摇,“你和莫纪认识吗?”   谢明道:“不认识。”   他这话也不算撒谎,他同莫纪之间,只是莫纪单方面认识他的关系。先前莫纪那番有什么一面之缘的说辞……谢明见过的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这么说。   “那你为何同我问莫纪?”言翊微微偏头,似乎是想看谢明此刻脸上的表情,“你对他这么好奇?”   一来一回,也不知道是谁在问谁。   谢明沉默半晌,忽地盯着言翊侧过来的清晰的下颌线笑了一声:“我徒弟从梦魇里出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莫纪,我这个当师尊的难道不该过问么?”   他平静地胡说八道:“你同莫纪,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感情在吗?”   刹那间,连空气都静止下来。。   言翊这次没贪恋谢明的手,而是直接转过了身:“我和莫纪?感情?”   谢明就这么看着他,不说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说屁话,但别无他法,他得从言翊这里套点话出来。   “你说说我能和他有什么感情的理由。”言翊冷冷道,“除了我从梦魇里出来第一时间问他之外。”   谢明沉默,又缓缓把身子挺直:“这还不够?”   说来说去,没人说陈述句。   似乎都在想从对方嘴里套出点话来。   但师尊还是师尊,纵使是睡了十三年,也还是师尊。   眼见着谢明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和莫纪之前有什么关联,言翊还是叹着气败下阵来:“棋仙宗和星云宗风格极为相似,我以为他们同系一脉。”   他道:“星云宗宗主简宗主曾帮过我,我想拿下莫纪,也算还简宗主一个人情。”   谢明像是松了口气。   言翊看着不像是撒谎,只要言翊没有把自己和莫纪联系起来,他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松口气做什么?”言翊问,“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你以前教我的,况且简宗主对我来说已经不止是滴水之恩了。”   他神色这般认真,又把谢明逗得想笑:“没有。”   心情一好,他又有些口不择言:“知道你和莫纪没什么关系便松口气了,不然你心里装了其他人,那我该怎么办?”   他开玩笑的一般的句子,却每一个都砸在言翊的心尖上。   他道:“对啊……那你觉得我心里会有别人吗?”   谢明摇头,神色自傲:“很难,毕竟你身边有我这般几乎没有缺点的人,你大概很难看上别人。”   言翊笑一声:“也是。”   虽笑着,但却没什么笑意。   谢明这个混账看不出来。   他这会问完了问题,便想起身就走,回房间安安稳稳闭上眼睛睡个好觉。   却别言翊拉住了袖子。   谢明一顿,朝他看过去。   言翊以往总是束发,一副干练又可靠的模样,这个时候忽然散了发,倒显出一股乖巧出来。   刹那间谢明心中忽然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言翊若是不开口,约莫没人会不喜欢他。   “今日,你看到我的梦魇是什么了吗?”言翊抓着谢明的袖子,仰头问道。   谢明沉默片刻,又看向言翊抓着自己袖子的手。   上面有些青筋,大概抓得很紧。   谢明忽然觉得心很痒。   像是迫切地需要什么东西来抓一下。   他看着言翊的脸,轻声问:“你的梦魇?”   言翊抿起了唇。   “你想让我看到你的梦魇吗?”谢明又问,“这种暴露自己弱点的问题,你毫不犹豫地展示给我。”   他微微躬身,直直望进言翊的眼睛里:“这么久没听你唤过一身师尊,你当真是不怕我?” 第24章 繁星   这话若是细听上去,其实很像威胁。   但若是放在此情此景下,用谢明的嗓音说出来,便有些像调情。   只是说这话的本人不知道。   言翊就这么看着谢明,微微眨眼之间,又给谢明安了个胡乱说话的混账帽子。   “我怕你什么?”言翊直视回去,“就不叫,怎么了?”   他添柴加火:“不仅如此,我还要连名带姓地唤你名字。”   谢明直起腰:“……”   他约莫是不在这徒弟身边的时间太长,开始不好猜他这徒弟到底是什么想法了。   但也无妨。   “罢了。”谢明笑一声,“我又不是什么呆子,对一个称呼其实并不在乎。”   前些日子还在想方设法让言翊喊自己师尊的谢明道:“你若是开心,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他在松了一口气之后整个人便显得很是随性慵懒,就连那常年不觉得倦态的脸上也出现一丝困意。   他是该好好睡个短觉。   次日一早,谢明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他昨晚做梦梦的有些莫名其妙,猝然被吵醒之间,难得面上生出一丝不知所措。   他脑袋发懵地朝着窗外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片漆黑。   “谢公子,这都已经寅时了,您怎么还不起来?”   窗外是楚喻的声音:“我们已经收拾好准备回星云宗练剑了,师尊让我问问您要不要与他一同去星云宗。”   谢明倒在床上,双目无神:“……”   寅时……   天杀的简君。   他起身,强忍着想就地暴露自己实力的冲动,下床开门:“让你家宗主在大堂稍等片刻,我着装整齐了,便去找他。”   “……”楚喻被谢明身上的阴鸷之气吓到,哽了一瞬,道:“哈……好的。”   谢明又关门,然后,继续睡觉。   一觉睡到午时。   睡饱了。   但又有些诧异。   怎么没人来叫他了?   穿戴好洗漱完,谢明慢慢悠悠朝着大堂走。还未进那大门,便被简君那不冷不热的眸子轻轻瞥了一眼。   按照谢明以前的经验,这一眼里,约莫是已经将他骂了个七荤八素。   不过无所谓,他就当做没看见。   但绕了一圈,却没看见言翊的影子。   “言翊呢?”谢明问,“你把我徒弟拐哪儿去了?”   简君放下手里的茶杯,反问道:“谢公子可是休息好了?”   谢明皱眉:“休息好了,但我徒弟呢?”   简君道:“和楚喻切磋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谢明顿了顿,明白了。   昨日言翊对楚喻态度很差时他便觉得奇怪,这会一说他们各自背着自己的师尊去切磋了他便明白,约莫是给自己去出气了。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道:“不知道你家徒弟的实力如何,但这次言翊若是败了,那便是你家徒弟捡了我徒弟尚未恢复完全的便宜。”   若是我徒弟这般还赢了,那便是你的徒弟真的很不行。   简君这次脸上的表情没控制住:“什么话都被谢公子说了,别人还说什么?”   谢明笑道:“你们保持沉默便可。”   他作为师尊,当然要护自家徒弟的短。   无论怎么说,言翊都是最好的。   不多时,二人回来。   谢明其实已经做好了言翊此番败给楚喻的准备,毕竟这简君也不是什么吃素的角色,作为他的大弟子,想必实力定然也不可小觑。   他已经十三年未曾在言翊的身边,相比几乎时时刻刻和自己师尊在一起的楚喻,言翊从根本上便是吃亏的。   只是他性子犟,这架是非打不可的。   谢明都已经做好了安慰言翊的准备,却不想看着言翊扛着不省人事的楚喻进来的时候,还是微微吃了一惊。   然后,笑得很是开心。   “简宗主,楚喻没抗住我的剑意,晕过去了。”言翊声音气若游丝。   他看着状态其实很不好,但总归还剩一口气撑着不晕过去。这会扛着楚喻回来,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勉强。   星云宗的其他弟子将楚喻接了过去,在言翊支撑不住要倒在地上的下一瞬,谢明微微扶住了他的腰。   “还得是我的徒弟。”他笑得很是真心实意,攀比心此刻甚至已经达到了顶峰。   甚至根本不管在场星云宗其他人的死活。   简君脸上仍旧平淡。   楚喻败给言翊才是正常。   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尚可以一人之力破开那连他都觉得费劲的生之囚笼,如今十三年过去,他又能是什么能让人小看的角色?   楚喻自觉天赋不错,傲心太满,是该让只剩四层功力的言翊搓搓他的锐气。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他眼前不正站着一个传奇吗?   “时辰不早了,我们要出发回宗门。”简君深深看了谢明与言翊一眼,“既已将这里的事情调查清楚,那我们就此别过。”   淡淡的语气,听着像是在为这场简短的重逢感到遗憾。   谢明不便多说。   但他身上的言翊却动了动,像是在鼓起最后一丝力气:“去星云宗……”   他唇边溢出点血:“去起师会……把……把我的剑……拿回来。”   苍云剑是他的剑。   本该是他的东西,他就应该拿回来。   倒是让谢明觉得微微吃惊了一把。   但也好,去起师会也是他的想法,接触到的人越多,他离真相便也越近。   谢明和简君对视一眼,前者朝着后者露出“麻烦了”的笑。   “……”简君起身,“带着谢公子和言公子一起回星云宗。”   “是!”   星云宗离这很近,翻个峰丛便到了。   这一路上是星云宗的弟子在为二位切磋到不省人事的人疗伤,谢明得了个清闲,看见旁边简君独乘一剑,又来了兴致飞去了他的剑上。   世道皆说剑修就得有剑修的样子,飞行应当御剑才是。   但谢明是个极其不爱遵循规矩的性子,他觉得站在剑上很是无聊,所以飞去哪里一般不用剑。   他喜欢飘着的感觉。   那种脚下踩不到实物的胆战心惊感才是一个人变强的催动力。   “你此番回去之后打算如何查起?”谢明负手而立,脚尖点了点简君的剑,像是在试探这剑硬不硬。   简君瞥了他一眼:“你对星云宗的事情很感兴趣?”   谢明摇头:“不感兴趣,只是觉得有热闹可以看。”   但这话一说出来,他便又反应过来——   这世界上很多人身上都可以看热闹,但唯独有一个人,是决计看不到什么热闹的。   简君。   太规矩了。   几时几刻起,几时几刻睡,做事说话毫无感情。   这样的人,注定就是个无聊的人。   于是谢明懒得再问。   却因为只看得到简君的后背,而没看到他略微失落的表情:“若是沙叶在的话,星云宗还是很热闹的。”   但是风太大了,谢明没听清:“什么?”   简君没再回答。   回到星云宗的时候正好是晚饭的节点。   言翊和楚喻已经恢复清醒,这会虽然还伤着,但吃饭不是问题。   他们是星云宗的客人,除了宗门内的绝对禁止以外,其他倒也还算自由。   饭桌前。   谢明往嘴里塞了口青菜,没嚼,他抬头,朝着桌上其他人看过去:“……”   一群没有味觉的怪物。   这清汤寡水的,和尚都比他们吃得有味道。   他和言翊此番是悄然进入星云宗,除了那几个简君常带在身边的弟子,无人知晓。   谢明晚上从后厨顺了两盘糕点和两壶酒出来。   星云宗建在山上,坐在屋顶上抬头看,月明星盛。喝点酒吃点小糕点,当真是惬意至极。   谢明忽然觉得心情很好,所以即使身边忽然来了个呆子也不生气。   “来之前我便猜到星云宗的饭菜很不合你胃口。”简君坐在他身边,也拿了块糕点吃。   “你今日很奇怪,这个时辰你应该早睡了。”谢明看着他,“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他说着说着又是一笑:“你也会有心事啊?”   简君沉默了一会,咽下嘴里的糕点,看向谢明:“你其实根本就没有失忆是不是?” 第25章 言翊   谢明还在嚼嘴里的糕点,约莫是有点干,他拿起旁边的酒灌了一口。随后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又把另一壶递给简君:“喝点吗?”   简君没犹豫,接过后往嘴里灌了一口。   “你变了很多。”谢明道。   言外之意,便是没有否认自己其实并没有失忆的事实。   他瞒不过简君。   从他和简君对视的第一眼,他就知道简君已经什么都知道。   恍然间谢明忽地想到了和简君切磋的那日,他当时心高气傲,做什么都以自己为标准。   “少年便该有少年气,他这般虚伪做什么?”   没有少年气,成了他看不惯简君的原因。   后来的切磋他其实带着羞辱之意,却没想到简君已经完全被他的实力所震撼。虽然与他不合,但从头到尾也没与他有什么冲突。   简君是个很讲道理的人,能忍下谢明的这般莫名其妙,说起来也是谢明的幸运。   而如今他与简君同坐在屋檐之上,仰望这满天繁星,慷慨间忽地生出股释然出来。   他但凡稍微不那么幼稚一点,便可以和简君成为很好的朋友。   互相欣赏的人,在看向对方的时候,眼里的情愫是藏不住的。   十三年后若能再次一起挥一次剑,想必一定会很是痛快。   “你也变了很多。”简君抬头看天,“你以前从不散发,且从不穿浅色的衣服。”   他说着偏头看向谢明,眸中带上一丝笑意:“怎么了?如今又不怕别人把你认作女子了?”   谢明笑一声。   他长得过于好看,在这个互相认识第一眼下意识看脸的世间,他在很多人嘴里都雌雄莫辨。   以前觉得很烦。   现在倒是看开了,觉得无所谓。   “你知道的,人都是会长大的。”谢明道。“人长大了,心态就会变。”   以前觉得很烦人的事情,到如今,也只会一笑置之而已。   谢明觉得坐着累,干脆躺下了:“那你呢?你为何变化这么大?”   简君的变化和长大与否关系并不大,他的变化并不体现在认知上,而是体现在性格上。   曾经有人花万金想买简君的一笑,但被简君几剑砍得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   他总是很木。   “我遇到了一个人。”   好半天,简君缓缓开口:“一个彻彻底底改变我的人。”   他又想到了那个总是在他耳边上叽叽喳喳的人   把谢明听得顿了顿。   像是高岭之花被拉下凡尘。   谢明不便再多说,只是拿着酒壶和简君的碰了碰,又仰头惯了一大口。   他忽地觉得有些压抑,那种昔日死对头忽然变了模样和自己也没好哪去的落差感。   他只是无比清晰地感觉自己还活着。   “你呢?你同你那徒弟如何?”简君盯着谢明,“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难道一点触动都没有?”   把谢明听得又坐了起来:“什么意思?你好像很了解?”   简君微愣,但看着谢明诧异的眼神,顿时又了解过来。   是啊。   言翊做那些事情的时候,谢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如何能得知?   “我那时为了修炼去往了极寒之地,赶回之时,你已命陨。”简君挥手布了个隔音阵,缓缓道:“只剩言翊在尸堆里寻你。”   该如何形容那时的场景呢?   酷暑八月,漫山飞雪。   明明还未进入清净山,便已经被那股生造出来的寒意冻得连飞都飞不稳。   那里几乎一片狼藉,堆尸成山。   为了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对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和十五岁还未及冠的孩子大肆绞杀,简君不能理解。   他落了剑,盯着这尸海,不可置信之时,在那尸堆里看到了一个踉踉跄跄行走着的孩子。   那是言翊,是谢明唯一的徒弟。   他穿得很是单薄,这个时候因为寒冷眼睫上都覆上了一层霜。   但他还是在……在撑着一口气,边哭边在那尸堆里寻找谢明的尸体。   他太小了,又虚弱,翻开某具身体确认是不是谢明之时,甚至需要拿背去抵。   太吃力了。   明明他本身看着也快要不行了的模样。   “言翊之前同我说,你帮过他的忙。”谢明像是忽然沉下来,完全没了之前那般没个正形的模样。   他心里疼,说话也抖:“是不是你帮他寻到了我的尸体?”   “是。”简君说。   星云宗从头至尾都未曾参与到谢明与其他仙门百家的恩怨里,他那时还不是星云宗的宗主,又恰好是灵力飞升的时期,于是就错过了那一场战役。   他若是在,定然是要帮谢明和言翊一把的。   “然后呢?”谢明又问,“后来如何?”   “后来,便没有后来了。”简君又灌了口酒,“我将他安置在一个小屋里,他问我要了粮食和盘缠。”   后来他就再也没见过言翊。   他像是忽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原以为他重伤在身,身上又带着一个你,约莫是没地方可去的。”   简君恍惚道,“可他就是这样消失了。”   而再见面,就是在李家的时候。   “我也并不知晓这十三年来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到活生生的你的刹那,很是惊喜。”简君笑道,“你虽然不着边际,但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谢明没说话,只是拿着酒和简君碰了一杯。   “我自觉不配言翊为我做这么多。”他仰望天上明月,心疼得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我竟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   他日若是言翊拔剑相向,他必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撞上去。   简君眸里忽然又漾上抹温暖的笑意:“他为何这般对你倾其一切地付出,你可有想法?”   谢明顿了顿,思考着:“约莫是因为我是他这个世界最后的亲人吧,小孩子,最是怕一个人。”   只是越是这么说,心中便越是难过。   到最后,他这小徒弟不也还是一个人生活了十三年吗?   却听见了简君的叹气声。   “你以前总说我是个木头,如今看来,那木头是你才是。”简君道:“你难道没发现你那徒弟其实很喜欢你?” 第26章 渡气   喜欢这两个字, 其实有些笼统。   它包含的感情实在是太多了。   男子对女子的爱慕可以称为喜欢,徒弟对师傅的信任和依赖也能称之为喜欢。   但这个词是从简君嘴里说出来的话……   “我知道。”谢明屈起右腿,眼里盛着漫天星辰, “言翊一直都很喜欢我。”   听那语气, 倒像是一种亲情。   和简君说的不是一个东西。   而且简君也听得出来。   他又笑了一声:“榆木脑袋。”   简君的笑万金难买,但今晚已经对着谢明笑了很多次。   他只对自认朋友的人笑。   有些话, 他不必多言。   有些感情,需要谢明自己去发现才是。   这人早起第一件事就是问自己的徒弟去哪了, 若说是没有感情, 他是万万不信的。   愿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和谢明都是。   星云宗位置极好,这会风也不燥,喝点酒赏赏星空, 便是难得的惬意。   谢明也没在乎简君为何说自己是榆木脑袋,他这个时候心情很复杂,那酒在他嘴里,也没个什么滋味儿。   胸腔中的感情他说不上来。   太陌生了。   二人在屋檐上各自无言,只是各喝各的酒。   直到天边晨光亮起。   “星云宗后山有一灵泉,是疗伤恢复的好地方。”简君率先起身,望向天边,“只是要进入灵泉需星云宗术印,你到时候让楚喻带着你和言翊去便是。”   他话语里含着抹决绝:“我要去找人, 这几日约莫都不在星云宗, 你若是不想被人察觉踪迹,便自己隐藏好。我的院子, 一般没人会来。”   他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倒是让谢明觉得很是新鲜。   但转念一想, 又觉得不怎么对劲:“你说这么多,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他有些狐疑:“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吧?”   简君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装着莫名其妙四个大字:“简某虽不敌谢公子,但也并非随随便便就能被人击杀之人。”   他道:“刚跟你说的话,你爱听不听。”   谢明一哽:“……”   这位简宗主,是真的变了很多啊。   现在竟然都开始说冷笑话了。   不过也好,多了丝人间的烟火气。   他彻夜未眠,晨光升起的刹那,决定要去找人。   想必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吧。   时间过去太久了,大家身边都已有了很重要的人。   谢明跃下屋檐,朝着言翊的屋子走。   这个时候太阳刚刚升起,他又受了伤,约莫还没醒。   简君的院子确实很安静,他性子很沉静,宗门内也没什么可以和他以朋友相称的人。若非有什么事情,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谢明就站在言翊的房门外,侧身看向了星云宗被阳光浸染的主殿砖瓦。   他在想。   若是他之前没有收言翊为徒,而是把言翊给星云宗,他的路会不会好走一些?   太阳升起来了,风里便又带上一股燥意。   “来了便进来,站在外面做什么?当门神吗?”   屋内的言翊道。   听声音,似乎已经醒了好一会。   谢明推门进去:“我这不是怕吵醒你吗?你身上伤势如何?”   言翊打架确实很凶。   和楚喻的切磋也只是停留在这两个字的字面上而已。   他和楚喻都下了死手,没死人只是因为他在最后关头收了力。   也不知道有什么深仇大恨。   “好多了,只是大概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言翊有一搭没一搭地穿着衣服,偶尔动作间撕扯到外伤会疼得“嘶”上一下,“星云宗灵气充足,很适合我闭关。”   “嗯。”谢明点头,“那你与这楚喻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这切磋非得打成这样?”   刚刚他路过楚喻的房间,这孩子被言翊剑气的后劲儿折磨到这会还在流冷汗。   言翊系带子的手一顿:“你很关心他?那你来我这干什么?去他那里关心他去。”   谢明:“?”   他这徒弟约莫是有点起床气。   他耐心解释:“非也,我是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在心疼你。”   怕言翊不信,他又道:“简君的徒弟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关心我自己的徒弟。”   言翊看他一眼,把系衣带的手放下。   他盯着谢明,忽地抿了抿唇:“那你的徒弟已经伤成这样了你还不过来帮他系一下衣带吗?”   谢明一哽。   怪他。   怪他没眼力见了。   他过去接过言翊手中未系好的衣带,低头间,身子几乎把言翊完全罩住。   “昨夜泡澡了?”谢明边系边说。   温热的呼吸拂在言翊的面上,有点痒。   他轻轻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谢明道:“因为你身上有着不同于往日的香。”   言翊:“……”   谢明总是这样。   用最正经的语气去讲最撩人的话。   “你以前也会跟别人说这样的话吗?”言翊抬头,刹那间额头碰到谢明的下巴。   “说别人身上很香之类的。”言翊道。   却听见谢明笑了一声:“我哪还记得。”   言翊沉下眼睛:“……”   “但约莫是没有的,我自觉我不是什么会主动给除了你以外的人系衣带的人。”谢明又道:“更别提关注别人身上香不香。”   纵使没有记忆。   也还是该解释一番。   言翊小声“哦”了一声。   听起来像是高兴了。   帮言翊系好衣带束好发后,谢明同言翊洗漱一番,在这院子的一处别院中吃早饭。   白粥和糕点,简直味同嚼蜡。   “简宗主说这后山里有一处灵泉,可供你疗伤恢复。你不是要参加起师会吗,可借这灵泉闭关。”谢明那蒲扇竟然还没丢,被他拿在手上摇着,“你去闭关半月,我便在这院子里等你出来。”   言翊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像是完全没有把这伤放在眼里。   谢明皱起眉头。   作为剑修,他最是清楚,两个实力相差不多的人在尽全力出手的时候,最是容易产生内伤。那剑气淤积在体内,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一旦有所动作,便会疼痛难忍,需得用外力将其排出才行。   他刚刚一直憋着没说,听着言翊在这疼得龇牙咧嘴。本想着让言翊主动开口,却不想他竟然这么倔。   “你有什么心事吗?”谢明问,“疼得龇牙咧嘴也不喊我助你运功?”   却听见言翊说:“小伤而已。”   那一瞬间,谢明只觉得烦躁。   恍然间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言翊和自己越来越像了。   他以前受伤的时候也喜欢说这样的话,然后深夜咬着牙,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默默给自己疗伤。   但那实在是太疼了。   他好像不知不觉地养出了第二字自己。   “我以往是因为没有师傅也没有亲近的人,干什么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总是在受了伤时说没事。”谢明看着言翊,问道:“如今你身边有我了,你为什么还要一个人?”   他道:“你若是实在是还是生楚喻的气,你现在说一声,我把他从床上揪起来再打他一顿给你出气。反正简君已经走了,我揍他也没人管得着我。”   言翊是个不爱说任何带着情感的话的人,在这样的前提下,便需要有另外一个人去剖开他的内心,然后带着他,一步一步展示自己的情感与难以宣之于口的独白。   只要谢明还在一天,言翊便有自己的后盾一天。   他要让言翊全心全意依赖他。   就像从前那样。   他要全心全意偿还言翊。   在今后的每一天。   言翊沉默。   片刻后,他叹口气,道:“体内淤积了两道剑气,约莫是把灵气阻隔了。”   他说话很沉,听着像是很疼。   一旁的弟子很有眼力见,这会便已经去拿去灵泉所需的东西了。   “那你呢?”谢明往言翊背上看了一眼,“你可有还回去?”   言翊点头,这会才笑了一声:“还了,还了双倍。”   他一点亏也不肯吃。   “可你和这楚喻有什么深仇大恨,需要打成这副模样?”谢明笑一声,“看着很像是小孩背着父母约架争老大一样。”   越想越觉得真就是那么一回事。   “也不算深仇大恨,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简宗主曾经帮过我的忙。”言翊道:“那个时候楚喻也在,他不让简宗主帮我,说不该掺和进来。”   谢明蓦地笑不出来了。   直到现在,言翊的每一件事,无论是开心还是愤怒,几乎都与自己有关。   他觉得有些愧疚。   “你倒是记仇。”谢明垂下眼眸,“今晚便去灵泉吧,我为你上好药,你便去闭关。”   若是再不转移话题,他便是真的要接不下去了。   于是月上枝头。   楚喻还在床上难以动弹,这会带他们去灵泉的是另外一个弟子。   “这灵泉是我们星云宗的弟子全都可以来的地方,若是在这里闭关半个月,还是建议谢公子陪伴在言公子身侧以免被发现的好。”   那弟子拿着两套干净的衣裳和一根木头递给谢明:“灵泉深处较为隐蔽,且雾气深重不易被人发现,二位可去那边。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以此传音木告知我便可,我会立刻赶过来。”   倒是贴心。   这灵泉看着虽雾气缭绕,但人在里面,呼吸时却并不觉得水汽很重。相反只觉得浑身舒畅,体内的灵力运转得都要快上不少。   二人进入池中,池水漫过腰部。   “里面约莫有能坐的石头,先往里走。”谢明伸手抓住言翊的胳膊,道:“我到时候给你看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言翊嗯了一声,又问:“那你抓着我是作甚?”   谢明说:“这里太雾了,我看不清,抓着你才放心。”   言翊:“……”   他沉默片刻,接受了在这个巴掌大小的地方也会不放心的理由,反手抓住了谢明。   两人找了个恰好有树枝遮挡的角落,缓缓下坐。   “我先助你将体内的剑气逼出来。”谢明随手折了跟树枝,将自己的头发全部盘起来,看着似乎是干练许多,“你若是可以提前进入状态,便可以不用管我。”   言翊点头。   若是有谢明在,他自然是什么都不用担心的。   白色的光芒亮起,渐渐的,这灵泉竟然开始泛起丝丝寒意。   为言翊逼出体内的剑气对谢明来说不是个什么麻烦事儿,但他此行还有个目的——   助言翊修行。   助人修行这种事情其实并不难,只是有些划不来且伴随着一定的风险。   首先便是助人之人需不介意献出自己的修为,其次是被助之人能全身心地相信那人,能做到不排斥对方的灵力在自己身体里流窜。   否则一旦别人的灵力进入到身体,那便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于那人之手了。   待宰的羔羊,还无还手之力。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言翊也闭上了眼睛,开始进入五感尽闭的状态。   直到有人有些猴急地过来。   “杏儿,你已经很久没有同我亲热过了,我今日便是真的忍不住了。”   “你声音小点啊,若是被人发现了,我们是要被驱逐出星云宗的!”   还挺会找地方幽会的。   这是谢明的第一反应。   这雾气这么重,就算是有人来了,他们只要不发出声音,便不会有什么事。   只是这完全不是简君这个宗主的风格啊。   简君以往就最在乎男女大防,虽说这灵泉全部弟子都可以用,但是若不是不加以规定,那定然会乱成一团。   看样子,这星云宗表面规规矩矩的假象下如今已经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   谢明助言翊的灵力没断过。   “去里面吧宝贝,里面隐蔽一些。”   听声音那男子似乎已经和那女子亲上了,这会说话含含糊糊:“我知道有个地方,那还有个树,可以完完全全挡着。”   谢明:“……”   你听我的,你先别过来。   这灵泉的范围说大不大,说小也并不算小。这里到处都是树,或许那男子说的有棵树的地方不是他和言翊所在的地方呢?   难得的,谢明心里生出了一股子陌生的紧张。   像是在这里幽会的不是外面那两人,而是他和言翊似的。   他手上动作未停,视线却直直停留在他和言翊来时的路上。   那浓重水雾里渐渐透出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透着啄吻声和水声,十分明确地朝着他和言翊所在之地走了过来。   谢明这个时候倒是不敢赌这个弟子认不认识他了,一旦被发现,不说星云宗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外面的人知道谢明来了星云宗想必也会浮想联翩。   他再混账也不能把星云宗给拉下水。   深思之间,他将没有任何动静的言翊环住,趁着那二人还未完全过来之际,带着言翊沉入了灵泉里。   他换个方面赌,看那男子并不强壮的模样,他赌那男子的时间并不长。   早点完事儿早点滚蛋。   这地儿他也准备换一个,只是在这人走之前不能有什么太大的动静,否则也会让人生疑。   谢明:“……”   这还是他第一次干这种像是在偷鸡摸狗的事儿。   果然,寄人篱下就是很不好。   他当初没有把言翊给星云宗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原本平静的水面蓦地冒出了一串并不引人注意的泡泡,谢明带着言翊潜下去。   睡眠完全恢复平静的刹那,那两个纠缠着的人影也正好出现在二人之前所在的地方。   这灵泉温暖但不燥热,只是长时间潜在下面,他虽无事,但他抱着的言翊大概会出点问题。修行期间需要保持顺畅的呼吸来引入与吐出,若是言翊长时间没有呼吸到空气,指不定体内的灵气会因为找不到正确的路而到处乱窜。   谢明在等着那两人走。   但他这次赌错了,那男子……人不可貌相。   谢明:“……”   他是真的很想搞出点什么动静出来。   罢了,看那男子和女子正沉浸其中,约莫一点点小动静是无碍的。   谢明脚尖淡淡白光闪烁,然后……   无事发生。   避水术,一个最简单的术法,在他这个天下用剑第一的手上,失败了。   ……   约莫是这灵泉的问题。   并不是简单的水,所以他避不开。   但言翊此刻已经眉头皱起,看样子需要呼吸已经是迫不及待的事情。   谢明这会又忽然冷静下来。   不能造出动静,一旦被上面的人发现他发现了他们在干什么,定然会被拉出来说好话,让他不要告诉其他人。   且传音木他刚刚没来得及带在手上,寻找外援也无法。   ……   怪他,怪他第一次干偷感如此重的事情,竟然一下子乱了手脚,把原本可以规避掉的事情闹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果然还是更适合做个无赖的君子一些。   但凡上面是不是一男一女而是两个男子……   罢了。   谢明垂眸,借着水面照下来的月光,朝着言翊的脸靠了过去。   很软。   这是谢明的第一想法。   二人浮于水中,双唇交叠,眼睫都碰在一起。   “我就只是给言翊渡气,我并无其他想法。”   心中的想法似乎有一种破口而出的慌乱感,像是急于证实什么,与自己那忽然不受控制的心跳死死重合在一起。   他心口不一。   渡气需要张嘴,但这是在水里,若是不含的紧一些,便很容易呛水。   谢明没经验,磕到了言翊的下嘴唇。   刹那间,原本还沉浸在修炼里的人手忽然动了动,下一瞬,就这样睁开了眼睛。   “唔……”言翊猛地将人推开,却又因为一瞬间没了无法呼吸而捂住了嘴。   “……”谢明就这样原地看着他。   他真的要疯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混沌的脑子骤然恢复清明,刚刚遗留在嘴唇上的触感还未完全消散,言翊看清了眼前的人,眼睛里隐隐含了抹光。   水面上传来的声音实在是令人无法忽视,他只需要微微动一下脑子便可以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下一瞬,他松开自己的手,伸手朝着谢明靠了过去。   两人嘴唇再次碰到一起。   言翊看着似乎是要窒息了,搂着谢明脖子的手的力道把谢明勒得动弹不得。   而谢明搂住言翊腰的动作更是完全出于本能。   “我只是在给言翊渡气,我就这么一个徒弟,憋死了就没有下一个了。”   “我只是让谢明给我渡气,他应该不会发现我喜欢他。”   二人各有理由。   于是二人都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   即使舌尖偶尔不受控制地碰在一起,也并不妨碍这场生死攸关的渡气的进行。   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   所以忽略了心中的激荡。   上面的人声音越发让人难以忽视,没过一会,缓缓恢复了平静。   谢明都没有意志力去关注上面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在他也近乎于到了极限后,带着言翊于另一个角落重见了天日。   嘴唇松开的刹那,谢明只觉得肩膀一沉,偏头时,下巴碰到了言翊湿哒哒的侧脸。   言翊还在呼吸平复自己的心跳。   谢明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好点了吗?”他声音还有点哑,细听过去又像是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兴奋,“身体可有不适?”   言翊靠在谢明的肩膀上,摇头:“只是有点没力气。”   是正常的。   忽然从修行中脱离出来,身体会跟不上自己的意识。   谢明握住言翊的手腕,灵力探入他的身体,确认他未因为突然的脱离而有什么损伤后,这才放心地将人扶起来。   但在和言翊对视后,他忽然又有些卡壳,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生我气?”他试探性问,“你若是想揍我一顿,我不反抗。”   “……”言翊偏头不看他,“没什么好生气的,能活着就行了。”   无意间把谢明之前不小心磕在他下嘴唇上的印子彻彻底底展现在了谢明面前。   谢明:“……”   他大概是真的要疯了。   否则为什么还想再咬上那么一口。   “那继续吗?”谢明道:“这次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   “……好。”   日升日落,转眼间竟过去了半个月。   在再一次感受到太阳的温度后,谢明率先睁开了眼睛。   他原先还担心这灵泉会不会把人泡发,但如今一看,倒是根本不存在这样的情况。若是某些老不死的想着找个地方闭关做最后冲刺,指不定在这样的灵泉里泡上个几年都有可能。   “醒了?”岸边的简君问着。   他约莫是刚回来不久,这会肩上带着晨意,语调里也有明显的疲意。   看样子,是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谢明起身,借着那雾气换了干净衣服,“这次还打算出去吗?”   “前脚刚到,打算过段时间再出去。”简君在池边负手而立,“我也打算去起师会,但剩下的一个月我需留在宗门里处理事情才行。”   听得谢明笑一声:“你确实该好好处理一下了。”   他略过自己跟言翊渡气的那段,将自己所见跟简君说了个大概:“若不是你亲自带着我过来,旁人跟我说这里不是星云宗我也是相信的。”   “……”简君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道:“看言翊的状态约莫也是要醒了,你待会带他用早饭吧。”   太阳彻底升上来了。   谢明背过身等言翊换衣服:“这次约莫是恢复到七成了?”   言翊嗯了一声。   这灵泉确实是个好东西。   *   简君别院。   “离起师会还剩一个半月,你们打算如何?”简君盯着谢明手上的蒲扇,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觉得问问比较好,“若是想继续留在星云宗,也是可行的。”   “别了。”   果然,谢明道:“就凭你这里的饭菜,再待一个半月我约莫是活不下来的。”   简君笑了一声。   “且我徒弟如今恢复了七成功力,已经足够护住我。”谢明笑着往埋头吃饭的言翊看去一眼,“还不如一路慢慢朝着起师会荡过去,路上看看山看看水,也挺好的。”   言翊看也不看谢明一眼,吃得很是认真。   他修炼半个月,早已饥肠辘辘。虽然修炼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可一旦醒了,便是饿到了吃什么都觉得好吃的地步。   况且谢明想走,他自然不可能提出继续留在这里的异议。   二人休息一晚后,于第二日同简君道了别。   谢明朝着远方看了一眼,道:“起师会的时候再见。”   简君握剑而立:“嗯,起师会的时候再见。”   若是有机会的话,应该可以再比上一场。   眼见着星云宗离自己越来越远,谢明朝着言翊看过去:“你知道起师会在哪里吗?”   言翊白他一眼:“在奉天一带,过去的话,约莫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那便是刚刚好。   在路上玩上那么一个月,便可以去把剑拿回来。   谢明忽然心情很好。   他朝着言翊靠近两步,有些神神叨叨:“你如今已经有七成功力,实力远超与我。我已经将身家性命交付与你,还望多多照拂。”   听得言翊啧了一声。   他忽然想到了以前自己跟着谢明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暂且手无缚鸡之力,每每要谢明帮自己的时候,他总会蹦出几句很是找骂的话。   “我当然可以帮你,但你等会得去帮我买个烧鸡。”   “没有问题,等会给我买点酒回来。”   诸如此类。   没想到这会两人角色互换,谢明倒是很自觉地露了软。   “可以。”言翊道,“只是我这段日子的吃喝便全盘托与你身上,就算是没有盘缠了,你也得想办法去赚。”   听上去像是要当霸王。   谢明答应得极为爽快:“没有问题,拿人手短呐,只能当牛做马了。”   言翊:“……”   二人一路到了云梦泽。   这是个很有灵气的地方。   这儿的民风像是要更加开放一些,一片又一片满是荷叶的湖泊里盛着一些拆莲蓬的小船,姑娘们在船上摘荷叶挡太阳,歌声嘹亮,欢快动人。   相比起临忻姑娘们羞涩内敛,云梦泽的姑娘们则是更加活泼些。   谢明接住了一旁船上姑娘抛过来的荷花。   那姑娘笑得很是动人:“好美的公子,送你一朵荷花。”   虽用美来形容,但无半分嘲讽之意。   谢明笑着,摆了摆手里的荷花:“谢谢姑娘,姑娘也当真是美极。”   听得那姑娘露出些许害羞的笑。   言翊在一旁看着,没说话。   谢明又看了眼自己那不说话的徒弟,玩心上头,将那荷花放在言翊面前晃了晃:“好奇怪啊,你为什么没有?”   言翊白他一眼。   逗得谢明哈哈大笑。   不多时,他脚尖轻点,朝着那荡漾的荷塘飞过去。   绿叶衬白衣,看得周围的人哇声连片。   “还是个修炼之人呢。”   “当真是好看呀!”   谢明轻落在那船上,摘了朵开得正漂亮的荷花后递了块碎银给那姑娘:“姑娘,我再摘一朵荷花。”   说罢不等那姑娘回答,他又飞至言翊跟前,将那花递给他:“无妨,为师送你。”   言翊:“……”   这。   周围的姑娘们都捂嘴在笑。   言翊无奈地笑了一声,把谢明手上的花接过来了。   “二位公子都生得这般漂亮,可千万不要去云梦城啊。”塘里的姑娘忽地露出了抹担忧的神色,“听说那里最近总是有妖怪抓好看的男子和女子去成亲,二位可千万要小心。”   云梦城。   是云梦泽最繁华的城市。   以前倒是有过一段奇女子一人守一城的佳话。   “男子和女子?”谢明问道:“就因为好看而被抓去成亲吗?成完亲以后呢?”   那姑娘摇头:“只知道没人回来过呢。”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谢谢姑娘提醒,我们先走了。”   “诶好!”   那荷花还泛着淡淡的香,在两个男子手上,看着小巧可爱得很。   “去奉天,需得经过云梦城,我本打算今晚在那里先住下。”言翊道,“但我又怕你若是被拐去成亲了,到时候又怪在我护你不力。”   这是谢明能干出来的事儿。   谢明却摇头:“这云梦城那么大,好看的男子何其之多。”   他又把言翊山下打量一眼:“况且你长得也不差,你别光只顾着担心我。”   言翊白他一眼。   这云梦城隶属于长虹院管辖的范畴,且就在长虹院正对面,若是有什么妖怪,应该早就被那长虹院的首席大弟子术风给灭了才是。   怎么这个时候没反应了?   “去看看吧,总归是要路过那里的,若真的遇到什么事情了,就当为民除害了。”谢明道。   云梦城。   忽地有两个极为吸引人视线的男子进入客栈,当即引起了其他人的讨论声。   来人一粉一黑,皆是背脊笔直气质不凡。   那身着粉色的男子虽然衣服颜色浅嫩,但这衣服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娘,反而多了股不可亵玩的仙气。   至于那身着黑衣拿着剑的男子,从容貌上看似俊朗温润,但表情似乎有些绷着,一看就是很是不好惹的模样。   但他们有个很是相同的特点——   他们都长得很好看。   再联想到近些日子云梦城发生的种种怪事,客栈内顿时爆发出一阵阵讨论声。   “他们是不知道咱们城里发生的事吗?”   “不一定,但我看他们像是修炼之人,约莫是不怕?”   “发屁,长虹院那么多弟子都拿这妖怪没办法,他们两个人就有办法了?”   “……”   “来两间上房,再随便来点茶水和菜。”谢明给钱给得很是爽快——毕竟这钱是找简君薅的,够他大手大脚花上两个月了。   他像是没听见周围人的讨论,笑着对那店小二道:“麻烦了。”   那店小二却有些踌躇,想收钱又不敢的模样:“二位客观,咱这云梦城最近不太平啊,尤其是您这样长得好看的……”   谢明道:“无妨,我身边这人实力强劲,有他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话都说出来了,店小二也不好再说什么。   于是他收了银子,给了二人两间上房的房牌。   刚递出去,这客栈的门忽地被踹了一脚,砰得一声撞在墙壁上,发出不堪被如此对待的咽呜声。   “给我来一间上房和最好的酒菜!”   来人一身驼色挑花云锦比甲,体态细长夸张,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喽啰模样的人,看着“威风 ”的很。他一双吊梢眼看着像是数不清坏心眼的模样,开口间,声音细长尖锐。   若是书中相由心生这四个字是真的,那此人定然不是什么好人。   那小二一哽:“齐公子,上次您在小店住房和酒菜钱还没给呢……”   那姓齐的男子一听此话顿时眉梢一吊:“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还敢找我要钱!来你店子里吃饭住房是你的福气知不知道?!”   理不直气却壮。   比谢明还不要脸。   谢明正看热闹呢,这会忽然感受到了言翊的视线,蓦地有些莫名其妙朝着言翊回看过去。   对方却把脸撤开了。   谢明:“……”   继续看热闹。   那店小二显然是有些敢怒不敢言,纵使是明摆着被欺负,这会也只敢捏着拳头小声回答:“最后两间上房已经被刚刚二位公子买走了,没有上房了。”   那吊梢眼男子一脚朝着那店小二踹了过去。   “混账东西!”他骂道:“知不知道这云梦城是谁的地盘!你他娘的要是没有房了就去找人要回来!该怎么做还需要我教你吗?!”   普通老百姓的身子骨和修炼之人的身子骨无法相提并论,这会那店小二被一脚狠狠踹在了柱子上,片刻间只觉得头晕眼花,站都站不起来。   可奇怪的是,这客栈竟然没有人敢站出来。   这么硬的背景啊。   谢明眼神清澈,他朝那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店小二看了一眼,又朝那踹人的吊梢眼看了一眼,最后看向言翊:“世风日下啊,难道你不管管吗?”   言翊白他一眼:“说也是我,打架也是我,那要你作甚?”   谢明:“……”   好有道理。   他试着和那吊梢眼讲道理:“这位兄台,房被我们买走了,你这样很不讲道理啊。”   他撑着脸,笑道:“这样吧,你跟我们道个歉,再给那店小二磕个头并还清所有的钱,这事儿我就当没发生过。”   他一番“道理”讲得绘声绘色,虽然内容没什么毛病,但听着却让人觉得怪象挑衅的。   激得那吊梢眼猛地朝谢明看过去,这一眼,不得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什么仙女,面容激荡之时,又朝着谢明的胸膛上看过去……   是个男的。   萎了。   “臭小子,长得不男不女的,害得老子白激动半天。”那吊烧眼脸上戾气没藏住,他三两步跨到谢明面前,将人上下打量一番:“南方来的娘娘腔吧,你把房牌给我,不然小心爷把你揍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谢明却摇头,脸上缓缓露出一股笑:“我劝你还是给我道歉,一般骂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吊梢眼约莫是抽了,他看了谢明好几眼,还是觉得这个男的长得好看。   于是又有些嫉妒:“你他娘的——”   砰——   这次人撞在柱子上的声音比刚刚那声要响上很多,很明显,没断几根骨头是收不了场的。   言翊还喝着茶,缓缓收回还握着剑的右手。   他往那剑鞘上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因为撞了吊梢眼一下而脏掉后,这才又把剑放到桌上:“他都已经警告你了让你道歉,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他说话间还带着一股阴鸷之气,像是在忍着不耐烦。   而修炼之人,在实力的差距上,向来都感受得几位明显。   就刚刚那么一撞,吊梢眼便是明白过来,这二人,他今日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   但他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我舅舅可是长虹院的长老之一!若是招惹了我,你们都别想到桃花镇混了!你怎么敢这么对我?!”   言翊又将被子剩下的水泼到他身上:“我再说一遍,道歉。”   谢明在旁边看着,忽然察觉到了一件事情——   言翊的脾气其实并不好。   只是他日常总是和自己在一起,而在自己面前,多多少少会收敛一些。这会他这个徒弟身上戾气有些重,连带着看谁都带着股狼一般的凶意。   他只对自己脾气好。   正想着,谢明余光忽地瞥到了吊梢眼身边某个偷溜出去的小喽啰。   约莫是去寻那吊梢眼的舅舅了。   长虹院……   之前倒是不算是太了解,但印象里,这个宗门倒不是用剑的。   他们主修阵法。   阵修的话……若是言翊还是在未进星云宗恢复之前的灵力,或许还真的有些没办法。   但现在嘛……   他已经开始期待自己这徒弟恢复大半实力之后的首次展现了。   十三年过去。   他要看看言翊如今的优点和劣势如何。   想了想,他摇着言翊的袖子,轻声道:“那人的跟班去找帮手了,我好怕哦。”   言翊一哽:“……” 第27章 云梦   怕大概是假的。   但是想看热闹那定然是真的。   谢明之前遇到的有背景且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人不少, 但最终结局还是只有一个——   连大的带小的一起给他道歉。   落雪在他手上,他根本就没有敌手。   若是闹得大了,他让一个宗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人人都羡慕他, 人人都恨他。   那吊梢眼这个时候再蠢也该知道眼前这两人并非什么好惹的茬, 这会自己的靠山还没来,只能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 企图靠着把背挺直一点稍微获得一点微不足道但能满足他自尊的气势。   看得谢明笑一声,他当年最混账的时候也知道吃饭住店需要钱, 那个时候很多人都怕他, 他也没像这吊梢眼这般像是要当皇帝一样。   他想着想着又觉得很好笑,摇着扇子朝着吊梢眼看过去的时候蓦地又觉得很感慨。   谢明有段时间也不管什么行侠仗义保天下太平,顶多路过什么地方教训一个地方的妖怪。他那时总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过渺小的同时又太过强大,无法控制的时候, 能够让自己活着已经很是不容易。   他也曾是个少年,也不是没有生出一颗护卫天下太平的心过。   但实在是难以再迈出下一步了。   唯有言翊在的时候不是如此。   除妖卫道,平不平事,助可怜人。   言翊会拉着他去做这些事。   就像现在这般。   他仿佛又回到了心脏最为滚烫的那段岁月,却又在感慨的同时感受着心脏因为回忆而渐渐冷下来。   谢明喝了口茶。   云梦城大多都是普通百姓,这会在这客栈坐着只觉得天降之灾,好奇也不敢大方看,害怕也不敢直接走。   所以客栈里的氛围很是诡异。   那小二被店里其他的伙计扶起来,这会又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为难模样, 只觉得竟然这二位客官已经付了钱, 还是给他们把菜上了好。   他去后厨和人一起把酒菜准备好,直到出来的时候, 也没见这里的氛围好上分毫。   他有些难过,为自己即将被拆掉的客栈而难过。   这些修炼之人若是打起来, 他这房子是决计承受不住的……   谢明瞧了那老板一眼,也不做声,只是拿起筷子,开始慢慢悠悠地吃。   边吃边时不时朝着那吊梢眼笑上一笑。   看着像是在欣赏人慌张无措的模样似的。   看得人吊梢眼背后冷汗直冒。   这说来也是有些踢到了铁板——   这云梦城内的人谁不知道他齐云的舅舅是长虹院的长老?云梦城长久以来一直受长虹院的保护,谁吃饱了撑了会敢来惹他啊?!   当真是不要命的滚犊子。   等他舅舅来了他一定——   “我听说云梦城最近总是有好看的男子和女子被妖怪抓去成亲?”谢明夹了筷子辣椒到嘴里,细嚼慢咽咽下去,淡淡道:“你舅舅连这个事情都没处理好,还有时间来替你出气?”   他这话听着好像是跟人唠家常,却把那吊梢眼听得一惊,顿时有种自己一切心思都被看穿了的恐慌感。   “你放——”他嘴里的脏字因为言翊看过来的眼神戛然而止,“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长虹院护卫云梦城一方平安,从未有过什么妖怪抓人成亲一说!”   刹那间,客栈里动筷子的声音都不在有,不少人用不可置信地眼神朝着齐云看过去,眉目间就差把“你放屁”三个字刻上去。   谢明视线绕着周围看上一圈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又觉得很好笑:“罢了,这不怪你。以你的长相,不知道有这个妖怪也是很正常的。”   齐云一听此话脸都皱在一起,当即就要从地上站起来指着谢明破口大骂。   却在屁股离地的瞬间,被一根生生插入他脚边地里的筷子给吓得又坐了回去。   言翊挑眉:“我让你站起来了吗?什么时候道歉付钱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你们欺负人!你们恃强凌弱!”齐云被羞辱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等我舅舅来了,我要你们好看!”   谢明被他一口一个舅舅叫得有些烦,这会他饭都快吃完了,他那个舅舅还没来,他那个舅舅到底行不行?   长虹院……   也不是什么大宗门,他对这个宗门仅有的印象便是这个宗门修习阵术以及他们的首席大弟子术风。   以往的时候,他跟这个术风也有过几面之缘。他把术风揍得挺惨的。   但若是这里的妖怪连术风都拿之没办法的话,那对这个宗门来说也确实棘手。   正想着,一道浑厚的声音从门口响起:“谁敢欺负我侄子!”   谢明翘着脚喝了口茶,杯子落桌之时,缓缓抬眼朝着门口的人看过去——   不认识。   但来人显然认识他。在看清欺负他侄子的人是谁的下一瞬,那人刚抬起来想踹桌的脚又不着痕迹地落下,表情有些阴晴不定:“谢明?”   天下人皆知谢明复生,但在这消息传遍天南地北的同时,真正见过谢明的人却少之又少。   没想到今天倒是让他碰上了。   “正是在下。”谢明也不装,“阁下可有事?没事的话让你侄子把饭钱和房钱付了。”   齐世民:“……”   “舅舅!舅舅救我啊!”那齐云还在旁边喊,鼻涕眼泪齐发。   齐世民脸上沉下来:“你给我闭嘴!”   他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当即脸色有些青白。   长虹院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长虹院了,没有了阵法天才术风,他们如今在各大宗门里完全是最末尾的地位。   虽然如今的云梦城仍旧归属于长虹院管辖,看似井然有序,可实际上早已有些溃不成军,日后被其他宗门吞并定然是迟早的事情。   他这个混账侄子在这个城里作威作福久了,今日算是踢到了铁板。   不过……齐云又朝着谢明的脸看过去。   以前的谢明还未彻底长开的时候便一直被人说成雌雄难辨,如今十三年过去,姿色倒是更进了一层。还有他那如今也已经长大了的徒弟,若是能将他们留在云梦城一段时日,想必那妖怪的事情……   “混账东西!还不过来给谢公子道歉!”齐世民怒吼一声,刹那间将齐云的鼻涕眼泪都吓在了原地,“长虹院一心为云梦城的百姓尽心尽力,怎么会出现你这样的混账!我以前真是太溺爱你,才让你这么无法无天!”   他吼着吼着又朝着谢明行了礼:“在下齐世民,是长虹院的长老之一。此次不知道谢公子莅临,未有迎接还望海涵。不如让在下在云梦城好好招待二位作为赔礼,以表在下的歉意。”   谢明:“……”   言翊:“……”   像是一来便在这里当了皇帝。   铜钱般大小的金子被这齐世明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客栈老板,他笑得从善如流:“二位,在下的这位侄子做事混账,我此番回去定然会好好教训他,还望二位多多宽容。”   这齐世民一句接这一句,丝毫不给谢明和言翊开口的机会。但从这话里的内容斟酌过去,这齐世民又确实把这该说的该做的事情都说完做完了……   谢明抬眸,指了指身边空着的凳子:“坐。”   齐世民笑着坐下来。   谢明现在的心思现在其实很是活泛,他有些问题想问,但又因为自己的“失忆”有些问不出来。   他其实有些在乎一个人,那个一人独自守下云梦城的女子。   世人修炼,绝大多数者,皆为男子。   女子地位低下,纵使是有修炼的天赋,也会被父母捆绑去成亲生子。   谢明和女子修炼者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   之所以在乎这个女子,是因为当初他因受伤在云梦城旁边的一个村子暂时落脚时,是这位女子为他熬了一碗药。   林晚眠。   谢明还记得她的名字。   一个面容温柔但内心极为强大的女子。   在云梦城因为术风不在而难抵妖兽侵扰之际,是她站上了云梦城的城门,以一人之力保下了这座城池。   那个时候的谢明刚刚及冠,加之伤势过重,若不是这位姑娘照拂,约莫也是要死在那场妖兽之乱里的。   “听闻云梦城最近不太平,齐长老可睡得着觉?”谢明给齐世民倒了茶,笑着道:“我这一路走过来,百姓们皆是怨声载道呢。”   齐世民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在下因为这个妖怪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谢明接得很快:“那还有心思好好招待我们二人。”他不冷不热朝着齐世民看过去,“看这模样似乎也没有多寝食难安啊。”   齐世民一哽:“……”   言翊这会吃饱了,总算是有心思说话。   他擦了擦嘴唇,眸间似乎藏着一抹深意:“术风呢?有长虹院的首席大弟子术风在,想必云梦城也不会因为一个妖物而头疼成这样?”   “这……”齐世民神色为难。   “术风不是早就死在清净山一战里了吗?”一旁的齐云面色有些不耐烦,“不是被那谢明一剑给——”   他说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   清净山一剑敌千人的人叫谢明,刚刚他舅舅把这人也喊谢明。   ……   他完了。   谢明倒是顿了顿,把手里的杯子放下了。   术风竟是在清净山时死在了他手下。   他并未想到术风也会参与到这次战役之中。   他虽和术风有过冲突,但是,并未到要取人性命的地步。   桌间有些简短的沉默。   “那妖物是何模样?”言翊跳过这个话题,“可有什么特征?”   总算是说到了齐世民心坎上的正题。   “那妖怪来无影去无踪,曾经见到过的只说是个女人。”齐世民道,“她约莫每隔三到五日便会挑选男子和女子,在晚上到他们床边放上一枚紫红色的石头——”   谢明一顿:“等等。”   他从腰封里缓缓掏出块紫红色的石头:“是这玩意儿嘛?” 第28章 名字   “我不知道啊, 就是走路上一个姑娘塞给我的。”谢明解释道,“本以为是哪个姑娘想表达倾慕,但我回头之间, 身后姑娘们的背影都差不多模样。”   说实在话。   他是真的有点冤。   云梦城算不上小, 好看的男子众多。但他今日这才刚刚进城,便已经成了那姑娘的匣中之物了。   若真的说要怪, 那只能怪他长了张那妖怪喜欢的脸。   这么一说又觉得有些好笑。   于是谢明真就笑出了声。   “这么好笑?”言翊看着谢明,冷冷道, “约莫是觉得自己如今三十有三, 这妖怪的出现恰好帮你完成了成婚的人生大事是不是?”   他冷着脸阴阳怪气:“恰好,你甚至都不用担心自己的妻子生得好不好看。”   把谢明都听愣住了:“什么?”   言翊冷笑:“我说话不爱说第二次。”   谢明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次能很明显地感受出言翊的脾气爆发得很是明显,只是他有些摸不准言翊生气的原因。   这按道理来说, 不应该是觉得担心一些?   但他不能对言翊的生气置之不理。   “我不是觉得好笑,我只是觉得很是无奈。”谢明往这客栈门外偷偷看热闹的人群看了一眼,“我同你这才进入云梦城几个时辰,这石头便已经出现在我身上了。”   “不出现在你身上才怪呢。”齐云站在旁边瘪着嘴嘀咕,“云梦城的男子为了不被妖怪抓走都穿的淡雅且颜色都差不多,你这一进来就穿得和人格格不入,妖怪不盯你才怪。”   他说完又突然想起这人是天下一用剑第一,接下来一系列吐槽谢明爱出风头的话没敢说。   但偏偏这话被言翊给听见了。   歘一声——   又是筷子划开空气的声音。   少了一根的筷子以肉男看不清的速度深深插入了齐云耳旁的柱子里,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和地里的那根有了为了谢明同献祭的结局。   “长虹院的长老如今就坐在这里同我们喝茶聊天, 想必这妖怪也不是什么棘手之物。”言翊笑着, 却让人分外不安,“你之前不知道有这妖怪, 看在你的长相上,我不怪你。”   齐云:“……”   为什么他骂一个人能惹到两个祖宗?   但这话倒是让齐世民很是尴尬。   因为那个妖怪确实不是什么不棘手的东西。   按照以前的案例, 这妖怪是只在夜晚在男子或者女子的枕边放石头,所以长虹院安排弟子巡视的时间点也只有晚上——他们宗门日渐衰落,弟子已经没有多少了。   可纵使是派出全部的弟子巡视,也未能发现那妖怪分毫。甚至有弟子也接受到石头从而消失的事件,但他们一众人都拿这妖怪没什么办法。   如今这谢明来了,倒是成了他的希望。   且更巧的是,这谢明也收到了石头。   这简直是老天爷在帮他!   而谢明如何会不知道这齐世民打得是什么主意,无非就是想利用他空手套白狼罢了。   想得很是美好。   但谢明有着自己的考量。   他也想用这个妖怪来看看言翊如今的实力。   若是能帮云梦城的百姓除掉一个心患,对他来说倒也是一举两得。   但他也不是什么供人利用不吱声的傻子,待事成之后,他会在齐世民身上拿点东西。   这齐世民在这云梦城的时间不短,有些事情,他定然是知道的。   眼见着这桌上沉默下来,谢明叹了口气,问道:“如今我收到了这块石头,那妖怪约莫什么时候来找我?”   他语气轻松,听着像是完全不在乎,甚至透着微微的期待的模样。   看得齐世民心跳得厉害,他也没忘记谢明如今修为全失的传言。   但如今的情况已成定局,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谢明和言翊的身上,借这两人的手还云梦城一个太平。   “约莫三天左右。”齐世民道。   是夜。   “其实没必要,你我只有一墙之隔,若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你只是需要拆个墙的功夫便可以过来。”谢明对着坐在他床上抱着剑的言翊道,“且我虽然失去大半修为,但也不是什么废人。”   眼前这人自沐浴完后便大摇大摆地进了自己的屋子,以“为防那妖怪提前来,我必须在这里保护你的安全”为理由,钉在他的床上。   看得谢明觉得无奈又好笑。   他倒不是觉得有什么,只是看言翊这副警惕到全身都崩在一起的模样,他深怕言翊一个激动血往头上涌,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给这客栈拆了。   “你赶我走?”言翊抱着剑,抬头看向谢明,又重复一遍,“你在赶我走?”   谢明摇头:“不是,我是怕你休息不好。”   言翊不解:“我同你在一个房间,没床睡的人是你,你为何会担心我休息不好?”   谢明:“……”   好有道理。   他闭嘴了。   谢明抱了本书看。   他向来睡得不是很早,即使是躺在床上,也需要很久很久才能睡着。   他不是很爱睡觉。   尤其讨厌做梦。   但言翊已经有些开始犯困了。   他仍旧抱着剑,只是头已经枕在了旁边的墙上。   “睡吧,齐世民不是说约莫三天才会来找我吗?”谢明视线还留在手上那本狗屁不通的市井话本上,又抿了口茶,“且那妖怪来的时候你定然会有所察觉,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睡吧。”   有那么一瞬间,言翊觉得谢明话里像是加了术法,不然也不至于谢明越说他就越连眼睛都睁不开。   但他没有力气去想了,他昏睡了过去。   谢明被书挡住的那只手缓缓露了出来,伴着刚刚熄灭的淡淡白光——   他越想越觉得不爽。   他这徒弟担心他的安危甚至不敢睡觉,凭什么那个齐世民这时候能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现在就去找找这人拿东西。   却在起身的一瞬间,余光看到了那桌子上开始缓缓发光的紫红色石头。   谢明:“……”   齐世民怎么什么都不靠谱。   晕眩感袭来的刹那,谢明最后做的事情便是朝着床上睡熟的言翊看了过去。   言翊什么都没察觉出来。   *   谢明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迎着月光的山洞里。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能看到漫天的繁星。   约莫是个很适合幽会的地方。   这是谢明的第一反应。   如果忽略他此时的动弹不得的话,他倒是有闲情逸致在这山洞口感慨一会人生。   还是怪他警惕心没那么强,倒是着了这妖怪的道——   那石头若是带在身上久了,能让人刹那间便不省人事。   否则他也不会如此狼狈地被绑在山洞里,而且看着自己身前重叠着的影子,他似乎已经被这妖怪盯着后脑勺看了好一会了。   “这位姑娘。”谢明喊了一声。   无人回应。   于是谢明直接解开了身上的捆灵绳。   所谓捆灵绳,即捆的不是人,而是灵力。   被捆住的人,修为约莫会消失一半。   但对于谢明来说,即使是少了五层修为,他解开这绳子也绰绰有余了。   他转身朝着身后的妖怪看了过去。   只一眼,他便狠狠皱起了眉。   眼前这“妖怪”的脸与很多年前给自己熬药的女子的脸完整地重合在一起,若要说不同,便只有眼睛有无瞳孔的差别而已。   “林姑娘?”谢明下意识喊了一声。   但他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   在这妖气漫天的山洞里,还隐隐藏着一丝人气。可这山洞狭小,除了谢明便再无其他人在这里。   若硬要解释,那这人气便只能是从眼前这女子身上传过来的。   谢明第一时间想到了之前在李家遇到的那个妖怪。   明明身上有着人气,却和妖物没什么区别。   他从未见过。   若第一个是巧合,那第二个必定是带着预谋了。   “我的相公不见了,你看到我的相公了吗?”原本丝毫没有动静的林晚眠忽地抬起了头。   她没有瞳孔,虽长相与常人无异,但在惨白月光的照耀下仍旧显得渗人:“你看到我的相公了吗?”   谢明不知道。   他当初离开这里的时候,并不知晓林晚眠有了爱慕或者即将成亲之人。   谢明站在原地,没说话。   “你长得很好看,我相公长得也很好看。”林晚眠忽地流下了泪,“所以你一定就是我的丈夫是不是?”   相比起人,林晚眠更像是一个失去了独立思考意识的躯壳。   她其实认不出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唯一能判断的就是“这人好不好看”。   谁好看,谁就是她的丈夫。   谢明把林晚眠伸过来摸他脸的手拦在半空中。   非人非妖。   以人为主。   倒像是什么被人炼制的邪物。   谢明一掌劈了过去,试图以最纯粹的灵力将林晚眠身体里的妖气驱逐出来。   却见林晚眠的眼睛迅速由白转黑,磅礴妖力倾泻而出。   她似乎并没有自己正在跟人打斗的意识,只是喃喃重复着:“你不是想成亲吗?!你不是想成亲吗?!”   谢明抓住了林晚眠袭向自己腹部的手,刹那间感受到了一丝麻烦——   他对林晚眠的一切攻击无效。   这不是真实的世界。   是石头里面的世界。   “你若是不主动娶我,那我便主动去嫁给你。”   “我们会是最幸福的新人。”   带着白光的指尖穿透了眼前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谢明微微一愣。   下一瞬,世界瓦解。   “谢明!谢明!”呼喊声传进耳朵,近在咫尺。   谢明睁开眼睛:“干什么,唤魂一样。”   言翊还皱着眉头:“你今日怎么睡得这么死?这么累?”   谢明缓了缓,从桌子上起身时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臭小子,你还真的连名带姓喊我了?” 第29章 花灯   阳光虽被窗户挡在外面, 但屋内仍旧升起了一股让人心烦意乱的燥意。   言翊缓缓皱起眉:“你做噩梦了?”   谢明怔愣了一瞬。   世界坍塌的刹那,意识被强行剥离的眩晕感让他恍然间觉得自己才十九岁。   十九岁的谢明,在遇到言翊之前, 受不得一点不开心。   他盯着言翊没什么表情的脸, 后知后觉自己刚才似乎是凶了一些:“我约莫是起床气犯了。”   他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言翊没回。   而在言翊将自己和谢明的距离隔开的刹那间,谢明又恍然发觉, 言翊也只是一身中衣,散发之间, 连鞋也没来得及穿。   “……”言翊眸中带着一股被隐藏得很好的紧张, 又问了一遍,“做噩梦了?”   “……嗯。”谢明闭着眼揉了会太阳穴,片刻后又站起来了身,“我去清醒清醒, 等会来喊你用早饭。”   可已经是午时了。   谢明清醒的地点在长虹院。   在谢明踹开齐世民寝居之前,长虹宗上上下下,无一人发觉这会已经有个外人大大咧咧飞了进来。   齐世民被揪着领子从床上提了起来,刚睁眼,变看到了一个冷着脸的活阎王。   冷脸的谢明他见过,在清净山的时候。   于是他没来得一阵心慌,没等谢明说什么,他便已经自作主张地在心里否认了谢明修为全失的传言。流着冷汗慌张的同时,企图用灵力召集手底下的弟子。   却没谢明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地打断了。   “想像个局外人一样借着我和我那好徒弟替你解决云梦城里的事情。”谢明忽地笑了一声, 居高临下地朝着齐世民看过去, “齐长老,这个世界上约莫没有这样的好事。”   他说着说着忽然顿了顿, 笑着问道:“你可知,上一个利用我的人如今什么样了?”   不是什么好下场。   “谢公子——”   谢明蓦地打断齐世民:“想让我帮你也不是不行, 但我得从你这里拿点东西。”   他来长虹院不是来听齐世民喊谢公子叙旧的。   他要从齐世民这里拿到和林晚眠有关的记忆。   昨日在言翊面前,碍于自己失忆的情况,谢明没能把林晚眠的事情问出口。本以为只是对故人近况的打听,却没想到他当晚便被那“故人”拖入了虚幻的空间里。   至于此,他可以完全肯定,林晚眠遭遇了什么不测。   他这次不能做袖手旁观之人。   让齐世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实在是太耗时间,为了效率,他选择亲自过来拿。   择忆阵,施法者可用某人的贴身物品为媒介,向另外一人寻要有关于这贴身之物主人的全部记忆。   只是被要记忆者,会出现好几天头痛欲裂,片字不识的情况。   俗称傻子。   他昨日与林晚眠缠斗的时候从林晚眠身上扯下了她的一缕袖子,竟然直接让他带到了现实世界里来。   而这世界上很少有人知道,谢明除了剑法,阵法也略有研究。   大家都把目光放在他手中之剑上。   纯白的结界迅速笼罩了整个屋子,却无一人有丝毫的察觉。   谢明在齐世民那里拿到了和林晚眠有关的画面。   不似世间大多女子,林晚眠并不拘泥于成亲生子,她心怀天下大义且修炼天赋极佳。由于各大宗门皆不收女弟子的缘故,林晚眠独自生活在云梦城,以自己悟出来的方式,缓缓精进着自己的实力。   女子自强在如今不是什么佳话,且又因为另外一种原因,云梦城里的百姓对她闲话颇多——   她长得并不好看。   世间男子本自负,看什么都因为性别的“优势”觉得女子低自己一等,所以这些男子带着自己的妻子,对于林晚眠的闲话便是越传越离谱。   看得谢明狠狠皱起了眉头。   但齐世民记忆里的林晚眠却丝毫不在乎,她只是过好了自己的生活,对于别人的闲话,她一概置之不理。   直到云梦城遭遇妖物的侵袭。   长虹院的几位长老都已出去参与月影宫宫主的生辰宴,似乎无人关心云梦城越发脆弱的结界。   于是那些妖物就这么杀了进来,没过多久,云梦城便已经一片狼藉。   是林晚眠站了出来。   她虽看着纤细,但手中双刀使得又狠又出神入化。若非妖怪数量众多,想必她早已经早早结束一切,回去种菜修炼了。   可那明显是一场有预谋的入侵,最后的林晚眠以自身心头血建起结界,硬生生撑到了术风赶回来的那一刻。   在那之后,便总是有人看到他们二人在一起。   说术风长得这般好看断不可能和这样的丑女在一起,他们只是在一起修炼的有;说他们互生情愫早已私定终生的也有,只是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二人经常在一起的事实。   而再后来,便是术风也参与到了清净山一战里,再次听闻到有关于林晚眠的事情时,便是她修炼走火入魔,不知所踪的消息。   谢明收回了手。   他忽然有些站不稳。   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   若是林晚眠真的和术风私定了终生,且齐云之前说术风是死在自己剑下是真的的话……那他便是亲手杀了自己救命恩人的爱人。   不知道是不是施阵耗费灵力太多的缘故,谢明踉跄了一步。   “长老,到了长虹院弟子验收成绩的时刻了。”   门外有弟子敲门:“长老?长老?我进来了长老。”   谢明绕到了屏风后面。   门从外面被打开,房间与外界想通的刹那,阳光铺进来,在谢明的脚边形成了一道阴影和光明的分叉线。   谢明就站在那片阴影里。   砰的一声,是人在慌张之间将桌上的蜡烛撞倒在地上的声音。   “不好了!齐长老修炼走火入魔了!不好了!”   谢明沉着眼回了客栈。   刚进自己房间,便被桌上的饭菜吸引了视线。   “可是清醒过来了?”言翊拿着谢明的蒲扇,神色晦暗不清,“再不吃饭怕是要饿死了吧。”   “……”谢明笑了笑,忽然又恢复到了以往那没个正形的模样:“我真是不能没有你,若是没有你,我迟早有一天会饿死吧。”   言翊没说话。   只是等到谢明已经吃了好几口,才忽地又道:“谢明,若是有什么事,你不要瞒着我。”   谢明夹菜的筷子一顿,他扭头朝着言翊看过去。   好半天,他一笑:“谢明?”   他笑道眼睛都微微眯起:“怎么不干脆连名带字的喊?”   兜兜转转,话题又被他拉回了名字的问题上。   若是谢明的话,这转移话题的方式,倒是不生硬。   言翊也不惯着他:“谢书语。”   他重复:“若是有什么事,你不要瞒着我。”   谢明,字书语。   文文绉绉,和他本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谢明笑着将言翊手上的扇子抢过来,边吃边扇:“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言翊就这样看着他。   也不知为何,酷暑时节,这房间里却让人觉得有些冷。   “我刚刚出去散心的时候听见有人说今日是花灯节,晚上可想去放花灯?”谢明吃好了,放下了筷子,接过言翊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我这醒了这么久,还没去上哪玩过一回。”   他端着水杯,眼底浸出笑意:“言公子能否赏脸陪在下出去逛逛?”   他字字句句之间,都是自己想出去玩。   面容之清澈,好像把言翊最爱过节的习惯忘得干干净净。   言翊是爱热闹的,他虽不说,谢明却看得一清二楚。   以往他带着言翊的时候,言翊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跑。   果不其然,他这话一出,便看到言翊的眼睛里微微亮了亮。   但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如铁:“多大的人了,还逛什么灯会。”   谢明很有耐心:“这不是刚好闲着吗?”   “……好吧。”言翊偏过脸道,“反正我也要保护你的安全。”   谢明笑出声:“那……感谢言公子给谢书语这个面子?”   言翊:“……”   王八蛋谢明。   晚上的灯会其实很热闹,虽然有个没有踪迹的妖怪,但听闻天下用剑第一谢明来了这里,百姓们也就大胆起来。   且如今已经很久没有人收到那紫红色的石头,约莫是没什么大事了。   谢明今晚穿得很素,但仍止不住姑娘们的视线往他身上飘。   他一把把快要和前面姑娘撞到一起的言翊拉过来:“再不看路,小心被抓走了。”   手上还捏着个糖袋的言翊:“……”   谢明受欢迎,言翊也没差哪儿去。   区别就是谢明走路看路,言翊走路看铺。   十三年了,一点都没改。   言翊嘴里含着块糖,有些呆愣地点头。   于是谢明的心忽然有点软,他伸手戳了戳言翊脸侧被糖块顶起来的小包:“好吃吗?”   言翊把糖袋子递过去:“你尝尝。”   谢明不爱吃甜食。   他推回去:“我哪敢从你手上抢吃的。”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   还有一半他不敢说。   他确实有点想尝尝,只是不是以吃糖的方式。   他觉得自己有点疯。   这街道上人来人往,谢明就这样望进言翊的眼睛里,然后视线下移。   他其实一直都觉得言翊的嘴唇长得很好看,微微偏薄,但触感又是极软的,颜色也极为好看。   谢明又转身往前面走。   “想买什么样的花灯?”他问,“可有什么心仪的?”   言翊走至他身侧,因为嘴里含着块不小的糖,说话微微有些含糊不清:“狐狸的吧。”   谢明:“为什么要是狐狸的?”   言翊:“因为你像个狐狸。”   好看,聪明,还很会骗人。   到头来还是给言翊买了狐狸样式的花灯,而谢明自己则是买了个老虎的。   “因为你像个老虎。”谢明说。   两人一起去河边上放。   按流程来说,放花灯之前,需在花灯上写下愿望,再随着花灯流入河间时,再一次到心里默说出心愿。   心诚则灵。   谢明刚拿起笔,就见言翊也拿起笔并背朝自己。   “这是做什么?”谢明不理解,“怕我照搬你的心愿?”   言翊不理他。   谢明笑一声,也没管,只是在那花灯上用狂狷的字迹写下了一句很简短的话。   言翊世事开心。   “你写了什么?”言翊写完,想着往谢明的花灯上看。   却被谢明躲过去:“你不给我看,我当然也不给你看。”   “小气鬼。”言翊说。   两盏花灯缓缓流入河间。   二人心皆诚。   而在不远处缓缓飘走的狐狸河灯上,借着月光的照拂,显露出几个字迹工整的字。   “谢明,睡个好觉。” 第30章 办法   河边笑声不绝于耳。   眼见着那花灯随着河流渐行渐远, 谢明缓缓背起了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总是让人猜不透想法。   “你许的什么愿?”言翊还拿着糖袋子,约莫是高兴, 这个时候的眼神格外清澈。   谢明收回花灯上的视线, 看向言翊时并没有直接回答言翊的问题,只是反问:“一个糖袋子能让你这么开心?这个时候看向我的眼神都不一样。”   言翊一顿:“我什么眼神?”   他其实很紧张, 他怕谢明看出些什么来。   在没有确定谢明的心意或者什么事情之前,他们之间永远隔着千山万水一般的师徒情谊。   谢明笑一声, 没说话, 片刻后又问:“这十三年里,你可有出来参加过一次节庆?”   他这问题其实很容易让言翊觉得鼻酸。   在意识到这个自己守了十三年的人忽然开始关心自己的过去的时候,被压在心底角落的委屈便开始叫嚣着往外面冲出来。   言翊也没想到,某一天, 他的委屈竟然会见不得谢明。   他已经二十有八,若再掉眼泪,会很不像话。   “去过一次,和小月去的。”言翊把嘴里的糖嚼碎了咽下去,“但那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回来了。”   “为何不去逛逛?”谢明又问。   言翊平静道:“没什么好逛的。”   他只想和谢明一起逛。   不能和谢明逛的话,那和谢明待在一起也行。   ……   和谢明的尸体待在一起也行。   “你现在开心吗?”谢明从言翊的糖袋子里拿出一颗极小的糖含进嘴里。   他忽然有些忍不住地想要知道言翊手里的糖是什么味道,能让言翊如此开心的东西,是个稀罕物什。   “开心啊。”言翊道, “挺开心的。”   他其实不是喜欢热闹。   他是喜欢有谢明的热闹。   却听见谢明忽然在自己耳边笑了一声。   没有调笑, 也没有阴阳怪气。只是……很开心地笑了一声。   “那我的愿望便实现了一半。”谢明看着言翊,眼中透出了一股连自己都没发觉的温柔与眷恋。   “我的愿望是……希望言翊可以世事开心。”他嘴里荡着一股甜腻。   原本是不好吃的, 但一想到是言翊爱吃的,便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希望你每天都可以开心。”   他这样向言翊展露着以往从未在他人面前展露的温柔, 仅是刹那间,便让言翊的心放起了璀璨夺目的烟花。   于是言翊突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的愿望写的实在是太简单,若能重新再写一遍,他想愿谢明无灾无疾,重回天下第一剑修的位置。   他就应该站在那样的高处。   “你总是知道说一些讨我欢喜的话。”言翊盯着谢明的眼睛,语速比以往稍慢一些,“谁知道你心里装着些什么东西。”   谢明噗呲一声笑出来。   一个人心里能装下的东西其实很少,所以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明白。   便算是,也给自己留点念想。   “装着什么东西你日后慢慢去看便是。”谢明道,“至于总是说一些讨你欢喜的话,自然是因为我想讨你欢喜。”   他问:“这不是一个很常见的逻辑吗?”   言翊便又不说话了,只是又往嘴里塞了块糖。   甜的。   好吃。   二人回到客栈时,街道上的行人已经散得差不多。   长虹院长老齐世民修炼“走火入魔”的事情并未被闹大,只是在与谢明说明妖物详情的人,变成了他们宗门的一个弟子。   那弟子看着比齐世民看着要靠谱很多,之前约莫是来过一趟,但因为师徒二人临时决定去看花灯而扑了个空。这会桌子上只有数十张画像和两张写满了字的纸。   虽然没有见到人,但以另外一种方式把重要的信息留下来了。   是个聪明苗子。   二人沐完浴坐于桌前。   谢明随手把落雪往那紫红色的石头旁边一放,连个视线都没偏过去,径直拿起了那写满了字的纸。   那纸上留下的信息其实不多,但足够细致。   在云梦城里有男子和女子收到紫红色石头并消失的迹象,是从这个月的月初开始,约莫是六天一次。收到石头后的男子和女子都是在三天后消失。   至于为什么说是被妖怪绑去成亲,是因为有人从城外回来的时候,瞧见了穿婚服的男子和女子的尸体,正是失踪的人。   将男子与女子绑去成亲的妖怪……简直闻所未闻,仿若有什么喜欢看人成亲的癖好,想着都会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那妖怪的心思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失踪的男子和女子性格各异,甚至说互相完全不认识。且其中被拐去的甚至有已经成婚了的人,说明妖怪绑人的特征只有一个——   长得好不好看。   可她是怎么挑出这些男子与女子?   “在你接到石头之后,我们还未听到云梦城有哪个女子也接到石头的消息。”言翊手里拿着那几张失踪的男子与女子的画像,“这很奇怪。”   谢明也有些想不通。   按照特定习惯行事的妖物不会突然改变,自他之后没有女子收到石头,那便说明中间有什么东西出了差错。   但他又没有忘记林晚眠昨晚在山洞里说的话,根据那话的内容给,里面的“新娘”很明显就是她自己。   那她为何要绑走女子?   谢明蓦地抬眸——   他忽然想到,在齐世民的记忆里,云梦城里的人关于林晚眠长相的讨论最为凶狠。   他们都在说林晚眠长得不好看。   或许在遇到术风之前林晚眠并不在意自己的长相,看若是喜欢上术风之后呢?   流言蜚语最能动摇人的心神。   一个长相被人否定的女子,在喜欢上一个俊美的男子之后,纵使是先前不在乎,在那之后也很容易被否定的声音折磨到开始自我否定。   她想和术风成亲。   她想变得漂亮一点和术风成亲。   这样别人便会说他们郎才女貌,说他们是一对合适的爱人。   谢明朝着言翊手中的画像看过去:“我看看这些画像。”   言翊将这些画像递给他。   这送画像的弟子也很仔细,将同一时间段消失的女子和男子放在一起,就这么看过去,也不用担心配不到一块去。   “好奇怪。”谢明皱眉。   但是不知道奇怪在哪里。   言翊往谢明旁边坐了点,和他一起看。   这画像上的女子和男子看上去都是很普通的平民百姓,若要说什么共同点,便是都长得很好看。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   但却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其实长得都差不多?”言翊看着看着忽地抬头,却因为太着急,抬头间,鼻子蹭过了谢明的侧脸。   他一顿:“额……”   谢明却像没察觉到一样,只是皱眉反问:“什么叫长得差不多?”   言翊摸了摸自己鼻尖,道:“你看,每一对被同时拐走的男女,他们都看着长得差不多,没有一对是有女子比男子好看,或者男子比女子好看。每一对消失的男女,长相都是相同的好看。”   谢明像是忽然被点醒了。   画像的怪异之处便是那些男女都好看的很是平均,在那些画像里面,甚至找不出一个不好看的去做这些女子和男子的对照者。   日常生活中,几乎是只要目之所及,就一定有自己主观上的美丑之分。谁和谁对比起来谁更好看,几乎是下意识便能判断出来的事情。   而这些画像不一样,因为每一对被放置在一起的画像都分不出来谁更好看,所以会让人下意识地觉得古怪甚至渗人。   这妖怪挑选男女,是先确定男子,再确定和这男子一样好看的女子。   那谢明……   “我觉得云梦城的百姓里至今没有女子收到那石头,约莫是因为那妖怪找不出一个和你差不多好看的女子。”言翊脑子转得也快,“她如今应该很焦躁,因为轮回的时间已经不多。”   昨日是第一晚,今日是第二晚,明晚的时候,谢明约莫是逃不过一劫。   谢明的脑子转的很快,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以诛杀这个这个妖怪为第一目标。   他不知道如今的林晚眠还能不能救下来,但若有一线生机,他也必须要试一试。   而且他需要线索,需要把之前在李家遇到的同样不人不妖的怪物联系起来的线索。   “要是那妖怪不来怎么办?”谢明忽然出生,“她既然没有找到和我长得差不多好看的女子,说明她会一直找下去。”   他先入为主,企图带着言翊的思绪和自己一起走:“若是她不来,那我们岂不是要一直在这云梦城等她?”   但言翊这次没有被他带着走,他觉得这个妖怪一定会来找谢明。若是找不到和谢明一样好看的女子,绝大多数的可能是直接将谢明杀之。   她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我觉得不——”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谢明蓦地出声将言翊的话打断。   “若是云梦城没有和我一样好看的女子,那我们便造一个这样的女子出来。”谢明唇角勾起一抹笑,看向言翊的视线有些晦暗不清,“我觉得这云梦城里,也只有你能和我比一比。”   自恋得要死。   是谢明能说出来的话。   而言翊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有些微微吃惊:“你想让我扮作姑娘模样?”   谢明笑着:“是的。”   他道:“既如此,你也可以收到那个石头,无论如何,也会和我一起被那妖物抓去,你不是正好保护我?只是要略微委屈一下你,和我这个大男人拜个堂。”   言翊拒绝的话本来已经溜到了嘴边,一听到拜堂,又咽下去了。   “要多女?”他面无表情,“女到我说话声音也要捏起来吗?” 第31章 女装   听闻云梦城昨日忽然来了个天仙。   这天仙约莫是体弱多病, 不太能出得了门。每日最多的活动,便是坐于客栈二楼某个房间的窗前,以看风景的方式作为自己无聊时的消遣。   殊不知自己也成了这云梦城男子眼里的风景。   美人靠于窗, 一颦一笑, 皆是让人心痒痒的物什。   世人皆爱美人。   就是“美人”有点不耐烦。   “再忍忍吧。”坐在角落里丝毫不被外人所看到的谢明唇角就没有低下来过,“我这散播云梦城里来了个绝世美人的消息也废了番功夫, 想必你今晚就能收到那石头。”   言翊冷笑一声:“是吗?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谢明把头偏过去笑。   他是真的没想到言翊会同意这个提议。   按照言翊的脾气,这个提议若是除了谢明以外的别人提出来, 想必这个时候早已身首分离。失去生命之快, 怕是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他偏偏就是这么同意了。   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同意了。   只是全程脸色都不怎么好就是了。   不过这才正常。   若是言翊同意得这么快还没什么情绪,谢明这才得怀疑言翊是不是出了什么类似于被夺舍的问题。   而在谢明一番微妙的操作下,云梦城里知晓这“绝世美人”的人越来越多, 仅仅是一天的时间,来这客栈下面想目睹“美人”芳颜的人已经有些人山人海的架势——   在他们并不知晓被目睹的“美人”真的很想提剑砍人的情况下。   “我还要在这里坐多久?”言翊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他是修炼之人,五感要比普通百姓强上许多。所以下面的视线和讨论的声音他都感受得、听得格外清楚。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非人的折磨。   被套上女装、画上女子的妆容也就罢了,还被当个物什一样如此围观。   他是真的觉得和谢明拜堂的代价有些大。   “约莫半个时辰吧。”谢明朝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太阳差不多快要落山了。   他这徒弟今日牺牲确实有些大,但……   也颇有些满足了他。   因为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言翊扮作女子模样的样子。   在谢明的印象里,言翊身上总是有着一股带着温暖味道的少年气,虽然日常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冷着脸,但是心地却是比很多人都要纯真善良。   他双眸颜色极浅, 温和的眉眼若是不皱眉头, 总是会让人觉得他目光深情。带着少年气的人每每笑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心情很好,不自觉得心底漾起些许柔情。   所以言翊女装也并不突兀。   绝世美女定然是搭不上关系, 但在那妆容和散发的加持上,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美。   若非要形容, 那便是朦胧里肆意成长的生命力。   美到谢明都有些挪不开眼睛。   而在某种程度上,谢明其实和下面那些人差不多。   只是他是在言翊身侧看,看得清楚又大胆;而下面那些人,只能看得见言翊美丽但模糊的侧脸,为了看个全脸,甚至搭起了人身梯子。   人总是会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感到好奇。   谢明觉得自己要比所有人都幸运得多。   至少,他不是一个旁观者。   恍然间,谢明忽然很是不满今日落山落得如此之早的太阳。   他像是被言翊困在这间一眼便可看到尽头的房间里。   “你觉得有些有些受不了了吗?”谢明问,“扮女装这种事情。”   “不是。”言翊被那散下来的头发闷得有些热,将头发甩至身后时露出了一小段白皙的脖颈,顿时又让下面的人潮爆发出一阵惊呼。   他闭眼,企图藏住眼里含不住的杀意,纠正道:“不是有些受不了,而是完全受不了了。”   不止是被看的受不了了,也是因为这一身装扮的受不了。   男子要想扮作女子其实很难,尤其是他那很出挑的个子,近乎和女子搭不上关系。所以他为了隐藏自己的身段,只是这么坐在窗户旁边,而为了更像女子,他甚至不得已在胸前裹了一层很厚的绒布。   在这样的天气,属实是为难人了一些。   谢明却感知不到。   他盯着言翊白皙的脖颈看了片刻,又把视线放在言翊比平日里看着更细的腰上,笑了一声。   他也算是出息了,为了看那抹白皙,恍然间竟是没听到言翊说了些什么。   他觉自己很不对劲。   但具体不对劲在哪里,他还需要花点时间去找找。   太阳下了山。   言翊把窗户关上,首先做的事情便是去那屏风后面,把胸前的绒布给拆了个干净。   谢明听着后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喉咙干渴,于是下意识之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今日数不清第几杯的茶。   云梦城的茶不解渴。   谢明觉得。   “你倒是悠闲。”   已经换好衣服的言翊看着格外清爽,虽脸上妆容略显奇怪,但并不显得他不伦不类:“我今晚要是收不到那石头,明日你就扮作姑娘模样在这坐上一整天。”   谢明把早已倒好的茶给言翊递过去:“辛苦。”   他缓缓道:“不会收不到的。”   林晚眠如今在婚事上最需要的其实是云梦城百姓的认同,她希望这里的人们可以觉得她配得上术风,让这些人觉得她和术风就是天生一对。   所以在所有人都觉得这里有个绝世美人的情况下,她自己所认为的美不美便不是那么重要了。   言翊一定会收到那块紫红色的石头。   “累了吧?”谢明朝着言翊的腰看过去,“我给你按按?”   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手痒。   言翊怔了怔:“你这么好心?”   谢明:“……”   果然还是以前太混账了。   谢明没再回,只是直接起身,在言翊略微诧异的眼神中,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开始给他按肩膀。   谢明:“裹了一整天的绒布,自然是需要放松放松。”   他手中力道刚刚好,很快便把言翊按得非常自觉往他身上靠。   “算你还有点良心。”言翊道,“这会也是嘶——”   谢明收回在言翊腰间轻掐了一把的手:“你对我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言翊转头瞪了谢明一眼。   “没大没小。”谢明笑着说。   二人今晚分房而眠,就为了给那妖怪朝言翊递石头的机会。   不过虽然是两间房,不过在床铺的摆放上,二人也就隔了一面薄薄的墙。   修炼之人五感出众,细小的声音总能捕捉到。   “你在干嘛?”墙那边传来言翊的声音。   谢明躺得跟个尸体一样,闭着眼睛,回答得有气无力:“闭着眼睛睡觉。”   “你怎么睡得着的?我有点紧张。”言翊说。   谢明翻身:“你紧张又不是我紧张,我为什么睡不着?”   言翊骂了一句臭谢明。   于是一夜就这么平淡地过去。   言翊并不知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再醒来的时候,谢明已经坐在了他的床边,饶有趣味地拿着颗紫红色的石头在手中把玩。   “醒了?”谢明看着他,“你这块看着似乎要比我那颗大一些。”   言翊:“……”   这有什么好比的?   “可有觉得头疼?”谢明将言翊从床上拉起来,为他把了脉,“呦,有喜了。”   言翊踹了他一脚。   “只是被施法之后的后遗症。”谢明起身替言翊把衣服拿过来,忽然有些神神叨叨,“我都不敢替你把窗户打开,外面实在是太多人了。”   言翊刚醒,嗓子还有点哑:“你还好意思说?”   谢明和言翊一起以男子的模样走了出去,一路畅通无阻。   “你觉不觉得刚刚那个扎着头发的有点像那个仙子?”   “你放什么屁?仙子身材窈窕,他一个男的那么平。”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也不知道今日仙子什么时候出来看风景。”   当然,人群中的这些对话只是一点小插曲。   二人这次是要换个地方住。   若是在这样繁华的地方被人发现突然失踪,想必又会引起一阵恐慌。   城北西郊有个小庙,也不知道之前是供着哪位神仙,只是看这破旧的样子,约莫已经荒废了有一阵子。   “就在这里吧。”谢明用蒲扇扇开空气里的灰尘,“在这里等着便可。”   二人寻了块干净地。   按照之前所推,那妖怪在三天后会来抓人。   若是以谢明手中那块石头来计算,今晚恰好是过去三整天。   言翊极为屈辱地又将那绒布裹了上去,免得那妖怪来了不认账。   看得谢明直想笑。   夜幕降临,二人皆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身处阴风阵阵的乱坟岗。   前是深林后是坟堆,像是被前后夹击,逃无可逃。   而在二人身前,皆摆了一套鲜艳如血的婚服,如此之外,连妖怪的影子都看不着。   “换上。”   不知道从哪个坟堆里忽然传出一道女声。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起身将衣服拿起来换上。   只是换的时候谢明总是有意无意挡着言翊,约莫是怕言翊这边露出些马脚出来。   言翊换得倒是很爽快。   待会他会给这个妖怪一个痛快,便也算是他给这妖怪让他和谢明拜堂的奖励了。   谢明倒是心情很复杂,因为他又想到了之前在李家的时候。   当时他看着言翊穿婚服还觉得好笑新鲜,却没想到这么快,自己也就这么套上了。   走了一路,不是言翊成亲就是他和言翊一起成亲。   不是在成亲就是在成亲的路上。   “与我换魂,乃你之荣幸。”   最后一跟系带系好之间,那女声又缓缓飘出来。   刹那间,言翊似乎明白了什么,系带子的动作就这么顿在此处。   换魂?   什么意思?   他辛辛苦苦扮作女子模样的结局,就是被这妖怪换魂然后让这妖怪和谢明成亲?   一股寒意袭击了乱坟岗。   他后悔了,他要让这妖怪神形俱灭。 第32章 是谁   在乱坟岗拜堂这种事情,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约莫会比较惊悚。   但是对于修炼之人来说,或许可以称为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谢明穿着那婚服冲着四周看了看,借着月光的照耀, 目之所及, 皆是一些未刻名字的木头和一些鼓起来的坟堆。   这里埋了很多不知姓名的死人,就这么一眼望过去, 多到有些难以数清。   而再看仔细一点,便可以发觉, 这里的坟堆, 皆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出来过的痕迹。   ……倒像是自己爬出来,然后又自己爬进去把土盖好似的。   “你说这里一个坟堆里,会不会有埋着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情况?”谢明突然问。   但言翊一点不感兴趣:“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很热闹啊。”谢明道。   要拜堂,只有两个人的话, 还是太孤独了。   在乱坟岗多好,数不清的孤魂野鬼,热闹得很。   言翊没说话。   他只是沉默着、专注地想看那妖怪什么时候再出声。那时候,他定然不会留下丝毫情面。   风声像是谁在嚎哭。   谢明把一切都梳理清楚。   林晚眠生前遭遇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在成了这不人不妖的模样后有了执念,将生前所在意的“好看”二字作为一切的起始,去云梦城寻找好看的男子作为术风的替身,并与自己成亲。   而至于那些与男子差不多好看的女子,则是林晚眠自卑的“救赎”。   她不是绑男子和女子来成亲, 她是绑女子过来与自己换魂, 然后与那些男子成亲。   这样下来,般配便是明面上的事情。   她太在意般配二字了。   术风于她是天上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纵使明月同样照耀着她,她也仍会因为自己的“需要被照耀”而不敢抬头。   可情爱本是两人之间的事。   无论别人怎么说, 日子到底是自己过的。   没有任何人需要为别人嘴里的言论负责任。   所以于虚于实,林晚眠与术风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是他插了最大一脚的悲剧。   谢明垂眸。   “怎么了?”感受到身边人忽然不太好的情绪,言翊皱眉问了一句,“你在担心?”   “……没啊。”谢明抬眼时眼里又浸上笑意,“只是之前不是说你要娶也只能娶我吗,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言翊一哽。   很久的事情了,他哪知道谢明还会记得。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言翊受不了了,借着宽松的婚服将那绒布一把扯下,非常随意地丢弃在一边。   他边丢边朝着周围看:“它能接受和一个男子换魂然后和一个男子成亲吗?”   谢明摇头:“约莫是不能。”   男子与男子在一起,本身就不被世人所接受。   而话音刚落,二人同时转身朝着身后看过去。   这次的林晚眠相较于谢明第一次在那虚幻空间见到的林晚眠,看着要更像个“人”一些。   除了全身上下侵染着妖气,她看上去和人没什么区别。   眼见着言翊脚底已经开始蓄力,谢明看向林晚眠,仿佛看到了什么熟悉之人,缓缓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言翊不可置信地朝着谢明看过去。   言翊不认识林晚眠。   谢明是在十八岁的时候与林晚眠相遇,那个时候,他身边还没有言翊这个小尾巴。   且自他醒来至今,一见面便有种熟悉之感的人,只有言翊一个。能在言翊面前说出“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这句话,便足以显示眼前这个女子对谢明的重要性。   言翊收了力。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但林晚眠并不回答他。   她看上去有些呆滞,过于白皙的面容似乎是是覆上了一层死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吊着,以最后一口气撑着看向她对面的人。   “阿风,我们很快就可以成亲了。”她呆滞地重复,“阿风,我们可以成亲了。”   原本会让人觉得幸福的句子如今只让人觉得渗人。   深绿色的阵法刹那间从言翊脚底下铺开,数不清的锁链从阵底钻出,三两下便将言翊绑得严严实实。且其锁链上散发的出来的恶意,纵使是谢明也皱起了眉头。   且先不说这施法的方式和林晚眠以前截然不同,就单论这阵法,便不是仙门百家会允许修炼的妖邪之术。   到底是谁将林晚眠变成了这样?   恍然间谢明又忽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若术风真的是十三年前死于他的剑下,想必那个时候的林晚眠便已经处于崩溃的极限。且在齐世民的记忆里,最后关于林晚眠的记忆也停留在十一年前。那为何偏偏等他和言翊二人往云梦城这个方向来的时候云梦城才开始出事?   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浮现在了谢明脑海。   有人一直在盯着他们。   有人还在利用他和言翊下棋。   透骨的寒意将整个乱坟岗冻得结了一层细霜。   言翊手握落雪,几剑下去,那阵法便被砍得碎成了光点。落于草木之间时,以极为迅速的速度,将那些草木腐蚀成了一团团看不清的稀泥。   他如今实力已经恢复了七成,再握落雪之时,已无之前那般吃力的感觉。   被一把有剑灵的剑所承认的人,其握剑之时,可随着与剑的契合度,逐渐形成人剑合一之势。   言翊虽然还未达到谢明与落雪那般的契合度,但以此剑斩妖除害,已经完全不是问题。   “你认识她?”言翊剑尖指着林晚眠,偏过头与谢明说话,“你若是认识,那我便不对她下死手。”   “不记得了。”谢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觉得很是熟悉。”   那便是让言翊不要下死手的意思。   言翊深深看了谢明一眼,提剑朝着林晚眠冲了上去。   与谢明以往随性的剑意不同,言翊的剑意名为坚毅。   他于练剑之时便带着明显的目的,一招一式之间,势越山破海,一往无前。   所以言翊的剑意总是会让人感觉到温暖。   他与谢明的剑意,一暖一寒。   却完全不互相排斥。   约莫是因为谢明在很早之前,便让落雪认了言翊为主。   空气中忽然传来了一阵破风声。   谢明微微偏头,霎时间,月光被映照在剑上,随着剑身的移动,那光芒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个来回——   竟然是直接蹭着谢明的鼻尖擦了过去。   林晚眠还是使用的双剑。   她很聪明,知道如今的敌人,其实不止只有和她纠缠在一起的言翊。   谢明朝着林晚眠看过去,他总觉得林晚眠好像有很多话想讲,只是被什么控制住了,看上去格外勉强。   林晚眠身上有股很奇怪的分裂感。   但她已经逐渐落于下风。   倒是在谢明的意料之内。   毫不夸张地说,言翊是他遇到的,除他以外天赋最好的修炼之人。   他悟性高,且毅力异于常人,再加上极好的天赋,十四岁那年便一人掀翻了一个小宗门。如今大段时光流逝而去,他只会更强,若是实力恢复到巅峰状态,当今剑修前十里面,定然会有他的位置。   那深绿色的法阵已经被言翊破得快要拼不起来了。   蓝色光芒迸发的刹那,林晚眠头上出现了一把巨大的、由灵力组成的剑。若是就这样砸下来,那她定然是只能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但言翊还是停住了。   乱坟岗的风都像是要被冻住。   谢明朝着言翊和林晚眠走了过去,磅礴的纯白色灵力涌出,将林晚眠身上的妖气净化了不少。   而其实谢明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实在是担心,若是林晚眠还残存一丝自己最后的意识,他会不会在林晚眠嘴里听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呃……”林晚眠轻呼。   她其实有些混沌,头痛欲裂之时,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直到她抬头的时候看到了谢明。   “谢明?”   却没想到一个名字让三个人的身子都同时狠狠崩在一起。   谢明站在原地,忽略了言翊看过来的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是我。”   他甚至没勇气说出一些让林晚眠误以为自己如今已经失忆了的句子。   “你还活着。”林晚眠说。   “嗯。”谢明回答,“我还活着。”   “那为何术风死了?”林晚眠又问。   这次谢明没有回答。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要怎么说?   说他那个时候已经杀疯了眼,说他根本没有见过术风,还是说他若是清醒着定然不会杀了术风?   说什么都太苍白了。   “那为何术风死了?”林晚眠又问了一遍,“为何他明明是去帮你的却还是死了?”   所有人皆是猛地一顿。   而就是这一顿,利器穿破身体的声音几乎要传遍整个乱坟岗。   于是百鬼狂欢。   “谢明!”   巨剑因为失去灵力支撑化作漫天蓝色光点,零零散散掉在地上间,言翊猛地朝着谢明冲了过去。   谢明低头,看到了没入自己腹部的那把剑。   他忽然觉得很神奇——   为何他的心是凉的,血液却如此滚烫?   噗——   那剑被林晚眠从谢明身体里抽出来,而看那模样,似乎还想再来一下。   是言翊挡住了那刺向谢明心脏的剑。   巨痛后知后觉才袭来,谢明捂着腹部单膝跪地,虽疼到开始流冷汗,但他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一剑刺下去,倒让他想清楚了不少事情。   眼前这人已经不是林晚眠了,它虽有着林晚眠的长相和记忆,但其他的基本上已经和林晚眠毫无关系。   有人拿她的怨念作为力量来源,又以她的躯壳为载体,将她炼制成了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   想和他成亲也是假的,想杀他才是真的。   一个不懂得思考的怪物怎么会挑选好看的男子和女子?只有在背后操控她的人才会。   偏偏在他和言翊往云梦城来的时候才出现怪事,他一来便收到了这块石头,什么找不到和他同样好看的女子,只是想让言翊也参与进来的理由罢了。   背后之人看着似乎还很了解他。   他又想到了那晚的幻境。   能将他都骗过的幻境,背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高手?   既然全都是一盘棋,那将他和言翊引至奉天去参加起师会的目的又是什么?   简君定然不是幕后之人,想必他也是不知不觉被当成了棋子之一,告诉了自己起师会的消息。   而若是这么猜想,那星云宗里派出沙叶去营救棋仙宗的人定然有问题……   好多好多问题。   想得他有点火大。   腹部的一剑倒是不会要了自己的命。   谢明扶着言翊的胳膊缓缓站起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之间,灵识绕着这乱坟岗飞了一圈。   没人,约莫是已经跑了。   而失去控制的林晚眠像是忽地失去了力气,就这么滑坐到了地上。她头上的簪子因为打斗的原因有些松动,这会随着她坐到地上的动作,那簪子就这么掉在了谢明的手边。   是根桃木簪,上面刻着个“术”字。   “我知道由物召忆的阵法。”言翊脸上原先的慌张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呼吸仍旧带着些许急促,“我们先找个客栈给你包扎。”   谢明看着他的侧脸,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为什么不躲开。”   “……不骂你。”言翊垂眸说,“怪我,怪我没有反应过来。”   谢明哽了哽。   “放心。”谢明说,“为了天下苍生,我可不敢就这么死了。”   言翊朝着谢明看过去。   他们其实互相看进对方的眼睛里很多次。   但是每次都有对方看不懂的东西。   这次是言翊没忍住,先抱上了谢明。   “你不会死的。”言翊把头靠在谢明肩膀上,说:“你死了,我也会死。”   谢明一手被言翊捏着,一手捂着腹部,他把下巴靠在言翊的肩膀上,看着天上的月亮问:“为什么?你为了一个师尊连命都不要了?”   言翊把谢明抱得紧了一些:“对,不要了。”   谢明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言翊声音有点抖,“因为喜欢你才这样。” 第33章 赌气   某一个瞬间谢明忽然反应过来, 每次在他受伤的时候,他这徒弟都会格外紧张,格外真情流露一些。   谢明躺在床上想着。   这客栈是言翊随意找的一个, 不算是在云梦城正中心, 所以生意也不算很好。   但好在该有的东西都没少,且这里离药铺近, 言翊很利索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   谢明思绪有些飞,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前世其实很喜欢用最简单除暴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落雪出鞘, 他几乎就没有不知道的事。而如今好像一切都更靠脑子一些,一路走来的众多疑点以及如何在言翊和众人面前维护自己并没有多少修为的假象,都需要他小心再小心一些。   新鲜。   很是新鲜。   他又低头朝着自己的伤口看过去。   这一剑他完全可以躲开的。   “你好些没?”言翊推门进来,脸色沉稳, “身上那套衣物我给你扔掉了,被扎了个对穿,想必也穿不了了。”   谢明嗯了一声。   他现在其实思绪很乱,他需要沉下心来去想、去梳理很多东西。   但在见到言翊的那一刻,他的心忽然又静了下来。   什么阴谋什么诡计都暂且不论,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个问题——   言翊之前在乱坟岗说的喜欢他是什么意思。   长久以来,关于情爱方面,谢明其实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有些榆木脑袋,只是他自己不是很愿意承认。   他被夸成天才久了, 自然是觉得自己很是完美。   但也不知道是听谁说了一句——   “若是谢明有点脑子, 如今怕是孩子都数不过来。”   他当时没当回事,甚至觉得这是有人在玷污他的名声。   现在想起来, 约莫是在说自己很受女子喜欢的意思。   而关于喜欢一事,其实简君也跟自己提到过。   ……   就连简君那玩意儿也觉得自己榆木脑袋。   这便是出大问题了。   且他印象很是深刻, 简君之前也说过言翊很是喜欢自己。   他当时怎么理解的来着。   哦。   亲情。   ……   亲情。   谢明有点不爽。   这种心中有气却发不出来的体验对他来说也是个新鲜事,让他尝过一遍便不想再尝了。   于是他想问清楚——   他其实当时在乱坟岗的时候就想问清楚了,只是当时腹部仍在流血,若再问,怕是真的有性命之忧。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隐隐约约的期待,趁着言翊倒水的间隙忽然问了一嘴:“你之前说喜欢我,是怎么个喜欢?”   这话一出,两人都顿了顿。   一个讶异自己为何如此直接,一个讶异那人怎么会在意这个说辞。   于是一下子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   但谢明好歹比言翊大上个几岁,这时候就算是慌乱,面上也丝毫不显。若是别人看过去,约莫会觉得这人当真是连脸都不要,连和自己同性别的徒弟都得调戏两句。   但无人能听到他无比急促的、如雷鸣般的心跳声。   他似乎是在期待从言翊嘴里听到一些和亲情不一样的东西。   但言翊却慌到有些不知所措,慌张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连杯子里的茶已经满到已经溢出来了都没有发觉。   要如何说?   这世上约莫没人能知道,他有勇气同谢明说那句话,都只是因为……因为他知道谢明是个感情呆子而已。   他以为谢明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事情。   所以他也没想着要去回应。   “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杯子的水溢出来的实在是太多,言翊拿起来的时候漏了些在手上。他甚至忘了这原本是给谢明准备的水:“你我之间,你觉得能是个什么喜欢?”   言翊背对着谢明,谢明看不清言翊脸上的表情。   只是听声音,稳定又平静。   谢明笑了一声:“给我也倒一杯。”   言翊也很聪明,谢明一直都知道。   很久以前的时候,言翊就已经学会把自己不知道的、应对不来的事情全都抛给自己。   回答不上来便反问,打不过就扯自己的袖子告状。   如今也是如此。   言翊给谢明也倒了杯水:“有些凉,你能受得了吗?”   谢明的视线没离开过言翊的脸,他闻言笑了一声:“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少爷,喝个凉水有什么受不了的。”   他喝完把空杯子递给言翊,却在言翊把杯子拿走的瞬间使了点力。   于是二人就拿杯子的动作僵在一起。   对方的温度从指尖传到自己身体里的四肢百骸,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   但这只是碰了个指尖而已。   “你我之间,能有的喜欢其实很多。”谢明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现在在问你是个什么喜欢。”   谢明其实也很少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他耐心其实不多,他问一遍,别人若是不说,那他便也不问了。   今日倒是个稀奇。   言翊却被他问得快疯了。   因为谢明现在的每一步都在朝着自己未曾想过的方向走,他连谢明问出这个问题都未曾想到,更何况是谢明的穷追不舍。   他不敢贸然说实话。   于是他选择撒谎。   “自然是师徒之间的喜欢。”他收回手,轻飘飘反问,“难道你还想让我对你有父子之间的喜欢么?想占我便宜?”   谢明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期待落空的感觉竟是如此。   谢明恍然间心想。   他忽然笑了一声,指尖微动之下,那空掉的杯子就这么稳稳地落在了桌子上:“既如此。”   他笑着,话语却是冷漠:“以后都要叫师尊。”   这是他头一回给言翊下命令。   赌气一般。   “我去给你熬药。”言翊提着空掉的水壶,也没看谢明,“流那么多血,还是补补为好。”   他只给谢明看个笔直的背影:“你好好休息吧。”   把谢明的话当空气。   那房门吱呀一声关上的瞬间,谢明骂了一句臭小子。   而言翊不提还好,越提,腹部的痛感便越明显。   腹部的痛感越明显,他脑子里的东西就越清晰。   他此刻异常清晰地感知到,他在因言翊对自己所体现出来的感情而不满。   不满只是师徒情。   刹那间,关于之前为何会盯着言翊嘴唇看的莫名其妙的动作忽然有了解释。   以至于谢明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情——   以前别人骂他不要脸,还真的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他连和自己同性别的徒弟都能喜欢,他确实有够不要脸。   这若是让天下人知道,非得把他写进史册里骂上那么个几百年才肯罢休。   不过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已经被骂习惯了。   他干的不要脸的事情多了去了,倒还是真的不差这一件。   只是……   就这么想下去的话,横在他和言翊之间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于是他很想把身上的绷带再给它拆了。   死吧。   死了好。   谢明躺下,翻了个身。   他动作有点大,这时候绷带处又微微渗出了一点血。   他像是没察觉到,闭上眼睛,睡了。   这一睡,再醒来的时候,便是午时。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言翊关上大半,这时候只有一线暖黄从窗外透出来,很没有眼力见地横在躺在床上的谢明和在趴在桌子上的言翊之间,平白无故给这个房间增添了一丝燥热。   谢明甚至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心里很是烦躁,身体也在疼,就这样,他竟能浑浑噩噩睡到这个时候,倒也是个奇迹。   他往桌上那个空杯子看过去。   那个他灌了大半杯水的杯子。   正凝神,桌上的言翊却忽地睁开了眼睛。   于是猝不及防地,两人又对视在一起。   谢明这次是真的笑了:“你和我一个房间,还有你睡桌子的时候?”   言翊没回,只是起身等那麻掉的胳膊和腿恢复知觉后,这才走到谢明身边拿手背碰了碰他有些潮红的脸:“你发烧了你知道吗?”   谢明怔了怔:“我还真的不知道。”   言翊就这么看着他。   “……”谢明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缓缓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言翊说,“只是觉得你自己连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日后要怎么生活呢。”   谢明不明所以:“我这不是还有你吗?”   言翊叹了口气:“我去给你热药。”   谢明忽然觉得自己吃的药有点多。   短短半个晚上,这会马上就是他要吃的第二副药了。   一副迷药,一副补血的药。   他若是久烧不退,怕是要吃第三副退烧药。   门被从外面关上。   言翊靠在一边,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子。   他手里握着一张纸。   一张昨晚和那妖物缠斗时,那妖物趁机塞给他的纸。   上面的字不多,但字字都让他难以招架。   他预感到了什么,在背着谢明看完那上面的内容后,甚至只敢在给谢明下药之后,才能在那桌子上浑浑噩噩地装睡。   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这个纸条了。   第一次是在江家的时候,其中一个行动迟缓的妖怪塞给他的。   所以他才说要去桃花镇,所以他才要去起师会。   他不信,他要去亲自验明那纸上内容的真假。   灰黄色的纸在灵力的作用下烧成了一团灰烬,言翊深吸一口气,朝着客栈的后厨走去。   若他喜欢上且花了这么多代价才救活的心上人当真是自己毕生的仇敌,那他必将之斩之于剑下。   然后。   同他一起死。   纵使是到了地狱,他也必然要和谢明纠缠至直到轮回。   药炉开始冒起热气,看样子,已经热得差不多了。   言翊心里还想着事情,这个时候思绪并不在药上,只是看着药炉在冒热气了,下意识地便想直接上手去拿。   伸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拦下来了。   “连块隔热的布都不拿,你这只手是不想要了吗?”   谢明站在言翊身后,几乎快把言翊整个人都罩住:“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第34章 回忆   谢明其实不傻。   他这徒弟又是给他下药又是心情不好的, 定然是出了什么事情。只是他错过了言翊近乎十三年的成长时间,现在言翊身上的种种,已经不是之前那般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言翊有事在瞒着他。   谢明抓着言翊手的那只手用了点力道, 这会言翊想往外面抽却颇有些动弹不得。   他强忍着发酸的心脏平复语气:“你抓着我做什么, 你这药是不想要了?”   谢明朝那药看过去,也不松手, 就这么把人抓着:“药没了可以重新熬,我就算是不喝也不会死。”   他低头, 盯着言翊的小半边侧脸:“但我徒弟只有一个, 若是没了便是真的没了。”   言翊:“……”   他又在说这种勾着他心的话。   谢明又问:“是谁忽然惹得你不开心?”   虽然这个问题几乎是带着答案但是……   其中的缘由,谢明还是得搞清楚。至少得让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把言翊弄生气的   言翊没有立刻就回,只是过了好半天, 等到那药壶冒的热气已经顶起了盖子,言翊才轻声说了一句:“谢明,你若是想起来什么事情,不要瞒着我。”   关于小云村,是否有你的手笔?   关于苍云剑,是否有你的预谋?   ……如果有   收他为徒的目的是什么?   愧疚吗?   好多问题。   而说着说着,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像是把还没有确定下来的事情断然给谢明扣帽子,所以在身体里血液即将逆流的那一刹那,他又将这模棱两可的话拉回他和谢明的安全范围里:“你是不是和林晚眠有过什么爱恨情仇……”   他好心软。   可是怎么办呢?   捏着他的那只手太温暖了, 他舍不得。   他是真的疯了, 倘若他舍不得的,是自己寻了十五年的生死之敌的话……   但谢明却蓦地松了口气。   他笑了一声, 将言翊拉至一边,自己隔着块湿布将那热好的药拿起来:“我只是觉得她很眼熟。”   他道:“并未觉得对她有什么很特殊的感情。”   浓烈的药味冲进鼻腔, 言翊点头,没什么表情:“哦,这样。”   谢明将那药倒出来,也不看言翊,忽地又问了一句:“你这么在意我同她有没有什么爱恨情仇做什么?你很在意我同别人有没有感情?”   他这问题其实很不讲理,就像是在硬逼着言翊说出点什么自己想听的似的。   他就是想这么做。   下意识的,便问了出来。   “不是。”言翊说,“若这人是我的师母,我为你爱慕之人的逝世感到难过。”   口是心非这个技能言翊很早以前便掌握得炉火纯青,只是这一次,没有刻意地想让谢明看出来。   谢明把那药端起来散热的动作顿了顿,一个没掌握好力度,竟让那碗里浮起一层霜。   中药若是凉了,要比热着的时候,难喝很多很多。   谢明一饮而尽。   眼睛都没眨一下。   “是不是爱慕,待会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谢明将碗放在桌子上。   也许是喝药喝的,这会说话都带着股苦味:“若真是我爱慕之人,待会我怕是要流下几滴眼泪了。”   他们都有秘密。   于是他们都口是心非。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房。   “唤忆阵需借助一个人在身上放了很久的贴身物品,只有这些物品看到了我们想看的东西,我们才能借物唤忆,且该物品不能有灵识。”言翊深吸一口气,“是个有些复杂且极为消耗心神的阵法。”   不知道是不是谢明的错觉,他貌似看到言翊往落雪上看了一眼。   若非落雪有灵识,那谢明的一切秘密,约莫都藏无可藏了。   言翊继续道:“且唤忆并非简单地看到一些画面,而是阵中之人进入那物品主人的回忆里,以一缕虚魂的方式,看到那些我们想看到的记忆。”   谢明点头:“那我们在现实世界里遭遇危险了该如何?”   言翊:“不怕,还有落雪,落雪会保护我们。”   蓝色光芒在房间里散开。   谢明的侧脸被这光芒照得有些模糊,这阵尚未成形,他还有时间能看向阵法正中心的言翊。   他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   所以在出了林晚眠的记忆之后,他定然要好好问言翊到底什么叫“爱慕之人”。   他忽然笑了一声。   下一瞬,意识被抽空,像是猝然间跌入了虚空山谷里。   再睁眼时,四周青绿惬意,看样子,约莫是个暖春。   院子里的二人相互依偎,脸上的眷恋之情都并非假模假样。   “晚眠,待我解决好长虹院的事,来年暖春,我必风光迎娶你。”   出声之人面容迤逦中带着一丝温润,他眉宇之间生得似乎有股子不易让人察觉的傲意,随着那微微上扬的眼尾,隐藏在深情至极的眼神里。   是术风。   “世道上的人很喜欢拿术风同你比较。”言翊骤然出声,难得的,眼眸里带上一丝笑意,“因为他长相和你是同一个风格,且他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只不过他天才的地方在于阵法,而你天才的地方在于剑道。”   他停顿一瞬,又接着道:“和阵法。”   世上很少有人知道谢明其实在阵法上也很有天赋,因为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有时候兴致来了,路边看到朵花都能随即创造出一套招式出来。   和阵法里“自由心境”的奥义不谋而合。   “然后呢?”谢明问。   言翊背过手:“术风比不过你,什么都比不过。”   无论是容貌,剑法,亦或是阵法。   这是术风和谢明不合的根本原因。   言翊脸上的表情让谢明猝不及防笑出声:“我以前这么风光?”   言翊看向他,理所当然道:“当然,天下用剑第一,本该如此。”   谢明眸中神情很是复杂,他这次没回,只是又将视线放到林晚眠和术风二人身上。   这簪子只能看到自己诞生后的事情,想必这个时候,是他们二人由此簪子定情许亲的时刻。   倒是一对壁人。   只是云梦城其他的百姓不是很赞同。   世人眼光皆肤浅,对于美的定义,实在是太过于片面。   所以于林晚眠的样貌,他们给予否定,纵使是她实力不俗,也逃不过成天被人说三道四的桎梏。   “可我觉得林晚眠很美。”言翊神色认真,“一个靠着自己修炼成如此境地的女子,不依附于任何人,这已经足以见证她的不俗。世间女子,大多做不到她这般。”   “世道所迫。”谢明回道。   但好在术风所感如他们一般,并未因为林晚眠的外貌而对她有丝毫的不好。   在他们二人的感情里,术风一只把林晚眠很美挂在嘴边,二人浓情蜜意,互许白头。   直到某天,谢明打败当时天下第一剑修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世间震撼。   正在院子里给菜浇水的林晚眠剃头,面色露出一抹浅笑:“谢明?若是那个谢明的的话,那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一旁擦剑的术风闻言一愣:“什么?”   “半年前我曾救过谢明一命。”林晚眠笑道,“他那时因为受伤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整个人烧得通红。是我给他熬了一碗药。”   她说着说着直起腰,朝着术风看过去,刹那间,看到了他有些阴鸷的脸色。她一愣,赶忙问道:“你怎么了?”   术风笑得有些勉强:“没,只是觉得世界有些太小了。”   倒是一旁看着的谢明认认真真笑出声:“难怪我觉得她眼熟,原来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看向视线微飘的言翊:“爱慕之人和救命恩人这七个字我不是很会写,出去后你教教我。”   言翊:“……”   王八蛋谢明。   二人继续看下去。   谢明问鼎天下用剑第一的消息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再然后,和他有关的事情都接踵而来。   好的、坏的、离谱的、一听就是瞎编的……等等各种,似乎只要是加上了谢明的名字,便真的成了谢明真正做过的事情。   云梦城对于谢明的态度也实在是泾渭分明,敬的很敬,厌的很厌。   林晚眠第一次和术风爆发争吵,是林晚眠在聊起谢明时,术风忽然的暴躁。   “你总是提谢明做什么?”术风将茶杯摔在桌上,“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觉得我哪里比他差了?”   听得林晚眠一愣:“你在说什么?”   自那时开始,林晚眠便开始知道术风对于谢明的不喜欢。她后来偶尔听到术风曾在起师会期间败于谢明手下,便再也未曾在术风面前提过一次谢明的名字。   直到苍云剑之争现于世间。   “若是让谢明手握苍云,那这世道岂不是要乱套了。”术风道。   那一刻起,林晚眠似乎知道了一切:“我不是没有和谢明打过交道,他并非为祸世间之人。”   她道:“术风,你是不是在嫉妒谢明?”   那时林晚眠和术风的第一次争吵。   看得言翊啧了一声:“你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便让他们吵得这般凶狠了。”   谢明摇头:“我可真是蓝颜祸水。”   言翊:“……你真是说得出口。”   谢明没什么表情地昂了一声。   但所谓夫妻没有隔夜仇,林晚眠的独立意识很重,事情的结尾以术风道歉,并保证自己以后只会越来越优秀,要和谢明一样为人敬重为结尾。   二人再次重修于好。   林晚眠渐渐有了身孕。   万象宗号召天下有志之士击杀谢明的消息也随即而来。   “谢明并非什么心术不端之类。”林晚眠摇头,“这场号召简直是荒谬!”   术风温柔地抚摸着她鼓起的肚子:“你别担心,我去救他,定会安全归来。”   道义二字,实为珍贵。   所有人都没想到那是术风和林晚眠的最后一次温存。   清净山八月飞雪的消息不胫而走,与此同时,林晚眠陷入难产。大夫舍小保大,仅仅一个晚上,林晚眠夫子皆失。   言翊狠狠皱起了眉头,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朝着谢明看了过去。   原本不正经的人像是忽然被下了咒,双腿站得好好的情况下,竟然就这么趔趄了一下。   “谢明!”言翊扶住谢明的胳膊,“没事吧。”   谢明摇头:“所以,术风是在去救我的时候……死于我的剑下是吗?”   他忽然笑了一声:“那我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啊。” 第35章 反咬   凉薄二字, 放在谢明身上,若要说符合倒也符合,但要是细想下去, 又会让人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谢明以前, 是个孤傲但又很温柔的人。   他于剑道上天赋极高,出生即在至高点之时, 便会不理解为何其他人不如他优秀。但好在他还有个知书达理的母亲,在渐渐接受谢明的兴趣爱好并非在读书作诗上后, 也渐渐习惯了谢明于修炼之事的执着。   是母亲告诉他世间人人独立, 有其优势便定然有其劣势。   所以谢明从不看不起人。   只是他当时仍旧少年心性,在与人比试一事上,他从不给人留哪怕那么一点后路。   他自以为自己口中的“你不行”三个字只是阐述事实,却未曾想到对于别人来说, 这三个字堪称羞辱。   所以谢明的口碑很差,即使他很强。   这便是他凉薄的点——   他不太会为别人考虑。   但为何又说他是温柔的,约莫是因为,他也会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做着善良的事情。比如在看到可怜之人时伸出自己的手,又比如会在看到百姓遭受妖物侵扰时,果断地拔出自己的剑。   那个时候的谢明,见义勇为,一颗救世护人之心不比其他任何人要差上许多。   直到屠村一事,他失去自己的剑意之后, 行至某处时, 除妖护人便已经是他温柔善良的极限。   在遇到言翊之前,他其实和一个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一千个人里, 约莫有九百九十个人都在讨厌他。   所以当他得知有一人跨越千山万水去救他的时候,心里的不是滋味便如泄洪之水。   他好像一直被愧疚二字深深折磨着, 以至于如今他三十有五,却依旧寻不回自己的剑意。   这个世界很大,很多人都没有悟出自己的剑意,但在剑修排名靠前的强者里,谢明应该是唯一一个没有自己剑意的人。   他找不回来。   平复自己呼吸之时,原本根本不受谢明重视的伤口忽地疼得有些受不了了。   像是有人重新把剑刺入他的伤口,然后将剑扭曲旋转,深怕谢明没有感觉。   他额头上渐渐浮出一出冷汗。   头晕目眩,疼痛难忍,难以站立。   忽然腰间搭上来一只有力的臂膀,谢明微怔,偏头之间撞进言翊带着担忧的眼眸里。   “你怎么了?”言翊扶着他,“可是哪里觉得不对劲?”   “……”谢明唇角弯得有些勉强,“没,约莫是药性发作了,这个时候很想睡觉。”   言翊:“……”   他在撒谎。   虚魂进入阵法,其魂不受外界干扰,除非阵法被破坏。   但落雪此刻一点消息都没有。   言翊没拆穿,搭在谢明腰上的手也没放下去:“那出去之后便好好睡一觉。”   谢明说了声好,然后径直靠在了言翊身上。   这是个很让人觉得讶异的举动,至少,对于言翊来说。   他同谢明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从未见过谢明什么时候主动露过软或者露过怯。约莫是他实在是把自己是师尊的这个认知死死刻在了脑子里,所以觉得天塌下了也得是他自己顶着。   他从不让自己抗下点什么,更遑论就这么靠在自己身上。   他把谢明搂得更紧了一些。   “这里约莫是林晚眠悲惨的开始,后面应该才是重头戏。”谢明声音很小,听起来像是下一瞬就能直接睡过去,“你撑得住我吗?”   言翊嗯了一声:“你轻得跟个纸片似的。”   谢明没忍住,倒是真心实意勾起了嘴角。   回忆切换画面,九月的云梦城正值秋老虎之季,燥意很容易让人心生烦躁。   以前虽然只有两人但很是热闹的小屋再次变得清冷,林晚眠独自坐于门口,看上去破碎又憔悴。   门口的花因为长时间无人照料显示出一丝死气,像极了失去爱人和孩子的女子,颓败、脆弱。   她看上去似乎还活着,但……也就仅限于活着了。   术风并未归来,且消息全无。   林晚眠似乎是猜想到了什么,但因为没有真实看到或者听到,所以仍旧对术风是否活着还抱有一丝幻想。   直到小院的门被人推开。   刹那间林晚眠眼里似乎有光亮闪过,但看到来人是个穿着斗篷且看身形并不认识的男子时,她因为兴奋而悬起来的心又这么掉了下去。   “术风死了。”那人声音听不出男女,“被谢明残忍杀害。”   那人手里递过来一串带着血的吊坠:“这是术风的遗物,他让你找个人嫁了好好生活。”   于是院子里响起了林晚眠的抽泣声。   “看着自己救命恩人哭的感觉很不好。”谢明半颌着眼,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怎么会拜我这么个混账东西为师?”   但以往经常骂人混账的言翊这次却否定得很快:“你一点都不混账。”   谢明听着觉得新鲜,下意识地想扭头去看言翊。却在偏头的刹那,侧脸结结实实地划过了言翊的嘴唇。   是一抹猝不及防的温热。   他们都想看向对方,却偏偏都没想到对方会朝着自己看过来。   于是两人皆是一顿。   但谢明好歹比言翊大上一些,这个时候倒是率先反应过来:“你亲我做什么?耍流氓?”   言翊一下子甚至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谢明恬不知耻:“我问你亲我做什么?是不是耍流氓。”   言翊:“……”   罢了,不跟这个混账计较。   言翊扶着谢明,即使是幻境里也想着避开谢明的伤口。他将谢明一些杂乱的头发理顺,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皱眉:“我觉得这人说的不是那么回事。”   谢明怔了怔,假装没听懂:“什么?”   不对劲肯定是不对劲的。   残忍杀害四个字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谢明手下亡魂无数,但要说残忍杀害什么人,那便是无稽之谈。   他杀人的习惯便是一击毙命,且为了不让剑沾上更多的血,往往不会将剑刺入谁的身体里。   一剑封喉,或者剑气爆体。   这才是谢明的杀人风格。   “我感觉这个黑衣人在撒谎。”言翊摇头,“先往下看看再说吧。”   二人又朝着那边看过去。   林晚眠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爱人孩子相继离开,若非她内心强大,这会怕是已经陷入绝望无法思考。但好在她仍旧还有思考的能力,这会缓缓起身擦掉了自己的眼泪,哽咽着:“被谢明残忍杀害?”   那黑衣人语气很是平静:“谢明受千人围剿,但仍旧手握苍云剑企图制霸世间。术风对其好言相劝,但谢明非但不听,反倒羞辱术风曾经惨败他手,最后以术风的死作为杀鸡儆猴的手段,作为了清净山一战的开始。”   他似乎越说越气愤:“其实大家本是没打算对他下死手的。”   谢明忽然觉得自己靠着的人在抖。   他微怔片刻,缓缓从言翊的身上起来,朝着言翊看过去:“怎么了?”   言翊没什么表情,但眼眶却微红:“假的,他说的都是假的。”   没人比他更知道清净山一战发生了什么。   这个黑衣人,在说谎。   谢明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黑衣人在撒谎,只是碍于他的“失忆”,他也说不出来个什么。   但林晚眠不知道他在撒谎。   简简单单几句话仿若变成了一个女子崩溃的最后一本稻草,她双目有些无神,看着术风那带着血的贴身吊坠,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灵力都在盗涌。   她突然非常后悔。   “我不该救他的。”林晚眠缓缓道,“我不该救下谢明的……”   院子里又陷入沉默。   好像大家心里都很不是个滋味。   一个被骗,一个被误解,一个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被误解。   像个笑话。   “你莫当真。”言翊抓着谢明的袖子,“这不是你的错。”   谢明又朝着言翊看过去。   他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困,甚至说很是清醒——   他并非忽略或者不在意,他一直都知道,自他醒来到现在,言翊都从未跟他提起过清净山的分毫。   清净山是言翊的梦魇,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的事情。   但他就是看不得自己被误解,在随着那黑衣人说到清净山一事时,第一时间便是按照自己的回忆跟他说了句那黑衣人说的是假的。   言翊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什么都不想说。   谢明心有些软,放低声音,哄人一样道:“我知道,我自我感觉我不是什么会喜欢将人残忍杀害的人。”   他顺着言翊去说。   于是言翊抓着谢明袖子的手又紧了紧。   两人都心照不宣。   术风身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云梦城,所有的百姓都在为阵法天才的陨落感到惋惜。而在惋惜的间隙,话语之间讨论的东西开始偏离,渐渐的,天煞孤星这四个字,便被这么安在了林晚眠身上。   所有人都知道她其实并未与术风成亲,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有了术风的孩子,且孩子因为难产而死。   甚至有人在骂她为何没有保小的,像是在咒她为什么不去死一样。   林晚眠开始不对劲。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修炼术法之时,甚至差点走火入魔。   她的心境已经被困住,她修行不下去了。   而没过多久,在某个深夜,她于噩梦中被人一剑贯穿心脏,那簪子也随着自己主人的死亡而死亡。   再接下来的事情,他们便看不到了。   二人离开幻境。   桌子上的落雪仍旧躺得好好的,见二人平安出来了,散发出了浅浅的白色光芒,像是在汇报一切无恙。   谢明这会还坐在床上,一出幻境,身体因为药效而产生的不适感便一窝蜂涌了过来。   他靠在床边,不发一语。   言翊过去将他扶了起来:“他说的全是假的,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见到过术风,更没有用术风杀鸡儆猴。”   他以为谢明是因为术风的事情仍在愧疚,轻声安慰道:“不是你非要杀人,是他们全都围住你。”   谢明的头很胀,他现在也无法确定术风到底是不是因为救自己而死,但若是每往下想上一分,都颇有些像是在受折磨。   他难受得厉害,又把头枕在言翊肩膀上。   “我以前就这么讨厌人,他们为何都要围剿我?”谢明轻轻眨眼,“因为苍云剑?苍云剑到底是干嘛的?”   苍云剑……   传言万剑之首的苍云剑。   “你一点都不讨人厌。”言翊声音有点抖,“因为你是第一剑修,苍云剑又是万剑之首,你拿着苍云剑,所以他们嫉妒你。”   谢明又笑一声:“可是苍云剑不是你的佩剑吗?”   “……嗯。”言翊说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我太小了,保护不好自己。所以你是为救我而死……”   刹那间,谢明忽然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他问到了言翊的痛处。   看吧。   他果然还是不适合吃药。   药效会使脑子不清醒,会很容易说出不该说的话。   “……”谢明深呼吸,声音忽然软下来,“言翊,我的伤口好疼。” 第36章 死局   这次谢明没说谎。   是真的很疼。   也并非说他是个什么很矫情的人, 只是这伤口确实有些大,加之只是简单包扎,会疼也是正常的。   但就这么状若委屈地说出口, 那便是明明白白地在这里博取言翊的同期并转移话题了。   果然, 一听到说谢明这会说疼,言翊便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想些其他的。他先前为谢明换上了药, 这会估计正是药效发作的时候,疼过去了才会好一些。   虽说云梦城之大定然会有医修, 但他实在是不放心将谢明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会也只能轻轻捏一捏离他伤口位置较远的穴位,以减轻他伤口处紧绷时带来的酸疼感。   谢明被他按得实在是有些昏昏欲睡。   他其实刚醒没多久,这会也只是去看了一趟林晚眠的记忆,但那冲上身体四肢百骸的倦意实在是让人难以抵挡。   他最后看了眼窗外连绵的绿山, 没忍住,就这么靠着言翊的肩膀睡了过去。   眼睛紧闭,呼吸绵长。   他其实也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个时候睡一场有意识的好觉。   但偏偏上天不允许。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他的惩罚。   谢明这次做了个梦。   梦里的清净山一点都不清净,反倒是喧嚣得很。   他在山中教言翊练剑,以此剑道,助他悟其心境。   “师尊,为什么山脚下这么多人?”言翊拿着落雪,眸里的澄澈中带上一丝怀疑,“是来抢苍云剑的吗?”   苍云剑现实的确实很突然——   在言翊突破心境第五层的时候。   有灵识的剑可存于剑修灵海, 随叫随到。但那个时候的言翊尚且没有任何基本功,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苍云剑的存在。   此剑现世,万剑震鸣。   这么多人来清净山, 正常的。   “约莫是的吧。”谢明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坐姿不羁。   他说着说着还给自己灌了口酒, 像是满不在乎:“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从你手上抢走什么东西。”   彼时的谢明还是墨发高束,眸中仍存在着一丝桀骜和矜贵,光是从面相上看,便能知道他是个高手。   那个时候的他,因为言翊在身边,对自己的实力并无半分隐藏。   而听闻他这么一说,言翊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继续皱着眉头去悟自己的心境。   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个师尊,还真的不是什么骗子。他虽然看起来很无厘头,让他做的事情也很匪夷所思,但渐渐的,自己的身体素质确实有了很大的提升,基本功也日渐扎实。   他天赋不错,跟着谢明仅仅两年的时间,便能和许多宗门的大弟子打得有来有回。   他才十五岁,这样的实力,很多人都在猜测他会不会是第二个谢明。   但言翊倒是清醒得很,谢明这样走个路都能创造出一套剑法的人,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第二个。   天赋和悟性的绝对强者,放眼望去,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   他想得入神,屁股却忽然被谢明扔出的树枝打了一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谢明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灵识都快飘到天外天了,还悟什么心境?”   言翊皱着眉头摸屁股:“你这几天怎么回事啊,为什么突然开始对我严厉了很多?像是想让我一夜之间成为你这样的高手似的。”   谢明瞥他一眼:“少废话,让你变强你还不乐意了,赶紧练。”   言翊抿着唇继续。   他当时小,只觉得自己的师尊竟然是天下第一剑修,那便定然无人能伤害他们。   他同谢明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时至今日,连一丝委屈都没受过。   却没看见树枝之上谢明唇角的那抹苦笑。   也不说剑修第一,纵使是天下第一,也是无法以一人之力去对抗整个世间的。   他确实很希望言翊能在一夜之间成为他这样的高手,至少,在他死后,言翊可以好好保护自己。   这是他的夙愿。   太阳西落又东升。   谢明彻夜未眠。   山脚下聚拢的杀意几乎快要将整座山都包围起来,躺在桌子上的落雪不知道发出了多少声震鸣,却次次都在谢明警告的眼神里沉住了气。   落雪护主。   但谢明只担心这震鸣声会吵醒还在熟睡的言翊。   他以前没有带过孩子,自己的父母对于自己的管教又向来以讲道理为主,所以在这最后和言翊相处的时光里,他竟……竟不知道要和言翊交代些什么。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此次来清净山者,全都是强者中的强者。   剑修、阵修、医修……还有可以疗愈的医修,源源不断的进攻里,他败下阵来是迟早的事。   但他不能让言翊死在这里。   他当初收言翊为徒的原因,便是希望他日后能有保护自己和保护想保护的人的能力。他既然还在言翊身边,定然不会让他的生命止步于此。   他明白这是必死局。   但他一定要为言翊杀出一条血路。   以他的死,换言翊的生。   许是他的念实在是太强烈,这个梦境真实地有些窒息。   他站在清净山上,左手牵着言翊,右手握着落雪。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与一望无际的高山,后面是仙门百家“正义”的围剿。   五颜六色的灵力尚且分不清哪个颜色是谁使出来的,他回头,那么多人里面,自己能叫出名字的,好像没有多少。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想杀了他。   “你若交出苍云剑并自刎于清净山,我们可保你徒弟不死。”   听上去,那莫名其妙的要求好像是对他的赏赐。   可苍云剑本就是言翊的东西,他们凭什么要交出去。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到如今这个年纪依旧弱得不行。”谢明缓缓将手中之剑抬起,剑尖直指众人,“实力不行便想走旁门左道。”   他笑得没什么感情,道:“我若是将这剑交给你,不知你要如何处置?”   千人脸色皆变。   这里这么多人,但是苍云剑只有一把。   “万象宗乃仙门百家之首,得此剑,必将永久尘封于万象宗镇印之塔,以防其为祸世间。”那人语气平静,好像没发觉自己此刻的强盗行径。   谢明懒得再和他们讲道理。   他根本叫不醒一群被贪婪迷住了眼睛的怪物。   “谢某不欲多言。”   他抬眸,刹那间寒气朝着众人席卷而去:“以往比试谢某总是留了手,如今倒是不想再迁就各位了。”   他以剑气在自己和言翊身前不远处划了一条线,冷冷道:“过此线者,谢某必杀之。”   而言翊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忽然有种很强烈的预感——   这约莫是他最后一次和自己的师尊在一起了。   他开始感觉到慌乱,扯着谢明袖子的手紧了又紧,像是在害怕失去什么。   但最后谢明还是放开了他。   他说到做到,过了那条线的人,没一人能活着离开。   只是终究是精力不济。   在那凝聚了自己全部力气的一剑挥出去之前,谢明甚至来不及和言翊说上些什么。   而其实八月飘雪的奇景足以让清净山保持片刻的沉静,但……但那时候谢明嘴里早已经被血腥味占满,就连想出声安慰一下言翊都做不到。   一剑下去,二人面前的人所剩无几。   但能在这一剑下活下来的人,都不是什么能让人小看的角色。   “谢明,你早已失去剑意,如今你已是强弩之末,没办法再激起什么火花——”   “是吗?”   谢明笑着,脚下瞬时连伸出一个巨大的白色法阵。   刹那间,漫山飞雪齐舞,每一片雪花都成了杀人的利器。   后有史书记载,那是这个世间最让人震撼的画面。   却无人知晓,那锋利至杀人利器的雪花,在言翊周围形成了一具坚固无比的铠甲。   在这个漫天白色看不清一切的时刻 ,有人在他身前,为他挡下了万千风雪。   谢明最后甚至说不出一个跑字。   这是条死路。   是他必须要为自己滔天罪行所付出的偿还。   额间似乎有了一股冰冷,谢明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目之所及,是客栈的床顶。   言翊在为他擦额头上的虚汗。   “你又做噩梦了是吗?”言翊坐于床沿,声音很轻,“你刚刚又发热了。”   但谢明还有些恍惚。   梦境里言翊稚嫩的脸庞仍旧历历在目,而如今……如今的言翊都这么大了。   谢明觉得胸腔里堵得慌,但还是弯起嘴角:“做噩梦,梦到你不要我这个……”   他停顿片刻,又道:“梦到你不要我了。”   言翊怔愣片刻,将谢明扶着坐起来:“梦都是相反的,应该是你不要我才是。”   他倾身去扶谢明,二人难免挨得近了些。   谢明借此机会,伸手将人拉住,他看进言翊的眼睛里,语气很是认真:“那你觉得,我有不要你吗?”   清净山那次,算是他不要他这个徒弟吗?   十三年来,可有怪罪过他?   谢明其实很多问题想问,但思来想去,把一切想说的话都藏在这个问题里。   “……没有。”言翊也没挣扎,只是把手撑在谢明身侧,坚定重复,“你没有不要我。”   这一刹那,谢明忽然有种感觉。   他觉得他和言翊像是在寒冷冬日互相依偎取暖的可怜人,少了对方,都会被活活冻死。   他抱住了言翊。   即使言翊压下来的身躯再次压裂了他的伤口。   言翊有些慌乱:“谢明!你的伤——”   “死不了。”谢明说。   明明如今也是个盛暑,但他却觉得冷得厉害。   他一觉得冷,他就想抱着言翊。   “可有怪罪于我?”他问着,微微偏头,像是要把整张脸都埋进言翊的颈间。   言翊愣了愣:“你怎么了,忽然这样,可是梦到了什么。”   “梦到我不要你了。”谢明说,“我觉得很难过。”   他越说,越觉得心像是被揪住一样疼。   可背后的手忽然为他顺起了背。   “都是假的。”言翊说,“你没有不要我。”   他道:“我们都没有不要对方。”   这一刻,谢明没忍住,张嘴,狠狠咬住了言翊的脖颈。 第37章 无赖   房间里似乎响起一声闷哼。   谢明只觉得自己后背上的衣服似乎被捏紧了一瞬, 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结结实实地咬在了言翊的脖子上。   他自己都诧异了那一瞬,惊慌之间, 竟然不知该不该松口。   若是立马松口, 像是显得他心虚。   但若不松口,又显得他很莫名其妙。   于是踌躇之间, 谢明只是微微放轻松了嘴里的力道。   舌尖的触感很粗糙,他咬的很急, 一半咬在言翊的脖子上, 还有一半则是咬在他的衣领处。   貌似不是很像个正常人。   “你咬我做什么?”耳边的声音像是带着点抖,“我惹你了?”   却瞬间把谢明听得心里有了底。   言翊说话也在抖,言翊也在慌。   而若是言翊也在慌的话,那他便不用担心言翊会看出点什么东西出来。   谢明松了口, 伸出手神情自若地在言翊脖子上擦了擦:“我咬你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很不要脸:“看你是不是在撒谎罢了。”   “……”言翊起身,伸手在谢明咬过的地方碰了碰,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半排牙印。   他这次是真的没有忍住,皱眉:“你有病吧?”   谢明:“……”   还得是他这“目无尊长”的徒弟,全天下骂自己师尊有病的,怕是只有他这独一无二的一个。   罢了。   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原先旖旎悲伤的氛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房间似乎都被浸没在隐藏于“无语”身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   细品过去,似乎两人都存在着一丝不想被对方察觉的、隐秘的兴奋。   谢明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是言翊真的生气了, 这会怕是早就已经提剑开始砍人, 而在他思索的这段时间里,怕是这个客栈都难得还存在着。   什么有病不有病, 怕尴尬罢了。   但谢明是什么人?   他最不怕的就是尴尬。   “那你要怎么样?”谢明理不直但气很壮,“我是个伤员, 情绪不稳定想咬人怎么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被逗笑,但怕言翊看出来,又把那笑伪装成一副流氓模样:“我咬都咬了你要怎么样?咬回来吗?来来来。”   似乎是觉得光是说没什么信服力,他边说还边把自己肩膀上的衣服往下面拉,露出自己没有任何防备的脖颈,混着房间内的烛光看上去,像是一场带着目的的勾引。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言翊冷着脸,看表情确实是在竭力忍耐,“耍无赖是吧?”   谢明把自己的衣服拉回来:“让你咬回来你又不咬,那就别嘶——!”   片刻后,两人各自没有表情下楼,准备寻个桌子吃完饭。   脖子痛的一点都不隐隐,脖子痛的很光明正大。   谢明确实没想到言翊真的会咬回来,更没想到言翊牙口这么好,更更更没想到,这臭小子竟然咬得这么重!   他但凡稍微再用力一点点,自己便要落得个少块肉的悲惨下场了。   “两荤一素。”谢明摇着蒲扇坐下,听语气还有点虚弱,“不用上酒,茶就行了。”   “诶好嘞。”店小二兴冲冲朝着后厨走。   “你说我要不要给你点个骨头磨磨牙?”谢明忽然指着自己牙印明显的脖子,又笑道,“牙齿这么尖,平日里说话会不会咬到自己?”   言翊却丝毫不为所动:“你阴阳怪气什么?你以为自己咬的就很轻了?”   谢明笑一声。   真是个不肯吃一点亏的性子。   先前谢明醒的时候便已经是午时,后来看了一场回忆又睡了场不怎么安稳的觉,这会二人下楼吃饭,已经是晚上了。   “诶 ,听闻长虹院的长老之一齐世民修炼至走火入魔了,这两天成天疯疯癫癫的,见人就叫娘。”   “看到男的也叫娘吗?”   “是啊,你说这邪门不邪门?”   “真是见鬼了。”   隔壁桌的客人讨论得很是激烈。   听得谢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言翊看着他,“你想当娘了?”   “……”谢明假装没听出来言翊的阴阳怪气,只是惬意地摇着扇子,“我是觉得,这个齐世民借你我二人之手除掉了这个云梦城让人人心惶惶的妖怪,实在是有些便宜他了。”   他对自己就是让齐世民“走火入魔”的幕后之人只字不提:“这次他所谓的走火入魔,也算是他给自己带来了点小小的报应。”   言翊很会抓关键词:“什么叫所谓的?”   谢明摇着扇子,朝着言翊靠过去,像是讲什么秘密:“你看啊,若是他真的走火入魔了,这会人定然是不会还在长虹院的。且什么走火入魔会见人就喊娘啊,约莫是心智受了什么东西影响,过上个几天便没什么事了。”   言翊觉得不对劲,但是具体不对劲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恰好这个时候饭菜都上来了。   二人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这会都已经饿了,菜一上来,便都各自斯文地拿起筷子开始吃。   倒是谢明先停下了筷子,喝了杯茶,又开始扇扇子。   把言翊额前的头发扇得一起一落。   他这徒弟确实很能吃,且不挑食。   星云宗那么难吃的饭菜他都能吃几大碗,当真是能人一个。   不过也好,不浪费粮食,好养活得很。   “你看完林晚眠的回忆,可有什么思绪?”言翊又往嘴里塞了块肉,“你觉得那黑衣人会是什么人。”   问得谢明扇扇子的手一顿:“你倒是反问起我来了?”   言翊原本埋在饭碗里的脸抬起来:“有什么问题?”   谢明:“……”   好徒弟。   “没问题。”谢明皮笑肉不笑,“我倒是没有什么很多的想法,我这记忆全失,对那黑衣人有可能是谁的结论简直是一头雾水。”   他摇扇子的频率渐渐慢下来:“我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偏偏是林晚眠?”   这云梦城这么大,能者不计其数,若要说要挑选什么,最应该被看中的目标不应该是术风么?   为什么到最后兜兜转转,牵连到了林晚眠身上。   言翊停下筷子:“和我想的一样。”   谢明一听,呦了一声:“你这么聪明呢?”   言翊桌子下的脚踹了谢明一脚。   谢明老实了。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之前见到的那些男子都喜欢逗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自己不也这样吗?   挨踹也觉得挺开心。   “那黑衣人无论是身形还是声音都分辨不出男女,且他杀人是一剑毙命,我看不出他用的是什么功法。”言翊给自己倒了杯水,“但牵连到林晚眠身上就很奇怪,按道理,要炼制妖人的话,明显是术风要更为合适一些。”   而眼见着自己这徒弟认真起来,谢明倒也不逗他了,他开始慢慢引着言翊的思路走:“你可还记得我们在李家的那个妖怪?”   言翊一愣。   倒是联系起来了。   身上明明有着人气但却不是人的……怪物,他们之前在李家的时候也遇到过。只是在李家遇到的那个似乎还会自己思考,和林晚眠这般的不会说话没有独立意识的不同。   “我觉得林晚眠和那个不一样,林晚眠没有自己的意识。”谢明道,“我们在林晚眠记忆里看到的林晚眠的施法方式和之前在乱坟岗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不管是施法还是打斗动作,都和以前的林晚眠完全不一样。   言翊跟上了谢明的节奏:“你是怀疑她们二人之间有一个是失败品?”   已知林晚眠是被杀,那她定然不会在死后还有力气将自己变成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定然是有人在背后使了什么手段。而照那记忆来看,很有可能幕后之人就是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   遇到一个不人不妖的东西可能是巧合,但一个又一个,那便定然是预谋。   “我更倾向于那个李家的妖怪是失败品。”谢明朝着窗外的月亮看了一眼,“若炼制妖人的人是我,我定然更想练一个没有自己的意识、任何事情都听我指挥的傀儡。”   确实。   但若是按照谢明的思路去走,林晚眠竟然没有任何自己的意识,那这云梦城里发生在种种,又是谁在背后操纵?   偏偏等他们到了云梦城才开始出事……   “林晚眠……”言翊眼眸骤然沉下来,“谢明,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寸步不离我身边,要是那幕后之人想要你的命,我——”   “怕什么?”谢明漫不经心,“你现在要怕的,应该是那幕后之人不出现才是。”   有人在下棋,还是下一盘大棋。   那现在就将这棋破坏有什么意思?   要破坏,就应该在那棋快要赢的时候再破坏才是。   “但我还是好奇,为什么偏偏就是林晚眠呢?”谢明喃喃自语。   “要说长虹院,还是可惜术风,他若是没死,想必现在也是个大人物。”   “是啊,死得莫名其妙还了无音讯,听说是被谢明杀的是不是?”   “他这一死,不仅林晚眠守寡,长虹院也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听说那林晚眠也是个修行天才?”   “嗐,不就是能和草木通通灵,能是什么修行天才?”   谢明和言翊同时朝着隔壁桌看过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隔壁,隔了大半个客栈,只是他们耳力都不错,听的一清二楚。   刹那间,他们脑子里都浮现出一个想法。   之前在李家那个妖怪,似乎也有着点石成金的能力。   二人对视一眼。   “专门找一些有着特殊能力的人炼制。”谢明笑一声,“是想把这世道颠了吗?”   “我觉得有人在背后下一盘很大的棋。”言翊皱眉,“总感觉这次起师会不是那么简单。”   谢明笑着看他:“害怕了?”   言翊摇头:“我如今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会的毛头小子了,我打不过的人,应该并不多。”   谢明笑一声。   这话听着很是自傲,但确实是事实。   他谢明带出来的徒弟能是什么废物么?   “再说,打不过的话不是还有你吗?”言翊也笑,“我猜你复生的消息早已经传遍大江南北,约莫所有人都在怀疑你失去修为的事是不是事实。”   他微微抬头,眼里透着一抹狡黠:“只要你装出一副你修为仍旧还在的模样,想必那些人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就像在棋仙宗那样。”   谢明笑着骂了一句臭小子。   不过也是。   谢明笑着,垂眸掩去眼里的一丝杀意。   若是真的有人在拿他下棋,那他倒是真的有些期待,那些人看着自己修为未失后会是个什么精彩的表情了。   这世界上没人能随随便便利用他谢明。   齐世民的下场只是失去几天智力见人就喊娘,若是被他知道是谁在利用他下棋,那他便要提着剑去好好“慰问”一下这人了。   “好办法。”谢明笑道,“我还……真是期待呢。” 第38章 伤口   月由初上枝头到夜空高挂。   谢明没数这是他在云梦城看到的第几个月亮, 他靠着窗,忽然觉得他在这里看到的没每一个月亮都不太一样。   他说不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恍然间回想起来, 他似乎没有在这个地方看到过一次圆月。   “你这么喜欢看月亮?”言翊沐浴完, 身上的衣服穿得一丝不苟,“明天便要启程离开这里了, 你还不休息么?”   谢明靠在窗边,没个正形。   他不像言翊总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这个时候他沐完浴, 身上的衣服便像个袋子一样就这么吊在他身上,松松垮垮,若是稍微言行不当,很容易被人误会是事后放松。   他总给人一种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他也还有心思吃上两口饭的松弛感。   “自古月亮多情愁。”谢明将言翊自上而下打量两眼, “我爱装忧郁,忧郁使人变成美男子。”   他转过身,眼底调笑明显:“我说你这么晚了,且都已经沐完浴了,为何还穿得这么体面?”   言翊忽略他后半句话,自顾自擦着头发:“这么晚了,你装忧郁给谁看?”   谢明啧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自从上次咬了一口言翊后,言翊颇有些拿他当贼在防。   也不知道在防什么。   且言翊学习能力实在是很强, 至少到现在, 他们各自忽略对方后面半句话的水平当真是……不分秋色。   各自回答自己想回答的,忽略自己不想听到的。   能人两个。   于是谢明率先妥协。   他没必要跟自己徒弟过不去。   “你倒听风就是雨。”谢明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 他于言翊身旁坐下,极为自然地撩起了自己的上衣, “我在等你帮我看看伤口恢复得如何。”   他这样的动作,但凡是落在个姑娘家眼底,那这“耍流氓”的帽子怕是要在他头上扣一辈子。且他受伤的位置很巧,在小腹处,紧实的腹肌连着被裤子遮住小半的人鱼线,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谢明虽然长着一张好看的脸,但若谁要是看了他宽松衣物底下的身体,约莫都会不由自主地会觉得他天生便是一个驯人的人。   没人敢打谢明的主意。   把言翊也看得愣了愣。   他擦头发的手停了一瞬,视线仍旧停留在谢明的伤口上,他几乎是强忍着没继续往下看,声音状若平静:“你自己没长眼睛吗?伤口还要我来看?”   他一慌,便有些口不择言。   就算是和谢明没有按照师徒的方式相处,但好歹还有个名义挂着,自己没长眼睛这种话,确实是不能说的。   但谢明最擅长忽略自己不想听的,便也完全没当回事:“那剑不是把我给捅了个对穿?”   他说得跟玩儿似的:“后面的伤如何,我看不见啊。”   当真是他耍流氓的完美借口。   是的。   耍流氓。   衣裳故意拉高,裤子故意拉低。   看似好像什么都没露,但约莫已经在言翊脑子里裸奔了。   很奇怪,他竟然没什么羞耻感。   以往有人说自己是无赖流氓,当时他还不信,觉得自己在女子面前守本分守男德得很,说他无赖流氓根本就和造谣没有任何区别。   如今看来才知道,原来是当时还没找着喜欢的人。   若是有了喜欢的人,耍些小心机简直比吃饭还简单。   无师自通。   “……”言翊将手里的细葛布放下,“那你转过去。”   听声音不是很平静——   因为他有一种谢明像是在勾引自己的错觉。   为何说是错觉,约莫是谢明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一个清心寡欲甚至无甚情爱的人。在别人面前露腰露腹,他想都没曾想过。   这就让言翊很是纠结,甚至觉得自己的底线受到了挑战。   他本就喜欢着谢明,只是觉得他和谢明中间隔着一层师徒身份和暂未确定的仇敌关系,所以这份喜欢总是被他埋得很深。   日常和谢明的相处里,只要谢明不会说些看似正常但实际很撩的话,他也算是可以应对下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谢明竟然直接撩起了衣服。   他好歹二十有八,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和尚。   别扭得很。   谢明把身子转了过去。   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有没有勾引到言翊他不知道,反正先勾了再说。   这次不行那便下次,下次不行那便再多来几次。   只要言翊没有表现出什么很抗拒的情绪或者话语,他就能一直勾下去。   被人骂不要脸也无所谓。   他已经被骂了一辈子不要脸了,不差这几句。   结痂的伤口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些可怖,言翊将谢明的头发拨到一边,弯下腰去仔细查看。   不得不说林晚眠的这一剑真的挺狠,幸而这剑伤只是在小腹,若是在别的地方,指不定要修养很长一段时间。   他看得专注,脸和谢明的伤口离得又近,丝毫没发现谢明逐渐急促的呼吸。   “你是不是在亲我?”   谢明没忍住,忽然“正儿八经”问了一句。   言翊一愣,猛地抬头:“什么?”   “……”谢明摇头,“没什么,感觉错了。”   那呼吸就这么洒在他后腰处,温热绵长,和亲也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大碍了。”言翊起身,背过谢明继续拿细葛布擦头发,“你人壮如牛,恢复得挺不错。”   “……”谢明把衣服放下来,“这么会形容?”   言翊道:“回去睡觉吧,明日辰时我去叫你。”   没错,这里是言翊的房间。   难得有谢明往言翊房间跑的时候。   自古月亮多情愁,他这月亮看着看着便……便情绪翻涌,随便找了个借口,边往言翊房间里跑了。   “你这穿这么多,是因为知道我来你房间了?”谢明把言翊的话当空气,“我长得这么不像好人?”   “我夜夜都这么穿。”言翊如今撒谎也可以做到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一个男人,我有什么好防你的。”   这话是假的。   真话应该是——   你本身性子不羁,若是说到兴头上忽然开始动手动脚,我怕我会忍不住。   当然,真话不能说。   谢明笑了一声。   他起身,朝着言翊走了两步,将两人距离缩小到几乎为零。   “你最好是……夜夜都这么穿。”谢明笑着,每个字说的又低又缓,不像是说话,都是像在下蛊。   他道:“我再教你一句话,叫‘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可千万要记好了。”   言翊:“……”   烛光闪烁。   第二日谢明准时被言翊叫醒。   他睡得其实不是很实,约莫是怕又做什么梦,闭上眼睛倒成了某种负担。   “简前辈给我们的盘缠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这次出发怕是只能用走的。”言翊眯着眼睛瞧了瞧天上毒辣的太阳,“若实在不行,只能用飞的,就是太招摇了。”   谢明斯条慢理地吃着早饭,闻言也不知道从哪忽然掏出来一袋子盘缠。   咣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又重又响。   “……”言翊将那袋子拆开,惊讶了一瞬,“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满满一大袋子,还是金子。   谢明又咬了口馒头,一本正经:“那个齐什么的,他那日想吃霸王餐住霸王店,我从他身上摸下来的。”   当然是假的。   那姓齐虽然看起来有长虹院的人的撑腰,但确确实实是真的穷光蛋。   这满满一大袋子金子,是他之前去长虹院找齐世民要记忆的时候从他房间里顺的。   要个记忆拿个钱,也算是帮这齐世民解决云梦城妖怪的报酬了。   言翊:“……”   真是个贼人。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   沿途风景秀丽,自然是得好好欣赏欣赏。   言翊驾着马车缓缓驶向山间,留下三道辙痕。   谢明躺在马车里,很是悠哉地读着话本。   他这人最怕无聊,此去奉天还需要一段时间,他若是不给自己找点乐子,怕是要在这马车里驾鹤西去——   活生生被无聊死。   这话本是他在街上随便买的,听闻是某个先生写的一些乡间奇事,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想象出来的。   刚一翻开,熟悉的名字便闯入了谢明的眼睛——   这书的第一卷 ,竟恰恰说的是谢明的二三风流事。   谢明:“……”   假的,这书里的内容,绝对是假的。   他哪来的什么风流事?   一边想着,他一边继续往下看。一边看,一边不自觉皱眉头。   凭心而论,这书的作者绝对是个读过书且见识很广的人。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故事编撰,都透着“这作者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人”的味道。   毕竟,这世道上但凡和和他打过交道的人便一定能知道,“谢明夺人之妻”这种事情,是万般不可能存在的。   得是在常年流连于市井之中,身上有烟火气的人,才能写出来。   谢明蓦地笑了一声:“夺人妻?好新鲜的成语。”   外面驾车的言翊不明所以:“什么夺人妻?”   谢明:“话本子上写我混账至极,专夺人妻。”   他越说越觉得好笑,又问:“真的假的?”   “你怎么知道这话本子上写的是你?”言翊道,“叫谢明的人约莫一抓一大把吧?”   “嗯……”谢明点头,照着那话本子上写的东西念:“‘谢明,字书语,当今天下剑修排名第一,貌若潘安,深受人妇喜爱’,排除掉最后一句话,应该说的是我吧?”   “……”言翊沉默一瞬,“什么话本子,怎么什么都编?”   言外之意,便是这都是假的了。   谢明没忍住,靠着软垫笑出声。   这话本子作者也不知道跟他什么仇什么怨,几乎是想把他往天下第一恶人的方向写。夺人妻也就罢了,还杀其夫食其子,就差把变态二字直接摁他头上。   看看书尾,作者笔名曰刊鸽痞。   谢明:“……”   好有病的名字。 第39章 竹林   马车稳稳前进。   这周遭都是竹林, 这会风一吹,便有许多竹叶荡在风里。   谢明捧着那话本子看的津津有味。   他这人最是分得清,书中之事和他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的道理他心里门清得很。所以这会也就把那故事当个消遣, 一字一句, 深怕自己看漏了个什么。   别的不说,这书里的男女主角拉拉扯扯实在是有趣得很, 只是总是在浓情蜜意之时被他这个大变态横插一脚。别说是别人,就连他自己看了, 都觉得这个谢明实在是可恶得很。   他一边摇头一边往下看——   ‘作者临时有事写不完了, 剩下的你们自己脑补吧,还有就是本书故事全都是事实改编,本作者灵感来源于生活。’   谢明:“……”   什么玩意儿。   先不说这里面有关于他的事情十件就有十件是瞎编的,只是他是看这话本子很多人买才跟着一起买, 怎么还看到一半连个结局都看不到?   他忽然就有些感慨,感慨这世道对文人骚客还是太宽容了。纵使是一本没有结局的书,都能卖到看上去供不应求的地步,谢明当真是……边气边笑边摇头。   “你笑什么?”言翊在外面问,“这话本子都把你写成这样了你还笑?”   谢明把那本子放到一边:“看到最后发现没有结局,气笑的。”   言翊忽地嗤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谢明问。   言翊挥着马鞭:“笑你啊。”   谢明笑不出来了,他叹口气,一边觉得自己可怜一边伸手拿旁边的水壶。   “……”谢明眨眨眼睛,“人在倒霉的时候, 连想喝个水都只能拿个空水壶。”   马车停下来的声音在空荡的竹林里异常明显。   “附近应该有水源, 我去找点水,”言翊半个身子探进马车, 因为要拿谢明身侧的水壶而虚趴在他身上,“你就到马车里等我, 哪里也别去。”   谢明:“……”   要如何说呢?   他这徒弟,当真是单纯得很。   明明昨天已经和言翊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今日便如此大胆地虚趴在他身上了,这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恍然间谢明忽然有种感觉——   言翊似乎是在防着他,但因为没那么聪明,防得不是很到位。   他没忍住笑一声,然后,蓦地将腿曲了起来。   这便导致他的大腿和言翊的腹部完完全全贴合在一起。   虽隔着衣物,但独属于对方的体温却异常明显。   “这马车这么大空间你不用,你非得趴我腿上。”谢明恶人先告状,“怎么,我身上是香一些?”   言翊:“……”   他刚想说出口的质问忽然卡在喉咙里,他拿起那水壶,起身后就这么盯着谢明。但就算是把谢明脸盯穿,也没在他脸上看出哪怕那么一丝心虚和不自在出来。   “不要脸。”言翊骂了一句,转身只留给谢明一个微微泛红的耳垂,“我很快就回来。”   谢明当然要等他那宝贝徒弟回来,但在此之前,得先解决马车车顶上不讲礼貌的人再说。   右手边的靠垫有点湿,似乎是有人往里面倒了水。谢明撑着垫子,半曲着腿伸了个懒腰,随后,慢慢悠悠下了马车,似乎是在呼吸新鲜空气。   “你这跟了大半路,也不说话,是想干什么?”谢明也不回头,随手折了根细竹在手上,很是悠闲地摘着上面的叶子。   那车顶上的人倒是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发现我——”   他忽然反应过来:“你并未失去修为?!”   谢明回过身,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我只是变弱了,又不是变得比你们弱了。”   他嗤笑:“一个一个的,对自己的实力怎么一点认知都没有。”   那车顶上的人一哽。   平等交流往往只存在于各自的杀招范围里,若要和谢明讲道理,还是得看他愿不愿意听才是。   方才将言翊支走其实是故意,他觉得自己憋得有些久了,这个时候在这荒无人烟的竹林,便想随便发泄一下。   而按照一路走来的经验,想必这车顶守了这么长时间的贼,也应该是冲着他来的才是。   落雪虽不在他手上,但折竹作剑,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朝着那车顶上的人看过去。   方脸小眼,还有点龅牙,如此奇特的长相,他若是见过,应该不会忘记。   谢明甩了甩手上的竹枝,语气散漫:“最后问你一遍,这一路跟着我们是想做什么?”   那方脸咬牙,指尖阵法雏形初现,朝着谢明冲了过去。   河边。   这里确有一条水路,虽然只是一条短小溪流,但水质清澈,装在水壶里完全没有问题。   咕噜——   咕噜——   溪水往水壶里灌的声音混杂在风里。   似乎又有什么东西藏在风里。   咻——   细小的银针在竹叶的掩盖下飞速射向溪边的人,仅仅毫厘之差,便可以悄无声息插入那人的天灵盖里,然后一击毙命。   却被那人一掌拍起的水滴截胡了个彻底。   料峭剑光被溪水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线,言翊沉着眼转身,毫不犹疑朝着那细针飞来的方向甩出去一大道剑气。   刹那间半空中的竹叶都被劈了个对半,毫无生气地飘落在泥地里。   却没见到击中什么人。   若非他刚刚截落的银针就在他脚边,指不定他会觉得方才感受到的杀气只是自己的幻觉。   言翊连一句是谁都懒得问。   他双目微闭,周围的空气缓缓凝结。   分明是酷暑时分,他周身的空气里却凝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冰晶。   ——这招是跟着谢明学的,专门对付那些喜欢玩捉迷藏的弱智。   眨眼间那些冰晶朝着四周飞散而去,虽然没什么目标,但同样也没什么死角。   脆弱的竹顶被这寒气吹得朝着反方向弯曲,从上方看过去,是以言翊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竹坑。   竟是以一人之势,掀动百亩竹林。   “不愧是谢明的徒弟,动起手来,气势竟这般让人无法忽视。”   慵懒的女声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但可惜,这个程度,还是没办法吓到姐姐。”   言翊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凌厉。   他根本不欲在这里多花上哪怕半刻钟的时间,他有些担心谢明。   “你是来和我闲聊的?”言翊将落雪握得紧了些,“还不出手,是想和我耗死在这里么?”   那女声忽地笑了一下:“弟弟别急啊,姐姐是收了帖子来取你性命,这个时候正悄悄打量你呢,姐姐都不急,你急什么?”   言翊也笑了一下。   和谢明很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打架的时候不像谢明会有那么多废话。   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有目的的说话。   脚下竹叶微动,言翊猛地侧过脸,提剑朝着侧后方猛地冲了过去。剑气凝冰间,从那竹林里逼出了一个身着鹅黄衣裳的女子。   她看着打扮得很是招摇,浓妆艳抹身形窈窕,只是那笑着的眼里并未透出一丝笑意,倒是杀意十足。   言翊被那女子射出的细针逼得后退两步。   “你是四幽?”言翊止步,“八幽堂的人?”   八幽堂,有名的杀手组织,共八位成员,各个都是不俗的高手。   四幽捂唇一笑,状若羞涩:“弟弟见识很广嘛,八幽堂也知道。”   言翊:“……”   那便有点麻烦。   八幽堂的人从不独行,若是拿贴杀人,次次出动都必然是一人以上。   他不是担心自己。   他是担心谢明。   而四幽话音刚落,另外三个不同方位里,缓缓走出三个带着笑的人。   其中一个拿着大刀的男子有些不耐烦:“别和他废话了,早点拿到他的性命,早点拿到尾金。”   四人朝着言翊冲了过去。   砰的一声。   尸体砸在地上的重量掀起不少尘土,谢明将手中的竹枝插在腰间,一脸平静地拍了拍手。   也不知道外面的人到底把他传成什么样了,这会有人来暗杀竟然只派了一个人看着他。   可能是以前被捧在神坛太久了,谢明这会有点被侮辱的感觉。   他缓缓往方才闹出动静的方向走。   还未走到地方,倒是先感受到了一股寒气。   谢明足尖轻点,踏着竹叶飞于竹尖之上,也没露出任何气息,就这么看着言翊和那他从未见过的人缠斗在一起。   他死去的时间有点长,在这期间,多了很多他不认识的高手。   一共四个,和先前自己解决掉的那个,约莫是一伙的。   因为出招方式都差不多。   如若没有猜错,这几人的绝对杀招应该是组合技。而以这几人的实力来判断,言翊要破了他们的组合技,可能需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   至少,得伤个大腿胳膊什么的。   于是谢明想帮忙的想法彻底被他掐灭在脑子里。   利用这几人去锻炼一下言翊也不错,有他在,言翊定然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至于这几人的性命……   留下一人便足以。   让那个幸运儿去传传话。   谢明究竟如何了,越多人说,信的人也就也多。   谢明忽然笑了一声。   他忽然想到了十三年前某次锻炼言翊的时候,苍云和落雪作对手,三两下便将言翊揍得哇哇大哭。   那个时候他找不到合适的对手才出此下策,想不到十三年后,倒是有人送了几个现成的倒霉蛋上来。   他偏头,躲过无眼的冰晶。   这四打一仍旧不能压言翊一头,谢明觉得有些骄傲。   “弟弟,我们只是拿钱办事,你怎么不讲道理?”四幽叹了口气,约莫是打累了,“再负隅顽抗,我们可真的不客气了哦。”   言翊不解:“你都没有实力,你拿什么和我讲道理?”   那语气,和谢明一模一样。   “果然是谢明的徒弟,当真是讨人厌得很。”   谢明摇头。   他只觉得,他那徒弟,简直是让人喜欢到无以言表了。 第40章 正经   偏心是个什么滋味, 谢明倒也算是体会到了。   他如今竟然小气到连别人说自己徒弟一句坏话都不行。   竹林内风声汹涌,像是混着谁凄惨的哭声。   数不清的气旋和冰刃交织在一起,冰凝风, 风撼冰。   从表面上来看似乎是分不清这五人里到底谁的实力更强一些, 但若把实现放在那持剑的青年……不,应该说在视线不自觉被那从持剑的青年吸引过去之后, 便可以很直接地观察出来——   其余四人不太行。   谢明悟境似乎有一种“捷径”,他从不喜欢走弯道。   无论是心境上还是出招上, 他习惯性直取要害, 从不喜欢拐弯抹角。   所以在别人的嘴里,谢明的形容词里,“果断”二字,排在极为前面。   除了喜欢说废话, 谢明与人对招从不出多余的剑,把人一剑掀飞是留手。若是想杀人,约莫连别人眨眼睛的时间都不会给人留一留。   他的剑招总是和他那张嘴格格不入。   “啧。”谢明有些难受。   倒不是别的,只是这么好一出戏,手里没点东西磕一磕,他便觉得有些委屈自己。   但同时也很庆幸,若无这般实力,想这么光明正大坐竹海上看戏,那还真是一出难事。   五人似乎都没什么耐心了。   相较于以前一打架就直接暴露自己底牌的习惯, 如今的言翊, 倒是成熟稳重许多。   在知道这几人必定有组合杀招的情况下选择和他们周旋,而不是直接过早地暴露自己,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说,其实都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这话谢明其实和言翊说了很多次, 但次次都被言翊以“怕什么,我背后不是有你吗?”给抛了回去。   谢明那个时候心软,竟是骂都没舍得骂上一句。   他那徒弟自己学会了成长。   ……在他不在的这段漫长岁月里。   恍然间谢明又觉得有些呼吸不畅,抬目远眺之间,眼眸里似乎又盛满了十三年前清净山上的风雪。   爱是常觉亏欠。   他欠言翊的,根本不知道拿什么去还。   “弟弟,你再这样,姐姐我可就不给你这张白嫩的小脸面子了。”四幽现在渐渐有些笑不出来,“我只是想拿你的命换点钱,我可是到现在都没对你这张脸出过手呢。”   八幽堂的名声在这世道不小。   里面每一幽的实力都不俗是一回事,但更加出名的,其实是他们神秘但杀伤力很大的组合技以及……每一幽让人觉得心生胆寒的爱好。   眼前的四幽,最爱美男子的脸皮。除非任务里有美男子,否则她绝不参与。   而她喜欢的脸皮……外界传言,她的寝居里,有着满满一面墙的收藏品。   言翊倒是没有什么被夸的喜悦感。   他举起手里的落雪,语气平静:”认得我手上这把剑吗?“他道:”这剑十三年未曾见过人命,今日我便拿你们四人给这剑开开荤。“   和谢明待久了,他如今嘴上功夫也不输别人。   “这小子难缠,和以前遇到的不是一个等次。”旁边手握玉笛的细长男子沉沉发声,“动手吧,别再和他耗下去了。”   看样子,终于是打算动真格的。   四幽不甘心地哼了一声,下一瞬她忽地腾空而起,借着穿插在竹木之间的细风,竟就这么消失在了风里。   其余三人指尖光芒涌现,随着一阵奇异的音律响起,百亩竹林好似凭空长了脚,就这么以言翊为中心,飞速旋转起来。   “啊……将奇门遁甲之术和幻境结合,倒是个好创意。”谢明缓缓道。   不似阵中之人被那转动的竹林晃得有些头晕眼花,谢明站在高处,这会发生了什么便看得清清楚楚。   他如今也算是知道为何别人都说不是阵修就别走阵修的活了,现在他就站在这里,看着那四个人在言翊周围鬼鬼祟祟地动来动去,只觉得和看猴子没什么区别。   阵修可以阵隐人。   如今他们四人所使,便只是擦了擦结阵的边。既无阵眼也无阵心,有的只是结阵了的假象。   若是被被困住的发现这不是个阵,那便好破开的很,只需闭眼听声辩位即可。   偏生这四人里面有个捣乱的音修,笛音一起,再配合这风声的传阅,即使是闭上眼睛,也仍旧无济于事。   确实有些麻烦。   谢明已经迫不及待看言翊的表现了。   竹圈中心的言翊跟着谢明那么久,确实一眼便发觉这并不是什么阵法,本想闭眼破境,却又在闭眼的瞬间,听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笛声。   倒是很默契的配合。   但言翊还是闭上了眼睛——   他发觉了,这竹林虽然看着只是围着自己飞速旋转、好似下一瞬就会有人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杀出来一样,但这恰恰就是吸引人去看这竹林的手段。   若是盯着这竹林盯久了,那便会陷入幻觉,而一旦陷入幻觉,就算是顶尖高手,在几个迫不及待想取自己性命的人面前,怕是也无法全身而退。   幻境和梦魇不一样。   心若静,幻自破。   但总有人不想让他静。   幻境外的几人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我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聪明。”   “谢明的徒弟你也敢小瞧,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谢明的徒弟又如何,他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里言翊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言翊天分若是不高,谢明——”   “闭嘴!”四幽被那三人吵得有点头疼。   她确实没想到言翊竟有这等心境和身手。   当初看到那杀人榜上天价的酬金时她只觉得值钱的只是”谢明的徒弟“这几个字,万万没想到一个离开自己师尊这么久的小屁孩竟有如此天赋和身手。   只一眼便知道即使听见了竹音也该闭眼,那破开这幻境便是迟早的事。   被落雪划伤的滋味可不好受。   皮肤冻疮溃烂,不留疤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咬牙,眉目间忽地多了一抹狠色:“我听闻谢明的复活是因为他花大代价布下了引魂阵,想必谢明对于他来说,定然是不能失去的人。”   “虽然不确定能让他的心境动摇多久,但一刹那估计也够了。”她道,“你们掌握好时机,必须一击毙命。”   女子对于感情最为敏感,同时,也最会利用感情。   她不想人言翊心静,自然要挑他最害怕的东西下手。   “言翊,你在这里与我们周旋得可还开心?”她薄唇轻启,婉转勾人的声音听着像是正吐着蛇信子等待猎物上钩的蛇。   言翊不为所动,甚至又将手里的剑捏得紧了一些。   “但你那马车里的师尊貌似遇到了一点危险呢。”四幽轻笑,透出淡淡嘲讽,“不如你再继续和我们耗一会?然后再去给你那师尊收尸?”   这话一出,有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寒冬。   给谢明收尸这种话。   不仅言翊听不得,落雪也听不得。   一人一剑同时发怒,神来也难挡。   但也是他心境动摇时。   原本高速旋转的竹林忽地停了一瞬,顷刻间,三人从不同方位飞出,手中武器直取言翊周身命门。   他们已经很快了。   快到甚至连身法都看不清。   但仍旧未能伤及言翊分毫。   淡蓝屏障仿若流光星辰,配着落雪散出来的寒气,像是盛雪时节沉于山间的冰晶,将言翊包围得严严实实,虽好看,但不可触及。   “你们欠不该万不该……拿谢明激我。”言翊垂着头,看不请表情。   “谢明之前说过,只有实力很差劲的人才会在杀人的时候说很多废话。”他抬头,眼底毫无情绪,“我原本不信,但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听得谢明砸了咂嘴。   他确实有和言翊说过这话,但……也只是装老成的时候随口一说。毕竟他自己都是个碎嘴子,说别人,还真没什么资格。   但反过来一想,他这徒弟之前一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模样,他还以为只是少年叛逆,如今看来,倒只是他单纯的不想听。   啧。   放肆得很。   心中话音刚落,自竹林中心传来的寒意竟将他硬生生逼得后退两步,脚下没站稳的瞬间,他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了身子。   身体时热时寒,冷热交替,纵使是谢明,也是堪堪用了六成力才抵住了那致命的心悸感。   言翊竟强大至此。   他才只恢复了约莫八成……   原本翠绿的竹林被这滚烫中又带着冰寒之气的剑气袭过,因为难以抵抗,刹那间呈现了颓败之势,枯灰交杂,毫无生气。   那四人更惨,除了四幽离得稍远且有那音修挡在她身前保住了一条命外,其余三人,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言翊提着剑,剑神光亮如镜,未曾见到丝毫血迹。   “我说了,要拿你给落雪开开荤。”他话音平静,好似给人下死亡预告只是在和别人聊家常,“你知道哪里下手会流更多的血吗?”   他一寸一寸朝着四幽身体比划过去:“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打算都试试。”   像个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恶鬼。   看得谢明暗自心惊。   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言翊。   阴暗,让人心生胆寒。   他从未教过言翊如何残杀一个人,他说的最多的,便是一剑封喉。   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眼见着那剑离四幽的脖子越来越近,谢明沉了沉眼,抬脚冲了出去。   “哎呦——”他刹一下摔在言翊旁边,面色痛苦,“你干什么动这么大怒气,一道剑气下去我差点小命不保。”   他神色慌张,演技拙劣:“你干嘛?还不快快扶起我?”   必须得留下一个人。   这是谢明的想法。   要让一人看到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事实”,那他的目的才算完成。   要让这个世道对于他的实力全无将信将疑,同时,信取大半。   他虽实力不俗,但无论无何,还是得为日后的腥风血雨留下一手底牌。   言翊愣了愣。   方才还满是杀意的眼眸刹时间恢复了清明,他有些慌张,下意识地便松了手。   哐当一声,落雪掉在地上的声音清脆。   而谢明深知自己演技拙劣,装装矫揉造作的模样也就罢了,被剑气击中这事确实不好装出来。   所以他刚刚给了自己一掌,将身体里残余的一丝剑气放大了数倍,只求他不会一出场就会被发现是在演戏。   所以这会五脏六腑是真的在疼。   “让你打个水,你还在这练起剑来了。”谢明双目微阖,额头上冒出点冷汗,“能考虑一下我这个没什么修为的人的感受吗?”   他这话带着一股怨气,脸色苍白和冷汗交织的模样确实不像有假。   将四幽骗过去八分。   她觉得谢明实在是好看过头的间隙还觉得有些好笑,曾经的天下第一如今被自己徒弟的剑气折磨成这般模样,若是让天下人看到了,还不知要被笑成什么样子。   谢明看着四幽的表情,心里有了底。   趁着言翊弯腰扶他的间隙,他一把将人死死抱住。   言翊:“!”   这是做什么?   ”……我好疼。”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谢明如是说道,“你为何一剑杀伤力如此之大?”   “……”言翊顾不上其他,“你先起来,我给你探探经脉。”   谢明像是耳朵报废,把人抱得更紧了一点,简直是在哭嚎:“我好疼我好疼。”   一个没装过所以不会装,一个没曾想过对方会装所以没觉得对方在装。   完美的死局。   即使是离谱,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有病……   四幽心想。   这谢明当真是有病。   他那徒弟也没好哪去,这样的师尊还当宝贝布下引魂阵,当真是脑子不好。   溜了。   人走的声音其实很大,按道理来说,言翊不可能发觉不了。但他现在正被谢明抱得死死的,且谢明还在他耳边嚎,这会他担忧心切,除了谢明的声音以外,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只是有些无措地搂着谢明,不知道该干嘛。   大意了,刚刚那一剑不该这么用力的。   谢明二字乱了他的心境,他看似平稳的一剑实际慌得不行。   八幽堂一众人从不独行,他确实是慌张谢明的安全。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余光看见人已经走了,谢明舒了一口气,把头靠在言翊肩膀上。   这臭小子,肩膀宽的已经可以给自己稳稳靠着了。   他找话题:“你为什么忽然开始练剑?”   “有人暗杀。”言翊老老实实回答,“你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有。”谢明说,“你不就是吗?”   “……”言翊沉默半晌,“我下次一定注意。”   谢明又开始觉得新鲜。   他这复生这么久,言翊从未像这般对他温柔,往往不是反呛便是直接骂人。这会忽然温柔,谢明还觉得有些不习惯。   ……   才怪。   “这样吧,你伤了我,自然得给我一点赔偿。”谢明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也不为难你,你亲我一口吧。”   听他那语气,像是自己被言翊占了便宜。   事到如今言翊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不解:“你为何受伤了还满嘴没个正经?”   谢明眨眼睛:“我很正经啊。”   言翊抿唇。   世人皆骂谢明,唯独自己最了解他。   只会嘴上说说的混账。   “真的要亲?”言翊看着他,“我若是亲下来你躲过去怎么办?”   “……”谢明笑一声,“我躲什么?有什么好躲的?”   言翊也笑一声:“亲哪?”   谢明道:“都行。”他补充:“当然,亲嘴更好。”   言翊:“……”   他非要和谢明分个胜负出来。   两张脸越挨越近。   谢明如他所说的那般,丝毫没躲。   且要是细看上去,他眼底似乎还有一丝期待。   已经是鼻尖对鼻尖的距离。   但到这个程度,言翊却没再进一步了。   谢明实在是心痒痒。   也没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他伸手按住言翊的脖颈,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狠狠亲了上去。 第41章 欲色   “别的师徒都是这样的。”   谢明如是说道。   别的师徒如何他不知道, 但在他这里,师傅和徒弟就是要亲嘴的。   他才是那个师尊,规矩自然是要他来定。   没错。   他觉得没问题。   也丝毫不顾及言翊惊诧的表情。   许是刚刚亲完, 言翊唇边还有一丝水光, 他惊诧到嘴都忘了擦,就这么微微张着, 用脸问谢明他到底在干什么。   看得谢明还想再亲上去。   唇上独属于言翊的柔软和温度正缓缓消失不见,他抿了抿, 笑道:“怎么了?”   明知故问。   混账至极。   天知道言翊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手没有挥出去, 他喜欢谢明是一回事,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和谢明接了吻又是另外一回事。   而且如今看来,好像他才是被强吻的那个……也不是,好像是他自己主动靠上去的。   于是言翊的心情忽然就有些复杂。   他也没伸手擦, 就这么伸舌头舔了舔,然后抬眼看向谢明。   瞬间沉进谢明那因为他舔唇而又暗下来的眼眸里。   男人最懂男人。   言翊有什么不明白的。   于是他忽然有些暗爽。   “天底下约莫只有你一个人对自己的徒弟这样。”他起身,捏起谢明的手腕,“看来他们喊你混账一点都没错。”   谢明眨了眨眼睛,把那抹欲色隐藏下去。   别人骂他他觉得别人都是傻子,言翊骂他,他觉得是言翊在跟他调情。   他倒是希望言翊多骂他几句。   “你若是不信,你就去问,看别的师徒是不是这样。”谢明放任言翊的一丝灵力在身体里探查, “他们若是说不是, 定然是因为不好意思而不敢跟你说实话。”   听得言翊笑了一声。   别人好不好意思他不知道,但谢明倒是挺好意思的。   什么话都张口就来, 没个正经。   “伤得不重,这几日不要妄动灵力就行。”言翊给谢明理了理领口。   忽地, 他顿了顿。   刚刚心思一直扑在谢明身上,且后来又和谢明接了个吻,倒是把四幽忘得干干净净。这会再回头一看,除了躺在地上的尸体,哪里还有什么人的影子。   这会就算是要追,估计也追不上了。   言翊朝着谢明看了一眼。   “看我做什么?”谢明仍旧笑着,“意犹未尽还想再来?”   “跑了一个。”言翊说。   谢明不解:“什么?”   他那拙劣的演技忽然上了一个层次,这会看上去,倒是正常。   “没什么。”言翊道,“只是跑了一个漏网之鱼,不是什么大事。”   谢明哦了一声。   像是各自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想做第一个捅开的人。   二人驾着马车继续赶路。   此去要经过的地方名为锦官,这会继续北上,便不再像南方那般如此炎热。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水汽,若是不在太阳底下,倒也是凉爽。   “来时路上我听闻锦官城有个很是神奇的巷子,叫落书巷。前去这个巷子参拜的文人若是心诚,便可以得到神仙的保佑,文途一路顺畅。”谢明这会没坐在马车里,而是坐在正驾车的言翊身旁,“这么神奇的巷子,我倒是想去看看。”   言翊笑一声:“这么了,修为不够,准备靠读书来凑?”   谢明昂了一声。   这以修为掌握话语权的世界,能有几个文人,属实是不易。   读书耗费心神,不似修为那般涨得快。且读书是一条很孤独的路,没有什么切磋一说。   文章好与不好,实在是太主观了。   花点钱两,便可以让周围的人把黑的说成白的。   而且还容易受欺凌。   不似武斗那般,谁倒地上谁便是弱者。   不过读书人虽然很少,但读书人会的谋略很多。   很多大宗门都会请上几个先生去给自己宗门的未来出谋划策,以这样的角度来说,读出头的读书人,也备受敬仰。   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人少,但渐渐的,也被保护起来。   人各有志,修炼的人有,而没有修炼天赋的人,便只能走读书这条苦路。   落书巷便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   听闻只要诚心打动神仙,便可肚子里满是墨水,出口成章,诗句不绝。   谢明还没见过神仙呢。   妖怪倒是见过不少。   “我也去拜拜这个神仙,无论成功与否,总归是碰个运气。”他将自己灌了一口的水壶放到言翊嘴边,“看你赶路辛苦,我喂你喝。”   他又加了一句:“我喝过的。”   言翊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没作声,就这么就着谢明的手喝了。   两人的唇印完完全全覆盖在一起。   谢明笑了一声。   看得出来他确实是开心了。   但下一瞬——   “你喝过的又如何,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讲究什么。”他不急不缓道,“以往我在那个偏僻村子里的时候,经常因为帮人们种田和那些农民们同喝一壶水。”   他说着说着又看向谢明,双眸清澈:“这有什么讲究的吗?”   谢明笑不出来了。   什么叫这么大年纪?   他不懂,需要一个读书人来这跟他解释一下。   “我和那些叔叔们能一样?”谢明把壶盖拧上,面上未显不悦,“你跟他们喝一壶水和跟我喝一壶水的意义能是一样吗?”   他想了想,又道:“想必这种田之后肯定会一起在瀑布下冲个澡吧?这么不讲究,你今晚也跟我一起冲个澡这么样?”   言翊手里的马鞭差点没拿稳:“……”   他说不过谢明的。   还是闭嘴吧。   二人到达锦官城的时候刚好是傍晚,夕阳还剩一丝余晖,懒懒散散洒在地面上,倒显得惬意。   他们找了个客栈,将马车安置好,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去客栈里寻点饭吃——   主要是言翊确实是饿了。·   “听闻马上就是落书巷开启的日子,我们这来的倒也是很巧。”谢明顺手给自己倒了茶,视线往周围看了一圈,“倒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了。”   落书巷即将开启,锦官城里的读书人也正是这段时间里最多的时候。   谢明往这群读书人里一坐,便有些……不伦不类。   若是有人想得稍微脏一点,约莫会以为他是哪个读书人带在身边的消遣。   他这张脸本就招人,恰巧不巧今日又穿了粉的。   于是周围的人又开始低着头议论纷纷。   这就不得不说读书人的含量了,这读书人议论人,都是婉转含蓄,听得人想发脾气又没什么证据。   阴阳怪气人的功夫比谢明还更强上一层。   砰——   似乎是有什么重物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下一瞬,桌子碎裂。   剑鞘上散发的寒意让客栈里的人都有些想裹毯子。   谢明微微惊讶地朝着言翊看过去,而后者只是拿着自己的茶灌了一口。   “掌柜的,你们这桌子好像不是很结实。”言翊放下茶杯,眼眸朝着周围冷冷扫过周围一圈,“若是待会拿来的桌子还不结实,那我可要把这剑放在别人的桌子上了。”   客栈瞬间禁声。   没哪个读书人会想不开去惹修行之人,除非身后有什么宗门保着。   “呦,好大的口气,不知道少侠这剑得多结实的桌子才可以放得下啊?”不远处桌子边传来的少女音极为娇俏,听上去约莫刚刚二十出头,“仗着有把破剑就欺负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当真是脸都不要了。”   她起身,微微跋扈:“再这样信不信本姑娘拔了你的牙?!”   才刚刚二十出头年纪的姑娘,最是正义感爆棚的时候。   这是谢明的第一想法。   不过……   他朝着这姑娘看上去。   看着体态和周身的气旋,这姑娘也是个修炼之人,且实力还不低。   算是这个年龄段里的翘楚。   是个很不错的好苗子。   “姑娘莫生气,我这表弟生性脾气暴躁,望姑娘莫要介怀。”谢明起身,笑得很标准、很礼貌:“在下李羽,替我这表弟给大伙赔个不是。”   落仙仙原本插在腰上的手缓缓放下来。   她坐在这里已经好一会了,刚刚也听到了这些读书人对这个男子的讨论,只是这人恰好在自己的侧后方,她方才偷偷摸摸看的时候只看到了半边侧脸。   本以为半张侧脸已经足够惊艳,却没想到这全脸竟然更加让人移不开眼睛了一些。   难怪这些人说话这么……这确实太好看了。   “咳……这出门在外,还是讲礼貌一些为好。”她说着说着脸色又是一遍,啪一掌将身侧的桌子拍得粉碎,“你们这些读书人,读那么多书就是用来背后用这种龌龊的语言讨论别人的吗?!”   她面露愤色:“下次再让本姑娘听到,小心本姑娘拍烂你们的嘴!”   把言翊听得笑了一声——   气笑的。   这人刚刚还在阴阳怪气自己威胁别人,看到谢明的脸后便开始直接明着威胁了。   世道不公。   但气着气着他又开始觉得好笑。   李羽。   李字同音立,不就是个翊字么。   倒像是在隐隐晦晦地讨好他。   他便不计较了。   而言翊的一系列反应也没能逃过谢明的眼睛。   他暗暗在眼睛里藏起了一抹狡黠的笑意。   “我叫落仙仙,是锦官城本地人,看你们二人打扮,约莫是外地来的吧。”她张罗着哭着脸的掌柜又取来了两张新的桌子,很是大方地将谢明他们原本要赔的钱也一并付了。   她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你们也是为落书巷而来的吗?”   也不知道怎么的,三人忽地就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我们从南方来的,此次……乃是到处游玩,看看山看看水。”谢明给落仙仙倒水,“但也听过落书巷的名字,恰好经过此地,便打算前来看看。”   他看着温润儒雅,但实际没几个字是真话。   言翊就在旁边看着他瞎编。   不过落仙仙被他这张脸迷得七荤八素,这个时候很轻易便将他的话信上了八分:“嘻嘻,我们锦官城的落书巷确实非常有名呢,但我虽从这里出生,但因为修行一直在外地。此番回来,我也想看看落书巷到底长什么样。”   她说着说着忽然面露惊色:“我跟你讲,这地方很神奇的。我娘说被落书巷照拂的人读书都很厉害,因为我之前出生恰巧是落书巷开放的时候,所以我这种笨蛋读书也很厉害。”   谢明差点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跟不上落仙仙讲的话。   她这个“笨蛋”读书厉害?   读书厉害也能叫笨蛋吗?   他试着解释:“姑娘难道从来没想过……自己读书厉害其实只是因为自己天赋不错且后天很努力吗?”   落仙仙微微张大嘴巴,犹豫了一会道:“不会吧,我修行很不行来着,我都二十岁了,才只能和天琼山的大弟子打个平手。”   谢明:“……”   言翊:“……”   当真是个奇女子。   天琼山大弟子周禅如今四十有八,曾一人闯过赤狐一族,且还能活着回来。   她如今才二十多一点就能和他打成平手,这还能叫修行很不行?   两人一时无话。   不过听她这语气,倒像是修行和读书两手抓。   当真是个好苗子。   落仙仙咂咂嘴:“你们要知道,谢明可是在十九岁便天下用剑第一了,我这还差得远呢。”   谢明一口水差点呛嗓子里。   言翊把筷子拿在手上:“你和他比什么,他就是一个怪物,若谁都和他比,那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成了废物?”   落仙仙似乎被说动了:“你说的也是……诶不过——”   她神色忽地有些不好:“不过他一个剑修第一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干一些强抢民女杀人放火的坏事儿,这不是缺心眼是什么?”   谢明这口水是彻彻底底呛嗓子里了。   咳嗽的声音听着实在是太可怜,落仙仙还以为他同样看不惯谢明的作风,当即出声安慰:“诶,你别害怕啊,我虽然还未见过那谢明,但也实在是瞧不上他的作风,所以也有自己的手段去报复他。”   谢明强忍着咳嗽,试探性问:“什么办法。”   落仙仙面露骄傲:“其实我是个话本作者,我笔名呢叫刊鸽痞,你们去看看我写的话本就知道啦!”   于是谢明的咳嗽声忽地又大了一些。 第42章 很急   刊鸽痞这个名字, 谢明熟悉得很。   倒不是说这人把自己编造成了个什么混账样子,他主要是在介意自己看的那个话本没有写到结局。   也没说自己的解决如何,也没说男女主的结局如何, 只一笔出去为由坑掉了, 谢明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此时这话本的作者就坐在自己身边,他其实很想问问落仙仙那个故事的结尾到底是为什么, 但碍于自己的身份,还是在斟酌之间保持了沉默。   怪可惜的。   “你也讨厌谢明吗?”丝毫不知道谢明内心想法的落仙仙仍旧眨着她那单纯的大眼睛, “如果你也讨厌谢明的话, 那我们简直可以做生死之交了!”   谢明神色复杂地看了落仙仙一眼,随后他抽了双筷子,听不出什么语气:“你为何这么讨厌谢明?按照你这个年纪,约莫跟他没什么交集吧。”   他看得出来, 眼前这个姑娘是个单纯的人,没什么心眼子,也正处于喜欢伸张正义的年纪。   诗书沉腹,修为傍身,确实有资本在别人面前意气风发。   但若是伸张正义伸张到自己身上的话,那实在是太过扯蛋。   他再大点都能做落仙仙他爹了,他和落仙仙能有什么交集?   “非也,讨厌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和他有交集。”落仙仙盯着掌柜的上上来的菜,有点想流口水, “你知道吗, 我自出师门起,一路看山玩水, 别的不说,只说关于谢明的那些混账事儿都是我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程度。”   她道:“修行之人应当匡扶正义, 而不是仗着自己一身本领去烧杀抢掠,真当各宗门是建着玩儿的吗?”   她语气当真是义愤填膺,听上去好像和谢明隔着什么血海深仇。   谢明“嗯”了一声,往言翊碗里夹了一筷子肉:“我觉得你说得对,谢明确实很混账。”   他本想着反驳一下,但看到身旁的言翊,他便就这么承认了。   桌子上筷子和碗的碰撞声响得很是频繁。   谢明差点觉得自己进了什么饿死鬼的窝。   一个青年一个姑娘,两个人凑不出一副能看得过去的吃相。   他往嘴里夹了筷子辣椒。   ……   不愧是锦官,够辣。   而言翊吃得快,吃饱得也快。旁边的落仙仙和他差不多同时动筷子,但是言翊停了,她仍旧吃得很香。   言翊斯条慢理擦嘴。   他其实也有些暗暗诧异,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如此能吃的女子。   “我觉得我有必要纠正你一些认知。”言翊给自己倒了杯水,“谢明从未烧杀抢掠,也没干过什么抢人妻杀其夫食其子的事儿。”   他缓缓道:“谢明虽然不是很礼貌,但最起码是个君子。”   落仙仙拿筷子的手一顿:“你很喜欢谢明?”   她又看向谢明。   “……”谢明连忙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表弟喜欢谢明啊。”   言翊朝着谢明翻了个白眼,边翻边说:“我很敬仰谢明,你自己也说了,他十九岁便已经是剑修第一。”   “可他仗着自己很强专干坏事!”落仙仙无法理解言翊,“强大的修为若是被用来作恶,那——”   “你见过谢明干坏事吗?”言翊打断她,“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听说,你可自己真实见过?”   “可我这一路走来——”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说的人多了便成了真的,光听有什么用?”   落仙仙完完全全哽住。   “而你,在不分是非黑白的情况下写话本去抹黑造谣谢明,还觉得自己是在伸张正义。”言翊一字一句问她,“你这和作恶有什么区别?剑修第一的命便不是命了?”   “我——”   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那是落仙仙的自尊心。   少女浅紫色的衣摆消失在客栈门口,谢明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言翊:“这才只是和这小姑娘第一次见面便将人气成这样,你当真是不会和姑娘聊天啊。”   言翊看向谢明:“我需要会和小姑娘聊天做什么?”   “……”谢明点头,“也是。”   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地平线里,象征着黑夜正式来临。   谢明和言翊二人运气比较好,来这客栈时正巧还剩最后两个上等空房——   读书人一般是住不起这么好的房间的。   所以这两个手握一带金子的人便眼睛都不眨地将这两间房包了几天。   相视一笑时,满不在乎。   深怕人家客栈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多金的主。   这上等房相邻,谢明在关门的刹那忽地朝着言翊那边看了过去,却只来得及看到他消失在门后的衣角。   于是他又觉得有些可惜——   没来得及问问晚上能不能去串串房。   礼貌嘛,还是得走个过场。   谢明指尖轻轻点了点言翊的房门,他自觉这样便算是敲了,等会直接推门而入的时候,便可以直接脸不红心不跳地跟言翊说自己已经敲过门了。   这怎么就不算是敲门呢?   谢明直接推开了言翊的门。   按他所设想的,现在应该是言翊洗澡洗一半的时候,他这个时候进来,想必能看到一场香艳。   吱呀一声。   屋内漆黑。   混着淡淡的皂角味。   没等谢明细想,寒气忽然围上了他的脖子。   言翊就站在一旁,拿剑架在他脖子上。   “拿指尖点了点我的门就算是敲门了?”言翊冷笑,“现在的采花贼还真是光明正大。”   “……”谢明不否认,只是反问,“你什么时候洗完的澡?”   “洗完一会了。”言翊说,“专门穿得严严实实来防你,果不其然,被我防住了。”   “有必要吗?”谢明问。   “很有。”言翊道,“我的清白很重要。”   谢明:“……”   不捅破窗户纸的感觉很奇妙。   至少谢明这么觉得。   他垂眸看了自己脖子上的剑一眼,也不挣扎:“明明晚饭时还在维护我,这个时候便对我拔剑相向了。”   他听上去似乎觉得很委屈:“人心不古啊。”   言翊收了剑,点燃了屋内的烛火。   其实已经很晚了,即使锦官城仍旧流光溢彩。   夜晚的降临,仿佛是这座城市苏醒过来的契机。   “你是半夜睡不着想出去逛逛?”言翊坐下来,将落雪放到一边。   “非也。”谢明一本正经,“只是头一次见到夜晚还这么热闹的地方,我一下子变得畏光,所以想来找你一起睡。”   言翊没什么表情:“不行。”   谢明问:“为何?”   “不行就是不行。”言翊道。   谢明一下子哽住了。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言翊仍旧如以往那般脸上没什么表情。若是有和他不熟悉的人在这里,想必会觉得他冷着脸,一副想和全天下人为敌的模样。   不过他足够了解言翊,心猜这个时候言翊约莫是口是心非占了六成。   可问题是……   他自己是个急性子。   他说他想和言翊一起睡觉,不是在开玩笑。   心很痒。   “你真的不可怜我一下吗?”谢明说,“我晚上睡不好觉,你真的不心疼?”   他确实不要脸。   谢明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事情。   这种软话,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谢明都以为自己是完全说不出口的。   而现在,他不仅说出口了,而且说得异常顺畅,毫无心理负担。   好似这些话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似的。   言翊保持沉默,他也不看谢明,把头偏到一边,丝毫不听谢明的鬼话。   他早就知道,论这张嘴就来的这功夫,这世道上约莫也没几个人能赢得过谢明。他自知说不过,干脆就保持沉默,让谢明自己滔滔不绝去。   他全当没听到。   倒是把谢明难住了,他正准备更进一步,窗外的街道上却忽地传来了一阵骚乱。   “有人疯了!有人疯了!落书巷出问题了!”   “快来人啊!有疯子乱咬人了!”   “他是在吃人肉吗!来人啊!救命啊!”   却不见什么宗门的弟子来。   谢明“啧”了一声,没什么好脸色地打开窗户,朝着下面看过去。   他蓦地皱起了眉头。   自那街角开始,原本热闹的人群层层迅速散开来,而在那人群中间,一个像是着了什么魔的男子正一瘸一拐地冲向路边的人群,抓住人便张嘴去咬,直至将那一块生肉硬生生咬下来。   街道上满是惨叫声和尖叫声。   谢明脚尖微动,正准备下去看什么情况,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道清冽的琴声。   落仙仙像是从月亮上下来。   少女淡紫色的裙摆浮在空气里,随着她手中竖琴传来的安抚琴声,那原本处于狂躁里的男人缓缓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那细长的琴丝结成了一股结实的绳索,眨眼间便将那男子捆得严严实实。   “好看吗?”   言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谢明的旁边:“看她那模样还以为是个符修或者阵修,竟没想到是个音修。”   “为什么这么说。”谢明自动忽略他前一句话,“这怎么看出来?”   言翊看他一眼:“音修对于心境的要求最是苛刻,她那话本写得如此……看样子应该是个情绪起伏很大的人。”   谢明笑一声:“所谓人不可貌相。”   确实。   此等实力的音修,足够让二人高看落仙仙一眼。   “下去看看。”谢明说,“反正你都穿这么整齐了。”   言翊:“……”   好像是被阴阳怪气了一把。   是的吧……   原本热闹的街道此时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人们互相看向对方的眼睛,又同时在对方慌乱的视线里挪开视线。   谢明不动声色。   却没想到刚站稳脚,就听到正前方落仙仙气愤地质问:“你!是不是认识谢明?!” 第43章 故意   “……”谢明眨眨眼睛, 否认得很直接,“不认识啊,就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罢了。”   他脑子有病才会承认自己是谢明。   “这谢明是什么人, 和人说话都恨不得用鼻孔看人似的, 我怎么和他认识?”他道,“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一惊一乍。”   还是得把原因问出来比较好,后面她若是再这样, 自己也好应对一些。   谁知道现在的小姑娘脑回路是怎么样的, 若是把自己是谢明的事情说出去,这锦官不知道又是怎样一副腥风血雨——   他约莫会被落仙仙拿着琴满城追杀。   落仙仙身边抿了抿唇,目光里透出一丝心虚的不确定。   她身边还绑着个不知道什么情况的人,只是单从样子上看去, 应该是晕过去了。   她是抽空问谢明这个问题的。   谢明复生的消息闹得满是风雨,但关于他和他徒弟言翊的行动轨迹却总是很神秘,问来问去,也问不到什么确切的结果。   于是她决定前往奉天参加起师会,有苍云剑的线索在那,想必一定能遇到谢明。   此番落足锦官,乃是路过。   她其实也留了个心眼子,比如上次与天琼山大弟子打个平手的事情已经是两年前。这两年她进步飞速,少有遇到过什么像样的对手。若是能遇到谢明, 就算是伸张正义不成, 但至少也可以看看自己和谢明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而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晚上她因为被言翊说得无法反驳而随便找个地方怀疑自己的时候, 听到了有人小声的讨论。   听说谢明和他徒弟也来了锦官。   于是她第一时间想到了之前在客栈遇到了那两个人。   从气度上看,倒确实有些像。   可一旦到了这个时候, 说不紧张又是假的,这人可是正儿八经的剑修第一,若是真的对上了……   总之,刚刚问出那个问题,便只是一时看见人了的冲动,至于怎么收场,落仙仙一点头绪都没有。   而且就听现在对面这人的长相和跟自己说话这语气……是谢明的可能性几乎不可能。   谢明长得俊俏,而且是一个根本不屑于和别人说话而且很不讲礼貌的人。   而眼前这人好看到有些过分了,比俊俏强上了不知道多少倍,且他之前还给自己倒了水,根本不可能是谢明。   想了半天,丝毫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跟正确答案擦身而过。   “就是诈一下你。”落仙仙收了琴,“不认识就不认识呗。”   谢明笑一声。   二十岁的姑娘正是嘴比剑还硬的时候,他暗暗留了个心眼,也没再和她接着说这个话题。   “方才听见有人说落书巷出了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明朝着周围看了一圈,神色波澜不惊,“我和我表弟可是刻意为了落书巷而来,你说是吧,表弟。”   “……”言翊表弟笑了一声,表示懒得和谢明一起放屁。   “不知道。”落仙仙摇头,“我方才也是准备沐浴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动静,衣服脱一半又急匆匆穿上就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要探查,还是得是几个有修为的人去看看。   谢明是真的不想搅合进什么麻烦事里,只是一想到自己来了这落书巷便出了问题,于是还是笑了一声,抬脚往落书巷的方向走。   他不去不行。   虽然他只想和言翊一起睡个觉。   落书巷的位置很特别,处于锦官和遂乡的交界处。   若是按照话本里的句子来说,那便是锦官和遂乡其实都处于一个没有宗门管辖的灰色地带。两个宗门之间谁也不肯将这地段让给谁,所以这两个地方并无宗门保护。   而值得一说的是,遂乡和锦官两地之间也并不友好,此次落书巷出事,想必又要引发一系列的意识。   而落书巷看似是个巷子名,但其实它和巷子并无关系。   它是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我听我娘说这山洞曾经是某个读书很厉害的神仙的住处,后来成仙了舍不得人间,便长久在这里住了下来,专门保佑一些诚心想读书的苦人。”落仙仙在前面带路,“嗯……好像是往这边走的来着。”   她接着说:“听说里面被施了什么术法,平常的时候那个山洞是进不去的,只能等到每年霜降前后才会开上一次。读书人可以进去接受神的考验,若是通过考验,便能得到神的庇护。”   听起来是个什么很神奇很美丽的神话故事。   谢明淡淡“哦”了一声。   他对神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他是在计算时间。   落仙仙二十岁,也就是说落书巷二十年前就已经存在且有相关的传说了。   他是在十五年前才去的言翊村子,这么看来,似乎是时间对不上。   他走得有些沉默。   忽然感觉到袖子被扯了扯。   谢明顿了顿,朝着身侧的言翊看过去:“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言翊问。   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放在谁身上。   谢明笑了一声,又开始满嘴不正经:“没有,就是觉得晚上不能和你一起睡很可惜。”   “你觉得落书巷是真的嘛?”言翊就当没听到。   谢明眨眨眼睛:“回去之后我俩一起睡行不行?”   “我觉得这其中的蹊跷很大。”言翊回答。   各说各的。   谢明有点难受了。   他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诶落姑娘,我这忽然想起来,我之前好像确实和谢明有过一面之缘。”谢明忽道,“那个时候和他说上过几句话,到今日还有点印象。”   这话一出,原本在前面老老实实带路的落仙仙猛地回头:“真的吗?!”   谢明:“……”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落仙仙好像一边很讨厌他,一边又对他有着莫大的兴趣。   “真的。”谢明说,“那谢明确实很难讲话,但好在我比较会左右逢源,慢慢的,也和谢明说上了。”   “嗯?”落仙仙眼睛都在闪光,“他和你说什么了?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欺负你吗?”   “说了很多,但我忘得差不多了。他是个普通人,也要吃饭睡觉,没有欺负我。”谢明逐字逐句回答,“但我有件事情记得很清楚。”   落仙仙很激动:“什么?”   谢明道:“谢明说他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   此话一出,谢明身边的两人都愣了愣。   言翊看向谢明,眼眸虽然深邃,但意味却是不明。   而落仙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由惊恐转化为愤懑,就差咬牙切齿:“我就知道,这个谢明他——”   “他就喜欢抓你这样的小姑娘煮去吃。”谢明眼睛微微眯起,笑得有些危险,“听说鲜嫩可口,吃了就停不下来。”   落仙仙:“……”   言翊:“……”   神经病。   二人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句。   纵使这会是个脑残在这里也能听出来谢明是在胡说八道,要是还有人附和,那就比脑残还要脑残。   另外两人无语住了,但谢明却得了趣儿,慢慢悠悠的,也到了落书巷这边。   和谢明想象中的落书巷很不一样。   本以为至少是个什么山清水秀之地,但就这么看过去,甚至称得上繁荣。   良田遍地。   “以前的落书巷不长这样啊。”落仙仙也有点恍惚。   而言翊忽地拦在了谢明的身前:“这里有股淡淡的妖气。”   “……”迎着落仙仙的眼神,谢明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是个读书人,我表弟才是修行之人。”   言翊:“……”   他实在是有些忍不了,在落仙仙看不到的角落轻声问道:“你怎么什么话都张嘴就来,到时候让她知道你在骗她怎么办?”   “你保护我。”谢明说。   言翊不解:“你这——”   却又被谢明倾身靠近打断:“你不愿意?”   他故意靠得近,脸都快和言翊的贴在一起。   “少来这套。”言翊说。   谢明没忍住,又笑出声。   而那边的落仙仙还有点懵,这不仅这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就连言翊说的妖气她都没感受出来。   刹那间她忽然有一丝危机感,或者说第六感——   这个看着没比自己大多少的青年,实力应该比她只高不低。   三人围着这里转了一圈,似乎并未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好看的。”谢明把手搭在言翊的肩膀上,语气懒散,“又没开放,这个时候能感受到妖气便是有妖怪在作祟,你们明日再来吧。”   他看着像是困了:“既已如此还不如回客栈睡个觉,再不睡马上太阳都要升起来了。”   他这话实在是生硬,但对付落仙仙这种反应有点迟钝的姑娘来说,完全没问题。   读书人肯定是需要充分的休息的。   落仙仙表示理解。   “你们回去吧,我再到这里看看。”她秀眉微蹙,“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谢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那我们先回去了,侠女自便。”他当真是说完就走,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人家。   言翊有点懵:“这就走了,什么也没看出来。”   谢明边走边反问:“你什么都没看出来吗?”   天马上就要亮了,他又没有白日睡觉的习惯,再不回去睡觉又只能等晚上才能和言翊睡觉了。   他是真的想和言翊睡觉。   言翊不知道谢明怎么想的,闻言跟上他的脚步:“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很多。”谢明又加快了一点脚步。   言翊不得已跟上:“那你倒是说说啊。”   “说什么?”谢明说。   言翊想骂人。   他蓦地停住了脚步,猛地拉住了谢明的胳膊,将人狠狠往自己身前一带。   谢明“没站稳”,朝着言翊扑了过去。   恰好身后有棵树,言翊被这重量压得猝不及防,狠狠撞在那树上,下一瞬,鼻尖已然和谢明的碰在一起。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谢明笑着说。 第44章 天赋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言翊被压在树上, 声音放得很轻。   漾在谢明心上,痒得简直想挠出血肉出来。   “我以前是怎样的?”谢明往下问,“没这么混账?还是没这么不要脸?”   他在言翊的这里的身份失了忆, 对于曾经的自己适合模样, 应当是一张白纸才是。   他理所应当往下面去问。   这也是他仅存的一点理智。   先前说想和言翊睡觉只是单纯的一个被窝睡个觉,但现在, 他又开始想做点别的。   一边用理智告诉自己不能穿帮,一边又被欲望操控想这想那。即使这会周围温度并不高, 谢明也被自己一股子不知道哪来的火烧得浑身燥热。   他把这个罪怪在言翊身上, 于是他迫不及待想付出点什么实际行动出来。   “不是。”言翊道,“你以前……”   他想着措辞:“没这么喜欢跟人亲近。”   他之前和落仙仙说的不仅仅是维护谢明,其实也是在说实话。   谢明总是一副一个人也能看天下的洒脱模样,无论男子还是女子, 他都不亲近。顶了天交个朋友,但也不会经常聚在一起或者相约而谈。   他似乎很不喜欢和别人走得近。   言翊还记得。   有次他和谢明一起去酒楼吃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很是热情的小弟弟。小弟弟眉清目秀饱读诗书,但身子骨不是很好,此生最羡慕的,就是那些仗剑走天涯的人。   谢明当时把落雪借给他玩了半天。   平常人原本是根本拿不起这剑的,但许是落雪通灵,到了那小弟弟手上,便轻得不行。除了不能拔出来, 其他的气势或者寒意, 都没少上半分——   没伤到那孩子。   而谢明很少有这么好心的时候,他一向不喜欢插手别人的事情。   言翊问过, 为何不干脆多教那孩子一些。   谢明的回答他至今记得。   “不要因为点什么便随随便便和人走得太近,一旦走得近了, 便很容易对别人倾心相待,这样不好。”   谢明是个会对自己走得很近的人倾心以待的人。   他并不知晓谢明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当时他自己还很懵懂,只觉得这个师傅看着厉害又不厉害,看着总是在骗人,但最后的最后那些离谱的事情又会变成真的。   直到现在他才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谢明是在自我保护。   一个人自在且孤独,但在矛盾的最后,其实是无所谓的洒脱和轻松。   所以谢明如今对他的亲近,或许,藏着点什么别的东西。   但谢明的回答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这就亲近了?”谢明又靠近了一些,有些强势地将言翊的腿蹩开,将自己的身体和言翊的贴在一起,“我觉得,至少也得是这样?”   言翊被谢明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一点都不胖,但这个时候前是谢明后是树,前后都硬得不行。   “你说话便说话,你压着我做什么?”言翊把落雪的剑鞘抵在谢明的腰上。   但下一秒又挪开:“一定要是这个姿势吗?”   “压着你要东西。”谢明很有耐心,“一定要是这个姿势。”   他和言翊说话的方式其实很奇怪,两人说话的时候,各自反问会更多一些。   而即使对方都喜欢反问,也不并妨碍他们能从对方嘴里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谢明只会在想从言翊那里得到什么的时候才会好好讲话。   譬如现在。   他想干什么,他早就说过。   他要言翊主动。   是非常重要的当务之急。   言翊抿唇沉默,但也没有把头偏开。   他也不是不知道谢明要什么。   只是……   “快点。”谢明在言翊腰上掐了一把,明着催促。   “马上太阳都要升起来了。”他道。   言翊:“……”   当真是混账。   罢了。   两人距离由极近变成没有距离。   温热的呼吸洒在脸上,唇角的触感燥热。   言翊的嘴唇有点干。   这是谢明的第一反应。   他日后要监督言翊多喝点水才是。   而也就是他愣神的片刻,唇角的那抹温热已经离开,独留言翊衣服上皂角的干净味道还围绕着自己。   谢明“啧”了一声。   混账就是很不容易满足。   比如他自己。   “好了我已经做了,你现在该告诉我呜——”   言翊没说完的话全被谢明堵在了唇里。   谢明撑在树上的手指力气大到似乎要硬生生把这树扒一层皮下来。   他第一次这么用力的亲一个人,他当然也会有点紧张。   但随着感觉慢慢上来,整个人也慢慢放松下来。   他觉得自己很有天赋,在接吻这块。   静谧的空间里似乎能听见紧密的啄吻声。   谢明能感觉到言翊这个时候正绷着,但他不管。   他就是这样。   他亲得专注,舌尖探索得也很霸道。   他有点上瘾。   胳膊上忽然覆上了一只无力的手,谢明以为言翊要把自己推开,竟是直接收回了原本放在树上的手,边亲便将言翊的双手禁锢在他背后,微微给他一点换气的时间后,又接着亲了上去。   而言翊,他因为双手被禁锢在身后而不得挺起了腰腹,从一旁看过去,像是很是积极地抬着头回应。   青年流畅的下颌暴露在空气里,喉结带着被迫意味的吞咽动作,让这个吻添上了迷乱的味道。   混账谢明。   他迷迷糊糊想。   也就是想想。   三人来落书巷花了点时间,这个时候,太阳慢慢升起来了。   谢明有些依依不舍得放开言翊。   他看向眼前那张终于不再干燥的嘴唇,笑着:“这下不干了。”   言翊就这么瞪着谢明。   “你瞪我做什么?”谢明放开言翊的手,“我这帮你润润唇怎么了?这不是师尊应该做的吗?”   他说完又加了一句:“别的师徒都这样,真的。”   言翊:“……”   他忽地拿落雪在谢明的腹部狠狠来了一下,趁着对方痛苦捂住腹部的时候转身就走。   王八蛋。   谢明这下是真的毫无防备地被来了一下,表情痛苦。   这下是真的栽了。   直到回到客栈,言翊都没理过谢明一句。   原本杂乱的房间应该是被店小二收拾过了,谢明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跟着言翊进了他的房间,刚准备坐下,椅子却从后面被人用脚勾走了。   他及时停住,转过身时,只见言翊正冷冷看着他。   虽然唇还有些轻微肿着。   “……”谢明给自己倒了杯水,“是这样的,这落书巷呢,很奇怪。”   他走到旁边,坐上另外一个椅子:“这锦官和遂乡看似很特殊,但其实,特殊的在锦官身上。”   言翊一时间没跟上谢明的思路,他一把夺过谢明还没进口的水,用脚把椅子勾回来在谢明身边坐下:“什么意思?”   谢明也不恼,又倒了一把——其实刚刚那杯就是给言翊倒的:“锦官和遂乡这两个地方,一直以为两个宗门的相争而没有宗门庇佑,但很奇怪,这里似乎并没有妖物猖獗。”   “因为落书巷?”言翊问。   “或许。”谢明道。   好心的妖怪或许有,但不多。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妖物,都以吃人为生或者乐子,没有理由这两个地方没有宗门庇护而不来侵扰。   除非这里有什么东西是妖怪不敢靠近的。   比如压迫感非常强的大妖。   言翊也能想到,但他想不明白:“那为何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如此惬意,我看落书巷附近甚至种了许多蔬菜瓜果。”   谢明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又想到前一天晚上在街上那些百姓互相躲避的眼神。   于是他忽然又有了一种预感——   约莫是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   落书巷的开放就在这几天。   桌子忽然被敲了敲。   谢明朝着言翊看过去。   “你嗯我那么久就跟我说这么点?”言翊脸上平静,“不厚道吧。”   谢明愣了愣,又勾起唇角:“什么交‘嗯你’?你说明白点,我不明白。”   “……”言翊就这么看着他,有些忍不了了,“谢明。”   谢明应他:“我在。”   似乎下定决心要在言翊嘴里听到些什么。   言翊败下阵来:“没事,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论不要脸,他比不过谢明。   谢明不动,拿着杯子晃了晃。   好半天,他忽然放低声音和语气:“可我并没有把它当成是什么交易。”   若是别人,约莫会被这句话撩到。   但言翊很清醒:“‘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这是你的原话。”   他面无表情:“谢明,你一个时间一个响屁是吧?”   响屁这词还是谢明教他的,意思是乱说一通,逻辑不惯。   谢明“啊”了一声:“我有说过吗?你拿什么证明?”   他眼神清澈:“你想知道什么我不告诉你,还找你要亲吻啊?”   言翊看着他,好半天,忽然笑了一下。   紧接着,剑被抽出来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谢明:“……”   完了,混账过头,看这样子言翊是真的生气了。   “我错了。”谢明说。   砰的一声——   路过这间客栈的人们纷纷抬头看热闹。   只见一个浅色衣裳的男子从三楼某个窗户里飞身而下,在他背后,是一道浅蓝色的剑光。   谢明一个回身稳住身子,笑出声:“臭小子,动作这么快。”   正午二人草草吃了点东西——   言翊全程没给谢明好脸色。   一夜奔波,说不累也是假的。正巧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事,谢明沐了个浴,就这么躺在床上休息。他也不睡觉,就这么靠在床上,虚眯着眼,听着街道上的人声鼎沸。   他现在心情其实还不错。   而修真之人五感皆比普通人要好上些许,他把注意力放到隔壁的房间里,仔细听过去,甚至可以听到那房间里人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铿锵有力。   “言翊。”他声音不算大,“你睡着没有。”   身边的呼吸声一点都不均匀,他知道言翊没睡,但他就是要问一问。   那边没人理他。   于是他一直叫,一声又一声。   终于,那边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再喊就再给你一剑。”   谢明笑一声,没再叫了。   听到言翊的声音,他好休息一些。   更有安全感。   很神奇,谢明这次睡了个无梦的觉。   再次被吵醒的时候,是黄昏之时。   “杀人了!有修炼之人杀人了!” 第45章 残尸   夜晚是注定不能睡觉的。   谢明如是心想。   也许锦官的夜晚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但独独睡觉这件事,是不被允许的。   那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爬上言翊的床?   谢明又下意识心想。   这个地方或许不怎么适合他。   他穿好鞋下床,拉开门的刹那, 和似乎正准备敲他房门的言翊对视在一起。   他眼里浸染上笑意:“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   言翊又留给他一个背影。   此次街上的骚乱并不是来源于一个“疯子”, 而是一个消息——   落书巷那边死了人,是落仙仙杀的。   听说是个下午去摘菜的妇人看到的, 还没到落书巷附近就已经闻到了漫天的血腥味,周围黑气遍布。她鼓着胆子前去查看一番, 却见落仙仙正手持砍刀, 残忍地将两个男子砍成了好几段,内脏乱飞,血流成河。   于是她发了疯似的往回跑,深怕一个不留神又遭受了落仙仙的毒手。   街道上议论纷纷。   这落仙仙其实也是锦官的一个大名人。   这里没有宗门庇护, 拜师什么的根本也不用想,这无论是拜去哪一边,估摸着都会得罪另外一边。到时候不仅没有得到庇护,反而引来一些麻烦。   而落仙仙就是翻山越岭去另外一个地方拜师的人,且她修行和读书的天赋都很不错,这里的人便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什么时候学有所成,然后带着锦官过上好日子。   至少……别这么两头不是人。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这很明显的有蹊跷。   音修对于心境的要求远超与其他类型的修行者,心中若怀歹念, 弹出的曲子定然不会清澈。   而落仙仙的琴音他们昨日便听过, 清灵悦耳,犹如山间清泉。   这样的人若是要杀人, 决计不会采取如此残忍的手段。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那妇人看到的不是落仙仙本人。   二是那妇人夸大其词,甚至是想隐瞒些什么。   谢明更觉得是后者。   他还没忘记之前那些人互相看向对方时闪躲的眼神。   而且这妇人竟被吓到如此模样, 说明胆子并不大,她既然在落书巷附近便闻到了血腥味且周围黑气遍布,这个时候定然不敢靠近。   除非她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去做。   “落仙仙如今在哪里?”言翊皱眉,上前问道。   他这打扮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再加之手上那把落雪气度不凡,便已经将修炼之人四个人写在了脸上。   那妇人粗喘着气,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地答:“在、在落书巷,约、约莫是……晕、晕过去了。”   听得谢明笑一声:“你放才不是说她拿刀砍人吗?”   那妇人一哽,自觉说错话,连忙挺着胸,声音也大了不知道多少倍:“那她砍完就累晕过去了啊!人的骨头哪有这么好砍的!”   “嗯。”谢明点头,“你又知道人的骨头不好砍了。”   那妇人冷汗直流,彻底说不出话来。   当真是处处充满怪异。   而套话点到即止,这妇人虽然不怎么聪明但是警惕性很高,若是再接着问,怕是也问不出些什么。   二人往落书巷那边赶。   “昨日你为了一己私欲抛下落仙仙就走,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情,你会不会觉得愧疚?”言翊盯着谢明的脸,问得很事不关己。   “抛下?”谢明重复,“我什么时候抛下她?不是她自己要留在那里的吗?”   他不是很能理解:“而且我是什么菩萨吗?她的死活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世界上能跟他有关系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言翊。   言翊不说话。   谢明的凉薄实在是恰到好处,逻辑上没什么问题。只是能这样说出这般事不关己的话,多多少少会有些哽人。   论情感的控制,他比不过谢明。   二人这次往落书巷赶,是御剑飞行。   恰如那妇人所说,只是刚靠近这落书巷,血腥味便已经飘进了鼻子里。   二人降落在一片黑色的雾气里。   谢明见着言翊收了剑,非常自觉地牵上了言翊的手:“这也太黑了,若是我一不小心和你走散,恐有性命之危。   “……”言翊瞥了他一眼,语气生硬,“抓紧。”   谢明又将人的手牵得更紧了一些。   雾气越靠近落书巷则越深,越深,腥味越重。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进食,嘴里嚼的,是人的血肉和内脏。   那妇人应该是在撒谎。   谢明笃定。   先不说她有没有这个胆子敢进来,光说进来能看到什么东西,都是纯粹的瞎话。   就连他都看得不甚清楚,那妇人约莫是什么都看不到。   “有呼吸声,但很微弱。”言翊忽地驻足,偏头仔细去听,“应该是落仙仙,但似乎不太好。”   他们朝着那呼吸声传来的地方慢慢摸索而去,没过一会,看到了雾气之中隐隐闪动的淡紫光芒。   是落仙仙的琴。   那琴并非俗琴,看上去也通了灵,这会正尽全力保护着自己主人的安危,没让那黑色的雾气靠近落仙仙丝毫。   只是它看着也有些力不可支,约莫再过半个时辰,便再无力量罩着落仙仙了。   “这雾气有毒。”谢明看了眼缓缓发着光的落雪,“应该是落雪保护了我们。”   言翊神情有些凝重。   谢明将落仙仙扶起,确认她还活着后,将人毫无风度地扛了起来。   若是这有外人看着,约莫会误认为他是什么拐卖女子的人贩子。   这黑气蔓延的范围有些大,再加上浓厚,几人有些分不清方向。唯一看得清的,便是落书巷的入口,里面透着淡淡月光,约莫是没有黑雾的侵入。   谢明想了想,直接朝着那走。   这山洞也就是洞口受了点月光的照拂,再往里面看过去,便是什么都看不到的程度——   竟是比这黑色雾气还要挡人视线。   “你猜她什么时候能醒?”谢明将一丝灵力探入落仙仙的灵脉,确认只是晕过去之后这才收回来,“要不我们和她一样直接在这山洞里睡了算了?”   “……”言翊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实在困了的话,你就睡吧。”   谢明::“……”   这臭小子。   剑出鞘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山洞很是刺耳,谢明朝着言翊看过去,眼眸忽地被落雪剑鞘上反的光罩住了眼睛。   他微微眯眼:“你想把她冻醒?”   “要不然呢?”言翊说,“我以前叫人都是一巴掌直接扇醒的,她是个女子,这样不好。”   “那直接冻醒就很好了?”谢明反问。   “……”言翊不耐烦,又把剑插入剑鞘里,“那你陪着她在这山洞睡一整夜。”   谢明:“……冻醒吧,即礼貌又高效。”   “有病。”言翊骂了一声。   落仙仙是被刺骨的寒意惊醒的,那股子寒意不是冬日里表皮上的寒冷,而是渗透进骨子里,仿佛连血液都要被凝结成冰。   她猛地睁眼,然后和两个离她三步远的男子对上距离。   “落姑娘可是醒了?”谢明甚至把手背着,“落姑娘放心,我们什么也没做。”   女子在意名节,他自然是要把控好距离。   “……”落仙仙被冻的牙齿都在打颤,“为什么这么冷?”   言翊在身后悄悄把剑放好,缓缓道:“约莫是这落书巷有什么问题。”   落仙仙信了。   甚至一点没怀疑。   她还有些混沌,只觉得浑身乏力,现在连站起来都有点困难。   忽地,她一顿:“我的流音琴呢?!”   “……在你手上呢。”谢明说。   看来这孩子当真是懵得不轻。   落仙仙往自己手上看去,确认流音琴没什么事后这才又松懈下来,急促地喘着粗气。   “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你会晕在这里?”言翊问道,“外面都在传你杀了人。”   “我杀人?”落仙仙有些懵,“我为什么要杀人?”   她眼神实在是太清澈,谢明想套她两句话都怕她给自己卖了。   介于她是个没什么心眼子的姑娘,还是耐着性子将外面发生了什么给她说了一遍。   “所以我们此番前来可是特意来救你性命的。”谢明特此强调,“所以我们是好人,知道吗?”   落仙仙点头,但很快又摇头:“我没杀人,昨日我说要留下来再看一下,绕着这落书巷走了一圈之后,忽地看见一个妇人过来了,她扛着扁担嘴里念念有词,我还以为她是要边唱歌边浇田。”   结果是抛尸。   一块一块,看着似乎是刚刚被砍断的。   她当时直接吐了出来,却没想到惊动了妇人。   妇人转身就跑,她本想追,但周围忽然黑雾弥漫,再醒来,便是这个时候。   “我真的没杀人!”落仙仙很急,“我就算是要杀人也不会这么杀啊,我可是个音修呢!”   “音修就不能这么杀人了?”谢明笑着,缓缓道:“如今整个锦官都在说是你杀了人,大家都在说,假的也变成真的了,你要怎么办?”   假的东西,说的人多了,那便是真的了。   谢明笑得没什么感情。   落仙仙一哽。   她实在是顺风顺水惯了,根本不知道这个时候要怎么办。   她有些委屈,想着眼前这人是自己在锦官认识的也算是靠谱的人,当即眼泪就掉下来,想开口问怎么办。   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写过好几本关于谢明的话本,里面的内容都很匪夷所思。若是谢明也是如她这般被人造谣把黑的说成白的,那她写的那些东西……   而且,这里还有个人是敬仰着谢明的,她若是开口问这个问题,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嘲笑自己。   她一时间进退两难,坐在地上把头埋着装鹌鹑。   好半天,她强忍着哭,因为胸腔里的气被憋着,她的声音又小又细:“对不起嘤——”   抽泣声冠绝山洞。   麻了。   还是没忍住。 第46章 纵容   小姑娘的自尊心都很重, 这会觉得被伤到了,一哭,便有些停不下来的意思。   谢明和言翊都没有什么哄女子的经验或者说……经历, 这会面面相觑, 神情都有些惊恐。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重话?”谢明问。   言翊仔细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摇摇头:“也没有吧……”   谢明:“……也?吧?”   言翊就不说话了。   这会两人倒是出奇的和谐, 在“不能惹女子哭”这个观点上,二人出奇的一致。   谢明觉得自己还是得出声安慰安慰, 要不然真的太不是人。   他对言翊无赖流氓一下也就算了, 在别人面前还是稍微收敛一点。   “哭有什么用?”谢明很认真地安慰,“外面那些针对你的谣言不会因为你掉眼泪而停止的吧?”   他对天发誓他字字真心,却没想到落仙仙听完哭得更凶了一些。   “……?”谢明眨了眨眼睛,真诚地发问:“你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落仙仙仰着头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对啊。   太对了。   但就是因为太对了, 导致她现在又心梗又慌。   活到二十岁,她压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在她的印象里,自她出生起,身边就全是好人。   对她无微不至的父母、友好和善的邻居、总是笑眯眯的师尊和很好说话的同门师兄弟。   她成长得实在是太顺遂了,因为得到的全是善意,所以便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善良的。   而也是这次徒然被诬陷的事情让她堪堪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的人长着一张嘴,是什么话都可以说得出来的。   不论真假,只看向着什么。   她其实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眼前这两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但稍加思索, 将自己看到的和自己醒来的地方做个联系,便很容易得知这二人话里的真假。   于是她又想到了谢明。   那个被她写在话本里当了无数个反派的、颇为神秘的男人。   她更心慌了。   她和那些外面造谣的人没什么区别。   再加上眼前这人……   “你是在指责我吗?”她稍微缓过来一些, 抽噎着问,“被造谣又不是我的错, 你指责我一个被造谣的人干什么?”   “……?”谢明愣了愣,“我这不是在安慰吗?怎么能说是指责你呢?”   落仙仙眼睛通红,闻言歘一下站起来:“你这哪里有一点点安慰的样子?!”   “我—— ”谢明哽一下,闭嘴不说话了。   要不说他就是没有说话的天份呢?   他就该去当个哑巴,否则也不会遭这么多人记恨。   言翊在旁边笑了一声。   他很少有看到谢明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多数时候,谢明在嘴上也是不饶人的。他若是突然不说话了,多半是要提剑杀人。   今儿倒是让他看了个新鲜。   “不会安慰姑娘便不要安慰了,你不说话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要更安慰人一些。”言翊说,“你怎么就不明白?”   “什么意思?”谢明面无表情反问了一句。   “听不懂算了。”言翊背过身去了。   谢明觉得自己要被这两个崽子气得半死。   山洞外的黑雾还是没有要散的意思,谢明虚眯着眼睛朝那黑雾里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些半虚半实的轮廓。   “要不要进去落书巷看看?”落仙仙这会没哭了,冷静下来后背脊都挺得直了一些。   她想得很清楚,这李羽说的虽然很气人,但是又是很对的。她如今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出背后的真相以此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最重要的是,这锦官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家所在的地方。她如今学有所成,理应站出来解决这件事情。   谢明倒是很惊讶:“你这姑娘胆子不小,这会刚醒就想着进落书巷,灵力恢复了几成了就这么鲁莽。”   他道:“天下第一也不敢如你这般吧。”   他这不说天下第一还好,他一说落仙仙就又想到了谢明,心虚得不行。   要是谢明也如她这般是被造谣的,她日后在奉天遇到他了定得好好道个歉才行。   虽然不怎么好开口……毕竟她写的东西确实很是猎奇。   “那现在怎么办?”她有些丧气,“总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吧……”   谢明收回在这里的视线,回身时朝着落仙仙看了一眼。   这雾气,邪门。   只可进不可出,无论是上天还是入地,但凡心中有障,便决计走不出这个黑雾。   他走不出去。   言翊约莫也是。   要出去只有两种方法。   一是以实力强行破开,这点他可以做到,只是没必要。   二是心境清透之人带着他们走出去,只是需要耗费一点灵力。   这心境清透之人,这不是刚好有一个吗?   若非落仙仙心灵净透,她那把琴也护不住她这么久。   落仙仙被谢明盯得有些发毛:“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谢明对着她弯起了嘴角。   半个时辰后。   淡淡紫光透出黑雾,落仙仙右手执琴,脸色苍白地带着两个人神色自若的男子从那黑雾里走了出来。   言翊比谢明稍微有道德感一些,这会看落仙仙的裙子即将掉进一滩血水里,很是贴心地拿落雪为她提了提裙摆——   不像谢明这个混账,刚刚在落书巷里三言两语把落仙仙说得差点成了救世神,什么只有她才能走出这里各种云云,将人骗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后这会又一点表示都没有。   “你盯着我做什么?”谢明问。   “你的脸是什么山脚下的话本子吗还得花钱才能看?”言翊反问。   谢明:“……”   他朝着言翊盯回去,坦然自若:“当然了,晚上来找你收钱。”   言翊一哽:“……”   唇上的触感又被回忆了一遍,他“啧”了一声,没再看谢明了。   只是两人视线刚一错开,又同时朝着眼前的姑娘伸出了手——   他们一左一右同时抓住了落仙仙的袖子,没让人就这么栽下去。   她的灵力似乎已经完全透支了,这会连站着都困难。   只是这会她脸上还是带着笑,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太好了,走出来了。”   谢明:“……”   这会第一时间没关心自己的安危反倒是关心有没有带着人走出来,……要不怎么说这孩子心灵透净呢。   “但是……”落仙仙憋着最后一口气,“都这个时候了你们非得将男女有别贯彻得这么彻底吗?”   她看着捏着自己袖子的两只手:“我其实不介——”   “我介意。”   “我介意。”   谢明和言翊同时说。   落仙仙一个白眼一翻,彻底晕过去了。   落仙仙被安置在谢明的房间里。   这会街上讨论落仙仙杀人的事情讨论得正激烈,谣言传得越来越离谱,这会若是打听落仙仙原本是住在哪里的,想必又会引起一番腥风血雨。   被百姓拿菜叶子扔都是小事,主要是还不了手,不然又得别说什么天理不容什么恃强凌弱。   谢明熟得很。   至于为什么是谢明的房间……   自然是这般谢明便有足够的理由上言翊的床了。   “你这床够大,塞我们两个人也是足够的。”谢明说。   “不。”言翊拒绝,“就如之前那般,你睡桌子。”   “很累的。”谢明又说。   言翊不允:“为何你之前不说累?”   谢明叹口气:“因为我以前不懂事啊。”   步步紧逼。   “可以。”言翊妥协,“但你得回答我两个问题。”   谢明愣了愣,点头:“问吧。”   言翊盯着他,原本成千上万个问题在望进谢明眼睛的那一瞬像是忽然哑了火,理智和感情拉扯的同时,折磨得他有点头疼。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二人到底是谁在纵容谁。   好半天,他缓缓开口:“十五年前,你收我为徒之前,都去了哪些地方,遇到了哪些人,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谢明承认,某个瞬间的时候,他的冷汗透背而出,手上的扇子差点都没拿稳。   在言翊说十五年前的时候。   但言翊后来的话又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多想。   听上去好像只是想……多了解他一些,毕竟在他收言翊为徒后,几乎没怎么说过收他为徒之前的事情。   他想了想,一副很认真的模样。   言翊就这么看着他。   他期待着谢明能说出些什么,但又有些怕。   “嗯……想不起来。”谢明说,“一点记忆都没有。”   刹那间,连言翊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狠狠松了口气。   欺骗也好,假象也罢。   至少现在能安稳睡个好觉。   “一起睡就一起睡吧。”言翊看着有些疲惫,这会开始解腰带,“我先洗,你再洗。”   “不能一起洗——”谢明接下来的话被言翊刹过来的眼神止住,“吗?”   “什么?”言翊面无表情问道。   “没什么,就是你刚刚不是说问两个问题吗?”谢明道,“你现在只问了一个。”   言翊脱衣服的手顿了顿:“我都忘了你失忆了,你失忆了我还有什么好问的。”   “哦……”谢明回答。   失忆好啊失忆好。   失忆使人过上好日子。   两人沐完浴时,窗外已经渐渐明亮。   太阳要升起来了。   谢明衣服仍旧是松松垮垮掉在身上的模样,他手臂上还有没擦干的水,顺着流畅的手臂线条滴在地上,将床上的人吵得翻了个身。   “你能安静点吗?”言翊背对着谢明,约莫是脸埋在被子里,这会声音闷闷的,“这么吵我怎么睡觉?”   “呵。”谢明笑一声,把头发放下来,“我剧烈的心跳声吵到你了?”   言翊又不说话。   谁的心跳声不激烈?   剧烈的心跳声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   谢明上了床。   言翊睡在里侧,给他留了很大的位置。   “你不热吗,抱着被子。”谢明脸朝着言翊的背。   言翊睡觉也会散发,这会铺满了半个枕头,散着淡淡的皂角味道。   “落雪在散寒,很冷。”言翊说,也并不回头。   “啊。”谢明回了一声。   蓦地,他将人从身后揽住:“我也有点冷。”   怀里的人僵了僵。   谢明却不管。   他好不容易爬上言翊的床,断不可能就这么真的直接单纯睡个觉。   他还记得,在桃花镇的时候,言翊是因为是处子,才被那李家的人看上的。   他走了那么多年,言翊一直一个人。   他还有点兴奋。   “就这么睡了?”谢明在言翊耳边上问。   言翊把头埋的更深了一些:“那你要干嘛?”   谢明不说话,微微起身,把言翊身上的被子往这边拉了一点,然后将手放进被子里,用行动告诉言翊自己要干嘛。   言翊几乎是瞬间弓起了身子。   “谢明!”他恶狠狠喊了一声。   “嘘。”谢明神色浑浊,“这客栈隔音不好,落仙仙就在旁边,你别把她吵醒了。”   被子里似乎有什么在动。   “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谢明声音沉下来,“碰一下就受不了。”   言翊哪还能说得出话。   而受制于人竟是这种感觉。   他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又不能出声,执拗之间想狠狠翻个身,企图给自己找个支点。   没用。   谢明力气太大了。   他完全被谢明钉在这里。   “你动什么?”谢明明知故问,“还不睡觉?”   言翊没忍住,双唇微张,为了呼吸把被子从脸上拿了下来。   “你……你混账。”他眼睛里似乎泛起一层水雾,断断续续的声音骂人一点震慑力都没有。   “嗯,我混账。”谢明坦然承认。   房间里的温度升高,落雪在也无济于事。   好半天,谢明下床去洗手。   再回来时,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第47章 解释   其实说过了一会不是很准确。   约莫是言翊也是第一次如此, 他有些快。是谢明这个混账硬是不肯下床去洗手,思索间还想把手拿过去给言翊闻闻。   但还是算了,怕他炸毛。   第一次, 还是稍微收敛一点。   谢明还觉得有点好笑。   这会若是别人, 想必是睡不着了,耳鬓厮磨算是收敛的, 兴许就算是倒了最后一步,也还是因为兴奋无法入眠。   言翊倒好, 倒头就睡。   呼吸均匀绵长, 一看就知道不是装的。   谢明倒是没有上床了。   他不是很喜欢睡觉。   言翊除非是在吃饭的时候会喝点水,其他时候基本上是不碰的。这桌上的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了,谢明拿起来闻了闻,很果断地起身, 打算去让小二换一壶。   这个时候并不是饭点,客栈里并不是很忙。   却没见着这小二的人,正转头找人间,身旁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小心翼翼的讨论声。   “果真如此?”   “假不了啊!我亲眼看着他们把落仙仙搬进来的,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个声音谢明耳熟,正是这客栈的老板。   “不好办呐……”   那陌生的男声很沉,但细听过去,还是可以发现他的声音在抖:“这落仙仙出生的时候我抱过,我实在是……”   听着像是正在遭受良心的折磨。   谢明来兴趣了, 丝毫没有什么偷听别人墙角的心虚感——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偷听, 他分明是光明正大地听。   他是修行之人,脚步很轻, 是他们自己没发现。   赖不得他。   他是无赖。   言翊已经骂过一万次了。   “可是我们没法赌啊……”客栈老板心慌,说话也慌, “她虽然实力不俗,但她到底是在外面长大的,和锦官又有几个感情呢?”   谢明这下听懂了。   这落仙仙虽然出生在这里,但自小是在别的地方长大的。许是她父母发现她在读书或者修行上很有天赋,在她还没多大的时候便将她送去了别的地方。而在落仙仙渐渐学有所成的时候,一家人也搬到了别的地方,父母都在望女成凤。   锦官和遂乡两地没有宗门的庇护确实生活的很辛苦,这里的百姓所有家底都在这里,约莫是舍不得搬走的。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百姓就很希望有个什么东西可以庇护自己以面授妖物的侵扰。   谢明之前就觉得很奇怪。   因为这个地方实在是太祥和了,祥和到即便是危机四伏的夜晚,这里也依旧繁华热闹。   村民们哪有什么害怕的模样?   那便只能是有什么东西庇佑着这里。   谢明第一时间想到了落书巷。   这客栈老板说赌,应该是赌锦官的未来,赌他能不能继续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竟然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落仙仙身上,那他如今的安危又是谁在保证?   倒是越来越有意思。   心中有了大概的想法,谢明也没故意发出什么声音打扰这慌得不行的两人,只是自己换了壶水,又优哉游哉回了房。   言翊已经醒了。   ……应该说在谢明开门出去的刹那,他就被惊醒了。   等了好一会,这才看到谢明慢慢悠悠荡回来的身影。   “什么时候醒的。”谢明进门看到坐着的言翊,稍微顿了一瞬,但很快心又软下来。   坐床上等自己呢。   “有一会了。”言翊散着发,显得脸更加白净一些。   他似乎是怕谢明不懂自己的意思,又道:“你是掉在水里了吗为什么去这么久?”   谢明没回答,反倒是给言翊倒了杯水:“你得多喝点水了,嘴唇总是很干。”   “不渴,不想喝。”言翊道。   “嗯……”谢明把手里的水喝了一口,一脸无所谓,“那我给你润润?”   “……”言翊眼眸凝了凝,伸手,“给我吧。”   谢明笑了一声。   他坐下来,盯着外面正盛的日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你说,落仙仙的事情我们还要不要管?”   他微微眯起眼睛:“我们本身不是只是路过顺便看个落书巷吗?”   言翊闻言顿了顿,他拿着杯子喝水的动作并未有什么改变,所以杯身挡住了他大半部分的视线。   他只能看到谢明的小半边侧脸。   “随便你。”他道,“不过你不是不喜欢管别人的事情吗?”   谢明点头:“是啊,但是落仙仙之前不是请我俩吃了顿饭么。”   他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言翊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一顿饭而已,就值得你插手这么大的事情了?你是不是对落仙仙有什么意思?”   谢明一听乐了,反问:“那我刚刚和你是在干什么?”   言翊一哽,不说话了。   显得他好像很小气。   谢明坐回到床上去,把言翊手里的空杯子拿过来,然后把刚刚听到的事情和言翊说了一遍。   他并未和言翊说自己的分析,话音戛然而止的瞬间,他看向言翊因为思考而没什么神情的、很是好看的脸。   他还是习惯性带着言翊去思考。   而在他预料之内的,言翊的分析和自己的差不多。   他这徒弟显然成长了。   这若是按照以前,定然会:“你思考,我负责动手就行。”   “我觉得那东西是在落书巷里。”言翊说,“落书巷的开放更像是一种‘借口’,吸引人来这里的借口。若我们顺着失踪的人去查,想必是个大发现。”   谢明点头:“我更倾向于,是落书巷里面的东西‘保护’着这里,至于收取的代价是什么。”   “应该是人。”言翊接着谢明的话,“读书人。”   话音刚落,客栈里涌起一股骚乱。   像是很多人拿着噼里啪啦的铁器,气势冲冲地往二楼赶。   两人对视一眼。   砰的一声,踹门的人仿佛和门里的人有什么血海深仇——   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床铺。   一个青年上去在床上摸了摸,随后严肃地摇头:“床还是热的,显然是刚走没多久。”   领头的人身材魁梧,闻言皱起了眉头:“找!把锦官翻过来也要找到!一定要把杀人的名头放到落仙仙头上!”   “是!”众人应了一声。   房顶上的三人面面相觑,其中落仙仙还有点懵。   她实在是想不通,她明明也是锦官人,为何家乡的人会如此对她。   强行往她头上安罪名到底是个什么土匪行径?!   “这锦官城里到底是有多大的秘密,值得他们如此?”因为是被突然薅起来,她头发很是杂乱,看着并不邋遢,倒是有些年轻人的朝气。   就是脸色不是很好看:“明知道我有实力的情况下还要这般,他们是有什么法宝嘛?觉得可以打得过我……”   谢明觉得这落仙仙倒还是有点聪明。   至少,会顺着事情去分析。   他还以为心灵净透的人都只会眨着眼睛流口水说咿呀咿呀。   “那他们要是真的有可以打得过你的法宝该如何?”谢明转个身,背对火辣辣的太阳,“我觉得你要栽在这里,我是你我现在就跑了。”   “这不是还有你们吗?你们可以帮我啊。”落仙仙不理解,“我没错,我为何要跑?难道不是要把这背后的东西揪出来吗?”   谢明收回落仙仙有点聪明的话。   “落姑娘,我们这萍水相逢,为何要帮你啊?”谢明也不理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什么没事找事?”   他这话说的弯弯绕绕,但落仙仙还是听懂了,当即就表达了不满意:“我请你们吃了饭,当然就算是朋友了。而且除妖卫道是修行之人的责任,遇到不平事当然要出手相助了!”   谢明眯着眼睛哑巴了。   落仙仙。   正义的化身。   好半天,谢明点头:“也行,我们帮你。”   言翊朝着他看了一眼。   “我以身入局。”谢明也看着言翊,一字一句道,“落书巷,一听就是个好玩的地方。”   “……知道了。”言翊说,“想来你也没那么好心。”   谢明不可能是因为一顿饭而入局的人,他其实也有自己的打算。   毕竟,这落书巷开放的时间也是凑巧。   他们来了,落书巷就要开了。   有人想把他们往这里引,所以他们干脆直接进去。   以身入局,明着和背后那人去玩儿。   看能玩出个什么花儿出来。   谢明懒得弯弯绕绕,一路过关斩将,见到那幕后之人显然是迟早的事。   落仙仙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听着像是在听哑谜:“什么啊?你们在说什么啊?”   “秘密。”言翊道,“但是目前我们和你站在一边。”   “目前?”落仙仙重复。   “解决完落书巷的事情就分道扬镳。”言翊往天边看了一眼,“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落仙仙咂咂嘴,“行。”   这别人都说的这么明显了,她若是不同意,那便实在是太不知趣。   不过也是奇怪,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眼前这两个男子都好看,但是都有些过于冷漠,在控制和别人的距离方面,总是格外谨慎一些。   罢了。   不想了。   不过这如今的情况来看,锦官城里的客栈都是住不了了。   “我知道城西有个庙,我们去那里住。”落仙仙往西边指,“但是不知道有没有因为太久没人打扫而不干净……”   谢明摆手:“只是你没法住客栈,我和……”   他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言翊并未跟落仙仙说过自己的名字:“我和我表弟还是可以住客栈的。”   刚被耍流氓又被称为表弟的言翊冷笑一声。   “不可以哦。”落仙仙狡黠一笑,“因为这间房是你的,你容貌如此惹眼,没人会不知道是你将我弄来你房间住下的。”   “……”谢明神色不自然,“姑娘,你这么说,我会觉得我被轻薄了。”   谢明神情严肃地解释:“是我和我表弟一人提你一边的袖子,将你提进来的。”   落仙仙:“……”   ……?什么? 第48章 破庙   三人还是住的城西小庙。   城里似乎有一群人组成了什么“抓妖小队”, 气势冲冲地分批次往城里各个客栈和角落里抓贼一样盘查,三人没能有固定休息的地方,想了想, 还是觉得去那小庙里。   可能会脏了点, 但修行之人向来不怎么矜贵,只要能遮风避雨, 住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来了。   三人并肩而行,都没有说话。   这里和热闹的城中心不一样, 若是城中心, 这会应该是正热闹的时候。小摊小贩扎堆而立,各家的孩子都哭着让自己爹娘给自己买糖吃。   但这边就很不一样。   要说偏僻其实也算不上,这里离城中心其实只有半个时辰的脚程而已。但放眼望去,除了皎洁的月光, 几乎看不见什么百姓人家的寻常灯火。   偶尔遇到家族产业根立在这边的人家,也是早早就熄了烛火,门窗紧闭。   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两种步调不一致的脚步声。   谢明和言翊始终同频率,只是落仙仙本就是在身高上落了他们一筹,腿没他们长,迈步子的频率自然是要比他们更加快一点。   “你怕不怕?”谢明朝着言翊看过去,“这黑灯瞎火的,也就点月光可以照照。”   言翊不看谢明,自顾自走, 语气平静:“这个世界上除了你, 我没什么害怕的东西。”   谢明顿了顿,明白了。   这会在阴阳怪气他呢。   “你怕我什么?”谢明明知故问, 边说还边把手拿起来闻了闻,“我这不是挺好说话的。”   言翊:“……”   他虽没有正眼看谢明, 但是余光也还是可以看到一点。   他真想直接瞎了算了。   “你们在说什么?”落仙仙在旁边,神情清澈,她看着谢明,“你对你表弟很严厉吗?他为什么那么怕你?”   “不严厉。”谢明笑一声,“我对他好得很。”   言翊也笑一声,懒得理他。   看得落仙仙觉得很奇怪。   这要说害怕吧,这表弟哪有丝毫怕李羽的模样?连笑都是冷笑,害怕约莫是无从谈起。   但要说不害怕吧,刚刚那嘴上也说了……   她觉得有点奇怪,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两人似乎……看着比想象的要更加亲密一点。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借着月光到了那小庙。   在见到眼前这个庙的时候,谢明第一反应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什么小庙,说小庙都是抬举了这破地方。   哪有什么连屋檐都没了的小庙?   他朝落仙仙看去,抬手一指:“你管这叫小庙?”   “……”落仙仙眨眨眼睛,“那之前这也不长这样啊。”   谢明没话说了。   倒是言翊率先走了进去。   来都来了,这会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不进去难道在外面举头望明月么?   这屋子里还有一小片有屋顶的地方,且看这月亮的明亮程度今晚也不会有雨,四面有墙不至于真的是露天就行。   没那么讲究。   谢明跟着言翊走了进去,边走边往周围看。   这寺和庙其实还是有一定区分的,寺里一般供着的是神仙,但这庙里就不一定了。   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扎在这庙里。   庙里小,一眼可以望到头。谢明眼力好,这会就连神龛上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却偏偏看不到这里供着的东西的像。   哪怕就是一张画,也没看着。   “这庙是专门修起来收留我们这种无地可去的流浪汉的吧。”他拍了拍衣服上不慎被沾上的灰尘,“看着不像是供过什么东西的。”   “不是啊。”落仙仙说,“这里以前是供落书巷里神仙的地方,后来搬到城南更好的寺庙里去了。”   她道:“那时候请神仙搬家,城里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谢明却抓住了重点:“城南寺庙?”   “是啊。”落仙仙点头,“你们的家乡难道没有寺庙吗?”   是了,基本上人多的地方就是会有寺庙。   什么普度寺,广德寺。   起名总带着一股超度味儿。   “不记得了。”谢明说,“我甚至不记得我家乡在哪。”   落仙仙愣了一瞬:“啊?那你——”   “就到这里休息吧。”言翊出声打断,“这隔着一面墙,落姑娘睡那边,更避风一些。”   他就直挺挺站在那,明明说的话很是替人姑娘着想,但表情很是淡漠。   像是有点不开心。   落仙仙有点莫名其妙,她又看向谢明,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反应过来——   她如今这站位,似乎和他那表格离得近了一些。   她只能用这个作为言翊忽然不开心的借口,毕竟在这之前,她甚至连个眼神都未曾给谢明过。   她想不通,挠了挠头,乖乖去那墙的另外一边了。   谢明把外衫脱下来垫到地上,他现在其实很多话想说,但这只隔着堵墙,他说什么都会被落仙仙听到。   他将言翊拉下来一起坐下,抓着言翊的手,在他手上写字。   谢明:“不开心?”   言翊把手抽回来。   他当然不会跟谢明说,刚刚他从那个角落看过去的时候落仙仙像是在他怀里一样。   他当然不开心。   他不能说。   所以他只是摇头,微微张唇但没发出声音:“困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谢明倒是看得懂。他坐到外衫最边缘,朝着言翊拍了拍自己的腿——   便是让言翊睡到他身上的意思。   言翊虽然很爱整洁干净,但也没什么洁癖。   是谢明不想让言翊睡到这般脏乱的地上。   言翊躺了上去。   他们确实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日夜颠倒不说,就连白天都睡不上什么好觉。   修炼之人也是人。   是人就是要吃饭睡觉的。   腿上的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言翊对谢明完全不设防,这个时候只是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就彻底睡着了。   呼吸微弱,温热绵长。   谢明把裤子里的东西拨了个方向。   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会没动手动脚已经很克制,但正常的反应还是逃不过。   谁让言翊的呼吸完全喷在自己腿心里。   他自己都被自己的混账给惹笑。   初秋的蚊子其实也很多,但有落雪散发的肃杀之气在,没什么蚊虫敢靠近,   谢明半颌着眼听初秋的蝉鸣。   比夏天的微弱了一点,但还是很吵。   他听着听着忽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咀嚼声。   像是有什么人躲在这个小庙的角落里,明明很饥饿,但又因为怕被发现而死死克制着。   不可能是落仙仙,她只和自己隔着一堵墙,这个时候互相也很均匀,显然是睡着了。   谢明缓缓睁眼,也没抬腿惊动身上的人,就这么凝着眼,往自己正前方的黑暗里看过去。   在那破旧门框的后面,躲着个人。   分不清是男是女,但身子佝偻着,死死和门贴在一起。看那动作,似乎是边嚼着东西边往这边看。   若是这里再亮一点,谢明估计要和这人完完全全对视上。   那人忽然没动了,像是发现了谢明在看着他。   他手上的东西黑漆漆一块,看着似乎有点长,还很硬。   谢明眨了眨眼睛,忽然无声弯起嘴唇歪了歪头——   他在告诉那人自己正在看着他。   那人愣了一瞬,朝着谢明爬过来了。   小庙里淡紫光芒大盛,落仙仙的琴音悦耳,但杀伤力却不容小觑。眨眼的时间而已,那人已经被落仙仙的琴弦捆得动弹不得,嘴里呜呜呜的,边呜边流口水。   谢明按着言翊准备出剑的手,朝着言翊摇了摇头。   其实言翊比落仙仙的动作要更快一些,只是谢明按住了他。   落雪的寒意实在是特别,若是直接出剑,想必身份会暴露。   谢明觉得还不是时候。   而落仙仙在,控制一个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还是轻而易举。   是,人不人妖不妖。   和之前的林晚眠很像,只是他身上的人气要更多一些。   这会落仙仙手上的琴的光芒将这小屋照得很亮,谢明便也看清楚了那人手上拿着啃的是个什么东西。   是一节骨头。   人的骨头。   “这是个什么东西?!”落仙仙被吓得不轻,“怎么人不人妖不妖的?”   谢明扶着墙站起来——   被言翊枕着腿太久了,麻了。   但他面色不显,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什么人不人妖不妖,这不就是个精神失常的人么。”   他说得很平淡,倒是让落仙仙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是吗……”   言翊盯着谢明的腿:“你看着好像不是很舒服?”   他说得并不直接:“受伤了吗?”   在谢明的耳朵里便变成了:“你腿麻了,要我给你揉揉吗?”   “嗯。”谢明道,“等会再说吧。”   言翊眨了眨眼睛:“……”   抓了个人,但是觉还是得睡。   谢明朝着这人多看了几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将人踢着换了个方向,让他的脸背对着自己和言翊。   小庙里又恢复了安静,落仙仙也是真的困了,就这么会,竟然又睡了过去。   谢明看着言翊,指了指自己的腿。   言翊歪了歪头,用脸问他想干什么。   谢明又做了个按腿的动作,意思是让言翊给自己按腿。   他其实有一种感觉,因为落仙仙就在墙那头,而他旁边还有个只是背对着自己的怪物。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和言翊偷情。   言翊面无表情地盯着谢明,好半天,像是妥协了一般,给谢明按上了腿。   他表情有些倔,明显是在说以后再也不想枕谢明的腿了,枕了这么一会,到头来还得给人按,还不如不枕。   小表情被谢明看得清清楚楚,他也不说话不做动作,就这么由着言翊给自己按。   忽然,腿上的手停了。   谢明看着言翊。   言翊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又朝着自己手边的物什看了一眼,只觉得支起来的高度令他有些震惊。   谢明盯着言翊的眼睛,抓着言翊的手往那地方靠近了一点。   “怎么不继续按了?”他没忍住,出声询问。 第49章 治病   很少有人会将自己的不要脸如此光明正大地展示在他人面前, 谢明除外。   他这话一出,言翊立马有了一种自己没继续倒成了自己的错的错觉。好像在看到这番景象之后,他就应该做点什么, 才算不愧谢明那……让人心慌的目光。   言翊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你能不能收敛一点?”他问, “这像是什么样子。”   听得谢明摇头,笑着反问:“我这样难道不是应该怪你吗?你不帮我捏腿我也不会这样。”   言翊不上当:“我让它这样的?”   谢明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它自己忍不住。”   言翊:“……睡觉吧, 睡觉了就好了。”   只是这么说着,却也没再躺在谢明身上。   谢明把腿盘了起来。   两人似乎在屏心静气, 淡淡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像是入定了。   但若仔细听上去,可以发现这呼吸实在是重合得太过刻意,很明显是装的。   好半天,谢明妥协。   “我有点难受。”他道, “难受得有点呼吸不过来。”   他说得很含蓄,脑子里的东西一个字都未对言翊坦白什么。   若是被言翊知道了,怕是要对他大打出手。   言翊不说话,似乎是睡着了。   但谢明知道他没睡着。   他又说了一声:“我有点难受。”   “你怎么了?”隔着墙传来落仙仙的声音,有点懵,约莫是被谢明的声音吵醒。   修炼之人五感超乎于常人,谢明说话的声音其实一点都不大,但落仙仙还是听了过去。   说到底,他们终究只是隔了一道墙。   谢明看着言翊睁开了眼睛, 和自己对视在一起。   “就是很难受。”谢明往下看了一眼。   他声音比之前大了一点, 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嗯……我略懂一点医术,我来帮你看看。”   落仙仙说着, 那头传来人从稻草上起来的声音。   “……不用了。”关键时刻言翊出声,几乎有些咬牙切除, “我也略懂医术,我给他看就行,不必劳烦落姑娘。”   开什么玩笑,谢明如今这个模样是落仙仙可以看到的吗?   这若是被姑娘家看了过去,他日后这张脸往哪搁。   最重要的是,谢明这个混账竟然在落仙仙说要过来之后并不出声,他就不怕出什么事儿吗?   还是说他认定自己会阻止?   他真是对谢明无话可说。   而谢明确实是这般考虑,他认定言翊定会阻止落仙仙,而后,给自己“治病”了。   谢明把腿分开,表情似乎是在说:“请。”   言翊:“……”   他有点想杀人。   “好吧,那你们有事再叫我。”落仙仙又躺回去。   她才二十岁,正是觉多的时候。   却不知道,她旁边那墙的另外一边,气温已经高到有些烫人。   谢明的嘴被言翊死死捂着。   他闭着眼睛,没有反抗,但紧皱的眉头看着有些矛盾,也不知道到底是是痛苦还是欢愉。   他腿张得很开,约莫正好能容下一个人。   有点热。   所以他流了很多汗。   有些煎熬。   偶尔受刺激的时候,他的闷哼声会被唇上的手掌捂去大半,化作细小的丝线,同那蝉鸣声混合在一起。   言大夫名不虚传。   谢明混沌地想。   就算是第一次给人治病,但这医术,让人闷哼不止。   好半天,谢明忽地紧握住地上的稻草,仰头恍惚之间,似乎觉得天灵盖都被打通了不少。   他仰头猝不及防,导致言翊的手没跟上,于是那声闷哼便格外清楚。   “怎么了……?”   落仙仙有些迷茫。   “……”谢明将言翊拉起来,拇指用了点力道擦去他唇边湿润的痕迹,“没什么,我表弟帮我把经脉疏通了一下,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他声音很哑,但一个字都没撒谎。   他眼里的情愫还未褪干净,这会便只是看着言翊,手掌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言翊的脸。   他张唇,无声:“做得好。”   他这徒弟眼神还有些迷茫,这会乖乖被他摸着脸,看着真的很想让人狠狠欺负一下。   他没忍住,将人拉过来,在他唇角印一下一个干燥温热的吻。   言翊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我好困。”他声音细若蚊蝇,“我想睡觉了。”   谢明又亲亲言翊的额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睡吧。”   他“大病初愈”,这个时候正精神。   睁眼到天明。   破庙里传来一阵喑哑的嘶吼。   闭目养神的谢明睁开无比清醒的眼睛,朝着那地上打滚挣扎的怪物看过去。   那太阳从东边升起,阳光直直打在他们所在的这件破庙。而恰好他们前面有个木板,这个时候将太阳挡得严严实实,在他们和那怪物之间形成了一道明暗分明的交界线。   “救命……救命……”   那怪物说话忽然字正腔圆,里面含着的是满满的绝望。   言翊也醒了,谢明摸了摸他的脸,起身将那怪物身上稀薄的布料提着,将人甩进阴暗处。   离开阳光的刹那,那怪物停止了挣扎,看向眼前人的时候满满的全是惊恐。   他意识明显不是很清晰,这个时候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往角落里钻,边钻边哭喊着我错了。   谢明若有所思。   将人炼制成半妖,也不要他的性命,放任他出来便是知道他是个见不得阳光的玩意儿。   几乎是失去的所有了记忆,这会跟个傻子一样,满嘴嚷嚷着让人听不懂的东西。   似乎是料定了他翻不出什么大水花出来。   言翊往他身上翻了翻,摇头:“没有很长时间的贴身物品。”   那便是无法使用择忆阵。   谢明点了点头,半晌,忽地笑了。   气笑的。   这半人半妖的东西当真是走哪都阴魂不散,他就算是看,这个时候也快看烦了。   刚开始还会诧异一瞬,这会看见,满心都只剩“怎么又来了”。   他是觉得有些好笑,心想那幕后之人到底怕他怕成了何等模样。至今为止,除了这么些傀儡般的小动作,他竟然丝毫没有关于这人的半分线索。   他一笑,落仙仙便觉得奇怪:“你笑什么?”   “没什么。”谢明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天生就很爱笑。”   于是落仙仙被说服了:“这样啊……”   她说着说着语调一转:“诶你们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喘息声,是妖怪嘛?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喘还是什么……”   谢明明显感受到言翊似乎僵了一瞬,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场被拆穿的窘迫,且更多的,是一份隐藏在角落里的紧张。   “没有。”谢明淡淡朝着落仙仙看过去,平静道,“我昨晚并未入睡,也没听到什么喘息声。你莫不是睡迷糊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他无事发生的模样当真是令言翊大为震惊。   但他委实说话声音不抖表情自然,很容易便让人信服。   落仙仙挠挠头,似乎是被说服了一半:“但以我的修为应该不至于——”   “嗯。”谢明打断她,“那你为何没醒?”   “……”落仙仙思考一会,最后决定相信自己的实力,“你说得对,应当是我受那黑雾的影响,灵识不稳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一旁的言翊狠狠松了一口气。   谢明被逗得笑出声。   这有什么,就算是落仙仙可以确保自己听到了点什么,可是隔着墙,只要她未曾亲眼看到,那便是说出什么花来都行。   落仙仙好骗得很。   也不知道言翊在紧张什么。   却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羞耻心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出走了。   连片衣角都看不到那种。   正说着,这庙里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香火味道。   三人对视一眼,随后不着痕迹朝着周围看去。   这里虽然是个庙,但是太久没有人打理,已经完全失去了庙的样子,更别论什么香火味。   那这香火味是哪里来的?   “神灵庇佑,长生不老,与天同寿。”   “神灵庇佑,无坚不摧,冠绝天下。”   “落书巷庇佑,与神同在……”   三人朝着那怪物看过去。   约莫是见到了阳光,他的身体竟毫无预兆地自然起来。而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落仙仙是第一个冲出去吐的。   她这两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这会也吐不出来什么,只是无论是眼睛还是灵识都被狠狠伤害到吗,这个时候觉得胃里泛酸,吐到天旋地转。   人身活生生燃烧的场面以及散发出来的味道确实让人难以忍受。   谢明的反应倒还好,他善于忍耐,这会除了皱眉以外,没什么别的表现。   他甚至闻得更仔细了一些。   那香火的味道,似乎是从这人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烧得越狠,味道越浓。   言翊还是没忍住,皱眉轻轻偏过了头:“不救他吗?”   “救不下来。”谢明摇头,“并非普通的火,扑不灭的。”   谢明迈步挡在言翊身前:“如果不适应便不看了。”   言翊没说话,也没动。   待那火焰燃尽,一具焦黑的、仍旧保持跪着双手合十的尸体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而奇怪的是,从开始燃烧到燃烧殆尽,这人甚至连一声痛苦的呻吟都未曾出现过。   不算是人。   谢明半蹲下检查。   其实一具烧成这样的尸体没什么好看的,但他还是尽可能保持仔细一些,以防自己漏掉些什么。   他这一蹲下,腰间透亮的玉佩经过阳光折射产生的反光晃到了落仙仙的眼睛。   她微微眯眼,连忙换了个方向去看。   这一看,有些不解:“你这绿色的玉佩哪来的,这不是万象宗宗主的玉佩吗?” 第50章 乔装   这玉佩被谢明从言翊那要过来之后便一直带在身上, 平日里被衣摆遮住,几乎见不到什么阳光。这会他半蹲下来了,衣摆滑到一边, 那玉佩便自然而然显露于人前。   这倒是谢明大意了。   倒不是说这玉佩被人看到了是什么大事, 但因为在言翊的视角里,关于这个玉佩的事情, 早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这个时候还把这个玉佩带着,便是有些莫名其妙。   但凡言翊再想多一点, 很难保证他不会想到什么别的上面去。   而无论是什么, 只要是跟这个玉佩有关系的,谢明都不愿意看到。   他将视线从那焦黑的尸体上收回来,看向满脸澄澈的落仙仙:“万象宗宗主?是谁?”   他现在脑子转得很快,所以语速也慢。听上去倒是真的对这个宗门毫无印象。   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 他仍旧没忘记自己失忆的事情,每个字都透着小心翼翼。   “万象宗宗主微昊呀。”落仙仙道,“是个顶顶的大好人呢。”   她说着说着话题一转,笑嘻嘻的:“诶你们知道起师会吗?就是万象宗办的呢,我此番也是要去那里的。”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这不就巧了,他们可都是冲着起师会去的。   “你也对苍云剑感兴趣?”谢明眼底没什么情绪。   “不是啊。”落仙仙说,“我是想去那里找谢明,我就是想看看自己和他的差距在哪里。苍云剑在那里,他肯定会去的。”   谢明:“……”   好家伙。   “这谢明也不是什么神一般的人物吧, 何至于你亲自去找他一趟?”他站起身, 颇有些苦口婆心,“你不用和他比, 在我眼里你已经是年轻人里的翘楚了。”   落仙仙不听:“在你眼里有什么用?谢明十九岁便问鼎天下用剑第一,我这都二十岁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他的徒弟呢。”   她说着说着像是忽然泄了气:“你这种读书人怎么会懂我们修行之人的苦恼呢……”   谢明:“……”   我懂。   ……好吧也不是很懂。   毕竟主要靠天赋。   那便只最后劝一句:“你打不过他的徒弟也算正常, 毕竟他徒弟算起来今年也二十有八了吧?”   一说落仙仙便难受了,声音都在抖:“他徒弟在十五岁的时候便在清净山以一己之力破开了万象宗大弟子令狐鹰的飞花绝杀阵,我十五岁的时候还在扎马步呢!”   她声音渐渐弱下来:“但我听说强破此阵会让人经脉寸断,变成废人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谢明张了张嘴,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又朝着言翊看过去,但对方却拒绝同他看在一起,只是留给他一个看不清五官的侧脸。除了那笔直的身子仍旧透着一股坚毅以外,像是不愿意告诉谢明任何信息。   那都是他死后的事情。   在他用尽全力保下言翊后闭眼的刹那,任何有关于言翊的事情,他都没在参与。   “他既已经筋脉寸断,你为何还担心打不过他?”谢明目光有些晦涩,“你约莫一只手便能捏死他吧。”   “不。”落仙仙摇头,“世人皆垂涎苍云剑,却不知这把剑早已认了言翊为主。清净山一战,谢明死后,言翊是靠着这把剑杀出重围的,他撑到极限,苍云剑便断掉了。”   谢明愣了愣:“断掉了?”   “对,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一把有了灵识的剑,竟然断掉了。”落仙仙大概是觉得有些可惜,“你说他们一群人去对付一个青年和一个孩子,何至于此呢?”   她道:“经过这件事我也算是明白了,还是不能因为道听途说就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其实我仔细回想起来,谢明一个能在千人之下即使以牺牲自己都要死保下自己徒弟的人,他能坏到哪里去呢?”   一番话情真意切,约莫很少有人听了会不动容。   但谢明不一样。   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所以也不需要别人对他的理解。   他从出生起就没有活在别人的眼睛和嘴巴里。   “落姑娘说得——”   “谢明不需要你的理解。”言翊忽然出声,声线平稳,语调淡然,“在伤害之后又假惺惺地给予理解和安慰,落姑娘,谢明除了和你话本里谢明的名字一模一样外,其他的都挨不着半分关系。”   他道:“谢明好坏与否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世人诋毁他,不过是因为嫉妒他。而你,嘴上说着他十九岁冠绝天下用剑第一,听着像是很佩服他,但话本里关于他的描写却全是杀妻夺子这类让人看笑话的故事,其实你也在嫉妒他。”   他太认真了。   无论是护人还是谴责。   让另外两人都说不出话。   好半天,落仙仙叹了口气,也严肃起来:“我知道你护着谢明,但我也要强调一些事情。”   她垂眸,咬了咬唇道:“我承认,我是嫉妒谢明,在别人都叫我天才而我又发现有个人比我更加天才的时候,嫉妒心是不会受自己控制的。我也承认,关于我话本里对于谢明的描写全都是让人笑话的故事,我随意听信别人关于对谢明的造谣而跟风,这也是我的错。”   “但是。”她深吸一口气,“我落仙仙从来不是什么敢做不敢当的人,我刚刚说谢明不是一个什么很坏的人也是真心的,不是为了降低自己的负罪感,更不是为了得到谢明的原谅,只是我个人就是这么觉得而已。我也没有觉得我在对他进行伤害之后几句简单的道歉就可以让这件事情过去,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写话本,我的话本将不会拿出去售卖,若是在奉天真的能见到谢明,我写话本的这双手,谢明若是要,也是可以拿去的。”   “而且。”落仙仙眼神坚定,“再怎么样这也只是我和谢明之间的事情,你只是很敬仰他,我和他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言翊微微眯起眼睛:“你——”   “好了好了。”谢明被吵得脑子有点疼。   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身处什么孩童吵架的现场,双方各执一词,他想插嘴都难。   好半天,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给言翊顺顺毛:“我这表弟呢,确实和谢明有些关系,但至于是什么关系,便不方便和落姑娘透露了。他向着谢明,自然是听不得别人说谢明的坏话的,这就跟落姑娘你行侠仗义是一样的,只不过你们所行的侠和所仗的义不一样,也没什么对错之分。”   他话头一转:“不过我这表弟也不是很懂事,这人嘛,都有做错事情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知错就改,你说是吧?”   他从未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这个时候只觉得口干舌燥,恨不得狠灌两杯水才是。   都说带孩子不简单。   这么一看,还真是。   谢明当真是感慨得很。   他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暂时先把想问言翊的问题压在肚子里,看着那尸体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把重点放到这个尸体上来是不是?”   倒是又把两人的视线给拉回来了。   这尸体看着确实是恐怖又诡异,无论是从角度看,都和虔诚以及祭拜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觉得他像是偷跑出来的吗?”谢明仔细看着,说话间,忽然上手去摸,“还是说他像是被放出来的?”   言翊摇头:“我们来了这么久,这还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怪物,我觉得不像是被放出来的。”   落仙仙也附和:“最主要的是他见不得阳光,且又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若是特意被放出来的,定然会去繁华热闹的地方。”   虽然切入点不一样,但是都是一个意思。   谢明点头:“他身上的骨头几乎都是断掉的,这样还没死,以前肯定也是个修行之人。”   “不是这里的村民。”言翊皱眉,“他们练不成这样的怪物,我还没看到过什么有灵力的人。”   手上摸到的断骨极为明显,谢明又想到了言翊的经脉全断,他抽回手:“是的,他骨头断得极为整齐,普通老百姓根本做不到这样。”   这锦官,应该还藏着什么深藏不露的人。   还有那落书巷。   谢明当真是越来越感兴趣。   他起身,正准备说什么,远处却传来了一阵混乱。   落书巷离这里倒也是不远。   三人闭着眼睛仔细听,谢明率先睁开眼,不稍片刻,言翊和落仙仙也紧跟着睁开眼睛。   “听到什么了?”谢明问。   落仙仙一笑:“落书巷开了!”   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他们三个人的脸估摸着早就被记住了,这个时候就算是落书巷开了,他们三也没法去凑热闹。   “……乔装打扮一下吧。”谢明抿唇,“是时候去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言翊:“?”   落仙仙:“什……什么?”   片刻后。   三人穿着不知道从那户人家顺来的衣服,将灰抹在脸上,又把头发弄得微微凌乱,最后又利用灵力将嘴唇的颜色压得白了一些。   “读书人真的是这样的?”落仙仙不理解,“我之前读书也挺精致的……”   谢明看她一眼:“穷苦人家的读书人能和你这样被包围着长大的姑娘家家能比?”   落仙仙噘嘴,不说话。   “这读书人都是因为读书太专心了所以导致衣裳和头发微微脏乱,你若是浑身精致,人家肯定不会觉得你是读书的。”谢明把落仙仙头上的头饰全部拿下来,“你去看看哪个读书人头上带这玩意儿。”   “……”落仙仙快哭了,“那……那你给我收好啊……”   看得一旁的言翊笑了一声。   “……”谢明又朝着言翊看过去。   言翊:“……做什么,我头上可没有东西。”   “你这眼睛太亮了,读书人没有这么亮的眼睛。”谢明朝着言翊走过去,在他头上插了根木头簪子,又趁机在人腰上摸了一把,“等会记得把眼睛微微眯着。”   “……”言翊啧了一声:“知道了。”   一旁的落仙仙不解:“你和他说话就说话,离这么近做什么?而且凭什么他可以有木簪?!”   谢明看她一眼:“男子的事情你还是少问。”   他直接把她后面那个问题忽略了。 第51章 选择   反抗无效, 落仙仙头上的发饰全都被谢明放在了破庙里。   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经过这里,就算是经过这里,也不会想着去这样荒败的地方找东西。   再退一万步说, 就算是运气实在不好, 东西被人拿了,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全当是他们偷鸡摸狗去别人家里顺衣服的报应。   谢明这样想着。   反正也不是他的发饰。   他表情不加掩饰,也被言翊看了个干干净净。   “呵。”言翊顺手又往脸上抹了点灰, “你怕不怕到时候人小姑娘忍不住哭到根本停不下来?”   谢明咂咂嘴, 摇头:“不怕,她哭,我就跟着她哭。”   “真的?”言翊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事。   “当然是假的。”谢明给他把脸上的灰抹匀一点,“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   言翊:“……”   三人需要分开, 若不分开,目标还是太大了。   也不是说怕被发现,只是这样会拖慢去落书巷的行程。   此番落书巷的开放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虽说大家都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但这时间还是让人有些猜不过来。   这都是读书人,也不能说一天到晚去落书巷那里等着。   读书的时候,是不能被外界干扰的。   那那些人是如何知道落书巷开了的?   不知道,先行动再说。   三人在一条小道上分开,约定好晚上在原地会和, 便就都装出一副高深莫测且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往落书巷那边走。   慕名而来的人有很多,这会看上去眼睛倒是比刚来的时候亮了些许。像是看到了希望, 都指望着神仙能庇佑自己,靠读书在这修炼的世界里闯出一条像样的路来。   谢明就站在人群里。   他个子高挑, 在那读书人里面便有些格格不入。只不过他这会脸上不干净,又故意垂着眼眸,时不时还咳嗽两下,三两下就融入了周围的环境里。   且他咳嗽的时候会用那粗糙的袖子挡着,一来二去,也没几个人看到他的全脸。   读书人,也不管落书巷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里的人在追杀谁,这会就是单纯奔着落书巷来的。   “可有把贡品准备好?”   “都准备好了公子。”   谢明又准备装出来的咳嗽霎时间卡在嗓子里。   什么贡品?   什么玩意儿这么大面子还得让他带贡品?   岂有此理!   “我看看你都准备了些什么?”   “我准备了——诶!我装贡品的篮子呢?!”   谢明提着装满了水果的篮子,趁着周围没人注意他,顺手拿了个红彤彤的苹果往嘴里塞。   很新鲜,脆蹦蹦的,很甜。   当贡品很可惜,但塞他嘴里倒是很值得。   落书巷先前弥漫的黑色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这会青山映着蓝天,好看得很。   原本激动但小声的讨论声突然变得有些刺耳,谢明抬头看过去,忽略视线里一众头发不是很茂密的头顶,看到了落书巷里微微透出来的光。   这约莫是开了的意思,可以带着贡品往里走了。   谢明随手把果核扔进一旁的树丛里,也随着人流往里走。   这落书巷洞口不算太大,约莫同时可以容纳二到三十个人。但目前看来,冲着这落书巷来的少说也有一百多。   能被神承认的人数有限,这会大家都铆足了劲儿往里面冲,深怕在后面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读书有这劲儿还来拜什么神。   谢明一边往里面挤一边憋着口气想。   他也不是想拜神,他想见神一面。   许是因为有阵法,这会约莫二十几人进入之后,落书巷的入口便被一道无形的气墙封住,外面的人再也进不来。   这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先前看的时候还能看到落书巷里传出来的光亮,但这会一进来,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这得怎么走?   谢明肚子里简直有一百个问题。   还没想清楚,耳边传来了重物和地面碰撞的声音。   砰砰砰,一下又一下,连绵不绝,甚至时有重复。   “神仙保佑,佑我过目不忘,才华斐然。”   “神仙保佑……”   是在磕头。   不得不说信仰的力量当真是强大,这会这些人都想着这里有个神仙,各种稀奇古怪的保佑都有。   当然,有关读书的最多。   谢明听着声音往前走,不多时,山洞里渐渐燃起光亮。   不是什么蜡烛或者灯笼,而是一些会发光的石头。这石头是透明的蓝色,星星点点一般镶嵌在周围的石壁里,一点一点淡淡的蓝光汇聚起来,缓缓将这里的道路照得清楚。   谢明像是在散步,但有些急的,已经不管不顾连走带磕地走在了他前面。   这会前面出现了三条分叉路口,条条有转弯的道,没人知道后面有什么。   谢明倒是知道,这是在“筛人”了。   “只有有智慧有勇气的人才可以得到神的承认。”   只是谢明之前在客栈听到的话。   这人确实有这么多,但是神约莫不是真的神,所以“选择”不了该去“保佑”谁。   而想要人进去又是真的,所以自然得搞点小手段去引出一点噱头,让“正确的人”去走“正确的路”。   那现在问题来了,他该走哪条?   这三条道目前看来,除了墙上镶嵌的石头摆放的位置不一样外,其他的没有任何区别。就连那转弯的角度和长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谢明歪了歪头,提着篮水果往最左边那条道走了进去。   “诶兄台!你怎知是走这条啊?!”有人慌里慌张抓住了谢明的袖子。   谢明抬眸,第一时间看到的是这人额头上因为太用力磕头而受的伤:“我不知道,都长一模一样,我就随便挑一条了。”   他当然得这么说。   他不能给予这里的人任何希望。   许是那么点善心突然作祟,他又往周围看了一眼,没像以前一样没个正经:“我劝诸位不要往里走了,这落书巷里可没有什么神仙。”   他笑一声:“吃人的妖怪倒是有一个。”   他这次已经尽可能地表现出严肃的模样,可惜,还是没人信。   甚至有人觉得他就是想独占神的眷顾,当即咬着牙朝着左边第一条道里冲进去。一过拐角,便没了踪影和任何声音。   看上去像是没人进去过一般。   谢明便不说了。   他这次换了个方向,走的中间那条。   这三条路定然是有区别的,但是对谢明来说,有没有都一样。   他也没想着靠智慧去见那个“神”,   他要靠的是蛮力。   前方的道路没什么特殊,就是似乎越走越逼仄,走到最后的时候,那两边的墙壁都快抵上他的肩膀。   谢明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香火味。   道路的尽头似乎有潺潺流水声,谢明走出去,看到了一汪水池,以那水池传来的味道来看,里面约莫全都是尸体……或者尸块。   都已经到了熏眼睛的地步。   这池子的左边有个排水的口子,这会正孜孜不倦地排着水,之前听到的水流声,应该是从这里传出。   很显然,这条道不对。   左边那条才是对的。   谢明叹了口气,气息散在空气里的最后一瞬,那湖底约莫五人长的鳄鱼徒然张着大嘴朝着他冲了过来。   *   和谢明不一样,言翊是第二波才进的落书巷。   他没谢明那般无赖,因为贡品的事情头疼了许久,最后还是潜进那山里,摘了一兜子野果才回来。   若是谢明在,定又是要嘲笑他笨了。   也不知道他顺走的是哪个倒霉蛋带来的贡品。   甚至自己还光明正大拿着吃……   思及此,言翊笑了一声。   周围透明蓝的石头镶嵌得很是密集,不少人连连发出赞叹的声音,称这里不愧是神仙住的地方,神秘莫测里透着一份天穹般宏大的诗意。   言翊是没看出来。   他丝毫跟不上读书人的思维,怔然间自己还是更适合和谢明这样的草莽在一起。   前面照旧三条路,只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已经有人无法再往前哪怕是一步。   “这是为何?!”   “难道考验从进入落书巷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吗?!”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在下读书还不够努力吗!”   倒是知道给自己留点退路。   言翊下意识想。   这这么多人要是进去了没几个出来的,想必这地方很快就会被说不是神仙住的地方了。   他没在看,转身继续朝里走,刚走没几步,只觉得脚底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没反应过来时,差点摔下去。   他低头眯着眼睛细看,看到了缠绕在自己小腿上密密麻麻的树根。   难怪自己刚才没看见。   太细了。   他眨眨眼睛,猛地抬腿,又装作自己好像踉跄了一般,若无其事往里走。   他径直走向了最右边那条。   这才刚进来就遇到了妖怪,他也没必要动什么脑子了。   若是遇到什么,一剑教之做妖。   脚步声由悠闲变成了急速踱步……   仔细听上去,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扑腾挣扎。   “张嘴啊。”谢明笑道,“这个时候知道闭嘴呜呜呜了?刚刚不是朝着我冲得挺猛的吗?”   他这话语气听着像是调笑,仿若是在和哪个老朋友叙旧唠家常。   但睁眼看过去——   那足足有五人长的鳄鱼此时正被谢明单手按在地上,厚厚的甲片之间侵染着蓝色的血液,看上去是被人硬生生用灵力从体内逼出来一般。   水池旁边原本平整的土壤如今变得混乱不堪,拖拽的痕迹之深,能够装下三到四岁的小孩。   谢明身上如今仍旧干干净净,那这被拖的东西……   那鳄鱼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   谢明将之提起来又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砸,坑深至连那鳄鱼的头都看不见。   “亲爱的小鱼鱼,你常年吃人有口臭,不许你张嘴。”谢明说。 第52章 幻境   老实说, 谢明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跋扈”二字是何感觉。   在他的印象里,有段时间,这几乎是他的第二个名字。   “就是那个谢家的跋扈儿子, 仗着自己会点剑术就目无尊长!”   “谢家孩子……”   谢家孩子连着跋扈一起, 几乎贯穿了谢明的童年光阴。   以前就觉得这些大人真的很会瞎说,如今想起来, 还真带着点那味儿——   这不得不说读书人说出来的词语当真是准确。   他确实跋扈。   就像现在这样。   修为是拿来伸张正义的。   ……   嗯……   修为有时候是拿来伸张正义的。   还有的时候,是拿来出气的。   “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吗就敢张嘴乱咬?”谢明将鱼按着, 因为用了点力, 那鱼头被他强行摁进了泥里,几乎看不见眼睛。   他皱眉,不满:“我跟你说话呢,你这脸都不露是干什么?这么没礼貌?”   鱼妖:“……”   你大爷!   是我不想露脸吗?!   但这话它不能说也说不出来, 这会鼻子里全是泥,当真是难受至极。   落书巷开的时候并不久,它只有这个时候可以彻底饱餐一顿。本来都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谁知道一飞出来遇到这么个活阎王。   落书巷不是向来没有什么修真之人来吗?   不怕得罪山那边的两个宗门?   反正这次出来便是饭没吃上还被狠揍一顿,怎么想怎么憋屈。   它越想越难受,还在地上的鱼尾也句摆得越狠。   鱼尾恰好连着潭边,挣扎之时,一滴水溅在了谢明的衣摆上。   “……”谢明叹口气,语气虽然平淡, 却给鱼一种即将看到太奶的慌张感,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讲礼貌啊……”   鱼妖:“……”   不敢动了。   但又太迟了。   *   约莫是这里有阵法的缘故,即使这里进来的人有很多, 但走到现在,言翊仍旧一个人也没遇到。   他走得并不快, 且这里的路就只有三条,在前面有那么多人进来的前提下,他到现在一个人也没遇见,便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本意还是想能救几个是几个。   将人全部拦在这落书巷门口不现实,锦官里的人本就在追捕他们,再加之这些读书人信仰的力量……   恍然间言翊忽然觉得自己和谢明变得有些像——   他竟也觉得自己能救下几个已经是自己善心大发,因为本来这些人便和自己非亲非故,救人是出于道义,不是责任。   谢明曾经走到绝路的时候,也没人救下他。   这是他心里的死结。   他厌弃这个世界,是因为谢明的父母也是读书人,他才愿意为此付出点什么。   前方的路越来越窄,言翊却越走越快,他想尽快和谢明会和。   手里的剑被握得越来越紧,他瞧着洞口隐隐约约透出的光亮,侧过身听了一会,朝着前面走了过去。   “夜晚最易有妖怪来袭,提高警惕保护夫人!”   “少爷,你快别在那房顶上看月亮了,小心等会掉下来了!”   “少爷!谢大爷!算我求你的你赶紧下来行吗?!!”   “谢日月!你再不下来我等会上去揍你了!”   听这由软变硬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护卫装扮的男子叫的是什么少年人物,这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屋顶上的人不过是个看上去约莫只有四岁的小孩子。   谢日月……   好熟悉的名字。   这孩子身着一身月白半臂交领衫,领口呈青绿色,淡雅色彩沐着月华,把这孩子衬得像是会发光。   最关键的是,这孩子明明才三岁,眼底那股不知道对什么的热忱和不拘泥于眼前这宅院的潇洒让言翊觉得分外熟悉。   谢日月?   谢明?!   他这才注意到这个书香气格外明显的院子。   这是……小时候的谢明吗?   幻境?   还没等他彻底想清楚,一道带着浓浓血腥气的黑爪朝着那孩子急速掠去。言翊手比脑子反应得更快,冰冷寒气飞掠而过,众人反应过来时,那妖怪已经被这剑气砸在地上,一命呜呼。   原本在房檐边上准备出手的谢明一愣,瞪大着水汪汪的眼睛朝着言翊看了过来。   *   砰的一声——   离那鱼妖断气,只差谢明最后的一个死手。   他忽然停住了,朝着左边看了过去。   若他感觉得没错,刚刚那个应该是落雪的剑气。   那便是言翊已经动手了的意思。   他想了想,将那即将断气的鱼妖提起来扔到一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变成人型再和我说话。”   没错。   他刚刚混账到连人家小鱼鱼变成人型的机会都不给。   这会有问题要问了,便大发慈悲了。   鱼妖简直要气到吐血。   且这人的话还不能不听,若是不当回事,那便只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毕竟在遇到强者的时候,只能祈祷对方能突发善心,放自己一马。   那鳄鱼呜呜两声,变成了一个勉强能称为人的人……   实在是长得太丑了一点——   把谢明衬得仿若世间绝色。   谢明:“……”   不是说妖怪变成人之后都很好看吗?   究竟是谁在说这样的话诓骗他?   罢了,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右边那条道里面是什么?”谢明食指指着潭那边的土墙,“我就问你一遍,你好好回答。”   那鳄鱼咽了口口水。   他其实还是抱着点侥幸心理,毕竟这人虽然很强,但是说到底也是第一次来落书巷,右边是什么他根本无从知晓。   自己就算是撒谎又怎么样?   被杀纵然可怕。   但被里面那人抓去炼制明显更渗人一些。   “我……我不知道啊……”他颤颤巍巍道,“我只在这条道上,那便是什么我也——”   他剩下的话被强行卡在嗓子里,呼吸没有调节过来的刹那,视线里是数以百计的白色水剑。   以潭水为媒介,利用自身灵力幻化出来的剑。   谢明并不朝潭水那边看上一眼,只是很平静地笑着:“变成筛子但不死和说实话,你选一个。”   “……”那鱼彻底哭出来,“是幻境……是九尾孔雀幻化出来的幻境!”   “如何进入?”谢明又问。   “到那条道里就可以进去了!”他呜呜哭着,“但这里有阵法,怎么进去那条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呜呜呜呜……”   谢明啧了一声:“这么大个妖怪了还哭。”   鳄鱼眼泪不停:“……”   那是因为你真的很吓人啊!!!!!   谢明没再管这鱼,他朝着周围细细看了一圈,最终叹了口气,认命地朝着那潭水走了进去。   以水为阵心,究竟是哪个变态想出来的。   这次的水里没有浓情蜜意的男女,谢明周身的水被他以灵气强行驱开,这会潭水朝着两边汇聚,露出了闪着淡淡的青光的潭底。   若是平常人掉进了这阵里,怕是不会敢往这潭水里走。水里本就行动不便,再加上要是这水有什么问题或者在水里遇上个什么,能不能保住小命会很难说。   但是谢明丝毫不怕——   莽夫自然是有莽夫的办法。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东西都是虚幻的。   谢明一脚朝着那谭心踩了下去。霎时间,周围光景变换,数不清的黑色煞气从地底冒出,带着灼人的温度,将四周的潭水烧了个干干净净。   谢明立于煞气正中心,纯白光罩将那煞气隔绝得彻彻底底,几乎有些刺眼的光芒在那黑色煞气中间形成了一个绝对的灵力领域。   竟是连谢明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吹起来。   若是这会有其他人在场,便会知道,此等威力的煞气,纵使是如今各个领域排名第一的修行者对付起来都会极为吃力,更何况就只是站在原地,连眼睛都不用眨。   世人怕是会对这等恐怖的实力感到胆寒。   且他手上如今没有落雪,若是一个剑修有了剑——   纵使没有剑意又为何?   没有剑意一样没有对手。   再多的煞气也终究会有没有的时候,谢明就这么等着。好半天,他微微抬眸,袖中手指尖微动,纯白灵力正正击打在那湖心中间。   至此,阵法被毁。   不是被破。   是被毁。   阵主人约莫要吐点血才是。   谢明笑一声。   失去了阵法的庇护,这小片空间总算是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满地白骨,破衣成堆。   看样子,约莫是走到这里的人活生生撕烂吃掉了。   谢明看了一圈,朝着右边那条道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还是更在乎言翊如何。   他担心言翊会伸出在什么很不好的幻境里。   说到底,恐惧和心疼加在一起,是促使他脚步加快的根本原因。   他迈进了那条道。   刹那间光影变换,原本逼仄的小道变成了热闹宽阔的宅院子。   谢明觉得很是眼熟,但是一时间又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在这世界上看到的宅子还是太多了,但是这么眼熟的——   “林婆婆,麻烦您帮我把这些菜带去给厨子行吗?府上来了贵客,今日还是要做一些好菜招待才是。”   “诶,好,我这就去。”   “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也刚好顺路呢。”   谢明:“……”   眼前这两个女子有些眼熟,长得很像家里的管事婆婆和母亲身边的侍女。   他大爷的。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的家。   而看这两人的容貌和状态,这个时候的自己约莫才……三岁半?   他心下一惊,顿时脚底离地,悄无声息朝着自己房间的所在地飞去。   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带着笑的声音。   “手挺直了,剑都拿不稳还说什么练剑,不准用灵力,屁股给我翘起来!”   谢明落于房梁上:“……”   目之所及,言翊于一把躺椅上悠然而坐,眼底带笑,说话像流氓。   最重要的是——   眼前的“自己”还没他腿长,却被逼着拿着一把长长的铁件,在不被允许使用灵力的情况下,手臂抖得跟个筛子一样。   师徒倒反。   眼前的这一幕他熟悉得很,很多年前,他也是这般教言翊练剑。   言翊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字所透出来的腔调,都在学他。   谢明没忍住,笑了一声。 第53章 师傅   其实这笑声音很小, 混在风里,没那么容易飘进人耳朵里去。   再加上这笑的人是谢明,所以没人发现这一眼望得到头的院子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个人。   谢明倒是觉得看着很新鲜。   即使这三岁小屁孩就是他自己。   老实说关于自己小时候是何模样他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自己经常被隔壁左右的邻居和自己府上的护卫们骂。   他当时年纪尚小, 一心只有修行和练剑,便也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 久而久之便也全部忘干净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混账”在哪里。   这会倒是感兴趣了。   丝毫没有“我竟被言翊拿捏”的羞耻感。   他似乎并不知晓这三个字该怎么写。   “你说拿着铁剑有助于我更好地使出招式, 不会是骗我的吧?!”小谢明因为有些力竭,声音都有些不稳。   三岁半,读书和修行天赋都极高,正是自负且爱炫耀的年纪。自尊心强得有些找不着北的时候忽然被人压上一头, 教人修行跟欺负人似的,小谢明自然是忍不了。   “骗你?”言翊抬眼,笑着,“我骗你一个三岁的小孩……小屁孩能得到什么好处?”   以往谢明教他的时候,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说他是小屁孩的机会。且他那个时候都已经十二十三,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很小的小屁孩。   眼前的小谢明可就不一样了。   他才三岁半,脸上的小嫩肉还没褪呢,可不正就是小屁孩吗。   放大版的谢明就坐在房檐的角落处看热闹,这是言翊的视觉死角, 看不到他。   当真是一场戏剧。   怪有趣的。   在他看来, 这言翊还是收敛了许多。   若此刻身份倒反,如今这三岁大的孩子是言翊, 而那躺椅上的人是他的话,他定然会起身, 照着言翊的屁股就是几个巴掌——   练剑的时候还敢想这想那,,以后还怎么学有所成?   当然,他最会给自己想做的歪门邪道的事情找借口。   而显然,言翊还做不到这个程度。   他起身抄起小谢明身上的铁剑,轻而易举地挽了几个漂亮的剑花,紧接着眼眸一凝,手腕翻动,朝着天边猛地挥出一剑。   ……   连风都未曾动过一下。   小谢明期待的眼神破灭,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你这算什么剑术?你这——”   天边忽地传来一声闷响。   那原本悠然自得飘在天空中的白云被一道看不见的气打得七零八碎,露出了后边蓝得沁人的天空。   “我这什么?”言翊拿起桌子上的冰饮,神色似乎有些不解,“你把话说完。”   不得不说这谢明小时候生活得还真是好,府上虽然不大,但是应有尽有。且家里人都很向着他,遇到邻居过来说理也给他当靠山给人死死拦着——   即使确实是小谢明的错。   谁家三岁半的孩子半夜三更飞进人家家里抓鸡烤着吃?   混账东西。   “你这算是神之一剑。”小谢明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剑直接打到我的心上去了……”   在屋檐上的谢明赞同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对啊,都这个时候了还不上去抱着人亲上一口,还在等什么?”   他的想法很少有人可以与之重合。   就算是小时候的谢明本人也一样。   但这场面其实很眼熟。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谢明刚收言翊为徒的时候,“骗子”是言翊对谢明的基本印象。但又碍于别人都说谢明很厉害,所以他也不敢乱说什么。   只是毕竟年纪尚小,什么事都藏在眼睛里,根本瞒不过谢明。   所以他们二人之间,其实也有刚刚的场景发生。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谢明用的不是铁剑,而是路边随手掰的一根树枝。   他仅靠着一根树枝,划开了天边乌云遍布的天空的一角,让其背后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得湖面像是闪着宝藏般的金光。   言翊那个时候的眼神谢明至今还记得。   惊讶、惊喜最后归于坚定。   自那之后,言翊再没说过谢明一句骗子。   而就这么看来,言翊在自己这里学到的东西还不少。   除了剑术之外,还有一些连谢明也没有想到的东西——   比如张嘴就来。   “这只是一把小小的铁剑你便承受不住,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开始搬铁桶了。”言翊面不改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人拿木剑你拿铁剑,你就永远先别人一步,你懂不懂?”   小谢明不懂,但是小谢明很懂事地点点头。   他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对手了,这会遇到高人一个,自然是人家说什么他便点头同意什么。   “晚饭时间要到了,家里的厨子做饭总是太清淡,不太好吃。”小谢明眼神里虽然还藏着些崇拜,不过说出来的话倒是令人惊讶,“你等会少吃点,晚上我带你去打野。”   言翊瞥向他:“又去抓邻居家鸡吃?”   “……不是啊。”小谢明一本正经摇头,“不抓鸡,抓兔子。”   言翊:“……”   还真是谢明。   很有趣。   夜深,明月高挂。   言翊察觉到到自己的窗户被轻轻敲了两下,他坐于桌前,唇边还靠着一杯夹着冰的水。   那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儿,透过那条缝朝着外面看去,能看到小谢明看起来又白又嫩的侧脸……上的小嫩肉,   他的头这个时候正这边望望那边望望,似乎是在盯梢,看着好玩得很。   言翊把窗户拉开,刹那间,他动作忽地顿了顿。紧接着,他猛地朝着旁边连廊那处看去。   谢明就这样和言翊对上了视线,再然后,言翊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看着似乎有些疑惑,但也不知道怎么想着劝服了自己,这个时候出了门,同着小时候的他去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言翊看不见他。   他施了术法,谁也看不见他。   谢明靠在柱子上。   不得不说,这个幻境当真是新鲜有趣,饶是谢明,也是第一次见。   以往的幻境总是和梦魇搭在一起,靠着敌人的心魔牵制住敌人,在敌人最脆弱的时候给予敌人致命一击。若是碰上个有兴致的,还得欣赏一下敌人的狼狈,最后再悠哉悠哉下手。   和此时称得上“美梦”的幻境很不一样。   谢明看得出来,言翊在这里是实打实的开心着。   或许在言翊的认识里,陪着“自己”长大,无忧无虑远离世俗纷争,对他来说,既是对如今的期待,也是对未来的期许。   种种矛盾的感觉加在一起,或许到最后,在意识被这个幻境吞噬得差不多之后,言翊甚至不愿意出去。   带着“美梦”兴致的幻境往往最懂人要什么,等言翊开始想念如今的自己的时候,约莫这个小谢明会迅速变成三十多岁的模样,尽全力满足言翊的需求。   当真是桃花源。   或许还真的没什么人会愿意离开。   但局外人谢明却察觉得很是明显——   这里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即使有白天和黑夜,即使有日落和晚霞。   但这一切都还是太假了,给人一种照搬硬套的感觉。   他跟上二人的步伐。   怎么办。   他想让言翊开心,但也想带着言翊出去。   言翊在里面,他不开心。   夜深人静,只是零星几家宅府的门口还挂着亮着的灯笼,在黑夜里显得有些寥落孤单。接着走上几步,能看见有人借着月光专注背书的身影。   倒真是读书人聚集的地儿。   言翊就这么跟在小谢明身后走着。   他刚刚在开窗的时候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他感觉谢明就在那里。   可转念一想,这个幻境明显就是专为他准备,这里又如何会有谢明?   他还是太过于一惊一乍。   眼前的小谢明已经轻车熟路地翻进了别人的院子,正趴在墙头上朝言翊挥手,猛不丁屁股忽然挨了一巴掌。   “诶!”小谢明惊叫。   “我就知道你这个混账小崽子今晚还得来!我让你来!让你来!”邻居大妈挥着扫帚,脚下像是生了风。   这小谢明冷不丁被偷袭,竟也没反应过来拿灵力去躲,这会连爬带哭地翻回来,搓着屁股嗷嗷哭。   言翊愣了愣。   他这才有了眼前这小屁孩只有三岁半的实感。   这若真是谢明,哪会眼泪鼻涕一块流?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你哭什么?”   “李姨揍我屁股你为什么不帮我?!”小谢明鼻子哭得瞳孔,边说边往自己屁股上摸,“你不是我师傅吗?!你为什么不帮我?!”   言翊:“……”   有点好笑。   一想到这小屁孩是谢明小时候就很好笑。   这么想着,他又真的笑了出来。   直到身后蓦地出现了一抹熟悉的温度,言翊的笑声戛然而止。   “笑啊?”谢明在他身后负手而立,笑着,“这么好笑,为什么不笑了?”   言翊身子一僵,猛地回身之间,鼻尖触碰到了坚实的胸膛。   下一瞬,他被人搂进怀里。   “三岁的谢明好不好玩?”他问。   手心的腰捏起来很有韧劲,虽细却不瘦弱,谢明只觉得爱不释手。   方才他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瞧着言翊那模样只觉得手里心里都痒得很。   为什么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未见他笑得这么畅快开心过?   当真是好笑。   他若是狠起来,竟是连自己的酸都吃。   于是到底是没忍住,在言翊背后露出了气息。   而其实有一瞬,言翊也无法判断出眼前这谢明是否也是这幻境中的一部分,只是当腰上的手开始逐渐用力,而面前的侵略气息越来越明显的时候,言翊这才缓缓接受了这个事实——   谢明确实进来了,他之前的感觉,并不是错觉。   “怎么进来了?”言翊问。   “特意来找你的。”谢明说。   他说着,在言翊唇角落下细密的吻。   言翊有些慌:“做什么?三岁的你还在旁边看着!”   谢明不为所动:“怕什么?幻境而已。”他说着说着又一笑,“况且二十岁的谢明都对情爱没什么见解,三岁的小屁孩知道什么?”   言翊:“……”   好有道理。   果不其然,忽然出现的另外一个人甚至让小谢明忘记去哭。   他眨眨眼睛,将眼睛里没流干净的眼泪眨出来:“你们在干什么?说话声音太小了。还有你。”他指着谢明:“你和我长得好像,你是谁啊?”   谢明歪头:“哪有这么攀关系的啊小朋友。”   他语气陌生得好像眼前这人不是自己小时候:“我是你师傅的师傅,你可以叫我……”   谢明想了想,笑道:“师傅傅。” 第54章 大小(谢明)   他其实话里带着股不易让人察觉的酸醋味儿, 这会若是有其他人在这,想必只会觉得谢明这人当真是油盐不进,纵使是这眼前的孩子是他自己小时候, 也未曾见他对“自己”说话软上个半分。   跟在和陌生人说话似的。   但偏偏言翊就是听出来了。   不仅听出来了, 而且听得还很明显。   “这人是你自己小时候,你为何这么冷淡?”他觉得有些好笑, 说着说着话锋又是一转,“但我着实没想到你小时候原来是这般模样, 那些人叫你混账当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谢明很敷衍地“嗯”了一声。   这到底只是个幻境, 说来说去,一切都是假的。顶了天这施法之妖在外面看着,但看了便看了,能如何?   且退一步讲, 他如今都已经在这幻境里现身了,这妖怪却仍旧没什么动作,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道行很高的妖怪。   他现在无论是心里还是别的地方,都很痒。   他需要做点什么抚慰一下自己才是。   他朝着言翊顶了两下,又对着言翊的发丝印下几个吻。   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谢明!”言翊却被他这动作弄得大骇,当即心下一急,想也没想就直接喊出了谢明的名字。   却忘了。   这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谢明。   “怎么啦?”小谢明歪着头,也不明白他们抱着在干嘛,更不明白他这师傅为何忽然之间会唤自己的名字, “你还想吃兔子吗?我们可以明天晚上再来。”   大谢明却没有吭声。   言翊:“……”   他真是……   “这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谢明。”   好半天, 谢明忽然笑了一声,在言翊耳边, 声音极小:“你是要大的,还是要小的……还是说, 你两个都想要?”   他声音小,仿若呢喃。   这会沉着嗓子说混账话,便带上了十分的引诱。像是赤、裸裸的勾引,把人心神都拉去,同他一起沉沦在极乐的世界里。   言翊觉得有些腿软。   以他对谢明的了解,这人决计不是只是在让他选大小这么简单。   果然,没过一会,谢明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小的虽然好玩,但是大的可以玩的东西可比小的多多了。”   他说着说着垂眸朝着小谢明瞥去一眼:“若是大小都要——”   “你闭嘴!”言翊咬着牙打断谢明,“你一天到晚脑子里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你啊。”谢明大大方方承认。   言翊:“……”   在两人的相处上,言翊往往会被谢明说到说不出话。而在这种时候,往往又是两人之间氛围最为旖旎的时候。   一个敞开着脸皮无所谓地说,一个忍着羞耻闭着眼睛听。若是再过一会,约莫是要亲上或者去做一些什么别的事情。   但很显然今天不行。   今儿这里还有个小东西。   “喂,我说你们两个。”小谢明这会是真的有点不开心,“你们打算把我晾到什么时候。”   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书香世家诞生的孩子往往都是很有礼貌的。   一言一词,一行一笑,都在彰显自己的学识——   谢明除外。   他在三岁的时候就已经颇有些我行我素,虽然遇到父母或者亲戚也会打招呼,但在基本的礼仪之后,便是盛大的以自我为中心,自己怎么开心就怎么来。   拜师也是一样,纯纯是因为他自己开心。   至于什么师傅和师傅傅,若是他不开心了,什么喂啊,你啊,张口就来。   三岁的天才,混账一些,正常的。   结果舞到了谢明面前。   “这么晚了偷兔子还被抓,你到底行不行?”他也没把言翊放开,就这么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撅着嘴皱眉仰着头看自己,“被抓了就算了,还被打哭,丢不丢人?”   小谢明:“……”   整条街的邻居都是被一阵听上去跟打雷了一样的打斗声惊醒的。   也不知道是是不妖怪,所以也没人敢出门。   谢明一只手就将小崽子的两只手嵌在了身后,眉目浅笑之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竟是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脾气竟这么暴躁,一言不合就开打。   “我可是你师傅的师傅,你连你师傅都打不过,还敢直接朝我出手?”他歪头看小崽子,“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吗?”   小谢明猛地扭头,根本不想理他。大有一番“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的愤慨在里头。   谢明不承认这玩意儿是小时候的自己。   也就是这个瞬间,他忽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凉薄。   在知道这是个幻境的情况下,他全无言翊那般在见到小时候的谢明的惊喜感或者能够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过上正常生活的兴奋。   他从头到尾,都对之抱着幻境的冷漠与刻薄。   以至于到现在也没去看过自己那已经去世很久的父母。   他将小谢明推开:“回去吧,这么大动静,爹娘该担心了。”   说得对。   他小时候,爹娘生气的时候,他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   小东西跃起来的速度很快,三两下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谢明转头看向言翊,平静道:“都是假的。”   言翊嗯了一声,道:“你比我想得要冷漠许多。”   纵使是词不达意,他们也可以知道对方的意思。   但这次像是又隔了一层薄薄的纸。   “那你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言翊看着谢明的眼睛。   听着像是普通的寒暄和好奇,但稍微动点心思都能看出来是试探。   “不记得了。”谢明道,“只是觉得我小时候,应该更加调皮自负一些,定然不会拜什么师傅。”   这话倒是一点没错。   天才一般都会知道自己是天才。   读书的速度和修行的天赋可以拿来做对比,小时候的谢明因为天赋出众没少被各种宗门抛出橄榄枝,就连一些隐世之人也前来收徒。   但谢明从未答应过。   他三岁的时候便已经我行我素。   拜言翊为师。   幻境留住他的手段罢了。   言翊也笑一声:“但晚上去邻居家偷鸡烤着吃应该是真的。”   “……”谢明摇头,“假的吧。”   “肯定是真的。”言翊说。   谢明便不说话了。   幻境里即使是夜晚也透着股不真实一般的真实,明月高挂,风也带着湿意。   “出去吗?”谢明盯着言翊,“幻境里很多事情都做不好。”   言翊:“……”   他知道谢明要做什么。   “不行,我吃不下。”他面无表情,拒绝,“我不。”   谢明却笑着反问:“吃什么吃不下?”   “……”言翊冷笑,“你再装一个试试?”   谢明便不装了:“不吃不吃,我们一起。”末了又无辜地加上一句:“别的师徒都是这样的。”   言翊朝着他翻了个白眼。   要出这个幻境其实很简单,毕竟这幻境厉害的点就在于它很真实,且里面的事情事物发展的走向可以根据幻境中的人来变化,很容易便能以“桃花源”的嘘头将人骗在里面。   等到幻境之中的人灵识变弱,便是那妖怪出手取人性命的时候。   二人靠着蛮力出了幻境,再睁眼的时候,仍旧是身处于落书巷里。   周围土壁上的透明蓝宝石仍旧发着光,只是光芒照着的地方有限,无法看到前方的道路是何模样。   言翊忽然反应过来:“你是如何进的这个幻境?你先前也是走的右边这条道路吗?”   短短的一瞬间,谢明想了想自己说谎的可能性,最后还是决定保险一些:“我先前走的是中间的道,但我运气比较好,那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困人的阵法,我花了点心思将其破解,然后感受到了落雪的剑意。”   他说话平铺直叙,也不像是在讲什么故事,只是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两边的道隔得不远,我担心你便直接穿过来了,却没想到一进那条道便进了幻境。”   他笑道:“我们这算不算是师徒连心?”   言翊心里有别的事儿,这会只是敷衍:“是是是。”   “那以后连体行不行?”谢明趁着机会又问。   “行……行什么行!”言翊的话拐了个弯儿,“谢明,你现在天天大言不惭是吧?”   谢明止不住地笑。   但说着说着又回归到现实里,这这么窄一条道,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   最离奇的是,这落书巷就这么大点,总共也就三条路。但进来的人却不少,怎么可能走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撞上过。   “这有个阵。”谢明朝着尽头里的黑暗看过去,“每个人的气场不一样,灵识便也不一样,步伐和速度都不一样,那便会被阵法分到不同的场景里。”   他微微眯起眼睛:“我总觉得这落书巷似乎是在挑人,一条道挑一样人。”   不是所有人都是像他们这般进那条道是随便决定的。   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想要得到庇佑通过考验,在面对那三条路的时候定然会慎重又慎重。   所以他们选择那一条路都肯定有属于自己的理由。   中间被包围定然很好也好,左边数乃是第一也罢,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理由。   而这些理由,便是这落书巷筛人的关键。   而若是这么想来,那外面落书巷的入口处,定然有个最大的,可窥探人心的阵法。   言翊很快跟上谢明的思路:“那我们这些算不算……被淘汰掉该杀之的?”   “是。”谢明回答得很快,“只是,能不能杀之,还得看他们的本事。”   “你有办法?”言翊问。   “……”谢明闻言看向他,“没有,但这不是还有你在吗?”   言翊没话说了。   但先把这里的阵破了再说。   两人绕着周围看。   这个地方小,再加上透明的蓝色石头众多,找阵眼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们这一路走过来似乎不是在进阵就是在进阵的路上。”言翊盯着那墙,“阵修当真是墙。”   谢明愣了愣。   他倒是听出来言翊话里有话。   这世界上阵修众多,且阵修往往实力成谜,有时候突然奇想,感觉来了就能很快做出一个新的阵法出来。   阵修也很靠感悟。   制造出一个困人的阵法其实不难。   难就难在众多阵法堆叠在一切,且还每个阵法之间都环环相扣。   这不是普通的阵修能做得到的。   “你可知如今阵修排名榜上的第一是谁?”谢明把手靠在土壁上。   “知道。”言翊道,“姓木,名月。很神秘,没人见过。”   谢明不解:“没见过为何会是第一?”   言翊摇头:“我听说是因为他布阵之后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阵,至今无人可解。”   谢明神色莫测。   他也不能确定这人是不是阵修里的新起之秀,毕竟他认识的阵修不多,唯一能有点印象的,那便是阵修天才术风罢了。   “你找到阵眼在哪里了吗?”言翊见他不说话,又问了一声。   谢明摇头:“找不到,隐蔽得有些过分了。”   “那你让开。”言翊说。   落雪的寒气很快充满整个小道。   言翊说:“找不到阵眼,那便硬破之。” 第55章 窄道   这一点言翊和谢明其实很像, 不止是那种对于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更加重要的,其实是对于面对一切未知事物的勇敢和随性。   这一剑下去, 且不知道阵破了之后会发生什么, 光论这阵被强行破开所产生的灵力冲击,都非一般人能轻易抗住。   师徒两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土壁被寒气浸洗, 接连产生缝隙破碎之间,像是一块又一块破碎不堪的镜子。   残破, 且看着脆弱。   漫天的煞气从墙壁里喷涌而出, 在与二人即将迎面撞上之时,被一堵淡蓝色的光墙挡住。   霎时间,谢明和言翊的发丝被吹得乱舞,根根交错在一起又根根被分开, 像是在吵架,又像是在纠缠。   言翊的唇角漫出一丝鲜红:“好强的煞气,里面包含的,是妖物的力量吗……”   “嗯。”谢明将手搭在言翊肩膀上。   这煞气看着比自己接触到的那些要弱上一些,这么看的话,这阵还有重要和不重要之分。若是反着去推理,那是不是说,中间那条道路里的东西要更加重要一些?   指尖淡白光芒闪烁。   刹那间那看着已经有些动摇的蓝色屏障前面忽地又多了一层防护,二人头发虽然依旧在飞舞, 但好在脚步都站稳了一些。   “撑住。”谢明眯着眼睛, “看这浓度,约莫是要没了。”   “……额”言翊随手擦掉唇边的血, “这阵不简单,我从未听说过哪个阵修布的阵里会有妖气和煞气。”   是了, 这阵绝非一般人可以布置。   若再想深一点,或许落书巷本身,就是一步巨大的棋。   灵力光墙所感受到的冲击力逐步变少,谢明放开言翊的肩。   随着那煞气的逐渐减弱,这落书巷原本的真面目缓缓出现在二人眼前。   这或许不是什么巷。   说是墓倒更加精确一些。   眼前的道路同样逼仄,但两旁都燃起了火把,将这道路照得极亮。小路尽头通往的似乎是个密室,在那密室里面,放着一个鲜红的棺材。   “睡这么红的棺材,当真是喜庆。”谢明率先往前走。   只是还没走两步,袖子便被拉住了。   “你跟在我后面。”言翊沉着眼眸,“就你这小身板,遇到什么危险指不定逃都来不及逃。”   听得谢明笑一声:“小?但你之前不是还说吃不下?”   “……”言翊把人拉到后面,“你少到这里油嘴滑舌,跟紧我。”   谢明便也不挣扎了。   他其实还是有些好奇,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在言翊的眼里变成了一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他虽然说自己记忆全无且修为失了大半,但再怎么说,剩下的那点修为,也足够他在这世道上存活下来。   倒也没那么容易杀死。   也不知道为何言翊这么一惊一乍。   那棺材看着放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   谢明对风水一说没什么研究,但根据自己以往看到的或者听到的来总结——   拿红色棺木装着的,是怨气很深的人。   丧事大多数伴随着的绝不是喜庆,某一方面来说,经常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搭在一起。   谢明又朝着那棺材盖看去。   通体鲜红不说,重要的是,那盖的尽头似乎有一条缝儿。   就像……就像可以留着给里面的东西呼吸似的。   谢明眨了眨眼睛,抬手直接将那棺材盖掀了。   没带丝毫恐惧和犹豫那种。   确实不是很礼貌。   跟无缘无故把人家家给拆了似的。   原以为会在那棺材里看到什么红衣新娘,结果把那盖一掀开,连个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难闻的味道倒是熏人得很。   若不是这空间里妖气和人气混在一起的味道过于浓烈,谢明几乎都要怀疑这红色的棺材是不是放在这小空间里的一个装饰品。   他甚至还在纳闷谁的品味怎么会这么奇葩。   这空间很小,一眼就可以看见全貌。除了二人刚刚走进来的那个入口,这里再无其他任何门或者窗。   所以。   棺材里的人呢?   呼吸声不相同,此起彼落,正好对应着自己和言翊的胸腔起伏,   那另外一道可以放缓的呼吸声是谁的?   谢明垂眸思着片刻,半晌,缓缓回头。   正正好和一双通红的眼睛对上视线。   谢明:“……”   什么玩意儿?   那眼睛角度看起很奇怪,像是普通人的眼睛倒过来 ,瞳孔被瞪得只剩下一半,剩下的全是泛着红光的眼白。像是从某个炼狱里走出来的恶鬼,盯上了谁,便要取谁的性命。   且更离谱的是,这人……姑且先说他是个人,披头散发不说,脸上被一层厚厚的泥给挡住,就这么看上去实在是有些雄雌难辨。   和之前谢明想象的什么穿着婚服不同,这人穿着的,似乎是一层袈裟。   和尚?   谢明下意识反应。   但来不及多想,那人借着墙壁的力量,嘶吼着朝着他直接扑了过来。   砰——   利爪和铁器撞上的刺挠声并不好听,这会一黑一蓝两道光壁狠狠撞在一起,其产生的冲击力让三人头顶的墙上掉了不少的尘土。   谢明眼眸一凝。   不能在这里打,会导致这座墓塌掉。   言翊显然也发现了这件事,当即一个反身,接着落雪的拨开与这人的间隙,反手将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还是同之前遇到那些怪物一般,这人身上有着三分人气,是个不人不妖的怪物。   谢明本来每当一回事,毕竟见的次数多了,也就没什么新鲜感了。   来再多也是一样的。   直到他不经意地朝着那别按着跪在地上的人看去一眼。   就一眼,他几乎浑身发凉。   若是说只是个和尚,谢明绝对不甚在意。   但若是脖子上有颗黑痣的和尚,谢明能记一辈子。   并无其他的原因。   以往他去天纵山上收妖的时候因为大意不慎受了点伤,在那个滂沱大雨的夜晚,是德良法尊将他带回寺庙,给他做了碗热的斋饭吃。   如果说林晚眠只是一个意外,而眼前不人不妖的德良法尊……   许是被人按着很难受又许是单纯地出于本能,被按在地上的德良法尊挣扎得十分剧烈,但因为言翊的力量也绝对无法小觑,这会所有的挣扎似乎都成了徒劳。   谢明蹲下来,用手扒开了他脸上的尘土。   在他的印象里,在他遇到德良法尊的时候,这和尚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总爱一边吃饭一边说不能吃肉很难受。   那个时候的谢明,还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正经的和尚,因此和他总是有些话可以说。   在他离开那座寺庙的时候,德良还给他了一块刻着随心二字的木牌。   被他在不知道哪次的较量中弄丢了。   那个时候还觉得只是个木牌而已,也无甚在意,如今看来,竟是他和德良法尊有过一场相识的最后的证明。   而此刻眼前的德良法尊,蓬头垢面,赤红的双目和毫无意识的嘶吼,哪还有半分之前和蔼可亲的模样?   倒显得自己之前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这一路走来,谢明从未如此清晰得察觉到这场阴谋其实是冲着自己来的实感。   救了自己一命的林晚眠,给他过一碗热饭吃的德良法尊……   这个世界上,对他有恩的人并不多。   短短半年时间,他被迫重逢了两个。   “你怎么了?”言翊皱眉。   在他的印象里谢明心情不好的时候没什么特别的表现,最多的,便是面无表情,周身的气场也会降下来,像是随时都要拔剑对着远处的山峰来上几剑。   只是这个空间小了点,不够他这么造作。   “……没有。”谢明起身,笑着道,“就是觉得这和尚有些眼熟,但我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言翊愣了愣,如果他记得没错,之前遇到林晚眠的时候,谢明也说了同样的话。   他心里的话冲到喉头又咽了下去,只是将这人按着的力道放小了点。   窄小的空间忽然变得有些安静,就连和嘶吼声都小下来。   “你说……”好半天,谢明开口,“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冲着我来的,就连我的复生都是——”   “不是的。”言翊猛然打断。   而许是知道自己的失态,他又将声音放小了一点:“你的复生不是……”   谢明看向言翊。   他其实也有很多问题想问。   比如引魂阵他是如何建立,这些年维持引魂阵需要的庞大力量又是从哪里来的。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些问不出口。   他似乎是在为他想问的问题感到害怕。   “出去吧。”谢明说。   言翊道:“好。”   竟是都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   言翊:“那这人要怎么处理?”   谢明深呼吸一口,冷冷道:“扔在这里,别打草惊蛇。”   言翊想了想:“好。”   这空间虽小,但角落里尚有食物碎屑,想必会有人给这个怪物送吃食。   现在将其杀之还是为时过早。   而二人已经见到了落书巷的真面目,现在已经不属于落书巷里其中任何一个阵法里。若是要回去,还得跟着之前散发出的煞气走。   煞气没了储存容器,定然回去其他同样有煞气的地方。   只要跟着这些煞气走,便能不知不觉走进虚假的落书巷里面,再次站在那些阵法之上。   谢明倒也没什么别的目的,只是……把这幕后之人揪出来就行。   揪出来,杀之。   神魂俱灭。   两人顺着那煞气的痕迹走,没过一会,便又看到了那熟悉的窄道。而再回头看时,古墓的身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又入了阵了。   这道实在是窄,容下一个大男人已经是有些勉强,若是两个人,那便只能两个都侧着才行。   不过这道虽窄但直,两个人并排站不下,但分开可以。   “……”言翊抿唇,盯着眼前即将和自己挨在一起的脸,“你非要和我这样面对面贴着站在一起吗?”   “是啊。”谢明眨眨眼睛,“我害怕啊,当然得贴着你。”   末了,他又笑:“而且你是不是有什么玩意儿抵着我了?” 第56章 恻隐   喜欢眨着眼睛说一些隐晦暧昧的话, 并以此拿来当消遣言翊的小把戏。   这若是让外界的人知道了,怕是要被惊掉下巴。   而从前的言翊或许会对这样的话感到羞耻或者紧张,但是和谢明待久了之后便觉得这些其实有些家常便饭, 如今听上去能做到面无表情甚至是毫无感觉。   “嗯, 抵到你了又如何?”言翊看着他,明明面无表情, 但话里像是带着一丝骄纵的挑衅,“不能抵了?”   倒是让谢明愣了愣。   他没想到言翊会如此冷静地反击。   “能啊。”谢明答道, “你随便抵。”   听上去似乎是显示出了师尊的大度。   但紧接着他又开口:“那我能不能把这当做是一种邀请?”   一种就算是他也有些难以言表的邀请。   言翊这次不说话了。   他懒得和谢明在这里扯东扯西, 他心里清楚就算是再怎么扯,谢明的嘴里也扯不出个什么东南西北出来。   他最了解谢明那混账性子。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上这么个玩意儿的。   他岔开一步,在前面开路。   谢明摇了摇头,颇有些遗憾地跟上。   也不知道在遗憾些什么。   约莫是因为这里是阵法边缘, 所以道路极窄,这结阵之人当时应该没想到这么边缘的地方也会被人涉足,所以在结阵的时候也没有对阵的边缘有什么很细致的处理。   所以越往阵中心走,就越宽敞。   若是拿谢明的话来形容,像是从什么偏僻的小荒村来到了一个繁荣的都城,视角都开阔不少。   最起码走路的时候可以正着身子走了。   于是他忽然又想到一个好玩的。   “你说要是有人在那样的环境下打架,那是不是只能眼对眼靠念力切磋?”谢明想着想着笑出声,“比话本里写的还好玩。”   言翊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两人走出来的方向和朝里走的方向恰好相反,这会走着走着, 竟是直接从中间那条路走了出来。   那三条口的道路依旧还在, 只是在这分叉路的正前方,多了多许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的人。   约莫是这三条路的条件都不符合, 被淘汰在这里的。   “倒是他们的幸运。”谢明朝着透出光亮的洞口方向看了一眼,“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谁也不知道那些被挑选进去的人经历了或者正在经历什么。   哪来的什么神。   世界恃强凌弱, 若是真的有神,又怎么会被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先看到?   两人在一众人诧异的眼神中朝着最左边的那条道里走——   竟然右边和中间都不对,那能通往最终目的地的地方就只有左边了。   果然,左边的道路比那一边的道路都要宽敞一些。虽然前方依旧是被黑暗所挡,但单从气息上来说,这里的气息要比另外两条道路能让人觉得灵识都顺畅许多。   走了没多一会,两人看到了一个半熟不生的人。   是落仙仙。   她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自己的琴,这会也没动,只是仰着头皱眉朝着四周看着,眉目间尽是不解。   而也正是这东张西望的功夫,她看到了谢明和言翊。   霎时间,她眼里的不解被惊讶和欣喜所替代,若不是脚步被困住了,这个时候想必要跳起来:“诶?!你们也走的这条路啊?!”   但她说着说着又反应过来:“不对啊,第五批人不是很多,没道理你们在里面我还发现不了,你们怎么突然到这条路了?不会是幻境什么的吧?”   说着说着,眼里的欣喜又被谨慎给占了个干净。   她的表情被谢明尽收眼底,这会这话一出,谢明倒是不知道该先说这丫头怎么又聪明又不聪明还是该先说这丫头表情当真是丰富得有些过头。   竟让他觉得……说不出话。   “若是幻境的话,就没必要困住你的脚了。”言翊解释,“幻境一般分梦或者魇,你觉得你现在看到的我们二人算什么?”   落仙仙愣神一瞬,反应过来:“是哦,那你们为什么突然到这里了。”   “因为右边的两条道被我们拆掉了。”谢明慢悠悠地说。   平心而论,抛开某种程度不谈,谢明这话说得倒是一句正儿八经的人话。可这奇怪就奇怪在,明明这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落仙仙也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组合在一起,她就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   “拆了?”她伸着脖子问了一句。   “嗯,拆了。”谢明老老实实回答。   落仙仙:“……”   当真是见鬼了。   而然这还没完,因为更见鬼的来了。   这脚步被困住无非就是有人在作祟,不是拿什么将人绑住了便是用灵力强行固定住了,一切的一切都奠定于施法者的实力上,困什么、困多久,要以目的去论。   落仙仙不是没有看到脚踝上细密的树根,她倒也不是挣脱不开,而是出于谨慎,在不知道挣脱开后会有什么后果的情况下,并不太敢直接轻举妄动。   但眼前的两人好像……   缠绕在他们脚踝上的树根看起来比自己只多不少,但他俩看着似乎完全不受那树根的侵扰,抬脚朝着自己走过来的速度丝毫没有慢下来。   这么胆大吗?!   难道就不怕——   “你知道你和谢明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谢明盯着落仙仙,忽然笑着开口,“若是谢明在你这个处境里,这会怕是已经边吹口哨边往里走了,畏手畏脚可不是要登上第一的风格。”   落仙仙一哽:“什么啊,我这是最基本的谨慎!”   谢明很敷衍得点头:“所以你谨慎的结果是什么?站在这里被这树根困到死?”   “我……”她这下是说不出话了。   “天下第一嘛,不就是舍我其谁吗?”谢明伸手在一旁的墙上轻轻擦过,“谢明当年还不是就是靠着股子劲儿走南闯北地修行。”   他笑道:“世道上给谢明按上的词语很多,其中不就有莽夫这个词吗?”   他说着说着,倒是有股怀念的味儿。   被言翊听了去。   “你这话听着似乎很了解谢明?”言翊道。   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   谢明愣了愣。   他这会反应过来了——   他刚刚那些话,在言翊耳朵里,听着就像是还记得之前的事情一样。   他像没有失忆。   谢明:“……”   “了解算不上。”谢明道,“只是关于他的故事和话本子倒是看了不少。”   言翊就这么看着谢明。   谢明一眼平静地回望过去。   落仙仙撅了噘嘴。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不太像表哥表弟,倒像是……像是什么在吵架的道侣。   落仙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自觉如此揣测一对亲表兄弟实在是太过猥琐不堪,连忙在心里给这两人说了一百个对不起。   不过话又说回来……   为何这两人在有关于谢明的话题上总是这么……沉闷跋扈呢?   落仙仙觉得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抬脚拔了那脚底下的树根,学着谢明和言翊那般直接将之无视掉,纠结着开了口:“李兄之前不是还和谢明见过一面吗?稍微有点了解是正常的吧。”   那总不能让这两人一直在这里对视吧?!   倒是谢明率先收回了视线:“谢明这么大名气,自然是多多少少会有点了解的。”   “……”言翊哦了一声,转头走到了最前面,“跟上吧。”   落仙仙跟了上去。   独留谢明一人在原地沉默了一会,这才抬眸,缓缓跟了上去。   这道看来确实是正确的那条,直到这会,他们已经遇到了好几个被困在原地埋头痛哭的普通读书人。   约莫是在难受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为什么还是被淘汰,即使这样了也仍旧没有怀疑这里的东西是假的。   三人看着他们身上几乎缠了一半的树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何种表情。   “我觉得,似乎越往里走,我脚步抬起来的阻力就越大。”落仙仙抿唇,“若是再走上一柱香,我或许再抬脚都难。”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   “应该快到了。”谢明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闻到烛火的味道。”   前方依旧漆黑一片,但黑暗吞噬不了气味,这会继续往前走,应该用不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可以到达。   三人刚抬脚——   “你们以为可以进去就可以得到神明的照拂吗?!我告诉你们,你们只会不得好死!”   三人皆是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朝着身后的人看去。   原本痛哭流涕的人此刻脸上的表情实在是过分狰狞,嫉妒二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这一瞬间,谢明忽然想明白了一点事情,原本有的那么一点恻隐之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落书巷要的不是真的读书之人,要的是想靠着走歪路,获得原本不属于自己命格的完美人生的贪婪之人。   他并不回应,只是扭头继续往里走,全然不顾后面越来越难听的谩骂。   “我印象里的落书巷不是这样的……”好半天,落仙仙突然开口,“以前的落书巷——”   “这里早已经不是你认识的落书巷了。”谢明并不回头,“甚至这里的百姓都不再是以前的百姓。”   落仙仙:“……”   言翊走在谢明身侧,虽黑暗,但是隔得近了,还是可以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你在想什么?”他看着谢明,问。   “……”谢明在黑暗里悄悄抓住了言翊的手,平淡道:“我没有在想什么,我只是觉得不能理解。”   言翊便不再说话,反手把谢明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知道谢明在想什么。   天下第一往往会被人谩骂没有资格去评判一个人来时的路或者人生的一些选择。   但其他人可以肆意妄为地去评判天下第一。   他们只能看到谢明得到的。   没有人对谢明是如何走来的感兴趣。   他们总是觉得谢明想得到某件东西很简单。   所以谢明便不再去关注别人。   是死是活都跟他没关系。   他其实是心疼谢明的。   “不必理解。”言翊道,“有我在这里,你不需要去理解任何人。” 第57章 不解   言翊其实很少会说一些煽情的话, 若是细纠过去,甚至可以说没有。   所以谢明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很惊讶。   那种没有体会过却忽然尝到的甜味像是初春之时融化的溪水,冰凉里其实带着抹暖意。   且手心的温暖也是真实的。   谢明嗯了一声, 笑着:“我理解别人做什么, 这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去理解。”   他微微偏过头,朝着言翊的嘴唇看了一眼:“你今天吃了什么, 嘴巴怎么这么甜?”   “……什么也没吃。”言翊说。   “你们俩在前面嘀嘀咕咕什么呢?”落仙仙在后面纳闷,“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吗?”   “说的都是些家中事, 落姑娘约莫是听不懂的。”谢明没回头, 接了一句。   他倒是觉得这姑娘挺有趣的。   明明看上去一副不聪明的模样,但是有时候又能忽然有一点自己的主意和心思。性格虽大大咧咧有些自来熟,但对外人也并非全无防备。   好像除了修为之外,她的一切都处于一个中规中矩的状态, 有时候呆头呆脑,看着单纯得很。   不过倒是不讨人嫌,在她能意识到的情况下,分寸感也恰到好处。   果然,在听到是家事之后,落仙仙便没再说话。   只是……   是这里太黑了吗?为什么她似乎是看到眼前这两个男子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好像还真实牵在一起的。   两个大男人把手牵一起做什么?   牵手共布难道不是——   呸呸呸!   落仙仙在心里唾弃自己。   人家是表兄弟,这么黑,因为害怕牵个手怎么了?   她再次在心里为自己揣测二人关系而说了一百遍对不起。   烛火的味道越发浓烈,目的地差不多就在前方了。   “好奇怪的味道。”   这次是言翊先开的口:“似乎不止是烛火, 还有一些其他的味道也混在里面。”   谢明闭着眼睛嗅了嗅:“香火?”   言翊一顿:“好像是。”   三人将脚步放快了一些, 渐渐的,前方出现了光亮。   在那明暗的交错中, 前方的墙壁上满是侧面空间里流出来的影子,看着像是正在摇曳的烛火。   “到了!”落仙仙神色惊喜, 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有些谨慎,“你们站我身后,这里约莫我的修为是最高的。”   谢明:“……”   言翊:“……”   是吗?   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站在了落仙仙身后。   小姑娘面子薄,说什么是什么。   这落书巷本身就是一座山的入口,从入口处进来,越走,便是越往山里来。   按照几人走的时间来算,这会应该正在这山里的最中心。   “这是什么……”   淡紫色的光芒自落仙仙手上的琴上发出,顺着灵力涌动的方向,正正打在那宽敞区域的斜上方。   这烛火实在是太强,淡紫色的灵力被这烛火吞噬掉一点,混在一起,显得有些诡异。   谢明率先朝着落仙仙走去。   这里的地势实在是奇怪,并不算宽敞的一条道路,却连接着一片巨大的、甚至可一口气容纳上千人的空间。   谢明站在落仙仙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缓缓皱起了眉。   这里确实被打造成了一个住着“神”的地方。   数不清的烛火将这里照得犹如白粥,蜡油的味道融着香火的味道一起,若是有个瞎子在这里,约莫会觉得自己正身处与某个寺庙里。   这蜡烛呈半圆形环绕,几乎将这空间圈住大半,而在这蜡烛环绕的正中间,一个巨大的、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人像就屹立在那里,手握书本,双眼紧闭地微笑着。   落仙仙手中之琴的光就照着那人像手中的书本上。   这若是别人,这会定然会觉得这真是个喜欢读书且会照拂读书人的神明之像。但落仙仙自小读书修行两不落,到了这个年纪,会对书本有种近乎于敏锐的注意力。   再加上修行之人五感俱佳,这会那书上被刻着的几个极小的字就这么落于三人的眼睛里。   天下用剑第一之剑谱。   九个字,让这空间充斥着不和谐和诡谲。   “这……落书巷不是给读书人……”落仙仙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为什么这人像上拿着的是谢明的剑谱?”   一看到天下用剑第一一个字,落仙仙脑子里就下意识地想到了谢明:“这是谢明的像吗?不像啊,谢明应该——”   她说着说着一哽,不自觉看向谢明:“世人皆说谢明好看,我看这人像也没那么好看啊……真要说的话,至少得跟你一样好看才算吧。”   这若是平常,谢明约莫会笑着将脸往这金上贴,只是此刻他正紧皱着眉,盯着那人像看得极为专注。似乎是没听到落仙仙讲话,整个人透出一股戾气。   眼熟。   这人像实在是太过眼熟。   并不是他见过的某个人,但更像是他见过的两个人甚至是好几个人的结合体。这石雕虽只刻着一个人,但身上漫着不止一个人的影子。   “眉头皱这么深做什么?”   腰上忽然被掐了一把,谢明一愣,看向言翊,显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你眉头皱那么深做什么?”言翊又问一遍,“这石像除了手里的书,还有什么其他地方有问题吗?”   谢明又把视线放到石像身上:“你觉不觉得这个石像……有点像林晚眠?”   言翊顿了顿。   平心而论,就这么看过去的话,这个石像简直和林晚眠没有任何关系。   这石像雕的是个男子,无论是身形还是眉眼,都和林晚眠没有半分关系。   但若是忽略那些人下意识第一眼去看的部分,而将视线投向另外一些不易吸引人注意的部分时——   “嘴唇。”言翊道,“嘴唇很像。”   他现在算是知道这石像不和谐的地底在哪里了——   像是东平西凑的玩意儿。   “抛开嘴唇,你觉得这个石像跟你认识的人有像的吗?”谢明又问。   “没有。”言翊说。   这石像给人的感觉很是杂乱,分不清哪个部位属于谁,两人对视一眼,便都没有再看。   倒是落仙仙仍旧对那剑谱念念叨叨:“但是他为什么手上要拿着谢明的剑谱啊?这人跟谢明有什么关系?不行,我非得上去看看。”   少女脚尖点地,只眨眼的功夫便出现在那石雕的左肩处,站姿豪迈,神色凛然——   她好像总是对谢明的事情格外上心一些。   但是谢明又觉得好笑,毕竟他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人会在雕自己石像的时候会真的在那书上雕上字,这得是多闲才——   “这哪里是什么谢明的剑谱?!”落仙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什么掠影折花,什么印天踏雪……人家明明叫过影摘花和流天化雪!怎么连名字都盗版不对!”   她连都被气得有些红:“最讨厌那些抄抄了!”   谢明愣了愣,随后装作一脸茫然的模样:“什么意思?”   他自己发明的招式他自己当然清楚,只是不太能表现出来。   “这是你……这是谢明先前发明的一些剑招。”言翊及时改口,“落仙仙说的应该是那石像上雕的字,那书上写的是天下用剑第一的剑谱,所以这名字显然都是经过故意篡改的。”   “哦~”谢明笑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有趣。   这要说这雕像之人知道谢明的招式,但这招式的名称又都是错的。但要说这人不知道谢明的招式,但里面又总有两个字是对的。   不像是巧合,很明显就是故意篡改。   就像是……明明很讨厌谢明但是又想用谢明的东西甚至想占为己有的割裂感。   “这跟阴沟里的王八有什么区别?”落仙仙飞下来,翻着白眼说了一句。   把谢明逗得笑出声:“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说话这么厉害?”   “之前忍着在。”落仙仙说。   这石像让人看着心烦,三人又绕着这空间看了一圈,决定分开去看看别处有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探究一下。   谢明就站在这大殿中央看着那些烛火。   除了刚刚三人走来的那条道以外,这里很明显是个密闭的空间。先前走来的时候也并未感受到有风的存在,也不知道为何,这里的烛火晃动得会如此剧烈。   又是幻境么?   但又不像。   倒更像是某种阵法。   若是把那石像拆了会如何?   这里会是煞气的源头吗?   那先前中间那条道路里为何会有如此庞大的煞气?   很多个问题。   但有一个谢明觉得最关键的——   这对他有如此大恶意的石像雕的到底是谁?   他有一种直觉,一种正在缓缓接近真相的直觉。   而正想着,门口忽然传来了两道急促的呼吸声,三人在不同方位同时回头,不由得都愣了愣。   来人似乎是历经了什么九九八十一难才到达这里的普通百姓,这会浑身都是汗,虽看着衣冠不整狼狈不堪,但这两人在看到这石雕的刹那,全部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流露出欣喜至极的神情。   “我得到神仙的肯定了?!!我得到了!!!”   “我就说吧!读书有什么用!拜神才是捷径啊哈哈哈哈!”   很奇怪,与其形象完全不符的话术从这二人嘴里吐出来的刹那,谢明等人竟然没有觉得讶异甚至是情绪波动。   约莫是之前便已经见识到了,知道能来这里的都不是什么诚心的读书人。   对权力和地位的极致追求才是让他们来这里的根本原因。   谢明忽地想到了先前抢先一步进入左边道路的那个人……   罢了。   他回过身,不想再看那两人,却在回身的那一刹那猛地发现。   那石像,似乎是睁开了一点眼睛。 第58章 理解(满级)   这会若是别人, 看着石像睁眼,就算是不被吓个半死,但至少也会被惊到那么一下。   偏偏谢明还觉得新鲜。   谁家好石像还会睁眼?   这若是睁眼, 十有八/九约莫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许是妖物附体, 又许是幻境迷障。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终归是奔着要你命去的。   谢明就是很好奇这玩意儿想怎么要自己的命。   毕竟光只是睁个眼睛可不行。   “那石像的眼睛……”落仙仙往前走了一步, “本身就是这样睁开着的吗?”   先前的注意力全被那手上石书所刻的字吸引了去,还真的没有注意到这石像眼睛是不是睁开在。   “是神明!是神明显灵了!”   “我要发财了!我要得到荣华富贵了!”   三个读书人压根听不懂这两人在那兴奋地嚎什么。   “不是。”言翊道, “这石像之前的眼睛是没有睁开的。”   他先前和谢明讨论过这个石像像谁, 所以之前看得格外清楚。   “那……那那那……”落仙仙哽了哽。   那了半天也没那出个什么东西出来。   谢明只是很认真地盯着那石像看,他总觉得,自那石像睁了一点点眼睛之后,看上去似乎更加眼熟了一些。   到底像谁……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空气里的香火味似乎更浓了一点?”   言翊手里的落雪不知何时已经出鞘, 寒气漫出之时,似乎让人的意识都清醒不少。   确实,香火味似乎更浓了一些。   “这香火味有问题。”落仙仙捂住口鼻。   朝着言翊手上的剑瞥去一眼时,她怔愣了一瞬:“你这剑看着这么有些眼熟?”   “错觉,我之前同你从未见过。”言翊眼睛都不眨一下。倒也正常,总归来说他也没说慌。   倒是落仙仙觉得很奇怪,因为感觉有些巧了——   在她印象里,世上有名的剑很多,各具属性和风格。但要说最有名的, 那自然是谢明的那把没有名字的剑以及极为神秘的、听说若是得到便可稳坐世间第一的苍云剑。   自谢明死后, 那把通体银白且冒着寒气的无名剑不知所踪,苍云剑也随着清净山一战不知落入谁的手里。   剑的外观或许有人可以模仿, 但其剑气与剑意是谁都模仿不出来的。   落仙仙虽然单纯,但不蠢。   “不对, 你这就是谢明的那把无名剑!”她惊诧道:“你这是如何拿到的?!”   谢明:“……”   言翊:“……”   这其实是个麻烦事,因为剑既在手,就定然是会有出鞘的那一天,只是早或晚的区别而已。   原本这两人还曾经商量过怎么混淆落仙仙的视线让她觉得这并非落雪,却没想到这姑娘的智商忽然上线,这会笃定了真就是落雪的剑,还真是把两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且更糟糕的是——   “你手上既有落雪,是不是说明你就是谢明的徒弟言翊?!”落仙仙说着说着又把视线放到谢明身上,越看眉头皱得越深,“那他既然是言翊,那你是不是——”   她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谢明就那样看着她。   平静的、甚至是带着一些觉得荒唐的笑意的。   让落仙仙原本笃定到神来了都无法改变的想法出现了极大的动摇。   不对,这人看着细皮嫩肉,手心也极为光滑,根本不像是练剑之人有的手。这人虽看着高挑,但所穿之衣皆宽松无比,且他皮肤苍白,若是说话的时候再咳嗽两声,看上去就是个弱不经风的病秧子。   哪有半点天下用剑第一的风韵在身上?   再看那个拿着无名剑的男子。   都说谢明的徒弟长着张苦相脸,且外界对于言翊的画像也颇为狰狞,就那么一眼看上去,跟谁杀了他全家似的,跟眼前这个看着清秀俊逸的男子完全不同。   对不上。   完全对不上。   “那我是不是谢明?”谢明笑着,笑着笑着又因为想憋着而又抿起了唇,“我是,如果你想把我当成谢明的话,我可以是谢明。”   他道:“落姑娘修为高,这一路护着我和我表弟,一点点小要求,李某还是可以满足的。”   落仙仙:“……”   有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一慌就有些结巴,“我……我只是……”   谢明也不欲为难:“落姑娘能觉得我是那天下用剑第一谢明,是对我的夸奖。”   落仙仙便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言翊手上那剑,眼底还是快要溢出来的好奇。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剑。”言翊将这剑举起来,“这是我上山砍柴的时候捡到的,刚捡到的时候还是个黑黢黢的破铁,带在身边几年就变成这样了。”   说谎便要圆谎。   好剑皆有剑灵,若说是捡到的,那定然无法将之拔出。   得说个慌圆上一个慌才行。   果然,落仙仙眼里的光完全暗淡下去了。   倒不是对无法占有那把剑觉得遗憾,细看上去,其实是一种惋惜。   知道那把陪着谢明登上巅峰的剑成了别人的剑的一种惋惜。   像是传说落幕,又像是迫不得已的时过境迁。   谢明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落仙仙脸上挪开。   “那这把剑现在叫什么……”落仙仙声音有些沉。   “取名落雪。”言翊道。   “……是个好名字。”落仙仙说,“很配它。”   两人便都没有再接话。   “所以这个石像睁眼是为什么?”谢明又把话题转到这边来,“香火味道越来越浓的原因又是什么?”   两人又把视线放到石像上。   “是幻境嘛?”落仙仙问。   言翊摇头:“不像。”   因为这还有两个普通人。   若真是幻境,那这个幻境无法利用这里每个人的共同点去针对性地造出点什么来。   没有意义的幻境是建不起来的。   “兴许是某种机括。”谢明没再看那石像,倒是把视线投到这些无风自动的蜡烛上。   以往他还未曾收言翊为徒的时候其实见过这种类似的场面,只是那个时候无风自动的蜡烛完全是人为,开了个领域而已——   等等……领域。   倒是让他忽略了。   “符修可以开领域啊。”谢明笑着道,“又是石像睁眼,又是蜡烛自动还不是幻境的,不就是领域吗?”   他道:“看吧,我就说读书读多点是有好处的。”   把落仙仙那句“你怎么知道的”死死堵在了嘴里。   那便解释得通了。   所谓领域,其实很阵法很像,但是略低于阵法一筹。   通常所说的人为的幻境其实是建立在阵法的前提下,主要有阵法加持,那幻境便可以依据入阵之人的心神去走,或许是梦,也可能是魇。那条线如何去走,关键在于入阵之人。   而所谓的领域,则是在术符的帮助下建造一个新的空间出来,空间内的一切,都有符主决定。想让铁树开花都行的那种。   虽然领域并非符修可以展开,但是类似于开拓一个新的空间的领域,还是得借助术符才行。   若是别的修行者开启领域,那便只会是一个增强自己实力的手段而已。   不过倒是有一种例外——   便是像之前的谢明那般,在力量过于强大的情况下,其溢出的力量会自动形成一个灵力领域。不是领域助力,而是力成领域。   是世间少有。   先前他总是把注意力放在阵法上,倒是忽略了术符。   “那也就是说这里其实只是一个全新的空间,若是要出去吗,只需破掉就可以了。”落仙仙眼睛放光,“只要将落书巷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打破,那我们——”   砰砰两声。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三人同时回头。   那原本正兴奋着的两人这会像是被什么抽去了神智,这会双目无神地倒在地上,面部正对着那半睁着眼睛的石像。   或许言翊和落仙仙看不到,但谢明看得极为清楚。   那两人的人识被那石像抽走了。   修行之人的识被称为灵识,灵识可扩散,修为越高,灵识越强。   普通人的识则是单纯的意识,是对一切有认知的前提。若是没了人识,那便称不上是人了。   “把这个领域破掉吧。”谢明说。   再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最后看了那石像一眼。   破个领域而已,落仙仙一人便足够。   失去了巨大空间的落书巷其实只是一个普通山洞,先前那三条路仍旧还有,只是存在在里面的阵法已经不知所踪。   早在之前被困在落书巷入口处的读书人都安然无恙地返回了锦官,稍微深入一点的,约莫是已经葬身在各种阵法里了。   “那这两人如何?他们看着似乎并未失去性命。”言翊收了剑,将手伸至那两人鼻下探了探,“只是半晕过去了。”   谢明没说话。   “带出去吧。”落仙仙道,“虽然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但好歹是两条命。”   “……”谢明垂眸,“那便带出去吧。”   虽然已经没什么用了。   几人从后山出来,从这边看过去,连绵群山起伏,在南边,还有这一个闪着金光的尖顶。   “那边便是城南的寺庙了,锦官的百姓们经常去那里求个平安。”落仙仙说。   倒是言翊和谢明对视了一眼。   这会正是黄昏灿烂时。   黄昏,也称为逢魔时刻。   太阳落下去了,不喜太阳的东西就要出来了。   被带出来、倒在地上的人像是如梦初醒。   他们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睁眼的刹那,即便是从地上起来的动作,都与那些读书之人坐久了起身的动作一模一样。   可之前明明并非如此。   “敢问两位公子和这位小姐,我为何会在这里醒来啊?”其中一人小声问着。   看上去像是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三人甚至不知道怎么回。   “我看二位从落书巷里出来似乎身体不太好,晕过去之后我们便在此陪同着。”谢明笑着,做了个读书人常用的揖,“如今看二位没事,在下便放心了。恭祝二位得到落书巷神仙的考验。”   这话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就连言翊也没忍住朝着谢明投去疑惑的目光。   不过这不说还好,一提到落书巷,这两人仿佛回了神,目光里满是诧异的惊喜。   “难怪我觉得此刻自己简直文采斐然。”   “在下也是!”   三人便在这里看着,知道这两人与他们告别。   说是趁着自己得到了神仙的照拂,这会要回乡去准备宗考了。   也就是各个大宗门之间联合举办的考试,若是中了,便可进入各个宗门做教书先生,时间久了,可掌管宗门内的谋略事宜。   三人同他们道了别,一起回那小破屋。   不过落仙仙说要回去之间生活的地方去看看,丢下一句你们二人小心一些后,便踩着蝉鸣声消失在夜色里。   如今只剩二人,谢明的心便又开始痒。   他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想问言翊,这问题他先前问过,只是言翊那个时候并未回答。   还未到那小破庙,谢明将人一把拉进了一个巷子里。   “你猜,墙的对面有没有人住着。”谢明稍稍弯腰,在言翊耳边低声问。   言翊不说话。   他最是知道谢明什么德行,这会把自己拉到这漆黑狭窄的巷子里,要做什么简直不言而喻。怕是再过一会,便要用气声让自己小声一点了。   言翊不上这当:“有。”   他声音很大,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你若是对我动手动脚,我可要大声呜——”   但他终究还是小瞧了谢明一些。   谢明甚至没给机会言翊让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他直接上手,一手搂人腰,一手将言翊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嘴唇里。   手心的呼吸温热缓慢,谢明和言翊离得近,这会也没管言翊错愕的眼眸。   “我方才其实是想直接亲上来的。”谢明垂着眼,似笑非笑,“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我问完,你答完,我们再亲。”   言翊:“……”   这人当真是!   明明这是两个人的事,为何他理直气壮地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一切?   就像……就像是笃定自己会配合他似的。   心底里似乎冒出了一股子气,言翊瞪了谢明一眼,也没上手将谢明的手拿开,只是闭着眼睛扭过了头——   那便是不想亲的意思。   但谢明……   “你扭头做什么?”谢明不解。   言翊不作声。   “我懂了,你想先亲,然后再回答问题是吗?”谢明笑着,“也可以。”   既不回答,那他当然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去走。   言翊微微瞪大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唇上的的手已经被挪走,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冰凉但干燥的嘴唇。   “张嘴。”谢明说。   谢明的亲,从不只停留于表面。   他的天赋,也从不只是在剑道上。   他甚至逼着言翊完全仰起了脖子,趁着言翊漏出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之时,一手捏住了言翊的颈侧,然后用大拇指轻轻抚上了言翊的喉结。   他这架势根本不是单纯地接吻,他很明显想更进一步。   狭小的空间盛满了细密的啄吻声。   谢明觉得心里的那点痒光靠接吻根本就抑制不住。   他需要一点别的东西。   “呜!”言翊猛地绷紧了身子,但嘴巴被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明没动,只是拍了拍言翊胯,似乎带着点安抚意味。   没一会,他蹲了下去。   言翊只觉得意识有些恍惚。   在他的印象里,谢明其实少有下蹲的时候。毕竟,像他这样的人,手中之剑是不会掉在地上的。   少有几次的下蹲,都是自己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他蹲下来拿一些新奇玩意儿哄自己的时候。   天之骄子的膝盖从不轻易弯折,这一点在谢明的身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如今他就这么轻易地蹲下去了。   言翊觉得心软,十三年没哭过,也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鼻尖格外泛酸。   他把手放到谢明头上,说话带着闷,也带着些鼻音:“你是不是……只对我这样。”   谢明没说话。   好半天,谢明起身,抹掉言翊下巴上的那层薄汗:“我只对你这样。”   “……”言翊靠在谢明身上,闭着眼睛,“我帮你。”   “好。”谢明笑着说。   好半天,言翊揉了揉自己泛酸的手:“还没好?”   “快了。”谢明靠在言翊颈间。   最后一刻,谢明咬上了言翊的喉结。   “我想问你,大的谢明和小的谢明,你要哪一个?”他松口,哑着嗓子问,“还是说你两个都想要?” 第59章 求人(修)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好回答, 因为无论怎么回答,谢明都会从另外一个角度去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小的?为什么不要大的?   当然,大小都要这种话是不可以说的, 否则今日决计不可能到这里就停了。   言翊很了解, 谢明是那种一旦被满足就会变得满足不了的性子。   若是惹得他高兴了,待会指不定自己得哭。   言翊面无表情地、羞耻地想着。   无论是手心还是嘴唇, 都已经承认过了。   “我不选。”言翊盯着眼前的黑暗,也没管谢明绕在自己指尖上的手指, “谁在我身边我就要谁。”   这话听着其实很软, 似乎是谁家教出来见着人便会说上几句好听话的乖孩子。   很容易便会让人心都跟着软下来然后摸着他的头去说“当真是个乖孩子”。   但谢明却没回答。   他靠在言翊身上,心里有几个不好问出来的问题。   他没因为言翊的“乖巧”觉得开心或者心软。   他觉得愧疚。   他从未教过言翊去露软。   纵使是天地广阔,纵使他们只是世间渺小一角。   在这个世道围绕着“强者为尊”的信条沉浮、而言翊又没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的时候,谢明也从未教过他去露过什么软。   手中握着剑的时候, 便什么都不要怕。   在他的印象里,小时候的言翊,跋扈偏多。打不过便叫人,打得过便多打几下。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明明住处主动的位置,却担忧着自己是否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谁在你身边你便要谁?”谢明从言翊肩上起来,沉着嗓音反问了一句。   这个反问同之前不太一样。   以往谢明一般都是带着问题反问,但这次,他是真的在疑惑。   他看着言翊, 像是要通过言翊的眼睛直直看进他心里:“为何要做被选择的那一个?”   他声音没什么温度:“你何时变得这么畏手畏脚了?”   言翊:“……”   于是谢明也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   师徒也有没话说的那一刻。   好半天, 谢明妥协着叹了口气:“好了,我不——”   “你死的那段时间, 我连你的尸体都不肯让给别人,还谈什么想要大的小的?”言翊声音没什么温度, 细听上去,甚至带上了一丝漠然,“我只想要一个活着的你,这个愿望难不难?”   谢明的心头血颇有些要凝在里面的势头:“……”   但有些话一旦开口了就没有停下来的余地。   言翊抬头,又接着问:“是谁让我变得畏手畏脚的?”   “我再不小心一点你若是又死了,我还有没有能力再把你找回来?”他搂上谢明的腰,胳膊缓缓收紧,“而你,一而再再而三问我这个问题是为了什么?你又想在我嘴里听到什么回答?”   谢明:“……”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原本不算明亮的巷子这会暗得有些伸手不见五指。   但谢明偏偏就看到了。   言翊眼里透出来的疯狂和阴鸷,他看到了。   那是想杀人的眼神。   谢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我不知道。”   他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听到什么回答。但总归……”   总归得在你嘴里听到谢明这两个字。   谢明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约莫是知道此时此刻的亲密全是虚幻,二人无论如何都会在最终站在对立面的命定结局,所以谢明总想着多在言翊身上多获得一点东西。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刻,会成为他坚定地,想要活下来的理由呢。   他实在是有些矛盾。   他希望言翊可以有人陪。   没人和他说言翊之前那十三年是怎么过来的,但他知道,一定过得很不好。   若是自己在的话——   谢明有些想不下去。   大概是觉得自己不配。   但又觉得自己很想。   捂着言翊的眼睛的手开始不自觉地变得越来越紧。   谢明呼吸变得微微急促。   他从未说过自己是什么好人。   天之骄子的骨子里仍旧透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蛮与狠毒。   他忽然就后悔了。   在每一次看到言翊看向他的眼神的时候。   他后悔接受愿意死在言翊剑下的命运。   他想破山断水,哪怕是用一切卑劣的手段,也要留在言翊身边。   被爱也好,被恨也罢。   能和言翊在一起,一切苦楚他都甘之如饴。   就这般想着,他又像是入了魔一样朝着言翊的唇角吻下去。。   言翊狠狠朝着谢明的嘴唇咬了上去。   血腥味瞬间蔓延,谢明闭眼,一声未吭。   但凡言翊再用一点力,那便不止是流点血那么简单。   言翊却没再进一步。   他松了口。   “谢明,你总是很混蛋。”他手有些无力地垂下来,“但我……”   “……”谢明继续亲上去。   “你竟然收了我为徒,就该一直陪在我身边不是吗……”言翊眼眶通红,却死死忍着,“为什么还要问我要什么这样的问题?”   “……错了。”谢明轻轻舔着言翊的唇瓣。他只觉得心都软成了一团棉絮,木讷地重复着:“我错了。”   谢明从不朝人认错。   偏偏这次就这么说出来了。   “谢明,你是个混蛋。”言翊说。   谢明点头:“嗯,我是。”   言翊缓缓沉下一口气。   “但是言翊……”谢明缓缓抬头。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因为想到什么而闭上了唇。   他就这么看着言翊。   我一切的混账都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谢明不敢说。   却把言翊看得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他以为谢明要做点什么,当即想将人推开。   却不想谢明语气软下来,甚至带着求人的味道:“原谅我这一次。”   他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言翊怔在原地。   谢明说:“求你。”   如果站在对面的人是言翊的话,那他便说什么话都可以。   谢明朝着言翊亲下去。   *   落仙仙回到那小破庙的时候,里面并未看到那两人的身影。她心里嘀咕了声不好,正打算风急火燎地出去寻人,却不想刚转头,就看到了一旁大树后面出现的两道熟悉的身影——   除了衣裳有些凌乱嘴唇有些肿以外,没什么别的不对。   “你们吃了什么很辣的东西吗?这么热的天,你们还真是厉害。”她并未多想,倒是因为看到两人没什么事儿而松了口气,“散散热准备休息吧。”   谢明:“……”   言翊:“……”   他们确实需要散散热。   本以为这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落仙仙却忽然眯起眼睛,朝着谢明的嘴唇看去:“你嘴巴为什么破了?”   一本正经,仿若谁若是欺负了谢明她就得提着琴杀过去。   “……”谢明眨眨眼,“和表弟大家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落仙仙:“……”   “那你们两兄弟还真是……”她摇了摇头,走了。   剩谢明和言翊对视。   “心静自然凉。”谢明看着言翊,道,“我静不下来。”   “……”言翊背过身去,拿手背擦去额头上的薄汗,声音听着似乎还有些抖,“该你热。”   谢明又笑:“你静得下来?”   “……静不下来。”言翊说。   谢明眯着眼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去洗洗。”   这附近有个湖。   再回来时,二人身上干燥清爽,先前为了融入读书人行列而装出来的那份朴实已经完全无影无踪,这么看上去,倒多出一股富家少爷的岑贵出来。   他们的行李是一直带在身边的。   “你的发饰可以拿回去了。”谢明盯着半梦半醒的落仙仙,“我说你一个年轻姑娘,觉怎么这么多?”   仍旧处于混沌状态的落仙仙:“……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谢明说。   “?”落仙仙不解,“这太阳都没升起来你起这么早是赶着去——”   “去投湖。”谢明说,“趁着没人,喊你去湖里洗个澡。”   落仙仙:“……”   醒了。   彻底醒了。   比起睡觉,显然是干净更重要。   太阳升起的时候,三人人模人样。   “去哪里?”落仙仙伸了个懒腰,“落书巷的领域已经被我们破了,接下来呢?”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同时摇头:“不知道。”   落仙仙:“……”   这两人果然靠不住。   她原地踱步:“这还真是奇怪,落书巷出这么大事,这里的百姓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不应该知道是妖物作祟然后反应过来误会我了吗?”   她思细级恐:“这里的人们怎么回事,我昨晚去看我生活过的地方,明明周围邻居都是同一批人,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们很陌生了?”   谢明又和言翊对视一眼,又一起摇头。   这姑娘似乎又变得没那么聪明了。   两人抬脚,一起朝着城南的方向走。   “诶?!”落仙仙说着说着一顿,“诶!你们去哪啊?!”   “没头绪了。”谢明说,“打算去拜拜菩萨,看看菩萨能不能显灵给我们一点思路。”   落仙仙小跑着跟上:“什么呀,不是刚刚才破了落书巷吗?你们竟然还信神仙?”   “你不信?”言翊看她一眼,“你连菩萨都不信?”   “……”落仙仙皱眉,“你俩信菩萨还不如信我。”   谢明摇头:“还是信菩萨吧。”   言翊也摇头:“菩萨靠谱点。”   落仙仙:“……”   服了!   太阳渐渐升起来,直射在三人脸上,微微有些晃眼睛。   落仙仙拿手挡太阳,她瞧着不远处的庙顶,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不是,你们真的去拜菩萨啊?!”   听上去好像只要谢明和言翊说个是字,她就要立刻拿琴将人绑回去。   谢明忍着笑:“落姑娘啊,先前在那小巷子里闻到的香火味你可还记得?”   落仙仙一怔,懂了:“……我还以为你俩真的要去拜菩萨呢。”   “……”言翊摇了摇头。   “你摇头什么意思!”落仙仙叉腰。   “没。”言翊说,“很羡慕你身上那股属于少年人的活力。”   落仙仙:“……”   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心不起来。   阴阳怪气!!!!   三人一路避着人来到寺庙门前。   关于来这里的时间谢明和言翊其实不是没有考虑过,但自古农忙之人皆是起早贪黑,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能遇到人——   除非是万物寂静的深夜。   但万物寂静之时,寺庙也是不开门的。   不开门的寺庙就没有和尚接待,没有和尚接待他们还来干什么?   “待会我们要装成来上香的普通人吗?”落仙仙有些紧张,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从直觉上说,她总是觉得自己似乎离真相更近了一些。   “装?”谢明不解,“普通人?”   他问:“我们不是本来就是来上香的普通人么?”   落仙仙愣了愣。   “他的意思是我们又不是什么天上下来的神仙,还需要装?”言翊语气平静无波,“他在说你笨。”   落仙仙:“……?”   “……什么?”谢明眨眼,“我可一个字都没说。”   落仙仙:“……”   服了。   两个活爹。 第60章 脸皮   这寺庙建造在半山腰, 背后便是丛林叠嶂。寺门朝东,这会太阳刚升上来,将这寺庙染得金黄。   “看着倒是神圣。”谢明说, “我都快要信这里真的有神仙了。”   “……”言翊提着剑率先朝前走, 经过谢明时不冷不热地朝着瞥过去,“阴阳怪气。”   谢明笑一声。   他瞧着言翊的背影从阴暗处逐渐浸入晨光里, 偏头的刹那,侧脸柔和得和这寺简直不在一个场景里。   就连刚刚那一瞥都是好看的。   以前还不相信情人眼里出西施, 现在倒是不相信自己了。   “你走这么前面做什么?”落仙仙三两步追上去, “到时候前面若是有危险,我担心会保护不好你。”   言翊回头,神色复杂地朝着她看过去:“……”   要怎么说?   这个场景其实很有意思。   至少,谢明是看得津津有味。   这落仙仙是个极为单纯诚挚的姑娘, 与人相处从不耍什么不适当的心眼子,一旦觉得自己与人熟了,即使在连别人名字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也会竭尽全力去保护别人。   就是单纯得有些过头。   不知道别人的名字事小,但不知道别人的实力究竟如何,那便是有些惊悚的大事了。   少女单纯容易别骗,稍加不小心,那便是万劫不复。   换句话来说。若是他和言翊稍稍有点歹意,那这孩子如今怕是已经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谁来了也找不着。   此时此刻她一脸正直严肃地朝着言翊看过去, 纤细的身段在这寺门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 虽背脊笔直,但看上去仍旧给不了任何人安全感。   再反观言翊, 他本就比落仙仙高上不少,这会又站于高于落仙仙几阶的台阶上, 回身去瞧落仙仙时,不仅要垂眸,就连脑袋也得微微垂下来。   在被一个比自己小上这么多、且其实实力并不如自己的少女说保护时,他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却又因为什么闭上嘴的表情,看着着实是新鲜得很。   偏偏底下的少女什么都不知道。   更好笑了。   “我可以保护自己。”言翊道,“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落仙仙却摇头:“不行,这都已经快接近最后的真相了,遇到的绝非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她上前将言翊拉至自己身后,“你还是在我身后为好。”   言翊:“……”   谢明忍得有些腮帮子疼。   “你笑什么?”言翊冷冷问。   “……”谢明抬头朝他看过去,“我没笑啊?”   “……”言翊弯唇,“你笑了没?”   “……”谢明点头,“我笑了。”   言翊便不理他了。   看得落仙仙有点纳闷:“你俩到底谁是表哥啊?哪有表哥被表弟管着的?”   谢明:“……”   她都已经怀疑他们俩谁是表哥了都未曾怀疑过他俩到底是不是表哥表弟。   真是个实诚孩子。   三人往寺里走。   “这叫宏德寺,已经有些年头了。”落仙仙朝着天上看了一圈,没看出个什么来,“反正自打我出生的时候就在,如今少说也得有二十年了。”   “嗯。”谢明也朝着天上看了一眼。   先前在宏德寺外面的时候还看不到,但一旦踏入这寺里,天空上便出现了一道透明的结界。看这范围,不仅是这寺,连带着寺后面的半座山都罩得严严实实。   看来还真是个实力不俗的人,规模如此庞大的结界,并非一般人能建立且能维持。   谢明略微算了一下——   若是落仙仙和这人交上手,约莫会被压个半头。顶了天撑上个一炷香的时间,便会毫无还手之力。   待会还得注意一下这姑娘。   少年心性他最是清楚,干什么都想着冲最前面,一不留神便会踩坑甚至丢掉性命。   他虽与这少女并无太多交集,但也还没凉薄到就这么看着人去死。   “我说落姑娘。”谢明行至落仙仙身侧,笑得很是斯文,“我这表弟呢还算是有点本事,若是遇到危险,纵使是不敌,但拖会时间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语调悠闲:“但我不一样啊,我这除了会飞一下以外简直手无缚鸡之力。我看这寺庙看着邪门得很,要不然你还是跟在我身边保护我如何?”   趁此机会又走到前面的言翊闻言回头眯着眼睛打量了谢明一眼。   那眼神意味十分明显——   在问谢明是不是吃错药了。   而这边的落仙仙其实也有点懵,到不是说她不想保护谢明,只是……   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手无缚鸡之力需要保护也太……太,咳,太直接了吧。   好歹是个个子这么高的男子,再怎么样也得稍微委婉点吧。   她以往在宗门里总被师哥师姐们说心直口快以后会吃亏,这会本想说点什么,但脑子像是忽然变得灵光了一点,以至于最后只是朝着谢明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因为自己那没说出口的话松了口气。   “你跟着我便行了。”她拍拍胸脯,“我定然会保护好你。”   “那就谢谢落姑娘。”谢明也笑着,语调拉得有些长,“落姑娘是个好人。”   说话进步许多,就是神情能再控制得好些那便更好了。   说话间,里面出来了个穿着僧服的和尚。   他看着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间还透着一丝晨起的不清醒。许是刚刚听到了门被推得更开的声音,这会便有些睡眼惺忪地出来了。   谢明朝着周围看了一眼,并未看到其他人影子。   “几位施主来得好早。”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若是要上香的话,请随我来吧。”   如此随意的语气,像是觉得来这里的人除了上香以外便不会有什么别的事情。   谢明抬脚跟上:“这位……”他想着措辞,“这位小兄弟,这寺庙里除了你以外没别的人了吗?”   他比这和尚约莫是要大上不少,这会称他为小兄弟也没什么不妥。   “是的。”那和尚回头,眼眸里似乎有不解,“几位是外乡来的吗?以前并未见过几位。”   谢明怔了怔:“你在这里多久了?”   和尚道:“十五年了施主。”   谢明点了点头。   倒是正常,毕竟这地方就这么大点,还并无宗门庇佑,在这个寺庙里待上个十五年,所有人都认识这个和尚是情理之中。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在这寺庙里待上这么久,纵使是心思透净的和尚,也会心生出一些不耐和烦躁出来。   否则也不会带人去上香的时候一点表情都没有。   谢明接过那和尚递过来的香。   说是拜佛,其实就是走个接个香插个香磕个头的过场。   这里太长时间没有人打扫。佛像上都已经覆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尘。唯一还算干净的便是眼前的佛龛,看上去,应该是这段时间刚刚打扫过。   谢明没磕头。   言翊也没有。   于是落仙仙也没有。   因为脚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这位小兄弟,你可认识我?”好半天,谢明忽然问,“或者……可有觉得我很眼熟?”   言翊蓦地朝着谢明看了过去。   这话其实和自报身份没什么区别,只是稍微多走了一点路,先让别人去猜上一猜。   那和尚哽了一瞬:“施主既是外乡人,贫僧又如何会认识?”   谢明似笑非笑地“啊”了一声:“我与我弟弟妹妹彻夜赶路,至今已有三天未曾用过饭合过眼,不知小兄弟可否留我们吃个斋饭,寺庙这么大,三间休息的屋子约莫也是可以给我们准备的吧?”   言翊:“……”   落仙仙:“……”   好荒诞的谎言,好不要脸的要求。   和尚:“……”   什么?   那和尚哽了哽:“可是几位施主的穿着打扮不像是……”   谢明打断:“人在外面,面子总是很重要嘛。”   没人能不要脸过谢明,所以三人很顺利地吃上了这碗斋饭。   “有点难吃。”谢明端着碗说。   落仙仙显然也这么觉得:“是有点难吃。”   言翊埋头吃得很认真。   那和尚吃饭一般都是靠着自己种菜,因着这里的人都认识他,所有总会有人来给他送点米或者其他的物什,所以虽然总是一个人在这寺庙里,但是吃得倒是也不愁。   他称自己有事要忙,这会吃了饭便去忙其他的事情。留着这三人在这里眼对眼,背地里骂他做的饭菜难吃。   “但有的吃就已经不错了。”落仙仙语调一转,像是实在没忍住,“哪有你这样肆无忌惮跟人家提要求的?当真是脸皮厚。”   谢明一哽:“这就脸皮厚了?”   落仙仙也反问:“这还不厚?”   谢明把碗放下:“这在外行走,生计本就困难,偶尔脸皮厚一厚,还能给自己寻个生路。”他道:“你要敢于提要求,指不定别人就答应了呢?况且就算是别人拒绝了,对你也没什么损失啊。”   落仙仙一哽:“……你!”   她一个刚二十岁的小丫头哪能说得过谢明,当即被气到转过身,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砰一声,是空碗和筷子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言翊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给自己倒了杯水,猛灌下去,言简意赅:“咸。”   谢明又没忍住笑出声。   他很喜欢看言翊吃饭,不管那饭菜到底难吃成什么样,言翊都可以吃成像是山珍海味的样子。   偶尔他食欲不振,吃饭的时候多看言翊几眼,也会因此多吃几口。   好看得很。   正想着,他放下筷子,缓缓起身。   却没站稳。   身子像是不受自己控制,即使头脑异常清醒,还是止不住往桌上歪。   砰——   碗和水壶在地上被摔裂的声音实在是刺耳,谢明闷哼一声,顺着桌子直直朝着地上滚去。   “李——”落仙仙话戛然而止。   下一瞬间,倒在谢明身旁。   言翊稍微坚持得久了一点,他扶着墙,咬牙眯眼朝着门口走进来的人看去:“你……你在饭里加了什么东西……”   那和尚笑着:“好东西。”   那是三人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61章 破防(落仙仙版)   耳边传来些许风声。   似乎是在某个很窄的巷子里, 因为空间逼仄,风声像是嚎哭。   谢明睁开眼睛。   他好像是醒得最晚的那个,这会才刚睁开眼睛, 言翊的声音就已经传到了耳朵里。   “没事吧。”言翊的声音带着点哑。   谢明看样子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会刚睁开的眼睛里透着股茫然,就算是听到了声儿了也不知道该朝哪儿看。   他本能地想动动身子, 却在起身的那一刹那,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拉了回去。   谢明:“……”   什么玩意儿。   这会意识也算是回了笼, 他睁开眼睛, 率先朝左右两边看了一眼。   有点眼熟。   “又被绑回到落书巷来了。”一旁的落仙仙说着。   谢明:“……”   三人似乎并没有被放到一块,而是被绑到不同的椅子上,分别放在这细窄巷子里的前中后三个地方。   谢明先前还觉得言翊的声音听着模糊,这会睁眼看, 确实和他还有点距离。   他在最中间,落仙仙和言翊分别在他的左右两侧。   而再看自己身上,细密的树根像是生出了灵识,在将他捆得严严实实的同时又像是捉弄般的给他留出了丝丝可以活动的间隙。   谢明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想说话却没话说。   “……我只是蹭了个斋饭吃。”谢明认命般将背靠在那椅子上,双眼微阖,仿佛下一瞬又要睡过去,“又不是做了遭天谴的事,怎么还把我绑起来。”   拿来祭阵了。   当然,后面这话他没说。   “馋吧, 你就馋吧。”落仙仙被绑在那椅子上, 一副被气到七窍生烟的模样,“这会马上命都没有了, 看你以后还拿什么馋!”   “……怎么,你是没吃吗?”谢明半颌着眼, 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呵。”落仙仙冷笑一声。   这听上去,若不是这两人被绑着,此刻约莫是会立马打起来。   言翊在另外一边啧了一声。   “啧什么?就你吃得最多!”落仙仙大叫。   “我吃得最多怎么了?”言翊冷冷道,“我是最后一个晕第一个醒的。”   落仙仙又冷笑一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吃个饭一醒,似乎性情都变了许多。   这窄道仍旧如之前那般,但或许是为了容人,这会倒是稍微变得宽敞了那么一点,足够让人把腿伸直。   墙壁上的透明蓝石头这会散着莹莹的光,散在三人脸上,显得侧脸有些诡异。   若是表情再做足一点,很容易便会让人觉得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魔。   谢明低着头若有所思。   倒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他觉得有些熟悉。   先前来落书巷的时候还没察觉到,但自从那寺庙里停留过一段时间,再次踏入落书巷的刹那,他便感觉到有些非比寻常的熟悉感。   他绝对,在哪里曾与这阵法的主人交过手。   只是这感觉尚且模糊,他又死了那么多年,这个时候倒是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会可以确定的是,这会他们三个应该正处于落书巷主阵的三个阵眼中心。   先前说这阵法层层交叠,在各自运转的情况下不干扰其他阵法的阵心和阵围,这本身就是一件很难以做到的事——   除非在这些阵法的下面有个主阵。   主阵并没有什么能够杀人唤魂的本事,最大的作用便是让其他阵法各自安好。   只是要维持住也并非什么易事,在其背后,定然得有极其强大的力量来源。   谢明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些煞气。   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煞气。   腥味那么重,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把腿伸直了点,在心里默数。   数到第十个数的时候,右手边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就这么乍一看看过去,谢明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没有头发。   光不溜秋的,在那石头的照射下似乎还在反光。   “至于吗?”谢明笑得一副不要命的模样,“不就是吃了你两碗斋饭,这会就把人绑起来了,干什么?想杀人?”   他平日里就一直是个没什么正形的模样,无论是做什么事还是说什么话,总是笑着。这会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眉目间的跋扈嚣张丝毫不加掩饰,即使自己被绑着属于弱势的那一方,也仍旧不能阻止他那张总容易惹是生非的嘴。   “你知道我徒弟是谁嘛你就敢把我绑起来?”谢明笑得很是阴鸷,“你信不信我让我徒弟——”   “滚!”言翊低吼。   空气似乎静默了一瞬。   这会若是有稍微熟悉一点谢明和言翊的旁人在的话,定然会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先不说谢明从不会拿自己徒弟当自己的挡箭牌,就算是他醒了之后性情变了许多、会说这种不要脸至极的话……那换个角度说,言翊怎么可能打断谢明的话呢?!   而且就这么听上去,这声戾气极重的“滚”还就是对着谢明说的。   那便更不可能了。   诡异至极。   那和尚却笑了一下:“看来这阵法果真是有用。”   三人一起朝着那和尚看了过去。   不,不能说是和尚。   因为他浑身上下除了没有头发以外,简直没有一处可以和和尚扯上关系。   阴鸷,阴狠,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要将人碎尸万段一般。   “心中戾气被无限放大,等你们整个人都比戾气浸染后,便是给这个阵最好的养料。”和尚笑着,忽地又将视线放在谢明身上,“你是个好苗子,若是能炼化……”   “……”谢明歪头,“炼化?你要拿人肉练丹呢?”   “炼丹?呵,可比炼丹厉害多了。”和尚双手背在身后,有些悠闲地朝着他走过来,“是可以让你变得没有敌手的存在,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情感,能让你变成天下第一。”   听上去很像世间里人人喊打的邪、教。   “你还有这本事呢?”谢明脸上没什么表情,“能当天下第一你为什么不去?”   那和尚却没有回答他了。   他如今正对着谢明,在全脸都对着那发着光的墙壁的情况下,整个人显得相当森然。仿佛和谢明有着什么隔着好几代的血海深仇,只等着一个时机彻彻底底送谢明下地狱。   “天下第一没什么好的。”   好半天他忽然笑了,道:“天下用剑第一都尚且被围剿失去性命,纵使是活过来了也因为失去修为落魄得跟条狗一样,有什么好?”   他微微倾身,仿若居高临下:“你说是不是?谢明。”   谢明:“……”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点什么。   但言翊没有给他机会。   寒气几乎是瞬间蔓延整个通道,在落仙仙和那和尚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光将这石头的光芒压得严严实实。   眨眼之间,剑刃直逼那和尚的咽喉。看样子,似乎是想直接取了那人的性命。   “不装了。”言翊握着剑,眸色沉得有些可怕,“杀了他毁阵即可。”   “……不好吧。”落仙仙还有点懵,“我们还没套出幕后之人是谁……”   她这话说着像是被放慢了不知道多少倍,每一个字都透着茫然和惊诧。甚至在这话音落下来之后,她还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她刚刚应该没听错吧。   应该没听错,毕竟被这阵法影响心神的样子都是演出来的。   谢明。   那假和尚把李羽喊谢明。   没有名字剑……   李羽表弟手上握着的是谢明的佩剑。   落仙仙真的很想一头撞死。   有一瞬间和谢明相处的片段全部一窝蜂涌进了落仙仙的脑海,以至于她现在心情复杂到想说话却又觉得开口便会语无伦次。   脑子在转动的同时,最后退而求其次地把之前三人商量好的计划拿出来当自己的挡箭牌。   是的,晕倒是假,被这阵法影响心神也是假。   就连刚刚三人的对话,都是先前在那寺庙里提前商量好的。   这样一想,便更觉得谢明很神了。   他是怎么知道这落书巷里有一个可以影响人心智的阵法的?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她又忍不住去回想——   “这碗里的药都快比饭多了,这要怎么吃?”谢明端着碗,迟迟下不去筷子,“这是干什么?拿我当傻子?”   言翊笑了一声:“你无理的要求人家也答应你了,这会又嫌弃人家碗里放的药多了?”   两人说的都不什么人话。   也就是这个时候商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你心境清明,不会受那阵法的困扰,所以还请你照拂一下我们师……失智的表弟和我才是。”谢明说。   言翊白了他一眼,同时冷笑一声。   流音琴可护人心神。   至于绑人的树根,早已被落雪的寒意冻到动弹不得,轻轻一挣便开了。   谢明起身,朝着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的落仙仙看去一眼。   他企图挣扎一下:“你信他说的还是信我说的,我不是谢明。”   “……”落仙仙猛地摇头,“我信他!”   谢明:“……”   那看来是真的瞒不住了。   罢了。   无所谓。   大不了杀个人灭个口……   他笑了一声,朝着闪身到拐角处的假和尚看去:“交代真相可不死。”   他缓缓道:“谢明可不是什么不杀人的菩萨。”   “你们没——”那假和尚话音一顿,又开始冷笑,“你们当真是胆子大,就这么被我带进落书巷,也不怕出什么事?”   “怕?”谢明朝他走进一步,“我什么时候怕过?”   这话倒是不假。   不过在这里显得有些轻飘飘。   那假和尚之指尖已经冒出了紫光:“有点可惜,不能炼化你。”   他笑着,眉目间的狰狞几乎化成实质:“但让你永远留在这里还是做得到的。”   谢明微微眯眼,下一瞬,脚下的土地忽地猛烈地颤动起来。   “谢明,你再去死一次。” 第62章 酸味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谢明很早就教会自己和言翊这句话。   若是随便说让谁去死谁就可以去死的话, 那这个世界得乱成什么样?   所以谢明压根就没把这死光头说的话当回事。   落书巷内部的空间实在是小,再加之周围都是墙壁,没有任何光线的情境下根本分不清什么东南西北。细碎的土渍从上方掉下来, 看上去这光头是想将他们活埋在这。   “额……”周围的震动逐渐加强, 落仙仙还有些站不稳。   不过大多约莫是因为被“眼前这人竟然就是谢明本人”所震撼导致的。   谢明搀了她一把。   “该回神了吧落姑娘。”他将人胳膊放下,“再不跑等会真的要被埋在这儿了。”   轻飘飘的, 像是跟人唠家常——   “天黑了,该回去吃饭了”的那种。   落仙仙根本说不出话。   自己在背后蛐蛐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且自己根本没有发现还和这人待了这么久的感觉……落仙仙这辈子都释怀不了。   约莫着某天半夜忽然从床上惊醒, 嘴里还会喃喃自语:“不是, 谢明他为什么啊?”   落仙仙都要疯了。   冰冷剑气破开头顶上的碎石,落仙仙一愣,抬眼便看到言翊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跑不跑?”   “……跑。”落仙仙想到这人真的是言翊,忍着颤音, “我跑。”   三人顺着刚刚那光头走的方向跑,落仙仙在最前面,言翊则殿后。   不过……   “让你跑,你在这里散步吗?”言翊跟在谢明后面,好几次脚尖都要蹭上谢明的衣摆。   “着什么急啊?”谢明并未回头,“我们这经历了那么多幻境,还差这一个两个?”   他这话说得极为直白,霎那间便将言翊点得通透。   是了。   他先前满心都是谢明的安危,这会倒是反应过来——   落书巷是个山洞, 其周围群山连绵且山脉皆高耸几乎如云, 要让这样的山坍塌,那得需要何其恐怖的实力。   纵使是巅峰时期的谢明, 要毁掉一座山,也得使出八分的力气。   这幕后之人有这样的实力还兜兜转转弄什么阵, 稍微心术不正一点,都可以以手中之力,谁来杀谁。   这便不可能是真的。   否则他们一路走来,便不可能没听说有这样一个传奇人物。   十三年过去了,人们口中说的最多的,还是谢明。   于是言翊便不像之前那般慌张,只不过这该清的碎石并未落下。   毕竟幻境虽然是假的,但是疼痛是真的。   谢明慢慢悠悠,不过细看上去,倒是从未落下落仙仙些许。   “你要护着落仙仙吗?”言翊在他身后走着,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不用否认,我看得出来。”   谢明停住脚,转身朝着言翊看去。   太暗了,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好酸。”谢明说,“什么味道?”   言翊:“……你还走不走?”   “好酸。”谢明又重复,“什么味道啊?”   言翊:“……”   言翊拿剑鞘捅他。   “不护着难道看着她去死?”谢明转身,手往后伸牵着言翊,“只是个不过刚过二十的小姑娘,我都能当她爹了。”   “……”言翊没挣脱,纠正,“你十四岁就能有孩子?”   谢明就又笑一声。   酸味没那么浓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几人的错觉,似乎越往里面走,脚步就越沉。   “我们速度明明就已经很快了,为什么还是赶不上那个光头?”落仙仙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混着石块掉落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断断续续。   “应该是他太快了。”谢明回着。   当然追不上。   有灵气的阵法都会认人,这光头是不是这阵的主人暂且不提,但就算退一步说,想必也定然和这阵的主人关系匪浅。   而这阵既然认识这人,让他出去还不是闪个光的事。   只有他们三个倒霉蛋,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这里面乱窜。   谢明笑一声,带着些许无奈的意味。   其实按照之前的计划,三人原本是想装作心智被影响的模样去套这和尚的话,争取不动手就能知道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但谢明没想到这光头其实认识自己,更没想到这光头会当着言翊的面说自己像条狗。   他这徒弟的性子他是了解的,根本容不得别人说自己半点坏话。   不过也无所谓。   无论是哪条路,这个真相,都跑不掉的。   只要言翊开心就可以。   前方逐渐出现一点光亮,看上去有些熟悉。   落仙仙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很默契地加快了脚步。   猝然变大的空间带给人的恐慌感就好像一只蚂蚁进了天池,似乎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自己吞噬一般。   最怪异的是,眼前这空间……   “我们这是回来了?”言翊盯着眼前的石像,皱眉,“但又不太像。”   谢明摇头:“不是。”   眼前这空间,比先前来的时候大了至少两倍。   烛火比之前更多更盛,就连那石像都……   “它手上那书是我的身子的两倍大……”落仙仙不可思议,“而且它眼睛为什么全睁开了?!”   谢明:“……”   是啊,那石像,眼睛全睁开了。   一张完整的人脸终于出现在几人眼前。   “眼熟。”言翊说,“我绝对在哪见过。”   谢明眉头皱得更深了一点。   他也觉得眼熟,但即使在知道这脸的五官是不同的人拼凑起来、把这五官拆来看的情况下,他也仍旧看不出来。   可这石像的其他地方明明就栩栩如生。   就好像……好像这雕刻石像之人是故意将脸雕刻得不那么传神一样。   是想掩饰什么?   谢明盯着那眼睛看。   有些呼之欲出……   “你们有没有觉得……”言翊把剑抽出来,微微偏头,“这石像在盯着我们看?”   空气似乎是寂静了一瞬,就连那原本无风自动的烛火都在半空中停止了片刻。   随后,又恢复摇曳。   是啊,那石像在盯着他们看。   可他们三人站的方位却完全不同。   一人在正中心,一个在斜侧,一人在正上方。   落仙仙脚底荡开浅紫色的灵力波纹,她飞得其实比这石像要更高一些,按理说,视线里应该只是这石像的头顶才是。   但她朝着下面看去——   被雕刻成黑色的眼珠此刻正极力朝上翻着,因为想正视她,看上去好像只剩下眼白。   落仙仙差点没保持住平衡。   倒不是因为怕,主要是活了二十年没见过这么诡异且恶心的东西。   连五官都是东拼西凑而成,能是个什么很好看的石像么。   但是她现在下去能站哪儿呢?   下面一个是自己胡说八道的话本子里的主角,一个是他赤诚亲密的徒弟。   前不久她还在言翊面前说谢明坏话呢。   落仙仙突然不是很想活了。   正纠结着,竟是没发现从自己侧方慢慢靠近一块黑影。   “小心!”   砰得一声,铁器与利爪相碰的声音似乎是想把人耳膜震碎一般,落仙仙回神的刹那,余光里看到了言翊温润又锋利的侧脸。   下一瞬,她被言翊推了下去。   脚底与地面摩擦好一段距离,落仙仙没控制住平衡,在即将摔个半趴的刹那,被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了臂膀。   谢明把人扶好,松手笑一声:“想什么这么入神,被偷袭都没发现?”   落仙仙下意识转头,猝不及防撞入谢明的眼睛里,一瞬间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我……”   开什么玩笑!   眼前这人可是剑修第一!   是个人都会慕强的!   谢明不再看她。   他当然知道落仙仙在想什么,若不是没在她眼里看到半分爱慕,他甚至不会还接着站在这里。   小姑娘心跟白纸一样,半点事都藏不住。   他朝着半空中的言翊看去。   他挥剑很快,快到在与那黑影交锋的时候只能看见微微的残影。   落雪似乎也已经很久未曾有过这样的对阵,以至于剑身都在兴奋地发出阵阵鸣意,散发出来的寒气都比以往剩了许多。   谢明很早之前就知道言翊是个很有天赋的人。   能在十四岁就找到自己剑意的人,这世间少有。   坚毅。   谢明在心中默念出这两个字。   剑意所到之处,会带出一片温暖的和风。   虽手握极寒之间,却也因为自己的剑意未曾受到那寒意侵扰半分。   再加之得到了落雪的承认,若是外人不知道这剑原本是属于谢明的,怕是都会觉得这就是言翊自己的佩剑。   温暖的剑意配上极寒的宝剑。   明明不融却出奇的和谐。   而如今,他的剑意,已然盛到会让这天下人都闻之诧异的地步。   不是因为他的师傅是自己,而是因为他是言翊。   是他本身就很强。   “……这是他全部的实力吗?”一旁的落仙仙小心翼翼问着。   谢明怔愣了一瞬,看向她,笑着:“约莫一半。”   落仙仙:“……”   如今的言翊都已经这般强大,那谢明……   “那……那你呢?”落仙仙鼓起勇气,“你的修为真的没——”   “没了啊。”谢明说,“都已经死了一次了,还哪来的修为?”   落仙仙:“……”   她竟觉得分外可惜。   分明是难得一见的传奇跌落,外界却因此举杯狂欢。   修真界何时能出现下一个谢明?   谢明难道不是他们应当朝着前进的目标吗?   她低下头。   又觉得愧疚。   这些天和谢明还有言翊相处下来,虽不说完全了解了二人是怎样的人,但好与坏是与非她还是可以判断的。   她是在愧疚自己那些话本子。   “你那些话本子是什么时候写的?”谢明忽然问了一声。   落仙仙一怔,下意识挺直背脊:“十、十二三岁的时候——”   那便是七年前的时候。   谢明笑一声。   那个时候他还在不知道哪个地方当着孤魂野鬼,意识混沌迷离,约莫是虫花鸟木都分不清,就这么,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沉浮着。   七年前。   正常。   “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可以写话本子。”他道,“那你怎么不算天才呢?”   落仙仙却以为他在反讽:“我其实……”   “我是真心实意地在夸你。”他笑着说,“言翊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字都没认全。”   落仙仙偷偷瞧了谢明一眼。   这分明就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虽然没有很明显,但却是是实实在在地照顾到了自己的自尊心。   她觉得心里像是飘起了一阵暖流。   谢明不坏啊。   哪里坏了。   “我现在没写了。”落仙仙说,“我很久没写了,以后也不会写了。”   谢明弯唇,又把视线转向言翊:“手中之笔虽软,但亦能成为杀人之冰刃。你心如何,笔尖便如何。”   他道:“全由你自己。”   他并不责怪落仙仙,那种带着市井烟火味道的话本子,纵使被很多人看到,也并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影响。   本就是脑洞大开的故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只会当个消遣。   若是真的有人因为这个话本子而对自己心生愤懑,这样的人,谢明根本不在乎他们如何。   他的名声,也从不是什么话本子带起来的。   不过倒也不是说落仙仙做的便没错,但他如今前路迷雾重重,也没有想法和精力去追究什么话本子。   得到了落仙仙的道歉,便也够了。   本身也不是什么坏姑娘。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这话,他自己体会得最为清楚。   谢明看着言翊,想着。   上方的打斗过于激烈,那些摆放着的烛火不知灭了多少次又不知被点燃了多少次,仍旧孜孜不倦地立在那里,誓死要为这里提供光明。   谢明感动得都快要哭了——   如果不是在渐渐看清那黑影就是德良法尊的话。   有那么一刹那。   落仙仙觉得旁边这人戾气简直要漫出来。 第63章 德良   都说能站在高处的人, 手中之刃定然沾过不少人的血。   这话其实没错,至少,放在谢明身上, 是合适的。   他自觉自己其实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行走世间,他总是图个洒脱图个自由。他以前读了太多书了, 被困在那个宅子里,对外面实在是太向往。   所以才有了随性的剑意。   他形单影只, 对这个世间的真情所感实在是太少。所以一旦体会了, 便会很难忘掉。   德良法尊和林晚眠,都是。   而他们二人,一个永远睡在了云梦城,一个正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毫无意识地做着别人施恶于世间的工具。   与之前给予这世间善意的老和尚完全不同。   谢明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蜷起来。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以至于在手骨因为过于用力发出声响出来时谢明才有所发觉。   “你怎么了?”落仙仙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谢明摇头,“没有,只是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谢明这一说,落仙仙便立马感受到了不对劲。   是的,难以呼吸。   她皱眉:“我怀疑是这里的蜡烛在燃烧着里面的空气,这已不是之前那个领域,这更像是……某个阵法里面的空间。”   谢明没说话。   落仙仙朝着谢明多看了两眼。   好半天,谢明垂下头, 叹了口气。随后又将头抬起来, 看似风轻云淡:“不用再拖了,将之击杀, 幻阵可破。”   或许是在看到这黑影的那一瞬间,又或许, 是别的什么时候。   谢明察觉到了这阵的不同。   确实是幻境,却没有什么攻击性。   因为阵之凶险,全都被放在了阵心、也就是德良的身上。   拿人做阵心,那便是跟那人祭阵没有区别。   而自古以来,拿人祭阵便只分两种情况。   一是以自己祭阵,二便是拿人祭阵。   前者尚能被说成是一段佳话,而后者,便是地地道道的邪术了。   他不想再接着看下去。   给德良一个解脱也好。   但又没那么简单。   “不对!”言翊自空中下落,一个半旋稳住身子,面色严肃,“我在这里似乎发挥不出全部的实力,且这怪物越来越强,像是在抽我的灵力渡给他。”   谢明微微皱眉。   难怪。   他还以为言翊是考虑幻境坍塌后会有煞气的缘故一直拖着,倒不想竟是实力发挥不出来。   不愧是拿人祭的阵,邪门又玄乎。   “去帮忙。”谢明转头看向落仙仙,“越打实力便越越弱,所以不要拖。”   落仙仙一颤,手心的琴又被捏得紧了一些:“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下意识一颤并站直身体,反正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开始动了。   落仙仙暗骂自己没出息。   言翊再次朝着谢明看了一眼,手中剑寒气聚集,又朝着德良冲了上去。   两个人都长得或温润或可爱,但在打架方面,倒是丝毫不含糊——   专门往人最脆弱的地方下死手。   谢明笑一声,又转头把视线放到眼前的大块烛火上。   刚刚落仙仙说得约莫是没错,这烛火燃烧所产生的气体,正在消耗他们的灵力,并将其灵力转渡到了德良的身上。   转渡灵力。   谢明在心里暗暗琢磨这四个字。   他心里有一些不太好的猜测,但现在还没有方式和手段去证实。   那石像盯着人看的感觉实在是让人难以忽视,像是什么阴沟里的老鼠,每次等到人放下警惕的时候,便会从那臭水沟里冲出来,或轻或重地给人恶心一下。   谢明直觉得被看得有些烦。   他趁着言翊转身的刹那挥了一下袖子,刹那间浑厚的灵力融在落雪甩出来的剑气里,整个空间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那石像竟是直接被拦腰斩断了。   “你……”落仙仙手中的琴光芒仍旧耀眼,语气里更是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好强。”   “……”言翊沉默着看了眼手中的落雪,摇头:“兴许是落雪打兴奋了。”   这力量很是狡猾,彻彻底底和剑气融合在一起,让他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哪里来的力量。   言翊朝着谢明看了一眼。   后者因为这忽然的炸裂声抬起袖子挡住了脸,看那弯腰的程度,似乎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言翊收回了视线。   而另一边,谢明被衣袖挡住的脸上,泛着森然的戾气。   哪里有半点受了惊吓的模样。   那石块被毁,恰巧有一小块滚落到了谢明的脚边。   分明是该冲着人去的石块,却在接近谢明的时候忽然被什么止住了脚。像是遇到了阻力似的,无法再前进分毫。   谢明冷眼看着前面的石块。   残破的石头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才”字。   若是刚刚看得没错,那个残片,应该是那石像手中的书。   谢明冷冷挪开视线。   他忽然好奇是不是这里也有可以控制人心神的阵法,要不然这个时候为何他这么想杀人。   甚至都开始觉得手痒。   正想着,德良被言翊和落仙仙合力逼退,一个不稳,朝着谢明所在的方向就这么掉了下来。   “谢明!剑!”   谢明笑一声,同时,接过了言翊甩下来的落雪。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他脚下微微使力,凝眸之时狠狠踹向了德良的侧脸。   砰一声——   是身体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   谢明提剑而上。   他看着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眉目间被一片阴影笼罩着,先前身上的那股流氓劲消失得干干净净。   从言翊和落仙仙的视角看过去,他将剑刺入德良身体里的动作,甚至可以说毫不犹豫。   他虽然修为没多少了,但杀人的风格和手法,与之前并无区别。   却无人知道。   在那剑刺入德良心脏之前,落雪其实在半空中停留了刹那。   谢明看到了德良清澈的双眼。   若非是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他不会被言翊和落仙仙甩下来。   “你故意朝着我这边摔下来的。”谢明张了张嘴,说。   换来的是看到了德良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双唇。   下一瞬,德良自己握住其剑身,毫不犹豫地将之插入了自己的心脏里。   谢明只觉得捏着剑的手都在抖。   在看到德良清醒眼眸的刹那,他还以为自己可以将人救下来。   如果可以救下来的话……   “没事吧?”言翊三两步冲到谢明身边,在看到插在德良身上的落雪后又微微哽了一瞬,“你……”   后来一步的落仙仙唇边还带着血迹:“你可有受伤?”   他们都在觉得谢明没有修为,是个看上去一碰就要碎掉的薄瓷品。   “……”谢明站起身,将手从那剑柄上放开,“没事,他都被你们打下来了,我只是补个剑而已,能有什么事?”   他转过身,又重复道:“我没事。”   他一点事都没有。   只是一碗饭而已。   若是他在提剑之时没有看到德良眼中的慈爱的话,或许……或许他真的会这么想。   当年的那碗斋饭其实并不好吃,但那个不正经的老和尚,让他整整记了十七年。   “你看着不太好。”落仙仙说。   就算是落仙仙也可以感受出来。   “……他十三年没杀过人,现在不习惯了。”言翊将剑抽出来,看着谢明说,“他现在信佛,杀人会有愧疚感。”   “……是吗?”落仙仙道。   没人再继续追问。   言翊心中如明镜。   一个失去了所有记忆的人,在知道自己觉得熟悉的人都是自己曾经的救命恩人或者其他好友的时候,手中之剑便无论如何都难以挥出去。   外人谢明心境高傲,自觉站在高处便目中无人。但他最为清楚,谢明最是重情义。   否则也没有清净山的漫天飞雪。   他就是……嘴硬了点。   毫不犹豫的杀人或许不是因为暴戾,其实只是想给于自己有恩或者有情义的人一个解脱。   他相信谢明。   “阵心已毁。”谢明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笑道,“这个幻境约莫是要塌了。”   他看上去并无半分伤心:“出去吧。”   他说完便朝着某个方向走,没走两步,步子又一顿。   他转头。看向落仙仙:“你的琴音,可有助人恢复心神的效果?”   落仙仙愣了愣,道:“有的。”   谢明点头,没在回头,朝着那石像的右手边走。   “你怎么知道要从这里出去?”言翊三两步跟上。   “猜的。”谢明淡淡说。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你慢一点。”言翊皱眉道,“落仙仙受伤了。”   话音刚落,闷哼声自二人身后响起。   谢明回头,恰好看到落仙仙神情微懵地跌坐在地上,在她旁边,还有刚刚吐出来的淤血。   “我好晕。”落仙仙说,“怎么这么晕……”   谢明微眯眼睛,看到了落仙仙胳膊上破损的衣服。   “你被那人抓伤了?”谢明朝着落仙仙走去,三两下封住了她的灵脉,“他指甲里有毒。”   言翊看了谢明一眼:“先把她带出去。”   这个幻境同别的不一样,并非阵心被毁就会自动坍塌。   它外面似乎还连着个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便是支撑这个幻境的力量来源。   谢明朝着那个方向走。   在他身后,扶着落仙仙的言翊忽地转头朝着德良的手指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德良的手,朝着的便是这个方向。   他不得不多想。   仿佛是心中疑惑的闭环忽然被打开了一个口子,在顺着这些线索去跟进去想象的时候,便能牵扯出很多很多他以前并未注意到的事情出来。   他不想怀疑谢明。   他比谁都希望不是谢明——   无论是任何事情。   这是他坚定地、隐忍地跟在谢明身边的一切原因。   他要亲自找出真相。   他同谢明的命运,应当是他说如何才是。 第64章 沉默   在那破碎石像的后面有一条暗门。   并非是有什么机括一说, 而是一条被人建立起来的灵力灌输通道。   整个幻境之所以如此牢固,还得是靠着这条通道为其灌输灵力。   谢明沉默着往前走,在即将踏入那暗门的刹那, 被言翊从后面拉住了袖子。   他还搀着落仙仙, 这个时候又腾出一只手拉谢明,看着实在是有些手忙脚乱的狼狈。这若是之前, 想必他一句“你这是找死吗”已经脱口而出了,但这会, 他只是冲着谢明摇了摇头。   谢明不想说话, 他知道。   偌大的空间,死寂一般的氛围让人觉得有些窒息。   谢明背对着言翊,盯着那暗道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考虑着强行将这暗道半途斩断的可能性。   片刻后, 他将视线从那暗道上挪开。   不是不能。   是不行。   “要怎么做?”谢明转身,看着言翊,“这通道里,戾气太重了,我们似乎都过不去。”   “……”言翊把落仙仙放到地上,道:“我去,我去斩断。”   他们一共三人,其中一个修为失去大半,另一个因为中毒人事不清。   这通道表面看着只是个黑漆漆的隧道, 但里面盛满了戾气。若非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那被吞噬心神都只是小事,在意志力和灵力都支撑不住的时候, 很容易便会被那戾气所吞噬炼化,最后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无法左右自己的身体。   时间久了, 神形消亡。   谢明和落仙仙显然都是无法进去的。   唯一的办法,便是有人率先进去,冒着被戾气吞噬的风险,找到那灵力的源头并将其毁掉。   待到戾气散了之后,再让后面两人走出去。   “你其实也受伤了吧。”谢明看着他,声音沉而稳,“先前那些戾气已经将你伤过一次,这次与那人打斗又伤了一次。”   他眼里没什么笑意,却弯起了嘴角:“怕是进去还没走几步,就已经被那戾气侵蚀到连我也不认识。”   “……”言翊微微仰头,看着谢明,“那你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有啊,我同你一起进去。”谢明说。   他就这么一个徒弟,可不能就这样折在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地方。   言翊沉默了片刻。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发觉,其实从桃花镇一路到落书巷,他根本不知道谢明的实力究竟如何。   他实在是把谢明的性命看得过于重要,所以在遇到任何事情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去挡在谢明身前,深怕因为自己有个什么过失而再次失去他。   他从未让谢明有什么出手的机会。   对于谢明如今实力的一切了解,他只停留在“这人从悬崖上飞下来不会摔”的印象上。   于是在这一瞬间,他那原本被十三年孑然一身浇透了个彻底的心脏忽然变得滚烫起来。   若是失败,那他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个人死在那通道里,以及……和谢明一起死在那通道里。   而若是死,那为什么不和谢明死在一起?   若是运气好,日后在这世间做个野鬼之时,兴许还能有个谢明陪着。   他就是要让谢明陪着。   他做得一切,都是想要谢明陪着。   “你之前死过一次。”言翊看着谢明,道:“怕不怕再死一次。”   谢明却没回答,只是垂眸看着他,反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言翊说,“若是死了,还能有你陪。”   好奇怪。   明明说的是实话,但听着却觉得异常荒唐。   谢明却笑了一声:“死?”   他说着,伸手去拿言翊手上的落雪,说话间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懒散:“有我在,会让你死?”   他稍稍弯腰,将剑拿过来的时候,食指在言翊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我也不会死。”   言翊同他鼻尖对鼻尖:“……”   太熟悉了,这种感觉。   像是回到了十三年前,每次在遇到什么的时候,谢明总会抱着剑站在他身前护着他的模样。   他什么也不用怕,也什么都不用去考虑。只要站在谢明身后,天塌下来了也有谢明顶着。   是让他魂牵梦绕了十三年的感觉。   他不争气。   言翊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这般模样,很像十三年前永远站在我身前的时候。”   他看着谢明的眼睛,不躲也不避:“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之前那个遇到事情就会往你身后躲的累赘。”   他道:“谢明,我想,有一天,我可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谢明拿剑的手顿了顿。   他其实并未将那剑拿过来,只是虚握着,指尖还在同言翊的纠缠。   “你不是累赘。”谢明说。   “我竟十三年前能站在你身前,那如今也依旧可以。”他将落雪拿过来,伸手将微微挡住言翊眼睛的头发撩开,“就看你相不相信我。”   他说着说着又笑一声:“不过并肩站在一起倒是没太大可能了。”他道,“你这都已经二十有八,还是略矮我一些,站在一起,肩膀是并不到一块儿的。”   “……”言翊心里那点空落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面无表情,“谢明,你的嘴巴真的很讨人厌。”   谢明亲下去,声音缱绻:“不准你讨厌。”   淡淡的声音,却让人格外安心。   “你打算怎么做?”言翊往谢明手中的落雪看了一眼,“你如今,已经拔不出落雪了。”   谢明没回答,只是将落雪拿到面前,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了过去。   从言翊的视角看过去,他像是在看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片刻后,他道:“有的时候,剑是不用拔出来的。”   “冰雪最为纯洁,与戾气俩俩对立。二者相撞,在其灵力互不相让的时候,会形成一个短暂的空白领域。”他道,“这个时候,便是冲进去毁掉戾气源头的最好时机。”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未有半分的停顿,好似本身对这方面就颇有建树,让人不自觉地将他的话信上了八分。   换句话来说,他这般模样,哪有半分失忆的样子?   “你怎么——”   “这就是天才的能力。”谢明笑着朝言翊看过去,“有些东西,我只要一看见,便什么都知道了。”   言翊:“……”   “那为何是你拿着落雪?”言翊不解,“你的修为……”   “这和修为没关系。”谢明道,“我和落雪,有着灵魂的共鸣。”   那是他的剑。   无论他消失多久,他与落雪的羁绊也不会堙灭在时间的长河里。   这是一个剑修的根底。   剑便是一切。   言翊便不再纠结这个,只是出于一丝紧张,还是忍不住提醒:“若是有事,躲我身后。”   谢明看着他,将这话原封不动收回来:“若是有事,躲我身后。”   言翊:“……”   二人并肩朝着里面走。   “记住,待会不论看到什么,记住我在你身边。”谢明抓住言翊的手,“刚好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来,心智修炼得如何。”   “……很差。”言翊说,“好几次见到你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时候,都很想提着剑杀上万象宗。”   谢明:“……”   言翊又说:“但又怕我去了之后死在那里,而你又恰好醒了。”   谢明握着言翊手的手紧了一点。   “你在害怕?”他将人拉过来,让其掌心于自己胸口处相贴在一起,“它跳得很有力。”   倒也并不是说不愿去跟言翊说一些让他更为舒心的话,只是谢明觉得,在苍白的话语面前,他的心跳声要比一切虚妄的东西都来得更加实在。   “我就在这里。”谢明说。   言翊靠在谢明胸口的手微微蜷起:“好。”   “活着出来。”他说,“若是能活着出来……我便什么都依你。”   谢明承认。   有那么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几乎都在往脑子里涌。   “什么都依我?”他有些不确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言翊骗过脸,不看他,“你想的一切意思都可以。”   谢明:“……”   当真是……   天降好事。   “你可没有反悔的余地了。”谢明朝那隧道口看去,“今日出去后,你纵使是带着伤,也哪都逃不了。”   缓慢的话里带着一丝毋庸置疑的确信以及浓厚的占有欲。   “……走吧。”言翊把手拿回来。   他有一种感觉,一种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感觉——   谢明为了达到目的,要开始不择手段。   刹那间,他会活着出来的笃定感,几乎快要把他所有的理智烧到连块灰都看不着。   他几乎要上瘾。   脚步声乍起。   二人身后,角落里的流音琴有些畏手畏脚地探出头——   它是把有灵识的琴,自然可以有属于自己的五感。   除了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动作,它其实和人类并无多大差别。   所以刚刚的一切,它都听得、看得清清楚楚。   琴随主人,恰恰好它也继承了落仙仙那灵动但有些粗脑筋的性子。   它真的很想把刚刚看到的一切告诉自己的主人啊!!!!   它那主人晕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如是想着,它几乎是带着点怨气地展开了淡紫色的结界,以防自己的主人被偷袭。   它急得在落仙仙周围乱窜,看样子似乎恨不得立马修为精进个百年,修成人形之后跟自己的主人讲述刚刚发生的一切。   谢明和他徒弟亲嘴了!!!!   正想着,它余光一瞥,恰好看见了言翊刚刚站过的地方。   就这一瞥,它有些大惊失色。   灵物对灵物的感知最为敏感,在言翊刚刚站过的地方,有几滴稀薄的血迹。   他那般使得动落雪剑的人,想必其剑魂定然卓绝。   而剑魂,融于每个剑修的骨血里。   可——   可那人掉落的血迹里,分明半分剑魂之意都无!   换言之……   将剑使得那般熟练漂亮的言翊,竟连个剑修都算不上。   流音琴在半空停留片刻,缓缓落入了自己主人的手里。 第65章 混沌   人的一生, 其实有很多次选择修行道路的机会。但若坚定地选择某一种而生其器魂,那便是亲手封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此生唯那条修行之路可走。   而同样的, 在选择哪条唯一的路之后, 其修行将更加心无旁骛,速度也会更快一些。   更容易登顶。   这会若是谢明在这里, 约莫是要沉默的。   先是沉默,再转为愤怒, 最后再是愧疚。   兴许这件事会是他和言翊之间无法再正常相处的转折点, 而他亦会由此生出心魔,拿着落雪冲向万象宗。   但谢明不知道,他这会正牵着言翊的手,以落雪为屏障, 和言翊一起朝着那暗道深处走。   而更加严谨地说,那其实不是个暗道。   从那石门进去之后,是个看不清边界的混沌空间。而正前方,是一个散着幽幽绿光的巨大青铜鼎。   看上去,容纳上几十人而不拥挤,绰绰有余。   “源头?”言翊站在谢明身侧,因为戾气的压制,说话都有些勉强,“额……”   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你……你没事吧?”   谢明:“……”   他没事。   他好得很。   就这么点戾气, 在他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有些呼吸不过来。”谢明故意放缓语气, 学着言翊一样将眼睛微微眯起,“你还可以吗?”   “……可以。”言翊道。   可以。   是还可以撑着说几个字的可以。   若是再往前面走上个几步, 约莫是要跪下了。   谢明将视线放在言翊身上,心想。   就这个状态还想着一人进来破除戾气源头, 当真是嘴硬得让人放心不下。   只是这视线放着放着又不知怎的飘到了言翊的胳膊上。   谢明眼眸微凝。   他先前被德良之事乱了心神,竟是未曾第一时间发现言翊受了伤。   “受伤了为何不说?”他拿剑之手轻轻一挥,落雪散发浓烈白光护在二人身前,“可是那人的指甲划伤的?”   那毒也并非是什么寻常药物可以解决的,实力强的人可靠灵力强行逼出来,但若是修为不够,那便……至少是什么上千年的仙草起步。   谢明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不是。”言翊脚步踉跄了一下,“石头砸伤的,不是什么打伤。”   但言翊嘴上这么说谢明定然还是不放心的,他手往言翊手腕上探了探,确认没事这才放下心来。   “你这个状态还说一人进来。”谢明侧部挡在言翊身前,“你这么软的嘴唇为什么可以说出这么硬的话?”   言翊:“……”   言翊偏过视线。   他真是懒得看谢明。   不过……   “你为何看着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有了落雪和谢明身子的保护,言翊终于能把身子微微挺直一点:“你的修为……”   “和修为没关系。”谢明笑着,“落雪是我的剑,这便是剑主人与剑灵魂上的共鸣。”   他道:“他日你若是也有了自己的剑,你也可以。”   “……”言翊沉默一瞬,“是吗?”   谢明:“……”   他敏锐地抓住了言翊情绪上的不对劲,本想问上一嘴,但落雪忽地发出强烈的震鸣,让谢明反射性地回过了身子。   混沌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越走越近。   是个人影。   那人影一身蓝衣似水,墨发飞舞,手里还拿着一把通体银白的剑。   就是看不清脸。   谢明:“……”   他与那人对上了视线。   若不是知道这里是哪,他甚至还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那人笑一声,微微歪头,朝着自己身后的言翊道:“还待在那干什么?过来我这边。” 第66章 诛心   谢明确实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在他还活着的那段时间里,别说把自己幻化成同他一模一样,纵使只是冒充他的名字, 也是需要斟酌斟酌再斟酌的。   若是被谢明抓到, 被打一顿还好说,若是被泡在这位天才的阴影里, 这才算是这辈子都完了。   所以谢明在看到眼前的自己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觉得新鲜。   他像是什么刚出生的、犹如一张白纸的婴孩。在这个世间见到的所有, 都可以和“稀罕物什”这四个字搭上关系。   但这或许也和他骨子里的傲气有关, 他竟丝毫没觉得恐慌或者心惊。所以在看向眼前的“自己”的时候,唇边仍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知道戾气不是个好东西。   而且还有点聪明。   因为知道自己比言翊心智更加坚定一些,所以幻化成自己的模样,在这个虚幻出来的空间里, 企图以言翊作为突破口,给自己换一条生路。   这戾气也知道谢明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少,对它来说是这样。   因为感受到了威胁,所以要做点什么去应对。   这些戾气的主人,想必也极为聪明。   何尝不算是一种天才?   “过来。”谢明说。   他其实对言翊是有信心的。   毕竟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就算他缺席了一段时间,以言翊对他的了解,想必也——   “我不。”言翊往后退了一步,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假的?”   谢明:“……?”   这属实是有些危言耸听, 毕竟自那个冒牌货出现开始, 几人的站位就从来没有变过。就算是眼前的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言翊也没有理由能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相比起这个冒牌货, 这才是让谢明惊讶的点。   “分不清?”他道,“我们三人从此至终站位从未变过。”   他眉头微皱:“你——”   “你身上的味道不对。”言翊看向他, 眉宇间泛上一层冷漠,“而且,我们的位置早已经变了。”   谢明一愣。   原本处于他正前方的青铜鼎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他的侧面,落雪也不知因为什么失去了光亮,虽剑气仍在,但光芒已经被吞噬干净,就这么毫无生气地飘在半空中。   而他之前站的位置,多了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谢明:“……”   有趣。   换他的位置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不对,若是这么想,那便是和之前的推断相悖。   一个因为忌惮自己而选择从言翊下手的玩意儿,哪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调换自己的位置。   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被调换位置了。   谢明笑了一声。   虽然这种孤立自己而达到目的的手段实在是令人有些不爽,但换个角度去说,这个东西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不是吗。   “在我的预想里,我以为你翻了天也只会想一想。”那与谢明声音一模一样的人笑着,唇角弧度与谢明平日里的模样没有半分不同。   他道:“犹豫这么久,倒真是寒了我的心。”   这话从内容上体会过去,其实颇有一番沉重。   就好像是一位师傅在感叹自己的徒弟不争气而失望,很容易就能让被教育的那个人心都碎掉。   但这话是由“谢明”说的。   就带上了一股调笑的意味,似乎是在说——   我就站在这里看着,我看你什么时候能认出我来。   明明关于争论真假的事情只字未提,但目的却极为明显。   倒确实是谢明的风格。   谢明笑了。   被气笑的。   冒充自己也就算了,舞到自己面前的话,实在是有些不尊重自己。   最关键的是,狗东西学得还挺像。   谢明一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就算刚开始不知道,但从别人嘴里东拼西凑,也可以零零散散拼凑一个自己出来。   所以更不爽了。   他收了剑,任由那戾气飘过来,企图用戾气给醒醒脑子。   却在收剑的那一刹那,眼角闪出了纯白的光亮。   因为那冒牌货的手上也有一把剑,拿剑也可以散发寒气,且也可以阻挡戾气。   还挡着言翊。   “你知道上一个冒充我的人下场如何吗?”谢明背脊挺得很直,淡淡道。“死了。”   那人也笑着:“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再说一次呢,谁冒充?”   谢明:“……”   还真是谢明和谢明打照面,分不清谁更混账了。   他笑了一声,又朝着言翊看过去。   他和这个冒牌货争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是没有用的,而且很无聊。   最重要的是,得从言翊下手。   他很清楚这个冒牌货的目的是什么,无论怎么说,这里都是戾气所在的地方,他就算是什么都不做,这些戾气也足以让言翊丧生于此,   他就是要拖延时间,就算是鱼死网破最后这青铜鼎还是被谢明所毁,但至少,也能留下言翊的命。   言翊约莫也可以想得到。   所以他要看言翊如何分别。   “一个虚幻的空间,想要复制一个人其实很简单,最主要的,其实还是复制的目的是什么。”言翊唇边不知何时又淌下了血。   他声音虽然微弱,但眸光却依旧明亮:“无非就是拖延时间,让我死在这里,不然选择最下等的耗时之策做什么?”   谢明太阳穴猝不及防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直冲心头,心脏跳动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明明言翊的分析和自己的不谋而合,但——   “谢明,你出去之后最好和我解释一下……”言翊冷笑道,“为什么这玩意儿宁愿冒充你都不愿意、或者说不能直接杀了我们,它在忌惮着什么?总不能是我这个连戾气都扛不住的小玩意儿吧。”   “……我不知道啊。”谢明企图挣扎一下,说,“可能是看我长得好看吧。”   “不知道啊。”另外一个谢明说,“约莫是看上了我的脸。”   谢明的拳头又握得紧了一些。   他朝着对面的冒牌货瞧过去,而恰好,对方也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目光坦荡,满眼都写着“你个冒牌货”。   谢明:“……”   好,很好。   他正想着要怎么在不使用暴力的情况下逼这不要脸的玩意儿下跪求饶,那边的言翊却已经因为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他伤得有些重,这会就连睁开眼睛都有些勉强。   谢明快一步,冲过去将人腰挽住,稳稳接在了怀里。   而另外一个谢明几乎是同时接住了人,却在下一步想要使力的时候被谢明一脚踹了开去。   “学我说说话便也罢了。”他抬眸,冷冷道:“你敢碰他一下试试?”   那假货停在原地,没出声。   怀里的人已经彻底没了声响,唯留微弱的呼吸,眉头紧蹙,像是深陷在什么梦魇里。   于是周围白光乍开——   言翊晕过去了,谢明便也不装了。   “你最好不要闹出什么很大的动静。”那人站在谢明对面,分明和谢明用着同一张脸,周身的阴鸷却浓得快要溢出来,“那个女的和言翊都快不行了,若是这里塌了,他们也活不成。”   “……是吗?”谢明将人放下,眼里没什么笑意,“我是那种会让一个受伤的女子独自守在外面的人?”   他说着说着眼底漫上些许嘲讽:“下次将我的身段和脸照搬过去的时候,记得不要忘记照搬我的机智,你还是太蠢了点,完全比不过我。”   那人:“……”   “你还是和十三年前一样让人讨厌。”他道:“真的恨不得让人将你碎尸万段。”   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傀儡,倒像是个活生生的,拥有自己意识的人。   可他身上分明丝毫人气都没有。   言翊看不出来,但他看得出来的人气。   “你若是有这个本事,十三年前便将我碎尸万段了。”谢明朝着周围看了一眼,“这到如今我都还好好的,不也说明了你根本没有这个本事。”   他把视线收回来,道:“没本事的废物。”   他在口舌上向来不会去让着谁,偶尔对着那种不分是非的人阴阳怪气一下,剩下的,便是像这样丝毫不顾及他人情绪的谩骂。   他清楚别人没办法拿他怎么样。   他偏不让着。   那人沉默了一会,片刻后,又笑了:“我确实拿你没办法,毕竟你重活一次修为还没有半分退步,我纵使是想怎么样,也很难。”   谢明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人接着道:“但你那宝贝徒弟,我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你知道吗?他如今,连个剑修都算不上了。”   那一瞬间,谢明手上的落雪发出了不堪重握的声音。   人的一生很短,想要登顶太难。   要去高处看看,就必须要有时间,而能撑得过时间的,便是修为。   要想要修为,就得确定修行路线。确定去修什么,那便无法更改。   没有修行路线,修为便止步不前。   没有修为,便去不了高处,便敌不过时间。   这是个死循环。   且最为关键的是,一个修行者一切的自尊和骄傲,几乎都来自自己手中所握之物。   或是剑、或是符、或是阵法、或是草药。   一个剑修失去剑魂,那便和废人没什么区别。   剑意失去尚可寻回亦或者悟出新的,但剑魂若失……   “引魂阵的建立太难了,总得失去点什么东西。”那人笑着,面容可怖,“谢明,你为什么不去深想?”   他的问题几乎一个接着一个:“还要去奉天吗?还要去找苍云剑吗?”   他问:“你欠言翊的,你还想还吗?”   落雪飞了出去。   所到之处,戾气皆散。   那人转身,落雪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过去,剑风扫荡,让他的身影似乎变得虚幻了许多。   谢明沉着脸,五官因为他周身的怒意变得有些锋利:“你最好不要让我找到你。”   他说话毫不婉转:“被我找到,你不仅做不成天下第一,你甚至连活着的机会都不会有。”   都在诛对方的心。   一个在说这十三年。   一个在说那石像。   都不婉转。   都想杀人。   “感谢你给我活着的机会。”那人笑着,似乎是在慢慢后退,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我深知这里的秘密瞒不下去,但至少,被拆穿之前,给你送点礼物。”   他几乎毫不怀疑,若非谢明身旁还有言翊在,他这会,定然是连这句话都说不完的。   但是无妨。   他知道言翊是谢明的软肋。   他的胜算就更大了一分。   周围的戾气似乎是受着什么控制,先前分明被落雪打散,但这会又被汇聚到一起,直直地朝着谢明涌过来。   却没沾到谢明分毫。   有一丝丝气味飘进了谢明的鼻子里。   瞬时间天旋地转,谢明只觉得好像灵魂被强行抽出,顺着时间流逝的方向徒然逆行,生生被撰住,然后丢向了不知名的时空里。   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让落雪回来将言翊保护好,再睁眼时,他回到了先前醒来的那个山顶。   那让他嫌弃无比的粉色被子下面似乎还躺着一个人,那人面色苍白墨发如瀑,黑与白的对比鲜明又可怖。   谁来了都知道上面躺着一具尸体。   此时正是个冬天,还下着大雪。   漫山便雪,一片银装素裹,看着有些眼熟。   谢明也分不清这是冬天还是暑意正浓的八月。   他看到他的床旁边趴着个人。   他似乎已经趴了很久了,因为太久没动,身上已经被雪覆盖住。若非下面还透出些衣摆,谢明甚至没发现那里还趴着个人。   谢明知道这人是谁。   他身体里的血液几乎快要被这里的苦寒冻到凝结,以至于他站在原地好半天,都因为害怕着什么而未前进半步。   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只知道言翊看上去,还没有先前高。   看身段,约莫刚刚及冠。   他又意识到,他走后,甚至没人给言翊去操持及冠礼。   他走过去,伸手,试图替言翊拍开身上的积雪。   但那手伸过去,竟就这样从言翊的身上穿了过去。   这便是那人送给他的礼物。   让他心冷心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言翊……”谢明轻轻叫了一声。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榻上自己苍白的脸,好像只要是看上一眼,他又会被拉进那无止尽的混沌里,甚至连对言翊的怜惜和愧疚都感受不到。   他怕。   他谢明也有怕的东西。   趴在床榻旁边的人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虚着眼缓缓抬起来了头。   抬头的第一时间,是看向床榻上的尸体。   谢明:“……”   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去看。   此时此刻。   他和言翊都处在痛苦里。   “师尊……”言翊轻轻喊着。   他被冻了一夜,此时开口,声音都是哑的。   他脸上分明还有些未脱的稚气,可神情里却丝毫没有什么少年气。   像一个撑不住的将死者 。   “师尊,我有点冷……”言翊趴在谢明尸体旁,泪水融化了谢明手边的点点冰雪。   他一醒便哭:“你起来抱抱我行不行……” 第67章 对视   他看着好可怜。   像是被抛弃了, 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对着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祈求。   这个世界这么大,一个言翊能去的地方都没有。   谢明在的地方。   是他的家。   可有什么用呢?   所有人都知道, 尸体是不会给人回应的。   言翊也知道。   所以他的祈求注定无人回应。   这里的山不算很高, 但极为空旷,放眼过去, 仿若是什么与世隔绝的世外人间,除了天地广阔, 其余的, 全都是缥缈虚无。   显得人很像尘埃。   谢明半跪在言翊身侧,他手明明覆在言翊手上,但并未给言翊传达去半分暖意。而言翊修长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寒冷冰雪里,这会已经微微肿起来, 看样子,马上便要生疮。   其实是疼在谢明的身上。   若非是修行练剑所必然,谢明其实并不舍得言翊吃哪怕那么一丁点儿苦。   他同言翊在一起的那两年,虽然居无定所,但他也从未让言翊风餐露宿过。   他其实一直都在尽力给言翊最好的。   包括让言翊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自私,毕竟若真是深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笃定当初的八月飞雪有没有带上逃避的意思。   他其实也很想给一切的一切一个结果。   他的剑意已经没了。   以他的心境,再也寻不回来。   所以当初的他认为自己的死其实有些“两全其美”的意思。   既能让自己解脱,也能还言翊一条命。   殊不知这其实自己自己的想法。   他把言翊一人丢在这个世界上, 让他尝过万千苦难, 就连流眼泪,也只能趴在自己的尸体身边, 小声地祈求自己能不能醒过来。   然后抱一抱他。   他那徒弟心中没有什么很大的志向,十三年守在这个偏僻的地方, 只是盼望着自己可以醒过来而已。   谢明难受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像是血液被什么力量控制强行倒流,全部汇入他的心口,然后又因为心口装不下而要从唇间溢出来。   谢明于世间行走闯荡,一路随性不羁,做事虽无厘头,但也从未因为什么事情后悔过。   他此生后悔之事唯二——   一是因为对言翊动情而后悔接受死在他剑下的命运,二是后悔十三年前留下言翊一人受尽世间苦楚。   他头一次觉得别人对他的评价很是准确。   他确实真的很不是个东西。   雪停了,但寒风依旧刺骨。   那瘦小脆弱的身子从自己身体上掠过,下一瞬,在雪地上站得笔直。   “谢明,我不喜欢你了。”言翊红着眼,似是想竭力做到面无表情,“如果你再不醒过来的话。”   他看上去其实并不朝气,唯一能看得出他此刻还吊着一口气的证据便是他挺直的背脊。   他分明是在犟气,似乎是企图用生气的模样逼着谢明醒过来。   但注定是没用的。   他早就……什么办法都已经用过了。   “骗你的。”   下一瞬,言翊低头妥协,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干活了,山下的爷爷还望着我去给他修屋顶。”   他说着说着又哽咽:“谢明,你是个小气鬼。”   连起来抱他一下都不肯。   透明的指尖滑过言翊的侧脸,但因为触碰不到,只能在那苍白的脸上留下一点无人可见的混沌影子。   谢明再没撑住,捂着胸口跌跪在地上。   他竟从不知晓,心疼一人,竟是如此折人心神。   呼吸无法调节,四肢不听使唤。   一切可以让人狼狈的事物叠加起来,让谢明几乎有些抬不起头。   地上的雪似乎又化了一点。   这次,不是言翊的眼泪。   好半天,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沿着言翊在雪地上留下的脚步,缓缓跟了上去。   他不能因为恐惧而丢下言翊不管。   透明的脚步无法在雪地上留下脚印,无论谢明怎么努力,也无法在这个幻境里留下丝毫有关于自己的痕迹。   只是他心里仍旧有些执念,即使知道这个世界虚假飘幻,但在见到那纤细身子的时候,仍旧有些下意识的想要留下点什么。   言翊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言翊怎么能过这样的生活?   是他对不起言翊。   山顶自山脚其实有点距离,若是仅仅靠脚去下走,约莫要半日的时间。   且山地被风雪覆盖,前方脚下究竟是何,肉眼难以看清。   言翊就是这么走下去的。   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灵力从这里飞下去。   谢明看得出来。   他那徒弟瘦得,全身似乎只剩一个骨头架子。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为什么一个正当少年的男子身上只剩麻木。   全都是因为他。   老人的屋顶似乎是被积雪压得塌了一块,原本就脆弱的房子看上去分外可怜。   言翊修得很是熟练。   “你的师傅还没醒呢小言翊。”老人站在下面,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衣服。   他声音很小,但听上去很慈祥,看向言翊的目光里也盛满了怜爱:“你还要等多久啊,你都十九了吧。”   十九了,离他死,已经过了四年。   时间过得好慢。   屋顶上的言翊正拿着茅,闻言他只是顿了顿,坚定道:“等到我死。”   谢明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极致心疼时,也是可以吐血的。   水蓝色的衣裳沾了鲜红,看着极为妖冶。   谢明只觉得身体里的脉络仿若全部错了道,疼得他视线里的言翊都变得模糊。   等到他死。   等到他死……   “你为何等他这么久啊?这里太小了,你该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闯荡啊孩子。”老人似乎有些着急,“日后我死了,连个陪你说话的人都没了。”   “……”言翊把屋顶最后的茅草放好,道:“因为我喜欢他。”   谢明再没撑住,视线彻底模糊,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的刹那,他好像忽然回到了好多年前的某段时光里。   在那里,言翊会因为他和姑娘们喝酒而生气,也会因为他被人背后议论而拔剑想杀人。   其实细想过去,言翊的每一份喜欢都被他大大方方地摆在明面上,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   是他过于愚钝。   他把言翊对他的一切都归结到师徒关系上。   言翊受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对爱的感知和渴望要远超常人。   在感受到一个人对自己的无微不至和偏爱后,一颗心栽进去,便是整整十三个春夏秋冬。   偏偏他一个字都不说。   徒弟对师尊有着什么禁忌的思想,他怕自己被人非议又多上一层。   身体与雪的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激起层层飞雪,隔在谢明和言翊中间,成了一堵极薄却又打不破的墙。   明明幻境和现实里的人是互相感知不到的。   可偏偏……偏偏言翊往谢明倒下的地方看去一眼。   他们对视着。   但视线里都覆上一层挡住对方的雪。   片刻后,言翊拒绝了老人的衣裳,趁着还有些光亮,回了自己半山腰的屋子。   他就这样消失在谢明所在的地方。 第68章 冷漠   “噗——   淡淡血腥味眨眼间又被戾气冲散, 谢明猛地睁眼,又因为浑身无力狠狠半跪在地上。   膝盖毫无预兆地和地面碰触,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谢明第一时间转头, 确认言翊仍旧死死闭着眼睛, 这才松了口气,身子沉了下去。   他看上去似乎没有力气, 头就这么垂着,发丝散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也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但想来应该不会是笑着。   谢明爱笑, 虽从面相上看不是什么温暖之人,但配上他这名字让人知道,便会分外给人安全感。   即使和美艳搭上边也没关系。   没有人会因为谢明的脸而质疑他的实力。   但若是谢明不笑了……   知情者应该知道,上一次谢明没笑的时候, 清净山八月份飞了一场寒冷刺骨的雪。   他站起来,掌心握上了身前的落雪。   实在是有些累了,所以并不想再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他有太多问题想要去问,太多忏悔想要去表达。只是有些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最终郁结在心里,便是堵着呼吸,塞着血道。   他急需什么东西去发泄一下。   砰——   冰霜凝结之势肉眼几乎难以看清楚,其寒冷程度,甚至周围那些没来得及四散逃开的戾气全都被冻了个严严实实。   落雪剑与鞘不知是何时分开, 纯白光芒闪过, 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着那正中央的青铜鼎飞速掠去。   剑气所过之处,留下了一条冰霜凝结的剑路。   黑色的戾气与白色的剑气相交, 乍一看,像是一副水墨画。   谢明手中的剑剑尖朝下, 被那冰霜照着,反射出一层摄人心魄的白光。   他在笑。   但无端让人觉得心生畏惧。   他为什么要笑?   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为何明明笑着,双眼间却泛着淡淡的湿意?   好可惜。   没人问得出来。   巨大的碎裂声响起,浓厚的黑雾似乎有吞噬万物的野心,争相从那青铜鼎里涌出来,饿虎扑食一样袭向这里唯一的两个活人。   它们似乎太久没有进食了。   却在还未来得及更进一步的时候,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寒气尽数冻在原地。   滔天巨浪般的戾气外被覆上一层厚厚冰雪,动作尽是张牙舞爪,密不透风地将谢明和言翊二人包围在中间。   谢明甚至看都没往周围去看上一眼。   落雪回鞘回得很是自觉。   它同谢明的默契非世间任何人能比,总是会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包括在言翊手中时故意断掉同谢明的灵魂感应,也包括在谢明进入幻境的时候保护好言翊。   它知道,此时此刻谢明和言翊的状态都很不好。   一个因为心神不稳而气息不定,又在气息不定的时候动了灵力,致使身体里的灵力乱窜,伤至吐血。   另一个因为先前就受了伤,这会又受戾气侵扰时间过长,坚持到现在,只是堪堪保住了一条命。   它两个主人过得……似乎都不是很好。   谢明倾身,将言翊抱起。   言翊身形修长偏瘦,纵使是腰间这种没有骨头的地方,摸着也都带着一股子韧劲儿。所以他抱着,其实并不重。   偏偏谢明踉跄了一下。   却无半声闷哼。   他分明看着有些勉强,但臂间一直有力,言翊未曾滑下去过半分。   周围的寒气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冷得人睫毛上都覆上一层细小的白霜。   谢明在原地站了会,等到刚刚直冲上来的眩晕感下去一些,这才沉着脸,将言翊抱着,往方才进来的方向走。   那还有个落仙仙,得把人带上。   他不是不知道后面的青铜鼎里还有东西。   只是他实在是懒得再看。   那邪门的阵法他并不敢兴趣,原理如何,交叠如何,他不想管。   青铜鼎里的灵魂或许有成百上千,但逝者已逝,灵魂有无栖居之所,这些都不是他想管的事。   站在高处者往往冷漠。   并非生而冷漠,而是在目睹亦或是经历了足够多的世间苦楚后,便会知道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徒劳。   他不是菩萨。   他只在乎言翊。   他要带着言翊出去。   从此山高水远,若有谁拦着他和言翊在一起,那他便谁来杀谁。   身后的冰霜在失去支撑力后塌了个粉碎,偌大的冰块滚落到地上,扬起了谢明的衣摆。   被炼制的灵魂在嚎哭,因为失去方向而胡乱撞在冰墙上,纵使是魂飞魄散,也未曾能动摇那冰寒分毫。   徒劳无功。   谢明连头未曾回过。   被戾气浸染的灵魂,已无回头之路。   谢明的心,比那冰霜还冷。   他想用仙门百家的灵魂,为言翊那苦难的十三年做补偿。 第69章 第一   通道外已经不甚明亮,   三人在这下面待了不知多久,因久不见日光,所以分不清时间与方向。   只是所在之处似乎是某个山洞的出口, 这会淡淡月光洒下, 看着凄寒。   谢明右手扛着一个,左手还提着一个, 走路颇有些踉跄。并不算柔和的侧脸才刚刚与月光交叠,他便皱着眉头将人轻轻放下, 然后狠狠松了一口气, 缓缓跌坐在地上。   他受的是内伤。   若是有外人在场,怕是要笑他了。   毕竟实在是太过狼狈。   干净整洁的衣服不知何时变得满是泥污且皱皱巴巴,浓厚的墨发也如一团搅在一起的毛线。   最重要的是,他脸上那抹处事不惊的淡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乍看上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像是失去了什么珍贵之人的无魂之人。   虽然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月光清冷,这会不知所然地照在谢明脸上,将他的五官衬得更加冷艳了一些。   虽然好看,但让人不敢靠近。   谢明有点累了。   他其实有点想睡一觉。   只是言翊的眼泪在脑海里实在是挥之不去,他怕一闭眼,又会被陷入到梦魇里。   所以他便睁着眼,双目无神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他若是有成为月亮的本事,那十三年里还能在晚上帮着言翊照照回家的路。   他正心口绞痛, 猝不及防间袖子忽然被拉了一下。   流音琴不知何时出来, 静静压在他的袖子上,淡紫色的光芒这会看着分外可怜。   谢明:“……”   他想起来了。   落仙仙中了毒, 这会若是再不救,多少个谢明来了都无济于事。   纯白的光芒比月光还亮上一分。   落仙仙几乎是无意识地在吐着血。   她意识混沌, 识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乱窜,以至于她一件事情才刚刚想一半甚至不到一半、就又被强行拉进另外一件事情里。   她意识模糊,但模糊的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与谢明有关。   人人都羡慕天下第一。   能站在那样的高处,不知看到的会是何等风光。   落仙仙也一样,她其实很是敬重谢明。   只是听得流言蜚语多了,慢慢的,想法也就变了。   从不可思议到难以接受最后到厌恶,不过也就两三年的时间而已。   所以在发现一切其实都是误会的时候,她心里的巨石,几乎足以压垮她的心智。   流言蜚语杀人最是折磨人。   但她也成为了那流言蜚语的帮手。   这是若是幸运能活下来……   “噗——”   几乎是有些红的发黑的血渗入泥土里,转眼间只留下一片痕迹。   落仙仙睁眼,与一双冷漠的眼睛对上视线。   她被吓得吸一口冷气:“唔——!”   “别出声。”言翊说,“谢明好不容易睡着。”   “……”落仙仙眼睛里盛着泪,轻轻点头。   她一口气缓过来,靠在背后的岩石上,朝着四周看了一圈。   是个山洞的出口,而谢明,就皱着眉头睡在言翊的身上。   说睡在他身上或许不是很准确,因为他的动作看上去很矛盾,似乎就像是……想靠在言翊身上但又怕自己把言翊弄醒似的。   他只是半个头抵在言翊的腰间,其余的,全都躺在地上。   看着有些……有些脆弱。   “他看着不太好。”落仙仙声音很小,“没事吧。”   “……”言翊低头朝着腰间的人看过去。   他睡得不安稳,呼吸并不绵长。   “有事。”言翊轻轻眨了眨眼,“我还没见过谢明这般模样。”   落仙仙一口哽在心里:“……”   “你觉得很新奇吧。”言翊看向落仙仙,语气冷漠,“看到曾经人人敬畏的剑修这副模样。”   “不是。”落仙仙起身,“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些……心里很不是滋味。”   言翊便不再说话。   气氛安静地有些诡异,但更多的,是泛着尴尬的窒息。   一个人不好解释,因为确实做过不好的事。   而另一个,也不想听。   言翊有些不高兴。   先前在孔明灯上许的愿,上天并未为他实现。   直到现在,谢明依旧没能睡上好觉。   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个什么混世魔王,这辈子竟然连一个这么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对了,是你帮我解的毒吗?”落仙仙沉着气感受了一下,只觉得浑身顺畅,除了皮外伤有点疼,其他的倒是一切平稳。   言翊朝她神色复杂地看去一眼。   像是冷淡中带着点怒意,又像是纠结中带着不舍。   “你没中毒。”好半天,言翊说,“应该是诊断错误了,毕竟这里我是个伤员,谢明又没什么修为,你若真中毒了,总不可能自愈。”   “你只是受了点伤,我喂你吃了点丹药便好了。”言翊强调。   落仙仙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言翊在骗人,她本身也算有点本事在,虽说不能像医修那般能把死人医活的变态,但最起码的诊断能力还是有的。   她虽不知那是什么毒,但是依她的感觉来说,必定非什么千年万年草药不可解。   但是……言翊说的又是真的。   谢明没有什么修为了,之前那个光头也曾经说过。这些天她和他们师徒二人在一起,多多少少也可以察觉得出来……   难道先前所感觉都是那阵法里的幻象?   “别想了。”言翊将落仙仙的思考打断,“先回寺庙休息,这太冷了。”   像是一夜入秋。   开始冷了。   *   谢明醒来的时候,其实还有些恍惚,恍惚到甚至分不清在哪。   身体虽还未彻底清醒,但意识已经因为慌张而开始叫嚣——他这次又睡了多久,是否又让言翊难过了。   好在,这次只睡过去半个晚上。   温热的水碰到唇时,谢明费力地抬了抬眼皮,随后又低头,就着言翊的手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还要吗?”言翊问。   “……不了。”谢明有些怏,“又不是什么水桶。”   言翊笑一声。   杯子被搁置在桌子上的声音不算大,但莫名让谢明的太阳穴跳了跳。   “过来。”他往床里面挪了点,示意言翊在他身边坐下。   言翊走过去坐下:“怎么了?”   “……”谢明将人抱住,“没有,只是半个晚上没见着你,想得厉害。”   言翊想把人回抱住的手顿在半空中:“你又在嘴贫什么?”   谢明没说话,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言翊将人回抱住:“你受了伤,这会得好好——”   “那大伯去世后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怎么过来的。”谢明将脸埋进言翊的颈间,“明明手都冻得伸展不开,为何还要守在那天寒地冻的山顶,言翊……你是个傻子吗?”   把言翊问得猝不及防。   刹那间,被埋在心里的委屈几乎要决堤。 第70章 锦官   难过的。   日子也是难过的。   在习惯身上总有个嘴贫的人陪着自己后, 往后一人的日子,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而在意识到那个少了的人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便总是心如刀绞。   唯一的慰藉, 便是山巅上不知能不能再次睁开眼睛的尸体。   于是便只能日日看看星星看看月亮, 除了修炼便是想念。   言翊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   让谢明回到他身边几乎已经是他此生的执念。   为此,付出什么都可以。   “你在幻境里看到的。”言翊声音很沉, 语调里并未带上任何不确定,“还看到了什么?”   谢明没回, 只是……只是眼睛实在是难受得很厉害:“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也还是习惯回头看我在不在吗?”   回家的路并不长, 只是山路陡峭,以往尚有自己在他身后护着,再多路障也不足担心。   但一个人走的话,实在是太容易踉跄了。   少年身子单薄, 若是摔倒了,需要在地上休息好久。   那个时候,言翊在想什么?   是否会怪自己。   怪自己走得绝情,怪自己没有带上他。   但又要怎么带呢……   他同言翊之间,有一条可堪比银河的深堑。   除了命,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去填满它。   偏偏言翊实在是太傻,一腔赤诚之心,烧得谢明浑身的血液都在喊疼。   谢明根本不敢想象若是言翊知道真相会是如何,他私心想瞒言翊一辈子, 但爱让他想对言翊更加公平一些。   他本身就是有权知道的。   但……希望那天可以来得晚一点。   让他再对言翊多好一些时日。   至于日后如何, 他现在不想想。   谢明难受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他实在是太愧疚, 也太束手无策,以至于现在除了将人抱着以外, 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去什么。   好多话不能说,好多事不知道怎么做。   他欠言翊的,还不清。   背上忽地覆上了一双温暖的手。   “你以后不要走我身后。”言翊侧脸贴着谢明的发丝。   他看着眼眶有些红:“这样我就不用回头去找你。”   他并不知晓谢明在幻境里还看到了什么,但……还看到了什么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绝不会是什么很让人开心的场景。   他这十三年,没开心过。   虽然时常都会想要是谢明在就好了但……渐渐也习惯了。   而如今谢明已经回到他身边,日后在路途里,无论是谢明牵着他还是他牵着谢明,只要是二人在一起,那便都是令人欣喜的。   他要的,仅此而已。   谢明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房门忽地被敲响两声,落仙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方才听到房间里传出来声音,想必谢前辈已经醒了,我这边已经备好了饭菜和洗澡水,若是方便……”   她声音越说越小,听上去还有些:“嗯……还是听你们安排。”   谢明眼睫还泛着湿意,这会费劲地抬起眼皮,朝着那扇闭着的门看去一眼,淡淡道:“知道了,马上出来。”   吓得站在门外的落仙仙眼睛瞪老圆。   她觉得自己要完了。   谢明不笑了。   宏德寺秋天就要下雪了……   谢明收拾好去大堂吃饭的时候,已经恢复成了一副人模人样的模样。   衣裳整洁,墨发垂柔。   一丝先前的狼狈模样也无。   落仙仙咬着筷子和言翊小声说话:“我记得大家都说谢前辈是不穿浅色的衣服的……”   言翊闻言把头从碗里抬起来:“你又听人说了?”   落仙仙一哽。   “人都是会变的,你这会不是已经改口叫谢前辈了?”谢明撩起衣摆入座,拿着筷子正准备开吃,忽地又朝着右手边看过去。   巨大的佛像面容慈祥,看着带些神圣。   他面色不解:“你为什么要把桌子摆到这里?是觉得有个佛像看着我们吃饭更香吗?”   “……”落仙仙缓缓把背挺直,说话磕磕巴巴,“我是觉得……多、多个佛像在这里……更热闹嘛。”   却被言翊无情拆穿:“是因为觉得尴尬,想靠这佛像给自己作伴吧。”   落仙仙:“……”   听得谢明笑一声:“我名声好不好哪能是你几个话本子能左右的。”   他吃饭也算得上斯条慢理:“我若是这也在乎那也在乎,怕是早就成了见人就杀的魔头,哪还能让你活到现在。吃饭吧,我原谅你了。”   落仙仙头一歪,眼神清澈:“也不是吧,你如今没什么修为,还能打得过我吗?”   谢明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朝着落仙仙看去:“……”   不愧是音修。   玲珑心。   但这是不是太玲珑了一点?   而这一看,落仙仙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即学着言翊把脸埋进碗里猛猛吃饭。   刚吃一口:“噗——”   她面色怔然:“怎么这么咸……”   回应她的是言翊冷冷的目光。   落仙仙:“……”   这个哥哥像是吃什么的都很香的。   她又朝着谢明看去。   好家伙,除了米饭他其他的根本不动。   “我以前在山上都是师兄师姐做饭的……我也没做过嘛……”她越说声音越小,“山上就那么几个人,他们都不让我做饭的……”   听得谢明微微思索了一瞬:“你师从何门?”   落仙仙扒饭的动作慢下来:“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宗门,因为山上就我和我师哥师姐几个人,师傅是个喜欢喝酒的老头,我们都跟着他学本事。”   倒让谢明微微诧异。   他认识的音修其实不多,但是确实有个印象深刻的——   落仙仙的师傅藏酒散人。   他那个时候初入世道,没过多久便遇到了这比他还没个正形的老头。当时他在酒馆里被几个男子出言不逊说长得跟个姑娘似的,也没拔剑就把人揍了个落花流水,刚一出酒馆就被藏酒散人拦下来问要不要拜他为师。   他那个时候正自负得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只是那老头一直缠着,说自己肆意的心境很是难得,不做音修可惜了,气得剑修本修谢明给他打了一顿。   再后来,便是听说了他是藏酒散人的消息。   藏酒散人在当时乃是音修排名第五,因为其不爱世道纷争,便随便找了个山隐居。   收徒弟什么的,都是看其心境和随缘。   也就是说,多年前他将落仙仙的师傅给打了……   谢明眨了眨眼睛:“哦……那也挺好的。”   这世界真小。   听得落仙仙觉得莫名其妙。   三人正一筷子也不动菜地安静用饭,蓦地,寺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听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不像是来拜佛的。   倒像是来砍人的。   谢明放下碗筷起身,率先朝着寺门口走。   落书巷的事情要结束了,他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些许时日,接下来的日子,要朝着奉天的方向走才是。   而在这锦官的最后一件事……   “落仙仙!好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帮着外人把锦官给毁了!”   “落仙仙你当真是个灾星!落书巷没了,以后锦官还拿什么过日子?!”   “你如今自己学有所成,不回来保护锦官也就罢了,还毁了落书巷,你是想让我们这些可怜人死吗?!”   字字锥心,三两句话便把落仙仙架在火上烤。   谢明正觉得自己被这几句话说得迷糊不已,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前的落仙仙倒是先开了口。   她虽心灵净透,但不是傻子:“你们和这寺庙勾结在落书巷里豢养怪物的事情我还没找你们算账,这会你们倒是先把锅甩我脑袋上了?”   谢明又朝着落仙仙看过去。   眼前的一众人其实有着很多落仙仙熟悉的脸孔。   她出生在这里,也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也许那些巷子里的邻居、街边卖糖葫芦串的大叔、还有客栈老板,都是一些她亲近过的人物。   这些人做了不对的事情,这会却拿着刀或者锄头,气势冲冲地过来,想找落仙仙要个说法。   落书巷没了,锦官的安宁也要没了。   他们将之怪罪在落仙仙的身上。   和那些……在清净山上围剿自己的人很像。   正想着,他朝着言翊看去一眼,然后撞进了言翊朝着自己看过来的视线里。   若猜得没错,言翊此时所想,应当同自己是一样的。   却不曾想那些村民丝毫没有自己做错了事的心虚与反思,反倒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锦官没有宗门保护,难道我们就该坐以待毙让妖怪杀死吗?!”   “就是!我们只是保护自己有什么错!”   “锦官的安宁都被你毁了!”   听得谢明虚起了眼。   这其实不是什么很复杂的事。   只是锦官无宗门庇佑,而幕后之人正是看中了落书巷与这一点,与这里的人以庇佑锦官为筹码做交易,要的便是每年落书巷开放之时,为自己挑选合适的人选去炼制妖人或者拿点什么别的东西。   书生心智脆弱,且没有修为,控制起来最为简单。就连那个大娘 ,都能在这个时候杀几个人去喂阵法里的怪物。   也解释了那大娘对砍骨头的声音那么熟悉。   好划算的交易。   谢明嗤笑一声。   “若是你,你这时候会如何?”言翊在他身侧,因为没有东西可倚,便倚着谢明,“你定然不会和这些人讲道理。”   谢明笑着:“这毕竟这么多人呢,都是活生生的人呢。”   言翊淡淡嗯了一声。   “当然是让他们自己找死了。”果然,谢明又说,“想死的人,总是会找很多方法去死的,拦都拦不住。”   阴阳怪气。   落仙仙觉得自己像听到了什么鬼话:“所以你们便将那些无辜的读书人——”   却里面一个大个子男子打断:“保护锦官这么多人只需要牺牲几个读书人,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谢明歪头。   这人他还有印象,是带头围剿落仙仙的那位。   看着在这群人里,他地位应该不低。   “锦官皇帝啊。”言翊淡淡出声。   更阴阳怪气了。   谢明弯起嘴角。   那边落仙仙也笑,笑得杀意都要漫出来:“是吗?”   她道:“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今年才二十有一,已在音修界有了名气。我年纪轻轻且实力不俗,宗门里师兄师姐们都宠着我,从未让我吃过半分苦头。”   她站在台阶高处,说话间垂眸而视:“那照你们刚刚那么说,你们这会拿着砍刀锄头过来想伤我,我师兄师姐们也可以把锦官踏平了?!”   她神色彻底冷下来:“为了保护我这样一个修行界的天才,杀光一个锦官算什么?你们是这个意思嘛?”   在场的村民皆是一哽。   “你这是恃强凌弱!”   “对!你这是仗着自己是修炼之人便欺负普通老百姓!”   落仙仙抬手一挥,刹那间流音琴淡紫的光芒险些让那些人睁不开眼睛。   她气势十足,大声呵斥反问:“那些读书人便不是普通百姓了?!你们把自己当成什么高贵之人!凭什么牺牲别人的性命来保自己的安稳!”   谢明抬起袖子,为自己和言翊拦下那刺眼光芒:“这落仙仙是个人才。”   言翊笑着看他:“阴阳怪气还是真心实意?”   “当然是真心实意。”谢明借机在言翊侧脸印下一吻,“她有上位者之姿。”   他亲完还不忘感慨:“大袖子就是好,严严实实。”   言翊:“……”   有的时候,谢明真的让人挺无助的。   而那些村民定然也不会就这么被这几句话唬住,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会便打算动手了。   谢明眼眸凝了凝。   他当然还没有忘记,那将他们带去落书巷的光头这会还没个音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毕竟那青铜鼎都被自己毁了,那光头心脉都怕是要被那冲击冲到近乎炸裂。这时候应当是躲在某个地方苟延残喘,提着口气修养。   若是猜得不错,应该还在这寺中。   不然这群怕死的人为何会敢拿着锄头和刀就来找他们几个修行者。   落仙仙先前在街上展示实力的时候他们又不是没看到。   “去不去抓光头?”谢明又朝着言翊凑近一点,“这热闹也不好看。”   言翊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那么大的阵法若是没人撑着阵心,那是说不过去的。   这会阵法被毁,那光头定然是要受极重的伤。   两人缓缓后退,朝着寺庙里面走。   “你觉得他会躲在什么地方?”言翊朝着周围看了一圈,“他会不会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知道。”谢明道:“但我不想跟你分开行动,这寺庙阴气森森,我害怕。”   给言翊听乐了:“你一个毁了青铜鼎的人还怕这个?”   “那不一样。”谢明摇头,“毁掉青铜鼎是落雪的功劳,跟我有什么关系。”   言翊皱眉:“你不是拔不出剑吗?”   谢明都不眨一下:“它那么有灵气,见着你都要没了,便委屈了一下自己让我拔出来了。”   言翊:“……”   乍一听似乎只是日常的聊天,但其实全是试探。   言翊笑一声:“不愧是你的剑。”   随后迈腿独自前行。   剩余谢明在身后站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二人行至后院,异常有默契地将各自手边的房子都看了一遍。   “没有感受到灵力波动。”言翊道,“但让我觉得很奇怪。”   “嗯……”谢明仍旧在到处看,“安静得不像是个寺庙。”   又不是什么封闭式的位置,怎么会安静到连一丝风声都听不着?   咻——   破风声似乎只出现了一瞬间,师徒二人皆是神色一凝,各自朝着与对方相反的方向转了一圈。   下一瞬,一支黑色的箭矢从二人腰间擦了过去。   谢明抬头,似乎并未看见什么人。   但带着寒意的剑气已经从他耳侧飞了出去,刹那间,一个拿着短剑即将和他撞到一起的人被那剑气生生斩下,极为狼狈地砸在地上。   看那距离,若是再晚上片刻,谢明约约莫会被这人砸个对穿。   谢明朝着言翊笑了笑。   而后者收了剑,冷着脸将那光头捆了起来。   他看着似乎不太行,脸色苍白,七窍皆有流过血的迹象。方才那一击,想必以及尽了他的全部力气,但还是被言翊拦了下来。   约莫是他也觉得自己大势已去,这会虽然目光怨毒,但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于是他当即动了动唇,试图咬碎齿间的毒药,给自己一个痛快。   却被谢明生生擒住了下巴。   他面若潘安,笑得却让那光头心生胆寒:“这世上哪有什么说死就死的好事儿,那你日子过得也太美了,我可不准。”   听他这话说的,像是什么掌管人生死的阎王。   ……虽然这会也没什么区别。   他也懒得废话,上来便问:“这阵法是谁交给你看着的?”   那光头闭了闭眼,片刻后忽然笑了:“谢明,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他虽是和谢明说着话,目光却朝着言翊看去:“你很快也要死了你知道吗?有什么问题,我去地狱了再回答你。”   谢明眉心微皱,也朝着言翊看去。   后者却面色平静,缓缓蹲下,扒开了那光头的衣领。   他刚刚就发现了,这光头的领口里,似乎是藏着一封信。   信若是被拆开,幕后之人约莫是一清二楚。   两人对视一眼。   谢明也不问了,这人能看着这里,想必心智坚定,且马上也要死了,估计也是软硬不吃,问不出个什么东西出来。   既然问不出来,谢明便自己去看。   那确实是一封通知信,通知背后的人谢明他们并未死在这里,而是破阵而出,让那在奉天的人小心一点。   至于具体那人是谁,信中并未提及。   倒是谨慎。   天空中有只乌鸦盘旋,言翊连头也没回,随手甩出去一个石子,将那乌鸦生生砸了下来,死生未知。   谢明收回视线。   这信写不写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毕竟那人灵识已经与自己打过交道,自己死没死,他清楚得很。   只是……   他绕过地上那一脸“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的光头,视线又绕着这几间紧闭房门的屋子看了一眼。   ……这屋子的建造看着比外面的要新上一些,貌似是近几年才建造起来的。只是因为常年无人打扫,故而看着陈旧。   这么一想,倒像是有几分故意的嫌疑。   而若是细看上去……   谢明随手折了根树枝,语气很淡:“其实你若是一直躲在里面,我们还真的不一定能发现你,顶了天觉得这里有些古怪,这一点,我想你是知道的。”   他一边说一边摘掉树枝上多余的短枝和叶子:“但你偏偏就出来了,还是在受了这么重的伤的情况下,你想掩饰什么呢?”   他笑着:“是掩饰这里的阵法还是掩饰这里的阵法?还是……掩饰这里的阵法?”   听上去像是个脑子不好的,却把那光头说得刹那间瞪大了眼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弯曲的树枝穿破空气,携着淡淡白光,飞速朝着某扇房门穿刺而去!   砰的一声——   房门炸开,屋檐炸裂。   黑色戾气直冲天幕,刹那间乌云汇集,阳光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寺庙后方狂风骤起,树叶被煽动的声音呼啸,混着泥土被卷起来的声音,像是世界倾塌前的狂欢。   那黑色光柱穿破云间,与乌云交叠之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字符繁杂的法阵。看样子,似乎要把整个锦官都囊括在一起。   数不清的魂魄绕着戾气而转,仿若是找不到归家之路的迷茫之人。交相碰撞之间,尽是对这个世间的不舍之情。   谢明面无表情。   他就知道,他毁了那青铜鼎时,从中出来的灵魂,皆是幻境。   真正的魂魄皆被困于这寺庙内,在饱受折磨中,成为这阵法的养分。   而如今,阵法无养分支撑,不多时日,自可破。   以人之魂魄炼制妖人,若猜得没错,乃是阵修一脉早已被禁的禁术。   幻境一层叠着一层,阵法一层叠着一层,这是要对阵法要有多熟练、又要接触多少被禁用的阵法才能做到如此?   且那阵法里所透出来的气息……   谢明的手垂下来,狭长双眼透出一股冷冽。   他心里缓缓浮出一人的名字。   术风。   林晚眠的爱人,术风。   阵修奇才。   术风。   刹那间,那石像的眼睛忽然有了主人。   那是术风的眼睛。   杀妻、杀贤者,杀百姓。   谁若挡他,他便杀了谁。   不论感情,不论无辜。   谢明闭上眼睛。   清冽的琴音响起,婉转悠长,听者落泪。   是落仙仙弹奏的送别曲。   以告慰无辜死去的亡魂。   不多时,乌云散尽,亡魂漂泊。   二人并未再与那光头多做周旋,言翊将之一招毙命,便同着谢明一同回到了前面。   落仙仙还在那里,手里拿着琴,半浮于空中,长发飞舞,被光芒包围着,仿若神女。   见着谢明和言翊出来,她这才收了琴下来,蹦蹦跳跳地朝二人过来,满脸赞叹:“你们把那些无辜亡魂放出来了?!”   谢明点点头,又微微偏头,朝着下面看去:“……”   先前还嚣张着的百姓此刻正老老实实地抱头蹲着,时不时抬眼偷看他们两眼。   同先前那般跋扈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明想了想措辞,“这些人……”   “哦,他们听不进去道理,我就给他们都揍了一顿。”落仙仙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些只会嘴上功夫的,揍一顿便好了。”   谢明微微抿唇,眉毛不自觉上扬,似是忍着笑给落仙仙比了个大拇指。   言翊则是直接偏过头笑出了声。   这番做法,真的很难想象,刚刚那听者落泪的送别曲是这个么懒得说便直接开干的小姑娘弹出来的。   当真是这一代的翘楚。   玲珑心不受世俗侵扰,也难怪会被自己的师兄师姐们宠着长大。   “那锦官怎么办?”言翊最先回过神,“真的让其自生自灭?”   谢明沉默一瞬,眸间浮上一层淡淡嘲讽:“先请落姑娘的师兄或者师姐来吧,待起师会完了,想必这个地方也会有宗门庇佑。”   落仙仙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先前便已经写信给师尊了,约莫再过个两天,就会有人过来。”   “好。”谢明抬头朝着渐渐西沉的太阳看去一眼,“这地方戾气重,还有之前的怪物气息存留,想必短时间内不会有妖物侵扰。”   该离开这里了。   “我有个问题。”沉默之时言翊忽地出声,“他们杀人至此,枉害了那么多条人命,难道日后就这么过上清闲日子?”   最怕恶人过得比好人好。   “不会的。”谢明负手而立,“没有人会做错事情而不受到惩罚。”   他朝着远方看去:“锦官……”   他没再说下去。   这里还有些阵法所留下的灵气,而这些灵气带着魂魄的力量,于铸器来说有奇效,往后便会成为宗门之争的牺牲品,到时想必所有人都将流离失所。   纵使是在起师会之后会有所属,但是宗门间的斗争……   若能侥幸活下来,离开祖上生活过的地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约莫也不会过得很好。   他们的弑杀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某种程度上来说,锦官又何不算另外一种室外孤岛?   言翊与落仙仙对视一眼,这会也想到了这一层。   罢了。   是他们无法改变的事。   正感慨着,谢明忽地朝着落仙仙看去:“我记得你之前说也想去奉天参加起师会?”   他故意没说后面那句“要与谢明比试”。   落仙仙咽了口口水:“对呀……额……我那个。”   “不知可否请落仙仙帮两个忙?”谢明朝落仙仙笑着,神色讳莫如深。   落仙仙:“……”   不久,谢明与言翊师徒二人被埋于落书巷的消息不胫而走。因其消息与复生的谢明有关,故而传播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世道上关于谢明又死了的消息讨论得甚为激烈,觉得可惜的有、觉得好笑的亦有。   不同看法的人各执一词,常有打闹事故,听说还死了不少人。   而在奉天路上。   “唉……好久没写了,文笔都有点退步了呢。”落仙仙坐在马车里,双腿大敞,坐姿十分豪迈,“所幸效果还不错,外面都炸了!”   谢明坐在她对面,闻言笑了一声:“落姑娘文采斐然,这个效果是对落姑娘的肯定。”   整得落仙仙还有点不好意思。   她给谢明倒了杯茶:“不过谢前辈,你当真要和言翊伪装成我师尊的弟子,和我一起去起师会啊?”   “是啊,怎么了?”谢明接过那茶,正准备送入口中之时,茶杯忽地在唇边停住了,“你可是有什么顾虑?”   “不是。”落仙仙说,“只是我怕我师尊知道后会揍我,说我给我平白无故给他整出了两个徒弟……”   谢明:“……”   那倒是,若是他师尊知道这两徒弟其一是好多年前不愿意做他徒弟还给他揍了一顿的谢明,而另外一个是谢明的徒弟的话……   保不齐魔音贯耳,起师会都要被掀了。   不过……   “不会的。”谢明道,“你师尊隐世而居,想必心境之高雅沉稳,不会与我们计较。”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且我们又不是去做什么烧山放火的坏事,我们只是去参加一个起师会,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而已。”   给落仙仙说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小气。   车外赶马的言翊到是沉默。   谢明喝完了茶,伸手拿了件披风:“落姑娘在里面休息吧,我去外面。”   女子休息的时候,他还是不与之共处了。   落仙仙眨了眨眼睛,又点了点头。   身后的帘子传来被掀开的声音,言翊回头,肩上被披上一件披风。   “做什么沉默寡言的?”谢明坐在言翊旁边,拿过了言翊手上的马鞭,漫不经心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   言翊淡淡回道:“不然呢?把脑袋伸进去插足你们的对话?”   谢明一哽。   插足这个词。   实在是太微妙了。   谢明被逗得笑一声,他指尖微动,在周围树了个防声罩。   然后扯过言翊的衣领,同他接吻。   这吻温柔又缱绻,与谢明的性子很是不符合。且他在接吻的时候,总是喜欢把手指插进言翊的发丝里,边吻,边温柔地按按言翊的头。   不仅是想同言翊接吻,更多的,是想传达一些东西——   譬如,我只心悦于你。   言翊性子如此 ,若是如此直白地说出露骨的情话,他约莫是有些难以招架的。   到时面红耳赤,觉得极为别扭。   好半天,两人分开。   谢明伸出拇指为言翊擦去唇边的水痕:“我在里面想同你亲热想到魂不守舍,怎的我一出来你便对我阴阳怪气?”   言翊:“……”   他真是拿谢明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71章 见鬼   越往北上, 风越凉。   谢明和言翊还好,许是和落雪待在一起的时候久了,如今纵使是飘起了细雪, 两人仍旧一身轻薄的衣裳, 似乎并未觉得寒冷。   但落仙仙便难受了一些。   她天生便是个怕寒的体质,这会早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脖子上的狐裘围领一带, 真的很像个圆润的包子。   如今离奉天约莫还有五十余里,看这天气, 夜晚定然是雨夹着雪一起下的。   三人找了个客栈, 打算暂时落脚。   三人此行之路恰好是去奉天的必经之路,除非是御剑而行,否则必然会经过这里。   而此刻天气寒冷又下着雨雪,所以这客栈也算是热闹。   恰好, 三人去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两间最贵的上房。   “这两间房我们都要了,不用找了,剩下的算是给你的赏钱。”落仙仙极为爽快。   那小二笑得嘴差点合不上:“诶,好嘞,您这边——”   “慢着——”   客栈门口蓦地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屋外漆黑,纵使是屋内燃着明亮烛火,但因那几人皆是背光,谢明乍一回头时, 还没能看清他们的脸。   只是光从声音上来说, 那声音缓而沉,带着一股容不得人抗拒的意味, 一听便知道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当然,只是别人听上去。   而谢明本人自然是当这人在放屁——   如果这混账东西要同他抢房间的话。   “我出双倍价格, 这两间房给我们,如何?”那说话的人又朝着屋内走了一步,烛光打在他脸上,印出一张带着肃杀之意的脸。   不仅听声音是不好惹的,就连长相,看着都像不好惹的。   而他这话虽然听着是在征求谁的意见,但看那架势,完全是对那两间房势在必得。   得不到就准备开打那种。   “岐山大弟子陈璇?他手上那把泣血刀我可认识。”   “好像还真是,他这两年名声还挺盛?”   “不讲道理只会动手的粗鄙之人还有名声?”   “都是修行的,你看不惯你去教训人家啊,没实力便不要在这里感慨谁是贤者谁是粗鄙之人了。”   “你——”   这隔壁桌的人讨论的声音也不算大,隐在整间客栈的讨论声里,几乎不可闻。   ……然后全被谢明给听了去。   “这位兄台,是我们先来的,且房间的钱我们已经付过了,你这般争抢,不合适吧?”落仙仙秀眉微皱,但因半张脸都被包在狐裘里,这会就算是说重话,别人也还以为她是在撒娇。   那男子看都不看她一眼:“掌柜的,这两间房给我,和你这间客栈废掉,你选一个。”   那掌柜一听就差急得跳脚,却给谢明听乐了。   他当初最嚣张的时候也未曾这样过,凭什么大家对他的评价都那么不堪入耳。   别人就是有实力就行,到他这里便是恃强凌弱目无尊长混账至极毫无人性。这区别对待是否太极端了?   不知道还以为他端了谁的祖坟呢。   他想着,没控制住冷笑出声。   呵的一声。   明明声音也不大,但就是极为神奇地让整个客栈安静下来。   刹那间被所有人注视着的谢明:“……”   他这次还真不是故意的。   “这位兄台似有不满?”陈璇抱着刀,歪着头朝着谢明看去,“我看你一身衣裳淡雅明亮,身材纤细匀称,约莫是途径此地去奉天给我们做开场的?”   那客栈又死寂了一瞬。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做开场的”这四个字,在他嘴里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词。   四个字单独拿出来个个都正常,但若组合在一起,便是带上了侮辱之意。   起师会开场之人,皆是身形姣好的男子与女子,吟唱起舞,婀娜妖娆,带上了灵力的表演,如梦如幻,仿若身处极乐之地。   本身是个热闹的事,但在他嘴里这么一说出来,转瞬间便将这开场之人说得极为不堪。   说白了,就是骂人的。   “说什么呢?”落仙仙还是冷,下巴埋在狐裘里未曾抬起来。   她眼睛湿漉,虽看着又乖又可爱,但说话却——   “你嘴巴里是盛了屎吗,怎么一开口就这么臭?”她微微眯起眼,把脸埋得更深了一点,“再满嘴喷粪,小心我揍你。”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倒是他们小看落仙仙了。   一个看着不过二十来岁的姑娘竟然敢对一个实力不俗的刀客如此说话,顿时让客栈又响起讨论声。   “这又是哪个宗门的?看着好生年轻。”   “不知道啊?这还没有我不认识的宗门大弟子呢?也许不是什么有名宗门的吧。”   “她身边那两个男子我也未曾见过,看样子应该是一起的。”   “当真是世道变了,什么无名之辈都可以去参加起师会了。”   陈璇冷笑一声:“这位小姑娘,我看你是个女的,便不对你动手。”   他再次看向那掌柜,大声呵斥:“给房还是建房,快点给个回话!”   气得落仙仙翻了个白眼,下一瞬,她一个转身朝着陈璇一脚踹了过去。   砰的一声,给陈璇踹得眼看着就要摔出客栈,然后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   但落仙仙没教训到人也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她几步上前想给这人几巴掌,刚一伸手,便和客栈门口最边上的人对上掌:“呃……”   她未曾有防备,当即被那股强横的灵力逼得直直后退,险些停不下来。   是言翊的剑护住了她的腰。   “姑娘好身手。”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陈璇,给这位姑娘赔个不是。”   “师尊——”   “快点!”   陈璇满脸不情愿:“姑娘,冒犯了。”   谢明微微歪头。   岐山宗主仲无道,他倒是还有点印象。   他之前揍过来着。   “我看三位侠士侠女气度不凡,方才我徒冒犯,还望见谅。”仲无道摘下斗笠,笑得和善,“这客栈只有两间房,不如我们行个商量,一边一间如何?”   谢明眨了眨眼睛。   他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便真的直接笑了。   这老东西先前在自己徒弟在这里恃强凌弱目无尊长混账至极毫无人性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这会看出来落仙仙师从何方之后便开始说什么要商量。   怎么比自己还不要脸?   但说到脸……   也不怪这老东西没认出自己。   此番北上他同言翊是冒充藏酒散人的徒弟,仗着藏酒散人神秘的特性,身份一事张嘴就来。只是碍着脸还是有些惹眼,便同言翊一起弄了个面具带着。   那面具也算是精美,且正好露出了嘴唇和下巴。   于是他这一笑,别人看不清他的整张脸,便很容易觉得是嘲讽——   虽然十分准确。   “不换。”言翊抱着剑,回答得很果断,“我师妹是女子,理所当然独自一间,而我和我师弟则住一间,恰好两间,没有多余的让出去。”   谢明:“……”   哦,他又变成言翊师弟了。   仲无道还在笑着:“这位小兄弟——”   “我说不换。”言翊没什么耐心,“若是敢欺凌我们,等着我们师尊取你狗命吧。”   跋扈得很。   落仙仙心虚得视线乱飘。   不过这仲无道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主。   谢明还记得,当初他同这人打起来还是因为这人当街强抢民女,硬说什么那女子是他偷跑出来的妻子。   彼时仲无道也还只是个江湖游侠,周身气质猥琐。也不知这十三年经历了什么,表面倒成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但话说得好,狗改不了吃屎。一个敢做出那样混账事的人,就算是披了一层好人的皮,但骨子里依旧黑得令人发指。   谢明光看他眼睛就知道,这老东西在憋着什么坏。   果不其然。   “藏酒散人的弟子什么时候这么跋扈了?看在我也曾与藏酒散人有过饮酒之缘的份儿上……”仲无道笑着,但渗人至极,“我今儿便替你们师尊好好教训教训你们。”   三言两语便将要商量让房的事情转到揍人身上。   不要脸到令人发指了。   谢明摇摇头。   “师兄。”他看向言翊,水灵灵喊了一句。   言翊猛地回头,见鬼一样看着谢明:“……?”   “他方才羞辱于我,还险些打伤小师妹。”谢明面具之下的眼睛盛着笑意,他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师兄可得为我们报仇。”   “……”落仙仙神色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干脆也学着谢明的语气,又把那语气放大了一些,“师兄,可得为我们报仇呢~”   言翊:“……”   果然,夜半就是很容易见鬼。   谢明看着言翊抽出手里平平无奇的剑,开口道:“修行之人最讲究修为与灵力,若是打得过我师兄,这房便都让给你们了。”   开什么玩笑。   他谢明的徒弟怎么可能连这几个混账玩意儿都打不过?   谢明随便寻了个座位坐下,给落仙仙和自己倒了两杯热茶:“等会洗漱完便直接休息,切莫别再看话本看到深夜。”   听语气,像是在操心自己那调皮的小师妹。   落仙仙:“……”   她真是被冷出幻觉了,谢明都开始在这跟她演戏了。   “……知道了师兄。”她捧起谢明倒的水,“我早点歇息便是了。”   她演技也挺不赖的。   那边的言翊尚且还在以一敌五,这边的谢明的和落仙仙却已经开始喝茶闲谈了。   客栈里的人皆是目瞪口呆。   不是……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实力竟如此恐怖?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言翊收了剑,坐到谢明身旁,将谢明为他准备好的水一饮而尽。   他看着衣裳整洁,似乎只是出去热了个身。   这岐山大弟子陈璇和岐山宗主仲无道都是有些小名声的人物,且不算其他人,光是他们师徒二人合力去攻击一人,却连人家头发丝都未曾伤到的事,着实是有些……   砰的一声。   是言翊把空杯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他冷笑一声,学着之前那些人,一字不差地把那些话还回去:“五打一都打不过,当真是世道变了,什么无名之辈都可以去参加起师会了。” 第72章 流氓   十三年过去, 风云变幻,世道上新出的能人才子其实有很多。   落仙仙就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只是看天才到什程度罢了。   世上人皆有嘴, 长着一双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的眼睛, 对于谁有名气谁没有名气,都是张嘴就来。   这一点谢明觉得他们和自己很像,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可以,而自己这样便要遭他们碎语唾骂。   他倒不是在为自己鸣不平, 他只是单纯的不理解。   这如此漫长的十三年已经过去了, 一代又一代天才的成长成为传说在这个世间被人谈论。虽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如今起师会的举办如此兴师动众,来几个未曾露过面的能人难道不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也不知道一个一个的都在惊讶些什么。   他死了十三年。   这些修炼的老东西们还是如此鼠目寸光。   又或者。   修行之人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当初被他在街上揍的混账都能成为小有名气的人物,别的, 谢明甚至懒得去想。   无聊至极。   言翊一声嘲讽又让客栈陷入沉寂,原以为会有个什么稍微有点真本事的人出来鼓个掌,但这等了半天,除了客栈后院的狗吠声,别的是一点都听不到。   三人带着行李上楼休息。   落仙仙畏寒,这会只想早点洗漱完休息,就连去谢明他们屋里喝杯热茶闲聊一会也懒得去。她背着自己的行李同二人挥了挥手,倦怠到只剩下哼哼声。   谢明笑一声。   也好,他恰好也有事情要同言翊商量。   吱呀一声。   是窗户被关上的声音。   “你先前说的若是活着出来便什么事情都依我, 这会还算不算数?”谢明瞧着言翊放下了行李, 倚在床边就这么笑着看着他。   他这话虽然是问句,但从语气上听上去, 给人一种不容抗拒的肯定感。   言翊丝毫不怀疑,若是他说上哪怕半个不字, 谢明都得从那窗户边上过来对他用强。   “算。”言翊转身,面色也还算从容,“你想怎么样?”   乍一听上去,还以为他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我刚刚在下面实在是感慨。”谢明道,“明明我做的还不如他们过分,但是却总比任何人都要被骂得惨一些。”   言翊一听微微有些惊讶:“你开始在意这个了?”   “不是。”谢明回答得很快,“我只是觉得,我竟然骂都被骂了,若是不付出什么实际行动,实在是愧对他们废了那么多唇舌。”   他说着说着终于进入正题:“所以我也想当一回真正的混账,言翊,你我共浴吧。”   言翊下意识歪头:“……?”   有病。   能将这样羞耻的要求毫无羞耻之心地笑着提出来的混账都是有病。   天理不容。   言翊抓着自己的衣襟:“我不。”   谢明:“你先前不还是说什么事情都依我?”   “我反悔了。”言翊道。   谢明笑一声,缓缓从窗户边站起来。   分明是个很简单自然的动作,但是给谢明做出来,莫名其妙多了一股让言翊后退一步的压迫感。   “你若是敢用强,我便叫落仙仙了。”言翊逐步后退。   谢明也不看他,开始慢慢脱自己的衣裳。   腰带散开,他微微偏头看向言翊:“我说这天寒地冻的,两人一起洗不仅暖和,还能少麻烦掌柜的再给我们烧一桶热水,你怎的不知体恤人?”   言翊一哽:“……?”   是这个体恤法吗?   谢明脱下外衬:“还不赶紧脱了洗,洗完好睡觉。”   那语气听着,倒像是真的嫌弃上了。   “我竟然花了上等房的钱,自然是应当享受到上等房的服侍。”言翊完全不上当,“我只是让他多给我烧桶水,又没让他去干什么别的。”   “……”谢明啧了一声,忽然觉得徒弟太聪明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骗不上。   ……罢了,用强的。   “落唔——!”   许是这屋子小,被谢明伸手捂住嘴巴的时候,言翊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   余光里似乎只有一道浅浅白芒闪过,等他再次恢复神智的时候,人已经被谢明带到了冒着蕴蕴热气的水桶边,而谢明的手也已经伸进了自己衣服里。   “不怕冷就是好,穿得少,脱起来也很方便。”谢明将人禁锢在自己胸前。   他虽一只手仍旧捂着言翊的嘴,但两人贴着,他另外一只手也并不觉得无所适从。   “一起洗个澡而已,又不是要把你怎么样,二十有八了还在搬救兵,羞不羞?”谢明笑着,手上动作未停。   他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像个流氓土匪,一边脱人衣服一边还趁机在人家腰上捏了一把。   刺激得言翊猛地挺直背脊想要挣脱。   无用。   谢明的力气,别人不知道,他是最知道的。   言翊最终只能将谢明的手捏住,做最后的挣扎:“明日还要赶路,路途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凶险,我若是走不动唔——”   谢明将人头掰过来接吻。   当个混账的感觉真的很好。   被言翊红着眼睛骂上几句也无所谓。   咿咿呀呀的,跟撒娇没什么区别。   最后的最后,掌柜的还是给这间房的客人又多烧了一桶水。   也许这修行之人都喜欢在水里修炼,以至于他把那房间的水抬出来的时候,水里浮着他看不懂的东西。   刚开始他也有想多,但是转念又一想,这两人皆器宇不凡,还都是修炼之人。   最重要的,还都是两个男人。   能有什么事儿?   定然是为了修炼在桶里撒了什么草药助修了。   当真是刻苦啊……   屋内的言翊还在缓着气儿,他看着眼神有些迷离,躺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发什么愣啊?睡觉了。”谢明散着发,暖黄烛光下的脸透着一股带着邪气的妖冶。   那是欲望被满足之后的餍足:“还是说你这会不困?”   “……困了。”言翊翻了个身,往床里头蛄蛹,“我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明笑一声,吹灭了烛火。   窗外仍旧雨雪交加。   言翊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在一个村子里,拿着本破破烂烂的书,坐在石头上皱着眉头看。   他面前有条清澈的小溪,流水潺潺,像一首悦耳的曲。   “阿言!回家吃饭了!”   身后传来自己娘亲亲切的呼喊。   他放下书,蹦蹦跳跳地转身想要回家去,却在转头的刹那,看见娘亲背后站着一个提着剑的男人。   天堂到炼狱,不过是眨眼之间。   梦境清晰,他能看到那提着剑的人,长着一张和谢明一模一样的脸。   他猛地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浅黄色的床帘。   身侧的温暖并不属于自己,言翊转头,看到了谢明沉睡着的脸。   他这次约莫是没有做梦,面容祥和,也算是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言翊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衣物,出去时带好了房门。   谢明缓缓睁开眼睛。   眸色之清亮,哪有丝毫刚睡醒的困倦之意?   他朝着门口看了一会,似有所思。   今日仍旧是个灰暗天气。   虽说雨雪已经停了,但毕竟天气阴寒,被打湿的路并不好走。若是要走,怕是还得耽误两到三天的时间。   “御剑而行吧诸位。”客栈内有人建议,“反正都是去奉天,一同前往,还能有几个伴儿,诸位意下如何?”   于是又有好几道赞同声。   谢明三人并未管,他们取了马车,慢慢悠悠上路。   “先前在客栈里遇到的岐山的人还是要小心一些。”谢明把帘子撩开,朝着窗外看了一眼,瞒眼枯败凋零,“约莫是并未露出全部的实力,毕竟是要去奉天参加起师会的,这个实力去,跟闹笑话其实没什么区别。”   去起师会的其实有两拨人。   一是真的想得到苍云剑的,二是去看热闹见世面的。   若非要说而这二者的区别,约莫都是奔着见见苍云剑而去。   万象宗虽然只是说给出苍云剑的线索,但是十三年前的清净山一战乃是万象宗起头,最后活下来的,大半部分也都是那边的人。   苍云剑在哪其实不言而喻,仙门百家心里清楚得很。   只是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万象宗手里竟然已经握着苍云剑,为何还要以苍云剑作为这起师会的奖励,就不怕有心人故意夺之么?   谢明觉得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   但不简单在哪,他一时半会还没有头绪。   罢了。   到了奉天再说。   灰暗的天空有着不知名的鸟类在盘旋,鸦青色的羽翼划过,破开了阴寒的风。   “谢明,别睡了,到了!”   肩头上出现了一双手,微微摇晃着自己,声音缱绻。   谢明睁眼,同言翊对上视线:“为何不直接把我亲醒?”   “……”言翊坐好,闻言叹了口气,“你当我同你一样,也是个不分场合的流氓?”   谢明笑着,并不否认。   隔音阵外正在赶马的落仙仙没有丝毫动静。   奉天乃是万象宗所管辖之地,且马上就是起师会举办之际,这会若是要入城,需得接受万象宗弟子在城门口的检查才是。   而要检查的东西也很简单——   是否是妖物化人。   落仙仙从马车上跃下来,往自己手心里哈了口热气:“藏酒散人之徒,里面两位是我的师兄。”   她说着亮出自己的流音琴,看着眼前两位弟子点头,又道:“我可以进去了吗?”   “既是藏酒散人之徒,自然是可以进的,但是姑娘,按照我万象宗的律令,里面二位,我们也需勘察一下。”那黄衣弟子笑着作了个揖,“放心,只是最为简单的检查。”   落仙仙嘟囔了一句麻烦,但还是掀开了帘子。   毕竟是万象宗的地盘,也不是什么小宗门来着。   挡风的帘子一掀开,两位弟子与两个坐得随便的人对上视线。   两人同时一愣。   “这,二位带着面具是如何?”   落仙仙有点不耐烦了:“诶我说,我这把琴是还不能证明我的身份是吗?非得我师尊过来亲自说这是他另外两个徒弟才行了?”   她把事情的性质抬高:“你们万象宗举办起师会邀请广路人参加就是这么招待的?”   两弟子一哽:“这……”   “还有。”落仙仙抱胸,语气跋扈,“你们穿衣服是为什么?自然是有些地方不想被人看见了,我师兄戴面具还不是一样!”   她道:“音修修炼最是讲究心境,若是因为一副好皮囊总被人说道,影响我师兄心境的修炼你们担得起这个责吗?!”   她一字一句未曾有丝毫停顿,听得两名弟子是目瞪口呆。   当然,马车里那一字未言的二人也是一样。   好强的语言组织能力。   他们是真的佩服。   “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吗?”落仙仙跃上马车,手里的马鞭将挥欲挥,“快点给个话,本姑娘要饿死了,急需去城里找点吃的!”   “……可、可以!三位请进。”那弟子已经被说蒙了。   谢明没忍住笑出声。 第73章 爱装   这万象宗所管辖的地方确实就是不一样。   虽是北方, 但地势极为平坦,放眼望去,一眼可望到天地交集之地。   宏伟又壮观。   三人一路走来丛山居多, 这会视野忽然开阔, 心中郁结之气都淡了不少。   “万象宗的弟子众多,这话倒不是在骗人。”谢明下了马车, 朝着天上看去,“光是负责巡逻的弟子就多到半柱香一批, 不愧是第一宗。”   话虽然听着是在夸人, 但语气听上去,却带着半分嘲讽。   言翊和落仙仙都没说话。   当初清净山的围剿便是万象宗带的头,虽不是现任宗主亲自带人,但那令狐鹰好歹也是万象宗的大弟子, 肯定也有着一定的话语权。   怪在万象宗头上也不什么冤枉人的事儿。   但落仙仙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在她朝着谢明看去不知道第几眼之后,言翊终于没忍住。   “你有什么话便说。”他抱着剑,像一个清冷的神仙,“我看你再别憋会脸都要红了。”   “……”落仙仙抿唇,神色为难,“不能说。”   说完后又继续抿起。   “那你便憋着吧。”言翊淡淡道。   落仙仙脸憋红了:“其实我想说的是——”   她又把脸埋进去狐裘一些:“十三年前万象宗做出如此行径,谢前辈此番前来,可有什么……想法之类的?”   谢明微微怔愣了一瞬, 转头朝着落仙仙看去:“……”   倒不是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谢明觉得有些好笑。   落仙仙这话说得含蓄又不含蓄,一番吞吞吐吐, 甚至让谢明都有些难以招架。   含蓄便含蓄,不含蓄便不含蓄。   不含蓄里透着含蓄是什么意思?   “你指的想法是什么想法?”谢明反问, “诸如提着剑踏平万象宗之类的?”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我有这本事吗?”   “我——”落仙仙一哽。   谢明说得真是有道理。   可难道十三年前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嘛?   这个问题,落仙仙没能问得出口。   因为谢明已经迈着步子去就近的酒楼里寻吃的了。   他向来是个不亏待自己的主。   酒楼里几乎已经人满为患,恰好有个靠窗的客人此时要走,倒是给谢明一行人留出了位置。   “掌柜的,上最好的菜和茶,我们音修不饮酒。”落仙仙缓缓落座,顶着周围一众人的眼光,神色淡淡,“不要葱和香菜。”   那掌柜热情得很:“好嘞!您稍等。”   确实得热情,毕竟是特殊时期,这客栈随便进来一个谁都指不定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且这三位皆器宇不凡,一身浅衣看上去极像天上下来的神仙,完完全全可以和音修这二字对得上。音修皆高雅,且最为有钱。   万象宗都办起师会了,这个时候不赚钱还等着什么时候去赚钱啊?   谢明看着那掌柜的笑着活蹦乱跳地走下去,随后,面具背后的眼睛状若不经意地绕着周围看了一圈,唇角又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这其实也是他们商量的一环。   毕竟这谢明和言翊也不是什么没有名气的四个字,若是他们二人行事太招摇,怕是过于惹眼。   但考虑到他们此行是为了苍云剑而来,且要拿到苍云剑不惹眼是不可能的事情的情况下,几人选择在起师会正式开始前,将一些虽小但很容易惹人猜忌的事情交由落仙仙去做。   这会谢明和言翊还没出生,周围的讨论声便开始朝着意料之中的方向引。   “你看那人像不像谢明和他徒弟言翊?”   “我看你是想谢明想魔怔了吧,见着两男的在一起就说是谢明和他徒弟言翊。”   “很像啊,周身的气质都很想一个剑修。”   “你可得了吧,你一个符修知道个屁的剑修,吃饭吃饭,吃完饭睡觉休息了。”   谢明抬手倒了杯掌柜的刚刚送上来的热茶。   他动作很缓,一举一动之间满是从容不迫。配着那修长匀称的手,很容易便让人去对他面具下的脸感到好奇。   “你看见没?就人家那倒茶的动作和气质,是谢明那个乡野之人能模仿得来的吗?”   “……”   “而且,按照谢明那招摇的性子,这会指定已经站在客栈的最中间要求掌柜的给个厢房他吃饭了,他根本不知道低调二字是何物好吗?再说了,谢明从不穿浅色的衣服你又不是不知道,让他穿个白的跟让他参加自己丧礼似的,永远都是修身深衣且发丝高束,这跟眼前这雅人根本没法比啊!”   “最关键的是!谢明早就在落书巷被埋了!”   谢明听着,唇角微勾。   这可比看话本子有意思多了。   碗里忽然多了筷子没刺的鱼。   谢明微微垂眸,又转头朝着开始埋头吃饭的言翊看去:“多谢师兄。”   言翊继续吃,食不言,两耳不闻碗外事。   谢明笑一声,也拿起筷子开始吃。   其实这一路走来,关于“谢明”的讨论声多得即使是六只耳朵也颇有些听不过来的意思,毕竟苍云剑是谢明徒弟的剑,他此番重生,定然会带着言翊前来拿回属于他徒弟的东西。   只是关于谢明修为一事,失或未失之讨论真真假假。而最后讨论的结尾,都在他死于落书巷一事上。   有的人为此放声高歌,有的人唏嘘长叹。   而这一切……   都和谢明没关系。   “吃完便去找个客栈歇歇,顺便把我落在马车上的笛萧拿下来。”谢明吃得快,这会已经开始喝茶了。   他目光落在繁华的街道上,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对着谁说:“音修就得有个音修的样子。”   虽然笛子是自己砍竹子做的,萧是随便找了个路边店买的。   但装一装……   他不是被人说最爱装吗?   先拿着把乐器出去晃一圈让别人以为他们真是音修再说,剩下的,便是安静等着起师会开始。   他目光上移。   视线不远处,有着一座巨大的空中楼阁。   那是由阵法所举起来的小型山脉,山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有飞瀑留下,当真是水从天上来。   而在这主脉的四周,又有着许多分脉,悬浮在这主脉身旁,应当是万象宗不同的修行之所。   他迟早有一天,要提剑杀上去。 第74章 千重佛陀   奉天这段日子, 着实是热闹。   此时虽已是深夜,但大街小巷皆是燃着灯火,其人声之鼎沸, 说是节庆也不为过。   离起师会仅剩两天。   陆陆续续的, 也来了些谢明可以叫得出名字的。   十三年了,他们看上去, 都和从前差别大了许多。   “那个叫梁棋,是花仙阁阁主的贴身乐师, 也是个音修, 不知道我和他对上会是如何。”落仙仙往嘴里塞烧饼,“这些天奉天来的年轻人你们约莫都不认识,都是这十三年里新出来的能被叫得上名字的人物,虽然出名的方法千奇百怪, 但是相同点便是实力都不容小觑。”   谢明点了点头。   他们这一路过来其实算不上匆忙。累了便歇着,遇到妖物便去除。完全称不上赶的旅途,到头来,他们竟也成了最早来这奉天的一批人。   约莫是高手都忙着修炼,若非是离那起师会只差几天,都是不会动身出发的。   仙门百家都这样。   谢明想着想着又开始打岔,他朝着言翊看去一眼,似乎是忽然来了兴致:“落姑娘,若是把言翊放在你们这一辈中, 你觉得他能是个什么水平?”   落仙仙嚼烧饼的嘴一顿, 随后下意识朝着言翊看过去。   后者面具下的眸光淡然,正慢慢悠悠给自己添着热茶, 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   “当然是佼佼者了。”落仙仙鼓着腮帮子,“抛开你徒弟这一层身份不谈, 这十三年他若是在这世间展露几次身手,定然是被各大宗门争相抢夺的对象。”   她歪着头仔细想:“我如今在青年榜上是第十,若是言翊也进去,约莫能排个第三。”   “第三?”谢明垂眸微微想了想,“那第二和第一分别是谁?”   “独孤山的独孤雨和万象宗的首席大弟子慕深。”落仙仙说着说着像是有点萎靡,“我曾经与那独孤雨交过一次手,三招之内便败下来了,若非当时我师傅在场,怕是根本没命活到现在。”   谢明闻言笑了一声:“他是修什么的,怎的如此霸道?”   落仙仙顿时正了神色:“剑修,且以你为目标。”   谢明一口水差点呛嗓子里。   “什么嘛,只要是修剑的,人人都想走到你那个位置好吗?!”落仙仙眼睛瞪得老大,“且我听说那独孤雨崇拜你到甚至在家里挂了你的画像,每天一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   “……”谢明连茶杯都不想拿了:“别吧。”   把他当门神似的。   “此人确实有点本事。”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言翊忽地开口,“我曾与他交过一次手,在与小月出去采买的时候。”   谢明顿了顿。   倒是也可以理解,这独孤雨连落仙仙都敢杀,约莫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性子。   在外游历的时候,见着小月这么个草灵,定然是要拔剑杀之。   于是便和言翊有了冲突。   “败了。”言翊喝着茶,提到自己败于别人剑下的事仿若只是在讲什么小故事,“且被他狠揍了一顿,后来没杀我还是因为觉得那场比试不公平,觉得我敷衍于他。”   他笑一声:“笑话,我明明吃奶的力气都已经使出来了,就是打不过而已。”   谢明想倒茶,但杯子里是满的。   他喝不下去。   一个连剑魂都没有的青年、在花费大量灵力维持引魂阵的情况下,能打得过这般人物才是奇怪。   “你被他打了一顿?”谢明抬眼看他。   言翊点头:“嗯,被打了一顿。”   在一旁的落仙仙:“……”   她见此情此景,忽然有一种感觉——   一种徒弟受了欺负去给自己的师尊告状而师尊也因为自己爱徒被打了一顿怒火中烧要去给自己爱徒出气的感觉。   她忽然有些手痒。   她又开始想写话本子了。   ……   忍住。   谢明正微虚着眼睛琢磨要怎么给这独孤雨制造一点点让他终生难忘的记忆,酒楼下方却忽地传来了一道虽强但不恶的视线。   谢明朝着那看过去,对上一双清澈沉敛的眼睛。   他顿了顿,忽地笑了。   是简君。   虽算不上好久未见,但总有重逢之欣喜的感觉。   落仙仙忽地站起来吗,声音欣喜:“简前辈?!”   “我听闻藏酒散人这次破天荒地让自己三个徒弟来参加起师会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一听别人说还有两个是气质极好的男子我便什么都明白了。”简君朝着落仙仙点了点头,坐于她身边,“你俩胆子倒是大。”   他说着说着又笑着看向落仙仙:“当然,你胆子也没小哪去。若是被你师尊知道了,你少不了又是被禁几日的肉餐。”   落仙仙视线乱飘。   “简前辈。”言翊给简君倒了杯热茶。   简君看了看言翊,又看了看谢明。   但这两人都拿着面具遮着脸,也看不出来个什么。   也不知过了这么久,这两人都开窍没有。   “你此番为何是一个人来的奉天,楚喻呢?”谢明让掌柜的又添了两副新的碗筷,“看你这满是疲态的脸,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简君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半晌,摇了摇头:“这里不方便,还是等回去了再说。”   谢明同言翊对视了一眼。   冬日里难得有个晴天,只是风依旧很大,极为放肆地在巷子里乱窜。那窗户即使是关着,也依旧被吹得噼啪作响。   “此番乃是我一人来的奉天,星云宗因宗门内的事情尚在整顿,这次的起师会,我们便不参与。”   屋内,四人围桌而坐,燃了几盏烛火。简君缓缓道:“我是以为寻沙叶而来。”   谢明略微沉思:“与万象宗有关?”   “谢兄聪慧过人,确实如此。”简君沉着眼,“那日沙叶被派往棋仙宗之事,我并不知情,因为他是以……以我私人主簿的身份进入星云宗,还并未完全属于星云宗的一员。”   “在他失踪后我顺着线索一步一步查过去,最后在一个大娘的嘴里听到了沙叶的名字。”他拳头缓缓捏紧,“我顺着大娘指的方向去,在一个破庙里寻到了沙叶的发带以及……”   他深吸一口气:“以及闻到了独属于万象宗的木棉香。”   “你怀疑是万象宗的人抓走了沙叶。”言翊不解,“但抓走沙叶的目的是什么?”   简君摇头:“沙叶除了话多了点,其实并不是什么爱惹事的性子,我怀疑是他知道了什么事情,所以才被抓起来。”   谢明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怀疑我们在棋仙宗遇到的一些……”   “是。”简君道。   “……和我想的一样。”谢明食指在桌上轻敲。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连成了一条看不见的线,需要层层递进抽丝剥茧,这才能找到那么一丝极为不明显的线索。   在简君的视角里,他是不知道还有术风这条线索在的。   落书巷里发生的一切,到如今,除了他们参与的三人之外,无人知晓。   简君能查到万象宗头上,是靠着沙叶的下落。   若是随便把他们一方的线索拎出来可能没那么有说服力,但若是他们两人都查到了万象宗头上,那便是根本跑不掉的事实了。   棋仙宗,离言翊生活的地方并不算远,恰恰好就有那样的妖人,又恰恰好有了那样的一枚玉佩。   而桃花镇,则是被炼制成妖人的林晚眠,再到满是诡谲的落书巷,同样被炼制成妖人的德良法尊。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   再联想到这起师会……   “为何这起师会一办谢前辈就醒了?还以苍云剑作为奖励。”落仙仙越想越起鸡皮疙瘩,“谁不知道当初仙门百家围剿谢前辈就为了这把剑,现在拿它作奖励,这不是摆鸿门宴是什么?!”   房间内一瞬间陷入死寂。   落仙仙说到了极为关键的点。   偏偏起师会要办的时候谢明便醒了,这约莫不是什么巧合。   但若是将万象宗的推波助澜放进去……   “苍云剑就在万象宗的镇印之塔里。”死寂间,言翊冷冷开口,“谢明的醒同万象宗并无半分关系,之所以挑在谢明醒的这一年办起师会,约莫是棋仙宗的监视,棋仙宗只是用来监视我的罢了。”   他知道谢明在看自己,但并未回看过去:“苍云剑已经不是之前的苍云剑,而……”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天大的秘密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而苍云剑其实不是什么天下第一剑,之所以被这么说,是因为苍云剑是开启千重佛陀的唯一钥匙。”   砰的一声,是谢明手上的杯子被硬生生捏碎的声音。   鲜艳的血顺着苍白的手指留下来,汇集到桌面上,形成一滩小血洼。   谢明却跟感觉不到疼似的,皱着眉头问:“什么?千重佛陀?”   这当真是一个不小的秘密。   世人皆知苍云剑遗世而独立,其剑意之盛,就算是谢明的无名剑也稍逊一筹。   若是有谁可以得此宝剑并让其剑认自己为主,定然可以走捷径,一跃成为这天下第一。   世人皆这么认为。   “苍云剑是把好剑没错,剑意很盛没错,但什么拿到它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全都是放屁。”言翊淡淡道,“只是因为这苍云剑乃是数百年前第一剑修的佩剑,那剑修生前喜欢广交朋友,身边之人各个都是其他修行道路上的最强者。”   他道:“他们死前将毕生所学列入成册,将灵器丹药捆绑成结,所在一个山洞里,取名为千重佛陀,其外面阵法之复杂危险,唯苍云剑可解。”   但这一切都不是万象宗将起师会的奖励设置成苍云剑的理由。   好半天,言翊叹口气,苦笑道:“苍云剑的剑魂被我抽离出来,连同我的剑魂一起,被我创成了引魂阵。”   万象宗此番,是要寻回苍云剑的剑魂,然后,打开千重佛陀。   好大的一盘棋。 第75章 巧了   这确实是个很大的秘密。   世人皆把苍云剑的恐怖之处放在其剑意上, 却根本无人察觉,这苍云剑其实只是开启前人留下的宝藏的钥匙。   也这是最为荒诞和惊悚的一点——   万象宗把世人耍得团团转,世人还皆以万象宗为荣, 奉万象宗为仙门百家之首。   待到他们真的得到苍云剑的剑魂而开启千重佛陀, 那仙门百家各据一方的局面怕是要被彻底打破,宗门乱斗之间, 便是万象宗提着剑做皇帝的时刻。   是了。   他们不想当仙门百家之首。   他们想做仙门百家之王。   届时山间溪流都要被染成红色,不知又多少无辜的人会成为这无耻野心的牺牲品。   几人都想到了一块去, 神色皆严肃而愤怒。   因为实在是荒唐。   死寂间, 简君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蓦地看向言翊:“你为何会知道苍云剑是开启千重佛陀的钥匙?苍云剑虽认你为主,但——”   “简前辈若是不信也可以不信。”言翊看了谢明一眼,又将视线收回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无端的,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我只是,把我该说的说出来。”   剩下的,便不说了。   桌上又只剩下沉寂。   谢明似乎是在发呆。   在刚刚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谢明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万象宗想要如何。   他是在错愕。   错愕言翊的剑魂是被他自己抽离出来。   恍然间他忽地又想到了言翊胸口那道狰狞的疤。   是他自己亲手划开的……   这话题不免有些太过沉重。   “太晚了,有什么事明日睡醒再说。”谢明轻轻按着自己的额头,看样子似乎是累了,“落仙仙去给简君安排一间厢房,这些日子, 让他同我们住在一起。”   “好。”落仙仙说。   确实很晚了, 虽然奉天城内也就亮着数不清的烛火,但月光已经不甚明亮, 看样子再过几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房门被轻轻带拢的声音听着有些陈旧, 谢明坐着没动,只是闭着眼睛拿手撑着太阳穴,皱着眉有一圈没一圈地揉。   谢明其实很少有皱眉头的时候,他总是不把事当事,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他也不甚在意。   但这次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   饶是他以往干什么都是张口就来,这回也觉得心里被堵到连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是在落书巷得知言翊剑魂已失之事,当时他未曾保留丝毫地同那冒牌货对峙,得知的这个消息也并不敢就这么贸然地提出来。   他甚至以为言翊的剑魂是在破令狐鹰的万象飞花阵时候而失……   谢明这会真的想俩剑捅死自己。   “你不是累了么?累了便洗漱上床睡觉。”言翊站在谢明身侧,声音听不出情绪,“坐在这桌上做什么?你想直接在这里休息了算了?”   但平日里他其实不会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若是要催谢明去睡觉,只需要敲敲桌子,趁着谢明看向自己的时候再给他个眼神便好。   这会他其实也有点慌了。   这个世界上约莫没有人比谢明更加之后剑魂代表着什么。   谢明失去剑意之后仍旧洒脱,便是因为剑意虽失,但至少剑魂还在。   只要剑魂还在,那便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可失去剑魂之后呢?   言翊不免眼眶微红。   他如今,连个剑修都算不上了。   虽能拔剑,但已无拔剑之理由。   虽能以剑战之,但已无剑修身份。   他说这么多话,其实是在害怕。   谢明肯定是会生气的。   椅子被挪开时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重,言翊微微闭眼,似乎是做足了心里准备,这才缓缓抬头,同面无表情的谢明对视在一起。   他第一次看见谢明看着自己的时候面无表情。   谢明起身,缓步走到言翊跟前。   下一瞬,他低头,并不言语,只是伸手,去解言翊衣服上的带子。   冬日里的衣服多,他便一件一件解,一件一件脱。   房间内的温度不知是何时升起来的,只是等言翊上半身的衣服被谢明脱了个干净后,才恍然察觉这里并不冷寒。   他见谢明没再动作,便自己动手,准备去脱自己的裤子。   若是能让谢明的开心的话,也可以。   却在即将碰到自己裤子的刹那,手腕被谢明擒住了。   谢明并未看言翊的眼睛,他只是盯着言翊胸口的疤痕,一开口,声音都在抖:“强行抽离自己剑魂的时候划的?”   “……嗯。”言翊轻轻哼了一声。   谢明眼眶渐渐有些泛红,他抬头去看言翊:“不怕手偏了就死了吗?”   “……”言翊这次没说话。   屋内甚至有些灼热。   好半天,言翊抬手,遮住谢明的眼睛:“谢明,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他道:“全是怜悯,我不要。”   看得他很想哭。   可如今十三年已经过去了,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想哭就哭、只要受半点委屈就去师尊那告状的小孩子。   他先前才齐谢明的腰,而如今……他已经到谢明的鼻子这里。   有很多事情,并非自己想开口,就可以开口的。   所以谢明不可以用那种目光看着他。   谁都可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唯独谢明不行。   但手掌蓦地触及到一片湿热,言翊呼吸一滞,下一瞬,他胸口被谢明温热的手掌覆盖住,腰际被带了一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在了谢明怀里。   “若是手偏了,那便去地狱找我。”谢明并未将言翊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拿开,他只觉手心近乎要被言翊胸口的疤痕烫到灼伤。   他才发现自己与言翊体温之间的交渡竟也可以如此痛苦难堪。   “前后都是同我在一起,所以你只是赌一把……赌一把能不能用引魂阵让我活过来。”   他那满心都扑在自己身上的徒弟,世界约莫是再寻不到第二个。   言翊的手垂了下去:“谢明,……原来你也会哭。”   他道:“十三年前当着我面死的时候都没哭,让我觉得你是个不会掉眼泪的人。”   胸口上那手的温度可以说得上是灼热,烫到他有些口不择言。   他其实是对谢明有些埋怨在身上的。   埋怨他抛弃自己,埋怨他睡了十三年。   以至于在谢明为他而落泪的时候,他竟卑鄙地觉得,这都是谢明应该的。   他眼泪里所蕴含的爱意和愧疚,于自己来说,都是对自己这苦难十三年里的慰藉。   本该如此。   谢明搭在言翊腰上的手更紧了一些。   好半天,他约莫是缓过来了,轻声道:“不是怜悯。”   言翊微微一怔:“什么?”   “不是怜悯。”谢明重复,“是愧疚和心疼。”   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会为他感到心疼。   爱是无时无刻的愧疚。   言翊把头埋进谢明的怀里。   他到底是败在了谢明的攻势之下。   剑魂算什么?   他愿意为了谢明去死。   真的。   他好累,于是干脆闭上眼睛,想就这么睡在谢明怀里。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谢明的声音。   “对不起,这十三年让你这么辛苦……”   他不要对不起。   他只要谢明。   *   日上三竿,今日又是个大好的晴天。   言翊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被窝蓬松温暖,舒服到让人有些不想起来。   且这被子里还有着第二个人的味道,闻着让人异常舒适安心。   “若还是困便再睡会。”谢明坐在一旁的桌前,边喝茶边拿着个话本子在看,“冬日起床本就困难,我在这,你便可以放心多睡会。”   言翊把被子掀开一个小口,低头朝着里面看。   嗯。   衣服已经被穿上了。   他再次把被子捂上:“什么时辰了?”   声音嘶哑,仿若事后。   言翊:“……”   服了。   谢明笑了一声。   言翊知道他在笑什么。   “午时了。”谢明道,“你饿了吗?”   言翊坐起来,看着还有些刚睡醒的懵懂:“落仙仙和简前辈呢?”   “你操心他们做什么?”谢明似乎有些不满,“我坐你跟前你都不问我用过饭没。”   言翊一哽,片刻后他有些无奈地掀开被子:“我起床同你一起去用饭。”   他还没起床,想必谢明是不会先自己一个人吃的。   客栈里人声鼎沸。   落仙仙和简君出去看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了。   明日就是起师会开典,想必这奉天已经极为热闹。   谢明和言翊下来的时候这只剩角落里最后两张桌子,他们随便挑了一张坐下,对视之间,谁都没说话。   如今的奉天已经和前几天的奉天不同。   明日就是开典,这会,该来的人和不该来的人,大概是都已经来了。   他们如今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做什么都会被人盯着看,反正他们前几天天天拿着萧额和笛子出去乱晃已经把“儒雅音修”的名号打出去了,这会这么多人,也不知道谁是些有名堂的,所以还是低调些好。   菜都一一上上来。   还没吃上两口,客栈门口像是忽然起了一阵风。   谢明额前发丝微动,他咽下嘴里的菜,扭头朝着客栈门口的方向看去——   来人一袭修身深衣,墨发高束身姿挺拔。俊朗面容上的眉头微微皱着,浓眉黑瞳,看着极为端正正派。   他左手拿着把看着就不是什么很好惹的剑,所过之处,散发淡淡威压。   若是非要形容的话,那只能说此人……   看上去正得发邪。   甚至比简君还要更夸张一些。   若说简君的正气是是带着些温柔的话,那此人的正气便是带着慑人的威压。   谢明收回视线,专心吃饭。   身后板凳被挪开的声音响起,那人声音温醇:“掌柜的,一壶茶,两个菜一个饭。”   只是很普通的进客栈用饭而已。   却听见言翊轻声说:“此人乃独孤雨。”   刹那间,谢明猛地朝着身后之人看过去。 第76章 形象   毫不夸张地说, 谢明嘴里的菜还没来得及嚼完,如此回头看一个人,只是因为听到独孤雨三个字的下意识反应。   他当然要好好看看, 这个将自己徒弟揍了一顿、还把自己当门神的混账, 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谢明看了两眼,得出结论——   一般般, 很普通。   他收回视线,又开始心无旁骛地吃。   “好吃吗?”言翊冷冷问, “要不再给你加两个菜?”   看一眼就回头了是个什么意思?   看一眼就没了?   “……”谢明放下筷子, 拿起一旁的水一饮而尽。   其实倒不是说他没打算拿这孤独雨怎么样,只是现在这客栈到处都是人,他若是无端挑事,定然会吸引整个客栈的人的目光。   他这死了十三年了, 也不知道谁是什么出名人物,谁是什么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   好歹都已经走到了奉天,自然是要谨慎一些。   不过呢。   他这徒弟不高兴了。   什么考量也便随之烟消云散了。   吸引目光便吸引目光吧,明日便是起师会开典,他纵使是现在耍耍流氓,也掀不起什么大波浪出来。   “早听闻如今的剑修一脉已经不成样子,先前还不信,但如今来这奉天一看,倒还真是。”谢明这话声音不大, 并非故意让整个客栈的人都可以听见。他音量控制得很好, 加之是坐在角落,故也只有他身后的独孤雨听得清楚。   且他这话也不算是撒谎, 他醒第一天,看到那剑修排名榜上第一还是自己的时候, 便觉得剑修界要完了。   不过虽是实话,但听着着实不尊重人,很欠揍。   尤其是在剑修听来。   “是吗?”   后桌传来冷冷反问。   这声音冰冷里含着些嗤笑,仿若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恨不得下一瞬间就哈出个十万八千里出来。   然后出手,揍人。   说是莽夫,实在是太过贴切。   谢明在心底笑了一声   听到一句不称心的话便动如此大的怒气,这独孤雨若是哪天真的站在了自己先前站过的位置,在面对如此多不堪入耳的流言的情况下,怕是要提剑颠了这世道。   然后把自己也给颠了。   谢明捏着茶杯并未转头,只是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同言翊道:“我听闻如今也只有慕深的剑能稍微拿得出手一点,其他人甚至连号都叫不上了?”   直直往这“青年剑修第二”的心上扎。   “……”言翊悄悄看了眼脸色发青的独孤雨,神色复杂。   好半天,他嗯了一声:“你没听过青年剑修第二独孤雨吗?”   他这话说得犹豫至极,仿若背刺了自己纯洁良善的良心。   ……也没什么区别了。   谢明眼底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他语气夸张:“第二?第二有何需要听说?”   他嗤笑一声:“要争便争第一,第二算什么本事。”   饶是言翊知道谢明这会是在给自己出气,但听到这样的话,内心还是复杂又担忧。   他约莫是没考虑到自己徒弟如今连第二都没爬上去,而且……他是真不怕独孤雨拔剑就朝他挥过来啊?   “慕深慕公子的名号如此响当当,他到时定然可以把那独孤雨打得落花流水,指不定呐……”谢明笑得并不儒雅。   他靠近言翊,小声道:“这独孤雨在慕公子面前连剑都拔不出来。”   言翊:“……”   当真是……混账、羞辱人至极。   砰一声——   是茶杯被重磕在桌面上的声音。   “这位兄台好大的口气!”后桌的人起身,挪开凳子之间,拿起了自己的剑,“你是什么人?怎敢对剑修如此评头论足?!”   独孤雨这一声吼,倒是成功让整个客栈的人朝这边瞧过来了。   好戏的味道实在是浓烈,哪个修炼之人不想在枯燥无味的修炼生活里偶尔看上一场好戏呢?恰好这桌上有菜又有酒,运气好的还有人点了花生米,转个眼睛张个耳朵的事儿,谁不愿意?   言翊:“……”   还好带了面具,不然他直接在原地将自己就地正法。   但不要脸向来是谢明的拿手好戏,他正常发挥一下,对于别人来说都是绝杀。   他转头,面具下的眼睛沉而坦然:“这位兄台可是在和我讲话?”   独孤雨下巴抬得快比天高:“这里还有第二人在贬低剑修与我?”   谢明面露不解:“我何时贬低剑修与你了?”   他只是在说实话。   ……罢了。   “你!”独孤雨怒而拔剑:“你敢说不敢认?!”   谢明并不起身,反倒是拿起手边的茶杯,缓缓饮了一口:“我未曾说过,为何要认?”   独孤雨:“……?”   “这两位音修我是有印象的,他们来奉天算是早的,约莫是第一次下山,他们经常在外头看个新鲜,给人的感觉总是儒雅温润,并不像是什么会评头论足他人的人啊。”   “是啊,我也知道他们两个。藏酒散人的弟子,作为音修,想必其心境都是纯净无暇的。”   “那拔剑的人是独孤雨吧,虽为青年剑修榜第二,但我听说是个莽夫?”   “肯定是人家说话声音小了他听错了,于是他便提剑质问,说他是个莽夫还真的不冤枉他。”   独孤雨手里的剑柄被他捏的咔咔作响。   完美融入到周围人嚼花生米的声音里。   他炸了。   他已经完全炸了。   他像是沸水里的鱼,被烫到之后跃起,然后又无力地坠回去。   “你方才明明说剑修一脉已经不成样子,你还说我——”独孤雨咬牙切齿间话音戛然而止。   这要怎么说?   说他要是遇上慕深之后剑都没机会拔出来那也太——   “我说你什么?”谢明起身,刹那间烛光被,拦住,谢明的影子覆盖在独孤雨的身上,仿若一座越不过去的高山,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我一个音修,既不认识你又同剑修无冤无仇,我说什么?”   他说着说着话音一转:“这位兄台,你我二人从未遇见过,为何对我这般大敌意?”   三两下就主客颠倒。   言翊:“……”   他低头,已经不敢看了。   虽被独孤雨打过一次,但此刻,他是同情他的。   独孤雨:“……”   这里是个角落,别人或许看不到,但他看的清楚明白。   这人说话虽温和而绵缓,但那双垂着的眼眸里却尽是冷漠。那并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反倒像是……像是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仇人。   独孤雨自认习剑已久,他对剑和剑修的直觉已经远超其他修行之人。   他像是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这人虽表面儒雅随和且拿着把玉箫,但其实此人心思深沉,其身上透出来的压迫感和威胁感,绝非一个音修所能有。   道更像是……更像是……   更像是一名剑修。   独孤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我未曾听错,但你若是不承认,我也拿你没办法。”他说着说着反倒沉稳下来。   明日就是起师会,这会奉天内几乎是各处戒严,万象宗的弟子几乎随处可见,他若是此刻在这里动手,想必只会被赶出奉天。   但他还不能走。   他还未曾见到谢明。   剑修榜仍排在第一的谢明。   忍。   ……算了,少忍一点。   “纵闻藏酒散人的弟子各个心思玲珑通透,却没想到出了你这样一个混账人物。”他恶狠狠道,“你最好祈祷起师会上别对上我,否则我定会让你知道,剑修一脉的厉害。”   他说罢还哼上一声,往桌上甩了块巨大的银锭,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明笑一声。   那掌柜的就在旁边,他侧过脸,朝人微微点头:“方才那位兄台说听错了有愧于我,这桌上的银锭是连同我们桌的一起付的,麻烦掌柜的算一下,剩下的找与我们便是。”   “……诶,好的好的。”掌柜的笑得有些勉强。   那独孤雨什么时候说要连这两位的一起付了?   这真是……   他现在开始觉得独孤雨听得没错了。   他一边算钱一边骂骂咧咧地想。   短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两人虽吃饱喝足,但也没着急离开。   毕竟这里这么热闹,很容易就能听到一些之前没听过的消息。   “独孤雨怕是气得今晚连觉都睡不着。”言翊双臂撑在桌子上,眼底算是带上了一丝笑意,“你为何能如此不要脸,背地里说人坏话被人抓住不承认也就罢了,怎么到最后还顺了人家的银子?”   谢明盯着言翊,摇头:“我这怎么能算是不要脸呢?我说他坏话是因为他打了你,他做错事了当然得被说了,不然这个世道公理何在?我不承认是因为明日就是起师会,若是他动手,他肯定要被赶出奉天,那他岂不是白来了?我这是在为他着想。”   他说着说着语调又是一转:“至于银子,这便宜掌柜的还不如便宜我们,你说是不是?”   “……”言翊神色复杂,“更不要脸了。”   谢明:“……”   这徒弟真是……   可爱极了。   他想着想着又朝着周围看了一圈。   嗯。   还好简君不在。   不然可不是只是被骂一句不要脸那么简单。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那掌柜的过来给他们又换了一壶新的。   只是这次过来之时眼神远不及之前和善,细看过去,甚至带上了一丝嫌弃。   “……”言翊给谢明倒茶,“你的形象已经在掌柜的心中彻底塌了。”   谢明点头:“嗯,我管他作甚,我在乎你不就好了。”   言翊:“……”   他这次倒是听出来了谢明的话外之音——   反正我是什么样你心里已经门清了,那我便不在乎如何。   他没说话,只是借着喝茶的间隙,趁机用茶杯挡住了自己弯起来的唇角。   “话说你这次可有想对上的人物?若是运气好遇上不如自己的,还有机会往上冲一冲。”   “说什么呢,想得太美了。这起师会向来都是抽签决定对手和对决场地,只有前二十才有机会去万象宗的总殿那边,我爬得再高,去不了那也依旧是白搭。”   “诶~张兄此言差矣,就算是对决去不了总殿那边,但是决赛我们还是可以去看看的嘛!去总殿看看也算是去了总殿嘛!”   “去去去。”   “来来来喝酒喝酒!”   一片其乐融融。   看来这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他们来这里,其实并非是冲着比赛来的。顶了天通过这起师会算一算自己的实力在何等水平,但最终的目的,仍旧是以见一见那苍云剑为主。   谢明食指在桌上轻敲。   他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若是要参加起师会,那比试是定然免不了的。   如今他与言翊的身份都是音修,那在其比试时,便不能发挥出半分剑修的气势出来。而越往上走,遇到的对手便越强。   他还好,尚且可以一直拿萧,但言翊想必有些勉强。若是要赢,必须拿剑才是。   言翊没必要一直往上冲。   这是当然的。   他们一行五个人,谁拿第一都可以,苍云剑最终都会回到他们手上。   但……   起师会虽目的不纯,但确实是个锻炼的绝佳机会。   高手云集,才俊皆是,若是让言翊放开手去比,想必能得到不少的提升。   且他那徒弟……虽他自己没说,但谢明看得出来,他对握剑的执着于热爱,从未消失过。   纵使剑魂消失,也未曾少过半分。   苍云剑是言翊自己的剑。   也理应由他自己拿回来才是。   “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好比的,因为第一肯定会在各个修行道路里的第一里产生嘛。”   “是啊,其实说来说去,就是去看各个领域里的第一的比试。”   “此言差矣,之前的起师会不就是半路杀出来个谢明吗?他当时不也没什么名声?谁知道今年会不会半途冒出个榜上无名的变态啊?”   “这种几率应该很小吧。”   谢明:“……”   他真是在哪都能听见自己的名。   ……还被称为变态。   “说到谢明当真是觉得有些可惜啊,他虽是可恶,但……修行界真的百年难得出这样一个天才啊。”   “说到这我真是觉得好笑,我都不明白你们成天在骂谢明什么?人家走路上摘个花都能创一套剑式出来,十九岁便问鼎天下剑修第一,人家嚣张点怎么了?”那大哥说着说着嗤笑一声,“我若是谢明,我定然比他还更嚣张一些!有实力不嚣张那有什么才能嚣张?等到自己甩个剑连个屁都甩不出来的时候再嚣张吗?”   他摇头:“人有实力的时候嚣张你们说人家目中无人,人家没实力的嚣张你们嘲笑人家不知道天高地厚,反正横竖都是你们这些张嘴就来的人占理,那干脆整个世道都围着你们转得了呗。”   这位兄台说得情感之充沛,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明之前救过他的命。   谢明本人都没忍住,朝着他看去好几眼。   他是真有些佩服,这兄台这么敢讲,当真是不怕这里的人对他群起而攻之么。   果然,有人大声反驳:“就算是这样,那谢明也太目中无人了一点吧,别人同他说话他理都不理,遇到什么事情也不讲道理直接拔剑就欲杀人,这样的天下第一有何好追捧的!”   一说到这,那极为敢说的兄台将桌子一拍,啪一声站起来:“不是兄弟,你这么张口就来你是真不怕自己祖坟遭雷劈啊?”   他眉头一皱,歪头:“你跟谢明说过话吗?谢明是没理你嘛?你亲眼见过谢明遇到事情不讲道理直接拔剑就杀人吗?你见过吗你就瞎说?”   那人瞬间哑口无言,你你你你半个了连个屁都没你出来。   倒是那位兄台,竟直接站上了桌子:“各路英雄好汉,在下乃远海宗卫励,十四年前曾同谢明一起去寺庙上香拜佛,在下亲眼所见他替一个有身孕的女子拿起了所有重物,也亲眼见到他在寺庙后山一剑斩杀妖邪救了一个孩子一命,那孩子哭嚎不止,谢明还掏出了糖,这样一个少年,被你们说目中无人?”   他眉目间泛上一层冷漠:“修行之人若是不敌对手,应当做的是奋起追赶,而不是空口造谣,诸位说如何?”   周围竟一瞬间鸦雀无声,甚至有人因为羞愧而低下了头。   是言翊率先鼓掌:“说得好!”   啪——啪——啪   声音虽缓,但极为沉稳有力。   不多时,除了少数人,整个客栈的人都一起鼓起了掌。   谢明收回视线,低头抿茶,一言未发。   是夜,房内传来压抑的喘息声。   谢明已经算不清自己折腾了言翊多久,只是心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非得靠触碰才能发泄出来:“他说得有多对?嗯?”   言翊脖颈都扬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都不明白谢明忽然在发什么疯。   好半天,他趁着谢明在将他翻身的时候喘了口气:“我维护你,你……你为何还不开心?”   谢明笑一声,伸手将言翊握住,如愿听到想听的声音后,他凑近言翊的耳朵:“我就是太开心了……”   分明是在说甜言蜜言,但听上去却是像咬着牙。   言翊有些忍不住了。   “不准。”谢明说,“等我一起。”   却把言翊说得恼火:“你要进便进,老是折磨我作甚?!”   谢明却笑:“你明天想直接被刷下来了?”   他一字一句,蛊人似的:“到时候腿抖到站都站不起来,输了不是又要回来怨我?”   言翊便闭上眼睛不肯再说半个字。   他说不过谢明的。   只是这夜,长得实在是过于过分了。   天刚刚亮,奉天内响起了鼓鸣与乐声。   气势恢宏,盛大震心。   谢明翻个身,手搭在言翊光溜的腰上:“去不去看开会大典?”   被搂得动弹不得的言翊:“你放开我,我便去。”   本想搂着言翊再继续睡会但主意落空的谢明没忍住啧了一声。   他起身,穿好衣服后看着窗外炸开的烟火,深吸一口气,负手而立。   起师会。   他今年也要当那个半途杀出来的黑马。   言翊在拿到苍云剑之前遇到的所有的障碍,他会一一扫清。   卑鄙一点也无所谓。   毕竟。   谁会有拿别人的东西当奖励的万象宗卑鄙呢。   思及此。   他冷笑一声。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第77章 目光   起师会的开典貌似一次比一次盛大, 也不知道那万象宗哪里来的银子,在供来人消遣方面,当真是毫不吝啬。   于是在人嘴里就成了大宗风范。   “我看这万象宗这些年就出了慕深这一个了不得的天才人物, 怎么就搞出这么大名堂?”   “人家虽只有这一个天才, 但是人家这天才登顶了啊,不说年轻一辈, 就连很多老一辈都很难得打过他,但那些人如今也不参加起师会了啊。”   “……也是, 感觉今年起师会的第一当是要被他收入囊中了。”   谢明站在旁边, 听着听着还觉得有点好奇。   上一次他听到如此之高的评价时,那些人的嘴里就未曾停下过说自己的名字。如今换了个人说,倒还真是新鲜。   这世界上其实从来不缺天才,但无论天赋高低与否, 最后的道路也定然是一步一个脚步踏踏实实踏出来的。   这慕深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想必人后付出的努力也不少,他倒还真是想见见。   但……   谢明藏在宽长袖子的手指微微磨了磨。   纵使少年努力可贵可畏,但起师会所奖励之苍云剑本就是属于言翊的东西。无论这慕深如何有天分如何努力甚至如何善良,谢明都定不会让他有机会站到最后一刻。   说他卑鄙也好,无耻也罢,与他来讲,这些早已如空中流云,飘走时甚至连原本的形状都不是。   有何可在意?   他只在意言翊能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只在乎言翊。   “你准备去哪个台?”言翊听着别人的对话, 沉默了一会看向谢明, “虽说我也不知道你如今实力究竟如何,但至少, 不会在第一轮便被刷下来吧。”   谢明闻言笑了笑,转头去看言翊:“你对我如此没有信心?”   言翊便一副“你少卖关子”的表情看着他。   “随便哪个台都行。”谢明道。   那便是极有信心的意思了。   修行之人性情大多爽快豪迈, 少有一些宗门内会有极多关于言行的规矩。纵使是最为有礼的星云宗,也从未在性格上约束过自己的弟子。   大事不拘小节,小事合乎情理。   这起师会也是一样,能把人迷得头晕目眩的开会大典过后,便是星云宗派了大长老出来说了两句。   说的倒也不多,也就是说到午时罢了……   谢明和言翊坐在空荡荡的酒楼上,字没听进去多少,菜倒是吃了好些。   “为何万象宗的宗主本人不出来说几句话?”言翊往嘴里塞了颗花生米,“那敷衍劲儿我在景山都能感受到了。”   景山,那是大陆最南端的山。   奉天处北方。   谢明笑了一声:“不知道,随他吧。”   反正迟早也是要见到的。   微昊不来见他,他自去见微昊。   听着倒是有情调。   若他不提着剑去的话。   言翊抬起眼皮朝着谢明看去一眼:“那等会早点干完活儿早点回来休息。”   他直言:“我昨晚休息得并不太好。”   谢明愣了愣,笑着说了个好字。   而这“干完活儿”其实并不是指其他,而是指起师会的初试。   作为一个没有门槛的比赛,来这奉天参加的起师会的人着实是不在少数。   长辈有,晚辈也有。   来看戏的有,冲着名头来的也有。   除了苍云剑。来这儿的人各有各的心思。   也许会有人考虑到公平与否的问题,年轻一辈若是遇到老一辈,很少会有机会能赢得比赛,指不定还被教训一通憋得满肚子火无地儿撒,平白给自己惹不痛快。   但若反过来想,若是老一辈输在了年轻一辈手上,那名声定然不会很好听,下半辈子也就那样了。   所以其实各有各的打量。   而真正有气量的高手往往不会参与到起师会里,他们会站在最高处瞭望,若是看到个好苗子,心思一来,也许便收那人为徒了。   所以机遇也很多。   至于初试——   “上去随便过两招便下来吧,省得显眼。”谢明道。   就是在茫茫人海里随便拉个对手去比,谁输谁下去,谁赢谁继续往前走。   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万象宗四周的分脉都被用来作为比试场地,想去哪一个全凭自己的心情。   就连比试的对手也是看运气。   虽然随便,但是效率很高。   就这么几轮下来,一轮淘汰一半甚至更多,不过数日,便能达到起师会的高/潮。   高手对决,不同属性和色彩的灵力相撞,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盛宴。   言翊说了声好。   ……   于是便真的……只过了两招。   那偏偏公子约莫是出来玩的,谁知道一上来就遇到这么个硬茬。   先是一记甩手刀被言翊轻松躲开,再一记踢腿时被言翊面无表情一脚踹在了胸口上,就这么水灵灵地飞下了擂台。   站在台下的谢明:“……”   当真是草率。   草率到台下的人皆鸦雀无声。   偏生言翊就这么领了牌便下来了,轻飘飘一跃,稳稳落在了谢明身边。   “厉害。”谢明说。   “不是你说两招吗?”言翊偏头看他,“若不是你说两招,就他那蜗牛般的速度,我连一招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谢明:“……”   他徒弟是真的长大了,总给他一种下一瞬便控制不住的错觉。   约莫迟早有一天要彻底爬到他头上去。   谢明倒还好,他遇上的是个女子,交手了几个回合,送那姑娘稳稳下了擂台。   看上去一番儒雅公子的模样,纵使是带着面具,也让台下不少女子红了脸。   言翊站在下面双手抱胸啧了一声。   待两人汇合,本是该拿着牌回客栈去歇息,却二人转身的刹那,变故恒生。   有人拉着嗓子喊了一声谢明。   这声喊叫极为有气势,又带着些怨气,像是山顶簌簌滚下的巨石,每颠簸一下,都是让人站不住脚跟的天摇地晃。   于是所有人都极为默契地站住了脚抿上了嘴,并且,生怕错过空气一般地瞪大了眼睛。   谢明也一样。   他站在原地,回过了身子。   这个名字的威力还是太大了一些。   “谁是谢明?”   人群中有人问了一声。   “谢明不是因为失去修为被埋在落书巷了吗?”   又有人问了一声。   谢明微微虚着眼,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   有数不清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但似乎又因为想到了什么,又都很默契地挪开了。   “那不是谢明吧,谢明还能穿浅色衣裳?”   “是啊,还散发。”   “这般风度翩翩的公子,一看就是音修啊,也就是身形像了点,其他的根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我看他真是被谢明整魔怔了,不就是被人拔了次剑吗?”   “就是……”   谢明面具下的脸没有表情。   很简单,他听见有人喊谢明,于是他便也停下来去看了。   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没看见谢明便收回了视线,拿着自己的萧,又转头走了。   他把自己融入到人群里。   和人一起找谢明。   他和别人一样,都找不到谢明。   谁都找不到谢明。   “走吧,回去休息吧。”谢明道。   言翊神色复杂:“……好。”   刚刚那喊谢明的人,言翊其实认识……   不能说认识,应该说只是印象较为深刻。   少年时期的言翊性格较为跋扈,那个时候身后有谢明站着,便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有一日他因为谢明总是喝姑娘们递过来的茶而生谢明的闷气独自一人回了客栈,因为正在气头上,一个没注意,跑错了楼层,进错了房间。   刚一推门,把正和姑娘春风一度的岩怏吓得直接交代在那,且似乎有站不起来的意思。   那天那客栈都塌了半截。   岩怏好色,但实力却不容小觑。   那时的言翊哪里是岩怏的对手?最后被甩在墙上的时候意识都变得模糊,视线里也只有那朝着自己挥过来的剑光。   是谢明来得及时,他但凡稍微来晚那么一点点,他都要失去自己这个徒弟。   那也是言翊第一次见谢明如此生气。   将人打得半死不说,最后在人面前硬生生拔了人家的剑,就那样随手扔在了地上。   有了剑意的剑都有灵气,仿若和自己的主人缔结了契约,若非自己的主人,外人不可拔。   若能被拔出来,只能说明对方的实力远超自己之上。   谢明先前不是没拔过别人的剑,只是如此这般带着羞辱含义的拔法,乃是第一次。   不为别的。   因为言翊受了重伤。   “你污染我徒弟的眼睛也就罢了,还把我徒弟打成这样,今日我必让你长长记性。”   无比流氓的话,被他冷着眼冷着语气说出来,无端让人觉得恐慌。   离开那个地方后,又过了些时日,便听到了岩怏失去剑意的消息。   听说他被打得太惨,已经怀疑自己到拔不出剑了……   言翊到如今都说不出个因果出来。   若是真的要怪,便也只能怪自己太小心眼,竟生气到连楼层都跑错。   于是他忽然有了一种谢明被整个世道所排挤全是因为自己的感觉。   “在想什么?”远离了人群,谢明牵起言翊的手。   “在想……”言翊也牵回去,“在想他们那么骂你,却未能有一人将你认出来。”   若非是我,想来你也不会遭到——   “我被骂跟任何人都没关系。”谢明没偏头,只是目视前方,一步一步走,“我被骂,只是因为他们想骂我而已。”   他说着说着停下脚步,转身盯着言翊的眼睛:“我说得足够清楚吗?”   不管你在不在我身边,不管我有没有收你为徒,这都不是我被世人排挤的理由。   这一切的一切,都和你没关系。 第78章 淡漠   说不清是哪里来的感慨亦或是……由心底冲上来的慌张, 在看到言翊眼睛的那一刻,所有的话,便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谢明本不是一个擅长瞒人的人。   并非是觉得有悖道德或者其他, 只是单纯的不愿意而已。   他说谎的时候, 需要逼着自己看言翊的眼睛。   而看向言翊眼睛的时候,他胸腔里的悸动便藏不住。   有些讽刺, 此番醒来,瞒得最狠的人, 是他最在乎也是最在乎他的言翊。   他一边瞒, 一边补。   发现越来越补不过来。   于是又活在煎熬里。   如今天地广阔,谢明不是不想带着言翊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身上背负的无辜性命尚且数不清,他总得拿出一个交代。   而言翊……只要他不死,无论以何种方式陪伴在言翊的身边, 他都是愿意的。   他竟然已经醒了,便在能力范围里,不让言翊再吃半点本不该吃的苦。   “我说得够清楚吗?”   谢明盯着言翊的眼睛,又问了一次。   “……”言翊率先挪开视线,面容里多了丝并不常见的温柔,“我听清楚了。”   听得足够清楚了。   心也静下来。   该和谢明一起回去了。   希望可以一直和谢明回去。   ……   奉天实在是太热闹,聊姑娘公子的有,聊谁实力强劲的也有。   但聊得最多的,还是谢明。   今日岩怏那一嗓子谢明早已被传得整个奉天的人都知道, 不少人都在打听, 但听闻是散着发穿着浅衣后,纷纷表示了否定。   没人愿意相信曾经那样桀骜的谢明会去穿浅色的衣裳。   就因为这个。   只是因为这个而已。   谢明在客栈的楼顶上喝酒。   这客栈只有四层, 并不算很高,但因为别的房屋再高也只有两层且连绵不绝, 故从这里看过去,也是一番万家灯火的美景。   听闻这酒乃是奉天一带的特色,因为百姓豪爽,所以这酒也烈得不行。   一般人是喝不来的,几口下来,回家的路都难得找到。   谢明喝了半壶。   那酒烈,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烧起来。   偏生那呼啸的寒风也没有半分要饶人的意思,撞在人身上,仿若硬犟着要吹进人的骨血里。   烈酒配寒风,这会若是别人,怕是已经头晕目眩,指着月亮喊太阳,还问为什么不刺眼睛。   但谢明面色如常。   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谢明的酒量很好,从开始喝酒至今,从未喝高过。   但他不是很爱喝酒,总觉得这酒总是带着股辛辣的味道,纵使是回甘,刚喝进去嘴里的时候也是苦的。   所以他更爱喝茶。   寒风醒脑子,很适合他现在吹一下,冷静一下。   他在琢磨剑意一词。   一声谢明把奉天喊得炸开了锅,也喊回了谢明的一些回忆。   从前失去剑意的时候他总是很豁达,因为他还是可以握得住剑,还是可以保护好身边的人。   那个时候并不觉得难过,总以为只要他仍旧豁达随性,那是失去的剑意便迟早有一天会再回来。   但时至今日,谢明从未如此地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剑意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事实。   豁达是假的,是装的,其实总是很紧张。   他再做不到淡漠地看待这个世界,他被太多东西束缚住了手脚。   酒罐里的酒液因为被摇晃两下发出些清脆地响,谢明捏了捏自己的脖子,笑了一声:“来都来了,站在后面做什么?”   “这不是怕打扰你?”简君从后面款步而来,然后,极为随便地坐在了谢明的旁边。   这若是有别人看见,怕是要惊掉下巴——   星云宗宗主坐姿竟这般谢明,定然是被谢明带坏了。   但事实上谢明本人都觉得有些诧异:“你何时学了这样的坐姿?不知道的怕是又要说是我带坏你了。”   简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过了谢明手上的酒,闻了闻:“这便算是带坏了?”   他笑一声:“再说,你哪有能带坏我的本事。”   谢明:“……”   真是会说话。   “我听闻你也参与了起师会,怎么,当真是想杀上第一?”简君拿袖子擦干了瓶口的水渍,仰头,也没碰着嘴,就这么直接往嘴里倒,“就不怕被知道修为并未失去后被骂不要脸?嘶……这酒好烈。”   谢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能喝酒吗你就这么倒?”   简君没回,自顾自继续说道:“啊,脸这种东西,在世人眼里你早就已经没有了,你定然是不会在乎的。”   谢明:“……”   “你心情不好?”他诚挚发问,“爱人没找到,拿我来撒气了?”   “你心情很好?”简君也问,“和言翊解不开的死结解开了吗?”   都互相在这戳对方肺管子,以一种平静发怒的方式,说出了对方藏在心里的秘密。   沙叶。   其实是简君的爱人。   爱人不知所踪,他跨过千山万水,寻思丝丝并无实质的线索来到奉天,但直至今日,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而谢明……   两人一起抬头看月亮。   “若有一日,你再次被推到世人的对立面,你打算如何?”好半天简君忽然开口,“若是清净山一战再次重演,你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谢明没说话,只是把简君手上的酒罐拿回来,猛灌了一口。   他根本不需要被推到世人的对立面,他一直都在世人的对立面。   谢明可以,苍云剑也可以。   但谢明加上苍云剑不行。   不管他对苍云剑有没有想法,有没有付出行动,都不行。   “我没打算退,有些事情,我定然是要查明的。”他似乎是想了很久,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盯着简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言翊的村子,是我屠的。若非是我,一切都——”   他说得勉强,像是被烈酒呛了嗓子,眼眶都有些红。   就连对着简君都如此难以启齿,那面对言翊该如何……   简君愣在当场,恍然间所有的诧异都连成了一条圈了十五年的线,无论从哪一端被点燃,那烧着的,将是这十五年里连着谢明和言翊的所有爱恨苦怨。   其情感之浓烈,能把谢明和言翊烧得连灰都看不着。   他忽然理解为什么当年眼里从未装下任何人的谢明忽然会收了个连衣服都穿不明白的徒弟,其无微不至,不知道震撼了多少名门宗士。   如今看来,全是愧疚和弥补。   “我当时……并不知晓那个村子里藏着苍云剑,后来知道了,也只是以为这苍云剑当真是什么天下第一剑而已。”他彻底红了眼,望向月亮时,眼底盛着汪清澈又浑浊的深潭。   “我数不清杀了多少人,也记不清那带着我去那地的人的脸……”他道,“至此,剑意随风散去,至那时起,便再也没有什么天下用剑第一谢明了。”   村子里的大火不知道带走了多少人的性命,也把他永远地困在了那里。   他走不出来。   简君也说不出话。   什么话都是徒劳,事已至此,说什么也只是徒增一份苦闷而已。   “本想让你服个软,若是同我说点好话,你便不会被推到世人对立面了。”他瞧着谢明线条清晰的侧脸,笑着:“至少,星云宗会站在你身后。”   谢明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地朝着简君看去。   “星云宗向来不参与世间纷扰事,但若是为一人讨回迟了十三年的公道,还是可以的。”简君手臂搭着膝盖,想了想,面色忽然有些严肃,“你怀疑是和万象宗有关?”   谢明自然不会做什么没有意义的事,参加起师会,不会只是为了好玩。   他没那个少年心性。   谢明深吸一口气,将那酒罐子放在一边:“我有件事想求你。”   简君一愣。   再回到房间之时,言翊就这么盘腿坐在床上,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模样。   “……”谢明关上门,很自觉地交代,“我同简君在闲聊。”   “是吗?”言翊冷冷问。   “是啊。”谢明说。   一副不把事儿当事儿的样子。   “闲聊还会喝酒?”言翊目光追随着谢明,缓缓透出一股淡淡的杀意,“你不爱喝酒。”   他蓦地沉下语气:“莫不是背着我去喝花酒了?”   谢明脱衣的动作一顿,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玩的话,转头时笑得眼睛都微微弯起:“什么,喝花酒还得背着你?”   回应他的是带着力道猛甩过来的枕头。   谢明偏头躲过,明知故问:“生气了?”   言翊已经躺下了,躺在床正中间,背对着他:“我睡了,你等会记得吹烛火。然后,滚出去。”   谢明就跟没听到一样,继续自顾自脱衣服。   看着真的很像个吃完就不要的渣男……虽然还没吃着。   他将衣服搭在一旁,并未按照言翊的吩咐吹灭烛火,径直走到床边。   呼——   一道劲风袭来。   谢明侧头躲过言翊的一记手刀,抬臂抓住言翊的手腕微微一转,紧接着腰部猛地使力,刹那间二人身体位置交换,谢明就这么让言翊稳稳趴在了自己身上。   “就这么睡吧,暖和。”他笑着道。   双手双腿都在被子底下被禁锢住的言翊恶狠狠:“谢明!”   谢明盯着言翊:“我去哪喝什么花酒?这么浓的烈酒味道,你从哪里闻到了半丝花香?”   言翊直视回去,眸子里忽然盛了点笑意:“你长得这么好看,你不能是那朵花吗?”   这话大逆不道,言翊都已经准备好挨挠了,却不想谢明只是抚上了他的腰,眼波流转:“那你要同我喝花酒吗?多花都行。”   而这话,谢明也是打算逗逗他那害臊的徒弟的。   却也不想言翊只是弯唇,微微低头,欲亲未亲,像是在勾人:“好啊,我期待得紧。”   刹那间,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反应。   他朝着被子里看看,又朝着言翊看看,似乎是在祈求什么。   “睡觉吧,下次再喝。”言翊使了个巧劲儿挣脱出来,“今晚我必须睡个好觉了。”   谢明:“……”   真该死啊这起师会。 第79章 再遇   今日倒是个大晴天, 风虽仍旧刺骨,但因起师会前三十已于前几日决出来,且于今日又开始比试争前十五, 所以在奉天里的人, 血液都是滚烫的。   因为接下来才是震撼人心的时刻,也是他们最为期待的时刻。   过于强大的灵力在空中相撞, 不同属性不同颜色的术法交织在一起,仿若稍微眨一下眼睛都是对自己千里迢迢赶来奉天的不尊重一般。   虽说自己进不去这行列, 但若是能一睹高手间的对决, 想必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因此而觉得振奋。   不过时至今日,万象宗的宗主微昊仍旧没有半点要露面的意思。   若非此番来奉天的人更多地专注在比赛一事上,这会爆发的不满声, 怕是要冲翻整个万象宗。   哪有什么宗门办比赛但是宗主不出面的道理?   “你懂什么,人家是天下第一大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吧?”   “那他办什么起师会?办了又不出现,在这装上了还?”   “就是啊,万象宗是天下第一宗也就是我们这么在说,我们要是不承认,它还算什么天下第一宗?十三年来也就出现了个慕深,按照现在的形势看,要拿下这第一还有点难度呢。”   “你还真别说, 你说这万象宗拿个苍云剑作为这赢了的奖励, 它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还是觉得慕深定会拿下这第一,然后顺理成章地将这剑据为己有啊?”   “那这剑不是言翊的吗?他凭什么自作主张把人家的剑作为奖励?”   “这么一说, 这剑本也是十三年前围剿谢明时从人家手上抢的。”   隔壁的桌子越讨论越激烈,颇有些说着说着就要拍桌而起去找万象宗要个说法的架势。而这边的桌子却是岁月静好, 四人目光交汇之时,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一丝不被察觉的笑意。   “辛苦落姑娘了。”谢明将自己的筷子掉了个头,夹了筷子牛肉在落仙仙碗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文笔依旧不输当年。”   落仙仙赶忙拿碗去接,眼睛盯着牛肉在放光:“都是小事都是小事。”   一行四人里就属落仙仙最小,还是个姑娘家家,所以在什么事情上都格外让着她。   吃饭也是点的姑娘爱吃的,房间也是给的姑娘最好的,头上的好看发饰就没重复过,就连路上穿坏了的衣服,都是在奉天里定做的一模一样的。   姑娘家家的看着娇小可爱,但是打起架来毫不留手,办起事来也格外利索有效。   方才那桌子上几人讨论的逻辑和话题,便是落仙仙这几天写的小话本子。   落仙仙负责写,简君负责半夜偷溜出翻进人家店里印拓。言翊则负责在半夜接头,将这小话本插进卖书的店子里,顺便“不小心”在路上落下几本,几乎没费什么功夫,这奉天里讨论的话题便有些变风向的意思。   一套流程下来,万象宗的弟子们甚至查不出来这些都是谁操持的。   毕竟,在简君碾压式的修为把持下,他们根本发现不了。   而这一切,都是谢明的主意。   “总不能让他们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万象宗当猴耍吧?”   这是谢明的原话。   他瞧不惯万象宗,自然是不能让他们事事顺心。在他提着剑杀上万象宗之前,先让他们也吃点被这个世间恶意所淹没的苦。   筷子和碗接触的声音此起彼伏,谢明懒洋洋抬眼,视线在言翊和落仙仙之间转了一圈——   两人脸埋在碗里,吃得一个比一个认真。   谢明:“……”   他在想要不把快要见底的菜拿下去然后再叫几个菜。   看得简君也笑出声:“也没人和你们抢。吃这么着急做什么?”   落仙仙闻言忽地抬头,唇边还有两粒未进嘴的米。她也没说话,只是倏地盯了仍旧在狼吞虎咽的言翊一瞬,随后又继续吃,鼓着腮帮子嚼的时候还不忘给自己倒杯顺气的水。   简君笑得有些无奈,但还是把菜又往那两人手边推了推。   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朝着谢明看去:“下午比赛便开始了,如今已经是前三十的比试,你以藏酒散人弟子的身份参加比赛,这次会不会有暴露的风险?”   这确实是个值得斟酌的问题。   前面还好,只是随随便便出个招的事情,顶了天便是灵力对冲,赢下来毫无压力。但如今他们已经三三进入前三十,“藏酒散人三个弟子”这八个字已经逐渐有了些名声,再加上如今的面对的对手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若是再不用出音律,定然会暴露身份。   本身大家对于二人的身份怀疑一直未曾停下过……   谢明和言翊真的那么容易就死掉了么?   这二人又如此相像,但二人怎么会甘愿成为别人的徒弟……   种种加起来,是确信里带着怀疑和犹豫,以至于到目前为止,二人的身份仍旧停留在表面的“藏酒散人弟子”身上。   而随着比试人数的变少,再想要往上走便会更难,若是被逼到用剑……   谢明却只是施施然放下了筷子,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巴:“若是不懂音律,何必要装成藏酒散人的弟子?装成你的弟子不行吗?”   简君一哽,连着另外两个正认认真真吃饭的人也从碗里抬起了头。   ?   什么叫不懂“若是不懂音律”?   “你这种大老粗也懂音律?”落仙仙心直口快,说完的下一瞬又猛地寂静下来,“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谢明接上。   “……我是说。”落仙仙心虚得视线乱晃,“你这种……你这种剑修界的大佬也懂音律?”   “粗是什么意思?”谢明不依不挠。   “什么粗?”落仙仙装傻,“我什么时候说过粗这个字?”   谢明:“……”   他忽然有种错觉,有种落仙仙同自己同行久了之后被自己带坏了的错觉。   他甚至丝毫不怀疑若是藏酒散人知道自己把他爱徒带成这样,怕是又要免不了一顿上天入地的鸡飞狗跳。   “谢某出生于书生世家,母亲爱琴,自然会学,只是心智并不通透,做不了音修。”他给言翊倒了杯水,“但是吹个萧装一下还是可以的,再者——”   他微微抬眸,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又垂了下去:“再者,被知道是谢明了又如何呢?这起师会可有规则说谢明不得参加?”   强者留弱者留,他是规则的遵守者,用个什么名头都是一样的。   他只是想,趁着这会还没被发现是谢明的时候,去见一见微昊而已。   想来应该是快了。   微昊会来主动找他。   这一次,倒真的是天在助他。   *   约莫未时,万象宗的主峰上已经人满为患,所有人小声的交谈声杂合在一起,组合成了有些烦耳朵的喧哗。   此番乃是三十进十五的对决,遇上的对手是抽签决定,若是打个平手,则是双双淘汰。   而相比起看台的热闹,这边准备区的人便显得紧绷许多——   除了谢明三人还在悠哉啃红薯以外。   他们看着丝毫不紧张,或许是音修的心境所致,这会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不妨碍他们继续吃红薯。   反正也撑不起天,也是要被压死的。   “我若是抽到了独孤雨和慕深,你们就准备为我收尸吧。”落仙仙哈着热气,吃得一脸满足,“我肯定是打不过他们的。”   听上去丝毫不觉得紧张,倒像是唠家常。   言翊把手里没吃过的另外一半递给落仙仙:“先前遇到独孤雨打不过是先前,如今这都过去多久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打不过他?”   他道:“若是打不过便想办法打过,实在是打不过下来就行了。”   他难得安慰人,倒是把谢明听得笑起来:“这些天天天抢饭吃我还以为你们二人水火不容呢。”   言翊又把啃了一口的红薯递给谢明:“我不爱吃。”   谢明:“……”   落仙仙:“……”   三人一起上去抽签,拆开手中签号的那一刹,谢明的视线绕着其他来抽签的人看了一圈,只一眼,他的眼眸便缓缓沉下来。   同他抽到同一个数字的是一个身着玄色衣裳、拿着柄长枪的男子。   他看着有些阴鸷,在谢明看向他的时候也同时朝着谢明看过去,随后,蔑笑着挪开视线。   他当然要蔑笑一声,毕竟谢明之前的比试他都有看过,一个平平无奇也就是灵力稍微强了一点的音修,所擅长的,不过是靠着音律进行远攻而已。   这便是音修最大的优势了。虽说其心境澄澈不可亵渎,但他手持长枪,也根本不会也不需要什么迷人心神之法。   他最擅长中远距离的强攻。   且他灵力水平和他差不多,真的打起来,他完全占绝对的上风。   原本还在担心若是遇到的对手太强会进不来前十五丢人,但这会,他简直已经胜券在握。   却见对面的人视线沉着,面具下面的杀意有点要挡不住的意思。   谢明认得这人。   十三年前,清净山一战,他在使出最后的力气以天地之雪花作为利刃且为言翊编制出一副铠甲后,整个人因为无力而半跪在地上时,视线里出现的最后的画面,便是此人拿着长枪面目狰狞地朝着言翊冲过去的场景。   他死前的刹那……他死不瞑目。   如今一晃十三年前过去,竟是苍天开眼,让他在这里遇到了他。   虞子安……   不把他打个半死,他今日定不会从这里走下去。 第80章 思念   玄衣配长枪, 来人身姿挺拔,狭长双眼里尽是傲慢。虞子安在少年时期,也曾是许多姑娘心中的首选。   只是这人实在是过于追求高位, 除了修为和名声, 几乎不在乎别的。   所以他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谢明。   天赋这东西,向来招努力但是仍旧够不到巅峰的人的嫉妒。   当然。   他们的眼睛也只能看得到天赋而已。   谢明在下面吃着点心, 只是时不时朝着台上正斗得激烈的人看去两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盯着桌子上的糕点思考着下一个要吃什么。   他似乎有种不把比赛当比赛的松弛感。   “万象宗的长老们都快把你的脸盯穿了。”言翊坐在一旁, 右手拿着笛子双手环胸,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其实有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将手上的笛子以握剑的方式拿着,但又想到这会要隐藏身份,于是便换了这么个姿势。随意里带着些痞性, 总能吸引一些姑娘的目光。   谢明笑一声:“万象宗的长老们都快有我两个大,盯着我看会倒也没什么。”   他说着说着抬眸,眼底里漫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危险占有感:“倒是你,站得这么好看,吸引太多姑娘们的目光了。我有点不开心,你能站得猥琐点吗?”   这话说得斯条慢理,不知道的人估计还以为他在和言翊讲道理。   “你为何总是能一本正经地说一些不堪入耳的流氓话?”言翊往暗处走了一步,深衣快要与暗影融为一体,“什么叫站得猥琐?你教教我。”   谢明忽略言翊后半句话:“我还能在某种特定的场景里说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流氓话,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感兴趣我说给你听听?”   言翊盯着谢明盯了片刻,实在是受不了谢明那“温和”的笑容, 翻着白眼将视线挪开。   实在是没眼看。   擂台上的爆裂声炸得人有点耳朵疼,不受控制的灵力在空中胡乱飞舞, 又在即将撞到擂台下的看众的那一刻被一道透明的护墙拦住。   不仅擂台上的人紧张,看台的人也觉得刺激。   台上的身影之一也算得上有些眼熟。   “这独孤雨确实是个好苗子。”谢明嚼完嘴里的糕点,挽起袖子拿起一旁的茶。   只是这话里的夸赞之意不加掩饰,听得旁边的言翊脸都要黑下来:“是吗,那我等会去找他,同他讲谢明要收你做徒弟,你洗洗准备办宴席通知全天下吧。”   谢明杯子刚递到自己唇边,被这话说得又是一顿:“我只是夸他一句是个好苗子,你一下便阴阳怪气同我说这么多话。”   他道:“我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比我还容易酸。”   言翊转身就走。   谢明仍旧笑着,没拦。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台上的独孤雨要胜了,而下一个,便是轮到言翊。   谢明其实也好奇,若是言翊的话,在遇到逐渐有实力的对手后,不依靠剑,需要如何才能取胜。   言翊自己没问,他便也没有提。   他这徒弟如今已经是个有自己的思想,且会对自己的思想付出行动的大人,在没有遇到的真正的难以解决的困难前,约莫是不会找他。   而换种说法,谢明不信言翊不会吹笛。   只是言翊,并未在世人面前吹过。   “没有绝对的把握便不要向前去,我那么相信你,一旦你上前,我便定然不会出手。”   谢明还记得。   这是自己对他说的原话。   那时只是想着让言翊尽快有自保的能力和信心,倒是不曾想,最后竟成了这孩子更加依赖自己的理由——   他再未在自己在的时候冲上前去。   而谢明本也是不在乎的。   只是时光荏苒,在自己死后的十三年里,这便成了一道空话。   他开始不得已一个人面对一切,即使在自己没有绝对的把握甚至根本没有把握时,也得握紧手中之剑,咬着牙冲上去。   绝境逼人长大。   唇边的茶到底是没有入口。   谢明坐直了身子,视线跟随着言翊一起上了擂台。   “这便是藏酒散人坐下的大弟子?”   “是不是大弟子并不知晓,但其余两人都叫他师兄倒是真的。”   “不愧是音修,当真是仪表堂堂。”   “但他同他师弟总是带着面具作甚?弄得神神秘秘的。”   “你管人家带不带面具,高人都是这样的,你是来看比试还是来看人家的脸的”   ……   下面讨论的很激烈,言翊微微抬眸,朝着对面的双手背后、笑得明媚的女子看去。   这姑娘他有印象,来奉天这几天,载人嘴里听到的讨论的比较多的名字,她便也有一份。   南芷。   凌迦坊的首席大弟子,年仅二十二,便已上了青年榜十七位,对于一个符修来说,当真是绝佳的好苗子。   若再过上个十年,跃进符修榜总榜前十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闻藏酒散人坐下的弟子皆心境通透,当真是让我好奇。”对面少女歪头一笑,“在下南芷,可否问公子姓甚名谁?”   “……”言翊抱拳,“在下姓言,言思渊。”   他这次可没说谎,已经到了这个时段,便也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思渊。   是他的字。   台下的谢明眼神暗了暗。   他手指尖在椅子边缘随意磨了磨,随后又一笑。   罢了,改日再给他取一个只能自己叫的小名。   “好名字,接下来的比试,可请公子定要全力以赴。”南芷手中符咒跃于指尖,“奉天之行,定然得不留余地才是。”   话音刚落,女子身影已消失原地,周围传来物体快速移动的风声。   言翊侧脸边缘发丝微动,下一瞬他猛地伸手,刹那间接住了南芷不知何时挪动到他身后的一记飞踢。   “反应能力不错,配得上做我的对手。”   刹那间声音由近及远,言翊将手掌拿至自己眼前,眸光微沉。   好厉害的姑娘,招招式式竟都带着雷霆之意。   他万不可再像先前那般漫不经心,如今到了这个段点,所遇上的每一个对手,皆不可小觑。   他将手中的笛子转了个圈,下一瞬,整个人窜了出去。   谢明的手指还在椅子边上磨。   简君都有点看不下去:“你若是实在担心,你便亲自上去替他打,磨凳子是在做什么?”   谢明缓缓收手,转移话题:“这凳子好磨,我多磨一会手感便出来了,等会上去便要揍人。。”   简君一愣:“揍人?”   谢明嗯了一声,视线仍未离开言翊:“嗯,揍人。”   高手间的比试往往没有很多招式,在一步一步对垒的前提下,谁能赢,还是主要看对方的修为以及灵力属性和出招的适配性。   要论修为,南芷定然是比不过言翊的。纵使言翊这时手中无剑,若只是论修为的比拼,三招之内,定能让南芷飞下台去。   只是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对,以音修的身份参加比试,无论是灵力的发挥还是招式的控制,言翊显然还是逊色很多。   在约莫只能发挥出自己实力的三成的情况下,言翊一只脚已经抵上了擂台的边缘。   再往后踏出一步,便是输了。   “我总觉得你还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南芷手上的符咒还闪着雷光,“你是在顾忌什么吗?”   言翊没说话。   这若是平常,输了便是输了。   只是万象宗主殿所在的地方就在自己身后,他若是在这里退下去,便再没有能走上去的资格。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还不能停在这里。   擂台上忽地起了一阵风。   “没。”言翊收脚,抬眸道:“现在准备开始动真格的。”   十二年前,谢明带着自己在青楼偷水果的时候,因为心情好,抢了人家花魁的笛子,在人家楼顶上吹了一首极为舒缓温柔的曲子。   那时的言翊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只是很清晰地记得,他伴着那首曲子,靠在谢明身上,看了一场极为艳丽的晚霞。   他将这首曲子记下来,这十三年来,吹过无数次。   对着连绵青山,对着皑皑白雪。   只是无论怎么去吹,也吹不出谢明那种温暖洒脱的感觉。   被他吹出来,便是悲伤里带着极致的想念。   是突然断掉的溪流,是下不完的冰雪。   蓝色的灵力幽怨,在与那雷点相撞的刹那,竟将那雷点一点一点划开,音律撞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一刹那,不知道有多少人不自觉沁在那股悲伤里。   南芷有一瞬间的恍惚,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掉在了台下,被同门的师兄弟们扶住了胳膊。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朝着擂台上看去——   青年已经背过了身,高束的黑发被风吹起,木笛被他握在手里,身子挺拔,看上去极为硬挺。   他不像音修。   若是这人手上此刻握着的试一把长剑,那得是多么的惹眼与意气风发。   他身上的气质,……当真不是一个音修可有。   台下忽然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   “不愧是年轻人里的翘楚。”   “这辅修和音修打起来也挺凶的,言思渊是靠修为而胜,他似乎对于出招什么的还不是很熟练,看样子约莫是藏酒散人新收的弟子。”   “约莫吧,也可惜了这南芷。”   “有何可惜,能走到这里便已经是佼佼者了。”   谢明缓缓起身,他同言翊的比试靠在一起,言翊下来了,便是到他上去揍人了的时候。   “什么时候学的笛子和曲子,回去再吹给我听听。”交错而过时,谢明拉住了言翊的手,“这独孤雨虽然是个好苗子,但一点都够不着你。且我只能你一个徒弟,你下次切莫再塞别的人给我。”   两人贴脸而语,外人看来,似乎是在讨论着比试的复盘。   给言翊听得冷笑一声:“倒是我的错了?”   “不是。”谢明笑着,“是我的错。”   这边还在缓缓而谈,那边的虞子安已经在台上等了有一会了。   “能打吗?”他反握着长枪,神情不屑。   谢明一步一步走上了台。   看样子,似乎还没有睡醒。   下一瞬,破风声响起,长枪直朝自己面门而来。   这虞子安很聪明,他一开始便不打算给自己远攻的机会。   但……他可不是什么真的音修。   他最善近战。   长枪在即将碰到目标时忽地卡顿了一下,下一瞬,虞子安只觉得长枪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握住,紧接着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天旋地转,再落地之时,他的枪已经断成了两半。   “这位公子能否拿个稍稍硬些的枪上来?”谢明站在原地未动,手上还留着虞子安长枪的另外半截。   他脸上毫无笑意:“一折就断,好没意思。” 第81章 滴答   那枪被轻而易举地折断, 看得所有人都有些怔在当场。   就连持枪的虞子安本人,都在不可置信地手抖。   那时跟了他二十年,一路同着他披荆斩棘的枪……   “你?!”虞子安双目赤红, 眉目紧缩之间, 杀意和戾气有些藏不住。   若再盛一点,那便不是这个比试场里所能盛得下的了。   “虞兄今日心情似乎很好。”谢明将手里的断枪随意扔在地上, 看上去,像是只是掰断了一根普通的细弱竹子, “但是为何只拿根废旧长枪上来?”   他似乎是极为认真地问:“你没有自己的兵器吗?”   从台下看众的视角看过去, 虞子安此刻的表情惊诧中透着狰狞。他看着似乎很想杀人,但仅存的理智在此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堪堪将他在爆发的边缘拉了回来。   但……   爆发又如何呢?   他对面站着的那位风姿卓绝的人此刻身上所透出的杀意,也并未比他少上半分。   虽负手而立且还带着面具, 但从那并有着什么弧度的唇线和面具下完全未带着半分笑意的眼眸来说,此刻更想爆发的,好像是他才是。   可是好奇怪。   明明毫无任何技巧性地将人家的枪掰断的……是他自己啊。   “这人难道是与虞子安有什么过节?”   “不知道,以前从未听说过他。”   “这藏酒散人收徒向来都是看心情,什么时候收个什么样的徒弟都不奇怪。不过唯一全部相似的点应该是都有着一颗玲珑心,心境都比我们高上一截吧。”   “我看不像。”   嘈杂的人群中忽然多了一道沉缓的声音。   他并未分析,也并未说什么理由,只是轻飘飘的四个字,却立马让周围安静到鸦雀无声, 甚至出现了一丝让人微微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那人是谁啊?”落仙仙抱着琴, 站在擂台侧面的亭台上,“他身上好强的压迫感, 但我从未听说过甚至见过他。”   这般实力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名头?   简君本是坐着, 听到那声音后也缓缓起身朝着那看了过去:“不知道,但……”   但是极为眼熟,似乎是在哪见过。   这便很奇怪。   过目不忘这本事简君对自己倒是极为有信心,在他的印象里,对于“熟悉”但说不出名字的人,这人倒是他自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   即使将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过个遍,也仍旧想不起来此人是谁叫什么。   “但好眼熟啊。”落仙仙不自觉接上。   简君一愣。   “确实眼熟。”言翊站在一旁,只是微微朝那人瞥过一眼便又把视线放回到谢明身上,“但叫不出名字。”   他附和得很是随意,明明是一件巧合到会让人生出警惕之心的事,在他说来,却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家常。   他靠在栏杆上,盯着擂台上那抹淡蓝色的身影,心里有些乱。   其实谢明还是穿粉色最为好看,只是若是穿粉色,吸引的目光实在是太多,遭受的非议也多。   要说自己不会因为这个不开心,那当然是必不可能的。   他不喜欢听别人贬低或者打谢明的主意。   也许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强烈占有感,又或者是因为喜欢一个人而自发产生的护人之意。   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希望世人能对谢明好一些。   不说捧着供着但是,至少能对谢明稍微宽容一点。   无论他与谢明之间如何。   “虞子安。”言翊摩挲着手里谢明亲自为他做的竹笛,轻声呢喃,“原来他叫虞子安。”   皑皑白雪是谢明杀人的利器,却在他身上形成了一副无坚不摧的柔软铠甲。   谢明在他眼前垂头的刹那,一把从未见过的长枪在他余光里直朝自己而来,然后,被那铠甲拦了个严严实实。   谢明好像死了。   但谢明又好像没死。   他沉下眼眸。   而看台上。   “你——”虞子安近乎是忍着耻辱和即将冲破理智的冲动,咬着牙发出了一个音节。   他那样子似乎很想说点什么,但是想了半天,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还不知道对面这人的名字。   世道青年榜这些年来,无论是名次的起伏还是名字的更换,频率都要比前些年快上许多。   老一辈的强者似乎生怕自己徒弟遭受嫉恨而有什么不测,所以在收徒一事上,他们似乎都格外注意保密一些。   所以半途杀出来的强者数不胜数,对垒之下,修行界也算是繁荣。   听说是因为谢明。   替这位仅此一位的天才感到惋惜。   切。   此番不要脸的害世之徒,也不知道有何可值得惋惜。   “我同你可有过什么过节?”虞子安手上还捏着那半截长棍,像是死咬着随后一口尊严,不想让自己再更加狼狈一些。   除了有无过节之外,他还有什么好问的?   一招便将他的枪折断,这场比试,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可言了。   “过节?”谢明眼底忽地盛上一抹笑意,“没有啊。”   不过死生之仇倒是有一些。   “但竟是三十进十五的比试,当然要谨慎且要竭尽全力一些。”他微微歪头,“却没想到这位兄台这么轻敌,竟然一上来便只用个九成的力道。”   他啧了一声:“兄台下次可要长记性一些。”   “你!”   虞子安大怒,所有的理智都随着谢明这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烟消云散,这一瞬间,他只想不择手段地要了眼前人的性命。   以报自己的断枪之仇。   谢明简直是迫不及待。   玄色的身影朝着自己冲过来,所挥之拳,凝聚着浑身的杀意。   看台下有人吸了一口凉气:“这虞子安是想杀人!”   “我的天呐,他这一拳怕是汇聚了自身所有的修为吧?!”   “这种自杀式的打法纵使是对面这人修为比他高一些,这估计也得伤个十天半个月的……”   你看,总有人分不清自己的定位。   总有人不知死活。   谢明没动。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肉眼可见,但是总有人不愿意承认。   瞳孔里的拳头越来越大,谢明修长手指微动,手里的玉箫转了个圈。   即便是承认,也不愿意承认别人的优秀。   那拳头离自己分毫只隔,谢明缓缓抬起了手。   纵使是被迫承认了别人的优秀,也会因为嫉恨而把一切都归功于别人的天赋上。   努力二字,在天份的衬托下,变得分文不值。   砰的一声——   细小的呻吟声被淹没在灵力相撞的巨响里,刹那间那隔绝着看台和擂台的透明屏障发出剧烈的震颤。周围常绿之树哗哗作响,即使还未到落叶之际,也被那狂风吹得掉了好些青绿的树叶下来。   滴答——   是血撞在地上的声音。   不少人被那狂风吹得睁不开眼,不得已抬手以袖子挡住,待那声响结束,又迫不及待地放下了袖子,想看看这场上的结果如何。   “这——”   “想当年这虞子安也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枪修,虽比不上谢明,但也算是佼佼者。这——”   他们皆是说到一半便截然而至,似乎没有什么话能形容他们此刻的心情。   谢明不在乎。   他抬手,缓缓擦掉了自己唇边的血迹——   不是被打出来的,是自己硬逼出来的。   若非当年清净山之时他已经穷途末路,否则这虞子安决计爬不出那座大山。   没人能在他眼前将利器对着言翊,若是让他看到,必让那人有来无回。   还好。   虽然晚了十三年。   毫无生气的尸体从掌心滑落,谢明直起身子,似乎是有些吃力地抬起了眼:“诸位,我可不想杀人啊。”   他笑着:“只是这等程度的进攻,我若是不用尽全力,死的怕就是我了。”   他将散落在胸前的头发甩到背后去:“只是折了他把长枪便想对我痛下杀手,他这也太小气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会理解我的吧?”   下面看台鸦雀无声。   要如何形容?   一个枪修,一个音修。   本该是唱亮眼的远距离对战,但在最后,决出胜负的方式,竟然是最为粗暴的灵力对拼。   那不知姓名的音修杀了人,却还一副极为委屈的样子,张嘴便是不得已而为之。   最为恐怖的是——   他们竟然会觉得这人说得是对的。   比试一事,受伤是常有的事,不说抢被折断,即使是枪意被毁,也并不算什么很稀奇的事情。   坏就坏在这虞子安那一拳明显就是奔着杀人而去的。   眼前这音修若是不拿出全部的实力,怕是死在这场上的人真的会是他自己。   他们竟觉得这音修杀人是理所应当。   他们当真是疯了。   “这——起师会是可以杀人的吗?”   “对啊,若是场场比试都如这般将生命视作草芥,那这起师会的意义……”   “不是,起师会并未有明确的规定不可以杀人。”   “……什么?”   没有规定不可以杀人,当真是……极为高明。   这世道仙门百家各据一方,其宗门内部的实力往往成谜。所以长时间以来,平静安宁的日子往往更多一些。   不同的势力或是结盟或是水火不容,中间的关系复杂到没有宗门会去刻意打破其中的平衡。   而起师会,作为各个势力聚集的地方,所有人在比试之时,关于杀人这一点,总是格外谨慎。   谁也不知道,若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人杀了,那对面和自己所代表的宗门实力又会是怎样的一番腥风血雨。   如此之事,还是不要去赌更好一些。   若是当真觉得哪个宗门的天才对自己的宗门造成了威胁,那便是私底下的“战术”了。   起师会不管。   万象宗更不管。   再想深一些,万象宗会不会也更想各个宗门之间矛盾不断呢?   他若是趁此机会再去唱红脸,岂不是又将天下第一宗的位置坐得更实了一些?   都是些老狐狸,没什么想不通的。   所以才说高明。   而眼前这人,杀人杀得完全没有带着任何一丝犹豫,甚至……甚至感觉他本身就是奔着杀人而来。   “先是断人之枪,再以言语激之,最后趁此机会杀人。”   屋顶上的人笑了一声:“他比之前有脑子,虽然不多。”   “他以前不是只会靠蛮力么?”另外一道声音附和了一句。   于是又是两声轻笑。   “苍云剑的剑魂找到了吗?”   “还没有,应该是被言翊藏起来了。”   “找个机会试探一下。”   “好。”   谢明脚步有些虚浮,回到休息的地方的时候,纯色已经微微有些泛白。   “没事吧?”言翊还是靠在柱子上,没动。   谢明看着他:“我这像是没事的样子吗?都这样了你还不过来扶我一下?”   言翊还是不动:“我看你这不是能走吗?”   谢明愣了愣。   一旁的简君也和落仙仙对视了一眼,眸光中都带着一丝诧异。   虽说谢明这杀人明显就是故意的但是……他这么做肯定是有自己的道理吧,言翊何至于突然变得如此冷漠。   这对师徒,日常的相处并非如此啊。   “仙仙。”简君叫了一声。   落仙仙像是回过神:“诶……诶!”   简君转身:“回去休息吧。”   “好嘞!”落仙仙连忙跟上。   谢明盯着两人走远的身影,又回过视线看向言翊:“生什么气?”   “想起来了什么?”言翊倚在栏杆上,平静反问。   谢明没回答,只是转身,拿起了先前没喝的茶,一饮而尽。   那茶过了那么久,这会已经凉得不能再凉了。   顺着嗓子滚到身体里,一路都是凉的。   “算不上想起来了什么。”谢明说,“之前做了个梦,梦到有把长□□向你,而我那个时候……”   他把被子放到桌子上,看向言翊道:“似乎已经死了,不然应该会挡在你身前才是。”   言翊一愣,缓缓站直了身子。   好半天,他哦了一声,上前一步扶住了谢明的胳膊:“走吧,回客栈歇息。”   三言两语罢了。   谢明说,他就信。   谢明这会不是很想笑。   他的解释利用了时间差。   在言翊的认知里,在那柄长□□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罢了。   其实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只是他不想打破此刻的平静而已。   还没到时候。   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桌上的饭菜已经又被热过一遍,谢明同言翊落了坐,四人开始各怀心思地吃。   落仙仙是个藏不住事儿的,越吃,眼泪越啪嗒啪嗒地掉。   “……你哭什么?”谢明停了筷子,“有简君在,你当不会被谁欺负才是。”   “呜呜呜呜……”越说,落仙仙眼泪掉得越凶。   谢明:“……”   “你这人一杀,飞往藏酒散人手上的信都不知有多少封,想必带着落仙仙名字的信也不少。”简君实在是看不下去,无奈解释,“若是被藏酒散人知道仙仙在外面帮他收了两个徒弟,还杀了颇有名气的虞子安……”   落仙仙哭得眼睛都肿起来:“被打都是小事,我要是被逐出师门了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谢明:“……”   完了,光顾着给言翊报仇,忘了这里还有个落仙仙。   “我会和你师尊解释。”谢明说。   虽然不知道解释有什么用。   落仙仙哭得更凶了。   “其实杀人事小,有什么事,星云宗替你师尊拦下来便是。”简君微微皱眉,“只是,按照藏酒散人的脾性,会不会将你逐出师门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落仙仙趴桌子上哭:“完了,我的人生彻底完了呜呜呜呜……”   “……”谢明抿唇看向言翊,“其实也不至于。”   言翊拿筷子夹菜的动作顿了顿:“看我作甚,我连吹笛子都只会吹那一支曲子。”   一张桌子四个人,三个人全是剑修。   当真是完蛋。   正踌躇着,客栈门口忽地进来了个万象宗弟子服着装的人。   他的目的似乎很明确,径直地朝着四人走了过来:“落姑娘,我家宗主邀请您四位明日午时去万象宗做客,还望您们给予我们家宗主薄面才是。”   落仙仙一下子觉得坐着的凳子烫屁股。   “我印象里,藏酒散人和微宗主是有一点私交的。”简君放下筷子,“你师尊当年嘴馋,曾喝过他一坛好酒。”   谢明在看那精致的请帖。   请帖上的字迹工整,笔力遒劲,看得出写这请帖的人当是极为有气质的人。   谢明脑子里冒出一道身影。   “去吧。”谢明笑着,“反正祸也闯了,这可是万象宗的请帖,不去白不去。”   言翊笑一声:“你这就开始好奇上了?”   “这是什么话。”谢明往言翊碗里夹菜,“迟早是要提剑杀上去的,先去内部打探一下敌情岂不是更好。”   落仙仙:“……”   你们要不要听听你们在说什么?   “也好。”简君在一旁附和,“我本还在想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去万象宗里面看看,这请帖倒是方便了我。”   “等等……”落仙仙觉得不对劲,“你们想去万象宗的理由好像不是很正经?”   两个进去打探敌情,一个进去“逛逛”。   “不然呢?”言翊说,“ 真去做客啊?”   落仙仙一哽:“……”   不是!   她都面临被逐出师门的风险了他们还?!   你们剑修都是这么莽的吗?!   “放心好了。”言翊淡淡道:“反正也是要被逐出师门的,还不如趁着被逐出师门前最后帮我们一把,这样也不算白白被逐出师门。”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一声,开始自言自语:“怎么我说话现在也带着一股谢明味。”   落仙仙:“……”   她现在真的很想掀桌子,但是前左右坐着的三个都是剑修。   她忍了。 第82章 计划   今晚是个晴朗之夜, 所以不是很安生。   外面依旧歌舞喧闹,混着谁喝多了的谩骂声,隐隐约约地穿梭在交错复杂的小巷子里。   唯独谢明和言翊靠在床上安静地接吻。   这么说其实很奇怪, 因为在这世道所有人的眼里, 谢明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应该都与安静二字沾不上半分关系。   他总是桀骜, 总是张狂。若是真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喜欢上了一个什么人,想必也是极为高调。   朝着全天下人宣布这是他的爱人都是只是前菜, 若真是到了那一步, 约莫走到哪里,嘴里关于爱人的名字,都是停不下来的。   而曾经也有过一堆姑娘打赌谢明究竟喜欢如何的女子过,只是这个堵打了十多年, 仍旧未能有个什么结果。   根本没人能想到谢明会把言翊按在床上如此安静地亲吻。   像是在奋力地珍惜着什么心肝似的,甚至亲两下便给身下的人换气的机会。纵使是越界的亲吻,也带着十分的小心翼翼。   “你这次怎么这么奇怪?”言翊趁着谢明抬头的间隙,微红着眼小声问了一句。   他刚刚同谢明一起沐浴完,这个时候整个人身上都漾着一丝令人心痒的暖意,混着发丝间传来的淡淡香味,勾得谢明似乎快要走火入魔一般。   但谢明丝毫没有把这份快要让他失去理智的情欲显示在脸上,甚至在趁着言翊问的时候,微微抬起了腿, 不让他们有更加停不下来的触碰。   这实在是很不谢明。   但……   心疼比情欲要强得多。   “什么叫这次这么奇怪?”他亲了亲言翊温润的发丝, 嘴上仍旧不饶人,“怎么, 喜欢之前那般?”   他笑得有些挪揄:“但你之前分明在伸手推嚷我。”   言翊:“……”   他脸上还带着些红,但这会眼神里已经恢复了以往那份常有的淡漠。他将人推开, 两步并作一步,伸手将桌上那杯凉水拿过来一饮而尽——   他当然知道谢明说的“之前那般”是如何,无非就是两人皆极为动情,但无论如何,谢明都不给他个痛快,于是总是会在最后爆发一场因登不上云端而产生的冷战。   言翊想不通,于是霎那间,他不想再惯着谢明了。   他散着发,学着谢明那样笑:“约莫吧。”他道:“先前那样也不喜欢,今日这般也不喜欢。”   他盯着谢明,明知道这话说出来定然会引起一番腥风血雨,但他还是沉着眼一字一句说出口:“约莫是跟不喜欢你这个有关呜——”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刹那,屋内烛火骤灭,紧接着让人觉得带着极强压迫感的身躯就这么覆了上来。   言翊抬头去迎接那带着怒意的亲吻。   假的。   他就是喜欢惯着谢明。   “激我?”谢明的句子有些不甚清晰。   “来。”言翊说。   黑夜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响了一声。   那是谢明理智断掉的声音。   衣料摩擦的声音听着很是急促,混着谁的喘息声,听着急,又带着咬住牙齿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的忍耐。   “谢明!你属狗的吗!轻点,你——”   扣扣扣——   三道似乎微微心虚但坚定有力的敲门声响起。   门外落仙仙的声音纯净澄澈:“谢前辈,言大哥,我和简前辈来找你们商量一下明日一早去万象宗要注意的事情。”   屋内纠缠着的两道人影同时一愣。   好半天,谢明搂着言翊,说了自醒后的第一个脏字。   而门外。   简君忽地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复杂:“仙仙,我们怕是来错时候了。”   “啊?”落仙仙不是很懂。   简君闭了闭眼:“先走吧。”   这等事情实在是不好合落仙仙这个小姑娘解释,就算是可以解释,简君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起。   而落仙仙……她虽然不懂,但她听话。   两人转身准备走,却在迈动步子的刹那,听到了身后的开门声。   “进。”谢明带着浓浓杀意的声音传进二人耳朵。   简君:“……”   落仙仙:“……?”   *   桌上,严肃氛围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   谢明和言翊早已穿好衣服,这会正正襟危坐,眼皮子都没抬起来一下过。   像是在一起对着这对前后辈赌气。   当然,这话他们不可能说出口。   “所以,你的目标是镇印之塔。”谢明盯着手里的空杯子,半晌忽然笑了一声,“你胆子挺大。”   星云宗宗主简君,在外人看来风度翩翩是个君子中的君子,却无人知晓这位君子在机缘巧合下收到万象宗的请帖后竟然想趁着这个机会直捣人家老巢。   君子?   简君听谢明这语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反驳,只是轻飘飘回了句:“放心,发现了苍云剑的线索我会和你们讲。”   确实……除了讲话仍旧温而缓以外,没个什么君子模样。且细看过去,甚至能从他眼里看出一丝淡淡的杀意。   其实简君和谢明在某些事情上,也有着一些极为相似的一点。   谢明虽啰啰嗦嗦,但杀起人来毫不拖泥带水,总是一击毙命。   而简君,虽看着温润如玉,但其实毫不心软,杀人时总带着狠意,其剑尖上沾的血,数都数不过来。   他们其实都将真实的一面藏在他们想让外人看到的表象里。   也正是因为这个共同的反差,让他们有时对视一下就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谢明的食指在杯子上下意识得轻磨。   他知道简君的意思——   简君想让他拖延时间。   这万象宗好歹是什么天下第一宗,不说宗门内多少弟子,光说藏在暗处看不出来的阵法,都能让不少高手喝上一壶。   有去无回的可能性总是更大一些。   且就算是活着出来,若是让万象宗的人发现,那星云宗怕是也逃不过这一劫。   能让简君冒这么大风险,那沙叶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能让简君这等人动心,光是这一点,都够谢明高看他一眼。   而自简君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之后,桌子上沉默得让人呼吸都不太敢放得太重。   落仙仙这会就算是个傻子也反应过来了,她几乎是瞪大眼睛拍桌而起:“你想夜探镇印之塔,让我们三人去制造动静帮你吸引万象宗弟子的注意力?!”   她说着说着又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声音都带上哭腔:“不行,我真的不行,我师尊知道真的要杀了我的!”   看着好不可怜。   谢明闻言只是一笑:“没让你去,你只需要给我们放点信号就行。”   落仙仙这个目标还是太明显了,几乎没人不认识她,若是有什么小动作,想必第一个被发现。   但他和言翊则不同——   他们虽说一直借着藏酒散人弟子的身份在奉天,但其实到现在为止,真正的实力并没有暴露过。甚至,除了落仙仙和简君,没人知道他们其实是剑修。   不说直接把万象宗端了,制造点“小动静”出来还是可以的。   至于简君……   星云宗宗主,当世高手榜第五,要趁着混乱潜入某个地方,简直是轻而易举。   只是……   谢明有些想不通。   似乎太顺了一些,好像,好像有人在背后帮他们一把似的。   不是他们想去万象宗,是有人想让他们去万象宗。   谢明隐在烛光下的唇角暗暗勾起——   这真的很有趣。   你监视我,而我知道你在监视我,且你似乎也知道我知道你在监视我的感觉。   好像谁也没有办法从谁那里站的半分便宜,所以各自都在按着对方给定的路在走,直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谁是最大的赢家。   但谢明其实没有想这么多,他关心的事情无非两个——   一是原本属于言翊的剑,二是那个将他骗至小溪村的幕后之人。   而这幕后之人隶属于何种势力,或者说他身边有多少帮手,谢明统统不在乎。在他的眼里,这些人都已经是即将要变成一抹幽魂的死人。   他似乎有着一种足以顶天的自信——   他若是有剑在手,天也不是对手。   他无法预见到十三年前的清净山一战是否会重演,但就算是重演,这一次,他定然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抱着必死的心去。   这一次,他身边有言翊。   和十三年前身边有有言翊不一样的有言翊。   这一次在他身边的,是他想给予一个公道、让他余生都幸福的言翊。   虽无法保证后面,但至少前面,他必须做到。   这也是他自己的一个心结。   “可以。”谢明笑着道,“但他日我提剑杀上万象宗的时候,也请简宗主稍稍帮点小忙。”   简君眼睫微蹙,半晌也笑了:“你说得什么鬼话,别把仙仙说得真信了。”   落仙仙在一旁不敢说话。   她当然不敢说,她虽然在这些前辈前面是一个小姑娘,但其实她已经二十又一,若是别的女子,这个年纪怕是孩子都已经有了两个。   她也是个修行之人,她心灵剔透不代表她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她只是比别人更加能坚守本心一些。   所以,她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更要有自己的想法一点。   她直觉刚刚那一刹那,谢前辈说的,要提剑杀上万象宗,应当不是什么假话。   他是真的想杀光万象宗的人,去给言翊讨一个迟了十三年、甚至更久的公道。   他虽然笑着,但是杀意几乎要溢出来。   而我会如何呢?   恍惚间她又下意识心想。   若是有一天谢明真的提着剑杀上万象宗以至于世道动乱……   不。   不会的。   谢明杀上万象宗是不会引起世道动乱。   这个世道一直很乱。   有没有谢明都是一样的。   不能把一切的源头扣到谢明的头上去。   那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我约莫是会帮谢明一把。   落仙仙想着。   无论是谢明还是言翊,他们都太需要一个公道了。 第83章 奇想   “就按照我们之前说的做。”临行前谢明忽地无厘头地来了这么一句。   言翊和落仙仙都没怎么当回事, 只是一个点点了头另外一个干脆没吱声,行李也没拿,空着手就往万象宗的方向走——   算起来他们也算是后辈了, 受长辈邀约前去做客, 手里不带点什么东西其实也没太大关系。   虽然这原本就不在他们的计划内。   但这话谢明不是说给他们两人听的。   他是说给简君听的。   虽不知道简君也参与到这次万象宗的路途中是不是偶然,但至少现在可以确认的是, 有人想引着他上万象宗。   至于目的是什么,谢明并不是很关心。   如今走到这一步, 局势其实已经十分明朗——   没人知道谢明想上万象宗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把视线放在苍云剑身上, 即使对谢明的生死还有所怀疑,但所有的怀疑都得不到一个有力的论证。   这点其实不难理解,毕竟以谢明的实力,若是他自己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底细, 那全天下便没人能知道。   但自落书巷他同那幕后之人的灵识交过一次手后,他实力与修为并未失去的事情在那些人眼里已经算不上秘密,而此番知道他仍旧是那个让人忌惮的谢明之后还请他去万象宗的原因……若是猜得不错,应该和苍云剑有关。   他们在找苍云剑的剑魂。   棋仙宗虽小,作用却很大。   言翊拿苍云剑的剑魂和自己的剑魂创作引魂阵的事情,他们应该都清清楚楚。   谢明在落书巷见过那么多邪门的阵法,此番若是说有什么阵法可以强行把人身体里的剑魂抽出来,他约莫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了。   确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所以将这所有的线索连成一条线,并不难猜出此番万象宗的目的其实是自己身体里苍云剑的剑魂。   那便简单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苍云剑上, 谢明这个人做起事来, 便简单很多。   没人知道谢明已经知道了千重佛陀的事。   也没人知道,谢明此番上万象宗, 其实是去找微昊的。   翠绿玉佩的形状浮现在脑海里,与十五年前小溪村看到的那抹翠绿相重叠。   虽然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不是他但——   想必定然是逃不开关系。   凡是有关者, 皆为死人。   他在跟简君传达自己的意思。   毕竟若是自己玩大了,还有个简君垫着。   当然,这种情况并不太可能,毕竟实在不行,今晚他就把万象宗掀了也可以。   简君看了他一眼,食指在剑上轻轻敲了一下。   那便是同意的意思。   俩人骨子里其实都透着些离经叛道,有时候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因为他们自己也想这么干。   一个想刺杀人家宗主,一个想探人家老巢。   还都是为了自己的爱人。   虽长着一副君子模样,但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谢明此刻觉得很愉悦,至少,很少有时间,在除了情爱一事上,他不是觉得只他一人。   虽然这个想法若是被世人知道了又得骂他不是个东西了。   四人稳稳在万象宗山门入口处停下。   约莫是宗门内早已有人吩咐且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四人才刚刚站稳脚跟,前面便已经有着万象宗弟子服的人走了过来。   他向着简君行了个礼,又因为不知称呼除了落仙仙以外的谢明和言翊二人,只得笑着说了句欢迎贵客。   谢明和言翊都没有把自己往贵客这二字上放,他们面具下的唇角只是象征性地弯了弯,随后又将视线瞥向山顶端的宏伟建筑上。   其动作之同步,差点让人家弟子脸上的笑意没把持住。   但他并不敢说什么,毕竟眼前这个个子更高的男子,才刚刚在起师会上杀过人。   几人随着那带路的弟子一同往山上走——   宗内阵法密布,若是随意乱飞,怕是要吃点苦头。   不过……也不是不能飞。   “这算什么?”言翊在最后面,语气寒淡,“下马威?”   “没吧。”谢明声音一点不收着,甚至越说越大,“我们只是小角色而已,你真当这万象宗心眼小得跟什么似的,人家可是仙门百家之首,怎么会因为想给你下马威而不让你飞呢?前面那位带路的小兄弟你说是吧?万象宗怎么会因为心眼比针小而不让我们飞呢?!”   三人在憋着笑。   前面那特意被吩咐不准带着他们飞的弟子差点背都挺不直:“……”   “……怎么会呢。”他回头,全身上下的教养都体现在那假笑里,“因主办起师会的缘故,宗门内戒严,空中阵法密布,若是御剑的话,怕是会撞到什么阵法而受伤。”   “哦……”谢明笑着,缓缓抬手,“那空中飞着的是什么?”   他说着说着忽然话音一哽:“哦,定然是我这两天使用灵力过猛眼睛花了,否则怎么会看到一群人在万象宗上方御剑飞行呢?”   确实巧,那弟子话音刚落,空中便出现了一众御剑不知赶往何地的弟子。   他的脸真的要烧起来了。   这其实并不难去理解,身为仙门百家之首的弟子,若是没有一丝高傲的话,别人当然是不会信的。   只是纵使这万象宗背地里想弄点什么翻天覆地的动静出来,为了堵住世人的口舌,关于自家弟子的教导上,该教什么还是得教的。   修行礼法皆是不落下,所以在又是骄傲又是在接受该谦逊的礼法教导下,他们身上有种矛盾的协调感。   连星云宗宗主来我们万象宗都得用脚走路,这不是说明我们万象宗的地位吗?   但是就这么被拆穿了,真的很难堪。   谢明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所以在那浮夸音调落下来之后,他面具之后的脸又恢复成了冷若冰霜的模样。   他才不管那带路的难堪不难堪。   “约莫是……去镇印之塔了。”那弟子笑得跟快要哭了一样,“因为镇印之塔的事情往往比较着急,还望各位贵客谅解。”   四人神色同时凝了凝。   那去主殿的路途看着不远,但实际走起来,还是需要费一番力气。   四人的修为就摆在这,即使走这么一段路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到是这带路的小弟子,走一半便开始面泛潮红,也不知道在这万象宗修了个什么。   若是言翊走这么点路便走不动……   谢明盯着那小弟子的背影,忽然突发奇想——   那我约莫会把他抱上去吧。   恍然间他又觉得自己思维跳得着实有点快,明明他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是抱着嫌弃那弟子的目的去的。   心悦一人当真是一个偏心的过程。   谢明不由得感慨。   主殿辉煌,此番上来之后才发现,万象宗主峰里的建筑几乎都藏在云里,白雾皑皑,看着像是仙境。   倒真是跟修仙差不多了。   日后若是真的出了个什么神仙,他还得建庙插香,冷着眼喊声混账东西。   谢明想想就觉得要起鸡皮疙瘩,没怎么想太多,还是决定日后给这万象宗掀了。   “简宗主,当真是许久未见啊。”   蓦地屋内忽然传来声沉着的男声,明明还未见着人,但声音已经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是个听声音就知道实力不俗的。   只是那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病气,像是再多说几句,便要撑不住咳起来。   谢明没听过这个声音。   “微宗主。”简君站在三人身前——毕竟他现在的角色还是三人的前辈,来做客什么的,还是得撑起这个做前辈的责任才行。   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挺着背脊,盯着辉煌大门里深不见底的雾霭:“当真是许久未见。”   那云雾带着山间的清冷之意,本如带着神秘的梦幻轻纱,漫在这大殿里,倒真的像是什么神仙所在的仙境。   但偏偏几人都觉得四周生寒。   起师会办了这么久,没见着人的微宗主,此刻正不知道在这大殿的何处,亲切地叫着简宗主。   “诸位贵客里面请。”那带路的弟子微微行礼,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躬身退了出去。   这大殿约莫是万象宗长老执事等人商议事项的地方,看着高低分明,每个人该站在什么样的地方都规定得清清楚楚。   但不知为什么,谢明总觉得,若他们真的在这里商议事项,看着约莫会像是皇帝上朝一样。   他不动声色冷笑一声,跟着简君一起停了脚。   “忍着,还不到时候。”他声音小到几乎自己都要听不见,一旁的言翊却轻轻点了点头。   忍着。   现在还不是拔剑的时候。   言翊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握紧。   “微某近年来身体抱恙,未能出席起师会,见到诸位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微某的憾事。”   声音自正前方响起。   四人同时抬头,穿过一层淡淡雾霭,于那正前方的高台上,看见了一道不算挺拔的身影。那声影白发蔼蔼,仿佛是用尽极大的力气才没有佝偻着身子,刹那间望去,还以为他是个什么年过八十的老人。   但微昊至今……不过四十岁的年纪而已。   “微宗主这是……”简君微微皱眉。   “此乃修行心法所致。”微昊一步步下了台阶,“只是还未悟透以至于身体不如从前那般硬朗,简宗主不必担心。”   他视线似乎在谢明和言翊脸上停留一瞬,随后又不着痕迹地挪开:“我听闻简宗主带着藏酒散人的弟子在起师会上取得了傲人的成绩,又想到先前与藏酒散人极为有缘,于是便邀请各位赏脸到我万象宗做客。”   他看向谢明,笑一声:“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第84章 好险   这话其实说得不是怎么好听, 若是细究过去,很容易听出一点什么别的意思。   藏酒散人心境豁达洒脱,生性爱酒, 走到哪便是喝到哪。梦想是喝遍大江南北, 若是什么时候在某个地方找到了自己难以舍弃的酒,便在哪个地方停留下来, 直至喝腻了再走。   所以他并未加入什么宗门,只是带着自己那几个随着缘分收来的徒弟, 看山看水, 喝酒听风。   说是简君带着藏酒散人的弟子取得了傲人的成绩,便是有点阴阳怪气。三两句话之间便把藏酒散人和星云宗绑在了一起,日后这谢明杀人的事情要是被追究起来,星云宗约莫是少不了麻烦。   谢明在心底冷笑一声。   他站得笔直, 时常笑着的唇角这会因为笑不出来而抿成了一条直线,和他锋利的下颌一起看,很容易觉得这个人有点刻薄。   他其实是在盘算。   这声音和自己十五年前听到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一个沉厚一个温润,给人的感觉便是听声音都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个人。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谢明就是下意识的、有种非常让他头脑发热的直觉——   就是他。   当年在那客栈里同他说小溪村豢养妖邪的人,就是他。   只是他从未以自己真实的面目见过自己,也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示过自己真正的声音。   还有……   他自认为自己游山走水,见过的世面已经足够多, 去从未在什么地方听过修炼什么心法可以把自己修炼到像是老了三十岁似的。   偏偏还巧, 正直着这起师会的时候变成这样。   万象宗这么大的宗门,举办着无数人翘首以盼的起师会, 却在这个间隙,宗主连出来见人都不肯。   这若要是说没什么猫腻, 谢明是肯定不信的。   “算不上什么傲人的成绩。”言翊说,“只是没想到遇到的人都不怎么样罢了。”   他笑一声:“我听闻万象宗出了个叫慕深的绝世天才,先前特意在比武场等候,却只看见了一个浑身着黑衣的神秘男子,微宗主,万象宗何时也喜欢弄神秘了?”   这起师会说来也是好笑,因为它对所有的人来说,似乎都有着相同或者不甚相同的意义。   实力弱者就当看热闹、实力不弱不强者想着搏一搏运气,纵使是只走到前三十,也能扬名立万一把、至于那些对自己实力相当有自信的……那便是当打着好玩,只把目光放到苍云剑身上。   本以为谢明和言翊这种带着面具去打架的已经够神秘了,却不想万象宗那位绝世天才甚至满身黑衣,出场比试时不说只是个唇角,就算是连根手指,都未曾露出来过。   先前听闻过独孤雨不是慕深的对手,那若是不出意外,这起师会最后的赢家,约莫会是这位慕深了。   微昊却只是笑一声:“我这弟子性情古怪,很是不喜欢见光。虽说修炼天赋确实是强了一点,但因为极其不爱说话,这偌大的宗门,除了我,就没有能同他说上话的人。”   他无奈着摇头:“倒是让各位见笑了。”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这其实也是他们之前商量过的问话内容。   在出发之前,是谢明最先提出觉得这慕深很是奇怪。   本就不是抱着比赛的目的的来的,为了好杀上这万象宗一些,至少这绝世天才慕深的水平,还是得有个大概的估计。   却没想到只是等来了一个连脸都看不清的黑……坨坨。   且这人在外人看来这人似乎没有什么耐心,在比试时总是三招之内解决对手,很难让人看清楚他的出招到底是什么。   但谢明看到的便不一样。   实力越是高的人,看破对手出招的速度便是越快,有时甚至对手还只是抬了个手,他便知道对面下一步要干什么,以此达到预判一招制敌。   这便是绝对实力之间的差距。   他觉得这慕深比试的时候很想杀人。   辉煌大殿后靠着山,丛林叠嶂之间雾霭更甚,谢明等人在前面被万象宗的弟子带着先行一步,去花卉阁稍作休息。   至于简君,便在后面和微昊聊些什么。   “怎么样?”言翊在谢明身侧,忽然无厘头地冒出这么这么个问句。   谢明转过头看他:“什么怎么样?”   言翊:“做后辈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的感觉怎么样?”   谢明那句“我之前做前辈的时候也没操过什么心”差点脱口而出,只差临门一嗓子,又被他憋了回去。   好险。   差点出大事。   “很好。”他笑着说,“希望简君一辈子站在我身前为我遮风挡雨,最好时不时给我点钱花花。”   “……”言翊步子一顿,“为你什么?遮风挡雨?”   他忽然笑了:“那你俩成个亲好不好?”   这会谢明手上若是拿着杯茶的话,约莫已经因为言翊的这句话掉地上了。   他面露不解:“我同你简前辈乃是深厚的兄弟之情,你想哪儿去了。”   言翊反驳:“是你自己说话语意暧昧。”   谢明:“能有我这样的兄弟是他的福气,他为我遮个风挡个雨顺便给我点银子花花怎么了?这是他的荣幸。”   言翊:“……”他被哽到没话说了。   把一旁的落仙仙听得脑门问号直冒。   她觉得自己似乎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字的语调都听清楚了,但是组合在一起,便是她不理解的模样。   她直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但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她又有点说不出来。   罢了……剑修第一和剑修第一徒弟的话,听不懂是正常的。   就这么一直待到了晚饭的时候。   桌上的菜肴丰盛且十分带有奉天特色,几人边聊边吃,借着寒凉月光,还听了几首颇为悲伤的曲子。   情到深处,微昊眼里似乎泛出了点点水光:“我在这万象宗待了几乎一辈子,自上次……”   谢明抬头看着那月亮,面具下的眼眸冷得似乎能凝出冰霜。   他压根就没听微昊在说什么。   只是清晰地记得,他被人带着杀去小溪村的时候,头顶上的月亮也是这般明亮。   那个时候正值秋末,再过段时间,就要下雪。   “天上已晚,诸位不如就在这住下如何,明日比试隔得也近。”   “那便劳烦微宗主了。”   住在这里好啊。   太好了。   房门关上的吱呀声有些闹耳,谢明点燃屋内的烛火,正常脱衣沐浴。待他从那蕴蕴热气里起身擦干净身子并穿好衣服,差不多刚好亥时。   他朝着头顶看了一眼。   隔着层层砖瓦,他似乎于虚空中和某个人对上眼睛。   “万象宗巡逻的弟子倒是勤快。”他拿着葛布擦着头发,笑得有些意味不明,“这么晚了还在我屋檐上当门神。”   屋上监视人从未失手过的人:“……”   陌生气息消失不见,谢明吹灭了屋内的烛火,安安静静躺在了床上,看样子,是真的准备好好休息了——如果屋顶上那其实根本没走的人没看见谢明的手在被子里乱摸的话。   好久了,第一次和言翊分房睡,当真是极为不习惯。   总觉得手上没个东西摸很无聊寂寞,就连睡觉都睡不好。   子时,万象宗几乎陷入寂静。   屋内的呼吸声均匀绵长,偶尔还有人翻身时布料摩擦所产生的声响。屋顶上的人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顶着寒风盯着头顶的月亮,心说今晚约莫足够平安。   却丝毫没察觉自己身后,有一人负手而立,似乎是没把任何人或者事物放在眼里一眼,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随手折下了路边的树枝,朝着万象宗宗主微昊的寝殿走去。   与此同时,本该沉睡的简君也睁了眼。   清亮的眼眸没有任何睡意,翻身之间的摩擦声让屋顶上的人放松了警惕,却不想下一瞬,意识刹那间被剥夺,他就这么软绵绵地倒在原地。   他甚至不知道简君是何时穿好衣裳并提剑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寒风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那在门外还没来得及睁眼的人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永远地失去了睁眼的机会。   言翊出门,同对面屋檐上的简君对上了眼,后者朝他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谢明是一步一步走过去的。   他其实幻想过很多次,在杀上万象宗的时候,应当是怎样一副光景。   以二敌百也好,以二敌天下也罢,但想来想去,都不会是什么很有趣的模样。   每个人冲着他冲过来的人样子都堪称狰狞,每招每式之间,都是想让他下去那十八层地狱,最好永世不得超生。   很热闹。   尖锐的树枝在地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从拿世外之地到万象宗,现在好像是他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只要能试出来……只要能。   微昊屋内的烛火还亮着,他还在看书。   暖黄的烛光照在他脸上,配着他那白发,看着竟然还算是慈祥。   他蓦地抬了眼,呼吸之间,他指尖已经捏上了一片穿破他门板的、软绵绵的树叶。   “何人敢擅闯万象宗?!”   他这声音算得上洪亮,可意外的,万象宗整个地界仍旧鸦雀无声,似乎无人听见。   周围一片死寂。   微昊微微皱眉,手腕翻转之间,手上出现了一把闪着电光的长剑。   若是被这剑伤到,定然皮开肉绽,焦糊疼痛难忍。   他一剑劈开面前的门,沉着脸走了出去。   周围万籁俱寂,就连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也无。   有人在这布下了一个阵法,将阵里的空间和外面的空间完全隔离开来。   “谁!”   “我。”谢明说,“好久不见啊,许先生。” 第85章 长恨歌   凭心而论, 这种毫无顾忌说出自己身份的做法,有种抛弃世界唯独自己开心的爽感。   并不是仅仅局限在说出“我”这个字上,而是单单说出“我”这个字, 便足以让对面的人知道他是谁。   谢明手里捏着根还带着绿叶的长枝。   “谢明?”微昊微微眯着眼睛, 像是真的有些看不清。   好半天他眼里闪出丝丝喜悦的光芒,仿若真的是在庆幸:“你没死?!”   也不知道是不是虚伪。   谢明没说话。   他今日来并未带着面具, 只是换了身衣裳,以谢明本身的名头前来着偌大的寝居找微昊而已。   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确定那玉佩的持有者微昊就是十五年前谎骗自己去小溪村的罪魁祸首, 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在试探而已。   没什么人知道他于阵法方面也极有所成, 这便也是助他今晚能光明正大走过来的底牌之一。   他其实也实在赌。   “微宗主,十五年未见了。”谢明脸色沉静,说出的话听着像是没什么力气,“你听着像是很想我?”   微昊闻言却露出了迷惘之色:“我与谢兄十五年前曾经见过?”   恰到好处的迷惘, 让谢明觉得心寒。   谢明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十五年前你我共屠小溪村,你这就忘了?”   这下微昊便狠狠皱起了眉头,语气也带上了宗主特有的严厉:“谢兄弟,你在说什么?”   这便让人听着觉得很烦了。   也不知道是在撒谎还是真的没去过。   “我在说什么?”谢明疑惑反问,“微宗主当真是不记得?”   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一声:“无妨,我这就帮微宗主想起来。”   微昊眉心狠狠一皱。   他本身其实不是什么很严厉的长相,非要说上去甚至可以说很是温和。再配上那满头的白发,当微昊把眉头皱起来的时候, 会有种苍老之人特有的无措感——   他当然会觉得无措, 毕竟谢明不惊动万象宗任何一人而来到他的寝殿这件事,本身就足够骇人听闻了。   更何况听谢明这语气, 接下来似乎是打算动手。   他本还想用万象宗这三个字威胁一下他,却在下一瞬, 已经看见谢明冲了上来。   好快!   鬼魅般的影子游走在亭台楼阁之间,通过层层屋檐的遮挡,真正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   言翊躲在连廊后面,躲过了一众巡夜的弟子,随即转身,再次隐入黑暗里。   这里属于万象宗的主峰,因着这里有微昊坐镇,所以并无长老在这里。而此时微昊被谢明拖住,言翊的行动便方便很多。   看这方向,他所要去的地方正是万象宗的藏书阁。   前方火把亮起,他再次蹲身,借着矮丛挡住了身子。   冬日夜里的寒冷总是刺骨,简君抬头朝着那镇印之塔的塔尖看了一眼,沉着巡夜的弟子转身之际,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了镇印之塔的门前。   传闻这塔里放着万象宗的镇宗之宝,其外围复杂的阵法比比皆是,若是强闯,定然会弄出不小的动静。   他打晕了其中一位巡夜的弟子,换上他的衣服,同着其他弟子一起走了进去。   三人分开行动,各行其事。   万象宗内的夜巡其实十分紧密,且巡夜的弟子也并非没有什么本事,这若是换了别人,在如此环境下潜入,定然会觉得十分艰难甚至是寸步难行。   只是这次十分凑巧,来的这三人皆不是什么说不上名字的人物。纵使是十三年未出现在人前的言翊,也凭着自己记下来的曲子装作音修进了起师会前十五。他若是拿上了剑,约莫没有几个对手才是。   一切还算顺利。   谢明手上的断枝看上去掉了几片叶子。   ……也就只是掉了几片叶子而已。   而反观一旁气喘吁吁的微昊,他身上并未见着什么伤痕,但他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纵使是半跪在地上,也需借着剑撑地才不至于摔下去。   他似乎很想吐血,但根本吐不出来——   身体的血液似乎都已经被寒气冻成了霜,若是再用点力,那血液像是要凝成冰尖,狠狠刺穿他的身体。   “你……”微昊艰难地吐出半个字。   谢明站在原地,没说话。   此刻若是落仙仙在这里,定然要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先前她同言翊在一起打架的时候,虽也觉得言翊拿着落雪所散发出来寒气逼人,但其实还远没有到达可以将人血液都冻起来的程度。   且眼前这人还是万象宗的宗主,其实力在世道实力排行榜上占第三。   谢明此刻手中并未握剑,他只是捏了一根来时随手在路边折的一根树枝。   仅此而已。   却依旧将这多少人不敢抬眼正视的人打得站都站不起来。   他散出的寒气比这冬日深夜的雾霭还要冷。   “你若是想不起来我便帮你回忆。”谢明一边说,身后又一边凝出了大片的冰晶。   “十五年前,你趁我年少正骄傲自负的年纪,故意在我所在的客栈里说小溪村人妖合谋,打算占领东南沿海之地。”他抬手,半空中数不清的冰晶缓缓幻化出锋利尖刺,像是下一瞬就要朝着微昊头上落下去,“你号称要集结侠士阻止这场灾难……”   他说着说着那冰晶似乎又变得细了一点,带上了骇人的威压。   “实际上只是想强夺小溪村里藏着的苍云剑,以此达到你想一统天下的狼子野心。”他手中树枝似乎是有些扛不住如此庞大的灵力,发出不堪重负的震颤,“因为你破不了苍云剑那边的阵法,所以才找上当时已经位居剑修第一的我,你说对不对?”   这次的雷鸣声似乎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大,原本看上去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微昊竟然又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剑身电光闪耀,眨眼间在他身前形成了一片带着雷电之力的灵力墙——   他硬抗不住这招的。   谢明所化的冰晶,看上去美幻,实则每一根都能要了人的性命。   微昊根本硬抗不住这样的威压,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   十三年前清净山一战若非是谢明面对的人实在是太多,他必然不可能会是身死的结局。   “我并不知道我到底与你结了什么仇怨,你口中所说,我一概不知。”许是实在是太过用力,他体内血液被灵力强行催动,终于成了能流动的冰冷液体。   而他话音刚落,刹那间他又被那威压压得吐出血沫来:“我微昊一生,所行罪孽最为深重之事不过也是因为前去剿灭菱蛇一族而牺牲了众多弟子,从未屠过什么山村!你……”   谢明摇了摇头。   冰晶尽数落下。   那厚重的灵力墙霎时覆上一层冰霜,雷点破开冰霜的声音噼啪作响,将他剩下的话全部吞没。   谢明手上的树枝越握越紧。   他平日里有什么情绪总是不显现在脸上,开心也好难受也罢,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什么东西似的。   但唯独有一点——   他在想到言翊历尽磨难、跨过万水千山来到自己身前拜师的时候,总是笑不出来。   他是喜欢言翊,但若一切都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他更希望言翊可以在自己长大的地方一直幸福快乐下去。   他宁愿不遇见言翊。   他不愿言翊受如此苦难。   今晚本是个晴朗之夜,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月亮已经不见了踪影。   微昊的灵力墙被破掉了。   数不清的冰晶穿过他的身体,又隐没于他的身体,直直将死死他钉在了地上。   “噗——”   微昊吐出一大口鲜血。   谢明双目泛红,面目之可怖,与其在小溪村别无二致。   层层乌云汇聚起来,飞速旋转之间,竟在谢明身后形成了好几柱巨大的风旋。   若此等风旋袭向万象宗,定然片砖不留!   “微昊,我死不瞑目……”谢明捏着树枝一步一步朝着微昊走来,“我死了这么多年,我死不瞑目!”   “你说让我行侠仗义,却只是拿我当你实现野心的棋子,到最后竟然连我那才十几岁的徒弟都不放过!若不是你,我又怎会死在清净山!都是你!都是你!你去死!你来陪我走那地狱路!”   他狰狞的模样实在是太过骇人,仿若稍稍控制不住便要毁天灭地一般,吓得微昊竟下意识发抖。   “额……”微昊使出全部的力气抬头,“你……”   那树枝朝着自己心脏狠狠刺了下来。   “呵额!——”   背部与凳子相撞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寝居里,微昊大口呼吸着,双目赤红。   “宗主,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一旁焦急担心的声音似乎有了实感,微昊愣了愣,喘着粗气朝着一旁的人看了过去。   “方才弟子们在外面巡夜,听见您的寝居里传来些许并不平稳的呼吸声,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那弟子给微昊倒了杯水,“但敲了好一会门也无人应答,只好推门进来了,您没事吧?”   微昊本就一头白发,这会冷汗侵染了脸,看着像是一口气顺不过来就要归西似的,也难怪那弟子如此着急紧张。   他朝着四周看了一眼,又催动灵力在自己身体里转了一圈,确认并无其他异样这才像是送了一口气,缓缓倒在椅子上。   他眉目里忽地透出一股严厉和紧张:“你方才一直在这里?”   那弟子点头:“弟子方才一直在这里,待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   “……”微昊双目沉下来,抬眼朝着那弟子看去,“我方才做噩梦可有呢喃什么?”   “没有。”那弟子摇头,“只是看您冷汗直流,像是很不好的样子。”   微昊:“……”   他其实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了噩梦。   因为痛感与恐惧感实在是太过真实。   “我没事,只是做了点噩梦,你继续去夜巡吧。”他嗓音微哑,听着有股年迈的沧桑感。   “是。”那弟子作揖,转身往门口走。   而屋檐之上,谢明负手而立,目光空洞。   片刻后,他闭了闭眼,朝着来时方向而去。   好一会,屋内的微昊皱着眉头,往四周看了一眼,确认没人之后,这才走到桌前,像是捡垃圾一般捡起了地上的尸体。   那弟子死前像是是见到了什么东西,以至于死后毫无生气的瞳孔里透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微昊知道——   他没想到自己关心爱护的宗主会突然杀了他。   不过无所谓,只是一条人命而已,稍稍找个理由糊弄过去便好了。   微昊心想。   他挥挥袖子,那尸体被抛到半空中,尸体竟霎时间成了一捧灰沙,灵魂脱离而出,朝着后山的方向飞去。   他不确定自己在做噩梦时到底有没有呢喃,既如此,让那弟子成为尸体还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他正松一口气,打算更衣休息,却不想外面忽然传来喧哗,万象宗主峰的灯火全部亮起,整个主峰都陷入了极为紧张的氛围里。   有名弟子慌慌张张地闯进来:“不好了宗主!藏书阁着火了!” 第86章 怀疑   万象宗作为天下第一宗, 其藏书阁面积之大、所藏书内容之丰富,一直都被外人所谈论。   传闻很多失传已久的功法秘籍那里全部都有,若是能进去待上些时日, 出来时怕是又是另外一幅面孔。   现在它失火了。   还不知道被烧了些什么东西。   “大半夜站在本姑娘屋檐上, 你想做什么?!”   流音琴的琴声少见得带上些愤怒的意味,琴声凛冽, 听得让人心神都难以平稳。   落仙仙散着发,穿得极为单薄。素雅的脸上还带着刚从温暖被窝里出来的粉晕, 只是她目光凶狠, 一个转身间,狠狠踹在了那还未来得及反应的偷窥之人身上。   竟是直接把人踹得吐了口血。   “谁派你来的,竟敢趴本姑娘的房檐,我看你是——”   砰的一声, 不远处的楼阁处传来巨响,落仙仙一愣,猛地朝着那发出巨响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便是好几个眨眼。   再回过头时,刚刚那屋檐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脸上的表情由愤怒转为忐忑,“他们离得这么远,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我刚刚放出的琴音信号……”   其实是一场商量好的局。   谢明负责去拖住微昊,言翊一人负责去藏书阁放火, 而简君则是去镇印之塔寻找沙叶的下落。   落仙仙实在是不好出面, 便在这里给几人放风。待到藏书阁那边发出声响,她便拨琴以传达信号。   顺便, 还能借着自己房檐上有人这点待会给谢明他们做做掩护。   万象宗全亮的烛火印得这里每个弟子脸上的慌乱感都极为清楚,落仙仙穿好衣服, 在心里祈祷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完了事而回到了屋里。   不然这藏书阁着火一事,当真是他们有口说不清。   谢明房檐上的人听着那巨响,眼神沉了一瞬。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藏在袖子里的手蜷了蜷,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以身犯险。   他一直在这房檐上,从未见着谢明出去过。但长久的监视经验让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所以这个时候在犹豫要不要进去那房间看看虚实。   刚一行动,下面的人忽然起身,只听瓷杯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响起,下一瞬,那碎片便朝着自己面目飞来。   谢明沉声呵斥:“谁在上面?”   那人惊了一瞬,慌乱间那碎片擦着自己下巴而过,他只顾着躲避,完全没看到谢明根本没有戴面具的脸。   哪里像是有一点睡意的样子?   或许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谢明已经已经穿戴好衣裳,闪身在了这人身前。   他面具下的眼睛散发着杀意,掌心也凝出了一股气:“擅闯万象宗?藏书阁的火可是你放的?”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   简君屋檐上的人听到这声巨响,眉心也紧皱。好歹是专业的杀手,这会突然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失神约莫是有了点猫腻,当即眼眸一眯,准备潜进去看看房内到底有没有人。   只是刚准备转身,甚至还没来得及转身的刹那,后背忽地一道凉意袭来,看样字,是准备直击自己命门。   他一惊,连掀瓦都顾及不上,只能侧身躲开。   “这里有可疑之人!”   竟是万象宗巡夜的弟子。   他浑身着黑装,与万象宗内的弟子格格不入。此刻藏书阁着火,他又暴露在屋檐上,当即被万象宗的弟子当做可疑之人,准备将其捉拿回去。   他暗骂一声,只得遁入黑暗,开始逃亡。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黑衣人的身上,无人注意的角落,简君靠墙而行,推门闪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今夜的奉天格外热闹。   谢明一行人在主峰的议事厅里,与微昊和其他几位万象宗的长老面对面,眼对眼。   “这奉天举办起师会,来往之人鱼龙混杂,也许是谁潜入了万象宗,放了这么一把火。”   简君双手摆在膝盖上,面目从容:“简某愿助万象宗一臂之力。”   屋内沉默。   这其实是件相当诡异的事情,这起师会举办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什么事,偏偏这四人来万象宗做客的晚上藏书阁便失火了。   其巧合程度,纵使只是万象宗最外门的弟子,也不由得多想一点。   只是不想这星云宗的宗主简君竟然如此直接地将他们四人撇清楚了关系,且从这言辞来看,似乎还想让万象宗欠他们一个人情。   谢明在旁边偷笑。   他倒是第一次见到简君撒谎,觉得十分新鲜。   毕竟这世道不止是他觉得简君实在是太正人君子,就连其他宗门都觉得简君实在是正得发邪。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撒谎,但简君也不可能撒谎。   这算是什么?   为爱改性子?   噗呲。   而他觉得好笑,但万象宗的几位长老却通通黑了脸。   他们既没有理由,更没有证据去把这件事怀疑到简君的头上,只能面面相觑,缓缓吐出一大口浊气。   而正在此时,又有弟子来报:“宗主,各位长老,镇印之塔……镇印之塔昨晚也被人闯入了……”   砰的一声——   是有位脾气不好的长老锤裂桌子的声音:“什么?镇印之塔遭人闯入了?!”   前来汇报的弟子当真是觉得天都塌了。   一夜之间,万象宗两处最为重要的地方都被侵入,这不仅使万象宗损失惨重,就连万象宗的名声都要被往下拉低不少。   好歹是第一宗,竟一夜之间被人闯入两处重要之地!   当真是奇耻大辱!   “微宗主。”那长老起身,周身尽是威压,“你坐万象宗主峰内,为何对此事一点察觉都没有?!”   谢明弯起唇角   虽然并不是很理解在出了事之后这长老不是第一时间想着怎么抓人,而是想着向责任甩到微昊头上这件事。   但对谢明这个外人来说,他也实在是乐得去看这个热闹。   或许本身万象宗内也并不团结呢?   那简直是再好不过。   “当时我已踏入无人之境。”微昊缓缓开口,视线始终未曾在谢明身上离开过,“实在是凑巧,本宗主修炼心法从未踏入到此境界过,昨晚刚好踏入,宗内便出了事。”   他这话说得明不明白不白,没有把责任扛下来,但也没有推脱出去。   不过他说着说着语调又是一转:“倒是委屈了几位贵客,今夜休息不好,怕是又要影响明日的比试了。”   谁都听得出来这话是在阴阳怪气,谁都听得出来这话是在表示自己的怀疑。   偏偏谢明听不懂:“无妨,比试是小,万象宗出事是大。”   他笑着:“若是真的因为今夜休息不好而导致明日输掉比试,那也只是能是抱憾而归了。”   所有人:“……”   这便是音修吗?   当真是有任何话都不藏着掖着。   微昊气得实在是牙痒痒,他所着之衣带有宽大袖袍,若是有人此时将他的袖子掀起,便会发现,他的指甲差点要陷入肉里——   被他自己生生捏拳掐出来的。   他简直是有口难辩,因为他根本无法证实昨晚之遭遇到底是不是异常魑魅般的梦境。   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位笑着的人是谢明。   但他没有证据,也无法将之身份说出口。   他不能说他邀谢明上来万象宗,是为了他身上苍云剑的剑魂……   可为何会做那样的梦?如此浩大的一战,为何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他想不通。   因为他不知道谢明也会阵法。   可这一切合理的解释只能是谢明拖住他,而其他几人去分头行动。以其实力划分的话,潜入镇印之塔的,定然是这世道都觉得极为诚正的简君。   微昊闭了闭眼。   然而这还没完。   落仙仙秀眉一皱,开口道:“微宗主,我先是被那巨响惊醒,而被惊醒的刹那,我又察觉到我屋檐上有个人,那人浑身黑衣极为可疑,只是我实力不敌,被他跑了。”   这话当真是精明,真里透着假,假里又透着真,刹那间便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那不用想也知道是微昊派来监视他们的黑衣人身上。   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而那前来汇报的弟子听到这话更是眼睛放光:“落姑娘说得没错,我们今日搜寻可疑之人时,也曾在简宗主屋檐上看到了浑身黑衣的可疑之人!万象宗内人人堂堂正正,想必放火烧藏书阁人定然是他!”   四个真正的可疑之人因为想忍笑皆是低下了头。   微昊气得想杀人。   他如何说?   说那黑衣人其实是他秘密培养的杀手吗?!   “简宗主不知你房檐上有人吗?”微昊几乎是拿出了全部的涵养才没有在此刻骂人,他假惺惺关心道:“可有受伤?”   简君如何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无非就是试探自己在不在房内而已。刚好,他还可以再给微昊扣顶帽子。   他摇头:“多谢微宗主关心,我并未受伤,只是不知为何,昨夜竟睡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沉一些。若非那声巨响,我甚至醒不过来。”   言外之意,便是自己也被下了迷药。   “竟这般巧合?”一旁的言翊皱眉,“我也是如此,但我以为我只是比试太多次,太累了。”   落仙仙惊讶捂嘴:“我也是!”   谢明淡淡道:“看来大家都是。”   简君叹一口气,接着他们三人的戏演下去:“那想来是有人潜入万象宗,给我们下了药,进而毁了藏书阁并潜入镇印之塔。”   他看着好像真的是在替万象宗认真分析:“镇印之塔和藏书阁之间的距离不小,想必来的不止一人,且我们来之前还听闻这万象宗主峰空中阵法密布,来人竟然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定然是高手。微宗主,可要当心啊。”   微宗主差点一口老血没吐出来。 第87章 办法   客栈内。   几人被好好整整地送下了万象宗, 看那几位长老脸黑的模样,约莫是要趁着他们走了之后爆发也一场不小的争吵。   微昊即将面对的会是如何他们四人并不担心,只是这一趟过去实在是收获颇丰, 就算是万象宗不把他们送下来, 他们也是要找理由自己下来的。   毕竟是属于别人的地盘,保不齐哪一句话就被听了去。   虽然一夜未眠, 但是四人脸上都没有见到什么疲态。   “让你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关于阵法的禁集,你倒好, 直接把人藏书阁烧了。”谢明脸上带着一丝挪揄。   虽然话说着是在怪人, 但是真的听上去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你倒是真是胆子大。”   言翊坐在旁边,一脸无所谓:“顺手的事而已。”   这会天光渐露,暖橙的阳光从窗户缝里偷跑进来,恰好在言翊的侧脸上形成一道小小的光晕, 顺着轮廓弧度滑下去,连着那张整日都爱冷着的脸都变得柔和起来。   他极少有表情这么丰富的时候,这会像是因为把万象宗的藏书阁烧了有点骄傲,整个人蓦地变得生动起来。   谢明垂眸一笑。   “你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徒弟。”一旁的简君叹了口气,“这若是你,不仅要把别人的藏书阁烧了,怕是最后还得留张书信,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你干的。”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师徒二人做事但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落仙仙在旁边咬苹果,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倒是被坐她对面的言翊看了去。   “想什么呢?一口苹果像是要嚼百来下。”他问道。   落仙仙抓着苹果挺起了背。   她现在有一种觉得又好笑又纳闷的感觉, 好像自己在这四人里扮演的角色是一个被所有哥哥宠着的妹妹, 就连以前互相看不顺眼的言翊,现在也会主动关心自己的情绪。   很开心。   但是……相比起这个, 她更在意的是自己是否有在这个临时组成的小队里拖大家的后腿,是否会让这几位整个世道都能叫出来名字的前辈们觉得无足轻重。   可是她就算是放信号, 也十分努力了。   流音琴不大,弹出很大的声音也是需要很多灵力去支持的。   少女心思活络且复杂,也不好宣之于口。   “你们去不同的地方,可有什么收获吗?是否有遇到什么难题?”她笑得很勉强,小心翼翼问,“我有帮到你们什么吗?”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言翊笑道:“怎么?这个时候又不怕被赶出师门了?”   落仙仙又咬了口苹果,好半天,她道:“怕啊,但是相比起这个,你们该得到的公道更加重要一些。”   桌上其他三人都微微一顿。   倒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收获定然是有的,而且还不小。”简君道,“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处于镇印之塔内,并不知晓那声爆炸来源于谢明还是言翊,纠结之时,我本是打算再往里走走的。”   他笑着:“是你的琴音让我果断撤出。”   镇印之塔里面的阵法很是复杂,且一层比一层更加黑暗与压抑,若非他混迹在巡夜的队伍里,几层楼走下来,约莫是要脱一层皮。   谢明在旁边,神色有点复杂。他似乎是在纠结着什么,好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万象宗镇印之塔应当是个极为重要的位置,这巡夜的弟子这么蠢,带着你走了这么多层都没发现你?”   简君倒水的动作一顿,神色不变:“到也不至于这么蠢,只是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   神神秘秘,听得谢明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两年前九尾狐姐姐教给你的赤魅之术吗?”落仙仙啃完了最后一口苹果,满目天真烂漫,“当真是个很厉害的术法呢,若是中招,那便完全是说东不往西的。”   她似乎完全看不到简君逐渐低下去的头:“而且听说这个术法实力越强,效果便越大,被简前辈使出来的话,那几个巡夜的弟子应该不算什么。”   而在她话音刚落下的下一瞬,桌上突然开始无限漫延沉默。   简君手里刚倒好的水都不知道怎么灌到嘴里,他像是完全没感受到对面师徒二人朝着自己投射过来的目光一样,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维持着自己坦然的神色。   ……   好半天,他挣扎道:“此等术法只是放大对方心里的幻想并让他们觉得幻想已经被实现,以至于增强他们的服从性,并不是你们想的——”   谢明抬手,掌心向外:“别说了,我同言翊都懂。”   言翊把头撇过去笑。   简君:“……”   混帐师徒约莫已经想歪到天涯海角去了。   他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唇舌,淡淡瞥了眼天真烂漫的落仙仙后,沉声道:“我现在极为肯定沙叶就在镇印之塔里,而且还活着。”   谢明正了神色,食指在桌沿上敲了敲:“当初沙叶来棋仙宗实在是巧,你可有在星云宗内查出点什么?”   当初他同言翊也算是给棋仙宗杀了个措手不及,仅仅是他握着落雪那架势,也让莫纪冷汗流到停不下来的地步。   后被引进那陷阱里,再出来的时候,沙叶便不见了踪影。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在谢明这条线里,沙叶并未在里面扮演着任何角色,其失踪极为仓促,且让人找不到任何理由。   万象宗把沙叶抓起来甚至关到镇印之塔的目的是什么?   “有。”简君目光冷淡,“抓到一个执事,我倒是不知道万象宗的势力已经渗入到我星云宗如此内部了。”   “你确实是个极为需要注意的阻碍。”谢明似乎是在想着什么,“若是让你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定然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甚至采取实际行动的。”   简君闭眼摇了摇头:“只可惜,我还未问出个什么出来,他便死了。”   倒是正常。   不死才有问题。   言翊却有问题,他微微皱眉:“方才听您说那镇印之塔一层比一层黑,还有层层阵法阻碍,那您是如何得知沙叶前辈就在里面的?”   简君沉默片刻,道:“因为那里面有我的味道,有我留在沙叶身上的味道。”   三人俱是一愣。   这在谢明这里倒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简君如此直接地说出来,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心神微动,不自觉朝着一旁的言翊投去一眼。   正好对上言翊同样看过来的目光。   “我说别人家师徒都是这样的,你还不信。”他拿起言翊喝过一半的茶水一饮而尽,“这不是就印证了吗?”   言翊又反问:“简前辈何时说过沙叶是自己的徒弟?”   谢明摇摇头。   他这人便是这样的,只听自己想听的。   不想听的,便当自己没有听到。   言翊笑一声。   一旁的落仙仙却神色透彻:“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三个大男人又同时一哽。   简君又拿了个橘子递给落仙仙:“这个橘子看上去很甜,给你吃。”   落仙仙眼神放光,笑眯眯接过了,连带着刚刚自己问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   谢明:“……”   言翊:“……”   “音修是这样的。”简君笑着,“仙仙是个奇才,假以时日,她的名字会被天下人所知道。”   谢明点头赞同:“奇才。”   言翊附和:“奇才。”   说了好半天话,外面逐渐热闹起来。   “十五进五。”简君微微眯眼,“今日奉天会不会被掀掉?”   谢明从落仙仙手上拿了一瓣剥好的橘子:“不知道啊,反正我是打不过了。”   简君深深看他一眼。   “我也打不过了。”落仙仙也没介意,甚至还分了言翊和简君一块,“那独孤雨和慕深往那一站,我就知道我打不过。”   只剩下言翊没说话。   若是都打不过,难道眼睁睁看着苍云剑落于别人之手吗?   正想着,放在桌子下的手忽然被握住了。   言翊一愣,抬头朝着谢明看去。   谢明对着他笑。   那笑并不同之前那般像是带着些许不正经,相反,那一瞬间,言翊从这个笑里感受到了莫大的安全感。   谢明似乎有别的办法。   “输便输掉吧。”谢明道。“本身也不是什么君子,靠些悄咪咪的手段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丢人。”   他说得很含蓄,并不直接说明自己打算去偷:“我们远来是客,想必微宗主也不会这么小气,连镇印之塔都不让我们去逛逛的,你们说是吧。”   砰的一声,是落仙仙手里最后一瓣橘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你要潜进镇印之塔里偷……拿回苍云啊?”她眼睛瞪得极大,话音又是一转,“能带着我一起吗?”   谢明像是大发慈悲:“能。”   言翊眼里荡出笑意,被握住的手转了个面,同谢明的扣在一起:“我的胆子全是从你这里学来的。”   他笑着,但笑意并未完全直达眼底:“我只是烧个藏书阁,但你这架势,似乎是要拆了镇印之塔一般。”   谢明盯着言翊看了一会,又把视线挪开。   两人之间似乎不知不觉之间隔了点什么东西,只是还没有到戳穿的时候,于是便各自闭紧了嘴巴。   “简君去找沙叶,我们去找苍云,落仙仙去看热闹。”谢明道,“分工明确,明晚便去。”   今晚休息。   午时。   若非是万象宗的防护阵法做得极为到位,这比试台此刻约莫已经是一处废弃之地了。   能进前三十的皆非无能之辈,为了争前五,几乎是使出了所有的底牌。   毕竟这三十进十并非之前那般一对一,而是非常粗暴的乱斗,谁有那个实力一直待在场上,才算是有能力进这前五。   若是遇到一人便可以让所有人下去的强者,那便是按照下去的先后顺序去决出这前五是谁。   但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很小,毕竟这世道至如今,并未出现第二个谢明。   而在这让人眼花缭乱但血液沸腾的乱斗中,有三个人刹那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藏色散人的三个弟子像是没有力气一样,才刚开始没多久,便轻飘飘地一个接一个地落了出来。同之前那亮眼的表现完全不同。   “嗯。”谢明闭眼,无视周围人的目光,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昨夜万象宗太热闹了,没休息好,没力气了。” 第88章 压抑   谢明的态度好像并未把这起师会放在眼里, 有关于这场比赛的输赢竟然只靠着“没休息好”几个字就这么囫囵搪塞了过去。   在场所有听到这话的人神色都极为复杂,仿佛听到了什么鬼话——   当然这也差不多了。   以至于他们刹那间像是被抓住了脆弱的脖颈,哽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觉不觉得他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人群中有人小声地跟身边的人说了这么一句。他表情看上去有些惋惜, 像是想到什么, 又微微有些嘲讽地要摇头:“罢了,应该是我感觉错了。”   谢明早就已经死了。   要不然怎么会到现在都不出现……   背后的人群逐渐看不清, 只剩那打斗声还在响着。   听上去,倒真的是完完全全下了死手。   “你们觉得最后会留下来的五人是谁啊?”落仙仙手上拿着根不知道时候买的糖葫芦, 吃得津津有味, “慕深和独孤雨肯定可以,还剩下三个会是谁呢?”   当世人才辈出,虽然没有达到谢明这种程度,但是也算得上极为出彩了。抛开佼佼者当中的佼佼者慕深和独孤雨, 剩下的三人还真的不好说是谁。   “不知道。”谢明目光深沉,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他语调依旧悠闲,“而且究竟谁能进这前五,根本没什么意义。”   这个比试本身就没什么意义。   只是一场为了让他和言翊过来的障眼法,就别说的好像很值钱一样了。   或许很多年前的起师会是真的有辉煌盛大过,很多人都在这个地方证明了自己,也结交到了很多很好的朋友。   但那也终究是从前了。   在知道起师会其实是个可以结盟势力甚至是谋划吞并策反的地方之后,起师会便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终究是逃不过人心的妥测。   如今骨子里还有这热血的人, 也只有像落仙仙这般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之人了。   但又能天真到什么时候去呢?   “这种比试没有意义, 不过都是宗主之间互相攀附结交的场子罢了。”简君叹了口气,“在这种医修都可以抽到和剑修对抗的比试台上, 真正有天赋有能力的人,也是不一定有机会崭露头角的。”   他们只会被那些强横的剑修或者兵修掀下台去, 然后被嘲笑这种实力也敢来参加起师会。   即使他们是死了一半也能把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天才。   当然没有意义。   落仙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前面这三人说得有一搭没一搭,言翊却缓缓落在了队伍后面。   他看上去似乎是有什么心事,步调带着股忍耐的力道,好像若不是简君和落仙仙在这里,他已经忍不住自己的情绪。   谢明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言翊想要问什么。   也是他说今晚要休息的原因。   纸是包不住火的。   除非纸够厚,且拿着纸的人,拥有可以把火压下去的力道。   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相望。   明明只是一小段距离而已,但却像是隔了天堑。   冬日的也暗得早,酉时不过刚过了一半,天便已经彻底黑下来。   四人连轴转,这会用过晚饭,便都已经不太想说话了。   酒足饭饱,是该到了沐浴休息的时刻。   落仙仙最先上了楼。   简君手指还摩挲着杯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而看他眉间的神色,担忧似乎占更多一层。   客栈里关于今日谁拿下前五的话题从未停下来过,只是他们三人都有着各自的心事,这五人具体是谁他们都未曾听清楚。   “好了,我们四人一起去抢人,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好半天谢明将手里的茶杯放回到桌子上,话语冷漠,听不出什么感情,“只是明日都机灵一点,别真的让落仙仙受伤了,她要是不行了,我们估计一个都走不掉。”   简君抬头,深深看了谢明一眼,片刻后,也起身走了。   独留师徒二人在这饭桌上。   “怎么样?我帮你把简君支开了,你是不是该夸一下我?”谢明笑着问言翊。   但言翊并不能理解谢明为什么能问出这种问题,所以他只是笑了一声,并没有给予任何夸奖甚至是回答。   于是谢明便也不说话。   “回房休息吧。”言翊说,“也听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他并未闲着,而是想着能不能在这周围人的讨论里获取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心智极为沉稳,惹得谢明朝他投去赞赏的目光。   “你看着心情似乎很好?”言翊看着谢明,神情冷漠。   “……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谢明笑着看回去。   言翊笑了一声。   客栈喧闹,人这么多,本是个热闹的地方。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人所在的这一块区域像是被人施了什么说话成冰的咒语,即使他们已经有着几乎形影不离的亲密,但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表情,还是像尖刀一样狠狠扎在对方的心上。   一个在质问,一个在装傻。   万象宗一事,微昊既是最大的阻碍,为何谢明能做到全身而退?   是不是真的失去了自己一身的本领,是不是失去了记忆……   言翊想问个明白。   可若是他真的问出口,在谢明回答他之后,他还会像之前那般违背着自己的良知去相信他吗?   有一瞬间,他真的很希望自己在落书巷里看到的东西都是自己编造出来的幻想。   谢明为什么不说?   背后还有什么秘密……   那一刻,言翊只觉得身心俱疲。   “我先上去了。”他叹口气,绕过谢明,直直往楼上走去。   徒留谢明还保持着用尽全力才翘起来的嘴角留在原地,挺拔修长的身影漫上一层名为孤寂的东西。   今夜无月。   谢明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所有的烛火都已经被熄灭了,床上有个鼓起来的身影,看山去,已经陷入了熟睡。   他约莫是在逃避着什么,以至于晚间的沐浴都是找小二要了间新房。   他并未上床,只是面对着窗子,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想问什么?”他看向那床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想问便问。”   床上的人没说话。   谢明叹口气,妥协。   “其实并未动手。”他道,“我那日去找微昊,利用他那寝居周围的建筑布局,摆了个迷惑人心的阵法。约莫是他之前做了些对不起我的事,以至于在镇里看我提着剑朝他走过来,还以为是我来找他索命了。”   他说话声音不疾不徐,就这么听上去,还以为他是在说什么哄小孩入睡的小故事。   “他就那样被你的阵法迷惑住了?”言翊的声音有些闷。   桌上的茶水并未被动过,谢明解了外衫,躺进了言翊给自己留的最外侧位置里:“如何能说就这样?”   他翻个身,胸膛贴上言翊的后背:“我是什么人?能把他困住不是很正常么?”   言翊笑一声,似乎是意有所指:“你这大半身本领都没了,把他困住当然不正常了。”   他这般笑,在谢明听来便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他手不老实,往言翊衣服里伸:“你师尊以前是如何实力,吓个人不是只是需要抬抬眼的事情?”   言翊抓住在自己衣服里作乱的手,终于把自己想说好久的话说了出来:“不要脸。”   谢明嗯一声,低头去亲人:“你指哪方面?”   “所有……”言翊迷迷糊糊回答。   两人今晚都用了些力气。   都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恍然间言翊被弄得整个身子都抬起来的刹那,他于混沌之间看到了很多东西,   小时候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大一点同谢明在一起的时候。   和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人都是自私的,所有的付出,其实也都是看自己愿不愿意而已。   他实在自私,所以也宁愿就这样和谢明耗着。   等拿回苍云剑。   他想着。   等他最后和谢明再和谢明这样待一段时间,等他拿回苍云剑……   眼尾液体滚烫,他像是受惊一样抱住了谢明的背脊。   别看。   太狼狈了。   却还是被温暖宽厚的手抹了去。   “哭什么?”谢明腰腹用力,躺下去的同时将言翊抱住。   言翊摇头:“被你折腾的。”   谢明笑一声,低头亲人。   他实在是过分,借着亲密去逃避本该继续说下去的话题。   他别无他法。   他知道言翊在落书巷时看到了一切。   他知道言翊在等他开口。   那日他一剑破开那青铜鼎之时,言翊其实并未彻底晕过去。   所以他同那神秘灵体之间的对话……   而其实若是细究,关于言翊都知道的事情,这些日子都有迹可循。   只是谢明装作不知道而已。   最为明显的就是言翊竟然会同意让谢明独自一人前往微昊的住处。   他们之间的氛围带着些许压抑,似乎都在等着什么。   是的。   谢明确实在等。   等到把苍云拿到手,他要把言翊的剑魂还回去。   他要让言翊做回剑修。   所有的公道都由苍云剑做阶梯,待到苍云剑到手,谢明便要和言翊做他单方面受到谴责与制裁的揪心结算。   届时,只要他不死,言翊要什么,他都会给他。   即使灵根全废,此生再也拿不起剑也没关系。   仙门百家都欠言翊的。   他也欠。   在他这里,整个世道,都欠言翊的。   他要替言翊讨回来。 第89章 入塔   奉天实在是热闹。   听闻那万象宗本打算趁着这比试进行到最后的关头安排一场酒宴, 只是没想到半途镇印之塔和藏书阁皆出了点“小岔子”,导致无数心根本就不在起师会上的人心急如焚。   整个奉天的客栈皆是人满为患,讨论声盖过巷子里咽呜的风声, 以至于即便是寒冬, 也少有人将心思放在“冷”这个点上。   除了落仙仙。   她鼻尖都被冻到发红,厚重狐裘下, 是被冷到泪光闪闪的眼睛:“以前总听闻师尊说北方冷,当时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来了, 倒是知道北方冬日的厉害了。”   她心疼的抱住自己,吸吸鼻子道:“今晚去逛镇印之塔可有什么计划吗?”   好歹也是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若是没有什么计划之类的,还怪让人紧张的。   谢明皱着眉头, 没说话。   其实若是仔细看过去的话,会发现他此刻神情紧绷,往日坐着极为放松的身体此刻像是拼了命一样往后倒着。   像是那桌子上有什么犹如洪水猛兽一般的东西,让他觉得有些胆战心惊。   言翊:“……”   堂堂剑修第一,竟然会因为姜汤而露出如此狼狈的神情,当真是笑话。   他伸手,将那壶姜汤往落仙仙身前推了推:“快点喝,你谢前辈快要被这姜汤熏得晕过去了。”   谢前辈脸色难看得很。   谢明此生恐惧有二——一是言翊出事,二是吃到生姜。   ……别说吃到了, 就算只是闻到也不行。   “啊……”落仙仙给自己倒了碗姜汤。   霎时间浓烈的生姜味道迅速扩散来来, 熏得谢明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准备闭着眼睛就地牺牲。   “可是姜汤很暖胃啊, 还甜甜的,谢前辈为什么不喜欢?”落仙仙深吸一口气, 被美妙的生姜味道感动到,“冬天喝这个最是舒服了。”   谢明几乎是闪到了窗前,啪一下推开了窗户。   “你今晚别跟着我们一起去了。”谢明声音很哑,听上去有股子强忍着吐意的倔强,“我怕我在塔里吐出来。”   闻言言翊却笑一声:“吐啊,你什么时候道德感这么强了,反正吐出来也轮不到你打扫。”   其毒舌,比谢明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话也只是说说,真要去这塔里,没有落仙仙是不行的。   早在他们各自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在万象宗汇合的时候谢明便发觉,简君的灵识不如先前那般稳定。   关于幻术,施术者须有极强的意志力才不会被幻术本身所侵蚀,这一点,谢明完全信得过简君。   九尾的术法就算是给简君使上那么千次万次,对他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所以只能是塔内有幻阵。   甚至极有可能就算是简君也未曾发现这个幻阵的存在,否则也不会在出塔之后并未和他们提及此事。   无论是何种幻术,皆最忌讳纯净心灵,有了落仙仙在,他们之后的行动会简单许多。   谢明站在窗前,迎着冷风将此事缓缓道出。   那桌上的姜汤已经被言翊喊掌柜的撤下去了,加之窗户大敞,风灌进来将那姜的味道吹散许多。   谢明算是缓过来了,只是可惜了落仙仙,被吹得泪眼婆娑。   “这么怕冷?”恍然间她忽然听见谢明问了一句。   只是风灌进来的声音实在是太大,刹那间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嗯,很怕冷。”她有些恹恹的,还是笑着答道,“但是不讨厌下雪呢。”   谢明微微怔了怔。   “我先前探镇印之塔,只觉得里面幽深难以视物,以赤魅之术控人时,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心智也在被其他的幻阵所侵扰。”简君眉目中浮起一抹担忧,“甚至,我只探了三层。”   换言之,其布阵之人,实力甚至远在简君之上。   这是何种概念呢?   虽年轻一辈人才辈出,但若是真的要说实力,如今世道的目光仍旧停留他们这一辈身上。   若说言翊落仙仙一代是向阳而生的灌木,那谢明简君这一代便是遮天蔽日的丛林。   谁是支柱,一眼便看得出来。   简君在世道高手榜上排名第五,除了谢明,与前面四人虽会陷入鏖战,但至少有一战之力。   能让他都毫无察觉的幻阵,其布阵之人……   “我从未听过有这样的高手。”简君摇头,“不至于这些年一点风声都没有。”   且退一万步来说 ,有这般实力,为何还要帮万象宗做事?   此等高手,一旦出手,那便是稳坐谢明之前的位置,宗门之间抢他都要抢的头破血流才是。   谢明皱眉。   他这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极为认真,且视线会下意识放向远方,高度集中注意力之时,便很容易进入忘我之境。   这会,就连先前对他来说无法接受的生姜味道也被他抛在了脑后。   先前让言翊去藏书阁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一是为了将言翊支开他独自去会会微昊,至于会出了什么结果,他心里已经有数。   而这第二,则是跟他们一路走来所遇到的一些事情有关系。   这万象宗被称为第一大宗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它势力的广泛,更重要的一点,还是跟他的藏书阁有关系。   很久之前在这个世道还没有什么宗门一说之时,其世道修炼之繁荣,让很多老一辈的强者留下了许多珍贵的修炼心得。   也就是秘籍。   这些秘籍里所记载的大多数皆为原创招式,因为老一辈的死亡,渐渐都成了绝技。   也成了现在各个宗门之间的“镇宗之宝”,若是习得上面的招式,那便也算是一张不为外人所知道的底牌。   万象宗藏书阁内所藏的秘籍数量乃是天下第一。   但相同的,有绝技的诞生,自然也有禁术的研习。   这些禁术同那些绝技一起,被记载在册,若是后人有缘或者有这个实力看懂习得,都是极为骇人的隐患。   禁术之所以被称为禁术,是因为施术需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而这些代价往往和人命甚至灵魂搭上关系。   让言翊去藏书阁看看,乃是为了看能不能碰碰运气发现那炼制妖人的禁忌之法。   藏书阁虽大,但是若经常有人在某个地方驻足,那必然是会留下痕迹的。   言翊说没有看到什么不对的地方,干脆一把火想将之烧个干净。   但怎么会这么巧?   偏生落书巷和镇印之塔都有如此厉害阵法加持,若不是同一人所为,谢明不信。   “你可还记得落书巷布阵之人?听闻是个摆阵的绝世高手。”谢明道出自己的推测,“我怀疑与这布置镇印之塔阵法的当是同一个人。”   言翊微怔,随即也反应过来。   太巧了。   不可能这世上有两位如此高手而不被人察觉。   “落书巷之事是万象宗的手笔?”落仙仙这会也反应过来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但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魂魄。”谢明和言翊同时道。   以落书巷为饵,乃是吸引心思不纯之人进入并抽取他们魂魄的手段。   此布阵之人修炼的邪术,所需要的灵魂,必须肮脏令人不齿。   落仙仙有点想吐。   先前简君也在落仙仙嘴里听过了他们在落书巷的遭遇,这会也是觉得十分骇然:“万象宗……”   谢明在一旁沉默。   其实还有一件事——关乎于德良法尊和林晚眠。   谢明不信有什么巧合可以巧合到这世上为数不多对他有恩的人全部遭此毒手,如今看上去,像是完完全全在针对他。   他这两位恩人,皆是因为他而有此劫难。   脑海里的人逐渐有了轮廓,只是十三年过去,不知道他又变成了何种模样。   “先探塔再说。”他靠着窗,面色比这风还寒。   是夜,四人避开万象宗重重夜巡的弟子,悄无声息地隐在镇印之塔角落的黑暗里。   “我感觉这万象宗内部的问题真的非常大,不然为什么这一路的夜巡都跟摆设似的?”落仙仙蒙着脸,纸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言翊就在他身后,不冷不热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简前辈的隐息之术太厉害了?”   站在言翊身侧的简君:“……”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师尊谢明的隐息之术太厉害了?   当然,这话他没说。   落仙仙悻悻闭上了嘴。   不过其实落仙仙这话说得也没错,万象宗如今内部并不团结,约莫和微昊有着很大关系。   只是这层关系具体体现在哪里,暂时还不太好说。   谢明今日并未穿什么宽松衣裳,而是穿了身方便行动的劲装,这显得他更为肩宽腰窄,乍一看过去,有种天生上位者的浓浓压迫感。   他虽死了十三年,但因为身体一直被言翊保护得很好,脸上并未有过多的皱纹。因常年待在引魂阵里,皮肤不见日光,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苍白。   没有表情且不说话的时候,也能和清冷搭得上关系。   “进塔。”他道,“落仙仙时时刻刻跟在简君身边,有事奏琴。”   谢明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他站得笔直,与落仙仙身高差看着更像是居高临下。   落仙仙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这会儿她算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紧张,当即绷直了背脊,异常坚定地说了个好字。   “此番入塔,寻沙叶最为重要。”谢明朝着那月光下的塔尖看了一眼,“如今起师会第一还未决出,苍云剑约莫不会有什么意外。”   他神色凌冽,自然而然充当了这次探塔的主导者:“前三层简君已经探过,仙仙直接用琴护住我们的灵识避过去。”   他们要直接从第四层开始找。 第90章 合谋   三人很快过了三层。   约莫是这镇印之塔里的阵法繁杂, 以至于除了特定的路线意外,其他地方都感觉不到丝毫的人气。   “我先前只到了这里。”简君抬头看去,环形的楼阁像是一座巨大的囚笼, 将几位渺小的人死死困住在这里, “万象宗弟子进入此地不得举火把,我瞧他们走得极为稳妥, 想必巡塔的队伍约莫是一直是那只固定的。”   他们得避开。   言翊却觉得奇怪:“这塔从上至下都是封着的,里面也未曾燃着火把, 那这些微弱的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本该是一片漆黑的地方, 但此时因为四周微弱的橙黄光芒加持,混着黑暗一起,显得四周说不出的诡异。   明明没有风,却比那寒风更让人觉得森寒。   “是一些宝物。”谢明手掌往旁边的墙上按了按,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万象宗那么多秘籍都放在藏书阁里,倒像是把这镇印之塔给刻意忽略掉似的。”   那些足以让世人嫉妒到眼红的眼红,他们却不放在镇印之塔,如此之奇怪,只能有两种解释——   一是这万象宗对其实力极为自信,觉得无人能在他们眼底盗走东西。   二是镇印之塔里需要放更加重要的东西。   “可他们竟然可以在镇印之塔里摆这么多阵法,为何不也在藏书阁那边摆一些?”落仙仙不解,“难道不是顺手的事?”   她虽然不懂这阵法, 但这一路走过来,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楼阁之外的地方到底有多么危机重重。   只要一步踏错地方,那便是进入层层炼狱般的空间, 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虽是音修,但是对阵法也略有耳闻。   先前听师尊说过, 一个强大的阵修,能把层层阵法相叠加,集万千阵法于一,阵眼闪烁。一旦有人踏入,除非实力绝对压制能强闯,否则是必然打不过的。   能走在前面的阵修,最好还是不要惹。   这是藏酒散人的原话。   “没有这样的阵修。”言翊在一边,忽地出声。   “阵修摆阵也需要灵力加持,落书巷那些阵法摆出来已经极为耗费心神,更何况这里还有个镇印之塔。”他语气平淡,“若是做到这个程度,世道高手榜上第一早就已经不是谢明的名字。”   落仙仙一怔,反应过来了。   “除非他为了万象宗可以做到以命祭阵。”简君道,“但已经走到这个程度,约莫是舍不得死的。”   这个世界上心境豁达的人,其实并不多。   且就算是豁达,也不一定愿意和自己的性命扯上关系。   “万象宗到底给了这高手什么好处,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落仙仙盯着那楼阁之外偶尔一晃而过的光芒,“摆出这样的阵法定然损耗极大吧。”   谢明却笑一声:“为何是给人好处?合谋不行吗?”   “都已经到这个高度了,要什么好处没有?”言翊最是能跟上谢明的思路,“这人约莫是有什么目的没完成,必须和万象宗联手才是。”   四人朝着上方看去,不知为何,他们总觉得,他们离真相已经极为相近了。   与此同时,万象宗后山。   “藏书阁烧了便是烧了,里面那些功法又难得入眼。”   这人声音很是耳熟,正是谢明在起师会杀人那日,在房顶说他是蠢货之人。   他看着似乎很是惬意,盯着眼前的雕塑,眼底流露出一抹痴狂和眷恋。   “你日日在这后山雕刻这看着不男不女的人像,当真是好兴致。”微昊负手而立,忽略他沉稳有力的声线,那满头花白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老人。   前面的人却只是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微宗主还有闲心关心我?镇印之塔都已经被谢明他们潜进去了,你当真一点都未曾发觉?”   微昊皱眉:“那里面阵法层层交叠,他们还能活着走出来么?”   眼前人转过身,一脸“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神情看着他。   约莫是这狭小空间是被用来做雕塑之用的地方,以至于这里四周全都点燃了烛火,乍一看,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所以在他转过身,那张苍白到毫无血色但瞳孔极为漆黑的脸就这么猝然闯进了微昊的视线里。   被那刺眼的烛火照应着,看起来不像是人,倒更像是妖。   即使已经看了一万次,微昊仍旧会被吓到。   “不让他们活着出来那苍云剑的剑魂怎么办?”那人眼睛瞪得极大,说话间渐渐带上了一股疯味,“你约莫是人的魂魄吸得太多,吸傻了吧微宗主。”   微昊眉心一蹙:“你也没比我少多少。”   两人似乎是不太和谐。   “他们约莫是去找苍云的,让他们去吧。”那人背过身,因着弯腰,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   他拿着工具,一下又一下地雕着那木雕的嘴唇,看上去虔诚而痴迷。   忽地,他手一顿,语气蓦地冷下来:“等等,那先前简君探塔是为何?”   微昊一顿,随即反应过来什么:“那塔里关着一个星云宗的弟子。”   “为何不直接杀了?”那人话里有股子戾气。   微昊摇头:“杀不掉,他身上有着简君的心头血。”   那人眨了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了:“啊……因为爱情啊。”   他渗人的眉眼间尽是森然之意,看上去像是有些嫉妒:“镇印之塔隔绝一切味道,简君这样还能查到这塔里,倒是有点本事。那小姑娘只是个音修倒是不用在意,言翊没有剑魂也不算威胁,只需重点关注一下谢明和简君便可。”   闻言微昊皱了皱眉头,他有想到了先前晚上自己做的那个梦。   他仍旧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做梦,毕竟醒来之时身上伤痕全无……甚至周遭一切都安静如常。   谢明修为并未丢失这件事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这绝非一个剑修可以做到。   “你在想什么?”那人盯着他,问道。   “……没。”微昊摇头。   “你若是想做得干净点,那便在塔里杀了简君和他那位弟子,星云宗到底是个隐患,别让这隐患成为你日后的大敌。”那人轻飘飘道:“若实在拿不下来,除了谢明,其他人的死活不用管也是可以的。我的阵法会帮你。”   这里的其他人,也指万象宗巡夜的弟子们。   “我知道。”微昊沉着脸,“只是我希望你知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成功与否,都当是一条心。”   刻着木雕的人淡淡嗯了一声。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挡住了,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小雪。   冬日里总是阴天占多数,只是这奉天最近在举行起师会,磅礴且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向天空,将那些乌云都吹散不少。   因着这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全看起师会上的人发挥如何。   伫立在黑暗里的塔看上去像一个沉睡着的巨兽。   “若是猜得没错,这里一共八层,每一层都有一到两个阵法叠加,且其中约莫都有幻阵融合。”谢明看向落仙仙,“你不用参与到破阵里,只需奏琴保住我们的心神即可。”   落仙仙点头:“知道了。”   四人往上走。   “我倒是很久未曾见到你这般认真的模样。”简君瞧了谢明一眼,“倒是有种回到了十三年前的感觉。”   谢明脚步不停:“老了。”   简君笑一声。   到了第四层。   言翊往周围看:“若是强行破阵,定然会闹出不小的动静,我们会不会被围剿?”   而他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但面上却未曾出现过丝毫惧意:“不会到时候塔都会被拆掉……”   “不会的。”谢明将言翊拉过来一点,“我觉得这塔里有这些阵法的事情万象宗其他长老或者执事们都不知情,因为塔里还装着除了宝物以外其他东西。”   他闭眼听了一会:“或许镇印之塔本身是有很多阵法的,只是这些阵法被换掉了。”   谢明道:“你们听到了吗,有人在哭。”   不是一道哭声,而是很多的,像是成百上千的人混着的哭声。   凄厉而森寒,满满皆为不甘心。   落仙仙被吓得啊一声,死死抓住了简君的袖子:“什、什么?”   “很耳熟。”言翊道,“和先前在落书巷听到的很像。”   三人之中落仙仙的修为还差了那么点,加之在用流音琴护住几位的灵识,故而听不到这些凄厉的声音。   倒也算幸运。   毕竟这声音若是听得久了,很容易便会丧失神智,变成这哭声中的一员。   “这里这么黑,且听声音空间也不小,要如何找人?”言翊手里的剑逐渐紧握,也不知为何,他没由得漫上一股紧张之意。   这塔并未除了塔顶,每一层皆无封顶之说,抬头望过去,能借着昏暗的光芒看到塔尖逐渐收拢的弧度。   楼梯环绕往上,中间乃是巨大的悬空之地。虽看着不高,但若真是失足坠下去,其坠地之惨烈,约莫不会比百丈悬崖好上多少。   “切莫不要将身子探出去。”谢明唰一下拉回企图往下看的落仙仙,脸上毫无表情,“这塔封闭,建阵之时无法借助外力,唯一能为阵心的地方便只有这楼梯外围,以阵心扩散,连接着一个又一个阵法。”   他说着说着忽然朝着落仙仙阴森一笑:“你若是坠进去,那便相当于瞬间掉入数不清的阵法里,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落仙仙还被拎小鸡仔一样被谢明提着,闻言咽了口口水,狠狠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对谢明说的话采取毫不怀疑的态度,像是眼前这人是什么极为德高望重的老师。但分明半年前这人还是自己笔下的混账之徒。   反差反转之大,让落仙仙没来得有种世界颠倒的错觉。所以在谢明放开她之后,她又忙不迭躲到了简君身后。   “谢前辈不是剑修吗?”她问得几乎有些下意识,完全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骇人,“为什么对阵法这么有研究。”   简君握着剑,神色复杂:“是啊,他一个问鼎用剑巅峰的剑修,为何对阵法有如此深入的研究。”   以一剑问鼎天下的人,如今又被发现对阵法如此了解甚至称得上精通,这若是被世人知道,又该是如何一番腥风血雨。   纵使是心境沉稳豁达如简君,此刻都不自觉生出一股完全跟不上谢明脚步的无力之感。   虽在高手榜上中间相隔不过四人,但若真的对上,他约莫是三招之内都难以招架得下来。   剑加阵,何其恐怖。   但罢了,若是陷在这同别人比较的淤泥里,这辈子也算是完了。   “最好还是不要分开。”谢明道,“所隔五步之内,可分开探查。”   他又补充:“落仙仙不行。”   落仙仙哭笑不得。   几人对视一眼,将流音琴的琴弦束在腰间,开始一间一间找。   这镇印之塔修葺得也极为诡异,它除了本身形象像一座塔以外,其他几乎和塔没有任何关系。   若非要说,倒更像是一座高塔形状的牢房。   每一层都由数不清的隔间组成,道路错综复杂。若非他们几人都有常人难以对比的记忆力,怕是早就已经困死在里面。   “不对劲。”被三人包裹在中间的落仙仙面色似乎有些痛苦,“你们有没有觉得,行动有些越来越困难了。”   话音刚落,谢明猛地转身,借着言翊手中的落雪,猛地朝着落仙仙脚底挥出去一道剑气。   刹那间,脚底一轻的感觉让落仙仙心下发寒。   她有些僵硬地朝着自己脚底看去——   那躺着一只青白的、布满尸斑的手。 第91章 花言   刹那间她本想叫出来, 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谢明一声“别叫”死死遏制住了咽喉。   “你若是叫出来,怕是要吸引来更多。”谢明把剑塞回言翊手里, “我们速度得加快一些了。”   这塔里关着些稀奇古怪不为人知的东西, 若是再拖的久一点,他们身上的人气会让这座原本死气沉沉的塔沸腾起来。   言翊盯着自己的手腕瞧了一眼, 半晌忽然笑了:“你倒是熟练。”   没有主题和内容的话,听得让人有些迷茫。   谢明却没说话。   一扇又一扇门被打开了又关上, 伴随着落仙仙的抽气声, 又陷入沉寂里。   “不是说是关宝物的地方吗?为什么全都是被吊着的死人……”落仙仙怀疑自己往后约莫要做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当即声音都有些哽咽,“万象宗到底在背着我们干些什么事情……”   本以为在开这些门后会看到什么稀世珍宝,但他们每每打开一扇门, 里面都装着一具又一具被黑布包裹起来的死人。   其面色青白,看上去已有数年之久。   且那些尸体皆极为眼熟。   落仙仙是不知道,但谢明和简君却记得——   竟全是老一辈的强者。   也不知遭遇了什么,竟被吊摆在这里,看着好生诡异狼狈。   谢明皱眉,紧接着,简君面色也逐渐不太好起来。   不对劲。   这些尸体上,还有妖气。   “是你们先前所遇到的那种吗?”简君眯起眼睛,向来温润儒雅的面孔上竟也缓缓浮现上一丝杀意, “人非人, 妖非妖。”   谢明嗯了一声,沉着眼关上了面前的门。   这层楼已经看的差不多, 搜寻下来,除了鼓着黑布的尸体, 他们并未有着什么别的收获。   而这里的术法太过复杂,简君靠着自己的心头血也只能探查到沙叶确确实实在这座塔里,但是具体位置如何,仍旧不清晰。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言翊关上手边的门,对里面刚刚猝然睁眼瞪着自己的妖人视而不见,“我们探查得实在是过于太顺利,就跟有什么人在暗中帮助我们似的。”   “这里的阵法又不是什么只用来吓唬人的摆设……”他手上的落雪闪起淡淡蓝光,“没有理由我们一路下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确实,谢明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握上了言翊的手腕,缓缓压了下去:“有人帮我们还不好?”   言翊皱眉看向他:“什么意思?”   谢明笑着,但并未笑到心里去:“镇印之塔是非探不可的,也绝不可能不遇到什么危险,如今有落仙仙在,灵识尚保,便不用担心什么。”   他说着说着缓缓贴近言翊的耳朵,轻声道:“我没事的。”   言翊本提着的手缓缓垂下去。   他其实都是知道的。   知道谢明约莫不会出什么事。   只是那十三年过得太过心悸,以至于他现在看着谢明总会不自觉想到若是他再次离开该当如何。   可能性很小,但并不是没有。   但就算是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他仍旧会因此而感到恐惧。   所以在遇到危险或者即将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站在谢明身前并去想得更深一些,在明知道谢明比自己更加谨慎更加能保护自己的情况下,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   “你最好了。”谢明笑着说。   贱。   言翊:“……”   谢明最会花言巧语。   他深深看了一眼谢明,又把视线投到前方的黑暗里:“顺利便顺利吧,危险晚来一些对我们也是赚的。”   他毫无顾忌地跟上谢明歪理一般的思路:“先把这层楼探完再说。”   下一瞬他抬脚而上,踩在地上的的刹那,他狠狠顿住了身子。   “……谢明。”他道,“我动不了了。”   脚底下仿若缠上了万根铁链,顺着小腿一路朝着腰际延伸而来,进而越收越紧,像是要把人活活勒死在这里。   “额……”言翊刹那间有些支撑不住,落雪剑尖与地面猛地相触,竟倏地摩擦出了火花。   谢明眼神一沉,并未有任何犹豫,沉声对着另外一边的落仙仙和简君道:“回来!”   下一瞬他闪闪到言翊身边,扶住他的胳膊,将他生生带了起来:“空间禁锢,万不能被囚于地上,否则,便是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了。”   原本漆黑的空间四周猝然亮起光源,无数根细小的线漂浮在半空中,丝丝环环地朝着言翊的脚踝上钻。   破风声响起。   简君一道剑气划下,那半空中的丝线犹如断了线的风筝,有气无力地垂在地上。言翊借此机会猛地抬脚,但又因为没有站稳而实实扑在了谢明身上。   谢明将人稳稳接住,笑得挪揄:“这还在探塔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言翊:“……”   这人。   但他并没有可以反驳的机会,因为那垂在地上的丝线像是又被什么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一般,又蓦地抬起,以比刚刚不知道快了多少倍的速度朝着言翊伸了过来。   言翊眼眸一沉,落雪上的寒意迅速充满了附近的空间,长剑划过,凛冽剑气让那丝线犹如被冻在半空中一般,进退不得。最后只能如毫无生命力般的碎冰,直直掉在地上。   但那丝线实在是太多了,好像无穷无尽,这边断了,那边又伸过来。   其看样子,似乎只针对言翊一人。   谢明和简君对了个眼神,后者剑意大声,淡青光芒迅速掩盖了那片寒意,朝着那丝线深处的源头席卷而去。   世人对于阵修的印象总是很古板,对其头疼之意往往是在其可以产生幻觉以及束缚人的行动上。   若是阵修和其他修行之人联手,那无论在何种场面,其胜率都会大大增加。   很少有人会把阵修的头疼之处放到其实打实的攻击阵法上。   除了高手榜上那些低调的阵修,几乎很少有阵修摆出的攻击阵法能让人觉得心悸,硬碰硬的话,阵修几乎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除非修为压制。   阵修是条苦路,但修成的阵修,几乎没有敌手。   四人这次算是遇到了硬茬。   脚底下的路骤然亮起光芒,刹那间巨大的九宫格从地上升腾而起,塔尖不知何时亮起了丝丝星光,北斗七星所折出来的光芒相互交错,直直以六边形的模样照射在那九宫格之上,把四人包围了起来。   “九转七星……”简君险些被这巨大的推力震得没站稳,“他竟能做到直接在塔内借助星辰之力……”   而这还没完。   先前那好似被破坏了源头的丝线此刻像是又被注入了无穷无尽的灵力,万条成捆,一窝蜂朝着言翊席卷而去。   言翊面色一沉,抬手提剑就要挡。   那瞬间从落雪剑身上涌出的寒意似乎要把这塔变成一个冰窖,蓝芒大盛,下一瞬就要与那丝线纠缠在一起。   但变故横生。   那原本冲着言翊去的丝线在离言翊仅有毫厘之差的时候猝然掉头,直奔简君面门而去,其速度之快,甚至让言翊都有些没来得及反应。   砰!——   丝线与剑身交缠的声音尤其刺耳,简君沉着如冬日毫无波澜的湖水,他双眸微眯,刹那间青光大盛,就这么死死把那四周席卷而来的丝线强行禁锢在了原地。   “言翊仙仙!”谢明冷喝,“朝着上面的斗柄打!”   于是琴声和剑风乍起,一蓝一紫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上塔顶,光芒交错,目标直指那北斗七星的斗柄。   砰——!   黑塔爆发出一声巨响。   两道身影像是被泄了力,皆是面色惨白地朝下方坠了下来。   谢明神色一凝。   几乎无人看到他究竟是如何移动,只是再见着他的身影之时,他已经出现在简君身边,一掌朝他手背而去。而同时简君剑意暴涨,击退那丝线的同时,回身接住了几乎要失去意识的落仙仙。   “好硬……”勉强找回神智的落仙仙在简君的搀扶下站好身子,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我……我像是撞上一堵铁墙……”   简君看着周围伺机而动的丝线,又看了眼自己头顶上闪着光芒的紫微星。   那显然是阵眼的所在之地,只是被保护得实在是太好,以言翊和落仙仙的实力,还暂不足以将其破开。   “我去破阵,你们帮我牵制住这些缠人的东西。”   与平日里不同,此时的简君身上几乎要冒出一股戾气出来:“这阵若是再不破,待星辰之力降下来,便更难对付了。”   那便的言翊显然要比落仙仙好上许多,他暂未有失去意识的危机,只是在猝然撞上那看不见的气墙后,为落仙仙挡去了大半部分灵力回溯。   他唇角有着淡淡血迹。   谢明将人扶着,灵力在言翊身体里游走一圈,确认其只是受了点轻伤这才微微安下心来。   “要把剑给你吗?”言翊看着谢明,问。   “……”谢明摇头,“不用,给我也没什么用。”   言翊笑一声:“还装?”   谢明看着他,淡淡道:“没装,不用。”   青色光芒朝着上方飞掠而去,与此同时白光和蓝光同时暴涨,灵力涌动之间将落仙仙紧紧包围在中间,强行将那些丝线逼退在周围。   又是一声爆响,灵力墙破碎的声音混在淡淡雷声里,下一瞬,意外横生,暴雷猛起!   那角落里不知道蛰伏了多久的丝线仿若离弦之箭一般冲向简君,半个眨眼的时间都未到,便已经将简君牢牢锁在半空中!   紧接着,一道惊雷猝然落下!   落仙仙大骇:“不好,那玩意儿是朝着简前辈去的!” 第92章 忌惮   在落仙仙的视角里, 那一道惊雷带着不可忤逆的力量,若是砸在人的身上,那便定然必死无疑。   青光于雷点猛烈交锋。   谢明几人同时抬手用袖子遮住眼睛, 待那爆响结束后, 猛地朝着简君看过去。   却倏然间只见一抹残影闪过,下一瞬, 青芒充斥在整个塔内,足以震破人耳膜的巨响传来, 灵力波荡之间, 竟然把落仙仙直线掀飞了出去。   “额啊——!”   在巨大塔身衬托下显得极为娇小的身体仿若被狂风卷走的砂纸,若非谢明眼疾手快将人拉住,被吹到楼阁之外的刹那,便是落仙仙命丧之时。   “简前辈这是……”言翊扶住谢明的胳膊, 嘴角的鲜红血液衬得他整张脸更为苍白。   因为震惊,他眼眸微微闪烁:“把这个阵强行破掉了?”   谢明反手把言翊抓住。   许是没忍住,他道:“不用羡慕,日后你也可以。”   但那阵法破碎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言翊又看得过于专注,谢明的声线像是一缕抓不住的风,一丝一毫都未曾让言翊听着。   但若真的听到了,约莫要到这塔里闹出个你死我活出来。   地上的九宫格随着灵力的破碎而渐渐消散,风声减弱, 塔尖的北斗七星也寂灭下去。   简君落地之时也极为稳妥, 只是多余后退了两步,而面上, 除了苍白再无其他变化。   不愧是高手榜第五。   竟能硬破此等强度的阵法。   落仙仙有些怔然。   她下意识朝着一旁的谢明瞧去一眼,不由又开始感慨——   简前辈尚且能做到如此, 那若是谢前辈仍旧如当初那般,那又该是如何风光。   她目光一点都不收敛,让一旁的言翊没忍住一个跨步拦到她同谢明身前。   并非因为吃醋,而是——   “你再看下去你都要哭了。”他擦了擦唇边早已不存在的血迹,“要感慨也等先出去再说,届时你要抱着他哭都没人拦你。”   一旁虽然视线不在这边但注意力一直在这边的谢明:“……”   “不对劲。”简君摇头,“我先前也曾在另外一位阵修的手上领教过着九转七星阵,但那阵法……”   他皱着眉,似乎是在想合适的形容词:“似乎要比这个纯澈许多?这阵里应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方才撞上去的刹那,我灵魂都在发麻。”   话音刚落,流音琴巨颤。   落仙仙神色骤变:“流音说有什么东西快要醒了!”   放下劫后余生还沉浸在后怕里,尚未发觉这里不知何时开始渐渐漫起黑雾,好像马上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雾气深处走出来似的。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雾气很眼熟?”谢明朝着四周看了一圈。   方才被打开又关上的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一道极小的缝隙,那黑雾像是有目的性一般钻进那缝隙里,没过一会,周围已经响起了好多道微弱的呼吸声。   “同落书巷里的那些一模一样。”言翊把落仙仙拉到他们中间,“这下便可以确定在这里布阵的人和落书巷布阵的人是同一个人了。”   万象宗内供着这样一位高手,若是让世人知道,也不知道会不会如当初围剿谢明和言翊那般围剿万象宗呢?   他们是见不得这世界上有站在顶端的人存在的。   “里面的东西怪快要醒了,先去五楼找人,今晚若是不把沙叶带出去,下次便难了。”简君脸上的焦急之意越发明显,“我们速度得快一些。”   几人对视一眼,沿着阁楼同时朝着五楼飞速而去。   却好奇怪,分明只有一层的距离,他们却像是走了有半柱香的时间,直绕之间,目光所见皆与先前不同。   没有陷入循环,也未曾坠入幻境。   谢明猛地站住脚:“是两仪微尘,道家的阵法,阴阳二气化微尘,以此形成一片灵力场。”   他伸手感受了一下:“就连空气都是旋转着的。”   难怪走不出去。   “听。”谢明闭眼,“空气旋转速度最快的地方,便是它的阵眼。”   言翊一边闭眼一边问:“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我是天才。”谢明道。   偏生得落仙仙没听到,好奇心也强:“谢前辈都已经失忆了且还是剑修,为何会知道这么多有关于阵法的知识?”   谢明闭着眼,眼睫颤动:“当然是多看书,你多看书你也会。不过若是如你之前那般不是吃就是睡,那定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落仙仙:“……”   唯有简君听得最为认真:“……在那里!”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然果断出剑,朝着某处虚空骤然一挥——   剑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反弹过来,简君反应已经算极快,但那剑气还是擦着他鼻尖飞了过去。   且还没完,剑气在特殊的灵力场里散不开,极不受人待见一般,在这不算宽大的空间里不停弹射。   里面凌冽的剑意让几人躲得有些狼狈。   最后还是被言翊手握落雪接了下来。   他猛地后退两步,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有力的手。   谢明将人扶正了,淡淡道:“没那么好听,这阵的阵眼也分阴阳两极,需先击阴再紧接着击阳,若要破此阵,唯有此法。”   简君问道:“何为阴何为阳?”   “正着转为阳。”谢明道,“反之为阴。”   但这里的杂乱声实在是太多,要听到这等仔细,绝非易事。   “我来!”   恍然间落仙仙站出来,“我是音修,我的听辨能力是要比常人强上很多的!”   她目光坚定:“我可以!”   三人对视一眼,把落仙仙围在中间。   若猜得不错,这万不止一个灵力场那么简单。   阵外。   微昊负手而立,脸上平静并无表情。   他在等,等他们四人破阵的那一刹那。   届时他身后的剑雨会如冬季雷雨一般朝着四人砸下去,虽不能保证将简君击杀在这里,但定然能伤他个四成。   这塔里到处都是戾气,灵魂嘶吼的声音在他耳里犹如仙乐的合奏曲,听得他浑身舒畅,放松至极。   而若往他身后的剑雨再看得仔细些便会发觉,那上千上万根由灵力幻化出来的剑,周身都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黑气。像是带着些许血腥味,让人极为不舒服。   他周身似乎有无数灵魂在咆哮呐喊着,但又因为忌惮着什么,并不敢靠近。   “别叫了。”微昊微微勾唇,“叫也不会有人来帮你们。”   他讥笑:“反正死都死了。”   唯留一缕怨识的灵魂动不得他分毫。   这会若是有个万象宗的弟子在,想必会对自己宗主如此模样惊得、吓得说不出话。   他已然没有半点先前在人前所展示的温和宗主模样,其眉眼之间尽是得不到满足的贪婪,又因其身体里充盈且源源不断的灵力而感到满足着。   矛盾又可怕。   “吸食灵魂提高修为的办法,到底是哪位人才想出来的呢?”他像是在自问自答,“我当真是佩服至极。”   也不知道如今自己这般实力和谢明比起来会是如何?   他简直有些迫不及待。   但理智又告诉他再等等,待拿到千重佛陀,等那些被巅峰之人留下的宝物到手,他日统一仙门百家做皇帝的美梦,便再也不仅仅只是个梦了……   而如今,他需要先清理一下自己当皇帝的阻碍。   倏然间,他眼眸冰冷如毒蝎。   落仙仙还在闭眼听着。   她极为认真的时候,总是一副恍若神游天外的模样,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风声,呼吸声,灵魂的哭嚎声……   “简君……”   刹那间,一道微弱的呢喃声直直钻入落仙仙的耳朵,混杂在各种杂音里,显得几乎闻不可闻。   却让落仙仙蓦地皱起了眉头。   明明那声音几位虚幻,像是从另外一个时空里飘散过来似的,但落仙仙就是听到了。   恍然间她的灵魂仿若脱离了身体,顺着那声音的方向飞去。   五层,六层,七层……   在第七层!   在第七层的某个房间里,一个已经看不清人样的男人被数根锁链困于房间正中心,似乎已经奄奄一息。   若再不救出去,怕是要死在那里了。   “落仙仙怎么没反应?”言翊警惕着周围的同时朝着落仙仙投去一眼,见她仿若睡着了,眉间涌现一抹忧色,“她这是?”   “忘我之境。”谢明笑道,“她当真是个天才。”   好半天,落仙仙的灵魂顺着指引飘散回来,涌入阵法的刹那,她看到了两个相反方向转动的、仿若太极八卦一样的气流。   那里!   三人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到一声悲怆之音响起,转头之间,右侧方的某处传来炸裂声。   “简前辈,你的正前方!”   砰!   说时迟那时快,青紫光芒交错间,周围灵力场应声而裂,还未等那两道光芒暗下来,刺眼的白芒已在几人身前乍起!   数不清的剑雨裹挟着怨毒之气朝着几人袭来,谢明几乎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单手撑起一道防护罩,将几人稳稳护在身后。   光剑砸在那白色的灵力罩上,不多时,多了几道裂痕。   言翊连忙接上。   两人合力,接下了这数不清的剑雨。   而简君和落仙仙在后方,借着这空隙,剑气和灵力同时朝着那虚空袭去。   被上面的人轻松化解。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等着你们?”微昊抱臂微笑,“倒是不蠢。”   他这般居高临下,让下面的死人皆面无表情。   若非杀了他并不是什么很轻易的事,想必言翊这会已经冲出去了。   但无妨。   他们这里还有个谢明在。   “什么知道你在等我们?”谢明收手,负手而立,笑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们未雨绸缪?” 第93章 掉马   无非就是这类似于禁锢的阵法实在是太平平无奇, 没有什么别的攻击类阵法进行辅佐进攻,让几人同时生了疑心。   这不是外面有人守着在还能是什么   至于这外面守着的人是谁,其实也并不难猜。   只是谢明故意这么说, 想气气那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而已。   “七层。”落仙仙躲在三人身后, 轻声道,“我方才也不知道怎么了, 看到沙叶前辈在七层的某个房间里。”   她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我并不确定,我听到他在叫简君前辈……看样子似乎要不行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 几人都感觉到简君那明显紧绷起来的身子。   谢明若有所思。   此番还未到他们顺利拿到他体内苍云剑剑魂的时候, 起师会虽然只是个嘘头,但微昊也不至于蠢到为了这个剑魂丢掉万象宗在仙门百家心里的信誉。   所以在苍云剑未展示在世人面前时,他还不会在这个时候要自己体内的剑魂。   毕竟一把有灵的剑有无剑魂实在是太明显。   所以……   “当心,约莫是冲着你来的。”谢明瞥向看似冷静但实际已经在暴走边缘的简君, “除掉你星云宗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简君不愧是简君,即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仍旧极好地保持着面上的冷静。   若不是手上的剑已经被他捏得嘎吱作响,约莫没人能看得出来他已经在愤怒失控的边缘。   而谢明气人确实很有一手。   对于微昊这种做上位者坐久了的人来说,最不能接受的,约莫也就是别人无视或者瞧不起自己。   他渴望登顶的心实在是过于强烈,以至于在最后甚至和那人合作,以启用邪术去吸食人魂的方式增长自己的修为。   他确实有被谢明这番模样狠狠气到。   只是他面上不显:“谢明,你这模样, 当真是恼人得很。”   他道:“十三年前清净山一战还没撮开你的锐气么?都已经死了十三年了, 为何还是一副讨人厌的模样?”   谢明微笑耸肩:“这有这么,有些人甚至十三年间头发都已经白了。”   他渐渐收起笑意, 沉声道:“怕我怕得觉都睡不着了吧微宗主?”   微昊在上面居高临下。   可分明是居高临下,却未在气势上占到哪怕那么一点点优势。   和他想做皇帝的梦想简直背道而驰。   微昊不动神色, 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收紧了一些。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笑着看向在谢明身旁、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表情的言翊:“一晃,你也长这么大了。”   他歪头,问着:“趁着你我二人遇见,你是不是该感谢我?若不是我把引魂阵的建阵方式授予你,你如何能与你这混账师尊生着重逢?嗯?”   短短数句话,竟让周围响起抽泣声。   落仙仙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捂住自己的口鼻,看向言翊的双眼不自觉瞪大了一些。   就连简君眼底,都露出一些诧异出来。   谢明却没有什么惊讶的模样。   这个问题他其实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十三年前言翊尚且还是个未曾及冠的孩子,能带着他翻身越岭,依旧是极为吃力的事。   他先前也想过引魂阵的建阵方式言翊到底是从何学来,本以为是这一路跋山涉水遇到了什么世外高人,但后来一想,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毕竟这世界几乎到处都有宗门的存在,就算是有什么高人,约莫也很难不陷入什么宗门内的攻守里。   引魂阵这东西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存在,言翊能知道这个阵法,定然是遇到了什么人。   是微昊也并不奇怪。   毕竟是仙门百家之首的万象宗宗主,能知道引魂阵实在是不足为奇。   谢明只关心一点。   “你拿什么和他作为交换?”不知何时,谢明脸上的笑意半分也未能再瞧得着。   他又重复问一遍:“你拿什么同他交换引魂阵的建阵之法?”   言翊偏头看向谢明,语气不淡不浓:“你倒是任性,想知道什么便直接在我这里问了。”   他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也会像我一样,什么都等着对方主动开口呢。”   谢明抿起了唇。   空气里似乎有了火药味。   言翊却不再看谢明,而是提着剑转过脸看向半空中的微昊:“先不说谢明再混账也没有你混账这点,我确实该感谢你。”   他道:“把苍云剑交给你的时候,苍云剑的剑魂其实一半还在我手上这件事,这十三年来,你半个字都不知道吧?”   微昊猛地皱眉。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这把剑,但我真的一点都不愿意给你。 ”言翊看着笑了一声,“我也没想到你会信得这么容易。”   一番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好在周围都是聪明人,这会脑子稍微转个弯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清净山一战,谢明全部修为所换出来的漫天飞雪几乎大到了让人看不清周围的程度,没多少人能抗住那看似柔软实则片片都能要人命的雪花,以至于那天清净山上混乱到让人胆寒。   后谢明身死,最后一丝修为为言翊化出了一身坚不可摧的铠甲,本以为能保住言翊,却没想到令狐鹰不知为何竟然在谢明的绝杀中活了下来,并用最后的力气立了飞花阵。   谢明已然身死,他在言翊身上安上的铠甲便也越来越脆弱。   言翊是靠着强行剥离苍云的剑魂才破了那阵的。   那几乎要了他大半条命。   灵剑若是认主,那便代表着其魂与主人的剑魂纠缠在一起。   剥离剑魂之苦,和剥离自己的灵魂没什么很大的区别。若非意志极为坚定,怕是剥离到一半便会生生疼死在那里。   没人知道十三岁的言翊那个时候在想什么。   清净山犹如人间炼狱。   后来言翊从尸堆里找出谢明,接着简君的救助,本想着悄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却不想还是没能逃过微昊的眼睛。   没逃多长时间,便被微昊抓了个正着。   想必苍云剑便是那个时候被交到了微昊的手上,而言翊则是以苍云剑的剑魂在谢明体内保住了他的命和谢明的尸体。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从死人身体里剥离剑魂的办法。   “谢明曾经说过,自负的人往往都是被骗得最惨的,这话当真是不错。”言翊抬头望着他,眸里盛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他倒是个很称职的师尊,教的东西都还算有用。”   他说得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其余四人倒是各自心情复杂。   只是现在还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微昊只觉得心肺都要被气得发疼,心道这两人不愧是一对师徒,说话气人的劲儿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混账。   当然这话他没说,毕竟如今他是为了杀简君而来,再与这两人废如何口舌都没有什么意义。   这若是之前,他定然是不会在谢明在这里的情况下单枪匹马来这塔里杀人的,只是这塔里布满了那人所布下来的阵法,有这些阵法加持,他针对性把力量施向某一个人,想杀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四人靠得近了一点。   “一层一层往上时间根本不够。”谢明沉着嗓子,当下立断,“活捉微昊。”   几人都愣了愣,同时反应过来。   从几人见到微昊开始,微昊本人也未曾在那楼阁意外的地方出现过,这便说明两个问题——   这里的阵法不是他所建且对他也有毁灭性的打击。   或许这建阵之人会在背后对他有所帮助,只是这些阵法一旦运作起来,除非建阵者本人过来,否则这些阵法很难在交叠配合的过程中对某个人进行庇护。   换言之,微杳要利用这些阵法,也需要一定的帮助才行。   “仙仙和简君负责这里的阵法,我和言翊负责活捉。”谢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你们尽量撑住就行,我们这边不会花太多时间。”   “为什么不会耗太多时间?”言翊紧跟着问了一句,“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言语交锋之间,像是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嗯,对你,对我,都有信心。”谢明看着言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而这话一出,一旁的落仙仙心脏忽地猛烈跳动起来。   一股强烈的直觉直冲她的大脑,其背后所蕴含的事实几乎让她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她死死盯着谢明的侧脸,像是生怕会因为视线片刻的偏移而错过什么让人能原地烧起来的秘密。   很难形容她现在的心情是如何,但一定要说,约莫是期待与庆幸。   本该站在这个世间顶端的人怎么能因为流言蜚语和莫须有的罪名而跌入泥潭?   天下第一本就该站在最高处。   谢明,那个称自己失忆且失去绝大部分修为的谢明——   “你不是想让我主动交代吗?”谢明忽然笑了,以至于这原本跋扈紧张的场面都变得轻松起来,“失忆是假的,失去修为也是假的。”   他盯着言翊,一字一句,分明是笑着,却带着股悲伤倔强的坚韧之意:“你师尊,天下第一。” 第94章 不冤   这足以让天下人都为之一颤的消息在这个冰冷封闭的塔里似乎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   甚至, 除了落仙仙以为,其他的人都可以算的上是平静。   简君看向谢明的神色有些复杂,他似乎也没有预想到关于谢明的秘密会被谢明这样直白且毫不犹豫地暴露在言翊面前, 仿佛根本没有顾上言翊知道后会有什么后果。   若是二人之间因此而有解不开的误会, 那后面的路怕是要更加难走一些。   言翊就这样看着谢明。   他手上还拿着似乎一瞬间就变得安静的落雪,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貌似想尽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样。   若能有灵物之间的交流,约莫能感受到落雪的颤抖。   它其实一直沉浸在恐惧里, 无论是对言翊还是谢明。   先前在云梦城的时候, 谢明和言翊以林晚眠的贴身之物看到了她同术风的过去,从那个时候开始,它便一直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之中。   于言翊,他可以通过落雪看到谢明屠了他村庄的记忆。   于谢明, 他可以通过落雪看到言翊剖心取剑魂的过往。   他们谁的怒火都非常人可以接受。   于是落雪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言翊的实力暂未恢复,庆幸谢明一直对自己的实力有所保留。   这样从明面上便无人能从它身上获得关于二人的过往,即使世间若晴若雨,表面上也仍旧是一副平淡的模样。   它还是希望它的两个主人都可以好好的。   但现在,它忽然有些拿不准自己之前所担心的究竟是不是对的。   它被言翊握在手上,却听不见言翊剧烈的心跳声。   就好像……他早就已经知道了似的。   “让你说个实话比移山填海还难。”好半天,言翊的视线从谢明脸上挪开,他既不兴奋也不庆幸, 好像只是某个下午用过饭之后和自己院子里那棵不会说话的樟树的闲谈, 平淡而又无趣。   但他终究还是无法放下这个混账欺骗了自己这么久的事实,于是又冷漠地开口:“回去再找你算账。”   谢明的心跳得飞快, 只是面上不显。   他看上去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只是半空中又响起了带着嘲讽意味的鼓掌声, 不得已让他闭了嘴,朝着微昊看去。   只一眼,便让微昊的手掌像是黏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微昊把手背在身后。   他有些懊恼,像是有一层掀不开的阴影似的,不明白为何谢明身上总是有着一股无法让人忽视的压迫感。   甚至,能让他在被看上一眼后生生止住自己准备了很久的动作。   “十三年了,快十四年了。”微昊道,“你为什么还觉得你是天下第一?”   他的不理解里似乎还带着一层化不开的妒忌:“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   谢明看着他,唇角弯起一抹让人眉心一跳的弧度:“十三年又如何?纵使是三十年,你们也是超不过我的。”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无奈:“你们什么实力我还不知道?”   当真是羞辱人至极,不给人留一点退路。   “只是我有点好奇。”他又接着说:“你们为了增进自己的修为当皇帝又是造妖人又是开启禁术,也不知道如今实力如何了?”   “我已经停步十三年,让你们也够久了吧?”   微昊闻言一顿。   他倒不是在诧异谢明知道真相,而是诧异他知道真相知道得太早了一点。   不过好歹也是这万象宗的宗主,应对事情的能力要比一般人强得多。   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做了禁事被拆穿的恼怒或者不安,只是淡淡一笑:“让?”   他摇头:“你只是清净山不敌被杀了,可不是让。”   谢明不出声。   俩人隔空对望,空气中似乎有无形的灵力在对抗着,谁也不肯让谁。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好半天,微昊又笑着问了一句,“真的不在这里问我吗?”   谢明:“……”   很少有人敢在谢明面前露出如此挑衅的眼神,稍微露一下,轻则三个月下不了床,重则直接投胎转世。   运气不好,下辈子甚至不能是个人。   谢明知道微昊在说什么。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只能说明两种情况。   一是微昊就是十五年前欺骗自己屠掉小溪村的罪魁祸首,二是他和莫纪一样,知道一些其中的隐情。   先前在微昊的寝殿之时,他已经使出那般解数,却仍旧未在微昊的嘴里听到有关于承认二字的分毫。   放在此等环境下,他或许应该更往第二种情况下想。   或许微昊的背后还有个隐藏得更深的人。   “问你?”他拿出先前随意买的那根质量并不怎么好的长萧,修长手指位置微微偏移,挪到了萧的顶端,“你个狗嘴吐不出人话的东西,问你也是白搭。”   他看上去心情真的很不好,以至于骂人没有阴阳怪气:“今日便拿你的狗命,祭一祭我徒弟那暗无天日的十三年。”   谢明同那些爱装样子的人不一样,他若是说要杀人,那定然是不见人命不罢休。   那一瞬间,整个塔内的冰霜像是又被加重了一层,谢明眼眸微沉,脚尖挪了半寸。   落仙仙压根没看清谢明是如何飞身到微昊面前同他狠狠撞在一块的,分明她已经凝聚起了十一分的注意力,可仍旧未能捕捉到谢明的身影分毫。   “这……这便是谢前辈的实力吗……”她不由喃喃低语,又在下一刹那,被简君狠狠拉到了一边。   一道由疾风形成的利刃几乎是擦着她的侧脸飞了过去,还不等她喘上气,更多的风刃又接踵而来。   “别走神。”简君挥剑将那风刃披碎,皱眉沉声,“保护好自己,谢明拿下微昊不需要很多时间。”   两人背靠背,互相点了点头。   另一边,谢明已经一脚狠狠踹在了微昊的胸口上,身体和塔内铁壁相撞的声音大到惊人。若是寻常人等,怕是已经被这一脚踹得归了西。   但微昊只是微微喘着气从那扬起的灰尘里飞了出来,面带冷意。   若要按年龄来算,他比谢明不过大上四岁而已。只是他现在看着满头花白,被人看了,约莫会觉得谢明又在不要脸地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两人这会似乎都在怄气,一番打斗之间并未使用过多的灵力,反而只是发泄一般只靠身体本身的力气。   一个单纯地想要泄愤,另外一个似乎是不甘心地想证明什么。   “你这塔倒是硬,我这般踹你都没被踹穿。”谢明扭了一下脖子,虽笑着,但眸低神情寒如爽冰,“但能容得下我几次踹呢微宗主?”   他这话说得很像个想要去毁天灭地但被正道人士拦下来的极恶魔头,若是语调慢点声音细点,被认为是个变态也不为过。   偏偏他语速又快声音又沉。   听着只会让人觉得他迫切地想要杀人。   两人都意识到,单凭肉、体去博弈,并不能搏出个什么结果。   于是塔内的冰霜蔓延,雷电声乍起。   “你手上没有剑,你打不过我的。”微昊笑着,手中长剑直指谢明面门,“而且就算你有剑,你也没有剑意,跟废物也没有什么区别。”   谢明笑一声。   微昊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错。   无论是什么走什么道路的修行者,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便会遇到难以突破的瓶颈。所以在面对和自己差不多实力的对手的时候,任何方面上的不足都会变成要了自己命的致命偏差。   身为一个剑修,却没有剑意甚至是没有剑,被外人听了去,怕是都要止不住地摇头。   但……只是针对“实力差不多”。   “我与你之间的鸿沟,是我即使不出剑依旧能轻松拿下你。”谢明道,“这和我有没有剑或者剑意没关系,而是跟绝对灵力有关系,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他将那萧举起来看了看,又道:“罢了,你现在不理解也没关系,你很快就会理解了。”   那一瞬间,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好像骤然被光阴拉回了好多好多年前。   那时横空出世了一个绝世天才,所有去讨教的人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且在最后被“狠狠羞辱”一番。   从那个时候谢明的名声便不太好,所有人都在对他一边好奇一边谩骂。   极少有人知道或者提起他只是一个独自离家闯荡且不过才十七岁的少年。   少年心胸涵盖万事万物,除了人情世故。   没什么人喜欢他,他知道。   只是别人的喜欢与否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想做天下第一。   后来他做到了,也被自己从那高处拉了下来。   这一刹那,他好像是从前那个心无旁骛一心想要登顶的、有脑子没实力的热血少年。   不讨人喜欢。   但莫名……让人有些怀念。   “你这样子,还真是碍眼。”微昊眼角似乎闪过点点雷光,“清净山那么多人围剿你,当真是不冤。”   他话里带上一股怨毒:“谢明,再来一次也还会是这样的。”   先前的羞辱不过都是皮毛,只有这两句话,是真的在往谢明的心上捅。   刹那间谢明忽然噤了声,微微低着头,看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不冤?”恍然间,一直在旁边的言翊忽地面无表情出声。   他问了一句,像是怕人没听到似的,再次反问:“不冤?”   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越小越大声,到最后甚至眼角都笑出泪来:“好一个不冤。”   他咬牙切齿道:“谢明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你们这般容不得他……”   微昊微微愣了愣,忽然笑得极为大声:“杀人放火?哈哈哈哈哈!”   他倒真是开心:“你知道这句话被你问出来有多可笑吗?他谢明干的事可不仅仅只有杀人放火那么简单……”   他盯着言翊,脸上的笑意有些狰狞:“你想知道吗?我全都可以告诉你。”   无人发觉,微昊这话一出,言翊抓着落雪的手都放松了一点。   “你师尊他——”   砰!   虚空中自言翊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黑色触手被谢明灵力里冒出的冰霜之意冻了个粉碎,他冷冷朝着微昊看去一眼,下一瞬直接闪身到他面前,手中长萧翻转,直直朝着微昊命门而去。   “你说话就说话,偷袭做什么?”   长萧与长剑猛地相撞,刺耳声音响彻镇印之塔。谢明脸上毫无感情,只是手中的长萧逐渐压下去,将微昊的剑逐渐逼向他的咽喉,“你为什么不用力?很想死在我手上吗?”   他边说边用力,像是看不到微昊逐渐憋红的脸:“你同我之间到底有什么羁绊,以至于到最后都要死在我手上恶心我?”   那剑刃离微昊咽喉仅毫厘之差。   又是一声巨响。   言翊闷哼一声,背部被那触手狠拍一记,身体失力间,朝着楼阁外飞去。 第95章 发誓   楼格外阵法遍布, 哪怕只是飞出去一片衣角,也会被那极强的力量瞬间吸进去,然后连缕灰都剩不下来。   谢明的瞳孔几乎是刹那间瞪得极大, 他甚至来不及喊一声言翊, 便已经下意识间闪身朝着那深蓝的身影掠去。   但胳膊却被微昊冷笑着死死拉住了:“你别想——”   过去二字被他狠狠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谢明就这般毫无表情地带着他一同朝那阁楼外飞了过去!   速度之快,定然会在言翊坠进去之前先一步掉入那阵法中心里。   “你个疯子!”   微昊看着那闪着彩光的阁楼外围, 想要挣脱,却被谢明死死抓住了上臂。   若鱼死网破, 他得断条胳膊。   “你想不想死?”谢明冷笑, 手里的力再次多了一分,“这么喜欢我,一起去地狱里做恶鬼怎么样?”   某一刹那,时间好像能被肉眼瞧得着, 似乎有些长,但似乎又很短。   恍惚间言翊只看到自己的衣角和谢明的发带短暂地交汇在一起,又在眨眼间被拉开很大一段距离。   他下意识伸手,想开口却因为着急吐出一口鲜血。   谢明仍旧死死抓住微昊的胳膊,他同微昊的身子要掉下去,只剩几个眨眼的时间而已。   “不是想当皇帝吗?”   “你个疯子!还不快把阵法撤了!”   没人知道微昊后面那句话是在和谁说,只是那话音刚落,楼梯外围那闪着光的阵法像是失去了灵力支撑,谢明和微昊一起, 从五楼跌坠下去, 没入黑暗里。   “谢明!”   塔内阵法消失,危机时刻言翊被落仙仙的琴弦捆住, 但他并未有什么犹豫,才刚站住脚跟, 便一个使力朝着谢明的方向跃去。   但五楼而已。   摔不死修炼之人的。   剧烈白光迅速盛满整个冰冷的铁塔,三人被迫停在半空中,用袖子挡住了那足以让人双目失明的光芒。   只是那冰冷寒意一寸寸扎进骨血里,像是要将人的血液凝结一般,没过一会,所有人的身上都覆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白霜。   墨发配白雪,在这冰冷阴森的铁塔里,便显得不伦不类。   谢明的杀意没这么强过。   在与微昊一同落下来的刹那,他几乎是在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夺过了微昊的剑,又在坠地之时一个翻身夺得了上位。   此时他手上的剑,已经触碰到了微昊的咽喉。   “你当真以为可以瞒过我?”谢明笑得有些森然。   那白光似乎有着可以隔绝声音的作用,此时他踩在微昊身上,神情似克制,但看着仍旧疯狂:“哪来的什么幕后之人,你摸剑的习惯都未曾改过,开口就暴露,你丢不丢人?”   他每说一个字,手上的力道便更用力一分。   他每用力一分,塔内的寒意就更重一层。   从前总觉得谢明不会恨人,纵使是有个什么仇人都好似一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模样,却不晓他坠入恨魇时竟是这般不管不顾。   他捏着的不是剑柄,是剑身。   雷霆之意能将人的手掌灼穿灼烂,谢明却像是没感觉似的,无视掌心的痛楚,捏着剑身一寸一寸往下压。   鲜血顺着微昊的剑又流到微昊的身上,眨眼间被那深色的衣服吞没到看不着。   “当初你带着我去小溪村,站在那山顶上朝下看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食指抚摸剑柄,这事你自己知道吗?”谢明盯着微昊喉间虽薄但硬的灵力罩,周身的白光又亮了一些,“幕后真凶假装自己背后还另有其人……”   他忽然冷笑了一下: “我不明白,只是屠个村子的事情而已,你为何不敢承认?”谢明冷着眼,“你想利用我去做什么?”   微昊脸色煞白,他如今有话也说不出来。   先前十几年虽对谢明称得上熟悉,但毕竟从未与谢明交过手。   那恐怖的力量次次都朝着自己对面的人,以至于他虽然知道谢明很强,但究竟多强,他并未体会过。   而此刻,体内的灵力和血液都被迫被涌入自己身体的外力所阻隔,他不仅无法运转力量,甚至因为血液停止而呼吸困难。   喉间那点力量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他丝毫不怀疑,若不是谢明还有话要对自己说,这塔怕是早已保不住,他的尸体也会被埋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凭什么……凭什么……   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世间竟真的有人是别人如何努力都追赶不上的。   分明已经死了十三年,分明他连剑意都没有。   不……   不能是这样的……   他要做皇帝,他还要做皇帝!   镇印之塔忽地震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四面八方挣脱出来。   谢明眼眸一凝,刹那间他猛地偏头,却还是因为稍稍慢了一步而被从微昊身体里钻出来的东西划过了下颌。   火辣辣的痛感仿佛万千蚂蚁在自己下巴上撕咬,谢明还未来得及抬手,只见微昊身体又略有起伏,下一瞬,更多的黑影猛地冲了出来。   谢明没抗住,后背狠狠撞上铁壁。   微昊从地上站了起来,抬手擦去自己脖颈上的血迹。   他看着似乎和先前并未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只是头上的发丝像是更淡了一些,白到有些透明。   但压迫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即使是谢明,这会也微微有些难以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像是错觉,他觉得自己面对的好像不是只有微昊一人,而是成百,甚至上千个不甘的亡魂。   “你知道吗?若是我有你这般的天赋,我是决计不会被一个人骗到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的。”微昊抬头,露出他那并无瞳孔的眼睛, “我还得感谢你,不是你,苍云剑根本无法重现世间。”   他笑着:“你说得对,我就是想做皇帝,而要做皇帝,就得拿到苍云剑才行。”   镇印之塔被什么东西压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从里面冲出来。   “你在这里面养了一群妖人……”谢明站直身体,唇角溢出一丝淡淡血迹,“微昊,你才是那个天才。”   他笑得嘲讽:“你这不择手段的天份就连我也觉得自愧如不。”   “成功路上的牺牲者罢了。”微昊飘到空中,居高临下得看着谢明,“他们的牺牲皆有意义,我会为他们多烧点纸钱。”   他说着说着话又是一转:“倒是你,谢明,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把你也做成妖人的模样,想象你在我身边卑躬屈膝下跪撒欢……”   他越说越疯狂,到最后好像真的体会到了那种快感,笑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谢明,把你做成妖人,定然极为有趣。”   一番话说得谢明眉心都要挤在一起。   若是先前他觉得微昊好像真的有点喜欢自己是在张嘴瞎扯的话,那如今,便是真的有了实感。   倒不是说是他对言翊那般喜欢,而是如落仙仙笔下——“我心悦于你,所以要将你拆吃入腹,这样我们便能永远在一起”的荒谬变态之情。   他先前看到这里的时候还觉得不能理解,问落仙仙这人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如厕,然后被落仙仙狠狠翻了几个白眼。   当时并不能明白,并不是什么喜欢,而是打着喜欢的名义想要去杀人。   真正的情感是嫉妒,是自卑,是阴沟里的老鼠渴望白云下的光明。   所以想要杀掉享受阳光的人。   谢明对天发誓,他同微昊之间从头至尾都是他被微昊利用且消耗的关系,若不是有着其他的打算,他就算是折掉大半条命,也定然不会让微昊活着走出这座塔。   即使对面的人是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也没关系。   “你身体里这般多灵魂,平常应该很难睡得着觉吧。”谢明朝着他走进两步,伸手好像很随便一般捏碎了一道黑色的光簇。   干脆到没人能看得出来这东西是刚刚让他来不及反应的邪祟之物。   “让你再活一段时间吧。”谢明说,“我还有很多账没跟你算清楚。”   微昊微微歪头:“你想离开?”他摇头,“我今天没打算让你走……”   人的欲望总是猛烈,在某一个欲望达到巅峰的时候,很容易便会被蒙蔽双眼。   微昊甚至忘记自己本是冲着简君来的,这会满脑子想着要拿谢明去做妖人,兴奋到整个人都在颤抖。   谢明骂了他一句神经病。   他抬头朝着塔顶看了一眼,吐了口浊气:“你们再慢点,我就要给他杀了。”   空气似乎静了一瞬。   ……!   微昊猛地转身朝着上方看去——   简君怀里抱着个极为虚弱的人,言翊和落仙仙于他身旁两侧,个个神色淡漠,犹如神仙睥睨着不知好歹的凡人。   微昊:“……”   他又回身看向谢明:“你故意拖着我带我进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关掉这阵法,然后拖延时间让他们三个人去救人?”   谢明拍了拍身上灰尘:“是的,但你现在才意识到是不是有点晚了?”   微昊:“你当真是歹毒。”   谢明摇头:“跟你比还是差了点。”   但话又说到这里。   “你为何如此笃定?”微昊不解,“就不怕那些阵法并不会因为我的掉落而消失?你不怕死么?”   “呵。”谢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他朝着言翊看去一眼,随后落雪就这么落在了他手里,“你一个想当皇帝想到吞噬人魂的存在,我还能比你更怕死?”   他盯着落雪,眼神里少见地流露出一丝缱绻:“而且,说出来真的很怕打击你。”   他道:“就算是我掉进去,那些不入流的阵法,于我来说,要强破开也不过是三招之内的事而已。”   “你怎么能拿自己和我比呢?”谢明问。 第96章 荒诞   “……当然是假的。”谢明坐在床上, 被站在床边的三人围着,面无表情道,“若是真的掉进去, 不丢掉大半条命肯定是出不来的, 又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阵法,那些阵法高手榜后面一点的阵修都建不出来。”   若是有不熟悉的人在一旁, 肯定以为是谢明在床上坐着是高高在上的表现,而他面前两个双手环胸站着和背着手神情复杂的少女是来挨训的。   但实际上完全相反——   谢明下巴上被伤到的地方如论如何也不见得好, 伤口虽然很小, 但看着还是有些碍眼……尤其是对言翊来说。   “假的?”言翊像是故意听不出谢明话里想要调节氛围的话外之音,甚至在听到谢明的话之后面上的寒霜更甚一层,“这么不怕死,好像别的事情都不如你的意。”   “不是说活捉微昊吗?你上去就是送命是做什么?”他问, 伸手往谢明的伤口上按过去,咬牙切齿:“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这张脸实在是太好看,忍不住就是想到上面留点瑕疵?”   他这话说得极缓,吐词断句也极为清晰,从简君和落仙仙的角度听过去,根本抓不住任何他是在发脾气的证据。   甚至会觉得他此刻头脑清明,所以他们就算是想劝架,也不知道如何说起。   且他们现在其实和言翊是同一阵营,后怕过后, 便是对谢明鲁莽行为的极为不赞同。只是他们的身份对于言翊和谢明之间的关系来说, 说话的权重还是少一些。   这会听着,脸上的表情复杂, 却也插不上什么嘴。   但……   落仙仙眨了眨眼睛。   徒弟伸手捏自己师尊下巴这场面……   谢明坐在床上,想说什么又住了嘴。   他下巴还被言翊捏着, 这会被迫抬头,发丝微乱眼里带着点水波,很像是被调戏但又无力反驳的柔弱美人——   如果忽略他眼里那看着更像是他在调戏人的混账笑意的话。   “有点疼。”谢明盯着言翊,下巴上的触觉分明是疼的,但他却笑着,“你再用力点,怕是要留疤了。”   言翊却猛地加力,直直把谢明的下巴按到往床沿里去:“疼点才好,疼点你才长记性。”   也不知为什么,一旁的简君和落仙仙同时偏过了头。   简君轻叹一口气,看上去似乎是有些疲惫了 :“不如先说正事。”   言外之意便是两人这小打小闹都算是在调情。   言翊捏着谢明的下巴轻轻一甩。   落仙仙觉得,谢明好像是被言翊在窑子里点的小倌儿。   她想象力丰富,觉得下一瞬谢明就要一脸委屈地抬头,说为何官人要这样对我……   少女心思藏不住,想着想着忽然觉得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猛地一怔,回过神时对上谢明面无表情的脸。   落仙仙:“……”   “你在想什么?”谢明问。   “……没、没有啊。”落仙仙结结巴巴,“我就是在想谢前辈下巴上的伤口……”   “是吗?”谢明又问。   落仙仙快哭了:“我……”   “你欺负落仙仙做什么?”言翊横迈一步横在谢明和落仙仙中间,“是落仙仙让你受伤的吗?”   “……”谢明摇头,脸上又覆上一层讨好的淡笑,“不是,是我自己鲁莽受伤的,都怪我。”   落仙仙:“……”   怎么办,更像了。   谢明前辈自己知道吗?   这伤口虽不深,但一直不见结痂。约莫是不是普通灵力造成的伤口,谢明动了点灵力这才止住血痕,就这么懒懒靠在床沿边上,抬头仰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   分明是他抬头看人,却总给人一种他下一瞬要冷脸斥人的错觉。   两个时辰前他们在镇印之塔里声东击西,借着谢明和微昊周旋的间隙悄无声息溜进了第七层,救出了奄奄一息的沙叶。   他们似乎只是将人抓来之后便不管不顾地丢在这里,一晃便是大半年。   若非沙叶修为并不低,这大半年,约莫是很难挺过来。   简君身上的那股翩翩君子的风雅在见到沙叶的那一瞬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隔着窗户,看向了窗外万象宗的主峰。   “沙叶情况如何?”谢明微微歪头,“那有凳子,你们真的不坐?”   房间内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随后又响起床上又坐了个人以及凳子被移开的声音。   分明就是站着等着看天下第一挨训的,怎么就变成师徒调情了。   落仙仙屁股边往凳子上靠边微微撅着嘴想。   “你似乎很不满?”谢明盯着她,“没看到什么想看到的东西很失望?”   “……”落仙仙很纳闷为什么谢明一个修剑的却跟修读心一样,她皱个眉头都能被看出来在想什么。   但她拒不承认:“不是,是看谢前辈你受伤了心疼。”   “没事。”谢明笑着,“你言公子心疼我,等你们走了他会好好安慰我的。”   言翊闻言冷笑一声,手上的茶杯重重搁在桌上:“是啊,我会会好好安慰你的。”   他加重语气,听上去明明就是很想杀人:“好好安慰,给你个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夜晚。”   落仙仙:“……”   受不了了。   ……是她想的那个安慰吗?   “并无大碍。”一旁的简君并不理会他们的你来我往,“只是半年未曾进过食水,往后需好好调理才是。”   沙叶被简君从那残破的房间里抱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轻的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的纸,简直没个人样。   好在这会性命算是保住,有简君在,往后约莫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而说到正事,谢明又慢慢恢复成了个人样。他把坐在自己身边的言翊拉着又往自己靠近了一点,缓缓道:“沙叶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你觉得是蓄意还是巧合?”   简君手指磨着杯子:“……巧合。”   谢明神色一松:“我也觉得。 ”   当初在棋仙宗的时候,他拿着剑装模作样引得棋仙宗向星云宗求助,好巧不巧,就这般派来了个还不算星云宗宗内人物的沙叶。   若是猜得不错,简君这个宗主都不知道自己宗门什么时候分出去人成了个棋仙宗。   “十三年前,简宗主前往极寒之地修炼,应该在那里待了不少时间。”言翊声音淡漠,面色并无什么起伏。   但在无人在意的角度,他借着谢明宽大袖子的遮挡,将自己的手伸进去,抓住了谢明的手:“约莫是那个时候,万象宗的人趁星云宗没有主心骨,潜入进去。清净山一战如此轰动,星云宗约莫是无暇去管什么别的。”   他说着说着,抓着谢明手的手越来越紧:“应该是早在那个时候便已经有了破口。”   潜在星云宗那么久,在渐渐有了话语权的情况下,分点人仗着星云宗的名义建个棋仙宗出来,毫无难度。   且当初清净山一战死伤惨重,很多站出来便能引起仙门百家局势动荡的人也参与其中,那一战之后,仙门百家的情况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多出一些宗门或者少了一些宗门都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   再有甚者,对这个说是什么宗门对那个又说是个什么宗门,消息不灵通的情境下,谎言总是不容易被戳破。   打着幌子去欺骗一些平民百姓,慢慢的,也就像个样子了。   谢明将言翊的手扣住,与之十指紧扣,面上也丝毫不显:“我死后,这个世道应当很动荡吧?”   “对。”言翊似乎有点累了,缓缓靠在谢明身上:“仙门百家该散的散,该起的不该起的都借着势头起,宗门与宗门之间的矛盾很多,不过时间长了,耗不下去,便宗门合并改内斗了。”   说到这里落仙仙也有话说:“我当时年少,只知道师尊那段日子变得极为严厉,我同师姐师兄们都被下了禁足令,谁下山谁就被逐出师门。”   她说着说着神情又有点悲伤:“只是那些日子师尊每月都会下山买册子,起先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世道高手榜的排名册。”   那个大名鼎鼎的谢明死了十三年,但他的名字却从未在那个高手榜第一下来过。   “……”谢明听完沉默了一会,随即淡淡笑了。“其实我同你的师尊有过几面的缘分。”   他说着,眼底神情像是孤寂,又像是怀念:“我刚离家没多久,在一个客栈里遇到了你师尊,当时他说我心思澄澈随性,说想收我为徒。”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有些不可思议地朝着他看了过来。   谢明肩膀往下压,方便言翊靠得更加舒适一些:“只是当时心高气傲,只想靠着自己闯出点什么名堂出来,根本没有什么想要拜师的想法,便拒绝了藏酒散人。”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只是我没想到你师尊如此有毅力,拦了我好几次,非要收我为徒,最后我气不过,把你师尊打了一顿。”   他迎着落仙仙惊讶的目光叹了口气:“当时还觉得自己很厉害,但如今回想起来,若是你师尊当时真的动手,以我那个时候的能力,约莫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世道动荡诡谲,能出现心境澄澈的人,实在是太难。   “难怪师尊如此关注你……”落仙仙恍然大悟,“原来是也在为你感到可惜。”   可惜天才陨落。   明明天才本不该如此。   “都是过去式了。”谢明说,“如今我随性剑意已失,心境澄澈这几个字同我再无半分关系。”   他话音刚落,言翊靠在他的肩膀上,看似不经意接着这话问道:“你剑意是怎么失的?”   他道:“似乎在我拜你为师之前,你的剑意便没有了。”   这话一出,坐在桌子上的简君似乎微微顿了顿,但仅仅只是眨眼间的破绽而已,他又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将目光放在自己手上的茶杯上。   谢明视线从简君身上挪开,偏过头,想去看言翊。   只是言翊现在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偏过头,只能看到言翊的挺立的鼻梁:“想知道?”   “嗯,想知道。”言翊道。   谢明又笑一声:“以后再告诉你。”   这次不再像是之前那样含糊其辞或者是张口就来,而是非常明确地告诉言翊——以后再告诉他。   没人知道这个“以后”是多久,或许是下一瞬,又或许是再来一个十三年。不明确的时间,给不了人足够的安全感。   但言翊不想再接着问了,他把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他不想再做别的。   在镇印之塔里面的时候,他知道微昊对谢明说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指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小溪村的事情。   谢明的剑意,是在小溪村丢掉的。   他在塔里问谢明是杀人还是放火也是故意的。   他也不是傻子,如今,其实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他现在,正在和自己有着深仇大恨同时又有着教导之恩和浓烈情爱的人十指相扣,好像分不开一样紧紧靠在一起。   他心如刀绞。   他看不起自己。   某一瞬间,他忽然萌生出一个很荒诞的想法——   既然谢明死我死,那我能不能杀了他,用他的命去祭小溪村那无辜的一百多口人?   再然后,他同谢明共赴地狱。   他们去地狱里相爱。 第97章 阻碍   或许人真的是一种很卑劣的生物, 在活着的时候,总是既要又要,恨不得整个世界都围着自己转才是。   他喜欢谢明, 但他同谢明有血海深仇。   他想和谢明在一起, 但他同谢明之间缠绕着并非一两句话可以解开的枷锁。挨在一起,但每次触碰的时候, 响起的都是锁链碰撞出的、惊醒他的声音。   其实很多很多次,在收到那不知道是谁给自己的信开始,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总是会幻想——   如果不是谢明的话,他现在约莫不会什么剑法,但会在那个安逸宁静的村子里,一边读书, 一边跟着自己的阿爹和娘亲下田农忙。   很平淡的日子,却是很多人都梦寐以求且求都求不来的。   他有很和蔼的邻居,有有时候很讨人厌但总是很讲义气的兄弟,他原本可以开心快乐地长大。   而不是抱着苍云剑躲在满是腥臭气息的山洞里,听着那些熟悉的人惨叫与哀嚎。   去找谢明的路过于漫长,他撑着一口气找到那里,几乎是忍着最后一口气,想要拜谢明为师。   世道实在是弄人。   世上万千高手,他就这样选择了那个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天下第一。   谢明离开的那十三年, 言翊很多次坐在谢明尸体身旁, 朝着自己家的方向,拿着笛子吹曾经在谢明那里听到的曲子。   他很想问, 想问他那么厉害,是不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是从小溪村的尸山里逃出来的孩子。否则为何从不收人为徒的谢明会这么爽快地接纳自己, 甚至洗澡吃饭都亲由己手。   如果真的是,那收自己为徒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问,想问谢明是不是故意把自己留在身边,以他为契机,欣赏他曾经屠尽无辜百姓的“英雄伟业”?   但好可惜。   死人怎么会说话?   死人为什么不能说话呢……   难受的时候,他提着谢明尸体的领口,一次又一次,发着狠、红着眼问他为什么。   然后又因为谢明对自己的好,埋在谢明身上哭。   死人为什么不能说话呢……   谢明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不然为什么睡了十三年不说话。   深深陷在情绪折磨里的人是他。   至始至终都是他。   但话有点说偏了。   “当是他追上莫纪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沙叶并非什么冲动之人或者容易被抓住之人,除非实力远超于他……”   简君话说一半被谢明摇头打断:“不会,莫纪没什么真本事,若是按你所说,想必是中途发生了什么。”   他摇头实在是果断,让靠在他肩上的言翊缓缓直起了身子。   他盯着谢明:“你曾与莫纪交过手?”   谢明一顿。   有时候往往是沉心于某一件事情的讨论之时,会因为过于认真而忘记什么东西。   所以才会有露馅一说。   但这其实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是否与莫纪交过手与他们来说并非是个事情中的重点。可言翊偏偏就这样坐起了身子,看向谢明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了名为质问的意思。   谢明的心顿了一下。   他心里装着事,这个时候若是否认与莫纪有过交手,实在是太不明智。   好像是在把他徒弟当傻子。   可言翊为何会问这个?   他一时有些心慌,以至于在言翊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并未及时回答,待他反应过来想要开口时,言翊却忽地又把头转了过去,脸上又恢复淡漠的神情:“罢了,你这么厉害,能找到他也是正常的。”   他道:“我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蠢了。”   谢明:“……”   却也没再继续把头靠回去。   “这些等沙叶醒了再问吧,他当是知道些什么。”简君适时出声打破尴尬,“不如来说说更重要的事情。”   谢明抬眼看他。   “先前我们在去第七层找到沙叶的时候,通过拐角,看到了第八层的景象。”简君往谢明和言翊脸上各自看了一眼,“你不妨猜猜是什么?”   谢明啧了一声。   他同简君之间约莫是有着什么很特殊的感应,譬如这个时候简君这话一出,他就知道简君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   于是他忽然生出一股子这人似乎天生有当娘的潜质,心思细腻到让他头皮有些发麻。   明明打架的时候挺凶的。   而顺着这条思路去想,沙叶那嘴巴停不下来的和简君站在一起……   简君真的不会因为沙叶太吵导致修炼不能静心而修为停滞不前吗?   纵使是谢明,也会有些难以想象。   谢明神色复杂,看了一眼同样盯着自己看的言翊,笑得很不走心:“不会是苍云吧?”   他一副为难的模样猜出了在座所有人用脚指头都可以想得到的答案,其神色之痛苦,让落仙仙没忍住笑出声。   谢明面无表情朝着她看过去。   “……”落仙仙收了笑,缓缓抬手捂住嘴。   一旁的言翊笑了一声。   于是也不算是尴尬了。   “我们本想直接去拿,但苍云剑被提萤灯所照,若是强拿,有些划不来。”简君道,“若是要用点小心思,还是得等那剑被拿出来的时候再说。”   谢明若有所思。   提萤灯他以前有所耳闻,由子萤护人或物,母萤则是被放置在其他位置。若是母萤不死,子萤便生生不息,是个很麻烦但是很有用的东西。   不过这东西也并非硬破不了,只是想来微昊和他幕后之人都以阵法护物为主,那提萤灯约莫是万象宗本身所出,若是硬破,定然会惊动万象宗的其他人。   他们本就是仗着微昊也是背着万象宗行事才这般行为,若是引来别人,那便有些划不来了。   谢明点了点头:“想来也不会这般容易就可以把苍云拿回来的。”   只是……他这个时候也在想,如是如此前提下,他要怎么去把苍云拿回来呢?   若要说靠拿第一那定然是走不通的,毕竟他同言翊在音律上,顶多也就是个会吹的水平,真打到后面,定然会穿帮。   他还是有些……感觉对不起藏酒散人……的。   且他们已经落选,若是猜的不错,约莫今年的起师第一会落在万象宗大弟子慕深身上。   如此这般,也算是光明正大把苍云归属万象宗所有。   “等等。”落仙仙忽然皱眉,“慕深不会是微昊的弟子吧?”   所有人都一顿,仿佛走到死路的思路蓦地被打开了一道新的口子。   微昊的弟子?   先前起师会开始前,只听闻这慕深是万象宗的大弟子,但是师从何人,从未听人说过。   “且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到底是女子心思更加细腻,落仙仙这会思路打开了,想得便更加深入一些,“虽然如今仙门百家心思各异,若是出个有天赋的,定然会保护得很好,但这慕深……”   她道:“十年前我便听闻他的名字,只是少有见过。只知道他实力够强,但是具体如何,不知道。”   这么一说,倒是很神秘的一位天才。   谢明听完嗤笑一声:“如今的天才似乎都不够自信?稍微展露点头角便害怕被针对了。”   “天花板太高了。”言翊接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实力保护自己成长。”   谢明一哽。   他心想当时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小天赋但是绝不是什么天花板级别的水平,毕竟他刚进这个世道的时候也是挨打比较多,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天才级别的天花板。   当然,这话他没敢说。   “其实也非如此。”简君沉吟一瞬,“只是这个世道,已经没有什么空间去给天才成长了。”   天才也是不得已才去找宗门寻求庇护,有时若非天赋过于强大,所有的成长成果也会被认为是自己的师尊教导有方。   若真是师尊教导有方那便好了,若纯粹是靠自己,那便和被打压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宗门之间似乎很默契,他们好像都很害怕这个世界上出现第二个谢明。   他们羡慕天才。   他们更嫉妒天才。   人人都向往高处,却又因为去不到那高处把所有责任都抛到站在高处的人身上。   若不是你,是不是我就可以上去了?   站在我身前的一切都是我登顶的阻碍。   这个世界应该是病了。   谢明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他又把视线放到落仙仙身上:“你会觉得这慕深是微昊的弟子?可有什么依据?”   先前的比试他们也不是没有看过,那慕深的出招极为快准,似乎不愿意在敌不过自己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打完便走,丝毫不理会身后的掌声和叫好声。   “其实本来是不觉得的。”落仙仙撑着下巴思考,“但是知道微昊有问题之后便很容易把其他的人或者事同他联系起来去想。”   她道:“这慕深如此神秘,每次出来都一身黑让人看不到脸,出招那么快,抛却性格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他也怕被认出来或者露出什么马脚?谢前辈你和言翊不是也因为不是音修而被迫一招制敌吗?”   谢明若有所思。   “且那日我们在万象宗做客的时候,那里的长老们和执事看上去也不是什么有这样的天才不会对外炫耀的性子。”言翊觉得落仙仙说的有理,“我更倾向他是怕露出什么马脚。”   简君顺着言翊的思路去想:“那他怕露出什么马脚?又是什么让微昊并不对外说慕深是他的徒弟?”   是值得让人思考的问题。   “而且!”落仙仙眼睛都在放光,“若真的是他徒弟,那能在镇印之塔里布阵的之人会不会——”   和谢明的思路不谋而合。   微昊弟子这个身份倒是十分方便在万象宗里行动。   进塔也好,藏匿研究邪术也罢,无论如何,都有微昊帮他作掩护。   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   微昊给他打掩护,他帮微昊提升修为。   速战速决并不是性格原因,而是因为怕被别人看出来自己所擅长的事物并不是在用剑上。   倒是和谢明他们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所以起师会的目的是,微昊借用自己'徒弟'将苍云占为己有,并将我和谢明引至奉天,在起师会结束之后,取谢明身体里苍云的剑魂,重启苍云以开启小溪村的千重佛陀,得到百年前高人们留下来的修行成果。”言翊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小溪村三个字被他说得那么平淡,却让他的嗓子干渴得不行:“而我们要做的就是阻止他们拿到谢明身体里的苍云剑魂,并拿回苍云剑。”   几人对视一眼。   “嗯。”谢明补充,“还得找那位微宗主要两个说法。”   “他若是给不出。”谢明盯着言翊手上那杯水,一字一句道:“万象宗血流成河。”   再然后,他把剑魂还给言翊,拿着落雪,重回小溪村,拆山拦河,毁掉那一切孽缘的因果。   他和言翊做个了断。 第98章 问他   晚上奉天又落了场大雪。   只是那雪花虽大, 但实在是薄,一片片贴在那窗户上,盖不住窗户内细密的啄吻声。   谢明的手藏在言翊的衣裳里, 微微用了力道, 逼得怀里人止不住地轻哼。   那轻哼听得人脑子发热发麻,细听上去, 声音的主人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   想哼,又逼着自己不发出声音。   片刻, 言翊实在是受不了, 红着眼和脸躲开谢明的亲吻。   他看上去呼吸并不是很顺畅,泛着水光的薄唇微张,盯着谢明喘气,又有些气急败坏:“谢明!”   谢明却笑着追上去:“躲什么?”   在亲密一事上, 谢明似乎很有自己的节奏和爱好,在不让言翊不舒服的情况下,他会保证自己的兴趣被最大化。   譬如他在亲热的时候总是很喜欢折腾言翊,让那衣服欲掉不掉地挂在言翊身上,他每多看一次,眼睛就更红上一分。   欲念是个很折磨人的东西,他沉入其中的时候,会有些无法自拔。   床幔被什么东西压住一角,谢明眼眸沉得不行, 他放在言翊发丝里的手越来越用力, 以此逼迫言翊抬起下巴,迎合他略微有些粗暴的亲吻。   这和他平日里虽然混账但永远知道分寸的感觉不同, 这个时候总是更多的带上一层上位者的架势,更多的, 还是被称为师尊的压迫感。   言翊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他觉得这次似乎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谢明摊牌了的缘故,之前的小心翼翼都消失不见,他师尊原本有些强势的性子就这般毫无顾忌地体现出来。   头皮猛地一紧,言翊轻哼一声,被迫仰着头,同谢明鼻尖对鼻尖,直直看进谢明似乎是烧着火的瞳孔里。   他看见谢明微微笑了一下,但似乎并没有笑到眼底去,而紧接着他沙哑的声音响起:“在想什么?不专心?”   言翊:“……”   分明只是接着吻,但是谢明看着像是要吃人。   这个混账在塔里说白了自己并未失忆、修为也并未丧失之后没有给自己任何说法,晚上沐完浴后一言不发抓着自己亲,到头来还以这般居高临下的姿势连着问自己两个问题。   谢明当真是混账至极。   谢明却不知道言翊在想什么。   又或者说他其实知道言翊在想什么,只是他并未开口解释什么。他盯着言翊水汪汪的脸,脑子里该想些什么其实已经不太能受他自己控制。   他接受了言翊的沉默,垂下眼皮,放轻了抓着言翊发丝的力道,给他按了按头皮,随后又把脸埋进言翊的脖子里。他的手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刚刚下移不到一寸,便被言翊抓住,丝毫都前进不得。   “你猜猜我在想什么?”言翊躺在床上,原本搭在谢明肩膀上的手也学着他搬插入他的发丝里,随后抓住,狠狠一扯。   “额……”谢明被迫仰起头,最脆弱的咽喉就这么暴露在言翊的面前。但他非但不恼不怕,反而还弯起唇角,“好啊,也是敢这么对自己的师尊嘶……”   言翊又用了点力:“我让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头皮上的刺痛并未让谢明混沌的眼神有哪怕片刻的清明,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微微歪了歪头:“让我想想……”   可手上却不停,趁着言翊防备有所松动,和言翊十指紧扣:“你是不是在想,有我这样的师尊,真的很爽,嗯?”   言翊猛地嘶一声,几乎是刹那间咬着牙抬腿抵在谢明胸前,防止他进一步的靠近:“我先前总觉得你不正经,却没想到你混账起来竟然丝毫没有下限……”   “你在夸我?”谢明缠缠绵绵地反问,“还是说,你不喜欢?”   言翊:“……”   这人……   他腿一个用力,几乎是使着蛮力,趁着谢明被他抓头发的痛感吸引去注意力的时候狠狠翻身,借着手腕翻转,将谢明的手臂交叉在一起固定在他头上。   接着毫不客气,就这么坐在谢明小腹上。   言翊一个大男人,虽瘦,但因为练剑的缘故,浑身上下皆是薄肌,看着很细,但一点不弱。   这会若是坐在别的男人身上,就算是承受得住,也必定会哼上一声。   偏偏谢明连喘气声都不曾有一句。   他发丝散乱,衣物虽穿在身上,但皱皱巴巴挤成团,被言翊困住双手固定在头顶,乍一眼看过去,好像被身上的人狠狠欺负了一顿。   “你骗我半年多,如今坦白就丝毫交代都没有么?”言翊虎口卡住谢明的下巴,迫使他的视线往上抬,“你当真一点话都没得说?!”   谢明保持这个姿势,忽然有点想笑。   他这徒弟许是气急了,这会摆出这么有压迫感的姿势,竟也不知道把被子拉过来盖一盖。   冬天,屋内没有碳火,还是冷。   “我在下你在上,你居高临下,手我不仅手被你抓着,咽喉也在你手里。”谢明看着他,脸也因为刚刚的纠缠还透着层粉,“你若是想给我点颜色看看,现在就可以动手。”   他把下巴往言翊手上蹭了蹭:“就是觉得你很好玩才一直瞒着你。”   言翊掐着谢明咽喉的手猛地用力:“你玩我?”   实实在在把谢明掐得闭上眼睛:“……”   许是谢明那模样实在是太让人……心潮澎湃,竟激得言翊猛地松了手,身子反射性往后躺。   可下一瞬,谢明忽地睁眼,抓着言翊的胳膊将人猛地往怀里带了过来。   那一瞬间还在是太过短暂,待到言翊反应过来时,他已然趴在谢明身上,和谢明鼻尖对上了鼻尖:“……”   “好徒弟到底是长大了。”谢明盯着他,从额头盯到喉结,又看回他的眼睛,“就是脾气还是和少年时期一样,跟个狼崽子一样,谁惹着了你了便冲着谁龇牙咧嘴。”   他婉婉道:“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让别人看到了,会很有驯服欲啊?”   言翊一拳垂在谢明胸口上,用了点力,垂得谢明哼了一声。   “言翊。”谢明手抚上言翊紧绷的背脊,上上下下,似乎是在替他顺气,“我自醒来便有着全部的记忆,醒了之后的第一件事也是下山去寻你,你可知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有多诧异?”   当年那个才齐自己腰的小屁孩如今已经长成了挺拔高挑的俊美男子,一言一行,一喜一悲,皆似为美好幻境。   一场让人心如擂鼓却不愿意醒来的幻境。   “那时我便觉得,我应该记不起所有事情。”他吻上言翊的眼尾,“我若是不记得,那我们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开心的,难过的,亦或者是愤怒的。   在过往的时间长河里,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被清净山飘落的雪花覆盖消融。   分别时的肝肠寸断,应该被重逢时的欣喜若狂顶替掉才是。   这是他的私心。   见不得人的私心。   “你怪我吧言翊。”谢明又朝着言翊的唇亲过去,“怪我自私。”   自私到自作主张忘掉过去,自作主张忘掉言翊。   他要待在言翊身边,他要丢掉从前。   他既要又要。   言翊把嘴唇偏开,撑着谢明的肩膀,想要坐起来。   但谢明实在是抱得太紧,他竟动弹不得。   “你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 他靠在谢明肩膀上,哑着嗓子说,“你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是吗?”   他语调里的哭音实在是有些明显,让谢明一下慌了神:“不是的……”   他惊诧之余又觉得这般苍白的解释实在是毫无用处,于是又拖着言翊坐起来,让言翊坐在他对面:“剑修极为在乎心境,我那时并不知道你心境如何,若是全然记得且修为未失,你必当第一时间便拉着我杀上万象宗,满心只想着复仇。”   他边说边拉过被子将言翊捂住:“上一个被心境困扰的剑修是我自己,而我,剑意已然消失了近十七年。”   这或许是谢明第一次如此着急、如此有耐心地说了这么多话。像是怕言翊跑了,双臂的力量从未有片刻的放松过:“只是我并不知晓你剑魂……”   “谢明。”言翊红着眼,低下头忽然笑了声,“你总是有很多理由。”   他的愤怒和委屈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三两下又被谢明的花言巧语打回来。   好像他的委屈和难过就是本该存在一般,他无法因此发泄,也无法因为那些将他困扰的情绪宣之于口。   好像无论如何,都是他的不应该。   谢明把人抱住:“是我不好。”   他说着说着觉得这话太苍白,干脆将人扶起来,极为认真地说:“要不我们穿上衣服去外面交个手,只要你不要了我的命,我都受着。”   言翊:“……”   他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他把被子捂严实了一些:“既不能要你性命,交手还有什么意义?”   他又把谢明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下去:“你当时瞒我的时候难道就没想到会有今日?”   “……”谢明的手从被子的缝隙里钻进去,“那你为何明明早就知道了但不说?”   他不再拘泥于只把手放到言翊的腰上:“落书巷的时候,在那里面,我同那人的交手和对话你不是全都看见了听见了吗?”   言翊又去抓他的手,像是有点不耐烦:“我是想让你自己开口,而且你都知道我知道了你还装作不知道!”   谢明好像没察觉言翊的不耐烦,手被拿出来也接着往里放:“那我不是主动说了吗,你是不是该奖励我?”   言翊:“……”   磨人这种东西,谢明要是上了心,是没人能比得上他的。   言翊拗不过他,便不再管他的手,只是冷笑着:“谢明,你当真是不要脸,是觉得我一定不会生气是吗……”   闻言谢明抬头看他,笑着亲在他下巴上:“分明是你自己告诉我你不会生气的……”他手渐渐下移,“你在邀请我,你没发现吗?”   刹那间像是按到了什么开关,言翊猛地栽在谢明身上。   “我可没用力。”谢明道。   “……”言翊颤着嗓子,“那你能停吗?”   谢明摇头:“不能。”   言翊:“……”他捏着谢明肩膀的手渐渐用力,“我要居高临下。”   “可以。”谢明凑过去亲人,“你说什么都可以。”   屋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谢明总是磨人。   行为和他的为人一样卑劣不堪。   奉天的寒冬总有股让人忍不住缩脖子的能力,屋内的碳火能把人熏的像是要烧起来。   房间内断断续续的声音直到卯时才渐渐平息下来,均匀的呼吸声散在风里,分明是寒冬,房间里却像是酷暑。   谢明穿好衣服为言翊盖上被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就已经凉透的茶。   他看着心情似乎很好,喝到一半,在手指上沾了点水,缓缓点在言翊的嘴唇上。   “该喂他点水再让他睡的。”他收了手,走到窗边开了条小缝。   冬日风大,房里的味道被吹散不少。   谢明若有所思。 第99章 两难   第二日傍晚, 沙叶转醒。   彼时几人正在楼下用饭,一桌子菜,皆以清淡的为主。   谢明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 今天像是突然把自己徒弟当成个公主一般捧着, 夹菜上汤倒水,硬是没让言翊自己动手过。   反观言翊, 他似乎精神不太好,平日里吃饭总是大口且专注。今日不知怎的, 吃饭喝水不仅小口, 甚至吃两口便皱下眉头,隐隐的怒气,像是随时随地都要发脾气。   落仙仙拿着筷子,嘴里一边嚼一边朝着二人打量。她看着似乎很多问题想问, 但又碍着什么,始终没有开口。   于是就这样带着疑问把嘴里的东西不知不觉嚼了上百来下。   “咽不下去便吐了吧。”谢明连看都没看落仙仙一眼,又为言翊夹了筷子牛肉,“一直嚼腮帮子不会疼吗?”   落仙仙嘴巴一顿,随后略带尴尬地咽了下去。   “你把我脸盯穿也看不出来个什么,你言翊哥哥今日身体不适,我这个做师尊的关心一下他而已。”谢明终于舍得给落仙仙一个正眼,“你在好奇什么?”   别的不说,一声“你言翊哥哥”生生让落仙仙一口气哽在胸腔里, 好半天才缓过来。   她心说平日里也没见你关心言翊关心到这个份儿上, 如今什么都亲自动手,跟供祖宗似的, 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当然这话她并不敢说,她如今正处于心思活络的年龄, 再加上知道简君和沙叶的关系以及……略微猜到谢明和言翊更深一层的关系后,就不怪她脑子里的东西成天跟飞一样的了。   “什么我言翊哥哥。”落仙仙搅着碗里的饭,“我敢喊言翊敢听吗?”   一旁的言翊瞧着自己碗里堆成山的菜,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不敢。”   谢明啧了一声。   这边的落仙仙好奇着,另外一边的简君却清楚得很。   不过这种话并不好怎么开口,只能说……言翊只是身体不适但并未发热,还是身体不错。   至少……比发热两天的沙叶要好很多。   “你这给言翊夹这么多,他看着没胃口也吃不下去啊。”眼睁睁看着桌上最后一个猪蹄也被谢明扫荡走,落仙仙实在是忍不了,她噘着嘴,“我这也正在长身体呢。”   但显然她的委屈和反抗在刚刚开荤满脑子只有言翊的谢明看来根本没有任何用处:“长身体?”   他盯着落仙仙的鹅蛋脸:“你这脸圆得跟个西瓜一样,还需要长什么?”   落仙仙一哽:“你!”   “你言翊哥哥昨晚多辛苦你知道吗?”谢明手在桌子上敲了敲,“他昨晚光是师尊就叫了不下百下,整个人唔——”   言翊整张脸黑的不行,他手捂着谢明的嘴,看向谢明的眼神里像是装了冰碴。   “我溺爱你言翊哥哥你知道吗……”谢明含糊不清地说。   桌上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啪嗒——   是落仙仙手上的筷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她像是忽然回过神一样猛地弯下腰,借着找筷子的机会,掩饰了自己脸上逐渐蔓延起来的粉色。   救命啊!   谢明这个不要脸的怎么什么都敢说啊!!!!!!   过了一会,她调整好表情,从桌子缝里抬起头,又浅笑着拿了一双新的筷子。然后她在桌上所剩无几的菜里找到一块还算完整的肉,几乎是有些发抖地站起身夹到言翊碗里。   她哈哈两声:“言翊哥哥多吃点……”   言翊::“……”   他有点想死了算了。   一顿饭吃得惊心动魄,但好歹也算是没有真的动起手来。   直到二楼处传来一声似是重物落在地上的声响,听那声音的出处,当正好是简君房间所在的地方。   而只是一个转头的时间而已,简君水青色的衣摆已消失在二楼楼梯口,连影子都瞧不着。   谢明偏偏回过头,神色淡然:“看什么?继续吃饭。”   给人留点重逢缠绵的时间。   几人又叫掌柜的做了几个菜送上去,然后放下筷子,坐在下面喝茶。   热闹的客栈从不缺消息可以听到或者打听,但凡耳朵稍微放得远一点,三两下便能听到自己想听到的。   尤其是再过两日便是起师会五挣一的情况下。   整个客栈的声音都围绕着究竟谁会是这届起师会的第一火热讨论着,更有甚者,甚至趁着这个机会开了场压谁是第一的赌局。   入局者数不胜数,兴致盎然。   单从结果上来说,压慕深的更多。   他神秘又强大,前几次的比试都给人一种第一已在他囊中的感觉。   “我看那独孤雨也不错啊,潜力很大的。”   “潜力大说明不了什么,当务之急还是看实力,这慕深进前五这么轻松,看样子好像连底牌都未曾拿出来过。”   “但是独孤雨也没有吧,他应当也还有后手。”   “反正过两天就是最终比试了,到时候他们的底牌是什么不就都知道了吗?”   “说得对,真是期待上了。”   但说着说着话题又开始偏。   “不过这都马上决赛了,谁赢了苍云剑就要归谁了,你们说这谢明到底还来不来?”   “他不是早就在落书巷死了吗?”   “我觉得他没死,谢明根本不是什么很容易就死的人啊!那当年清净山上千人围剿他和他徒弟两个人,最后死了那么多人才将他拿下,他哪那么容易就死啊?”   “不是说他修为尽失?这般情况下死了也很正常嘛。”   “正常什么正常,你当他那徒弟是吃素的吗?谢明带出来的徒弟能是什么废物不成?而且你们不觉得落书巷这事情很邪门吗?”   确实很邪门。   一个没有宗门庇护的地方却没有什么妖物侵扰,就算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妖物不往那走,那谢明在那又是怎么死的?   还是被山塌了压死的。   “我觉得不对劲,我们还是晚点离开奉天,我感觉有热闹可以看。”   “我看你还是少作死了,起师会一结束,仙门百家又开始拉帮结派暗地里搞这搞那,你小心多待几天命就折在这里了。”   “……”   谢明喝了口水,他神色看着讳莫如深,让人有些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言翊盯着谢明,但隔着层面具,他也无法看到谢明心里去。   他其实也很好奇,谢明要如何把苍云剑拿回来,拿回来后,又要怎么去朝着万象宗讨一个公道。   但以他对谢明的了解,或许这个方法不会很复杂,   又或者说,如今的场面,没有什么更多的路去给他们选择。   他想着想着又朝着正专心听八卦的落仙仙看去一眼。   起师会结束,他们和简君二人以及落仙仙的缘分约莫会止步于此,往后的日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或者说还有没有性命再去叙一叙。   他和谢明要走的路,好像和整个世界背道而驰。   果然,谢明手上的茶杯搁置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他瞧着落仙仙,眼里再无之前那般散漫之气:“落仙仙,起师会很快就要结束了,谢明你也见到了,你打算何时回你师尊那边?”   他说着说着垂眸,脸上出现微微怔然的神色:“谢某这段时间冒充藏酒散人的徒弟一事,是谢明没有礼数,日后再去亲自登山给藏酒散人道个歉。”   听八卦听得正开心的落仙仙忽地一怔:“啊?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并未听懂谢明是什么意思。   但桌上的氛围也不算热闹,落仙仙脑子转了一圈,这才懵懵懂懂地发觉,谢明这是在让她离开的意思。   这或许算不上是赶人,只是友好的、或者说是关心地问自己日后的打算,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落仙仙莫名觉得心口像是堵了个什么东西。   从落书巷一路走来,她好像已经下意识地将自己融进了这个小集体里面,同生共死,携手共进。   但她似乎忘了,谢明和言翊是徒弟,是十五年的徒弟。   他们以后是要一直一直永远都在一起的。   而简君和沙叶前辈……他们一个是星云宗的宗主,一个是宗主的伴侣,日后也不会分开。   且简君和谢明已经认识很久,是真正的、没有猜忌的好朋友。若是谢明日后没有去处,去星云宗那里也不是不可能。   而自己呢?   自己是什么?   自己只是他们在旅途中的一个过客,只是恰好因为要去的地方是同一个,恰好因为自己是藏酒散人的徒弟,能给他们做个身份上的伪造而已。   一路走来所一起经历的劫难以及自己可以给他们提供的帮助都可以算作之前她所作所为的补偿……而这么想的话,好像她和谢明言翊之间已经两清了。   也就是以后都没有什么理由再在一起走下去的意思。   很正常很有理的逻辑,她却觉得心里空落。   她小心翼翼朝着谢明看去一眼,反问:“起师会结束之后,谢明前辈和言翊前辈打算去干什么?”   谢明淡淡看着她:“我和言翊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补充,“你无法参与。”   落仙仙问:“是拿回苍云剑然后杀上万象宗吗?我可以——”   “落仙仙。”谢明打断她,“你是音修界难得的天才,他日苦练增加修为,你会和我站到同一个位置上。”   他盯着落仙仙的眼睛,神色由默然转为严厉:“我和言翊于万象宗的恩怨和你没有关系,你没有理由参与进来。”   落仙仙一哽。   谢明这人就是如此,一旦认真严厉起来,说出来的话便很难让人有反驳的勇气。   只是觉得这人真的和平日里的样子相差好多,好像再多说一句,下一瞬剑就要落下来似的。   落仙仙心知肚明得很。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在赶人了。   所以她一下有些没忍住,杏眼一边变红,一边盛满水光。   她低头,尽量不让人看到自己这番狼狈的模样:“那你们……那你们日后进镇印之塔的时候,要保护灵识怎么办呀?”   几声哽咽让谢明原本更加严厉的话就这么哽在喉咙里。   他下意识朝着言翊看去,又在言翊的脸上看出一丝不忍。   没人不喜欢落仙仙。   跟个精怪似的姑娘,对什么都好奇,什么东西都写脸上,一脸的单纯……可爱懂事得很。这会都已经委屈成这样,还想着他们进镇印之塔要如何保护灵识。   谢明忽然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   可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事情。   前路凶险,而落仙仙还有大好未来。   谢明脑子清醒过来,他要是带着落仙仙才真的不是个东西。   “先前情况特殊,如何已经不需要了。”谢明收回视线,手上又握住了那个空掉的茶杯,“待到起师会结束你便走吧,那个时候的奉天已经不安全了。”   落仙仙仍旧低着头,哼了个嗯字。   有点突然,但确实又到了时候。   有些话,还是提早说为好。   至少,不会因此觉得过于突然。   今夜仍旧是个无月夜。   简君同沙叶约莫是说了最近的事情,温存一会后这才下楼。   客栈里仍旧热闹,讨论声和嬉笑声不绝于耳。   只是谢明这桌上氛围并不如之前那般好,看上去,沉默和尴尬居多一些。   简君往落仙仙脸上看上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搀着简君坐下,轻咳了一声。   落仙仙像是回过神,可一抬头又和谢明的视线撞上,于是想也没想,继续低头装鹌鹑。   谢明微微摇摇头,没说什么,转头看向沙叶。   他醒了有一会,只是看上去仍旧虚弱。镇印之塔里的日子实在是很难熬,相比起上次在棋仙宗的见面,他如今清瘦得有些没个人形。   “性命并无大碍,只是往后需要好好调理。”简君视线在三人脸上扫过一个来回,“万象宗的人把他扔在里面之后便没再管过他。”   言翊觉得奇怪,刚想问为何万象宗没有直接动手,却又在刹那间想到简君之前提过他的心头血在沙叶身上一事。于是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心里暗暗想着什么。   若是猜的不错,沙叶应该也知道了千重佛陀的事。   许是追上莫纪的时候恰好听见了什么又被发现,最终不敌,又因为无法直接要了他的性命而被带到了镇印之塔里。   “谢前辈,言翊,好久不见啊。”沙叶靠在简君身上,分明很是虚弱,但是仍旧笑得极为开朗,“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们了呢。”   谢明盯着他,笑一声调侃道:“你身后之人可是简君,你哪来的理由见不到我们?”   沙叶又靠着简君笑。   其实若是按照年龄辈分来说,沙叶叫谢明一声前辈也不算不合适。他比简君要小上几岁,但比言翊要大一些,和简君认识的时候,谢明已然登顶。   再到后面有交集,都是和简君一起。   正笑着,一旁的凳子却忽地被挪了一下。   落仙仙站起来,瞧着这里成双成对的四个人,像是硬忍着眼泪:“各位前辈,我、我有点冷,我先上去休息了。”   说罢也不等众人有个什么反应,她已经转过身,几乎是连走带跑地上了二楼。   简君瞧着落仙仙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转头看向谢明的神色有些复杂:“你也不怕就此伤了人家小姑娘的心?”   谢明微微瞪大眼睛:“你别一副我是个负心汉的模样啊。”   简君就这么看着他。   “……”谢明摩挲着手里的杯子,声音小了点,“我若是让她跟着,才不算个人吧。”   天才最珍惜天才。   “你想一……和言翊两个人扛着?”简君问。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是不是想一个人抗,甚至说他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言翊在这里,他便将人名一起带上了。   按照谢明的性子,能一个人抗,决计是半个面都不会让言翊出的。   谢明深深看了简君一眼:“这本就是我和言翊两个人的事。”   “可清净山围剿一事,本身也和那些围剿你的人并无半分关系。”沙叶脸色本还有些苍白,但这会因为说话用力过猛,脸上又覆上一层粉色,“世道如此对你与言翊,你们二人为何要独抗?”   子虚乌有的事情成为将巅峰之人拉下神坛的理由,十三年过去,若是不加以干涉,莫非清净山一战又要重演吗?   言翊心口有些疼。   他似乎是被钉在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上,十三年前失去谢明的场景在脑海里不断重演,以至于他此刻心脏狂跳,为了不泄露自己的情绪不得已屏住呼吸。   谢明死他也要死。   他不怕死。   可这十三年,难道非得换一个共死的结局吗?   凭什么呢?   就算他和谢明隔着血海深仇,他还是不想让谢明死。   “谢某无能。”好半天的沉默,谢明笑着开口,“其实除了不想拉无辜的人下水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笑着,但看着微微有些自讽:“诸位觉得,十三年前,仙门百家为何那么轻易就相信,我拿着苍云是想将这个世道踩于脚下呢?”   所有人都是一愣,随之又沉默下来。   或许清净山那一次围剿里确实有很多人不明事实跟风而去,但归根结底,为何被骗?   因为愿意被骗。   攒簇之人站在高处,利用道德与礼法狠狠将谢明钉在了耻辱柱上。   而可笑的是,就算是有人想给谢明找理由说他并未杀过无辜之人,也无法开这个口。   终归是……两难。   上辈子谢明直到死都没有告诉言翊真相,本想着以命为还,却没曾想他于十三年后再次苏醒,欠言翊的,已经无法用一条命去衡量。   谢明笑着:“年少轻狂不懂事的报应,约莫全在清净山一战还给我了。”   他心里像是堵了好多根看不见的刺,呼吸一下,便扎他一下。   不见流血不见伤口,却实在是疼。   而这一疼,又是好多个数不清的日夜。   一旁的言翊盯着谢明,好几次他张了张口,但又因为想到什么,又没能说出个什么出来。   斟酌再三,他只是伸手,覆在了谢明撑在凳子上的那只手上。   他无法说出安慰谢明的话。   像是亵渎小溪村那无辜死去的两百多口人。   他只敢偷偷覆上谢明的手,一边鄙夷自己,一边偷享这可以用手指计数的、倒数的欢愉。   却听闻简君忽地叹了口气:“便不和你周旋了。”   他道:“十三年前简某并未出面,是因为当时已经前往极寒之地,如今简某就在这里,星云宗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谢明一顿,缓缓笑了:“不怕被我连累而被世人骂不顾道德礼法?”   简君淡淡看谢明一眼:“不会,他们只会觉得我是被你施了什么术法迷了心神,你若是没了,我会被他们围起来说苦了我的。”   谢明:“……”   还真是……话糙理不糙。   在仙门百家的认知里,简君就算是死,也不会和“违背道德礼法伦理”这几个字沾上半分关系。   若是真的沾上了,那也是谢明这个混账东西带的。   听得沙叶在旁边哈哈大笑,又因为笑得太急,呛到了自己而猛地咳嗽起来。   简君一边神情淡淡一边异常温柔地给沙叶顺背。   谢明低声骂了一句。   “关于苍云如何拿回来你可有想法?”好半天简君将话题拉回正轨,“我听闻过两日便是决出第一的日子,在决出第一后,再过三日,便是万象宗将苍云拿出来的时候。”   谢明在凳子上被覆盖住的手化被动为主动,牵着言翊的手用拇指微微摩挲:“你可有什么想法?”   言翊微微一顿,道:“这已经不是我们有没有什么想法的问题了,除了在万象宗的人进入塔内拿剑时将其夺下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别的退路。”   几人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确实。   镇印之塔内关着数不清的妖人,那里常年堆积着阵法,除非有微昊的命令,否则上一层楼都是难事。   那便只能趁着万象宗内的人在拿剑的时候行动,微昊为了保住镇印之塔的秘密不被其他长老或者执事怀疑,那个时候定然会塔内的阵法。   且苍云周围还有提萤灯照着,只有在万象宗的人取出时,才可以动手而不惊动其他人。   如今偌大一个奉天,知道谢明就在这里的人就那么几个,在行动上倒算是方便。   “届时我与沙叶同你们一起进去。”简君给沙叶倒了杯温水,“人多,自然是有保障一些。”   谢明一口水差点呛嗓子里:“沙叶也能进去?他薄的跟片纸一样。”   “他只是虚弱了一些,其他并无大碍。”简君道,“不带着他我不放心。”   谢明便不说话了。   他确实想带着简君一起进去,这样若是他短暂被困,至少还有个简君可以保证言翊的安全。   “那便这么办吧。”谢明垂眸,“好生休整几天,看着落仙仙走出奉天,我们便没什么顾忌了。”   他说着,又看向简君:“可想好被我拉下水了?”   简君笑一声,拿起杯子同他碰了一下。 第100章 无聊   正是隆冬时节, 奉天又飘了两天不见停的雪。   台上的灵力膨胀到似乎要炸开,纵使是外层有层罩子罩着,也并不妨碍下面的看众反射性拿袖子挡住眼睛。   今日正是起师会决出第一的日子。   奉天几乎所有的活人都聚集在这里, 天上地下皆是密密麻麻的身影, 都凑着头往那因为人多起来而突然变得渺小的台子上看。   没有什么悬念,这次的第一第二, 在慕深和独孤雨之间决出。   谢明和言翊一众人在某个角落里站着,借着自己优异的身高, 将比试台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落仙仙稍稍劣势, 于是谢明也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个凳子,落仙仙就这么站在那凳子上,乍一看,竟然还比谢明要高上半个脑袋。   几人分四个站位把她围着, 没让人挤到她。   她看得专心,就连自己手上拿着的糖葫芦也忘了啃,更是把自己看完这场比试就要被送出奉天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我说他们俩还真是有意思。”谢明双手环胸,看神情似乎真的觉得有趣,“他们俩一个全身黑一个全身白,一会撞一起一会分开,跟打太极似的。”   他道:“一来一回,像调情。”   其实他本意是想说这两人的比试没什么意思,来来去去也没看出打出个什么名堂, 若是起师会第一第二是这般模样, 那这起师会的含金量实在是低的有些离谱。   毕竟他们之前的起师会斗得猛的时候,拆掉半个山头的都有。   几个长老围在那比试台周围, 生怕因为没有做好灵力的流泻而伤到无辜的看众。   哪像如今,搞个罩子就能防得严严实实。   但不巧的是, 言翊这几日晚上被他折磨得有些狠,这会听到调情二字不免有些应激,在反应过来谢明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冷冷笑道:“你心思脏,看什么都像调情。”   谢明一哽:“……”   落仙仙本来看得极为认真,一听到两人这话,顿时拉长了耳朵,脸上也不自觉跟着升温。   但这耳朵伸半天也没见着这两人继续说下去,她正觉得疑惑,一转头,和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谢明对上眼:“……”   “好奇啊?”谢明问。   “……什么?”落仙仙装傻。   谢明笑着:“问你好不好奇。”   “……”落仙仙快哭了,“不好奇的……”   眼见着小姑娘要哭了,他这才转过身,懒懒散散道:“这很明显慕深会胜,你不好奇是正常的。”   落仙仙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谢明这人有时候可真是讨厌!   一旁的言翊见状直接给了谢明一拳,给谢明揍得差点龇牙咧嘴。   周围的声音又渐渐变大起来,再往台上看,胜负似乎已经明朗了——   独孤雨撑着剑半跪在地上,白衣上已经染上了自己的血。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谢明转过身,往人群外走。   很奇怪,明明被围得水泄不通,但谢明往外面走的时候,两旁的人竟自动给他分成了一条道。   似乎是被他身上的气势所影响,在他路过自己身边时,止不住地回头往他背影上瞧。   几人跟着他走了出去。   寒风呼啸。   那比试看了半天,当时心思都被拉过去,忘了看完就得走的别离。   谢明那人做的但真是绝,竟然昨儿晚上就让落仙仙收拾了行李,强行命令她看完比试立马就走人。   落仙仙甚至丝毫不怀疑,若是这个比试不能给她带来见识上的成长,谢明肯定连这场比试都不会让她看。   且如今看来,谢明似乎还有些后悔——   因为他觉得这场比试看着抽象到像是在调情。   那以往的起师会是如何模样?   落仙仙一边想着,一边拿着糖葫芦跟着谢明往城门口走。   她生来便是南方人,加之长大一点后一直跟着藏酒散人修炼,见识到的、吃到的东西都很少。   这一路跟着谢明和言翊,看过大山湖海,但日渐寒冷,她又没怎么动,乍一看,脸似乎又圆了一圈。加上她梳的双螺簪和手上拿着的糖葫芦,看着很像一个招财的小人儿。   言翊把背了一路的行李递给落仙仙,语气不如以往那般冰冷:“离开奉天之后便马不停蹄去回你师尊那里,世道太乱,你在外面,不安全。”   “……”落仙仙没有接过那个行李,她试着挣扎一下,“我真的不可以留下来吗?我可以——”   “走吧。”谢明说,“你留下来也没什么用的。”   落仙仙眼眶一下就红了:“……”   她其实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觉得……觉得她跟着谢明他们走了一路,也算得上是朋友。   朋友有难,她是该出手相助才是。   谢明和言翊要走的那条路实在是太难了,要是没有人帮忙的话,清净山一战再次重演怎么办……他们隔了十三年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人世就这么短短百年,他们没几个十三年了……   “我有。”落仙仙一边说,眼泪一边往地下掉,“我有用的,我青年榜好歹排名第十五呢……”   小姑娘一掉泪,周围的男人心里就跟自己闺女被欺负了似的不是个味儿。   谢明叹了口气,妥协着伸手,拍了拍落仙仙的头:“前路凶险,纵使是我,也无法保证可以全身而退。”   他语气放得很缓:“我这般逮着谁都不肯放过的混账,若是能让你留下来,又怎么会放你走?”   落仙仙又抬眼看他。   “他日若是有什么忙需要你,定然第一时间找你。”谢明收回手,笑着说。   听上去,似乎这一次别离,以后还有机会再见似的。   言翊也笑,他深深看了谢明一眼,又朝着落仙仙看去:“都说如今天才成长困难,日后要是谁欺负你,你便报我和谢明的名字。”   他把身上的碎银塞到落仙仙手上:“他一直说你是个难得的天才,定然会看着你走到那高处的。”   沙叶在一边抓着简君的手,也笑眯眯地插进一句:“还可以报简君简宗主的名字。”   “报沙叶的名字也可以。”简君任由沙叶在他身上动手动脚,“就说是我的道侣。”   落仙仙的眼泪大把大把掉。   “说话算话呀。”落仙仙哭着说。   “当然说话算话。”谢明说。   雪又大了点。   落在散下来的黑丝上,星星点点。   谢明看着落仙仙的身影消失在长路的尽头。   身后充满诡谲,但前路清明无恙。   那条路,要给落仙仙去走。   起师会的结束是阴暗蔓延的开始,无数双盯着苍云的眼睛蠢蠢欲动,宗门之间暗流涌动,哪怕再多待上那么一天,前路都是无法预料的未知。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欢呼声和叹息声,象征着起师会光明的结束。   “独孤雨乃惜败!”   似乎是现场的某位高人发动了河东狮吼。   空间似乎凝固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来,独孤雨视你为目标,就连家里都挂着你的画像。”言翊站在旁边,视线从空荡荡的小路转到谢明身上,“你却连声招呼也不跟人家打一声。”   谢明微微一愣。   旁边两人也微微一愣。   “言翊。”谢明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大雪,又走至言翊跟前,为他拂去肩上的雪花,“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言翊就这么盯着谢明:“你若是说闻到了醋味,我现在就跟你同归于尽。”   “不是醋味。”谢明摇头,又伸手为言翊整理头发。   因为隔得近,言翊只能抬眼看人,看上去,似乎视线更为凌厉:“你说吧,什么味道?”   谢明靠近言翊的耳朵,在他耳边,声音低沉磁性:“是火药味。”   他轻笑一声:“你刚刚说话的时候,跟要把独孤雨吃了似的。”   言翊:“……”   竟如此明显?   大概是言翊的表情实在是过于好笑,谢明笑得有些不加遮掩,于是免不了又是被言翊踹上一脚,一边笑着倒吸冷气一边求饶。   两人一起回头,却瞧见前方一青一黄两道身影,脚步同频地消失在拐角里。   “回去休息了。”谢明牵起言翊的手,“快点走吧,很快这里的人要多起来了。”   大多都是明哲保身,看完了比赛,若非对苍云剑实在是过于好奇的,这个时候都赶着离开奉天。   生怕身上沾上什么浑水,到时候连洗都洗不干净。   稍有不慎,怕是命都要丢在这。   言翊这才放过他。   二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那客栈里的人看着却少了近乎一半,掌柜的忙着收拾房间,连给人上菜的时间都没有。   谢明和言翊走得慢,这会慢慢悠悠牵着手专往人少的地方晃荡回来,肩上落了一层雪。   简君和沙叶已经点好菜在等他们,桌上的茶冒着热气,看样子,似乎刚倒上没多久。   “来得倒是及时,菜刚刚上齐。”简君杯子还搁在唇边,“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   谢明坐下,先给言翊倒了杯热茶:“我们若是没来你们便开始吃,那我要掀桌了。”   言翊接过谢明的茶,神情淡淡:“简前辈放心,谢明若是敢掀桌子,我便把他掀了。”   谢明:“……”   沙叶在旁边笑。   其实之前他们便没个什么师尊和徒弟的模样,谢明并不在乎言翊对自己的态度究竟是如何,他只讲究言翊能开心便好。   如今他们关系更亲密一层,他便更顺着言翊,几乎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如是有不知所以的旁人在这里,约莫脑袋想破也想不到这两人会是一对师徒。   “闭幕大典两日后举办,届时微昊应该要出来露个面了。”简君拿了双筷子,“苍云约莫也是闭幕大典那日被拿出来。”   谢明抬眸,眼神讳莫如深。 第101章 刹那   倒不是说微昊露面会如何, 只是谢明在想,以微昊如今的状态,若是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知道又会在这世道上掀起如何的波澜?   毕竟又是满头白发又是废了条腿的, 给别人瞧见,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微昊乃当世高手榜排名前三, 身后还有个万象宗加持。先不说谁有没有这个实力对他下手,光是说敢不敢对他下手, 都是一个需要狠狠斟酌的问题。   谢明众人出塔那日, 落雪回到谢明手上,要了微昊的一条腿。   生生砍下,淡红的血洒在塔内,引起那些妖物的低吼。   谢明当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那也就是说, 当日,微昊是不会去镇印之塔的。”谢明又开始给言翊夹菜。   他这人似乎醒了之后就是这样,一心二用似乎已经变成了他不值一提的技艺。只要是言翊在身边,他断然会照顾到。   于是他一边夹菜一边沉思:“那去塔里拿剑的会是谁?”   “约莫会是什么长老。”言翊埋头吃着谢明夹过来的肉,眼见着碗里都快满了但谢明还没有住手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抓住了谢明的胳膊:“再夹就装不下了。”   他又道:“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微昊苦了心想要谢明身体里苍云的剑魂,站在他的角度想, 这次似乎是唯一一次机会, 闭幕大典定然不会这么简单就过去了。”   说得很是在理。   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到苍云剑的剑魂上说,微昊以及这幕后之人皆是冲着谢明而来, 只不过因为谢明实力实在是难以企及,这才以起师会为名头, 将他引至这里。   可这后来的结果他们也都看到了,纵使是微昊这等强者,在谢明眼前也还是不够看。   如此看来,他们想要拿到谢明身体里的剑魂,实在是有些痴心妄想。   可奇怪的是……   为何他们明知不可能,却还是要照着这条路走下去?   “我总觉得,此次闭幕大典,怕是要再起波澜。”简君眉心蹙起,“如果是想把谢明引到此处,何须用起师会这个名头?”   谢明微微一愣。   他先前也觉得十分不对劲,觉得若是想让他来这奉天,可以用到的理由其实有千千万万种。以起师会这种兴师动众的方式,对微昊来说,实在是过于麻烦。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谢明朝着客栈其他的位置扫视一圈。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客栈里虽然不如之前那般热闹,但绝对算不上空荡冷寂,调笑声和怒骂声混杂在一起,让人有些听不真切。   除了人少了点,其实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但若非要说出个什么所以然出来……   “你们有没有觉得……”谢明目光微沉,不知不觉间,看向别处的视线都覆上一层霜,“如今的奉天,说话的人,气好像都足了不少?”   简君和沙叶似乎一时没有意会过来,但言翊不愧是了解谢明,在谢明话音刚落的刹那,他手上的筷子猛地顿住,抬眸之间,话语里多了一丝急躁:“糟了。”   确实是糟了。   而与此同时,万象宗后山。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微昊背着手,站得笔直,看上去面色红润,没有丝毫被重创的模样。   不过若是有心细之人弯腰朝下看去便会发现,他的衣摆下面,其实只有一只脚。   背对着微昊雕木雕的人仍旧专注,像是没听到微昊在说话似的,一刀一刀落在那木头的上方,看样子,似乎是在雕谁的脸。   木屑掉了一地,但仍旧听不到谁说话的声响。   而微昊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见这人不理自己,他也并不恼火,只是用灵力抽过一旁的椅子,然后缓缓坐下。   看样子,他今日是定要等到这人开口才是。   好半天,那木头终于被雕出了一张脸,此脸雌雄莫辨,看上去胜似天仙。唯一不足的是这木雕眸中并未被赋予神采,于是这么看上去,总像是少了点什么。   “你总是雕谢明做什么?你很羡慕他那张脸?”微昊坐在椅子上,瞧着那只有脸,却没有手脚甚至没有身子的木雕缓缓摇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类的。”   雕刻之人闻言顿了顿,许是这次微昊终于说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上,他这才放下手上的小刀,就着一旁的水洗了洗手:“雕他,会让我心情更加愉悦。”他偏头,淡淡看微昊一眼,“砸的时候,就趋于兴奋了。”   他这话说得斯条慢理,本来听着应该是很开心的话,但其中的恨意,竟让微昊听得有些头皮发麻。   他恨不得将谢明千刀万剐。   微昊在心里说。   “你的腿约莫半夜就会长出来,只是会有点痛苦,你得忍着才是。”那人缓缓叹口气,似乎有些无奈,“微宗主,你说你都已经站在这般高度了,为何还是不是谢明的对手?”   他朝着微昊瞥过去一眼:“你说这可怎么办?”   很奇怪,仙门百家之首的宗主,在那人面前,好像只是一个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就这么几句的对话,竟是一点尊重都没有体现出来。   且微昊竟也毫不在意,他只是笑了一声:“你若是去的话,约莫也不是只断一条腿这么简单,剑修的霸道,你没体会过吗?”   那人擦手的动作顿了顿,低着头不说话了。   “谢明本就很强,醒了之后修为丝毫未少不说,再加上他体内还有苍云的剑魂,于是便更加霸道了。”微昊往这满屋子谢明的雕像看了一圈,“他在这世道上根本没有敌手,即使是在他已经失去剑意的情况下。”   “嗯。”那人淡淡回了一声。   微昊盯着他,又道:“不过我们本就没有打算和他一对一不是吗?”   那人点头:“是啊。”   微昊笑着:“明日待你拿到苍云剑魂,就是我们睥睨世道的时候。”   “嗯。”   为了他们的理想,奉天的血流成河,就当是为他们的未来,铺上一条繁花盛开的路。   “靠你了。”微昊说。   剑已经在弦上,要发,松手的事而已。   夜晚雪停。   已是深夜,但围坐在桌子周围的四人却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他其实根本不在乎离开奉天的人,毕竟离开的,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些完全不起眼的、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谢明手指摩挲着杯身,神情冷峻,“他举办起师会,不止是为了引我和言翊前来此处,也是为了引世道的其他高手。”   客栈里的人说话的气足了不少,是因为留下来的大概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本身实力出众,身后还有宗门庇护,无论怎么说,看上去都更加“安全”一些。   如果没人想到微昊其实是打他们的主意的话。   而其实反过来想,万象宗以“苍云剑”为奖励吸引众人前来此处,本就是个很让人想不通的点。这剑十三年前掀起那般血雨腥风,按理来说,本不是什么祥瑞之物。   可偏偏又加了个起师会的名头,披上一层比试的皮,似乎又把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简君道:“你怀疑他们是想拿这些人的命,去做和你敌对的底牌。”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形式便已经十分明了。   结合镇印之塔里的东西和微昊之前和谢明对垒用的手段,他想干什么,并不难猜。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敌不过谢明,却还是把谢明引过来,还在打他身体里苍云剑魂的原因。   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和谢明一对一,他们要用禁术,以来参加起师会的众高手的亡魂,去做和谢明对抗的底牌。   镇印之塔里的怪物若是真的数起来,约莫成百上千之多,以之前言翊和那东西交手的程度来看,能和这东西对上的,怕是只有少数。   修行界的新鲜血液纵使是天才,如今也处在难以自保的位置,一旦那些东西被放出来,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前些天我以写急性给星云宗,约莫今夜后半夜可到。”简君叹了口气,“如今要阻止定然已经晚了,我们只能尽量挽救。”   谢明点头:“明日我和言翊一起进塔,你和沙叶在外……尽力便好。”   其实事到如今,在这种关乎天下安危的大事上,谢明应该说的,其实不是“尽力便好”这四个字。   他应该是说“需要去保护好无辜的人,让这世道不要沦落在微昊的阴谋之下”等等正义凛然的话,可不知怎么的,他说不出来。   许是他在刹那间又想到了上三年前的清净山,想到他和言翊空空荡荡的背后。   没人帮他们。   无人护他们。   而到了今天,到了仙门百家需要他们的时候,他连几句空话都说不出来。   仙门百家的性命,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想和言翊一起,纵使是待在什么世界角落,也没有关系。   谢明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边那只匀称修长的手。   从前总是有人说他心性凉薄,他当时还不信,只是一边帮着百姓除妖,一边不屑反驳。   而如今看来,其实那些人说的,并无道理。   他先前觉得自己并不凉薄,只是没遇到和自己搭边的事罢了。   如今牵扯到自己,他只觉得除了言翊,仙门百家全死了,也和自己并无半分关系。   死了便死了吧。   他不也死过一次吗。   正入神,冷不丁手被抓住。   言翊偏过头来看他:“在想什么?”   “……”谢明反握住他的手:“想你呢,想和你亲热亲热。”   “……”言翊面无表情猛地把手抽开。   谢明又笑。   窗户外的寒风似乎无休无止的模样,吹进不少人的梦里,变成高位之处的呼唤与呢喃。   无人在意的角落,邪恶和阴谋滋生,鲜红的光芒亮起,将整个奉天都包围在其中,陷入苍生脚底。 第102章 到底   晨光缓缓从天边升起   今日竟是个大好的晴天。   万象宗的主峰和侧峰上竟是一夜之间挂上了红色的幔布, 随风而舞,飘在空中,甚是好看与喜庆。   “是谁要成亲了吗?”纷纷攘攘的人群中, 有人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是, 你看那幔布打的结很是复杂,和成亲的那种样式不一样。”有人回答, “这约莫是奉天庆祝的习俗吧?毕竟这起师会第一的名头还是很有分量的。”   “诶,听说这万象宗的宗主微昊今日要出来?”   “那肯定啊, 这都已经结束了, 再怎么着他也得出来露个面啊。”   讨论声喧闹嘈杂。   万象宗主峰的比试台附近仍旧站满了人,虽和之前比少了多数,但仍旧不少。   简君和沙叶隐藏在人群里,盯着那主台, 抱臂不语。   好半天,随着鼓声和号角声的响起,微昊从内殿飞身而出,稳稳落到台前。   他满头黑发荡漾在空中,双脚稳稳落地,从上至下,似乎是在睥睨众生。   简君的眼皮狠狠一跳。   “怎么了?”言翊跟在谢明的身后,看着他忽然顿住的身影,不知所以。   “ 你有没有觉得, 这塔里的温度似乎升高不少?”谢明冲着言翊耳语。   他们此番是跟着万象宗的两位长老一起进来, 如今躲在暗处,说话声音几乎聊胜于无。   许是万象宗这边也讲究什么“不能一人取剑”, 此番进镇印之塔的,竟是两位长老与他们手上的侍从。   先前塔里的复杂阵法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 这个时候他们往上走,一点阻力都没有。   “薛长老,你有没有觉得,镇印之塔里的温度似乎升高了不少?”右边那位稍稍胖一点的长老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而且你能听到什么声音吗?”   被称为薛长老的人淡淡一笑:“聂长老听错了吧。”   这笑容看上去似乎有些深意,好像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似乎在嘲笑他所问出来的这个问题似的。   常年所坐高位带来的敏锐直觉让那位姓聂的长老迅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几乎是片刻间转过了身子,想借着二人之间的空档抽身离开。   但还是晚了一步。   血淋淋的手掌直接穿胸而过,深红的血从指尖落下,在地上形成了一片不小的血洼。   那位姓聂的长老身形并不瘦弱,但是只是刹那之间,竟被一只手掌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   失去生命力的身体吊在半空中,因为过于被抬起来的时候过于激烈,以至于尸体虽然还尚有余温,但看上去却僵硬得像是被灌了泥。   他不是被那位姓薛的长老而杀。   那双要了他命的手来自于他的身后——那几个从未让他有过丝毫戒心的万象宗侍从之一的人身上。   “下次要动手的时候吱个声,血溅了我一脸,怪晦气的。”薛长老从怀里拿出块帕子,极为嫌弃地在脸上抹了抹,“计划还顺利吗?”   他这话语调微扬,听上去像是对下人的使唤与瞧不起,约莫是当上位者当习惯了,听上去总有股子挑剔的劲儿:“今日这么大场合,偏偏让我进来拿那把没有剑魂的剑,你和微昊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又是几声闷哼,偌大的塔里似乎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   那手上满是血腥的人背对着谢明和言翊,因为身影藏在阴影里,看得并不真切。   但他声音很低,也很缓,似乎听不出情绪:“这镇印之塔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得来,薛长老,不让你拿苍云,我不放心。”   那人说着似乎是笑起来:“而且这万象宗里除了您也再无第二人可唤控提萤灯,您才是我们睥睨天下最重要的人啊。”   一番阿谀讨好简直是听到了那姓薛的心坎上。   他自问在这万象宗做长老的时间也并不短,虽然没有为万象宗提供什么价值,但好歹待了这么久,万象宗的兴起,他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只是这长时间得不到提拔,虽然坐着长老之位但也总是最没有发言权的那个,日子过得其实也没有很潇洒。   不过还好,他会唤控提萤灯。   且这灯的母体被他藏在谁也不知道的位置,若是没有他,子萤生生不息,纵使是谢明,也难以从这镇印之塔里拿走苍云剑。   这也是他参与到微昊计划里的筹码。   如今他们就要进入计划的最后部分,由他开这个头,简直是再好不过。   日后他和微昊一起睥睨天下,成为这仙门百家的王之后,没有发言权几字,便再也和他搭不上关系了。   他想的实在是太美好,以至于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那句“这镇印之塔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得来”的内涵。   更没有看到身后之人满是嘲讽和杀意的眼睛。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被发现的慌张和讶异丝毫没有,相反,觉得好笑倒是更多一些。   明明已经发现他们了,却不直接点名道破,而是和自己的“同谋”在这里打哑谜。   要不说他们这个计划实在是潦草呢,镇印之塔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是正常的,进不来才是真的完全没有水平。   “我还纳闷为什么非得带这个草包进来,原来是会唤控提萤灯。”言翊抱着落雪倚在墙上,眼里漫出一丝让人看不透的笑意,“那位姓薛的长老,刚刚进塔的时候,脚步都是飘的。”   谢明靠在言翊旁边,但笑不语。   “你为什么不理我?”言翊突然转头盯着他。   谢明:“我没有。”   于是言翊只看着他不说话。   “……”谢明深呼吸一口,眼底笑意更深一层,“其实我想说你脚步其实也没有比那位姓薛的长老实在到哪里去,不过一想到始作俑者是我本人,便又忍住了。”   言翊伸手捂住了谢明的嘴。   但好奇怪,他在发抖。   谢明的手覆在言翊的手背上,将之拿到微微离唇远了一些。   莫名的,他心跳有些快。   似乎是预料到什么但又有些不太能确定,于是焦虑缓缓蔓延心底。   他声音沉下来,说话间不经意透露出来的温柔不知道是在哄言翊还是在哄自己:“在害怕?因为和苍云很久没见了?”   言翊:“……”   言翊摇了摇头。   他只是盯着自己被谢明抓住的那只手,在感受到从谢明指尖传达过来的温热后,抖得更厉害了一些。   他试着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但身边的人力道蓦地加重,让他有些动弹不得。   “谁在害怕?”言翊垂眸反问,“谢明,是谁在害怕?”   回答不出来问题的时候,便把问题抛给别人。   这是谢明之前教给他的。   “我们能顺利拿到剑然后回去吗?”长时间没有得到谢明的回答,言翊又问。   他盯着谢明抓着自己的手:“谢明,我们谁比谁更害怕一点?”   仿佛被什么刺中了心脏,疼得谢明像是忽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个慌神之间,竟是没抓稳言翊的手,让其从自己掌心滑了下去。   谢明:“……”   言翊:“……”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言翊说,“在等和苍云重逢的这一天。”   人总是会想很多东西。   譬如十三年的等待究竟有没有意义,又譬如断送自己的前途究竟值不值得,还譬如献祭自己的未来究竟能不能让自己哪怕心安那么一点点……   这些,都是言翊经常要想的问题。   师徒二人对视在一起,相顾无言。   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他们其实都是在等这一天。   只是两人都很会伪装自己,一边忐忑害怕,一边不停地拿别的事情做伪装。   甚至是每一次亲热,每一次温存。   为了转移注意力,不择手段。   眼神下的风平浪静盖过了心脏的失衡失温。   而直至现在,谢明心中那点原本抱着侥幸的猜测,算是彻底得到了印证。   气氛从旖旎瞬间变得沉重,刹那间的转变竟让谢明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以前还在纳闷,自前往桃花镇开始,言翊那出奇的配合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不是为了苍云,也不是为了他这个师尊。   而是为了他自己。   谢明笑一声。   眼睛里难得出现一种名为“难堪”的东西。   他其实早该知道的。   他这徒弟性子倔强,不爱世道动荡,如是给他选择,定然会选择在不被人找到的地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他这一生走得实在是太难了,如今好不容易和自己重逢,定然不会想着再次踏进这个尘世里。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也有着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从桃花镇到奉天城,他同他这个徒弟看过很多山水,也遇见了很多人。   经历过的事和说过的话实在是太多,丝丝缕缕连起来,若是要谢明一桩桩一件件说过来,他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但他独独对言翊问他好几次的“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这句话印象深刻。   只是当时满脑子隐藏好自己并未失忆也并未失去满身修为的秘密,竟是丝毫未曾往别的什么方向想过。   如今回忆起来,他当真是愚蠢至极。   十三年的时间太长了,但有人要和言翊说点什么,片刻之间的事而已。   “你很快就可以和苍云重逢了。”谢明说。   先前总是当着别人面说,想要拿回苍云剑,是因为那本身就是言翊的东西。   但这其实只是原因之一,还一个秘密他从未和别人讲过。   苍云剑是言翊从小溪村带出来的东西,也是唯一能把他和自己长大的地方连接起来的东西。   说到底。   都是他的不好。   “二位温存好了吗?”   正出神着,上方蓦地响起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谢明和言翊同时偏头看去。   “慕深?”言翊微微眯着眼睛喊了一声。 第103章 逃避   来人一袭深黑劲装, 黑发高束,自下而下朝人睥睨过来的时候,仿佛是在看什么没有任何价值的死人。   他脸上带着面具, 金属反射出来的光漾开一圈冰冷光泽, 在这个充满阴森寒气的塔里,像是从阴暗里滋生出来的恶鬼。   看不清脸, 但从那身段和面具上看,确实是慕深无疑。   他手上还有方才杀人所残留下来的血, 这会就这么垂着, 还有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往地上滴。   滴答几声,在这静谧的塔里,让人听得格外真切。   偌大的塔,再也听不到除了他们三人以外第四个人的呼吸声。   谢明的视线从慕深那滴着血的手上挪到他带着面具的脸上, 又从他的脸挪到他另一只手上。   另外一只拿着苍云剑的手上。   “这么迫不及待,想拿剑想到直接冲塔里了。”谢明抬头看他,脸上并无波澜,“怎么样,如今拿到了,喜欢吗?”   慕深摇头笑一声,说话极缓:“不怎么样,一把没有剑魂的剑和一把破铁没有区别。”他抬了抬下巴,看向言翊手上的那抹银白, “我其实对你的落雪更感兴趣。”   不知怎么的, 短短几句话,却透出一股生死都穿不透的硝烟来。   一个分明是抬头看人, 却给人一种他才是高位者的极致压迫感。   一个丝毫不惧眼前人满身修为,缓缓而道的话语里仿若透着一股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优雅, 每个字都在挑衅。   分明是第一次见,却像是隔着什么血海深仇。   “你感兴趣的应该不是我的落雪吧。”谢明盯着慕深,嘴角弯起一道轻蔑的弧度,“你感兴趣的,应该我本人吧。”   “……”慕深歪头,“为什么这么说?”   “不然你带面具作甚?”谢明道,“摘下面具到外面露一手,让全天下人知道你是当今世道高手榜第二啊。”   分明是不着边际的对话,却让一旁的言翊狠狠皱起了眉头。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圈,将一切的一切都连了起来。   “你感兴趣的,应该是我本人吧。”   “世道高手榜第二。”   第二。   ……   “术风……?”言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随即那抹错愕又被本该如此的表情完美盖过去。少顷,他露出一抹同情的笑来,“竟是如此。”   桃花镇和落书巷的丝丝片段仿若长了自我意识,拼命往言翊脑海里钻。   如果说桃花镇是一切有关妖人故事的开端,那落书巷就是讲述整个故事的草本。   执笔之人躲在暗处,妄想窥伺天光。   妖人的出现只是引子,让人感到惶恐不安的,当是那妖人出现的原因。   撰取人的灵魂,将之困于阵法之下使其成为不人不妖的活死妖人,若非阵修,几乎不可能做得到。   天底下有哪个阵修能做到这般?   隐藏一切功与名,即使修为已经高到足以站在这世间的最高处,却还是隐姓埋名,深深藏在世人看不见的阴影里。   在这个稍微混点名堂就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世界,当真是格格不入。   为什么?   “人气与妖气背道而驰,其强制融合的对抗,只有靠阵法才能将其压制住。以牺牲第三人的魂魄的方法去压制上一个被炼制的灵魂,久而久之,便是个无底洞。无论如何,也是填不满的。”谢明叹了口气,“修习上古禁术,你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你甚至不惜杀了自己还有着身孕的爱人。”谢明蓦地狠狠皱着眉头,“你还有没有良心?”   半空中的人沉默了好一会。   好半天,他抬手,拿掉了覆在自己脸上的面具。   那张脸,和林晚眠的记忆里深爱着的那张脸长得一模一样。   是术风。   十五年前名声响亮程度仅次于谢明的阵修天才,术风。   约莫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的脸看着极为苍白,同他身上穿的那浓黑的衣服对比,看着不像人,像带着阴鸷之气的鬼。   他随手把面具扔在一边,眸光中露出满不在意的笑:“对,你最有良心。”   他看着谢明,又看着一旁忽然沉默下来的言翊,笑道:“你太有良心了,一边屠了自己徒弟的村子,一边享受着自己徒弟的爱。你是不知道言翊这十三年过得有多苦吗?你可真是太有良心了。”   恍若一盆凉水泼在谢明身上。   刹那间,谢明的表情有些空白。   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这个秘密会被言翊知道的准备,但无论怎么准备,在这些话真正被言翊听到的刹那,谢明还是止不住的心悸了一瞬。   “你这是什么表情?”术风像是看到了什么很好玩的东西,这次倒是笑进了眼底去,“我是看在你死了十三年的份儿上才替你把这件事情告诉言翊,你怎么好像还不高兴?”   他道:“你不该谢谢我吗?至少,这么残忍的事实,不是你亲口告诉你的亲亲徒弟的啊。”   藏了十五年的秘密被他人这么轻易地宣之于口,那一刹那,谢明不敢转头去看言翊的眼睛。   “林姑娘本来是可以不用死的是不是?”谢明呼吸有些急促,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急促地抽空他肺部的空气一般,以至于他看着有些微微发抖。   好奇怪。   原来谢明也会因为痛苦而发抖。   “她不该救你。”术风面无表情说,“德良也不该给你那碗斋饭。”   好半天,谢明甚至不能理解术风究竟在说什么。   他身体有些僵硬,沉默的片刻,似乎在尽全力试图去了解事态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但很显然,他失败了。   无论是林晚眠、德良,还是言翊。   顷刻间好似世间所有不堪的罪行都压在他身上,一切和他有关的人皆因他受到不公正的牵连。   他年少时候犯的错,以这样的方式,一千倍、甚至一万倍的还给了他。   “谢明,如果十五年前问鼎天下第一的人是我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术风抬手,苍云剑尖直指谢明面庞,“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能够站到那个第一的位置上,杀妻也好,束缚他人灵魂也罢,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   他道:“谢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当第二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做任何事情,即使是风光无尽,也会被旁人议论说“可惜还是差了谢明一截”。   分明也是天才,凭什么他走到哪里,投到他身上的视线都带着同情?   第一和第二,差别竟这么大。   “你当年一剑逼退我,对我的羞辱,我至今记得。”术风笑着,“我要成百上千地还给你。”   他笑容里带着一股大仇得报的痛快:“你真的不看看你旁边的亲亲徒弟吗?他看着……似乎很不好。”   谢明:“……”   他从未觉得和一个人对视是这般困难的事情。   他不是不会,也不是不能。   他是不敢。   可他不能不看。   于是他转头,对上了一双毫无温度的、冷漠的眼睛。   言翊竟是面无表情。   谢明嘴唇嗫嚅了一下:“……”   在很多个深夜,他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言翊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有盛怒,有失望,但独独没有沉默。   于是他更加慌乱,慌乱到即使和言翊只隔着毫厘之差的距离,却还是觉得两人之间仿若隔着天堑。   他有种言翊要离开他的预感。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谢明张了张唇:“我……”   “把苍云还给我。”言翊刹那间出声。   谢明:“……”   恍惚间谢明只感受到一阵风从脸上荡过,下一瞬,那方才还只和自己有着毫厘之差的人就这般消失在自己身前,闪身到了术风的对面。   “我今日只是来拿回苍云的。”言翊说话说得很沉,听上去似乎完全没有被这个他早就知道的秘密所影响。   但都是假的,言翊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迟缓沉重,手指冰凉,完全提不出更多的力气。仅存的理智似乎是在撕扯他的灵魂,拼了命地按下来他刚刚差点伸向谢明咽喉的胳膊。   他是真的想杀了谢明。   可怎么办。   他所有的理智都在爱他。   他别无他法,最终能做的,便只有逃避。   术风叹了口气。   他看上去有些惋惜,也有些不解:“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谢明这般凉薄的人,为何会有你这样深情的徒弟。我并不反感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但是若是和谢明的话……”   他将手里的苍云微微抬起,五指渐渐放松:“我只能说你和他是一丘之貉了,你不是要苍云吗,就在这里,你去拿吧。”   话音渐落之间,那仿若失去生命的长剑从他手中脱落,直直坠向阴暗的塔底。   言翊眸光一暗,几乎是想都没想,直直冲那剑飞身而去。   “嘁。”术风轻蔑一笑。   阴森的塔里,若非谢明眼尖,否则术风指尖闪烁着的黑光,怕是要被忽略掉。   刹那间整座塔猛地开始晃动,其晃动之剧烈,以至整个塔都出现了虚影。   与此同时,尖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仿若直击灵魂,让人五感尽失!   谢明闷哼一声,他脑子里一声嗡鸣,几乎是本能反应,凭借着对方位的判断迅速朝着言翊所在的位置靠了过去。   在手碰到言翊腰的刹那,无数光箭如暴雨般从上方砸下,仅毫厘之差的距离,眼见着就要直直射进谢明护着言翊后脑勺的手背里。   砰——!的一声。   身体狠狠砸上墙壁的声音似乎丝毫不比那塔身震颤的声音小,巨大的灰尘被撞得漫延在空中,纵使是那半空中的光箭还未落完,也仍旧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术风盯着那片灰尘,脸上并未有什么表情。   灰尘肆无忌惮地飞舞,周围寂静地有些可怕。   看上去,掉下去的那两个人似乎已经死了。   但术风没动。   好半天,似乎有一道几位微弱的风声。   下一瞬,一把通体银白的剑带着寒意从那灰尘里急掠而出,直直朝着术风面门而去! 第104章 恍惚   那剑的速度之快, 快到好像刃开了光阴。   寒意和光芒在那剑身后满追赶,呼吸不过的时间,就这么削下了术风鬓边的一缕黑发。   术风缓缓转过刚刚偏过去的头:“……”   有的时候, 比试, 其实不需要过多的招式。   几缕头发,便已经能够让人判断出胜负与真假。   谢明扶着言翊站在塔底, 额前碎发微动,投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眼睛, 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只是他身影欣长挺拔, 纵使是一身浅衣,也丝毫盖不掉他身上所散发的压迫感。   天下第一。   本该如此。   耳边又感受到一道劲风,术风偏开身子,眼见着落雪稳稳落回谢明手上, 浮在半空中冷笑了一声。   “你这般样子,真的很讨人厌。”他笑得极为阴鸷,仿若现在就恨不得把谢明千刀万剐,“不过没关系,你风光不了多久了。”   因为外面已经乱套了。   以镇印之塔为中心,奉天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升起黑红色的巨大光柱,一时间狂风骤雨,深红色的结界将奉天包围的严严实实,俨然是要在这里创造出一个人间炼狱。   “上古禁术噬魂阵!有人修炼禁术!”   “大家快聚到一起!”   “万象宗宗主呢?!微宗主呢?!!!”   “救命啊!救命啊!有东西抓我的脚!”   呼喊声和求救声混杂在一起, 让人听不清, 又看不真切。   简君手里握着剑,正欲主持大局, 却猛地身体一僵,抬头看向半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只巨大的、正缓缓睁开的眼睛。   镇印之塔忽地颤了一瞬, 紧接着那塔尖蓦地被打开一道口子,成百上千道黑气叫嚣着拼命往外涌去。   半空中巨大的红色眼睛也仿若感应到什么,眼珠兴奋地转动,死死盯着塔里面色苍白的人。   “你说,这些妖人,对上那些修行者,谁的胜算更大一些?”术风负手而立,脸上神情愉悦而优雅,“或者说,外面这些人的灵魂被蚕食干净之后,其力量,能不能把你压到跪在地上站不起来?”   他脚底铺开一道屏障,把谢明方才挥出的剑气拦了下来:“我真的很期待你起不来的模样。”   谢明没心思同他说废话。   塔内的妖人若是尽数被放出去,即使是简君在外面,想必也难以抵挡。   他偏头,看向旁边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的言翊。   片刻后,他轻声道:“先解决他?”   言翊朝谢明淡淡看了一眼。   苍云已经亮不起光芒,就这般被言翊握在手里,像一把只有剑形的废铁。   他已经无法和苍云产生任何灵魂上的共鸣。   “好。”言翊沉声道:“先解决他。”   再解决你。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上方掠去,谢明直击术风面门,而言翊则是飞身朝着那塔尖而去,试图以灵力拦住那些拼命往塔外跑的妖灵。   这些妖灵尚未完全苏醒,但一旦出了塔,闻到浓得发胀的人气……   “噗——!”   直击魂魄的寒意让术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又因为腰身擦着剑身而过没站稳狠狠撞在镇印之塔的墙壁上——   龟裂形状迅速铺开,像是把术风捆住的蜘蛛网。   纵使是身体里有着偏于、异于常人的力量,但在谢明的面前,还是有些不够看。   足以将世人踩在脚下的实力,遇到谢明之后,仍旧像是耍刀弄枪,连个台面都上不得。   他一边觉得有点不甘心,一边又觉得果真如此。   若是谢明这般容易超越,那十三年前的清净山便不会那般死伤惨重。   他这十三年,试了十三个浓夏。   却从未在哪一个酷暑如谢明那般,造出一场漫天飞雪。   他不得不接受他追不上这人的事实。   术风笑了一声。   这笑声里带着些许挫败悲怆,也带着些许……破罐子破摔的决然。   罢了,他本就没打算和谢明一对一的。   只要能把他拉下水,什么办法都是可以的。   他仍靠在墙上,垂下了头。   谢明并无闲心去踱量那挂在墙上的人在想什么。   数不清的妖灵正往塔尖聚集,因为被言翊拦住,又在上方形成了一片密集的黑影。   那黑影太过巨大,乍一看过去,像是要下一瞬就要将言翊吞噬一般。   谢明一剑披过去!   空气中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又由一个分为数个,不过两个呼吸之间,竟幻化成了密密麻麻的霜雨,直直朝着那黑影掠去。   一时间,塔内响起不同声音的嚎哭声。   尖锐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竟是有了形状,震得谢明和言翊发丝都在飞舞。   谢明挡在言翊身前,下巴都快要碰到言翊的额头。   但被言翊后退一步躲开了。   “还没这么脆弱。”言翊淡淡道,“一点点妖灵的嘶吼而已。”   谢明张了张嘴:“……”   他其实很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无论是什么逆境,又或者是什么场合,谢明总是一直有话说。   没话找话,没话硬说。   如果碰上的不是言翊的话。   此时此刻他所有的声音像是都被封印在言翊冷漠的神情下,分明昨天晚上二人还在极尽缠绵,分明几个时辰之前还在无话不说。   几句话的时间而已,他们迅速由亲密无间的爱人变成了隔着血海深仇的死敌。   “我问过你很多次。”言翊红着眼,声音都在抖,“我分明问过你很多次……”   “是你自己选择瞒着我。”言翊别过头。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于是纠结的间隙,只能狠狠闭上了眼睛。   可……   可他问的这些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是谢明告诉他其实他就是杀害他所有亲人和朋友的仇人,他又能怎么办呢?   事到如今,所有的问题和情绪其实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真正能怪罪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是他对谢明心软,即使知道了真相也还是不愿意相信。   是他私心偏袒谢明,是他弃小溪村两百多口人的性命于不顾。   他翻山越岭拜自己的仇人为师,又用自己的剑魂复生了那个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仇敌。   他对他仇人的满腔爱意,最后变成无数两百多把极尽锋利的利剑,一把一把,尽数刺进他的身体里。   他不想活了。   “是啊,谢明就是这样的人。”角落里,术风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明明知道你就是小溪村唯一的幸存者,却还是那么自私地收你为徒,你猜猜,他的目的是什么?”   “或许是想把你当做战利品一样养在身边,欣赏你每次想到家乡就会痛苦的神色,又或许是——”   “闭嘴!”   谢明的声音徒然变大。   “是什么呢?”术风笑着问。   某一刹那,谢明有些恍惚。   思绪像是飘得很远,远到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飘着雪的寒冬,他第一次和言翊见面的那个夜晚。   他收言翊为徒是为什么呢……   思绪像是被控制住了,他止不住地回忆起言翊痛苦的神色,像是企图从那神色里偷一点能让自己好点的东西出来。   他要偷什么……   他这个毁了别人人生的混账,还要从别人那里偷什么?!   镇印之塔似乎在转。   “你对他做了什么?”言翊拦在谢明身前,冷冷盯着眼前笑得有些轻蔑的术风。   他转头看了眼好像正处于梦魇里的谢明,又瞥向术风:“谢明只能死在我手上,你,不能动他。”   术风却只是摇了摇头:“谢明死了很没意思,我若是一心想要他的性命,便不会让你用引魂阵将他唤回来。”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感慨:“除了谢明身体里苍云的剑魂以外,其实我还有别的目的,我想看他痛苦的模样。”   言翊微微眯起眼睛。   “因为我曾经很痛苦,所以他不能过得很好。”术风掌心亮起黑红色的光,“死了太便宜他了。”   “至于你。”术风弯起唇角,“我本不想对你下手,但你对于谢明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你若是痛苦的话,谢明也会跟着你一同痛苦,那当真是一场好戏。”   他抬手,刹那间黑红光芒大闪,整个塔忽隐忽现,竟是这般融在那光芒里。   “你之前在落书巷见过的,再让你见识一次。”   是个幻阵。   幻境里,谢明一身深蓝劲装,趴在客栈的桌子上等菜。   他眉宇间看上去还有这稚气,皮肤白皙,身量也并不如现在高挑。不过那张脸仍旧带着些许妖冶,眼睫微阖之间,让不少人频频侧目。   少年气同好看二字混杂,在他身上竟然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那小溪村的村民同妖物打交道,专获人命财!”   “可那妖物实在是过于强大,我们不是对手啊!”   言翊:“……”   他看到本在假寐的谢明睁开了眼睛。   “你看啊,你的亲亲师尊其实也不是故意想要屠你村庄的。”术风靠在言翊耳边,一字一句道,“他其实也只是被骗了。”   画面一转,小溪村燃起熊熊大火,谢明执剑站在火海里,清晰的侧脸线条上,不知道淌着谁的血。   “眼熟吗?是不是觉得他很像是地狱里的恶鬼?”术风猛地擒住言翊的下巴,恶狠狠道,“你师尊说我杀人如麻,但我想请问杀两百个人和杀两千个人有区别吗?你的师尊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呢?”   言翊眼眸微闪,他盯着幻境里那个知道真相后失去剑意的少年,终是没忍住,面庞湿润。   “先前给你的那些信,其实只告诉你了一半真相。”术风盯着言翊的脸,像是在欣赏,“谢明确实是屠你村庄的凶手,但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做。”   术风笑着:“所以他失去了这世间独一份的剑意,他被愧疚折磨得甚至想死,你知道吗?”   他越说笑容越渗人:“所以言翊,你师尊收你为徒其实不是想看你痛苦的神色,他是想教你本领,让你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然后……”   “让你用他教给你的本领杀了他。” 第105章 决裂   要怎么说?   一番解释听上去好像是为了缓解师徒的关系, 为了解开他们的误会,甚至造出十五年前的幻境,告诉言翊你的师尊其实是个好人。   所有的错误都只是谢明遭人欺骗, 少年本坦诚随性, 却因为小溪村那两百多口人的性命至此跌落神坛。   术风似乎是在言翊面前扮演着一个好人的角色。   但真的是这样的吗?   不是。   他是在诛言翊的心。   “你还要怪他吗?”他提起言翊的领口,看进言翊因为绝望已经有些失神的瞳孔里, “你怎么能怪他呢?!”   他几乎是有些暴力地猛地抓住言翊的头发,强迫他看向幻境里跪在雪地里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谢明:“你师尊本该是天上星人间月, 却因为被骗而失去引以为傲的剑意。不仅如此!你还这么没有眼力见地去拜他为师, 你在他身边的两年里他天天都在受折磨你知道吗?!”   一边倾囊相授,一边数着日子等自己的徒弟杀了自己。   于谢明来说,这是他必须要偿还的债,是他必须要经历的劫。   命运齿轮像是刻意地要去捉弄人, 安排两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相遇相知相爱,最后让他们同时陷入被折磨的痛苦里。   可是怎么办。   没人告诉他们,原来愧疚的海里也会开出情爱的花。   “我分明在十年前便已经告诉你谢明是屠掉你村子的罪魁祸首,但你还是执意维系着引魂阵,你如今的痛苦能怪谁呢?”术风将言翊甩开,又朝着似乎是陷入梦魇里的谢明瞥了一眼,冷冷道:“你甚至不能怪谢明,你只能怪你自己。”   在他眼里,言翊和谢明都是一丘之貉, 他们多痛苦, 那他便多高兴。   甚至不需要如外面那般混乱缠斗,他只需要创造几个幻阵、只需要多说几句话, 就可以将这对足以让整个世间动荡的师徒狠狠踩在脚下。   这快感让他几欲控制不住发狂。   心上的痛,要比被剑划伤的痛, 更让难以承受一些。   他当初亲手要了林晚眠的命的时候,就知道。   可怎么办……噬魂阵的引子,需亲生骨血才行。   他是爱林晚眠的。   但他更爱天才这个称谓。   仅此而已。   塔尖的豁口再次被打开,术风叹了口气,弯腰将言翊身旁的苍云捡起。   他其实很想现在就杀了谢明,但无奈苍云的剑意还在谢明的身体里,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至于言翊……一个没有剑魂的剑修,活不活着,对他来说,并无什么威胁。   况且,谢明若是死了,他想必也是活不成的。   他倒是很期待,期待言翊看到他想杀却又舍不得的师尊被万千亡灵吊在半空中强行取出剑魂时,会是个什么反应。   是否一边控制自己不去管,又一边控制不住自己去心疼呢。   术风盯着半空中那巨大的红色眼睛,嘴角弧度冰冷。   这都是谢明和言翊应得的。   阻碍他登顶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外面那些哭嚎那般。   谢明缓缓睁开眼睛,他喉头像是淤积了一口血,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他意识有些恍惚,某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在梦魇还是现实里。   心神上刹那的破碎竟让术风抓住了豁口,由人类灵魂所编制出来的梦魇,纵使是他,短时间内也无法迅速破开来。   ……他的梦魇,他十五年都未曾走出来过。   他偏头,光影交错之间,他看到了在雪地里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自己:“……”   “谢明。”言翊跪在一边,听到声响并未回头,只是轻声道:“我不想活了。”   刹那间,谢明心如刀绞。   他其实鲜少有想哭的时候,偶有不快,也只是看一场日落,吹一吹山风的事情而已。   后失去剑意,愧疚居多,他看的日落又多了一些。但即使是孑然一身,他也并未觉得委屈过。   前方的事总是让人看不真切,眼泪并不能解决什么事情。   除了言翊,他不曾为谁掉过眼泪。   此时此刻,他眼眶湿热得厉害。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脏酸涩得厉害,并未给自己什么反应的时间,他踉跄地站起身,颇有些磕磕绊绊地走到言翊身边,跪下来伸手想要抱住他。   却被言翊推开了。   “你是因为被骗了,还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剑意。”言翊忽然笑起来。   却并未让人觉得他开心。   他往日里不是什么很爱说话的人,但至少神情鲜活,真切地让人感觉到他想活下去。   而不是现在这般,分明是笑着,却泛着一股绝望的死气。   谢明有一种直觉,若不是现在他在这里,言翊已然拿起落雪,在这昏暗的塔里就这般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想下去见见自己的亲人,去见见小溪村那无辜枉死的两百多口人。   他要去向他们赔罪,以最无力也最无能的方式,企图去获得他们的原谅。   哪怕是下地狱也行。   言翊的头垂着,看着有些木然。   “你我都是受害者。”他道,“我本是为了寻仇才拜你为师,却不想你就是……”   他把罪魁祸首几个咽回去,缓缓起身:“你带我给绝望,又给予我港湾,我不得承认,在你身边的那两年,是我失去亲人后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否则我也不会刚刚情窦初开便倾心于你,以至后来的十三年都守在你身边未曾离开过。”   并非所有感情的承认都伴随着欣喜与紧张,有些时候,痛苦更多。   言翊眼眶通红,但他已经流不出什么眼泪:“无论你是不是受骗,你亲手屠了小溪村都是事实,这一点,我无法原谅你。”   他偏头,木讷与谢明对视:“但你的收留和授予之恩,我未曾忘记过。”   他说话的时候这般平缓直接,让谢明不自觉产生些许恐慌。   眼前人即将离开自己的意识刹那间鞭笞着他所有的理智,明明言翊就在自己身前,他却生不出一丝力气伸手去抓住他。   约莫是抓不住的。   他的徒弟,他最了解。   “十年前我便收到过术风的信,我当时发了疯一般冲上山,我抓起你的尸体一遍又一遍问是不是真的,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言翊几乎有些面无血色,“可你知道吗,在那个时候,我竟……我竟只觉得你在清净山抛弃我才更加混账一些。”   他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也在抖:“我每天都在爱你和恨你的折磨中度过,我以为我是可以怪你的,可今日我才知道,你收我为徒,教我修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死在我的剑下,谢明……”   他几乎有些呼吸不过来:“我竟……我竟不能恨你。”   他行至今日,竟能个能怪,能恨的人都没有。   谢明挣扎着起来,想说什么,却因为心脉的灵力没有转过来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太狼狈了。   谢明心想。   他从未这般狼狈过。   可言翊只是在一旁冷冷看着他。   他眼神那么冷漠,扎在谢明的心里,让他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你收留我,教我修行,加上清净山一战,也算是救了我两次,我确实欠你一条命。”言翊低头,似乎是在挣扎着。   好半天,他哽咽道:“但我……但我以自身剑魂和苍云剑的剑魂为引建立引魂阵,将你复生,便是还了你的授予之恩与救命之恩了。”   他背过谢明,挺拔背影里透着一丝决绝:“我们两清了。”   谢明呼吸一滞,他似乎是不愿意、又或者说是不敢去理解言翊口中两清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言翊背对着谢明,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我无法接受也无法跨越我们中间存在的鸿沟,纵使还有着什么别的感情。”他道:“我同你之间最好的结局,便是将所有关系都止步于此。”   下次再相见,便是隔着两百多条性命的死敌。   刹那间,谢明有些耳鸣。   术风施加在他身上的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术法,那术法含着人冤死魂魄的力量,一旦进入一点到身体里,都是对意识的侵蚀和灵力流动的阻拦。   他的心绪全被言翊的痛苦和决绝所影响,一时间竟忘了去控制身体里那股企图让他心脉具碎的力量。直到那股怨灵之气差点潜入他的心脉处,他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以灵力将其生生拧碎在自己身体里。   可当这一切都做完的时候,言翊已经不见了。   塔尖处的豁口仍旧开着,外面传来的嘶吼和哭嚎声听得人头脑发胀,谢明呼吸沉重,捡起落雪,踉跄着站起来。   深红色的天空让人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纯白的雪被那红光所照映,看上去,像是覆上了一层血。   谢明几乎能听到不少人的祈求声。   他将手中的落雪越握越紧。   他缓缓抬起了眼眸。   杀意汹涌。   砰的一声!   那简直是一声巨响!   巨大的铁塔像是一片浅薄的纸,被人从中间轻松撕开,然后狠狠坠落在地,扬起大片尘土。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极为默契地朝着那满是尘土的地方看去。   似乎有什么人提着剑从那片尘土里走出来了。   分明是从杂乱里走出来,却片灰不沾身。   那人持剑而行,墨发飞舞,虽处肮脏之地,却丝毫不显狼狈,只让人觉得气势磅礴。   他拾阶而上,周围的妖灵似乎对他格外忌惮,以至于只敢围在他周围,不敢再朝前半步。   他所行之方向,亦然是万象宗后山。   众人只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   “那人是……谢明?!”   “谢明?!他没死!”   “是谢明!我们有救了!”   谢明停下脚步,朝着人群缓缓瞥了一眼。   然后他转身,一剑破开周围迷障,声音冷得如十三年前清净山八月飞的那场雪:“微昊,出来受死。” 第106章 俱疲   杀人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有时不过是一次挥剑,又或者是一串简单的咒语。   生命的流逝往往就是那么一刹那,不过是一个闭眼的功夫, 然后周围的时景又变成好像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让人需要考虑清楚的, 是杀人的后果。   万象宗宗主微昊,这个名字若是出来, 天下人皆需眼神回避。   不是因为他实力强劲,而是他所处的地位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言说。他若是死了, 仙门百家势力的混乱和重新洗牌, 不知又要经历多少个十三年。   而其中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并非所有仙门宗派可以接受。   或许他们并未觉得万象宗是整个世道不可缺少的存在,但是至少……在他们看到谢明的刹那,不能失去微昊的这个念头, 几乎是生了倒刺的荆棘,狠狠扎在他们脑子里,拔都拔不出来。   全天下还有第二个能说出“微昊,出来受死”这样的话,且完全有这个实力做到甚至可以完全不计后果吗?   没有。   谢明独一个。   能有信心看到苍云且觉得自己可以或者离开奉天的人并不算太多,他们大多年长,在自己的宗门里也有着一定的地位和话语权。   或许他们手底下也有着自己觉得天赋极佳的徒弟,不过年龄跨度虽大,但终归来说都有着一个共同点——   无人不识谢明。   十三年的时间不算短, 足以让很多年长者退居后位, 新的血液和曾经新的血液碰撞在一起,互相对视之间, 看向谢明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他们有的不知道为什么谢明要被围剿,有的觉得谢明复生便是世间惨痛的开始, 还有的觉得谢明是即使飞天也够不着的存在,是他们所有人该崇拜的目标。   焦虑,感慨,可怜,羡慕,崇拜,憎恨。   所有复杂的情感好像都可以放置在谢明的身上,以至于他们看向那个提剑朝着后山走去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时,皆目光呆滞,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们无话可说。   所有人都在被妖灵袭击、而谢明光是提剑站在那里妖灵却不敢朝他靠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没有话可以说了。   他们一边怀抱着希冀,希望谢明可以救他们于水火。   一边又在听到谢明要杀了微昊的时候,感觉好像被一盆冷水泼下来。   却无人考虑到谢明在不在乎他们的感情。   仙门百家的性命,同他没有半分关系。   谢明只在乎十五年前的小溪村,和他那如今不知所踪的徒弟。   有些事情突破了他的预料。   早在他先前夜探微昊的寝殿时,他其实便已经知道了微昊就是当年欺骗他屠村的罪魁祸首。即使微昊在快死的时候也不肯承认,但他那在动手前喜欢用抚摸剑柄的小习惯还是出卖了他。   谢明本想拎着微昊的领子上清净山,让他当着仙门百家的面,还给言翊一个公道。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要杀了他。   不计后果,也不管周围形势。   他被骂的狠了,早已经不管外界对他的评价如何。   他没见人就杀,就已经是他最后的道德。   这世道上的人没资格来评判他。   更没有资格希望他去救他们。   奉天四角的光柱逐渐变得血红,万象宗主峰上尸横遍野,无处可去的灵魂被结界上巨大的眼球不停吸食着,混乱间,尽是悲惨的哭嚎。   但谢明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一场闹剧,然后去把言翊找回来,好好同他说几句话。   面门前侵袭来一道带着雷鸣的恐怖剑气,谢明微微一顿,脚尖轻点一个翻身躲开,紧接着他眸色一凝,滔天杀意将周围的灰尘都震开数里!   他并未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手臂猛地一甩,落雪朝着那雷电剑气所在的地方飞速掠去!   刹那间树木灰尘都被那寒风吹得弯曲,又在弯曲的刹那被冰得僵硬易折。   落雪所经过的路线之内,冰霜蔓延,妖灵被冻到顿在半空中,又随着谢明的抬眼,被生生撕碎在原地,化成数不清的冰渣,可怜可悲地掉落在地上,再无一丝气息。   砰的一声!   听上去似乎是什么建筑物倒塌的声音。   谢明手腕微微翻转,落雪回到他手上的同时,他抬头,看向万象宗主殿屋顶上那拿着剑似乎是在睥睨众生的男人。   微昊黑发依旧,双腿站得笔直。   他看上去倒是真的一派正道宗主的模样——   如果不是他此刻神色贪婪冰冷,周身还围绕着一圈无奈嚎叫的冤魂的话。   “我以为你还会在塔里难过一会。”微昊道,“倒是比我想象得快很多。”   他说着说着又一笑:“看来世人说的果真没错,他们说你心性凉薄,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上位者当久了,便很是习惯性地对其他人指手画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   谢明冷着眼一剑扫了过去:“跟你这个吸取人魂魄之力以提升自己修为的人比,还是差了点。”   微昊甚至没躲。   他只是眨了眨眼睛,身边一个漂浮着的魂魄便主动朝着谢明的剑气撞了上去,随后在谢明的剑气下化为虚无。   而于此同时,结界内本在大肆残杀的妖灵也全部停下来,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一样,纷纷汇聚到微昊身后。   看样子,竟是全部都受他指使。   天空中那巨大的血红眼睛失去了灵魂的浸润后,似乎流露出一丝委屈的神情,但也并不敢说什么,只是换了个位置,直直停留在微昊的头顶。   他唇角微弯:“不一样,我是残忍,和你这种凉薄不一样。”   整个结界里似乎有些死寂。   不知是谁先问了一句:“什么?”   什么叫……吸取他人魂魄之力以提升自己修为?   微昊周围那些怨灵与那受他指使的巨大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分明都是修炼之人,对于寒冷一事,本无太大反应。   可不知怎么的,在看到微昊周围的怨灵和听到他说的话之后,刺骨的寒意钻到所有的人的四肢百骸里,冷得他们周身的灵力都在颤。   都是人精,亲眼看到之后,立马便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都是微昊的棋子。   被用来提升修为的棋子。   “那谢明他呜——!”   似乎有人想说什么,但是只是刚说了半句,便被人从身后狠狠捂住了嘴巴:“不想死就闭嘴!”   谢明只觉得身心俱疲。   真相来得太晚了。   而他在乎的人……已经离开他了。   他看着微昊周身冲天的亡灵怨气,又想到了小溪村无辜冤死的两百多口人。而直到现在他还在想,如果他当时稍微再聪明那么一点点——   他心如刀绞。   “千重佛陀。”谢明手里的剑越握越紧,“十五年前,你为了千重佛陀……”   他说不出话来。   屋顶的微昊却有些微微愣了愣:“你竟然是知道千重佛陀的?”   他笑了笑:“但你知道的有些太晚了吧。”   谢明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但你不该感谢我吗?”微昊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倒真的像是在对谢明的施舍,“若非是我,你又怎么能遇到言翊?你这般让人讨厌的人,有这么能遇到能和你相爱的人。”   他嗤笑一声:“两个男人相爱,我倒是真的觉得新鲜呢,当真是……”   他道:“师徒之间突破禁忌,枉顾人伦。”   某一瞬间,谢明连呼吸都有些发颤。   他的执念、他的愧疚、他的愧疚、他的爱恋,都让他喘不过气来。   浓重的情感冲击着心脏,血液像是要全部汇集到头顶,任由谢明怎么调节,都不见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一想到言翊,他便紧张害怕到无所适从,连挥剑,都忘了。   他该冲上去,一剑抹掉微昊的脖子的。   可偏偏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唯一的软肋被对方牢牢握住,每一次有关于言翊的话语,都足以让他失去理智到想要缴械投降。   原来人痛苦到极致,是这般样子的。   周围人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恶心的、不解的、惊诧的、又或者是同情的,各种各样的眼光汇聚到谢明的身上,似乎是想将他看个对穿。   长久以来对于谢明的传闻实在是太多,他们对谢明这个人似乎总是抱着很多奇怪的想法,即使自己从未和这人打过交道甚至是从未见过,却也丝毫不妨碍他们对这个人打量或者评价。   谢明没死在这些视线里,当真是算他强大。   “爱侣是男是女,这似乎由不得你评判。”许久,一道温润清冽的声音响起。   简君有些勉强地从地上站起来。   他一身浅衣到处都是狼狈的血迹,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只是看上去,他也有些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这结界由数不清的冤魂结成,纵使是他简君,也拿之毫无办法。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阻止那巨眼吸取人的灵魂,却又因为不敌,被好几道魂魄侵入身体,若非他修为够高,怕是也早已成了被那巨眼吸取的灵魂之一。   “但你十五年前欺骗谢明,以小溪村安危一事骗谢明为你打开千重佛陀的外部封印,让他杀了所有人之后企图将苍云占为己有的事,你是不是该给谢明和言翊一个交代?!”简君说着,眼底竟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阴鸷。   “你没想到千重佛陀的钥匙被当时侥幸逃过一劫的言翊带走并结了契,苦寻无果后你知道谢明收了言翊为徒,为了得到苍云,又不惜造谣谢明想拿苍云颠覆尘世,借着万象宗的口碑,让仙门百家对谢明和言翊大肆追杀!”   “后谢明身死,你知道言翊创立了引魂阵想复生谢明,于是在这十三年里和术风联手研习禁术,一边借用人的魂魄提升自己的修为,一边谋划起师会以获得谢明身体里的苍云的剑魂重启千重佛陀!”   他说着说着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微昊,你这般,就不怕遭天谴吗?!”   可空气中的妖灵并无波动。   好半天,微昊点头:“对,都是我做的。”   “但……”他朝着下方因为过度震惊而表情各异的人们,“但清净山的绞杀我并未出面,你若是想要替谢明和言翊讨清净山的公道,似乎不该是对着我说才是。”   他眼神微眯:“你当真以为,仙门百家都这么好骗吗?不是的。”   不是的。   只是因为当时,真的不能出现像谢明这样的天才。   一道足以打破各势力之间平衡的力量的出现,会让所有势力都想除掉他。   这个世界便是这样的。   “至于小溪村……”微昊叹了口气,“那便只能算是谢明和言翊倒霉了。”   话音刚落,一道携着恐怖寒意的剑气猛地朝着自己面门袭了过来。   微昊再次皱眉。   这一次,成群的怨灵结合在一起挡在他身前,企图抵消掉谢明这充满着怒意的一剑。   但实在是难以做到——   那剑气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成团怨灵的的阻拦,朝着微昊面门而去。   谢明站起身,他瞳孔幽暗如墨,死气和杀意快要漫延出来。   “无妨,说再多也只是浪费口舌罢了。”谢明抬头,忽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有些凄惨,却也含着一丝不屑出来:“你约莫是还不知道和我之间的差距在那,那我今日便让你知道。”   他握剑一甩,刹那间,巨大的白色阵法铺开,狂风大作,所有死物周围都凝出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今日,我便拿你的魂魄,去祭小溪村那无辜的两百多口人!” 第107章 巨剑   没人知道, 谢明也是会阵的。   似乎大家对于他的印象都停留在“剑修第一”这四个字上,又或者说,大家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剑修第一”这个四个字上。   好像在大家的潜在意识里, 有关于谢明的方方面面, 仅仅用这几个字就可以说得淋漓透彻。   所以在谢明甩剑建阵的时候、在周围的血红光芒被那刺目的白光揉合得透着粉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一时间竟是连呼吸都记不得。   仿佛能将人血液都凝固住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朝着谢明蜂拥而去, 却又在即将和谢明接触的刹那换做温柔旭风,轻柔地围在他周围, 其亲昵的举动, 仿若在说好久不见一般。   稍微对阵法有点研究的人都知道,若是阵修修行到一定的境界,其建立出来的阵法,都是带着灵气的。   只是需要走到这一步实在是太难, 阵修在建阵时需要加入自己的理解与感悟,在前辈所建阵法的帮助下悟出新的东西——即使是旧瓶,装的也是新水。   这样的阵修,便已经能被成为是修阵的好苗子。   而还有一种,则是像十五年前的术风那般,在修行的过程中,能通过一缕风、一片落叶或者是其他东西,顿悟世间规律而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阵法的。   这样的,便是天才。   十五年前的术风和谢明往往都是被别人同一时间提起, 然后术风便会被谢明这个两个字挤出去, 变成了“可惜,还是落后了谢明一程”的存在。   两人一个不在乎, 一个极为在乎却永远都被比下去。   却不知,那执剑之人只是满心都扑在修剑上, 从未对外界透露过一丝自己也是修阵方面的天才的消息。   术风几乎是拼了命地和他比,却从不知晓,他们之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   听起来……甚是讽刺。   地面上都覆上了一层霜。   不少人的衣摆垂落在地上,这会也没能逃过那冰霜的侵袭,刹那之间,柔软衣摆变得僵硬又破碎。   谢明站在阵法中心里。   他心里有怨,眼里有恨,所以丝毫不收力。   狂风涌动之下,他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刺耳的声音让人心生恐惧,似乎在那衣袂声音停止的刹那,就是在座的所有人殒命之时。而在他周围原本和煦的微风忽地变得狂暴躁动,凝力之间,将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几乎让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老一辈人说的真的没错,真正的高手对决,靠的从不是花里胡哨的对战技巧,而是纯靠修为和灵力的暴力比拼。   而恍然间所有人又都意识到一件事情——   如果谢明根本没有必要以招式取胜,那他之前所创造出来的剑招又算什么?是摘花踏叶间即兴的风情?还是只是因为无聊时的消遣?   或许这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已然是呼吸都像是会被冰霜堵住口鼻的程度,众人自身难保。   “你总是可以给人很多惊喜。”微昊周身亮起一道黑红的灵力罩,说话间语气放得很轻,让人有些难以想象他究竟在想什么,“所以也总是让人觉得威胁和嫉妒。”   他道:“纵使是已然到了现在,我仍旧觉得你是让这个世间变得如此肮脏与龌龊的罪魁祸首。”   谢明冷冷注视着微昊,片刻后,缓缓弯起了唇角。   人性凉薄,凉薄到极致之后,便是残忍。   他原本以为他和微昊无论是谁说谁都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但如今看来,他还是比微昊要有人性得多。   最起码……   谢明脑子里闪过某个身影,心又绞痛一瞬。   “是吗?”谢明笑着,周身灵力的凝聚却越来也快,“既如此,那你便来杀了我。”   似乎所有的爱恨悲痛都被倾注在那如针般的飓风里,在那纯白霜雪凝起来的刹那,就算是简君,也不得用灵力筑起了一道防护罩,将自己和沙叶包在里面。   谢明几乎是在失去理智的边缘。   他已经完全不顾自己做事的后果,又或者说他知道什么后果但是他完全不在意。   在此刻,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杀了眼前这个让他和言翊都陷入痛苦的罪魁祸首,用他的灵魂,去祭小溪村无辜的人。   砰的一声,巨大的白色光柱从身后徒然升起,直直打在那血红的结界上!   刹那间,以那白色光柱为中心,白色霜雪缓缓朝着血红结界蔓延开去。而那白色霜雪蔓延之处,血红结界似乎被动到产生了一丝裂痕,发出咔咔的破碎声。   若是这样下去,待到那白色冰霜蔓延到足够大的时候,只需一击,便可以让这个罩住整个奉天的结界顷刻间被破碎掉。   微昊狠狠皱起了眉。   他心里似乎有股火在烧,烧到他眼睛都要红起来。   这结界乃是术风和他花了极大的代价用四个千年妖兽的内丹做阵眼而建,配上禁术的建造之法,目的便是将人死后的魂魄吸收并转化为灵力以供他们吸收提升修为而用。   这阵法在建立之时便用了上百人的心头血做浸润,按理来说,是不足以被如此轻易地击碎才是。   微昊看谢明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怪物。   先前建立起来的自信似乎在看到霜雪在结界上蔓延的刹那荡然无存,纵使是站在高处,竟也生出了一股退缩之意。   如何说?   他花了十三年才走到这一步,中途不知夺了多少人的性命,亦数不清为了吸收那魂魄之力付出多大的代价,为何会在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在即将看到胜利的时候,被谢明如此轻易地毁掉?   这阵法为何会对谢明不管用?!   恍惚间,他盯着谢明手中的剑,猛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苍云和言翊。   十三年前谢明于清净山战死,本该身死魂消,却被他那用苍云和自己的剑魂强行将魂魄从混沌里拉了回来。   他修为高,加之剑心透彻坚定,以至于纵使是死后十三年,魂魄所附带的修为也并未消散多少。在这般前提下,他又有了苍云和言翊的剑魂,其实力,已经完全到了深不可测的程度。   毫不夸张,谢明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敌手。   别人不知道,但他微昊清楚得很。   苍云剑乃是百年前剑修第一的佩剑,而在他们那一代,剑修第一亦也是天下第一。这般具有灵力的佩剑,其剑魂所蕴含的力量也绝对是世人不可忤逆。   而谢明那徒弟呢?   十四岁便可悟得自己的剑意,跟着谢明两年便可在清净山独自破掉独孤鹰的绝杀阵,这般的人物,又岂是什么无能无天赋的无名小卒?   谢明本身的修为加上苍云和言翊的剑魂……   微昊站在房顶吸了口凉气。   表面上看上去是仙门百家之首万象宗宗主的人其实骨子里是个极为贪生怕死的小人,只要是不死,日后便有翻盘的机会。   他可以再多等个几个十三年,只要不死!   数不清的怨灵像是感受到了自己主人的想法,仿若发了狂一般袭向周围还在看着这一幕呆若木鸡的圣灵,几个眨眼的时间而已,半空中又覆上一层黑色的怨灵之气。   除了谢明那白色光柱周围,其他周围好似进入了浓墨的黑夜。   谢明手腕微转,落雪被他挽了一个极为利落的剑花,随后狠狠插入身侧的地里。   他在阵法完成之后,以落雪代替自己,在这白色光柱中心做了这阵法的阵眼。   丝毫不避,他就这么倘然地告诉所有人,他谢明阵法的阵眼就在这里。   谁若是有这个能力,便来破。   而这阵法其实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阵法,只是将寒气凝结,让灵力和灵力对破的普通阵法而已。   只是被他施展出来,看上去便很像是什么足以昏天灭地的恐怖之物。   他沉着眼,朝着微昊所在的地方踏出一步。   微昊神色不变,脚低却微微朝后退出一步。   谢明嗤笑一声:“你不是很想杀了我?”他道:“如今我就在这里,你朝后退什么?”   他的脸便是这般长相,纵使是生气了笑得极为可怖,在外人看来,那双含情眼也没什么攻击性。   可如今,微昊看着半空中那由灵力组成的白色巨剑……那剑尖直指自己命门的白色巨剑……   !!!   巨大的恐惧感和压迫感让微昊刹那间忘记了呼吸,在反应过来后他猛地展开自己的领域,黑色灵力迅速围成一个防护罩,将自己牢牢护在里面。   雷鸣声自上空响起,像是有什么在云层里蠢蠢欲动一般,视线锁定了那站在原地,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黑色的透明防护罩上刻着繁杂诡异的符文,伴随着灵魂的嘶吼,让人极为不寒而栗。   但这和那半空中巨大的白色光剑比起来,气势还是差了太多。   没人能抵住谢明的全力一击。   没人。   半空中的黑色怨灵被飓风吹得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前进的方向,拼了命地挣扎着。   狼狈无章的战场被谢明阵法所产生的飓风吹得更加没有章法,无论是原本正抵死反抗的人还是那满心想着杀人的怨灵,都被那飓风吹得自身难保,尽其所能保证自己的存在不被抹杀。   谢明已经没有理智了。   在场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在他考虑的范围里。   “你不用露出这般惊恐的表情。”谢明朝前走着,他唇角翘着,“你放心,你死后,我会让你的万象宗下去陪你。”   他抬头,朝着微昊微微歪头:“还有你的好搭子术风,我也会给他魂飞魄散的结局,在他死前狠狠在他耳边重复我是他如论如何也无法超越的天才……”   他看上去已经有些变态,失去所爱以及所有负面情绪让他变得有些不像自己。   像个怪物。   半空中的白色巨剑仿若渐渐凝聚了出了实体,谢明闭眼叹了口气,再次抬眼之间,眸间多了丝因为想到接下来的屠杀而有了快感之意。   他看着微昊,轻声道:“去死。”   在他声音落下的下一茬,那足以毁掉整个万象宗的巨剑正正朝着微昊而去!   此剑一落,万象宗定然不复存在。   就在那剑即将落到微昊身上的刹那,一道黑红光芒闪过,紧接着一声闷哼声响起,听得谢明猛地一颤!   术风提着言翊的衣领拦在微昊身前,为他和微昊二人建筑了一道薄弱但极为有用的人墙。   他视线盯着半空中的那巨剑,毫不闪躲:“来啊,落下来。”   落到你的亲亲徒弟身上来。 第108章 狼狈   没人能挡住谢明的剑。   言翊除外。   他甚至不用挡, 他仅仅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可以让谢明的呼吸瞬间紊乱然后灵力反串,身体里灵力脉络刹那间乱成一团理不清的麻絮, 最后吐出一口红到泛黑的血。   那让人无法直视的巨剑在即将深深刺进言翊后背的刹那散成了漫天纯白的光点, 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短小而残忍的光明似乎给下面的人带来了一丝生的希望。   那希望来的匆忙。   又随着那漫天寂灭的白光一起堙灭在黑暗里。   谢明几乎整个膝盖都深深陷进了脚下的土地里,因为刹那间的失力, 灵魂和情绪的动荡甚至让他有一瞬间视线全无。   周遭的黑暗能带给人的只有无尽的失重和不安感,知道言翊在术风手上后, 他所有的杀意都被名为不安的东西死死撰住, 然后将他按在原地,鞭笞着他的灵魂。   周遭的飓风在失控的边缘徘徊着,因为失去了灵力的灌输,它们吹动的势头竟有些不分敌我。   下面的人皆是自身难保。   “为什么不落下来?”术风笑着, 抓着言翊领口的手未曾松开过。   他仍旧将言翊举着,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看向谢明的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蔑视:“只要你刚刚那一剑落下来,便什么都结束了。你为什么不落下来?这下倒好,不仅什么都没有结束,反倒让自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谢明喘着气抬头,视线死死钉在术风手中那个看不出生死的人身上。   他好像没有什么可以站起来的力气,落雪做了阵法的阵眼,此时此刻, 他手上竟是连个借力的东西也无。   狼狈。   又别无他法。   人常道情感最是能攻心, 如今看来,倒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他明明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却还是在看到言翊的身影时在最后关头缴械投降。   把自己折磨得狼狈不堪。   “十三年前你在清净山为了救言翊献出自己的性命,我实在是很佩服你。”术风微微偏头, 冷着眼朝着还在惊恐中没有脱身的微昊看了一眼,随后又把视线放到谢明身上,“但那热闹我只看了一次,实在是觉得意犹未尽。”   他淡淡道:“你这徒弟如今只是个没有剑魂的花架子,虽然是个天才,但终究还是糟蹋在你手上,我要拿下他,易如反掌。”   谢明一口气渐渐缓过来,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身上已经完全乱了,浅淡色的衣裳不知道沾了谁的血,也不知道沾了哪个地方的灰。若非他气质出众,很容易便会让别人误以为他是哪个地方来的乞丐野人。   “你要怎样?”他抬手擦掉唇边的血迹,几乎是强压着冲上去抢人的冲动,“我同你之间的事情,为何把言翊牵扯进来?”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话,不是谢明该说出来的。   他应当淡漠地笑一声,然后告诉术风想杀就杀,只是杀了之后,便要承受杀人的后果。   然后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眼底只有杀了这惹恼自己的人。   可又没办法。   因为术风手上的人是言翊。   是那个集他的爱、他的愧疚、他的一切关心和爱恋于一身的人。   谢明其实也会怕。   以术风的实力,在他冲上去抢人之前捏断言翊的咽喉,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不敢赌。   “我同你之间的事情?”术风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这可不单单只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   这个世道,在他不知道第几次听到别人念他和谢明名字叹气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他和谢明两个人的事情。   嫉妒很容易摧毁人心的防线,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从那一声声对比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恨谢明。   他恨一切夸赞谢明的人,他恨一切和谢明有关系的人,他恨那本把谢明一直写在第一写了接近十八年的高手排名册。   他恨这个世道。   所以他才在学习、练习禁术的时候丝毫没有压力。   他只是想超越……他只是想将这人踩在脚下而已。   如今离这个目标,好像只有几句话的事情。   他好像看到了希望。   指尖黑红光芒闪烁。   刹那间整个奉天似乎响彻了好几种妖兽的嚎哭声,半空中的红色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为鲜红了一些。   原本被谢明的阵法所冰化的位置又被一层血色覆盖住,看样子,竟是连谢明所建的阵法都不准备放过。   “你知道吗,其实要打开千重佛陀,光有苍云剑的剑魂是不行的。”术风放下手,把手上那紧闭着双眼,似乎并不想看到周围一切的人甩在自己脚边,“否则我也不会看着言翊复活你。”   他冷冷道:“那毕竟是各条修路的顶尖高手联合起来建造的结界,苍云剑只是一把钥匙,真的让我头疼的,是在那结界被打开的瞬间冲出来的毁灭性灵力。”   可移山,可平地。   宝藏往往都难得到,但是一旦得到,那便是世间第一。   且是无法被人超越的世间第一。   谢明缓缓皱起了眉,他抬头朝着那血红的结界看了一眼,呼吸颤抖之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上万条普通的灵魂也敌不过一条极致的——”术风脸上露出些病态的笑意,“你当真以为,这个结界是为了底下这些废物准备的吗?”   “不是的。”术风一字一句道,“谢明,这个结界,是特意为你而准备的。”   用你的灵魂,去挡千重佛陀的灵力冲击。   我不仅要你身体里的剑魂,我还要吸收你的魂魄,最后将你的躯壳炼成妖人。   你的一切,都是我需要碾在脚下的东西。   他将谢明逼到绝路了。   风似乎又大了一些。   将谢明的发丝吹得凄凉。   他整张脸看起来又苍白了一分,在唇角鲜血的映衬下,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病态。   “放了言翊。”谢明道,“我把剑魂剖给你。”   屋顶上那原本毫无动静的人好像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谢明眼尾泛红,蓦地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言翊其实醒着。   只是……约莫是不太想看到他,所以选择闭上眼睛。   他说他不想活了应该也是真的,所以才在落到术风手上之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谢明仿若有一种心脏骤停的错觉。   他似乎有些发抖:“言翊失去剑魂,对你并无任何威胁,你放过他,我把剑魂给你。”   把术风听得皱了皱眉。   “你是个什么东西?现在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他居高临下朝着谢明看去,手中苍云剑锋直抵言翊心脏,似在警告,“我的耐心不多。”   谢明却只是盯着言翊。   似乎在拼运气,如果他的运气够好,或许还可以在这个关头,和言翊对视上那么一眼。   他好卑微。   或许欠一个人便是这样的。   连爱都小心翼翼。   他连庆幸都不敢。   他手腕微转,落雪回到他手上。   无力的感觉几乎充满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谢明垂眸,左手反手握住落雪剑尖,将那锋利的一端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其实没什么。   他只是把言翊给他的还回去而已。   这本就是他计划的一环。   可是……可是他看到言翊到如今都没有睁开的眼睛,心脏绞痛到无以复加。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想和言翊对视都成了一种奢求,只是在反应过来后,自己所要面对的,竟是比自己预想的,要沉重得多的多的多。   极致的痛苦过后,思维反倒是冷静下来。   落雪没入胸口,鲜红血迹瞬间染红浅色的衣裳,看上去触目惊心。   “谢明!”简君皱眉在下面喊了一声。   但那前面的威压实在是太重,他身后还有很多无辜的人,他离不开自己所在的地方。   谢明知道这声叫喊代表着什么。   简君想让自己别死。   应该说……别去送死。   抽取剑魂需生剖心脏,以其浑身灵力做导引,将隐藏在心头血里的剑魂抽出来。   术风和微昊定然不会在他极度虚弱的时候放过拿下他的机会。   剑越插越深,血肉被深深剖开的痛楚让谢明的脸色惨白如纸,冰冷利器和血肉缠搅在一起的声音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谢明没忍住,失力直直跪在地上。   他的手未曾离开过剑身一步,剑尖也未曾在他身体里退却一步。   越插越深。   直至剑尖靠近心脏。   那一瞬间,屋檐上的言翊睁开了眼。   只一眼,爱恨交加,爱占头筹。   他要如何恨谢明,他想不明白。   世人在遇到麻烦之时皆是逃避,为何到了他这里,逃避毫无作用?   他是真的……真的不想再看到谢明了。   说出两清已经用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同谢明周旋。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说自己是谢明的软肋?   眼前人毫无从前那般风光,狼狈到不知道要多少看不惯他的人笑红脸。   却叫他心疼的难以呼吸。   言翊踏出去脚步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所以在那道暴雷砸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地跪在了原地,头脑都有些发昏。   “别……别……”他吐出一口血,说话都说不利索,“别把……别把剑插进去。”   他插过,他知道有多疼。   真的太疼了。   他舍不得。   谢明疼到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魂魄和身体在撕扯。   怎么会这么痛……那言翊之前是如何过来的……   恍然间他又想到言翊胸口那道食指长的疤痕,疼到发胀的脑子似乎短暂地清明了一瞬,而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想清楚了什么——   剖心取魂不需要剜那么长,只需将剑插入心口取出心头血即可。   言翊那么长的疤,约莫是疼的不行的时候手腕没有用上力,往下掉误划的。   他那个时候,才十五岁而已……   谢明闭眼,捏住落雪的手又重上一分,狠狠朝着下面划了下去。   他这个当师傅的,自然不能让自己徒弟受不开口的委屈。   他日若是幸运还能和言翊说几句话……至少,他还有资格可以说和言翊感同身受过。   “谢明!”言翊喊得撕心裂肺,“谢噗——”   夹杂着怨魂之力的暴雷每劈一下都好像要劈进灵魂里去,言翊又被劈得呕出一口血,随后被术风的阵法困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明手里的剑越没越深,深到谢明身上的衣物都像是要被他的血染个浸透。   可他除了喊谢明的名字以外,还能做什么?   谢明抬眼朝着言翊那边看去。   他神色有些悲怆,眼眸里面的情绪浓到要溢出来。   别看……   他现在真的太狼狈,别看……   咕叽一声,是剑彻底插入心脏的声音。   刹那一声,纯白光芒猛地爆开,磅礴剑意如浩瀚大海,几个眨眼的时间,便将奉天彻彻底底包围在其中!   纵使是术风,也被这震撼景象惊得微微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还没完——   谢明手中的剑又刺得更深了一些,这一剑直接将他整个人贯穿,后背处也漫上了血。   下一瞬,淡蓝光芒自谢明心脏处涌出,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刚刚那是苍云剑的剑魂,如今的,是言翊的。   他要全部,还给言翊。 第109章 反转   其实在被落雪贯穿的时候, 谢明是感受不到什么痛楚的,他已经有些麻木,视线涣散到……连言翊的身影都看不清。   而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于谢明来说, 一切的疼痛来源,都出自于他的心脏。   他于言翊的愧疚, 于言翊的欢喜,混着落雪一起, 深深插进了他的身体里。   远处的血红结界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在那磅礴剑意覆盖住奉天的刹那,复杂的符文从地底升起,密密麻麻盖住了结界本身。   术风唇角微弯。   打开千重佛陀的钥匙就在眼前,他没再管脚边的言翊, 唇中念念有词。   那似乎是某种禁术的咒语,在他出声的刹那,血红结界猛地爆出光芒,无数冤魂之气聚集在一起,以包围的方式,将那剑意围了起来。   “归还剑魂的方式总是很麻烦。”术风右手手腕微转,苍云被托举而起,缓缓升上天空,“尤其是想你这样的人归还剑魂。”   他看向跪在地上不知生死的谢明, 眸底似乎闪过一丝同情:“你知道吗, 很久之前,我也曾像你这般痛苦过。”   他妻离子散, 某种程度来说,如今的谢明, 和当初的他没什么很大的区别。   毕竟,他若是拿到苍云的剑魂,也必然是不会放言翊一条生路的。   仁慈之心最是无用,他很早就将这个东西抛弃掉了。   他同情别人。   谁来同情他?   磅礴的剑意顺着阵法的指引渐渐围绕在苍云周围,然后像是找到了归宿一般,一缕又一缕得钻进了那把毫无灵气的剑里。   何尝不是十三年后的重逢?   约莫是这场景实在是太过于震撼又或者说太过于让人兴奋,以至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光芒吸引了过去。   无人在意的角落,谢明周身淡蓝的剑魂被那纯白的光芒覆盖住,隐于那白色光芒后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言翊的身体里。   那一刻,好像万物归寂。   叠加在那血红阵法上的引魂阵在最后一丝剑魂都进入苍云剑的剑身之后渐渐淡去,半空中那巨大的红眼好像又闻到了猎物的气息,将视线狠狠钉在了跪在地上的谢明身上——   他早就看出来,在这成百上千的人中,唯有此人的灵魂最是有力美味。   别人根本就比不了。   它早就已经垂涎欲滴。   眼睛不懂什么别的。   它不知道什么苍云剑,也不知道什么千重佛陀,它只知道周围有很多实物。而那个最为鲜美最为有力的灵魂就在自己眼前不远处跪着,只待自己主人一声令下,它就可以一口将其吞噬,然后美美饱餐一顿。   它贪婪的目光像是可以化作实物。   但突然,它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以至于那贪婪的目光在刹那间竟然转成了疑惑与不解。   若是有眉头,它定然能做出一番几位精彩的表情出来——   那跪在地上的、被称为天下第一的、原先生命力已经流失得差不多的人,像是回光返照了一样,虽然剑仍旧插在身体里,但体内的灵力却以一种极为可怕的速度汇聚在一起,顺着他的脚底,钻进深不见底的地底。   那只眼睛有点迷茫。   它越迷茫,它就越好奇,它越好奇,便越专注地盯着那地上不知死活的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磅礴的剑气和越发有灵气的苍云剑所吸引,唯独这只眼睛,将视线死死锁在谢明身上。   看上去像是怕到手的猎物跑掉——如果忽略它本身越来越紧张的视线的话。   如果要用人类的词汇去形容,那约莫和恐惧可以挂上关系。   藏在地底的阵法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在那源源不断的灵力灌输下,渐渐不满足藏于地底,叫嚣着想要冲出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静止了一瞬。   漂浮的灰尘、被吹到弯曲的树枝、天空中将落未落的雪……以及术风在察觉到什么时瞪到一半的眼睛。   一切混乱像是被什么东西强制静止,就连一丝细弱的风声都听不着。   谢明在这片静止里抬起了头。   他眼眸仍旧垂着,视线里空无一物,周身似乎仍旧围绕着淡淡的死气。   可他胸膛里的落雪是何时拔出来的?   他身上的血是何时止住的?   他身下……又是何时出现如此宏大的阵法的?   宏大二字,形容一个阵法,或许有些夸张。但当一个阵法以其自身力量同那吸取人灵魂的邪阵相对抗时,其阵法里溢出来的坚毅和守护之力,生生让那血红的阵法正中心有了一丝裂痕。   惨死却没有归属的魂魄在半空中徘徊着,它们盯着自己还未冷下去的尸体,发出无声的哀嚎。   谢明吐出一口浊气。   舌尖保命的药实在是太苦,却也正因为这份苦,拉回了他原本快要被疼到晕过去的神智。   他笑一声,又想到了那日送落仙仙出城时手心里滑过的一丝温热。   那是一枚黑色的药,闻味道便知道这药定然不普通,绝非是一般的药修可炼制。   藏酒散人那般宠着落仙仙,能放心她一人下山出来参加这起师会,定然是给了她保命的东西。   如今这保命的东西,被落仙仙交到了他手上。   原先来说,所有的计划似乎都欠了点什么东西,无论怎么走,似乎都可以一眼看到失败的尽头。   但有了这枚保命的丹药,便完全不一样了。   要把苍云和言翊的剑魂还回去,这一直都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只是剖心取魂本就需要全身的灵力进行引导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在这般情况下,纵使是他谢明,也无法保证在这之后还能从术风和微昊的打击下退出来。   且最为关键的是,他绝大部分灵力,其实都在脚底那个深藏于地底的阵法里。   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阵法,这阵法是他一路走来根据自己的领悟以及摸索自创,其作用便是拦住那些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亡魂,以免它们被术风所创阵法所吸收,作为他们见不得人的修为的养料。   再者,以其阵法本身,同那个邪阵对抗。   他在阵法上面确实极有天赋,但毕竟走的并非这条道路,所以在创造阵法上面,还有很多不足——   譬如他在阵法的叠加上无法如术风那般做得毫无痕迹,所以只能在建第一个阵法的时候借冲破这血红结界的由头将所有的人视线集中到他身上来,再以刹那间的间隙,将这阵法打入地底。   说白了,就是他瞎弄的。   所以才会控制不住灵力,以至于苍云的剑魂在覆满奉天的时候,磅礴的剑气都泛着白色。   苍云的剑魂为什么会是白色的?   所有人都被那磅礴的剑魂所震撼,没人意识到这个问题。   而当他们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   谢明不知道这个阵法其实是为他准备的吗?   谢明知道。   谢明什么都知道。   只是这个阵法集齐了太多怨魂的力量,他无法一时之间将其毁掉,便只能以结阵和苍云剑剑魂归契的方式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以供他服下丹药后,能缓过来。   这个阵法只是给他争取一些时间,所幸,争取到了。   呼~   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道极其微弱的风声。   刹那间,万物恢复巨颤!   谢明起身,抓住了身后不知何时袭向自己的一道被冰封住的雷电。   术风说过,这个阵法是为他而准备的。   他的灵魂本是重生,韧性比一般人要强。且他本身实力过硬,再加上有苍云剑和言翊的剑魂加持,这么大阵仗的阵法,倒确实是不夸张。   想必刚刚那被他抓住的雷电,便是给他的最后一击。   只可惜,没完成。   “我很紧张。”谢明低笑一声。   他身体并未站直,看上去似乎还有些踉跄。   但奇怪的是,没人觉得此时的谢明气势低于那站在高处的人半分。   砰的一声!   地底的白色阵法和天空中的血红阵法在半空中交汇,激烈对抗之间产生的暴风,甚至让人有些站不住脚。   红白对抗。   谁也不肯让谁。   但好奇怪。   胜负似乎已经分出来了。   谢明转身,眸色如墨,冰冷如霜:“因为把控不好建阵的起伏,以至于苍云的剑魂都覆上一层白色。”他瞧着术风,语调平平,“我深怕你认出来,我这次便是真的栽了。”   他说着说着又弯腰捡起地上的落雪:“我这阵怎么样?够你嫉妒到眼睛都要红了吧。”   他笑着:“这还是我仓促之间瞎建的。”   虽有领悟,但还不足。   足矣。   磅礴剑意渐渐蕴藏在苍云剑里,术风眉心紧皱,谢明仅三言两句,竟让他生出一股自己已然穷途末路的错觉。   不……不会的……   苍云剑如今就在自己手上,就算不能将谢明杀死在这里,但只要他手上还有言翊,就还可以有转圜的机会。   对……言翊……   他如今已然有了在谢明冲上来抢人之前将言翊扼杀在手里的实力,他定然可以——   噗——   那是手掌穿过人身体的声音。   谁的身体?   微昊心下疑虑,随即一阵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刹那间,他的呼吸被一口血水挡住,当即只发出一声闷咳,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瞪大了双眼。   他低头,看到了一只捏着自己心脏,满是黑红血液的手。   咕叽……   言翊猛地把手抽回来,冷眼之间,灵力汇聚于手掌,朝着微昊后背猛地拍去!   血肉碎溅。   言翊只是红着眼,一把扯住奄奄一息的微昊的头发,将他跪着的身子转了个面,直面南方。   “我要拿你的魂魄,去祭小溪村枉死的两百多口人。” 第110章 颠覆   当真是猝不及防。   在这灵力对撞的风口, 没人把视线放到谢明那个已然失去剑魂的徒弟身上。   世人或许知道言翊很强,也愿意承认他是个极为罕见的天才。但失去剑魂的天才,纵使天资再卓越, 也无法成为他们在修行道路上的阻碍。   他们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说着可惜, 但在这情绪过后,便会把言翊弃置于脑后, 然后又把视线转到别的天才身上。   “方才谢明身上是不是出现了一道和他那寒冰之气截然不同的气息?”沙叶办跪在简君身边,因为自身身体过于虚弱, 这会在这两道对抗着的灵力的压迫下竟然有些难以站起来, “那是不是言翊的剑魂。”   “……”简君盯着谢明浑身浴血却仍旧站得笔直的身影,似乎是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是。”   他看向谢明的神色极为复杂。   他看得出来,谢明完全是不要命似地在赌。   他以把自己逼到绝境的方式,为归还言翊的剑魂做了万全的准备。   归还剑魂何其艰难。   若是谢明早有能力将剑魂还给言翊, 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给予一个人剑魂容易,唯一的难以保证便是给予剑魂的人能生生捱住剖心之痛,且有足够的灵力将剑魂送出去。   简君认为,此等需要勇气于决心的人,约莫挑不出几个出来。   归还剑魂需要以阵作引,否则在那剑魂出现的刹那,便会因为找不到宿主而生生消散在这尘世里。   谢明不会。   此等阵法过于复杂,他虽有着很好的修阵天赋,但毕竟走得并非是这条道路, 很多东西还是难以触及。   或许他来奉天的这一路从未停止过找寻这类建造这类阵法的方法, 但又因为身份保密的原因,能接触到的人还是太少。   所以有些苍白。   但言翊的剑魂他不可能不还, 这是他心里的刺,能让他一辈子吃不好睡不好的刺。   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术风的身上。   术风要他身体里苍云剑的剑魂, 便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建造归还剑魂的阵法。   他借着这个阵法将言翊的剑魂还给了言翊。   剖心取魂实在是太难太痛,世间罕有。   他却一下子见到了两个。   两个都在想着为对方付出的人,却已然发展成了难以站在一起的关系。   简君想着谢明当初在屋檐上拜托他的事情,沉着眼吐出一口浊气。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只是还未等开口,那直冲天际的雷光竟是逼得他闭上了眼睛。   微昊没那么轻易地死。   即使心脏被生生捏碎,即使他身上的血液几乎要流失殆尽。   他吸收了太多怨魂的力量,长久以往,其实身体早已承受不住。若非他实力超群,否则早已被那怨魂的力量吞噬殆尽,成了被怨魂操控的躯壳。   他靠着自身的灵力同怨魂对抗着,总给他一种自己实力越来越强的感觉。   术风不同他说,他便一直这么以为着。   但其实这只是他沉迷于实力增长想当世间皇帝的错觉,实际上,他和那些怨魂待久了,如今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个人。   方才这道足以将周围闪得透亮的雷点,其实是他自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濒死挣扎——   即使在他知道自己的心脏已经被捏碎的情况下。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想言翊那般,为了救他牺牲自己的剑魂创造引魂阵,更别提等上十三年。   他等不了。   他想称霸世间,若是再等个十三年,这个世界定然已经落入了谢明的手下。   他不能……   却连他自己都全然没有意识到,即使在他已经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情况下,他潜意识里,这场对弈的胜者,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杀了的谢明。   他或许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那直冲天际的雷光看似骇人,却被言翊毫无压力地徒手接下,甚至在这过程中,狠狠地朝着微昊的腹部踹了一脚。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言翊没有进入青年榜,从来都不是因为他不能。   他们早该想到,那个在清净山为了保住自己徒弟甚至不惜献祭自己的谢明,在苏醒后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那唯一一个徒弟重回巅峰。   还个剑魂而已,对谢明来说定然是几位简单的事。   那榜言翊不是进不了,只是时机未到。   重新拥有了剑魂的言翊,此等实力,纵使是高手榜也进得。   谢明抬手擦掉了自己唇边的血。   他看起来其实还是有些狼狈,只是那双缓缓抬起来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凌冽的决心与杀意来。   这让他看着极为吓人,像是下一瞬,便要这块空间的天地都要颠覆过来。   他伸手,落雪落入他手里。   站在屋檐上的术风和站在下面长阶上的谢明对视在一起,各自都面无表情。   他们好像都没有什么情绪。   因为胜负已经定了。   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在想到接下来会和言翊分开的时候难受到鼻尖泛酸。   谢明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没救了。   即使在这最后的关头,他握着剑的时候想的最多的事情,还是如何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能和言翊多说上几句话。   但他想不到。   因为这就是个死局。   唯一能让他觉得稍微宽慰一点的,便是自己已经将言翊的剑魂还给了他,他日言翊在这世间安逸生存约莫不是难事。   但这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他收言翊为徒的初衷,不就是希望这个孩子日后可以有保护自己的实力,自由安乐地活着吗……   他想要做的,其实已经完成了。   往后他下地狱之时,尸体应该可以闭上眼睛。   这约莫是这个世道对他唯一的怜悯。   “你知道我幼时为何会选择修阵吗?”许是看清了自己的未来,术风忽然浅笑着开了口。   他看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温馨的事,面容竟然难得的有些温柔:“因为我那个时候便觉得你们这些修兵器的总是喜欢做一些花里胡哨的动作,然后弄得到处都是血,我觉得很无聊。”   他一边说,谢明一边提着剑往台阶上走。   “你是不是在怜悯我?”术风淡淡地看着他,“因为觉得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所以你心生愧疚,在杀了我之前还想给我最后一点尊严?”   “……    不是。”谢明冷笑,“你变成这样是你心神不静,是你自己被嫉妒二字控制,同我没有任何关系。”谢明丝毫不受他毫无逻辑的引导,“我这般走,只是觉得,这样会让你更加煎熬一些。”   就这般杀了他实在是太便宜他。   不是喜欢攻心吗?   谢明也会。   谢明边走边说:“让你好好感受一下,自己嫉妒到疯狂的人,自己即使花了十三年的时间也难以企及的感觉。”   术风闻言猛地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同别人不一样的,别人都像是没有脑子一样对谢明进行谩骂,他却是对谢明极为了解。   他知道谢明是个心肠极软的人,虽然看着很是没个样子,但骨子里,其实是个极为正义,有尊严有底线的人。   他给林晚眠买了很多首饰,他给德良法尊所在的寺庙捐了很多很多香火钱。   他其实完全不如世人口中那般冷血。   所以谢明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很惊讶。   “真正强者之间的对抗,应该是只是修为和灵力的比拼而已,这是我很小的时候便有的想法。”术风说,“所以我真的很看不惯你总是喜欢在玩闹的时候创造出一套什么无聊至极的剑法出来。”   他看着神情冷淡,像是真的完全没有把谢明放在眼里。   谢明却忽然笑了。   不仅笑了,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是吗?”谢明看着他,眼神里终究是带上一丝有着嘲讽意味的怜悯,“那落书巷的石像手里拿着的书上,为何全是仿照我剑招名字取的——”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眼神里的怜悯渐渐消失殆尽,只剩下能刺痛人心脏的嘲讽,“你连嫉妒我是剑修的勇气都没有,你凭什么还敢说这么多?”   当真是极为诛心。   “你将林晚眠和你的五官结合在一起,组成一张不伦不类的脸,你知道这看着多让人恶心吗?”谢明近乎是咬牙切齿,“晚眠那时……还怀着你的孩子……”   术风:“……”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次,竟然难得的没有反驳。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我们一起死吧。”术风像是一下子脱了力,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竟然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便一起下地狱。”   谢明蓦地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另外一边,言翊似乎有些失去了理智,他仿若杀红了眼一般将虽然已经没有人形但仍旧在挣扎的微昊按在地上,操控灵力与他身体里猛地爆开!   那一瞬间,他听到了术风要带着谢明一起下地狱的那句话。   他猛地回头,下意识想要寻找谢明的神隐,却在下一刹那,听到了由四面八方传来的妖兽哀嚎声。   把声音仿若要把人的灵魂都吼穿一样,许多人都没停住,直接被这声音吼得七窍流血。   他下意识闭眼沉心,再次睁眼时,只看到了谢明缓缓下沉的身体。 第111章 结束   万象宗下雪了。   那雪下得好大, 大到将地上的血迹都全部遮盖住。   谢明就跪在这一片雪地里。   好奇怪,这偌大的一方天地里,似乎只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一切都隔绝开了……不, 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和一切都隔绝开了。   宏伟精致的建筑似乎是遭到了什么毁灭性力量的打击, 如今只剩几堆废墟,就那般可怜兮兮地堆在那里。   可为何看起来这么像越不过去的高山?   谢明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他似乎又回到了先前术风在落书巷给他准备的幻境里。   幻境里也是个冬天,漫山覆雪, 万物陷入沉睡。他看见言翊拖着一个破旧的板车, 甚是吃力地往山上走。   那板车上似乎有一具早已被冻僵的尸体,随着前方的路越来越崎岖,在车上也越来越晃。眼见着似乎就要掉下去了,前方拉车的言翊却忽地停下来, 将板车放下,然后用车上的茅草将那具尸体固定在了板车上。   车上的尸体是那位这世间唯一还对言翊好的老人。   他看上去面容并没有很痛苦,也许只是年纪到了,没再能熬过这个冬天。   “你先前总是说你死了也不会有人给你安葬,我还不信。”言翊脱下身上唯一算得上厚的棉斗篷,盖在那老人身上。   他好像只是觉得这个老人只是睡着了,在这个冰天雪地里,若是不盖上点什么,定然是要着凉的。   他妄想着给这位老人盖上衣服, 这位老人便能暖和过来。   “我那时还不信, 因为你这样善良可爱的老头,很难不讨人喜欢。”言翊说着说着又走上前去, 重新抬起板车继续朝着山上走,“但现在信了, 毕竟这世上也不是善良可爱的人,就一定会有人陪有人送终。”   他这话说得其实很是断断续续,听上去也是强挤着力气。   他是靠着蛮力将那老人硬拉上去的。   少年建了引魂阵,还没恢复到能使用灵力的时候。   谢明跟在那板车身后,伸手想帮他一把。   但毫无意外地像之前那般如虚空般穿了过去。   他每一次看到的幻境,都是在看言翊那苦难的从前。   都是对他自己的谴责。   “之前听你说喜欢去山顶看日出,那我便把你葬在那山顶。”言翊脸憋得有些红,“希望你每天都能看到好看的日出日落。”   “你是个好人。”他道,“我给你送终。”   山顶的风实在是太大,像是要吹到人骨头缝里,就连呼出来的气都能被冻成冰。   言翊在那里为那老人挖了个坑,用石头立了个很简陋的墓碑。   “我师尊在另外一座山的山顶,不知道你这次去了,能不能在某个地方遇见他。”他取下车上绑好的纸钱,想点但因为风太大,实在点不着。   他便放弃了,只是自顾自说着:“先前你说让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再为那具尸体浪费自己,孝这个字最是无用,我其实觉得你说得很对。”   他这么年轻,最应该做的其实是出去涨见识,提修为。   若只是在孝这个字上,以后每年回来,给那尸体多烧一点纸钱便是。   “但我其实有个秘密没跟你说。”言翊盯着自己手上的纸钱,微微红了眼眶,“我对那位……其实不是只有徒弟对师尊的敬仰之情。”   “我其实是喜欢他。”   只是不敢说。   这份感情实在是太禁忌,若是让别人知道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而且那个男人是自己的师尊的话……保不齐他们又要说谢明的闲话。   “我不怕被这个世间所不融,但我很怕他们说我师尊的坏话。”   “我现在没有能力去收拾他们。”   “如今你死了,我便算是真的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谢明又蓦地吐出口血。   “师尊!谢前辈又在昏迷中吐血了!怎么办呀!”   “快把把为师行囊里的丹药拿来。”   好像有别人的声音。   他想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过虐心,他痛到浑身颤抖。   可张开眼睛之后,便再也见不到言翊,他如何能舍得……   于是挣扎着,煎熬着,弥留着。   “他若是再不醒,便是要醒不过来了。”藏酒散人站在谢明床边,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上露出一丝遗憾,“我们已经把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落仙仙一边给谢明擦掉唇边的血,一边急得要哭。   她这般有自己主意的人,怎么会为了自己的安慰就这么回去呢?   她虽确实是回去了,但她是回去搬救兵了。   谢明和言翊要走的路实在是太危险,她要去寻助自己的师门。   但那中间所隔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她带着自己师尊和师兄师姐们赶回奉天时,整个奉天都已经被那血红的结界罩在了里面。   他们只能在外面守着祈祷。   他们看见那极为强悍的两道灵力在结界内相撞,恐怖的力量几乎将一切都摧毁殆尽。   山体塌陷,河流断流。   若非师尊本身修为极高和灵器护体,或许在那结界爆开的瞬间,他们也会被那结界里溢出来的力量烧到一片灰都不剩下。   “他用尽全力才把那些人保下来,他怎么能死……”落仙仙边说边掉眼泪,“我以往那么想看一次六月飞雪,如今真的看到了,为什么那么替谢前辈觉得委屈呢……”   那结界爆开的似乎,奉天外分明是个大晴天。   里面却覆盖上了一层那么厚的雪。   “因为你长大了。”藏酒散人叹了口气,“外面已经乱套了,我们收拾一下准备换个地方吧。”   奉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个世道已经乱套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主意打到了千重佛陀身上,妄想得到这宝藏。但要是想打开千重佛陀那便必然要拿到苍云剑,这般下去,谢明和言翊接下来的日子定然是不好过的。   落仙仙红着眼睛,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言翊现在……”   “放心。”藏酒散人盯着谢明忽然动了动的眼皮,“他虽然还昏迷着,但身边有你简前辈和是师兄师姐们在,即使苍云剑就在他身上,外面的人也不会有这个能力得到的。”   他说着说着神色又怔然一瞬:“哦对了,星云宗的人已经赶过来了,外面的人虽然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最基本的秩序还是有的。”   床上的人像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谢明是在落仙仙说替他委屈的时候醒的,他本还沉浮在那痛苦但舍不得的幻境里,但在嘴里化开的丹药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烧起来。   但好在,他听到言翊安然无事的消息。   两个阵法对撞所产生的冲击实在是太恐怖,以四妖兽和上万冤魂相结合的阵法力量着实不容小觑,纵使谢明很强,但在他方才才剖心取魂的状态下,其实已经有些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   但好在下面的人也不是什么没脑子等死的人。   能有勇气继续留在奉天的人都并非什么等闲之辈,只是因为谢明和术风过于强大,所以才让他们看着似乎没有什么还手的余地。   那约莫是他们和谢明在一起时最为团结的一次。   尽全力地团结下,把谢明和言翊除开,剩下的他们迎来了美满结局。   房间的门被带上,谢明吐出口浊气,缓缓翻了个身。   身体各处的疼痛像是全部汇集到了心脏处,他脸色有些惨白,费力将手覆盖到自己左胸口时,摸到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他哭笑一声。   如今他和言翊,也算是有了共同的伤口。   他忽地偏了偏头。   “我劝你最好是不要随便乱动,先歇个两天。”藏酒散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直至站在谢明床头,才让谢明有了发觉,“你现在已经虚弱到连我的靠近都毫无察觉。”   “……”谢明又重新把身子翻过来,语气挪揄,“前辈大半夜找我,莫不是想报之前的仇?”   藏酒散人骂了他一句混账东西:“你以为我是什么很小气的人吗?!”   “不是。”谢明忽地笑了笑,诚心道:“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将话引到向您道谢上去,晚辈嘴笨了。”   谢明像是想起身行李,但刚有所动作,便又被藏酒散人按下去:“叫你别动了!”   谢明握住他的手腕:“晚辈感谢前辈救命之恩,若非此次相救,晚辈和徒……和言翊还不知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藏酒散人叹了口气。   这声道谢他其实应当收着,但看着谢明这随时都像是要毙命的模样,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直至现在,他仍旧觉得先前未收下谢明为徒有些可惜。   但有些事情并非强求便可以有所得,他和谢明的缘分,还是差了那么点。   “你那徒弟如今重得剑魂,过不了多长时间定能成为能搅动世间风云的人物。”藏酒散人说着哽了一瞬,像是想说什么,但又生生忍下来,“你日后打算如何?”   “……”谢明盯着手边的床幔,苦笑着,“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分明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藏酒散人却蓦地听出一股不对味来。   片刻的功夫,他微微有些诧异地瞪大眼睛:“你不会——”   “前辈能帮我准备一套衣服吗?”谢明垂眸,“要女子极为喜欢的那种粉色。”   他以及许久许久没有再穿过粉色的衣裳了。   “你当真要这么做?”藏酒散人抿唇,“你可知那是多危险的事?”   谢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是我是不是要这么做,是我必须得这么做。”   千重佛陀是一切不幸的来源。   它若不毁,世间不得安宁。   它若不毁,言翊永无宁日。 第112章 矛盾   短暂的清醒之后便是长达整整三日的沉睡, 许是真的累了,纵使是简君已经在谢明床边站了快一个时辰,他也依旧没有发觉。   这些日子藏酒散人令自己座下的弟子对这个院子严加防守, 除非是有经过藏酒散人的允许, 否则谁也不能靠近。   他甚至谢明这个时候的身体状态,这一睡, 若是轻易醒了,那这个地方便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的。   屋内的安神香味道很浓, 简君盯着谢明仍旧苍白的脸, 微微叹了口气。   他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水。   随后他的视线落到了桌上那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粉色衣裳和看着似乎没什么灵气的落雪上。   分明也没再有什么别的物品,但总给人一种似乎往后余生都无法再相见的错觉。   以往的谢明在没有遇到言翊的时候总是孑然一身,手上除了落雪, 就连换洗的衣裳也总是走到哪里买到哪里的。   穿完便扔,绝不会继续带在手上。   谢明觉得自己自己是一个剑客,而一个剑客,手中只需执剑便可。   直至后面遇到了言翊,他右手了便多了个牵着的人。   如今看来,他若是要走,那便是又恢复成以往的样子,孑然一身,独自漂泊。   至于归家……   谢明父母虽为读书人, 但极为向往外界山水, 在谢明出门闯荡没多久,便也收拾了行囊出发去看这世界。   简君并不知晓谢明在漂泊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过自己的父母, 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他提起哪怕那么一句。   或许以后是有机会见的吧。   不知与亲人相见, 会是何种场景。   冷水倒入杯子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明显,混着均匀的呼吸声,免不得让人的心提上去又沉下来。   简君又想到了那日谢明在那屋檐上交代给自己的话。   “他日谢某许获不得一丝生机,只是还是放心不下言翊,还望简兄日后将他带往星云宗,护他一世无忧。”   谢明约莫是很早就已经料到要发生什么,但唯一偏移的、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落仙仙最后给他的那颗保命的丹药……以及很早之前便在结界外等着救人的藏酒散人。   他侥幸保住了一条命,但……   简君又把视线投向一边冰冷的墙壁上。   其实谢明和言翊,不过一墙之隔而已。   但一墙的距离,也足够形容天堑了。   无论谢明活下来与否,横在他和言翊中间的结没有解开,那他曾经托付给自己的话便一直有效。   谢明不是什么真的没有心的人,纵使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若是这个“别人”换成了言翊,那谢明说的每个字便都要仔细斟酌。   说是小心翼翼也不为过。   他约莫不会再出现在言翊面前了。   即便是偶尔想念至极,也只是会在某个平静的夜晚,去偷看那么两眼,确认他的爱人是否安乐如意,又或者……是否已经把他忘了。   情爱这个东西,总是复杂。   沾上那么一点,想要脱身的话,比修行要难上千万倍。   他尝过,所以可以和谢明感同身受。   “想什么,这么入神。”正发着呆,床那边却忽地传来一道似乎是刚睡醒还略带沙哑的声音。   简君微微一愣,手中那还没来得及入口的杯子顿在半途,随即只见他手中光芒微闪,不过眨眼间那杯子里几飘出一缕热气,随后他走到谢明床边:“怎么醒得这么突然?”   突然到他竟完全没有发觉他已经醒了。   谢明轻笑一声,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   他看起来仍旧有些病态,只是冶艳的眉眼相较于前几天来说有了些神采,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   “醒了一会了,只是你想事情想得太入神,没发觉。”谢明轻飘飘道,顺手接过了他手上的水。   简君任由他拿过自己手上的水,就这么淡淡看着他。   他简君是什么人,微昊和术风都死了,这个世界上约莫没有在他面前醒了但他发现不了的人。   除开谢明的话。   故意不被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约莫也是在通知着自己什么。   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   两人一时无话。   而直至那杯温水彻底下肚,谢明垂眸,像是实在忍不住一般,开口问道:“言翊如何?”   “……”简君拿过谢明手上的空杯子,“我看你一直不开口,还以为你并不在乎。”   谢明:“我在等你开口呢,谁知道你这么没有眼力见。”   简君便又笑一声。   倒不像先前那般沉默。   “他太久没有和自己的剑魂相融,刚融便那般大肆使用,若非他本身体格好,怕是很难活下来。”简君坐下,道:“如今他还昏迷着,身体里的灵力流转很快,约莫是在和自己的剑魂重新彻底相融。”   他说着说着忽地抬眸看向谢明:“看他的状态,不过这几日,便可以醒了。”   谢明沉默片刻,翻身下了床:“帮我找人弄点水过来吧。”   他解开衣带,掀开中衣时又看到自己胸口被血微微浸染的纱布,随口一问道:“这些日子是谁给我换的纱布?”   “……我不知道。”简君偏过头。   那一刹那,谢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但因着想赶时间,那奇怪的想法只是在谢明的脑子里存在了刹那,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点点头,拿过桌上的衣裳,进了屏风后。   胸前的胸口已经结痂了,看着有些可怖。   谢明泡在浴桶里,拿着块裹布给自己轻轻擦洗着身子。   他看上去似乎是在想什么,表情由淡漠变成决然。   如果猜的不错,这里应该还是奉天。若是他全力赶往小溪村的话,约莫七日内可以到达。   只是他现在仍旧有伤在身,纵使是赶到了,到时也没有什么力气和精力去毁掉千重佛陀。所以只能慢慢赶去,在路上养精蓄锐,以便在到达之后能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谢明并不担心会有外人在他前面一步先前抵达,毕竟就连微昊那般实力的人都需要走旁门左道去获得苍云剑的剑魂才能将其打开,若是别人的话,怕是连靠近都靠近不得。   他也没打算毁掉千重佛陀之后还能活下来。   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言翊醒后如何。   不知简君能否顺利将他带往星云宗。   “你怕不怕你走之后言翊去找你?”屏风外忽地响起简君淡漠的声音,“如今他又有了自己的剑魂又有了自己的佩剑,纵使是我,也不一定能拦得住他。”   “还是说。”他瞧着屏风从浴桶里出来的修长身影,“你觉得言翊猜不到你消失后要去哪里?”   谢明一件一件穿好衣服,没说话。   如何说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矛盾。   是怕的。   因为此去定然没有归期,若是言翊找过去,不知又是个什么结局。   他比较自私,他希望言翊可以活着。   但若言翊不找他……   他于言翊来说,是亮不起来的黎明。   “劳烦简兄拦住他了。”谢明从屏风后走出来,浅笑着,“藏酒散人会帮你,并不需要多长世间,半个月即可。”   简君:“……”   “但应该不会很难。”谢明又道,“他同我说了两清,我们如今连师徒都算不上。”   他拿过桌上的落雪:“小溪村是他心里的结,他不会再想去那里。”   鼻尖忽然带上一股酸涩,谢明将手里的剑握得极紧:“若实在不行,你们可以骗他我去了清净山,就说我不想活了,他应该……会去的吧。”   就连这句极为简单的话,于他说出来都像是带着一丝拿捏不定的豪赌。   像是在赌言翊对他的感情。   “谢明感激不尽。”   奉天仍是很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入春。   简陋的马车过于低调,在驶出奉天之时,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谢明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眼见着奉天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被放下了。   他竟是蓦地松了一口气。   人总是需要被逼一把才能有动力,哪怕是去赴死。   他已经准备好了。   前方是浓郁的黑暗,距离黎明来临,约莫还有两三个时辰。   谢明此番离去,除了简君以外,他并未同任何人告别。   默不作声地离开其实不是什么英雄般的壮举,若细细品味过去,倒更像是胆小之人的极力逃脱。   这么说的话,他似乎又得罪了藏酒散人第二次。   分明是为了救自己什么天下至宝都用上了,但到头来,他离开时却连声招呼都未曾他和打过。   谢明心中有愧,只道下辈子定然要和他尽兴地喝一次酒。   正想着,他换了个坐姿,却蓦地觉得自己好像坐到了一个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   他皱眉,伸手将其拿出来。   只见是一个约拇指大小的铁器,和一张被折得正正方方的纸。   “此宝器乃是我在游历世间时从一位隐世器修高人手上所讨来的宝物,若是爆开,能移山填海。我将此物交予你,望你还能有一条日后同我共饮的小命。”   那字迹飞舞,但看上去洒脱有力,一看便能将其对上藏酒散人的那张脸。   而这短短几句话,却让谢明的心都烧了起来。   摧毁千重佛陀的难点其实并不在于“毁”上,而是在于如何打开结界以及承受那结界被打开的瞬间所爆发出来的气浪上。   凡人若是硬抗,怕是会被那气浪掀得连灰都看不着。   打开千重佛陀唯一的钥匙是具有剑魂的苍云剑,谢明本没有办法。   但万幸的是,先前苍云剑和言翊的剑魂在一直在他体内,二者本是同根,在他体内时间久了,竟与落雪有了联系。   这是他一直都知道却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如今要打开千重佛陀,落雪也可以。   他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第113章 理解   像是重获生机。   却不知道这份生机能带给他什么。   又或者说,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拿着这份生机去做什么。   冬日总是干燥,偏生没什么温度,先前地上被雨水砸出来的水洼迟迟不见干涸, 马车走在崎岖的道路上, 甚是颠簸。   这条来之不易的生路对于谢明来竟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落雪身上虽然已有言翊和苍云的剑魂之气,但终究不是苍云剑本身, 虽能代替苍云打开千重佛陀,但这需要谢明给予灵力支持才行。   而千重佛陀被打开的瞬间, 包含着强大力量的气浪会在失去束缚的刹那间从山间爆裂而出, 那眨眼的时间,纵使是谢明也逃脱不得。   所以先前摆在谢明面前唯一的办法,便是硬抗。   先是开,后是抗, 最后是毁。   在原本就浑身是伤的前提下,按照谢明的料想,约莫他最后的力气,是拿来断掉落雪和那堆见不得世面的宝物同归于尽。   但现在他有了藏酒散人给他的宝物。   打开千重佛陀后那气浪爆开的瞬间或许不够他逃跑,但扔进去一颗拇指大小的铁器,绰绰有余。   或许别人不知道,但谢明清楚得很。   在两股极为强大灵力对撞的刹那,周遭的时空其实是有约莫三到四个呼吸之间的静止的。   这种静止倒不是说真的周围的时空静止,而是因为过于强大的灵力对撞, 在谁也不肯让谁的情况下, 所有的灵力都被吸取并汇聚,对周围形成了过于强势的控制, 以至于看上去就像是静止了一般。   而这三到四个呼吸的时间,完全够谢明逃离那里。   但问题是, 离开之后,他又能去哪里?   谢明自己也不知道。   “公子,天快要亮了。”车外的马夫声音慈祥温柔。   “……”谢明掀开帘子朝着远处黎明和黑暗交界的地方看了一眼。   已经完全看不见奉天的影子了。   “你找个客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谢明深呼吸了一口,只觉得像是给身体吸进了满腔的冰碴子,“不用管我,休息好了照常赶路便可。”   “……好的公子。”那马夫回了一下头,小心翼翼回道。   分明是关心人的话,但被那车里的公子说出来,却像是这趟路是去赴死似的。   他连赶马的鞭子都挥得轻了不少。   “这里离奉天——”   那马车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以至于马夫有些愣然,于是下意识扭过头反问:“公子说什么?”   “……没什么。”谢明道,“只是忽然意识到了自己问了个没有什么意义的问题。”   无论这里离奉天多远,他都没有回头路了。   那马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把头扭回去老老实实赶马了。   天边旭日已然升起,或许对言翊来说,他的黎明已然亮起了曙光。   *   “我师尊说了,你体内的灵力因为过于强大目前还没有完全融合好,你若是贸然使用,小心爆体而亡!”落仙仙叉着腰拦在脸色还有些苍白的言翊身前,仰起来的脸上罕见地带上一股怒色,“我师尊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救活你,你当然不能说去死就去死了!”   少女一身淡紫长裙,在周遭满地枯败草木的衬托下,鲜活得像是一只漂亮的灵蝶,成了周围唯一的亮色。   此刻她脖颈微仰,生动的表情里带着灵气,纤细的身体拦在少年面前,却颇有些“蔚然大山”的气势。   言翊却是冷冷地啧了一声。   他眉宇间的不耐烦和戾气几乎不加掩饰,即使对面的人是落仙仙,也完全没有半分要收敛的意思。   “让开。”他并不直视落仙仙的眼睛,只是直接绕过落仙仙,拿着苍云沉着眼往院子门口走。   “不行!你不能出去!”情急之下落仙仙转身拉住言翊的胳膊,但因为完全拉不住,便只能像个挂饰一样吊在言翊的手臂上,“师尊他们说了你不能走!”   于是两个人就在门口这般僵持着。   而某一瞬间,落仙仙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言翊身上的杀气。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然然直直望进了言翊俯视下来的、冷得犹如隆冬时节树尖上总是化不掉的寒雪。   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这是落仙仙此生唯一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某件事。   这和之前的言翊实在是大相径庭。   以往的言翊,周身如何戾气大,也总是能很好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被周围的事物所影响。   在同人相处的时候,总是友善更多一些。即使会有争吵,但也鲜少有一吵便想杀人的时候。   淡漠虽多,但极为鲜活。   而非现在这般,周身都漫延着一股浓墨的死气。   “我最后说一次。”言翊就这般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放开。”   他不同自己吵嘴,就这么淡淡地看着自己,反倒是让落仙仙感到害怕。   她一害怕,便下意识微微松开了拉住言翊胳膊的手。   言翊身边能稳住他情绪的人不见了。   他对谁都像是带着恨一样。   落仙仙放开了言翊的胳膊,偏过了头。   “对待后辈这么凶,这是谁教你的?”屋檐上忽地传来一道像是喝醉一般的声音,懒散到像是下一瞬就要睡过去,“臭小子,也不看这是谁大闺女,竟然敢凶她。”   这声音陌生。   言翊朝着屋檐上那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男子看去,眉宇间多了丝疑惑。   他打量的目光并未掩饰,像是猜不到这人是在自己的前辈似的,并非把分寸感几个字体现出来。   前辈和后辈对他来说都一样。   一个人孑然一身的时候,什么都是在乎不得的,   “师尊。”落仙仙轻轻喊了一声。   她确实是有些委屈。   谢前辈走得一声不吭,几乎所有人都在担心言翊什么时候醒、担心他醒了之后若是瞧不见谢明会如何。   毕竟这人在昏迷时叫着谢明的名字强制醒来,就算是发热到即使站不稳也要去谢明的房间为昏睡不醒的谢明换身上的纱布……   外界的人都说言翊和谢明一刀两断了,但他们全都不信。   言翊偏偏挑了个这院子里只有落仙仙的时候醒。   刚醒,便直入谢明房间,盯着那整整齐齐的床铺发了一个时辰的呆。   再然后,便说要走。   至于去哪,他没说,别人也不知道。   “你师尊给我留了封信,让我把你彻底治好了再给你。”藏酒散人像是真的有点喝多了,从那房檐上下来的时候脚步颇为踉跄。   偏偏落地的时候稳稳当当:“小子,你可别想着对我动粗,你那师尊——”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改口道:“谢明我确实打不过,但是你嘛,我还是可以敲晕的。”   言翊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看似醉了,但是神色极为清醒的男子,在心里喊了声藏酒散人。   他对此人了解的其实并不多,顶多在谢明嘴里听过一点,并未把这人归结到什么仇人的行列去。   他垂眸片刻,又蓦地抬起来:“他留下什么信同我有什么关系?我早已——”   “你们好歹师徒这么多年,不谈中间别的什么感情,至少收场得别这么难看。”藏酒散人打断他的话,似乎是想到什么,他说着说着忽地歪头笑了笑,“你这么着急出去,不就是为了找谢明吗?”   他瞧着言翊准备反驳的神情,眼底笑意越来越深:“别到音修的面前否认,你知道的,我们最是会读心。”   言翊偏头,不去看他:“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不需要外人的插手。”   他语气极为生硬,听着像是要刻意逃避什么:“我同他的仇——”   “你俩有什么仇啊?”藏酒散人再次打断他,“杀你全家的仇吗?”   言翊蓦地看向他,握剑之手猛然收紧。   他并不能理解为何眼前之人为何能将如此沉重的事说得这么轻松,好像死的不是他的亲人,就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一样。   那一瞬间,若非此人也是谢明的救命恩人,纵使是知道在自己敌不过的情况下,他也定然会出剑,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藏酒散人却冷笑一声,在言翊身旁寻了个石头坐下。   “星云宗宗主简君年少时小镇遭流寇侵袭,父母尸首不见至今下落不明。奉天隔壁的杏花村虽在万象宗的护佑下却依旧被妖物屠杀,听说在万象宗的人赶到的时候那些妖物在分食一个婴孩的尸体。我坐下大弟子因为不是修剑的料子于是被自己家族抛弃,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差点冻死在雪地里。”   藏酒散人像是嘴巴说干了,又仰头灌了一杯酒:“仙门百家为了宝器和秘诀斗得头破血流,表面上和气其实背地里都在咒对方巴不得对方早日去死。”   他淡淡瞥向言翊:“你觉得你的痛苦和别人的区别在哪里?”   言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细看的话,他甚至在微微发抖。   “我曾亲眼见到两个宗门的宗主为了一把"传说中的宝剑"斗得你死我活,那架势似乎不把那把剑拿到手下半辈子连饭都吃不下去,但我看那把剑,其实也只是比普通的剑稍稍多了点灵气而已。”藏酒散人越说越觉得好笑,“那你猜他们要是知道苍云的存在,会疯狂到什么地步?”   他话一句接着一句,刚才的醉意似乎已经散在了风里。   他像是在和言翊讲故事。   “唉……人心难测,他们会疯狂到什么地步我也不知道,你肯定也回答不上来。”他深吸一口气,起身站到言翊身前,微微俯视着他,“那不如换个问题问问呢。”   他盯着言翊微微泛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谢明若是没有被骗去小溪村,你猜他如今,活得能有多自在潇洒?” 第114章 轰鸣   这话其实是在耍流氓, 就像是把谢明今后的人生以话本子的走向定刻了一般。在藏酒散人的嘴里,在谢明没有被骗去小溪村的假设下,他今后一定可以过上睥睨众生、潇洒又自由的日子。   没有考虑意外的发生, 也没有考虑谢明是否会遇上什么阻力以至于停滞不前。   他利用言翊对谢明的欢喜崇拜, 在言翊的脑子里构建了一个谢明无论如何也会幸福快乐的“事实”。   没有从言翊受害者的角度考虑分毫,也没有未那无辜死去的两百多口人讨一个公道。   “因为你的村庄里有人人觊觎的宝物, 但你们守不住,这就是你们倒霉。而且谢明也是被骗的, 所以这不能怪谢明。”——   把谢明就是杀人凶手的事实这口锅给这个世道背上。   要说无耻也不为过。   听得一旁的落仙仙缓缓瞪大了眼睛, 看那模样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在她的印象里,这等无耻之话是万万不会从自己的师尊嘴里说出来的,否则她这师尊也不会还能好好坐在这个位置上。   音修最是在乎心境。   落仙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手心甚至缓缓渗出一层细汗出来。   她站在言翊身后, 做贼一般朝着自己师尊的眼睛看去,刹那间,对上了藏酒散人也正正好朝她看过来的、微微朝着言翊手心引的眼神。   落仙仙:“……”   完了。   世有混沌,名为心魔。   入心魔者,失其意,乱其神。   永坠黑暗,不得窥其天光。   亲人皆离自己而去,唯一一个以为是救赎自己的人其实是自己的生死之敌,爱恨交加, 在长时间的折磨下, 言翊显然已经有了被心魔吞噬的前兆——   他那温暖坚毅的剑意,已经快要消失了。   既已有剑魂, 那剑魂与结契之剑自然有所呼应,其呼应便是形成剑意的前提。   落仙仙见过很多没有剑意的人, 但除了谢明以外,其他人皆是未能悟出自己的剑意,草草修炼并未成什么气候。   她忽地有种感觉——言翊好像在走谢明的老路。   因为被困在心魔里,所以永失剑意。   而也是在这一瞬间,落仙仙立刻知道了自己师尊的用意——   心魔无法逃避,只能直面。   但坠入心魔之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心魔侵蚀,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几乎只有被其彻底魔化的结局。   藏酒散人其实是想帮言翊一把。   他今日若是让言翊出了这个院子,他日再见面之时,言翊定然会成为一个满心只有杀戮的怪物。   见效了。   言翊的眼尾更红了一分,某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眼前的人是谁,短暂清醒之时,只能分辨出眼前站着的人似乎和谢明有着什么联系。   他耳边响起轰鸣声,两百多口人的喊冤声吵得他几乎难以睁开眼睛。   他那本来温柔慈祥的父母此刻满脸惊恐,却在极度恐惧下生出一股决绝。   “阿言快跑啊!”   “快跑啊!”   跑出去,去为他们寻一个公道。   他本就是为了报仇才拜谢明为师的。   他要报仇。   刹那间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白光,在那白光里,谢明坐在船上挽着袖子,在一片绿波荡漾的莲花池里,极为温柔地给他剥莲蓬吃。   “不是说想吃莲子?怎么给你摘了还苦着张脸?”   “不是啊,我真的没有和那几个姑娘喝花酒!我只是收了她们送的酒而已。”   “好了不生气了,我今日再教你个新招式。”   “报仇啊言翊!”   “你放心吧,你师尊天下第一,没人能伤害你分毫的。什么?我可没吹牛。”   “替我们报仇啊言翊!”   “没啊,我这辈子只会对你一个人这般好。”   ……好像有东西想把他生生撕裂成两半。   不是的……不是因为小溪村有前人留下来的宝物便是活该遭到这般对待。   他想反驳,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跌坐在混沌里,亲眼看着混沌之外的自己拔出了苍云,想将眼前那信口雌黄的人就地斩杀。   忽地背上贴上了一只手。   浅淡的紫光几乎把整个院子都拢住。   长剑被拔出一半又落回去,言翊坠入黑暗里。   落仙仙将人接住,因为大量消耗灵力说话微微有些喘:“你完了,言翊很记仇,待他恢复清明,定然连个正脸都不会给你。”   “……”藏酒散人咂咂嘴,“看着他入魔和他日后不给我一个正眼,我还是选择后者。”   逼其失去理智,让其心魔显露,再为其驱逐。   虽做不到彻底将其铲除,但足以让他保持清醒一段日子。   “言翊和谢明之间的事情,需要他们当面解决。而这前提是,言翊还有命和理智见到谢明。”藏酒散人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让他晒会太阳吧,在房间里躺了那么久,他都快要发霉了。”   落仙仙找了个阳光好的地方,将言翊以背靠树的姿势放下。   “你觉得,他们会有解决的办法吗?”落仙仙坐到藏酒散人旁边,拿过他的酒也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又或者说,谢明还会活到言翊见到他的时候吗?”   藏酒散人闻言并未回答,只是微微思索一瞬,反问道:“你会和屠了自己村子的人在一起吗?”   落仙仙微微一愣,随即皱着眉头极为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多爱都不会。”   藏酒散人一笑:“那不就得了,不过……谢明会不会活到言翊找到他的时候,这只能是个假设,说不好。”   人都是自私的生物,若是给他们一个可以制造假设的机会,这个世道约莫会变得不成个样子。   真正知道假设背后真相的人,只有神。   都说神最为心软,但倘若世界上真的有心软的神,那这个世道受苦的人,定然不会连走出痛苦的道路都不知道在哪里。   如今的谢明和言翊,一个因愧疚想自寻短见,一个为爱恨折磨险些入魔。   没人能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在我的印象里,谢明并非是那般冲动的人……”藏酒散人一把把落仙仙即将入口的酒抢回来,“罢了,就当是我偏心吧,我还是希望他们二人能有个好结局。”   至于如何,怎样。   求老天爷网开一面吧。   *   “快要到了,公子。”马车外的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马屁股,话语间是无法藏起来的疲惫,“再翻过一座山,差不多就要到了。”   谢明微微睁开眼睛。   他眼里未见疲色,只是尤为空洞,像是被虚无笼罩,不见半点神采。   “我若是记得没错,前面不远处有个客栈,你在那里休息一晚便离开吧。”   他收回掀开帘子的手,又将腿上的衣摆捏在手里,妄图用那薄薄的布料吸干自己手心里不停冒出的冷汗。   越是接近小溪村,谢明的心跳便更是快、更是重一分。   他觉得自己约莫是魔怔了,总觉得自己身后像是有人跟着,他走到哪里,那人便跟到哪里。偏生那人、亦或是那些人,叫他看不见,听不着。   叫他食不下咽,入寝难眠。   “前方的路有些崎岖了。”那车夫不知是在意有所指还是别的,有些语重心长,“公子要保重身体啊。”   “……”谢明笑一声,“你回去的时候,莫要和别人说自己送过我。”   那车夫便不再说话,只是,隐隐地叹了口气。   而说是客栈,其实只是一间两层的、略大的废屋子而已。   小溪村傍着山,要出去极为不方便,于是便有人好心人在这里建了个客栈,只是为了出村的人在天黑之前若是赶不回去的话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谢明推门的手顿在半空中,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了抬眸。   “怎么了公子?”身后的车夫困到眼睛都睁不开。   “……没什么。”谢明把门推开走进去,“随便找个地方休息吧。”   这屋里还有着很浓的人气,也有很明显的有人来过的痕迹。只是那车夫是个普通人,并不知晓自己要去何种地方,加之这会实在是太困,随便寻了个地方便睡了。   谢明睡不着。   他这些日子的休息皆以假寐为主,偶尔会浅眠过去,随即又被梦魇缠醒。   所以他便是只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他到现在竟是记不得这客栈是如何没的。   不过大抵是和他脱不开关系。   他其实不止欠言翊一个人的。   世人皆说他没心,为了得到苍云剑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若真是如这般便好了。   窗外的山连绵不绝,一座接着一座,看起来像是普通人翻不过去的囚笼。   但言翊先前就生活在那里,虽然出来一趟不容易,但胜在隐世独立,邻里之间友善和睦。   日子虽然苦了点,但他们似乎要比这世道里的其他人要快乐许多。   那几座山其实是他们的守护神。   而他将他们的守护神踩在脚下,将他们打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谢明自嘲一笑。   他甚至不敢看月光。   突然一阵风掠过,惊了树上正栖息的鸟儿,同时屋内传来纸张被吹响的声音。   谢明微微偏头,瞧见了手边不远处一本有些破烂的,先前完全没有吸引他注意力的本子。   那看着像是一个记账本,因为时间久了,上面的字都有些混沌不清。   他像是接受到了什么指引,鬼使神差一般将之拿过翻开。   “爹爹,今天客栈来了好多人,我都不认识,我有点害怕。”   “爹爹,有个好看的哥哥给我做了个花环,他看起来是好人。”   “爹爹,他们吃的都好多啊,我给娘亲搬柴火都要搬不过来了,有个叔叔嫌弃娘亲做饭慢,还想打娘亲,是个那个好看的哥哥保护了娘亲。”   “……”   “爹爹,小溪村又是打雷又是下雪,心儿好害怕。”   “爹爹求——”   约莫是想写个救字,但那字没来得及写完,被拉出很长一笔。   谢明像是心跳停止,就这般顿在那里。 第115章 雨天   小女孩约莫是年纪还小, 写出来的字并不算工整。有些字甚至因为不会写而被涂删了很多次,像是有股拗劲儿,一定要把那个字写对才肯罢休。   那册子看着上了些年岁, 纸张变得微微脆硬。谢明甚至不敢用手指抚上去, 只是轻轻拿手掌托着,看上去似乎是捧着什么宝贝。   客栈里来了很多人。   小溪村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雪。   这上面每一个字谢明都认识, 但当这些字组合起来的时候,成为一串连贯的话语的时候, 却忽地让谢明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他确实记得这里有个客栈, 但他并不记得自己在这个客栈停留过。   当时着急去解决要换,虽路过,但并未在此做过停留。   更别提为这个小女孩做花环和护下她的母亲。   在谢明的印象里,他于奉天某个镇子的客栈里同微昊结识, 因着微昊说小溪村是妖物的豢养之地这才与他结伴而往。   当时少年心性极为强盛,加之在这世道的比试里根本毫无败绩。他满心自负,眼里只有用自己的实力去做这个世道上人人称颂的英雄。   他记得自己是与微昊等人一路到了小溪村,从未在半途中遇到什么客栈,也从未给什么小女孩做过花环。   那这册子里写的漂亮哥哥是谁?   小溪村雷雪交加之际,造雪之人是谁?   又或者说,这世道之中,除了他,谁又能在酷暑之际于小溪村下上一场雪?   可一个仅仅只有两百多口的人村子, 要屠掉的话, 何至于雷雪交加?   成千上万的问题像是针扎一般折磨着谢明的记忆,他有些迷茫地朝着窗外看过去, 但目之所及,除了冰冷的黑暗以外, 什么也瞧不着。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遮住了。   忽地有一阵风吹进来,将谢明手中的册子吹得哗哗作响。   “若是漂亮哥哥在那里,小溪村定然安然无恙。”   那句话只是被风吹得短暂地出现了一下,随即又被下一页上来的纸覆盖住,藏在脆弱可怜的角落里。   谢明没有看到。   他神色忽地沉下来,指尖白光闪烁,眨眼的时间而已,周围便已经立了个小结界出来。   “宗主,门口有辆马车。”   “上去看看,若是有人便直接灭口。”   谢明关上手里的册子,将之放到一旁。   这结界能隔绝气息,借着黑暗,能将他和那车夫很好地罩在阴影里。   屋外一行人走路无声,显然并非是什么走错路的普通人。约莫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借着还没有太多人知道千重佛陀的空档,将之占为己有——   和之前来的好几拨人一样。   几拨不同的人若是遇到,届时又是一番你死我活。   人性本贪,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止一个微昊。   “没人,许是前路不好走,弃下马车走进去了。”   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起:“屋内也没人,应当是真的已经走了。”   “来这地方寻宝还乘马车,莫非是一个人来的么?莫非是什么高手?”   “你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人么?他又不是谢明。”   “……说的也是。”   谢明就靠在一旁的墙角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若是以前,他定然已经拍了拍屁股起身,然后一脸假笑地凑上去寻热闹。一边跟个土匪一样围剿他们身上的食物和水,一边让他们喊声谢老大来听听。   但他现在没什么心情,硬要说的话,谨慎更多一些。   这些人他并不认识,不能保证是否是他死后十三年站起来的后起之秀。但竟然知道千重佛陀且敢来这里,那他们手上就定然有外人不知道的底牌。   还未入小溪村,那便最好不要多生事端。   他也没什么心力和这些人耗。   “前方多意外,你们还是要更加小心一些。”苍老的声音带着不怒自威的威慑力,让周围的呼吸声都微弱了不小。   约莫是领头之人。   “可是师尊,千重佛陀只有苍云剑可以打开,我们此番——”   “莫急。”   一旁的谢明微微眯起了眼。   “万象宗已毁,微昊的阴谋虽然败露,但究其根系,谢明和言翊之间的事情还没解决。”那老人接过旁边后生递过来的酒,“谢明屠了言翊的村子,他们之前定然是要有个了断的,他们一定会来。”   那后生缓缓瞪大双眼:“所以我们只需要等着!言翊竟然已经拿回了苍云剑,定然是会来打开这千重佛陀然后用这里面的宝物杀了谢明!”   那师尊似乎是很高兴,猛灌了一大口酒:“千重佛陀是言翊打开还是谢明打开其实不重要,我们的对手只是那些同样来争夺千重佛陀的人而已。所以早点来,躲在暗处,然后在关键时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许是悲极生乐,本已起了杀心的谢明在听到这些话后竟是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的嘴里,似乎言翊杀了他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但其实不是的,若是言翊要杀他,他定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像是解脱一般往言翊剑上去撞。   杀人实在是太简单了,两百多口人能在一夜之间成为有怨难诉的亡魂,杀他一个谢明算什么?   难的是言翊不舍。   难的是谢明放不下。   言翊想杀谢明不难。   让言翊杀了谢明,实在是太难了。   他们都在爱和痛苦的撕扯里。   所有在即使已经知道前方是是条必死之路的情况下,谢明还是想自私地拖一拖。   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能为言翊解决掉那个最大的麻烦。   “谁?!”   突然出现的笑声让一众歇脚的人吓得差点没了魂。   谢明没动,只是眨了眨眼,声音的温度像是覆上了一层霜:“滚还是死,自己选。”   不知是谁的剑被抽出来,寒光乍露,正正好引在谢明漆黑阴鸷的眼眸上。   仅仅只是一刹那的光景,竟让那小屋爆发出恐惧至极的哀嚎声。   惊动了山林间休憩的鸟。   第二日清晨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混着寒风,竟是比落雪时还冷。   谢明运气比较好,在那群慌张逃跑的人落下的行李中发现了一把伞。   那伞约莫是不是什么便宜货,做工极为厚实,雨滴砸在上面,闷闷地响。   谢明撑着伞,朝着眼前的山看了一眼。   分明是冬天,那山却还是郁郁葱葱,满目青绿。   恍惚间谢明忽然想起来,那日他来小溪村的时候,其实也是个雨天。   只不过那时的雨带着暑意,即使落下来,也拦不住燥意分毫。   不一样的时节,不一样的心境。   他自嘲般笑一声,抬脚往山里走去。   而到底是修行之人,普通人需走一天的山路在谢明脚下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且脚下路虽泥泞,但这一路下来,谢明身上并未沾上丝毫灰尘。   他于村前站定,撑着伞,不像是归家之人,也不像远方之客。   记忆力里孩童的嬉笑语和大人的谈笑声经过岁月的洗刷变得极为模糊,谢明就站在原地,盯着那只剩一半的村牌看。   他心不在打伞上,于是那伞便有些歪了。雨水顺着伞檐流下来,打湿了他大半边肩膀。   看着极为孤寂,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无归之人。   谢明却不管,他看着极为专心,像是在回忆——   村口的那个石头旁,曾经有个因为想如厕但又实在是憋不住的小胖子,完事正舒坦叹气时,刚转头便和嬉皮笑脸的谢明对上眼,吓得裤子都忘了提,一边哭一边喊娘亲。   正对村口的主路上,曾经有个很瘦但眼睛很是水灵地小妹妹,拿着馒头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盯着谢明看。   山里田间劳作回来的叔叔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问他是不是走错了路,要不要先去他家里吃顿饭再送他出去。   极为温馨的画面,让谢明不自觉弯起嘴角。   但下一刻,忽地一阵风吹过来,带了他满脸的冰冷雨水,让他目之所及皆是满目疮痍。   于是他嘴角的笑就这么僵在脸上。   气急败坏的小胖子没了,石头后面只有孤零零的杂草;好奇张望的小妹妹也没了,只有碎裂的朽木;拍他肩膀的叔叔也没了,只剩下冰冷刺骨的雨水。   小溪村已经没了。   谢明头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他看着自己亲手创建出来的地狱,脚底像是被那两百多口人的亡魂死死撰住,叫他的腿迈不开分毫。   许是这里实在是太久没人来过,杂草丛生,包围着一排又一排看不出曾经样子的房子,很难想象这里之前是多么温暖和谐的一个地方。   眼眶变得酸涩,谢明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   刚低头,他又看见了他从那荒废客栈出发前囫囵塞在自己胸口的册子。   他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少时桀骜难训,闯出一点成绩出来便是觉得整个世界都败在自己剑下,头脑发昏,自满到难以思考。他那时如此坚定地认为自己所认为的事情都是对的,那为何还会“屈尊降贵”去给一个小女孩编造花环?   又为什么会在知道小溪村豢养妖邪的情况下,保下一个被“他这边的人”欺负的一个女子?   最主要的是,他未曾有过这方面的记忆。   那册子是真的,十五年前的痕迹清清楚楚。   雷雪交加,时间也对得上,谢明不信这个世间会有这般巧合。   那便说明这个册子的事情是真的。   而既然这个册子里写的东西是真的,那为何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谢明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那他的记忆去了哪里?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谢明心里像是要烧起来,他瞳孔威震,即使后背冷汗直冒,仍旧咬着牙朝着小溪村走了进去。 第116章 坚定   战胜梦魇最好的方法便是直面, 这点,谢明倒是比很多人都更为清楚一些。   只是很多事情都是嘴上说着简单但做起来实在是难,心中的恐惧和肢体像是有了什么契约, 在真的去“直面”之时, 会极为默契地将人困在原地,然后放肆地嘲笑他们主人的胆小。   谢明觉得自己脚上好似被灌了铅, 每走一步,都会被越来越多的灵魂死死拖住, 脚步越来越重, 叫他难以前行。   他其实没想着要战胜自己的梦魇。   他跪下,在村口,于寒雨里朝着那荒废的村子磕了三个响头。   如今的小溪村已经很难看出先前是何模样,一大片废墟堆积在一起, 在慌乱杂草的衬托上,跟一个野外的乱坟岗没有什么区别。   残破的巷子里忽地吹来一阵风,像是有人在哀嚎。   让这里变成地狱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撑着把看上去极为古朴的伞,冶艳的脸上毫无表情。   竟是这片废墟里唯一的亮色。   谢明本人都觉得极为讽刺。   他继续往前走。   小溪村四周环山,因着地势更低,所以这里要比其他地方要更冷上一些。冬雨本就阴寒,加之寒风过境,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谢明本就背冒冷汗, 这会被风一吹, 只觉得整个人都处在什么冰窖里。   他本是不怕冷的,但不知为何, 到了这里之后,竟浑身上下皆是一片冰凉。   和这个世界上别的村子一样, 这里的村子建造得也极为简单。整个村子基本上只有一条主干道,而主干道的后侧方,则是一条仍旧清澈像是未曾断流过的小溪。   村民们依水而活,开山种地,日子悠闲自在,可以称得上是世外桃源。   约莫是因为隐蔽不被外人所打扰,所以这才成了那几位高人存放宝物的所选之地。   谢明没有底气,脚下的步子越变越快。   到最后,甚至直接变成了跑的。   他跑得很急,有时候会被某个石块绊一下,然后又踉踉跄跄地稳住身子,咬着牙继续往前跑。   他还记得千重佛陀在什么地方,所以就这般小心翼翼的、看上去极为狼狈地朝前跑着。   谢明,为什么不飞?   分明是几个眨眼之间就可以到达的地方,为什么要撑着伞如此费力地跑?   有声音在问他,只是那声音从哪里来,为何而来,谢明不知道。   村子小,没一会便可跑完。   那伞打了像是没打一样,谢明站在村子的尽头,喘着粗气:“……”   因为他要进入到这个村子里。   若是这里还有舍不得此处而不曾离开的村民的亡魂,在发现他之后,便能在后面看到他对他们的愧疚与偿还。   听起来很是虚妄,像是谢明在亲手搭建一场别人看他生命如何逝去的戏台子。   他约莫是已经疯了,用一切折磨自己的手段,去试图给自己换来那么一丝心安。   那些村民未曾做过什么恶事,想必是要成为神仙的。而他……纵使是死了,也只能坠入十八层地狱,即使是想要道歉,也无法与那些人有见上一面的机会。   他回头,最后朝着那村子看了一眼。   杂草废墟遍地,道路尽头,没有任何人在等他。   他转身,闭了闭眼,朝着自己身前深林走去。   *   天空闪过几道颜色不一的流星,眨眼间便隐没于云层里面,像是没来过一般。   却让地面上不少人变了脸色,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流星”升上天空,尽全力朝着先前那几道气息追去。   “方才那是苍云剑的气息是吗?”   “是,我们得快点了。”   千重佛陀即将现世,便是越来越多的势力都已经站不住脚。   言翊是速度最快的那个。   约莫是剑魂已经完全融入自己身体的原因,他如今的实力看起来颇有些深不可测的意思——   即使是和简君和藏酒散人这样的高手在一起,竟也能在最前面,且已经保持了一段时间。   “言翊我要吐了。”站在言翊身后的落仙仙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抓着言翊的袖子一边用另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你能稍微……稍微稳一点吗?”   “最稳便是这样。”前面的言翊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但并未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他先前因为情绪过激导致差点入魔,若非是藏酒散人和落仙仙帮了他一把,他或许早已经没了性命。前不久自沉睡中醒来,第一时间便是驱剑往小溪村赶。   说来也是奇怪,他如此坚定地要去小溪村,并未朝着任何人问谢明的下落过。   而一直在屋外的落仙仙等人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一刻,在言翊出发前的一刹那,表明要与同去。   言翊本是要拒绝的,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点了点头,甚至淡淡地弯起了唇角。   再然后,他捎上了落仙仙,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小溪村赶。   到如今,便是快要到了。   他那么平淡,平淡到似乎只是出门买个菜,然后和路上遇到的邻居互相点头打打招呼。   和以前或生气或嘲讽、甚至是痛苦的言翊完全不同。   落仙仙捏着言翊的袖子,强行将吐意忍下去。   她其实知道言翊想要做什么。   在言翊的想法里,谢明是一定要死的。只是该怎么死,还得言翊自己说了算。   他拜师本就是以复仇为目的,是谢明的愧疚隐瞒和私心让他度过了不那么黑暗的两年。   这听起来像是个笑话,被自己的仇人养大,并且爱上了自己的仇人。   可中间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谢明对他好是真的,教他修炼也是真的,为了保他自己去死也是真的。   他们之间的恩、他们之间的爱、他们之间的恨,全都是真的。   可那仇无法越过去。   两百多人的性命,是多少情爱,也没法覆盖住的。   言翊想亲手杀了谢明,去给那两百多口人一个交代。   带上他们,也只是想让他们做个见证而已。   谢明死在言翊手上,于言翊来说,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这或许是言翊对他最后的温柔。   “忍着,要到了。”前方的言翊忽地开口。   苍云急速下降,纵使是落仙仙已经调动灵力,但还是被那失重感压得险些眼前一黑。   她再没忍住,随便找了个树,扶着狂吐。   “回去以后好好练。”言翊收了剑,转身道,“吐完就跟上。”   “……”落仙仙腿软,“你等等我。”   可谢明教言翊修炼的初衷本就是为了让他杀了自己,阴差阳错之下,好像一切都回到正轨了不是吗?   落仙仙吐得眼眶都微微有些泛红,她瞧着言翊的背影,总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老天实在是太过弄人。   “千重佛陀还没打开,你要先去找到谢明吗?”她提着裙子跟上,“你——”   言翊蓦地顿住脚步,于是落仙仙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了上去。   前面有一波似乎早就等在这里的人。   “把苍云剑交出来。”为首的人道。   这群人看着有些凶神恶煞,手中武器看着很重且极为锋利,若是落下来,定然能将人砍得面目全非。   此时他们仰着头站在言翊身前,撇过来的视线不带丝毫善意。   看上去,似乎是在看小鸡崽子。   落仙仙心叫不好。   她几乎是反射性上前按住言翊拿着剑的那只手,神色焦急:“你不能再杀人了,再杀人的话你会失控的!”   “……”言翊微微偏头朝着落仙仙看去。   他视线中没带什么感情,像是在看什么没有生命力的物品一样,只是看上那么一眼,便又挪开视线,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他没动手,只是握着剑的手挣开落仙仙的束缚,绕开那伙人自顾自朝着小溪村的方向走。   那大汉见言翊不理自己,当即怒火中烧,伸手就要去抓人——   却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死死抓住了。   落仙仙的眼里几乎快要冒火:“有命找言翊要剑,你们有命拔吗你们?!”   她当是真的气急,动起手来丝毫不收力道。分明是个苗条可爱的女子,但一拳下去,竟是生生打掉了那大汉的门牙。偏生的那大汉竟然丝毫挣脱不得,直叫得被落仙仙打得脸肿到眼睛都睁不开,这才叫绕着说姑奶奶我知道错了。   落仙仙喘着气把人扔到一边:“姑奶奶我一路为了守住言翊的灵智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怎么老是遇到你们这种没脑子的混账东西!”   她越说越气,一脚跺下去,周围的树木险些被那紫色的灵力连根拔起:“这热闹是你们这种没实力的人能看的吗!连我都打不过,赶紧给我滚啊!”   实力不足的人或许对言翊造不成什么身体上的伤害,但那一张张嘴,总归是会蹦出一些让人心烦意乱的东西。   身后的动静不小,言翊微微偏头看了一眼,随即又继续往前走。   再拐一个弯,便是到村口了。   以前很小的时候身体不好,虽想着在阿爹出山去买东西的时候跟着去看看,但因着娘亲实在是担心,便一直在这村子里,等阿爹快要回来的时候眼巴巴地在这村口守着。   他身体不好,便总是不爱说话,即使是稍稍大了一点被母亲送到邻居家和别的孩子一起去学认字读书,他也总是在课堂上最为沉默的那一个。   但好在这里的小孩子们都很好,即使言翊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也不妨碍他们拉着言翊去抓蛐蛐,叫着言翊一起吃好吃的。   村子里的人都很好。   他们的眼光有限,他们能接触到的事情很少,但他们很是幸福。   村子里两百多口人,因为几乎与世隔绝,所以没有出来哪怕那么一个修炼之人。   而先前总是单纯,觉得村子里没有妖物是因为这里太过偏僻,但如今看来,想是有苍云剑在这里守着的缘故。   他前十三年的日子,都是在这个小村子里度过。   如今归家,却再也看不见熟悉亲近的人了。   满目疮痍凄凉在转角后印入言翊的眼底,他眼眶泛红,眼泪几乎是刹那间喷涌而出。   温暖的回忆最是伤人。   家人和邻居们和蔼的声音如今回忆起来像是泛着寒光的刀子,每在言翊的脑子里响一次,就是在他的心上划上一刀。   没了。   他的亲人,全都没了。   那孩子走时一身衣裳又旧又烂,如今回来,摇身一变成了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畏惧的顶尖高手。   他衣裳妥帖,发丝乌黑,整个人看上去沉稳又贵气,若是村子里的人还能看见,定然是要围着他夸他厉害了。   言翊放下手中之剑,在村口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我这就来给你们讨个公道。” 第117章 情绪   不远处的落仙仙等人忽地止了脚, 他们看着言翊跪在地上的身影,非常默契地收了声。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这个世间的苦难实在是太多, 而被困在苦难里的人, 又都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活着已是不易,都这般还被人劝要善良的话, 那便实在是太过分了。   “能感知到谢明在何处吗?”沙叶藏身在树后,瞧着另外一棵树后正往嘴里灌酒的藏酒散人瞧了一眼, “就这么一壶酒, 你喝一路了怎么还没喝完?”   藏酒散人咂咂嘴:“喝完了喝完了,等会啊,我问问那些鸟。”   这里是个坑地,加之常年无人, 以至于但凡这里有一丝灵力的蔓延,都会被感知得很是清楚。   他们要找到谢明其实不难,但是一旦用了灵力,想必谢明也很快就会发现他们。   倒也不是说被谢明发现会怎么样,只是谢明一旦发现他们在这里,定然也会察觉到言翊也在,到时候他们面对谢明不好解释,也无法预料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藏酒散人总说事情还没有走到绝路,几乎是抱着侥幸的想法, 若是能有一丝的转圜, 他们定然也不愿意放弃。   明明看不到什么希望,但还是坚定地想要去试试。   林间响起鸟鸣声。   “他在那密林深处, 在那山脚下有个很大的石洞,谢明就在那里。”藏酒散人眨了眨眼睛, “那林子里还怪热闹的,人很多呢。”   他说着说着神色严肃:“谢明在那石洞门口睡了两天了,如果不是还有呼吸,那些鸟都快以为他已经死了。”   简君皱了皱眉头。   “谢前辈是属于睡得这么沉的类型吗……”落仙仙说着说着觉得心虚,“总感觉不是很对劲……”   “我们先去谢明那里。”简君朝着落仙仙看去,“你继续跟着言翊,守好他的灵智,虽然现在已经到了小溪村,但是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密林人更多一些,谢明此刻状态不对且千重佛陀在那里,想必更为危险。言翊此刻灵智尚在,这里大概没有什么人是他的对手。最后关头,还是谨慎一些。”   落仙仙点头:“好,到时我们在千重佛陀那里汇合。”   几人兵分两路。   身后脚步声渐近,言翊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他如今做事总是有条有理,像是一个经历了各种风雨的大人,在这苍茫的世间孑然一身,对什么都保持着不感兴趣的极致冷漠,以至于什么事情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脸上的泪已经被他擦干了,虽然眼眶还红着,但整个人看上去很是麻木。落仙仙甚至丝毫不怀疑,若非是想要杀了谢明的意识支撑着他,他甚至根本走不到这里。   或许他也想要逃避吗?   一边爱一边恨,所以自私地想要拖一拖。   那刚刚的下跪所磕的头里,是否有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向自己亲人道歉的愧疚感?   “你知道谢明在哪里吗?”言翊转过身,刹那间那双浑浊的双眼差点让落仙仙站稳,“在我的记忆里,我醒了之后便在一个山洞里,并不知晓千重佛陀在哪。”   他盯着落仙仙微微有些害怕的眼睛,神色间终于露出一丝疲惫:“谢明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千重佛陀的位置?”   落仙仙稳了稳心神,叹了口气摇头:“我不知道。”   言翊盯着她看了看,随即点头:“那便仔细找。”   这世界上约莫只有谢明知道千重佛陀的位置,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毕竟小溪村就这么点地方,要找一个什么东西,不难。实在不行也可以跟着其他来找东西的人走,找到谢明,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谢明到现在还没有打开千重佛陀,定然有他的思量和理由。   言翊毫不怀疑谢明有打开千重佛陀的本事,他若是没有,定然不会来这里。   也好,这东西若是留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让谢明毁掉也好,至少,他在杀了谢明之后,也能过上安生日子。   如果他还想活下来的话。   如果。   他几乎是有些眷恋地摸了摸村口旁的石头,随后不带感情地微微弯了弯唇道:“走吧。”   林间风带着湿气,吹得人身上都覆上一层寒冷的水雾。   谢明原本毫无动静的眼睫忽地动了动,随即他缓缓睁开眼,同眼前一只距离他极近、正歪头看着他的鸟对上了视线:“……”   那鸟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当真是好好看的人类。   就是太冷漠了一些。   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几乎没有带任何情绪,只是就这般直直地盯着自己,像一个没有自己意识的傀儡,就算是看向个什么东西,都是受命令驱使似的。   “还没死呢。”谢明哑着嗓子,缓缓道。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怎么,听上去似乎带着一股悲怆的笑意,仿佛不是在报喜,而是在说“我怎么还没死”一样。   那鸟把头正回来,它本来就只是想帮另外一个能听懂它话的人类帮忙,确认这个在山洞门口的男人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现在已经确定这个男人虽然看着虚弱,但一时半会死不了之后,就想着回去。   但不知怎么的,它瞧着这人睁开眼睛后的脸,想离开的脚步忽地顿了顿。   随后,它猛地朝着谢明扑了过去,叽叽喳喳乱叫。   “……”谢明瞧着拿翅膀抱住他手臂的鸟,觉得有些好笑,“你这是活得时间太长了,有灵性了吧。”   他把胳膊抬起来,让那鸟同自己平视:“约莫再过个二十年,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他说着说着一顿,盯着那鸟不停掉落的眼泪,一时间竟卡住了壳。   他本想问这鸟为何要哭,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让他瞬间警醒。   他将那鸟放下去,哑着嗓子道:“这里很快便要经历一场浩劫,你如今有了灵识,想来在这座山里是有些话语权的。”   他起身,朝着不远处看去:“叫你的伙伴快点离开这里吧。”   约莫是落雪这两天一直在一旁照顾他的缘故,先前的发热已经好很多。至少,他现在可以能保持正常的思考。   说来也是好笑,他天生灵力属性便是寒性,先前活着时候从未怕过冷。   此番来小溪村,却因为受了寒而发了一场如此严重的热。   他不是在山洞门口睡了两天。   他是晕了两天。   幸而这山洞背风,没让他被吹成个傻子。   “呦,堂堂剑修第一怎么在这山洞门口成了守洞人了?”林间传来一道极为戏谑的声音,惊了山林间正好好休息的兔子。   那兔子似乎是觉得很吵想出来看个究竟,但刚探头,便被人踩成了烂泥。   短短呼吸之间,它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明深吸一口气,笑了笑,微微眯着眼睛转身朝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刹那间,骇人的压迫感倾泻而出。   许是被后背的压迫感压的,那鸟忽地一个趔趄。但它管不了,它几乎是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穿过层层或大或小的障碍物,朝着那个寻它帮忙的人类那里飞去。   它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那个人,它的救命恩人如今发着热,身上的伤还未好。   它要去寻求帮助,它要救下自己的救命恩人!   十五年前的暴雷几乎让整座山都陷入了山火里,若非是这个人,整座山定然生灵涂炭,再无一丝生命的迹象。   十五年过去了,先前那人闭着眼睛它未能认出,但此时——   “啾!”它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当即有些头晕眼花。   “……”藏酒散人把刚拿出来的酒壶收回去,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事?怎么飞得这么着急?”   那小鸟见是他,当即眼睛放光,一边唧唧咋咋一边“手舞足蹈”。   藏酒散人眉头狠狠皱起,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出声:“你从十五年前便生活在这里?”   那小鸟止不住地点头,翅膀不停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指:“啾啾啾!”   似是看到了什么希望似的,藏酒散人语速极快:“你既十五年前便在这里,那你可知山脚下的那个村子是谁屠的?是那位在山洞门口晕过去的男子吗?”   那小鸟一听,愣住了。   “你作什么一副像是见了鬼的模样?”言翊瞧着忽然定在原地的落仙仙,“不舒服么?”   这话虽然听着不是让人那么舒服,但好歹也算是对人的关心,能在如今的言翊嘴里说出来已是极为不易。所以落仙仙直接忽略了他的问题,反问道:“你听到有小动物在哭吗?”   “……我是个剑修。”言翊冷冷道。   落仙仙忽地一愣。   不知怎么的,分明不是什么很和谐的氛围,这两句话一出,倒像是生出一股来之不易的温和出来。   落仙仙看他一眼,很敏锐地感受到了不对劲。   果然,下一瞬就见言翊就这般盯着她,朝她靠近了一步。   分明是近到有些危险的距离,若是被外人看到了定然会传出些什么。且言翊相貌清冷,靠得这般近的时候,看向谁的幽沉的眸子总是像是含着情一般,带着些旖旎的味道。   落仙仙却丝毫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   她呼吸像是滞住了,神色微微变得微微有些恐惧,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   言翊没有追上去,只是弯起嘴角,眸间升起阴冷杀意:“哪里的小动物在哭?”   “你同你的师尊他们兵分两路,你同我一起,他们呢?约莫是去找谢明了。”他歪头,翘着的薄唇微微抿起。   他似乎又快要没有理智了,说出来的话让落仙仙觉得寒意直往头上冒:“让你师尊听见小动物哭和让你师尊听见你哭,你选一个。” 第118章 又见   直至后背抵上粗糙冰凉的树干, 落仙仙这才从方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其实言翊并未一步又一步地朝着她逼上来,他只是拿着剑站在原地,就那般平静而淡漠地盯着她。   但这也足以让她觉得打心底里发怵。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落仙仙微微缩了缩脖子。   刹那间她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些遗言, 奈何周围的生灵全都被言翊吓得不知所踪, 她连个可以传达消息的小动物都没有。   “你知道的,我现在很着急。”言翊微微眯起眼睛, 狭长双眼里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胁迫,浓重的威压几乎让落仙仙喘不过气来。   这里本就是一片密林, 周遭树木长枝交错, 常年泛着绿的叶子将冬日本就不足的光线拦了一大半在外面,丝丝冷光落下来,将这里变成了一块杀人的“风水宝地”。   若非是实力差距被拉得很大,音修在剑修的面前的气势总是会少上那么一大截, 真的打起来,很容易还没有出招便节节败退。   落仙仙抿唇,刚准备劝人,便又听见言翊道:“这里不是你的家吧仙仙。”   他微微笑着,眼尾泛上一层淡红:“被杀的不是你的亲人吧,所以你想劝我冷静些。”   落仙仙一惊:“不是的!”   言翊就这么看着他不说话。   “谢前辈他现在很不好,他先前本就受了很严重的伤,这次又不知怎的,竟在那入口处昏睡了两天……”落仙仙也顾不上什么害怕了, 她上前一步拉住言翊的袖子, “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谢前辈不是那种轻易就大开杀戒的人——”   “那也就是说, 村子的人都罪大恶极本就该死了?”言翊打断落仙仙的话,几乎是有些轻声细语, “好奇怪,我在这生活了那么久,我怎么不知道?”   落仙仙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眼前的言翊虽看着还能保持正常的思考,但实际已经没剩多少理智了。   奉天赶往小溪村的路途不算太过遥远,但这一路上的谣言实在是过于骇人,那些人每多说一个字,便是对言翊的心神多伤害一分。   而到了小溪村之后,先前美好的回忆又变成了折磨言翊的利刃,在意识到一切都无法回来的时候,他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被放到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身上。   在小溪村十三年的种种,和谢明在一起的十五年的种种,言翊肯定觉得他自己很像一个笑话。   她如今用多少灵力都无法再唤回言翊的神智。   于是她猛地意识到,若是再不把言翊带去和谢明见上一面,或许他们就再也没有在能够互相认出对方的情况下说上那么那么几句话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落仙仙将言翊的袖子放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你跟着我来吧,我知道谢前辈在哪里。”   天空中传来几声鸟鸣。   没走一会,身后忽然传来言翊微哑的声音:“谢明的伤还没好吗?”   落仙仙没听清,只是停住脚回身看他:“什么?”   “……没什么。”言翊没什么表情,“继续走吧。”   他比谁都清醒。   问谢明伤好没好才是他不清醒时问的话。   言翊心想。   下一次抬脚,他忽地猛然一顿,朝着天空中猝然展开的黑色结界看过去:“这是……”   落仙仙也感受到不对劲,抬头的刹那,瞳孔有些不受控制地放大:“这里为什么会有怨灵之气!”   不好。   砰的一声——!是一声巨响。   身体在没有任何掩护的情况下狠狠撞向石壁,谢明猛地吐出一口血,随后随着那石壁缓缓跌落下来,一手撑地,半跪在地上。   他并未因为这一下而呼吸不稳,只是面色看上去更为苍白一些,他抬头时眉宇间狠狠拧着,朝着那前一刹那还是言翊模样的男人看过去。   那人背对着他,手里拿着刚刚那一击偷袭所获得的战利品——   赫然是落雪。   他似乎是在欣赏什么艺术品,将那剑拿着左右旋转,企图看清楚那剑上的每一处痕迹。   “这便是第一剑修的佩剑么?”他笑道,“确实是把好剑。”   “……”   谢明把喉间企图再次喷涌而出的血强行咽下去。   其实方才那一击算不上是偷袭。   前方这路人看上去只是冲着千重佛陀而来的数支队伍里的其中一个,谢明并未在动手时下死手。只是后方的气息实在是熟悉,他在转头的刹那只看到了那熟悉的、带着寒意的眸子,于是愧疚战胜戒心,仅眨眼的功夫便被一脚狠狠踹上了腹部。   再然后,落雪脱手,上了这人的当。   “我其实并不懂你们口中的情爱是什么,但我知道它能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那人声音沉而快,听上去似乎有些愉悦,“十四年前我也是这般让术风觉得是他自己杀了自己的妻孩,再无回头路。”   这声音着实有些熟悉,谢明的瞳孔微微放大,缓缓站了起来,有些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微昊?”   那人似是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于是将落雪放下来,就这么轻快地转过了头:“是我。”   谢明呼吸一滞:“……”   已经死掉的人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前其实不是什么很值得惊讶的事,毕竟将人连成傀儡的方式堪称五花八门,以何种形式出现都不奇怪——   但如果这人身上浑身上下都是人气的话,便得另说。   “你好像很惊讶?”微昊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没什么好惊讶的,你死了十三年都能活,我这才死了多久?谢明,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某一刻谢明差点觉得自己进了什么让人头脑不清的幻境,但思绪围着先前在万象宗所发生的一切绕上一圈,便很快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眼前人虽是微昊,但身形稍有变化。不似之前那般修长但看着没什么力气,如今的他看起来更为有力匀称一些。   而且似乎高了一点。   “你那日身体里的魂魄没被打散,在那些怨灵的庇护下,寻了个新的躯体,还顺便换成了自己的脸。”谢明冷笑一声,“当真是细心,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不要脸了。”   他盯着微昊的脸,似乎是有些不解:“不过反正都已经是重新选择躯体了,为何不换个好看一点的脸,也省的人看见你觉得恶心。”   这话着实是刻薄,不过微昊倒是不在乎。   他朝着前方那波早已意识到不对劲想逃的人看过去一眼,随即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道:“我就不明白了,反正你都已经是世人嘴里那个屠掉自己徒弟村子的十恶不赦之人了,为何还会有心思想将这些打着千重佛陀的人救下来。”   他说着说着神色骤然冷下来,前方那些本拼了命脉动步子想跑的人也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骤然顿在原地,面色泛上一层青紫:“我若是想杀什么人,谁同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是转移不了我的注意力的,就像这样——”   身体爆开的声音惊得周围的动物落荒而逃,鲜红的血在落下来的刹那仿若是下了一场带着腥味的雨。   滴在嫩绿的叶子上,看着不伦不类。   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的功夫,便要了数十人的命。   谢明脸上的表情冷得像是覆上一层霜。   落雪如何唤也唤不回来,带着灵气的剑似乎是听不见自己主人的召唤,被握在仇敌的手上,仿若一把只是长得好看的废铁。   说不着急是假的,方才那一脚要说是谢明故意让的其实没什么不对,但不知怎么的,纵使是谢明,这会也生出一股子纵使是他不让,微昊那一脚也可以毫不偏移地踹在他身上的错觉。   桀骜如谢明,问剑从未失败的情况下,就算是嘴上说着什么还需要进步成长,但内心其实早已不把“问剑”这个事情放在眼里。   如今却连自己的佩剑都唤不回来。   “你在想什么?”微昊握着落雪,脸上的神情很是轻松,而这轻松之余,似乎又流露出一丝别的什么情绪出来。   ……像是炫耀、嘚瑟、扬眉吐气。   谢明微微眯起眼睛,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是在替刚刚那些人感到可惜吗?”微昊朝着谢明走近一步,“可他们本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啊,没有实力还来找什么千重佛陀?”   谢明就这么看着他不说话。   微昊于是就这么盯着他笑。   两人之间其实没有什么眼神上的暗潮汹涌,其中一个面无表情看不清在想什么,而另外一个脸上始终浮着胜利的笑,看上去,似乎是因为要维持着什么而拼命忍着不笑出声似的。   不。   不对。   不是在忍着,更像是被什么控制住,想笑,但被什么桎梏住,不让他笑出来似的。   以至于这个笑实在是毛骨悚然,任谁看着都感觉自己像是吃被强塞了一口死苍蝇。   谢明忽地笑了一下,喊了一声:“术风。”   眼前人的表情一顿。   是的,那便是解释得通了。   这将大半边山都挡住的结界如此巨大,微昊却只是挥了挥手,如此之轻松,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纵使是谢明,也需得有一定的准备才行。   更何况他微昊其实是一个剑修。   再者,若是他微昊真有这样的能耐,为何前十三年还需要和术风联手?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性,眼前这个“人”,其实是术风。   但这般说又不太准确,若是是术风,他此刻,定然是握不住谢明的剑的。   各路修行之人中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实在是太大,更何况是已经有了灵气的剑。   那便是只有一个解释——   这剑是微昊握住的。   因为微昊也是剑修,虽说实力不如谢明,但在吸收那么多怨灵之气以及……和术风的灵魂共生在一具躯体之后,要拿住谢明的剑,那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万象宗一战虽然称不上惨烈,但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算是“意外频发”。   无论是谢明言翊还是微昊术风,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叠加在一起,与之最后的灵力对碰,在外人的嘴里,都算是奇观。   甚至还能再被谈论上个十年。   他们最野蛮的方式决出了胜负,获得了世人眼中自以为的风平浪静。   “被你发现了。”微昊……又或者说是术风脸上的得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无奈的笑意,“你知道的,做事还是得给自己留点后手,我们实在是太把你当回事了,所以……”他无奈地摊摊手,“所以契约共生一体,这样便可保证对于拿到千重佛陀的万无一失。”   两个实力都绝对算是顶尖的人的灵魂和数不清的怨魂之力叠加在一起,就算是闭着眼睛打,也能把谢明完全打趴下了。   “但其实我们本意都是想各自用各自的身体的,这样比较自由。”微昊似乎是在和好朋友聊天,说话的方式有些侃侃而谈的意思,“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你不仅修为一点未失,还结合了言翊和苍云剑魂的力量,所以最后惜败。”   说出真相然后看到对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或许真的是一种享受,微昊越说越愉悦,似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惬意的感觉。   “但你也看到了,如今我的魂魄在掌握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上占主导,术风只是偶尔、极少数情况下可以稍微有点自己的意识,你完全可以把我这个人就认作是微昊。”微昊视线在谢明的粉衣上上下打量一番,“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也可以说术风玩心计没有玩过我,到最后落得了个灵魂被我吞噬,平白无故做了我提升修为的养料的结局。”   他说着说着笑出声:“你看,就连脸,也是我的不是吗?”   他这般模样与先前那般贪生怕死的感觉实在是大相径庭,仿佛之前的种种都是他为了达到最后的目的而在人前做出的假象一般。   这般步步为营,竟是让谢明一时间都说不出话。   这若是什么别的事,或许以前的谢明会苦笑一声,然后夸他一句实在是有毅力。   但如今的谢明笑不出来,更夸不出声。   他其实更想把这人的头拧下来。   而他没出声,自然是会让眼前的人觉得是自己占了上风。   “你为什么不说话?”微昊把落雪握在手上挽了个剑花,盯着谢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不是很担心我知道落雪也可以打开佛陀,嗯?”   那一刻,谢明悬着的心彻底被这句话捅了个对穿。   这确实是他最为担心的事。   而这一刻,他又意识到了一个事情——   微昊其实根本不在万象宗一战的结果,他其实早就知道落雪和苍云都可以打开千重佛陀,他最后的目的,只是将术风的灵魂占为己有,然后以完全可以碾压谢明的实力,当着谢明的面拿到千重佛陀,然后将谢明斩杀于剑下。   从头到尾,所有人都只是他以不劳而获获取修为然后拿到千重佛陀的棋子而已。   虽说过程有点复杂艰难,但……他的目的确实是达到了不是吗。   “你脸上的表情真的好精彩,我很喜欢。”微昊笑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但似乎又想到自己即将成为睥睨天下的王者,所以咳了两声,想让自己尽量露出一些严肃不可侵犯的表情来,“谢明啊谢明,我当真是有点喜欢你了。”   给谢明恶心得不行。   他有些厌恶地翻了个白眼,脸上的嫌弃不加掩饰:“你不如去方便一下然后照照自己能不能配得上我,我的审美实在是太高,看不上你这样的。”   他叹了口气,先前脸上凝重的神色一扫而光,又恢复了先前那般无忧无惧的模样:“你既已知道落雪可以打开千重佛陀,为何还在这里同我说那么多废话?因为你喜欢我?”   他这张脸确实极为具有迷惑性,用这种表情同人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撩拨别人。   但微昊却并不上当,他只是弯起唇角,反讽:“三十多岁的人了,说这种话还不知羞耻,这般看来,你倒不止是修剑上是个天才,修贱也是。”   谢明当仁不让:“不要脸这种事,和你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微昊笑着摇摇头:“其实我要打开千重佛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而已,你如今约莫也拦不住我,但是……”   他笑容越拉越大:“但是我还想看出好戏。”   谢明脸上的笑缓缓消失。   微昊缓缓回头,朝着林间恰好赶到这里、已然露出半截身子的言翊看去:“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还未解决呢,我想把这出戏看完,看看你和言翊之间,到底是谁生谁死。”   话音落下之间,谢明穿过微昊的视线恰恰好和已经完全站在微昊身后的言翊对上。   刹那之间,他们甚至都能感觉到对方瞬间滞住的呼吸声。   分明也没有多长时间未见,但是为什么对视起来,像是又隔了个十三年。   微昊声音骤然提高,像是故意要说给谁听似的:“你屠了言翊村子的事情,莫非你已经忘了?”   谢明双手瞬间紧握成拳。   可言翊却像是没听见似的。   他只是死死盯着谢明,盯着他身上穿的那嫩到完全不在谢明自己喜好上的粉色,觉得方才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约莫是真的疯了,即使都已经这样,他还是因为谢明记住他喜欢粉色而感到欢喜。   而他这份欢喜,见不得人。   好半天,他视线往上,在瞧见谢明唇角那还未擦掉的鲜红颜色时神色又蓦地冷下来。   他看向微昊,眸中杀意浓得吓人。   他道:“你伤了谢明?” 第119章 决绝   天空中的流云似乎停住, 林间小动物因为畏惧而全部收了声。偶有风声穿过,树叶婆娑间的动静,成了这个世界仍在流转的唯一证明。   谢明犹如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一般定在原地, 被宽大袖子遮住的手死死撰在一起——   他没想到言翊来到这里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似乎含着太多的感情。   像爱。   也像恨。   他实在是太过紧张, 以至于在言翊发出声音之前他甚至不敢去直视言翊的双眼。而言翊的这句话更无疑是在平静的深潭里打了个没有尽头的水漂,散不尽的涟漪将谢明浑身的血液都漾得沸腾起来。   言翊来得要比他预料的要快上许多。   却来得巧。   正好是在他狼狈到连自己的佩剑都唤不回来的时候。   谢明张了张嘴, 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自己被伤了,就好像是在跟言翊撒娇诉苦;但若说不是, 便是在明面上又骗了言翊一次。毕竟他是想死, 不是想对自己施与没有必要的折磨。   他们之间的信任本身就已经趋近于无,更何况他现在并无任何立场,即使他是言翊口中的主角之一。   所以他只是红着眼睛朝着言翊回看过去,眸中千言万语, 就这般化在空气里。   而言翊。   那掷地有声的质问完全是遵循着他的本能,所以在他话音刚落地的刹那、在他和谢明正正对视上而后意识回笼的瞬间,后悔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烧起来。   谁伤了谢明同他有什么关系?   谢明死了才好。   他最是巴不得谢明去死才是。   于是他率先冷冷地挪开视线,看向一旁正拿着落雪看好戏的微昊:“你没死?”   那日万象宗一战他分明将微昊的躯壳毁得连个人样都看不——   心中的思着几乎是戛然而止,言翊的视线又冷了一个度,像是恨不得在这里直接将微昊的魂魄都盯穿才是。   他那么聪明,连着那么多线索,想必什么都想明白了。   “微昊和术风共居一体,当心。”   谢明瞳孔内的人影仍旧没变, 只是他神色更为落寞了一些, 以至于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都卑微不少。   听得一旁的微昊笑得几乎要直不起腰。   他笑得那么痛快,似乎是要把眼泪都笑出来:“谢明……你也有今日啊?”   他缓缓挺直身子, 正色道:“因为杀了一村子人而愧疚成这样,老实说, 你若是稍微没有良心一点,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伙伴。”   谢明张了张嘴,正欲冷冷说个滚字,一旁的言翊却忽地冷笑着开了口:“他还需要多没良心才能达到你口中的‘稍微没有良心一点’?”   苍云剑的剑芒映得周围似乎是亮了一个度,大山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感应到了老朋友的气息,发出微微的震颤。   言翊却像是没发现似的,苍云剑的剑锋一边对着术风一边虚对谢明。   他看起来像是没有感情的决绝中立者,好像那两边但凡谁动一下,他都可以让那其中一边的剑锋直取对方的性命——   如果不是他的手其实微微在抖的话。   透亮的剑面隐射出他闭上又睁开的眸子,寒光将他眼底最后一丝犹豫收于剑鞘里。   其实本就不该那么多废话的。   对微昊,对谢明都是。   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微昊和谢明的出现于言翊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后者或许被愧疚折磨,想以命换取千重佛陀的消失,听上去似乎格外高尚,但站在言翊的角度,这都是谢明本就该做的。   且甚至还不够,他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跪着面朝小溪村废墟的方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去祈祷能获得那无辜的两百多人的原谅。   而微昊。   没有任何理由,他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林间响起苍云剑的剑鸣。   寒光似乎将半空中的结界划开了一道口子,言翊手腕翻转,剑锋直朝着微昊飞速掠去。   而在言翊动的下一瞬,谢明眼眸一沉,脚步挪动之间,手上已经多了一根临时折的长枝。   两人都不是傻子,在此关头,当是先解决眼前这不人不妖不鬼的怪物再说。   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怨……许是几句话便可以结束的事情。   一个定然会往对方剑上撞得毫不犹豫,另一个对对方会毫不犹豫往自己剑上撞毫不怀疑。   毫不犹豫。   毫不怀疑。   若是预料得不错,这约莫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这般默契。   一白一蓝两道光影所含的力量实在是过于强大,在朝前突刺时于地面留下了两道甚为可怖的深坑。   剑尖和树枝离微昊的咽喉都仅仅只有毫厘之差,但无论他们怎么加快速度,那尖端却始终无法再离微昊更近一步。   微昊一边向后退一边笑:“我还想看着你们你死我活一番,怎么我话还没说完,你们便齐齐朝着我杀过来了?”   两人齐齐朝着微昊一剑挥去。   气息截然不同的两道剑气以包抄的形状朝着微昊突过去,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那包抄是躲不过的。   言翊本就是天才,再由谢明一手带出来,二人之间的默契非常人能超越理解,即使中间空出来了十三年。   时光荏苒,人会变,但招式不会。   先前言翊的剑魂不在身上,跟上谢明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如今谢明的剑不在身上,他又有了自己的佩剑和剑魂,在某些不是靠着纯粹的灵力对抗上,他和谢明在一起,便是有些无敌的架势。   那剑气路线变幻莫测,微昊微微怔了怔,随即一个点地站住脚,手心黑光涌出,直接靠着蛮力接下了这两道剑气。   躲不过,那便干脆拦下来。   可以用灵力解决的事情,便不需要采用什么很复杂的方法。   可那黑光才刚漫出来,便被更为强烈的白光逼回去了。   某一瞬间就连言翊也被那白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他迫不得已将眼睛微微虚上,转头的刹那,只看到了谢明从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的侧脸。   上一次谢明使出全力的时候,是在清净山的时候。   坊间流传的话本子里关于清净山一战的描写其实有很多,真真假假难以辨别。但有一条确确实实是真的——   在谢明还有力气的时候,清净山的所有人,从未见过谢明完整的身影。   他实在是太快了。   剑修之道,唯快不破。   手中的剑只要够快,敌人便没有反应的机会。   不似刀那般有一侧始终平缓,剑的两端都是锋利的。   剑锋对着敌人的时候,自己也对着剑锋。   这是谢明以前选择修剑的原因。   义无反顾,剑一出鞘,他和敌人之间,便只能活一个。   强到一定境界比拼的其实是修为和灵力当然没错,但如果光靠这个,那这个世界上的各条修路便没有意义了。   剑招的奥秘在于其千变万化,让人琢磨不透,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去应对。   谢明只要不给微昊输出灵力的机会便可。   不知何时从侧后方袭过来的长枝被微昊两指夹住,他微微叹气,使了力将谢明很拉至身前,笑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落书巷那里见到的那尊石像?”   谢明也没反抗,任由微昊将自己拉至身前:“你是说那尊四不像?”   微昊偏头,又躲了言翊从后方刺过来的苍云,也没看他,只是挥手一道黑光将其逼至一旁:“对,那上面的,是我的嘴唇。”   谢明微微挑眉。   “还有。”微昊瞥了眼一旁还想继续上来的言翊,冷冷道:“那石像手上的书不知道你看了没有?”   谢明转了一下手腕,没说话。   微昊:“我给你所有的招式都换了名字,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话音刚落,白光和黑光同时爆发,谁也不让谁的情况下,周遭响起剧烈爆裂声。   言翊抬起胳膊挡住了眼。   周围扬起来的尘土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阳光被那黑色的结界拦在外面,一刹那,言翊甚至以为已经被送进了地狱里。   但他觉得有些不甘心,觉得仇人在世,自己先死了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小溪村还没有得到一个公道的两百多名亡魂。   于是他叫了一声谢明的名字。   声音很小,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像是不太想被人听到,思着之间,又不知道自己开这个口的意义在哪里。   “我在。”   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些许安抚的力量,让言翊悬着的心瞬间跌了回去。   “你还没死。”   不是问句,听不出感情。   但带着些许倔强。   “嗯。”谢明从那黑暗深处缓缓走出,手里拿着落雪,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杀了微昊我再去死。”   言翊:“……”   千言万语都被这句话堵住,言翊盯着谢明,片刻后又挪开了眼。   林间又传来一声耐心消失的叹息:“谢明,你当真是……烦人得紧。”   谢明拦在言翊身前,听到这话并未反驳,只是面无表情,一剑劈开尘障。   那手顿于空气中,像是被蒙上一层水雾。   看样子是又要下上一场雨。   “摘花踏叶时随便想出来的招式而已,你研究透了又有什么用?我平时根本不用。”谢明笑着,手中落雪像是不受控一样震颤,“十三年前我能随随便便就创造出一套你这辈子都难以理解的招式,你凭什么觉得,如今的我就不行?”   空气里有阵阵血腥味,但闻起来,又像是比普通的血更为浓稠黏腻一些。   泛黑的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地上,又被土地吸收,只留下一片难以发觉的湿痕。   微昊从地上站起来,心不在焉地拿着自己还在流血的手掌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那声音沉闷,听上去像是在人身上压了块搬不开的石头似的。   言翊蓦地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他几乎是反射性地一剑挥过去,又趁着那剑气飞掠过去的刹那猛地将谢明拉在了身后,企图用自己的背部去拦下那让他觉得恐慌的东西。   约莫没人能理解言翊为什么会这么做,就连言翊自己都不知道。   拦在自己身前的人是自己的仇人,两人的身体就算是隔得再近,也无法挤平那拦在两人中间如天堑一般的大山。   可偏偏他就是很怕谢明受伤。   他想让谢明去死,但他又舍不得。   所以那一刻,言翊的世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他的真心滴着血,滴滴都在谴责他不负责任,去保护一个毁了他一生的男人。   谁都不懂。   除了谢明。   所以他在言翊将他抱住的刹那将人死死回抱住,同时脚底法阵大开。落雪横在言翊和那把闪着黑色闪电的长剑之间,把危险死死隔绝在了白色光罩外面。   那法阵言翊认识。   当初在清净山的时候,谢明曾经使过。   然后他和谢明阴阳两隔了十三年。   刹那间言翊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他浑身发冷,慌乱之间想起身阻止,却又绝望地发现他被谢明死死箍住,竟是动弹不得。   令人鼻酸的真相几乎是要把他的理智冲得溃烂掉。   他抬手,想打谢明,却在碰到谢明背部的刹那,被谢明的闷哼和满手的温热黏腻吓得僵在了原地。   “谢明?”言翊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谢明笑着,声音很哑,“譬如眼前这人,我就打不过。”   他说话像是一副想开玩笑的模样,刻意把语调放得很是轻快。但因为体内灵力乱窜导致气息极度不稳,听起来便是带着一股勉强的味道。   听得人鼻子泛酸。   言翊急到整个人都在抖:“谢明!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你不能……”   谢明将人抱着,一边为言翊顺背一边把嘴唇凑到言翊耳边说了句对不起。   方才那一招,他败在了悬殊的实力下。   微昊吸收上万人的冤魂之气,加之本身的修为和术风的灵魂,他在这世界上,被称为“神”也不为过。   他将微昊划了一个小口,微昊几乎将他整个后背都划开。   若非本身修为护体,怕是早就已经死在微昊剑下了。   纵使是他和言翊联手,也不会是微昊的对手。   所以拖不得。   他唯一的办法,便是牺牲自己和落雪,去同微昊同归于尽。   皆是整座山都会被皑皑白雪包围,形成一套柔软但坚固的铠甲。   而如今想来,这世上他对不起的人唯二。   一是被他毁掉人生的言翊,二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却一直过不上什么好日子的落雪。   他上一次擦拭落雪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记得了,只记得似乎也是下了一场雪。   不知道落雪会不会怪他。   “我一想到如果不是我,你会有很幸福的一生,我就痛苦得想去死。”谢明抱着言翊,像是想记住什么似的,侧脸在他发丝上温柔地蹭了蹭,“你本就该怪我,所以不要心疼我。”   我只恨我是个木头,知道你的心意太晚了些。   “我下去之后一定会想方设法为你的亲人朋友们做牛做马,怎么判,全听鬼差安排。”他一边说着,一边顺着言翊的胳膊探下去。   “对不起。”他哽咽,声音刹那间带上鼻音,“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做出这般混账的事……你千万不要原谅我。”   他摸到了苍云的剑柄。   “言翊,我心悦于你。”   “往后千万别再遇到我这样的混账了。”   仿若是什么机括被打开的声音响起,谢明眼神变得决绝,唇角带上了笑。   “谢明!你是不是疯了?!”微昊双目变得赤红,闪身间企图去阻拦掠往千重佛陀入口的苍云。   但还是晚了一步。   苍云正正插在那结界中间,蓝光炸裂,刹那间半空中的黑色结界被那光芒破了个干净。   结界外的简君等人姗姗来迟,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又被谢明脚底下阵法直冲天际的寒光浸得浑身都覆上一层湿润的霜。   那句“谢明,你并非凶手”就这么被迫化在了风里。   谢明把袖子里那枚小器械朝着千重佛陀的地方扔了出去。   “快!往微昊身后躲!”   传音符里少女的音色都在抖。   两股极强的力量撞在一起,周遭有一瞬间的时空暂停。   身上覆盖住一层霜的人行动自如。   落仙仙将失去意识的言翊捞了过去。   下一瞬,爆裂声响起。 第120章 崩溃   谢明似乎是把什么都考虑好了。   在他的世界里, 亦或者是在他所接触的这个世界里,对垒的终点,不是死就是活。   没有在打完之后还有握手言和的情况。   从来没有。   就算是简君, 都是很长时间后, 二人再见时才有了几句说话的机会。   或许简君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来得实在是有点太晚了。在所有人都因为嫉妒对谢明喊打喊杀后、在谢明真的以为和他论剑的人都会对他喊打喊杀后。   他也不是没有自我反省过, 只是约莫天才都有些毛病,剑握在自己手上的时候, 往往意识不到自己错在哪里。   上天并非会偏爱某个人。   在给他人人都羡慕嫉妒的天赋与能力时, 会从他身上拿走一些为人处世的方法。   谢明明白得太晚了。   而在他明白过来的时候,这些已经全部都是身外之物。   他开始一心一意地教导、照顾那个因为他而陷入痛苦的孩子,一边看着他长大,一边因为心虚愧疚而辗转难眠。   这般景象, 就算是他已经死过一次,也未能改善分毫。   而如今细想起来,他那时,也不过十九岁而已。   以前的生或死,在他面前,犹如两条看不清前方景象的路。他那时桀骜,总觉得还未看遍山水,所以出剑的时候总是毫不留情,不给对方留下任何退路。   他杀过许多人, 也让很多人失去了自己的决心。   听许多人说——他的绝情不知道封掉了多少想修剑的人的去路, 让别人觉得人生在世,似乎丝毫看不到希望的样子。   谢明不在乎, 他选择活路。   他是那个人人都想成为,但又人人都讨厌甚至是憎恨的天才。   所以在现在, 在面对生路或者死路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对自己选择后者的决定而感到诧异。   他那般决绝,好像狠狠扇了从前的谢明一巴掌。   简直是要疼到他心里去。   于是恍然间他又想到了十三年前的清净山——   他那时为了保住言翊迫不得已选择了死路,纵使是死前,也仍带着一股子不甘心。   于谢明来说,他由被迫去死到选择主动去死,中间不过只隔了一场长眠而已。   但于言翊来说,却是整整十三年。   太久了。   所以他说。   “不要心疼我。”   他算好了千重佛陀打开的时机,算好了自己以命相祭的阵法可以冲破微昊的结界,算好了由白雪覆盖住的人可以不是受那灵力冲出之前的干扰,算好了落仙仙他们可以救出言翊。   算好了自己死的地点和时机。   微昊好不容易才到如今的位置,不会想死的,他会全力抵抗那溢出来的灵力,届时,定然没有心神再去管躲在他身后的言翊他们。   再然后,言翊杀了他,轻而易举。   他把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他已经没有什么继续再存在下去的理由。   他活着。   言翊定然舍不得杀他。   他也不想再看到言翊那般纠结痛苦的模样。   他们之间的爱恨实在是太真太深了,在隔着这般血海深仇的情况下,把对方拥入怀里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的真心都滴着血。   所以还是不要互相折磨了。   天空乌云密布,瞧不见半点蓝天的影子。   这座不知名的小山飘了一场极为罕见的暴雪,不过几个眨眼加上呼吸的时间,整个山头都漫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   谢明脚下的阵法似乎要把整座山都覆盖住,复杂的符文交错流动,与天空平行,与土地相融。   阵心处,没了呼吸的人如木偶一般直直跪下,头垂着,一身粉衣也快被身上的鲜血染成艳红。   一旁,几道不同颜色的结界同时张开,下一瞬,堪称恐怖的灵力巨浪从那山脉的正中心涌出!漫天的白雪被吹得分不清方向,旋转之间,成了一道又一道纯白的白雪飓风!   周围被那厚重的白色罩得看不清景色,刹那间,用了全力建造结界的等人仿佛迷失在一片只有白色的雪原里。   可是好奇怪,他们并未觉得有多么的吃力。   那雪在他们身上,像是一副无坚不摧的铠甲。   近乎所有的冲击都被前方来不及撤退的微昊尽数拦下,他们的结界虚张着,却并未受到过多的冲击。   “他什么都算好了。”沙叶看向一旁已然没了气息的谢明,眼眶渐红,“可我们还没来得及把真相告诉他。”   谢明,你并非凶手。   落仙仙终于没忍住,抱着失去意识的言翊,崩溃大哭。   许是谢明所建的阵法已经感受不到自己主人的气息,天空中暴雪渐停。   千重佛陀被打开所产生的冲击也逐渐弱下来,微昊因为被谢明打了个猝不及防而生生站在那冲击的正前面,以至于他如今七窍流血,体内冤魂之力已然压制不住。术风的灵魂也趁此机会反扑,企图用这最后的机会同他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在他的计划里,他本是想看一场谢明和言翊你你死我活的大戏,看着他们因为自己内心情感而不得杀了对方的痛苦和煎熬,再趁着他们都难以从痛苦里走出来的时候,抢过苍云,再用落雪打开千重佛陀。   千重佛陀被打开时产生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强,百年前各修路的顶级强者联合在一起所设的结界根本没人能抗住。   但凡事皆有解决办法,他苦读史料并研究那些强者所遗留下来的各种细枝末节事物里的线索,终于发现了破解之法——   若是能有苍云剑在手,那冲击可以被化去绝大部分。   所以他步步为营,其实本质上,本就是打算用落雪将其打开,然后用苍云化去结界打开时产生的冲击。   他为了这个,整整策划了十三年。   如今,却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袖子里绿到几乎有些发黑的玉佩在失去严密的庇护后缓缓产生了裂痕,随后随着自己主人的跪在地上的姿势滑落了出来。   与此同时,言翊转醒。   砰的一声。   那玉佩终于是扛不住,碎了。   一只拇指大小的蛊虫从那玉佩里飞了出来,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落在了同样倒在地上的谢明的肩膀上。   它叫了两声,随后缓缓挪动到谢明的耳边,趴着不动了。   好半天,一只比它小一半的蛊虫从谢明的耳朵里爬出,似乎是因为十五年没见光,它看着有些胆怯,在谢明的耳朵边上趴了好一会才肯出来。   突如其来的蛊虫让周围陷入了一片死寂里。   直到藏酒散人拳头握紧的声音响起,直到一旁的微昊……不,应该说是术风,发出丧心病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谢明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呃——”   藏酒散人一拳狠狠抡在了术风的脸上,向来不把事当事的他脸上很罕见地露出了暴怒的神色,若非是想着让言翊亲手处决他,他定然已经对术风下了死手。   言翊却没有看向一旁,他只是盯着谢明一动不动的身体,有些不可置信地、不愿相信地伸出了手。   然后又有些害怕地收了回来。   他不去碰谢明的话,也许谢明就没有死。   而那两只蛊虫逐渐靠近,似乎是见了许久没见的老朋友,依偎在一起的时候,散发出了淡淡的黄色光芒。   他们吐出了一段记忆。   言翊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眶猝然通红。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谢明爬了过去。   火,到处都是因为雷电而引发的大火。   谢明手上拿着剑,剑上还滴着微昊的血。   先前那个看着普通但长相极为正义的男人撕开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朝着谢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不屑的笑容。   小溪村几乎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哭嚎声渐渐弱下来,听起来,已经没几个人活人了。   “你骗我……”谢明目眦尽裂,“你骗我?!”   “只是想借你的手拿到苍云剑而已,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不配合。”微昊眯着眼睛看向他,“非得我动手屠村是吗?”   谢明像是听到什么很难理解的话,眉头死死皱了起来:“你要剑便要剑,你屠村做什么?!”   他约莫是已经气糊涂了,说的话简单又幼稚,听得让人有些想发笑。   微昊叹了口气。   谢明毕竟是十九岁便已经名满天下的剑修,和谢明对上几招后,他也受了不轻的伤,这会觉得心力交瘁,不太想说话。   不过看着这个天之骄子这般模样,忽地又生出一股想诛他心的兴致出来。   他侧过身,让谢明看清楚他身后已然有了裂痕的结界:“不屠村的话,你怎么生气?你不生气,如何使出全力?不使出全力,如何帮我破开这个最外层的结界?”   自问自答,带出一股无可奈何的荒唐出来。   那个时候的微昊已经有了一番大业,他本身修行之路又比谢明多走了十年,这会和他对峙上,实力上相当,竟是造就了一番谁也杀不了谁的场面。   直到火海里跑出来一个已经快要失去意识的孩子。   那孩子没有修行过,加之吸入太多浓烟,这会并未发现自己不远的地方还站着两个拿着剑的人。   谢明朝着那孩子冲了过去,与此同时,雷电闪了下来。   “谢明,你太年轻了。”微昊说。   白光和雷电狠狠撞在一起,天空中飓风不受控制地乱撞,将小溪村的火吹得更大了一些。   谢明死死将那孩子护在怀里,后背狠狠撞上了某户人家的外墙。   与此同时,半空中白色巨剑朝着微昊狠狠劈去!   他们实力相当,所以只能落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浓烟四起。   谢明几乎快要失去意识,他撑着墙站起来,胳膊轻轻下滑,露出了怀里男孩昏迷的脸。   那是言翊的脸。 第121章 真相   其实毁掉一个人很简单, 只需要篡改一下他的记忆就行。   让他被两百多人的性命压得喘不过气,让他被身边带着的徒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愈合自己的伤口——   甚至不能这么说,因为他从头到尾, 都未曾怀疑那两百多人不是自己杀的过。   他一次又一次迷茫, 一次又一次痛苦。   他从神坛被一扯而下,从人人羡畏的第一剑修, 变成了一个连自己剑意都没有的笑话。   背着痛苦过日子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约莫占大多数,他们表面看着平静, 深夜里会因为一点小事抱着被子崩溃大哭。一边唾骂这个世界不公平, 一边抱怨自己的命运如此坎坷。   谢明不抱怨。   谢明只是将一个一定会杀了自己的人养大,竭尽所能地教给他一切自己所知道的东西。   只是,他没想到会和把他当仇人的徒弟相互爱慕上。   两年的时间其实很短。   人从出生开始,日出日落便看一次少一次。   会遇见很多人, 会有不同的感情。   但两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少年爱上一个竭尽全力对自己好的人。   不论性别,不论外界如何看待。   于言翊来说,那人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港湾,在自己走出那座大山后唯一的依靠。   所以他才会自剖剑魂,不惜一切代价去救他。   谢明总是怪罪自己看透言翊的感情看透得太晚。   没人教过他。   等他知道了的时候,一切又都太晚了。   好像于他来说,什么事情都总是太晚了。   譬如现在——   他在虚空中看着自己将还在昏迷中的、年仅十三岁的言翊抱到一个还算安全的山洞里,自己也因为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直至洞外又响起雷鸣声,他几乎是瞬间清醒, 提着剑走了出去。   几招对垒, 看样子,自己是要赢了。   微昊却忽然说那孩子出来了, 刹那间谢明猛地回头,那一刻, 被微昊钻了空子。   小拇指大小的蛊虫化作光点融入了自己的身体,再然后,便是天崩地裂。   小溪村化作废墟,他站在火海里,满心都是两百多条无辜的人命。   他的天塌了。   晚来的真相像是一盆凉水。   狠狠浇在谢明的头上。   可是好奇怪,为何知道小溪村不是自己屠的、自己和言翊之间并未隔着什么血海深仇之后,他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没有呢?   哦。   因为他已经死了。   灵魂脱离出身体,早已没有七情六欲。   他因为一个谎言被困在心魔里十五年。   爱而不得,恨而无果。   如今得知真相,一切都晚了。   四周大火仿若感知到什么,迅速消退,眨眼间,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   谢明垂下眼眸,像是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跪了下去。   雪原深处,有人踏雪而来,朝着他浅浅笑着,声音由远及近:“我来接你了,走吧。”   谢明累了。   他跪在原地,朝那人伸出了手。   掌心中熟悉的手已经毫无温度,修长手指上的每一个指节都僵硬得仿佛轻轻一捏就要碎掉一般。   言翊抱着谢明的尸体,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似乎还没有接受谢明死在他面前的事实,通红的眼睛睁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那真相像是针一般,无时无刻不往他身上扎。   怀里毫无生气的尸体是昔日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是从前无微不至的授业恩师、是携手共赴的亲密爱人。   独独不是仇人。   他们之间因为一段错误的记忆幻化出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天堑,将他们折磨得毫无人形。   思及此,他对谢明说的每一句伤人的话,每一个决离的字,如今都像是转过弯的长剑,带着让他难以呼吸的愧疚和苛责,狠狠剜在他的心上。   他做了什么……   他把谢明当仇人,他将长剑对准谢明的心脏。   这个世界对谢明这般不好,他是谢明最后的念想,却亲手把谢明推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如今。   彻底失去了。   “言翊……”落仙仙几乎哭成了泪人。   她对谢明的情感实在是太过复杂,从开始的讨厌到后来的愧疚再到最后的敬仰,如今看到天才陨落,满是难过和心疼。   她从落书巷和这对师徒一路走来,深知他们之间的感情与羁绊。如今因为一个谎言,师徒俩阴阳两隔,永生不得再见,她光是想想,便觉得心如刀绞。   那言翊日后如何?   他所有快乐与温暖的来源如今化作一具尸体,他满心的愧疚与不舍,日后又要如何度过……   这一生唤,稍稍唤回言翊的神智。   他抬头,眼泪未止,眼尾又红一分。只是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毫无感情,像是一个已经没有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朝着落仙仙看过去只是被人提线拉起来了而已。   “你们走吧。”他又低头,把视线放到怀里面色青白的谢明身上,声音平缓,哑得有些听不清,“我师尊睡着了,我等他醒了再走。”   他重复:“我师尊只是睡着了而已,睡着了。”   可是他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忍不住地皱眉,又把额头抵到谢明身上。   明明就是为了调查真相才跟着谢明一起出来的。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调查出来,又这般断送掉了自己爱人的性命。   他诛谢明的心。   “怪不得你。”简君深呼一口气,眼眶泛红,“当年跟随微昊来小溪村的人全部都被灭口,这段记忆是微昊仅有——”   除了他,没人能还谢明一个清白。   没人把谢明从愧疚和自责中拉出来。   若非当年谢明和微昊拼了个平手,或许整座山都将不复存在,那唯一一只有了灵气的鸟,都会丧生在那场漫山的大火里。   它告诉了藏酒散人他们真相。   世人皆憎恶的谢明,其实是想竭力保下那个村子的英雄。   只是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他敌不过微昊。   他保不下来。   言翊听着,沉默着又将谢明抱得更紧了一些。   忽地,他的胳膊在谢明胸前触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个记账本,上面有些小女孩秀气稚嫩的字迹。   “爹爹,有个好看的哥哥给我做了个花环,他看起来是好人。”   “爹爹,他们吃的都好多啊,我给娘亲搬柴火都要搬不过来了,有个叔叔嫌弃娘亲做饭慢,还想打娘亲,是个那个好看的哥哥保护了娘亲。”   “……”   “爹爹,小溪村又是打雷又是下雪,心儿好害怕。”   那个编织花环的哥哥是谁,那个保护娘亲的哥哥是谁,小溪村为何又是打雷又是下雨。   如今,都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谢明看到过这个记账本……   那他在生前是否有怀疑过这段他从未有过的记忆?   他曾经是否祈祷过自己不是罪魁祸首呢。   言翊再也没忍住,抱着谢明失声痛哭。   痛,心好痛。   他真的快要死掉了。   他像是彻底失去希望,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死气出来。   一旁的落雪将微昊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剑身的寒气涌出来,发出阵阵颤鸣。   它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主人。   纯净的冰雪之力将那冤魂之气死死冻结在周围,每震一次,便是对剑身下还未死绝、但又无力反抗的人的虐待与折磨。   密林处又传来不少脚步声,尚在清醒中的几人皆是一顿,眯着眼睛朝着那昏暗的林间看去。   “快!那冲击已经没了,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想必谢明和微昊都已经死了,这次便是谁也拦不住我们!”   “坐收渔翁之利啊!”   漫天白雪化作铠甲,不仅保护了言翊他们,也保护了这林间的其他人。   而如今,他们整装待发,想要吸掉谢明的最后一口血。   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几人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同时回头——   苍云剑不知何时回到了言翊的手里,他温柔又小心地将谢明放到一边,以剑撑地,缓缓站了起来。   他那原本悠然如墨的眸子泛上一层红色,周身戾气飞涨,眼看着便是要控制不住自己,快要被心魔梦魇吞噬个干净。   他迫不及待地要杀人。   “不行,若是让他杀人了,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拉不回他的神智了!”藏色散人大骇,“简君!快制住他!”   可是哪里能制得住?   恢复了自己的剑魂,有了自己的佩剑,在失控爆发的边缘。   除了谢明,没人能制得住他。   但能制得住他的人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任人摆布的冰冷尸体,再也不能起来笑着唤他一句我的好徒弟了。   噗的一声,是剑被从身体里拔出来的声音。   落仙仙双手举着落雪直直对着言翊,眸中神色坚决:“言翊!你若是杀人入了魔,日后满手血腥,死了之后去找谢前辈你要如何同他交代!”   她眼眶通红,瞧着言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并无半分退缩:“如今谢前辈才刚走没有一个时辰,我师尊可以将他救回来的!”   言翊脚步一顿。   一旁的藏酒散人闭了闭眼:“这臭丫头,就这么把自己师尊卖了。”   “我师尊有盏引魂灯,谢前辈才刚走,魂魄定然还没有离开这里,我们有机会将他救回来的!”手上的剑到底不是自己的,落仙仙举得实在是吃力。   那剑已经抵上了言翊的胸口,他若是再往前走一步,便会彻彻底底插进去:“但你若是入了魔,便是真的毫无办法了。”   言翊止住了脚。   落仙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泪蹭蹭掉:“你想啊,我师尊没事跟着你来小溪村做什么是不是,难道他来了便可以阻止一切吗,定然是有后手才来的。”   她越说哭得越凶:“你不要杀人,我帮你把谢前辈找回来。” 第122章 引魂   落仙仙写过很多关于谢明的话本子。   年少的时候爱憎分明, 跟着藏酒散人看寻广袤世间,听过不少有关谢明的事情。   绝大多数,都是不好的。   说谢明滥杀无辜, 说谢明冷血无情。   一把剑睥睨世间, 不替百姓降妖除魔,反倒成了百姓们恐惧憎恶的来源。   不过偶尔也会有深巷里的老人替谢明说话。   说他心境纯澈, 不过是傲慢随性了一些,不太爱主动和人打交道, 降妖除魔这等事, 他就算是做了也不会主动声张。他做完就走了,也不会留个名字。   若非他手上的剑,那些老人都未必能认出来他。   谢明的口碑似乎很是极端,但总得来说, 讨厌他的人占绝大多数。   落仙仙那时刚从落书巷出来,跟着满腔心事终日喝酒的的藏酒散人,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满心雄心壮志,期盼着以自己的能力让这个世界上对百姓不利的妖怪能少一点。   她其实也想走向万人敬仰的高处。   所以她格外讨厌谢明。   讨厌他分明满身修为却不为世间做出一点贡献;讨厌他的不谦虚;讨厌他的所作所为。   一切可以和谢明的搭上边的东西,于她来说,都是惹人心烦的事情。   所以她写话本子,她在话本子里抹黑谢明。   当时太小了,不知如何辨明是非,也不知何叫莫要轻易去评判一个人。   厌恶便是厌恶, 喜欢便是喜欢。   且那时也没人能想到这般话本子背后的作者会是一个还未曾及笄的小姑娘, 引人入胜的故事让市井里的百姓们拿这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与乐子。   后来落仙仙因为修炼之事很少再写,没过多久, 便遇上了谢明本尊。   和她想得实在是太过不一样。   心智成熟之后,那些自己曾经写过的话本子就像一个响亮的巴掌, 扇得落仙仙满心愧疚,停留在原地寸步难行。   而谢明确实是不怪她的,也并非只是口头上说说。   他这个人总是不把事当事,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   他甚至夸她极为有天赋。   一路走来,未曾有一分对她不好。   这样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她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谢明被满心嫉恨的世人从那难以企及的高处拉下来,那些人仗着自己是弱者,在道德的层面上,把他狠狠钉死在根本不存在的耻辱柱上。   他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就连自己的徒弟……亦或者说爱人,也因为一个迟来的真相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直到他死,那误会也未曾解开。   落仙仙其实有些不甘心。   所以她一路护着言翊的心神,纵使知道前路坎坷,也毅然决然地跟着言翊来到了这里。   她知道,言翊是想拉着他们去做用谢明的性命祭小溪村两百多人的见证,但于她自己来说,她还有别的打算。   她不信——   她不信谢明会是那般会为了一把剑而屠掉整个无辜村庄的奸恶之人。只是她找不到什么证据,所以迟迟无法在这件事上做点什么。   她心之纯净,她能看出来谢明的为人。   所以她和自己的师傅一起来了这里,带着引魂灯来了这里。   不过……   区区一盏引魂灯,定然是不够的。   “你们……还有机会可以救我师尊?”许是感应到了希望,言翊的眼神有了片刻的清明,以至于看向落仙仙的神色里,甚至带上了祈求的意味,“你们当真可以……”   落仙仙一怔,随即脱力一般把落雪放下来,喘着气说:“可以。”   一旁的藏酒散人叹了口气。   他徒弟说的其实没错,但……说得不是很完整。   引魂灯确实可以将还未走远的魂魄唤回来,但此等足以突破世间规则的术法,有着极为苛刻的施展条件以及……让人难以预料的副作用。   他没料到自己的徒弟有这般决心。   “谢明于你来说不过是一个过客,你何至于为了他做到这般?”   “师尊,我于他有愧,而且……而且我总觉得,他这般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我也想看看他站在高处的模样。”   “你是不是喜欢上谢明了?”   “不是的,我是觉得可惜。”   “要如何做!”手中的苍云落地,言翊眼眶通红,似乎有些站不稳的模样,“你快说要怎么做!你快说啊!”   落仙仙将人扶住,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其实不难,只是引魂灯的施展,需得一个至纯至澈的魂魄做引子。   在术法施展的瞬间,便是引魂灯亮起之时,而这灯亮着的时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一炷香之内,如是前往混沌的人未能将所唤之魂带回来,那不仅是那所唤之魂,就连那做引子的魂魄,也会就此消散掉。   且在将那所唤之人的魂魄带回来之后,那做引子的魂魄,也得靠着自己,在那分不清方向的混沌里,自己摸索着走回来。   若是走不回来,那便是永远都走不回来了。   这个法宝并不算危险,只是因为施展的条件苛刻,所以没什么人用。   当初藏酒散人因为这个法宝被追杀,在某个深山老林里躲了一年多,这才敢重新现世。   他手上有个纯净至极的落仙仙,他不敢赌。   却不晓今日,他那宝贝徒弟要主动用上了。   眼前人眼里的希望和祈求实在是太过浓烈,落仙仙勉强地笑了笑,道:“我师尊有引魂灯,届时他施法将灯点燃,你去混沌里,将谢前辈的魂魄带回来就好了。”   她其实没什么信心自己可以从那混沌里回来,但是……赌一把嘛,指不定就回来了呢。   一想到这里,她又扯了扯言翊的袖子,突然开口道:“你以后,要请我吃饭喝酒听到没?”   言翊没听到。   他满心都是将自己的师尊找回来,在听到落仙仙所说的办法之后,几乎是抱着全部的希望踉踉跄跄地走到藏酒散人的面前,就这般扯着他的衣服跪了下来。   他实在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心底里的戾气和最后那点希望相互抗争着,一边催着他快点失控入魔,一边护着他的神智,以助于他浑身上下都因为巨痛而颤抖着,就算是跪着,背也挺不起来。   “我求你,我求你救救我师尊……”他扯着藏酒散人的衣襟不让自己失力趴到地上去,脸上的泪有如失禁,将他脸上先前沾上的血快要冲个干净。   更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同色漆黑如墨。   仿若傀偶师所造的失败品。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救救我师尊,求求你……”到最后言翊甚至说不出别的话,哽咽之间,满脑子都只剩求求你。   藏酒散人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拼尽全力,他只想让谢明回来。   藏酒散人脸色不是很好。   因为落仙仙一直都是他最宠的徒弟。   他也不能确定落仙仙能否顺利从混沌里回来。   他确实很欣赏谢明,但要是谢明和自己的徒弟比起来,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但现在是他的徒弟自己说要救人。   他拦不住。   “你和沙叶去解决周围的人。”藏酒散人把言翊扶起来,朝着简君道,“这里便交给我和仙仙。”   简君神色很复杂。   他朝着藏酒散人和落仙仙分别看了一眼,最终没说什么,带着沙叶走了。   没过一会,林间传来打斗声。   若是简君和沙叶一起的话,那这边便定然不会受到打扰了。   “进入混沌之后,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藏酒散人蓦地定住,眉头狠狠皱起,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猛地提起了言翊的领子,眉目间缓缓有戾气散发出来,“若是一炷香的时间过了,谢明的魂魄不仅回不来,还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他恶狠狠道:“届时我定然会想法设法护住你的神智,让你下半辈子求死不得,终日笼罩在失去谢明的痛苦里!”   一旁的落仙仙猛地松了口气。   她师尊半分没提到她。   若是言翊知道了,定然又要犹豫了。   她师尊很懂她。   如今时间一分一分流逝,还是快写点灯为好。   “还有。”藏酒散人盯着言翊微微怔愣的神色,神色变得严肃,“魂魄脱离身体后,虽有全部的记忆,但七情六欲被留在了身体里,你若是找到了谢明,他愿意跟你回来倒是好,他若是不愿意,你便强行将他带回来。他如今只剩下魂魄,实力应当和你差不多。”   “你一定要把谢明带回来。”他道。   言翊抓着藏酒散人的袖子,死死忍着眼泪:“好!”   纵使是上刀山下火海,无论是用什么手段,他都要将谢明带回来。   他并未注意,自己被放开后,终于忍不住再次哭出声飞身扑到藏酒散人身上的落仙仙。   她像是带着一份决绝,抱着这个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师尊,嚎啕大哭:“其实你之前那份梨花香是我偷偷喝的,我怕你打我所以撒谎了,对不起师尊呜呜呜呜呜。”   “我床底下其实还有些碎银子,你拿去买酒喝吧呜呜呜呜……”她哭到停不下来,“我、我……”   这话听着实在是太像遗言,若是以前,言翊定然会察觉到什么。但此刻他双目无神地盯着谢明的尸体,虽活着,但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你会回来的。”藏酒散人将人抱住,面带不舍,“我院子里还有坛杏花深,比梨花月好喝多了,师尊等你喝……”   引魂灯自藏酒散人的袖子里缓缓飘出,落到了落仙仙头上,刹那间紫光大盛,落仙仙只觉得眩晕了一瞬,便再无知觉。   花纹繁杂的紫色法阵自落仙仙身下展开,淡淡紫光围绕在言翊周围,将他拉着,朝着落仙仙靠去。   某一瞬,言翊近乎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他像是被拉进了某片虚无中,下一刻,他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声音。   “阿言,回来吃饭!”   言翊猛地睁眼,看到在小溪边的石头上背书的自己,以及,正往小溪村后山走去的谢明。 第123章 勾引   言翊从未如此地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在幻境中。   眼前的事物美好到有些不真实——   完完整整的小溪村, 阿娘的温柔呼唤,周边还在农忙或者绕着自己爹娘闹的孩子。一片欢声笑语,一片和睦宁静。   言翊看着自己从那大石头上一跃而下, 一脸幸福期待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似乎是娘亲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刹那间他心底的不舍犹如决堤,某一片刻, 他竟然生出附身于“自己”然后永远留在这里的荒诞想法。   幸福的场景在不复存在后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逾越的梦魇,每每梦见, 都会边流着泪边舍不得醒来。   但他这次不是来重温幸福的。   将谢明带回去的决心实在是太过强烈, 言翊只是往自己家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凝眸,往谢明消失的方向飞奔而去。   小溪村的村民靠山吃山,这些年月, 基本靠着山上的野猎为生。   以前不知道为何村里人从未在山上遇见过妖怪,如今想来,约莫是苍云剑在这里坐镇,妖物不得靠近。   这么多年来,小溪村附近最接近妖的兽类,不过也只有一只才刚刚开了灵智的鸟而已。   言翊知道谢明的魂魄为什么会在这里。   压在谢明心里那座名为愧疚的大山崩塌掉了,他如今内心释然,约莫是想着最后再看一眼自己曾经保护过的村子,然后便彻底归于混沌, 沉寂在无痛无苦的另一个世界里。   什么时候可以投胎, 便是看运气,反正他根本就不在乎。   因为灵魂没有感情, 所以谢明抛弃掉一切,抛弃得毫无负担。   哪怕是言翊也是一样。   身后的脚步越来急, 离自己越来越近,谢明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过了身:“我说你小子,打算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言翊的脚步猛地一顿,停在谢明身前不不到两步的地方,微微喘着气。   眼前的人一身淡粉长衫,穿得整整齐齐,身上并无半分血迹。   他那墨色长发如今并未扎起,只是拿着根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树枝随意挽着,因为头发太多,以至于掉落了些下来。   松松散散地垂在胸前,看着一副很是悠闲自在的模样。   美得惊人,却是根本无法与“剑修第一”四个字扯上关系。   言翊忽地就有些鼻酸。   印象里的谢明很少有这般模样。   他绷着的时候其实更多,虽然会逗他笑,虽然会讲些很莫名其妙的冷笑话。   只偶尔,在深夜繁星满天的时候,会散着发,任由自己叹气几声。   如今他这般闲散,便是真的要放下的意思了。   他真的要不要自己了。   “师尊……”言翊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谢明把手背到身后,犹豫了一瞬,笑着轻轻回应了一声:“怎么了。”   言翊的手猝然紧握成拳。   他先前拼命忍着的酸楚冲破他最后的防线,在谢明问出那声怎么了的时候,骤然染红了他的眼睛。   谢明的眼底无喜无怒,无悲无惧,看向他的时候,仿若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虽回应了他那声师尊,却没再把他当做自己的徒弟了。   于是言翊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只是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脚步急促,不知道从何是好。   谢明忽地叹了口气。   他回过头去朝着自己身后一望无际的雪原看了一眼,那雪原深处,有个人撑着伞在等他。   他其实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是来接自己走的。   那人的手其实伸在自己面前过一回,只是他心尚有执念,想要再回来,在这个他曾经保护过的村子里看上那么一会。   他释然了,自然是会跟着他走了。   “你不该来找我的。”谢明轻轻笑着,“你当杀了微昊,然后安乐如意地活——”   “没了你我怎么安乐如意地活着!”言翊再没能忍住,因为哭腔,声音越来越小,“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他说着,跪下:“对不起……”   气息几乎只进不出:“对不起师尊……是我误会你……你别走,我求你了……”   谢明低头瞧着他,不为所动。   好一会,他约莫是实在是听够了言翊的对不起,伸手将人扶起来,语气轻快:“误会解开了,我并非是你的仇人,你的心结已解,而想必简君日后也会还我一个公道。”   “这便已经很好了。”他淡淡道,“你日后跟着简君,假以时日,也会走到我曾经走到的位置。”   他对言翊的祈求和眼泪不为所动。   “你别哭了。”到底是自己的徒弟,他伸手,将言翊脸上的泪抹去。   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仍旧冰冷:“我对你的眼泪没感觉。”   一句话将言翊滚烫的心浇了个彻底。   他任由着那冰冷的手抚在自己的脸上,眼泪被抹去的同时,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意识到,谢明如今,是没有感情的。   对他没有感情,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感情。   他盯着谢明的眼睛,眼泪缓缓止住。   时间不够。   时间不够他在谢明面前同他表明真心,不够他们再耗下去。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目的是要将谢明带回去。   言翊渐渐冷静下来。   谢明身后便是无边雪原,若是动起手,想必谢明更占优势。   他如今对自己没有感情,动手定然不会留下半分情面。   且动手的话,两人僵持,时间太久了。   时间不够。   他要赌一把。   他后退一步,把自己和谢明的距离拉开。   手中温暖骤然消失,谢明举着的手落了个空:“……”   “你要走是不是?”言翊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自己的发带。   墨黑发丝散落下来,更衬得他肤色苍白,瞳孔幽暗。狭长双眼眼尾泛红,脸上湿痕依旧,看上去,一副倔强又可怜的模样。   谢明眼神微微变化,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似是加快一分。   言翊瞧着他的模样,忽地弯了弯唇。   谢明说过,他其实最喜欢自己散发的模样。   他把发丝散下来的时候,侧脸锋利的轮廓会显得柔和,干净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总是会带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像是勾引。   就连在床上的时候,谢明也会扯开他的发带,然后将手指埋进他的发丝里。   他知道谢明最是喜欢自己如何模样。   周身无人,言翊也不再顾什么羞耻,他扯开自己的腰带,在谢明微微震惊的眼神中,抓着他的手,就这么穿过自己的里衣,毫无阻隔地放到了自己的左胸口上。   很烫,算不上特别柔软。   但重要的是,那上面有一道可以摸出痕迹的疤。   谢明像是被烫到一样,反射性想抽出手,却不料言翊竟然动了灵力,在他反应过来时,那手已经抽不回来了。   身体里灵力的转动完全是下意识,他深知自己其实并不一定打不过这人,但脑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控制诱惑,他不仅没有动手,甚至还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下。   言翊闷哼一声。   他一愣,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哪哪都长在自己审美上的人:“……”   “……”言翊笑着,“师尊,都说魂魄离了身便无情无欲,那你这算什么?”   谢明没动:“……”   他怎么知道?   他甚至像是……贪恋上了这份温暖似的。   而还没等他想明白,言翊握着他手的手又猝然用力,将他的手掌带离了他的胸口,微微下移,停在了他的腰上。   言翊像是在蛊人似的:“你不是最爱握这处?”   老实说,言翊很瘦,却不是那种只剩骨头的瘦。   他身上有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捏上去的时候带着些让人欲罢不能的弹性,尤其是腰那里,软而弹。   无论是将言翊压在身下或者是别的什么姿势的时候,他最是爱捏那处。   刹那间回忆袭上心头,谢明仿佛有些上瘾,正想下意识再捏上去,手却被言翊放开,离开了那温暖的来源。   寒风从指缝间穿过,谢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其实很想说一句能不能再给我摸一会,但再抬头的时候,言翊已经将腰带重新系了上去。   而且似乎系得很紧。   谢明:“……”   不该啊。   看着谢明那似乎略带回味的眼神,言翊又摇了摇头,将自己的发丝摇得更为松散一些。   衬得他的脸更白,更小,更好看。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走吧。”   谢明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你走后,我定然会找个新的道侣,每日深夜,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共赴极乐。”言翊盯着谢明微微变化的神情,缓缓加码。   “我腰细,想必他定然很是喜欢,保不齐每天晚上都留下好几个印子。”   谢明的手缓缓放下了。   “我这般熟练,他定然会问为什么,届时我便说我的前道侣是你,他要是酸了,丧心病狂到拉着我到你坟前做也不一定。”   谢明狠狠皱起了眉头。   差不多了。   言翊食指缠着自己的发丝,仿若妖魅成精:“你知道的,我失神的时候,什么都会做……”   砰的一声,是理智炸开的声音。   谢明面无表情,仿若魑魅一般闪到言翊身前,速度极快、极为熟练地拆掉了言翊的腰带,然后将手伸了进去,捏住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心心念念着的窄腰。   温暖再次从手心传达到四肢百骸,谢明有些忍不住地叹慰一声。   再下一瞬,手几乎是不受自己趋势,他一把捏住了言翊的下巴,迫使他皱眉抬头,同自己直直对视在一起。   他盯着眼前的薄唇,忍无可忍地吻了上去。   这一吻,便是像带着发泄的情绪,用力到像是不给怀里的人呼吸的间隙。   好半天,他放开言翊,两双唇分开之时,拉出一条细丝。   “走,回去。”他恶狠狠道,“你约莫是欠——。”   他把操字咽进肚子里,阴恻恻道:“我满足你。” 第124章 正文完   但不过是幻境里说说。   谢明并没有等到一出去就实践的机会。   他实在是虚弱, 临死前受了很重的伤,加之调用了自己所有的灵力,所以在魂魄归身后, 只有短暂的片刻清醒。   但说来也是奇怪, 他自幻境中走出来的时候,曾经朝着自己身后的茫茫雪原看了一眼。   那位原本是想带着他离开的人依旧在原地撑着伞, 另外一只手背在身后。伞檐挡住了他上半张脸,谢明看不清他是何模样。   只是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半辈子, 到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浑身都散发着雪意的男子。   神秘、强大, 也很危险。   他说要带自己走,却未曾在他回去的时候拦过他。   但那瞬间的疑惑转瞬间被回归到自己身体的疼痛与充实感驱散了个干净,他在晕过去最后的时刻,伸手在一旁落仙仙的额头上点了点。   为落仙仙找到了回来的路。   而此后藏酒散人经常将这件事挂在嘴里, 说谢明当真是个怪物,分明自己都没什么意识了,却还可以在那般片刻为自己的徒弟指引出一条回来的明路。   那话听着欣喜里带着一丝后怕,虽常常提到,但脸上神色总是复杂。   微昊死在言翊剑下,数不清的怨气被藏酒散人的乐声散化后,共居一体的灵魂也被言翊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彻底无法再现世间。   千重佛陀里的宝物被言翊毁了个干净,谢明被找回来后, 他神智得以恢复清明。   在离开小溪村之前, 他为村子里的两百多口人都做了牌位。   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至此,算是有了个极为圆满的结局。   唯一的变数, 便是谢明一直迟迟不醒。   也许是因为灵识被困在了什么地方,在没有想通之前, 大概不会回来。   这是谢明的心事,没人能帮他。   所以只能等。   星云宗山脚下的小镇极为繁华,百姓安居乐业,民心淳朴,是个热闹的世外桃源。   落仙仙拿着糖葫芦一蹦一跳地跟在言翊旁边,嘴巴里还没嚼完,又指着路边一个卖桃花糕的摊子:“给我买那个给我买那个!”   “……”言翊将满是糖果糕点的双手举起来,面无表情,“大小姐,我两只手都已经提满了,拿、不、下、了。”   落仙仙朝着他双手看了一眼,抬头挺胸叉腰一气呵成:“你这小拇指分明还可以再拿一个!”   言翊:“……”   服了。   “来一份桃花糕。”言翊简直是被气笑,一边被气笑一边叮嘱,“麻烦要热乎的。”   那掌柜的一听怔愣了一下,笑着解释:“客官,这桃花糕就是得吃凉的才解暑呢。”   言翊一顿,挤出一抹淡淡的笑来:“那便要一份凉的,谢谢了。”   “诶,好嘞!”   不知不觉,都已经夏天了。   “我说你哭丧着脸干嘛呀!我好不容易才来一次星云宗呢!”落仙仙把手上最后一个糖葫芦吃完,又从言翊手上随即挑了个零嘴吃,“我跟你讲,这半年我修为可是大有精进!照这么下去,来日必定荣登音修榜榜首!”   言翊瞧着她那热血少女的模样笑出声:“什么荣登,音修榜榜首被你登上才是它的荣耀。”   给落仙仙听乐了:“言翊你如今也会说人话了啊!”   言翊拿了桃花糕就往前走。   “诶等等我啊!”   找回谢明的前提是需要落仙仙的魂魄作为引子这件事,言翊也是在回到星云宗后才知道。   那时他从幻境里和谢明一起出来,自己的力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杀人毁宝一气呵成,他在闭上眼睛最后一刻,只来得及看见谢明抬起来的、落在落仙仙额头上的手。   再醒时,他人已经在星云宗,而落仙仙也因为魂魄受损,被藏酒散人带去秘谷疗伤调理了。   说起来,如今二人见面,中间也隔了半年。   昔日好友如今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言翊说不高兴,定然是假的。   否则也不会带着大小姐下山,双手都提满她爱吃的吃食。   “谢谢你,仙仙。”他走到一半,忽然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也谢谢你师尊。”   哒哒哒跟在他身后的落仙仙脚步一顿,随即嘴角向上扬起。她上前一步抓住言翊的袖子,拉着他往前方的酒楼走:“哎呀,那就请我吃饭好了!”   她笑得有些停不下来:“我此番是在我师尊前面到达的星云宗,他约莫今晚会到,你给他买点好酒带回去!”   言翊就这么笑着任由落仙仙拉着走。   真好。   若是谢明在的话,那便更好了。   与此同时,沉睡于星云宗后山山顶的谢明手指忽地动了动。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才十九岁,拿着一柄剑从南走到北,每路过一个镇子,总是很喜欢往镇子里的巷子深处走。   让他身后跟着他想看他在干嘛的人不知所以。   传到后面,就开始说他偷鸡摸狗来。   他从巷子里逮着只躲在阴暗里妄想晚上吃几个人饱腹的妖怪出来时,听到这话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谢明长得好修为高,要什么没有,还需要偷什么鸡摸什么狗?   他总是对外界安在他身上的罪名不屑一顾,爱走到哪走到哪,乐得自在,潇洒得很。   直到来到了小溪村。   梦境仿佛忽然被蒙上了一层血色,他提着剑,走到哪杀到哪,周围全是哀嚎,两百多条冤魂在他周围对他张牙舞爪,哭着喊着问他为什么还不去死。   谢明也很想死。   他双目无神,再次反应过来时,身边多了个才到他腰的孩子,拉着他的手问他师尊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   再后来他和他徒弟相拥着接吻,做了世界上极近亲密的事,他们依偎在一起,毫无间隔的身体间隔着这辈子无法跨越的高山长河。   他陷在里面,无论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出来。   脚底下的土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汪沼泽,他陷进去,被埋没在沼泽底下的脚上,被两百多双手握住,拼了命地想把他往底下拉。   谢明其实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他就是,醒不过来。   他在自己的梦里走过了一次又一次自己的前生。   循环往复,不见其明。   沼泽再一次淹没自己的鼻腔,窒息感从头到脚蔓延开来。   谢明只觉得深陷绝望囹圄,半分力气都没有。   可忽地,有好多人闯进了进来。他们弯下腰,将胳膊伸进这深不见底的沼泽里,抓着他的衣服,将他拉了出来。   谢明睁眼,盯着眼前陌生的人。   正欲问他们是谁,余光里眼熟的小胖子让谢明微微瞪大了眼睛。   “孩子,能进来你的梦里,当真是不容易。”   “灵魂的力量到底还是太小了,我们跟了你一路想阻止你进小溪村,但还是拦不下来。”   说话的夫妻面色温柔,看向自己的眼睛里,盛着心疼。   谢明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我们是言翊的爹娘。”那面色温婉的女子眼泛泪花,道,“谢谢你一直替我们照顾阿言,你是个好人。”   “小溪村的覆灭和你没关系,你已经很尽力地想保护我们了。”   “别再被噩梦困住,快醒醒,外面有人在等你。”   谢明似乎是强忍着泪,呼吸急促。   他自十九岁开始,往后的每一个日夜,都因为那个村子的倾覆备受煎熬。   他被困在小溪村了。   慈祥的声音带着柔软的力量,由谢明的耳朵传到他的心脏,将他本结上了冰碴子的心温暖得渐渐跳动起来。   似乎被什么拦住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刹那间识海翻天覆地,脚底下的沼泽变得坚固,再未有半点阴寒湿痕。   “我当时没有想杀你们,我想救你们。”谢明眼眶通红,他抓着眼前人的袖子,像是在祈求原谅似的,“只是我太弱,我打不过……”   他看着实在是太委屈了,言母眼中泛上一层湿意:“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那群人嗜血般滥杀,在有微昊坐镇的情况下,这孩子是无论如何也救不下这个村子的。   他们不怪他。   “这梦境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出去吧孩子。”言母抱住他,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我们在这个世界流连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如今真相大白,我们也该走了。”   “你余生的日子还长,不该被困在这样的噩梦里。”   “出去吧孩子。”   “替我们跟言翊说一声我们很想他。”   有一群人拉了他一把。   那群人大多数与他只有一面之缘,此刻却成了他脱离梦魇的支柱,。   源源不断的温暖力量蔓延至四肢百骸,谢明像是呛了一口水,天地旋转之间,周围的景象褪去,他只觉面庞好像拂过了一阵风,带着些浓夏的暑意,拂得他面庞有微微些痒。   是个清晨。   星云宗因为后山的灵力波动变得极为躁动。   言翊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拼尽全力朝着谢明所在的地方赶。   落仙仙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刚出门,和明显酒意还未完全散去的藏酒散人打上照面。   两人往后山赶,半途,遇到了穿戴得整整齐齐的简君和沙叶。   周围甚是嘈杂。   谢明却半分未曾听见。   他于晨曦中醒来,身上盖了一层嫩粉色的薄衾。   虽睁眼,但看不着,听不见,说不出,唯有在衣襟之外的皮肤能感受到风拂过。   由温度来看,约莫是个夏天。   他伸手,试图抓住什么。   他抓住了一双温暖的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