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小魅魔不懂爱   作者:不知飞羽   简介:一个不能被点开正文的文案就像是抛媚眼抛抽筋了,没什么用。从各方面看,这篇大概就是抽筋了吧。   一句话介绍:论魅魔穿越异世界后为了吃饱饭能骗到多少心软(?)人类   文案:   阿米利亚是只小魅魔。   就是运气不好,掉入异世界后,魔力损失大半,生活骤然困苦。   本想靠老本行吃饱肚子,没想到这地方拒收童工。   小魅魔只能拿出看家的本事。   以惹人怜爱的神情、痴缠柔软的手臂、冰冷亲密的吻……一点一点编织成绵密的情网。   黑发阴郁病娇系、金发碧眼爹系、白发红眸地雷系、银发蓝眸冰山系……网越来越大,掉入网中的人越来越多。   小魅魔高兴地摸了摸肚子。   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挨饿啦。   直到爱恨催生毁灭,世界陷入战乱,才有人想起这看似平常的源头。   彼时,小魅魔坐于高天之上,巨大的骨翅铺天盖地,如阴云般笼罩。   他望着目露痴迷的人类,露出了无辜而坦然的表情,   “可我一开始,就是来毁灭世界的呀?”   【阅读指南】   1、单箭头多,(划重点)不是笨蛋美人那挂,大概算钓系,CP最后定,不过半途应该能看出来。   2、魅魔是魔族,道德观念与人有区别,思维方式也不太一样。   3、弃文不必告知,不喜欢代表不是受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祝福大家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文。   4、如果前文有疑问可以提,不过后文大多有解释   ——预收分割线——   以下是其他文预收推荐   《主神如是说》(幕后黑手流无CP男主文)   《论我推翻ABO的百个理由》(吐槽役主角进入ABO世界变Bate了)   《魔法少年无所不能》(论魔法在星际世界打天下的可能性,吃我一记魔法流星锤.jpg)   内容标签:异能成长轻松美强惨万人迷   主角视角阿米利亚互动郁衡   一句话简介:他只擅长被爱   立意:爱是相互的,被爱的人也会懂得爱。 第1章   绝对不要轻易和恶魔搭话。   如果要写关于魔生的十条建议,阿米利亚一定会把这一条忠告放到第二条的位置。   仅次于“出门要带好备用粮”之下。   他摸了摸咕噜噜直响的肚子,又戳了戳前面高瘦男人的后腰。   “干什么?”凶狠的眼神居高临下,带着不耐烦的灰暗情绪,充斥在男人周身,比他穿着的破旧衣服更加显眼。   这里多数人都是类似的情绪。   阿米利亚已经差不多习惯这种情况,他慢吞吞开口:“真的不考虑一下吗?其实……”   “都说了!”   男人眉头一皱,急忙打断他,下意识扫视周围一圈,又压低嗓子,“想做那档子事,你这个年纪……在这个地方是不可能的!起码等你再长几年再说,听明白没有!”   那档子事……只是交换□□而已,对魅魔来说等于吃顿饭。他确实不理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同意呢?人类是这样在艰苦的环境中会变得格外有底线的种族吗?   阿米利亚与男人对视一秒,垂下视线,瞥了眼对方身上浅红的欲念色彩,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等你成年,知道吧,只要你成年,那都好说……”高瘦男人意味深长。   阿米利亚面上听着,眼珠微转,从旁边半扇破碎的玻璃门上瞥见如今自己的模样。   身姿挺拔,皮肤白皙,及肩发披散,凌乱的刘海稍微遮了眉眼,也看得出长眉秀目的模样。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白发黑眼的特征,以及明显才十四五岁的少年外形。   果然症结就在这里吧。   阿米利亚深刻反省了自己这半个月的经历,认定一切问题都出在不靠谱的大恶魔身上。   大恶魔与他定下契约,将他扔到这个世界,却选择了一个几乎可以是废墟的地方。   仿佛遭受炮击、倒塌大半的建筑群,碎石遍地、玻璃零碎的城市街道,到处都有零零散散、锈迹横生的器械残片,胡乱攀援于墙壁台阶、窗沿门把的藤蔓青苔,还有呼吸中轻微的霉湿与铁锈气味……让人一眼就明白,这是一片萧索破败的城市遗迹。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些断瓦残垣和潮湿青苔的想法——寥无人烟,毫无生机,他一定会饿死的。   尽管后来他找到了生活其中的人类,但事实证明,第一印象多半是对的。   这个在住民口中为“废弃区”的地方,不知是不是秋季的缘故,多数时候,这里都是灰暗的。   乌云层层叠叠,厚重异常,阳光难以穿透,只能任由那团灰沉沉的东西,时不时带来透骨的寒风,和稀稀疏疏的雨水。   但阿米利亚从未见到这里的居民饮用那些雨水。无论是外表多么邋遢的流浪汉,碰见下雨的日子,也会找处还算完整的屋檐躲雨。   他问过为什么不碰雨水,这些住民只说淋雨容易生病,似乎也不完全清楚原因。   同样的,也没人种植粮食。   想要得到吃的,一种是自己想办法挣钱去买,另一种就是像阿米利亚现在这样,排队领取仅供活下去的救济粮。   破败荒凉的环境,衣不蔽体、食不饱腹的处境,这里的人心情自然不太好。   他们看上去也没所谓的特别能力,只是普通人而已。   这半个月,他经常怀疑大恶魔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偏偏他联系不上大恶魔,只能自己想办法活下来再说。   像他这种只能吃正面情绪的小魅魔,自从来了这里,没吃过一顿饱饭。   靠那点救济粮一边收集情报,一边勉强度日。   也不知道穿越时大恶魔做了什么手脚,来到这里后,他的魔力大幅度缩水,连原本的形貌也维持不住,只能保持目前的节能模式,也就是这副十四五的少年模样。   另外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类莫名其妙很有底线,没有一个人答应他的补魔请求,导致他至今魔力都没有恢复多少。   对正在成长期的魅魔来说,不给需要的情绪饱腹,也不给足够的食物补充,甚至也不同意□□换魔,和虐待有什么区别?   饭都吃不饱,这种世界的确该毁灭算了。   想到这里,阿米利亚又转头问自己后面的人,“这里有魅魔保护协会吗?”   后面个子矮小面黄肌瘦的男人愣了一下,缓慢重复:“魅魔、保护、协会?”   “对。”阿米利亚解释了一下从故乡听来的词,“就是专门保护特定生物的组织,一般保护稀有生物。”   没有的话,他将来打算在毁灭世界之前成立一个,至少要宣扬一下不能让魅魔饿肚子的理念。   矮个男人“嗤”了一声,“C区可没有这种组织,真要说的话,有小兔崽子保护协会还差不多。再说了,魅魔算什么稀有生物,那边不到处都是吗?”他朝远处努努嘴。   阿米利亚来了半个月,还是第一次听说魅魔到处都有,转头去看。   那个方向有一栋比周围都显眼的楼,整体还算完整,正面悬挂着一个大大的粉红霓虹灯招牌。招牌上刻着一对身姿窈窕诱惑的男女侧影,日夜闪烁,吸引眼球。   看不出来和魅魔的关系。   在他的感知里,这片地界除了他一个魔法生物,没有任何魔力波动。此时此刻也没有变化。   “那里有魅魔?”   “不然还能有什么?”   像是看出阿米利亚的不信,矮个男人指了个路人,“看见那个刚刚从那出来的家伙了吗?一脸才爽过一轮的样,肯定是找了魅魔。别的不说,这里的魅魔我都认识,那滋味啧啧啧……”   阿米利亚顺着视线看去:那是个年近三十的男人,和这里大多数人一样,面黄肌瘦,身形佝偻,衣衫褴褛,脚步虚浮。   这副样子不太像是找了魅魔。魅魔饲养的食物总是精气神十足,能时刻给他们奉献上最饱满美味的情绪。   “他……”   但阿米利亚还是看得心头发热,眼睛发亮。   矮个男人一瞧他这样,不屑又怜悯:“看你那色鬼样,不会真以为你也能进去红灯区享受吧?就你这还得吃奶的小子,根本不会有人放你进去的……”   仿佛完全没听进去,白发少年一低头,从等了一小时的救济粮分发队伍中钻出,径直跑向红灯区。   见他跑走,矮个男人摇摇头,咕哝几句,往前两步,占据了空下来的地方,身后的其他人也随即跟上,半点可插回的空隙都没有留下。   阿米利亚顾不得这些,正快速奔跑。   绕开倒塌破败的楼房,踩过坑坑洼洼的路面,穿越潮湿阴暗的巷道。   他越靠近粉红灯牌悬挂的区域,心情越激动。   之前那一幕不断在眼前回放——浑身缠绕深紫郁气的男人周身,居然有了一些轻飘飘的粉红色彩。   粉红色的情绪,这代表愉悦,也代表……阿米利亚咽了口口水……能吃!   刚刚那男人身上的粉红色已经逐渐消失,他可能吃不上,但只要找到源头,就不愁没有更多食物,就不用再吃难以下咽的救济粮,就能恢复力量了!   阿米利亚怀着兴奋的心情,踏入了红灯区。   咚——   他跌坐在了地上。   将他扔出来的男人拍拍手,站定在门口。   “未成年禁止进入,这是区长规定。”   这人双手抱胸,露出的胳膊肌肉虬结,纹满了抽象的图案。   此刻他睨着刚刚爬起来的阿米利亚,高大健硕的身躯牢牢挡住门口,如一座难以攀登的巍峨山峰,摆出了强硬的拒绝态度。   “其实我已经成年了。”阿米利亚拍掉粘上的尘土,试图解释,“只是因一些原因我变小了,其实内在还是大人。”   “所以你也是个侦探?”花臂男上上下下打量他,伸手在他如今只有一米六的身高上方比划了一下,“你的青梅竹马呢?快叫她来接你啊。”   阿米利亚听不懂这世界某个漫画衍生的梗,但能感受到这动作里极强的嘲讽意味。   他对比了一下自己如今的小身板,和对面至少一米八魁梧壮硕的身体,选择暂时忍下这口气。   “我只是想来找点吃的。”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已经半个月没吃饱了。”   “你的年龄仍在领取救济粮的范围内,看上去也不像是饿了半个月。”花臂男笑他白净的脸。   “这是习惯。”保持干净整洁的外表是魅魔魔力不增反减的原因之一。   花臂男不为所动,很不耐烦。   “小子,你可能初来乍到不懂这里的规矩,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区长的规定是绝对的。再过几年你成年了,不管你想躺着挣钱,还是想被挣钱,老子屁都懒得放一个。今天的你,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通过。快滚,别在这里碍眼。”   “可我……”   “没有可是,快滚。”   阿米利亚意识到,这是个难缠的对手。   每天的救济粮数量有限,现在多半拿不到了。   就算能侥幸得到,比起难吃的救济粮,为什么不选更好的东西?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魔族。   “如果我说……”,阿米利亚微微眯眼,红光在眼底一闪而过,“让我过去呢。”   “啐,看来你是要老子亲自动手了!”   花臂男挽起袖子,一手抓向阿米利亚。   粗大的手掌带着压迫力下沉,直奔他的头顶。   阿米利亚微微皱眉,不闪不避,骤然抬眼,黑色眼瞳里红光涌动,语气平淡,“我说,让我过去。”   “我看你是想死……”   花臂男狞笑的表情卡在了脸上。   短短半秒里,仿佛有个细小的声音钻入耳膜,爬进他的头脑,操控他的嘴巴,振动他的声带,让他模模糊糊中,吐出了那句不该出现的话,“……好,你进去吧。”   小魅魔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早说不就好了。”   就不需要催眠魔法了。   他越过神色恍惚的花臂男,再次踏入了红灯区。 第2章   红灯区其实是一条不太长的街道。   两侧悬挂各色灯牌的建筑高低错落,穿插街道两旁的半透明屏幕,闪动着充满诱导和暗示意味的画面。每家店门前都用轻柔迷离的灯光营造出了一种暧昧甜美的氛围。   整条街道颜色偏向亮丽,地面也更干净,还有隐约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   阿米利亚甚至能听见从某些半开的窗户中,传出若有若无的嬉笑声。   如果说外面像是遭遇炮击后残存的城市,这里就像是一切都没发生时的城市,充满了隐秘而活跃的生机。   看上去的确是个会让人开心的地方。   之前看见的那栋楼在这条街道入口的地方。   阿米利亚没有犹豫,直接进了那栋楼。   这层大概是喝酒作乐的地方,酒精味混合不知名的香气刺激得人鼻子发痒。   阿米利亚捂住鼻子,匆匆扫过内里的陈设。   弧形的招待台里空无一人,背后是一面酒水墙壁。一瓶瓶酒水排列有序,色彩各异,天花板吊起的橙黄灯光一照,映出让人炫目的色彩。   墙壁之后,隐约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不同的沙发上,以半透明的轻纱和昏暗的灯光为阻隔,分成了不同的空间。角落里播放着轻缓的乐声,不太明显,被肆意的笑闹声轻易盖过。   有点像是老家的酒馆环境。   魅魔的视线不受昏暗的环境影响,但隔得太远,很难清晰分辨出人类身上的情绪。   阿米利亚想要再靠近一些看看,还没走两步,就被拽住了。   没感觉到杀气,但最近的警惕性确实有待磨砺……他心下嘀咕着回头。   这次拽住他的不是彪形大汉,而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人类女性。   她披散着长发,身形高挑,脸上画着精致美丽的妆容,穿着不符季节的深红露肩裙和□□鞋,披着一件白色披肩。   她很好看。是阿米利亚在废弃区目前看见的人类中,最好看的一个。   如果她不是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还一直瞪他,大概会更好看吧。   “你怎么进来的?”她皱眉,“这里不是你这样的孩子能来的地方。”   以魅魔的年纪来说,他已经成年了。   现在不会有人相信的。   阿米利亚不想回答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他盯着女人抓住的胳膊,有些犹豫。   以他的力气挣脱开来轻而易举,但这女人受伤了的话,万一大声呼叫,说不定会引来在入口处的花臂男人。   十分钟的催眠已经过了,再次催眠的效果会降低。   到时候难不成又要来一次催眠?   还是说先催眠这个女人?   与其浪费魔力催眠,不如直接打晕来得方便。   可人类脆弱的身体很麻烦,打晕控制不好力度,说不定会死。   要是她死了,他还得费力把尸体藏起来……   只这短暂犹豫的功夫,女人似乎已经得出了逻辑自洽的答案,松开他的胳膊,推着他往门外走,“不论谁带你来这,他跟你许诺了什么,都是假的,这里可不是你想象中那种美好的地方,趁现在还来得及,快离开这里。”   阿米利亚站在原地没动,摇头,“我只是来找点吃的。”吃饱他当然会走。   “吃的?”女人没推动,略显讶异,收回手上下打量他,“你还有很多别的途径能得到钱,非得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这里的人看起来比外面要开心,看上去能吃饱。”   阿米利亚如实回答,女人却冷笑起来,“开心?果然是什么不懂的小屁孩,你要是进了这里,就再也不能……”   “小苍兰,你在跟谁说话?”粗哑的嗓音故意压出柔媚的语调,从楼上传来。   女人话头一顿,往后退了半步,垂下眼皮,表情变得温驯而恬淡,对着楼梯口叫了一声:“妈妈,您来了。”   妈妈?   阿米利亚探头看去。   阶梯上咄咄的脚步一声一声,由远及近,很快,楼梯口出现了一个人。   头发用精致的头饰挽起,穿着紫红色的漂亮长裙,指尖、手腕、耳朵上都有金光闪烁的首饰,看着价值不菲。   大概是为了掩饰岁月留下的刻痕,脸上妆容很重,画得有些夸张。掩饰不了的赘肉和身形暴露了年纪。   这是个浓妆艳抹的五十多岁的……男人。   虽然他穿着女性的衣服,涂着女性化的妆容,步态神情也像个女性,但阿米利亚知道,这是个男人。   魅魔绝不会认错性别。   “哎呀,这孩子是?”   这位“妈妈”随意瞥了眼小苍兰,目光就落在了阿米利亚身上,一直挂在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些许,“你的客人吗?小苍兰。”   “不,这孩子只是迷路了。”小苍兰轻声细语,“我不认识他。”   阿米利亚看了一眼像是换了个人的小苍兰,没吱声。   “原来是这样,我还想着,这么可爱的孩子,要是小苍兰认识的话,妈妈我可得好好招待一番。”   那位“妈妈”笑得更开心了些,小苍兰垂头不语。   他又看向阿米利亚,似乎想表现出和善,弯了弯眼睛,“你迷路了?真是可怜,你一定饿了吧,要想吃点东西再走吗?”   能吃的东西?   阿米利亚看着这笑得不太自然的男人,认真辨认了一下他身上乌漆嘛黑的情绪,片刻后摇头,“你招待不了我,你没有我能吃的东西。”   全是负面情绪,吃不了。   小苍兰眉头微蹙,又快速恢复原样,视线依旧谦卑地向下。   “妈妈”表情僵了一下,拿手挡住下半张脸,呵呵笑了两声,又说:“我身上没带,但吃的东西不是没有,在我的房间里,我带你去吃一点吧。”   去房间里……听上去不像是正常的招待程序。   阿米利亚瞥了眼从“妈妈”下来后就跟着他身后,像是两道影子一样融入黑暗的两道人影,又回头看了眼酒瓶墙背后看不清的人群,以及默不作声的小苍兰,终于点头,“好。”   他不想被粗暴地请上去。   “乖孩子。”   例行公事一般,“妈妈”夸赞了一声,笑容可掬。   阿米利亚跟着“妈妈”上了楼。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两道人影依旧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背后。   出于好奇,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那两道视线果然紧紧跟着他,带着隐约的威胁气息。   出乎意料的是,小苍兰也在看他。   真是个奇怪的人。   明明从“妈妈”出现开始,她就不曾看过他一眼,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看他?   是害怕“妈妈”的责骂吗?还是在看他将要去的地方?   阿米利亚不懂。他只知道,这里所有人,包括小苍兰的情绪,从始至终都是不能吃的负面色彩。   负面情绪的话,怎么会发生好事呢?   所以他也不是很意外会发生这种事——在他进入那个房间后,一直跟在“妈妈”身后的那两人立刻扑过来抓住他,把他关进了房间里的密室里。   密室里没有窗户,没有床铺桌子,也没有食物,一片漆黑,用高高的铁栅栏围成一个牢房,关了十几个焉了吧唧的孩子。   看脸判断,多在十岁左右。这本该是个很活泼的年纪。   但他们要么躺着要么坐着,看见阿米利亚被扔进来,或惊慌或畏惧或焦虑,没有一个主动呼救,齐齐保持了安静。   看见打开的栅栏门也没有试图逃跑,仿佛已经知道抵抗的代价,放弃了无意义的做法。   直到密室关上,牢房里恢复到令人害怕的黑暗与寂静时,才传出了些许啜泣声。连哭声都透出股虚弱劲。   这些孩子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妈妈”关他们在这里做什么……说实话,阿米利亚一点都不好奇。   “毕竟是人类嘛,做什么都不奇怪。人类比魔族难懂多了。”   阿米利亚喃喃自语。   牢房里还算空旷,他独自占据一小片空间,上下打量面前的铁栅栏,又摸了两下,感受质感,最后稍微用力一捏——笔直的栅栏如同橡皮泥,扭出了一个大弧度。   对魔族来说,不算结实……阿米利亚确认完,拧了回去。   做完这个小试验,他环顾一圈,瞄见入口留下的极窄的一线光。那是这里唯一通风的地方。   通风环境很不好,空气很容易浑浊。   只能说幸好,那位“妈妈”还没让他们在这里解决生理问题。但对小孩子来说,总有一些不可抗力。   阿米利亚屏住呼吸,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   他走到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旁边,喊他:“喂你,站起来。”   “呜呜额……”   那孩子大概七八岁,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露出一张哭得红肿的脸,眼也成了细缝一样的大小。   他勉强睁眼,哆哆嗦嗦看着阿米利亚,没看一眼就立马低头,双手熟练地挡在了头部,半弓着腰,尽量将脆弱的地方往后藏,嘴里呜呜咽咽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阿米利亚才不管他在说什么,皱着眉,一巴掌拍到了这小孩衣服上。   手下的身体立刻颤抖个不停,他心里不断涌出嫌弃,过了三分钟才收回手。   那孩子等了半晌没等到熟悉的痛苦,战战兢兢抬头,眯开眼睛缝偷看面前这个刚刚被扔进来的大哥哥。   适应了漆黑的环境就能看见,所以他知道,这是个白头发的大哥哥。   白发大哥哥凶巴巴的:“上一个我知道的尿裤子小孩,已经被狼人吃掉了。你觉得下一个,会不会是你?”   尿裤子……小孩脸色涨红,又想哭了。   他就是因为尿裤子才会被大家讨厌的,还有人老是欺负他。   一被欺负他就容易尿裤子,虽然那个人已经在昨天被带走了,但要是这个哥哥也生气……   小孩越想越伤心,正要哭出声,却听见那个大哥哥走远的脚步声。   不想打他了吗?   小孩眯眼反复确认,抽噎一声,憋回了眼泪,又蜷缩进角落。   他躺了一会,忽然感觉哪里不对……他身上之前那种讨厌的味道怎么不见了?   他回忆刚刚发生的事情……难道那个哥哥是来?   他偷偷看向不远处的白发少年,犹豫好几次,总算下了决心。   另一方,阿米利亚搞定了污染空气的源头,心情好了不少。   清洁魔法还是挺好用的。   就是肚子有点空,魔力有点少,以及得考虑什么时候从这里出去了。   没想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人类做□□生意的地方,和他在家乡看见的感觉很像。   如果那位“妈妈”是打算把他们卖给其他做□□生意的人,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那样的话,他就有机会补魔了。   魔力充足他才能恢复原样,才有能力找到那些所谓的能毁灭世界的异能者们。   不然的话,即使找到,冒然靠近,说不定会死。   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没有反抗,甘愿被关到这种地方。   “大、大……”旁边传来了哆哆嗦嗦的声音。   阿米利亚斜眼过去,从情绪波动认出来是谁,“尿裤子啊。”   “我、我不是尿裤子。我是阿棉。”   阿棉鼓起的勇气,一对上阿米利亚的眼睛,就气球一样泄了出来。   他低头,扣着衣服上的纹路,“大哥哥,我……我,那个,谢谢,衣服干净了。”声音越来越小。   “哦。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阿米利亚一边听着密室外的动静,猜测什么时候“妈妈”会来送走他们,一边百无聊赖和人类小孩说话。   “我、我……”   阿棉像是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反应,脸上出现了茫然和慌乱重叠后的空白表情。   阿米利亚听出他的不知所措,顿时起了恐吓的心思,“你不知道?从魔族这里得到什么,一定要十倍百倍还回来才行。”   “那我……”   阿棉瞪大眼睛,嘴唇抖了好一会,最终一咬牙,铿锵有力道,“那我,给大哥哥洗一百条尿了的裤子!”   诶?   这怕不是个傻子。   阿米利亚感受到周围其他小孩暗暗打量的目光,果断遵循魔族的优良传统,翻脸不认人。   “不要。走开,别烦我。”   “……呜。”被拒绝的小孩失魂落魄,蹲在旁边的角落里开始碎碎念。   阿米利亚原本并不在意,边注意外面的动静,边闭上眼休憩。   直到无意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才骤然抬头:“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阿棉红着眼看他。   “你说,我们会被送到什么地方?”阿米利亚一字一句重复。   阿棉抽噎着回答:“实、实验室。” 第3章   实验室?   这不是阿米利亚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在他混救济粮的这些天,偶尔会听见那些同行者拿这个词打趣。   在他们口中,实验室是个极其可怕的地方。只要进去了,非死即残,就算勉强完好无损回来了,多半也会变成废人。   像极了他老家巫师们的巫师塔。   巫师们个个都是研究魔法走火入魔的疯子,除了对一般的魔法生物下手,也敢对魔族下手。   阿米利亚年幼无知时,差点被一个巫师抓住关到巫师塔里,虽然最后顺利逃走,但也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你进过实验室?”   阿米利亚压下回忆带起的畏惧,看向阿棉。   “没、没有。”阿棉怕他不信似的,急忙补充,“我们会进实验室这件事,是真的,上次,上次那些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见阿米利亚不说话,他有些不安,又一股脑把之前听见的情况倒了出来:“本来我上次就要走了,大人们说人太多,所以最后,我和其他几个人还在这里,一直待到现在。”   人太多被留下了?   阿米利亚若有所思,问阿棉和他一起留下的人在哪,阿棉指了指他们的位置。阿米利亚一手一个,无视他们的反抗,挨个在角落里逼问了一遍,才相信了阿棉说的是真的。   同时他也从这些小孩口中确定了——实验室的确是个和巫师塔差不多的地方。   明明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为什么非得和实验室扯上关系呢……阿米利亚有些郁闷。   这样一来,这地方肯定不能待下去了。   但被人抓住后什么都不做直接走掉,也不是魔族的风格。   魔族习惯抓人软肋。目前来看,可供抓的软肋……他瞥了眼身后这群年纪不大的孩子,想起入口处花臂男人的话。   禁止未成年入内,无论是保护还是约束,如果这群孩子逃走了,说不定能在“妈妈”脸上看见相当滑稽的表情。   他站起身,指尖轻轻敲击铁栅栏,发出咚咚的声响。   吸引了大多数孩子的注意力后,才微笑开口,   “你们想想离开这里,重获自由吗?”   白发的魅魔在黑暗中对人类说出蛊惑人心的话语:“我可以帮你们,只需要一点……小小的代价。”   “有孩子不见了?”   四楼贵宾招待室里,这家花花魅魔店的店主、“妈妈”——华眉一脸惊讶,看向刚刚到达的区长左右手之一,“徐侃先生,你说真的吗?在区长的命令之下居然还有人会对那些孩子们出手,这可真是……”   徐侃捏着一杯酒,嗅了嗅,没喝。   他把酒一丢,双手展开,搭在沙发上,似笑非笑:“是啊,不知道是拐卖,还是杀害。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那么大胆子,敢触犯这条铁律。所以这不是到消息很是灵通的‘花妈妈’你这来打听打听了吗?”   “可我……”   华眉正要推辞,徐侃便打断他,“花妈妈每日接待这么多客人,若真有人在红灯区失踪,难不成真的一无所知?”   徐侃的视线紧迫逼人。   华眉不与他对视,迟疑道:“要说消息,我也只听说了一些捕风捉影的小事,不知道……”   “妈妈尽管说,至于有没有用,辨别这些当然是我的职责。”徐侃笑得爽朗。   “那……”华眉松了口气似的,端起茶杯,面上一派真诚,“那恭敬不如从命。”   仿佛安心下来,他摩挲了下茶杯上的凸起纹路。   与此同时,门口的一名守卫手腕上红光闪动。他低头关掉,若无其事和另一人换班,直到走出其他人视野范围,脚步一转,从隐蔽的通道,直奔楼下。   “有人来了。”   阿米利亚正交代愿意配合的几个小孩一些细节,忽然听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安静。”   小孩们立马不敢再说,缩回角落里。   阿米利亚心里数着脚步声,掂量了下魔力,在来人打开密室门的一瞬间,催眠了他。   来人立刻木偶一般僵立原地。   在他下命令前,被催眠的人都会保持这种状态。   阿米利亚随手拉开铁栅栏,从牢房里走出来,看了眼这人是谁。   倒是个熟人,当时跟着“妈妈”身后,也是把他关起来的人之一。   似乎有点武力值,大概不强,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这么轻易中了催眠,多半不是特别厉害的人。   阿米利亚想着,把密室门又拉开了些。   在他的感知里,这扇门关上后不是光凭力气就能打开的,他也不想费太多魔力,本就打算等下一次开门时见机行事。只是没想到机会出现得这么快。   虽然提前了不少,但一个两个人的话,他还能应付。   “你们怎么还不走?”   阿米利亚走到门口才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跟过来,他耐下性子回头招呼,“这个人现在不会攻击你们的,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他会听我们的话。”   “哦……哦!”   在牢房里关了好几天的孩子们这才从“有人拉两指粗的铁栅栏像是捏面条”的震惊中回神,一个接一个从牢房走了出来,连之前没有答应计划的孩子,也缩着脖子,眼巴巴跟在了后面。   “大哥哥,你、你好厉害啊。”   阿棉蹭到阿米利亚身边,崇拜都快从亮闪闪的眼里溢出来,“你、你是区长的手下吗?”   其他孩子也隐约带着期待,齐齐看着他。   “不是,只是不善战斗的普通魔族。”   阿米利亚言简意赅,丝毫不顾有没有打碎小孩子的憧憬,指了指站在门口的人,“这个,嗯,就是一号木偶,简称木一,现在我们按照原定计划……”   话没说完,他忽然后退。   “轰——”   巨大的震动自高处而来,天花板连着吊灯摇摇晃晃,碎石混着粉尘滚落,各色摆件摔落在地,叮叮咚咚,沉闷作响。尖叫和慌乱的跑动从楼下蔓延,混合成一曲嘈杂的乐章。   “怎、怎么了?”   其他孩子吓得躲回了还算坚固的密室之中,只有阿棉战战兢兢跟在阿米利亚身边,捂着头,闭着眼,双腿发抖。   “在打架。”阿米利亚言简意赅。   楼上有两个人的动静,其中一个声音似乎是“妈妈”,另一个他不认识。   有枪械声和爆炸声,也不知道怎么打起来的,隐约听见“孩子”、“失踪”的关键词。   说不定是为了这群孩子来的,也说不定是他想多了。   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慌乱之中出生机。   阿米利亚准备让木一开路出去。   门口的脚步声却更快出现,下一秒,一群穿着木一相似衣服的人闯了进来。   周遭声音太吵,阿米利亚没能听出来动向。   现在完蛋了……他几乎能想象会发生什么。   “抓起来!”   果然,为首的那人喊了一句,所有人气势汹汹冲了过来,如饿虎扑食。   阿米利亚眼疾手快,避开同时袭来的两人,一手抓住阿棉,凑在他耳边,“按照契约,逃走吧。”   说罢,一把推开满脸愕然的男孩,径直冲向窗户。   木一仿佛一切正常,走向阿棉,将他拽出了房间,无人阻拦。   这些人分头行事,一部分进入密室,给那些孩子带上手铐脚铐,大部分则对阿米利亚围追截堵,似乎铁了心不遗漏任何一个。   阿米利亚感觉不太妙。   他还没触碰到窗户,就撞到了无形的阻碍,仿佛面前有一堵空气墙,怎么也无法穿过。   大概是所谓的特殊能力?   他用力砸了两下,没砸开……算了。   魅魔面对战斗人员本来就是不对的啊。   阿米利亚心下叹气,双手插兜,转过身,看向虎视眈眈的能力者们,坦然道。   “让我走吧。”   白发少年背对阳光,红宝石般的眼眸明亮异常,所剩不多的魔力充盈其中。   沉默的包围者们静了一瞬,竟真的齐齐让开了一条路。   阿米利亚缓缓走向门口,忽然回头看向密室处,   “对了,放了他们。等清醒后,你们会忘记这一切,以及我的存在。”   无人回答。   也不需要人回答。   要是有人回答,才代表着灌注大半魔力的催眠失败了。   嗯……失败了。   逃跑计划失败了。   阿米利亚蹲在衣柜里,静静等待外面搜寻的人离开。   他预想过,除了闯入密室的人之外,说不定还有人分散在这栋楼里,所以专门选了隐蔽的边边拐拐走。   但是,谁能想到,这群明明是“妈妈”手下的人,行事居然也鬼鬼祟祟的,不走正道,只走小道。   正好和他碰了个正着,害得他拔腿就跑。   之前和“妈妈”打架的那一方势力也加入了搜寻,说是要解救孩子们。   阿米利亚不认为这一方一定是利于他的,虽然他们收留了逃走的小孩,但他不想被抓住,也不想在人类管束下生活。   那群什么都不懂的人类小孩不敢多问他做了什么,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小魔法暴露无所谓,但催眠之类的,不是能让人类知道的。   一来二去,他要避开的人不少。   魔力见底,路也不熟,没多久就被发现了行踪,现在才不得不找了个没人的空房间躲起来。   阿米利亚深觉丢人……哪有混成这样的魅魔?   这个世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克制魅魔?怎么没有一件事顺利呢?   “砰——”门猛地打开。   阿米利亚心下一紧,盯着衣柜下方的缝隙,严阵以待。   是谁?   发现他了吗?   魔力不够,怎么处理?   来来回回急促的脚步与翻箱倒柜的声音证明,来人多半不是发现他,专门来抓他的。   可能是房间的主人或者来顺手牵羊的人。   但不能放松警惕,因为无论是房间的主人,还是顺手牵羊的人,肯定不会无视这个衣柜。   如他所想,很快,脚步声靠了过来,然后停住。   木板缓缓揭开,光从中间渗出。   视线清晰的第一时间,阿米利亚魅惑了对方。   魅魔的三大天赋能力,魅惑、催眠、幻觉。   他最擅长的是魅惑,几乎可以在无魔力的情况下使用。   但与催眠这样直接让中招对象听命的魔法不同,魅惑是单方面增长好感的魔法。   视对象不同,也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以前也出现过阿米利亚希望对方帮忙,对方反而打算杀他的极端情况。   这种情况下用魅惑,实在是没多少魔力之下的逼不得已。   “是你……”   中了魅惑的那人一开口,阿米利亚这才发现这个换了一身轻便衣服、没化妆的女性,是小苍兰。   她身上的情绪稍有波动,不过没有特别大变化……他思忖着,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我想离开这里,你能帮我吗?”   小苍兰拧着眉,一把将他拽出来,甩了一件斗篷过来,“换上,时间不多。”   虽然语气冷淡,但大概没什么问题了。   阿米利亚放心了。   魅惑的好处在于,一切行为对当事人来说都是最为自然,最为合理的。   他们会发自内心想要帮助他。   他换上斗篷,跟着小苍兰进入了她房间内的一处密道,直接避开了其他人。   不大的密道越走越宽,似乎联通了城市原本就有的地下通道,有股潮湿腐朽的味道,两侧有黯淡的灯,远处能隐隐听到水流声。   “这通往哪里?”   阿米利亚不希望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没人等于没有食物,他不想饿死。   小苍兰在前方走得很稳,转弯毫不犹豫,似乎对这里很熟悉,“C区的垃圾场。”   垃圾场总有拾荒者出没,人不算少。   但他的如今处境不算太好。   阿米利亚盘算着得失……没有找到能吃的情绪,魔力见底了,只和那些孩子签订了契约……对了,契约!   他伸出左手,从五指上牵出了一根细线,仔细查看。   安心的情绪浅浅传递过来,转换为微不可察的魔力。   如果是面对面,能得到的情绪肯定不止这一点,可惜魅魔普遍不擅长契约,他也不能免俗,只能得到那些孩子三天之内正面的情绪。   这种程度,顶多支撑他饿不死,恢复原本的魔力是别想了。   这趟可真是亏大了。   “你是自愿来这种地方的吧。”小苍兰忽然出声,吓了他一跳。   阿米利亚:“哎?”   她回头,目光透出一点探究,“我跟你说过,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是因为好感度提升,将他当做亲近的人,所以指责他吗?   阿米利亚尝试去解释,“我只是想找找开心的人。”但食材相当贫瘠。   “开心?你所见的是怎样的开心?”她语气平淡,“这里只是虚假的地狱,情绪是假的,外在是假的,自我也是假的。唯一真实的,只有痛苦。”   阿米利亚点头:“嗯,我知道。”   “什么?”小苍兰愣住了,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你知道?”   “实际看过之后就知道了。”阿米利亚目光平静。   他的视野里,映出的女性,身上缠绕着深沉混沌的颜色。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是如此。   “你很痛苦。”他道出了那代表的含义,“你痛苦得恨不得毁了一切。”   小苍兰沉默着,好半晌才开口:“你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跟我走。我想毁灭的一切中,你认为没有你吗?”   阿米利亚自然知道不会有,他的魅惑能力不会出错。   “你不会,你喜欢我。”他自信道,“你会带我离开这里。”   小苍兰没有说话,直直望着他。   空旷的地道中,两人相对而立,静默无语。   直到水声滴答,砸碎一地寂静。   小苍兰眼睫微动,缓缓垂下眼眸,转过身,“走吧。”   阿米利亚又跟着了她身后,两人无声走了一段路,见到了水声的来源——地下暗河。   潺潺流动的水流比地上要安静许多,略显浑浊。   “我以前见过这种河。”小苍兰似乎又有了交谈的想法,“我来红灯区时,也见过这样的河。”   “你是自愿来这里的吗?”阿米利亚随口将问题还了回去。   “是。”   “诶?”他是真的有点惊讶,“为什么?”   “我需要更好的生活,仅此而已。”她头也不回。   “现在不需要了吗?”   “我只是做出了选择。”她站定不动,忽然俯身去触碰河流,似乎在水里摸索什么。   “什么选择?”阿米利亚慢慢凑过去,看她在干什么。   杀意从背后骤然窜起。   阿米利亚下意识躲向旁边,脚下不稳的瞬间,一只手搭上了他的后背,轻轻一推。   他惊诧之下回头,最后一眼,只看见小苍兰冰冷漠然的眼睛。   “你说错了一件事——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魅惑……解除了。   “扑通”,他沉入水中。 第4章   魅惑并非完全不可解除的魔法。   如果被魅惑的人某种意志异常坚定,是能够突破魅惑的能力,恢复原本想法的。   在老家,阿米利亚的魅惑几乎没有失败过。   这不是他第一次魅惑能力失效,却是最让他不能理解的一次。   坠入水中的一刹,他受到魔法强行解除的反噬,浑身无力。   但敏锐的五感,依旧将岸上发生的事隐约传递了过来。   有人提前埋伏在这里,袭击了他们。   那似乎是“妈妈”的人,他说她小苍兰知道的太多,不能走。   小苍兰说,她做出了选择,早有觉悟。   两人打了起来。打斗的声音被水面隔开,他分不清战况。   只知道原本平缓的水流,不知不觉急促起来,带着他逐渐远离,声音也慢慢消失。   一点点模糊的意识里,阿米利亚想不明白。   如果她讨厌他的想法,压过了魅惑的效果,她才清醒过来的话,为什么又要推他呢?   推他下河,他说不定能逃走,能活下来。   相反,如果强行留下他,他才可能会被袭击者杀死。   她说他只说错了一件事,那么“她不会杀他”和“她会带他离开”是正确的?   只是为了践行诺言,要让他离开,才这么做的吗?   可魅惑之下的诺言,在魅惑解除后,为什么要实现?   不,说到底,阿米利亚根本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解除魅惑,又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讨厌是为什么,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她做了什么选择……想来想去,这些都没有意义,人类做什么都不奇怪……大概是这样吧。   但……小苍兰想要毁灭的一切中,包含她自己吗?   得不到回答的困惑随水流一起飘散。   两天后,C区垃圾场。   废弃区地理位置特殊,位于其他区域的交界地带,时常会有不愿意花钱处理废弃物的人直接将垃圾倾倒在废弃区内。   废弃区因此多了大大小小的垃圾场,也不得不建立了相应的处理厂。   一部分住民借此机会,在废弃垃圾中寻找仍有价值的部分,或是留作己用,或是卖给处理厂。拾荒者这一职业由此诞生。   有经验的拾荒者都会瞅准垃圾倾倒的时机,也会选择更有价值的垃圾。地下河附近的垃圾价值显然并不算高,只有零零散散的拾荒者在此徘徊,其中多数是成人。   个子不高的未成年人淹没在形形色色的废弃物中,每人都带着一辆小推车。车上或凌乱或整齐,堆积着他们寻到的“宝物”。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拉着斑驳的小推车,在河流旁边走走停停,看见亮晶晶的东西便凑近瞧瞧,如果还算符合心意就放到小推车上。   这一小块地方翻完,她正准备往另一个方向走,余光却瞥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   她眨眨眼,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又快速环视周围,确定其他人还没有看见,便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一堆鼓鼓囊囊的棕色布袋子旁,看都不看里面具体的内容物,全部搬上小推车。   有几个袋子格外沉,她差点搬不动,多亏小推车自带的搬运装置,才全部搬上来。   随后掩饰住表情,拉着沉重了许多的小推车,快快地往外走。   “余枝,你现在就走了吗?”   捡垃圾的伙伴在后方呼唤,激得女孩心跳都快了两分。   “嗯,我哥让我早点回去。”她头也不回,步伐隐隐又快了两分,最后忍不住跑动起来,“我得走了,明天见。”   “哎——”声音被抛在身后。   余枝顾不得小伙伴看见她车上忽然多出的袋子会不会猜到什么,反正只要带到家里,这些东西就是她的。   她一路小跑,带着车子哗啦啦响,引来路上不少人的目光。   有几个人看见她车上满当当的袋子,心下蠢动,却没有轻举妄动。   余枝顶着这些若有若无的目光,脚步快了又快,终于看见一角熟悉的楼房。   废弃区的房子向来是谁有能力谁占据。   那时余枝和她哥年纪不大,没能占到较为完好的住所,找了一栋倒塌的店铺,在还算完好的地方修修补补大半年,才建立起他们的家。   灰墙上白漆斑驳,刷成绿色的木门有些老旧,发黄的玻璃映出人影和摆设。   虽然房子里尽是修补痕迹,此刻看起来却格外让人安心。   “哥!”她扯开嗓子,边喘边喊,“我、我回来啦!”   平时她不会喊得这么张扬,也少有这么急躁。大概听出这份心情,她哥很快出现在门口,朝她走来。   余枝顿时眼睛一亮,力气一松,脸上不自觉溢出个笑容。   “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她哥仔细打量她一番,才瞥了眼小推车,似乎明白了什么,“走吧,先回去。”   他从余枝手中接过小推车,带着她往回走。周围隐约的窥探视线也慢慢消失。   未成年的余枝或许不足为虑,但快要成年的她哥哥不是个好惹的。   “哟,郁衡,你妹妹今天回来得挺早啊。”   他们还没进门,一个男人就从家门口探出头,对他们打了个招呼。显然之前就在屋子里了。   余枝认得他,区长的得力手下之一,徐侃。   他来只可能是来找一个人……余枝下意识看向郁衡。   郁衡表情淡淡:“今天就谈到这,我这里不留客。”   徐侃从屋子里出来,夸张地叹了口气,“何止不留客,就差点把赶客写在脸上了。”   见郁衡无动于衷,他耸耸肩,“好吧,看来今天也劝不动你。关于那件事,你要是有意愿,记得联系我,区长也不会介意的。”   郁衡:“嗯。”   说罢,带着余枝和推车进了屋子,“砰”一声关上门。   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徐侃也没生气,摸摸鼻子,离开了。   屋内,余枝匆匆忙忙拉下淡黄色的窗帘,遮挡了可能会有的窥探目光,才有些好奇地看向郁衡:“哥,他又来招揽你吗?”   郁衡“嗯”了一声,倚在棕木桌子旁边,指指小推车,“你今天找到了什么?”   余枝听出他不想多谈。   但一想到捡到的东西,她立马兴奋起来,拿了最近的一个棕皮袋子,压低声音:“哥,你看,这可是防水的袋子!”   她哥眼神掠过那个袋子,点头,反应看着平淡得很。   余枝也不奇怪,一边说防水袋子里装着的肯定是不能进水的贵重东西,一边喜滋滋打开了袋子。   一袋瓦亮的玻璃碎片,映出她略显失望的脸。   “原本应该是完整的,是路上摔碎了吗?”   余枝有些心疼,想要挑出还算完好的碎片,被郁衡拦住。   “再看看别的吧。”郁衡从那堆玻璃中轻轻挑出一些完好的,放在一边。   “我记得有看见一点白色。”余枝想起来,“应该有衣服。”   她冲到下一个袋子旁边,打开。   是衣服!   全是女装,而且都浸了水。袋子底还有几件银质首饰。   对废弃区的人来说,已经是不错的东西了。   “太好了,有新衣服了。”   余枝高兴起来,觉得自己拼命跑回来得到了回报,打算一口气把剩下所有的袋子都打开。   一袋鞋子、一袋零件、一小袋能源石……余枝看见能源石的那一刻,忍不住欢呼:“哥,你看!我们要有钱了!”   郁衡瞥了眼能源石,目光停留在那袋零件上,“这似乎可以组装出个机器。”   “什么机器?”   余枝边问,边兴致勃勃去开最大也最重的那个袋子,这是她特地留到最后的。   袋子有些松散,很容易打开。   但才一眼,她就有些失望,“布料?白色的毛?是玩具吗?”   她微微用力,把袋口全部拉开,露出里面的东西,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哥,你,你快来看!”   她甚至有些结巴。   “怎么了?”郁衡放下组装的零件,快步过来,先确定余枝没事,才看向那个袋子。   他目光一冷,“这是……”   打开的袋子里,躺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年。   一头白发湿哒哒,手脚纤细身形单薄,大概十四五岁,大半张脸都被斗篷挡住,仔细看能看出泛白的唇色,和各处的细碎伤口。   不知道遭遇了什么,被塞到袋子里。   “他……他是不是死了?”   显然余枝也注意到了那些伤口,有些紧张,但不害怕,“我们是不是得把他埋了?”   郁衡的视线从那头白发上移开,又扫过这人微微起伏的胸口,摇头,“他还活着,我们得把他送走。”   “送到哪?”余枝有些担心,“他看上去快死了。”   “白发的特征,他可能是从实验室逃出来的。”   郁衡很快做出决定,“送他到你捡到袋子的地方。”   “可是我不记得了……”   隐隐约约的声响在耳边回荡,陌生的,遥远的。   阿米利亚混沌的意识从黑暗中一层层剥离,仿佛挣脱什么束缚,他睁开眼。   恰好对上一双灰绿色的眼睛。   充满审视与戒备、尤为冷漠的眼睛。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好像总是能看见这种眼神。   阿米利亚坐起身,忽视这个有着危险气息的黑发少年,眼珠微微转动,瞥见了他护在身后的女孩。   大概十二三岁的人类女孩,穿着灰长袖黑短裤,脸圆乎乎的,有着一头蓬松的棕色卷发,明亮的黑眼睛满是好奇,正探出头看他。   阿米利亚愣住。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看见干净而鲜明的正面情绪,如同荒漠里开出了鲜花,实在罕见。   “你是谁?”   原本忽略的饥饿卷土重来,他目光炯炯,注视那个女孩。   在郁衡看来,就是对面那个白发的家伙,突然用一种热情得让人恶心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妹妹。   “和你无关。”郁衡拦住正要回答的余枝,语气冷了三个度,“你已经醒了,快离开我们家。”   阿米利亚顿住,环视周围。   他躺在一个袋子里,旁边放了好几个打开的棕色皮袋子。   这里似乎是房子的玄关,后面是门,左边摆了个棕色矮柜,另一侧放着两把伞和衣帽架。   中央的天花板垂落一盏吊灯,四周拉着淡黄窗帘,地上铺着白色地板,摆了两张灰色沙发一张桌子。另外两间房的门紧闭,看不见内在。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奇怪的装饰物,乱七八糟的画、碎玻璃、折纸、机械零件、动物的角、小型电子屏、树叶、发光的瓶子、泥巴盆……充满生活气息,很可能是这两人的住处。   阿米利亚想起自己努力爬上岸后,下意识找了个安全地方待着,没想到居然是个袋子。   这么看,大概是他们无意把他带了回来……但不是很欢迎他,尤其是似乎能做主的黑发少年。   可谁知道下次能碰见正面情绪是什么时候?   不管他们什么态度,这种大餐摆在面前,没有魔族会放弃的。   “我是阿米利亚。”   他语气轻柔,看向那个女孩,“我能知道你们的名字吗?我想报答你们。”   “不用。”郁衡一口回绝。   阿米利亚僵了一下,垂下视线,睫毛轻颤,配上那张略显苍白的脸,看着有些可怜。   “我……”余枝看了眼郁衡,咬了咬唇,还是回答了,“我是余枝,这是我哥哥,郁衡。既然你、你已经醒了,就快点走吧。”   郁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阿米利亚则投来隐含期盼的目光,“谢谢你救了我,余枝……我能和你一起住吗?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他不知道是谁捡了他,但不妨碍他直接找想找的人请求。   “诶?”   没想到会有人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余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郁衡反应快得多,一口回绝,“不行。再警告你一次,现在离开我们家。”   阿米利亚再次无视他,继续对余枝说,“我会一点小魔法,我能帮你的,让我留下吧。”   “魔法?”   余枝刚刚升起的惊愕被好奇盖住,她忍不住发问。   “枝枝。”郁衡语气沉了下来。   余枝读出其中的警告意味,这是哥哥说他不开心了。   哥哥和魔法,这几乎是不用思考的选择。   她马上改口,“不了,我不好奇,一点也不好奇。你再不走,我、我就让哥哥打你了。”   还差一点……阿米利亚心下叹气,从袋子中出来,像是放弃了,垂着头,朝着门口走。   经过满眼警惕的兄妹两人时,他忽然停住,双手交握。   像是某种能力发动前的准备。   “你想做什么。”郁衡眼神冷了一些,隐隐有压迫感。   阿米利亚面不改色,缓缓打开了合拢的手掌。   “这是……”   余枝忍不住惊呼,郁衡也略显惊讶。   少年张开的双手中,捧出一束花。   枝叶青翠细长,坠着一簇簇圆润精致的花朵,形似喇叭,粉白黄紫,各色明艳,鲜活得仿佛不该出现在废弃区。   但它就这样忽然出现在了这个人手中,理所当然一般。   “送给你,余枝。”   阿米利亚看着那簇花,轻声道。   恰好他湿漉漉的白发上滴落一颗水珠,滑过眼角,微一眨眼,便坠入花中,轻巧滚落。   短暂的一瞬,像是一滴无声的泪。   余枝心头一动,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花?”   阿米利亚望着她,黑沉沉的眼里似乎有光闪过:“这是……小苍兰。”   花语是——信任。 第5章   阿米利亚留了下来。   在他送过花后,余枝拉着她哥哥去角落里商量了一通。   魅魔优秀的听力将不算太远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余枝:“哥,让他留下来或许不是一件坏事,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坏人。”   郁衡:“坏人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他很可能是从实验室跑出来的,他是能力者,会带来麻烦。”   余枝:“可是……或许他知道该怎么种花,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会种花的人了。”   像是触发什么关键词,郁衡沉默很久,才说,“如果他闯了什么祸,我一定会把他扔掉。”   余枝欢呼一声,一叠声说着哥哥最好了,便冲到阿米利亚面前,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你可以留下来了!”   “谢谢你,余枝。”   阿米利亚对她笑了笑。   他并不惊讶,这在预想之内。   在送出那束花的一瞬间,魅惑已经悄悄生效,让余枝对他好感提升。   对他抱有好感的余枝,也会更想帮助他实现愿望,也就是会帮助他留下来。   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很正常。   可惜,魅惑或催眠产生的情绪,通常不能吃。   就像是在空气中幻想有一顿美味大餐,吃下去的终归是空气。即使是对他的好感,也不能作为食物。   魅魔只能吃人类自然而然产生的感情,这可真是令魔悲伤的事实。   阿米利亚盯着余枝,对她身上跳跃的正面情绪眼馋不已,甚至隐约听见自己肚子在叫唤,他忍不住问,“余枝,你能分我一点……”   话还没说完,晕眩感骤然上涌。   他来不及抵抗,循着自我保护的本能,闭上眼,向后方倒去。   “阿米利亚,你怎么了!”   余枝的惊呼在耳边,阿米利亚却没法回答她,说他只是饿得陷入了沉睡期……希望我晕过去的期间,余枝不要反悔,把我丢到奇怪的地方。   “咚——”摔回地面的一刹,意识再次与身体断开。   余枝站在晕倒的阿米利亚旁边,不敢冒然触碰他,转向不远处观望的哥哥:“哥,怎么办?他生病了吗?”   郁衡走过来,确定这不是装出来的症状,才简单检查了一下,很快给出结论:“饿晕了。”   余枝:“诶?”   次日醒来,阿米利亚得到了睡觉的床铺,和一份救济粮。   “我们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余枝这么解释为什么要让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余枝家的房子是由一间商铺改造而来,一层有厨房、洗手间和客厅,二层是余枝、郁衡的房间,以及一间储藏室,三层是平台。此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后院。   因为地方不大,所以客厅也充当餐厅。两张灰色布制沙发,与中间摆放的方桌子,是他们平时吃饭的地方。   现在多了属于阿米利亚的第三张长款黑色沙发,摆放在靠墙一侧。   余枝介绍沙发时很是自豪:“这是我哥修好的。原本它破破烂烂,还有三四个大洞,完全不能用,我哥只用一天就修好了,是不是很厉害。”   “嗯嗯。”阿米利亚胡乱应和了两下,快速把难吃的救济粮咽下,填了点肚子,才来思考她说的那些话。   这次要不是提前和那些孩子签订了契约,昏过去的时候得到了一点情绪补充,他差点要陷入沉睡了。   陷入沉睡至少得个十年八年才能醒,处境说不定会更艰难。   阿米利亚顺手摸了摸沙发的质感,不是很软,感觉不出特别之处,和他老家的住处肯定是不能比,但肯定比地面和地牢好得多,算得上目前为止最好的住宿条件。   只是……   他看向余枝,眨眨眼,“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魅魔进食情绪的方式很简单,只要对方不刻意抗拒或抵抗不了,就能通过身体接触吃掉情绪。   和余枝睡在一起,他能不动声色吃掉一点情绪,慢慢填饱肚子。   “你……”   余枝一听这话,瞪大眼睛,噔噔噔退后了好几步。   退到阿米利亚碰不到的范围,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当然不行,我不想和你生孩子!”   阿米利亚看她这么抗拒,有些困惑:“我不打算和你生孩子……我只想和你睡在一起。”   “你不知道?”   余枝有点狐疑,见阿米利亚确实一脸不解,才涨红着脸,努力给他解释,   “哥哥说了,十二岁以后单独睡在一起会生孩子的,我们,我们不能一起睡!”   “诶?”阿米利亚呆住。   人类是光睡在一起就会生孩子的物种吗?   这和他对人类的认知不太一样,难不成是这个世界人类的不同之处?   中了魅惑的人,理应不会骗他。   可万一,这是错误的常识呢?   见阿米利亚似乎不信,余枝急忙拉了厨房里的郁衡出来,“哥,你说,是不是单独睡在一起就会生孩子。”   郁衡一愣,马上意识到什么,冷冷盯阿米利亚一眼,才吐出个字,“是。”   “你看,我哥都这么说了。”余枝微昂下巴。   这下阿米利亚真的考虑起生孩子的可能性。   如果真的生了孩子,就必须养大他……可现在他没有养育孩子的条件,一定养不好。   食物与养育的天平摇摆不定,阿米利亚渐渐断了念头,叹了口气,“我不和余枝一起睡了……”   郁衡眉头还未皱起,就听见了这白发小鬼的下一句话,   “我能和你睡吗?”   “什么?”他一瞬间怀疑面前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被水泡坏了。   “我能和你睡吗?”阿米利亚满脸认真,望着他,“我们一起睡不会生孩子的。”   既然无法吃到情绪,那么将就一下,用交换体/液的方式换取魔力也可以,这个世界总不至于男性之间也能生孩子……小魅魔理直气壮。   郁衡盯着这个不请自来,还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的住客,勾唇冷笑,“你以为男性之间没法生孩子?”   “难不成……”阿米利亚读出其中的含义,下意识看向余枝。   余枝有些沉重地点头,“我听说,北境有种技术,可以让男生和男生也有孩子。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啊,阿米利亚。”   “……”   这种黑巫师都无法攻克的技术,这个世界的人已经能够实现了?   阿米利亚震惊又庆幸。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这个世界能够让男性之间生出孩子,那么之前如果有人答应了他的补魔请求,现在他岂不是有一堆孩子了。   那种场景……实在可怕。   他暗暗下了决心——不要轻易和人类补魔到最后一步。   但这样一来,事情回到了原点,他还是得饿着肚子。   说不定饿到最后,他会丧失理智,不顾一切把这些人类全当食物补魔了,然后多出许多个孩子。   最后他会变成第一个因为养不起小孩而饿死的魅魔。   想到这里,阿米利亚整个人都萎靡下来,“我知道了,我一个人睡。”   他裹了裹单薄的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进去,背对着余枝他们,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现实。   那模样看着怪可怜,像是失去某种希望,没有了生活的奔头。   余枝看得心有不忍……阿米利亚之前一定在实验室遭受了不少折磨,所以一点常识都没有,现在发现世界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才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一下子难以接受现实。   她走近几步,试图安慰他:“阿米利亚,你还好吗?”   “不好,我快饿死了。”少年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透出,似乎有些委屈,“我很久没有吃饱了。”   “那、那我再给你拿点吃的。”余枝以为他是化悲伤为饥饿,转身要去厨房端食物。   郁衡看了眼妹妹,“枝枝,他刚刚吃了一份救济粮。”   “可是……”余枝有些犹豫,“他之前饿晕过去了。”   郁衡语气冷淡:“废弃区比他脸色难看的人多的是。”   余枝也想起那张干净白皙的脸,动作一下慢了不少。   阿米利亚听着就来气,闷闷解释,“这只是一种习惯,就像人类坚持要穿衣服,魅魔坚持保持干净,有什么不对?”   魅魔,这个词在废弃区只代表一种职业。   兄妹两人彼此对视一眼。   他们自认为理解了阿米利亚那不合理常识的由来。   如果说,阿米利亚逃出实验室后,就沦落到红灯区,成为了那里的魅魔,会对贞操没有观念也就说得通了。   红灯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一旦陷入其中,不仅会慢慢不知不觉接受异常的价值观念,还完全发现不了自己堕落的处境,宛如糖衣炮弹包裹的沼泽,直到真正淹没才会惊醒。   身在废弃区,他们见过不少好不容易逃出红灯区后疯疯癫癫的人。   余枝对红灯区的认知建立在郁衡和其他人的描述中。她知道那里是出卖身体的地狱,却不清楚具体会经历什么,以至于安慰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把食物放在桌子上,看着缩成一团的阿米利亚,欲言又止,“阿米利亚,其实……”   没等她说完,郁衡走到黑色沙发旁,忽然一把掀开了被子,露出里面一脸茫然的阿米利亚。   余枝呆了下:“哥?”   阿米利亚愣愣抬头。   面前的黑发人类已经有了成年人的体型,身材颀长,肩宽腿长,一站过来就挡了大半的光线。   此刻正用一双冷漠的灰绿色眼眸,居高临下审视着他。   “你和别人睡了多少次?”   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他听不懂的话。   “什么?”   阿米利亚这个角度正好能看清郁衡的脸。   郁衡的黑发留到脖颈,常常遮着眼睛,透着一股阴郁味道。他没有仔细看过。   现在一看,他才发现,这人长得还不错。   轮廓线条分明,墨眉如剑,斜入鬓角。   灰绿色的眼睛正下方两边,各有一颗痣,是对称的。   只是过分锐利的眼神显得不太好接近,而此刻这份锐利正对着他。   郁衡瞥了眼余枝,微微蹙眉,换了个说法,“你是生病后逃出来的?”   联合上下两句话,阿米利亚听懂了。   他瞪了郁衡一眼,“你才有病。这里的人根本不愿意和我睡。”说着他还有些郁闷。   郁衡视线在阿米利亚明显纤细的身形上打了个转,顿时了然。   他转身拿了一瓶喷雾,对着阿米利亚喷了一身。   “咳咳,你干什么?”阿米利亚捂嘴咳嗽,很嫌弃水里古怪的味道。   “消毒。”郁衡喷完就走。   余枝有些奇怪,“哥,之前我们不是给他消毒了一次吗?”   “以防万一。”   “什么啊,他们根本就不碰我。”阿米利亚抱怨着,忽然察觉到他们都不意外,“你们知道原因?”   郁衡:“C区区长规定,禁止对未成年下手。”   余枝对他们的话题半懂不懂,也跟着点头:“对啊,所以要是谁抢走我们的东西,或者随意攻击我们,都会倒霉的。”   人类总是喜欢制定各种无聊的规定,太麻烦了。   阿米利亚不爽转头,看见桌子上的几块面包,肚子适时发出几声咕噜声。   “因为这个规定,我很久没吃饱了。”他垂泫欲泣。   余枝飞快看了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哥哥,没看出明显的反对意思,赶紧把面包推到他面前,还拿了一瓶水。   “你吃吧。”   “吃不饱……”阿米利亚说的是实话。   对他来说,食物能提供的能量太低了,这点食物只能勉强支撑他醒着,完全不能有多余活动。   “我们的食物也不多。”余枝摇摇头,“阿米利亚,你得找个工作养活自己。”   魅魔去工作养活自己……简直丢魔脸。   但丢脸和丢命,阿米利亚毫不犹豫会选前者。   “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拿起面包安静吃了一会,忽然问,“废弃区最厉害的人是谁?”   郁衡手下动作一顿,转头看他。   阿米利亚忽略背后探究的目光,等着余枝的回答。   余枝虽然奇怪他为什么问这个,但思考一会后还是给出了答案,“废弃区ABCD四个区,每个区的区长都很厉害。要我说的话,还是我们区的区长最厉害。他当初可是仅凭一人就镇压了整个区,强制要求实行新规则。”   她眼睛亮亮的,“因为我们区长先实施了不许对孩子下手的禁令,剩下三个区才接连推出了不同的禁令,所以果然我们区长最厉害吧。”   禁令原来由此而起。   “一个人镇压整个区……他一定不是个普通人吧。”阿米利亚若有所思。   “对啊。”余枝点头,“大家说他是二级失常者,很厉害的。”   失常者。   阿米利亚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轻声问,“失常者是什么?”   大恶魔要他找的能力者吗? 第6章   “你不知道?你不是能力者吗?”   余枝有些惊讶地看着阿米利亚,他的困惑似乎不是假的。   她还记得那束凭空变出来的花,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阿米利亚大概率是个能力者,但他可能从实验室出来没多久,就进了红灯区,常识或许有些混乱。   她自我说服后,解释道,“失常者,就是精神变异的能力者,他们能够操控无形的精神波动,也叫做精神力。”   阿米利亚点头,和她大眼瞪小眼,等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就这样?”   “对啊。”余枝不明白他为什么惊讶,“我之前只见过一次失序者。毕竟失序者的外表很好认。”   “失序者是什么?”   随着阿米利亚这一声问出,不仅郁衡投以更强烈的注视,余枝也忍不住嘟囔,“你失忆过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阿米利亚摇头,“我之前一直在另一个地方,那里和这里很不一样,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也没人告诉我。”魔界怎么会有这个世界的知识。   他表现得实在坦然,余枝心想他可能是从没出过实验室,也没人和他说话,因此对外界一无所知。   她不自觉带了些同情,没有追问,继续解释,“失常者是肉/体变异的能力者,他们身体异于常人,也拥有不同的力量。我见过的那个失序者不知道几级,但他下半身能变成狼腿,跑起来很快。”   “他们有等级?”   “能力者的等级从高到低,分为一到五级。”余枝拿了个铁勺子,用力掰,掰了好一会都没成功,“五级的失常者和普通人水平差不多,顶多能用精神力掰弯勺子。”   阿米利亚点头,又问,“没有别的能力者了?”   “还能有什么别的能力者?”余枝深觉需要给阿米利亚好好上课才行,“你不是能变出花吗?如果是用精神力催动,你就是失常者,如果是用血肉变化的,你就是失序者。只有这两种啦。”   倒是简单好认的特征。   阿米利亚看着勺子,有些疑惑,“为什么我从来没见到他们?只有很少的能力者吗?”   “当然不是。大多数能力者都在其他地方,比如北境、东都、南港,又或者西山,只有废弃区不一样……”   余枝正要继续说,郁衡端来了他们的晚饭。   “洗手。”   郁衡一眼过去,余枝立刻跑向洗手间。   他摆好餐具,坐在阿米利亚对面。   然后面无表情,拿着叉子,狠狠戳进肉排里,看着四溅的汁水,慢慢抬眼,“尝尝?多舌鸡的肉。”   毫无起伏的语气不像是在邀请,更像是种威胁。   阿米利亚怀疑他在影射什么,大概是看不惯他问东问西,还缠着他妹妹。   但这种程度的威胁,魔族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他瞅了瞅那块看上去丰嫩多汁的肉排,主动凑过去,把自己吃干净的面包盘子摆过去,对郁衡眨巴眨巴眼睛,“你说要给我。”   郁衡和他对视一会,顿了下,竟真的切了半块肉排给他。   阿米利亚美滋滋拿叉子吃了起来。   余枝回来恰好看见这一幕,还有几分惊奇,“难得哥你这么大方。”   她转头去看阿米利亚,却一眼瞄到那个干干净净的盘子。   吃得太快了。   她有些吃惊,本想告诉他,不要吃得太快,容易吃多,结果一对上阿米利亚的脸,就下意识伸手,从自己盘子里拿了半块面包递过去。   直到看见阿米利亚不紧不慢把面包吃完,她才恍然自己做了什么。   这一刻,余枝意识到,阿米利亚能进红灯区是有原因的。   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要用那双水润黑亮的眼睛静静瞅她一会,她就会忍不住心软。   像是看见一只白色皮毛的小动物一样……   余枝避开视线,决定下次不在饭点和阿米利亚对视了,他刚刚才吃了好几个面包,不能惯着他!   靠着救济粮和脸混吃混喝半个月,小魅魔毫无羞耻心,又从郁衡那里得到半块面包,确定再也没法得到更多食物,才作罢。   他继续刚刚的话题:“为什么废弃区不一样?”   余枝边吃边回答:“废弃区的人大多没有特别的能力,只是普通人。”   “废弃区全是普通人吗?”   她停顿了下,低头捏了捏面包,“大概吧。废弃区正如其名,是这个国家废弃的区域。来到这里的人,是自愿放弃或被迫放弃原本生活的人。如果是能力者的话,即使是最低的五级,只要不是通缉犯,通过能力测试,就可以去其他地方登记,成为合法公民。”   “这样啊。”   他反应平平,引起了余枝的好奇,她有些奇怪,“你不高兴吗?你是能力者,离开实验室后,能去其他地方生活,也能回家。顶多得小心不能再被实验室的人抓住。”   郁衡也将视线转了过来。   阿米利亚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能力者,估计也通过不了能力测试。   他来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是——找到大恶魔要他找的人,然后想办法让那个人自我引爆。   比起去其他区域生活,他更想确认区长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如果区长恰好是他要找的人,他说不定能早点回家,还能实现一个愿望,何必在其他区域居住。   阿米利亚随口问:“其他地方没有普通人吗?”   “很少,而且会比能力者过得辛苦一点。”   阿米利亚“哦”了一声,又说,“可我不想辛苦,我不是能力者,我只会一点小魔法。”   “魔法?”   余枝记得他之前也提过这个词,她偷偷看了眼哥哥,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大着胆子追问,“你说的魔法是什么?是上次的那样的花吗?那不是你能力的体现吗?”   她认为阿米利亚最多是个四级能力者。   “不。”阿米利亚托腮,“我没有你说的能力,魔法只是一种交换方式。用魔力交换一点有用的效果。”   余枝:“等等、等等,魔力是什么?有用的效果?”   “就是……”阿米利亚想了想,伸手在搭在一旁脏兮兮的黑色斗篷上轻轻抚摸了下,“这样。”   眨眼间,斗篷焕然一新。   余枝睁大眼,走近几步,抓住那件斗篷上下摸索,想找出其中的破绽。   “像是魔术一样。”找了一阵没找到,她忍不住喃喃,“真是有趣的能力,你是失常者吗?”   失常者的能力呈现总是不同,阿米利亚或许只是把这个叫做魔法……这样就说得通了。   郁衡默不作声,目光没有移开。   “不是魔术,是魔法。我也不是失常者。”   施展魔法的白发少年微微叹气,“我不擅长这些,只会一点小魔法。而且我魔力不够,就算会其他魔法也没法用。”   “你怎么获取魔力?”郁衡忽然开口。   阿米利亚不由侧目,没想到这个冷淡的家伙会好奇这件事,但他不觉得这种常识有什么不能说,“吃饭,或者……”   “□□交换。”他正色道。   “咔嚓”,郁衡手下的盘子碎开,一只叉子深深嵌入其中。   “哥!”余枝喊了一声,郁衡松开叉子,自顾自去拿粘合剂。   走之前,他眼珠子都没有再转过来一次,仿佛完全无视了阿米利亚这么个大活人。   对此余枝的解释是,“我哥他比较害羞,一激动就容易这样,可能是觉得你的魔法很有意思。不过你说的体什么是什么?”   阿米利亚在郁衡投来的阴沉目光中,表示只是一种仪式,成年了自然会知道,现在还不到知道的时候。   这种标准的大人句式,余枝一听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被糊弄了。   罪魁祸首肯定是她哥。   她哼了一声,嘀咕几句哥哥是笨蛋,闷闷埋头吃饭。   等吃完,收拾好桌子,她就拉着阿米利亚,要他多表演几个魔法来看看。   大概是一种发泄愤怒的方式。   阿米利亚瞟了眼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书的郁衡。   这位哥哥的注意力一直在他们身上,要是他冒然做出什么,郁衡一定会有所行动。   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是总隐约有种危险感。魔族的预感很准,他不想以身试险,总之先小心行事。   他问余枝,“能不能分一点情绪给我?”   询问对魔族来说,是一种仪式。虽然不问也可以拿走情绪,但得到同意后,转化魔力的效率更高。   “情绪?这怎么给你。”余枝不能理解,“是一种游戏吗?”   “差不多。”   “那……给你一点?”余枝瞧了眼不远处的哥哥,底气很足。   阿米利亚眼睛亮了一些,伸手轻轻触碰了下她的头发,很快收回。   余枝甚至以为他只是拂去一片落叶,没察觉到半点异样,“要开始了吗?”   “我已经拿到了。”   白发少年对她笑了一下,像是很愉悦,微微露出两颗虎牙。   “只是这样?”   那一瞬间,余枝还没来得及感慨阿米利亚长得真好看,忽然觉得心情平淡了许多。   很难形容的感觉,仿佛有一阵风悄悄吹过,将她原本期待欢快的心情吹开,一丝一缕飘往半空,消失不见。   她觉得有一点无趣,突如其来的无趣。   这是为什么?她不太明白。   阿米利亚细细端详面前女孩的表情变化,发现她骤然意兴阑珊的状态,有些惊讶。   余枝对情绪的感应比他想象中敏感很多……看来以后要拿她的情绪,得小心一点。   这么想着,他问:“余枝,你想要看什么魔法?”   余枝兴致缺缺,环顾一圈,随手指了指她哥,“让我哥变得可爱一点?”   郁衡冷眼旁观,仿佛被选定的对象不是他。   阿米利亚点头,学着看过的人类魔法师的架势,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变化一瞬完成。   余枝立马回头去看,只一眼,就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哥,你,变得,好可爱哈哈哈。”   长耳朵、白脑袋、白身子、短尾巴。   神情冷淡的黑发少年,还端坐在沙发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套连体兔子套装。   毛茸茸的白色布料簇拥,手掌和脚掌都做成了粉红的爱心样式,配上长长的耳朵,和背着的大胡萝卜。   实在……额……   如果穿着这套衣服的人,不是一脸杀气追过来,薅着他的衣领,让他脚不沾地,逼着他换上这套衣服的话。   大概、也许、说不定是可爱的吧。   阿米利亚慢吞吞穿上兔子套装,瞥见旁边的阴郁煞神,果断放弃挣扎。   反正不过是两小时的变化魔法,忍忍就过去了。   评价是个人化的,不能强求。   这家伙可爱不起来的,没救了。 第7章   次日,阿米利亚打算去工作了。   准确来说,他打算找一份区长手下的工作,近距离观察一下区长是不是他要找的人,再做下一步规划。   定下计划,他拜托余枝带他去找区长。   余枝以为他与其他对区长好奇的人一样,只是想看看区长的样子,答应得很痛快。   郁衡作壁上观,并未阻止,只跟妹妹说了注意安全,完全无视同行的阿米利亚。   阿米利亚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和余枝凑在一起商量行程。   据余枝说,区长一般在家处理公务,很少去别的地方,去区长家多半能看见他。   于是一番讨论后,他们沿最近的路,前往区长家。   路上他听说了一点这位区长的传言。   这位名为“江怀风”的区长,似乎是从东都来的。   东都人多少有些贵族习性,江怀风很不喜欢废弃区一开始混乱无序的状态,经过几次清洗事件成功确立区长威信后,马上立下了绝对要遵守的,也是唯一一条规则——不许对未成年人下手。   “不过实际上,区长也不喜欢脏兮兮的环境。”余枝说,“区长时不时会展开全区的清扫活动,不能保持干净整洁的人,程度轻一点的领取不了救济粮,严重的会被赶出C区。只有未成年有特例。”   听上去这个清扫是为了将不听话的人清扫出去。或许是树立威严的一种方式。   老实说,阿米利亚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无意掺和到人类的权力斗争中,也不想对人类的统治方法指摘。   但他没有打断余枝的话,边听边在破碎的道路中穿行,大约一小时后,他们看见了区长的房子。   作为废弃区C区的管理者,区长居住的地方或许不是整个区域里最大的,不是最显眼的,但一定是最好的。   三层独栋别墅,黛青色屋瓦融入青灰的天空,蛋白色砖面墙耸立,连接精巧的回廊和拱门,与右侧的塔楼结构互相呼应,配上圆形拱窗和灰黑大门,整体色彩柔和不失华美,细致处的雕刻与装饰尽显其主人的高雅品味。   阿米利亚甚至透过别墅周围的栅栏空隙,看见院子里有一个漂亮的小喷泉,不断涌出清澈的水流,任凭其流入茵茵草坪。在这个水资源算得上珍贵的地方,这样的做派说得上奢侈。   可惜看似咫尺的距离,他无法再前进一步。   别墅的大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宛如镇守的石狮,阻拦着没有邀请、不受欢迎的客人。   “区长这里不收未成年干活。”   他们身材壮硕,头发不同、衣服不同,却带着同样凶神恶煞的神色,对阿米利亚不屑一顾,“不管你是会变几个魔术,还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没有区长的允许,别妄想能混进去。”   这熟悉的冷酷态度,熟悉的嘲讽式语言,让人联想到守在红灯区的花臂男人。   或许这些人都经历了同一批话术培训,就像那些恶魔在外欺骗人类的时候,总是会要求灵魂作为代价一样……阿米利亚忍不住辩解:“不是魔术,是魔法。而且我成年了。”   显然这话毫无效果,两名守卫脸上的无动于衷像是焊死的一样,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改变。   催眠魔法或许可以,但他的魔力不够支撑逃出来。   “你们这里多大算成年?”阿米利亚拉着余枝到避人耳目的角落里,小声询问。   余枝还在惊讶他来投奔区长的事,但仔细想想也能理解……阿米利亚或许以为在区长身边更方便活下来,这里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可惜区长不是轻易接受别人效忠的人,这些年将许多人拒之门外,只有寥寥幸运者成功投靠。   她心里转悠着这些念头,瞅见阿米利亚一脸探求的表情,有些无奈:“当然是十八岁。你连这个都不记得吗?”   十八岁?   阿米利亚思忖,他现在的模样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大概十四五岁,差不了多少吧。   “我要是说我已经成年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余枝摇头。   她比划了下两人十厘米左右的身高差,无情宣布:“就算你说自己成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余枝看上去十二三岁,身高大概一米五。   阿米利亚的目光停留在余枝比划的手上好一会,才接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如今的自己是个只比余枝高十多厘米的小屁孩。   他视线掠过人高马大的两个守卫,还不死心,又绕着这栋房子周围走了一圈。   没有可以翻越的栏杆,也没有能钻进去的狗洞。   在废弃区一众危房的衬托下,实在稀奇。   “当然不会有了。”余枝指了指栅栏尖上隐隐的血光,“那个是通电的,以前有人想要翻进去,结果电得半死不活,卡在栏杆上大半个晚上才放下来。洞也不会有的,区长很讨厌有人破坏他家,尝试过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反正没见过尸体。对了,也不要想从栅栏上偷电,被发现的话,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的。”   ……她好像轻描淡写说出了很可怕的话。   阿米利亚从那些栅栏上移开视线,有些失望。   正门进不去,侧门也没有,魔力还不够,看来这次是不行了。接近都无法接近,更不用说完成任务。   还是先恢复魔力再说吧……他叹了口气。   打道回府的路上,因为时间还够,他们顺道去领今日份的救济粮。   两人排队时,阿米利亚随口问道:“这里应该不是所有地方都禁止孩子工作?”   如果真是这样,他还是尽早离开废弃区,去别的地方看看算了。   这样下去,他一定会饿死的。   余枝摇头:“除了区长家那边,C区其他地方并不要求成年。”所以她才会提议去找工作。   就算是这样,对阿米利亚来说也不是个好消息。   他目前只想接近区长,不想浪费时间在别的地方找工作。偏偏区长执着于保护孩童,阻断了方便的途径。   就算生物本能对下一代有保护欲,这样的行为也实在超过魔族的认知了。魔族对孩子的优待仅限于婴儿时期,不可能会保护到这种程度。   “区长很讨厌小孩子吗?”众多的限制只会针对讨厌的存在吧。   原以为作为本地住民的余枝会给出解答,她低头想了一会,却说:“不知道。区长从没说过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人敢去问他。”   她犹豫了下,又说,“不过倒是有些小道消息。”   “什么?”   “有人说,区长可能是个喜欢小孩子的变/态。”余枝一本正经,“我哥也说有可能是真的,让我少靠近区长。”   阿米利亚悄悄回头瞟了一眼,嘴上答了句,“还有这种传言啊。”   假如是真的,这位区长怎么会拒绝未成年到他家去?   这样自投罗网的机会,不会有变/态放过的。   这话多半和□□交换的解释一样,是那位哥哥对妹妹善意的谎言吧。   余枝正想再说,旁边就有人插话,“你们这就不懂了,区长那样怎么可能是喜欢小孩子。”   这人阿米利亚见过,是那天去过红灯区的浑身紫色情绪的人。他站在隔壁的队伍里,与他们差不多平行,大概是听见了他们的话。   “那你又知道什么?”余枝很不服气别人否定哥哥的话,瞪过去。   “嘿,我知道得可多。”这人扬起下巴,“但我不能白告诉你们,这年头,无论在外头还是里头,情报就是钱。”   他搓搓食指,意味深长,“想要知道什么,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明白不?”   情报贩子?   这么一说,阿米利亚想起来,在这个世界这么久,他好像没见过他老家的银币金币水晶币宝石币之类的。   魅魔基本不会打工,多的是人主动送钱。他原以为很快能完成任务回家,没想到会遭遇这么多变故。   直到饿了这么久,他才接受不挣钱就吃不饱的悲惨状况,打算去找工作。   在此之前,他混迹在各个地方找吃的,只看见这里的人以物换物,或者交易完就双手凑在一起,“滴”一声结束,没有见到实际的钱财。   这边的钱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货币体系?   他想问余枝,余枝却和那据说有情报的人吵起来,顾不上他。   余枝:“你知道的也不过是随处听来的,凭什么说我听来的是错的?”   “你这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叫做人脉吗?”情报贩子啧了一声,“我所说的东西,可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当然比你的要可信。”   “我看你是想骗钱才故意说别人的消息是假的。”余枝满脸不信,“其实你根本不知道。”   情报贩子顿时也火气上头:“你那消息一听就是编出来哄你的,只有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才信,谁不知道区长拒绝了多少往他家送小孩的人?”   阿米利亚见缝插针:“那你说他为什么下这种规定?”   “当然是因为他早年死了弟弟妹妹,心有愧……”情报贩子猛然顿住,警惕起来,“合着你们在这骗我消息呢!”   “谁在乎你那点假消息。”余枝对这人否定的话耿耿于怀,“白说出来都没人信。”   情报贩子反唇相讥:“哈,要我说,你这样的,躺区长家门口都没有人多看你一眼!”   “你说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   话到一半,他忽然察觉声音不对,不是那个小女孩,这是个阴恻恻的男声,而且是从后面传来的。   他下意识回头,对上了一双灰绿色的深邃眼眸。   其主人缓步靠近,指尖一把小刀翻飞,闪出银色的亮光,“说啊,我也想知道是谁。”   似乎迫于气势,周围人都微微给他让开了路。在哪里都有只想活下去,不想惹事的人存在。   “我、我……”   情报贩子顿觉不妙,左顾右盼,咳了两声,趁人不注意,猛一低头,钻入人群,脚底抹油,跑走了。   “哥……”余枝一脸忿忿,控诉道,“那人就是个骗子,他乱说话。”   “嗯。”郁衡一对上他妹妹,就收起那股要杀人的气场,小刀也不知道收到哪里,摸了摸她的头,“不用在意他的话。”   “我知道。”余枝鼓了鼓脸,“但他非要说哥你说的是错的,太可恶了!”   “他说的不算数。”   “对,不算数。不过,哥你怎么来了?”   “凑巧路过。”   两人又说了一会,余枝心情才慢慢平复,叽叽喳喳说起他们这趟的经过。   阿米利亚被晾在一边,看着这兄友妹恭的一幕,毫不意外。   这人可是从他们出门开始,就不紧不慢跟着身后,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怎么可能任由自己妹妹被欺负?   这一路他听见那一直在不远处的脚步声,只能想起在老家人类那边听过的词汇,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过度保护?   还是妹控?   不管是哪个,郁衡对他妹妹肯定有这个倾向。   下次还是尽量不要和余枝一起出门了。总是有人跟踪,有些事做起来也碍手碍脚。   阿米利亚微微眯眼,回忆刚刚那个情报贩子说过的话。   区长曾经失去了个弟弟或妹妹?   假如是真的,他假扮这个弟弟或妹妹,是不是能更快接近他呢?   似乎比工作接近要更容易一些,总不会有人以未成年为名,赶他走了。 第8章   回家后,趁着郁衡做饭的功夫,阿米利亚找余枝问了钱的问题。   “钱吗?”余枝已经不想惊讶他的一无所知了,只是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胳膊,“要不是我亲自把你捡回来,我一定会怀疑你是从别的世界跑来的。”   阿米利亚眨眨眼:“如果我是从别的世界跑来的,你会讨厌我吗?”   她想了想:“大概……不会?”   “为什么是疑问的语气?”他有些委屈。   “因为你不是从别的世界来的,我想象不出到底会发生什么呀。”余枝理直气壮。   阿米利亚盯她一会,看得她都有些疑惑时,才微笑点头,“你说得对。”   余枝感觉自己被糊弄了,但她找不到证据,只好气鼓鼓讲了她所知的钱相关的东西。   “金、银、宝石都算值钱吧,你应该知道金、银、宝石?”   她看阿米利亚点头才继续说,“但最值钱最常见的当然是能源石,能源石能换成能源点数,用来买东西,颜色越红的能源石越值钱,或者不换成点数,也能直接提供能源。”   阿米利亚什么也没说,余枝一看他的表情,立马懂了,“你不知道能源石?”   “不,我不明白你说的点数储藏在哪里。”阿米利亚理解了她说的概念。   某种意义上,能源石和提供魔力的魔矿很像,魔矿作为能提供恢复魔力的特殊石头,卖得比宝石什么的贵多了。   尽管如此,老家常用来交易的也只是各种货币纸卷,这个点数他确实没见过。   “就是这个啊。”   她露出左手手腕内侧。   比外侧皮肤更白的手腕处,露出一个黑色手环。   手环黑不透光,像是某种矿石,又像是某种木雕,在余枝右手轻轻一碰后,便浮动起许多不规则的白色小方块,最后定格在126的数字上。   她看着数字有些懊恼,“最近买的东西好像有点太多了……”   阿米利亚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好像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   起码那些流浪者手中很少有这种东西,只能以物换物。   “当然了。”她收回手,“黑石卡是要和身份绑定的,这里很多人要么失去了原本的身份,要么不想和原本的身份有牵扯,他们不会持有黑石卡。白石卡倒是不需要身份登记,但很容易被人抢走,也很贵,一般人不会买的啦。”   所以这里的人才喜欢实物交易……阿米利亚点点头:“那我能拿到黑石卡吗?”   比起以物换物的方式,这种点数的使用方式的确方便许多。   余枝想了想,说:“只要不是通缉犯,有明确的户籍地,就能去登记所领取。不过第一次领取需要支付10点数。”   10点数……身无分文的小魅魔看向女孩,“10点数能买什么?”   “我想想,”余枝掰着手指,“大概能换两个面包,或者三瓶水,或者两个盘子……”   阿米利亚打断她,“那么,能够买一个笑容吗?”   笑容?   这并不值钱。   余枝迟疑道:“大概……够了。”   白发的魅魔顿时起身,后撤两步,做了个骑士面见公主的礼仪,一手按在左胸口,一手垂地,半跪下来。   他抬起堪称俊秀的脸,目光清澈,直直注视着面前的女孩,轻声细语,“那么,要买我一个笑容吗?可爱的小姐?”   少年的动作有模有样,即使余枝不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尊重与敬爱。   这或许是某个地方的表示请求的一种姿势。   可是拿10点买一个笑容……根本不是生活在废弃区的人做的出来的事,这毫无意义,也不可能会有人这么做。   余枝想得清楚,拒绝的话顿在嘴边,嘴巴张合几次,才吐出了声音,“我……”   “吃饭。”   骤然出现的冷淡声音,打断了摇摆不定的天平选择。   “哥。”她一惊,看向端着餐盘的哥哥,得到一声平淡的“嗯”作为回应。   郁衡瞥过来一眼,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恰到好处出场,无意打断了一场交易。   阿米利亚却清楚看见这人眼底的警告,以及周身不太妙的灰色情绪。   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没见过这位哥哥对他有什么好脸色。情绪也一直都是比较差的状态。   果然这就是那个吧,妹控。   阿米利亚心底嘀咕一圈,收手起身,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走向餐桌。   余枝则松了口气,不知怎么,看着慢慢走远的白发少年,心头闪过微不可查的情绪。   她没能捕捉到那到底是什么情绪。   阿米利亚已经放弃从余枝那里得到点数。有郁衡在,他成功的几率不大,没必要冒险。   他端坐餐桌一边,对面是余枝兄妹。   出于好奇,他扫了一眼对面两人的餐盘,又低头看向自己手上简陋的救济粮。   明明都领了干巴巴的麦麸面包,但经过简单加工,他们盘子里的面包明显要比他的松软许多,配上蔬菜汤和烟熏肉,已经是一顿不错的午餐……无形中让他的面包变得更难下咽了。   这地方对魅魔真不友好。   小魅魔微微皱着脸,就着之前余枝给的水,扯下面包,一口一口,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饭吃完了,全程都没再说话。   这副堪称乖巧的表现反倒让余枝心里犯起嘀咕,猜测他是不是因为没钱在烦恼。连郁衡都多看了两眼。   当事人仿佛一无所觉,依旧沉默着。   饭后,郁衡进了二楼房间研究上次余枝找到的零件。   阿米利亚还是靠在沙发上,微垂眼睫,摆弄着手指,不说话。   余枝原本在客厅鼓捣一个盒子,见他这样,好一会后,纠结地开口,“阿米利亚,如果、如果你实在没钱,我可以借你。但你得保证,要还给我。”   “什么?”阿米利亚从思考中回神,听懂余枝的话后,反而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态度。   余枝没有忽视他目光中的困惑,抿了抿唇,微偏过头,像是不太想让人看清她的表情,“以前,有一个……认识的人,找我借了很多次点数,她总说会还给我,但……”   她没有再说,身上的情绪也涌现出浅淡的蓝色,或许是悲伤,又或许是遗憾。   这两者总是相似,不好分辨。   阿米利亚从未尽的话中明白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废弃区极少出现有借有还的情况,少数人的善意会在无数次背叛中被消磨。对余枝来说,借出去的东西不是点数,是她的信任。借过这么多次,虽然嘴上说只是认识的人,多半曾经是朋友。   有意思的是,明明经历过这样的事,阿米利亚表现出一点困扰,她居然还是心软了。   但与余枝的想法相反,事实上阿米利亚并不担心点数的事。   他刚刚在检查手指上的契约,欣喜发现之前缔结的契约换来的魔力比预想中多。   有魔力,他就能凭借催眠魔法,轻松找到愿意为他支付10点的路人甲乙丙。   同时,因为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对普通食物的兴趣下降了很多,何况这里也没有特别好吃的东西。   不过现在,小魅魔改变主意了。   “余枝。”   阿米利亚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抬头,凝视着她。   白发少年有双漂亮的眼睛,深黑如夜,却不是废弃区常见的死寂,相反,有种蕴含生机与希望的明亮感,在这个地方或许比宝石还要吸引人。   余枝离得近,甚至能看见那双深黑的眼瞳里映出小小的缩影——那是她。   她还为此来不及为此紧张,就听见对面的少年像是承诺,又像是宣誓的话语,“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会回应你的,无论——无论多少次。”   平时阿米利亚的声音是有些慵懒的,尾音如同羽毛般轻飘,透着不知生活忧愁的轻松与随意。偶尔余枝会怀疑,大概阿米利亚在进入实验室之前,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当他刻意沉下声线,压低语调,又能表现出一副极其难得的庄重与诚挚,好像每一句话都满是真心,轻易到达了听者的心底。   无论多少次。   半大年纪的女孩,还没有听过多少郑重的诺言,也没有经历过多少难忘的约定,但这一刻面前少年的眼神、语气、动作,乃至于细微的、睫毛微颤的弧度,都无声而坚定地烙在了记忆里。   这实在是个难以拒绝的场合。   “……好。”   许久,余枝脸上缓缓绽出笑容,“我相信你,阿米利亚。”   我想相信你,阿米利亚。   于是白发少年同样露出个轻快的、干净的笑,“嗯。”   两人相视一笑,旋即你一言我一语商量马上办理黑石卡的事,气氛一时极其融洽。   郁衡站在二楼一侧,将下方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从客厅的角度这里是个死角,几乎看不见有人在。余枝并不知道,她的哥哥一直在注意他们,尤其是阿米利亚的动向。   但另一个被关注者就不一定了。   郁衡还记得,某一瞬间,那个自称只会一点小魔术的白发少年,瞟了眼他所处的这个方向——这个原本不该被发现的方向。   像是一种极其敏锐的感知,又或者是通过别的什么发现了他。   他看见自己妹妹高高兴兴打算出门,给他在客厅留下了说明的字条,看见那个不知来历的阿米利亚慢吞吞离开前,又若有若无看了眼他的方向。   直至两人离开,他才下楼拿了字条,缓步出门。   另一头,阿米利亚和余枝走了半小时,顺利来到了登记处。   登记处所处地带较为偏僻,人烟稀少,建筑物也不多,相对完整的建筑身处破败的楼房中很是显眼。走近看得更清楚,这设施占地大概十平米,高约四米,内部墙面呈灰铁色,门口半扇玻璃门斜斜开着,里面没有接待人员,除了上方照亮的灯光,只有一台屏幕发出荧光的机器。   “你站过去,把脸对准屏幕,手印在检验处。”余枝站在一旁提醒道,“哥哥说,这道程序是为了检查有没有通缉令。”   和老家的炼金设施挺像的……阿米利亚打量了几眼没见过的人类科技产品,依言照做。   屏幕闪过几道光,似乎有肉眼难以辨别的光线扫描了阿米利亚的全身。三十秒后,似乎是确认没有通缉,便跳到了登记页面。   来的路上,余枝已经大致跟他提过其中的内容。   最重要的只有三个,年龄、出生地,和是否为能力者。   年龄是检测骨龄得出的,自动填好。因为余枝说可以更新数据,所以他也不在乎现在上面填着的十五岁。   出生地,余枝说其他地方需要出生证明,唯一不需要的地方是废弃区。选项毫无疑问。   能力者的话……阿米利亚想了想,选择了否。   信息填写完毕提交,余枝帮着付了10点数后,机器安静了一会,很快最下方的空槽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一只黑色手环静静躺在其中。   阿米利亚低头,伸手将那个黑色的手环拿了出来。   “这样就完成了。”余枝看着比他高兴不少。   阿米利亚摩挲了两下手环,看见上面漂浮出的0,附和了一句,“嗯,得好好工作了。”   得想办法见见区长了。 第9章   除了极少数情况,想要在废弃区生活下去的人必须付出劳动。在这个家里也是如此。   郁衡应该学过一些机械知识,会组装、修整坏掉的机器或家具,再转卖掉,以此获取收入。后院堆着不少破破烂烂的机器,阿米利亚也看过他在院子里挑挑拣拣几样器械回房间,余枝说那是在维修。   相反的,余枝对机械不感兴趣。空闲时间她会去各个垃圾场周边晃悠,有时能够找到一些勉强能用的东西,有时能找到能填满她盒子的“宝物”,有时也会一无所获。   对她来说,这像是一次次寻宝之旅。无论有没有收获,寻找的过程已经足够有趣。   她也不吝于将这份乐趣分享给新认识的朋友,“你要一起来吗?阿米利亚。”   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从余枝的态度看,郁衡大概率不会干涉她的正常活动。即使这位哥哥并不赞同阿米利亚和她相处,也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对情绪,做出限制她与人交流的过激行为。   也就代表阿米利亚有机会和余枝独处,偷吃一点情绪,稍微填饱肚子,转换成魔力。   魔力要是充足起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处处受限。   放在之前,他一定会一口答应。   可惜……   “不了。”阿米利亚摇头,“我今天想再去找找别的工作。”   时机不太好,而且如果一次性吃太多余枝的情绪,她很可能会发现。他暂时还不想失去唯一的口粮。   “好吧。”   余枝面上有些遗憾,但没有强求,和哥哥打过招呼,就带着小推车出了门。   阿米利亚目送她的身影随着咕噜咕噜的轮子声逐渐远去,一转头,正好撞上郁衡意味不明的目光。   大概只是无意的视线接触……他若无其事移开视线,却听见满是告诫意味的话语从黑发少年那里传来,“别给我们找麻烦。”   麻烦啊。   在这位哥哥看来,这里最大的麻烦估计就是他了。   阿米利亚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让郁衡满意,干脆没说话,点点头,无视背后探究的眼神也出门了。   出门的方向与余枝相反,他直接去找了昨天遇见的那个情报贩子。   正常情况下,在鱼龙混杂的废弃区里要找一个只见过一次的人很费功夫,但对魅魔来说,要找一个标记过情绪波动的人,只要花费一点认路的时间就够了。   找到的时候,那位情报贩子正窝在自己的家里,披着打满补丁的被子睡大觉。周围的住民大概都出去了,没有别的动静,只有他一人的呼噜声格外清晰。   看他眼下的青黑,前一天说不定做了什么大生意,睡到现在都没醒。这也是常态,废弃区的人作息很难规律。   阿米利亚不想浪费时间,两三步避开门口和屋内简陋的陷阱,靠近床铺把人从被子里薅起来,刚刚对上视线就用了催眠。   “?”对方还未彻底清醒便再度陷入迷蒙状态,问什么答什么。   十几分钟就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倒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得不到有用的消息,小魅魔才粗暴抹除掉自己的痕迹,与对方这一小段时间的记忆。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他马不停蹄,按照得到的联系方式,又找了这片区域搞情报生意的其他人。   情报交易都喜欢在隐蔽处进行,无需阿米利亚主动提及,这些人会自然而然将他带至无人角落。到了角落,阿米利亚立刻用上催眠,如法炮制,将之前的问题再问一遍,反复验证。   一次得到的情报可能有偏颇,多次询问如果还是同样的答案,可信度才能提高。为了确保这一点,他也问了许多基础的问题,以防有人故意掺杂假情报。   多亏废弃区里没有能力者,普通人在催眠之下,基本毫无抵抗力,面对问题知无不言。   如此这般,积攒的魔力又少了大半。   “还算值得。”阿米利亚感知了下魔力存量,有些心疼。   根据情报贩子的说法,区长曾经失去过弟弟或妹妹的事大概率是真的。这消息是区长某个手下一次喝醉后无意中说出口的,比起无端的市井流言来说,有一定可信度。   另外,他也打听到,区长可能出现的几个地点以及相应的时间。毕竟进不去区长家,要想见他,只能主动创造机会。   幸好某种意义上,这位区长的行程算得上规律,不会突发奇想到处乱跑,才给了他守株待兔的可能。   阿米利亚花了两天,将那几个地方全部探查了一遍,研究了一下周遭建筑与经过的人群,最后决定在一处僻静小路实施计划。   那条路是从C区外围往区长家的捷径,知道的人极少。   废弃区的秋季风多雨多,那附近的建筑破损得尤其严重,仅存的空间又狭小又漏风,完全不能充当避雨住宿的场所,周边也没有可以使用的公共设施,一来二去,少有人烟。   阿米利亚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名为江怀风的区长,从外回来时不喜欢其他人跟随,总是独自返回。   独自一人在偏僻的小道里穿行,没有旁观者,也没有随从……实在是个用催眠的最佳场合。   一旦催眠成功,他就能获得至少十分钟的控制时间。   要是情况理想,还可以用魅惑提升好感度,为自己谋求一个跟在江怀风身边观察的机会。   但最需要戒备的地方在于——江怀风是个能力者,还是个二级失常者,拥有操控精神力的能力。   虽然之前在红灯区,阿米利亚成功催眠过几个能力者,但从他们身上散发的能量波动来看,多半不是厉害角色。   他还没有直面过这个世界强大的能力者,也不清楚失常者究竟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有完全抵御魔法的可能。   万一对方的精神异常坚定,他的能力不起效,或者有效时间远比预计的要短,情况说不定会急转直下。   另一方面,从获取江怀风的信息开始,阿米利亚一直在想,江怀风这样的强者在外行走,毫不设防地泄露自己的大致行踪,身边也不带任何护卫,还专门挑偏僻的小道走……几乎是亲手创造出了引人袭击的陷阱。   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到底是对自己的力量有绝对自信,还是预先设下埋伏等着人上钩,亦或者,他真的只是个什么都不思考的任性笨蛋角色?   未知的风险在天平上摇摆,走错一步仿佛要跌下深渊。   可说放弃……未免也太过轻易。   还未尝试便被吓唬走,谁知道这不是那位区长预计的后果之一?   越简单的计划越容易成功,步骤越多越容易出岔子。而犹豫不决拖得太久的计划,越会出现不可控的情况。   阿米利亚闭了闭眼,算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如今他还是一副未成年的模样,按照C区流传的说法,江怀风会对孩子手下留情。即使到时候真触怒了他,兴许还有生机。   总是被嫌弃的孩童外表,现在倒是成了保全自己的关键……大概是种福祸相依。   三天前是江怀风例行外出的日子。情报贩子们说,通常情况下,江怀风出去一次至少要五六天,不会太早回来。   这样想来,其实他们去区长家的那天,区长本人很可能不在家。即使他想办法溜进去也见不到人,还可能打草惊蛇,引火烧身。   嗯,幸好没有冲动行事。   阿米利亚缩在漏风的楼道处,一边抱着干巴巴的面包啃了两口,一边仔细倾听四周的动静。   为了堵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江怀风,从决定计划的那天开始,他就独自住在这片废墟里,时刻监视有没有人穿过那条捷径小路。   吃喝用度都是之前催眠的情报贩子们“友情”赞助的,勉强够支撑几天。   只是住在上漏下湿的屋子里,闻着混合霉味和生锈味的空气,披着破旧的薄被,边吹冷风瑟瑟发抖,边吃难吃的面包,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人,着实会让人有些怀念住在安全的屋檐下能遮风避雨的时候。   明明在遇到余枝之前,他也这样生活过,短短几天的安稳日子却让这种生活难以忍受了起来。   这兴许就是人类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像他在老家吃惯了各种情绪,到这个世界很难吃下普通食物一样。   这样那样的想法在脑海一掠而过,小魅魔再次解决掉简陋的一餐,便靠着墙闭上眼,集中注意力。   声音将隐藏的信息一点一点汇聚……风过草叶的沙沙声、锈蚀铁皮的嘎吱声、石子滚动的咯咯声,废纸翻卷的刷刷声……   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动静埋没在时间流逝中。   阴沉沉的天空从灰到黑,似乎也只是一个闭眼,又似乎是一次漫长的呼吸。   愈加静谧的环境中,连风声都轻巧许多,枯燥乏味的等待将时间拉长。   白发的少年宛如一尊雕塑,闭目垂头,静静守望在道路起始上方——直到那一点不同寻常的足音出现。   来了!   阿米利亚豁然睁眼,目光直直射向C区外围,仿佛能透过层层倒塌的水泥砖块,看见来者的模样。   虽然看不见,但从远远散发的情绪波动上,他确定有什么活着的生物靠近了。   小魅魔轻轻放下薄被,蹑手蹑脚开始靠近。   翻过阻塞的石墙,沿着残破的窗台攀爬,将呼吸放缓到难以察觉的程度,动作又快又静。   不到一分钟,便到了对方正后方的位置。   但越靠近,他心头疑虑越重。   错乱无序,略显嘈杂,听上去像是两个人的脚步。不是说,江怀风喜欢独身返回?   是情报出问题,还是说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他?   可除了江怀风,谁会来这样的地方?   这两天里,他半个人影都没瞧见,更何况是在这样寂静的深夜。   特地在深夜行事,对方多半心虚有鬼。   重重思虑之下,阿米利亚没敢靠得太近。在距离来者二十米外就停下,躲在半面墙后面观察。   这个距离在他勉强能做出反应的范围内,一旦出现意外,能逃得掉,也不至于被看清样貌。   附近没有光亮,也没有月光,魅魔的视线不受干扰,与白日一样清晰,所以他看得分明——是两个穿着黑色斗篷,完全掩盖样貌的人。   那两人背对着他,好像在摆弄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除此之外,没有一句交谈。   视线再怎么清楚,也不可能透过厚厚的黑色斗篷,看到藏在里面的模样。   要是想见到那两人的长相,还得绕到前面去看。   阿米利亚心中的天平再次开始摇晃。   风险性先不说,真的有刨根问底的必要吗?   这两人的行为举止与他听说的江怀风不符。如果真是那位区长,想做什么大可以放手去做,整个C区都是他说了算,没有必要偷偷摸摸,藏头露尾。   很多故事里都有这样的例子,做见不得人的事的人,会来追杀倒霉的第一发现者。   要是他掺和进去,难保会发生什么。   不是江怀风,是明摆着的麻烦事。   该交给管理C区的人来负责,来自异世界没什么用处的小魅魔……还是不打扰了。   阿米利亚决定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低头的同时,仔细注意脚下,慢慢往原路退。   他可不想做那种不小心踩到树枝发出声响,因此被敌人发现的蠢货戏码。   正当他专心致志撤退时,前方的两人却骤然转身,捧着一个发出蓝光的圆球,毫不犹豫扑了过来。   “追!”   目标直指阿米利亚所在的方向。   听见动静越来越近的小魅魔愣住了。   虽然这两人没有明说,但方圆五里,算得上活人的目标只有他一个,绝对是他。   但……为什么?   他根本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引起注意。   不,等等。   所以,他拿的不是踩树枝的蠢货设定,而是什么都没做就会被发现的倒霉蛋设定吗。 第10章   跑还是不跑,这是个问题。   如果跑,按照阿米利亚目前的少年体型,不一定跑得过明显是成年人的两个斗篷人。即使勉强逃走,未必不会再被抓住。   他自认刚刚没有露出破绽,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暴露了行踪。   人类惯会制造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那两人手上可能有能搜寻踪迹的东西,又或者他们是能力者,能够一定程度上探知周围。   更何况,即使无视这些困难,他成功跑走了。那要堵截江怀风的计划怎么办?真要等下次的话,白费了这么多功夫,也浪费了魔力,实在让人有些不甘心。   如果不跑,友好谈话的可能性不高。   从隐约瞅见的情绪上看,他们已经有杀意了。无论杀意因何而起,他都没有自信能够像恶魔一样巧舌如簧,三言两语打消对方的杀意。   除非……用魅惑或者催眠。   魔力所剩不多,假设他们都是能力者,保守估计,同时催眠这两人就没有多余的魔力催眠江怀风了。计划可能功亏一篑。   魅惑倒是不需要太多魔力,能够强行提升好感度,即使是能力者……   阿米利亚还没在短短一瞬中权衡好利弊,身体已经抢先一步,依照魔族的直觉,为他做下了决定——跑!   他下意识朝着这几天最为熟悉,观察监视了许久的那条小路蹿了过去。   这条路掩盖在倒塌的楼房之下,乍看之下像是一条中途断开的死路,如果不是特地寻找,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条可以走的路。   阿米利亚不知道身后的追踪者会不会早就知道这条路。事到如今,他也没空去验证这一猜测,只能足下发力,埋头奔跑。   意料之中,那两人的脚步声毫不掩饰,紧随其后,大有不追到决不罢休的气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魔族的身体素质比人类好上许多,即使没有得到良好的休息,还处于饥饿状态,阿米利亚仍然能够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不至于马上被追上。   冰凉的风钻入单薄的衣领,体温随着奔跑升高,他脑中思绪逐渐清明。   出了这片区域,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这两人就不能对他下手了——他现在是未成年,除非他们敢冒犯区长的威严,公然违背铁律。   只要是个脑子清醒有分寸的人,就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另外,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行事鬼祟的人,可能会危害到C区整体……以这件事作为情报,要求见见那位似乎还算尽责的区长的可行性,大概比直接上门应聘多。   左右不过是找个借口,有证据的话总比没有证据容易得到信任。   阿米利亚心下稍松,这几日白费功夫的失落减少了些。   更好运的是,那两人似乎真的不知道这条捷径,迟迟没有追上来,以至于他从小道出来,还有时间分辨周遭的情况。   此刻天边熹微,似亮非亮,天色如灰如铅,乌云沉甸甸盘踞在头顶之上,空气中隐隐透着湿润的凉意,似乎要下雨了。   现在还是一般人睡觉的时间,但在废弃区,不少人为了争夺垃圾场新倾倒的可回收物,已经在大街上游荡了。   他们面对从巷道里忽然出现,气喘吁吁的白发少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依旧自顾自前往各处的垃圾场,忙碌得像是蜂巢里的工蜂。   阿米利亚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群,脚下一顿,撑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暂时安全了。   他靠着墙壁,缓缓平复呼吸,没有停下脚步,只放慢了些速度。   现在还不清楚那两人追到什么地方,会不会有别的手段再追上来。   以防万一,还是直接去区长家附近等着吧。至少在C区,没人敢直面区长的力量。   作为魅魔,除了差点被抓到巫师塔的那回,他很久没有这么狼狈了……明明不过是两个有点能力的人类。   阿米利亚颇有些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悲伤,更迫切想要离开这个不友好的世界,赶紧回老家。   那只手就是在他戒心松懈的一刹那出现的。   出手迅速、干脆利落。   甚至连让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一瞬间,阿米利亚就被拽进了街角幽暗的角落,狠狠撞在了墙上。   后背短暂的疼痛与晕眩感过去,另一处知觉先一步到达。   抓住他胳膊的那只手热得他心头一凉——像极了狂奔而来,追杀至此。   萦绕其身的情绪更是灰黑一片,恶意混杂,分辨不清。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飞一般蹦起来,胃部都揪紧成一团,隐隐有幻痛,背后冷汗浸体。   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敢回头。   怎么会这么快?   怎么可能?   不可置信中,小魅魔抬起的瞳孔都放大了些许,隐晦的红色在眼底悄然泛起,“你……”   他骤然失音。   灰绿色的眼眸满是冷意,从上而下,打量着、审视着、剖析着他。   阿米利亚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   仿佛拿着一柄极锋利极纤细的冰刃,要顺着他的骨血脉络切开,每一刀都冷而快,比起疼痛,赤衤果的自我暴露感更甚,直至挑出无用的杂物与伪装,清晰望见最深处的灵魂,窥见最阴暗的心底,才肯罢休。   自从他出现在余枝面前,对方时常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以至于此刻,面对这种眼神,他下意识从难言的慌乱中挣脱,内心变得沉静而坚固。   “郁衡。”他喊出对方的名字,话说出口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语气也变得如那眼神一般透着凉意,“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要问的。你这几天去做什么了?”郁衡口吻冷淡。   郁衡比现在的阿米利亚高二十公分。   他以俯视的姿势,攥住阿米利亚的胳膊,垂落的黑发下,脸上无甚激动的表情,看不出强硬的意思,语气也平淡得很,但将人困在角落里的动作,与完全不放松的力道,明白显示了他确实是在逼问。   阿米利亚挣了两下胳膊,没挣开,便沉着脸,一言不发。   郁衡微微蹙眉,半分钟后慢慢放开了手。   阿米利亚垂下眼眸,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才回答,“我在找工作。”   “哦?”   郁衡视线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又向外面看了眼,无起伏的话语中似有嘲意,“找一份被人追杀的工作?”   阿米利亚手心一紧,在胳膊上掐出个红印。   他怎么知道?   他跟踪他?打探他的情报?   不对,郁衡不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他做了什么,不然也不用多此一举问他,肯定是这一面之中发现了什么。   阿米利亚想起对方刚刚的动作,心头一跳,直视黑发少年,“你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追踪到我的。”他语气笃定。   郁衡却眉头一皱,“他们?”   不等阿米利亚回答,他再次拽起他的胳膊,迈开长腿,往拥挤的巷道暗街里走。   小魅魔站在原地,没动。   感受到阻力,郁衡回头看他。   白发少年睁着一双漆黑眼瞳,比此刻遍布乌云的天空还多几分幽暗,“你真的想救我吗?”   郁衡目光一顿,唇瓣抿成直线,松开手。   他没有多做解释,只甩下一句“余枝在等你回去,她等了你三天”便自顾自往前,大有视若无睹的意思。   阿米利亚却因此有些出神。   等我?   为什么?   他怀抱着疑虑,眼见郁衡的身影慢慢变小到快要彻底看不见,才握了握拳,追了上去。   郁衡全程对他的行为没有发表任何评价,任由他跟在身后,步速都没有变化。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十分钟,绕进另一条小巷,阿米利亚的声音才响起,“你怎么知道那些人在追我?”   郁衡没说话,头也没回,似乎不打算搭理他。   阿米利亚不奇怪他的反应。   从相处的过往来说,他与郁衡本就没什么交情,只有在余枝作为桥梁的短暂片刻,他们能够相安无事,共处一室。   现在余枝不在,郁衡有想要救下他的想法就足够令人惊讶,更遑论好心解答他的问题。   看来只能等之后再去找那群情报贩子……思绪刚到一半,便被骤然打断。   “他们留下了精神力锁链。”   郁衡的口吻随意平淡得像是路人随口一句的碎语,略不留神就会被忽略。   “什么?”阿米利亚短暂惊讶后,快速反应过来,“精神力锁链?在哪里?”   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是因为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还是因为他不是能力者?又或者是没有防备而没有注意到?   如果真的有,这又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郁衡又沉默了。   阿米利亚不明白他是故意卖关子,想吊人胃口,还是一开始就不打算告诉他,想耍他玩才只说一半。   他更倾向于后者。   阿米利亚这回也不想追问了,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安安静静走路。   仿佛专门与他的想法作对,郁衡的声音又在预料之外响起。   “在你手上。”   阿米利亚瞥了眼左前方的黑发少年,又低头仔细在双手翻找了一通,语气平平,“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估计郁衡又要不说话了,干脆开口绝了期待,“你要是不想说,不用……”   “我扯断了。”   那声音与他的话交叠,阿米利亚仍然听了个清楚。   “你扯断的?”他脚步一顿,颇有些意外,回想起刚一见面对方的动作,“在我们一见面?”   这是普通人能够随便扯断的吗?   “……”郁衡似有犹豫,好一会才微微点头。   阿米利亚望着黑发少年的背影,觉得自己搞不懂这人。   如果不想暴露自己能力者的身份,为什么要冒风险帮他?还要在之后表现出不想说的态度?   还是说,勉强为余枝的心愿帮了他,但不想由此和他产生瓜葛,才不乐意说?   不想产生瓜葛的话,现在又为什么要带他逃走?   真是个怪人。   “那我们为什么要逃?”   阿米利亚并不指望郁衡帮他打架,但既然已经没有精神力锁链,那两人应该追不过来才对。   “锁链解开得太迟,即使解开,他们也能够短暂感知到你的位置。”郁衡说,“而且……”   话音未落,他猛然转身,扯着阿米利亚钻入旁边的墙角,借着上方堆叠的顶棚和四周散乱的器材遮掩身形。   “你……”阿米利亚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听见从上方忽然出现的嗡鸣声。   他下意识抬头,却看见完全没想到的一幕。   两个穿着黑斗篷的人,脚下踩着飞驰的白银色金属板,穿过高高低低的楼群,如流星般,在空中划过流畅的弧度,转瞬冲到了他们上方。   他们竟然完全没有走下方狭窄的小路,而是直接走了空路来追杀他!   难怪他们追不上也不着急,原来是早有打算。   一瞬间,阿米利亚满脑子都是——异世界也有炼金术师???   巧合的是,郁衡的后半句也在他耳边淡淡落下,仿佛解释这样的场面。   “而且,他们手中总是有飞行器的。” 第11章   阿米利亚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崩裂了一块。   在他的老家,那群炼金术师已经做出了能飞上天的工具,偶尔会有新手不小心飞错地方,掉到魔族的地盘。除此之外,也有巫师会故意乱飞过来,骗新生的魔族出去。   对他来说,人类能飞这件事并不算稀奇。   但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久,目之所及,除了破铜烂铁、破墙碎瓦,阿米利亚所见过最有技术含量的东西,还是余枝家里的热水器。   废弃区的人大多步行,少数会有别的代步工具,双轮车三轮车四轮车,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是在地面上行进,没有一个会忽然跑到天空上。   人类不是天生会飞的生物,他们必须借助工具。   光看周围的残破程度与生活水平,阿米利亚理所当然认为这里的人还没有到达能够飞上天的程度,因此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看见这里的人极其随意地飞驰在天空之上。   这世界的飞行器是这么常见的东西?   “为什么……他们会有飞行器?”他咽下震惊,压低声音,小声问。   郁衡瞥了他一眼,眉心微蹙,“废弃区外要买飞行器并不难,你……”   大概是想问他为什么不知道,这话阿米利亚已经从余枝那里听了太多次,用脚指头想都猜得到对方要说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知道啊。   可是他来这个世界连一个月都不到,连活下来都勉强,更别说有空探听除废弃区之外的情报了。   小魅魔正准备装作没听见,以避开回答,郁衡却先一步收了声,还把食指抵上唇边,示意他噤声。   不用暗示,阿米利亚也不打算再说话了。   原本盘旋在头顶的嗡鸣声越来越大,刺得耳朵发麻,显然那两人的飞行器在朝他们逼近,缩短了距离。   阿米利亚微微眯了眼睛,往后与郁衡贴近了些,尽可能将全身都藏在棚顶下。   郁衡僵了一下,一手按住阿米利亚的肩膀,像是想推开,又迟迟没有动弹。   现在实在不是起内讧闹别扭的时候。   从上方刮来的风吹起灰尘碎石,吹得棚顶发出哗哗响动,好像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连棚带顶整个被刮走。   万一这破旧的棚顶真被刮走,他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要么逃走,要么战斗。   尽管彼此都对这种距离有些不适,阿米利亚和郁衡也不得不忍耐着挤在一起,屏气凝神,仔细注意外界的动向与头顶的棚顶。   或许是足够坚固,或许是运气不错,三分钟后,棚顶依旧发出响动,却没有飞走。   从刚刚开始,嗡鸣声的大小就没了变化,阿米利亚心脏突突直跳,完全没有办法放松。   声音大小没有变化,代表距离没有变动,等等,没有变动?   不再缩短的距离,静观其变的态度,就好像,就好像——已经发现猎物所在,不必四处寻找!   对方已经端起猎枪,开始了狩猎!   “不对!”阿米利亚一把推开郁衡。   几乎在同时,郁衡也对他伸出手,像是要拽住他,又像是要推开他,只有话语清晰异常,“跑!往区长家!”   摇摇欲坠的棚顶轰然塌陷,灼热的火焰直扑而来,将两人原先站着的地方烧得焦黑。   我知道!   阿米利亚摔倒在地,一咬牙,顾不上手掌的擦伤,也顾不上郁衡打算做什么,爬起来辨认了方向就埋头狂奔。   风掺杂若有若无的嗡鸣声落在后方,潮湿的水汽愈发浓烈,呼吸间便涌入鼻腔,刺得头脑发冷。   阿米利亚在这冰冷中,甚至生出种果然如此的平静。   来这个世界后,他没有好运过几次,已经做好迎接更坏结果的准备。   郁衡的出现,虽然帮他警醒追杀者,但也让他失去了使用天赋魔法的可能。   催眠、幻觉、魅惑,哪一个都不是能轻易暴露人前的东西。而除去天赋魔法,再除去极其耗费魔力的暗系魔法,他顶多用一点毫无攻击力的小魔法,比如清洁什么的。   就算能起到拖延作用,小魔法也不是天赋魔法那样一眨眼就能实施出来的东西。   锁定目标和确定施法效果所需的时间,都足够那两个黑斗篷把他抓走两次了……他要是个黑巫师,就能无视空间时间对象任意使用小魔法。   偏偏他只是不擅长魔法的魅魔,除了天赋魔法,其他魔法都需要准备时间,有些甚至需要咒语。   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先努力跑到区长家附近,借助那些护卫的力量帮他拦住敌人。实在不行再用天赋魔法,也不白费魔力。   前提是——他不能被抓住。   之前对区长家附近的调查派上了用场,阿米利亚拽着衣领盖住下半张脸,一路奔跑攀爬,像是条灵活的鲶鱼,滑不溜手地游走在各处巷道暗门之间,不断缩短与区长家的距离。   这些特意挑选的道路之间距离狭小,房屋密集,挤挤挨挨,留下的空隙并不适合飞行器穿梭,能阻挡一会追杀者的脚步。   但正如之前所见,区长家所处的区域是专门清空过的,周围没有可供隐藏身形的其他建筑,只有坦坦荡荡的大路围绕着唯一的别墅。   他必须得从这些保护自己的角落里出来,跑上大路,才能到达区长家。   一旦出来,大路上飞行器就畅通无阻,抓住他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阿米利亚临近出口时顿了顿,深吸口气,决定一鼓作气跑过去,反正只要速度够快,他不一定会被抓住,更何况那两人现在应该被拖住了,他还有机会。   风声呼呼作响,他跑出好几米忽然意识到……等等,不太对,上方的风声太快了!   冒出这个想法的下一秒,一张黑色大网从天而降,兜头兜脸将他罩住。   阿米利亚挣扎着要拽开,这张网却已经自动黏合,牢牢把他裹在了里面,还带着重量,直直把人往下压,像是吃下猎物的猪笼草,不留缝隙,不肯放开。   他甩、扒、拽……能拧断铁栏杆的力气像是打在柔和的水里,怎么都弄不开、撕不断,还被绊倒在地。   好吧,出不去了。   滚了好几圈都没能把网挣开,反而被自动收缩的网捆得动弹不得,小魅魔气喘吁吁、灰头土脸躺在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选择放弃挣扎。   抓住他的是张网,总比是人好。要是人来了,恐怕他连思考犹豫的时间都没有。   而且他挣扎半天都没人来,也没被带走,说明这网是自动追踪的道具一类,单纯束缚行动用的。类似的东西那群炼金术师也做过,没什么好奇怪的。   现在的平安无事,多半是郁衡出力,作为分散注意力的诱饵起作用了。   可郁衡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不,他又愿意拖延到什么时候?   总会有最后时刻的。   头顶波浪状的云层聚集得更密,泛出近乎黑色的灰调,翻滚着压在房屋之上,半个天空都像是在下坠。   第一滴雨打湿睫毛,第二滴是脸颊,第三滴是手指……细细密密的水珠从浓稠的灰中倾泻下来,侵吞这片同样灰暗的土地。   阿米利亚缓慢闭眼,忽然想起这里的人说,最好不要淋雨。   可已经淋雨的人,大概也不用在意了。   淅淅沥沥的水流滑过墙壁、窗台、门框、台阶,一层层往下漫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白发少年,染湿他的头发与皮肤,染湿他鼠灰色的衣衫与黑色的裤子,便顺着地势钻入一旁的下水口。   不变的雨声放缓了时间,难言的静谧心境中,踩碎水花的轻微动静都异常响亮。   啪嗒、啪嗒。   宛如应和跳动的心脏,一步一步,水流因前进的方向改变,奏出不和谐的波动。   直到这波动触及指尖,阿米利亚才睁开眼,微微转动眼珠,从网的缝隙中看向那位不合时宜出现的来客。   大概一米八五的身高,不瘦削也不魁梧。没有打伞,一身漆黑的斗篷,将样貌掩藏了个干净,看不出男女,只露出双长筒靴。身上的情绪与废弃区的人一样负面居多,烦躁与不耐的部分占据主流。   大概是摆脱了郁衡的纠缠,先一步来这里杀死他的追杀者之一。   没有外露武器,也没有使用能力,是打算将能量波动控制到最小的程度,靠近后再动手,不惊动别人地杀死他吗?   他可真受欢迎。   某种意义上,这样受欢迎的程度,才是魅魔该有的待遇吧。   小魅魔不太明显地勾了勾唇角,任凭对方靠近,直到距离缩到一步之遥,才开了口,“你要用什么方法杀我?”   他被困在黑色网笼之中,仰着一张秀美苍白、稍显稚气的脸,头发湿哒哒腻在颈边,声音都似乎因其主人淋雨而微哑,话语却依旧清晰传递到了来者的耳中。   黑斗篷人顿了下,竟第一次对他的话做出了反应,“你想说什么。”   与这黑漆漆不愿见人的打扮不同,那音色低沉悦耳,语调微缓,听着年纪不大,却隐约有种贵族式的拿腔拿调,像是缓缓涌动的杯中红酒。   阿米利亚对这声音无动于衷,也无所谓这无意义的反问,继续说,“今天下雨,如果你要杀我,最好拿刀子在我身上割开几个深口子,这样血会顺着雨水流逝,安静又方便,流尽的时候,我成了一具尸体,你的目的就达成了。”   这回黑斗篷人没说话,径直走到他身边,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刀。   那刀约六十五公分,刀柄漆黑,刀刃微弯,刀鞘银白,纹路泛金。   肩膀一动,刀刃出鞘。   灰暗的天光也掩不住刀刃上的赤红锋芒,毫无疑问,这一定是把好刀。   也是把极其适合杀人的刀。   阿米利亚看得分明,像是忽然起了兴趣,问道,“你是谁?”   对方略一停顿,默不作声,挥刀斩落。   刀光划开水滴,在细雨中发亮。   阿米利亚一动不动,避也不避,像是任凭宰割的羔羊,直面其势,只在刀光刺目的一瞬微微垂了眼。   疼痛感没有到来,束缚四周的黑色大网骤然一松。   “你不害怕?”那人终于开口。   阿米利亚没有正面回答,只说:“直到拿起刀的那一刻,你都没有杀意。”   拿着武器没有杀意的人,不可能杀死他。   趁着对方尚且难以反应,他毫不迟疑,从网里挣脱而出,径直扑向了前方。   对方果然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匆匆收起长刀,就要往后退去。   阿米利亚却在这时说:“你知道□□交换吗?”   对方一瞬的迟疑与震惊,让他抓住破绽,抱住了一只胳膊。   湿漉漉斗篷下的胳膊没有沾到太多水,比他冰冷手指的温度高出许多,便显得暖和了。   “你想做什么?”被抓住的人语气沉了下来。   小魅魔淋了雨,受了冻,面容有些苍白,嘴唇也粉白,黑眼睛水润润的,头发和睫毛湿成一撮一撮,像是只又倒霉又可怜的小白狗,好不容易从抓捕的黑网中逃出,只能垂着湿乎乎的尾巴,向路过的人类发出呜呜咽咽的请求,“这场雨下太久,我有些饿了,我想吃点东西。”   大概因这副样子与话语,这人语气缓了些,“我现在身上没有食物。现在,松手,或者你想什么也得不到。”   许下承诺,恩威并施,却没有直接挣开他。   阿米利亚敏锐察觉到对方的某种顾忌,他没有放手,也没有答应,牛头不对马嘴似的又说:“你身上有血腥味,你受了伤。”   黑斗篷人身形一顿,情绪变差不少,手臂晃了晃,像是打算甩开他,“松开。”   阿米利亚无视他的变化,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还微微低头,轻轻蹭了蹭血腥气最重的右臂上侧。   即使有层层雨水掩盖,他依旧第一时间闻到了源头。   被抓住的人身体又僵硬两分,像是不太适应这样的接触。   小魅魔却垂下眼睫,遮住眸色,无人看见的眼底起泛红芒。   伪装成小白狗的凶兽头抵在人类温热的胳膊上,语调平静,“你知道吗,血液——也是□□的一种哦。” 第12章   对魔族来说,血液一直都在他们的食谱上。不少与魔族缔结契约的人类因此使用血液作为召唤的材料之一。   如果有选择的话,阿米利亚不会选择血液作为食物。他讨厌其中的腥气,也讨厌残留的铁锈味,宁愿吃味道寡淡点的人类食物。   但这并不意味着,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不会吃这种讨厌的食物。   魔族向来惜命。   阿米利亚见到这个黑斗篷人的那一刻,已经决定将就将就,吃一顿。   虽然没有杀意,但还不能确定这人不是追杀他的两人之一,或者他们的同伙。   他不想浪费时间在鉴别敌我上,这场追逐戏和雨水一起浇灭了他的耐心……反正都是没什么好意的人类,勉强吃了算了。   这种距离与接触,足够他发动催眠,强行命令对方听话了。就算对方是能力者,看这浅薄的能量波动,多半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免疫不了催眠。   等吃饱了,魔力也会恢复一些,只要多喝点水漱漱口……   小魅魔蠢蠢欲动,刚刚打算露出獠牙,就感觉后脖子一紧,手上不由自主一松,脚下骤然悬空——他被拎了起来。   听见血液也是□□的危险发言,黑斗篷人立马将人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像是拎小狗崽一样拎着白发少年的衣领,不让他再抓住胳膊不放,并用一种冷淡而烦躁的语气开口,“你从哪个区的实验室跑出来的?”   这人的力气比他大,阿米利亚正想着,就听见了这那个关键词。   “实验室?”余枝和郁衡也认为他是从实验室里出来的,明明没有依据。   对方见他一副懵懂的样子,似乎认为他不明白什么是实验室,换了种问法,“你从哪里来的?”   估计是将所有相关者一网打尽,才要问他的来历。   阿米利亚没有回答,不动声色,瞥了眼对方斗篷下黑漆漆的内里。   魔力悄无声息,带着准备好的催眠魔法,席卷而上,只需半秒就能将对方变成听话顺从的傀儡。   无往不利的催眠,这次也将……   “你在做什么?”   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即将发动的魔法。   两人一齐回头,看向从巷子口出现的黑发少年。   细密的雨没有挡住视线,他看上去比之前狼狈不少。浑身大半都湿了,原本略显宽阔的黑衣黑裤变得贴身,将脊背与手臂上漂亮流畅的肌肉曲线勾勒得一清二楚,甚至紧绷的腰腹也显出几块腹肌。   黑发也滴着水,大概是觉得碍事,被捋到了额头,露出了不常现于人前的俊秀五官。两颗眼下的痣像是滚落一半的泪水,映衬着泛白的皮肤。   即便如此,这个人身上也没有一丝软弱,过分凌厉的灰绿眼眸依旧恶狼般,渗出阴沉冰冷的戾气。   “是我被做了什么吧。”阿米利亚低低回应一声,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只发现了几处衣服划破的痕迹,没有发现太多伤口,也没有闻到过重的血腥气。   看样子,郁衡大概和那两个黑斗篷人周旋了一阵,没有发生激励的战斗。   不知道这算不算个好消息,毕竟这里还有一个家伙在……不过也不必多说,现在他被人都抓在手上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局面。   主动收敛魔力的小魅魔,决定老老实实当个求救的小废物,先喊两嗓子救命再说,“我……”   要是郁衡因此退缩,立刻抛下他走人,也是不错的走向。   然而没等他把压在嗓子眼的救命吐出来,一直抓着他的人突然主动松开了手。   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阿米利亚惊讶间,听见面前这人用一种若有所思的口吻,喊了一声那个名字,“郁衡?”   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的郁衡,因这一声有了些反应,他微微蹙眉,“你是……”   没等这话说完,疾驰而来的两道破风声骤然出现!   一道冲向郁衡,一道冲向阿米利亚。   郁衡身形一转,利落避开。   另一道却还没到达白发少年面前,就被阻挡在外。   准确来说,是像陷入了看不见的泥沼,骤然停滞在了黑斗篷的前方十公分处。   停滞的物体终于能被看得清楚——一只机械啄木鸟。   尖而长的鸟喙闪烁着冰冷森寒的光芒,通体铜黄的小鸟速度极快,体型小巧,是货真价实的杀人机械。   “原来如此。”挡下啄木鸟的人低低笑了声,听不出多少高兴的意思,“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   话音刚落,他漫不经心似的,朝着一个不起眼的方向抬起手。   汹涌的能量波动,凝成月牙状的锋刃,弹指刹那,迸发而出。   这是个失常者!   而且……太快了!   不用魔力的情况下,阿米利亚只能看清那能量波动轻巧越过围墙,便像是早有目的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还没等他理清它们到底去往哪里,也没搞清楚这人为什么忽然大发神威,下一秒,角落里接连传来的两声惨叫就给出了答案。   与此同时,那两只袭击失败的啄木鸟也像是断线的风筝,翅膀一僵,眼珠一黯,啪嗒一下,摔在地上,溅出几朵水花。   雨还在下,却已经有了收势。   稀稀疏疏的雨水中,那两声惨叫后,飘散血腥味的空气中,似乎只剩下他们三人。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郁衡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略微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走近几步,朝人道谢,“麻烦您出手了。”   阿米利亚还是第一次从他身上读出类似尊敬的情绪,一时颇为新奇,也确定这人大概真不是那两个来抓他的人一伙的。   他们的行事作风完全不一样。   他此前的判断也出错了。   面前这个人,并非真的能量波动微弱,而是刻意将大多力量收缩在身体中,才显得力量孱弱。   但这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废弃区能力者稀少,这么强大的一定更少,那么他的身份……   阿米利亚有个模模糊糊的猜测,却不能肯定。   “顺手除虫而已。”穿着黑斗篷的人面对道谢,很是坦然,“何况他们运气不错,手上带着有意思的东西,还能有个全尸。”   郁衡瞥了眼地上掉落的两只机械啄木鸟,摇头,“您帮了忙,我理应道谢。”   “这不算什么,比起这件事,我听说你又拒绝了徐侃?对条件不满意?”   “不。只是我能力不足。”   “能力不足?”对方轻笑一声,“如果你愿意的话,大概能力就足够了。”   郁衡沉默以对,对方也没有为难他,换了个话题,聊起余枝。   说起这个话题,郁衡显然自在很多。   两人一问一答,倒也和谐。   直到冷不丁听见关于在场第三人的问题,“这孩子是你最近捡回去的?”   郁衡瞟了眼保持乖巧相一言不发的白发少年,摇头,“是我妹妹找到的。”   “那孩子还是一样好心。”那人只问了这一句就好像失去兴趣,有了结束对话的意图,“这之后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郁衡自然不想多留,表示自己还有别的事需要先走一步,对方也客气应允。   一场意外相遇似乎就这样落下帷幕。   要往回走的时候,阿米利亚悄悄扯了扯郁衡的袖子,等郁衡低头过来,才凑在他耳边小声问:“你认识他?”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这样的距离对失常者来说,依旧清晰得过分。   郁衡知道当事人还听得见,所以也只言简意赅道:“这位是……”   “还是我来说吧,再怎么说,让你来介绍可不太好。”   打断对话的人,随意摘下了宽大的斗篷。   最后一丝雨消失在穿透云层的光芒下,半灰半白的云朵中,天空少见地显出部分通透的蓝。   这样难得的晴朗,却不及这人露面那一瞬的亮丽。   金灿灿阳光般的长发编织成辫,随意搭在男人肩膀上。贵族常有的冷白皮,因一双初春潭水般碧绿的眼眸多出几分鲜活。   面容精致俊俏到了过头的程度,长眉高鼻,唇瓣都是薄薄的淡粉,但略显锋利的眉骨、流畅的下颚线条又绝不会透出雌雄莫辨的气质,反而显出一种强烈的侵占感。   如同这人此刻的眼神与笑容一般,强烈彰显其存在的侵占感。   他似笑非笑,目光凛然,“毕竟,这里是我统治的地方。”   阿米利亚心头一跳,隐隐的猜测在这一瞬间得到证实,心音与对方的声音重合。   他是……   “我是江怀风,废弃区C区的区长。欢迎来到C区。” 第13章   江怀风!   清楚听见他身份的瞬间,阿米利亚立刻甩了一个魅惑魔法过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江怀风的能量波动刻意收敛过,看不出实际的能力强度,还需要再深入调查才能确定是不是大恶魔说的那种人。   这次的等待没有白费,但谁知道下次再见到江怀风是什么时候,他又要花费多少时间去接近,不如现在就出手,抓住眼前的机会。   魅惑与催眠、幻觉不同,是极其隐蔽的魔法。具体表现在,中招的当事人会极其自然提升对他的好感,帮助他完成心愿,而不会有过于异常的反应。如果不是熟悉这种魔法的巫师或魔族,根本无法看出中招前后的差异。   在老家时,看魔力波动就能知道魅惑是否成功。   到这个世界,这边的人类没有魔力波动,要么靠附魔眼分辨,要么靠反应分辨。   阿米利亚缺少魔力后,一贯的判断标准是后者,也就是,对方是否回应他发动魔法时附带的心愿。   他魅惑过小苍兰,希望她能带自己离开。他魅惑过余枝,希望她能让他留下。   这一次,他希望江怀风能主动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   魔法生效后,施法者暗含的愿望会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想法,传递到对方脑海中。   比如江怀风可能会理所当然认为,阿米利亚是个可以在他家工作的人,并主动提出邀请。又或者,他潜意识里会默认阿米利亚已经成年,允许他应聘他家的工作。甚至有可能把他当做亲戚家的孩子,自然而然带他回去。   无论哪一种形式,小魅魔都已经做好准备,只等强横的魅惑展现出应有的效果了。   他满含期待盯着江怀风,果然等到了对方再次开口。   江怀风自我介绍完,又想起来什么,却用了一副似警告似提醒的口吻,对他说:“下次即使再饿,也不能咬人。茹毛饮血的人在C区可活不下来。”   哎呀,他发现了。   阿米利亚反思了一下掉以轻心的事,又回过神。   不对,比起这个,他为什么没有说邀请他的话?   魅惑的效果还没有出现吗?   然而什么都没有再发生,江怀风说完就带走那两只机械啄木鸟施施然离开。   小魅魔看着他的背影,怔愣在原地。   怎么回事?   直到郁衡拽了他一下,让他不要一副傻愣愣的样子站在原地,“走了。”   阿米利亚下意识跟上郁衡,身体自动在走,脑子里却还在思考刚刚的意外情况。   魅惑作为他的杀手锏,是他最擅长、最强力的魔法,针对人类,从未失败过。除去那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种族,只说人类的话,他向来很有底气。   小苍兰那一次最开始也应该是成功的,对方确实回应了他的愿望。   这次的情况不太一样。   如果是遭到精神力抵抗,魔法没能实施,他应该会被反噬。可现在他一切无恙,没有半点被反噬的痕迹。   如果魔法成功实施,为什么江怀风没有回应他的愿望,还什么话都不说?   虽说中魅惑的人实现愿望的形式因其性格不同,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内敛到不和他多说一句的,阿米利亚还是第一次见。   或许是因为江怀风是个谨慎的人,为了不让邀请显得太突兀,所以需要更多时间准备。   阿米利亚想了一路,只能勉强得出这个还算合理的结论。   “你在想什么?”郁衡冷不丁开口。   “在想江怀风的事,他看上去……和你们不太一样。”   小魅魔随口回答,注意力转移到郁衡身上,想起了另一件事。   从郁衡和江怀风的对话看来,这两人多少有些交情。   那么,郁衡会不会知道接近江怀风的更方便的办法?   “嗯。”郁衡顿了顿,没有接话,显然没有好心解答这不一样原因的意思。   阿米利亚习以为常,快走了两步,与郁衡并排,微微探头看向他,“你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见到区长吗?”   说话的同时,魅惑魔法悄无声息顺着眼瞳传递。   这并不是一时冲动做下的决定。   阿米利亚不确定魅惑对能力者效果如何。只有江怀风一个人作为实验者不太够,正好眼前还有个疑似能力者的郁衡。   他可没有忘记郁衡是怎么轻描淡写扯断那些精神力锁链的,这家伙多半是个隐藏身份的能力者。   魅惑了郁衡,不仅能测试魅惑的效果,也能试探接近区长的办法。   阿米利亚自认这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郁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你想见江怀风?”   小魅魔干脆点头,“我等了他很久。”他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的。   郁衡沉默下来。   从之前阿米利亚询问的样子来看,郁衡能确定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   但阿米利亚却说在等江怀风。   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从未见过对方的人,说出等了很久,还想要再见面的话?   这不是个难题。   在C区想要接近区长的人数不胜数,他们中的很多人大概也只是听说过江怀风的名字,并对见他一面翘首以盼。   想来,面前这家伙也是类似的想法。   “你不高兴?”   疑问的声音将郁衡拉回现实。   唯独在这种时候,这奇怪的白发少年会显露极其敏锐的情绪感知力。   可他偏偏连余枝会担心这件事好像都不明白。   想到这里,郁衡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之前那几天,你在等江怀风?”   阿米利亚没有直接回答,从郁衡周身的情绪波动中,他确定了一件事——不对劲。   已经中了魅惑,郁衡理应首先回答他的问题,帮助他完成心愿。   可郁衡不仅没有优先他的疑问,还隐约表现出了一点不开心的样子。   这很奇怪,也不正常。   难道魅惑真的失效了?   还是说这个世界的人,都对魅惑有极强的抵抗力?   可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到底要怎么完成和大恶魔的契约,又该怎么回去?   小魅魔抿抿唇,第一次用了迂回的问法:“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见到江怀风吗?”   郁衡定定注视他好一会,灰绿的眼眸仿佛渗出了比湿透的衣服更冷的凉意。   这凉意与之前那种剖析般的冷感不同,要阿米利亚比喻的话,很像那些白巫师偶尔注视魔族的眼神。   让魔族有些不舒服的眼神。   阿米利亚几乎要认为这次魅惑真的失败了,郁衡却忽然转过头,移开了视线,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不,我会告诉你的。”   之前的感受宛如一个不安的错觉,在阿米利亚惊讶的目光下,郁衡三言两语交代了他所知的办法,“区长最近都不会出去,并不好见。但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他的生日,按照往年的惯例,区长会在家里举办生日会。”   “你是说我可以混到生日会上吗?”阿米利亚并不乐观。   他见过人类领主的宴会,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的歌舞会。人类比魔族更喜欢强调身份高低,如果不符标准,很有可能被拒之门外。   “不。”郁衡垂下眼睫,像是在说个玩笑,“你可以混入礼物中。”   礼物?   阿米利亚一瞬间怀疑面前这个郁衡是不是因为魅惑魔法坏掉了,不然很难解释他此刻的行为。   这年头,就算是淫/魔也不会干把自己送出去的行为了。   以能力者的警戒程度,混入礼物中最大的可能性是被当做暗杀者,一刀杀了,根本活不到见江怀风。   简直是送死行为。   不,等等。   说不定是他误会了,郁衡比他更了解江怀风,既然提出这个办法,不一定是无的放矢。   冷静了好一会,阿米利亚才小声问:“所以,江怀风真的是个喜欢小孩子的变/态?”   难不成之前郁衡不是骗余枝的?所以混入礼物也不会被杀?   郁衡顿了下,眼神有些微妙地看了他一眼,却否认了这个猜想:“不。但很多人都认为,他喜欢小孩子。在他的生日会上,被当做礼物送出去的小孩子并不稀奇。”   话说到这里,阿米利亚就懂了。   混入宴会的礼物之中,他能瞒过守卫潜入宴会,即使被发现,也会跟其他孩子一样被当做某人送的礼物,不会有危险。   郁衡果然不是胡乱提办法,魅惑没有失效。   阿米利亚松了口气,又问他:“到生日会那天,你送我进入区长家吗?”能进入区长家的礼物,大概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送的都可以。   郁衡没有说话,微微颔首。   这事就算定下了。   解决了目前最忧心的事,阿米利亚也懒得管他什么表情,低头摸了摸肚子。   虽然还不到特别饿的程度,但以防万一,还是得想想办法恢复魔力。吃得饱一点,才能方便行事。   正想着这件事,过了个转角,他远远就看见了那位优质食物提供者——余枝。   她正站在家门口,双手背在身后,四处张望着,似乎在等人。   几日不见,她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蓬松的棕色卷发搭在圆乎乎的脸上,明亮的黑色眼睛看着人时,总有几分与外表不符的包容与平静。   只一眼的功夫,她似乎注意到这边,露出个短暂的惊讶表情,小腿一动,急匆匆奔了过来。   阿米利亚想了想,觉得这个时候应该露出个温和友善的表情,来表达对几日不见的人类的感情。   然而他唇角刚刚扬起细微的角度,余枝就拉着他进了家门。   是外面还有别的危险吗?   没等他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跨入门槛,明暗变化的下一秒,就见棕发小女孩双手叉腰,虎着脸,开始跟他算账。   “你这几天去哪了?!”   “我……”   “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甚至,甚至差点以为你死掉了吗?”   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睛蒙了层浅薄的水光,声音略有哽咽,情绪呈现的颜色也不太好。   阿米利亚与她对视的瞬间意识到,这事要是不好好解释清楚,面前的女孩恐怕不会轻轻放过。   而郁衡转身靠在一边的墙上,双手抱胸,显然是要看他的热闹,还堵死逃走的路。   前狼后虎,孤立无援。   小魅魔咽了口口水,久违感受到了人类带来的压迫感。   在阿米利亚煎熬的时候,另一头的区长家,也发生了一件让区长手下怀疑人生的事。   “您说,监视郁衡家的小孩子?”徐侃一脸惊愕,“您什么时候对余枝小姑娘有兴趣了?”   江怀风一面将身上的衣服打理整齐,一面睇他一眼,“我说的是他最近收留的那个白发少年。”   “白发?是实验室出来的吧。”徐侃恍然大悟,随即严肃了表情,“他有什么问题吗?”   江怀风顿了下,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这段时间你仔细观察一下他的行为举止。如果有异常……不,将他这段时间的所有动向都汇报给我吧。”   徐侃摸不透自家区长的心思,也不清楚这么做的缘由,多年的信任让他依旧领下命令:“明白,我会派合适的人选去做这件事。” 第14章   “今天想看什么?”   坐在巷子里堆积的箱子上,帽檐宽大、帽顶尖尖的魔术师裹在宽大的黑袍里,低头摆弄了下袍子下方垂落的星星挂链。坠着四角星星的长长挂链一动,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是某种仪式的开始。   簇拥在周围的五个孩子眼睛一亮,叽叽喳喳开口。   “利亚,我想看上次的那种火焰蝴蝶!”   “要看会说话的青蛙!”   “不,利亚,要看会打架的兔子军团!”   “之前都看过了,要看新的!”   最后一个棕色卷发的小女孩则拽了拽魔术师的衣角,直到魔术师俯身过去,肩膀上滑下几缕白发,倾听她的话。   “利亚。”余枝压低声音,“快到吃饭时间啦。”   阿米利亚似乎无奈地笑了下,同样用气音回答,“知道啦。”   两天前的翻旧账行为,最终以阿米利亚全面落败为结局。为了获得房东两人的原谅,他主动提出做点什么来弥补。   郁衡将惩罚的权利交给余枝,得到了这份权利的余枝却有些犯难。   她的本意并不是要惩罚阿米利亚,只是希望他重视这件事,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如果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即使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更没有去救下他的机会。   这次是运气不错,哥哥恰好碰见阿米利亚,区长也帮了把手。   可下次呢?   余枝打量和她差不多高的白发少年,目光从纤细的手脚与单薄的胸口划过,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以前哥哥会一再强调注意安全不要乱跑。   能在废弃区活下来的人,个个都不是好欺负的。   即使有C区的特殊规定,只要得到的利益足够,也会有一些铤而走险的人。比如这次袭击阿米利亚的那些家伙,哥哥说他们兴许是教团的人,行事风格很有教团的特色,藏头露尾的,还有先进的武器。   余枝早听说过这个隐于人群的教团,全名她不清楚,但听说在废弃区以外的地方,这群人被称作狂教徒,很不受欢迎。   “在废弃区不一样吗?”跟着听了一耳朵的阿米利亚问。   郁衡语气淡淡:“教团是群追逐陨落神明的狂热者,他们宣称杀死能力者才能拯救神明,也一直以此为宗旨行事。废弃区没有多少能力者,不少人甚至会主动加入教团。”   废弃区是被外界抛弃、遗忘、驱逐之人的聚集地。对处在同样立场的教团,这里的人不会过度排斥。   “神明?这里曾经有过神明吗?”阿米利亚警觉抬头,似乎有些讶异。   “只是传说啦。”余枝摇摇头,“就是从小听到大的那种童话故事,说神明曾经拯救人类,帮助我们度过难关什么的。这么多年来,真正帮助我们度过难关的,其实是能源石。说是神明,大概是第一个发现能源石用处的人啦。”   阿米利亚点点头,放松了些,还是有点不理解:“既然这样,教团的人为什么要追杀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余枝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教团里的人都很奇怪的,你大概运气不好,遇见了一言不合就想杀人的那种。他们有些人还喜欢抓生病的人,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鉴于普通人对教团的了解不多,再聊也说不出更有价值的情报,关于教团的话题最后以阿米利亚倒霉为结论结束了。   事情又回到惩罚的问题上来。   余枝思考了一会,在郁衡的提示下,才提出了她想要的惩罚:“那阿米利亚,你来教我怎么种花,好不好?”   这是当初她想留下阿米利亚的重要原因,只是一直找不到好时机,加上阿米利亚又离开几天,她没有机会提。   阿米利亚不觉得这是个艰难的要求,答应得很爽快:“好,我会教你。”   郁衡在旁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   多年的默契,让余枝立刻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她又急忙补上了一条:“还有,如果你要离开,一定要告诉我们。”   阿米利亚虽然觉得这没什么用,却也听话地点点头,应了下来。   从这天起,阿米利亚有空就会教余枝怎么种花。   院子里原本堆积着的大量破旧零件与素材被清理出来一部分,露出了阳光最好、视野最佳的一块地方,作为他们俩的试验田。   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阿米利亚拿着为数不多的种子,教导余枝关于种植不同花卉的知识。   其实他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植物,也不太清楚不同花的种植知识。但凭借情绪感知,他能读出植物的渴望,比如需要水、阳光、湿润的土壤、干燥的砂石之类。   情绪感知能力,对一些没有复杂思考能力的物种,比如植物、昆虫、鸟雀,几乎能做到读取思维的程度。   只是阿米利亚通常不会读取这些物种的思维,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也不能多挣口吃的,浪费精力而已。   而在教导余枝的过程中,他也发现了——废弃区实在不是个适合生存的地方。不说从没见过的鸟雀,只说向来擅长适应环境的植物,也是艰难求生。   种下花种后,即使得到充足的水分灌溉,得到模拟阳光的光照条件,得到悉心照料与看顾,花种也很难长大,开出花朵。   阿米利亚检查植物的生长状况,并读取其思维后,很快得出结论——问题在土壤上。   他捻起一小撮黑乎乎的土,观察了半晌,自言自语:“太奇怪了,像是被什么污染了,一点该有的生命力都没有。”   旁边眼巴巴看着的余枝极其自然地回答:“因为这里是废弃区啊。”   阿米利亚若有所思:“因为多年前的战争?”   余枝点点头。   之前阿米利亚从情报贩子那里问消息时,打听过废弃区的简短历史。   百年前还没有废弃区。那时各个地区都试图占据更多区域,成为国家的实际掌权者,因此发动了战争。大量的能力者与能源武器投入战场,几方交战数十年,也没能比出个胜负,彼此还都元气大伤,最后只能憋着气坐在一张桌子上,签下了各区自治的条款。   废弃区,就是当年几方交战最为激烈的地方,因大量能源武器残留的影响,变得了无生机、难以生存,只有一些异变的动物在远离城市的野外生活。   阿米利亚来到这个世界后确实没怎么见到动物,只见过几种挺丑的虫豸。他之前以为是没有食物的缘故,可从情报贩子们的消息来看,动物们似乎只是单纯不想靠近城市,即使是异变的动物。   魔族某种意义上和动物更为接近,因此他很清楚,能让动物们全部自觉远离的地方,一定存在着可怕的威胁。   可他来到这里这么久,也没有发现任何能叫人毛骨悚然的存在。   是隐藏得很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阿米利亚暂时没有足够的情报来得出答案。   他将注意力转回当下,看着那些发芽都困难的种子,实话实说:“这个地方不适合花草生长,即使勉强发芽,也等不到开花的那一天。”   本以为余枝会很失望,但她抱着腿,一脸平静,“嗯,我知道。之前我努力种出来的花芽,不管怎么照顾,还是死掉了。”   棕卷发圆脸蛋的小女孩,明明一脸稚气,语气中却有着接受生死与失败的淡然。   像是失望过太多次,已经不再为此痛苦。   阿米利亚能够感受到她情绪中微不可查的失落,和并不打算放弃的坚定。   果然,余枝又开口道:“但植物是很能适应环境的。只要不断地种下去,不断地生长,不断地努力活下去,总有一天,废弃区里也会有花的。世界上每一个地方,都该有花的。”   阿米利亚定定看着她好一会,笑了起来:“说得对,我会帮你的。”   棕卷发的女孩对他露出一个明亮感激的笑。   这份比花草更为坚韧,比土壤更为坚定的心情,才是他愿意伸手的原因。   他稍微能从中体会一丝人类看见麦子茁壮生长的感觉。   阿米利亚没再说些丧气的现实话题,和余枝一起努力照顾这些娇弱又出奇坚韧的物种。只是在余枝看不见的地方,他会用一点绿魔法,确保这些植物不会在开花前死掉。   绿魔法是巫师创造的法术之一,能促进植物生长,增加其生长速度,也能保护植物不会轻易死亡。   这点魔法,小魅魔还是会用的,只是需要一点魔力。   好在他本就打算收集魔力,在收集了一定情报后,他摇身一变,成了每天在巷子里表演魔法的新任魔法师。   观众很少,只有五六个,全是余枝邀请来的附近的小孩子,年龄在十岁上下。   倒不是他不想有更多观众,一方面不是所有孩子都和余枝有交集,会相信她不会伤害自己并答应她的邀请,另一方面,在C区,在看完那些简单的魔法表演后,也只有小孩子能产生正面情绪了。   成年人多多少少见识过外界真实的科技水平,阿米利亚这点小把戏,最多是个投影玩具的程度,不可能给他们带来惊喜与希望。   还没见识过外界精彩的小孩子就不一样了。C区的孩子是废弃区中最多的,也是相对被保护得最好的。   虽然他们也觉得阿米利亚的戏法要么是利用道具,要么是利用精神力实现的,还觉得阿米利亚只是个魔术师而不是魔法师,但总归看见这些有趣的东西,就会由衷产生对魔术的喜爱,对外界的向往,对未来的希望。   总之,他们满怀憧憬与喜悦。   而每一个这样的孩子,在阿米利亚眼里,都是一份不错的情绪大餐。   他没有一口气将这些孩子的正面情绪吃掉,每天只吃一点,留下更多以待生长,就像是人类割韭菜也不会连根拔起,而是要一茬一茬割下来。   留下希望的种子,才能结出更为美味的花朵。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时机,不能让这群孩子过早结出绝望的果实,毕竟他们总有一天会得知现实的残酷与无望的未来,那时的情绪就会苦涩如泥水了。   幸运的是,阿米利亚的魔法表演确实算得上精彩,两天就吸引了好几个没有被邀请的孩子偷偷摸摸来看。   来看的人数还在日益增加,甚至混入了几个无所事事的成年人。   看的人越多,产生的情绪越多,阿米利亚能得到的魔力越多。   一周下来,他很快积攒了四分之一魔力。   魔力的变化,也体现在小魅魔的外貌上。   余枝是在某一日给阿米利亚编辫子时发现这一点的。她抓着一小把头发,看了好久,才迟疑开口:“利亚,你的头发颜色,好像变粉了一点。”   这段时日的相处,让余枝和阿米利亚关系好了很多。一方面体现在她会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叫他的昵称,利亚。另一方面,余枝会像打扮布娃娃一样,给阿米利亚编辫子,帮他确定衣服风格,以及开饭前喊他一起回来吃饭。   是的,经过阿米利亚和某些倒霉路人的努力,在上缴了食物费用后,他得到了吃上余枝家正常饭菜的待遇,不必苦哈哈捧着难吃的救济粮啃。   虽然小魅魔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些吃的了,但余枝好像蛮高兴他能吃得不错,所以他没拒绝继续这么做,反正也没花多少钱。   听见余枝的话,阿米利亚也瞥了眼头发,点点头:“是变粉了一点。”   原本白棉花一样的颜色,不知什么时候起,变得更偏向于粉白的颜色,有些像是淡色的樱花。   余枝为此担忧:“为什么会这样?你生病了吗?”   她见过生病的人脸色会变,老去的人头发颜色会变,阿米利亚明明年纪不大,头发颜色却变了,说不定是生病了。   “不是。”阿米利亚言简意赅,“只是我最近吃的不错,身体在恢复。”   余枝联想到最近他吃的饭菜,又有些惊讶:“利亚,你之前一直营养不良吗?”   外表完全看不出来,甚至阿米利亚看上去比一般废弃区小孩健康得多。   “差不多。”阿米利亚想了想,给她提前打了预防,“等我完全恢复过来,颜色会更不一样。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就好很多啦。”   少年眼中的期待过于明显,女孩即使觉得哪里怪怪的,也没有追问。   只是这之后,阿米利亚发现余枝开始在餐桌上投喂他,偶尔郁衡也会加入。   他隐约读出这是种关心,同样心安理得收下了。   在这样的滋养中,正如他所说,头发的颜色一天变一点。   从淡淡的粉色开始,慢慢转向浅红、薄红、粉红、正红……每一天,颜色都更为浓重,更为明艳。   “利亚的发色越来越显眼,好多孩子都偷偷问我他是不是染发了。”余枝拖着小推车上新捡到的“宝物”们,一边往回走,一边和郁衡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变得有点、有点不太一样。”   她补充了一句:“不是那种坏的方面,就是好像,很容易盯着他发呆。”   郁衡一手抱着鼓鼓囊囊的纸袋,一手提着个外壳凹陷一大块的银白机器,答了一句:“也许那只是他恢复的过程,实验室出来的人身上总有些奇怪的特征。”   “不是那样的啦。”女孩鼓了鼓脸,“哥你不是为了找新材料,两天没回家了嘛,等你见到就明白了。”   郁衡不觉得两天能有多大变化,但他没有反驳妹妹的话,一路闲聊着到了家门。   “利亚,我们回来啦!”女孩习惯性推门就喊。   “欢迎回来。”少年慵懒的声线慢悠悠回应。   “利亚,利亚,”余枝也不在意对方没有来迎接,一边把小推车上的货物抱下来,一边转头喊道,“我跟你说,今天我找到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不对劲!   郁衡察觉到异常,立刻绕过前方呆愣的妹妹,将人护在身后,目光锐利,一寸寸扫视过去。   下一秒,他也僵硬在了原地。   院子周遭堆积着大量破旧零件,锈迹斑斑、灰暗无光。唯有一束阳光越过高墙,照在视野最好的院子一角,勾画出格外明亮的一小片空间。   独有的光辉中,参差不齐的草叶旁,少年跪坐在地,任由泥土与草屑沾染灰白衣袍的一角。   赤红的长发披散过肩,拂过精致的五官,滑过白皙的脖颈,垂落在颈窝。他微微低头,前倾身子,长长的睫羽低垂,半掩住泛着光亮的黑眸,打下一片暧昧的阴影。   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托起了一支,也是唯一一支鲜红的花朵。   像是在对待极其易碎的东西,轻柔地、小心地。   好似心中生出欣喜,他捧着那支花,半侧过脸,眉眼微弯,唇角浅浅勾起。   那一瞬间明亮的阳光似乎轻轻吻过,有什么过分美丽的东西比记忆更永恒地铭刻于时光。   “你看,花开了。”   娇嫩的、妍丽的、惹人怜爱的花朵。   与灰暗颓废的废弃区不符,与破败荒凉的环境不符,与狭小脏乱的院子不符。   灰色的废墟中,长出了一支鲜红的蔷薇。   鲜红到明艳,亮丽到刺目的颜色,像是汲取了这个世界仅有的热烈与美好,于是肆意地、纵情地,生长出了一支绝无仅有、令人神魂颠倒的花。   郁衡喉咙干涩,在隐约剧烈起来的心跳中,承认了这一可怕的事实。   ……是啊,花开了。 第15章   哎呀,我好像被绑架了。   阿米利亚躺倒在亚麻袋子里,盯着隐约渗入的碎光,听见下方的车轮声,给目前的处境下了结论。   好吧,其实也不算太意外,几天前,有人提醒过他最近出门要小心。   那时他刚刚恢复一半左右的魔力,头发颜色终于不再是凄惨可怜的白,回归了原本的红色,没等他高兴多久,余枝就忧心忡忡地过来找他。   “利亚,你的发色太显眼了。”站在沙发前,棕卷发的女孩不知为何没有抬头看他,别过脸,双手绕着上衣衣角,快把那块布绕成一个麻花,“这在废弃区很危险,你能不能换个发色?”   阿米利亚对这副扭捏的姿态接受良好,倒不如说,这才是一般人看见魅魔应有的反应之一。   但他确实不太明白:“为什么很危险?”情报贩子可没说这地方禁止红发。   余枝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因为能源石。”   “能源石?”他既没有能源石,也没有找到能源石的能力,还有别的价值吗。   “嗯。”余枝点头,见他好像还是不懂,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我跟你提过的,能源石的颜色越红,蕴含的能量越大。深红的能源石很值钱,因为这个,废弃区外有一部分人对红色也很着迷。红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甚至有人通过一些办法,研究出了红色的皮肤。所以利亚你现在的样子,很容易被人贩子找上。”   废弃区人员庞杂,大半隐姓埋名,来历未知,什么样的人都有。   对于贩卖人口的人贩子来说,这些人都是天然的资源,忽然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太追究,只要不违背区长定下的规则,就不会有麻烦找上门。   没人想忽然被卖掉,莫名其妙进手术台、实验室或收藏室,所以大部分废弃区居民都很警惕人贩子,发现了就会联手将对方一伙人杀死。对人贩子团体来说,选择废弃区的人作为下手对象也有一定风险。   即便如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就算是在禁止对孩童下手的C区,未必没有利欲熏心,试探规则的人。   阿米利亚顿时了然,却没有答应换个发色,只说如果真遇见了可疑的人,他会记得逃跑的。   “你……”余枝对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着急上火,也顾不得哥哥叮嘱她不要直视利亚的脸的事,刚抬头想继续劝说,话就卡在了嘴里。   “怎么了?”   阿米利亚瞟来一眼,清透的黑眼睛比她捡到的任何石头都要好看,亮亮的。   奇怪,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害羞?   余枝有些纳闷,捂住泛红的脸颊,半遮住眼睛,再次强调:“真的会有危险的,最近打听你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红灯区的人来了。”   虽然她全部按照哥哥教过的话含混过去了,但这也不能证明那些人真的死心,不打算再出手。特别是这两天,看着阿米利亚发呆的人也翻了一倍。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在废弃区稀罕的东西,多半会被人找机会卖出去。   “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最擅长逃跑了。”   阿米利亚再三保证自己会按时回家,不会去陌生危险的地方,真有万一也会保住性命,才勉强得到了余枝的信任。   他以为这样这个话题就彻底结束了,谁知前脚刚刚应付完妹妹,哄得她离开,后脚对方的哥哥就来了。   而且与愿意相信别人的妹妹不同,这位哥哥是真的难缠许多。   黑发少年凭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看着他,一上来就是警告:“在你真的带来麻烦之前,别再出门招摇。”   翻译过来就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不要再出门惹事。   阿米利亚顺着以往的对话模式,回答得一板一眼:“如果对方的目标是我,大概不会通过威胁你们来达到抓住我的目的,这样太费周折了。比起你,我看上去更好抓。至于余枝,是哥哥的话,要保护好她吧?”   郁衡双手抱胸:“比起等你带来这样的麻烦,倒不如先一步把已知的麻烦扔出去。”   “可这样,余枝会哭的吧?”自觉把麻烦和自己画等号,小魅魔歪歪脑袋,“你想让自己的妹妹哭吗?”   黑发少年眉眼冷了下来:“你也知道她会担心。”   当然知道。   如果真有人抓走他,这里唯一会为他担心的也就那个好心的人类小女孩了。   阿米利亚清楚这一点,但确实不太在意这件似乎有点困扰的事。   对小魅魔来说,窥伺的人类并不奇怪,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倒不如说,对一只魅魔怀抱越大的欲望,就越容易成为他的俘虏。   尤其是魔力已经恢复一半的当下,那群人真要找上门来,要么是给他加餐,要么是给他送钱,不可能全身而退。   到底谁是猎物还不一定。   但这关乎魅魔的天赋魔法,也是本源,不能直接当做理由说出来。   阿米利亚眨眨眼,丢出了另一个理由:“区长有派人跟着我,即使真的有人下手了,江怀风也不会放过他们。他提倡保护未成年对吧。”   这回郁衡沉默片刻,没再冷嘲热讽,只冷冷甩下句“希望你说到做到”就转身走了。   从背影看,好像还是有点生气。   大概是觉得他在骗人?   阿米利亚倒是没有骗人。区长的确派了人跟着他,还不止一个,一共有三个,轮流换班,时时记录他在外的行动,应该是在监视。   可惜这些人跟踪的功夫不到家,跟踪的对象又是五感敏锐的魔族,根本没能完全掩饰自己,轻易被跟踪对象发现了。   就是不清楚监视的原因,到底是江怀风在筹谋着帮助他找新工作,还是单纯认为他身上存在威胁。如果是前者倒还好,后者的话……难不成有人发现了他的魔法?那可就糟糕了。   总不可能是为了保护他。   考虑到打草惊蛇的可能,阿米利亚一直假装没有发现,每天按部就班当着街头魔法师,打劫路人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   现在看来,这些监视者倒也能派上用场。   万一他真的运气不好,被什么人抓住,也能有人帮忙通风报信。   不过,现在明里暗里的视线这么多,想要偷偷摸摸把他抓走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也不是毫无抵抗就会安静跟着走的人,就连当初的黑巫师,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成功抓住他的,想抓他哪里有那么简单。   自信满满的小魅魔,于次日上午,喜提被绑架的倒霉蛋身份一枚。   事实证明,话不能说的太满。   阿米利亚还是低估了绑架者的胆量,没想到他去领个救济粮都有人敢对他出手。   按理来说,领取救济粮的队伍庞大,又处在极其显眼的大街上,周围有许多双注视的眼睛,绝不是一个适合绑架的地点。   但凡稍微了解一点情况,就会第一时间把这个地方排除在外。   阿米利亚这么想,其他人也是这么想。   偏偏绑架者反其道而行之,选择了这个所有人都会有所松懈的地方。   阿米利亚站在队伍中,察觉周围人在不动声色靠近自己时,还没当回事。自从他魔力逐渐恢复,想动手动脚的人类就变多了,明明他还保持着十五六岁的外形,也有人敢起色心。   如果是之前饿得发慌的时候,他还有点兴趣陪他们玩玩,现在都已经吃得半饱,自然没有必要给他们好处。   他稍微往旁边让了让,另一边的人却也跟着往他的方向挤了过来。   阿米利亚顿了下,往后退了一步。   是巧合吗?   然而,后方也跟着压过来的气息,证明这并非巧合,而是有预谋的围攻。   前后左右,四个高高壮壮的男人围拢四周,形成了四面难以跨越的高墙。   高墙之中围困着唯一的红发小魅魔。   小魅魔忍不住冷笑。   用这样的方法对付魔族,只能说是勇气可嘉,真要比力气的话,就算是魅魔也不一定会输的。   没等他摩拳擦掌,把这些人一脚踹走,轻微的“咔哒”一声,露出的胳膊上忽然被人扣上了什么,   阿米利亚下意识摸了摸,不知什么金属制作的圆环,沉甸甸的,隐约散发能量波动。   什么东西?   他改了主意打算先逼问一番,结果刚一抬头,麻皮袋子兜头而下!   像是自动吞咽的蛇,大张的袋口自动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还从内部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稍微闻了闻,就头脑发晕。   完蛋,毒抗没有点满……阿米利亚晕过去的瞬间,理解了其他魔族长辈提及过做魔不要太招摇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路走得多了,会遇见人的。   现在醒来,梳理清楚之前的事,他充分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总之,那几个绑架犯利用了目前他少年体型的身高,在他去领取救济粮的时候,占据了前后左右的位置,将他遮挡起来,再用奇怪的袋子把他装起来。   后面的事虽然他没有记忆,但想想就知道很好解决。   只需要制造一点混乱,让几条领取救济粮的队伍都乱起来,就能趁机溜走了。   人多的地方反而成了另一种掩藏,看来这群人胆子不小。也不对,哪一个绑架犯不是胆大包天呢。   不过,他还是有点不太明白。   阿米利亚摸了摸胳膊上奇怪的圆环,只摸得出来是人类的科技产物,散发着类似能力者的波动,具体什么作用看不出来。   为什么要特定给他套上这个,难不成是一种定位装置吗?   老家的炼金术师也会做这种东西,卖给买了宠物的人,据说是包含两种功能,定位以及爆炸,前者是防止逃跑,后者是防止逃跑后找不回来。   人类的心思有时候和魔族也没什么两样。   先不论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处,他醒来后身上没有伤口,意识也没有损伤,这么完好的身体状况来看,绑架他的人难道真是要卖给红灯区?   说起来,现在干掉这几个绑架犯也没用,其他人还是会前仆后继跑来的。   总之,先看看买家,再一锅端了比较好吗?   阿米利亚乱七八糟想了一会,没能得出结论,只觉得躺着的姿势不太舒服,身后压住的金属制品凹凸不平,膈应的很。   他换了个姿势,大概是动作的幅度有点大了,耳边一直持续的车轮声中断了一瞬,响起了陌生男人的声音。   “他刚刚是不是动了?”   “不可能。那可是能放倒数十头变异兽的安睡药。”另一个人当即否决。   可惜他不是变异兽,是只需要一点时间就能差不多消化毒素的魔族。有些魔族甚至会拿蛇毒当饮料喝。魅魔虽然没有这个习性,但解毒能力还算中上了。这是魅魔世世代代对抗人类想要捕捉他们的过程中进化出来的能力,甚至他们一族的□□强度也不算低。   阿米利亚眨眨眼,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直接撕开袋子,钻出来,给这些人类一个“惊喜”。   还有一个人的气息靠近袋子,似乎观察了一会,“这么点痕迹,应该是刚刚搬运时弄出来的。”   “我就说你神经太紧绷了,列夫。”第一时间否决的男人嘲笑道,“不过是个小孩,就算醒了,我们也有一万种能让他永远睡下去的办法。”   列夫回答:“你不记得吗?为了抓他,马伦现在还没回来。”   “毕竟谁能想到,这么个普通孩子周围还坠着几只江怀风的鬣狗呢。运气不好的话,他大概回不来了。”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那人语气暗含兴奋,“为了吾神,献上炽热如血的祭品!”   “为了吾神!”   三人齐声赞颂的声音,让阿米利亚彻底搞清楚了他们的身份。   正如人类所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   果然是狂信徒。   想抓他当做祭品的话,就没什么好等的了,总之,先从最近的这个开始杀吧。   小魅魔睁开眼,伸出了看似毫无攻击力的指尖,正打算顺势从上往下划开袋子,就听见他们说了一个奇怪的词。   “希望这次的祭品,能令神之容器满意。”   神之……容器?   教团真的有神?   阿米利亚收起了爪子,安静下来。 第16章   徐侃没想到只是简单的监视任务,也能出这么大的岔子。   当那三个蠢货焦头烂额跑来告诉他情况时,他差点以为是他酒喝多了没醒才听见这么荒唐的事。   “你们说,那少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绑走了?”   徐侃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其中的不可置信与难以理解都快化作实质性的利刃,戳在汇报者的脊骨上。   “我们办事不力……给你丢脸了,头儿。”   三个派去监视的手下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辩解都说不出。   徐侃看着他们这副样子,都快气笑了:“好,好,那你们后来干什么去了,要看住的人不见了,那绑架的那群人呢?怎么连一个人都拦不住?!”   “头儿,不是我们不去追,是街上忽然起了骚动。”其中一人顶着压力,咬牙回答,“有人投放了连锁弹,一旦引爆,整条街上的人都要完,我和耳仔被拖住了。”   耳仔连连点头,补充一句:“炸伤了七人。”   最后一人不等点名,主动出声:“头儿,我去追的人。人抓到了,但只有一个人,剩下还有几个同伙扔下他跑了,他们这是蜥蜴断尾,故意的。所以……最后一人被抓住后,自尽了。他身上没有找到带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抱歉,头儿。”   “呵。”徐侃冷笑一声,一拳砸得桌子震动两下,“够胆,在C区任意妄为,还能全身而退!”   手下们噤如寒蝉,不敢应话。   “愣着干什么。”徐侃瞪他们一眼,抓起桌上的指虎往兜里一揣,“走,领我去看看死了的那混蛋。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地方撒野。”   三人不敢反驳,依言开路,走到一半还是有人忍不住起了话头:“头儿,我还是不明白,区长为什么忽然对一个小孩感兴趣?”   徐侃眉头一皱:“怎么,你们这段时间什么都没看出来?”   “要说特别倒也不是没有。”那人摸摸后脑勺,“那少年有点邪乎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开始看好像也就一普通孩子,稍微清秀些。最近看,总觉着越看越好看,而且、而且吧……”   徐侃一巴掌拍了上去,“吞吞吐吐什么劲,赶紧说。”   那人讪讪一笑:“说了你别生气,那孩子看着挺招人喜欢,我看得越久,越有这种感觉,像是自家弟弟。”   “我还以为就我一个有这想法。”另一人惊呼,顿时开了话匣子,“哎呦,早说你也是啊,我都不敢说,生怕被当成变/态。”   “你们也是?”最后一人也忍不住了,“你们平时一个个浓眉大眼的,没想到啊。”   徐侃听着听着,看这三个有相似想法的手下相谈甚欢,心头的警惕愈发高涨。   这样强大的亲和力并不一般,那个白发少年,似乎还是个能力者。该不会是偷偷给这三个傻蛋下了精神力暗示吧?   如果是这样,这出绑架会不会是自导自演?   故意引得他们上钩,另有图谋?   徐侃忽觉这可能不是一起普通的绑架案。   不行,等之后得找人看看这三个人的情况,确认他们没有中精神力暗示之类的东西。在此之前,可不能再轻易让其他人和那少年接触了。   他决定先压下这件事,至少等确认那少年的威胁性,再告诉区长他们。   与此同时,另一个地方,也有人在讨论着同一件事。   “他不见了?”   “嗯。”棕色卷发的女孩面露忧色,“利亚答应过我,如果离开一定会告诉我。但这次,不管哪里他都不在,一直去表演的巷子附近也没人见过他,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昨天上午,他说要去领救济粮。之后就一天不见踪影,也没有留下音信……我怕他出事了。哥哥,我想去找他。”   “不行。”郁衡一口拒绝,“这样没头没脑去找很危险,也没有效率。”   “可我们不去找他,万一他真的遇上危险怎么办?”余枝咬住下唇,她还记得之前听说过的传闻里,那些被绑走的人的下场。   断胳膊断腿都是寻常,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已算幸运,更多人要么被弃尸荒野,要么尸骨无存。   最近那么多人都对阿米利亚虎视眈眈,如果他也遭遇这样的事……   郁衡见妹妹眉头皱得都能夹死小虫子,便屈膝下蹲,与她视线齐平。   他直视她,那双灰绿眼眸里平静而冷酷,“我们没有多余的同情心能施舍给别人。最重要的并不是他人的去留,你记得吗。”   余枝张了张口,第一次觉得这话像是粘牙的糖,有些张不开嘴:“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安全。”   说完,她耷拉着脑袋,抿嘴不再说话了。   郁衡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平淡:“或许他只是忘了和你的约定,他没有遇到危险,也没有发生意外。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就是一种好消息,你不用太担心。”   余枝安静一阵,艰涩开口:“可是,哥哥,你会忘记和我的约定吗?”   “……我和他不一样。”郁衡面色冷峻,“我们并不了解他,他身上的谜团太多。”   哥哥说的是对的,余枝很清楚这一点。   阿米利亚身上奇怪的地方实在不少——毫无常识的表现、自称魅魔的身份、过于健康的体魄、能够变化的发色……还有漫不经心的态度。   余枝并非迟钝的孩子。相反,有时连郁衡都会惊讶她的敏锐。   这份敏锐让她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很快发现了一个事实。或者说,当事人根本没有刻意隐瞒这一点。   阿米利亚并不在乎周围的一切。   是的,一切。   无论是嚷嚷着难受的饥饿,说没有钱要准备工作的急迫,亦或者想见见区长的兴趣,都像是一种伪装。   少年的眼底,总是波澜不惊的。   余枝能够用出身实验室来解释阿米利亚的其他问题,却无法理解这一份淡漠。   那份淡漠不是一层玻璃,不是一堵高墙,而是一片海面。   玻璃可以打碎,高墙可以拆除,阿米利亚却站在海底,无动于衷地仰望着上方的天空。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眼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废弃区最不缺少的就是秘密。有些秘密是不能被知道的,她清楚这一点,因此从未过分探究。   正因为见过那份漠然,余枝才能够分辨出那个难辨真心的少年的话语的真意。   她轻声道:“利亚说,除非他再也不回来,否则绝不会再忘记我们的约定。”   郁衡望向她。   在这种地方格外固执的妹妹仍在诉说,低着头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利亚和我约好了,要一起把那些花种出来的,他答应过我。”   “哥哥,”棕卷发的女孩抬眼,黑亮的眼睛清凌凌如镜,“我也答应过的,我会相信他。”   信任在废弃区究竟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   太多人会给出相似的答案。或许注定被背叛、被抛弃,就是每一份信任的结局。   被注视的哥哥沉默着,伸手拍了拍妹妹的头,才吐出一句叹息似的话语:“知道了。”可哥哥的职责,并不是主动毁灭这份柔软的信任。   余枝眼睛一亮,终于笑了:“谢谢哥哥。”   希望还来得及。   阿米利亚并不知道自己的失踪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他只是略感烦躁。   这群狂信徒比想象中谨慎,除了之前简短的对话,之后的交流全部围绕行进路线与躲避方法,再没有提过所谓的“神之容器”。   仅有的收获是在这三人闲聊的时候,搞清楚了他们的名字,以及前段时间他无意碰见教团的人后被追杀一夜的真相。   据说当时那两人约好了与人交易某个情报,才选在了没什么人经过的地方。   情报不能外泄,一旦被人知道就会丧失价值,同时这交易也不能被发现,因此无意中出现的阿米利亚才会被他们追杀。   换句话说,他的确是运气不好。   另一方面,这段时间他确认过了,抓住他的这三人身上有别的能量波动,大概是这个世界用来针对能力者的武器一类,但没有感知到神力留下的痕迹,也没有神明窥视的气息。   这种结果说明,要么神明并不重视祂的信徒,要么这三人没有达到足以被重视的程度,要么……神明并不存在。   阿米利亚更倾向于最后一种。   假设神明存在,那么作为偷渡世界的魔族,他第一时间就会被抓起来。不可能有神明会容忍异世界的偷渡客来破坏自己的世界,魔族又向来是破坏力强大的种族,属于最不受欢迎的那一类。   仔细想想,神之容器……大概还算不上是神明,按照人类的起名习惯,极有可能是力量接近神明的人类,被冠以了荣誉称呼。   不过这也只是个猜想,需要得到验证。   想到这里,阿米利亚果断做出了选择——撕开袋子。   “撕拉”的响声无比清晰,跟随在运货车两侧的人立马做出了反应。   “什么动静!”列夫瞪大眼睛,一面伸手去抓醒来的红发少年,“怎么可能!你居然醒……”   “等等!不对劲——”   “眼睛——”   先一步看见什么的两人惊愕失色,马上就想把发现的异常传达给同伴,然而话还没说清就戛然而止。   他们直愣愣站在原地,像是失了魂魄,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怎么了!”   列夫悚然一惊,连忙后退,拉开与这奇怪少年的距离,顾不得隐蔽行事的准则,握紧了枪/械,大声疾呼,试图得到回应。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失常者的攻击?反能力者装置为什么没有反应?难道不是能力者?   那到底是什么?这少年是什么东西?   半秒的异常中,他脑子里各种信息乱成一团,难以得出合理的结论。   呼吸不知不觉加速,背后冷汗涔涔,列夫不知道自己到底面对着什么样的敌人。   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未知。   但他们抓住的不是个普通的红发小孩吗?   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   “什么都没有哦,他们好好的。”   引起这一切祸端的红发少年回头,对他露出个含蓄的笑容。   那笑容在列夫看来,没有一丝和可爱善良沾边的属性,而是怪物裂开的巨口,宣布了下一秒要将他一口吞下的誓言。   “你到底是什么——”难言的恐惧让他遏制不住地叫出声,却对上了那双鲜红的眼睛。   鲜红的,如同名贵的能源石的颜色,血液的颜色……或许,也是死亡的颜色。   ……他们好像抓了不得了的东西。   汗毛倒竖,意识留存的最后一秒,列夫听见少年颇有兴味的声音。   “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吧。” 第17章   阿米利亚顺利催眠了这三个教团的人,和意料的一样,没有遭到抵抗。   一方面是他的魔力恢复了,魔法效果提升,他有一定把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三人都不是能力者,只是拥有特殊的武器防具,精神层面的抵抗力不强。   不过为什么最后一个被催眠的人表情那么恐怖?   阿米利亚自认这副相貌很符合人类的喜好。   毕竟魅魔是以情绪为食的种族,而所有生物中人类的情绪最为复杂多样,数量还多,是非常适合的食物。就像是进化出诱饵的捕蝇草一样,魅魔们通常都是人类会喜欢的样貌。   而且余枝说过,这个世界不少人推崇红色,那么他不是更应该被喜欢吗?   想到这里,阿米利亚走上前,戳了戳最后一个被催眠的人,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梦游似的人眼底的恐惧好似还未完全散去,像是噎住了,慢吞吞吐出个字:“死……”   “别怕,我没有杀死人类的喜好哦。”阿米利亚认为自己理解了他的想法,一本正经道,“不是必要的话,嗯……以及心情不好的情况,我不喜欢杀死人类,竭泽而渔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事实上,我希望你们都能保持不错的心情。”   人类的好心情就等于魅魔的优质食物,曾经有魅魔圈养人类费了很大功夫,就是为了让他们时时刻刻都能拥有幸福的情绪。   但被开导的人额角残留着汗水,目光溃散,投来茫然的视线,“……好?”   显然不是听进去的样子。   阿米利亚也不在意,陷入催眠的人会听从他的一切要求,但听从与完成是两码事。这种程度的催眠还不够深入,要求做到违背本能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回头打量了下高高堆着布袋的运货车,这种车之前他也见过,只需要一点能源石就能驱动,运货人在最前方牵引方向就可以,很方便,但价格对废弃区的人来说不便宜,好像是要一千多信用点。   车上除了原本装着他的那个袋子被撕开了,其他袋子里似乎装着一些常见的器材与衣物,从这方面来看,倒是真的货车,伪装得还算不错,不知道是不是本就打算顺便运货。   看周围的环境,这里大概是废弃区的地下部分。墙面地面都是较为坚固的黑石,四周散发着阴暗潮湿的味道,光线昏暗,每隔十几米才有一盏壁灯,上方的空间极高,隐隐有回声,与之前他走过的红灯区地下相似,但更空旷,回廊与转角更多,使用痕迹也不少,说不定是教团的人常用的通道。   真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在地下活动。   这么鬼鬼祟祟的,被魅魔袭击了都没处喊救命的。   阿米利亚简单绕了一圈,确定暂时没人靠近,才爬上货车,找了个地方坐下,把这三个绑架犯叫到面前排排站好,直奔主题:“关于神之容器,说说你们知道的,包括最基础的信息,从左到右开始。”   他们齐齐沉默一会,似乎是在大脑中搜索关键信息。   很快,最左边的人回答:“神之容器是比一级能力者更为强大的存在,是超越能力界定等级之上的能力者。”   也就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那一部分人?   大恶魔指引过的目标人物吗?   阿米利亚有些兴奋,立马追问:“他们在哪?要怎样才能见到他们?”要是能够直接找到,就不用兜圈子浪费时间了。   最左边的人不说话了,显然这个问题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   中间那位想了一阵,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回答:“我们所知的那一位大人在教团,见到他的办法……只有大主教级别才有资格觐见他,我们没有资格知道那位大人的行踪。”   阿米利亚眨眨眼,大主教应该算是人类宗教团体中不低的职位了,也就是说,要想办法混入教团高层才能见到那位神之容器?   “成为你们教团的大主教需要什么条件?”他试探道。   “至少由两名大主教担保,拥有强大力量,且经过内部考核。”   “内部考核是什么?”前面两个都好说,只有最后这个听上去不太简单。   “我们在教团内部的等级不够,不足以了解这些。”他们沉默片刻,其中一人回答。   阿米利亚微微蹙眉。   不能公开的、等级极高的内部考核,加上类似狂信徒的作风,可能性太多,很难想象会发生什么。   魔族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内部考核很危险,不能随便卷入。   可如果放弃接近任务目标,就这样与完成任务的情报失之交臂,他也不甘心。   那么试试另一条路呢,“有别的神之容器吗?”   狂信徒们齐齐摇头,最右边的那个说,“据说教团一直有派人四处寻找其他神之容器的情报,但目前为止没有得到更多消息。”   阿米利亚理了理其中的含义,“所以,教团怀疑有别的神之容器,只是还没有找到,是这个意思?”   见他们迟疑点头,他心下有了计较。   教团不会费力寻找毫无根据的事物,大概这个世界还有别的神之容器,或许穷途末路下,他可以尝试找找,但需要从长计议。   他暂时把这个想法压下,又问了些别的事,可惜这三人属于教团底层,手上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情报,更别提涉及教团核心的神之容器了,只有一些大众化的教典里的内容。   在他们的描述中,神之容器在教团的地位很高,甚至高于四大主教,是神明在人间的代行者,但由于神明尚未回归,所以这位神之容器常年处于主教堂,甚少露面,百年间仅仅展示过几次神迹,并不干涉平常的教团事务。   不过这几次神迹也足够服众,奠定了神之容器的独特地位。   这套路阿米利亚挺熟,老家也有教会搞过类似的事,还借此造出了个什么神子,颇得民心。   出于些许好奇,他顺便问了下,难不成没有信徒怀疑过神之容器的真假,不认为这可能是个傀儡吗。   结果出乎意料,他们说,不是没有教徒怀疑过神之容器的身份与能力,只是教团确实为非能力者或弱能力者的教徒们提供了更好的生活,他们要做的事情也没有改变,便没有进一步纠结这点。   对信仰神明的教徒而言,更重要的是努力帮助神明回归,建立更加理想的世界,而不是纠结神之容器的情况,更何况他们也不清楚其中更仔细的事。   更伟大的事业交给更有能力的大人们处理就好,其中一人是如此回答的。   “交出了自我思考的权利换取狂热的忠诚心啊。”阿米利亚听到这句话,摸摸下巴,“你们人类有时候真的蛮会自我催眠的,没见过神明,为什么能如此相信神明的存在呢。”   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小魅魔也无意得到答案,他立刻换了问题,问起他们这些教徒之间的秘密基地、信息渠道以及隐蔽的联系方式、身份确认程序等。   这才是未知势力中最有价值的那一部分信息,得到这种信息,要入侵或者潜入都会轻松许多。即使没有潜入需要,也能借此辨别出敌我。   不幸的是,这三人基础的情报量不足,所知的也不多,含含糊糊说了几个基地位置,交代了联系方式和身份确认程序就吐不出来什么了。   这也难怪,按照之前的说法,信息渠道不是他们的地位所能掌握的。   这从侧面也说明,教团似乎不是余枝他们口中单纯的疯子,也不是全凭情绪肆意妄为的人类聚集地。至少从阶级与分工上来看,他们行事很有章程,且目标一致,决心也坚定。   从人类的历史来说,这般凝聚的力量总能在世界里掀起波涛的。也不知道那位创造教团的人,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才创造了这个地方,又真正打算做些什么。   不过这些人类之间的争斗纠缠都与他无关啦。   他只是为了吃饱饭在努力工作的小魅魔而已。   唯一有点意思的是,当问到怎么辨认神之容器时,狂教徒们异口同声的答案。   ——是超乎常理的怪物。   这个答案更像是一种畏惧下的印象,不是能够有针对性寻找的形象。   说起来,对人类来说,到底什么样才是超乎常理的?   真要说的话,魔族也算吧?不少人类见到魔族也会吓得浑身发抖呢。   “那最后一个问题。”阿米利亚收回散漫的思绪,竖起食指,“如果要混入教团的神之容器眼皮下,我需要度过多少关卡?”   现在已经确定的是,假设通过正常手续进入教团,一级一级晋升,成为大主教,最后见到神之容器,要花费的时间估计都够他占领整个废弃区了。   与其如此,不如想想别的办法,比如……他记得一开始他们是打算把他送到神之容器面前,作为祭品的?   主动送上门的祭品,那位神之容器总不会不接受了吧?   小魅魔眼底泛出猩红的光,舔了舔嘴唇。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到底哪一个才会被吞噬掉了。 第18章   距离阿米利亚被绑走,已经是第三天。   徐侃将阿米利亚的消息压了一天,期间一面再次调查了这少年的底细,一面确认了派去监视的手下没有受到失常者能力影响,也没有其他异常,才把事情汇报到了区长那里。   他自知这次是他多疑,导致错过了最佳的营救时间,站在江怀风面前时,也不敢露出惯有的混不吝样子,老老实实摸着鼻子认错:“是我办事不力。”   C区的未成年统一受到区长的保护,按照正常流程来说,一旦发现有人意图对未成年下手,不论是绑架诱拐,还是蓄意伤害,都会被护卫队的人抓起来惩罚,惩罚的轻重视情况而定,被杀死也不奇怪。   正因在废弃区如此特殊的规定,以及能够坚持将规定完全贯彻下去的强力手段,C区才在一众区域间尤为令人向往。当然,特指对于想要好好生活,不愿意招惹是非的那些人。   护卫队的警戒力度比其他区算得上高,维护整体秩序并不难,但鞭长莫及,废弃区最不缺阴暗生事的角落,总有些暗地里的意外情况他们无法顾及。   不过江怀风也并未要求护卫队当真做到拯救C区每一个孩童。他仅仅希望救下能够拯救的那些。   作为副手之一的徐侃清楚,江怀风并非特地来到C区拯救烂透了的环境的好人角色,他不是传闻里那么友善亲切,对小孩子也没有额外的好心,只不过是从教育水平优良的东都过来后,少爷脾气的他看不惯那些恶俗风气,也不愿听见那一桩桩让人烦躁的绑架事件,便强行用武力定下了那样蛮横的规定。   ——禁止对未成年人下手。   这条可笑到一开始没有人愿意相信的规定,最终在这位谁也看不上的东都少爷手下,变成了没人敢轻易触碰的铁律。   即使仍有蝇营狗苟想要试探C区的底线,也多会躲在暗处,小心行事,生怕被区长手下的鬣狗们发现。   可这次绑架犯尤为大胆,不仅光天化日之下对人出手,在察觉到护卫队的监视后毫不收敛,投放会造成不小伤亡的武器,还袭击了监视者,事后甚至干脆自尽,不留下任何线索。   完全是不把C区,不把护卫队,不把江怀风放在眼里!   徐侃气得牙痒痒,却因手下对监视者异常的喜爱产生了怀疑,没有第一时间派出人手追查,只在通往其他区域的关卡设置了严格的审查,防止绑架者逃走或者投奔其他区域。   不论那少年是不是合谋,这次的绑架都是一记对江怀风颜面的巴掌,嘲讽他定下的规则如此轻易被打破,也嘲讽护卫队无力保护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为此,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绑架者扬长而去,就此逃离。   正巧江怀风的生日快到了,按照往年惯例都会举办宴会庆祝。尽管是私人宴会,但各区区长都会受到邀请,外界也有不少关注者会送来礼物。   除此外,不少或凑热闹或做生意或投奔的人也会进入C区,总之,人员往来会比平时频繁许多。   在这种情况下,本就需要注意安全,防止混入太多外界的探子,发生意外事件,徐侃提出加强关卡审查并不算错,所以也没人联想到别的事情上去。   再加上江怀风这段时间本就忙于应付本家的破事以及其他地方的问题,根本没空仔细过问当初监视阿米利亚的事,以至于竟然真的把这件事瞒住了。   直到现在,江怀风才从徐侃这里听说,当初打算监视的那个少年已经失踪三天,而且现在的线索寥寥无几,想找人都无从下手。   “现在关卡那边还没有收到消息,要么那些人没能出C区。”徐侃硬着头皮将最坏的猜测说出,“……要么他们早在我们设置关卡前就逃走了。”   江怀风坐在宽大的座椅中,双腿上下交叠。他伸手按了按额角,脸侧的金色长发顺着动作斜斜滑落,碧绿的眼眸直直注视过来,不见喜怒。   他没有说话。   这不是好事。   正是因为没有说话,徐侃才越发觉得压力深重,冷汗涔涔。   做错事的人最害怕的绝不是严酷的惩罚,而是另一方的缄默目光。   沉默不是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相反,沉默中藏着无数思考与反刍,藏着太多令人不安的自省与茫然。   这短短的注视中,徐侃简直要忍不住把这段时间每一次偷懒,每一次暗中腹诽,每一次抱怨都全盘交代,请求区长的责罚了。   好在他真的把底裤掏出来之前,江怀风终于开口了。   “那少年不是能力者?”   语气并不是想象中的震怒,反而平静。   徐侃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愣,随后摇头,“不,据耳仔他们的监视结果来看,他应该是个失常者,等级不高,似乎能使用精神力制造一点幻觉。”他指的是阿米利亚变魔术变出的那些东西。   江怀风还是没有太大表情,又问,“耳仔他们受了什么样的检查,确定没有被精神力控制?”   上下两个问题一联系起来,徐侃自觉领悟了区长暗示的含义:“您是觉得,那少年还是有嫌疑吗?这是一起串通的事件?”   江怀风没说是或不是,忽然提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监视他吗?”   徐侃当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就不用这么被动了。   可惜这位东都来的少爷也染上了贵族们的通病,总是不肯直接了当地把事情缘由交代清楚,非得让手底下的人战战兢兢去猜。他们咋明白这些上位者的心思,只能边捏着鼻子把事情办了,边在这种时候把头摇得像是个蠢货。   他腹诽着,倒是没有摇头,给出了一个猜测:“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说完他才觉得这话像是经典的放屁,跟没说一样。   果然,江怀风的表情微妙了一些,却给他留了面子,没有反驳,只说:“他的确与其他人不同。就像你说的一样,他身上的力量波动不强,不是高等级的能力者,可有趣的地方在于……”   他顿了顿,想起那天的初遇,语气莫名,“他身上有种威胁感。”   那天白发少年靠近他的胳膊,并说出那句奇怪的话之前,江怀风没有将其看在眼中。   不过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淋雨小狗,寻求强大人类的关心罢了。   不少寻求庇护的孩子都做过类似的事情,他们以为能够凭借自己的年龄与外貌优势,向好心人换取遮风避雨的场所,却没有考虑过,真正好心的大人会在雨水来临前就修好棚顶。   而不是像他这样,即使见到落水的小狗也无动于衷。   然而在他不耐烦甩开人之前,少年轻声说完那句话的瞬间,一种深沉的、诡异的威胁自下而上,侵袭了他的感官。   面前无害的少年好似变成了不可靠近的悬崖,又好似是面对捕食者的猎物,擦过刀锋似的刺痛感疯狂在直觉叫嚣。   那种感觉让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拉开了距离。   对于一个二级失常者来说这种行为堪比逃避,绝对算得上罕见。   即便面对同等级的能力者,也不一定能让他切实产生这种感觉,做出这样的应对。   当时来不及细想,他以为只是单纯不适应和陌生人太过亲密接触。但事后冷静下来,他细细回顾,才清晰分辨出,当时自己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威胁,以至于他想要避开与那少年的身体接触。   “这不可能!”   徐侃下意识反驳,见顶头上司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退缩,顶着如芒在背的目光解释,“那少年最多是个四级失常者,甚至可能是如他身份登记上的无能力者,那些把戏说不定是利用道具实现的。他那么轻易被人抓走,不可能是个强大的能力者,也不可能带给您威胁。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我明白,您不止是个普通的二级……”   后半截话在江怀风骤然凌厉的眼神下咽到肚子里,他梗着脖子,坚持道:“我已经让人检查耳仔他们好几遍了,他们身上一点精神力暗示的痕迹都没有,您如果不信,可以亲自检查。”   江怀风定定与自己的得力手下对视。   碧绿的眼眸于阳光下似春水,于阴影中似死潭,波澜不惊,死寂中透着难言的压迫。   徐侃原本坚定的答案在这般注视下动摇起来。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走眼,真的看错了一个超级强者,把人当做无力的小屁孩,还傻乎乎中了套,让人里应外合给C区的颜面抹黑。   江怀风轻笑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用那么焦躁。”他说,“这只是我的感觉,并没有定论。而且,那孩子不是被抓走了吗?”   徐侃下意识嗯了一声,听见顶头上司优雅贵气的声音继续说。   “想要得到这个答案,还是问问当事人最快。想想办法救下那孩子吧,好歹在C区,众目睽睽下眼睁睁让人带走了,之后来参加宴会的那些家伙们要是听说了这事,可该高兴握住个把柄了。”   这就是不论如何都要找到人的意思了。   “我明白了。”徐侃点头,“除了负责宴会的人手,剩下的人我都会派出去找。不过这样大张旗鼓,会不会打草惊蛇?”   江怀风意味深长:“打草惊蛇的前提是对方是蛇。”   徐侃恍然,又担忧道:“可这样,其他区的人会不会从中察觉到什么,反而来阻碍我们?”他可没忘记那些明里暗里的试探与骚扰。   江怀风气定神闲:“如果其他区的人真的知道这件事,说不定会插手来找找,想要卖个人情,或者抓个把柄,这都不重要,但,假如到时候哪一方没有动静或者动静过大……”   “说不定就是那些绑架犯背后的人!”徐侃觉得自己完全懂了,他对自家区长投去敬佩的一眼,“我这就去办,先去排查那些组织的据点。”   他转身就打算走,忽然想起什么,硬生生刹住,又看向江怀风。   “还有什么没有说清楚的吗?”江怀风耐心问。   “不,也不算。”徐侃有些纠结,“如果找到那少年,您要见他吗?我并不是质疑您能力的意思,但耳仔他们说,这段时间那少年身上似乎有不小的变化,变化的程度一度让他们不确定对方到底是哪种能力者。”   江怀风挑眉,有些奇怪他这话的矛盾之处:“能力者的特征很好辨认,怎么会有怀疑?而且,你不是不相信他能够威胁到我?”他也不觉得一段时间不见能有多大变化。   徐侃也不觉得,可他总要尽到副手的责任,把耳仔他们的异常说清楚。   他解释道:“据说那少年头发颜色变化了很多,怀疑是因为他们不太分辨得出来是肉/体变化的能力,还是精神力的幻觉。从耳仔他们身上没有检查出精神力效果来看,确实可能是肉/身变化,他们一度怀疑是失序者也不是没有理由。现在想想,也可能是使用了某种药剂的效果。”   “所以到底是什么变化让你担心?”绕来绕去没个重点,听得日理万机的区长都有点烦了。   徐侃一脸认真地开口:“据说——他很容易讨人喜欢。”   江怀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确定下属没有被什么精神力影响才问,“这就是你认为的威胁?”这种威胁怎么比得上他感受到的那种气息,危险性堪比蚊子和大象的对比。   然而他的副手不认为这是件小事:“耳仔他们不是很容易讨好的人,他们真心觉得那少年人不错。能够影响人心的能力,需要重视,见他不是个合适的主意。”   “怎么,你是担心我一见到他就忘记自己原本的打算了?”江怀风有些好笑,“原来我是个色令智昏的上司。”   见徐侃还想说什么,早年在东都见过众多诱惑的贵族少爷摆摆手,“东都的美人比你想象中多,我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外表欺骗的人。假如他真有这样的魔力,我倒还非要见一见了。”   不过一段时间没见,白毛小狗最多变成个白毛大狗,总不可能变成白熊吧。   江怀风不以为意,甚至被想象逗笑。 第19章   灰蒙蒙的天空下,一支铁制的竹蜻蜓从高处旋转着,缓慢下落,降落在一只张开的手掌上。   一身黑衣的少年站在半塌的大厦顶楼,黑发被鼓动的风吹得飘起,露出平日里被遮挡大半的灰绿眼眸。   正是已经找了三天的郁衡。   他弯下腰,将底部闪烁红光的铁制竹蜻蜓收回到脚下的银白色箱子里,又放出了另一支闪烁绿光的铁制竹蜻蜓。   银白色箱子正上方是一个电子屏,分隔成六个小格子,分别投射出每个铁制竹蜻蜓从高处拍摄下来的画面。   高楼、矮巷、街道、房屋……如同在天空中鹰隼的眼睛,高高俯视下方的生灵。   这是已经停止生产的实时画面传输装置,天空鸟一号。   它属于很老旧的型号,必须手动回收传输画面的天空鸟,也就是那些铁制竹蜻蜓们。同时能够观测的区域也仅有六处,效率不高,对能源石的转化率也不高。   如果放在平时,属于能用但没必要的器械行列,拿出去卖倒是能卖点钱。   当初郁衡把余枝带回来的一袋子零件拼好时,也没想到很快这东西就派上了用场。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使用了。   第一次,是阿米利亚出去找工作后失踪不见。   那时郁衡带着天空鸟一号,在C区各个地方搜寻了两天才发现了他。透过屏幕看清阿米利亚慌乱的态度后,他来不及回收天空鸟一号,急匆匆赶了过去。事后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天空鸟一号因突如其来的大雨故障,又一次无法使用,他不得不寻找新的零件检修。   不知算不算巧合,修好没多久,这设备又为了寻找同一个人被拿出来了。   与那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无论天空鸟飞到哪里,都没有再看见那个少年的身影。   C区的所有地方都大致找过,情报贩子那边也没有消息,红灯区也没有听说新人加入……郁衡不得不承认,如果这场寻找是躲猫猫游戏,对面那些猫显然躲得相当不错。   在废弃区,如果三天没有找到人,这个人多半凶多吉少。   使用天空之鸟一号前,他从情报贩子那里得知了,有个红发少年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绑走的消息。结合时间地点来看,被抓走的倒霉蛋就是阿米利亚没错了。   这不算是个坏消息,起码他能告诉余枝,阿米利亚的确没有故意违背与她的约定。   可也不是个好消息,余枝不会对这件事坐视不管,她会为救下自己的朋友冒险。那绝不是安全的行为,尤其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   郁衡有想过干脆欺骗妹妹,说那小子违背约定已经独自离开C区,好断了她的念想。   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一些善意的谎言是被允许的,何况这里是废弃区,谎言寻常到如空气的地方。   如果余枝放弃寻找阿米利亚,他就没有理由,更不需要花费时间去找那个会带来许多麻烦的家伙。   在将这个省时省力的计划实行之前,路过后院时,他莫名想起了那日所见的光景,看见了——那朵仍然在院子中孤零零的蔷薇花。   摇曳的、美丽的花朵,在废弃区是活不久的。   即使勉强结出花苞,绽放花瓣,也会被偷腥的猫觊觎,趁人不注意便强行抢了去。   废弃区不适合种花,也不适合让花朵毫无防备出现。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也因此想要隔开妹妹与危险存在的接触。   可……“花开了”。   郁衡垂下眼睫,站在高处,沉默着放飞了俯视天空的竹蜻蜓。竹蜻蜓慢慢飞远,飘到人类难以攀登的高处。隐藏的电子眼环视下方,寻找偷腥猫与花朵的下落。   ——见过花开的人,总不能眼睁睁让花枯萎。   黑发少年抬起头,静静眺望偌大的C区,目光平静。   至少对某些人来说,花朵还是安置在院子里合适,对吧。   “什么?”   徐侃眼睛一亮,抓住汇报者的肩膀摇晃,“你说有线索了?”   他没想到,前脚刚刚和区长汇报了阿米利亚的事情,后脚就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终于得到关于那少年被绑架走后的线索了。   “对、对对。”被晃得头晕眼花的关卡守卫字都吐不清,连连点头,“我们、我们检查一处商品时发现了问题。”   见状,徐侃连忙收回手,抓住关键问题追问,“抓到了没,人在哪?”   “这个……”守卫刚刚回过神,就露出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尴尬表情。   徐侃兴奋的劲儿宛如泼了盆冰水,骤然熄灭。他啧了一声,催促道,“什么情况,赶紧说。”   守卫组织了一下语言,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区长生日会筹备以来,为了防止混入危险物品,进出口的货物检查都严格许多。出入口的闸门前,在人工检测的基础上,增设了检测异常精神力波动的装置。   异常精神力的检测能够防止失常者利用精神力欺骗守卫,将货物混淆过关。   当然,这一层检测是内部才知道的情报。普通人只会以为还是往常的人工检测,不会对旁边不起眼的检测装置投以关注。   正如清扫灰尘时刻意清扫常年不曾打开的地方。一旦对这些灰色地带进行严格的审查,便会有许多曾经无视的浮灰飘起。   不少违规的货物,包括精神力妨碍装置、强制失控变化器等等,都被检查出来。   货物的主人如果识相点,主动和货物撇清关系,表示这些东西任由C区处置,就能换取进出的权力。如果不识相,硬是要带这些货物走,那就只能请他们到C区的“聊天室”里好好谈谈了。   在江怀风的威慑下,绝大多数人会选择服从关卡守卫的安排,不愿意正面领教C区统治者的手段。但也总有为了利益不顾一切,非要挑衅的蠢货。   今天上午,守卫们就遇见了这样的一队蠢货。   当时那一行三人,穿着商贩常见的棕色袍子,挡住大半面容,慢慢引着小型运货车走过来,乍眼看去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守卫叫停他们后,对方也很懂规矩,自行打开了最上方的几个袋子,任凭检查。   之前也有被查出违禁品的商贩是这副平淡的态度。这群天南地北做生意的人,有时比最好的戏剧演员都会控制表情。   守卫们没有放松警惕,依次检查了那些袋子。具体里面放了什么记不清,似乎是常见的物资一类。因为没有查出违禁品,他们也没有过度为难,很快放行。   商贩们神色如常,带着运货车,缓缓往外。   异常发生在他们靠近门闸的一瞬间。   刺目的蓝光大亮,尖锐的鸣叫高昂,刹那响彻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中。   有异常精神力波动!   守卫们精神一震,立刻做出了最快的反应,将武器对准了那三个骤然僵硬的身影,大喊:“不许动!”   然而那几个商贩仿佛完全没有看见杀伤力强大的武器,也没有在意旁人惊愕的眼神,短短一瞬的决断后,便抓住了货车边缘,要强行冲卡!   没等守卫端起枪支,烟雾弹先一步在地上炸开,灰雾极快弥漫空间,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见风使舵的部分其他商贩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趁机混入其中,想要跟着带货物进出。守卫们无法分辨同伴的位置,不敢贸然出手,只能先拉下闸门,开启防护盾,防止他们逃走。   各有心思的人在烟雾中行动,逃窜声、呼喝声、碰撞声、撞击声……一团乱麻的情况直到半小时后才彻底平息。   然而抓住那三个人后,守卫们才发现,那辆运货车上的货物都不见了。   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利用精神力暗示审问那三人后,他们说,他们最重要的货物是一个红发少年。   一个区长副手徐侃正在寻找的红发少年。   说到这里,守卫挠挠头:“不知道是别人趁机抢走了,还是混入了别的货物里,我们暂时还在排查这段时间内商贩的出入情况以及货物运输路线。不过短时间内这处出入口可能需要封闭,您看?”   徐侃点头,等不及检查结果,“带我去检查现场看看。”   然而,他没想到,在检查现场,倒是遇见了一个意外的人。   “郁衡?”徐侃颇为惊讶,拍了拍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肩膀,“你怎么在这。”   他上下打量对方,瞥见他手上银白色的器械,总觉得有点眼熟,但说不出是什么东西。   郁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着那些被堆积的货物和被盘查的商贩,“发生什么了?”   “说来话长。”徐侃不是很想把这种内部事宜告诉还不是自己人的郁衡,含糊了几句,“有个违禁商品不见了。”   黑发少年沉默片刻,注视发生过混乱的闸门好一会,忽然开口:“你要找的违禁品,该不会是个红发的未成年人?”   徐侃瞪大双眼,警戒飙升:“你……”   他早就猜测郁衡是个隐藏的失常者,却从来没有得到实际验证,难道这次……   还未清晰的猜想,被郁衡下一个动作打断。   他亮出了手上的银白色机器,语气平淡:“我可能拍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   “啊,这样啊。”徐侃摸摸后脑勺,有点没由来的失落。   通过拍下的视频,他们很快发现在烟雾发生时,有三路货物悄然通过了关卡。这三路中,有一路是离开C区,两路则是进入C区。   徐侃眉头紧皱:“如果是在C区内,那么还有找到的可能,万一已经出了C区……”   那人就不好找了。   郁衡收起机器,自然而然分配工作:“先派人追回外面那一路商品,我们沿着C区内的那两路去看看吧。”   “嗯。”徐侃点头,吩咐了一队守卫按照视频里的线索去找,转头又跟着郁衡去找另外两路,走到一半,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等等,他为什么要听这小子的指挥不可啊?   “喂小子……”   “怎么?”   浅薄的怪异感,在郁衡冷淡的目光下消失,徐侃莫名有种面对区长的感觉。   总、总之,先把这件事解决吧,别的暂时也没那么重要。   为了效率,两人分头行动。   谁也没想到,最后,他们又在同一个地方见面了。   还是个徐侃相对熟悉的地方。   江怀风的家。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那个红发少年有可能在这里? 第20章   设定计划的结果除了被执行,就是被打破。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阿米利亚深刻理解了这一点。   每当他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各种一开始没有的问题就会接踵而来,非要逼着他改变策略不可。   原本他想顺应狂信徒的打算,成为那位深居简出的神之容器的祭品,以此见上一面,再来一个魅惑大成功。   这样一来,后面的事情就会轻松愉快很多。   所以这是个简单直白且执行率极高的计划……本来是。   两天前,狂信徒们带着再次藏到运货车中的他,在教团常用的地下通道里穿行,一路都走得好好的,却在半道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们的也是教团的信徒,是一队身披黑袍的信徒。   彼时阿米利亚已经解除魔法,没有直接掌控身边那三个教徒的行动。   毕竟比起陷入催眠状态的浑浑噩噩样子,还是仿佛无事发生的正常模样更不容易被发现异样。   当然,解除魔法之后,他们会自然而然忘记被阿米利亚袭击以及催眠的事,只会以为自己恍惚了一下。   处于正常状态,他们自然会听一听同伴的话,而不是径直无视。   这队信徒中领头那位走上前,表明来意,说是举办区长的生日宴会期间,C区的各个关卡都陷入了戒严状态。戒严状态下审查都会严格很多,可能会有信徒无意中露馅。为了在C区的教团分部不被发现,现在所有教徒的出入都需要特别报备,以免出事后牵连其他人。   这是很合理的要求,也是为了教团的长远发展,那三人没有异议,答应了下来。   阿米利亚跟着考虑了一下其中的利弊,报备行程没多少能说的,这点时间不算什么,可以等一等。   结果没想到,教团的报备流程相当复杂。   从上一次离开教团的时间,领取的武器种类数量,行动目标,到这一次的行动结果,目标完成情况,路线预计和武器损耗预计等等,加上前面排队需要报备的其他教徒,最后居然花费了足足一下午的时间才堪堪报备完成。   繁复难懂到让外行人眼花缭乱的程度,看得压根没怎么体验过人类世界多样性的小魅魔无力吐槽。   人类不是寿命不长的生物吗,怎么想出来这么麻烦的事的。   好不容易报备完成,阿米利亚以为终于可以出发了,却听见一起报备的几十个教徒商量着煮晚餐……好吧,确实到了人类该吃饭的时候了。   吃完饭总该上路了。可惜他的饭还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次绑架会不会让余枝又教训他一顿。可这次不是他故意要走,而是被带走的,应该不算吧?   阿米利亚趴在箱子里翻了个身,等着这些人类吃完饭,又等着他们收拾好餐具,才终于听见了出发的声音。   平平无奇的车轮转动声在这一刻都动听了许多。   总算能出发了,他松了口气。   然而放心不过一小时,运货三人组再次碰见了拦路的教徒。   这次只有一个人,看上去也不难对付,阿米利亚打算在这人说出类似的话的瞬间,就直接把人催眠住。   他已经不想再来一次报备,还是别的什么了。   可没想到,对方张嘴就是一句:“前面的路不能走了。”   诶?   “为什么?”   “关卡戒严,这边的地下通道被上面那些人封死了,走到底也上不去,我才从那里过来。”   运送祭品的那三人面面相觑,对那人道过谢,聚在角落里讨论了一会。阿米利亚听得出来,这不是个好消息。   一方面是因为这个被封死的地下通道是离开废弃区最近的那条,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不会是个例。一个地下通道被封,代表会有更多被封,到时候他们没有办法,只能从地上走。   地上走的风险远比地下大得多,也没有地下行事方便,一般情况下,教徒们不会走。   不过好在,他们有干扰精神力的装置。即使那些守卫检查商品,也查不出来藏在里面的阿米利亚,反而会下意识忽视他。   听到这里,阿米利亚摸了摸之前胳膊被套上的圆环,才明白这东西还有这一层用处。   说起来,教团的武器似乎有点太多了。之前教徒们报备的时候,他听了一耳朵,大部分都是很少在废弃区出现过的。   众所周知,出现在废弃区的器械肯定不是什么值钱货。相反的,没有出现在废弃区的武器,价值可能相对高很多,至少绝不会在废弃的种类里。   能拿到这么多武器,不止需要钱,还需要一定的渠道。   结合之前他对教团的判断,信念坚定的教徒,阶级分明的工作,有足够的资金,还有稳定的信息渠道和武器渠道……   阿米利亚挑眉。   这里的人类怎么会放任教团这样的组织隐藏在阴影里自由行动的?他们看不出来,这庞然大物的爪牙都已经锋利到可以轻易撕碎他们吗?   他忽然想起第一天来,对那些人类的印象,面黄肌瘦,腰背被压垮似的佝偻着,目光疲惫无神。   哦对了,废弃区的人本身就是构成这庞然大物的一角来着。   那确实没什么好置喙的。   意识到这点,他抛下有的没的那些杂念,躺平到货物之中,安静等待离开这里的那一刻。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两天。   运送三人组在两天内尝试走了其他的地下通道,果不其然都被封了,一条条试错到放弃的程度花费了很多时间,最后决定从地面出发度过关卡时,已经是第三天上午了。   度过关卡前,阿米利亚对教团持有的武器抱有信心,正如他相信炼金术师的那些小玩意一样。   他本来都在思考离开废弃区后要通过什么手段补充魔力了。   结果他们刚刚走到关口就被人抓住了破绽,警报的声音刺得魔族敏感的耳朵都发疼。   烟雾弹炸开的时候,阿米利亚考虑过要不要干脆把在场所有人都控制住,这样一来就没人能够拦下他们了。   可考虑到离开这里后魔力不一定够用,他又有些踌躇。   只是短暂的犹豫,阿米利亚只感觉身下一震,车子被人推动起来,外面叫嚷着不许让他们跑出去的声音非常清晰,周围的脚步声也是三个……这些因素导致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他以为自己是被推出关卡了。   直到人声越走越多,空气中的味道也越来越熟悉,阿米利亚才察觉不对,这好像是往C区内的路?   而且周围人聊天的声音也和之前那三人不符。   聊天内容,为什么是要庆祝区长生日?   这几天好像到区长生日没错,但没道理废弃区外还要为此庆祝。零零散散的线索指向了一个答案——有人错带走了他。   阿米利亚沉默了。   他有些怀疑自己跑到这个世界之前,是不是不小心沾染上了巫师的诅咒魔法。不然很难解释他沦落到这种处境。   算了,我心态超好的。   自认看得开的小魅魔躺平在货物堆里,决定顺势而为,混在货物里先去见一见区长。   反正在此之前他就有这个打算,也没什么不好。   那三个狂信徒指不定被抓了,审讯所似乎也在区长家附近,等他见完区长,还能抽空把人带出来,这回就直接用催眠让他们带路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一点魔力得出。   阿米利亚就这样心态平稳地被送入了区长家。   而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人类了。   “不是说只有一车吗?怎么还有一车?”   “哎哟,这不是,这不是觉得一车礼物不够,才临时决定又带了一车吗?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你可别让我听说有后来哪个人说丢了一车东西噢。”   “怎么会呢?这些东西到了区长手上,谁还敢说啊……而且大人您也可以沾沾光嘛,保证安全。”   “……行吧,你去那边登记。”   阿米利亚顿时明白过来,不是他运气不好被人错带走了,而是一开始就有人盯上了这车货物,趁着一片混乱,偷偷带走了。   不偷,明抢。   很好,这很废弃区。   被送进来的货物都会在分类检查后,统一送到不同的仓库里。检查到他这里前,阿米利亚想了想,还是把那个臂环给摘了。   他不想去封闭漆黑的仓库,只要检查者见到是未成年,按照正常的情况,他应该会被放出来。   到时候再直接催眠附近的人,跑去找江怀风,难度不大。   这么想着的小魅魔,等来了一个面容质朴的检查者。   这位检查者走到他这里之前,正和另一个检查人员抱怨:“你说说,这些人怎么就不会动点脑子,这一年年的,每年都有人送小孩来。他们也不想想,要是区长真喜欢小孩,会一个都不收?每年退回去的货里,那些不能打也不能骂的未成年都至少占大半,真是浪费人力物力。哎你说,这些送小孩来的人该不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想要借此消耗掉区长的手下吧?”   另一个检查人员笑着摇头:“只是花了我们一点体力,要是能称得上消耗,区长早该在外面摆出禁止送未成年的牌子了。”   “有一年摆了啊,还贴了告示,在邀请函里都写明了,还是没用。”检查者啧了一声,“你新来的不知道,摆了的那年,很多自以为聪明的人觉得这是暗示不要明面送,而是要悄悄送的意思。那一年区长副手晚上回房间取文件,打开门差点被里面一溜昏迷的小孩吓死。”   “好吧,好吧。”另一个人讪笑,“真是说不清了。”   “可不是,这些被送来的人都是麻烦,麻烦死……”   检查者顺手打开面前的箱子,扫了一眼,看清的瞬间瞳孔放大,呆立在原地,嘴里还剩的半截话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怎么了?”与他闲聊的另一个检查者转头看他,见他一副失了魂似的样子,有些怀疑,“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说着,他正打算走过来。   “砰”一声,检查者有点紧张似的,把箱子合上了,他对同伴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挺少见的武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个待会我来处理,走,下一个。”   见他神色如常,身上的精神力波动检测装置也没有发出声响,对方才将信将疑跟着去检查下一个东西。他没注意,说着没什么的同伴悄悄回头,对箱子投去的迷恋目光。   仿佛那里装着什么动人心魄的宝物。   连声都没出,再次被关在箱子里的阿米利亚:……怎么回事?   他确定臂环已经拿下去了,怎么这人还说他是武器?   难不成这箱子外也附着了什么影响认知的装置?   他对此有些怀疑,决定自己从箱子里走出去,不等别人检查了,反正效果都一样。结果他一抬手才发现,这箱子居然上锁了!   阿米利亚记得清楚,他进来的时候那锁是开的,所以一定刚刚锁上的。   那个检查人员怎么回事,居然把他锁起来了?   这样的待遇让他回忆起了一点被巫师抓到的曾经,心情不可抑制变得有点糟糕。   小魅魔心情糟糕的时候,会想随机找个路过的人类出气。   于是阿米利亚干脆不出去了,打算等刚刚锁他的那个人再来找他,然后好好教训他。   他并不担心这是空想,故意锁上他的人一定另有企图,绝对会第二次来,就像那些喜欢回到作案现场的凶手一样。   他一边等,一边无聊地慢慢数着周围的脚步,大概二十分钟后,就感觉箱子一轻——有人把他所在的箱子搬走了。   估计是要暂时放在仓库里,大概可以睡一觉,节省下精力。   等再睁开眼,就能抓住那个坏家伙了。   阿米利亚心安理得地闭上眼,很快呼吸均匀起来。   这时他不知道,半小时后叫醒他的,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而是一个压根没见过的男人。   男人大概三十多岁,身材偏瘦,没什么肌肉,长得还可以,圆脸加上挑眼,脸庞整洁干净,剪了个三七分发型,就是眼袋有点重,唇色过分淡,有点纵欲过度的味道。   这种人在废弃区很常见,没什么特别。   可阿米利亚却在看清他的一瞬间忍不住皱眉。   他稍微往后靠了靠,双手抱胸,显出一副防备与抵触的姿态来。   仿佛没有看出他的意思,这人眼神炽热,表情兴奋,看见他醒了,便凑近了些,说话的语调像是粘稠的浆糊,感觉有点怪,“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做一个好梦?”说话间一直死死盯着他,目光从脸滑过全身,好像湿漉漉舔了一遍。   阿米利亚没有回答他,打量四周,确定这不是在仓库里,而是在单独的房间里。从房间的陈设看,不是仆从或下属那些偏简陋的房间,有可能是招待客人的房间。   余枝告诉过他,招待客人的话尽量要选好一点的地方。   附近的人声有之前隐约听见的那些,所以这里还在区长家,面前这人是区长的……客人?   “你怎么不说话?”见他一言不发,这位客人又说,“你不会说话吗?那真可惜。”   阿米利亚听见他自顾自陶醉似的发言,“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被你迷住了。你实在太美了,比传说中最美丽的高阶能源石还要美上数倍,美得令人心醉。在货物检查场我无意间发现你的时候,真的激动坏了,可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你带到这里来……”   这些话从阿米利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没把这些无用的喋喋不休放在眼里。说实在的,这种重复度极高的情话,他早就听腻了。   魅魔天生擅长攫取爱意。   阿米利亚稍微有些不同——他擅长引人于爱中堕落。   穿越之前,很多喜欢他的人,要么最初就是堕落的,要么逐渐在爱中堕落。他们像是追逐太阳的伊卡洛斯,固执地寻求烧毁自身的烈日回应。   在魔力短缺的时候,那股引人喜爱的感觉也被他收敛起来,像是紧紧合上的花苞,不敢暴露于人前,担心惹来恶意的踩踏者。   魔力恢复大半后,这种特质就不能再被遮掩,如同呼吸的本能,飘散在阿米利亚每一个眼神与动作中。   所以他并不奇怪有人会忽然喜欢上自己。   只是面前这个人……他抬头再次扫视这位客人身上强烈到可怕的情绪波动,得到了结论。   是前者,最初就是堕落者。   这位堕落者仍在疯狂表达自己的爱意:“……可你居然不能出声,这真的让我心疼,我明明都已经想好了,怎么赐予你极致的欢愉,倾听你动听如鸟儿的啼叫,再一起共度一段美好而深刻的时光……”   “你,”阿米利亚终于开口,打断了对方越发诡异的发言,声音一如既往带点慵懒劲儿,话语却认真,“想杀了我吧。”   听见他能说话,对方的欣喜僵硬在脸上,随后宛如转动发条的玩偶,一点一点弯起嘴角。   同样弯下来的眼睛里慢慢倾泻出另一种情绪,另一种让人胆寒、让人发抖的情绪。   他语气变得更加粘稠,含着诡异的狂热:“你知道了啊,怎么办,我更喜欢你了,我喜欢聪明的孩子哦。我都等不及马上用刀子一点点切下你美丽的皮肤,挖出你漂亮的眼睛,再砍下你纤细的手指,让你品尝这样的极乐了。”   杀意与爱意同时涌现,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阿米利亚表情冷淡,对掺杂了过多欲望色彩的那一丁点爱意都不想吃,只觉得更加烦躁。   不能吃的脏东西在眼前哎,怎么处理才合适呢?   不能闹出太大动静,不然会惹人追杀。不能做得太狠,不然会也会被人追杀。不能弄得太惨,不然还是被人追杀。   哇啊,怎么说来说去都是被追杀?   “我不想和你玩。”他决定好心给对方最后一次机会,“你去找别人玩,或者玩你自己怎么样?”   “哈哈,别说这些玩笑话,也别挣扎,你在这里就跑不了。你不是能力者,也没有什么特殊能力,被送到这里来,除了取悦他人还能有什么本事?”   那位不知名的客人笃定眼前的红发少年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肆无忌惮,拿起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刀比划,“也并不是每一个在我手下的孩子都会死,或许,我是说或许,你说不定可以成为这个例外。”   鬼话连篇的,都起了杀心,还想骗他。   阿米利亚摇头:“我不需要你这份例外,也不想要你的极乐。”   对方笑了笑,如同一个无辜者,“你不需要这份极乐?可我需要你作为极乐啊。”   真是个败类啊。   小魅魔心下叹气,慢慢从箱子里站起来。   那男人见他如此举动,还以为他想通了要主动投怀送抱,说话的口气都好了许多,“这才对嘛,你想通了的话,对我们都好,或许你可以学会享受这一切,不是吗?”   阿米利亚眨眨眼,再次睁开的眼眸猩红如血,语气无奈:“是啊想通了,好吧,那你就去好好享受一下吧,这份极乐。”   为什么都是被追杀,当然是因为他有把握让那些人不能马上抓住他。   “什么……”   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那人像是被当头敲了一棒,浑身一震。   魔力在眼中涌动,深红色如天空笼罩,刹那抓住了眼前的猎物。   旋即他的眼神快速空茫,没有焦点地注视空中,又胡乱挥舞起手脚,手上的刀掉下都浑然不觉,嘴角也流出了涎水。   像是忽然傻了的病人,失去了应有的逻辑性与合理性。   阿米利亚却清楚,这个人只是在经历一场幻觉。   他编织了一场堪称美梦的幻觉,让这客人曾经说出口的那些话语尽数成真——只不过是在他自己身上。   希望他被自己分成一块一块的时候也能感到快乐,不然的话,大概会吃点苦头?   小魅魔满不在乎地想。   嗯,这样的话动静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吵,完美。   阿米利亚爬出箱子,刚想在屋里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别的乐子,就敏锐捕捉到了旁边那人衣物崩裂的声音。   不是吧?在幻觉里被下手的对象是他自己哎?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癖好?   他一面腹诽,一面好奇地转头看了眼那位客人的状态,想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结果看清的下一秒,他汗毛倒竖,神经紧绷,立马夺门而出。   出了门还不算,他头也不回,急急往外跑,半点不敢停留。   一行硕大的感叹在脑中浮现——那是个失序者!   过度的幻觉轻易摧毁了失序者的理智。   那个客人失控了,身后那条人类本不该有的巨大又肥硕的尾巴就足以证明。   阿米利亚从大恶魔那里得知了失控带来的灾难。他不确定什么等级的能力者能够做到毁天灭地的程度,但他不敢赌这一次不会,因此才马不停蹄想要离开。   可是再怎么说,这个人精神也太脆弱了,明明是把他曾经对别人做过的事还回去而已,怎么就崩溃了呢,小魅魔想要叹气。   房间在阿米利亚离开的下一秒就骤然倒塌,一条狂躁的尾巴疯狂地在四周扫荡,毫无理智地、蛮横地破坏着周遭的一切,将所有触及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惊叫声四起,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   不仅是正在区长家的,还是区长家以外,他们都看见了那个跳上屋顶吼叫如野兽的人。   有人认出那是A区区长的副手,有人分辨出那是失控的症状,还有人想起这位副手是个三级能力者。   护卫们已经赶了过去,但他们的力量敌不过一个失控的三级失序者,只能勉强控制局面不再蔓延,不能抵挡对方的攻击。失控情况下,能力者会将所有力量暴虐地释放出来,远比自身实力强大,是近乎自杀式的发泄。   可必须有人来阻止这一切,否则整个宴会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具有这个责任的、拥有强大力量的、能够轻易压下一个失控者的那个人,只有江怀风。   被寄予厚望的江怀风面沉如水,早在护卫队到来前,就赶到了现场。   或者说,他是亲眼见到那间房子倒塌的。   他来这里并不是提前预知到了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跑来阻止,而是有另外的打算。   一小时前,徐侃和郁衡找到他,说是找到了那个少年的踪迹,现在对方很有可能就在他家。   江怀风的第一反应是诧异。   他确实没有想到,绑架犯费了那么大周折,绑架了一个少年,就是为了把人打包成礼物,送到他手上来。   这两年他喜欢小孩子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尽管在实际接触中,他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对未成年特殊的待遇,这样的传闻依旧没有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要说这之中没有其他势力的插手,他是不信的。   原本他打算静观其变,看看宣传这种桃色新闻的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等抓住对方的狐狸尾巴,再把人一网打尽。   可如今看来,对方的险恶用心似乎更深。   他不由得联想到近年来众多人口失踪与绑架事件中,未成年人占据的比例越来越高的事。   这么一想,暗地传播这个流言的幕后黑手说不定就是为了把绑架失踪孩童的帽子扣到他头上,才故意让他喜好特殊的流言甚嚣尘上。   等别人亲眼见到被绑架的少年被运送到他家里,他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名声毁了,他建立的保护规则就会成了一纸笑话,没人会相信一个伤害者说要保护受害者,C区将会再次回归原来混沌的状态之中。   “真是好伎俩。”已经阴谋论起来的江怀风冷笑了起来,对徐侃吩咐,“现在他人在哪?赶紧去把人放了,再检查一下其他被送来的人身份,看看有没有登记失踪或被绑架的,如果有就再查查他们都是谁送来的。”   “但这好像是个意外……”   徐侃没想到区长一下子就能联想到这么多,他完全没有想到这背后竟然隐藏了这么大的阴谋,而且那个运货车一开始不是要离开的吗,怎么会专门找上区长的麻烦。   他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   江怀风却不相信,“如果只是单纯想要离开,为什么前几天不走?那少年有腿有嘴,如果是清醒的,一定会努力求助。但他没有,而且偏偏被在今天送到我这里来,明天就是宴会开始的日子,要说是巧合也太勉强了。之前的手段说不定都是放松警惕的幌子,为的就是让你们以为这只是个意外。”   徐侃这才恍然,相信了区长的推测。   果然还得是爱搞阴谋的东都人,普通人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弯弯绕绕啊。   想到这里,他立刻严肃起来,连声应下那些吩咐,又瞥见旁边柱子似的郁衡,帮着问了一嘴,“那郁衡……”   “麻烦你帮忙找找了。”江怀风对郁衡点头,他清楚郁衡是为那个少年来的,这时他不介意卖个面子,毕竟对方也是让他警醒过来的人之一。   正常情况下,区长家是外人免进的,这次是特许了。   郁衡没对区长之前的推测发表看法,只应了一声,算接了这个人情。   徐侃带着郁衡急匆匆冲到了专门安置非货物的楼层。这里的暂时居住者都是被送来当做礼物的人,有未成年人,也有成年人,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还有几只动物。   一般动物还能勉强留下当宠物,人类却是完全不能留的。如果阿米利亚被送了进来,那肯定会被安排住在这里的哪一间。   鉴于许多“礼物”都是昏迷状态送来的,所以大概率听不见他们的呼喊,也无法做出回应。区长又不喜欢在家装监控,两人只能一间一间翻遍了整层楼的房间。   却始终没有看见阿米利亚的身影。   “难道他其实在外面,我们的推测出错了?”徐侃挠挠头,感觉头大起来,“现在去追外面的那些人,估计来不及,这下要遭了。”   郁衡盯着那些紧闭的房门,灰绿的眼眸沉了沉,没有说话。   见他这样,徐侃安慰了两句。   “郁衡你别急,慢慢来,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找到就好。啊不,或许情况没有那么惨,他说不定还活着呢,对吧。”   说着说着,徐侃感觉自己越描越黑,压根憋不出什么好话,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了。   郁衡好似没有听进去,又好似没有在意,收回了望向房门的视线。   好一会,空中才传来一声幻觉似的叹息。   徐侃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可是那个郁衡哎,那个对余枝之外,好像没有第二种表情的郁衡哎。   可就是那个郁衡,领着他走到分拣货物的广场上,然后俯身半蹲,将手掌按在了地上。   这是要做什么?   徐侃心头隐隐有个猜测,还没想清楚,就看见无数浅淡的蓝色自郁衡掌心迸发,如丝线般衍生,密密麻麻占据了整个小广场。   徐侃惊讶地瞪大了眼,感觉像是在见证一种极其强大的力量被编织而出,心跳都加快了许多。   正中心的郁衡,如同操控丝线抓捕猎物的猎手,垂下眼眸,静静倾听过去的声响。   一瞬间蓝色丝线荡漾,无数波动响应,无声回答着提问者的问题。   “我知道了。”   很快,收回丝线的少年站起身,灰绿的眼眸如狼般犀利,“我知道他在哪了。”   毫无疑问,这是个失常者,也绝对是个强大的能力者。   至少他从没见过能轻易找到他人行踪的能力者。   徐侃从震惊中回神,心下啧啧赞叹。他原本想要调侃他真的是个失常者,居然隐瞒了这么久够能忍的,还想说他这算不算冲冠一怒为美人,竟然今天愿意把本事显露出来了,还有他早就猜测他是个厉害人物等等。   可沐浴在那样的目光下,他下意识将一肚子话都咽了下去,只傻愣愣嗯了一声。   他隐约感觉,这个时候的郁衡是不能惹的。   因为他好像有点生气,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郁衡看见装着阿米利亚的箱子被人偷偷运走了,送到的房间,住着的人是A区的副手。   A区这位副手在外声名显赫,不过是负面的那种。很多人都知道,他有虐杀的习惯,而且偏好美丽的人,可以说是个纯种变/态。不过他一般不会在别的区这么放肆,最多在自家地盘折腾人,也因此,他作为A区代表来的时候,C区的人也就照常接待了。   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对一个未成年下手了,可以说是胆大包天,完全蔑视C区规则。   如果可以,郁衡很想直接过去宰了这个人渣。   但这里是C区区长的家,A区副手是作为客人来参加生日宴的。因此他不能随意出手,也不能在没有证据前要求对A区副手做些什么,否则不仅会落了区长的颜面,也有可能招致两区之间的嫌隙。   这件事必须由宴会的主人,也就是区长来做。   江怀风因此得知了后续的来龙去脉,他没有怀疑郁衡的话,他一直能隐约感受到郁衡身上的力量波动,只不过时隐时现,不敢肯定,今天不过是完全验证了罢了。   江怀风想的比郁衡更多。他将A区副手的行为视作A区的挑衅,毕竟如果没有区长授意,他不信区区一个副手敢还在他的地盘上就如此放肆。   A区敢挑衅他,也肯定有相应的底气,比如更多的连环套路,以及更多等着他的陷阱。   他快速将近日与A区的各项合作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挑出了几个可能有风险的,一一交代给徐侃,让他重新审查一下其中的漏洞,并以人手不够为由拜托郁衡也去帮忙。   郁衡原本并不答应。他想亲自去找阿米利亚。   但江怀风说:“这件事可能涉及两个区之间的龌龊,如果你知道了,或许会被卷入其中。”   顾忌到余枝,郁衡不得不打消了他跟着一起去的想法,却也要求一定要把人带回来。   江怀风满口答应之余,也不免有些好奇:“你不是个会轻易认可他人的性格,却为了找人不辞辛苦,那少年已经得到你如此信任了?”   “不。”郁衡抿唇,垂下眼睫,像是在回忆什么,“但……”   他没有说完,又好像是不想说完,就跟着徐侃走了。   这份欲说还休的态度,让江怀风联想起前几天徐侃说起这个叫做阿米利亚的少年的样子。   说是变得讨人喜欢了不少。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如今他依旧这么认为。   再变又能变成什么样呢?   这份漫不经心,直到他亲眼看见A区副手的房间倒塌碎裂之前都还存在。   他这种等级的失常者,根本不用看见对方全貌,就能凭借力量波动判断情况,毫无疑问,A区副手失控了!   失控造成的影响很大,尤其对方还是个三级能力者,必须尽快阻止。   当时他正在外客居住的院落外,远远看见了房间的倒塌,当即想要翻过挡路的墙壁,从直线距离冲过去。   没想到院子里也有人这么想,还没等他上墙,墙上一道阴影闪过,忽然掉下来一个人。   好巧不巧,正正砸到了他身上。   “咦?有人啊,居然没发现。”   对方略带疑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江怀风一时半会没想起是谁。   江怀风身体素质不错,对方不是很重,这一下砸得也没怎么样,但他急着处理危机情况,一时便生出几分烦躁。   教养让他做不出太过分的指责,可在C区的霸道风格也驱使他忍不住骂两句。   两相抵消下,江怀风抬起头,冷冷瞪向身上这人,“你……”   话没出口就哑火了。   那是个低头俯视他的少年。   红色的长发轻盈垂落,像是攀缠的绳结,系在他们之间。   长眉高鼻,黑眸粉唇,面庞白皙,轮廓分明,是精致而美丽的相貌,可最引人瞩目的却一定是他的神情。   微微挑眉,唇角略勾,似笑非笑的漂亮眼睛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他。   不显得娇憨、天真,也不纯洁,反而是诱人的、慵懒的、可爱的,宛如一颗已经成熟的苹果,因其自身足够美丽,足够动人,便肆无忌惮,挂在枝头等待着、期待着,某一个人走上前来,将其摘下。   近距离隐约有香气扑鼻,好似真的是颗清甜的苹果,咬下一口就能品尝。   江怀风呼吸变快,心跳加速,有些不自知的迷失似的,他被那气质蛊惑,下意识朝着对方伸出了手。   耳边似乎有条无形的蛇,悄声在他耳边呼唤,催促他快点摘下苹果,藏起这颗珍宝,不要再让其他人窥见。   摘下他,夺走他,占有他。   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那种天然的仿佛在散发魅力的气质,是生活在灰黑两色中的人们从未见过的,谁也不能责怪他们会喜欢上他。   谁也不能责备……包括他。   触碰到少年的一瞬间,柔软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头脑,有种微妙的酥麻。   恰好此刻,阳光逆向而来,照亮了少年脸侧细密的绒毛,也照清了他眼瞳中映出的小小倒影。   江怀风看清他瞳孔中那人表情的一瞬,猛地缩回了手。   那一脸迷恋的人是谁?   仿佛骤然从梦中清醒,他想起了面前少年的身份,也想起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你怎么了?”少年开了口,声音带点疑惑,似乎不知道他刚刚想要做什么。   错了。   不对。   有什么出错了。   金发碧眼的帅气男人扭过头,喉间上下滚动,吐出了沙哑的回应。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变得有点多。”   过分容易……惹人心动。 第21章   那一瞬间,阿米利亚闻见了曾经极为熟悉的气息。   名为欲望与渴求的气息。   散发出这股气息的人,毫无疑问,正是被他压在身下的区长先生,江怀风。   尽管对方此刻别过脸,一副不想看他的样子。   可随着胸膛起伏的金色发丝,与白皙脖颈处泛起的潮红都显示了他并非真的冷静。   出于魅魔的本能,阿米利亚想要凑近一点,让那股欲望的气息更加强烈,强烈到催生出难以控制的情绪……也就是喜爱。   到底是喜爱中产生欲望,还是欲望中产生喜爱,或许人类会为此纠结,但魅魔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由欲望诞生的喜爱。   对魅魔产生了欲望,等于对魅魔产生了喜爱。这是刻进每一个魅魔行事准则的等式。   目前这份欲望还不够浓厚,还不够填饱一只魅魔的肚子。这么想着,阿米利亚自然而然做出了动作。   于是江怀风的视角里,上方的红发少年微微眯了眯眼,下一秒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就按上了他的胸口,按住的力道并不大,似乎只是想阻止他有任何起身的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一举动惊住,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强大的二级失常者,掌控废弃区C区的主人——江怀风竟真的没有动弹,仅死死盯着身上的人,好似被这样轻缓的力道压制住了。   小魅魔像是满意他的识相,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感觉到那只柔软冰凉的手触碰脸颊的一瞬,江怀风浑身僵硬,耳根都泛起深红。   “你……”他张口想要说点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咽下了。   红发少年好像没有察觉身下人隐约的窘迫,弯下腰肢,俯身慢慢压了下来。   那张好看的脸缓缓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缩短,之前嗅到的浅淡香气越来越近,近得宛如呼吸都被包裹在那种香甜的味道中。   只需要一张口,就能将那清甜的源头咬下,吞吃入腹。   对,只需要一张口,只需要接受这份靠近就好,潜意识好像有个声音对他说。   那种思绪一瞬间飘远,只剩下本能的感觉又来了。   江怀风看着越来越近的唇瓣,心跳逐渐加快,满脑子都是分裂的想法。   一个他说,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接受。一个他说,赶紧离开,这里很危险。一个他说,与其逃走不如主动出击。一个他说,不行,他不能对这个人下手。   为什么不行?模模糊糊有声音问。   因为……因为这还是个孩子?   “轰——”   巨大的破坏声终于把神魂从空荡的宇宙中拽回,江怀风猛然惊醒似的,一伸手就拉开了与阿米利亚的距离。   被拉开的小魅魔微微皱眉,倒没有出声。   江怀风没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一抬眼,眼神已不见之前的恍惚,反而锐利如坚冰。   他顺着声音源头望去,轻易看见正在另一栋屋子上发狂的A区副手。   那栋原本完好的房子上方破了一个大洞,零零散散的石头与灰尘不断坠落,洒出一片灰白的尘雾。下方陆陆续续有人不断撤出。   显然这短短两三分钟内,失控的能力者还没有停下破坏,还造成了刚才那声巨响。   江怀风神色一肃,从地上起身的同时,一把将阿米利亚带了起来。   他像是完全切换到区长模式,完全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亲密接触,神色平淡,言简意赅地叮嘱:“我要去处理那位闹事的客人的事,你先去安全的地方,跟着护卫队指引的方向走就可以了。等事情结束,我会再问你详细的情况。”   阿米利亚原本正暗自嘀咕江怀风胸肌锻炼得不错,紧绷着也挺柔韧,一听这话,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危”。   详细的情况能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要问他?   能够联想到的情况有很多,但结合江怀风见到他一点都不意外来看,肯定是早就知道他在这里,甚至知道他是被带走的。   看看已知的情报,江怀风定下了不许对未成年下手的规定,又知道有人掳走了他。C区区长不是个会允许自己定下的规定被当面毁坏的人,那么很有可能江怀风来这里本就是为了找这个人。   可原本好好的人现在失控发疯,疯狂摧毁江怀风的家。而在这个客人失控之前,最后一个与其有接触的人就是他。   毫无疑问,江怀风之后会针对这件事兴师问罪。   这下麻烦了。他的天赋魔法是绝不能暴露于人前的,他不可能告诉江怀风自己给了那个客人一个幻觉,对方承受力不行就变成这样了。   唉,说到底,都是那个客人太弱了,连这点幻觉都承受不住。   那么要找别的理由吗?什么理由可信?这里的人更容易相信什么样的理由?   废弃区能力者不多,能够参考的人也没有多少,到底要怎么编合适的理由?   念头千回百转之间,阿米利亚骤然想起,这里不就有一个熟悉能力者的人在吗?何必舍近求远。   他把目光遥遥投向了已经站在失控的客人面前的江怀风身上。现在倒不用急着跑了,身为区长总不可能连处理麻烦的能力都没有。   那处破碎大半的屋顶上,两人相对而立。   江怀风一头金色长发,身量很高,大概一米八七,又是锻炼得恰到好处的纤瘦有力的身材,穿着整洁的丝绸衬衣与黑色长裤,配上略显精简的长筒靴,堪称玉树临风的典范,直接将对面还算有些帅气的男人比到了尘土里去。   尤其那男人处于失控状态,狂乱挥舞粗长尾巴到处攻击的同时,完全不会控制面部表情,从心底生出的残暴与恶意就那样直白袒露,更显狰狞有余。   江怀风显然也嫌弃对方这副尊荣,话都不想说,径直展开了攻击。   金发男人站立于高空,只是一抬手,便有几十道旋转的风漩从空中漾出。   仿佛察觉到威胁,失控的能力者狂躁更甚,粗重的尾巴甩出重影,发出劈开空气的啪啪声。   那恐怖的声响让人毫不怀疑,任何一个同级能力者被击中就会当场变成一滩烂泥。   下方陆续赶到的护卫队看得心下惴惴,都想忍不住劝他们区长先避一避了。   面对这样的威胁,江怀风似乎笑了一声。   他躲都没躲,在巨大尾巴临头甩下的瞬间,手腕一动,竟是一把将其抓住,强行止住了敌人的动作!   没等对方回过神,那些风漩飞快饿虎扑食般扑了上去。   平平无奇的风漩里蕴藏着极其可怕的力量,短短一刹那,便如切豆腐,将要害被抓住的失控者切开,成了沉重倒地的尸体块。   居然是秒杀。   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切前,包括护卫队在内,所有人都以为区长需要周旋一番才能干掉对方。   可事实是,整个过程快到不止下方的护卫队,连远远围观的阿米利亚都有些惊愕。   此前阿米利亚见过一次江怀风出手,那次江怀风轻松挡下了袭击的机械啄木鸟,又发出几道月牙似的精神力飞刃,杀死了本追着他的那两个狂信徒。   当时阿米利亚从他毫不费力的动作中猜出,这不是他的全部实力,他一定还有隐瞒。   但他没想到,江怀风隐藏的实力居然达到了这种地步。   这下对江怀风的力量需要重新评估了,这就是二级失常者的能力吗?   还是说,江怀风并不是普通的二级能力者?   这份怀疑在江怀风处理完失控的能力者,找到阿米利亚并提出要谈一谈时,依然存在。   阿米利亚被请进了一间办公室。   他进去后随意打量了一圈,认为这里应该不是江怀风常用的办公室,而是备用的会客室一类。   虽然这里不止有会客的沙发矮桌,还有充满科技感的投影装置与其他没见过的设备,但却没什么私人物品,也没有太多人类留存的气息,不太像是区长常在的地方。   分辨出这一点,倒是一件好事。至少证明江怀风目前还没有怀疑到他身上,可能只是例行询问。   阿米利亚冷静地考虑着,面上没有露出异样,保持着那副略带稚气的好奇神色,似乎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些陌生的东西。   见他这副样子,沙发对面的江怀风下意识把那几样东西的样子记住了。   下一秒他就皱眉,觉得自己真是失了脑子,记这些有什么用,总不可能他转头还送一份给面前这少年……不对,他都在想什么?   江怀风强行把思绪转回正事,开口却有点不自然:“我记得,你是阿米利亚?”   阿米利亚点头:“嗯,我们见过的。你找我是想问那个奇怪客人的事吗?”   奇怪的客人?   “他是A区副手伟达,”江怀风不太想细思A区副手做了什么才会让阿米利亚觉得奇怪,这不是他该过问的,可心思转到这,他眉头一皱,就把话说了出来,“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啊……”阿米利亚拉长声音,注意到江怀风周身的情绪有点怪,似乎是紧张中带点不忿,顿时心下有数了。   人类的同情心总是很好用。   他悄悄换了个似惊似惧的语气:“我不认识他。我睡着了,他把我带到房间,说要给我什么极乐,还说我是他的极乐,然后拿出了刀子……”音色依旧好听,却无端多了几分脆弱,格外惹人怜惜。   至少江怀风确实难免升起了几分逼问的愧疚心,明明他不是个心软的人,也绝不是别人一两句话就会相信的蠢货。   甚至此时此刻,他非常清楚,面前的少年多少有扮可怜的成分。这些话在避重就轻,而且完全没说他到底是怎么从一个失控的能力者手下逃走的。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何况对方似乎只是个无能力或低等级能力者。   只要稍微想一想,不合理的地方就多得一只手都数不清。   可他依旧觉得没必要让阿米利亚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种想法并不寻常。而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怀风心知肚明,以至于他觉得对面的红发少年也多少察觉到了,才会做出这番姿态。   他忍不住在心底长叹。   抱歉徐侃,他好像真的是个色令智昏的蠢货。   “罢了,别的我也不问你。”江怀风几乎有些为自己的退让无奈,“只有一件事,你需要如实回答我。”   嗯?   阿米利亚感觉好像有什么和他预计的不一样,有些脱轨。但他依旧表现得无辜,点点头:“请说。”   阳光将沙发分成光暗分明的两边,金发男人坐在其中,光洁的下巴被勾勒出明亮的一角,碧绿的眼眸晦暗不明,仿佛在天平两端摇摆不定,静静审视着他,“你对C区怀有恶意,并且想要毁掉这里吗?”   红发少年明显愣了下,面上稍显惊讶,很快摇头,“不,我没有这个想法。”   江怀风凭借少年周身平和的精神力波动判断出,他没有说谎。   他表情不由得柔和了一分,叫下属送杯茶过来,这一举动本是招待,没想到好像被当做了一个错误的信号。   他听见少年问道:“你终于决定收下我了吗?”   江怀风差点被噎住,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个……诡异的想法。   阿米利亚不觉得自己问的有问题,他在观察江怀风后,发现这位区长的态度比第一次见面改变了不少,便想起来之前魅惑的事还没有结果。   所以现在难道不是终于时机到了,江怀风打算收下他作为打工人了吗?   他这么猜测着,也顺势问了出来。   可江怀风像是听见了什么虎狼之词,面上虽然还是镇定的,耳根至脖颈处又红了一大片,语气缓慢又认真地否决:“不,现在说这个太早,你还是个孩子。”   “事实上我已经成年了。”作为魅魔,阿米利亚正好到了成年期,作为人类,这副外貌也不过是伪装,花费一点魔力,他可以变成成年体,只是考虑到这里人的接受程度,才打算缓一缓。   江怀风打量他一圈,摇头:“撒谎也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他眼神飘忽了一下,“这种事,得等你真正成年了才能做决定。”   阿米利亚隐约感觉江怀风好像想到什么歪地方了,情绪的颜色不太对,一会有些阴暗,一会有些高兴的。   他抿唇,重申了一遍要求:“你真的不打算收我作为你的下属,或者让我在你身边做别的工作吗?”   江怀风这才意识到他用大人肮脏的思想误解了。   可他一听这话的内容,还是拒绝:“你不适合做那些事。不过,你要是单纯想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别的机会。”   一本正经地说完第二句话,江怀风耳根后的红压根没褪过。   可阿米利亚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满脑子都是那一句斩钉截铁的拒绝,这不是普通的拒绝。   他要求的是一份足以接近江怀风的工作。工作或许对他并不必要,但这个要求中,工作是必须的。   拒绝了魅惑时提出的要求,只证明了一件事。   小魅魔攥紧了手心,游刃有余的心情第一次消失,一种无端的恐惧自背后蔓延,他咬紧腮帮子,一瞬对这个事实感到晕眩。   魅魔赖以生存的能力,最重要的天赋能力。   ——魅惑失效了。 第22章   不,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或许只是之前发动魅惑时,他将重点放在了待在江怀风身边,所以才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阿米利亚深呼吸一次,调整好失衡的心绪,不再顾忌魔力损耗,将魔力附着在眼睛上,再次看向江怀风。   他向江怀风提出了一个要求:“上衣脱下来。”魅惑在同时发动。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要求,正常情况下,被魅惑的人连犹豫都没有,就会果断执行。   然而面对这个极其简单的要求,坐在沙发对面的江怀风却拒绝了。   区长先生一面惊讶,一面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即使身为同性,也不能随便提出这种要求……”他想说之前没有人教过你吗,又想起对面这孩子似乎是实验室出身,说不定连父母的脸都没有见过,便把话咽下去。   他换了一副谆谆教导的口吻,对阿米利亚说:“这种话不能随便对人说,如果听见别人对你说这种话,也不要理睬。”   红发少年静静盯了他一会,低下头,长长的眼睫垂落,半掩眼眸,只发出一声“嗯”就没再说话。   像是觉得自己做错事,却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有种可怜无辜的意思。   江怀风眸光一顿,心头又涌现出淡淡的懊悔,觉得可能还是触及阿米利亚的某个伤疤了。   挺奇怪的,他不是没有和小孩子相处过,在本家的时候,家族里年岁尚小的孩子不少,多多少少都和他接触过。   只是那些孩子要么被教导得循规蹈矩,宛如精心铸造的玩偶,要么就是沿袭了父母辈的脾气,傲慢张扬得惹人讨厌。   他并不喜欢那些孩子,也不太想和他们交流。更别说对废弃区多数沾染不好习惯,且总是脏兮兮的那些小孩了。哦对,余枝那样的是极少数的例外。   他保护他们,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或者说是他的脾性使然,见不得弱小者被欺凌,被无端毁灭。   可面前这少年不太一样。   用贵族们喜欢的表达来说,是一支散发着馥郁芬芳的,需要以奢美的花瓶呵护起来的蔷薇花。   越妍姿艳质,越容易攀折,就越显得其可怜可爱。   从前他对这种赞扬其脆弱与美丽的审美嗤之以鼻,现在倒是稍微明白一些,为什么那些表里不一的贵族喜欢豢养几只特殊的小宠物,并乐意倾听他们的呼唤了。   想到这里,江怀风明白过来自己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隐约产生的想法是怎么回事了。   尽管C区在废弃区中算得上安全,环境也相对较好,但对阿米利亚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合适。   过盛的容貌,显眼的发色,纤细无力的四肢,无能力者的身份,也没有可靠的背景,太多因素让他成为优质的猎物,吸引众多觊觎的目光聚集过来。   这次的事件不正是因此才产生的吗?   虽然也有疏忽大意的成分,但倘若不是猎物拥有如此高的价值,怎么会惊动强大的猎手?   阿米利亚需要一个可靠的保护者,像他这般的存在,如果不依附别人是很难在这个地方活下去的。   大概知道这一点,这少年才选择住在郁衡那里,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庇护者。   可郁衡能够保护他吗?   江怀风轻轻点了两下额角,神色间略有些漫不经心,或许现在展现出失常者身份的郁衡可以保护他了。但对郁衡来说,自己的妹妹永远是最优先级,阿米利亚得不到更多关注,他总会再遇见类似的事情。   到时候谁又能及时赶到?   谁又能救下这只羽毛过分漂亮的小鸟?   江怀风轻笑一声,随即收敛神色,抬眸看向阿米利亚,提出了请求:“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阿米利亚像是有些惊讶,没有立刻回答。   江怀风没有催促,也不着急。   漂亮的小鸟自然会明白谁才是更合适的枝头。如果他不明白……作为这里最大的树,区长先生总要帮一帮迷路的鸟儿,不是吗?   好在等待没有白费,短暂的沉默后,他从少年口中得到了一声又轻又快的“好”。像是刚刚出生的雏鸟发出的第一声鸣叫,柔软又清晰。   江怀风心情好上不少,连待会要处理A区副手带来的烂摊子都不太在意了,他对主动飞到自己枝头的漂亮鸟儿笑了笑:“希望你会喜欢这里。”   他会给他庇护,直到他愿意飞走……不,直到他不再需要庇护。   江怀风离开之前,将阿米利亚安排到了别墅的客房里,也叫人送来了各种生活用品与食物,看样子是打算让他常住。   阿米利亚如愿以偿住下,心头没有一丝兴奋激动,反倒躺在那张大床上,望着繁复的床帐发呆。   放在之前,来自区长的邀请,还是带有收留意味的邀请,会让阿米利亚开心一会,他之前千方百计要接近的目标人物终于松口让他靠近了。   可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一点进展不过是聊表安慰的“感谢参与奖”罢了。   通过能够观测魔法效果的附魔眼,他清晰地判断出——魅惑确实没有生效。   准确来说,是没有发动成功。   就像是机器内部缺少了某个重要零件,在实际运转的中途便卡住,怎么也无法顺利营造出应有的效果。   会产生这样的事,代表施术那一方出了问题。   这对魅魔来说,简直稀奇到堪比恶魔闹绝食不再吃人类灵魂,又比人类忽然不知道怎么呼吸,放到老家,说出去都会被笑掉大牙。   这会子倒是该庆幸没让老家的魔族知道了,不然脸都要丢尽。   但阿米利亚想来想去也不明白,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他怎么忽然无法发动魅惑魔法了。   难不成又是穿越的时候,大恶魔做了什么手脚?可前几次不都好好的吗。   难道这能力与失常者冲突,没法顺利使用?催眠和幻觉为什么又能够照常使用?   还是说只是江怀风体质特殊?   乱七八糟的猜想太多,他没时间一一验证,只偷偷在私下对江怀风家里的几个下属与仆从试了试,确定魅惑还是用不了,催眠和幻觉效果依旧。   于是需要检验的只剩下一个问题,魅惑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不能使用的。   这个问题在一天后,阿米利亚见到郁衡时得到了答案。   一天后的这天,是江怀风的生日宴会开始的日子。   昨天A区副手造成的骚动仿佛根本不存在,以江怀风的别墅为中心的一片空白地带为空间,C区举办了这一年一度的重要宴会。   灰暗的天空下,耀眼的灯光流转间,伴着酒香与食物香气,古典高雅的音乐流淌,人人衣冠楚楚,各处觥筹交错,迎来送往,乍看过去,似乎和废弃区外没什么不同。   至少郁衡是这么觉得的。   虽然他没有参加过废弃区外的宴会,但徐侃和他炫耀过,每年区长的宴会绝对比得上外界那些贵族的宴会了。这话难免有夸大,郁衡倒没有反驳。无论是不是,对他都毫无意义。   余枝喜欢热闹,郁衡却不想她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注意,往年都不曾参加这种宴会,顶多领取些庆祝的糖果。   这次他一个人过来,是为了某个后来没见到面的人。   昨天江怀风拜托他去帮忙调查事情,调查结束后,照例给了他报酬,却好似忘记了阿米利亚和他的关系,笑眯眯告诉他阿米利亚决定在这里住下,他不用把人带回去了。   这事有些突然,在此之前,阿米利亚的确表现出对江怀风感兴趣的样子,但江怀风很明显没有别的想法,在寻找阿米利亚的过程中都没有太着急。   可仅仅一天时间,江怀风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不仅没有追究阿米利亚被绑架中擅自隐瞒的部分,居然还同意对方在自己家住下了。   要不是郁衡清楚江怀风不是个癖好特殊的人,这时候都难免怀疑对方的人品。   不过即便如此,郁衡还是想要和阿米利亚当面聊一聊,确定对方的想法。   “你觉得我在欺骗你?”江怀风扬眉。   郁衡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余枝等了他好几天,闹着要一个确切的消息。”   “哦?原来是这样。”区长先生笑了笑,“我以为是你担心他,不肯承认才这么说呢,看来是我想多了。”   说完不等反驳,江怀风表示阿米利亚累了需要休息,让他之后再来。   郁衡定定与他对视,灰绿眼眸里渗出点冷意。   江怀风不动如山,碧绿的眼瞳平静如水。   场面僵持了一会。   考虑到还在对方的地盘上,且江怀风以往还算一言九鼎,郁衡最终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今天他过来参加宴会不过顺便。   毕竟他答应了余枝,要确认对方的安全。   郁衡一边想着,一边不期然回忆起一路听来的风言风语。   江怀风允许了仆从以外的人住在家里,或者说,收留了对方。   这消息刚刚出现,就插上翅膀飞遍了整个C区。现在没人不知道这件事,就连余枝都忧心忡忡地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在江怀风当上C区区长后收留别人还是头一遭,更别提收留的还是个样貌秀美的少年了。   因为那个少年还没有被定下具体的身份地位,区长又是一副特殊优待的态度,不少人都对其有猜测。   理智点的猜这少年是区长的亲戚,说不定只是照顾一段时间。信了传言的觉得区长这是不演了直接暴露本性,接下来就是其他未成年要受摧残。也有人觉得可能对方是颇有天赋的能力者,区长这是在提前招兵买马。   林林总总的推测不少,按照废弃区一贯风格来说,更多人相信阿米利亚是江怀风新得的娈宠。   毫无疑问,这是子虚乌有。   郁衡能感觉得出来,那位金发碧眼的区长并不表里如一明亮,反而有着极深的贵族脾性——他很傲慢。那份傲慢让他以一己之力在C区立下禁令,让他多年来独来独往,拒绝了其他人的讨好。   这份傲慢也不会允许他真的做出传闻里的那些风流事,他不会真的对阿米利亚下手。   郁衡本该如此相信的。   偏偏他想起昨日两人对话的情景,这份信任便忽然打了折扣,甚至打了个问号。   江怀风到底为什么留下阿米利亚?这个疑问盘旋在郁衡心头。   好在进入宴会场地没多少,他就找到了当事人之一——阿米利亚正捧着一盘食物在角落,他好像已经吃饱了,拿着叉子对食物戳来戳去,目光有些悠远,似乎在走神。   找到他实在过分简单了,尽管他坐在角落,周围的人还是比其他地方多。那些人一边聊天,一边似有若无地瞟他,彼此目光偶尔相交中有隐蔽的交流,似乎对看上的猎物蠢蠢欲动,又顾忌对方背后的强大守护者,不敢真的上前。   郁衡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心情。   像是一直以来小心珍藏的宝石被人拿走后重见天日,放在展览柜中任由围观者欣赏。顺理成章的同时,也升起几分说不清的烦躁。   这份烦躁不该存在,他微皱眉头,一路越过那些虎视眈眈的窥伺者,站在了阿米利亚面前。   “是你啊。”阿米利亚头都没抬,就从情绪波动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语气熟稔,“你来找我?”   郁衡顿了下,像是没想到对方这么熟悉自己,下一秒他盯着阿米利亚身上崭新的衣服,开门见山:“你要留在这里?”   仿佛没听出他话语中的质疑,红发少年漫不经心:“嗯。对了,帮我告诉余枝一声,我有空还是会去找她玩的。”   郁衡沉默下来。   这没什么问题,阿米利亚本就是暂时借住,他与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也没有非住在一起不可的理由,就算某一天忽然说要离开,去其他地方居住也很正常。更何况,江怀风显然能够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任何一个懂得价值权衡的人都会选择这一边。   仅仅作为曾经居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他没有立场再多说什么。得到了这个明确的答案后,他就可以离开了,余枝还在家里等着。   明明想得足够清楚,脚下却好像带了秤砣,重得迈不开。   嘴里也像是塞了胶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想说什么?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余枝想见阿米利亚,对方也说了以后会来,郁衡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站在这里,这很奇怪。   过了一会,阿米利亚像是也因他直愣愣杵在原地的行为弄得有点茫然,抬起头,满眼疑惑:“你还有别的事吗?”   郁衡抿唇,第一次觉得或许该带余枝过来的。余枝比他更明白到底该怎么在这种场合下说话。   可余枝不在,他也没什么立场问别的事。就像任何一个废弃区的临时同伴,关系到了该结束的时候,需要的是果断。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   说出这话时,郁衡自己都愣了下,他不该说这个,这不是他该问的,也没有意义,因为答案……   “我想留下来看看。”红发少年回答得平静。   郁衡垂下眼眸,从阿米利亚的神情中判断出他的坦然与随意。这是早就有所预料的回答,对方并不像是会安分留在他们那个小屋子里的人。   是时候该走了,他转身,却听见对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追问道,“当初,你们为什么要留下我?”   郁衡脚步一顿,却头也没回,慢慢走远,“余枝说,喜欢你的花。”   大概他也觉得,那花足够好看吧。   郁衡没有看见,听见这个回答的刹那,小魅魔骤然冷寂的眼神。   阿米利亚放下盘子,拿起一旁的湿毛巾慢条斯理擦拭双手。他垂下眼睫,一根根将手指擦干净,从指尖到指缝,再到手背,整个手都擦得干干净净。深黑的眼瞳细看过去,隐有浅浅的红光划过。   江怀风是,余枝也是……原来那么早以前,魅惑就不起作用了吗。   这可真是……有些头疼了。 第23章   为期三天的生日宴会结束后,江怀风向亲信们介绍了阿米利亚的身份——他的义弟。这层关系就是结拜兄弟,不进族谱,也不需要家族同意。   他说是相处了两天,觉得和阿米利亚很是投缘,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还说未免兴师动众,结拜兄弟的仪式就化繁为简,取个口头同意就够,不必过多在意。   当时一众亲信瞅着顶头上司极具压迫力的眼神,一句反驳都没说,老老实实接受了江怀风的说法。   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哪里管得了上司的想法。就算上司忽然认了个小孩当爹,他们也不能说一句不是呀,真把那些腹诽说出口还想不想混了。   江怀风一句话就此敲定阿米利亚作为区长义弟的新身份。   于是这个消息顺理成章传了出去,并在某些情报贩子的推动下,迅速取代了娈宠的说法。   身为另一位当事人,阿米利亚倒是无所谓江怀风给自己安了个什么身份,被江怀风询问意见时也随口答应了,反正得到的结果都一样,不过是留在这里,修养身体并观察江怀风。   修养身体是需要调查出魅惑魔法出问题的原因,而观察江怀风则是为了完成他来到这里的任务。   除此之外,原本他倒是想救那三个要拿他当祭品的狂信徒,打算救下来当人偶,控制着去找那位神之容器。   可惜狂信徒们宁死不屈,听说被抓去审讯第一天就找到机会自尽了。就算想救也没法救了。   所以现在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阿米利亚坐靠在触感舒适的沙发上。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抓着江怀风送来给他打发时间的书,红发随意散落在肩上,目光看似凝聚在那些字句上,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他的目光散漫,在神游天外。   魅惑没有成功,江怀风还是留下了他。   之前没有细想,可作为一区之长,随便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人,真的有可能吗?放在他老家,相当于一个城主无缘无故收留了个流浪儿,简直会让人怀疑城主脑子是不是出问题的程度。   如果仰仗魅惑的效果,通过强制提升好感度的办法,达成这样的效果不奇怪。   可现在呢?没有魅惑,他也没有许诺任何东西,江怀风也拒绝了此前的身体接触,那么这位新上任的义兄到底想要什么?   这一回他可没有再送花了……   阿米利亚垂下眼睫,慢慢翻了下一页。   人类总是很奇怪。   奇怪的人类·江怀风处理完A区副手的烂摊子,正对自己看好的人才提出招揽:“此前的一点嫌隙暂且不论,单从合作的角度,你不再考虑一下吗?以你的能力,在这里只做一个普通的机修师大材小用了,郁衡。”   “抱歉,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样。”郁衡摇头,拒绝了这在废弃区其他人看来极为珍贵的邀请,“说不上大材小用,每个人总会有更想做的事。”   江怀风不算太意外,之前他邀请过对方,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那时郁衡还没有暴露能力者的身份,仅仅作为徐侃推荐的技术很好的机修师受到邀请,所以即使被拒绝,江怀风也不遗憾,不过是一个非科班出身的机修师,招不到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但现在不同。废弃区的能力者稀缺,尤其是足够强的能力者。从徐侃描述的发动能力的场面看,那应该是一种精神力的探知运用,能做到这一点,郁衡至少是个三级失常者。光凭这点,足以成为他被各方势力以重金招揽的底气。   如果是一般人,早在得到区长招揽的一瞬间就答应了。在废弃区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与未来,更是投机者与梦想家实现愿望的捷径。   可郁衡是个死心眼的,徐侃等各方势力的人这段时间明里暗里许诺过他不少丰厚酬劳,他始终不为所动,像是根听不懂人话的木头,没有答应任何一方的招揽。   徐侃表示他已经尽力了,剩下只能靠区长大人的巧舌如簧了,江怀风哭笑不得的同时,也确实动了惜才的心思,这才有了亲自招揽这一出。   可惜郁衡还是拒绝了。   不过情况也不算太糟,毕竟看样子郁衡谁都不想答应,就杜绝了将来会站在不同立场敌对的可能。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想来对方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对谁都没有松口。   江怀风见好就收,没有进一步逼迫,只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他。   作为在废弃区摸滚打爬许久的人,郁衡清楚话不能说的太死,何况愿意给出人情的是一区之长,潜在的价值难以估计,便没有拒绝这份好意,点点头,就打算离开。   这场达成某种共识的招揽本该就此结束。   可郁衡走到门口,身形忽然顿了下,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忽然想起来这茬,没什么太大情绪的声音淡淡响起,“余枝托我问问,之前给他做好的抱枕和玩具怎么办。”   这个出现在对话里的“他”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江怀风眼睛微眯,搭在椅子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两下,露出个礼节性的笑容:“既然是特意做好的,改天我会托人去拿的。”   郁衡瞥他一眼,“不用询问收礼人的想法?”   “作为兄长,弟弟的这点想法我还是清楚的。”江怀风表情不变,似乎没有刻意炫耀的成分,只是在陈述事实,“就像你也清楚余枝没说出口的想法,不是吗?”   郁衡一僵,反应过来后,眉心紧皱,反驳这个说法:“我们的关系与你和他不一样。”   “都是相依为命的关系,哪里不一样?”   江怀风注意到郁衡说的是你与他,而不是你们,这两者多少有区别,像是说话者不愿意将他们划到一类,也不想承认他们关系亲近。   他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就算已经快到了成年的岁数,但感情上果然还是小孩子的做法,自顾自一个人生闷气,自顾自僵持着不想表现在意,自顾自拒绝承认对方拥有了更亲近的关系者,是以为这样就能让对方回心转意,还是以为这样一来其他竞争者就会认输?   郁衡不知自己正被这么编排,他抿唇,辩解了一下不同之处:“余枝只是我的妹妹。”   意思是,阿米利亚不止是弟弟吗?   江怀风并不意外他会说到这一层,他的不少手下也暗地里有这种猜测,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担心他的?”   普通人可能会说熟人,坦诚点的会说是朋友,亦或者爱慕者。   可郁衡却在犹豫片刻后,说是作为被C区区长招揽过的人,担心区长的身边人。像是在说作为未来的下属,提前关心上司的亲人一样。   这回答实在带来了不少乐子,江怀风一瞬都快真心实意笑出声。   这时他才真正确定了郁衡的想法。   原来不是在等回心转意,也不是等竞争者认输,而是在努力回避自己的感情,甚至宁愿和区长扯上关系,也不想对自己真实的想法低头。   跟自己别扭到这份上,也是极少见的家伙了。不知道他到底在和什么做斗争,到底为什么要拒绝承认。   他不再说些有的没的,挑拨年轻人敏感过分的神经,随便含糊几句,就以还有事要处理为由请人离开。   郁衡显然因那个问题有了心事,表情变差不少,也没什么继续聊的心思,应下后就走了,没有再回头。   等人走远,江怀风转头就去找了阿米利亚。   一方面,江怀风实在有些好奇,他那位看着就在感情一道上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义弟,到底是怎么看待郁衡的。   另一方面,他打算去问问郁衡说的那些东西要放在哪里,以及阿米利亚有没有其他需要。虽然这兄弟关系乍看之下确实很塑料,但作为明面上的兄长,他还是会尽到相应的责任,比如照顾可爱的弟弟。   经过询问同意后,江怀风推开房门,踏入了如今属于阿米利亚的地盘。   按照他对阿米利亚的印象,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靠坐在窗边望着远方的可怜身影,宛如曾经许多被困在华丽宅院里的莺莺燕燕。   但抬眼看去的景象完全不同,以至于可以说是有着颠覆想象的差距。   新式纹样的地毯厚实柔软,暖白与淡黄交织的颜色铺在地上,宛如拢住一大片春光灿烂的花丛。平日大抵无人会注意这片自然生长的花丛,此刻却不得不吸引人的目光去注视。   一个少年坐在这片灿烂的花丛之中。   他穿着复古立领白绸衬衣,因抬手打招呼的动作,宽松的喇叭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与纤长的手指。他盘坐着,腿上摊开一本书,黑色五分裤恰好在膝盖处消失,下方便是着白色淡格长袜的小腿。   鲜红的发不知何时长至垂落,袅袅攀缠在少年周身,像是一团红色的烟雾,又像是蜘蛛精心编织的网。   毫无疑问,他已然成为此地的掌控者,而非被困于其中不得解脱的鸟雀。   坐在花丛之中,张开的猎网中间的美丽少年,朝着名义上的兄长,盈盈笑了起来。光好似在一瞬照亮这一小片空间,照亮少年眼底的期待与喜悦,他的声音宛如呼唤一个轻柔的梦,“江怀风。”   明明只是一个名字,被无数人呼唤过的名字,江怀风在这一刻却莫名觉得头脑有点发热,连回答都迟疑。   似乎对他不回答没有不满,对方又接连呼唤了几声,每一声都像是把小锤子,缓慢敲击他的心脏,敲掉他摇摇欲坠的理性。   可这不应该,有什么地方不对。一片片破碎声中,区长先生察觉到异常。   最终,江怀风走了过来,但他视线停留在垂落地面的红发和只穿了袜子的脚上,微一蹙眉,“你的头发怎么了?还有,你得穿鞋。”   口吻严厉得像是个真正的兄长,“现在已经不是夏天,这样下去你会生病。”   若不是他耳后突兀的红色,若不是他这时忘记了一开始的目的,大概仅凭这句话就能直接破除阿米利亚塑造出来的氛围。   “你找我?”阿米利亚歪歪头,无视那些问题与警告,看向他。   被这一声提醒了似的,江怀风嗯了一声,还是没有把目光移过去,像是对地毯上的花纹忽然起了兴趣,“郁衡来了一趟。他问你,之前给你做的抱枕和玩具怎么处理。”   “你肯定已经帮我接收了吧。”阿米利亚语气平静,“那就等到了再放过来好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江怀风顿了顿,从义弟无所谓的语气中察觉到什么,“你不喜欢郁衡?”   “不哦。”少年说得坦然,“与其说我不喜欢他,不如说,他不太喜欢我。每次见到我,他身上的负面情绪都比原来多一倍呢。真可怕,说不定他想杀了我呢。”说着可怕却没有一丝畏惧的意思,听着像是单纯的抱怨。   江怀风不太信,郁衡那样和讨厌不太沾边,更像是逃避,但他从这话中得到了另一个信息,“你能感知情绪?”精神力的运用方式全看其主人的想法,会有这种能力也不奇怪。   这毫无攻击力的能力也符合阿米利亚弱小能力者的形象。   “差不多吧。”阿米利亚随口答了一句,不想在不感兴趣的话题上过多纠缠,“说起来,东都贵族们的习惯是不正视人吗?你跟我说话,为什么不看我?书上说这不礼貌。”他扬起手中的贵族行为守则。   江怀风喉结动了动,没想到这火还能再烧到自己身上,却还是冷静自持地否认了:“没有这种习惯,但私下的接触不必完全遵守礼仪。”   “是吗?”   早有准备的小魅魔甩开手中的书本,从地毯上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新上任的兄长,动作间有种猫科的优雅与平缓。   “无论什么接触都可以吗?”   “不。”江怀风见状一愣,闻见越来越近的香气,看见越来越近的面容,在后退与停下间选择了后者,“接触……是有限度的。”   这里是他家,他不可能被一个收留的人逼得后退,也不可能被年纪不大的同性逼得逃开。   他没有理由后退。   阿米利亚浑不在意强撑着傲气的区长的想法,他走到离对方一拳左右的距离停下,仰头看向不愿后退的江怀风。   黑黝黝的眼睛打量了金发碧眼的男人好一会,忽然出声,“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收留我。看,即使是这种情况,你也不敢碰我。”   江怀风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话语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有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感,“这是我定下的规定。”   所以才不会主动打破?也不想被打破?   阿米利亚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顾忌,果断踮起脚尖,伸出手盖在了江怀风的眼睛上,让对方无法再看见自己的动作。   眼球是脆弱的部位,也是人体的弱点之一。被陌生人触碰到眼睛会有种本能的应激反应,这一点对危机意识极强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江怀风理应是这种人。   触碰到那双宛如盛着春水的碧绿眼眸前,阿米利亚还考虑过要是江怀风反应过大,忽然将他甩开要怎么处理,比如强行按住或者催眠住,再进行下一步。   但意外的是,江怀风仅仅僵住一刹那,身体崩得紧紧的也不再动弹,任由他动作,和那天任由他触碰自己一样。   像是一只被碰到就会乖乖低头的金毛犬呢。挺喜欢别人的触碰,但就是不想说什么的。   小魅魔漫不经心想着,坏心眼地在对方泛红的耳边吹气,看敏感的耳尖颤抖也不停下,轻声细语,“想看看时间流转的魔法吗?”   “魔法?”   江怀风以为他说的可能是利用道具实现的魔术一类。因为没有察觉到阿米利亚带有恶意或杀意,自认为是合格哥哥的他就任由对方动作,也没有拂开那双挡住视线的冰凉手掌。   之前的短暂接触中,他就发现了,阿米利亚的体温不高,这是天生寒凉的体质,还是生病了?   有些走神的区长大人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对啊,是一个能让人吓一跳的魔法哦,很快就好了。”   “倒计时,三、二……一。”   数到一的瞬间,江怀风眼前的黑暗挪开了,片刻的适应后,他再次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似乎没什么不同,漂亮的红发,精致的长相……等等?之前看阿米利亚的时候,他是这样的身高吗?   不对,仔细一看,原本略带稚气的长相变得成熟不少。   如果说之前还有种可爱的圆润感,现在轮廓之中却带上了艳丽的锋锐感,一挑眉一扬唇,都自带种无端的色气与诱惑。   仅仅是注视着他,就好像在暗示什么一样。而且绝对是成年人都懂的那种身下一紧的暗示。   江怀风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敌人的精神力攻击,不然很难解释他一睁开眼就好像看见了一个成年版的阿米利亚。   但这不可能,他明明记得自己认下的弟弟还是个只有一米六多的小矮子,不可能一眨眼就变成一米八的青年。   即使吃催长药也没有这么快的,何况那东西也不能给人吃。   在江怀风真的探出精神力自我检查之前,对面那个漂亮青年开口了。   声音是让人熟悉的慵懒味道,多了几分低沉,还含着不易察觉的轻微笑意,“现在,我在你的规则之外了。” 第24章   意料之外,江怀风落荒而逃了。   或者说,对方见到他成年体的样子后,像是被魇着了一样,身体僵硬,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他嘴里念着“我可能需要冷静一下”,宛如在道德与欲望间经历了艰难的拉扯,快速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转身就出了房门,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直至消失。   阿米利亚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明明江怀风周围的情绪反应表明,他不是真的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不是完全对阿米利亚这种类型无动于衷,偏偏他还是跑得飞快,克制着自己不肯真的情动。   在阿米利亚还在少年外貌的时候,这份克制还能说是成年人的原则。但如今阿米利亚已经将外貌调整到了十八岁该有的模样,怎么对方还是一副如遇猛兽,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这不正常。   阿米利亚坐回沙发上,一边把长长的红发梳理整齐,一边重新整理思绪。   原本他是想获得更多喜爱,才变幻形态的。   这些天那些下属和仆从时常背地里说他是江怀风留下来的娈宠,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他不在意这些人类的想法,但江怀风的本心确实让人捉摸不透,收留他当义弟又不下手,他又失去了傍身的魅惑魔法,当然得诱惑一下,获得更多喜爱,提前为将来做好打算。   些许心动算不得什么,魅魔的外表本就拥有让人心动的能力。一时心动代表不了后来的想法与反应。   如果引诱成功,说不定还能顺便混个饭吃。如果结果不好,他也能早点逃走。   可惜江怀风不仅不想对未成年下手,也不愿意对成年人下手。   难不成他喜欢老年人?   想到这里,小魅魔梳理头发的手一顿,把江怀风那张年轻好看的脸和鸡皮鹤发的老年人摆在一起……勉强能理解吧,毕竟人类的喜好都不一样,有些人类还喜欢对蜥蜴下手呢。   这么一对比,江怀风的喜好也不算特别麻烦了。等过段时间,他再变成老年人试探一下。   倒不是不想马上试探。变幻身形不需要时间,只需要魔力。   但阿米利亚清楚,从少年长成青年还勉强可以说是长大的速度太快,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但一夜之间从青年到老年,大概会被被这些人类连夜送到实验室的。   人类有时无法理解超出想象的存在,并会称其为怪物。对待怪物,人类从不需要心软。   在人类之中生活,除了需要遵守人类定下的各种规定,还需要小心,不能暴露自己超乎人类想象的一面。魅魔之中代代相传的准则,总归是有道理的。   阿米利亚顿了顿,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假如老年人形态也不能成功,那么江怀风要么是不喜欢男性,要么是不举,要么是……有不能心动的理由。   不喜欢男性和不举基本可以排除,前者是因为他没有感知到厌恶的情绪,后者则是魅魔的嗅觉起作用。不能人道的人气味和一般人有差别。   最后只剩下一个可能——有不能心动的理由。   什么理由会让一个人苦苦克制心动,一丝一毫都不敢放纵?   苦修者?心有所属?道德约束?社会风俗?   能想到的可能性似乎很多,但他很怀疑这些对江怀风有没有作用。那位区长看着可不像是会被世俗约束的人,真要说的话,江怀风更像是会无视这些潜在规则,强行让其他人按照自己的规则活的那种人。   C区那条禁止对未成年人下手的规定,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所以江怀风到底在担心什么?   等等,担心?   大恶魔说过,强大能力者的感情波动会使得他们无法自控,招致毁灭。二级能力者,确实已经算强大的能力者范畴,更何况江怀风似乎算其中的佼佼者。   想到这里,阿米利亚决定再等等看,如果真是他猜想的这样,要攻下江怀风,估计要费一番功夫。   发现自己这个心态,他难免想要叹气,要是魅惑没有出问题,大概也不用这么麻烦。   于是从这天起,阿米利亚开始闭门不出。   未成年体型的限制实在太多,既然已经变回成年体,他自然不想再做个小孩子。   闭门不出一方面是为了合理化长大的事,尽量减少被人看见的次数。另一方面,阿米利亚也需要研究自身魔法的空间。   魅惑魔法不能用了,在找到原因之前,他得尽快把不熟练的催眠和幻觉熟练度刷上来,至少达到能保命的程度。还有费力但威力不错的暗系魔法,得准备一两个备用。   至于这期间需要的大量魔力消耗……节省点,先拿周围这些人的同情作食物顶上吧,不够就多吃点人类食物,以江怀风的财力,大概是少不了他一顿饭的。   一直不爱练习魔法的小魅魔不得不沉浸在学习的苦海中,并过上了吃吃喝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因为这番做法,后来关于区长养了个大胃王弟弟的流言也甚嚣尘上。   不过这是后话了,在那之前,阿米利亚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是江怀风那天离开后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变成成年人体型了。   阿米利亚如实回答,表示自己本来就是成年人,之前是出了意外才不得不保持那个样子。   这不是个周全的回答,但区长先生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似乎认为之前的白发特征与少年体型都是实验室事故导致的,现在才慢慢恢复过来,因此也没有过多追问。其他知情人之后也有类似的想法。   值得一提的是,两人的问答都是托人传达的,并没有真正见面。   区长似乎对与弟弟见面一事抱有微妙的警惕,这是旁观两人互动的徐侃的原话。   说出这话的结果就是,得到了区长委派的传递消息的工作。   进入阿米利亚的房门十分钟后,徐侃一脸恍惚地出来了。知情人表示他当时嘴里一边“嘿嘿嘿”傻笑,一边猛扇自己嘴巴嘀咕“不行,不可能,我疯了”,不断重复,终而复始,像极了精神分裂。   至于第二天江怀风见到鼻青脸肿的徐侃时的舒畅心情,在此就不多赘述。   阿米利亚收到的第二个消息来自郁衡。   说实话,他没想到郁衡会主动递消息给他,而且用的不是余枝的名义,是他自己的名义。   这实在反常,足以让阿米利亚想看看他到底说了什么,又有什么目的。   郁衡只递了一句话,简单直白的一句话。   ——余枝生病了。 第25章   生病了?   人类的身体较之魔族更为孱弱,余枝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体比成年人更脆弱,会生病不奇怪。   奇怪的是,专门告知他这件事。   阿米利亚印象里的郁衡,不是一个会在小事上多费口舌的人。多数情况下,如果郁衡认为这事与阿米利亚无关,根本提都不会提。比如之前他还和郁衡住在一个屋檐下,就从来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这次特地告诉他余枝生病的事,大概这事能和他扯上关系。   至于是什么关系……阿米利亚暂时想不到。   最坏可能是因为他,余枝才生病?郁衡有可能找他算账?   总不会是想让他帮忙治疗吧?他不太擅长这个啊……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闭门不出一周后,他终于离开了区长家,去见余枝。   离开前,阿米利亚碰见了江怀风。   那时江怀风听说他要出门,便来送一送他。   阿米利亚不太懂这种专程送到门口的行为有什么意义,人类总是有奇怪的礼仪流程,明明江怀风之前还不敢和他见面,现在倒是敢送他出门了。   送的路上,江怀风出于关怀义弟的想法,问了他此行打算去做什么。   阿米利亚如实回答说余枝生病了,他想去看看。   江怀风露出了然的表情,语气柔和不少:“原来是看望朋友,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我。”   “看望?”阿米利亚恍然,终于从中理解了人类行动的含义,“郁衡告诉我这件事是为了这个啊,也是,我需要担心她才对。”   江怀风从这话里读出不太一样的意思,察觉事情和他想的似乎不同,“一开始你怎么想?”   阿米利亚随口答道:“这件事可能和我有关系?郁衡都特地来告诉我这件事了。”   江怀风瞥见他的神情,顿了顿。   这一瞬间他都不确定,阿米利亚到底明白不明白感情是什么东西了。   “怎么了?”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情,红发青年看向他,纤长的睫毛轻眨。   江怀风时常会觉得自己看不懂阿米利亚,每相处多一刻,对方身上的矛盾就更加难解。   阿米利亚很坦然,会直白说出自己的想法,坦坦荡荡表达需求,从不为自己的欲望羞耻。   可阿米利亚又很神秘,过分突出的外貌,毫无痕迹的过往,不合常理的思考与反应。   像是一张透光的纸,看似清晰剔透,却隐约能瞧见上面若隐若现的印痕。   最后区长先生只轻轻拍拍义弟的头,“不,没什么。以后我会教你的。”或许只是在实验室待了太久,这孩子不懂这些罢了。作为名义上的兄长,他多教教就是了。   阿米利亚从情绪波动判断,江怀风产生了怜惜一类的情绪。   这是一件好事,怜惜是许多男性产生更多感情的开端,也能够成为他下一顿的食物。他乐见其成,也没有反抗被触碰,只嗯了一声。   而且多接触是好事,习惯了以后,下次他吃掉情绪也不容易被发现。   这场兄友弟恭的戏码过去,阿米利亚赶到了余枝的家里。   郁衡似乎知道他要来,他刚到门口,就给他开了门。   但郁衡看他第一眼不由沉默,浑身紧绷,周身气息隐隐戒备。   “你是谁?”   阿米利亚知道这是郁衡第一次见到成年体的自己,表情便有些得意起来,现在他的身高虽然还是不及郁衡,但总不需要仰视了。   “我是阿米利亚的哥哥。”他故作深沉,神色严肃两分,“听说他之前在这里过得不好,我来看看情况。”   但这个无聊的玩笑一秒就被戳穿了。   郁衡的唇角只紧绷一瞬,就又平静下来。他笃定道:“你是阿米利亚。”   阿米利亚第一次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郁衡的音色偏低沉磁性,用平静的语气喊着他的名字,让他有种被阎王爷点名的感觉,脊背都窜上酥麻。   他下意识揉了揉耳朵,“你怎么知道是我?”   郁衡不答反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语气颇有种怀疑他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才变异的感觉。   阿米利亚还是那个理由:“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之前出了点意外。”   和江怀风一样,郁衡也觉得他出自实验室,没在这个话题多纠缠,接受了这个回答。   简短的相认结束后,他还难得主动引路,带着阿米利亚往余枝的房间走。   “之前余枝很担心你的情况。”半路,郁衡忽然开口。   阿米利亚以为他不会主动出声了,毕竟他总是一副不想跟他说话的样子,没想到这次居然先开启了话题。   或许是为了提醒什么?   小魅魔揣摩着,回了一句:“我知道。”   谁知道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却让郁衡回了头。   他站在高处的台阶上,一手扶着楼梯,俯视过来。   额前散落的黑发下,灰绿眼眸略显冷寂,郁衡微微张唇,咬字重了些,“你不知道。”   又不高兴了。   阿米利亚快速分辨出对方此刻最主要的情绪。   他对此并不惊讶,正如他对江怀风所说的那样,郁衡面对他的情绪总是负面的,而且一次比一次要多,像是翻涌着黑浪的海洋,时不时掀起难以平息的风暴。   说实话,按照这个情绪波动的幅度,郁衡早该对他做点什么了。   折磨,凌虐,残杀……积攒到这种程度的负面情绪,无论是什么都不奇怪。   阿米利亚住在这里的那段时间,每天都会提防郁衡突然出手。   可他什么都没做。   准确来说,除了冷嘲热讽的话语与冰刀子似的眼神,郁衡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宛如牢牢控制住冰面,不让其下的波澜翻涌出来的冰湖。   对崇尚发泄的魔族来说,这种克制难以理解。   想到这里,阿米利亚点头:“好吧,我确实不知道。”   结果说了这话后,没等到郁衡的解释,反而得到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和一个似乎更生气的背影。   郁衡不说话了。   阿米利亚眨眨眼,也没有再开启话题,就这样沉默着过了两分钟,他们来到了余枝的房门前。   半掩的房门推开,灿烂的阳光从窗外洒入,温馨又带点可爱的装饰风格映入眼帘。   余枝正躺在床上望向他们,样子和他印象里不太一样。   蓬松的棕色卷发搭在枕头上,没有打理过,乱糟糟显得有点无力。健康的小麦肤色透出虚弱的苍白,唇瓣也泛白微微起皮。大概因为这头发和肤色,她整个人都有种生命力不足的感觉,像是一株因病害收拢叶片,边缘微微泛黄的花苞。   唯一让人感到熟悉的,是那双依旧明亮的黑眼睛。   她看见他们,语气欢快得像是一只清晨啼叫的鸟儿:“利……诶?你是……你是利亚吗?”如果忽略声线的沙哑,大概真的会像只鸟了。   “我是哦。”阿米利亚并非第一次见到生病的人类。在老家的时候,被恶魔夺走生命力与健康,后来生病死亡的人类很多。   可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生病的人类。   为什么在此之前不这么做呢?他听见自己发问。   对上余枝那双期待又充满生机的眼睛时,他听见了回答——因为之前都没有必要,现在……现在大概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   余枝是他稀少的储备粮吧。   小魅魔自顾自得到了答案,没有深思,走近两步,顺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这椅子似乎原来属于郁衡,旁边的矮桌上摆了果盘和温水。   郁衡看见他坐下了,也没说什么,似乎知道他在会让气氛有点不自在,退后两步,离开了房间。   但阿米利亚察觉得到,他没走远,正在房门后等着,像是忠诚守护公主的骑士。   这一刻他倒是没戳穿这位哥哥的用心,没把这事告诉余枝,只上下打量着坐在面前的小公主。   余枝被那眼神看得不好意思,拉下被子挡住自己的脸,之前她对利亚是异性的事情只有朦胧的意识,可现在完全是俊美青年的阿米利亚坐在她面前,她就没法忽视他作为异性的气场了。   “你别这么看我……”她声音低了下来,“不好看。”   阿米利亚听话地移开目光,却回答了她:“没关系,你看上去只是瘦了一点,别的没有太大变化。”尤其是情绪方面。   “才不是嘞。”余枝在被子里撇嘴,眉毛皱出个小山丘,“哥哥说我没洗脸没洗头,一点都不如之前好看了,叫我快点好起来,不然会被其他人笑话的。”   说起之前,她又不由得感觉奇怪:“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下子变成大人了啊,明明之前还是和我差不多高的,忽然这么高,我好不习惯。”   阿米利亚再次重复了万金油的理由。   余枝却没有相信,她对实验室能做到的事一知半解,只觉得神奇,眼神也不敢多看阿米利亚一眼,只微微红着脸说:“真的假的?你是说,你刷一下就变成大人了?真好啊,要是我也能一下子变成大人就好了,就能做很多很多事情了。”   这时的她倒是有几分之前的样子了。   “你想做什么呢?”阿米利亚还没听她说过种花以外的愿望。   “很多啊,比如去看看北区的雪原,去亲自抓一只能当宠物的异兽,我听说在东都很多贵族小孩都会有,还有去尝尝南港的菜肴。我小时候就是住在那里的,都不记得那边的味道了……总之有很多事的。”余枝一件件掰着指头数。   小魅魔第一次听说这个世界的这些故事。此前他并不是没有机会打听,而是不想打听。   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本该是个过客,这些故事都没有意义。   但他是擅长饲养人类的魅魔一族,向来拥有良好的对待储备粮的道德,便耐着性子听她说。   可余枝精力不济,说了半小时就开始犯困,眼皮一下一下往下坠,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呼吸平缓起来。   阿米利亚坐了一会,没有动她,慢慢退出了房间。以他的灵巧程度,绝不会吵醒她。   一出门,他就看见了靠在墙边的骑士先生——郁衡。   郁衡对他扬了扬下巴,指了指他的房间,意思是过去谈谈。   阿米利亚想了想,跟了过去。   门关上后,灯光亮起,与余枝温馨可爱的房间风格截然不同,郁衡的房间充斥着机械师特有的冷淡风格。   黑色的墙纸,随处可见的零件与整齐的修理工具,针对不同器具的灯光都有好几种。   刚一进门,阿米利亚看着背对他收拾桌上几张图纸的郁衡,开门见山。   “余枝得了什么病?再这样下去,她活不了一年。” 第26章   “你说什么?”   郁衡动作一顿,转身看向他,脸色微沉。原本冷淡的语调再也保持不住,反而带着些微的愤怒,像是一句质问。   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又像是为这个结果愤怒。   阿米利亚分辨不清这其中的区别,这太复杂,他只重复了自己所知的事实:“就是你听见的那样,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人类或许需要借助各种器具检测,并经过一番分析对比再得出余下的生命。   魔族不需要这么麻烦,他们判断的方式非常简单——嗅觉,他们闻得到将死的气息。   大概是进化过程中残留的本能,魔族对其他生命的消逝极为敏感。像是恶魔那类,会利用这份敏感与将死的人类进行契约,骗走灵魂。   魅魔则一般用来判断自己储备粮的优劣。   毕竟即将死去的人情绪通常都不会太好,他们身上会散出深深的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活下来的贪欲。   为了杜绝这种情况,有些魅魔会去找延长寿命的办法,有些则会隐瞒真实情况,不让他们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就能保持着原本的心情,直至身体承受不住,彻底消亡的那一刻。   阿米利亚见到余枝的第一眼,就嗅到了那股死亡的气息。   但余枝身上并没有散发出悲伤或痛苦的情绪,正如他告诉她的那样,她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依旧带着温和明亮的正面情绪。   所以他不知道到底是她不知道,还是郁衡没有告诉他。   “你不知道吗?”   阿米利亚打量着他身上汹涌的情绪,那些负面情绪似乎在思索间不断增长,又被理智克制,不被容许突破一个范围。   这代表郁衡在克制他的心情。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郁衡没有正面回答,只目光锐利地审视阿米利亚,显出那股废弃区人特有的戒备心。   阿米利亚从他不答反问的举动中判断出,很大可能是郁衡没有告诉余枝真相。   余枝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因此才能保持原有的心情吗?   “我感觉得到。”阿米利亚指了指自己,“你应该也明白的,不是吗?”   他从江怀风那里听说了,郁衡是个隐藏自身实力的失常者,实力不弱。从魔族的角度看,精神力波动像是生命力象征的一种。如果是能够操控精神力的失常者,多少能够感觉到其他人的健康状况。   郁衡果然默认了。他抿唇,抬眼望向与余枝房间相邻的那面墙,目光专注,好像能透过墙体看见躺在隔壁床上酣睡的妹妹。   阿米利亚无法理解那目光里的复杂,他提醒对方来这里的目的,“你想告诉我什么?”   “基因病。”   郁衡垂下眼眸,低低出声。   那话太轻,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空气中。如果不是魔族的听力敏锐,大概要错过这个词了。   但即使听到了,阿米利亚也不理解,“这是什么病?”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郁衡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他虚虚盯着半空,胸膛微微起伏,话语如浸湿的棉絮般从嘴里飘出,透着沉闷的凝重,“一种天生的疾病,往往出现在非能力者的普通人身上。潜伏期不定,或许一生都不会发作,又或者刚刚出生就会发作。”   他微微阖眼,似乎轻吐了口气,才把话说完:“基因病发作的人,会在极短时间内快速衰弱死亡,最长活不过两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如此不幸,这些问题在时间面前都骤然失去了意义。   两年,对人类来说不长。   对寿命悠长的魔族来说,更是一眨眼就能过去的时光。   说到底,人类的生命长度,对魔族来说太短暂了。   “治疗方法呢?”阿米利亚没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你没有找到,还是已经失败了?”   他自顾自说起见面时就发现的事实,“你身上有血腥味,在右腹处,是近期受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为了不让余枝发现,你还洒了别的香气试图掩盖。但你走路的动作稍微比平时慢,也没有弯腰的动作,是为了避免加深伤势。”   这事原本毫无意义,现在却变相成为了基因病的治疗并不简单的佐证。像郁衡这样的人都为此受伤了。   听到这话,郁衡顿了顿,随即深深望向他,并不特别惊讶,“之前你果然是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能力。其实你很敏锐,却故意在余枝面前装成乖巧的模样,降低她的戒备心。”   这话没什么指责的意味,倒像是叙述事实,有股得到验证的平静感。   “我可没有说过自己是个笨蛋,你叫我来不是为了讨论这个吧。”阿米利亚知道自己一直得不到对方的信任,被拆穿也无所谓,“都说到这里了,你还打算隐瞒什么?你是来请我帮忙的,不是吗?”   他此刻坚信郁衡找他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件事了。   郁衡似乎认可了这点,没有在这个话题过多纠缠,“只有北境和东都有治疗基因病的办法,这不仅需要大量金钱,也需要渠道。废弃区鱼龙混杂,要找到能够治疗基因病的渠道,并快速积蓄起大量金钱,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精力,也很危险。”他轻描淡写带过了自己受伤的原因。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我没办法陪在枝枝身边。”说到这里,他下颌微微绷紧,看着阿米利亚的目光隐约带了点什么情绪,“枝枝的朋友不少,但那些朋友无法保护她。”   “你希望我来保护她?”阿米利亚皱眉,以为自己读懂他的暗示,“我不是武斗派,顶多只能保护自己周全。”真有人要对余枝下手,他不一定能顾得过来。   “不。”郁衡顿了顿,“枝枝会被区长庇护。”   他不打算说更多细节,比如庇护的条件是他之后成为江怀风的属下,相对的,江怀风要在保护余枝的同时,介绍他能够提供治疗条件的人。   江怀风作为东都来的贵族少爷,在这方面的人脉比他在黑市里大海捞针要有效率的得多。   即便如此,这样的人也不好找。绝大多数能够治疗基因病的医生都是世家豢养的,不会轻易外借,尤其是借到废弃区这样贫瘠无用的地方。这里的人在外界看来没有多少治疗的意义,都是自生自灭的垃圾货色,因此废弃区医生稀少到了珍稀的地步。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不能完全依靠他人的帮助。深知这些道理的郁衡打算一边在地下黑市寻找消息,一边积攒巨额治疗费用。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阿米利亚不太懂了。   “我的妹妹是个害怕寂寞的孩子,”郁衡抿唇,“我不在的时候……希望你多陪陪她。如果你答应,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阿米利亚盯着郁衡没有说话。   这是郁衡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类似于屈服软弱的情绪,比起之前宛如相看两厌的状态来说,可以说是两级反转的变化。   为了自己的妹妹,愿意低头恳求的哥哥……吗?   “你不担心我伤害她吗?明明此前我和余枝一起出门,你还会偷偷跟在后面。”阿米利亚若有所思,“现在如果我接近她,无论发生什么都看我的心情。你真的这么相信我?”   他不太相信。   提及此处,郁衡愣了一下。他蹙眉,打量阿米利亚一圈,眉头又松开了。   “无论你对余枝做了什么,我都会双倍甚至十倍在你身上还回来。”这位哥哥如此道,“我比你强。”   这可不一定,小魅魔暗暗想,论现在的力气谁能赢可说不准。   腹诽到一半,他听见郁衡又说,“而且枝枝说,她相信你。”   相信啊……   那天她的确说了呢——我相信你,阿米利亚。   阿米利亚垂下眼眸,避开这个话题,说起自己更擅长驾驭的方面,“你刚刚说会答应我的要求,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没有限制的条件,绝不是什么能简单承受的结果。   现在还来得及,或许应该加一下附加条件,比如不能违背某个底线,又比如限定某个时间段。   郁衡清楚这一点,也知道这个条件或许太过宽泛,但他听出阿米利亚口风中有答应这事的意思,便没有反悔,应了一声,“嗯。”   阿米利亚没想到对方开出的条件居然如此大方。这般毫无底线的优质条件,让他身为魔族的恶劣因子抑制不住,眉头一挑便开始试探底线,“即使我说,要你成为我的奴隶,也没问题吗?”   这个条件放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被轻易答应。   对人类来说,尊严和自由是和空气与水分一样重要的东西。成为奴隶,就代表这两者都不存在,被完全掌控在手心里,就连自我都不被允许拥有,彻底变成另一方的附庸。   郁衡这样连做下属都不愿意的人,自有一份固执的傲气,大概会更难接受。   果然,这句话一出,郁衡整个人都僵住了。   周身勉强控制住的众多负面情绪也有一瞬间全部散了开来,差点就肆意奔涌。   大概是气昏头的程度。   阿米利亚发现这一点时,下意识提高警惕心,魔法也蓄势待发,以防对方情绪失控后出手杀他。   幸好那仅仅短短一刹那,下一秒郁衡就握住了情绪的缰绳,收拢了大部分思绪,目光沉沉看了过来。   “你……认真的?”灰绿眼眸里似乎闪烁着迟疑与屈辱,音色都冷了几个度。   “当然。”小魅魔完全不把他外露的不满放在心上,毫不犹豫肯定了下来,“我的要求就是,你成为我的奴隶。”   其实阿米利亚知道郁衡多半不会答应。   但那又如何?   郁衡之前拿眼神刺他那么多次,这次他吓唬吓唬对方,不过是开胃小菜的程度罢了。   等郁衡拒绝这个要求,他就能顺势增加条件了。   这可是那些喜欢搞契约的恶魔传授他的秘诀,逼得人类自己退让底线,献出身体不够,献出思想也不够,不断增加筹码,直至献出灵魂,才算一笔合算的买卖。   他不吃灵魂,但也不会拒绝多拿点好处。   小魅魔美滋滋道:“你要拒绝这个要求吗,如果你不想答应,我……”   “好。”   “我……诶?”   阿米利亚觉得自己刚刚好像捕捉到了什么意料外的话,可那不应该,是错觉吧,“你说了什么?”   应该是不字?   黑发灰绿眼的少年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重复:“我说,好。我答应你。”   有点咬牙切齿的不甘愿,但确实是没有反悔的意思。   小魅魔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好像简单过头了。   他下意识强调:“你答应的话,从现在开始,就要听从我的命令,你明白吗?”   郁衡走到他面前,指了指自己的脖颈,“你还需要别的什么证明物吗?一个颈环,项圈,还是奴隶证书?”   “……”阿米利亚下意识选了一个,“项圈。”   “好,明天我去订做。”对方像是已经接受事实,转身去找项圈的类型图纸,似乎打算让他选择。   咦?   阿米利亚站在原地,头一次怀疑自己的买卖是不是亏了。   明明是他得到了奴隶,郁衡也很顺从的样子,可为什么他觉得那么不痛快呢?   像是打开锅盖后才发现菜肴完全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虽然能吃,但有种微妙的失落与不爽。   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屈辱答应的画面吗?   阿米利亚不爽地选了一款坠着吊牌的黑色皮质项圈,暗暗咬牙,决定之后要好好磨一磨这家伙的性子。   都怪郁衡接受得太快了。这人类太没有骨气了,啧。 第27章   正如郁衡所说,江怀风庇护了余枝。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余枝也被安排到了区长家里来住。不过与阿米利亚不同,她住在外客居住的洋房里。   阿米利亚也是住到这里后才发现,与之前在栅栏外随便瞥见的大致印象不同,区长家其实分为两个部分。前面是独栋别墅,也是江怀风居住、办公与会客的地方。别墅后的区域用院墙隔开,建造了专供宾客暂住的多层洋房与仆从下属居住的普通楼房。   C区的常识中,住得离区长越近,就越安全。能直接住到客房里,等于被江怀风放在了羽翼之下,安全系数飙升。   现在阿米利亚想要见余枝,只需要穿过后方的院墙,就能在洋房的一楼末尾的房间找到她,非常方便。   顺便一提,这个房间位置是余枝自己要求的,说能从窗外看见洋房附带的小花园。   而与安稳住下的余枝不同,郁衡那天之后就不见了。   似乎是隐姓埋名在废弃区的黑市里努力挣钱。   阿米利亚偶尔能从江怀风这里听到一点消息,比如最近有人在不断接取悬赏,并接连顺利完成,引起了不少地下势力注意,却拒绝了他们的橄榄枝,现在处境逐渐危险。   听到这些,阿米利亚难得产生了被放鸽子的感觉。   明明都选好了项圈,理应佩戴的奴隶本人却不见了。   现在想起来,他难免会怀疑当初郁衡答应得那么干脆,是不是早就预想到了后路,压根不打算在他面前出现了。   要不是余枝这个必然会让郁衡回来的饵还在,他估计真会忍不住,现在就冲去把人揪出来,好好质问一番了。   魔族不能做亏本买卖!   买卖的事暂时不谈,小魅魔盘算了一番现在的情况,余枝这个优质储备粮就在身边,江怀风这个观察对象也在身边,郁衡这个新任奴隶暂时不在。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简单了,可以说是三点一线的生活方式。   早上与江怀风共进早餐,上午在自己的房间里钻研魔法,中午与江怀风共进午餐,下午去陪余枝聊天,晚上与江怀风共进晚餐,并自荐枕席,被拒,独自回房休息。   有时这个顺序会调换一下,上午去陪余枝,下午研究魔法,或者江怀风不在,他和余枝一起吃饭。   这样看似毫无波澜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每天都有细微的变化。   一开始江怀风仅仅与阿米利亚在用餐时间见面,据其所说,是事务繁忙的缘故。   阿米利亚观察过几天,区长的工作并没有多到只能抽空和他见面的程度,很明显这是个借口。   知道这点后,次日他就在餐桌上问了出来,“你不想和我见面吗?”   正在喝餐后酒的区长先生险些呛到。   幸好这张餐桌是方形的,两人坐的位置之间还有一点距离,不然难说会不会再多呛两口。   但这问法太过直白,没有一点贵族之间常见的含蓄,且毫无铺垫,像是一记干脆的击打,打得人措不及防,脑子一懵。   江怀风回过神,拿毛巾擦了擦嘴角,稍微冷静,才看向阿米利亚:“不,我……”   他想说他没有这个意思,但一触及对方那双漂亮固执的眼睛,这话就忽然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了。   “最近有事要忙。”半晌,他拳头抵住下唇,咳了两声,别开了视线,“等我有空……”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漂亮的红发青年抬头打断他,眼眸如剔透的黑水晶,直直望了过来,“我留在这里唯一的理由,是想见到你。”   “除此之外的任何承诺与回报,都不是我想要的。”最后一句尾调都似乎有些委屈。   江怀风一愣,感觉脑子像是又被人抽了一记。   打得他晕头转向,恍恍惚惚,说话都磕绊了一下,“我……抱歉。”说完他才发现自己下意识道歉了。   得亏周围没有别人,要是让他那帮下属看见了这情况,估计这会都要冲上来怀疑他是不是中了别人的精神力攻击了。   江怀风主动道歉并退让的事,可不多见,何况另一方似乎没有提出过分的指责。   但他确实不知道阿米利亚答应留下来的原因。他原以为是和C区其他人差不多的理由,无非是寻求保护或钱财,所以没有深究。   谁会在意鸟儿飞上树梢时是为什么理由停留在枝头的呢?   可对方却说,对其他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只想见到他。   这话实在过于暧昧,过于超出界限,也容易叫人误会。   江怀风不是没听过别人的甜言蜜语。   东都贵族们可谓是最擅长此道的人,毕竟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很无聊,无聊的人就会想找点乐子打发时间,有一段时间,东都风靡过让人心动一句话比赛,比的就是说什么样的话会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失衡。   那时他被迫参与其中,文艺的、浅薄的、通俗的、冗长的、华丽的,各种表白话语都听了一耳朵,实在觉得无聊至极,也练出了相当不错的抵抗力。   一般的情话不能打动他,也无法动摇他。因此某段时间,他甚至当选了东都最难攻下的男人榜首,荣获铁石心肠称号。   虽然对此嗤之以鼻,但那时的江怀风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餐桌上几句直白到不需要深思的话有些慌张起来。   此刻想来,或许不是那些话语不够动听,不够优美,而是说话的人……不够符合他的心意。   “你真的觉得抱歉的话,”那个动摇他的人又开口了,一手支着下巴,瞥过来的眼睛,轻飘飘如钩子,牵引他的心神,“怎么什么都不做?我不想等了。”   他这位义弟实在擅长恃宠而骄,前一刻还在说只想见他,这会就已经说不想等了。   这话如果是其他人对江怀风说的,待遇好点的能被礼貌请出去,待遇差点的现在就该被仍在垃圾回收厂了。   可阿米利亚似乎不能被归为一般范畴。   “好吧。”江怀风放弃与心头升起的那点抵触对抗,微微叹气,“我会补偿你。”   这个时候的补偿是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见阿米利亚对他扬起个理应如此的笑容,江怀风觉得自己大抵是被那日少年身上的香气迷了心神,才总会忍不住生出点怜惜与宠爱。即便他还是会顾及第一次见面时感觉到的危险感,也还是忍不住满足对方的心愿。   最多不过是多见见,也不会怎样。   这个时候的区长先生如此想着,很快就被冲击性的事实打脸。   当时正脱衣准备睡觉的江怀风听见房间外的敲门声,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属下来找他。   结果门一开,映入眼帘的却是这两天看得多了的那个人。   对方穿着单薄的丝绸睡衣,领口解开了两颗,露出纤细精巧的锁骨。他抱着一个白枕头,红发披散,皮肤白皙,黑眸清透,在门口朦胧的灯光下,整个人都带点柔软的蓬松感,像是一颗毛茸茸的鸟团。   然而他却直直看着自家义兄,淡粉的唇一张一合,吐出与外表不符的虎狼之词,“我来睡觉了。”   理所当然的像是要求进入自己的地盘。   江怀风:…… 第28章   面对相处没多久的人突如其来的暖床要求,正常的做法都会是拒绝。   但这里是废弃区。   沉迷酒精、沉迷性/爱、沉迷烟草……在不断拉高的刺激阈值中体会短暂欢愉,为了片刻享乐而不顾一切的人太多了,以至于这种行为都算得上寻常。   尤其当送上门的是一个本就足够让人喜欢的人,更没人会拒绝。   在这里,接受,才是正确的做法。   江怀风承认自己可能、大概、也许,真的对阿米利亚有那么些心动。   如果不是意识到这一点,他不会邀请对方留下,也不会一再违背之前的行为准则,做出些原先不会做的举动。   面对本就心动的对象,拒绝似乎才太不解风情。   可区长先生定定看着阿米利亚好一会,却把自己脱了一半的外套披到了对方身上,低声斥责,“夜里寒凉,你不该穿这么单薄的。”   语气太过温和,其中责怪的意味反倒冲淡许多,只剩担忧。   但一句话间就将暧昧糜烂的氛围,变作了温馨可亲的现场。   阿米利亚察觉到什么,目光上移,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便宜义兄。   被注视的人似乎毫不在意,牵起义弟冰凉的手,将人一路送回房间,在床边看着对方躺下,帮忙掖好被子,才打算离开。   “你很奇怪。”一路沉默的小魅魔半张脸缩在被子里,忽然开口。   江怀风一顿,转过脸依旧是那副优雅温和的贵族模样,面容俊逸,唇角微勾,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我有欲望。”阿米利亚陈述着对方刚刚那阵情绪波动中传递的事实,“但你一直在拒绝和我亲密接触,这不正常。”   魅魔的常识中,爱与欲望不可分割,如果真的喜欢,就会想要触碰。而触碰,就会增加喜爱。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主动提出和江怀风一起睡觉。   没了能好用的魅魔魔法,阿米利亚只能使用前辈们的老法子,从更多身体接触上获得喜爱。据说在魅惑魔法成为天赋魔法以前,很多魅魔就是直接利用身体捕获人类的。   按理来说,对他有好感的人不该拒绝他的邀请。一方面,他对这副符合人类审美的外貌有自信,另一方面,废弃区对这方面很开放,他变回这副样子后,明里暗里想和他有点什么的人,最近也见了不少。   不饿的情况下阿米利亚不想将就,所以全部拒绝了。他现在的目标人物很明确。   偏偏出了意料外的结果,目标人物——江怀风拒绝了。   “不,这与正常无关。”   此刻,这个拒绝他的人想了想,也不走了,找了椅子在床边坐下,似乎有促膝长谈的打算。   “欲望是感情最浅显的表达方式。”金发碧眼的男人望着他,语气多了两分复杂,“正因为浅显,所以才需要慎重。”   “明白了。”阿米利亚点头,“你不够喜欢我。”症结找到了。   小魅魔简单粗暴地归结原因。   江怀风噎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阿米利亚的红发,“这不是一时的喜欢与否能决定的事。我确实……对你心动,但这份心动到底多深,到底能不能支撑我对你此刻想做的事,我并不清楚。”   似乎有些羞于将心思剖开,他说起心动时不由停顿了下。   很快江怀风又像个谆谆教导的老师,轻声细语,用语言推动着不通世故的义弟获得启发,进行思考,“你为什么要对我提出邀请?利亚你——并不那么喜欢我吧。这种做法太冲动,你不能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么做会不会让你受伤,会不会让你后悔。如果发生那样的事,或许你会很痛苦。”   似乎为了应和此刻只有两人在房间的亲密场所,他换了个更亲密的称呼。   阿米利亚并不在意被戳穿只有微薄的喜欢的事实,也不在意对方换了个称呼。   他唯一在意的是,这段话背后代表的含义。   这含义甚至让他有点惊讶,可能是魅魔的惯性思维,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个原因。   江怀风之所以不愿意接受他的亲近,是没有把握自己现在的感情能够持续多久,也担心现在的冲动会导致双方的后悔。   简而言之,这是个秉承做了就要负责,确定了才会在一起的……纯爱党。   怪不得江怀风每次都是一副想做点什么又把持着自我不肯出手的样子。   可还是有点奇怪。   阿米利亚觉得现在是时候提出之前的疑问了,“既然你不愿意接受我,为什么要让我留下?”   他所知的纯爱应该是循序渐进加深交流,一步一步攻城略池,不会一上来直接把人留在身边,这未免有些太过唐突,也容易把人吓跑。   听见这话,区长先生顿住,垂眸看向他。   夜谈的黯淡灯光下,春水般的碧绿眼眸像是荡起涟漪,底下纠缠着无数海藻,要将路过的猎物缓慢拖入。   他语气无比自然:“喜欢的东西,本来就应该留在身边吧。”   这话似乎又半点不考虑另一方的意愿了,很有嚣张又狂妄的做派,和其贵族兼二级失常者的身份极为相符的发言方式。   阿米利亚转了转眼睛,与他对视,得出了第二个结论。   啊……好像也不是纯粹的纯爱党。   大概算是有点扭曲的纯爱?   对人类这方面的区分一知半解,阿米利亚很快放弃细化分类,心知这次是没法把人吃到嘴里了,随口嗯嗯两句,表示自己困了想睡觉,就把人打发走了。   虽然他觉得江怀风大概看出来他只是不想继续谈了。   但纯爱的好处大概就在于,即使明知是托词,也会顺从意愿,满足对方的想法,所以江怀风又叮嘱了两句好好休息,便干脆离开了。   脚步声渐远,阿米利亚躺在床上,盯着床帐上的花纹,思绪翩飞。   如果江怀风不肯接受他的主要原因是理念不同,那么对他的观察是否有必要中止?   减少消耗在江怀风身上的时间,他就可以去做别的事。   不,说到底这是他一面之词,有伪装的可能性,而且理念与实力并不相关,还是有继续观察的必要。   至于纯爱党不愿意接受他这件事,大概算是这之中最好解决的了。   阿米利亚闭上眼,漫不经心想起同族聊天时经常出现的场景。   对魅魔来说,将一个纯爱党逼得放荡不堪,可是一件足够拿来炫耀的话题。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倒是也很好奇,江怀风这个纯爱党能当多久,能不能在他兴趣消退前还保持自我。   多多努力吧,区长先生。   从这天开始,阿米利亚没有再做过抱着枕头直接上门的举动。   江怀风以为的那番夜谈起了作用,却很快发现了另一件事——阿米利亚不见他了。   原本在三餐的时间,他们也有见面的机会。   见面时,每次都是他先开口,聊一些之前看来的有趣故事,或曾经碰见的怪人怪事,或废弃区外的人文见闻……他发现每次说起废弃区外的人时,阿米利亚的专注程度就会提高许多,不时在说话间隙提问,黑葡萄似的眼睛也亮亮的,一眼看过来似乎要望到人心底去。   面对这种眼光,区长先生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大程度满足对方的好奇心。   在他看来,实验室出身的阿米利亚会对外界感兴趣很正常。比起地图上坑坑洼洼的废弃区,其他地方的繁华风景当然更加有吸引力。   那时他甚至隐约升起一丝念头,觉得之后带阿米利亚出去逛逛,看看这个世界也不错,那时这孩子脸上的表情说不定会比现在更加可爱。   但很快在聊天中他发现,对阿米利亚来说,更强大的人有着比风景更甚的吸引力。   “你是说,这个世界最厉害的人,是北境的统治者,那位元帅?他可能有超过一级能力者的实力?真的?”   红发青年眨了眨眼睛,脸上好似溢满无言的崇敬与向往,说话语气都变了一个调子,起码江怀风觉得是这样。   他难得产生几分失言的感觉,压下心底浮起的淡淡不悦,还是说起了这位他很尊敬的人,“北境元帅的实力到底如何,他本人从未正面回应。但从数年前他就能和三个一级能力者打平的情况看,很有可能是真的。”   “听上去真厉害。”义弟果然发出了感叹,似乎蠢蠢欲动,想要直接跑去见一面了,“他只驻扎在北境吗?没有别的机会见到他?”   江怀风嗯了一声,抿唇,看着阿米利亚亮晶晶的眼睛,悄无声息换了个话题,不再谈起这个让他此刻有点不舒服的元帅大人。   好在阿米利亚没有纠缠不清,听其他地方的传闻也听得很入神,这才降下了区长先生不知从何而来的攀比心。   江怀风明白这种攀比没有意义,阿米利亚就算说着别人,看着的还是他,也不会离开他。   那位元帅大人,或许是阿米利亚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人物。   可情绪并不听理智指挥,下次聊天时,他下意识避开了那些强大能力者的事,只挑拣些别的流言说说。   除了这个小插曲,其他时候,江怀风和阿米利亚聊天心情总是不错的。   似乎只要对方乐意,谈话总会在一个很舒服的框架中进行。发现这一点的江怀风一面有些奇怪他到底是不是本能就会这么做,一面觉得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这也是他未曾抵触和阿米利亚见面的要求的另一个原因。   可这样在某种意义上轻松愉快的见面,现在被另一方强行中止了。   他能见到阿米利亚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时常碰面,到偶尔相遇,再到只能在餐桌上见到对方,最后甚至在餐桌上也见不到人。   阿米利亚不是个强大的能力者,无论是他本人的说辞,还是江怀风的能力感知,都告诉了他这一点。   偏偏这位并不强大的义弟,却能在他的别墅里玩起躲猫猫游戏似的,完美避开了他行进的路线,任凭他循着残留的精神力波动绕得头脑发晕,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像是站在一个平面的不同次元,怎么也无法打破相隔的薄薄一面。   这个时候江怀风才后知后觉,之前的那些见面,原来不是偶然相遇或他主动去见。   正如对方之前所说的那样,因为阿米利亚想见,所以江怀风才能见到。如果阿米利亚不想见,那么他就见不到。   可为什么忽然不想见他呢?   冒出这个疑问的同时,江怀风想起了那天的夜谈,也得到了答案——因为他拒绝与阿米利亚接触,对方就顺应他的想法,不再接触。   不知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他心跳失衡了。   原本五彩斑斓的世界,有短短刹那,被扭曲了颜色,好像失去了能将这一切稳定并重整的关键人物,因此乱成一团杂乱不堪。   这种感觉有点陌生,但又有点新奇。   江怀风按了按心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归纳这份乱糟糟的思绪。   其实不算发生什么,生活也没有变得异常,他该做的事没有变化,在此之前,他也是如此生活的。   如今这样,也不过是回归原本,过上了他此前习惯的生活。人的习惯性如此强大,他摆脱这一茬,总会慢慢回归原来的生活节奏的。   江怀风自我安慰着过了几天,不去思考其中更深的含义。或许他隐约感觉不该深思,或许他察觉深思将带来不可扭转的结果,总之他强撑着先前的理念,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   直到被下属不经意戳穿。   那时徐侃看着他的脸色,神色古怪:“区长,你这几天怎么看着跟丢了老婆似的,脸色这么黑。”   “你应该清楚我的婚恋情况。”江怀风不轻不重反驳,仍低头在文件上签字。   “是吗?”下属憨憨揉了揉后脑勺,“我以为你这一脸想见又见不得的表情,只能是丢了老婆才能有的。”   江怀风的笔尖一顿,表情微怔,连下属的喋喋不休都顾不上。   仿佛拨云见月,他终于走出自我的迷障,清楚看见了萦绕心头的情绪,见到了那个过分简单的代名词——思念。   他有点想见……   不,他想见阿米利亚。   想见他的样子,听他的声音,闻他的味道,也想……触碰他。   那孩子说得对,之前的他似乎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我好像闻到了有点香甜的味道。”   另一头,与别墅相隔不远的客房内,红发的漂亮青年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放在眼前打量。   躺在床上的棕色卷发女孩——余枝眨眨眼,大方许诺,“你想吃吗?利亚,那给你啦。”   “不用啦。”小魅魔笑了笑,“我等着吃大餐呢。” 第29章   “大餐?”余枝显然不太明白,“又要开宴会了吗?”   “不。”阿米利亚放下苹果,“只是之前想吃的东西罢了。”   这段时间,他除了专门避开江怀风,也没忘记来陪伴余枝。毕竟是已经答应的要求,他不打算失约。   “那太好啦。”余枝弯了弯眼眸,像是为他感到高兴,“吃到想吃的东西,每一口都会感到开心的吧。”   阿米利亚顿了顿,目光从棕卷发女孩苍白的脸色和越发消瘦的下巴上掠过,嗯了一声,“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很多啊,比如东都特产的泡泡卷,北境的烤鹿肉……”   提起吃的话题,和每一个在废弃区拮据生活的孩子一样,她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起来,黑亮的眼底像是坠了星星,闪烁着期待与憧憬。   念着念着,她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握起的手掌慢慢张开,缓慢的无力感中,语气轻得像是风吹就落的蒲公英,“利亚,我会有能吃到的那一天吗。”   正常人大概会在这时说点安慰的话,比如“一定会有的”、“当然能了”之类的。   阿米利亚却一脸坦然:“不知道。”许多事的发展并不由人,在这个世界他之前努力的许多例子都证明了这一点。   余枝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才有些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只有利亚你才会对我这么说。”   阿米利亚不觉得自己回答得哪里不对。   他没有陪伴生病的人类的经验,魔族很少生病。   对他而言,陪伴生病的余枝,和之前在余枝家里与她天南地北聊天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地点了。   他从江怀风那里听来的各处传闻与故事,也被穿插进了他和余枝的聊天中。一直以来,余枝的反应都很正常,会兴致勃勃地追问,会忽然就某个奇思妙想展开幻想,也会不断提出各种假设性场景。   对一般人来说,孩童的跳脱大概难以应付,但阿米利亚还算适应,经常跟着这些问题往下发散思考。   一来二去,两人聊得倒也尽兴。   但能看见情绪波动的小魅魔却清楚,一日一日的接触中,余枝并非外表那般无忧无虑。   郁衡没有告诉自己的妹妹她到底得了什么病症,仅仅告诉她会好起来的,让她不要太担心,避免沉重的心情导致病情恶化。   余枝愿意相信哥哥的话,所以她听话地没有多问,没有因哥哥不在身边而抱怨,每每见到专门来陪自己的阿米利亚,也总是笑脸相迎,一副不知愁苦的天真模样。   可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即使努力掩饰,也无法改变真正的心情。   这段时间阿米利亚看得分明,她身上的悲伤如缓慢的雨,稀稀疏疏落下,一缕一缕汇聚,变成浅薄又确实存在的溪流。   这大概是不可避免的。没人能在生病后一直保持良好的心态,或怨愤或不甘或痛苦或悲伤或后悔,生病的人类总有许多负面情绪。   从认识余枝以来,这或许是他从她身上见到负面情绪最多的时刻。   阿米利亚不太喜欢这些负面情绪,可能因为他太习惯余枝正面情绪更多的样子,“你在想什么?”   余枝没反应过来,“什么?”   红发青年指了指她的眉头位置,“这里,皱起来了。最近你时常会这样,为什么?”   本想遮掩过去的女孩一僵,随后转过脸,整个人埋在被子里,不太想回答的样子。   阿米利亚耐心等了一会,听见她细如蚊呐的声音,“哥哥……他现在在哪里呢?”   郁衡临走前,曾经告诉余枝,他是为了积攒治病的钱去工作了,因为地方遥远,所以没有时间照看她,才托付阿米利亚看望。   “你很担心他吗?”阿米利亚读出她的言下之意。   “嗯。”女孩点头,“哥哥他从来没有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我其实知道哥哥在努力挣钱,我不该这么任性,可前几天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哥哥受伤了……哥哥总是喜欢逞强,如果真的受伤了,也不会告诉我。可我还是希望,他现在是平安的。”   阿米利亚摸了摸她的头,“但郁衡大概希望你不要这么担心他。”   “我知道。”   余枝呼出口气,像是把那些积攒的郁气全部呼出去,“等他回来,我一定要好好找他算这笔让我担心的账。嗯,从给我买十个汽水糖开始!”   像是意识到这样下去会让其他人担忧,她很快从沮丧中振作起来,和阿米利亚聊起她之前做过的人生必做清单。   “其实这大概是个形式啦,人生要做的、能做的事情怎么可能一个清单能写完嘛。”她吐槽看过的情节,“而且一时半会很多事想不起来要去做的,等要去做的时候,或许又不想做了呢?我小时候还写过一条想在泥土地里洗澡呢,现在当然不会再去做。”   阿米利亚应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却顿了下,下意识瞥了眼窗外的隐蔽处。   那里有隐约的血腥味与还算熟悉的气息。   “怎么了?”余枝没听见后续回答,有些疑惑。   “没什么……只是,”阿米利亚轻笑了下,“只是觉得你说的很对。”   比如清楚她那个固执的哥哥如果受伤了,就绝不会来见她这一点。   惯例的聊天时间过去,在江怀风找过来之前,阿米利亚从余枝的房间离开。   他回到自己房间,把门关好,却没有把半开的窗户关上,反而又拉了一把,让窗户开得更大了。   做完这一步,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   三分钟后,一个漆黑的身影从窗外猛地闪了进来,正好站在了沙发前。   “还真是让人好等。”阿米利亚双手抱胸,往后靠,瞟着这个身上血腥气浓郁的人,挑眉,“你不打算再躲了吗?我的奴、隶。”   这人的状态看上去属实狼狈。风衣下摆撕裂大半,腰侧的血把贴身的黑色紧身衣染得深红,细碎的伤口遍布胳膊与大腿,脸上也没有幸免,血痕一道一道,唇色也呈现出失血过多的惨白。   偏偏光看气势,对方似乎还是一头厮杀的狼,没有半分软弱之态。   阿米利亚才不管这家伙到底什么状态,他只是理直气壮地朝人招了招手,“过来。”   黑发的年轻男人在原地僵持了一会,灰绿的眼眸似乎仍旧沉浸在之前的杀戮之中,隐约显出点凶悍,静静凝视着坐在沙发上的人。   “你不会想要违约吧。”被注视的阿米利亚歪头,“如果是这样的话……”   没等他说完,对方脚步一动,站在了他面前。   直愣愣的,宛如一座屹立的山。   “我没有违约。”沙哑低沉的声音中带着点隐约的烦躁。   不知道是不是对目前的处境不满,又无力改变,才有了这点烦躁。   小魅魔懒得深入揣测,眯眼打量一番郁衡后,想到了另一件事,“我的项圈在哪?”   郁衡抿唇,似乎不太情愿,在被阿米利亚提及违约之前,从风衣内侧掏出了一个袋子。   袋子里装着的正是阿米利亚上次选过的项圈。   “还不错嘛。”阿米利亚拿出项圈把玩了一会,确定这不是一碰就会坏的劣质材料,耐久性算得上优秀,不免有了两分好奇,“这是你定做的?”   “……是。”像是有些羞耻,对方咬牙承认的同时,耳廓开始泛红。   阿米利亚轻轻踹了他一脚,“那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跪下低头。”   这个动作并不重,但郁衡大概是受伤太重,居然一下子失去平衡,站立不稳,往前一倒。   咦?   坐在对面的阿米利亚面露惊讶,看着那张愈来愈近的脸,以及灰绿眼底的惊愕,慢慢抬起了手。   相比之下郁衡心思更为杂乱。   原因暂且不论,他想找回自己的身体的控制权,避免这近似投怀送抱的举动,可失力的身体与疲惫的精神如沉重的石头,阻碍着想法化为行动。   他只能眼看着与自己名义上的主人距离不断缩短,眼神下意识便看向了对方淡粉的唇。   大概是受伤导致脑子都不清醒了,他也很难说清那一瞬间自己为什么要看。   或许是一种奇怪的本能,或许是在这种时候自然诞生的想法,他下意识盯着那张唇瓣,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似的发懵。   鼻尖萦绕的清甜香气更加清晰,好像快要坠入一场甜美的梦境。   脸对脸,四目相接,唇瓣快要互相触碰之前。   “咔哒”,轻微的声响与脖子上冰冷的质感,拽回了郁衡刹那失去的理智。   不对,他的真的被拽住了。   用项圈束缚住他的那个人,好像还挺满意似的,给他扣上项圈后,一边勾着项圈后方向上,拽着他不让他贴近自己,保持了些微的距离,一边目光在刚刚戴上的项圈上游曳,赞叹了一句:“我的眼光果然合适。”   项圈做得确实很合适,即使被往上拽,贴合的记忆金属也没有勒紧脖子,保证了顺畅的呼吸。   可郁衡心情却变差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戴上项圈后有种彻底失去自由,变成对方奴隶的感觉,才让他一时有些胸闷气短,是的,绝不是……   黑发的年轻男人想着,一手抓住沙发背,一手按住对方勾着项圈的手,快速俯身低头。   然后——恶狠狠咬在了对方的嘴唇上!   牙齿刺破柔软的唇瓣,渗出的血腥味刺激了感知。   咬人的那方灰绿色的眼眸里映出另一方一瞬的迷茫,眼底闪过出了恶气的舒畅。   ……绝不是因为他想看见对方动摇的表情。 第30章   被人咬了。   而且是被自己的奴隶咬了。   在脑子意识到这一点之前,魅魔的本能促使着阿米利亚做出了反应。   下一秒,他伸腿锁住郁衡的腰,禁锢对方的同时,一手按向他受伤的腰腹。   原本气势汹汹咬着他嘴唇的人骤然一僵,急匆匆松口,捉住了乱来的手。   “你……”   那双平常过分冷静的灰绿眼眸宛如被搅碎了一池静水,闪烁出凌凌碎光。   郁衡呼吸略微急促,耳根发红,眉头紧皱,张嘴想说什么。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脚踹倒了。   这一脚和刚刚可不一样,是实打实要让人感到疼痛的。   本就受伤的郁衡自然抵挡不住,惨白着脸紧抿着唇,单膝跪在了地上,偏偏一抬头看来的眼神还是锋锐的,找不到一丁点儿屈服与顺从。   只看见那个眼神,就能明白这个人不过是一时蛰伏,心底的火焰还在燃烧,从未放弃反抗,也不甘于人下。   阿米利亚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眼神,郁衡果然是只难以驯服的野兽,之前的安分不过是为了放松警惕披上的伪装。   最直接的证据不就是……他舔了舔破皮的嘴唇,尝到了不喜欢的血腥味,表情冷了两分。   “你不太懂规矩。”   阿米利亚伸手勾起郁衡脖颈上的项圈吊坠,猛地一拽,逼迫对方仰头看他。   在愤怒与屈辱塞满灰绿眼眸前,他垂下纤长的眼睫,俯视被掌控的奴隶,语气慵懒又轻柔,“在我说可以之前,你不能碰我。”   “唔……呃。”郁衡浑身一颤,瞳孔骤缩,唇色愈加苍白,他又惊又怒,视线向下。   腰腹处的伤口正被一只冰凉白皙的手捏住,像是故意想让他受些疼痛,动作不轻不重。还未愈合的伤势当即撕裂,流出汩汩鲜血。   血腥气刹那浑厚,肆无忌惮飘散在空气中。   小魅魔这才收回沾了不少血的手,凑到那张白净的脸上,宛如对待一块干净的白布,手指轻轻摩蹭过去,肆无忌惮地将鲜红的颜色涂抹上去。   直至擦了个七七八八,他便携着亲切的神色低头,在肌肉细微颤动,仿佛在压抑极端情绪的奴隶耳边问,“明白了吗?”   做着这样的事,偏偏低语的声音又像是哄睡般温柔。   毫无疑问,这份温柔是虚假的,是麻痹猎物的毒,是沾满蜜糖的□□,是触之即死的陷阱。   郁衡明白这一点。   就像他隐约明白这姿容昳丽的青年,此刻暴露的本性有多么恶劣、轻佻、冷漠。   如果这时拒绝或反抗,大概会招来更难应付的反应。   所以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沉闷的呼吸渐渐放缓,什么也没反驳,似乎接受了这样的“惩罚”。   阿米利亚见状,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他松开项圈,又拿毛巾把手掌仔细擦了一遍,问起正事,“你找到治疗的线索了?”   他可不认为郁衡只是单纯路过这里。   郁衡眉头微凹,没立刻回答,似乎是在犹豫什么,好一会才用稍显沙哑的声音说,“找到了。”   阿米利亚瞥他一眼,“你的表情看上去不容乐观,是什么线索?”   郁衡又沉默了一会,脊背的肌肉弧度不知不觉又紧绷起来,“……与狂教徒有关。”   “狂教徒?”这个答案某种意义上好像还挺合理。   考虑到教团持有的武器的科技水平,囊括的渠道种类,确实有可能会知道怎么治疗基因病,或者认识对这种病症了解颇深的人。   “嗯。”郁衡垂下眼眸,没了下文。   那张太过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是有意隐瞒,还是暂时没有更多情报,对阿米利亚来说,这方面的事怎样都好。   他需要知道的非常简单,“你有把握吗?”   这话一出,黑发的年轻男人骤然抬头,绷直的唇线中似有种偏执的狠戾。   他目光沉沉,像是只瞄准目标的鹰,一字一句混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会找到的。”   阿米利亚与他对视片刻,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你的时间或许还有很多。”他拨了拨自己肩侧的长发,把其中的一绺被编成辫子的挑出,慢慢解开,“但是余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你应该明白的。”   无视郁衡一瞬间停滞的动作,他继续说,“她其实很想见你,或许你该见见她——在你们都没有时间之前。”   他认为这是个合理的建议,也是能让余枝的情绪好起来的办法之一。   但郁衡的反应却和想象中不同。   他没有欣然答应,没有表现出对妹妹的担忧,像是一具被突来的寒风侵袭的冰雕,毫无征兆冻结了所有情绪,寒意自嗓音中渗出,“不会的。”   他握紧拳,重复道:“不会没有时间的。”   像是在对谁允诺,又像是在自我说服。   无论如何,郁衡这回不打算去见余枝,之前在窗外观察了她的情况似乎就足够安心。据其所说,他并不是特地来看望余枝的,只是在被人追杀途中逃窜到这附近,顺便过来看看罢了。   考虑到C区区长的威慑力,追杀者们的确可能为此停下步伐,这个理由倒也可信。   “但你居然也会被追杀,还真是稀奇。”他不认为郁衡是个不谨慎到这地步的人。   “拿走太多别人想要的东西了。”   郁衡言简意赅,说是最近接下太多悬赏生意,引起了同行或幕后的注意,才遭到追杀。   阿米利亚随便听了一耳朵,大致判断他还有所隐瞒,比如自称不强的他,到底怎么在一众实力强大的追杀者手下逃出生天,那些悬赏金到底高到什么程度能被他轻松完成,追杀他的势力又有几股……   林林总总,大概都是他不想说的秘密。   不过这些对阿米利亚来说,不是非探究不可的事情。人类的事,怎么样都好,只要别干涉他的计划,他甚至不介意做个推手。   “看来你还得加把劲才行。”他盯着郁衡的伤口,意有所指,“这种程度就死掉的话,是救不了什么人的哦。”   郁衡:“在救下她之前,我不会死。”   “是吗?”阿米利亚目光飘远,仿佛随口提起,“你要和我一起睡吗?”   黑发男人的眉头紧皱,咳了一声,“这种时候你在说什么?”   阿米利亚:“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你还对我说过这种谎。说什么睡在一起就会生孩子,其实是为了防止妹妹受到侵害才骗她的吧。”   他在区长家翻书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学到。   郁衡:“……是。”   小魅魔平静望向坐在地上的哥哥骑士,“所以啊,为了公主的安危,希望你能称职一点。这次,可不要再说谎了。”   郁衡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轻轻点头。   包扎好伤口后,他如来时一般从窗户离开了,像一只独行的狼。   阿米利亚没关窗户,想让残留的血腥气尽快消散,眼见对方的身影在渐沉的夜色中消失不见,心里也没什么波动。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郁衡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郁衡的那些情绪实在不够安分,他可不想和个定时炸/弹住在一个房间,另一方面是……   “笃笃”,里面的敲门声在门口响起。   按照以往的规律,大概率是询问他是否要和江怀风一起用餐并提前进行准备的仆从。   这回不太一样。   阿米利亚打开门,瞥见一缕金色的发色,顺势向上看,明艳的容貌与春水似的碧眸便映入眼中。   有一张足以让人心动的美人面的区长先生,站在门前,彬彬有礼邀请道:“要一起吃饭吗?”   果然该来了。   即使不论这个人的身份,仅仅冲着这份美貌与仪态谈吐,也会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想要成为这个人的情人吧。   小魅魔以人类的眼光挑剔一番,面上慢悠悠打了个哈欠,“不用了,我今天累了。”   江怀风没有被拒绝而难堪,反而蹙眉,上下打量他一番,颇为忧虑似的,“你看上去的确不太轻松,是生病了吗?”   “不。”阿米利亚轻描淡写,“只是觉得很多事比想象中麻烦。”   “有什么担心的事,不妨和我说说吧。”仿佛找到了擅长的话题,区长先生眉眼温和,提议道,“或许我能帮上你的忙。”   帮忙?   阿米利亚又扫了眼江怀风身上的情绪波动,微一挑眉,倒真的让开条道,让人进来了。   江怀风毫不见外,大步进来后,径直坐到布艺沙发上,坐姿放松不失优雅。他微微侧头,垂落的金色发辫搭在肩膀上,对阿米利亚缓缓绽出一个笑,“来聊聊吧。你在为什么烦恼?”   看架势倒是很可靠的样子。似乎只要自家义弟说出烦恼,他立马就会帮忙解决。   阿米利亚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说是坐,其实几乎是半躺下了,坐姿歪歪扭扭,恨不得全身都靠上去,怎么舒服怎么来,完全把任性自我这一词汇演绎出精髓,像是只困在沙发里的小动物。   与另一边的江怀风完全是两个极端。   侧面证明他在这个地方有多放松,完全将这当做了自己的领地,说不定也不在意领地里出现的另一个人,所以对形象并不关注。   想到这一点,江怀风的笑意淡了些。   但他还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并听见阿米利亚说话,“我在想,北境是什么样的,又该怎么去那里。”   江怀风脸上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他从这话里意识到了什么,“你要离开这里吗?”   阿米利亚眨眨眼,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声音都带上了笑意:“只是随口问问,是你让我问你的吧?你怎么……露出了一副这么可怕的表情?”   那像是恶魔的低语,诱惑着不清醒的灵魂,“怎么,你这么舍不得我吗?区长大人?”   江怀风知道自己很清醒,在来之前,他已经整理好了思绪,理解了自己的想法,因此不会再产生错误的认知,做出会后悔的选择。   如果是之前,大概他还会觉得不自在,恨不得马上从这个环境里离开吧。他实在不擅长应付阿米利亚的话,并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是因不能确定回答后带来的结果而犹豫。   有时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代表逃避的回答。或许他聪慧的义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才总是用这样的话语刺激他。   但这次他不是为逃避问题而来的,也不打算再次落入之前的境地里。   江怀风眉头微蹙,注视坐在正对面的红发青年,用略显忧愁的表情轻轻颔首,   “我会舍不得你。别走,好吗?” 第31章   阿米利亚略感惊讶。   那个总是怀抱着想负责的心态,常常提前一步逃走的区长先生,居然会说这样的话了。   他原本沉在沙发里的身体坐直了一点。   “你的话和之前不太一样了。”阿米利亚不答反问,意有所指,“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利亚,我只是想通了而已。”江怀风眉目舒展,“遇见真正喜欢的人,原则也要为此让步,这不是你想要告诉我的事吗?”   阿米利亚歪头,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告诉你这样的事。”   区长先生似乎有些无奈:“好吧,是我擅自在你身上学习到的。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要走吗?利亚。”   “这个嘛……”阿米利亚抱着抱枕,随口道,“如果区长先生满足我的期待,说不定我会改变心意。”   到底去不去北境,目前还没有下定论。   江怀风微微松了口气。   提出要求就证明还有回旋的余地。如果直接决定去留,要费的周折大概就不止这么一点了。   他轻笑一声,“那还真是希望你能手下留情。”   阿米利亚不答,他正想着要怎么好好为难一顿便宜义兄,就听见对方又说,“可你又如何呢?利亚。”   “什么?”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江怀风直视他,目光柔和湖水,却不容逃避:“你真的喜欢我吗?”   阿米利亚没说是或不是,反而问他:“你很在意吗?”   如果是之前的他,大概连这个在意也难说出口。可如今不同。   区长先生点头点得毫不犹豫:“我很在意。利亚,你……”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口,好像本人也对这个结论略有怀疑:“你能够理解人类的感情吗?”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一般人绝不会冒然问另一个人,是否理解感情,除非……他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为什么这么问?”阿米利亚顿了顿,依旧用问题代替回答,似乎没有因这个问题受到分毫影响。   江怀风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试图用放松的姿态表达对将要说出的话不含恶意:“或许这么问有些突兀,举个例子说明会更直接。比如说,利亚,余枝是你的朋友吗?”   “嗯。”阿米利亚点头。如果用人类的方式来定义这样彼此陪伴、互相倾诉的行为,可以说是朋友。   “你们最近聊些什么?”   阿米利亚不明所以,将最近他们之间的对话内容摘取了一部分复述出来:“……只是这样哦。”他不觉得他们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倒是好奇江怀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听完他的表述,江怀风却眉心蹙了蹙,几乎是叹息着开口:“利亚,你对她有些残忍。”   “为什么?”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能被冠上这个词汇的行为。   区长先生表情似有怜悯:“对生命所剩无几的人,许诺未来是一种残忍。不要让她奢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利亚。”   阿米利亚收起了散漫的态度,他读懂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再度开口时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也认为,余枝活不下来吗?”   他知道很多仆从背地里都谈论过,说余枝这样基因病发作的孩子是活不下来的,但江怀风一直没有提及,似乎庇护余枝是件寻常事,没什么值得谈论。这是江怀风第一次向他表示出自己的态度。   江怀风用客观的口吻道:“基因病很难治疗,即使有足够的钱,有专业的设备,也并不好治,而且能否治好与个人的体质、适应性也有关,我只是保守估计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你又是怎么想的,利亚?”他将疑问抛回去。   “我想……”阿米利亚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红色,“她会死吧。”   只是如此而已。   人类与魅魔不同,寿命终究有差距。她会死,而他会活,这是本就注定的事。   无论是否有基因病,他们的时间也总有一天会产生偏差。   江怀风略显惊讶,像是没想到阿米利亚的态度如此冷漠,而后他沉吟片刻,告诉他:“既然你知道会得到不幸的结果,就不要带给她太多的希望,也不要过分亲近她,利亚,这是作为你的兄长,想要教给你的第一课。”   阿米利亚同样第一次听说这种理论,他对人类的某些想法确实不太理解。   他想起郁衡的说法,“即使这样会让她感到寂寞?”   “是的,即使这样会让她寂寞。”江怀风斩钉截铁,“如果你不想让彼此最后受伤,就需要这么做。”   这是极其独断贵族式的做法,为了避免最后伤心,便提前断绝其可能。   阿米利亚不了解东都贵族与一般人的区别,他直觉江怀风的做法并不万能,他没有全盘接受这个建议,只是说“我会再想一想”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但江怀风此行的目的之一已经达到。经过这段对话,他几乎能够确信,这位义弟对情感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尽管拥有了成年人的样貌、体态、思想,可论起对情绪的理解与掌握,阿米利亚大概还处于懵懂的少年时期。   他能够近乎本能地表达对他人喜爱的渴求,却并不明白自己对他人的态度,也不会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甚至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淡。   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对重病在床的重要朋友,说出“会死”的冷淡宣判?   明明会关心对方是否因此寂寞,却好似又不明白真正关键的问题,对其生死毫无在意。   这是一种奇异的反差。   人类是在感情中学会感情的,被溺爱过的人会理解何为溺爱,被温柔以待的人会理解何为温柔,被爱过的孩子知晓何为爱意。感情的交流是互相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是一种某一刻成为对方的自我交换。   但阿米利亚不同。他接受着溺爱、喜欢、善意等等感情,好像眨眼间将这些感情尽数吞吃下肚,没有半分回馈至自我。   他理应不缺少情感,却好似对喜欢以外的感情一无所知,缺少与他人共情的能力。   到底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这样的人,又到底什么样的经历能塑造这样的人?   这种特性甚至不像是个人类了。   “利亚,你到底是什么人?”江怀风不清楚自己问出这话时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而坐在他对面的红发青年回答:“我是魅魔,不是人类。”   “魅魔。”江怀风反而因这个过于难以置信的答案笑了起来。   他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会开这种玩笑的阿米利亚当然不可能是红灯区那些魅魔,大概是长期在实验室的经历,让他不太能共情他人。这并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病症,拥有能够沟通的前提,在人类本能的指引下,长时间和人相处后,自然能培养起共情能力。   “我知道了。”最终,区长先生一脸泰然,如此说,“你所不足的那些地方,我会教导你,帮助你的。”   在那之前,他会稍微等一等,等阿米利亚能够理解他所压抑的那些感情为止。   “帮助我?”阿米利亚露出点意外的表情,“你这次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句话吗?”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见类似的话。   他原以为江怀风终于放下纯爱党的思想,决定放任欲望肆意妄为了,现在看来对方似乎起了另一个方向的打算。   “不。”江怀风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也有些失笑,“一开始我仅仅想邀请你,但如今看来,或许有些心急了。”   原本他这次来,除了想要进一步确认自己的感情,也有想确认阿米利亚感情的意思。   这几日思来想去,他忍不住会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阿米利亚能如此镇定?   轻易说相见,轻易又不见,感情的分量对阿米利亚来说,到底是何等随意摆弄的物件,才能够收放自如。   联想起以往两人相处间的种种不和谐之处,江怀风的疑虑越来越重,他是那种会在一个问题上固执很久的人,亟需一个解答,这才有了询问阿米利亚是否理解感情的那个问题。   阿米利亚沉默一会,小声嘀咕:“在我看来,你反倒是太慢了点。”   听得见这话的区长先生痛快认错:“抱歉,是我不好。”直白得让人找不到下手找茬的点。   按照平常的状态,既然听见对方认错,阿米利亚肯定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再狠狠给人下个套。但今天他莫名有些意兴阑珊,随便应付了两句,就和江怀风道别,赶人走了,最后也没答应对方提出的晚餐邀请与明天的早餐邀请。   第二天,阿米利亚没有照江怀风的建议,远离生命不长的朋友,反而一大早来见了余枝。   棕卷发的女孩从睡得乱蓬蓬的被窝里爬起来,见是他来了,一面眼神迷离地打哈欠,一面含糊打招呼:“早上好,利亚。”   “早上好,余枝。”阿米利亚同样回应。   他们之前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对彼此未经修饰、毫无打扮的模样都习以为常,不觉得古怪。   当然,一开始余枝面对成年体的阿米利亚,还有点女孩子面对异性的羞涩与慌乱,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邋遢的样子,总会先把人赶出去,自己简单整理好仪容,才让人进来。   现在两人都见了半个月,她对那张漂亮脸蛋的抵抗力增长不少,在聊天中也慢慢找回了熟悉的利亚的影子,就没有最开始那样在意形象问题,在意异性目光了。   可以说在这个过程中,她成功自我催眠了自己,把利亚当做哥哥一样的存在。   即便如此,骤然见到一张好看得让人心跳加速的脸凑近,余枝还是会下意识惊叫出声,稍微用力把人推开,“你、你做什么呀,利亚!”   阿米利亚顺着被推开的力道,收回了凑得过近的脸庞,毫无引动少女心的愧疚,“你的脸上留下了睡觉的印子,看上去像是一个有趣的图案。”   “什么图案?”余枝红着脸,连忙拿起旁边的小镜子,对着脸找来找去,找到那一块痕迹就用力揉搓,像是恨不得马上把这个让自己出丑的痕迹毁灭。   “嗯……有点像是我老家的图案。”红发青年一副陷入回忆的表情,“好像是代表寂静的图案。”   “什么啊。”余枝揉了半天,有些气鼓鼓的,正想说什么,却看见了阿米利亚的表情。   她拿着镜子的手一滞,淡淡的不悦消失,变成了有些小心翼翼的不安,抿唇又张口,不知道怎么开口。   阿米利亚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安静,有些奇怪,放下手中今天准备讲的故事书,转头看她,“你怎么不说话?”   女孩却小声问,“利亚,你不开心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开心的,“我很开心哦。”   现在没有挨饿,江怀风会给他充足的食物,余枝这样的储备粮在身边,还有了关键时刻能拿来当应急食物的郁衡。   最重要的生存问题解决了,事情的发展也稳稳当当,有什么不开心?   余枝摇头,蓬松的卷发随动作看上去像一团柔软的云。她伸手,握住他搭在床边的手,似乎被那冰凉的温度惊到一瞬,却还是握紧了他的手,好似在用自身的温暖给他勇气,黑亮的眼睛直直看过来,语气认真,“可是……利亚,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些难过。”   阿米利亚一愣,他像是不太理解这话,作为情感的持有者,反过来去问别人,“为了什么难过呢?”   “我不知道。”余枝似乎也有些说不清,“但你提及家乡的时候,第一次表现出了那样的表情,你想起了什么吗?”   提及家乡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阿米利亚垂下眼眸,那时他其实在想,“我的家乡离这里似乎太遥远了。”遥远到即使是坚信能够回去的小魅魔,都忍不住产生了一瞬的怀疑。   “没关系的。”余枝一脸鼓励,给他打气,“只要能够回去,再远的距离也没关系。如果你想的话,我……”   她顿了下,若无其事改口道,“我哥哥能够陪你回去。”   阿米利亚却定定看着她,直到把她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说:“余枝,你不害怕吗?”   余枝一愣,说话都有些磕巴,她松开握着的他的手,“害怕,害怕什么?”话题似乎转换得太过跳跃。   他第一次和她提起这个双方都默契避开的话题。   “你察觉到了自己的病情,对吗?”阿米利亚冷静总结,“你没有说自己陪我,反而说让郁衡陪我回去。你听说了仆从的对话,还是从自己身上察觉到了?”   郁衡没有告诉过余枝病情的具体情况,他在和余枝聊天中也没有说过,只有那些仆从与下属偶尔会在背后嚼舌根。   固然可能是仆从与下属的话让余枝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他们的话远远比不上她自己的感受。生病的人最清楚不过自己到底陷入了何等无力、无助的境况之中,也最清楚生命到底以怎样无法挽回的速度在悄然流逝。   “那些仆从们说的大概是对的。我知道的。”   余枝咬了下嘴唇,搭在被子上的手攥紧,她没有看他,低头看着被子上的花纹,呼吸轻轻的,“利亚,你说得对。我很害怕。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处呢?害怕不会让我好起来,也不会让情况变得更好。哥哥还在其他地方努力,我除了害怕就什么都做不到的话,不是太没用了一点吗?”   “不能那样啊,利亚。”她抬头,黑亮的眼睛依旧清透,只是微微泛红,没有泪痕,“我难过的话,关心我的人也会跟着难过的。所以别担心。”   她弯着眼眸笑了笑:“再害怕,我也不会哭的。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今年才十几岁的女孩说出了成熟大人才能够说出的话。她好像提前长大了,又好像不得不为此长大。   阿米利亚盯着她许久,缓缓点头,“嗯”了一声。   江怀风让他不要再靠近余枝的原因,他好像稍微能理解一点了。   魔族会对过于明亮的东西产生畏惧感,总觉得会被灼伤。   但或许是古老的基因,亦或者魅魔的食欲作祟吧。   他有点想让这份明亮,保持得稍微久一点。 第32章   废弃区的冬天比往年要早一点到达。   阿米利亚呼出一团白气时,听见了余枝满是兴奋的声音:“利亚,你快来看,下雪了!”   下午时分,他们正在客房外的小花园里闲逛,正如余枝所说,积压着深云的天空中缓缓飘下了晶莹的雪花,飘飘扬扬落在半开半败的花枝上。   棕卷发的女孩伸出手,对着天空张开手等了一会,而后兴冲冲来到他面前:“看!”   通红手掌中,六角形的雪花边缘泛着光,不消片刻就融化成了水珠。   阿米利亚看得新奇,注意到余枝的衣服和头上沾到了几片雪花,刚想伸手帮忙抚走,一阵风过后,便看不见了。   余枝搓搓手心,一边哈气一边说:“现在雪还不够大,等再大一点,这里会变得白茫茫一片,不过我们就不能再乱碰了。”   “和这里的雨水一样不能碰吗?”阿米利亚盯着逐渐湿润的泥土,心里有数了。   “嗯,每年这个时候,哥哥都不许我玩太多雪。”余枝点头,吸了吸发红的鼻子,“要是在北境就好了,听说北境常年大雪,但那些雪是干净的,水也干净,很多人会做冰雕。”   “冰雕?”他不太懂这项活动有什么趣味,难道是和召唤恶魔们的那种诅咒雕塑一个道理吗?   余枝似乎读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就是用冰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可以做房子啊,人啊,动物啊,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关键在于雕刻的技艺与想象力。”   阿米利亚听懂了,也就是说这是人类冬天消磨时间的活动之一,“那你会做什么样的冰雕?”   “我?我不太擅长做手工,哥哥更擅长这些。”余枝想了想,皱皱鼻子,“嗯……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雕一个丑丑的哥哥。”   她一边说,一边脸上露出个笑容:“然后再努力一下,雕一个帅气的利亚吧。”   阿米利亚顿了下,歪头打量她一番,也回道:“那我也努力一下,雕一个小小的余枝好了。”   “什么啊!啊切——”   像是不太满意这个评价,余枝鼓了鼓脸颊,刚要开口,一个喷嚏就先一步出来,打断了刚起的话题。   两人同时一愣。   阿米利亚这才想起现在的温度对人类来说不够友好,无视女孩不痛不痒的几句抱怨,立刻带着脸红扑扑的人回了房间。   “啊,活过来了。”余枝一回到暖和的屋子里,就扑到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严实了,像是个硕大的蚕宝宝。   房间内的供暖设备被打开,吹出了温暖的风。   阿米利亚在窗边坐下,望向窗外的花园,呼出的气在玻璃窗上蒙上层白纱,“雪下大了。”   “在废弃区总是这样。”余枝习以为常似的,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有点闷闷的,“还好哥哥不在这里,不然他一定会让我喝难喝的姜汤。”   “你想喝姜汤吗?”阿米利亚读出她身上的惆怅的情绪。   “不是啦。”女孩抬起头,吐出口浊气,“我不喜欢姜汤。只是……不,我有点想睡觉了,抱歉,利亚,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她像是真的感到疲惫,声音逐渐虚弱无力。   或许是病情更严重了。   阿米利亚不明所以,还是遵从了她的意愿,带上门离开了。   转头,他就找上了能给他解答的军师。   “她的样子有点奇怪,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生病?”阿米利亚把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以这句话总结。   “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困惑。”   温暖舒适的办公室内,军师,他的便宜兄长——江怀风慢条斯理放下茶杯,表情却不太赞同,“在我回答你之前,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没有听我的话,还是跑去和余枝待在一起吗?”   “建议的意思是,从你的角度提出的方法,对吧。”阿米利亚理直气壮,“我不喜欢你的方法。”   江怀风有些好笑:“那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这些事?”   “你说会教导我。”红发青年反而露出副惊讶的表情,刻意得让人想不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表现的都不行,“难道你在骗我吗?”   “不。”江怀风失笑摇头,知道自己是赢不过这位义弟了,“我的确答应了会教导你。”   他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也换了个话题:“下雪并不是导致她这样的原因。大概只能算一部分诱因。利亚,你知道吗?生病、寒冷、痛苦的时候,人们会更想要依靠别人。正处于生病中的她,看见冰冷的雪,大概会更想念亲人吧。”   阿米利亚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郁衡最近在哪里?”   “这么肯定我会知道他的行踪?”   江怀风挑眉,刚想再辩解两句就在对方平静笃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便微微叹气,如实回答,“好吧,我的线人确实给了我一点他的情报。但郁衡是个敏锐的人,也很擅长隐藏自己的踪迹,我只知道他最后一面是去见了教团的人。教团那边最近频频异动,或许他与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教团的人……这和上次郁衡透露的情况一致。   他大概真的从狂信徒们下手,去找能够治疗的线索了。教团并不是个简单的组织,短时间内,他许是回不来的。   阿米利亚想到这里,忽然问:“你还没有找到能够治疗基因病的人吗?”   江怀风坦然摇头:“还没有,就像我之前提过的那样,以余枝的情况,要治疗并不容易。如果真的想救她,最好带她去北境,她待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用处。”   “北境?”   “这个国家中科技与医疗最发达的两个地方,一是东都,二是北境。东都多贵族,重权势,救平民的可能性很低。与其如此,不如寻求北境医者的帮助。”区长先生解释,“只是北境遥远,路途艰险,她如今的身体不一定撑得住,郁衡之前就拒绝过这个提议。”   阿米利亚沉默了下:“倘若她愿意去北境呢?”   “如果她愿意的话,大概郁衡也拦不住吧。”江怀风笑了笑,仿佛知道他将会做什么了,劝了一句,“但是利亚,你要明白,有时候比起渺茫的希望,人更情愿选择有限的绝望。”   小魅魔抿唇,直直看向他,“这也是教导的一环吗?”   江怀风不答,站起身,走近两步,拉过他的手,低头在他的右手无名指上吻了一下。   温热的触感一触即离。   金发男人抬眼间,碧眸光华流转,笑得略带餍足,“是教导,也是报酬。”   阿米利亚面无表情,手腕一转,反抓住他的手,凑到唇边,一口咬住,湿滑的舌头顶着指尖,轻舔了一下。   这一瞬间慢动作似的,江怀风的瞳孔震动了两下,心跳加速起来。   宛如在说不过如此一般。   “哼。”红发青年见此,这才松开抓着的手,留下一脸通红的义兄扬长而去。   姿态轻松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   “还是输给他了。”愣了半晌,江怀风恍然坐下,喝了口冷茶,只觉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与空虚。   另一头,阿米利亚已经把这事彻底抛之脑后。   他带上晚餐的饭后甜点,再度敲响了余枝的房门。   大概是心情有所缓和,她没有拒绝,披上薄被,在沙发上和阿米利亚边吃边聊天。   甜点是两个焦糖布丁,似乎是从东都传来的食物。余枝很喜欢布丁的味道,也喜欢甜的东西,总是吃得津津有味。   阿米利亚对甜食的兴趣一般,吃得也随意,注意力放在听余枝聊起她第一次吃到布丁的经历上。   等她说完,他才起了话头:“余枝,你想去北境吗?”   这问题显得有些突兀,但考虑到两人之前才说过北境的冰雕,似乎也不算特别奇怪。   余枝只愣了一下,就干脆利落摇头:“不。”   “为什么?”阿米利亚以为她不会拒绝,之前她有表现出对北境的向往,偏偏现在毫不犹豫拒绝了,他不能理解。   “利亚你为什么希望我去北境呢?”余枝反而问他,“北境有什么必须去的东西吗?”   事到如今,他不觉得能完全瞒过她,便点头:“北境的医疗水平很高,你的病在那边或许能够治好。”   余枝握着勺子的手紧了一下,她面色有些发白,却还是挤出了个笑,“我知道我的病可能不好治,不然哥哥也不会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北境、北境的话,是说除了那里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或许东都也可以。”阿米利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这个几率不大的选项。   果然她的脸色没有好转,轻轻呼出口气,放下勺子,摇头:“东都大概不可能,但我还是不想去北境。”   “你担心身体坚持不到哪里吗?”他抛出了江怀风给出过的顾虑。   余枝把自己往被子里裹了裹,低下头,“北境太遥远了,会发生什么很难说。”   这似乎是个合理的答案。   阿米利亚沉默片刻,忽然说:“你在骗我,余枝。”   裹在被子里的女孩一僵,表情有些勉强:“什么?”   “你不是因为害怕路途遥远才不想去的。”他目光平稳而冷静,一句话就掀开了对方的伪装,“你不是在害怕,你在担忧,你忧心某样事物,以至于你不愿意离开吗?”   他紧紧盯着余枝的表情,“是担心钱?担心不能治好?担心生活环境?还是担心……郁衡?”   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她漆黑的瞳孔不受控制,放大了一瞬。   阿米利亚从中顺利得出了结论:“你担心郁衡。但他可以和你一起去北境。”这兄妹二人却不约而同拒绝了。   余枝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回答。   为什么?   他们隐瞒了什么?   光是担心没必要固执留在这里,这其中应该有更深层的原因,更重要的理由。   一个人为什么非要留在一片并不美好的土地上?   答案并不多。   他皱眉,从她的反应中试图理解她的想法:“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他?”   余枝骤然抬头。 第33章   阿米利亚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那天晚上,余枝对他说:“利亚,每个人都有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而有些秘密是致命的,我不能说。”说完就不愿意再开口。   阿米利亚其实犹豫过。   如果他对余枝使用催眠魔法的话,她一定会毫无保留把所有隐藏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可他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女孩身上波浪般涌现的悲伤情绪,最终还是没有进一步逼迫对方。   “知道了,我不问了。”他皱着眉,学着郁衡曾经做过的样子,俯身隔着被子摸了摸她的头,“不要再去想那些悲伤的事了。”   因为第一次主动干涉他人的情绪,他难免显得有些笨拙与僵硬。   这份笨拙似乎很有效果,至少余枝从被子里抬头,连隐约的悲伤都被冲淡许多,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利亚?”   像是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阿米利亚撇开视线,“嗯”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我答应过你哥哥,要关照你。”   女孩眨巴眨巴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忽然噗嗤笑了出来,“好吧,谢谢你。别扭的利亚。”   这份高兴并不真实,仍然比不上她身上没有散开的悲伤。   阿米利亚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的真实心情。   可她依旧在笑。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不可否认见到她笑出声的一刹那,原本好似沉闷在心头的某样东西缓缓消散了。   这一刻他好像能理解这个笑容的意义了。   ——为了不让他担心。   可这又有什么必要?   阿米利亚垂下眼眸,没有去问当事人的想法。   第二天,这个问题出现在与江怀风的交谈中。   江怀风遵守诺言,对他这类问题来者不拒。   尽管任何一个听见他们之间对话的人估计都会为话中透露的意思惊讶,但可惜除了谈话双方,没有人能知道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必要吗?”区长先生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这份必要性就是我头疼该怎么教你的地方。如果你能理解不让人担心的必要性,就等于你理解了换位思考,也理解了想要为他人做出些什么的感情,即共情能力。”   意思是说他现在理解不了很正常吗?   阿米利亚思考了一会,将问题抛给他:“你不是为了帮助我理解这样的必要性,才一直说要教导我的吗?你做不到吗?”   江怀风哭笑不得:“别用这么直白的挑衅啊利亚。做不到这种话,可不是能轻易承认的。”   他顿了顿,“办法倒不是没有。理解这份必要性,你会想为他人主动做些什么。这是思想影响行动,但有时行动也会影响思想。”   “你是说……”阿米利亚若有所思。   “如果你先为他人主动做些什么,或许你能够从这样的行动中,理解这份必要。”   江怀风看着他,像是把那个挑衅还了回来,“怎么样,要试试吗?利亚。”   喊他的名字时,江怀风总是会带上贵族式的尾调,有些拖长的缱绻与温柔。   因此这一刻,那份挑衅甚至都被中和,变得像个单纯的疑问了。   阿米利亚没有回答,转而提起别的话题,问他是不是普通的二级能力者。   “你从哪里听来的?”江怀风一顿,随即眉眼弯了弯,似乎笑得和善,却马上选中了嫌疑人,“徐侃前两天跟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哦。”红发青年斜靠在沙发上,瞟过来一眼,“但他支支吾吾不肯回答的样子太可疑了,所以我才来问你。”   江怀风收回了虚假的笑意,目光沉了沉:“利亚,你为什么在意这件事?”   “我喜欢强大的人。”阿米利亚直言不讳,“如果你很强的话,我能够比现在更喜欢你一点。”   像是抛下了诱人的饵料,等着鱼上钩的话语。   作为被选中的鱼,江怀风明明清楚,却不可避免为那些饵料心生动摇。他以类似的话语回复:“我很强。如果你能比现在更喜欢我一点,或许我能变得更强。”   “是吗?”然而对方似乎不为所动,轻飘飘回答,“等我见证到你的强大的那一天,或许会吧。”   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两人似乎都将那个试一试的问题遗忘在脑后。   夜深人静的时刻,阿米利亚却站在了一楼尽头的客房内。   灯光没有点亮的漆黑房间内,凭借窗外稀薄的月光,他静静注视着躺在床上沉睡的棕卷发女孩。   比起白天神色飞扬的状态,安静下来的余枝掩藏不住病态,圆圆的脸瘦出了尖下巴,活力满满的眼睛紧闭着,泛白的唇抿住,眉心蹙在一起,呼吸孱弱,像是做了不安稳的梦。   和初次见面相比,她变了许多。   那么他呢?   阿米利亚抬起手掌,缓缓凑近她的脸颊。   月光映照下的影子巨大而扭曲,比窗外的夜色更深,比隐藏的黑暗更沉。   影子扑向了人类。   余枝睁开眼。   她在明亮的晨光中伸了个懒腰,唰地拉开窗帘,眸中映入一地雪白。   仅仅一夜之间,世界银装素裹,好似变作另一个清冷又安静的地方,甚至有些陌生了。   她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爽,像是生病以来一直压在身上的沉重石头被人搬走,心情骤然轻松起来。   “要是今天能和利亚一起吃饭就好了。”她喃喃道,期待着朋友的到来。   被惦记的人正和自家义兄共进早餐。   江怀风一早就来堵人,阿米利亚看着那张笑眯眯的脸上明晃晃的不达目的不罢休,就可有可无答应了。   “你怎么这么早来找我。”阿米利亚打了个哈欠,戳着盘子里的肉排,眼角眉梢都挂着困倦。   “我想早一点见到你。”区长先生好似开启了东都贵族的固有天赋,毫不害臊,含情脉脉注视着他。   可惜这招对小魅魔没什么效果。   他不太相信对方只是单纯来见他,琢磨着可能有别的事,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拿了旁边的果汁喝了一口。   散发出甜味的果汁刚刚入口,难以言喻的苦涩便从舌尖席卷而来,宛如直接饮了一口苦胆汁。   “唔……咳咳咳。”阿米利亚毫无防备之下,被苦得呛了一嘴。   他拿起毛巾捂住嘴,咳得浑身发颤,“水……”   江怀风因这突然的变故一惊,撂下刀叉,快步走到他身边,一边端来了水,一边用精神力安抚他,“利亚,你怎么样?”   阿米利亚没空回答他,抓住水杯灌了好几口才缓过神,止住了那种让人浑身不适的苦涩。   “我、我没事。”他移开毛巾,眼神有些发飘,好似经历了一场苦战。   不过也确实是“苦”战。   江怀风却一时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凝固在眼前人的身上。   容貌昳丽的红发青年眼神迷离,肤色白皙,唇色红艳,嘴角挂着透明的水液,微颦的眉间略有一段脆弱的忧虑。   像是一支被风雨蹂躏过的蔷薇花,颤着枝叶,惹人怜惜。   他不受控制地低头,想要吻一吻这朵可怜的花。   还没等他真的触碰到柔软的肌肤,就被对方眼底隐约的恹恹惊醒。   那情绪极少会出现在阿米利亚身上。   “你怎么了?”江怀风改了动作,俯身流畅地摸了摸自家义弟的额头,温声道,“哪里不舒服吗?”   “吃了点不该吃的东西。”阿米利亚没什么精神地趴下了,“不太习惯。”   江怀风有些惊讶,大手一动,顺势摸到了他柔软的肚子上,医生似的按了按,“肚子疼吗?”   作为魅魔来说,腹部也是脆弱的地方。   “不,休息一下就好了。”他不耐烦地把那只手拍走,站起身就要回房间,临走前又停住,看向便宜义兄,“你来找我,真的没有别的事吗?”   江怀风无奈叹气,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只是想送你这个。”   阿米利亚毫不扭捏,当场打开看了眼。   盒子里装着一对红宝石耳钉。   “之前我发现你耳朵上有戴过耳钉的痕迹,所以看见这个时觉得很合适。”江怀风顺势解释,“我想,没有人比你更合适这个颜色。”   因为能源石的颜色越红,价值越高,这个世界的红宝石似乎也变成了比其他宝石更贵重的礼物。   阿米利亚脑子里掠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随手把盒子塞进口袋,对江怀风笑了笑,“下次想要亲吻我的话,可不要忽然改变主意了。”   说罢,也不管对方是怎样一副呆滞中透出羞涩的表情,他直接回了房间,把自己扔到了软绵绵的大床上。   呼吸埋在被子里,红发青年缓缓蜷缩起来。   微妙的不适从四肢百骸传来,像是在抗议他不顾阻止,非要去吃不该吃的东西,全身都发出惩罚的信号。   “吵什么啊。”他闷闷开口,对自己说话,“不过一点病痛,消化掉就好了。我是魔族哎,这点东西还是能吃掉的。”   说完,他闭上眼,呼吸慢慢均匀起来。   余枝没有等到想见的人,一天都没有见到他,也没有见到很久没有出现的哥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   她有些失落,却明白不该任性。阿米利亚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可能总是专门跑来陪她。哥哥也是,有不得不做的事,不是故意丢下她不管。   所以她没什么好抱怨,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嗯,等在见不到对方的这段时间里,她要好好想想,下次要说什么话题。   怀抱着期望沉沉入睡,棕卷发的女孩没有察觉。   这个寂静的夜晚,也有人站在了她的床头,周身的影子蠢蠢欲动。   厚重的云层遮住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头明艳的红色长发都黯淡几分,像是凝固的血色,融入夜中。   容貌昳丽的青年俯身,伸手缓缓靠近睡得正熟的女孩,拉长的影子似有活性,悄悄抖动。   杀意刹那迸发!   一道锋锐的光从窗外直射而来,径直刺向了青年站立的位置。   阿米利亚一惊,连忙往后退开。   一道人影却紧跟闪来,眨眼间阻断了他的退路。   闻到熟悉的气息,阿米利亚动作一顿,却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抵上了他的脖颈,腰间也被另一把长刀挡住。   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喷在耳后,压低的嗓音里是止不住的愤怒:“你在做什么?”   阿米利亚垂下眼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肘狠狠向后一顶。   背后那人没有预料之下,竟被巨大的力道顶了个仰倒,眼看就要撞上墙面,却硬生生凭优秀的肢体控制力,重新站稳了脚跟。   两人分开,一时对峙。   阿米利亚冷笑不止:“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在这里做什么?郁衡。”   一缕月光恰好破开云层,照进窗户,也照亮了闯入这里的人的样貌。   黑发散乱,灰绿眼眸凌厉如狼,两颗痣对称地刻在白皙的脸上,手中刀光闪闪,正是住在这里的女孩的哥哥——郁衡。   郁衡语气冰冷:“我只是来看看妹妹。可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来这里,你的影子很奇怪,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也只是来看看她,什么影子,难道不是你看错了吗。”阿米利亚微抬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倒是你,脖子上的项圈还在,现在怎么就开始有欺下犯上的念头了。”   郁衡自知说不过,当即不再反驳,精神力网一张开,手中刀刃一闪,就朝着红发青年扑了过来。   阿米利亚清晰感知到了他的战意。   他本就因这几天身体不适,心头冒火,急欲找个渠道发泄,正好这沙包自己送上门来,他也不想多费口舌,只想先好好教训教训下这不懂规矩的奴隶,把这股憋了许久的不爽全部倾泻出来。   就当检验这段时间暗系魔法的研究成果了。   魔力涌动间,他眼泛红光,迎了上去。   两人当场打成一团。   动静大得睡得正香的余枝都被惊醒了。   她醒来时几乎以为自己还没清醒,不然怎么看见这几天都没见人影的两个人居然都在她的房间,还在一起打架。   余枝下意识拉高的被子,将自己重新埋了进去。   这一定是在做梦。   对,一定是梦。   一定! 第34章   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余枝所希望的梦。   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最后是被匆匆忙忙赶来的江怀风分开的。   江怀风感知到异常的精神力波动才赶了过来,因为过于仓促,半披散着长发,身上的睡袍都没换,只多披了一件外套。   好在这身过分闲适的衣服没有消减半分他的气势。   金发碧眼的男人阴沉着脸,把分别用精神力捆住的两人带回了自己办公室,才强忍着怒火发问:“说吧,从头开始说。”   刚刚还互瞪着的两人此刻都不看彼此了。   像是事不关己,阿米利亚先出声:“我路过余枝的房间,顺道看看她,郁衡闯进来,和我打了起来。”   概况得非常简洁,乍一听没有什么问题,好似都是无缘无故闯入的郁衡不讲道理,忽然开打。   但首先……   “你为什么半夜去看余枝?”郁衡眉心蹙了蹙,目光满是探究之意。   一个成年男性半夜去看一个生病的女孩,这个句子说出来都自带了不怀好意、居心叵测。   “我白天很累,没时间去。”阿米利亚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所以只能晚上去看她。”   郁衡要是信了这话,就白在废弃区生活这么久了。   “你明天白天可以去看她。”他目光炯炯,声音低沉不悦,“或者不要选择这么危险又让人误会的时间。”   “说起这个,比起我,你自己也有嫌疑。”阿米利亚斜睨他一眼,“你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来看你妹妹?还是说,你不是来看她,而是专门瞄准我,来和我打一架的?”   “如果你没有对余枝下手,我不会和你打。”郁衡冷声道,“我说过的,你对余枝做了什么,我会双倍十倍的还给你。”   阿米利亚姿态闲散,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慢悠悠打了个哈欠,“你倒是说说我对余枝做了什么?”   “你……”郁衡确实说不出来,他没有实际证据,没法证明阿米利亚做了什么。   在江怀风把他们带走之前,他检查过,余枝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精神方面也没有异常,显然没有遭受任何虐待,也没有被伤害。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江怀风对情况也把握了个七八分。   他适时开口,先各打八十大板:“不管怎么说,夜晚私自进入一位女士的房间,都是非常失礼且不敬的行为。”   又转了个弯,不轻不重点了下郁衡,“即使是家人,也要保持合适的距离,在暗地里窥伺可不是一个好哥哥应该做的事。”   最后是自家义弟,“还有利亚,你如果太累,就不应该勉强自己去看余枝。”   这话一出,里面的偏心谁都听得出来。   一个是责怪对方行为古怪,一个则是希望对方保重身体,完全把态度摆在了明面上。   郁衡眉心微凹,到底没有反驳。   阿米利亚也察觉到这种温差对待,猜测江怀风这是变相希望他息事宁人,便嗯了一声,算给便宜义兄一个面子。   因两人还算配合的态度,江怀风眉目稍微舒展了下,比刚刚脸色好看了些。   但他松了两人的束缚,转头瞥见阿米利亚衣服上多出的几道口子,心里又不太舒坦,还是忍不住刺了郁衡一句:“利亚对余枝怎样,你应该比我清楚。怎么关键时刻,你对他就一点信任都没有?既然如此,当初你何必让利亚帮你照顾余枝,你自己把人带走不是更好。”   其实郁衡手下留情了,不然以他的实力,阿米利亚不会只有几道擦破皮的伤口。   而郁衡打斗过程中也明白,阿米利亚同样没有使出全力,收了力道在攻击他,没有专门挑选打了会直接导致重伤的部位。   这场打架像是他们俩默契的一场拳对拳、肉对肉的发泄。   所以这场架打完,郁衡接连几日逃亡战斗而火热的头脑也终于冷静下来。   他对江怀风的讽刺没有反驳,按照对方希望的那样,对利亚低了头:“抱歉,是我太冲动了。”   阿米利亚瞥他一眼,对他勾勾手指,让他靠近两步。   郁衡心下有数,依言照做。   果不其然,刚刚一靠近,他脖子上的项圈就被拽了起来,半个脑袋的身高差下,他不得不低头看对方。   距离一拉近,先前隐约徘徊在鼻尖的香气便浓重起来,郁衡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盯着越来越近的唇瓣,似乎有点不可置信。   红发的漂亮青年却一抬头,狠狠在他脸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整齐的牙印。   “蠢货。”又凑在耳边,温声细语说出骂人话。   做完这一步,阿米利亚才像是身心舒畅了,松开项圈,对已经黑脸的江怀风摆摆手,打着哈欠说要去睡觉了。   因为他看上去的确累得不轻,江怀风即使心情再不好,也没拦着人不让走,只叮嘱一句“少做这种惹人的事”就放了人。   红发青年身影远去,办公室里只剩下江怀风和郁衡。   江怀风此刻看郁衡的眼神比之前发现他打架还要冷上三分,简直像是在看把自家大白菜拱走的野猪,哪看哪不像样。   “你脖子上的项圈,是利亚给你的?”一张口就是问自家弟弟的事。   郁衡知道这事迟早会被知道,此刻也没有回避,应了一声:“是。”   “这样啊。”江怀风皮笑肉不笑,表面像是在为义弟开脱,又好意叮嘱,“那孩子年纪还小,玩心重,如果他对你做了什么过分亲近的事,希望你不要当真,否则万一最后身心皆失,那孩子也不会回头的。”   郁衡抬手,似是无意调整了下脖子上的项圈,不急不缓应了下来:“我明白。毕竟是他要求我待在他身边,而不是我强求待在他那里。”   似乎在嘲讽某个只能强留阿米利亚的人。   区长先生嘴角微微勾起,露出礼貌性的笑容:“既然你清楚,那我就不多说了。余枝应该还在等你,你快去见见她吧。一旦有治疗的消息,我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话说到这里,就是赶人的意思了。   郁衡听得出来,也不想多留,礼貌招呼过后,便穿过小径和客房的长廊,来到了妹妹的房间。   门半掩着,一推开就能看见余枝坐在床上,抱着枕头打盹,似乎困极了。   见他来了,半眯起的黑眼睛当即睁大,仿佛被骤然点亮,再一眨眼,就隐约有了湿意。   “哥!”她几乎掩饰不住欢快与依赖,满怀欣喜地喊了他一声,眼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嗯。我回来了。”   本不想见妹妹的郁衡,在这时,忽然觉得见一见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这一刻,余枝为见到他而高兴。   但关上门的下一秒,余枝的表情就像是翻了页的书,披着被子,站在床上,气势汹汹逼问他:“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还有,你为什么要欺负利亚?”   明明是两人有来有往的打斗,到了妹妹嘴里,倒成了他单方面的欺负了。   不过一段时间没见,她偏心眼得都不掩饰了。   郁衡又好气又好笑,走近拍了拍像是猫炸毛那样的妹妹发卷的头发,为自己辩解了句:“我以为他在欺负你,所以才和他打起来了。”   “哪有!”只一句话,余枝就已经感到不满:“利亚是这里对我最好的人了,他怎么会欺负我。哥哥你的眼神该好好练练了,我都看见了,你把利亚的脸都打伤了。”   她愤愤不平:“你怎么对那张脸下得去手的,那可是几乎能比高级能源石珍贵的脸!”   “我给他道歉了。”郁衡卡壳了一下,没想到妹妹的重点在这里。   “哼哼,不行,你还没给我道歉。”余枝双手抱胸,“说吧,你不是第一次偷偷来看我,对不对?”   明明是逼问的态度,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明显的期待,好像在等着自己的哥哥承认,好让她那颗这段时间有些自我怀疑的心安定下来。   郁衡了解自己的妹妹,他毫不迟疑,点头:“是,我来看过你。”   “我就知道!”余枝得意地翘起鼻子,“哥你不可能不在意我的。”   郁衡目光彻底柔和下来,面对这样好似生龙活虎的妹妹,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初两人一起住的那间小屋子里,不断被追杀的疲惫都慢慢褪去了许多。   “所以哥你到底去哪里了?”余枝冷不丁再次提起这个话题,上下打量自家哥哥,目光严肃,“你看上去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好好吃饭,比起之前,瘦了不少,眼底下的黑眼圈也深了。”   “我去找了份难做的工作。”郁衡含糊过去,“多费了点时间,所以……”   “可是我的病不是难做的工作能解决的吧?”她打断他,“是不是只有北境和东都的治疗技术才能治好我?”   郁衡下意思否认:“不……其实……”   “哥,你不要骗我。”棕色卷发的女孩静静注视着他,眼底流淌着浅浅的悲伤,“你老实跟我说,我还能活多久?”   这个时候不该说真话的。面对生命所剩不多的病人,少有会坦然宣告其死期的医生。   可郁衡与她对视,喉结动了动,最终承受不住那澄澈眼神里的情绪,先一步避开了。   “我……不知道。”他说得艰难,却努力展现诚意,“你的病说不准,有时候可能……”   “那么,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余枝快速换了个问题,脸上是一片接受现实的平静,“这个病很难治,哥哥你不要编造别的普通的病症来骗我,我知道的。像我这样的情况无非只有几种,其中最严重的不过是……”   “不是的。”   像是生怕妹妹会往最糟糕的地方想,郁衡匆匆打断她,深吸了口气,在她灼灼的目光中终于交代了现实。   “基因病。你得了基因病。”   余枝一愣,口中下意识重复了这个词,“基因病?”   随即她好像大大松了一口气,不再保持站起来气势凛然的样子,往后一坐,捂着胸口,满脸庆幸,“什么啊,只是基因病而已。看你的那个态度,我还以为我就几天能活了,你赶来见我最后一面。还有利亚,他最近对我实在小心过头了,什么都答应我,真的让我几乎以为马上我就要死掉了,我还没想好遗愿呢。”   她不停抚摸胸口,嗔怪自己的哥哥:“只是这样的话,你们不要一副我明天就会死的样子啊。”   郁衡没有因她的举动感到开心,他最了解自己的妹妹,所以才知道她此刻的样子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故意做出一副毫不担心的表情。   实际上他也看得到,余枝另一只藏在被子下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其实是害怕的,她其实是担心的,她其实是不想死的。   偏偏可悲的命运降临在她身上,降临在这个十几岁的女孩身上,她无力反抗,也无法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出一副乐观开朗的表情,把这件事说得好像只是一场不痛不痒的小病。   就是因为不想让余枝勉强表现出这副样子,郁衡才不想见她。   该哭的时候就哭,该笑的时候就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权利,被过分的乖巧掩盖了。   她是一个好妹妹,为了不给他增加负担,为了让周围的人不担心,一直小心翼翼将一切负面情绪收敛起来,放在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地方。   可他不是个好哥哥。   这一次也无功而返。   想到这里,郁衡坐到床边,低着头,呼出一口浊气,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沉重:“枝枝,对不起,我没能找到能够治疗你的办法。我去了教团,可教团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想要的东西,必须……”   “哥哥。”余枝粗暴打断了他,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她握紧哥哥的手,像是给他力量,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对他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你不能暴露那个秘密,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她眉头紧蹙,“如果你因此死去,即使活下来,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哥哥,你希望这样吗?”   郁衡长久地看着她。   不开心与生命的重量之间,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生命。   “可是如果活不下去。”他轻声道,像是在教导妹妹,又像是在询问自己,“不开心又有什么重要的?”   “很重要。”余枝摇头,“非常重要。如果不是遇见了哥哥,遇见了很多很多很好的人,我说不定早就已经死去了。因为遇见了你们,我才能快乐地活下去,才能活到今天。如果注定要死,我宁愿怀抱着未来的快乐死去,也不想在羞愧中死去。”   “答应我,哥哥。”她加重了语气,“不要用你的秘密,交换我的生命。”   郁衡沉默着,被攥住的手传来隐约的疼痛。   好似一个女孩,一个妹妹,一个亲人真诚又固执的心。   他缓缓点头,声音嘶哑:“好,我答应你。”   只有他们知道,这一刻,余枝到底逼着自己的哥哥选择了什么。   她的哥哥选择了让那颗心,不再因此哀伤。 第35章   次日,阿米利亚去找余枝的时候,没有看见郁衡。   “哥哥天一亮就走了。”余枝挤出个略显黯淡的笑,语气有掩饰不住的担忧,“原本他好像是为了躲避敌人才来这里的。一晚上过去,追杀的人大概已经放弃了,他们不会在白天行凶,为了避免牵连到我,哥哥走得很匆忙。”   阿米利亚看见小桌上另一份完好的早餐,心下了然。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昨晚他和郁衡打起来的时候,明显感觉他没有出全力,身上的血腥气比上次还要浓郁,大概是又受了伤。   说起来这人还真是奇怪。平时好好的不来看望妹妹,反倒每次受伤了不方便行动时,会撑着一口气非要来看望她。   难不成是怕自己死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吗?   还是担心见不得妹妹最后一面?   阿米利亚理解不了郁衡的行为,停下了这些无意义的猜测。但他经过昨晚的战斗,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余枝,你哥哥好像很厉害。”他坐上窗沿,一边在窗户的白色水雾上勾画,一边开启今天的闲聊,“之前是我小看他了。”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又开始下了。寒气被隔绝在窗外,逐渐浓密的白色包裹住花园里的枝叶,让一切陷入寂静的扑簌声中。   他几乎可以想象,郁衡一身黑衣,沉默着穿行在这样的茫茫白雪中,慢慢不见踪影,像一只离群索居的黑狼。   余枝眨巴着眼,目光在他脸上徘徊,确定没看见显眼的伤口,才小心翼翼开口:“利亚,昨天我哥哥他……攻击了你,对不起。他只是、只是有点担心我,想要保护我,一时情急,才让你受伤了,我很抱歉。如果不是我的缘故,哥哥他不会这么做的。他对你没有恶意,真的。”   阿米利亚不在意这点擦破皮程度的伤口,对魔族的体质来说,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   但他抹掉勾画的痕迹,还是回头瞥了眼余枝,“你总是在说他在保护你,可在我看来,似乎是你在保护他。”   这是他之前就有过的猜测。   要是让一般人看来,郁衡这样的身形高大的男性,与余枝这样孱弱稚嫩的女孩,哪一方是保护者,似乎一目了然。   可究竟什么才是保护?   是给对方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提供一日三餐,教授她活下去的常识,还是……作为他的心灵支柱?   余枝沉默着,她低下头,避开与阿米利亚对视,手指搅弄着衣角。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只能听见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飒飒声。   “不是这样的。”许久,房间里才响起她细如蚊呐的声音,“哥哥在保护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利亚,这一点,我没有骗你。”   声音虽轻,语气却透着坚定,仿佛这是她无比确信、不容置疑的事实。   阿米利亚没再追问,他盯着余枝看了一会,又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换了个话题:“今天的雪比昨天更大了。”   余枝跟着抬头,看向外面的花园,语气略有遗憾:“接下来会有很长时间,都看不见花开了。”   “这里的冬天不会有花开吗?”他老家倒是有专门在冬天开花的品种。   “嗯。废弃区的雪和雨是一样的。”她点头,“不是没有可以开花的品种,是没办法在这样的大雪下存活下来。这么说起来,这些花草都是很聪明的,它们会熬过一整个冬天,等到适合的季节再从土里钻出来,一点一点生长。”   谈起喜欢的花卉知识,余枝的眼神总算多了几分光亮,不再散发出淡淡的负面情绪。   “合适的季节,是春天吗?”   “或许是。”余枝犹豫道,“有时春天也是很寒冷的,如果春天足够温暖,大概就能见到花开了。”   阿米利亚点头表示知道了,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聊。   两人间的气氛仿佛回到了之前,随心所欲说着各种话题,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和之前每一次见面没有区别。   然而他清楚,有什么不一样了。   余枝身上散发出的情绪波动,显示出她真实的内心想法,又或者是她不愿深思的那些想法。   悲伤、担忧、害怕、恐惧、痛苦……如同天空骤降的雨,一层一层披在她的身上。   在惯例的聊天时间快要结束的最后,阿米利亚注视着嘴角仍有笑意的女孩,忽然开口:“余枝,你知道了对吗?”   棕卷发的女孩笑意僵在了脸上,眼底飞快掠过惊讶与悲伤,随后恢复了平时的轻松模样,应了下来:“嗯。”   似乎不用提这个“知道”是什么,无言之中,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   余枝若无其事喝了口水,裹着厚重的被子,走到他面前,皱皱鼻子抱怨:“原来是基因病,我之前可担心自己得了什么活不过七天的病症了。”   她煞有其事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最近对我太好了,都吓到我了。一开始你可不是这样的,利亚你呀,很少会把人看进眼里的吧。”   阿米利亚静静注视着她,直到发现她缩在一侧的手在微微颤抖,才收回了目光。   “我也觉得很少见。”他语气平淡了许多,没等余枝对这个话题发表看法,又说起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件事,“余枝,郁衡很强吧?”   “嗯。”余枝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话题转到这上面,微微松口气的同时,回答了他,“哥哥很厉害。”   “有多厉害?”阿米利亚像是起了兴趣,追问道。   “大概……”女孩皱着眉,努力想出一个对比物,“比徐侃大叔要厉害。”   “徐侃不算强,而且我觉得不止如此。”红发青年垂下眼睫,似乎陷入回忆,“昨晚,他给我的感觉,似乎比江怀风还要强。”   余枝顿了下,再开口语气满是不信,甚至有点夸张:“怎么会?哥哥他……”   剩下的话语,在阿米利亚投来的目光中被咽下。   面对那如同询问的目光,她下意识避开,又咬了下嘴唇,勉强把话说完:“哥哥他大概没有区长先生厉害。”   阿米利亚没说话,他看了余枝一会,随即点头:“我知道了。”   余枝不会跟他说实话,至少在郁衡的事情上,在他们的秘密上,她不打算说。   他学着郁衡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手法之前要熟练一点,透着淡淡的安抚。   就在棕卷发女孩紧绷的脊背略微放松之际,阿米利亚却冷不丁开口:“你看,就像我说的一样。你总是在保护他。”   余枝的身体再度僵硬。   她轻轻摇头,像是在否认这一点,却没再说话了。   这场交谈最终在这样略显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阿米利亚已经从余枝的反应中确定,郁衡隐藏的秘密或许与他的能力有关。   仔细想想这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在废弃区,能力者的待遇明显会比无能力的普通人要好。负担着养家重任的郁衡,到底为什么一直以来都隐瞒自己的能力者身份?   就像当初余枝对他提议的一样,只要是能力者,在废弃区外也能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这对兄妹不干脆离开这个地方,反而躲在这里?废弃区绝不是个适合生存的地方。   所以每一个废弃区的人都有无法在外界生活的理由。   此前他对这些理由毫无兴趣,这个时候倒是有些怀疑。   倘若郁衡的理由,是他太过强大呢?异类会被排斥,强者会被利用,人类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写满了欲望与偏见。   或许他该多观察观察郁衡,如果郁衡真的比江怀风要强,说不定就是他要找的那种人。   足以成为毁灭世界源头的那种人。   这件事大概在之前能让他有点兴趣,奇怪的是,如今阿米利亚看着自己的手掌,展开又握紧,反复两次,确定心头没有多少激动。   “为什么?”小魅魔第一次觉得读懂自己是个难以说清的谜题。   这次他没有询问江怀风。无论这个问题答案如何,他要做的事情没有变化。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行动。   他需要找到能够成为毁灭世界源头的人。   从这天起,阿米利亚在和余枝的聊天中,谈起郁衡的次数变多了。   他的本意是想通过旁敲侧击,试探出郁衡的能力以及隐藏的秘密。但显然余枝是个合格的守密者,面对关键性问题,她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含糊带过,对试探的防御极其到位,没有泄一点底。   这是非常难得的事。不设防是很容易被套话的。正常人在交谈中,尤其是面对亲近喜欢的人,总会无意识吐露一部分秘密。   要做到守口如瓶,证明从一开始,她就下定决心,半个字都不说,且预设了各种情景,对自己强调了无数次,让潜意识都不会有说出的想法。   带着这样坚定又谨慎的心,才能将秘密藏得严严实实。   虽然阿米利亚在这段时间的聊天中没有找到秘密的突破口,但倒是知道了郁衡的其他事。   比如郁衡十二岁时与八岁的余枝在C区相遇,半年后两人变成了家人,开始一起生活。   比如郁衡一开始也和其他在废弃区流浪的小孩一样瘦小,在江怀风整治C区前,和余枝一起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还要时刻防备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贩子对他们下手。   比如郁衡的机械知识是自己从一本残破的书上学来的,没人教他,他就带着余枝在垃圾场翻找勉强能用的工具,尝试修好它们。为此,一开始他们和占据垃圾场的大人们发生过很多冲突,狼狈逃窜过很多次。   比如郁衡做出的第一顿饭难吃到余枝差点产生心理阴影,在余枝觉得再这样下去她或许要因食物难吃而死前,郁衡气势汹汹走了,转头就偷溜到了区长家的厨子那里偷师,才勉强保住了她的信心。   这些事听上去不像是个足够美好的童年,但余枝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笑着的,眼里也带着光,情绪也变得柔软许多。   阿米利亚面露困惑:“你更喜欢那样的生活吗?”这种艰难的生活值得高兴吗?   “当然不。”余枝摇头,声音低了一些,“但是……那个时候,哥哥总是会在我身边,我也在哥哥身边。”   阿米利亚已经学会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   他没学过怎么说安慰的话,也答应过不欺骗余枝,所以只能什么都不说。   好在余枝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她振作得很快,总会很快掠略过沉重的话题,叽叽喳喳说起别的事,仿佛这片阴云不曾存在,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比起余枝偶尔才会表露的想法,他倒像是更想见到郁衡的那一个,他需要近距离观察郁衡的实力,所以在努力寻找机会。   但郁衡神出鬼没,只会偶尔出现,时间不定,有时是夜晚,有时是清晨,阿米利亚很少遇见他,也没什么机会留下他。   每次相遇,他都能发现郁衡神色匆匆,情绪越来越阴沉,宛如海面上即将刮起的风暴,透着不详的气息。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余枝在一日日虚弱下去。她的脸颊从圆乎乎到尖瘦,似乎也没过多少时间。原本就纤细的手腕,如今更是苍白瘦弱得像是干枯的芦苇杆,一碰就断,让人不敢过多注视。   即使她的眼神依旧清亮,也无法掩饰病气的侵蚀。   疾病带来的虚弱与憔悴,不是充足的睡眠与食物能够缓解的。   她需要治疗。   无论是郁衡,还是任何一个见到余枝的人,都能够明白这一点。   想到这,阿米利亚抿唇,再一次询问她:“你真的不愿意去北境吗?”   正如此前的每一次,他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余枝拒绝了。她看着红发青年的神情,反过来安慰他:“最近我感觉还不错,不用担心。等过了这个冬天,或许我的情况会好起来,你知道的,冬天人总是会好得慢一些,像是那些沉睡的花种一样。”   阿米利亚望着她单薄许多的身形,摇摇头。   她没有提郁衡找到治疗自己的办法的可能性,所以他也没有说是他承担了她这段时间的病痛,才造成了她身体状况不错的假象。   江怀风说,做出关心他人的行动,或许就能够理解关心的感情了。   他做了,可好像依旧不能理解余枝的想法。所以这一刻,他也由衷地提问:“事到如今,你为什么不绝望?”   得知了真实的病情后,余枝产生了负面情绪,不再如当初般明亮,有些灰蒙蒙的。   但她没有绝望。   阿米利亚守在她身边,原是想要让那份明亮持久一点,才努力维持了彼此的关系。   如今她不再明亮,他反倒有些不明白自己的行动了。   倘若她绝望,倘若她被负面情绪完全吞噬,倘若她与其他人一样,或许他就不必在意她,不必学会关心,也不必做出这样奇怪的事。   甚至产生了一丝想要救她的想法。   这对魔族来说,太奇怪了,也不合常理。   余枝挠挠脸颊,有些困惑,“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嗯……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起来,“假如,我是说假如,这是我最后一段人生的话,我希望利亚记住我开心的样子,不要记住我哭得很惨的样子。哥哥说我哭起来一点也不好看。所以……利亚,你也不要为我伤心。”   阿米利亚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我不会的。”   “诶?”余枝反而有些惊讶,“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红发青年握住她的手,缓缓露出个好看的笑,“因为我做了决定。”   长时间的犹豫与权衡,一日日的相处与思考,他终于做了与魔族本性不符的决定。不,或许这才符合魔族随心所欲的做派。想要什么,就去尽力争取,不等待,也不后悔。   他想让一个人类女孩活下去。   想让她度过寒冷的冬天。   只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决定罢了。 第36章   江怀风是第一个发现阿米利亚异常的人。   作为每天至少会见两次面的兄长,他轻易察觉了自家义弟不同寻常之处。   从下大雪的某一天开始,阿米利亚困倦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都挂着一副睡不够的倦怠表情,吃的东西也越来越挑剔,像是没有胃口,总是只吃了一些就放下。   不知是不是没有吃饱的缘故,他的脸色也慢慢变得白,唇色浅淡,好似生了病,眉宇间依稀有了脆弱之态,一举一动少了很多活力。   一开始,江怀风以为这是冬季带来的影响。   废弃区的冬季食物变得更加稀缺,许多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会减少行动,降低消耗,同时自发降低食欲,以节省粮食,顺利度过冬天。   这种情况下,人会变得比之前虚弱一点是很正常的。他认为阿米利亚在过去习惯了冬季减少吃食,减少活动,才会这样。   等阿米利亚重新认识到如今的处境与之前不同,他不必饿着肚子,也不必忍受严寒,这种情况就会改变。   当时抱有如此想法的江怀风,没有料到,会看见阿米利亚宛如厌食的状态。   那时阿米利亚接二连三拒绝了与他吃饭的邀约,听仆从说,也没有和余枝一起吃饭,江怀风觉得蹊跷,才找上门,想问问情况。   结果还没进门,就从半掩的门缝中,看见红发青年俯趴在水池旁捂着嘴,呛咳不停的状态,像极了那日喝到不合心意的果汁的样子。   他急忙推门而入,拿了桌上的水杯想给人缓一缓,却被拒绝了。   阿米利亚似乎有些疲惫,停下咳嗽,靠坐在地上,半眯着眼,微张不知为何愈发鲜红的唇瓣,冲他摆手,“不用了,我不想喝。”   江怀风眉头紧皱,眼前的情况显然与他预想的不同。   “你今天吃了什么?”他近乎质问,语气却在触及对方时,不可避免放缓了一些。   “普通的饭菜。”阿米利亚神色如常,数了一遍,“一些肉排、面包、果汁。”   “什么时候吃的?”   “刚刚。”   江怀风目光一沉,语气变得冷了些:“你什么都没吃,对吧。仆从告诉我,你今天什么都没有要,你的房间里也没有食物,你吃了什么?”   阿米利亚沉默了一会,抬眼看他:“只是一些不太好吃的东西。”   比如一点疾病、痛苦、死亡。   魔族概念中,与治愈相关的魔法,总需要更可怕的代价交换。   魅魔们仗着自身恢复力强悍,类似的魔法极少。阿米利亚此前也没有学过,一时半会也没办法精通,所以他选择用更简单的办法替代。   ——吃了它们。   他是以正面情绪为食的小魅魔,却并非不能吃正面情绪外的东西。只是那些东西不能饱腹,反而会对他造成负担,没有必要吃,他也从来不会去吃。   阿米利亚不能治愈疾病,也不能让人变回没有生病的样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不断蔓延的疾病、痛苦与逼近的死亡一点点吞噬下去,用魔族自身强悍的身体消化,变成另一种形式上的治疗。   ——为他强行拖住一个人类女孩不断流逝的生命。   但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让江怀风接受。   区长先生目光凌厉地打量着他,尤其在他平坦的小腹处停留,语气凝重:“你……得了进食障碍?”虽是疑问,但说出的口吻有七/八分笃定。   吃不下东西,异常的反胃,身体虚弱,精神萎靡……种种症状结合起来,似乎能令人联想到这个病症。   阿米利亚对人类的病症所知不多,但听这个名字,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意思。他心知这不好解释,便也没有反驳,只稍微变通了其中的某些因素,“我不是吃不下东西,只是能吃的东西不多。”   在不消耗魔力的情况下,他确实不需要吃太多食物。但吃下太多不该吃的东西,普通的人类食物就变得不能入口了。   如果有正面情绪供给,大概他还是吃得下的。   可惜,这里的人普遍没有那样的正面情绪,他也没得吃。   “你能吃什么?”江怀风眉心皱得更紧,似乎并不相信。   阿米利亚挑眉勾唇,略显脆弱的脸庞上硬生生多出一抹艳色,他张口,压低声线,用近乎蛊惑的语气问:“你想帮我?”   区长先生顿时脊背一麻,隐约觉得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题会带来不太好发展,但看着红发青年浅淡的唇色与苍白的脸颊,还是把话说出了口,“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找到。”   “那,”小魅魔起身,靠近两步,上下打量着他,像是打量一盘即将端上餐桌的饭菜,舔了舔嘴唇,笑意倾泻间眸光流转,带了些暧昧的味道,“我想吃你也可以吗?”   近距离的呼吸喷洒在脖颈,江怀风喉结动了动。   他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一种渴望血肉的异食癖,还是一份本该来自夜晚的邀请。   如果是其他人,他很快就能看出对方的意图与想法。但从行事风格不定的阿米利亚身上来看,似乎都有可能。   “你想……”金发碧眼的区长先生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目光灼灼,微一低头与阿米利亚对视,“怎么吃?”   阿米利亚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江怀风会流露出答应的意思。   虽然他只是想吓一吓没什么见识的人类,以此减少对方的打扰,但如果江怀风真的同意,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补充人类的精气,有利于魔力恢复。   “你的意思是,随便我怎么做吗?”   他漆黑的眼瞳深处开始泛起红光,宛如兴奋起来的证明。   红发青年嘴角噙着一丝笑,慢慢贴近了金发碧眼的区长,一手扯向他整齐的领结,另一手钳住他的下巴,轻易让他低了头。   呼吸在缩短的距离间交融,炽热的温度在贴近的肌肤间升起,清幽的香甜气息在咫尺距离蔓延。   领结被扯开的瞬间,彼此的唇瓣如同磁力的吸铁石,紧紧相贴,下一秒,一方舌头撬开牙关,开始攻城略池。   另一方则在短暂怔愣后,奋起反抗,很快反败为胜,占据了主导权。   阿米利亚被亲得有点发懵。   一开始的确是他主动去亲的,但江怀风这个纯爱党,不过半分钟就学会了反制手段,亲得过分激动而贪婪了。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他都要怀疑一下到底谁才是魅魔,怎么这人亲起来跟啃什么好吃的东西似的,没完没了,还要搜刮每一处角落。   而且可恶的是,江怀风只许他亲,抓住了他想解开衣服的手,不让他再进一步。   直到两人唇瓣分开,牵出一截晶莹的线,这场勉勉强强的进食活动才算结束。   阿米利亚平复了下呼吸,抿着泛红发肿的唇,看着江怀风后知后觉脸上泛起红色,只觉得这人有点超乎想象的不客气。   而且凭什么不许他进一步动手,只许自己亲得痛快?!   他舔了舔尖牙,心情有点不太舒爽,“你不是说让我随便吃吗?”   “我没有答应。”这会子,金发碧眼的男人一边温温柔柔给他擦了嘴角,一边面上露出几分无辜与坦然,“我只说会帮你。”   阿米利亚对这话嗤之以鼻。他目光下移,盯了一眼江怀风的下面,再抬眼,满脸不能理解:“你并非没有欲望,为什么要忍耐?”   江怀风顿了下,慢慢叹了口气,似乎是教导,“利亚,有时候,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就不用说了。”   说完,他话锋一转,“忍耐当然是为了更有价值的事物。现在这样……太随便了,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在仪式举办后再继续。”   “仪式?”阿米利亚一时没听懂他什么意思。   “嗯,结婚仪式。”区长先生耐心解释,“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能去登记。”   红发青年一滞,眼底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结婚?”   “嗯,你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吗?”似乎想起来他常识不够的情况,江怀风还问了一句。   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过去喜欢上魅魔的人类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想要定下终身相守的契约,即结婚的人。但对魅魔来说,这事无异于将自由的小鸟关进狭小的笼子,完全是违背本性的行为,很少有魅魔会答应。   少数答应下来的魅魔,其中大半会在腻味后解除关系。另一半……   阿米利亚皱眉,后退一步,选择果断与江怀风撇清关系:“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误会?”江怀风看出他动作里的抗拒,眉头微微蹙起。   “我只想要吃点东西。”红发青年说得坦荡,“我没有和你结婚的打算。”   江怀风嘴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直线,目光凉了几分。   这话他不是没有听过。相反,东都贵族们抛弃自己的情人时,经常会用更加温柔且冷酷的口吻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长久和对方在一起的打算。即使阿米利亚的语气并不温柔,但表达的意思如出一辙。   这属实算得上个笑话,向来作为抛弃一方的贵族少爷,居然有被人抛弃拒绝的一天。   他并不介意被拒绝,可他很介意这份心情被随便一个理由玩弄。   那股被戏弄的愤怒刚刚在心头燃起,江怀风刚想说些什么,抬眼对上面前这人冷淡平静的目光,陡一接触,他就像是被泼了盆水的柴火堆,刹那找回了理智。   是了,阿米利亚或许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喜欢,也没有喜欢别人的经验。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阿米利亚本能地渴求他人的爱,正如现在对待他,也不过是一种本能的渴求……他怎么能向一个不懂喜欢的人奢求感情。   是他一时被情感驱使,冲昏了头脑,误以为对方也拥有同样的感情。这件事对双方都不公平,他们需要更多时间。   江怀风微微闭眼,深呼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已然冷静许多:“我明白了,还太早了。”   阿米利亚不明白他说的早是什么意思,但他看得出来,江怀风已经不打算继续要求结婚了。   没等他出声,就听见对方又说,“等我教会你将本能以外的渴求目光看向我的时候,我会再询问你同样的问题。”   阿米利亚蹙眉。   又是教导。   江怀风总是觉得他需要学习,觉得他需要进一步融入人类之中。   他自认是合格的魅魔,此刻却也对这种配合感到有些无趣与倦怠。   学习人类的情感与习惯,学习魔族不曾有的本能外的东西,究其根本,真的有意义吗?   他总会回到自己的世界,不会长久与人类在一起,习惯人类的生活,反而是一种阻碍。   现在的一切,只是魅魔不起作用时的临时对策罢了。   许是刚刚的精气摄取导致的魔力涌动,某种冷酷的情绪自血脉上涌,变作漫不经心的话语,小魅魔挑衅似的,对名义上的兄长开口,“哦?那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江怀风顿了下,没有因这个挑衅生气,只微微一笑,再度提起被忽略的食物话题。   他从阿米利亚稍微好转的脸色上,倒是相信了几分之前能吃的食物很少的话。   这或许是一种异食癖。   不过他还是认为,阿米利亚需要除此之外的食物。毕竟正常人类是不可能完全不吃东西就活下去的。他坚持让阿米利亚多尝试尝试别的食物。   一通话下来,阿米利亚有些烦躁,双手抱胸,坐在床上,对江怀风一扬下巴,“我不会有事,你要是真想帮忙,就自己来。”   经过刚刚的亲身实践,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人不言自明。   阿米利亚原以为这话就能阻了江怀风想让他吃人类食物的决心,没想到对方略一沉吟,竟然真的答应了。   “好。”金发碧眼的男人表情无奈,主动约法三章,“你需要我的话,我会来。但你必须和我一起吃饭。”他强调了吃饭的字眼,用意如何非常明显。   鉴于江怀风已经退了一步,阿米利亚想了想,懒得继续掰扯,就点头同意了。   于是,关于吃饭这一茬的事才定下了。   这天开始,江怀风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一方面给阿米利亚找来了各种食物,试图让他多吃一点,另一方面对亲吻的要求予舍予求,听话得像是被驯服的金毛大狗,配合得出奇。其偶尔的兴奋劲儿,反倒让本该作为吃的那一方——阿米利亚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不是被占便宜了。   要不是他确实得到了好处,没有吃亏,偶尔他都会产生一点拒绝的念头了。   即便如此,这种程度的精气相对消耗的量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江怀风不久发现,阿米利亚虚弱的速度有所放缓,但没有停止。   这段时间阿米利亚吃的东西因为有他督促,尽量保持在正常范围内,可阿米利亚依旧表现出虚弱的状态。与此同时,身体素质日渐变差的余枝那边,却不知为何慢慢重新拥有了点活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帮助她,放缓了走近死亡的脚步。   这两种情况出现时机的同步,以及阿米利亚常常去看望余枝的事实,让他起了疑心。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什么?”   江怀风找到房间里半梦半醒的红发青年,眉心紧蹙,表情严肃,重复了一遍,“余枝的事,是你做的吗?她的病情恶化在变慢,这不合理。”在没有得到治疗的情况下,病情恶化理应变快。   阿米利亚微微睁眼,视线没有看向来人,没什么焦距,开口轻飘飘,仿佛还陷入梦中,尾调慵懒,“我只是让她变得稍微轻松了一点。”   江怀风来之前怀疑过自己的猜测,可当猜测被证实,他还是不可避免沉了脸色,“我说过,你应该离她远一点。”   阿米利亚毫不在意,“我也说过,我不喜欢你的建议。”   “你要用你的命,交换她吗?”江怀风语气冷了下来。   精神力的利用方式因人而异,或许有代替他人受苦的用法,尽管不可思议了些,但目前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这种情况。   “不。”红发青年笑了声,“这是不可能的。我仅仅是为了……”   “为了什么?”见他忽然愣住,江怀风也有些不解。   阿米利亚顿了顿,接了没说完的话:“或许是为了……让她看见春天。”   他有些迟疑,又好像是不太确信。   江怀风隐约读懂了其中的含义,他不清楚阿米利亚是否学到了怎么关心他人,又或者这是他学习关心他人的过程。无论如何,即使没有危及性命,他也不赞同这种做法,“你这样做,余枝不会高兴。”   “可她想活下来的。”阿米利亚缓缓闭眼,像是又要睡去。   江怀风见状,没有再去叫醒他,只冷着脸走了。   他知道自己很难说服自家某方面来说非常顽固的义弟,也不打算费这个力气。   这治标不治本。   他非常清楚,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是余枝。大概是为了防止被发现异常,阿米利亚最近没怎么去见余枝,去见也是在视线不好的深夜,成功隐瞒了自己的异常。   即使知道,余枝不过个小姑娘,她不一定说服得了阿米利亚。   再这样下去,病倒的人就不止余枝一个了。他必须舍弃之前温吞的手段,做出有些极端的选择了。   三天后。   被强行“请来”的对基因病有研究的贵族手下的医生,站在了余枝的床头,紧张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将人带来的区长先生,如同一尊大佛,睁着血丝密布的眼睛,对他命令道:“看看她的情况。”   这话冷硬得像是提了刀架在脖子上。   深感危险的医生,一句话都不敢反驳,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忽然被请来的,只能战战兢兢拿起携带的专用设备,开始了检查。   余枝安静地配合医生的指令,抿着嘴,眼底隐隐有期待之色。   阿米利亚靠在门口,慢慢打了个哈欠,注视着余枝和医生的动作,眼角眉透着淡淡的疲倦。   得到消息匆忙赶到的郁衡,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第37章   江怀风原本没打算绑人过来,他本来想回本家一趟,找点基因病的相关资料,让阿米利亚绝了乱帮忙的心。   大概是冥冥中的天意,在他行动之前,有个对基因病有研究的医生最近恰好要去北境。区长先生得知后,放弃了之前的某些顾虑,在对方途径废弃区时动了手脚,在半路把人截下来,强行带到了这里。   比起死板的资料,能够治疗的医生或许更有效果。   郁衡走进屋子的时候,除了余枝的表情稍微惊讶了点,其余人都不太意外。   阿米利亚知道郁衡不会放任自己的妹妹不管,江怀风则作为通知他的人姿态平静。   一屋子人的视线都紧紧盯着拿着检查器材的医生,目光一错不错。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医生,面对自己的专业领域时骤然镇定下来,从容冷静,有条不紊地将检测的仪器放好,细心告诉余枝注意事项,一切准备完毕,便专注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一系列数据,时不时眉头紧皱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什么。   大概一小时后,他放下仪器,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叹得在场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情况怎么样?”郁衡的声音难得带上紧张。   医生没有当着余枝的面说,出了房门,走到隔壁的小房间才开了口,眼神里似有惋惜,“不太好。她的情况有点奇怪,乍看上去不是最严重的那种,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求生欲强烈,近来病情恶化的速度放缓许多,可……”   听到这里,江怀风下意识瞥了眼阿米利亚,见他神情专注,便接了话:“可什么?”   医生犹豫了下,说:“可她年纪太小,对抗基因病的能力不足,体质也不够好,即使是现在的程度,即使我全力救治,她能活的时间也不多了。”   仅仅一句话,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此落下,砸出无声巨响。   郁衡呆立原地,瞳孔紧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阿米利亚垂下眼眸,面无表情。   江怀风抿紧唇,脸色难看了起来。   整个房间一时陷入死寂。   许久,才传出似带颤抖的冷淡而克制的声音:“……还有多久?”   医生听过太多类似的问题,几乎不用多想就能理解这背后的含义。   他知道这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失去了意义,便看向那个黑头发灰绿眼的男人,简短地给出了数字:“以目前的情况看,最多还有三个月。”   三个月,比起人的一生来说,实在是过分短暂的时间。   江怀风忍不住询问:“如果在北境,是否还有别的办法?”   医生迟疑了下,还是摇头,“北境的科技水平很高,医疗器械是最好的,那边的医生也拥有最丰富的经验,我本来就是应邀要去北境学习的。可这位病人身体素质不够,即使转移到北境,可能最多只是再延长一段时间生命,不能根治。抱歉,我的能力仅止于此了。”   郁衡攥紧拳,看向医生:“如果有最好的医疗器械,你能留住她多久?”   医生有些不太确定他的意思,斟酌着回答:“或许能延长到半年。”   “……好,我知道了。”   郁衡点了头,转身就往外走。   他的背影透出决绝且孤掷一注的气息,仿佛要奔赴一场再也不会返回的邀约。   阿米利亚看着他走到拐角,身影即将消失,终于开口叫住了他,“郁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嗯。”   郁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低低吐出这个字,再度慢慢走远。   他的影子沉而重地拖在脚下,这次没人再去喊住他。   郁衡走后,江怀风和医生商量起治疗的事宜,阿米利亚靠在墙边,感知到隔壁房间被留下的女孩略显紧张焦躁的情绪,慢慢闭上眼。   稍微有一点陌生的情绪。   怪异的迟来的倦怠感,人类会把这叫做什么?   他不知道。   郁衡离开了一个月,杳无音信。   这一个月间,阿米利亚一直陪在余枝身边,见证她的生命如同冬季的花卉,一点点失去鲜活,一点点失水枯萎。   生病时,人很容易情绪化,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断陷入极端的忧愁与痛苦中,就像能控制情绪的器官都一并失控了,造就另一种自我折磨,也对周围的人带去负面影响。   余枝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要到夏天才能度过十四岁生日。她本就比成年人要情感充沛,也容易被情绪感染,生病时不可避免状态会产生变化。   最直观的变化是,她想念郁衡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利亚,你说,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余枝埋头在膝盖里,坐在床上,声音有些无助,“他从来没有这么久都不联系我,我很担心他。”   阿米利亚摸了摸余枝卷翘的头发,以作安慰。   郁衡大概是给余枝找更好的医疗设备去了,但这话不能直接说出口。   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这件事的风险,拥有最顶尖医疗设备的人或组织,无一不是有权有势,极难啃的骨头。   就连江怀风都不敢说能弄来,郁衡却想要去为自己妹妹找来。   往好点说,相当于一个人直面一个庞大组织的势力。更严重的,恐怕他要面临不止一个组织的追杀。   蚁多咬死象,即使他再强,也几乎是自寻死路。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那天他才会问郁衡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显然,郁衡的回答表明,他下定决心,即使死亡,也要给妹妹拼出一丝生机。   余枝依旧埋着头,好一会才闷闷出声:“利亚,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阿米利亚顿了下,“你说。”   “帮我折一支花来吧。”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嵌在黯淡的脸上,略显稚气地要求着,“一支好看的花。”   “好。”阿米利亚没多说,点点头起身,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他走出房间几分钟后,清晰感受到了身后如潮水般传来的浓烈悲伤。   那是余枝的情绪。   她坚守自己的诺言,绝不在他们面前露出哭泣的模样。所以每当控制不住情绪,她就会找借口把阿米利亚支出去,独自躲在被子里小声啜泣。   连哭声都不希望被人听到的,过分好心的孩子。   阿米利亚走到院外,随手折下了一支枯萎的树枝,在指尖转了两圈,就变作了一支坠满花朵的树枝。   这并不是真正的花,只是幻觉的一种应用,让人以为这是真的花。   就像他用幻觉掩盖了真实的身体情况,没有让余枝看出他此刻比之前虚弱不少一样。   正如之前医生所说,以那时的情况来看,余枝还能活三个月。   这意味着,被放缓的病情才勉强撑得住三个月的时间。   也意味着,阿米利亚必须在可控范围内,不间断地吃下余枝的疾病与负面情绪,才能保持她的病情不要恶化得太快。   这无疑会带来预计外的负担。   最近江怀风都有些怀疑他睡觉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而且他的脸似乎有褪回稚气的征兆了。   再这样下去,事情或许会脱离掌控。   阿米利亚拿着那支坠满花朵的树枝,在房间内眯了半小时,等到余枝的情绪缓和,才去见了她。   余枝捧着花,喜悦慢慢爬上眼角眉梢,认真对他道谢,“谢谢你利亚。”   阿米利亚打量着她的神情,突然开口,“余枝,你想见郁衡吗?”   “什么?”余枝一愣,眼神有些茫然,而后是惊讶。   阿米利亚言简意赅:“你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希望,我会帮你。”   这话一出,棕卷发女孩的眼底的光黯淡了几分。   余枝是在郁衡走后第三天得知自己剩下的生命的。阿米利亚和江怀风都没有告诉她,是她强行拽着治疗的医生逼问出的结果。   有时候这个小姑娘意外地不好糊弄,和她哥哥一样固执。江怀风这么评价道。   阿米利亚颇为赞同。即使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她也没有对周围的人强求什么,明明想念哥哥到了忍不住偷偷哭的程度,也没有为此吐露真心,顽固地想当个坚强的人。   如果他不主动去问,或许余枝根本不打算提出这件事了。   “可是……”果然,即使如此,余枝也面露犹豫,“哥哥他……”   “没什么可是,只要你希望,我会帮你的。”阿米利亚打断她吞吞吐吐的话,直接揽过了这个任务,“你没有否决,就是同意,我这就去找他。”   “利亚……”   红发青年没有回应她的呼唤。   他早就想找回那个不知道在做什么,让自己妹妹一个人的哥哥,好好教训他一顿了。   当初说会保护余枝的人,到底是哪个家伙?   阿米利亚说到做到,从余枝的房间离开,找了处高地,就开始寻找郁衡的下落。   这对他来说其实不算难。他没有在郁衡身上安装任何监控设备,也没有能够探寻一片地方的高科技装置,但他能够记录下情绪的波动。   正如此前所说,郁衡的情绪波动和普通人不一样,负面情绪庞大到几乎难以压制的程度,浓烈、阴沉、混沌。   特殊到第一次见面,阿米利亚就被迫记住了这样的情绪波动。   只要放开感知,他就能顺着这一片区域所有具有情绪的生物的波动,去找出那一缕过分强烈的波动,并找到其来源,也就是郁衡。   小魅魔沉下思绪,从脚下开始扩大感知范围,细细感知周遭的一切。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额头、肩膀和衣服,带走所剩不多的温度。   范围逐渐扩大,一小时后,他眸光一抬,锁定了目标,随即直奔一处地下通道而去。   虽然身体素质虚弱不少,但魅魔毕竟是魔族,对付普通人仍有余力。因此,阿米利亚顺利绕过了地下深处的监控人员和看守,一路向下,不断深入,终于在地底一处异常坚固的牢房里,找到了郁衡。   黑发男人闭着眼,全身被白色的束缚衣捆绑,像是一只准备化茧的蛾子,除了呼吸平稳的脑袋,剩下全部被裹在了衣服里,不漏出半点皮肤。   牢房周围的各种器械,都是杀伤力最大,最难对付的那种。似乎里面的人只要敢轻举妄动,眨眼就会被轰碎成渣滓,不留一丝生机。   果然,完全陷入险境了。   与此同时,阿米利亚打量着周遭环境,通过附近的许多标识认出来,这里是教团的地盘。   曾经他被绑架时在教团的一处集合点待过一段时间,见了不少相关的东西,自然认得这些标识。   这么想来,在这片地界,教团确实最有可能拥有顶尖的医疗设备。   考虑到运输难度与距离远近,郁衡选择袭击教团也不奇怪。   被教团围攻反杀,导致被抓,也不奇怪。   阿米利亚一边想着,一边手脚利索地把周边的武器全部踹碎了。   幸好这些东西和炼金术师手下的那些玩意一样,总是自身防御力差得挨不住魔族一脚,不然他也不好破坏。   一地碎末飞扬与骤然响起的警报声中,他扯住束缚郁衡的束缚衣,把人当做大件行李,当机立断往外跑。   魅魔不擅长攻击,却是逃跑的一把好手。   一边用幻觉掩盖行踪,一边对路上遇见的人施加催眠,阿米利亚像是一支急射而出的利箭,飞快朝着外界的方向奔逃。   老实说拖着一个人逃跑很碍事,可惜郁衡似乎没有醒来的意思,他也没时间叫醒对方,只能先顾着逃命再说。   将身后的追兵遥遥甩下,小魅魔一时间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接下了一个大/麻烦。   逃跑了一天一夜,阿米利亚终于找到个安全的地方,将一路睡得安静的郁衡放了下来。   检查一番那个束缚衣,他才发现,不是郁衡真的神经粗大到这种程度,逃命途中那么大的动静都不醒,而是束缚衣上浸透了药物,能让人一直陷入沉睡。   理解这一点后,他很快将束缚衣扒了,然后直面了一个光溜溜的郁衡。   阿米利亚上下打量一番。   郁衡身材不错,胸肌腹肌,宽肩窄腰,该有的都有,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红伤痕都没能影响其美感,就是受伤不轻,估计被抓起来前没少受苦。   嗯,应该能活,不用管。   小魅魔心安理得躺平休息,等待对方苏醒。   果不其然,解开束缚衣半小时后,郁衡醒了。   只是他的意识似乎陷入沉睡前依旧在战斗的那一刻,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发出精神力刀刃,直直刺向面前的人。   阿米利亚闪身避开,毫不留情,狠狠一脚踹向郁衡。   逃跑了这么久,他还没休息好,怎么就要被辛苦救回来的人袭击不可?   他这么想着,也问出了声,“……郁衡,你的眼睛要是瞎了,现在还能再去换一双。”   郁衡这才看清他的脸,一时忘了闪躲,被踢了个正着,顿时闷哼一声。   “怎么是你?”他咬牙捂着下腹,皱着眉,像是以为在做梦,伸手掐了自己一把,见到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脸色一变,“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阿米利亚这时没什么精神和他说些有的没的,坐在铺好的垫子上,冷笑,“还能做什么,你要是想再昏睡过去,就继续穿那身衣服。”   这话一出,郁衡原本伸手去够衣服的手一滞,目光瞥向另一边,耳朵有些发红,他抿唇:“抱歉,我不知道。”   “哦?”红发青年语气嘲讽,“当初说知道的人到底是谁?你知道现在过去多久了吗?”   郁衡一愣:“多久?”   “已经一个月了,你让余枝等你等了一个月。”阿米利亚语气冷淡,“你就是这样保护自己的妹妹的?”   郁衡双手紧握,低头:“除了这样做,我……”   “所以你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吗?”   “不,找到了。”郁衡表情阴沉,顿了顿,“被我毁掉了。”   “哈?”   阿米利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想拽住郁衡的脖颈再问仔细一点。   可郁衡已经等不及了,他找了旁边建筑里的破旧衣服,匆匆收拾了自己,当即要往回赶,想要去见一见余枝。   “时间不够了,我不能再浪费了。”他脚步不停,“余枝在等我。”   阿米利亚没办法,只能深吸一口气,决定之后再好好教训这个可恶的奴隶。   看在余枝的面子上,放过你一次。   一路奔波,紧赶慢赶,郁衡在夜色浓重的天空下,赶到了余枝面前。   他第一句话想要道歉,可余枝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感情,见到他的第一眼,眼角就有些湿润。   下一秒,她就扔了个枕头出去:“哥哥!你……你为什么不回来?”   “抱歉,我……”   郁衡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段时间的经历,或许什么解释在面对妹妹苍白忧伤的脸色时都过于无力。   他呼出口气,靠着墙壁,垂头坐倒在地,一手搭在膝盖上,像是个经历长途跋涉的旅人,浑身都透出浓厚的疲惫。   随后,他低低出声,慢慢地,一点点地,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全部说了出来。   简单来说,郁衡一开始去找了黑市,想要重金收购医疗器材。可惜各方求购都没有得到回应,走投无路之下,他才去找了教团,试图用某个情报交换,但没能达成交易,还被偷袭,抓住囚禁了半个月,导致一直没能和她联系。   人世间的不如意如此之多,孤掷一注也没能得到相应的结果,他错失了很多时间。   “可是哥哥,我不在乎那些……我希望你能留下。”余枝静静听着,许久才如此说。   郁衡垂着头,没有应声,似乎不打算放弃。   “我的时间不多了,哥哥,你真的要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放弃现在吗?”余枝眉头皱成一团,面皮绷得紧紧的。   但那是能够拯救你的可能。   如果放弃……   “哥哥,你真的不明白我想要什么吗?”她带上了哭腔。   郁衡闻言一惊,这才抬了头,发现了妹妹不同以往的表情。   自从生病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自己妹妹哭出来了。   余枝不是个不会哭的孩子,相反,小时候她总会为一点在其他人看来不足为道的事哭泣。   偏偏生病后,她不再哭了。   他清楚理由。   因为她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不想让他担心,也不想表现得软弱。   好孩子不该被辜负。   他其实不想让自己的妹妹难过,可他好像一直在做让她难过的事。   郁衡沙哑着嗓子,许久才说:“好。”   至少在最后,他想当个会让妹妹开心的哥哥。   余枝为此感到高兴,吸了吸鼻子,扑了上去:“谢谢你,哥哥。”   明明将要死去的是她,她却好像并不在乎。   如果能和哥哥在一起,就是她最后的愿望。   阿米利亚静静望着这对兄妹,慢慢收回了备用的那支鲜花。   他有许多不明白,但……或许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余枝现在很开心。明亮的情绪像是小小的萤火,在这个黑夜重新亮起了。 第38章   救活一朵花,总是比摧毁它要困难得多。   余枝第一次问郁衡,为什么花无法活下来时,他是这么回答妹妹的。   “不要再浪费时间,这没有意义。”   那时,余枝还不够了解废弃区,也不够了解植物的脆弱,她仅仅皱着眉,苦思冥想好一会,才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对他说:“可是,哥哥……”   “哥哥!”   郁衡从恍惚的思绪中抽身,抬眸看向一旁兴奋地扯着自己衣袖的妹妹,递了个困惑的眼神。   此刻,他们俩已经不在区长家,反而身处地下通道,各自披着厚重的灰色袍子,在略显嘈杂的地下集市停留。   余枝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刚刚没听自己说话,顿时瘪嘴,晃了晃他的胳膊,拉着他低头,小声说:“哥哥你明明答应要帮我挑选合适的花种的,怎么都不认真点?”   她扯人的力道很轻,带点稚气,又带点无力,仿佛轻轻一掰就能把那只细瘦的手甩下。   郁衡自然没有想甩开她的念头,他只是感受到那只手不似以往的力道,沉默了一会,起身带着余枝走近了两步,对面前披着黑袍的摊贩开口:“你这里有什么样的种子?”   那摊贩默不作声打量他们一圈,直到看见郁衡亮出的几块能源石,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破旧的小袋子,打开放在了他们面前,“喏,看吧,可不许乱碰。”   余枝眼睛亮亮地凑上前,绕着那些黑不溜秋的种子细细观察,好似能透过那层薄薄的表皮,看出它们将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   郁衡也跟着低头,扫了眼那些黑黝黝的种子,分神注意妹妹的同时,并暗暗戒备周围。   如果可以他不想带余枝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地下集市虽然不是黑市,但光线昏暗,不仅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也适合别有用心者藏匿。倘若完全放松警惕,下次成为货物的说不定就是他们了。   他们来到这里,为了实现余枝的愿望之一。   那天之后,郁衡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如果在平常,这个问题大概代表不了多少意义,或许在闲谈时都会出现。但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这样的问题,无疑与遗憾、满足等关键词挂钩。   也代表一种不言自明的补偿,一种仍能活下去的人对生命所剩无几的人的补偿。   余枝好似对其中的含义半懂不懂,她提出了一个意料外的要求。   她说想要选一批新的种子,种到家里的院子去。   废弃区是与生命关系淡薄的地方,无论是人的生命,还是植物的生命。勉强求生的人不会思考花草的必要性,在这里,花种子并不常见,卖种子的人更是稀少。   幸好冬季来临后,为了避开风雪,很多人都会转移到地下居住。因需要维持日常生活,交易频繁许多,地下集市也比平日要多。他们一连转了三个集市,终于找到了贩卖种子的摊贩。   余枝在那袋种子旁边看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似的,直起身看向郁衡,对他比了个手势。   这是以前他们一起定下的手势,专门在不方便开口说话的时候使用,传达自身的想法。   郁衡自然看懂了,他点点头。   余枝眼眸弯了弯,转头看向摊贩时又收敛了神情,作出一副担忧的模样,感叹道,“唉,这些种子都不太行啊。”   摊贩支起了耳朵,眉头一皱就隐约露出凶相,“你什么意思?”   “因为你看啊……”棕卷发的女孩不慌不忙,完全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开始从天气、土壤、时间等等因素挑剔起这批种子,几句话就将这批种子批评得一文不值。   摊贩听得一愣一愣的,很快被带进了沟里去。   没多久,余枝就以相当低的价格,谈下了将这袋种子全部买下的生意。   等郁衡交过钱,他们顺利离开了地下集市,回到人烟稀少的地上。余枝才忍不住掏出那袋种子,眉飞色舞地炫耀:“嘿嘿嘿,那个摊贩肯定是无意中捡到的,完全不懂花种。这袋种子里至少有三种花,如果种下去,说不定能开一种呢!”   郁衡没有答话,正当她觉得奇怪时,才发现哥哥冷冽的眼神扫向了他们身后一处倒塌的建筑楼。   “你还不出来吗?”语气冷得和地上堆积的雪层有的一拼。   然而身后没有传出想象中的动静,只有雪花无声飘落。   在冬季,如果不是食物短缺,废弃区的人是不会愿意出来走动的。运动量越大,需要的食物越多,对这里的多数人来说,这都是个奢侈的做法。   他认为身后有人的判断在此刻缺乏证据。   余枝却不觉得是哥哥的判断错误,也不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可怕的事。   她安静等待着,像是以往每次他们共同遇见危险时那样,缄默而坚定地,站在她的哥哥身边。   直到郁衡周身的精神力波动开始变得明显,有了攻击的征兆,那处建筑中才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江怀风说,有些心照不宣的事不必说出来。你好像也不太懂这个道理。”   伴随轻盈的脚步声,与这片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明亮深红显露出来。   容貌精致好看的青年披着白色斗篷,慢慢从倒塌的建筑后方绕了出来。   “利亚!”余枝看清来人的瞬间,便惊喜地叫了出来,“你怎么在这里?”   与她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郁衡蹙眉抿唇,似乎不太乐意在这个时候看见对方,“是你。”   阿米利亚瞥了眼他的脖颈,意有所指:“你忘戴东西了。”   郁衡面色一僵,正要说些什么,就见他已经几步走到余枝面前,低头和她说话。   “我来见你呀。”阿米利亚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你不是为了实现人生愿望才来这里的吗?我记得你的清单,我来帮你实现了。”   余枝一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拽了拽自己垂下的卷发末尾,小声说:“之前那些愿望……不能算的。抱歉,利亚。”   “为什么?”阿米利亚歪歪头,不能理解她突然的反悔。   “因为……”棕卷发的女孩垂下眼睛,咬了下嘴唇,“那些愿望都……都不太好,也不切实际。”   想吃美味的食物,想看美丽的风景,这样的愿望算得上不好吗?当然不。   她没有说出更多解释,但不切实际在什么地方,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无论是去北境,还是去东都、南港,需要的不仅是钱财,更重要的是,时间。   时间对于她来说,恰恰是最禁不住花销的。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她没有提曾经想过很多次的愿望,也没有要求更多东西,目前为止,只要了一捧花种。   阿米利亚没有反驳她,“嗯”了一声,顺着话题接下去,“所以我是为你现在的愿望来的。你不想见我吗?”   这大概是他最擅长的问话了,几乎没有人会给出否定的答案。   余枝也一样。   她从有些低落的情绪中回神,连忙摇头,“我当然想见你。”   “你跟了我们一路,”没等妹妹心软,郁衡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直视红发青年的眼睛,平静陈述,“从离开江怀风家开始,你一直跟着我们。你想做什么?”   这种偷偷摸摸跟踪性质的行为,无论在哪个地方,都算不上好心。更何况此前这位跟踪者还有半夜潜入妹妹房间的前科。任何一个有正常戒备心的人,都会对他的目的产生怀疑。   就连余枝听到这话,表情都带上了些不可置信,“真的吗?利亚。”   阿米利亚对女孩笑了笑,没有回答,眼珠一动,视线转移到了郁衡身上,语气听不出慌乱,“你既然默认我跟了这么久,怎么忽然这个时候想赶我走?”   余枝听出其中默认的意思,面露不解,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的意图。   郁衡则沉默了一会后才说,“我不知道是你。地下集市人多眼杂,隐蔽的地方不少,这里……”他示意周遭荒无人烟又漫天飘雪的环境。   阿米利亚顿时明白了。   郁衡在不知道跟踪者是他的时候,顾忌地下集市的复杂环境,不方便出手。直到来到这片偏僻的地方,他确定跟踪者无路可退,才敢打草惊蛇。这样一来,无论是杀人抛尸,还是双方对敌,都有合适的空间。   可以说相当符合废弃区人的做法。   “你不为你的行为解释一下?”郁衡望着他,谨慎地保持了彼此的距离,又暗暗把余枝拉回来了一点。看那副样子,如果阿米利亚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下一秒他就要带着余枝直接跑了。   “解释?”阿米利亚听到这话一挑眉,像是想起了什么,张口就要吐出那个词,“我为什么要对我的奴……”   “奴隶”一词还未完整说出,郁衡就已经捂住了他的嘴。   刚刚那一瞬间他冲过来的速度快得都比得上某些以速度见长的种族了。   “余枝还在这里,你注意一点言辞。”黑发男人红着耳朵,背对着余枝,大手捂在阿米利亚下半张脸上,颇有几分恼羞成怒似的,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告诫,“她不知道这些,你别教坏她。”   阿米利亚眨眨眼,明白过来,这大概是属于哥哥的自尊心,不愿意在妹妹面前露出如此丢脸的一面。   作为他人的奴隶,对郁衡来说,确实算得上丢脸了。   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丢脸的丧失哥哥尊严的又不是他。   阿米利亚目光悠长,瞥了一眼郁衡。   多数时候郁衡并不理解阿米利亚的举动,却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理解了这眼神里的含义。   他顿时咬牙切齿,再度放低了声音,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我答应你,等这件事结束……我一定会好好当你的奴、隶。”最后两字被说出了生啖其肉的凶狠气势。   对魅魔来说,示弱就意味着有机可乘。   没等阿米利亚借梯子往上爬,再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就听见郁衡停了一下,声音又变得沙哑了些,“至少最后,我想当个好哥哥。”   阿米利亚顿了顿,打量着他眉宇间依稀可见的落寞,又看见对面余枝看着他们好奇又乖巧等待的样子,最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郁衡松了口气,刚打算放开手,就被另一只手拦住了,一只不属于他的白皙修长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还被他捂着嘴巴,却对他狡黠地弯了弯眼眸,像是个坏笑。   没等郁衡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下一秒,从手心处传来的尖锐刺痛就给出了回答。   宛如被蛰了一下,他立刻甩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低头一看,虎口处多出了一圈牙印,像是个证明的印记。   “哎呀,你应该知道的吧。”留下印记的人擦了擦嘴,笑出尖尖的虎牙,“以下犯上是有代价的。”   郁衡:“……”   搬出了这样的名头,郁衡即使不服,也只能忍气吞声。   毕竟对方是他名义上的主人。   何况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做派,这回他在短暂惊讶后就平静下来,甚至还有空闲计较之前的事,“所以你来是想做什么?你越遮遮掩掩,越让人难以相信你毫无目的。”   红发青年依旧漫不经心,拍了两下斗篷上的雪,才回答他,“余枝告诉我,有些秘密是致命的。虽然这个原因还不算致命,但你真的要听吗?”   从江怀风的反应来看,这个秘密似乎不适合被说出口。   然而郁衡思忖片刻,还是点了头。   阿米利亚也不扭捏,如果不是考虑到江怀风之前的反应,他本来也不介意把事实说出口。   于是他走近对方,轻声道:“如果我走了,余枝的时间大概一个月也不剩下了。”他必须守在余枝身边,吞噬蔓延的病情,才能支撑她那过于短暂的时间。   这其中的信息量之大,让郁衡一时间瞳孔紧缩,不由得攥紧了手。   郁衡本想质问阿米利亚为什么这么说,这是不是个恶劣的玩笑,以及他到底做了什么。   可他目光一扫,近距离瞥见红发青年那双黑沉的眼眸,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里没有轻佻与戏谑之色,就像很久之前余枝所说的那样,如果真的去问他,他多半不会撒谎。   此刻仿佛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阿米利亚是认真的,不是玩笑,也不是欺骗,这就是他所给出的真相。   ——他留在这里,是为了救余枝。   之前种种疑点被串联起来,医生说过的余枝不合常理的病情,阿米利亚夜晚出现在余枝的房间,偏偏要跟在他们身边,一切都能够因此解释。   郁衡站在原地,呼出一口白气,只觉得大脑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灰绿色的眼睛看向阿米利亚,避开余枝的视野,郑重地道谢:“谢谢你……你之前救了我,也救了余枝。我一定会回报你。”   对此,阿米利亚接受得毫不客气,“你当然要回报我,你是我的奴隶。而余枝是我的朋友,我想救她,和你没有关系。”   这话说的,像是在他的概念里,余枝和郁衡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个体一样。   偏偏郁衡明白,这大概就是阿米利亚的真实想法。   “嗯,谢谢你。”他只是再次低声道谢,没有再强调多余的话。有些事比起说,做出来才更有价值。   两人一番话说完,便好似达成一致,一同来到了余枝面前。   余枝面露好奇:“你们说了什么?”   “说我要和你们一起走了。”阿米利亚眨了眨眼,“之前跟踪你们,是担心你哥哥这个坏家伙不同意,不过我们友好交流后,他终于明白我的重要性了。”   棕卷发的女孩一惊,她看看似乎是默认的哥哥,又看看说出一番鬼都不信的话的阿米利亚,目光犹疑,最后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好吧,你们又有事瞒着我了。”   她嘟囔着抱怨:“明明利亚和我关系更好,为什么老是和哥哥一起藏着秘密?非得是大人才……”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就黯淡了两分,话也说不下去了。   阿米利亚这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见她茫然抬头,煞有其事地告诉她:“因为这是男人的秘密,不可以告诉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诶?”余枝一愣,然后面色一红,双手捂着冰凉凉的脸颊,“什么可爱啊?我现在一点都不可爱了。”   “不会。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话他说得真诚。   余枝知道这可能是哄她的,可还是忍不住有些开心,嘴角掀起小小的弧度。   郁衡将他们的互动收入眼中,一瞬间恍惚回到了以前共同居住的时光。   那时他也是这样,静静观察着陌生的红发少年在几句话之间就将妹妹哄得开开心心,满脸笑意。   阿米利亚的到来大概不算坏事,郁衡沉默着想,至少他真的很擅长让余枝高兴。   就这样,两人的短暂旅途,变成了三人同行。他们沿着C区最中心,往废弃区的边缘去。   阿米利亚加入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他总会赞同余枝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并身体力行地将其实现。   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三块大大的冰块,放在了他们临时住所旁边,并表示这是魔法的力量,是无害的冰块,并自信满满地拿来了冰雕的工具,邀请余枝一起做雕塑。   余枝满面惊愕,呆呆望着冰块回不过神,直到郁衡皱着眉检查了一遍冰块,对她表示这确实是可以使用的冰块,她才欢呼一声,大声感谢阿米利亚,并开启了自己的冰雕创作之路。   阿米利亚分给了她两块大冰块,自己一块,而郁衡只得到个助手的头衔,没有得到半块冰。   郁衡本人对此不以为意,但余枝却不希望哥哥什么都没有,就悄悄把自己的一块冰给了他。郁衡不想拒绝妹妹的好意,阿米利亚也睁只眼闭只眼。   第一次做冰雕总会有点手生,慢慢熟悉感觉之后,就容易不少了。三人投入在冰雕塑型之中,一时忘了时间,直到夜色降临,肚子发出咕咕声,才发现已经过去一天。   余枝的冰雕只做了个大概的形状,尽管有郁衡帮忙,她的动作也不快。郁衡一直注意着余枝的进度,自己那块冰也只雕了个雏形。   三人之中,做得最快的是有魔族力量加持的阿米利亚。他那块冰已经做了八成,只剩下细节处的打磨。   余枝一眼就看出那雕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小女孩,不由得凑近了打量,瞥见那头标志性的卷发,才意识到真的是自己。   她想起和阿米利亚曾经的闲谈,脸上泛起羞怯的红晕:“利亚,你还记得啊。”   “嗯。”阿米利亚对她笑笑,“要做一个可爱的余枝,对吧。”   余枝眼睛亮亮的,用力点头:“嗯!”   郁衡听出这是两人曾经定下过的约定,没做声。   只是第二天,他包揽了更多的活,竭力只留下一些不需要大力气的小事给余枝。   余枝看得出这是哥哥体贴自己,没有拒绝。所以作为替代,在帮忙拿水拿食物方面更加积极了。   雕了三天后,三个大冰雕新鲜出炉了。分别是阿米利亚做的可爱的余枝的雕像,余枝做的丑丑的哥哥雕像,以及郁衡做的丑丑的阿米利亚的雕像。   雕像做完的时候,余枝看着最后那个阿米利亚的雕像,皱皱鼻子,“哥哥,你为什么做得这么丑?不是说好了,要做个帅气的利亚的雕像吗?”   并不擅长雕塑的郁衡沉默片刻,努力维护了一下自己在妹妹面前的形象,“他不好雕。”   然而余枝盯着那张五官抽象的雕塑脸好一会,踮起脚,拍了拍哥哥的肩,“哥,不用解释,我懂的。”   这话中满是安慰,郁衡一时噎住了,“……”   你懂什么了?   阿米利亚在一旁笑出了声。   冰雕事件就此完满结束,他们继续往外走。   又一天,阿米利亚带来了东都特产的泡泡卷特供版。   之所以是特供版,是因为这份泡泡卷是他从江怀风家的厨子那里要来的,江怀风有点东都味,那位厨子会做东都菜,可惜废弃区食材不全,做不出传统的类型,只能拿别的菜代替。   不过余枝还是吃得很开心,并表示要是再甜一点就好了。阿米利亚点头记下。   郁衡默不作声看着他们的互动,听着妹妹说她之前提过的那些清单。   下一个晚上,他就带来了北境的烤鹿肉。据说鹿肉和特有的调料是地下集市买到的,郁衡亲自烤的,大概也算一种特供版。   余枝一脸惊喜,扯下了巴掌大的一块,是合口味的甜度,吃得心满意足。   阿米利亚也得到了一块,但他吃了一口,瞥见一旁的郁衡,挑了挑眉。   遇见对手了。   这天开始,这两人如同在暗暗较劲,变着花样将余枝曾经提过的愿望实现给她看。   从同时吃下十颗咕噜噜汽水糖,到抓住夜晚才会出没的荧光蝶,再到从雪地里挖出雪兔子的窝……大大小小的愿望,每天、每天都在实现。   这个过程中,余枝总是笑得很开心,开心得似乎要忘记所有的烦恼。   她的痛苦与疲惫被一只小魅魔吞噬,她得以成为一个能够享受这一切的孩子,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生命。   不长的一个月里,她用尽全力感受着这个世界,全身心体验着曾经想象过的那些事,仿佛将短短的一生浓缩成绝无遗憾的一段时光。   可时间仍旧在流淌,再多的愿望也终止于此。   余枝逐渐体力不支,她不得不趴在郁衡的背上,她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多,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阿米利亚睡觉的时间几乎和她一样长,他甚至不吃东西。唯一清醒的郁衡,更多时候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照看他们的安全,等待着同行者醒来。   谁都知道,快要到那个注定的时刻了,但谁都没有说。   在走到废弃区与外界边线的那天,最后一夜到来了。   再远的地方,就是通往外界的闸门。余枝和郁衡没有继续走,他们停留在这处山坡上。   茫茫白雪覆盖了一切,除了他们留下的脚印,只有一棵半枯萎的树伫立在此。   “这里是我和哥哥相遇的地方。”余枝指了指那棵树,对阿米利亚介绍,“我们见面的时候,那棵树就是这样了。”她语气里透着怀念。   郁衡看了眼那棵树,又转过来看她,“我记得的。”   “我就知道哥哥还记得,这里是最初,我希望我的故事也在这里结束。”棕卷发的女孩点头,“我最后的愿望,是想看看星空,想和哥哥,想和利亚一起看。”   她坦然说出了最后这个禁词,笑了起来,“好吗?”   阿米利亚注视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点也不贪心,“这样就够了吗?”   “嗯。”余枝点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眨了眨眼睛,便有些倦怠,“不过我现在……可能要睡一会了,就一会,等星星出来的时候……”   她陷入了沉睡。   郁衡熟练地搭了临时帐篷,铺开了睡袋,将她安置在里面,又顺手帮阿米利亚铺好睡袋。   阿米利亚也不硬撑,半阖眼钻入了自己的睡袋。   篝火慢慢升起,冰雪被清理出一片。   等余枝被轻声唤醒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了头顶璀璨的星空。   明灭不定的星辰悬挂在漆黑的夜幕之上,自远古时期就震撼神魂的古朴与浩瀚,席卷了整个感官。灵魂仿佛都在一瞬脱壳而出,追寻那些过分耀眼的光芒而去,飘散在浩渺的宇宙。   人类无法不向往星空,就像无法舍弃对希望的追求。   她怔怔地看着这片星空,嘴唇嚅嗫了两下,许久都没有出声。   直到看得眼睛泛酸,眼眶湿润,她才捉住了坐在旁边的郁衡的手,“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郁衡没有问,任由她温凉的手牵过来。   阿米利亚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似乎是不想打扰最后这对兄妹的相处。   余枝眨了眨眼,不知是酸涩,还是悲伤的泪水从眼角滚落,“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告诉你,我买下的那些种子,明年春天或许也不会开花,后年春天或许也不会。但是……只要是春天,总有一天,它们会开花的。”   “当它们开花后,如果很快就枯萎了也没有关系。”她眯眼笑起来,紧紧握住了郁衡的手,“因为……”   郁衡静静看着她,此前没能想起的那段话,在这一刻重合。   她说,“花开过,它活过,就有意义。”   黑发男人下颌紧绷,压抑着心头汹涌的情绪,轻轻“嗯”了一声。   “嗯,我的秘密是,我之所以叫做余枝,是因为……我希望,我能开出自己的花。即使是被余下的枝叶,我也希望……我能,”余枝顿了顿,几不可闻地说,“我能见到我的春天。”   “但是……”她摸摸周遭冰冷的地面,不无遗憾地,缓慢地叹了一口气,“冬天太漫长了,我等不到春天了。”   可她明明该是一支在春天的花。   郁衡几乎快被庞大的悲伤压垮,他主动松开了手,低下头让额发遮挡表情,不想让妹妹察觉自己的颤抖。   “余枝。”难得沉默的红发青年开了口,“你不够贪心。但我却是足够贪心的魅魔,你的愿望……我想都帮你实现。”   棕卷发的女孩呆愣间,见到对方勾起唇角,露出了极尽温柔的笑。   “你看,春天了。”   仿佛一句有魔力的咒语。   周遭的土壤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方挣扎。一支又一支小小的绿芽钻出,抽枝长叶,结出花苞,不过片刻,便挤挤挨挨占据了这一片山坡。   没等余枝揉眼睛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就听见了一点声音。   嗒,极其轻微的声响,像是星辰眨眼的瞬间。   白的蓝的紫的……如同一池深浅不一的湖泊,无数鲜妍娇媚的花朵刹那绽放,摇晃着美丽纤薄的裙摆,荡起层层叠叠的花浪。风吹过,纷纷扬扬的花瓣便顺着风流,沾染到衣角袖口。   壮丽恢弘的星空下,有一座小小的山坡,铺起如梦似幻的花海,为一个人提前迎来了春天。   棕卷发的女孩屏住呼吸,不敢惊扰这梦一样的场景。   许久,她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些轻盈的花瓣,略带好奇,喃喃自语,“我在做梦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花,这是什么花?”   “那是我家乡的一种花。”创造这一奇迹的人耐心柔和地回答她,“它叫做星屑花,也叫做——阿米利亚。”   “原来是这样……”余枝俯下身,轻轻拥抱了那些花,“谢谢你,阿米利亚。你和这些花,都是我遇见过的最大的奇迹。”   清幽的香气无声弥漫,像是一曲哄人入睡的安眠曲。   她晃了下身子,慢慢站定到郁衡面前,伸出手,抱住了身体微微颤抖的哥哥,“哥哥,别伤心。”   “你伤心的话,我也会跟着伤心的。”   一滴滚烫的泪,戳在了郁衡的脖颈处,让他的心一瞬间凹陷下去一块。   他回抱住了闭上眼的女孩,没有抬头。   “哥哥,最后再答应我一件事吧。”她缓慢说,“别爱我,别恨我,别想念我,别思考我——直到,直到你将我忘却,直到你不再为此落泪。”   “晚安,哥哥。晚安,利亚。”   冬季的星星似乎总是更多几分寂寥与恢弘。   有个见到春天的女孩,沉睡在这个冬夜她最爱的家人怀里,没有醒来。 第39章   生老病死是寻常,人类如此,魔族也如此。   这是阿米利亚第一次亲眼见到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类在眼前死去。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他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闷在胸腔之中的那股感受,不是因饥饿导致的烦躁,也不是被关押在地牢无力反抗的郁郁,更不是发现魔法失效后的迷茫。   是比那些情绪都要更浓郁,也更沉重的感受。   宛如吞下了一大块墨块,让人不适的黑色沉淀在身体里,无法用风吹走,也无法用雨水清洗掉,像是水流又像是石头,它顽固地盘踞了一块地方,不肯让出去。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绪,除了一星半点儿的新奇,更多的是不解。   或许他该找人类寻求答案,这是因人类诞生的感情,人类一定更明白这一点。   明明清楚询问人类才是更合适的做法,阿米利亚却兴致缺缺,宁愿独自品尝这份怪异的情绪,没什么和人类过多接触的念头。   余枝再也不会回来的那天,他在本就虚弱的情况下,强行透支了魔力,开出了那一山坡的花朵。   这直接导致他无力继续保持清醒,余枝闭上眼不久,他也陷入了混沌睡眠。   一山坡的花朵刹那绽放,又刹那枯萎消失,相必算得上壮观。   可惜唯一能看见的还清醒的那个人,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醒来的阿米利亚,发现自己被妥善安置在了一处勉强能住的房屋里,旁边摆了一包物资,但周围空无一人。余枝不在,郁衡也不在。   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只有郁衡了。   很明显,他带着余枝离开了。   阿米利亚注视着虚空中的一点,难得发起呆来。   也是,从一开始郁衡就不喜欢他和余枝待在一起,之前愿意让他留下来,是为了延缓余枝的病情,眼下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郁衡自然不用再带着不情愿的包袱离开。   那么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继续寻找那个能够毁灭世界的家伙吗?   郁衡作为原本的候选人,他已经在这段时间的旅行中彻底观察过了。三人吃睡都在一处,郁衡就算想要控制,偶尔也会泄露几分底子。他能感觉到,郁衡的力量大概比江怀风要强,可目前来说,似乎也没有强多少。   也就是说,能够排除郁衡。   江怀风不是,郁衡也不是……他或许该去北境了,北境的元帅说不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   可是北境啊……   纷纷扬扬的雪花、丑不拉几的冰雕、明亮的篝火和鲜明的笑意,他在北境,也能见到这样的情境吗?   小魅魔伸出手,对准从破碎屋顶泄露下来的那一缕光,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缩水了一点。   这是难免的事,使用了超出身体极限的魔力,身体本能回到了保护模式。   现在他大概是几岁的样子?十五?十六?   反正差不多,啊,说起来,他为什么……始终没有吃完余枝的那点正面情绪呢?   如果吃掉的话,就不用透支魔力,也不用变回这幅样子了。   可如果吃掉的话,余枝就不会再喜欢他,也不会对他笑了吧。她说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如果连笑都没有的话,还算是朋友吗?   不,说到底,他为什么非得和人类交朋友?   发现思绪渐渐陷入无意义的怪圈,阿米利亚及时制止了继续思考的想法。他坐起身,拽过一旁的物资包,洗漱一番后吃了早饭,便开始往回走。   他回到了区长家。   目前来说,这里算得上不错的修养地点。一方面江怀风能够提供良好的食宿条件,比废弃区其他地方方便,另一方面江怀风对他的正面情绪也在稳定增长中,他能够吃下些许加快恢复。   至于江怀风见到他又一次变年轻的惊讶,以及他手下的部分风言风语,都是能够交给他这位义兄处理的。   果不其然,他回来后,就像之前一样,江怀风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变回了这样,但很快便归咎于他曾经待过实验室的后果之一,没有过度追问。   而且区长先生不仅封住了属下们的口,避免一些奇怪的流言传出,还额外请来了一位医生,要帮他看看病,说是他回来后看上去神情恹恹,没什么精神,或许也是后遗症之一。   阿米利亚当时不明所以,之前吃太多不该吃的东西,难免有点消化不良,他只是需要时间消化。他不认为自己的状态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哦,除了又变小了一次,魔力不太够。   但考虑到人类的疑心,他没有拒绝这次检查,让那位医生从头到尾好好检查了一圈,随后若无其事等着对方下结论。   “他的身体很健康,没什么问题,甚至比一般人要好不少。”医生对一旁的江怀风说。   前半句听得阿米利亚无聊得想打哈欠。   拿魔族和人类的身体素质比,自然是没有任何意义。   那位医生下一句却让他顿住了,“但他似乎情绪不高,有隐约的逃避社交倾向,像是遭受了某种打击,因此对人际关系产生了厌倦。您有什么头绪吗,平时可以多开导开导……”   什么?什么打击?   阿米利亚完全不明白这个人类医生在胡诌什么,怎么会得出这么离谱的结论。   过于好笑,他反而不觉得生气了。   江怀风却听得一脸凝重,点头应下:“我会注意他的情况的,辛苦了。”   送走医生后,江怀风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一脸若无其事的义弟,声音淡淡:“你在笑什么?”   “不好笑吗?”阿米利亚歪头,“他说我受到了打击。”   江怀风深呼了口气,放缓了语气,“余枝的事……我想,可能影响了你。你需要时间接受这件事。”阿米利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跟他简要说了这段时间的去向,自然没有刻意隐瞒余枝的事。   “为什么你觉得我被影响了?”阿米利亚眨眨眼,“是因为这副稚嫩孱弱起来的样貌吗?你对这个样子的我,似乎总是会更心软一些,唔,不过你应该是更喜欢成年的我,对吧。”   “我不是在说这个。”江怀风有点头疼,坐到了他身边,试图以兄长的口吻循循善诱,“利亚,这些天你为什么总是会去客房?那里有你想见的人吗?”   阿米利亚一脸平静:“我习惯那里的景色了。我待在那里或许比我想象中要久一点。”   江怀风嗯了一声,“这种习惯就是你被影响的证据之一。原本如果没有余枝,你不会去客房,也不会习惯去那里,直到现在你还是会去,这就是她带给你的影响。”   小魅魔皱着眉思考了一阵,“你认为这种影响不好?希望我忘记她吗?”   “不。你可以记住她。”区长先生声线柔和,“但她也不会希望你因她的事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的。”   “什么状态?”阿米利亚拧眉,“我只是有点饿,这里能吃的东西太少了,其他没什么不一样。”   魔力不足导致他没什么精力,这是很正常的事,没什么奇怪的。   但江怀风并不认同,“比起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少了很多活力。我不希望你这样。”   阿米利亚觉得他们之间说不通,很显然,江怀风对他有很深的误解,他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人类看待,真的用兄长的态度来对待他。可实际上,他是魔族,和人类不同,他吃的食物与人类不同,生活的环境与人类不同,思维方式也与人类不同。   这些不同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连解释都显得多余。   阿米利亚忽然伸手,握住了江怀风的手。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手掌,惊得对方下意识缩了下,又在其主人的意志下,任由他稳稳握住了。   “怎么了?”江怀风放轻了声音,不知道思考到了什么方向,似乎把他当做了需要安抚的人类,态度柔和了些。   “给我你的情绪吧。”阿米利亚盯着他,“我不饿的话,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正如之前他向余枝询问,询问这种仪式,能够增加进食的魔力。   江怀风先是疑惑,而后思索,“情绪?”   “嗯。”阿米利亚没多做解释。   区长先生打量一番自家义弟的表情,没有察觉出异样,自身的强大以及过往的经验,让他爽快答应了,“好。”   应声的刹那,丝丝缕缕的情绪沿着手指相触的地方传递。   轻飘飘甜滋滋的味道,开始填充小魅魔干涸的魔力核心。   阿米利亚吃了大半江怀风的情绪,掂量了下魔力的回复量,才停在了一个微妙的尺度上。   残留下来的正面情绪,恰好足够让江怀风对他友好,却不至于热情过度,能有效避免他的过度关心。   果不其然,在他抽开手后,江怀风面上的表情就淡了几分,他按照之前的话头,询问了义弟身体情况,“你现在好点了吗?”   “嗯。”   “你多注意身体。”得到了点头的回答,江怀风微微理了理衣襟,站起身,说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之后再来看他,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这才是一位贵族少爷对待一个稍有好感的人的正常态度。   恰到好处的关心、若即若离的距离,以及不过分的接触。与之前亲亲碰碰截然不同的态度。   人的感情是有趣的,可以增长,也可以减少,可以出现,也可以消失。魅魔们凭借人类的感情为生,自然也对这样的消失习以为常。   在遇见余枝之前,这样的变化才是阿米利亚最熟悉的。   从热情地关心自己的身体,到一瞬冷淡到匆匆道别,变化如同夏季到冬季,极端而平常。他所接触的人类,只是这样的存在罢了。   阿米利亚静静看着江怀风离开,心底毫无波动。之前他没有吃江怀风的情绪,本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倒也不必可惜。   人类的感情多数是这样的东西,长久间建立,顷刻间倒塌,不过起落。   想到这里,他倒是不期然发现,即使已经吃了一部分情绪,补充了魔力,他的心情似乎也没有好转。   那个沉重的墨块,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体里,时而化为浓郁的黑水,时而化为压迫的重石。   人类会把这种感情叫做什么呢?   小魅魔缓缓合上眼,蜷缩起身体,任由自己陷入梦乡。   会叫它——哀恸吗?   他不知道,他并不是人类。   ————   从这日打发走江怀风后,阿米利亚的行动自由了很多。   没人会再时不时强拉着他一起吃饭,也没人会在各个地方随机刷新一样出现,和他搭话,更没人对他去的地方仿佛一不留神他就会走丢似的,锱铢必较要计较个清楚。   所以他可以不必再吃不喜欢的人类食物,可以不必和人类对话,也可以随意穿行在客房和那片花园之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他却不再像之前那般自在了。   说来也怪,他醒来的那天起,吹冷了废弃区整个冬天的雪停下了。多亏了这,他不必满身风雪一路坎坷地回去。   但最冷的时候往往不是下雪,而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   自从不再下雪,阿米利亚经常会去客房后面那片花园里逛逛,观察那些雪层的融化情况。实际上,这些雪融化的速度很慢,废弃区本就多风雨,少阳光,冬天更是难得能见到太阳,因此温度不高,雪也一直堆积着不化。   他有时看着那些冻得硬邦邦的雪层,觉得余枝可能是在骗他。   这样冰冷的、残酷的冬天过后,这一片被荒废的抛弃的土地之上,要怎么才能开出一朵娇嫩鲜艳的花?   尽管如此,他仍然在等待春天,等待自己朋友口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个季节到来。   人类为什么会对春天抱有这样的幻想?为什么会觉得春天能够治愈一切?为什么会以为春天就是好的开端?   属于魔族的许许多多个疑问,在这段时间中,有时会被思考,有时会被抛弃。   阿米利亚做好了打算,等身体恢复好,等春天来临,他要离开这里,去往北境,去找到那位最强的元帅,也去看看这个世界无害的雪。   为了观察这片花园雪层的融化情况,最后他住进了余枝留下的那间房里。   江怀风没有像上次一样多说什么,只说了几句常见的安慰,也说会为他保留原来的房间,就答应了。   阿米利亚坐在窗沿上,时而研究魔法,时而观察雪层,时而逛逛花园,时而出去撩拨江怀风,再吃掉他的正面情绪,生活平静得不可思议。   有一天,废弃区放晴了。   覆盖了整个冬天的乌云,那一天被阳光穿透,露出了一角太阳。   长时间藏身地下的人们,看见那一抹阳光,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像是心头浓重的乌云,也在这一日被那些光芒照亮了一般。   阿米利亚看了一整天雪水融化并成溪流的景色,也听了一整天滴滴答答水流融化的声音。   他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这么激动。   雪要化了。   而雪化了以后,就是春天。   阳光出现的这个夜晚,阿米利亚坐在窗台上,望着遥远的月亮时,院子里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或许从某种意义上,对方也算是经常这样出现的客人了。   那个身披清冷月色,黑发都沾染银光,灰绿眼眸黯淡的男人走进院子的时候,阿米利亚便注意到他了。   或者说,以这个人的情绪波动之强,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他不知道这段时间对方去了哪里,多半是和他无关的事,但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的身后,确定没有在这人身边见到第二个身影,也没有多出任何别的东西。   这个人像是一匹彻底融入野外的孤狼,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阿米利亚本该无视他,但他想了想,打开了窗户,喊了他:“郁衡。”   郁衡抬起头,面色冰冷,比散落在地的月光更多几分凉意。他明明身形高大,身材也恰到好处,并不瘦弱,在抬眼的此刻,却无端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脆弱与悲痛。   这个时候他又不像是一只狼了,倒像是一只惨遭抛弃的狗。   阿米利亚心中无情点评着,问他:“余枝怎么样了?”他的口吻像是在问一个还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人。   郁衡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一口气从胸腔吐出,又咽下,最终传出了嘶哑的声音:“她要去该去的地方了。我会带她回她的家乡,这里不适合安葬她。”   余枝的家乡在南港那边,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废弃区人。   阿米利亚能理解他的做法,但他不理解的是,这个时候,郁衡来找他做什么,难不成只是单纯道别吗?   “那么,祝你一路顺风。”他给出了这个时候合适的回答,“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他指的是奴隶的事,两人都明白。   按照他们之间的关系,话题说到这里,似乎就该中止了。   但郁衡靠近了他,走到了窗台前,轻声道:“你不难过吗?”   阿米利亚顿住了,他细细打量郁衡的表情,终于理解了对方为什么来找他。   他慢慢叹了一口气,比这月光更凉薄。   “你不该向我寻求安慰的,我是只小魅魔呀。”   白到隐隐湛蓝的月光下,阿米利亚坐到窗台上,轻轻捧起他满是泪痕的脸,像是慈悲的神捧起他的信徒,脸侧溢满圣洁的光辉。   少年低下头,仿佛从没有过这般认真地注视着他。   凌厉俊秀的眉眼,眼下宛如泪滴的两颗痣。睁眼时狠戾如狼的人,闭上眼却无端多出几分脆弱。   因为这些眼泪吗?   小魅魔漫无边际思考着,他的思绪也有些飘远,因此声音都飘渺似的,“可我不能陪你一起哭啊。”   他靠近咫尺的脸,红润的唇贴了上去,却是冰冷的。   郁衡颤了颤,眼皮一掀,灰绿色的眼睛死死注视着面前的人。若不是眼眶泛起的红色,他看上去还是一匹没有受伤的强大的狼。   阿米利亚第一次没有因那眼底的冷光不悦,他轻轻笑了笑,继续在这倔强的人脸上亲了亲。   一个又一个吻,冰冷而柔软,落在之前滚落的泪痕上,像是无数颗细密滑落的泪珠。   郁衡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阿米利亚,呼吸都放缓了。   小魅魔顿了顿,还是笑,“我们魔族没有悲伤的眼泪。”   他们能够留下喜悦之泪、欢愉之泪、愤怒之泪、嫉妒之泪……唯独没有悲伤的眼泪。   他不会哭的。   他不会难过的。   他是不知悲伤为何物的魔族……才对。   所以,人类啊,别哭了。   所以,人类啊,别伤心。   眼泪会干涸,寒冷会过去,而春天——终将到来。 第40章   一场又一场的雨绵密地下了起来,残留的冬日就被这样的细雨冲散,显露出微暖的春意。   阿米利亚坐在大开的窗沿边上,嗅到了雨中飘散的泥土味道,思绪也逐渐散开。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人类的行为似乎越发难懂。   比如那夜月光下,他耐着性子安慰了郁衡,也将压在自己心底的那股墨水般鼓胀的情绪倾泻了些许,原以为这样就算结束,对双方都是一种抚慰。   郁衡的情绪确实曾经短暂平复,但下一秒,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悲伤的河流像是转化成了另一种更加内敛沉重的东西,与逐渐晦暗的月光一起,慢慢压在了他的眼底。   “你也会离开我吗?”   郁衡低哑着声音,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也”?   这是将他和什么人归为一类了?   离开这样的说法,又像是在说,他们本该在一起似的。   这样的问题是不能轻易回答的,阿米利亚很清楚,而且他们之间并不是能够许下这种承诺的关系。   小魅魔松开手,回望过去,语气平静:“我不属于这里。”   郁衡沉默了一会,没有露出想象中愤怒的表情,只灰绿眼眸黯淡两分,微微抿紧唇,“我会来找你。”   阿米利亚对那表情并不熟悉,他隐约察觉到这脆弱姿态下的危险意味,下意识赶人,“你该走了。”   “……嗯。”   黑发灰绿眸的男人临走前看他的眼神,竟有种难言的压力。   “我会回来的,我会回到你的身边。”   他重复着,如同一种宣誓。   阿米利亚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做出这样的庄重姿态,直觉让他选择了按兵不动,没有回答。   幸好对方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很快就离开了。   从那之后也过了半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阿米利亚伸手望着雨水打湿冒尖的草叶,心下平静。   想来是他多心了,那些话没有特别的含义。人类总是如此,轻易背叛许下的诺言,轻易放弃承诺的约定,没什么好惊讶的。   相比之下,江怀风的事要稍微麻烦一些。   原本这位义兄在被他吃掉了大部分正面情绪后,对他一直比较平淡,保持着普通的友好关系。可自从前几日听说他打算去北境,这份平淡就悄然发生了变化。   表面并无异样,吃食照旧,关照不少,行动自由,唯一的区别是,某种管束变得严苛了。   出门报备、暗中跟踪都愈发增多,他若是想走到区域边界,其中偶遇的“熟人”也会变多,总会巧合地陪他走一趟,直到回去。   除了没有直接摊开来告诉他,细节已经足以彰显对方的想法。   ——江怀风不想让他走。   为什么?   他又想教给他什么吗?出于义兄的责任?   还是说,只是单纯想要庇护他?   或许没有比这更奇怪的笑话。人类庇护魔族,是多少年前的笑谈了来着。   给鸟儿留下足够的食物,搭建温暖安全的巢穴,筑起坚固的铁笼,它就会留下吗?   雨声渐歇,天色渐明,屋檐边便猛然窜出一道娇小迅捷的影子,向着灰蒙蒙的天空飞去。   阿米利亚注视着那只鸟远去,又垂下视线。   可惜,筑起的高墙阻挡不了天生拥有翅膀、凌驾于高空的生灵。   它会留下,不过是在等待雨水停歇,等待振翅高飞的时机。   那么时机在哪一刻?   他注视着窗户上映出的面容,十七八岁的少年,鲜红的眼瞳如上好的鸽血红宝石,在灰暗的天光下,映出些许冷意。   “啊,魔力……差不多恢复了。”   小魅魔对着倒映的自己,轻柔地笑了笑。   离开得比想象中顺利。   阿米利亚是光明正大走出来的。   这一次,没有人再跟在身后,也忽然出现的巧遇,更没有如影随形的监视。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以为他还在客房的那个地方,如以往一样安静。   笼罩全身的催眠,一如既往好用。   顺利从这些眼线下出来,阿米利亚目标明确地找到了一个情报贩子,给了一笔好处费,便跟着对方钻入了复杂的地下通道,在曲折的路线中穿梭半小时,来到了这一次的地下黑市。   阿米利亚在之前听郁衡和余枝提过,地下黑市的位置时常变动,只有情报贩子知道在什么地方。   他需要为进入北境做准备,也需要能够见到元帅的渠道。毕竟大人物们总是不好见,多少需要人牵头拉线。   这些情报与知识,在地下黑市,都是有可能买到的。   阿米利亚穿着遮掩身形样貌的黑袍,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开始进行交易。   交易过程并不让人感到愉快。黑市正如其名,混乱与无序,危机与风险充斥其中,像是掩藏罪恶的黑暗,接纳这一切。   想要成为买家的人,还得提防一不小心成为货物,亦或者遇上仇家。没有足够的能力,很容易在这里吃亏。   在经历过几次差点被卖,差点被杀,差点被黑吃黑后,阿米利亚总算得到了一点有用的消息。   一件关于那位北境的元帅。   他即将启程前往能力者修习学校,担任下一任的荣誉校长。   修习学校是北境、东都、南港、西山共同牵线设立的学校,也就是说除了废弃区,所有势力都在其中掺了一脚。   为了确保各区的利益,这所专门培养能力者的学校,除了日常管理者,每过三年会更替一次荣誉校长。荣誉校长由各方势力轮流担任,这一年,恰好到了北境。   也就是说,他或许不该去北境,而是该去那所能力者修习学校,这样见到那位元帅的机会更大。   另一件事是关于狂教徒。   那天他强行把郁衡从地下牢笼中带走,原本做到了被追杀到底的准备了。毕竟从这些人之前的作风来看,他们不像是能够轻易放过他的。   但不知道是江怀风后来做了什么,还是教团有另外的打算,后来没有见到更多追杀者,更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了。   听说这些疯狂信仰着所谓神明的教徒们,近期在规划着一个大动作。   具体是什么动作……目前地下黑市还没人知道。   这件事让阿米利亚进一步确认了教团确实内部纪律严明,连情报人员都难以渗透,所图不小。   除了这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情,阿米利亚还稍微听说了一些似乎与郁衡有关的事。   前几个月郁衡在地下黑市接悬赏接得太狠,只要有重金允诺,几乎来者不拒,将地下的大大小小组织都惹了个遍。   一般来说,这样行事作风过分放荡不羁的人,最后总会死在组织们的联合追杀下。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好几个组织。   但郁衡运气和实力似乎都不错。   他被追杀过很多回,甚至不少人都以为他该死在某一次的袭击里,可这个刚成年不久的男人,在一波又一波的战斗中撑了下来,再次活着站到了他们面前,继续若无其事似的,去接那些九死一生的悬赏。   这样悍不畏死的气性,死里逃生的实力,最终赢得了这些在危险边缘游走的家伙们的认可。不少组织都对郁衡抛出过橄榄枝,许诺过极其诱人的条件。郁衡没有拒绝,而是对这些组织开出了同样的条件——能够治疗基因病的手段。   这个条件为这些组织解开了一个谜团——为什么郁衡要这么拼命接取悬赏,积攒大量钱财。   他们猜测这小子或许是为了救下爱人,或许是为了帮助亲人。   无论哪一种,他们都只能遗憾地放弃这个前途无量的小子了。这个世界上能够有把握治疗基因病的势力寥寥无几,即使有这个能力,也不会为一个废弃区的普通能力者伸出援手。   得到这些组织的回复后,郁衡便不再来地下黑市了。   有人说他终于被杀了,有人说他去攀附别的势力找办法救人了,也有人说他救不了那个人便自尽了,各种说法,不一而足,却无一不是在表示郁衡走的是一条死路。   阿米利亚听着这些传闻,对郁衡消失不见的那段时间所做的事,到底有了点实感。   他清楚郁衡还活着,也清楚对方失去的是唯一的亲人,这些传闻颇多臆测,但有一点大概没说错。   走到最后,那还是一条死路。   阿米利亚思绪纷飞,从地下黑市出去,绕进之前走过的小道里,没有留神,一不小心就走到了略显陌生的街道。   等他一抬头发现路不对劲,想要按照之前标记的情绪波动往回走的时候,却听见背后传来笑声。   那笑声有些嘲意,更多几分刻意,像是要引起他的注意。   “你果然迷路了。”那个笑话他的人,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阿米利亚转身,看见了对方的样子。   与他一样,全身裹在宽大的黑袍下,看不清具体的样貌。身形倒是和他差不多,比他略微高一些,听声音年纪似乎也不大。   但这样的打扮已经足够透露一些信息了。   “你跟了我很久。”阿米利亚用同样笃定的语气回敬,“你想做什么?”   原本他以为这人也是想要把他变成商品的那些人之一,都已经做好反击的准备了。   可现在他们身处宽阔的大街,对方也没有动手,这里显然不比地下通道中好下手。基本可以推断,对方没有袭击他的意思。   一个没有袭击意图的跟踪者,还主动找他搭话,在废弃区,这种行为往往会和交易挂钩。   交易就代表对双方或许都有利可图。   这也是他没有冒然动手的原因。   “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对方果然开口了,“我知道你对传说中的能力者——神之容器感兴趣,而我,恰好有相关的消息。”   神之容器……?   阿米利亚眸光一顿。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知道的情报。即使他确实有在暗中打探强大能力者的信息,但从来没有将神之容器这个名字直接说出去。   他是从教团听来这个名字的,对其他人来说,这个名字代表的含义或许并不相同。   就像教团里的人不认可自己被称作狂教徒,他们叫自己虔信者。   同理可知,神之容器这个名字,说不定也只在教团内部流传。   能够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他抿唇,“你是教团的人?”   对方一愣,像是有些不解,“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等阿米利亚回答,那人像是反应过来了,自顾自说,“是因为神之容器这个名字?这可不是教团专属的称呼,虽然是从教团流传出去的,但各方势力都认可了这个名字。”   “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存在,被称为神。而距离神明一步之遥的人,为神之容器。”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的声音陡然冷淡下来,像是在念教堂中的圣典,又多了些说不出的肃穆与郑重。   不太像是一般人能有的气势。   阿米利亚注意到这个细节,多少提起了点兴趣,“你想要做什么交易?”   仿佛一句话间的气势烟消云散,那人声音笑吟吟的,“很简单。我告诉你神之容器的情报。而你……”   “——要做我的恋人。” 第41章   “不行。”   阿米利亚眼都没眨,果断拒绝。   “诶?为什么?”反倒是对方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深受打击似的追问,“这个条件明明很划算的啊。”   哪里划算?   阿米利亚怀疑这个人类的语言学没有学好,才连划算的意思都不明白,他直白道,“成为你的恋人和一个相关情报的价值并不相等。”   他不可能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把自己卖了。   连供给他吃喝最多的江怀风都没有得到这个待遇。   但宣称要卖情报的人却笑了下:“你不听听看,怎么知道这个情报有没有这种价值?”   “那你说来听听。”   “你这是想空手套白狼?还是说,你答应了?”   阿米利亚仔细打量他一番,视线在那宽大的黑斗篷上停留,“我不会和一个不知相貌也不知姓名的人恋爱哦。”   “可我也不知道你的样子和名字呀。”对方语调委屈,“我还是同意你来做我的恋人了。”   “那是你的问题。”小魅魔毫不留情,“你可以换一个条件。”   这回对方不说话了,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思考,沉默好一阵子。   阿米利亚并不着急,耐心等着。   片刻后,这人长长叹息了一声,磨磨蹭蹭把身上的兜帽掀开了,“好吧好吧,做交易总得有一方先摆出诚意。”   一张年轻的男性面孔露了出来。   黑短发,肤色苍白,面容俊美,成年没多久的样子。   但最吸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尾下垂,隐约有几分乖巧的……红眼睛。   与阿米利亚深红色得仿佛带有魔性魅力的瞳孔颜色不同,这个人的眼睛是浅红色的,微一眨眼,便带出一种略显天真的剔透感。   此刻,对方便眨了眨眼,露出礼节性的笑容,“我叫亚尔……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你介绍了?”   这是阿米利亚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看见红色的眼睛。   在他的世界,只有魔族才会有红色的眼睛,这是他们血与誓的象征,是他们的种族特性。   此刻看见这双眼睛,多少有些他乡遇故知的熟悉感,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阿米利亚也没卖关子,将兜帽拉下,抬眼直视亚尔,“我是阿米利亚。”   正如他看见亚尔红眼睛稍微愣神,亚尔看见他的样子,也呆滞了一瞬。   下一秒,亚尔眼睛一亮,三两步跑到他的面前,拉近了原本明显隔阂的距离,语气难掩兴奋,“阿米利亚,你可真好看,这头红发……简直比最稀有的能源石还要漂亮。”   对方逼近的动作太快,阿米利亚一时间没能完全避开,转头就对上了那双剔透的浅红眼眸。   没等他把人推开,就见亚尔弯起眼眸,对他比了个嘘的动作,压低了声音,“神之容器的事,我只会说一次。除了教团的那位大人,有一位神之容器的所在之处……很可能就是废弃区。”   什么?   阿米利亚一惊,懒得再把人推开,就着这个过分亲近的姿势,眉头微蹙,“你……”   他原以为顶多是神之容器曾经出现过的地方或者相关传闻,没想到亚尔一开口就指出了神之容器的所在。   如果是假的,自然无所谓。可如果是真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亚尔又凑近了些,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而且……据说那个人,就在C区。”   C区?   两人此刻的距离之近,几乎呼吸交融,稍微一动,就能够亲上去。   看亚尔那徘徊在他唇瓣上的视线,似乎也有这个打算。   这并不是坏事,对魅魔来说,能够引诱的人比不能引诱的人好控制。   阿米利亚思绪流转间,慢慢抬起了眼,长长的睫羽颤了两下。只是眨眼间,一种柔软的、妍丽的、动人的神色便从眼角眉梢泄露,似绽放的花苞。   他低声如细细爱语,吐息间都带着浅淡的香气,“你从哪知道这个消息的?”   亚尔呼吸骤然急促,眼神紧紧凝在初次见面的红发少年身上,一面低下头,一面语气飘忽了几分,“是……”   在即将说出口的刹那,他目光一顿,像是从记忆深处挖出了什么东西。   阿米利亚离得近,看得分明。   一股沉沉的狠戾在那双浅红色的眼中上涌,盖过了下垂眼带来的那一丝天真,稍显沉溺的神色立刻退得干干净净,变作了与之前同样的虚浮的笑意。   “这可不在我们交易的范围内。”亚尔主动拉开了距离,耸耸肩。   ……看样子暂时挖不出来更多细节了。   阿米利亚并不失望,他再度确认另一件事,“你保证你所说的情报真实?”   “这个嘛。”亚尔摊开手,眼眸一弯,就是个促狭的笑,“恐怕没有一个情报贩子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说的话一定准确哦。”   也就是说这件事的真实性存疑。   阿米利亚扫了眼周围,这里人多眼杂,不好用催眠问出结果,不然的话,现在就能得到结果了。   最麻烦的不是没有选择,而是选择太多。选择会让人摇摆不定,徒劳行动,浪费时间。   如果没有这个消息,他已经决定好先去找北境的那位元帅了。   阿米利亚轻轻呼出一口气,开始往回走。   亚尔见他一副无视自己的样子,表情阴沉一瞬,语气却还是略显委屈的抱怨,急急追了上去,“阿米利亚,你要去哪儿?按照约定,你已经是我的恋人了。”   阿米利亚头也不回:“我没有答应你,是你主动告诉我的。”   黑发红瞳的少年猛地摇头,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胳膊,似乎很不满,“不行,你得到了我的情报,交易就已经成立了。”   阿米利亚灵巧地避开对方的手。   当他不想的时候,想要抓住他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目光淡淡,总算从繁复冗杂的思绪中抽出几分注意力,看向亚尔,“你给出的条件还不够,除非你能证明你的情报并无虚假。”   这是要求他说出到底从哪知道情报,并身体力行验证情报的真实。   亚尔听出言下之意,微微眯眼,下一秒勾起唇角,扯住阿米利亚的黑袍,嘀嘀咕咕念叨起来:“可我已经交出了我所知的东西,你却没有完成约定,不,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恋人了,不然……我……”   说话间,他们已经顺着小路走进了阴暗的巷道。   环境逐渐幽暗,人声远去的下一秒,阿米利亚突兀转头,盯住了亚尔。   亚尔手指一紧,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举动的含义,神思便跌入了深红的眼瞳中。   “现在,告诉我吧,”毫不犹豫使用催眠魔法的小魅魔语调轻柔,“你刚刚说的消息,是真的吗?”   黑发红眸的男人目光失焦,像是在努力思考这话的含义,好一会才慢慢吐出回答:“是。”   但这还不够,谁也不知道这个真实到底是客观的,还是他主观认为的。   阿米利亚又问:“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亚尔停顿的时间更长了,这代表他潜意识里不想说出答案,在努力与催眠的魔法抗争。   可惜他似乎不是能力者,没有强大的精神力,即使在思维中挣扎许久,最终还是给出了答案。   他一字一顿道,“皇室……教团。”   嗯?   这下阿米利亚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猜测过亚尔或许和教团有些关系,但没想到他嘴里还会吐出皇室这个词。   他此前在江怀风家的藏书中看过这个世界的大致情况。   皇室早在百年前就衰落,对各方势力不具有统治权,只勉强保住了头衔与家族。他们甚至失去了东都浮空岛的居住权,举族搬迁到了东都的地面上生活。   东都作为贵族的集中地区,最有权势的那一批人联合建造了一座浮空岛。岛上的设施富丽堂皇,囊括各种最尖端的科技,大多数贵族们在此处生活,每年需要耗费大量的能源石支撑其运作,可谓奢侈至极。   除了每年的歌颂日皇室会出来巡礼,其他时候的存在感完全不如别的势力,可以说是纯粹的吉祥物。连民众都懒得去谈论。   这种宛如活在历史阴影下,舞台隐蔽处的角色,居然也在关注神之容器?   阿米利亚隐约感觉自己的任务难度,似乎比一开始预想的要难上不少。   他拧着眉,看着面露恍惚的亚尔,忍不住探究,“那你是什么人?”   能得知皇室并不外传的消息,还能从教团中拿到消息,这样的亚尔,又会是什么人?   似乎是撬开了嘴,亚尔这次回答顺畅很多,“我是教团的……仁慈……”   “什么仁慈?”   难道是类似于教团一众狂信徒中,对外界较为友好的那一种人吗?还是说是得到教团帮助的那种人?   阿米利亚猜测着,却觉得这两个结论多少有点奇怪。   亚尔下意识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拉开很大,眼角眉梢都渗出些狂热,“神说,我等当行其义,予以世人……仁慈!”   话音刚落,他的斗篷下方轰然张开,无风自动,明亮的光在其下凝聚、鼓胀。   转瞬攒成一团太阳似的光团,四周延伸出尖利的长矛,宛如箭矢,从里向外激射而出,刹那照亮了这处阴暗的小巷!   什么?!阿米利亚瞳孔一缩,慌忙躲开。   墙体被光矛轻易扎碎,碎石与灰尘扑簌而下。   外界响起惊叫与奔跑声,风暴中心的那个人却忽然安静下来,宛如失去动力的机器。   摇摇欲坠的墙体旁边,阿米利亚拉起斗篷一角,屏住呼吸,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尘雾与刹那突现的光芒。   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僵持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他犹豫了下,还是探头去看了眼对方的情况。   如果亚尔仍在催眠之中,那么就不算危险,虽然不知道刚刚那句话为什么会引发这样的连锁反应,但只要控制得当,就不会再出现相同的结果。   抱着这样的想法,阿米利亚的视线穿过渐渐消散的尘土,对上了那双浅红色的眼瞳。   原本恍惚的焦点有了变化,黑发红眼的男人目光沉静,宛如抓住猎物的鹰隼,紧紧盯着他,而后轻轻动了动嘴唇。   他说:“你,做了什么?”   阿米利亚抿紧唇,身体紧绷,他很清楚这代表了什么。   在强大的冲击力下,催眠还是被解除了。糟糕的是,被解除的当下,对方似乎对他做了手脚这件事有所察觉。   小魅魔的脸庞逐渐显出冷意,猩红的颜色再度从眼底泛出。   天赋魔法不能被人发现……那么,要杀了这个人吗? 第42章   比阿米利亚的杀意先一步消退的,是亚尔离开的背影。   这个与教团有关系的男人,察觉到周遭若有若无的视线后,看着被破坏的巷道,似乎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遥遥对着藏身墙边的阿米利亚说:“动静太大,看来这里已经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了。”   他自顾自对这次聊天做出总结:“我还想和你多说一会话,可惜不行了。没办法,等下次见面,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吧,利亚。”   他轻描淡写念出了阿米利亚的昵称,也不等人做出反应,便披上黑斗篷,极快地消失在了另一边的巷道中。   阿米利亚站在原地等待了一会,确定亚尔的情绪波动已经彻底远去,才转了个方向,往区长家走。   原定计划需要修改一下了。   亚尔大概是冲着他来的。单纯偶遇的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昵称,阿米利亚这个名字,单纯拆分开来,或许会被叫做阿米,也或许会叫阿亚、米莉,会直接叫他利亚的,只有被他告知了这个叫法的人,或听过这个叫法的人。   虽然不排除误打误撞恰好叫对的可能,但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第一次见面就要求对方成为自己的恋人?而且还是在脸都没看清的情况下,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一个人蓄意接近另一个人,总归是有所图谋。   他身上能够被称得上有价值的东西,一是魅魔的体质与魔法,这一点目前为止还没人相信,他们总当他是实验室出身。   二是……江怀风强加给他的身份。   废弃区C区区长的义弟……在人类看来,大概算得上可以利用的等级了。   阿米利亚不在意亚尔想利用他做什么,人类的权势于他没有意义,除非危及自身,否则他没有出手的理由。   他在意的是,亚尔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至于催眠魔法是否会被发现,只要对方没有当场对峙,仔细验查能力波动,他大可以推脱成失常者的能力,而不是所谓的催眠魔法。   反正人类的记忆总是容易被引导覆盖,也不相信他会什么魔法,他装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就能避开追根究底。   一路沉浸在思考中,他很快走到了区长家附近。   不过这次没等他披上催眠的效果,远远靠近区长家的范围,就被一个眼尖的人瞥见。   “在那里!”   那人呼喊着,像是抓住一条极容易挣脱的大鱼,呼朋引伴来帮忙,“快来,找到他了!”   阿米利亚认出这些人都是江怀风的下属,其中有好几个眼熟的。他想了想就也没反抗,顺着他们的力道,被带进了那栋居住了一段时间的别墅里。   宛如开了一路畅通的专属通道,过了第一道门,被人用惊异的眼神看了好几眼,上楼梯,过第二道门、第三道门,直到被送到了会客室,也就是他第一次和江怀风讨论留下与否问题的地方。   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面色微沉的那位义兄、C区区长——江怀风。   押送他来此的两位手下,在江怀风挥手示意后退下,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现在偌大的会客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和当初交谈的情景如出一辙。   不过这次要谈论的话题,或许可以说截然相反了。   阿米利亚三步并作两步,自觉坐到江怀风的对面沙发上,若无其事望过去,“你找我?”   按照他之前吃掉的正面情绪来说,现在江怀风对他的感情应该不算特别深厚。大概是在友好等级之上一点点?   既然如此,这么大费周章找他倒是说不通,难不成是后悔他们之间的义兄弟关系,打算了断吗?   江怀风上下打量他一番,视线在面容和身形上着重停顿了下,好一会,才说了第一句话:“这次你的年纪没有倒退。”   “嗯。”阿米利亚有些意外他还关注这个,不过想来也是,每次他外貌产生变化,后续的处理都是江怀风做的,他能安稳地在这里生活,没有被直接抓到实验室,或者时刻身处逃亡生活,确实多亏了这位义兄。   看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可以开诚布公:“你要是想解除义兄弟关系,我同意。”   原以为这能让江怀风放松一点,没想到这话一出,江怀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语气略带冷意:“你在威胁我吗?”   阿米利亚不明所以,歪头过去:“威胁?”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江怀风还算了解他,看出这份困惑并不作假,反应过来他们似乎想法并不一致,却还是皱着眉,把猜测说了出来,“我不让你去北境,你想以解除关系来威胁我,不是吗?”   阿米利亚恍然大悟,一拍手心:“原来还能这样做。”   江怀风:“……”   这一瞬间,江怀风怀疑自己到底把人找来是为了说什么。   看样子阿米利亚根本没有想过利用断绝关系来解决问题。   一小时前,他发现人不见了后,从心底不断蔓延的惊惶与失落,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嘲笑他杞人忧天的一巴掌,打得脸颊生疼。   他下意识按了按脸颊,又忍不住问:“你出去做什么?”怎么都不告诉他一声?   后半句在他想起自己的监视行为后,被吞了下去,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语气也没了最初预想的指责,多了几分关切。   阿米利亚瞥他一眼,“去打听了点有趣的消息。”   “关于北境的元帅?”江怀风没发现自己提起这位元帅时,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憧憬,反倒多了几分不悦。   “嗯,不过不止于此。我还听说了一个有趣的传闻。”红发少年仿佛不经意般提问,“你知道神之容器吗?”   江怀风的呼吸一瞬紊乱,他瞳孔不自觉缩小了些,又在下一秒恢复。   他沉下眉眼,眼带探究,语气尽量保持与之前一致的温和,却略显急促,“你……打听到了这个名字的情报?”   细微的变化逃不过魔族的眼睛,几乎算得上不打自招。   阿米利亚心下有了猜测,随意地点点头:“嗯。”   他不急不缓,倒是显得江怀风有些不对劲了。   显然区长先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肩膀打开,身体略微往后靠,摆出一副放松的姿态,声音终于平缓了下来,“神之容器的传闻早些年有很多,可惜多数是为了博人眼球捏造的。多年过去,很多人认定这是个无聊的谣传,已经没人会再说起这件事,没想到还有人会在此嚼舌根,甚至传到了你耳中。”   “你觉得这只是单纯的谣言吗?”红发少年歪头,“可是狂信徒们,好像仍然相信这一点哦。”   “你见到了狂信徒?”江怀风碧绿的眼底划过冷光,语气冷静,“他们说的话并不可信,那一套说法已经说了太多年了。”   “什么说法?”   “神之容器是神明沉睡的躯壳,这样的话,从教团成立的那一天开始就有了。”   阿米利亚眨眼,“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但我听说的可不是这个流言。”   “什么?”江怀风一愣,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阿米利亚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有一位神之容器,就在C区。”   听到这里,江怀风脸色一变。   他匆忙起身,先是驱散了站在门口的守卫,关紧门,又把窗户关严实了,拉上窗帘,最后开启了隔音装置,才重新回到了沙发上,面色凝重地看向阿米利亚,“你说什么?”   看来神之容器对于江怀风来说,也有不一般的意义,不然他不至于表现出一副紧张的样子。   阿米利亚思考着,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   江怀风目露怀疑:“你怎么知道的?”   “从一个和教团有关系的人那里听来的。”   江怀风眉头皱得更深,“教团的人向来谨言慎行,为什么会告诉你?”   “他说,如果我答应做他的恋人,他就会告诉我情报。”阿米利亚可以说是有问必答了。   “你答应他了,是吗?”区长先生脸色更差了,比刚刚听说神之容器的消息时更不痛快的样子。   “当然没有。”阿米利亚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比起这个,你有什么头绪吗?C区有实力堪比神之容器的能力者吗?”   他身体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目光紧紧追着江怀风的神色,“还是说……你就是那位神之容器?”   这个推论在他得知江怀风废弃区最强大的能力者时就有过。   此刻,他反倒不是很相信了。   江怀风作为C区区长,实在是太明显靶子。如果他的实力真的达到了神之容器的层次,试探的人想必数不胜数。可他在这里居住这么长时间,除了偶尔有些不长眼的阿猫阿狗上门找打,其余时候,这里都像是一座安全的堡垒,风平浪静,毫无威胁。   堡垒之所以安全,不是因为防备措施做得多完善,而是因为……没有人觊觎。   依照狂信徒们对神之容器的态度,他不信他们不会找江怀风麻烦。   既然江怀风好端端坐在他眼前,狂信徒们也完全没有把注意力放到区长先生身上,就可以侧面说明,江怀风不是那位神之容器。   果不其然,江怀风没有表现慌乱,他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传言如果流传出去,C区会混乱起来,以后不要再说了。我不是神之容器……如果我是,大概也不可能离开东都。”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带着些嘲讽意味。   东都是皇室所在的地方……皇室也在找神之容器,看来亚尔说的有一定可信度。   阿米利亚心念转动,追问:“所以C区真的没有可以怀疑的人吗?”   江怀风一顿,像是在脑中挖掘出什么,眉头一会皱起,一会松开,好半晌,才开口:“没有。据我所知,C区没有这样的人,相比之下,这个消息或许是用来针对C区的。一旦神之容器出现在C区的事流传开来,各方势力都不会善罢甘休。”   阿米利亚听出这其中风雨欲来的意思,但不太懂,“你们为什么要找神之容器?”   他是为了让那位神之容器毁灭世界,可这些生活在这里的人,总不可能和他目的一致吧。   江怀风目光闪动,抿紧唇,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看来神之容器的情报在哪里都不是能够轻易获得的。   小魅魔看出他的动摇,当机立断起身,抬手抓住区长先生的下巴,在他嘴上舔了一口。   柔软湿润的触感似乎唤回了些许消失的情绪。   江怀风一时之间只觉得心跳呱噪得有点厉害,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有些疑惑自己后来为什么会不再和阿米利亚亲近。   明明一开始,他是想要这么做的才对。   为什么会变了呢?   居高临下站在面前的红发少年,望着江怀风呆愣的神色,弯了弯眼眸,“你会告诉我的,对吧?区长先生?”   那语气,像是拿着根诱人的肉骨头训狗一样。 第43章   事实证明,阿米利亚还没有丢了魅魔祖辈传下来的本领。   一个亲亲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三个就点到为止,不能再给。   适度的甜头与需要完成的要求之间,有一个微妙且小心的平衡。   他可不是专门给人送福利的那种笨蛋魅魔,如果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无论人类怎么祈求,他也不会施舍些许亲昵。   幸好江怀风不算那种贪得无厌的类型,三个亲亲下来,他耳尖发红地喝了口茶,双腿交叠,声音稍微低哑了点,将自己所知的情况说了出来,“你或许听说过,神之容器是高于一级能力者的存在。但越强的能力者,就越需要小心控制情绪。无法控制的情绪会让能力者失控,就像是你曾经见过的A区副手那样。”   “嗯。”阿米利亚还记得那个没有经受住幻觉,忽然之间失控的男人。   江怀风说起那位副手,目光忍不住冷了一瞬,继续说,“所幸,神之容器在能力者之中也极为稀少,十年或许都不会出现一个。可一旦出现一个,如果他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失控,就会造成巨大的伤亡……废弃区之所以成为废弃区,除了多年前的划分势力的战争,也有别的因素,据说那个时候,有人悄悄让一个神之容器失控,才在顷刻间中止了战争,同时也毁灭了这片地界。”   阿米利亚并不完全赞同这个理论,从废弃区的土壤环境来看,明显有其他东西污染了这里,仅仅一个能力者死去后的能量波动,是做不到这点的。   不过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也没必要反驳,他没有插嘴,安静听着。   江怀风:“如果神之容器没有失控,被某一方势力找到,要么他成为这方势力的底牌,就像是教团那样,要么,他会在立刻被杀死。”   “杀死?”阿米利亚隐约觉得这个处理方式很熟悉,像是他老家那些人遇见失控的黑巫师的做法,“为了防止失控,一劳永逸?”   区长先生应了一声:“嗯。”   简单来说,人类找这位神之容器,要么收入旗下,要么斩草除根。教团除外,狂信徒们指望着他们的神明复活才找神之容器。   “那么你是哪一边?”阿米利亚观察着江怀风的反应,“你想找到他,是打算做什么?”   倘若江怀风想要将其收入旗下,他说不定可以乘个东风,省了找人的力气。   区长先生被问到这里,双手下意识攥紧,面容一肃,春水般的碧绿眼眸里溢出凌厉的杀意,他言简意赅:“杀了他。”   看样子对于不安分的因素,江怀风并没有想要留存的意思。   “好吧。”阿米利亚略感可惜,也在此刻清楚,他的计划注定不可能和江怀风说起了。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有些意兴阑珊,往后靠在沙发上,一边随口问,一边琢磨着下一步做什么。   江怀风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出来,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什么事?”江怀风皱着眉,知道在他特地屏退他人的时候找过来,一定是有那些属下无法处理的事。   “外面有人找您的弟弟,区长先生。”下属恭敬回答,“他宣称……您的弟弟欠了他一笔巨额债务,如果偿还不上,他就要赖在门口。”   江怀风有些惊讶,他低声询问阿米利亚:“你被人骗了?”他似乎脑补了些什么,一下子就越过了询问阶段,开始担忧义弟的遭遇。   阿米利亚一头雾水:“不,我买东西的时候,都很顺利。”   不顺利的人都被他解决了。   他下意识感知了下门口处的情绪波动,面露惊讶。   “怎么了?”江怀风察觉出他的变化。   “来的人我确实认识。”阿米利亚不太理解这位的举动,“他是那个告诉我神之容器在C区的人。”   是的,此刻在门口要债的那个人,就是亚尔。   亚尔的情绪波动很古怪,一会有一会无,像是信号接收不良的仪器,阿米利亚当时觉得稀奇,下意识标记了这个波动。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这个奇怪的家伙了。   “那倒是正好。”江怀风没有怀疑阿米利亚的话,他挑了挑眉,冷笑一声,大步走到门口,带着一众下属,径直往外走去,“我倒是要看看,是谁想要把这里搅成一滩浑水。”   阿米利亚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身影,不太想去凑这个热闹。   亚尔说是冲着他来的,多半是想借着他的身份,找江怀风的麻烦。   江怀风本人都赶过去接下对方的招数了,他这个用来牵线搭桥的人,就不用去管到底结果如何了吧。   反正人类的斗争多半围绕权势,没什么他掺和的余地。   这么想着,阿米利亚心安理得回到了房间,安稳吃饭、睡觉。他需要恢复精力。   之所以回到江怀风这里,就是为了从最了解C区的区长先生这里探听一下情报的虚实。既然掌控这里的江怀风都不觉得C区里有神之容器,那么这个消息就可以基本被划分为无用的干扰信息了。   相比之下,确定了具体位置的北境元帅是更好的目标。   他打算好好养精蓄锐一番,再找到合适的时机离开废弃区,前往能力者修习学校,见一见那位元帅。   此时阿米利亚还不知道,仅仅一夜过去,整个废弃区就变了天。   第二天醒来,所有人的状态都和往日不同,既兴奋又恐惧,三五成群在角落里议论着什么。即使在他出现后不讨论,他们也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进行隐秘的交流。   好像发生了一件只有他不知道的大事。而且这件事对整个C区都很重要?   阿米利亚有些困惑,故意躲在一处不易被人看见的地方,用敏锐的听觉去判断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这一听倒好,他立马听出了那个本不该出现的关键词——“神之容器”。   这些人都在暗地里围绕这件事讨论,可江怀风明明说过,很多人已经不相信这个传闻,甚至也不会谈起,只有狂信徒才会当真。这个时候怎么忽然有这么多人……   阿米利亚一瞬想起昨日没有在意的某件事。   等等,昨天亚尔来过了。   他故意在门口闹腾,肯定吸引了不少好事者。区长的笑话可不是经常能看见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亚尔把神之容器在C区的事情宣扬出去,恐怕整个废弃区的眼光此刻都会集中过来。   阿米利亚走到江怀风的办公室附近,看见不断有人在那扇门进进出出。其中不少都是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但无一例外,全都一副焦头烂额、暴躁忍耐的模样,眼底隐隐带着青黑,像是连夜处理紧急情况到现在。   现在不是打扰江怀风的时候。   他稍作判断,便要离开这里,没成想刚刚走到门口,就被守卫拦下了。   拦下他的人是陌生中透着熟悉的黑西装壮硕男人。   墨镜下的视线冷冷盯着他,其中一人粗声粗气道:“区长吩咐了,这段时间外面很危险,请您留在家里,不要随便到处乱走。”   阿米利亚想起自己之前的疑惑,他确认过,这些人确实入职前有一套统一的话术,又一次听见这种类似的话,半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了。   他不觉得待在这里情况会变得多好,更何况现在要处理突发情况的是江怀风,而不是他。   “昨天来的人说了神之容器的事?”   他状似随意地开口,意料中看见守卫僵硬的表情和一言不发的反应。   比起果断否认,这已经算得上默认,他弯了弯唇角,不和他们过多纠缠,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今天不适合用催眠魔法,来往的陌生人太多,他不能确定会不会有精神抗性特别高的人,识破他的魔法。   但区区一堵墙,拦不住一只想要离开且对这里了如指掌的魔族。   阿米利亚偷溜到佣人们的储物室,搬了把折叠梯出来,借着花园树木的死角遮掩,把梯子搭在墙边,快速翻了出去。   顺利逃脱!   刚刚落地的红发少年还没露出一个自得的笑,便听见了一个声音。   “你原来在这里。”对方笑吟吟的,似乎有些惊喜,“我找了你好久,你那位假哥哥不让我进去,害得我只能在这里等你。幸好你还是出来见我了。”   阿米利亚略一挑眉,转头就看见了前天刚见过的黑发红眼的少年,有些不理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按理说,这人昨天刚刚把神之容器的事捅出去,给江怀风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估计江怀风现在都恨不得把人抓到拷问所里严刑拷打,逼问这人到底有什么目的,背后有什么人指使了。   一般人绝不会再出现在江怀风的视野范围内,这人却大摇大摆,毫无顾忌似的,直接等在了江怀风家门外。   亚尔眨眨眼,下垂眼似乎有些无辜,“我在等你呀,你在里面不出来,我只能在外面等你了。”   “等我做什么?”阿米利亚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是不是出错了,怎么听着对方的目标是他?   “你是我的恋人,我当然要等你。”亚尔理直气壮,说完他又有些狐疑,“你不会又要赖账吧?”   “你先闭嘴。”阿米利亚不想和他兜圈子绕来绕去,他瞥了眼暂时还没发现他们俩的守卫,拉起事先穿好的斗篷,又一把把亚尔的兜帽盖好,拽着人钻入了比往常要密集的人群中。   亚尔这时倒显得乖巧,没有出声问他这是做什么,也没有挣扎,跟着他一起绕到了附近偏僻的小巷里。   这样的小巷子对阿米利亚来说非常方便,可以做一些不能被人看见的事,比如催眠啊,幻觉啊,毁尸灭迹啊。   亚尔似乎也觉得这个地方够隐蔽,目光停留在阿米利亚的手上,低着头,语气有些不自然:“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第一次要在这种地方……会不会太随便了点?”   阿米利亚听出这话的不对劲,转身一抬手,一把掀开了他的兜帽。   黑发红眼的男人,面色绯红,欲语还休地望着他,“不过如果你想要的话……也不是不行。”   阿米利亚沉默下来,忽然感觉自己这个魅魔有时候确实没有人类开放大胆。他只把床上的事当做吃饭,也就是生存所需,人类明明不需要这种食物,却还是格外热衷。   看看这个满脑子黄色废料的人类,都开始想要动手动脚了。   他拍开那只想要抱过来的手,在瞥见亚尔一瞬不悦的神色时,他慢条斯理道:“我说过了,你的筹码不够。”   “你想要知道什么?”亚尔面上的红晕逐渐褪去,恢复了平常的状态,似乎有些无奈,“明明欠债的是你,你倒是又开始提条件了。”   阿米利亚对所谓的债务不为所动,他垂下眼睫,语气轻柔,“如果你能给我合适的报酬,我……也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小魅魔抬起眼,笑了笑:“明白吗?” 第44章   阿米利亚发现人类还是很容易上钩的。   一点似是而非的允诺,一点亲昵过分的肢体接触,和缠绵柔软的眼神,就足够让对他抱有想法的人类退让。   更重要的是,对他来说,这些举动都和捕猎前的陷阱无异,失败也没什么损失。   这种想法要是被江怀风知道了,多半又会对他教导些人类的规定了。   不过江怀风不知道,眼前的亚尔也不知道这些。   黑发红眼的少年愣了下,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回神,也有些不可置信:“你……”   他卡了好几下,才红着脸,把一句话小声说完整了:“你怎么能……这么随便。”   刚刚想要在这里动手动脚的人是谁来着?   阿米利亚:“……”第一次感觉魅魔这个身份被泼了盆脏水。   他轻轻呼出口气,沉下心神。   不要被亚尔带进奇怪的坑里,这个人的思维非常跳跃,如果顺着他走,一定会被绕进无聊的话术里的。   “所以你做不做这笔交易。”他面无表情,用一种卖菜贩子随手甩菜的口吻,冷淡道。   亚尔嘟嘟囔囔了些什么,直到阿米利亚做出想要走人的态度,他才伸手拦人,目光灼灼,“当,当然。”   他咽了口口水,脸飞红霞,视线在阿米利亚身上打转,“这次你不能反悔了哦。”   阿米利亚:“……”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吃亏的感觉。   他抛开这些杂念,直截了当地问:“北境那位元帅,是神之容器吗?”   如果能得出这个答案,目前最大的迷惑选项就可以排除了。   刚刚还一副予求予舍表情的亚尔,笑意缓缓僵在了嘴角。   他微微低头,黑发遮掩眼眸,嘴角保持着略微上扬的弧度,声音仍旧平静,“你好像……真的对神之容器很感兴趣啊,利亚。为什么呢?”   明明还是之前的语气,某种克制不住的恶意却疯狂从他周身涌现。   阿米利亚看得分明,亚尔此刻心情极其不好,已经在爆发的边缘,只差临门一脚。   这个人的情绪真的奇奇怪怪,之前他爆发的那个光矛也是,像是失常者的攻击方式,又隐约有点古怪。   不论如何,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他冷静反问:“那你呢?你为什么对成为我的恋人这么执着?我和你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要三番两次来找我?”   像是一下松开气球的系带,膨胀暴躁的气息被放出,替换成了更平和的思绪。   亚尔停顿了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再看他的时候,脸上又开始泛红,“因为……你很好看啊。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阿米利亚认真点头:“嗯,我知道。”他确实是符合人类喜好的长相。   “所以你知道答案吗?”他冷不丁又转回原来的问题,像是在刚刚浇灭的木柴上再点了一把火。   亚尔的心情肉眼可见变差了很多,沉着脸,不情不愿,“不知道。”   见阿米利亚拧眉,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的样子,他又急急补充了两句,“北境的元帅这几年都没有再在人前展现过实力,虽然有传闻说他多年前就达到了一级能力者的水平,现在更进一步了,但这毕竟是传言。那位元帅久居北境,防护严密,护卫众多,并不轻易出手,也不喜欢和人切磋,目前实力成谜。”   阿米利亚抿唇不说话。虽然有所准备,但这个回答还是让人有些失望。   所以,这件事还是得他亲自去找答案。   “我已经回答过了,现在该你履行诺言了。”旁边的亚尔扯了扯他的衣袖,催促道。   “嗯。”阿米利亚瞥了他一眼,气定神闲,反正怎么他都不吃亏,“你想要什么?”   “我想……”之前还想直接动手动脚,现在一问,他又开始扭扭捏捏,声音细如蚊呐,不凑近点听根本听不见。   幸好魔族的听力水平依然在线,阿米利亚清楚地听见了那个要求,却有些迟疑:“你……真的想要这个?”   他是听说过有些癖好特殊的人类喜欢这么玩……不过没想到面前这个家伙也是搞这一挂的。   亚尔点点头,掀起斗篷。   ……行吧。   阿米利亚不懂,但考虑到后续或许还得从这个和教团关系匪浅的家伙这里获取情报,他勉为其难应下了。   等人躺好在地上,满眼期待地看过来后,小魅魔也走近两步脱了鞋,僵硬着伸出了脚,踩向了对方的腰腹下方。耳边开始响起红灯区里经常出现的某种声音,阿米利亚思绪逐渐放空,忽视脚下的触感,考虑起下一步的计划。   不知道北境那位元帅什么时候出发,他是不是该提前去能力者修习学校?   那里聚集了大量能力者,俗话说,大隐隐于市,一个神之容器要是隐藏在众多能力者之中,被发现的可能性就会低很多了吧。   如果他是这个神之容器,说不定就会隐藏实力,悄悄藏在学校里。   嗯,正好这段时间江怀风忙于处理C区的流言,没空管他,是个再好不过的离开时机,他该走人了。   走之前要准备好相应的物资,身份证明,路线图,足够的钱。之前江怀风给他每个月都打了固定的零花钱,他没怎么用过,现在算一算攒起来也够花了。   看在江怀风提供了钱财物资支持的份上,或许他该去告诉他一声。   等飘飞的思绪回笼,阿米利亚也已经完成了对方的要求。   甚至回神的时候,他发现亚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在他旁边,满脸未散的红晕,正细细舔吻他的手指。   黏糊糊的,好恶心。阿米利亚一脸嫌恶,强行把手抽出来,又把沾上的口水在亚尔衣服上擦干净了,丢了袜子穿上鞋,才拉开距离。   “交易结束了,别跟着我。”他看出亚尔有想跟过来的举动,立马甩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制止对方继续靠近。   亚尔瞪大浅红色的眼眸,一瞬的阴沉之色闪过,转脸又是一副委屈相,“可你还是我的恋人,我……”   “我不是。”阿米利亚打断他,“你想要什么,就得给我满意的报酬。”   说完他也没理对方什么表情,快速离开了这个气味有些奇怪的巷道。   真是待不下去了。   阿米利亚心想,亚尔这个看着乖巧的家伙,古怪得很,明明满足了他的要求,周身散发的情绪波动却告诉他——那一瞬间,亚尔产生了杀意。   真切的、汹涌的、想要只置他于死地的杀意。   到底什么样的人类会在这种时候冒出不合时宜的杀意?他对人类的了解不深,不过他清楚,留在产生杀意的人身边是没有好下场的。   尤其是这种不知缘由的杀意,尤其是这种性情古怪的人类,都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   阿米利亚在外面转悠了几圈,买了些出行可能会用上的东西,又买了点学院相关的情报,心里有了大致规划,才在夜幕降临之前,回了江怀风那里。   直到在晚餐的饭桌上,阿米利亚今天才第一次看见了江怀风。   区长先生看上去和以往很不相同。   向来光滑明亮的金发莫名黯淡,碧绿的眼眸微微阖上,眼下一抹淡淡的青灰,唇角起了皮,像是没有来得及补充水分,他一手不停按揉着太阳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见他来了,也只是微微抬眼,勉强挤出一个温和的笑,“你来了。”   “嗯。”阿米利亚猜得到,今天一天,江怀风怕是处理事物都快头大,更别说还要应付来自其他势力的试探了。就像之前他们聊过的那样,一旦神之容器的消息传出来,无论真假,不会有人坐视不理。   短时间内,江怀风的日子不会好过。   造成这个局面的那个人——亚尔又是怎么想的呢?只是单纯想要报复不让他进去的江怀风吗?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他本来并不好奇,这个时候倒是觉得该问一问的,至少能弥补他觉得亏了的部分。   “我先走了。”江怀风今天也没什么闲聊的兴致,匆匆吃完饭就要赶回去处理工作。大概就连这吃饭见面的事件都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这么说来,即使是双方关系最冷淡的那个时候,这位义兄也没有忘记每天见他一次。   是因为曾经他提出的那个要求吗?希望他们多见面的那个要求?   阿米利亚一边慢吞吞解决自己的那份餐食,一边收回了看向江怀风背影的目光。   对如今的他来说,这个要求已经没有意义了,但对江怀风来说,似乎并非如此。   人类到底为什么会固执地遵守没有定下契约的约定?   次日午饭时,他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已经发展到边吃边看文件,眉头皱得死死的江怀风一愣,似乎好不容易把思绪从繁杂的工作中抽出,按了按额头,对他笑了下,“因为是和重要的人的约定,所以不想失约。”   听上去很合理。   人类重要的人,嗯,单方面的重要也是重要。   阿米利亚点头,“其实你不必等我一起吃饭,你的工作不允许你现在拥有太多个人时间。”   金发碧眼的男人不在意似的,利落地签了意见,把文件递给旁边等待的下属,才回答了他的问题,“并不是我在等你,而是我希望能够等你。和你一起吃饭的这段时间,就是我仅剩的闲暇了,利亚,难道你连这也要剥夺吗?”   说到最后,这个二十多的男人竟然显得有几分委屈。   “……”阿米利亚一瞬间好像明白这人到底怎么说服自己下属,强行保留这份用餐时间的了。   他撇过头,专注在自己的盘子上,“我打算走了。”   一瞬间,刀叉交错的声音停了下来。   偌大的餐厅里,似乎只剩下彼此缓慢的呼吸声。   他们都明白这个“走”的含义绝不是平常的那种。   尽管江怀风此前已经从阿米利亚的行为中隐约发现了这种倾向,但阿米利亚没有直接说,他也就当做不知道,当做对方叛逆期的小小试探。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这个话题略过。   他没想到,这个时候,利亚会忽然把这件颇有默契假装不存在的事,直接摆到台面上来。   好像是一分钟,又好像是五分钟,被心跳声拖长的等待中,江怀风从嗓子里挤出了话语,“你要……离开?”   “嗯。”阿米利亚若无其事,抬头看向他,“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理由?他当然记得理由。   江怀风险些气笑了,他勉强维持着礼仪,语气不断加重,“你说,你是为了我而来的,现在却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了吗?利亚。”   阿米利亚没有否认:“当初确实是,但现在不是了。”   “那现在是什么原因?”   江怀风紧紧盯着他,盯着这只被他亲手拢住,放在树荫下保护,小心照料的漂亮鸟雀,有一瞬间生出了将其羽翼折断的妄念。   如果没有翅膀,如果没有看见外界的天空,他是不是就可以永远、永远将心爱的鸟儿留在身边。   红发少年垂下眼眸,好似在斟酌词句,好半晌,才缓缓开口:“我告诉过你,我只喜欢更强大的人。现在——你已经不够强了。”   江怀风目光陡然转冷。 第45章   阿米利亚被关了禁闭。   当然,这个词是他从路过的下属那里听到的。不然他没有意识到,原来把他关在房间里,按上一扇一拳就碎的门,不让他随意出来走动的行为,叫做关禁闭。   单纯从不出屋子也不随意走动来看,和他之前把自己关起来研究魔法也没什么区别。   哦不对,还是有区别的,这次他有想出去的理由。   阿米利亚躺在宽敞柔软的床上,滚了一圈。   江怀风还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被吃掉了大半的正面情绪,被他惹火了以后,也没有赶他走,反而要让他留下。   他留下又有什么用处呢?对于讨厌的人,难道不会多看一眼都烦躁吗?   考虑到人类的身心健康,他还是休息两天,找个机会离开吧。   正好准备工作差不多了,也提前告诉江怀风这件事了,剩下的就是等一等,等守卫们放松警惕了。   阿米利亚半点没有正常被关禁闭的人类的沮丧或愤怒,一派轻松地陷入了梦乡。   徒留这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好几次经过其房门的某位区长大人惴惴不安,脑补出了十几种被关起来不能出来的小可怜模样,不断在内心自我搏斗。   他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利亚也是个成年人了,想要去外面看一看无可厚非,他强行掐断对方的向往,把人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所为,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爱慕者所为。   可利亚离开了以后会回来吗?   江怀风并不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阿米利亚或许是只自由的鸟,但他也是不会归巢的鸟。   今天在餐桌上,对方的那番话明明白白告诉了他,阿米利亚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对方做出了决定,也不需要询问他这位义兄的意见,所以是来进行最后一个步骤——通知他的。   或许某种意义上,他还需要感谢一番这个通知。至少这次阿米利亚没有一言不发就离开。   江怀风脚步一顿,看向那扇毫无动静的房门,好似能透过这扇门,看见里面那个根本不懂感情为何物的小怪物。   他早该明白的。   他没能教会阿米利亚何为情感,也没能给出足够让阿米利亚留下的东西。   其实在余枝死去之前,江怀风就有预感了。那时他隐约感觉,阿米利亚跟着余枝离开后,就不会再回来。   或许是出于同情、怜悯,又或许是他强行守着尊严,想留下一点还算美好的形象。那时,他没有派人跟着阿米利亚,也没有阻止阿米利亚离开。   江怀风已经做好准备,他认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那个没有心的小鸟,会追随着或许给了他一丝温暖的女孩,飞去遥远的地方。   所以他没有想到,铺天盖地的茫茫白雪后,那只羽毛红艳明亮的小鸟,会再度飞回他的巢穴。   而且这只原本被他悉心照料的鸟儿,不仅消瘦了许多,年龄倒退不少,还有些萎靡不振,像是连自己的心都丢在这个冰冷的冬天里,忘了找回来。   江怀风有些心疼,却也忍不住产生些许窃喜。   在他没有抱有希望的情况下,阿米利亚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这难道不算是一种隐秘的、晦暗的两情相悦吗?   人们常说,失魂落魄时的温暖,比起平常要更加炽热,更容易打动人心。   江怀风认为这是个好机会,能够让他进驻心上人的心底,培养起深厚情感的好机会。他会教导阿米利亚真正的爱,也会给他足够度过一整个寒冷冬天的爱,这样他或许就不会再难过,也不会连自己在难过都不明白了。   明明是这样想的,也规划了许多措施……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江怀风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胸中那股燃烧的、蓬勃的爱意,似乎一日日消减下去,以非常不正常的速度在消失。   他并不能及时感受到这一点,只能在某一段时间后,猛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不再考虑阿米利亚的事情了。   可当初不是这样的。   情不知所起,所以也不知其何散吗?   区长先生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感觉不了解自己。他以为自己是真心喜欢阿米利亚的,所以他想为阿米利亚筹划未来,想要让他懂得爱,想要这个不懂情感的孩子能理解被爱。   做了好几张纸的计划书,请教了恋爱经验颇为丰富的下属,还尝试过手工礼物,前半辈子都在被人追求的贵族少爷,第一次想要认真地、竭尽所能地,得到一个人的心。   哪怕这个人没有心。   他也想好了要怎么用爱意浇灌、培养起这颗心。   然而这些东西,这些灼热的感情,好似在短短时日内,就被他忘得干干净净,甚至不以为意。   江怀风曾经听说过,贵族最喜欢玩的招数之一,就是先用自以为是的深情,诱惑对方爱上自己,再等这片因荷尔蒙消退的感情消散,如同擦干净镜片一般,干脆利落地将此前的一切都抛弃。   他原以为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可如今面对再也无法引起心理波动的那些礼物、那些计划书,他也不禁扪心自问。   江怀风真的喜欢阿米利亚吗?   他真的喜欢这个不懂人心的美丽怪物吗?   他得不到答案,便尝试多和阿米利亚接触,从接触中寻求真正的结果。然而越是接触,他越发现自己的感情越发冷却,宛如将火浸入水中,望着那微薄的光芒消逝。   这像是一种铁证——证明他不是喜欢阿米利亚,而是……心血来潮。   心血来潮……这实在是个过分冷酷又残忍的词汇。江怀风一时之间有些不敢面对阿米利亚,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那个他曾经以为喜欢上的人,他的感情都是虚假的,都是一时兴起的玩弄。   就好像本质上,他和那些自己曾经嘲讽过的垃圾贵族们没有两样。   他下意识减少了和阿米利亚见面的次数。   但感情有趣的地方和让人痛苦的地方或许就在于此。明明已经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是片刻着迷,可真的见不到阿米利亚,真的发现阿米利亚离开,他又会难以遏制地痛苦起来。   就好像残留在水下的那点火焰,再次贪婪地汲取着漂浮的氧气,猛烈地窜起,不甘心地燃烧着、叫嚣着、呐喊着。   让他回来,让他喜欢的那个人、让他牵肠挂肚的那个人回来。   在理智与情感中不断平衡,江怀风明白自己这么做很没有风度,很自私,很不优雅。   可要是真的放阿米利亚走,放这个占据了他心尖上那一小块的漂亮小鸟离开,他又会感到一种呼吸不上来的疼痛感。   江怀风还是不舍得。   在阿米利亚时隔多日,亲了他的那一瞬间。   他忍不住想。   即使他的感情忽冷忽热,完全摸不准规律,即使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会完全失去这份爱意,何时重新燃起激情,即使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爱上别的人,他还是不舍得……让那只无意到来的小鸟飞走。   为了这份自私,为了这份例外,为了这份不舍,他才忍不住将人困在牢笼,困在庇护所,困在他的视野之中。   “再多停留一段时间吧……”   江怀风背靠着那扇好似隔绝他们之间世界的门,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道,“直到……”   他说不出口,他不想给出期限,他不够大度,不够无私,也不够无情。或许正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才让人难以解脱。   “直到……世界终结。”   区长先生转过身,等待他的鸟儿再度回来,也等待着世界终结。   然而他不知道,他以为的鸟儿没有睡着,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眸,侧头倾听他离开的脚步,半晌,才嘀咕着翻了个身。   “世界终结的时候,我就能回家了。”   那是他停留于此的愿望。   ————   阿米利亚安生修养了几天。   虽然没有出去,但他从八卦的仆从口中也得知了目前的事态发展。   简单来说,江怀风在C区多年经营的威严仍有其威慑力,雷霆手段之下,神之容器的相关流言被另一则消息替代了,说是教团在私下贩卖能够人为制造能力者的药剂。   显然江怀风很懂舆论,比起强行压制这种没有由来不好反驳的传闻,不如直接创造一则更为牵动人心,引人注意的传闻。   他选择的方向,就是能力者药剂下手。   而选择的目标,就是疑似让神之容器传闻流传整个废弃区的教团。   这里是废弃区,汇聚了大量无能力者的地方。而在这个世界,虽然有一部分人是心甘情愿来到废弃区,成为被社会抛弃的一份子,但无能力者们,都是被社会主动抛弃的那一方。   对这样的他们来说,能够变成能力者,能够拥有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能够爬到上面去,这样的诱惑力,足够他们竭尽全力寻找隐藏在人群中教团,逼问狂信徒们那种药在什么地方。   不得不说,这一击对教团的攻击可谓精准。教团常年有各种高科技武器和设备,也有相当不错的医疗物资。所以即使是普通人,进入教团后,也在各种武器的加持下,也会拥有不俗的战斗力。   在并不了解教团武力提升的关键的普通人看来,就是进入教团后,会得到堪比能力者的强大力量。   这种情况下,废弃区的人很容易就会相信教团真的私藏了特殊药剂。即使不信,废弃区的人也不介意找教团的人来问问真假。机会就在那里,怎么会有人不愿意试试?   双拳难敌四手,这块本属于教团发展信徒基地的地界,很快变成了向教团刺来的利刃。   外界那些厌弃教团的人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教团有一天也成了香饽饽,废弃区每个发现狂信徒的人都想要来咬一口。   这些狂信徒因此自顾不暇,也没时间再引导相关舆论,掀起新一轮神之容器的讨论。   江怀风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最近心情似乎都好了不少。   阿米利亚默默听着这些话,却听出这些故事中另一个人的身影。   当初宣扬神之容器传言的人,不是亚尔吗?那个家伙,也在被围追堵截的路上,就此偃旗息鼓了吗?   他总觉得以那天亚尔骤然爆发的力量来看,这不是个一般角色,难不成真是他想多了?   不管怎样,现在这些事端要平息下来,江怀风很快就要有时间来处理他了。   这可不好。   阿米利亚推开窗向外张望了下,确定巡逻的人员暂时没有出现,便把魔法变出来的绳子一端缠腰上,一端缠在门上,利索地往下边拽着绳子,边往下跳。   嗯,对魔族来说,三层楼的高度,问题不大。   他身手敏捷地往下滑落,不一会就触及到了地面。   没等他松口气,解开身上的绳索,忽然从背后被拥入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怀抱。   扭曲的恶意不断盘旋,压抑的负面情绪涌动不停,呼吸声沉闷而灼热。   阿米利亚想,这真是他想忘也忘不了的情绪波动。   “我回来了。”那个人紧紧地、一刻也不想放开似的,拥抱着他。   阿米利亚淡淡嗯了一声,瞥了眼蹭在他脖颈处的黑发,“是你啊,郁衡。”   放养的狼,出现的还真是时候。 第46章   人类大概是都喜欢久别重逢后来一个大大的拥抱,以此来表示激动的心情吧?   阿米利亚对此表示理解,但等了好一会,都没见郁衡松手,还很严实,好似要抱着他到地老天荒,这份热情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先不说他现在正着急跑路,没什么时间叙叙旧情,也没兴趣叙。   没记错的话,郁衡不是个讨厌他到多看一眼都嫌烦的人吗?   抱这么久,难不成是千里迢迢赶过来,被太阳晒得昏了头?   阿米利亚抬头看了眼天空,嗯,很快,还是一如既往,乌云沉沉的废弃区天空,阳光稀薄到难以穿透,更别提能把人晒昏头了。   不是太阳的错,就是郁衡自己脑子出问题了吧,说不定回来的路上在哪里磕到了。   他拽了拽环绕在身前的手,放柔了语气,“郁衡,你该松手了,让我看看你。”   郁衡似乎僵了一下,不知道是被哪句话说动,还是松开了手。   阿米利亚第一时间把缠在自己腰上的绳子解开了,他检查了身上携带的东西,才不紧不慢转过身,看向郁衡。   这一看,倒是无意中和他刚刚说的话相合了——大概是千里迢迢奔波赶过来的。   与离开前相比,郁衡的样子狼狈不少。黑发长得有点长了,几乎完全盖过了眉眼,脸庞消瘦一圈,胡茬冒出几根,嘴唇干裂起皮,身形也单薄不少,衣服有几处破碎的痕迹和残留的包扎,唯一没变的,就是幽深而狠戾的灰绿色眼眸。   此刻那双过分专注而会让人产生一种压迫感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他。   阿米利亚原以为自己大概是会有些不适应的,毕竟对方身上的情绪波动实在令人讨厌,宛如探究的目光也冷厉过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那双眼睛,就想起那个月夜,想起那一天,宛如宝石般滚落的眼泪。   他不再讨厌那双眼睛了。   “你看上去真像一只被扔开的狗。”阿米利亚评价道,又不满地指了指他的脖颈,“你的项圈呢?”   郁衡从怀里掏出一个被精细包裹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然后不等他多说,黑发的高大男人微微向他低头,露出了那一截脆弱而苍白的脖颈,再往下便是线条流畅宽厚的肩膀。   脖颈是人类的致命处之一,任何有防御本能的生物都不会轻易展露。但在当下,不过一句话的功夫,郁衡便毫无反抗,也无怨言地低下头,交出了生死之处。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臣服姿态。   阿米利亚莫名有种噎住了的感觉,他本想借题发挥,教训教训一下这个不听话的奴隶,可对方忽然顺从成这样,要是再发火,倒是显得他无理取闹了。   他抿了抿唇,打开手上保存完好的项圈,瞥了眼上面刻下自己的的缩写名字,便扣到了郁衡脖子上。   “好了。”阿米利亚摆摆手,想看看对方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结果出乎意料,不是第一次那种屈辱而隐忍的表情,沉默的眉宇间反而带上隐约的欣喜,像是由衷为他被戴上项圈这一事实感到高兴。   这下阿米利亚真觉得对方脑壳可能磕坏了。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脑子磕坏了?”他记得刚刚没在郁衡头上看见伤口,难道是已经愈合了?   郁衡抿了抿干涩的唇,吐出个过分沙哑的词,“不、是。”   随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头。   阿米利亚脑中忽然冒出个奇妙的想法,上下打量他一番,有些不可思议:“你……该不会是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人交流过,所以现在一时之间出不了声?”   郁衡点头又摇头,做了个喝水的动作。   哦,看来这家伙路上也没喝什么太多水,太干涩了说不了太多话。   阿米利亚看他这副温驯的样子,总觉得有些奇怪,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得先从这里离开才行。正好郁衡来了,他能支使郁衡去做事,省了他出力。   不知是说不了话,还是心理有什么变化,郁衡毫无怨言地去搬了梯子,爬出去后,还担任了阿米利亚的移动工具,载着他往之前藏买好的东西的地方去。   阿米利亚指挥着他一路绕开密集的人群,躲开江怀风的眼线们,专门往偏僻的小道上走。   直到走到目的地,郁衡才发现,阿米利亚所说的藏了东西的地方,居然是他和余枝的家。   郁衡望着这栋烙印在记忆中从未褪色的地方,一时无言。   在他熟悉的时光中,门口本该有个棕卷发的女孩子,满面笑容地扑过来,喊他哥哥。   可如今,这里安静得只有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这里不会有人来,而且算得上半个江怀风庇护的地方,也没人敢来偷东西,很安全。”阿米利亚从他背上跳下来,若无其事地走到了门口,像是这个家的主人一样,摸出了藏在门口石头缝里的钥匙,打开了门。   灰尘从房门中倾泻,在黯淡的天光里,隐隐明亮。   “你似乎没有回来过。”阿米利亚进了屋子,随口说了一句。   “嗯。”郁衡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他确实没有回来。这算得上无奈,也算是任性。余枝生病后,他不回来是为了寻找治疗的办法,而余枝死后,他不回来是觉得……他不想见到空荡荡没有任何人的家。   阿米利亚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半点追问的意思都没有,自顾自去了院子里那堆零件环绕的地方,翻找起什么。   郁衡并不意外,跟着走过去看他动作,时不时帮把手。   他其实清楚的。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这个红发少年的眼中,除了他的妹妹余枝,谁也没有被看进眼中。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明白了。这是个寡情而擅于伪装的家伙,无知的孩子会被他的伪装欺骗,会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   而更温柔聪慧的孩子,会在看透他的伪装后,选择继续拥抱住他。   余枝就是那样的孩子。或许正是因为这样,阿米利亚才会将那一点罕见的真心,尽数给了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女孩。   “在这里。”阿米利亚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顺手往郁衡手上一塞,“好了,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郁衡看得出来,他这是要离开了,而且是瞒着江怀风离开。   “你要去哪里?”虽然瞒着江怀风,没有瞒着他这一点让他心情还不错,但关键问题在于,他也没有得到阿米利亚的目的地。   阿米利亚瞥他一眼,拍拍身上的灰尘,“出去看看。你也想去吗?”   这像是个邀请。   郁衡却明白这少年的无情,他慎重地开口:“你给我戴上了项圈,你说你是我的主人。”   “当然。”阿米利亚挑眉,不以为意似的,“所以你得听我的话,可你总是不听话。”   郁衡抿唇:“……我没有不听话。”   “是吗?”阿米利亚笑了声,想说什么,却打量了两眼天色,又转头看他,“那现在,去给你亲爱的主人,找些能够吃的东西吧。哦,别忘了把自己清理干净,晚上我们来做一些快乐的事吧?”   又是一份充满暗示意味的邀请。   郁衡却感觉哪里不对,在他的印象里,阿米利亚不是如此好说话的人,或者说,不是对他这么好的态度。尤其是此刻双方身份差距之大,足以让这个本性有些恶劣的家伙,使劲想些折腾人的点子。   绝不会是这样一副好像什么都没发什么过的状态。   但他现在没有证据,也不能反驳,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这样想着,他回了自己房间,拿了衣服去洗澡。   阿米利亚见人走了,才趴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张黑色沙发上,慢慢伸了个懒腰。沙发的触感一般,没有江怀风给他的房子里那张柔软,也不及那张舒适。老实说他在这间屋子里住的时间是不及待在江怀风那里的。   可回忆大概是种不讲道理的东西,此刻坐在这张沙发上,他好像也能望见并不遥远的记忆碎片。   有为了几块难吃的面包争抢的,有兴致勃勃数着木箱里的宝物的,有对着黑乎乎的种子一脸苦恼的……记忆并不繁多,却意外深刻。   “真奇怪……”小魅魔呼吸着并不好闻的、略带腐朽味道的空气,盯着院落外那一片曾经种满了各色花卉,现在光秃秃的土地,从胸腔中发出一声感慨,“我还以为……人类不值得怀念。”   是的,不值得怀念,所以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类能够留下姓名,只有代号一样的巫师,炼金术师,白巫师,黑巫师等等。   事到如今,第一个让小魅魔留下记忆的人却出现了。   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怎么选择了这里作为藏匿物品的地点。实际上除了这里,要找能够藏东西的地方很简单,离区长先生家近一点的更不是没有。大费周章来到这里,把东西仔仔细细掩藏在过去的零件堆里,实在有些多余。   总不能够,他是在期待着,某一个擅长找东西的女孩,忽然把他藏起来的这些东西全部找出来,然后眼睛亮亮地炫耀吧。   那也太不魔族了。   阿米利亚躺了一会,视线游离在外,漫无边际地思考着,忽然被一点绿意吸引了注意力,“那是……”   “郁衡,你快来看!”   等郁衡整理好仪容,打开房门时,第一声便听见了这略显急促的呼唤。   阿米利亚很少会显得如此焦躁,多数时候,对方都在作壁上观的态度,因此这种急促难免让郁衡联想到不太好的东西。   他脚步匆匆,直接从二楼翻了下来,冲向出声的地方,面色沉凝:“怎么了?”补充了点水分终于让他说话顺畅不少。   然而下方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的敌袭,也不是危险物品,而是一片光秃秃的地面。   郁衡顿了下,环视四周,“有什么人来过吗?”   阿米利亚一看就知道他没注意,拽了下他的裤腿,示意他蹲下,“你看这里,是这个。”   鉴于刚刚说过要听话,郁衡没有反抗,顺着力道蹲下,凑近了去看那片光秃秃的地面,这下他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完全光秃秃的地面,有几根纤细到风吹就要倒似的绿芽,颤颤巍巍顶开了破碎的土块,站立在了这里。   郁衡眼神一凝,喉咙再度干涩不已,甚至连声音都轻了几分,“这是……余枝的种子。”   这是那天他和余枝一起在地下黑市买的种子。   他按照约定,将这些种子种在了院子里,却从未期待它们能够长成。毕竟这里是废弃区,毕竟那是个漫长到好像看不到尽头的冬天,毕竟……唯一会照顾它们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可是它们还是不讲道理地、自顾自地从坚硬的泥土下钻出,来到了这个一点也不美好的世界上。   “余枝没有骗我们。”阿米利亚盯着那些幼嫩的细芽,呢喃似的。   郁衡沉默良久,闭了闭眼睛,有晶莹的水光在黑发下一闪而过。   他沉闷应道:“嗯。”   每一个约定,她都完成了。 第47章   阿米利亚本来想让郁衡好好受一次教训。   当魅魔想要教训人的时候,他们的手段总是磨人而缠绵的。就像是魅魔这种生物本身,天生便带着让人类沉溺的属性,又绝不会为任何人类付出真心,吊着那一颗可怜又真挚的心,直到化为魅魔口中的粮食。   他对郁衡的邀请自然都是绵里藏针,自带痛意,而不是真心想要给出点福利。   他连之后要怎么折磨这个家伙,怎么让人哭喘着求饶,怎么狼狈地磨蹭也得不到解脱的情景都想好了。   不过,他看了看院子里细嫩的幼苗,感慨自己说不定学会了些许表达感情的方式……看在余枝的面子上,阿米利亚决定放过郁衡一次。   不过准备也不能白做,等郁衡下次犯错,这些措施也可以直接派上用场。   “说说吧,你之前去做什么了?”现在阿米利亚倒是好整以暇地躺在郁衡房间唯一的床上,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铺上的黑发男人,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命令道。   江怀风那边今天估计找不到他。按照前几天关禁闭的流程,这个所谓的关禁闭,不仅限制了他不许乱走,也限制了江怀风不能见他。只要江怀风不来,阿米利亚对自己留下的催眠魔法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暗示了守门的那几个人,让他们以为他有按时吃饭,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也不需要上报。   在这种情况下,江怀风想要发现他不见了,还要几天,正好方便他留在废弃区想想办法,再补充一点魔力和物资。   毕竟看郁衡这个样子,似乎是有和他一起离开的意思。一人份的物资供不了两人使用,他可不打算把自己那份节省出去。   “余枝的家乡在南港,她的家人很早就去世了。她是失去家人后流落到废弃区的。”郁衡嗓音低缓,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为了找到她的家人,我找了很多地方……”   南港常年多雨水,不过和废弃区的雨不同,那是风调雨顺的雨。南港靠海有江河,运输业发达,最方便的办法就是乘船。那地方的鱼米也多,饭食都以鲜为贵,相对应的,物价水平也参差不齐,高的堪比东都,低的能与西山一搏。   阿米利亚此前从未听过余枝说起南港,余枝会说很多北境的事,却很少谈起南港,像是一种近乡情怯,出生在那里的人,反而不敢多说。   这回听郁衡一说,他难免会想,当初从富庶的南港来到一无所有的废弃区,这其中的落差与煎熬,不到十岁的余枝到底是怎么熬过来呢?   或许即使问了她,她不会说吧。   “那你呢?”   阿米利亚突兀的问题,让郁衡有些疑惑,“什么?”   红发少年盯着他,像是头一次有了些兴趣,问得清楚了点,“你从哪里来的?在来废弃区之前,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郁衡避开他的视线,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又或者,他并不想提及那段过去,“西山,我在西山。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就来到了废弃区。”   “只是这样?”阿米利亚并不满意,“你说你会听话的。”   “我……”郁衡抿了抿嘴唇,眼底难得泄露几分茫然,可惜被黑发遮挡,没人能看见,“我的过去很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阿米利亚挑眉,刚要再说些什么,就感觉一阵地动山摇。   “——轰”   夸张到让耳朵嗡鸣不止的巨大声响,从不算遥远的地方传来。   郁衡下意识翻上床,拽着阿米利亚躲进了床底,提防着可能会出现的第二次震荡。   “可能是地震。”郁衡呼吸急促了些,额角渗出点汗,目光紧紧盯着窗外,不敢动弹,“如果没有震动,我们就先逃出去。”   而魔族敏锐的耳朵更进一步捕捉到了其下掩藏的尖利笑声。   “不对,这不是地震,是人为的。”阿米利亚推开压在身上的人,先一步从床下爬了出去,“我有预感,我们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息了,有什么事发生了。”   他想起此前对教团行动的猜测,又想起在地下黑市听过的那则大行动的消息,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刚刚回来没多久的郁衡显然并不理解,他跟着阿米利亚下楼,“怎么回事?”   阿米利亚把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包塞到他手上,穿好鞋就开始头也不回地往废弃区边界处跑。   路上他尽可能言简意赅解释:“这里可能要发生巨大的变故,教团在C区有所图谋。之前他们派人放出消息,说神之容器在C区,后来被江怀风用另一则谣言盖了过去,但教团不会善罢甘休的,今天就是他们发起反击的时候。”   郁衡脚步一顿,又恢复过来,再开口时语气低沉许多:“我们帮不了江怀风。”   “我知道。”阿米利亚头也不回,脚步不停,“所以我们不是去帮他的,而是要尽快从这里离开。这里马上会变成危险的战场,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   在不知道教团到底预备了怎样的行动之前,他们冒然插手不是个好主意。   相比之下,留江怀风一个人战斗确实无情了些。可他没记错的话……江怀风是这里最强大的能力者。   如果教团真的能杀死江怀风,C区以外的区长不会坐视不理。谁也不会希望某一天教团的人忽然打上门,取走了自己的性命。   大概是拥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少,在他们逃往废弃区外的路上,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勉强带了行李,有些拖家带口,有些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他们或素不相识,或有过几面之缘,或日日相见,此刻却专心致志,往一个方向逃窜。   郁衡在看见人越来越多时,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拽了拽阿米利亚的手,“我们或许得换个方向。”   阿米利亚不解:“为什么?”   “这里人太多了。”郁衡示意周围,“如果教团的人能够观察到我们的动向,可能会选择这里作为袭击目标。毕竟要给C区区长一个好看,一方面可以直接杀了他,另一方面……他们可以杀了他保护的人。”   话音刚落,数十支巨大的光矛便穿过云层,略过高空,凌厉地扎向了人群。   有人敏锐注意到了,如郁衡和阿米利亚,闪躲开来。   可更多人是注意到了也闪躲不开。他们无力奔逃,伸出去寻求救援的手还未被握住,一支巨大的光矛或穿胸而过,或刺入背腹,或扎入头颅。   刹那间,齐心协力奔逃的场面,转换成了一地死亡的血腥。   活下来的人瑟瑟发抖,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缩在安全的墙壁阴影下,不敢抬头去望那片灰蓝的天空。   郁衡沉默着盯着死状凄惨的人,双手紧了紧。   阿米利亚却盯着那些还未消散的光矛,若有所思,“我看过那个东西。”   “什么?”郁衡皱着眉,“你说那个光矛吗?”   “嗯。”阿米利亚解释了一下,“一个自称是教团的仁慈的人,使用这个作为武器。”   郁衡瞳孔骤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你在这里见到他的?”   阿米利亚点点头,见他样子不太对,也有些困惑,“怎么了?”   郁衡抬头望向不远处逐渐飘来的两片云,不,那不是云,而是两个站在天空之上的人。   巧合的是,这两人阿米利亚都算认识。   其中一人金发碧眼,姿容秀美,衣着华贵,身上却有几道伤痕,颇为狼狈。   另一人满头白发,红眸血腥,衣着复古,笑声张扬,周身光团凝聚,杀意弥漫。   “那是……”阿米利亚认出那是亚尔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白发。   郁衡的声音随之落下,“教团的仁慈大主教,亚尔维斯。”   亚尔维斯正好慢条斯理念出他的教义:“神说,我等当行其义,予以世人——仁慈。”   漫天光矛随之落下,直指躲在墙壁之间惊恐的众人! 第48章   尖锐的光矛,这次没能触及目标。   那些在夜晚过分明亮刺目的利器,才颤动了两下,就好似被什么强行拽住,僵在了半空。   亚尔维斯看着那些一动不动的光矛,瞥了眼不远处神色凝重的江怀风,语带讽意,“不愧是废弃区最强的失常者,一个人拦下了这么多攻击。”   江怀风凌空而立,衣袂翩飞,没有接话,乍看上去全身除了之前打斗的一些伤痕外,没有异常。   躲在建筑中的阿米利亚不觉得危机已经过去。魔族的视力,让他在这样浓重的夜色中也看得分明。   看似无恙的江怀风额角青筋凸起,垂落的双手紧握,指骨用力到发白,若有若无的精神力波动绵延成线,宛如一条绷紧的绳索。   而绳索的另一端,就连接着那些巨大的光矛。   毫无疑问,一旦他松开手,那些光矛便会脱手而出,冲向被视作目标的居民,再次带来一场鲜血淋漓的惨剧。   江怀风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杀死自己治下的民众。之前的震动大概也是一场攻击,他已经受了伤,状态比平常要差,在这样瞬息万变的战况下,要赢本就困难,现在还需要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其他人,压力更甚。   局势在朝对江怀风不利的方向发展。   对阿米利亚来说,问题是另一人的态度。对方到底仅仅针对江怀风,还是对所有人都赶尽杀绝,决定了他下一步的做法。   目光上移,那位袭击者姿态放松,在空中如履平地。   亚尔维斯显然对这紧迫的状况了如指掌,嘴角一翘,正要再说些什么。   他猛一侧身,向后撤去。   刹那间,数十道的精神力刃从背后无声而来,直直冲向他原本站立的地方。   不过慢了片刻,一角额发就被切断。   如果没有及时发现,恐怕现在他已经头身分离了。   “没想到你还留有余力,是我小看你了。”亚尔维斯冷冷一笑,摸了摸侧脸,红瞳中溢出杀意,“不过背后偷袭这种手段……贵族大人是除此之外,想不到能赢我的办法了吗。”   江怀风盯着对方侧脸渗出的些微血痕,也勾起个嘲讽的弧度,“我不过现学现卖,这种手段想来还是主教更擅长。”   “看来我们的区长先生比想象中更能言善辩。”白发红眸的少年语调悠然,下一秒变得阴沉发冷,“不过……我很好奇,你又能撑多久?”   如同验证这句话,他的背后缓缓升起了一轮巨大的月亮。   深沉如水的夜色中,白发红眸的少年身穿华丽的冕服,踏于天空,不过抬手间便召来了一轮废弃区人极少见到的圆月。澄澈的光芒柔和洒落,一视同仁照亮了每个注视者的眼底。   在场众人都为这样震撼的场面惊到,一时无法言语。   阿米利亚却盯着那轮月亮,心下一沉。   他曾经在巷道里见到过类似的东西,因此一瞬就想明白了那月亮的真身。   不,那不是月亮,而是白光凝聚的能量团。不过在如此黑夜中,那光芒便如月亮的光辉,照亮了这一寸废墟,带来了虚假的希望。   那天不大的能量团都能变作数十支小型光矛,眼下这膨胀数倍的光团,一旦爆发,一定会下起一场毁灭之雨。   谁若是仰望,谁就会迎来真正的绝望——死亡。   看来亚尔维斯并不在乎他们任何人的生命,才会准备如此杀招。   阿米利亚有了决断,拽了拽一旁也盯着那轮月亮的郁衡,急促地低语:“那个东西很危险,我们得尽快走。”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原以为郁衡会有所迟疑,没想到对方一句也没有问,当即弓起身子,抓起背包,便要掩护他逃跑。   这种时候,这家伙倒是乖觉。   阿米利亚心下嘀咕了一句,咬咬牙,悄然释放了一个短暂隐蔽身形的暗系魔法。   暗系魔法不比天赋魔法,他做不到完美释放,此刻用出来,一方面是为了提升逃跑成功的几率,另一方面也是赌处于对峙中的那两人不会发现。注意力集中于战局的情况下,这点波动并不容易被发现。   有些焦躁的小魅魔没有发现,在魔法发动的瞬间,一旁的郁衡瞥了他一眼。   那轮月亮越来越大,江怀风似乎猜到了它的用法,面色难看起来,碾碎了之前的光矛,便身形一闪,当即和亚尔维斯打了起来,攻击凌厉,势必要致人死地。   “你想做什么?”   “嗯?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难不成区长先生其实是个瞎子?”   亚尔维斯一边挑衅着回击,一边分神在月亮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两人缠斗间,阿米利亚和郁衡不言不语,在破碎的墙壁间移动。大抵隐蔽魔法真的起了作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但其他人注视着不断膨胀、仿佛没有止境的月亮,也逐渐觉察不对。先是一两个,再是几十个,最后一大半被迫停留的人都不约而同,宛如察觉到雨水气息的蚂蚁,悄声往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撤离。   阿米利亚察觉到这些窸窸窣窣的动静,马上明白,留给他们逃跑的时间不多了。   一只蚂蚁移动不会引来注意,可一群蚂蚁迁徙必然会引起侧目。   果不其然,还没跑出多远,蹑手蹑脚逃跑的蚂蚁们,在纤毫毕现的“月光”下,就被那位仁慈主教,抓了个正着。   “哎呀,”白发红瞳的少年避开一道精神力刃,向着人群的方向笑了笑,下垂的眼尾似有三分不知事的天真,埋怨道,“大家怎么都走了呢?我的宣教还没结束呢。”   有人下意识抬眼,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当即被那浅红眼眸中的残酷杀意,吓得哆嗦了起来,“不,不,我们……”   “没听懂吗?我在问哦,”语调柔和的主教大人眨眼便阴沉了声线,“谁——让你们离开的!”   他伸手向前,猛地一握紧。   “砰——”   膨胀的月亮,炸开了。   江怀风瞋目切齿,厉喝道:“亚尔维斯!”他双手张开,大量精神力化为拉扯的手,竭力去托起什么。   亚尔维斯闪开几道不痛不痒的攻击,哈哈大笑:“太晚啦。”   碎开的月亮像是一朵璀璨的烟花,无数光辉凝聚成矛,迅速下落。   又一场血肉破裂的雨,伴随着尖利的哭喊哀嚎,在这片不大的地方,开始纷扬散落。   就连阿米利亚周围,都戳进了数十支光矛。   若不是郁衡升起了精神力护罩,此刻他们俩都要变成一团烂肉。   并非他们的感知不够敏锐,而是闪避的速度比不上光矛的数量。爆炸开的光团制造出了远超想象的光矛,密密麻麻,几乎遮天蔽日,任是一只蚊虫也不可能逃出去。   “这样下去不行。”   阿米利亚注视着天空源源不断散出的光矛,面上第一次显出严肃的神色,“那个东西不停下,我们走不了。”   郁衡也盯着那些光矛,抿了抿唇,眼底闪过犹豫之色,没有开口。   阿米利亚没指望他能带自己突破重围,连江怀风都无从下手,就证明事情已经不是一般手段能够解决的了。   非常状况,要使用非常手段。   但他的非常手段……只够他一个人离开。   这意味着,也有一个人会被留下,独自深陷危机。   这不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他的任务、他的愿望、他的未来,都不允许他为此有哪怕一瞬的犹豫与心软。   阿米利亚不再看那些光矛,他转头看向郁衡,平静开口,“我得离开这里。”魔族的那颗心大抵也不是柔软的,话说出口时,他没有一丝不舍,也没有一点愧疚。   郁衡似乎从他的语气中猜出了什么,一把握紧了他的手腕,眉头紧蹙,“我和你一起。”   阿米利亚没有言语,也没有挣开手腕,静静注视着他。   郁衡抿唇,回视过去。   外界此起彼伏的哭嚎未停,腥臊弥散,血流成河,如同活生生的地狱绘图。他们藏身在漆黑的、倒塌的废墟之中,郁衡更清晰听见了彼此的呼吸,感受到手下脉搏的细微跳动。   有那么一刻,郁衡以为他抓着的是一颗心脏,一颗与自己的心跳声渐渐重合的心脏。   于是这颗心脏便真的成了他身体的核心。   “我不喜欢血腥味。”   他听见对面的红发少年发出叹息似的声音。   郁衡不解其意,刚要说些什么,目光便凝固住了。   一缕过分艳丽的红色,自少年漆黑的眼底晕染开来,像是在墨水上覆盖大量的鲜红。   不过一个眨眼,黑色的眼眸变成了红宝石似的色泽,透着异常的古怪的吸引力。叫人很难不去看那双眼睛。   而相貌昳丽的少年睁着那双魔魅的红眼睛,口吻冷静,一出口却是个明确的指令:“郁衡,忘记答应我的事,忘记跟我来到这里的事,忘记我。”   他顿了顿,又慢慢补充了一句:“倘若你能够活下去,能够想起我,就再来找我吧。现在,你可以睡一会了。”   一种肉眼无法看见的、隐晦的力量,从那些话语中传递出来。   郁衡僵硬了身体,连原本抓住的手腕什么时候抽走都没有注意,他清晰理解到了阿米利亚的言下之意。   ——他要抛弃我。   断绝所谓的主仆关系,撕碎所有的约定,忘却此前的记忆,阿米利亚无比绝情、无比冷酷地,要舍弃名为郁衡的一切。   那一刹那,郁衡耳边的声音都远去,刺耳的嗡鸣中,他脑中只剩下不断重复的、不断逼问的、不断嘶吼的一句话。   “……为什么。”   沙哑发涩的声音,从干燥起皮的唇瓣中吐出,像是一片枯黄的落叶,轻轻一碾便会在风中化灰散去。   而让他变作如此情态的人,却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你为什么没有……”被催眠?   不等阿米利亚把话说完,几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波动忽然出现在了这场被密密麻麻的光矛封闭的战场上。 第49章   废墟之外,夜空之上。   散发出强大能量波动的三人,站到了仁慈主教的对面,却也与江怀风保持着距离。   亚尔维斯一见来者,就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倒是不知道,传说中水火不容的废弃区各区区长,竟然也有这么团结一心的时候。”   没等那三人回答,他就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这可真是让人恶心得连饭都要吐出来了。”   然而在场之人都清楚,废弃区虽不是铁板一块,但也不是能容忍其他势力肆意侵犯的地方。其他区长与其说是为了帮助江怀风,不如说是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失控,前来阻止罢了。   毕竟刚刚那一轮月亮的威力,他们的探子已经说清楚了。无论是想阻止类似的武器被投放到自己的管辖区,还是想要逼问相关的情报,亦或者试探教团的实力,现在都是个不错的时机。毕竟教团的人惯会躲藏,这次抓不住这位主教大人,下次恐怕要见面都难了。   目前来说,废弃区各区区长的目标,确实是一致的。   他们与江怀风交换了个眼神,下一秒就齐齐动手,目标直指最中心的亚尔维斯。   “诶?一对多可不太公平啊。”亚尔维斯狼狈闪过扑来的攻击,语气依旧轻松,眼底的狠戾之色愈发深重,“一上来就打打杀杀不好吧,不如我们坐下来谈一谈?”   “对待闯进来的鬣狗,我想没有那个必要。”江怀风冷冷睇他一眼,攻击不停。   新一轮缠斗开始,对战的人数却不同了。   战况似乎开始朝对他们有利的方向转变。或许是亚尔维斯分身乏术,不能继续操控,那些光矛坠落的速度与密度有所减弱,与之前相比,有了足够让人趁乱逃走的空隙。   阿米利亚能够分辨出来,郁衡也察觉出了这一点。   不少在光矛下幸存的人都蠢蠢欲动起来。没人想待在一个随时可能会丧命的危险之地,也没人敢赌下一秒死的人不是自己。   阿米利亚也不想错失这样的机会。   但问题是……他瞥了眼旁边垂着头的黑发男人,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催眠没有起效果。   他魔力充足,也传递了清晰的命令……剩下的会让催眠失效的原因中,只可能是命令与被施法者的意识产生了冲突。   对方极其不愿意接受他所说的话语,才会变成这样。   这倒是奇怪,他原以为,郁衡巴不得从未认识过他,恢复自由身,不再作为任人驱使的奴隶。   不,这应该是真的,或许是其他地方出了问题。   现在不是深入探究的时候,目前最要紧的事,是离开这里。   阿米利亚没有跟郁衡解释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自顾自背上了行囊,找准了时机,从稀疏下来的光矛中钻了出去。   凭借魔族的反应力与视力,他几次都险险擦过光矛,只受了点轻微的擦伤。   他没在意这点伤,继续往前走,没过一会,忽然感知到身边多了一层能量波动——那是精神力支起的护罩。   擦过的光矛没能再伤到他,稍微偏差的角度不需要再修正。行走的速度变快。   有人默不作声跟在了他身后——是郁衡。   阿米利亚顿了下,脚步没停,也没有回头。   郁衡也没有说话,仿佛支起护罩、无声跟随的行为是早就定下的,无须多言。   两人沉默着同行,彼此间保持半米的距离,气氛与一开始截然不同,透着些许怪异的紧绷。   某种沉默的隔阂挡在他们之间,比拦路的光矛更加尖锐而不可触碰。   如果是之前,阿米利亚大概还有兴趣研究一下这到底是何种感情,又是如何造成的。现在他却全无想法,一言不发。   但这份紧绷感没有维持多久,十分钟后,上空传来的爆炸声打碎了原本勉强稳定的一切。   一个身影从爆炸中心的烟尘中飞出,直直砸向了地面。   咚——重物坠落的一声后,被砸出轻微龟裂纹的地面上,显出了一个白发华服的少年身影。   于此同时,那轮虚假的月亮几乎静止了下来,不再往外喷射光矛。   “是攻击我们的那个家伙!”   “是他!”   “那些东西停下了!”   距离较近的C区人已经认出亚尔维斯的身份,他们有的谨慎躲藏,有的远远观望,也有的大着胆子,靠近躺在地上的人,想要将之前吃的苦头报复回来。   阿米利亚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他浑不在意,继续往外奔逃。郁衡紧随其后。   而报复者的砖石与拳脚也在这一刻落下,对准了此前高高在上的主教大人,发泄愤懑与仇恨。   江怀风与其他人刚刚将攻来的光矛击碎,一转头,便看见了这样的场面。   碧绿的瞳孔骤缩,他下意识抬手,“等……”   距离还是太远了。   ——扑哧。穿透人体的声音轻微而清晰响起。   围站在主教周围的几人抬起的拳脚还未放下,数道光矛已经穿胸而过。血液从嘴角汩汩留下,眼白上翻,他们倒了下去。   那一块区域再度迎来了可怖的寂静。   很明显,亚尔维斯还留有余力。   江怀风毫不犹豫,再度出手,凝起精神力利刃,甩了过去。   其余的区长也跟着发起攻击。   “咔嚓”,亚尔维斯一动不动,像是放弃抵抗。他所处的地方,隐约响起奇怪的碎裂声,像是被踩碎的玻璃,无法引起过多注意。   “不对!”   江怀风却在这一瞬间察觉,自己发出的攻击全部消失不见,精神力也突然减弱许多,悬浮在空中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他顾不得惊愕,快速找了处半塌的楼房落下,才免于从空中掉下去摔伤的下场。   可不止是他,另外三个区长的能力也出现了问题。失常者的精神力骤然消退,失序者的身体变化逐渐消失。他们凭借过往经验,翻滚跳跃,才避开了摔死的结局。   稍远处,郁衡原本平静的身姿也停滞了一刹。   “怎么回事?”A区区长惊疑不定地看向江怀风。   江怀风皱着眉,将目光投向地上的仁慈主教,冷声道,“或许你该问问那个家伙。”   不知何时,亚尔维斯从地上爬起,却没有站起来,大大咧咧坐在地上,任由繁复华贵的衣袍沾染灰尘。   他满脸血污,发丝凌乱,却对着上方的四位区长扬起脸,眼睛一弯,露出个极为灿烂的笑容,“哎呀,你们的能力实在有点麻烦,我想还是该回归最初,让大家都没法使用能力比较好,这样就公平了,对不对?”   这句话中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迄今为止,除了特定的矿石,还没有能够将能力者的能力彻底消除的手段。   可亚尔维斯做到了,他们甚至没能看清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你……”D区区长气得咬牙,“你到底做了什么?!”   “嗯?”亚尔维斯歪了歪头,故作天真,“C区区长眼睛不好使,D区区长是耳朵不好使吗?难不成要成为区长的条件之一,就是得五感有缺?”   一番嘲讽的话下来,没等D区区长反驳,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便响了起来,他们脚下的大楼开始晃动。   同时,那轮虚假的月亮再度亮起了莹莹光辉,尖锐的矛尖对准了失去能力后的区长们。   光矛飞射,深入地面。爆炸不断,碎石垂坠。   失去能力的人,充其量就是个身体素质好些的普通人。   见江怀风等人不断闪躲、狼狈逃窜,白发浅红眸的主教大人抚掌大笑,“这下才对!这下才对!”仿佛在看一出极有意思的戏剧。   见此情景,原本侥幸存活的人群再度陷入绝望,不敢正面应对那些光矛,或隐于地下,或藏于屋内。   于是此刻,仍在跑动的那两道身影就显得格外令人瞩目。   亚尔维斯余光瞥见,就忍不住眯起眼,舔了舔上颚,“这不是……我亲爱的利亚吗?”   下一秒,他就像是逛街遇见了好朋友,身体前倾,满脸兴奋地朝着对方挥手,大声呼唤:“利亚、利亚!我在这!”   被呼唤的人罔若未闻,甚至加快了步伐。   另一边正陷入苦战的江怀风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他快速闪入一处掩体后,从缝隙间抬头,一眼就认出那位利亚,正是他好几天没能见面的义弟!   “他怎么会在这里……”   江怀风以为自己控制住了情绪,以为自己能控制住。   但攥到发白的指骨,与眉眼一瞬笼罩的阴沉,还是暴露了太多心绪。   一旁同样狼狈的B区区长理了理头发,瞥见他这副神态,有些惊讶:“你怎么了,外面那人你认识?”   “那是我……”江怀风目光紧紧盯着那道越来越遥远的身影,抿了抿唇,把没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希望阿米利亚只是他的义弟。   他也不希望被别人当做阿米利亚的哥哥,他们本该建立更亲密的联系。   远处情况仍在变化,数道光矛刺出,挡住了去路,亚尔维斯趁机跑了过去,靠近了阿米利亚,似乎要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江怀风面沉如水,一把抓住B区区长,带着人一起滚了出去。   下一秒,一支格外巨大的光矛贯穿了他们所处的那处掩体。   其他两人也被逼退到同一处,区长们聚在一起,目光锐利。   战况不容多说,现在自身难保,更别提保住各自地盘。   “得找机会。”江怀风沉声道。   “不用你说。”   短暂商议后,区长们再度在漫天光矛下疾行。   而攻击者的大半注意力,却已经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利亚,你怎么不理我?”   亚尔维斯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还有几分委屈,但微微弯起的嘴角,与还未洗净的血污,都为那张看似天真的脸添了三分诡异,“上次我们明明在一起很开心啊。”   阿米利亚看了看面前成排挡住去路的光矛,又看了看被几根光矛刺穿手脚、半跪在地的郁衡。   不言自明的威慑。   人类总是喜欢用这套。   阿米利亚转身,无视亚尔维斯骤然沉郁的脸色,走到郁衡身边,上下打量一番,语调冷静,“你可能要死在这里了,而我要走了。”   “……”郁衡面白如纸,嘴唇翕动两下,没有发出声音。灰绿的眼眸却灼灼,片刻不从他身上移开。   反倒是亚尔维斯假模假样地露出个惊讶的表情,“可是利亚,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一只虫子都飞不出去的。”   阿米利亚依旧无视他,微微俯身,靠近郁衡,声音放轻到只有他们俩听得清,“作为道别,也作为对余枝的问候,我会给你展现最后一次魔法。如果你见到她,记得告诉她。”   说完他就拉开了距离,没有去管那一瞬间郁衡竭力伸出,想要抓住他的手。   也顺势闪开了亚尔维斯探来的手。   亚尔维斯眼底的暴戾更甚,面上丝毫不显。   白发浅红眼眸的少年眼尾微垂,睫羽颤动,声音闷闷的,像是雨中被打湿的小狗,“利亚,你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你。”   这是再次见面后,阿米利亚第一次回应了他的话。   不等亚尔维斯反驳,他又补了一句,“你这次见面后,一直想杀我,不是吗?杀意夹杂愤怒,完全溢出来了。”   亚尔维斯一僵,很快又放松下来,露出看似温和的笑,“你不奇怪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人类总有很多理由。”阿米利亚定定望向他,目光平静,“无论哪一个,都是为了遮掩目的的不正当性。你想杀我,我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不,情绪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亚尔维斯表情不变,“带有杀意不代表我会杀你,我只是生气。你明明是我的恋人,却故意不来见我,还无视我这么久,我当然会生气。”   郁衡听见恋人这个词的一刹那,冷冷盯了亚尔维斯一眼,身上有什么东西涌动,又转瞬被压制。   阿米利亚则完全不信,也不想再和对方浪费时间。   他抬头看了眼远处那轮虚假的月亮,叹了口气:“你带来了很麻烦的东西。”尽管在亚尔维斯来到他旁边后,那些光矛就没有再往这边过来了。但想必真要攻击他,不过是一转念的事情。   “怎么会?”亚尔维斯故作惊讶,“这可是能保证你们能乖巧听话的好东西。”   “哦?”阿米利亚忽然狡黠一笑,“这么说,没有这个东西的话,我就可以不那么听话了?”   仁慈主教一顿,瞥了眼安然无恙的假月亮,笑容微讽,“这次可不是交易就能换得的东西了,利亚。”   阿米利亚嫌弃地后退两步,“我早就想说了,你脸上的血没有擦干净,笑起来很难看。”   不等亚尔维斯继续说话,他站定几步,放下背包。   随后他转头对郁衡示意,“要仔细看好哦,或许是一生只能看见一次的魔法了。”   郁衡想说什么,视线却无法自拔地跟了过去。   夜空柔和的光辉下,红发黑眸的俊秀少年朝着那轮月亮走了一步。   仿佛阴云笼罩,一瞬间阿米利亚周身的光亮都黯淡了许多,微弱的风吹起了他背后半束的长发。   咚——   在心脏的千篇一律的鼓动中,有一瞬间更为沉重。   这片区域之上,所有有知觉的生物,都下意识将目光聚集了过来。   连四散奔逃的区长们也不例外。   江怀风站在另一处掩体旁,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阿米利亚,满眼不可思议:“那是……”   红发少年微微阖眼,轻轻吐出了一口白色的雾气。   白雾消散的瞬间,布满黑红色纹路的角自他的前额生出。   细长灵活的黑色尾尖显出桃心的形状,从尾椎处钻出,微微撩起一截柔韧白净的腰肢。   哗啦一声,巨大的漆黑羽翼从背部骤然展开,带起几片飘落的羽毛。   美丽、混沌、邪恶、欲望,各种极端的因素被集中于一身。   人类的直觉开始叫嚣着逃走,叫嚣着离开,叫嚣着远离。   有什么超越危险的,超越恐惧的东西在震颤。   没人挪动脚步。   当红发少年抬起鲜红眼眸的一瞬,所有人都清晰听见了那一刻过分鼓噪的心跳声。   像是站在悬崖边,即将往下踏入一步。   不自禁的喜悦与本能的畏惧交织,填满了心神。   只在这一瞬的恍惚,那堪称魔魅的身影,翅膀一扇,就出现在了一轮破碎的月亮旁。   “月亮……碎了?”   亚尔维斯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脸色又青又白,目光不知为何,一寸不离那个罪魁祸首。   夜色如墨,毁掉月亮的小魅魔周身荧光点点,宛如繁星,他却浑不在意,略一松手,细碎的光点便从纤长白皙的指尖滑落,仿佛撒下一把银河。   然后用那轻飘飘,有些慵懒的声音似是自语,又似是嘲讽:“看样子,我不用再听话了?” 第50章   虚假的月亮破碎,化为轻薄的光芒,从高处纷纷洒落。   照亮这片地界的光芒随之黯淡,回归原本的灰寂。但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会觉得,光芒之所以消逝,不是因月亮碎裂,而是被停驻于月亮一侧的红发少年吞噬。   他取代了月亮,变成了万众瞩目的新焦点。   于是,下方仰望的凡人瞠目结舌,愕然失色。   “他做了……什么?”   “那是失序者吗?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失序者……”   “他也是来杀我们的吗?”   幸存下来的C区人交头接耳,除了困惑,更多几分惶恐。他们不知道,忽然出现的这个人,是否又是一次过分美丽的陷阱,引诱他们产生希望。可无论他们怎么想,都如同被蛛网困住的虫豸,目光始终不能从那道身影上移开。   相比这些普通人,在场真正的能力者,或者说,废弃区的区长们的诧异更甚。   “他是怎么在一瞬间打破那玩意的?我们都没法近身,他居然一个人做到了?”A区区长揉了揉眼睛,使劲眨了两下,“我不是在做梦吧,难不成我还没醒?”   B区区长狠狠拧了A区区长胳膊一把,疼得人差点嗷出声,才在对方的瞪视下翻了个白眼,“瞧,这不是帮你排除了做梦的可能性吗,你还不谢谢我。不过这样厉害的失序者,江怀风你之前怎么不说?你和他关系不一般吧。要是他早就出手,哪里轮得到我们出场。”   听见这话,剩下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D区区长粗黑的眉毛一皱,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江怀风,语气有些怀疑:“你认识他?C区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位厉害人物?”   A区区长也跟着阴阳怪气,“远远看着年纪不大啊,怕不是江区长另有所图,才又请了一份助力来?”   面对区长们的质疑,江怀风面色紧绷,冷冷回了一句:“看来各位已经想到办法解决眼下的情况,才有功夫讨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眼下的情况……自然是指仁慈主教不知道使用了什么办法,限制住了他们的能力,让他们狼狈应对,还处在生死一线的事。   堪称虎落平阳被犬欺。   区长们一噎,不敢就那少年和江怀风之间的关系再多嘴舌。   但之前隐隐产生的疑问仍旧浮上心头。   “不过我们的能力都被影响了,为什么那少年还能使用?”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江怀风没有回答,也没有说话。他盯着上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手指攥紧,极力压下任何异常的情绪波动。   可繁杂的心绪无法停止。   为什么只有阿米利亚能够不受影响,为什么他忽然这么强都能暂且不提,问题更大的是另一件事。   记忆中,阿米利亚曾经使用过精神力,也就是说,他确实是失常者。   而且在此之前,他从未展现过失序者的特征。   尽管失序者分为一眼就能辨认的类型与变身后才能看出的类型,但有一点毫无疑问。   “失常者不可失序,失序者不可失常。”   从月亮破碎开始就不出声的那位白发少年主教,忽然笑着念了一句。   那句话像是流传已久的箴言,不仅引得区长们浑身一震,目光微凝,也让上空的小魅魔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阿米利亚就眉头微锁。   原因无他,此时此刻,亚尔维斯的神态看上去非常不对劲。   他直勾勾望过来,面色酡红,像是喝醉了酒,眼角眉梢都洋溢着难言的亢奋与喜悦,弯起嘴角,在舌尖把字句都细细含住再吐出似的,带着难言的缠绵与粘稠,缓慢补充完了剩下半句,“……唯有神明,二者兼有。”   什么?   阿米利亚顿觉不对,下意识往后飞了些。   他能够辨认出,这一句话后,在场很多人的情绪起伏忽然大了许多,堪比从山顶摔到山谷。有些人甚至产生了杀意与恶意——针对他。   仅仅一句话,为什么能够起到这样的效果?   而且按理来说,亚尔维斯才是入侵废弃区的人,这里被针对的敌人理应是这位主教,怎么变成他了?   没等阿米利亚分析清楚其中的问题,那个让他沦落如此地步的人先一步行动了。   “你真的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呢,阿米利亚。”   亚尔维斯一边笑,一边朝着口中念叨的人,缓缓浮起,作势要飞过来,“没想到,原来你在这里,啊不对,你居然在这里。我们可是为了找你,努力了这么久呢,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嗯?你怎么还是一脸困惑的表情呢?我的……”   他万分愉悦地念出了那个词,“神之容器?”   “?!”阿米利亚目光一滞。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失常者的能力与失序者的能力,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只有神之容器,才能做到?”阿米利亚沉下声音,看向越来越近的亚尔维斯。   这是他的盲区,他确实没有注意这一点。对魔族来说,同时拥有魔法和变身的能力是很常见的。   亚尔维斯轻笑:“当然。如果你不是神之容器,又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能够在顷刻之间毁掉我的光环?又怎么能够避开我封印能力者的影响,自由地使用能力?”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阿米利亚身上。   郁衡目光复杂,紧抿着唇。江怀风神色晦暗,呼吸微顿。   众多不再掩藏的贪欲与恶意,源源不断地从视线中传递出来。阿米利亚眉头皱得更深。   这是魔族的力量,与神之容器无关。他能够解释这一点,但确实不好立刻否定神之容器的身份。   如果想否定神之容器的身份,变身的状况可以说是失序者。而曾经使用过的天赋魔法,如果不是失常者的精神力,就很难解释了。   没有人类会容忍一只能肆意操控心神的魅魔。他们能为他奉上感情,也是在以为自己安全的前提下。他不能暴露自己的天赋魔法。   白发主教见他不说话,又眯了眯眼,“你好像真的不懂。难不成在此之前,没有人告诉你吗?也对,这种事可不是一般人配知道的。没关系,我会告诉你一切的。跟我来吧,这次,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特意加重的咬字好似强调什么,又好似在暗示什么。   灰蓝的天空下,废墟之上,亚尔维斯遥遥向他伸出手,眉目温和,仿佛一个再友善不过的邀请。   阿米利亚盯着那只手,没有立刻回答。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个糟糕的邀请。   他本就要从废弃区离开,寻找神之容器的下落。那位元帅目前为止,也不过是候选者之一。教团里却有一位真正的神之容器。   如果见到元帅,还有可能发现对方不是神之容器。如果进入教团,总有机会见到那位神之容器。   相较之下,选择哪一方更有利于完成任务,不言而喻。   可是……   “亚尔。”阿米利亚用之前的名字呼唤了一声,深红的瞳孔微暗。   “嗯?”亚尔维斯歪歪头,与他目光相交,似乎有些疑惑。   阿米利亚这才不疾不徐,叹了口气,“你的杀意一刻都没有消除。”甚至某一瞬间强烈到他认为亚尔维斯会直接攻击他的程度。   白发少年一僵,脸上过分张扬的笑意消散了些。   他看着阿米利亚,面露遗憾,“可惜,我以为我们能够手拉手,友好地回去呢。”   话音刚落,无数光矛便从他的袍子下钻了出来。   飞在半空的红发少年像是措不及防,又像是没有料到会有这一遭袭击,翅膀顿时被刺穿,羽毛纷飞中,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直直往地面坠落。   亚尔维斯露出兴奋的笑意,飞扑过去,“别怕,利亚,我会带你回家。”   他一把摔落地面的人拽起,给人扣上专门的束缚环,将人紧紧困在怀抱里,随后又像是炫耀战利品,对着江怀风等人一昂下巴,“看来今天你们的运气不错,我提前找到了想要的宝藏,没工夫陪你们玩了。至于解开能力限制的办法……”   故意拖长了声音,吊人胃口,他才露出了个满是恶意的笑:“哈,你们死了就知道了。”   随着这一声令下,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又响了起来。谁也知道这家伙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又埋了多少炸/弹。   说罢,他带着人,急匆匆地从爆炸声中远去。   他走后不久,在场的人才如梦初醒。   “快逃啊!!”   “又是爆炸!”   A区区长一面躲开爆炸的碎石,一面抽搐着嘴角,目光里写满无语,“怎么回事,那疯子主教所谓的宝藏……居然是个死人?”   “我怎么知道那些狂信徒的想法?”B区区长跟着翻白眼,灰头土脸地闪躲,“说不定他就好这口呢。”   D区区长更在意别的事,“话说回来,刚刚那个打碎月亮的人呢?我还想找他聊一聊的。”   江怀风不动声色地指了个方向:“我好像看见了。”   “什么?在哪?”   不远处,恢复伪装姿态的阿米利亚混在逃窜的人群中,听见他们的对话,暗暗替亚尔维斯辩驳了一下。   倒不是亚尔维斯口味独特,但在对方的幻觉里,那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大概等同于他。   没错,在他呼唤出那声亚尔的瞬间,他已经对这位主教施加了幻觉,让亚尔维斯“看见”事情朝着自己最希望的方向发展,并对真正的他毫无察觉。   正因如此,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亚尔维斯就表演了一出“宝藏是一具尸体”的戏码,并得意洋洋地带着那具不知道是谁的尸体离开了。而他借着亚尔维斯的光矛乱窜的时机,悄悄混入了视线死角,便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现在所有人眼里,亚尔维斯可能是个奇怪的恋尸癖了。   嗯,蛮适合他的。   阿米利亚不走心地感慨一句,拉低了兜帽,尽力在人群中降低存在感。   作为擅长逃跑的魅魔,他很清楚,把原本的样子大大咧咧暴露出来走空路,会遭遇的麻烦一定很多。   废弃区之外的世界可是有飞行器的,那么也一定会有针对飞行生物的武器。   他可不想飞到一半就被人打下来。   而且刚刚用暗魔法打碎那轮假月亮,也耗费了不少魔力。一直保持变身状态更会消耗魔力。目前来说,还没有非得把魔力消耗完的必要。   另外,被加上的神之容器的身份,似乎也会带来意想之外的棘手问题。   抱着这种想法,阿米利亚决定延续之前的想法,先离开这里再说。   不然等亚尔维斯反应过来,要把废弃区翻个底朝天,他可就不好走了。   哦对了,郁衡……旁边还有他的行囊呢。   阿米利亚正想着要把自己的行囊趁乱捡回来,就听见不远处几声闷响,像是刺穿血肉的声音,随后是不可置信的怒言:“江怀风你……呃!”   事关那位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义兄,他犹豫了下,还是转头瞥了眼。   这一眼就让他有些惊讶。   数十人逃散的身影从周围飞速略过,脚步与喧闹中,唯有一处静谧得诡异——临近废墟的一处阴影下,那位拥有一头阳光般金灿长发的俊美区长,手持一把长刀,从一个怒目圆瞪的男人背后轻巧拔出。   男人嘴角溢出血沫,砰地倒下,飞溅的血液与灰尘被一只胳膊挡住。更多声响同样被掩盖在这样嘈杂的夜里。   而当他放下手,那副不同寻常的样子便在眼中分明。   向来整洁的衬衣沾了大量的血,像是一副被粗暴涂抹上红色的白纸,沿着袖口滴落星星点点的曲线。倒在皮鞋旁边的另外两人神色惊恐,眼藏恨意,却像是一坨垃圾,被轻易忽视。   在众人奔逃声中杀死了另外三位区长的男人,遥遥与他对上了视线,然后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安抚地对他笑了笑。   江怀风张了张口,好像肯定他能够看见一般,无声言语。   “别害怕,我会帮你。” 第51章   这实在是对一般人来说有些惊悚的场面。   一个刚刚杀死人、半身滴血的男人,连手上的刀都没有放下,对你说,他会帮你。   宛如某种撞上杀人犯的恐怖现场。   可惜阿米利亚并不是依靠氛围来判断情况的人,没有被这一幕吓到,也没有察觉其中的诡异之处。   他判断事情发展是否有利于自己,一是凭直觉,二是凭情绪。   人类能够掩藏自己的表情,改变自己的行为,却无法完全掩盖真实的情绪。而他恰好,是能够看出情绪的小魅魔。   此时此刻,江怀风对他的那一面情绪,是正面的。而直觉也没有显出任何异常。   两者结合之下,阿米利亚很快做出了判断。他调转了方向,逆着稀稀疏疏的人流,往江怀风的方向走去。   他想知道,江怀风所谓的帮助,到底是什么意思。   几分钟后,红发少年站在离江怀风不近不远的地方,慢吞吞发问:“你要怎么帮我?”   他不喜欢对方身上那股血腥气,不想靠得太近。在不饿的时候,这些血肉味道对他来说并不好闻。   区长先生似乎感觉得出来他的嫌弃,没有强行靠近,只是带着他往远离那几具尸体的地方走了些,才停下来看他。   在他面前,金发碧眼的男人眼里第一次出现过分如此难言的情绪,打量阿米利亚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蛋壳里变异的鸟类,透着股微妙的复杂感。   放在往常,阿米利亚倒也无所谓他这样的目光,随便看上多久都懒得多说。   可现在他不确定亚尔维斯什么时候会清醒,也就不确定有多少逃跑的时间。他不想继续浪费在这样无聊的事情上,于是又一次出声,“你还要看上去多久?”   像是被这一声提醒,江怀风顿了下,没再继续用那样的目光看他,只是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或许,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阿米利亚“哦”了一声,就没了话,盯着江怀风,像是在等之前的问题被解答,完全没有一丝要解释之前发生的事的意思。   江怀风哑然失笑,忽然觉得之前猜测的各种情况都变得没有意义。   忽然发生这种事,即使不是存心,从小接受的教育也难免让他想了许多。   什么阿米利亚是故意隐藏身份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者阿米利亚是被实验室抓走后一直谨言慎行,为了救下他们才迫不得已暴露身份,又或者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为了获取他信任的阴谋……种种猜想,不过无稽之谈。   说到底,他认识的阿米利亚,是那个真正和他相处了几个月的人。   那个他曾经想要珍重地爱护,如今也不忍其被伤害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宛如拨云见日,压在心头的重担刹那一空。江怀风伸出没有沾血的那只手,轻轻抚向了少年的脸颊。   阿米利亚顿了下,像是考虑到什么,没有躲开。   江怀风顺利触及到他的脸庞。   柔软冰冷的皮肤触感,像是阿米利亚这个人本身,外表看似柔软,其实不容易被温暖,也很难触碰到其内里。如果想得到这个人的心,甚至需要先一步帮忙找到那颗心的存在。   可江怀风并不讨厌。   无心的鸟儿,也是很可爱的。   他眼睫微垂,用近乎纵容的语气,对放在心上的那只小鸟说:“利亚,离开这里吧。”   这是目前唯一能够保护他的办法。   阿米利亚微微睁大眼,听见面前金发碧眼的男人继续说,   “你曾经问过我,神之容器的事情,或许你从那时就已经明白自己的情况并不一般是不是?也是我的错,没有及时告诉你,神之容器这样的名号,并不是什么值得赞颂的好词,相反,这是一道催人性命的咒语。一旦被这个咒语缠上,就会有很多人,想要杀死你,利用你,或者利用你到死。”   “我不希望你沦落到这个下场,所以我杀了其他的区长。他们看向你的眼神……会给你带来灾难。”他语气低了下来,有些无奈,“可我目前的力量还不够保护你。今天有很多人都听见了,教团的仁慈主教说你是神之容器。教团的人对神之容器最为执着,也最是不择手段。你留在这,很容易被他们抓住。”   阿米利亚赞同这个观点,教团的人看上去不像是容易摆脱的,更像是一群认准目标就不松口的鬣狗。   江怀风说到这忍不住抱怨了两句,“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早就准备离开了。我明明告诉过你,如果要走,起码要记得跟我说一声。不过现在倒是遂了你的意,你可以走了。去哪里都可以,但一定要小心,不要被发现你的身份。”   他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双手绕过阿米利亚的脖颈,将项链的两端扣上。   “这是我的项链,也会是一道护身符。如果你见到和项链的纹样类似的店铺,可以尝试获得一点帮助。”   帮助?这是一种通行证吗?   阿米利亚正想把项链拽下来的动作停住了,对他点点头。   江怀风轻轻叹了口气,“之前我和你之间……出了点问题。没想到再次见面,就要面临离别,这个时候,我倒是理解为什么彼此道别的人总是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了。可现在时间不够,我杀死了其他的区长,整个废弃区也要乱起来了,我必须在这之前,尽快处理好。等我处理完这一切,我会来找你。”   阿米利亚安静地听他絮叨。   他倒是第一次发现,江怀风其实很有婆婆妈妈的潜质,这个时候分外话多。   可不知是江怀风说话时的情绪起伏一直保持在一种温和的幅度,还是因为他脖子上微凉的项链,小魅魔没有打断他的话,耐心听完了这些有的没的。   最后,江怀风问他,能不能拥抱一下。   阿米利亚闻见近在咫尺的血腥气,果断摇头。   可头摇到一半,就被拥入了一个温热柔软的怀抱里。   江怀风弓着身子,下巴抵着他的肩膀,闷闷出声:“利亚,我从没想过,会这么早跟你说再见。”   阿米利亚鼻尖溢满了血腥味,皱了皱鼻子。   是啊,你原本还想关我到世界毁灭呢。   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手一撑,快速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江怀风,我要走了。”   江怀风还没来及为怀中的触感消失而感到怅然,就为这句话一愣,下意识应下,“嗯,我知道了。”   “好。”阿米利亚扭头就走,毫无留恋。   动作幅度大得坠在脖颈上的项链抛出一道闪亮的弧线。   直到红发少年的身影走出好几步,江怀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眸光微亮,“利亚他……这是在和我道别?他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然而被他念叨的人,加快步伐后,已经走到了当初丢下行囊的地方。   说实话,阿米利亚担心过,行囊就丢在这里会不会被惯会捡点什么的废弃区人拿走。   不过看来他运气不错,那些急着逃跑的废弃区人没有带走这只行囊。他还能带着这些东西一起走。   阿米利亚背上包,瞥见旁边散乱的一滩血液时,微微眯起眼。   可郁衡不见了。   变成魅魔形态后,他没有特意关注郁衡的动向,毕竟在他眼里,被光矛贯穿手脚、动弹不得的郁衡离死不远。没有特别关注的必要。   虽然他倒是有几分想趁乱过来把光矛打碎的意思,但没想到在他来之前,郁衡已经逃走了。   他怎么做到的?一个被贯穿手脚、动弹不得的人,还在亚尔维斯限制能力的情况下,逃走了?   还是说,有什么人路过这里,救下了他吗?   这确实是个可疑的谜团。不过比起他要做的事,解密的事情还可以再往后稍一稍。   阿米利亚很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继续朝着废弃区的边界前进。   这一次没有别人拖后腿,也没有教团的人来阻拦,他的行进速度快了一大截。再加上这一晚陆陆续续从废弃区出去的人太多,关卡干脆遵照区长的命令,放松了检查,让更多人能够顺利离开。   阿米利亚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了废弃区边缘。   没想到边缘处他一眼就看见了一辆简朴的四轮车,和一个站立在车旁边的人。   那人见到阿米利亚,当即迎了上来,对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我叫欧尔。少爷吩咐我送您离开。车上备齐了相应的钱财和一定的物资,您接下来想要去哪里?”   这人阿米利亚算是见过。江怀风的办公室经常会有下属汇报工作,来来往往的人之中,眼前这位算得上眼熟。   如果以见面的次数多少来判断亲近程度的话,面前这个叫做欧尔的人,大概算算得上是心腹一类。   阿米利亚打量这人质朴的面容与身形几眼。   对方一直面不改色,只是提醒他时间不多,请尽快上车休息。   “好,我要去东都。”阿米利亚微微挑眉,点头应下,顺势上了车。   对方没对目的地发表任何看法,坐上驾驶位,启动了车辆。   窗外的风景开始往后倒去,阿米利亚放下行囊,看着远去的废弃区,心底嗤笑一声自己那位嘴不对心的义兄。   说什么让他走啊。   到头来,还是不愿意彻底放手。连监视管理人员都派来了。 第52章   这是阿米利亚第一次离开废弃区。   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废弃区之外的风景。   废弃区与其他地方的接壤地带面积不大,车辆载着他行驶了三小时后,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绿意。   与废弃区寸草难生的状态不同,外界显然是拥有正常的四季的。   顺着修建的道路一路行驶,树丛从无到有,一点点繁密起来。少见的虫鸣鸟叫,也在不远处的山峦间幽幽回荡。温度也稍微上升,仿佛从一个充满冷气的罩子中脱离,来到了温暖的春风之中。   阿米利亚攀着窗子向外望去,忽然想起曾经有个女孩叽叽喳喳跟他说了许多许多有关春天的话语。   不知道她是否依照记忆里的春天,才能描绘出那么多温暖又包容的景色。明明这个世界在他看来,倒是分外排外。   想着想着,他有些发愣。   前面的欧尔似乎认为他有些无聊,便和他搭话:“少爷让我叫您小少爷,为了不暴露您的身份,请允许我这一路这么称呼您。”   “暴露身份?”阿米利亚懒洋洋地瞥他一眼,看见对方似乎有些惊讶,又对他回了个笑,礼貌而谦逊,像是那些经过专门话术培训的黑衣大汉一样的标准。   “是的,小少爷。”欧尔恭恭敬敬回答,“您……的事情,已经被一部分人散播出去了。包括名字和外貌,都会成为目标。为了以防万一,请您以后在外行走使用化名,也委屈您之后做下简单的伪装,至少得把发色改一改。”   发色?是了,这个世界的人类似乎很推崇和能源石一样的红色。   他的这头发色,几乎是在说快来看我吧。   这么看来,这份顾虑倒也不是胡说。   不过……“江怀风没有处理这部分人吗?”他记得临走前,他的义兄可是答应得信誓旦旦。   “不。”欧尔为自家少爷辩解了一句,“少爷已经下令,杀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可废弃区并不像是其他地方,这里本就是老鼠窝,能够躲藏的通道太多,想要逃走的办法也不少,而且也有一小部分人,在少爷下令之前就逃了出去。纸包不住火,请您不要生气。”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江怀风处置他人的办法,似乎习以为常。   阿米利亚也不奇怪,其实他不指望江怀风能够全部解决这些问题。说到底他只是在借此推测,江怀风处理这件事大概要耗费多长时间罢了。   目前来说,江怀风在身边看着他的话,会妨碍到他的计划。   他倒是希望江怀风为了处理那些杂事根本抽不开身,这样也能避免找过来给他添麻烦。现在看来,多半是要花上一阵子了。   说完这件事,阿米利亚随口又问了些别的问题。   各个地方的事情都有,乱七八糟的方面也都有,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想问什么,又在意什么。   至少欧尔没办法从这些随心所欲的问题里,看出这位小少爷的想法,以及他真正的目的地。   是的,欧尔心知肚明,阿米利亚对他有所隐瞒,正如他自己也是如此。   江怀风临行前告诉过他,他的这位义弟恐怕不会乖乖接受他的监管,所以到时候无论他表现出什么样子,欧尔都不能被迷惑,要努力干好自己的工作,仔细跟紧他。即使不能,也要套出来话,知道这位小少爷真正的目的地才行。   这一对义兄弟之间的斗争,现在全凭他一人拉扯。   胜负暂且难明。   但这一路并不顺利。   进行到距离东都的交接处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他们已经遇见第三次关卡检查了。   按照欧尔的说法,平常的关卡检查是不会这么严格,甚至要求检查出生地证明以及能力等级的。尤其是能力等级,已经涉及隐私的程度,一个弄不好,很可能会惹怒一些强大的能力者,给组织检查的势力带来麻烦。   可他们还是坚持设下了检查关卡。   这只证明一件事——神之容器的消息已经传到这些势力的耳朵里了。   正如江怀风之前告诫他的那样,神之容器的名号不是祝福,而是诅咒。所有人都想利用他,或杀死他。   为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先找出他。   阿米利亚很清楚自己绝不是那什么神之容器,如果是的话,他也不必大费周章到处寻找。但这里的人不信,教团也不会信。   解决谣言总是比创造谣言要困难十倍。   乔装打扮成平平无奇贵族少年后,阿米利亚和欧尔一起配合地接受检查。提前备好的各种材料派上用场,他们还得从检查能力数值的仪器面前走过一遭。   面对欧尔担忧的目光,阿米利亚平静地抬手,在三秒后如约听见了通过的“滴”声。   这很正常,毕竟他并非失常者,也非失序者,更别说神之容器。   不过既然他们真的认为有,那么就让他们这么认为,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他钓出真正的神之容器吧。   毕竟如果他听说这个世界上有真的魅魔的话,大概也会忍不住过去看看是不是同类的。   因为这份心思,阿米利亚倒是对这种检查不太抵触,只是对被拖延了时间稍微有点烦躁。而且在他差不多把欧尔所知的情报套口后,他也开始筹谋起逃离的事宜了。   “欧尔,我想喝果汁。”在通过第四道检查关卡的那一天,阿米利亚对欧尔说。   这是个寻常的要求,平时他就提过很多次,欧尔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警惕到现在的放松。   毕竟这里是关卡检查区域,周围戒备森严,即使阿米利亚利用之前乔装改扮的工具逃走了,欧尔也能循着这些工具中的定位装置找到人。   再加上这段时日以来,阿米利亚充分用自身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个多么娇生惯养的家伙,一看就不可能独自逃走。   欧尔就没想太多,走去休息区购买物资了。   然而他不知道,他刚刚走远,原本乖巧躺平的红发少年就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绕到了一处隐蔽的视线死角。   阿米利亚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抹,发色就变成了最常见的黑发黑眼,容貌也变得质朴不起眼。随后,他捡起了几片树叶,像是变魔术一样摸了几下,转瞬间,树叶就变成了身份证明的纸张。   “论幻觉的新应用。”阿米利亚笑了笑,觉得不枉自己这段时间偷偷摸摸的研究,总算有了一定真正的成果。   随后他顶着这样一副谁都没有见过的样貌,背着自己的包,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检查关卡,扬长而去。   而随后赶来的欧尔见到空荡荡的车厢后是如何的傻眼,以及如何沉痛地向江怀风回报,就都不关他的事情了。   如此这般,阿米利亚带着自己之前的行囊,开启了真正意义的异世界探索之旅。   说实话,比起在废弃区的生活,外界的生活显然要舒适许多,没有连绵不断的怪雨,也没有凌冽的风,更不会饿得没有食物。这里每隔一段路,总有旅行商人或者专门的关卡点售卖食物,只要钱财够,就不会挨饿。   只是两相对比,越发显得废弃区的颓然与孤寂。   这个世界上,真正意义上被抛弃的地区,只有废弃区。   阿米利亚的钱,多数是之前江怀风给他零用钱的时候攒下来的,还有一部分,是路上他以物换物和人交易得来的。   这部分钱,刚刚好够他到达南区与东都的边界。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能力者修习学院。   阿米利亚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不太清楚其他地方的风俗如何,不过刚刚踏入这片地界,有一点倒是足够明确——这是个以实力论地位的世界。   原因无他,他进入这片地界的城门时,就被拦下做能力者检查。   守卫告诉他,这是一座能力者的城市,如果是普通人,是不能进入城里的。   “毕竟无能力者来了这里,也什么都做不到啊。”对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坦然,“所以你是哪种能力者?”   “我……是失序者。”失常者的精神力测试看上去有点不容易通过,要在一颗水晶球里捕捉什么奇怪的波动,还是失序者的简单粗暴,只要表现出身体变异的特征,再稍微展示下能力使用的样子,就可以了。   保险起见,阿米利亚在观察了好几个入城者的测试结果后,小心翼翼地变出了魅魔的指甲,轻轻在测试用的石头上划了一下。   坚固的石块当即沿着细微的划痕裂开,碎成了两半。   这块石头,刚刚有个自称臂力加强的手臂变异的失序者,用尽全力也只能留下一个浅淡的印子。   石头碎裂的瞬间,围观群众爆发一片惊呼。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守卫更是瞪大了眼睛,态度一瞬间变得热情起来,给他塞了一叠宣传单:“哎呀这些小兄弟,既然你有这样的实力,怎么现在才来这里。正巧最近是学院的招生季,你一定要去试试看。将来如果发达了,也不要忘了在下的一点帮助。”   阿米利亚没仔细听他在扯什么,随口嗯了两声,得到了通信证,就低头走进了城门。   手上那叠宣传单上的大字映入眼帘。   ——能力者修习学院招新。   “学院啊。”阿米利亚若有所思。 第53章   在阿米利亚的老家,人类的学校早就将魔族列入禁止靠近的黑名单之中。   当然,后来随着时代发展,对不同种类的魔族,人类的态度也多少发生了变化。比如和人类混血的半恶魔,或由人类亡魂诞生的魂魔,在黑巫师群体之中,甚至能够得到一定地位。   可惜,不论时代如何变迁,魅魔这一种族,依旧稳定位列人类学校黑名单前三名。   人类坚持宣称,魅魔的出现导致众多学生沉溺玩乐,整日同魅魔厮混,不思进取,导致课业停滞、成绩下滑。甚至还连累一部分老师,让那些老师连教书的心思都没有了,满脑子情情爱爱,上课还夹带私货,不停宣扬与魅魔的具体相处情况。   这严重影响了教学进度,耽误了学生成长,更进一步说,是影响了人类的未来。某位老教授言之凿凿,并举例了他的一个朋友的妻子遇见魅魔却被拒绝后茶不思饭不想,最后导致其丈夫气得新魔法都研究不了,终日郁郁寡欢的悲惨故事。   或者是那番话太过情真意切,很快,魅魔等于祸害的观点得到了广泛认同。   从那之后,魅魔这一物种完全被人类的学院们拒之门。并且为了防止偷渡,学院内外都设置了严密的结界,保证即使魅魔学了变化魔法,变成一只无害的蝴蝶,也绝对混不进去。   对此,魅魔们都觉得委屈。   他们只是寻常地觅食,又没有做什么坏事,凭什么要和一出手就吃人灵魂的恶魔,以及喜欢骗人自毁的食腐魔一起位列黑名单前三?   不过这番委屈不仅没有人会听,连魅魔自己也不是很在意,随口抱怨了这几句,就继续去别的地方寻找合心意的食物了。反正人类聚集的地方又不止学校一处。   等阿米利亚出生的时代,这项禁令已经完全定型,他自然和许多前辈们一样,从未有机会踏入人类的学校。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有光明正大进入人类学校的机会。   虽然是在异世界,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阿米利亚特意绕开江怀风的监视,就是为了来见一见那位北境的元帅,看看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神之容器。   如果混入学校之中,不仅方便见到那位元帅,也能满足好奇心,让他好好感受一下人类的教学生活。   打定主意之后,阿米利亚收起了那张纸。   他刚好跨出不长的检查隧道,一抬头就与这座只有能力者能踏入的城市来了个初次相见。   时值正午,柔和的金色自上而下蔓延播撒,目之所及便镀上一层绚丽。   在这并不刺眼的灿烂中,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半透明的玻璃窗户反射出一点无法直视的金芒,让这些高楼大厦凭空多了两分不言自明的压迫感。   可身处其中的人似乎并不畏惧,远处不少踩着飞行器的人绕过大楼中部,如船行于航道,灵敏又平稳地穿梭。近处,悬浮行驶的巴士幽灵般路过一站又一站,每一站的人都如同恒定归来的鱼群,一丛丛游出,又一丛丛游入。   触目所及,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出或深或浅的能力波动,情绪也多为正面,少有负面情绪压过正面情绪的那种。   除此之外,街上闲散漫步的行人与街道上电子投屏上轮播的悠扬音乐,都显出这里的不同。   这不只是一所学院,而是一座属于能力者的,鲜活而富有生机、明亮而充满未来的城市。   与那个破破烂烂、遍地废墟的废弃区,简直是两个极端。   阿米利亚几乎是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他好像稍微明白一点,数百年前众多魅魔前辈想要进入人类学院的理由了。   这么多情绪充沛、生命能量波动强健的人类,可以直接等同于行走的优质食材。任何一只魅魔进了这里,与鼠入仓廒无异。   没错,这才是适合魅魔生存的环境啊。阿米利亚当即决定将这里视作长期驻地预备之一。   不用多一句劝说,他立刻跟随醒目的地标示意图和人流行进,来到了能力者修习学院的报名处。   与这座城市气势相符,报名处在一栋占地不小的高楼内。据一楼的前台表示,十层以下是失序者报名及测试处,十层以上是失常者报名及测试处。   是的,正如余枝曾经介绍过的那样,能力者修习学院并不是来者不拒,相反,想要进入学院内学习,需要有至少四级的能力者评级。有了达标的能力者评级,学院不仅不需要相应的身份证明,还会主动为没有身份的人提供新的身份证明。   这也就是余枝曾经说,能力者修习学院是个适合能力者去的地方的原因。   不论出身,不论出处,只论实力,只看强弱。   可按照能力者越强,数量越少的规则来说,这个条件依然足以筛选掉至少百分之三十的人。   从阿米利亚打听到的情况来看,能力者的测试与进入城门的那种测试形式并不一样,是更为正规且仔细的,说是会针对能力者的特质来进行等级划分,也方便入学后的教学。   对普通人来说正常的这一点,却让阿米利亚犯难。   他没有见过四级能力者。不,换句话说,在废弃区这个普通人遍地的地方,能力者才是罕见的那一方。   如果说是熟悉的能力者,江怀风这个二级能力者算一个,郁衡这个不明等级的能力者算一个,曾经发狂失控的A区副手算四分之一个。   所以问题不在于他是不是能力者,而是他并不清楚,真正的能力者到底应该在测试中表现出什么样的状态,又该如何控制力道,确保能够通过四级以上的标准。   如果一着不慎,没能通过测试,那就……   想到这里,阿米利亚顿了顿,找到这栋楼的洗手间的无人隔间,干脆利落地一抹脸,给自己又换了张无害无辜的脸,又稍微改变了下身形与肌肉,眨眼睛就变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黑发纤弱少年。   他对着镜子打量了两眼这张从另一种意义上也符合人类喜好的脸,满意点头。   嗯,没能通过测试就换一张脸再来。   人类的规则不可能拦住自由的魅魔!   阿米利亚气定神闲地报名了失序者的测试,并将能力登记为尾巴。   倒不是他不想继续登记成指甲,可短时间内同时出现两个指甲变异的能力者,实在会让人联想到一些共同性,很容易露馅。   而角或者翅膀的话,恶魔角并不锋利,多数作为一种魔力外显的象征,没有实际杀伤力,如果测试让他用角去撞石头墙,先不提这种堪比狂牛撞树的样子有多傻,真的撞上去了,角和墙壁哪个先碎还不一定。   翅膀太过显眼了,尽管上次他没有完全变出魅魔的骨翅,但黑色的大翅膀也足以让某些人联想到废弃区的事了。   在完成目标之前,阿米利亚还不想引来太多扰人清闲的家伙,所以保险起见,还是不要选翅膀作为能力登记好。   另外,虽然他其实可以谎称自己是力量型失序者,但这个世界的失序者在使用能力时,多少都会有身体表征的变化。如果他单纯用魔族的力量冒充,难免不会被注意到异常。   一番筛选过后,能够使用的备用项目,也就剩下了尾巴了。   所幸,魅魔的尾巴与外表的纤细精致不同,不仅灵活柔韧,对力道的控制也相当精准。   阿米利亚站在不大的房间里,向三位考官展示了如何用尾巴在三秒内,甩碎一根一人合抱粗的石柱后,顺利通过了考试。   考官们一致商定后,给出的评级是三级,且仍有提升空间。   这个评价倒是让阿米利亚有些惊讶,按照他的推测,这个水平大概是正好能够通过四级测试的,没想到考官们的评价倒是不低。   不过这样也好,也不用再进行更多尝试了,可以直接进入学院,省了一番再试探的功夫。   “请通过测试的学员跟我来。”一位引导人员站在了后门位置。   阿米利亚便带着登记名为“米亚”的测试通过表,跟着引导人员,进入了正式的登记入学环节。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那三位考官看着他的身影,面面相觑。   “那少年……实在是……”一位考官支支吾吾开口,像是想说什么,又有些不知道怎么说。   “人不可貌相。”另一位考官接口。   “对,对,是这个意思。”第一位考官擦擦额头上的汗,“看着那么纤弱清秀的一孩子,出手干脆又果断,尾巴跟个鞭子似的,唰一下就打碎了。这柱子,上个以腿脚为能力变异方向的孩子都费了一番功夫才打断呢。”   第三位考官适时开口:“一般尾巴型的失序者,能力变异的方向总是往越粗壮越强大的方向来,毕竟在生物进化过程中,也是越粗壮的尾巴,越有竞争力。那个叫做米亚的少年,居然变异出了这样截然不同,却依旧强大的尾巴……不过……”   “你们也是??”第一位考官偷偷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太奇怪了……他尾巴长出来的一瞬间我好像受到了精神力攻击一样,有一阵莫名的恍惚。”   “或许是因为那少年容貌较盛。”第二位考官中肯道,“我并没有感觉到精神力波动,进入考场前,相关的检查也会排除掉类似的作弊道具或者武器。”   “确实。”第三位考官皱眉思索一阵,跟着点了头,“虽然说不上来,但那个少年有种很招人喜欢的特质。”   “好吧,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那种气质的人,有些不适应。”第一个考官嘟囔着,放弃继续和同僚商谈,抬手示意,“下一位。”   下一位考生应声出现。   另一头,被讨论了一番的阿米利亚,跟着这一批其他通过考核的男性一起在引导员的带领下,很快领到了自己的一应基础生活用品、相关的学院教材和规章制度。   他摸了摸黑漆漆的平板屏幕,对第一次接触到的人类科技起了一点好奇心。   不过没等他将这份好奇心实践出来,领路的引导员便开始为他们介绍学校的一些基础情况。   例如,学院内的毕业期限不定,只要能通过每年的学院考核,即使刚刚入学一年,也能够毕业。同样的,假如连续十年不能通过考核,就会被退学。   而学院内分为两个校区,一是低年级学生所在的一区,另一个则是高年级学生所在的二区。   学习时间超过一年的,均为高年级学生。   也就是说,低年级校区纯粹是为了新生设立的。   阿米利亚并不了解这种规定在人类之中有多奇怪,但他看见了其他人的情绪在这句话后稍微变了变。   “果然是这样……”有人在后面小声嘀咕。   “什么意思?”有人好奇。   于是那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能力者修习学院……别称能力者地狱!这里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如果实力不够,根本撑不过一年。虽然说对入学的学生来者不拒,但同样的,对无法通过考试的学生,也是冷面无情。据说每年都有将近一半的学生受不了学院的测试强度,主动退学的。不过只要上过学院,资历就比其他杂牌学院好得多,也足够去别的地方谋个营生了……”   两人叽叽喳喳的声音,被引导员衡了一眼后戛然而止。   阿米利亚听着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半点没觉得这事和自己有关系。   说到底他并不需要靠能力者的身份在人类世界里生存,也不需要遵循这些所谓的规定,等达到了目标,完全可以抽身而去。   引导员将新生们带到男生宿舍楼下,按照抽签的结果,给每个人发了宿舍钥匙。   这里的宿舍是两人一间,两室一厅,各有独立卫浴。也就是说,即使住在一起,也完全可以过各不打扰的生活。   倒是方便了他干些坏事,阿米利亚心想。   在交代完一些禁止事项后,引导员让他们两天后再一起参加开学典礼,期间可以自由行动,探索学院,便痛苦解散了队伍。   不知是不是特意安排,这群新生年纪相差无妨,半个老师般存在的引导员离开后,他们立刻恢复了特有的青春活力,拉着大家看有没有住在同一个宿舍的舍友,如果有,当即一拍即合,大聊特聊,短短几分钟就好像能聊成拜把子兄弟。   阿米利亚对这种人类活动并不热衷,懒懒站在人群之外,扫了眼抽签上的门牌号,又看旁边的楼层示意图上标注的区域。   4栋501号。   据说1到3栋是女生宿舍楼,4到6栋是男生宿舍楼,中间有一汪湖水相隔。   听上去是人类特定为了隔开男女之间交往设计的,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连区区湖水都无法跨越,大概也算不上多好吃的感情。   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阿米利亚忽视了自他出现起就一直暗搓搓打量的那些视线,抬脚就想先到自己的宿舍里去看看。   然而有人眼尖地瞅见了他手上的门牌号,顿时惊呼一声。   “你居然抽到了那个房间!”   “嗯?”阿米利亚微微蹙眉,黑漆漆的长睫低垂,像是一片鸦羽,看得那人刹那脸颊发红,语无伦次。   “我、我是说,你,我……”被注视者深呼吸了两下,才勉强在阿米利亚不耐烦之前,把话说清楚了,“你的那个房间,是新生里很出名的‘皇帝’的房间。”   皇帝?   这可不是什么经常能听见的词。不过人类确实喜欢用夸张的词汇形容别人。   阿米利亚微微眯眼,“所以?” 第54章   只是一句反问,并无威慑的意味。   那个提出“皇帝”这个词的少年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左右张望,像是在看有没有被某些不该听见的人听见自己的话,再出声时,音量都小了许多,“对,那是他的外号。”   “他的真名叫尤鸿,前几天的那批入学测试中就出名了。”   少年提及那一幕,眼里盈着些残留的惊惧,“据说他的精神力能够控制别人的行为,只要他下令,对方就会照做,即使明明意志清醒,也毫无反抗的能力。而且——听说他是个二级能力者!所有比他等级低的能力者,都要听从他的指示,变成他的傀儡!”   “是不是很可怕?”说完,对方还寻求认同似的,问了这么一句。   周围的人都下意识点头,这人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只盯着阿米利亚看,眼里有不自知的期盼。   期盼他的认同有什么意义?   阿米利亚不太理解,看见其他人都赞同的样子,还是没有动作。   他没有必要满足人类的需求,尤其在食物如此之多的情况下。   不过,这种能力听上去有些耳熟。嗯……比如某个叫做催眠的魔法,好像就是与这种能力相似的东西。   那少年没得到他的赞同,神情间隐隐有些失落,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要开口,可惜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抢先。   “不止如此,尤鸿的性格也非常专横,如果谁不听从他的安排,就会被他用精神力操控,被迫做一些丢人的事。我听说,上次有个新生冒犯了他,被他命令脱到只剩内裤,在训练场跑了十圈!”   这话一出,无论对这位皇帝有没有了解的人都低低惊呼了一声,眼底多了几分忌惮。   那位说话者看着阿米利亚认真聆听的样子,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脏,继续添油加醋,“据说校方完全不管他的行为,任凭他胡作非为,才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阿米利亚听到这里才慢吞吞开口:“为什么不管呢?”   人类都是喜欢制定规则再自我遵守的,假如有例外,或许就是另一种潜规则。   他不太懂这座名为学院的城市里具体有怎样的生存法则。恰当的情报收集是有必要的。   但没想到,被问到这个问题,刚刚所有还表露出义愤填膺态度的新生都沉默了。   他们互相用眼神交流,时而瞥瞥他,好像在传递某种隐晦的不必言说的共识。   阿米利亚曾经对这种现象有所好奇,不必说出口就能达成的共识,是群体中常见的现象之一。当一个群体中的所有人都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默认了一条规则,比如十二点以后熄灯,那么这条规则就会在行为中,成为一致的认知上的铁律。群体中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在没有涉及利益的情况下主动违背。   “不说了吗?”   阿米利亚作势要走,似乎有结束话题的打算,才有人忍不住出声。   “不,不是,等等。”那人挠挠头,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困惑又有些紧张,“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唉,并不好说。”   “什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学院里,二级以上的能力者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   人类的规则啊……   阿米利亚走到自己的宿舍前,用钥匙拧门的时候,倒是还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直到他打开门,见到满脸不耐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为止。   银灰色短发,面容俊美,神情略带暴躁的男人肤色白皙,身高腿长,灰针织短袖搭白衬衣黑裤,一派闲适的模样,往后一靠就占据了长条沙发最中心的位置,如同雪豹盘踞在领地。   听见开门声,他不耐烦地戳着自己的平板,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微含威胁,“你还有三秒钟的时间可以选择离开,不然……”   “不然什么?”阿米利亚打断了他的话,“这里也是我的宿舍。”   他感觉到这个人说话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微泄露出一丝精神力波动。按照之前那些新生介绍的说法,大概这就是能够操控人的精神力。   不过还不够多,这一丝完全不够满足他的好奇心,或许他需要惹这个人生气,才能真正一睹这种能力的真面目。   毕竟这可是和魅魔的天赋魔法相仿的能力,很难叫他不起探究心。   那头的尤鸿一愣,他没想到会有人能这么迅速打断他。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即使是无意识的做法,他的能力特质,也会让听到他命令的人下意识按照他的想法来行动。也就是说,很少有人能抵抗他下达的命令。   迄今为止,能够快速且半点不犹豫地反应过来,并且打断他的人,他也只见过寥寥数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与他同级甚至更强的能力者。   虽然这么说显得有些自大,但尤鸿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效果,也很擅长将其用在恰当的地方,为自己谋取想要的东西。正因如此,他养出了一副唯我独尊,肆无忌惮的性格。   学院对强大能力者极为纵容,此前也没有计较过他赶走那些舍友的行为,他原以为是学院终于愿意松口,打算让他一个人住下来了,没想到安分了几天,又在这档口,来了个能够在他一开口说话就打断的人。   行啊,看来这回学院是打算找另一个刺头来和他碰一碰了。   尤鸿起了些兴致,将平板甩开到一边,终于抬起头,想要看一眼这位说不定实力能够与自己并肩的新舍友了。   “你……”话刚出了半个,剩下半截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尤鸿呆愣愣的,一瞬间怀疑自己陷入了某种奇怪的迷梦。   站在门口的少年不算高,一米七几的个头,大概比他矮一个头。往常这绝对会被他嘲笑是个木墩子的身高,在这会倒是异常合适。   至少在这个人身上很合适。   黑发如墨,黑眸如星。皮肤白皙,有种纸张透过阳光照射的透明感。眼神安静而清透,长眉微蹙,微微抿住淡粉的唇。   他长得并不是每一处都精致,也不是处处都完美。可却有一种人类第一次凝视夜空,凝视那些浩渺而恢弘,美丽而无法触及的事物时,心底隐隐生出的欲念。   过分隐秘而不得不深藏心底,过分强势而不得不小心掩盖,蓬勃而出的野望与一点可望不可即的卑微,在看见这个人的瞬间,如野草般疯狂生长在空旷的荒野。   荒芜、荒芜,安静许久的荒芜中,人类终于抬头,而后——望见了遥远而沉寂的夜空。   那么,人类会想些什么呢?   尤鸿不知道,他只听得到愈加蓬勃,从心底弥漫的草叶攀爬声。向内,向外,好像要把整颗心都彻底包裹,不留一丝缝隙,不留一丝余地。   “你……”他低哑了嗓子,下意识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一条链子,链子上不起眼的小石头没有发亮,证明这不是一次精神力攻击,也不是什么精神力武器的影响。   可这感觉太奇怪,太突然,太……傲慢。   是的,明明总是被称作傲慢的皇帝,尤鸿第一次在别人身上感受到了傲慢的对待。这样不顾他人意愿,妄自强加的情绪,难道不是一种过分的傲慢吗?   看来他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一定是学院已经完全看不下去他肆意妄为的举动,才专门找了个这样的克星来克制他。   不然,不然他怎么会一时之间,连如何说话都忘记?   一定是对方有问题。   这家伙哪里出问题了吗?阿米利亚看着只说了一句话就忽然不出声的尤鸿,仔细分析了一下那些起起伏伏的情绪波动,觉得这人可能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在那些新生的口中,他倒是没有听说,这位皇帝是如此容易受刺激的人,他只听说,对方经常干出阴晴不定,随意折磨人的事。   不过这个人是异色瞳。   阿米利亚又扫了两眼那双金绿异色瞳,思考这个人会不会和家乡的混血种们一样,不相合的基因开始出问题了。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提前准备好把意外死掉的舍友扔出去的时候,对方好像终于克服了疑似基因问题,再次说话了。   “你……是我的舍友?”   这话若是让那些被尤鸿扔出去的前舍友们听见,恐怕要大呼一声见鬼了。天知道他们每次走到尤鸿面前,连一句心平气和的问话都没有,就被立刻扔了出去,现在居然能够从根本不说人话,只会下达命令的尤鸿嘴里听到这样一句好似能够正常交流的话,可不就是见鬼了。   阿米利亚态度却很平静,点头:“嗯。”   尤鸿见他说完就没了下文,暗暗握紧了手心,仿佛要缓解某种紧张,“我是尤鸿,你叫什么?”   “米亚。”阿米利亚干脆利落甩出了假名,打量了他一阵,有些失望似的,“你不打算生气了?”   “什么?”   尤鸿还在想这个名字真适合他,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向来都是被他威胁的人害怕他生气,如今怎么会有人好像直言想看他生气的?   “……”站在门口的黑发少年没说话,微微眯眼,像是在找什么一样,缓缓扫视了下他。   尤鸿下意识挺直腰背,收敛了一切吊儿郎当,不合时宜的举动。直到他发现自己居然在关注扣子没有完全扣好会不会显得有些风流,他才想狠狠一个巴掌,打醒从米亚出现开始,就一种有些没醒过来神似的自己。   想什么呢,又不是丢了魂,怎么总是干些蠢事。   他一面唾弃,一面还是摆出了尽可能完美的一面,给自己的新舍友看。   然而阿米利亚已经收回了视线,施施然走到了沙发边,坐了下来。   他看向有些惊讶又有些紧绷身体的尤鸿,目光平静。   凭借魅魔的直觉,阿米利亚从尤鸿这一惊一愣的反常举措,和完全黏在自己身上的一错不错的眼神判断——对方可以视作俘虏了。   无论是外貌的俘虏,还是魔法的俘虏,结果都一样。   魅魔的经验里,所有的俘虏都会对他们言听计从的。   “我对你生不生气并不好奇。”   阿米利亚只是如实叙述,但不知道为什么,不好奇三个字刚刚落下,对方的表情就肉眼可见地变化了下,像是在压抑着不开心,努力表现出冷静的状态。   人类的怪异之处暂时被略过,他继续往下说:“我想看看你的能力。”   “我的能力?”这次尤鸿皱眉,他有些古怪地看向阿米利亚,“你知道我的能力是什么吗?”   任何一个知道他能力的人,都不会甘心做任人使唤的傀儡,也不会想要体验一次。哦除了某些有特殊癖好的家伙,他有一次确实碰到过,那回感觉自己的能力都被当成了某种情趣道具,看见对方痴迷的样子,给他恶心得当即命令那个家伙永远不许出现在他面前。   米亚不会也是这种人吧?   尤鸿心里嘀咕着,又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行。   咳,毕竟以后是舍友关系,稍微帮个忙也没什么,如果米亚真的强烈要求的话。   “我知道。”阿米利亚肯定道,“我想看看,他们都说,皇帝的能力无人能违抗……我也想知道,你会对我下达什么样的命令。”   魅魔对同类的魔法是有极强的抵抗力的,魅魔也极少找同类下手。或者换句话说,对魅魔而言,吃同类的情绪类似于自己吃自己,干巴巴,又涩口又无味难以下咽。他们只会在小时候玩乐的时候对同类使用天赋魔法,互相捉弄,成年之后就极少乱用。   老家的人类曾经试图理解魅魔的天赋魔法,并将其变成某种原理,制造成催眠药水,以开拓新的市场。   他们失败了,即使费尽心思抓住了魅魔,将其放在试验台上研究,也没能得出对方能力的源头,只能得出这是一种魔力的性质变化这样的结论。   他们也成功了,借由死去的魅魔,他们研究出了类似魅魔强韧身体的药水。不过造价极高,且原材料高昂,每一瓶都需要一只魅魔。   闲话不提,总而言之,阿米利亚对这样类似于催眠魔法的能力,很有想亲身体验一番的想法。   “我不想开这种玩笑。”尤鸿皱紧眉头,盯着面前第一次见面的黑发舍友,怎么都没法从对方脸上找出一点玩笑意味。   心头的天平似乎朝着另一端更加摇摆。   “嗯。你想怎么命令我都可以。”偏偏对方又说出了几乎可以说是予舍予求的话语。   “……”尤鸿还是第一次,哦不,第二次遇见这么主动的人,可那股隐隐的蠢动抑制不住。   “你在害怕吗?”阿米利亚读出对方迟迟不动的举动中隐藏的情绪,歪头,“你觉得我会因此害怕你?”   人类总是有些自相矛盾的反应。   比如面前这个人,明明是想对他做些什么的,却又顾忌着奇怪的结果,于是踌躇不定,犹豫不决。   “不可能!”过分快速的否定反倒像是某种欲盖弥彰。   尤鸿一时有些懊恼,自己的反应似乎在今天总是不听使唤,不停出现差错,也不停在这个人面前出丑。   “你不用担心。”阿米利亚一语双关,“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害怕你。”或杀死,或催眠,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尤鸿把听出其中的坚定,只听见咔哒一声,天平彻底倾斜,倒塌向隐晦渴望的那一方。   “那么……”他如同此前每一次所做的那样,稍抬下巴。   银灰短发滑过俊美而肆意的面容,他长眉一挑,嘴角勾起,眼神张狂,字字掷地有声,“你——亲我一下。”   等等?   这个要求似乎出了什么问题。   尤鸿话说出口才一惊,他脑子里的“靠过来”三个字还残留着印象,可是说出口的却是另一个原本应该藏在脑子里的要求。   “不对,你……”他刚刚想要反悔,就看见他的新舍友已经开始行动了。   黑发少年听见要求仅仅顿了一下,而后缓缓靠近,不断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   明明动作不快,尤鸿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怎么都没法移动自己的身体,嘴巴也像是被哪里来的胶水粘上,一个更改的字都吐不出来。   其实很简单,只要拒绝就好了。   尤鸿明白这个道理,可他更明白另一件事——他想要的东西送上门,即使是意外,他为什么要拒绝?   想通了的皇帝心安理得坐在了沙发上,竭力忽略那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等待着主动送入怀中的小傀儡献上供品。   转瞬即逝的思索间,他们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小。尤鸿只要稍微一抬头,好似就能碰上面前那个靠过来的人柔软的嘴唇。   那大概是柔软的。   虽然尤鸿也没有摸过,但他盯着那片淡粉色的时候,脑子里只能滑过类似于花瓣、暧昧、旖旎之类的词汇。   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联想到了花瓣,恍惚之间,他好似真的闻见了某种香气,一丝一缕,若隐若现。   在他有些迷失在这份香气里,以为下一秒就将迎来初吻体验的刹那。   黑发少年停了下来。   宛如操线的木偶失去控制,对方在呼吸交融的距离里,缓慢地眨了下眼。   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映出一点明亮的神采。   尤鸿一瞬瞳孔骤缩,惊讶地只能发出单音:“你……”   被下达命令的人,不应该会有这样清醒而平静的眼神。   然而阿米利亚却笑了起来。   他有些遗憾地,又有些自得地,附在这位皇帝的耳边,轻声道:“我赢了。”   我的催眠更胜一筹。   所以你才会以为那一句“亲我”是你想要说的话。   ————   虽然那些新生对所谓的皇帝的评价并不完全正确,比如对方的态度、说话方式,但有一点倒是很对。   这位“皇帝”真的阴晴不定。   不过是一句“我赢了”,对方的情绪一瞬间到达了这一阶段的某个巅峰。虽然没能判断出来具体是什么情绪,但看对方落荒而逃,匆匆忙忙回到房间,连自己的平板都顾不上的模样,阿米利亚猜测,大概是真的很生气。   耍了新舍友一通的小魅魔无所谓地耸耸肩,把这位无关人员的事情抛之脑后,开始研究自己新到手的平板。   能力者修习学校还算的上大方,给每个入学的新生都配备了储备着教材的平板。这种人类科技的产物阿米利亚从江怀风的书中看过介绍。在能源石代替了众多能源的时代,某些科技的提升速度超乎想象,于是很快,大多数人为了追求更高效,摒弃了需要搬运的厚重书本,选择以数据形式替代。   能力者平板就是专门储藏数据的设备,而且似乎还兼职了学院宣传的工作。   阿米利亚按照被教过的开机方式打开后,第一眼就看见了过于巨大而显眼的标题——恭贺我校新任荣誉校长上任。   新任荣誉校长,等于北境元帅,等于他要找的目标人物。   快速在这中间画了等号,阿米利亚点开了那条新闻,想要隔着屏幕了解一下目标的近况。   然而只看了一句,就让他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语——“荣誉校长将作为高年级校区的负责人,教导学生们……”   诶?   阿米利亚只觉得自己似乎看错了什么,不然他怎么会看见,荣誉校长只会教导高年级学生,而不会来低年级学区这种话呢?   “……”   然而他并不是个能够欺骗自己的人。   在再三确认情况后,阿米利亚无奈承认了情况。   他搞错了校区。   这里无法靠近元帅了。   “现在……退学还来得及吗?” 第55章   退学是来不及了。   阿米利亚冷静下来,在平板上学院论坛的各个版面中搜寻一番,又仔细翻阅了学院的规章制度后,得出了结论。   原本他想着如果不能借由学生的身份接近那位元帅,那么寻求别的途径也可以。比如引导员,教师,或者临时驻守人员等等。   可惜除了学生,与这所学院有关的其他身份都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就拿引导员这样的工作来说,一份优秀的履历与合适的年龄还不够,至少还需要一个与学院高层沾亲带故的引荐者,否则连投递简历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的机制在人类社会中被称为利益链接的共同体,且先不论其建立利益联盟的作用多少,在阻碍外来者的方面确实发挥了功效。   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此世界生物,阿米利亚这样完完全全的外来者,几乎就是不受欢迎的标配。   单纯是合规的履历与必要的引荐者还能动动脑筋,但一个有来历的人并不好创造。   即使凭借幻术遮掩,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塑造出一个和高层人员沾亲带故的人物出来。   比起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创造一个没有破绽的虚假人物,或许直接等待一年后升为高年级更有效率。按照荣誉校长的轮换规则,那位北境元帅会在这里待上三年,今年是对方任职的第一年。   如果他花费一年时间升入高年级,仍有两年的时间能够接近对方。   一番权衡后,阿米利亚微微呼出一口气,决定按捺住不知为何略显焦躁的心情,先在人类学院待上一段时间再说。   魔族拥有比人类更漫长的生命,有耐心的魔族为一个猎物筹备百年千年都是常见的事。他虽然不会在一个猎物上执着千百年,但区区一年的光阴还是能够付出的。   下定决心后,原先让人困扰的选择便都有了答案。   阿米利亚以一种探索兼游玩的心态,充分利用了开学典礼前的两天,大致了解了一下所谓的能力者修习学院。   正如初见的印象,学院的占地范围广,高楼大厦林立,功能区域也很丰富。包括且不仅限于商业区、饮食区、武器区、生活区、娱乐区等。   除了第一次见到的种种蕴含的人类智慧的科技产品让他大开眼界,这边人类的好下手程度更是让小魅魔惊讶。   阿米利亚没有刻意散发魅魔体质的效果,他仅仅是如其他人一般,悠哉随性地在感兴趣的区域逛了逛,走到半截就会被一个人或一群人拦下。   如果是一个人来拦的,要么红着脸支支吾吾问他名字再问需不需要帮助,要么大大方方询问他的情感情况与是否有意向找个对象。   如果是一群人来拦的,基本都是打着邀请一起去玩的名号,想要一步达成朋友的关系,并顺理成章加上联系方式。   阿米利亚还处在对这群学院里的小羊羔感到好奇的阶段。   因此不论这些人以何种理由发出隐晦或明显的邀请,他都会爽快地答应下来,任由他们带着对这个地方一点不熟悉的自己逛那些或隐秘或知名的地方,听他们说起关于自己,关于学院,关于能力者的种种秘闻,他就按照逻辑做出一些能够满足这些人心情的小反应,让这些人能够骄傲地吐出更多有趣的事情来。   小魅魔一路都非常配合,并理所当然地在最后将要分别的时刻,悄无声息收割掉他们的好感,慢慢填饱肚子。   至于被吃掉好感的人在一时的情绪消散后,会对他产生何种看法,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不过看后来没有再被联系的情况,大概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不必多想。   某种意义上可谓宾主尽欢。   不过或许是因为这样好感来得快去得快的人不少,短短两天内,学院里流传起了新的传闻。   说是学院里有一个神秘新生,第一眼看见他就会被他攫取心神,不由得产生爱意,但不知为何,在与少年告别的时候,那份突如其来的喜欢,就像是其出现那般,突然消散了,甚至有些很快就连少年人的脸都不记得了。怪异得像是一种另类的灵异事件,事件的当事人也得了个“水中月”的外号。   但在这个有精神力的世界里,学生们没有往鬼神之类的东西上猜测,反而认为这或许是哪位失常者新生,为了测试自己的能力水平,故意拿过路人实验。   为此,不少对此好奇的学生还成立了一个短期的行动小组,说是要把那位隐藏在新生之中乱用能力的小家伙抓出来好好教训教训,让他明白玩弄学长学姐们的感情不可取!至于真实目的为何,大概只有这些人自己清楚了。   而作为引发新传闻的风暴中心,阿米利亚这头则是一片平静。   这两天他都没有见过自己那位外号皇帝的室友,也不知道对方是去了其他地方居住,还是每次都能卡在他回去前进入房间。这种行为很像是在躲他,可要说对方为什么忽然躲他,阿米利亚短暂思考了一下就放弃继续深究了。   躲不躲对他都没影响,不妨碍他的计划。   在看不见唯一室友的情况下,阿米利亚过得像是独居生活,就像是之前在江怀风别墅里的日子,每天按部就班生活。   直到开学典礼的那天早上,他才又一次与室友撞上了。   当时尤鸿正拧着自己的房门,是一个正在往外走的姿势,没成想一开门就看见了站在玄关的阿米利亚。   阿米利亚神色如常,鉴于彼此的关系没有好到需要特地打招呼,也没有坏到见面就互相嘲讽的程度,他就遵循了对待路人甲乙丙丁的正常态度,准备一扭头就无视过去。   没成想这本该合理的举动,却让原本面露惊讶的尤鸿心情不好了起来。   蛮不讲理的皇帝三步并作两步,仗着身高腿长的优势,一伸手就拦在了阿米利亚即将迈出的身体前,皱着眉撇嘴,仿佛忍耐着什么,语气不太好地开口:“你……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开口时却意外磕巴了一下,好似也没想好要说什么。   阿米利亚瞥了眼前方肌肉轮廓明显的臂膀,视线向上,又对上那双微沉的金绿异瞳,随口道:“早上好。”说完就像是完成了例行公事,轻轻推开了两天没见的室友,继续往外走。   和对待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态度没有区别。   但正是这样的态度,才让尤鸿不知为何郁结于心。   他来不及惊讶这位看上去纤细瘦弱的室友竟然轻易推开了他,就顺着自己不合时宜的情绪再度出声:“你只想说这个?”   阿米利亚这次没说话,只疑惑地转头,似乎递出了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一瞬间就把尤鸿纠结了两天才好不容易燃起的那点冲动浇了个干净。   他愣在原地,咬紧后槽牙,看着对方平静走远,好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   明明这两天里在脑海里预设过很多东西,思考过很多情况,关键时刻,一个都没有派上用场。   他原本是将阿米利亚当做学院派来治治他这个刺头的秘密武器的。虽然被这位新室友的外貌迷惑了一会,但第一次见面的交锋已经足够证明,他一开始的设想没有错,米亚就是来打击他的。   他引以为豪的能力在米亚身上不起作用,而且他还傻乎乎地以为起了作用,摆出得意洋洋的嘴脸,不知道自己是踏入陷阱的人,甚至有那么不想承认的一刹那,期待了米亚来亲他。   对于刚刚成年还未完全学会沉稳做派的“皇帝”来说,简直像是朝着脸打了一巴掌,还是让人毫无抵抗力陷入温柔乡似的一巴掌。   这怎么能不叫他生气?   可这生气之中,又有种细小的声音,在隐晦地、不争气地喜悦着。   在米亚说出“我赢了”的瞬间,讶异过后的众多思绪间,他听见一点微不可查的赞叹——对方超乎了他的想象,给了他预料外的惊喜。   与原先见到对方容貌的心动交融,似乎变成了另一种更复杂的感情。   可这点微末的感情并不代表什么,它仅仅是让一个素来骄傲的男人纠结了两天,才决定顺从内心,问问对方到底为什么第一天要故意试探他,到底是不是学院派来治他的人,以及到底之所以答应亲他……是不是对他有一点好感。   或许前两个问题都不那么重要,或许第三个问题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   可尤鸿没想到,米亚的反应不在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在第一天做出了近似于调戏的举动后,他的新室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无比自然地忽视了他,没有给出任何的解释。   这样一来,这样一来,不就显得这两天一直为这种问题困扰的他自己,简直丢脸死了吗?   皇帝磨了磨牙,阴沉着脸,气势汹汹往举行入学典礼的礼堂走。   其周身肉眼可见的不虞,让那些本就对尤鸿的名声有所耳闻的新生完全不敢靠近,就连到了挤挤挨挨的新生群里,他也自成一处空间。   而阿米利亚完全不知道这位看上去就脾气不好的室友居然还有这等纤细心思。   阿米利亚站在同批的新生群里,听着旁边小声搭话的人的絮叨,耐心地等着入学典礼开始。   在惯例的发言环节,学院的领导层会轮番上场,发表一番展望未来的激励演讲。   其中自然也包括新一任荣誉校长,那位北境元帅。 第56章   虽然演讲的高台距离阿米利亚所在的新生队伍较远,但礼堂的投影装置依旧将每一位演讲者的样貌呈现得清清楚楚,让新生们能有机会将这些领导层的面容记下。   借此,阿米利亚得以瞻仰了那位早有耳闻的北境元帅的真面目。   年龄大概三十多岁,身材高大挺拔,步伐稳健,穿着简练的黑白蓝军装,肩上佩戴勋章。灰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微深的肤色与坚毅的眉宇,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特征。那双鹰隼一样锐利而犀利的目光,以及不苟言笑的唇角,又和不怒自威的气势相应和,彰显出其久居上位的身份。   开口便是低沉浑厚又简练的发言,带着发号施令的节奏,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环节。   他下台的时候,学生群体中爆发出的掌声与欢呼大概是最为真心实意的。为其作风,也为其镇守北境的功绩。   那就是北境的元帅——虞仞。   阿米利亚远远瞧了虞仞好一会,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礼堂,才收回了目光。   旁边搭话的新生见他这个样子,颇有几分惊喜地低声道:“米亚同学,你也崇拜元帅吗?”   阿米利亚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却让那位新生以为得到了什么信号,小脸一红,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什么北境曾经爆发的灾难被元帅率兵阻拦,什么其实力强大是当世最强,什么对待新兵严厉不失宽和……各种话语从他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多少留在心底。   这些信息早在他尝试调查北境元帅的时候就已经分别从不同的地方听说过了,没什么新意。   比起这些老生常谈的事,他刚刚亲眼看见的东西才更有价值。   出乎意料,很多人口中的最强者身上的气息并不如想象中磅礴,相反,虞仞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一块内敛的湖泊,平静而稳定,还有着望不清底部的深邃。   这不是个好消息。   稳定代表难以撼动其情绪,也就代表难以魅惑,不好攻克。   另一方面,光看目前能量波动的情况,虞仞和江怀风差别不大。   已知江怀风并非神之容器,那么与江怀风相近的虞仞,会是神之容器吗?   如果虞仞真的仅仅只有这种水平,那么这一趟大概是无功而返。如果虞仞隐藏了真实力量,刻意伪装成现在这副样子,那么情况还有得救。   从直觉来说,阿米利亚认为这位元帅的能力应该不止于此。   但这不过是从克制的能量波动推测出来的结论,具体情况如何,需要找机会让这位元帅使出全力才清楚。   这也急不得,当前他所能够做的,大概是进一步搜集信息,慢慢布局了。   想到这里,小魅魔有些想要叹气,搞不明白自己这样靠魅惑人类为生的生物,怎么来到这个世界后总要做些不像是魅魔的事。   不过开学后,阿米利亚发现他似乎不必为此担忧了。   能力者修习学院内总体分为三种课程:理论研究、实战累积、自我控制。   理论研究,顾名思义,是与能力者本身相关的理论研究,继续细分下去,失常者和失序者各为一类。具体来说,就是向学生们介绍能力者的起源、发展以及至今的变化,并借由学院多年来收录的学生案例及理论成果,为新生们提供新的能力开发方向。   阿米利亚在理论研究课程上第一次听说,第一批能力者的来历。   数百年前,据说觉醒能力的人不多,也没有固定的体系,这些人一度因为无法顺利控制力量,对周遭造成破坏后被视为异类。   为了得到更加稳定好用的异能,尚且独权的帝国以适应性测试为由,接纳并带走了第一批觉醒异能的人。没人知道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但实验进行了十年后,第一个对帝国政权发起挑战的人,正是从实验室逃出来的实验品之一。   听上去如今帝国大权旁落,各区域独立发展的情况与这不无关系。   不过这大概是人类的常态,贪婪而狂妄,自大又傲慢,还喜欢搞内战,有时魔族都自愧不如。   小魅魔事不关己地评价着,觉得相比枯燥的历史故事,还是那些学生们使用能力的案例更有意思。   比如说有个精神力性质黏糊糊的失常者,能够用自己的精神力把敌人死死粘在任何地方,堪称异变版苍蝇胶。再比如说,一个精神力能够与他人共感的失常者,干掉敌人的办法就是共感后猛吃一大口辣得人肚子疼的魔鬼椒,直接让敌人直奔厕所一泻千里,当然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了。   阿米利亚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蠢蠢欲动,想要模仿一下那个在尾巴上涂了科技迷彩的失序者,做个能够藏在暗处的杀手。   唯独人类这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魔族也会赞赏的。   理论研究的成果,会反应在实战积累上。实战的种类繁多,配合不同学生的情况,每个学生都可以选择自身更需要锻炼的课程。完成课程后可以累积积分,达到一定积分后就可以参加毕业考试。   这也就是为什么学校的论坛上说,理论上说,一年内毕业并非没有可能。当然如果真想要做到一年内毕业,需要累积的积分大概是一个人几乎昼夜不息、片刻不停地上课。   所以有无数学生在论坛上哀嚎着理论上的东西果然不可能实现,学校完全不想放他们毕业之类的。   阿米利亚在研究实战累积的相关课程时,才发现有一门实战演练课,是假如能够在三次考核中综合成绩排行前三,就被允许进入下一阶段——和高年级学生共同演练。   这学期高年级学生的实战演练课程,恰好是新任荣誉校长,即北境元帅,虞仞来教授的。   换句话说,假如阿米利亚能够在三次考核中综合成绩排名前三,之后他就有机会直接接触到目标人物——虞仞!   实战演练的考核每周一次,所以三周内如果他能战胜绝大多数对手,这个机会便唾手可得。   阿米利亚理清了其中的逻辑关系,当即扫视了一圈同一批报名了实战演练课程的同学们,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能量波动判断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他能赢!   小魅魔的信心高涨了起来。   而最后一类课程自我控制,针对的是能力者等级过高的,以及无法顺利控制能力的学生们。理论研究课程上有提及能力者失控的原理,但多数是猜测性原因,没有强力的依据支撑。尽管如此,为了避免能力者失控后造成的灾害与损失,自我控制课程也是每一个学生必不可少的学习。   这种课程对于原本就擅长精神系魔法的魅魔来说,基本等于送分。阿米利亚轻易地在第一节课上拿到最高分数,收获一众惊愕赞同的目光后,再也没有从第一的位置上下来过。   总的来说,阿米利亚认为自己的学院生活还算顺利,甚至可以说有些规律。   早起洗漱完毕,吃掉前一天接受的供奉食物,在客厅随机遇见一个盯着食物冷哼一声的尤鸿,无视对方后去上理论课。   理论课结束在同学们习以为常的目光中被陌生同学约到表白圣地,平静地拒绝对方,并且顺手吃掉了对方的好感,在对方茫然不解的目光中离开。   实战课被刚刚拒绝的表白对象约战,对方似乎觉得自己可能被愚弄了,总是一副想看他又不敢看的怪样子。在对方羞恼的神色中,用尾巴把人抽到地上,再一脚将人踩在脚下,等待老师宣布胜利。   实战课结束,极快完成了自我控制课程的修习,在其他同学羡慕的目光中回宿舍,遇见前实战演练课对手/前表白对象/随机路人/隔壁宿舍的同学/某些课程的老师,接受对方塞来的供奉食物,并顺手吃掉一部分其好感。   带着食物回宿舍,随机遇见一个面色不善的尤鸿。对方塞了另一堆东西过来,并暗示别人送的垃圾吃了会肚子疼。   无所谓地应付几句,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论坛搜集相关情报,发现有关自己的讨论帖变多了,熟练地无视过去,将今日的元帅相关情报记录整理。   睡前练习魔法、感知魔力储藏量……   如此这般,阿米利亚快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按部就班地完成着自己的课业,增强自己的实力。   终于,第三周的实战演练考核上,他再次一尾巴将对手扔到地上,完成这次的对战,在成绩统计环节结束后,他听见了期待已久的宣布声——米亚将作为实战演练综合考核第一,从下周开始参与到高年级的课程中去。   大概是心情好过头的时候多甩了几下尾巴,或者尾巴翘起的高度有点过分了,又或者他第一次笑意鲜明了些。   总之,这堂课结束后,来表白的人群又排成了队。   “米亚,我……我喜欢……”   “不行。”   阿米利亚木着脸拒绝了又一个脸色从羞红到惨白的不知名同学,吃掉对方好感的动作都有点麻木。   而他的视线稍微偏移,看着这人背后那条长长的队伍,以及这些人脸上统一的爱慕,第一次有种食物太多好像也不太好的感觉。   这话说出去大概是要被不少魅魔同族唾弃的。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是不容许被嫌弃的。   大概是这个世界看不下去他这么一副舒坦过头的样子,只是稍微在脑子里嫌弃了一秒不到的那些爱慕者们,没过多久,阿米利亚就失去了这些排队告白的人群(储备粮)。 第57章   被排队表白的事在学院里似乎不是常见的事。   阿米利亚在老家曾经见过类似的场景因此见怪不怪,但在能力者修习学院,这个每人都是经过挑选才能进来的百里挑一的人才聚集地,能够同时被这么多优秀的能力者喜欢,并且甘愿排队告白的事件,足以称得上是一朵砸碎平静生活的大水花。   在阿米利亚不知道的时候,他被排队表白的事情已经登上了学院论坛热帖第一。   无数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人看过帖子里洋洋洒洒的介绍,以及那些富有冲击性的照片后,发表各种观点的同时,都会对其中的主角产生或多或少的好奇。   人类的好奇心不全是好事,尤其是在一个奉行丛林法则,强者为尊的地方,好奇心带来的或许不是机遇,而是危机。   阿米利亚发现自己被高年级的学生们针对,是在与高年级同上的第一节实战演练课上。   彼时满腔期待,摩拳擦掌想要接近元帅的小魅魔和其他两个同学一起来到高年级专属的教室,刚一进门就迎接了大片晦暗不明的目光洗礼。   在简单地筛选过后,还停留在他们身上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个人——阿米利亚的身上。   当时阿米利亚习以为常地抬头,只一眼就确认了这些高年级生们的态度。   灰暗又粘稠的、深褐又冷漠的情绪,盘旋在他们的身体里,在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里。   那似乎能够被叫做轻蔑,嫉妒,讥讽,鄙夷,又或者别的什么。负面情绪总是类似的,不是出于自卑,就是出于自大。细细划分也没有什么意义,都是魅魔不能吃的东西。   阿米利亚进入学院近一个月,倒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群体性的恶意。   假如没有在废弃区走过一遭,他此刻的心情大概不会很好,说不定会想眼不见为净。但有过废弃区的经历,在那些汇聚了阴暗潮湿的恶意的断垣残壁中穿行过,感受过众多无端的汹涌的负面情绪,甚至吃过一部分痛苦的情绪,这一次见到这些高年级生的情绪,居然还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说到底,能够分辨人类的情绪,本就是魅魔赖以生存的能力,见得多了也就没什么可在意的。   阿米利亚神色平静,没有回头看另外两个像是有点被吓到的同学,选择了一处无人的座位就坐下了。   有了他带头,那两人才动了动僵硬的脚,硬撑着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紧挨着阿米利亚坐下了。   那些高年级生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很快仿佛没有看见当事人就在现场似的,肆无忌惮地讨论了起来。   “这就是那位?我看着也没什么嘛,没屁股没胸的,有什么可稀罕。”   “话不能这么说,你看看他那张脸,吃这套的人可不少,不然怎么能混成失序者实战课第一,还挤到了我们的课上来。”   “哈这么一说还真是,瞅瞅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听说能力部位还是一根小不溜秋的尾巴?”   “哎,别看人家又细又小,可那种本事不小啊,瞅瞅他身边那两个,多半没少互相训练……”   说话的人挤眉弄眼,如同交流某种心照不宣的事实,接连几个小团体的人都爆发出笑声。整个教室洋溢在欢快的氛围里,只有缩在角落里新来的新生们面色不大好看,被排挤得光明正大。   其中一个新生实在忍不住想找人理论,刚刚坐起身就直面了好几个人冰冷暗含嘲讽的眼神。   “怎么,你有什么事吗?学弟。”   失序者的能量波动在空气中震颤,隐隐有发动的征兆。   一肚子火的新生宛如骤然被泼了盆烧开的水,咬着牙一言不发坐了回去,他面颊滚烫,心底灼热地意识到,这里不是他们新生的班级,这里所有人都不会站在他们一边,而且这些人的经验远比他们丰厚。单打独斗他们没有胜算,眼下不能轻举妄动。   另一人也紧紧蹙眉,盯着那些高年级的学生,好一会才拽了拽他们之中唯一面不改色的那位,压低了声音凑近过去。   “米亚,你别冲动。”   阿米利亚眨眨眼,从思绪之中回神,他瞥了眼一脸担忧的同学甲和同学乙,一脸莫名。   “我为什么要冲动?”   “诶?”这下愣住的反而是他们了。   “你不生气吗?他们这样说我们。”先前那位想要讨个公道的同学愤愤不平道,“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阿米利亚依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好似真的没什么脾气。   这下另外两人有些急了,“你知道的话……”   “那你们知道吗?”阿米利亚忽然反问。   “什么?”那两人真被问糊涂了,彼此对视一眼,有些搞不懂这位同期第一在搞什么名堂。   小魅魔拖住了腮,轻飘飘的视线往下扫过,像是在注视什么微不足道的虫豸,眼底没有映入任何东西,“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些人能够这么一致,将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没有半分怀疑呢。到底是有什么证据,还是有什么权威性很高的人宣布了我的‘罪过’,亦或者,只是某个人借由某些人,刻意推动了这样的局面?”   人类是很容易被催动被引导的生物,尤其是面对同一个想法的多数人时。所以他们说的流言蜚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要传这样的流言蜚语。   毕竟魅魔所遭受的流言蜚语,大概算得上魔族排行前几的了。   他还不至于为这些没有根据的废话浪费心情,但原因还是需要查清的。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还是得讨回来的。   在他们第一天来上课之前放出这样的传闻,是想赶走他们,孤立他们,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被这么一说,同学甲乙哑口无言了一会,才好像冷静了下来。   其中一人讷讷看向阿米利亚,有些不好意思,“你说得对,我们都忘了这一层。没想到米亚你脑子还挺好使的嘛,我以为你真是大家说的那种不喜欢用脑子的笨蛋来着。”   “……为什么会有这种传闻?”虽然他确实算不上顶尖的聪明,但也不该是个笨蛋呀。难不成是最近他在实战演练打得太狠,才被传了这种消息?   “因为……”对方欲言又止,“米亚你有时候真的很迟钝。”比如某些人暗搓搓的争风吃醋与修罗场,比如某些人明晃晃的暗恋,阿米利亚都像是没有看见似的,全部无视。   阿米利亚沉默了一会,忽然绽开了一个笑,“你又怎么知道,我的迟钝……是真的?”   “诶?”对方愣神的瞬间,那抹笑容便消失了。   不等他追问下去,教授这堂课的老师——虞仞已经到来了,嘈杂的教室瞬间一静。   阿米利亚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打量对方。   “开始实战演练。”北境的元帅大人沉稳地宣布,“谁先来?”   刹那间,无数明里暗里的目光戳向了阿米利亚。 第58章   虞仞没有错过学生们暗地里交流的眼神。   他顺着视线看见了三张新面孔,立马明白这三人恐怕是刚刚从低年级过来的学生。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幼狼想要加入成年狼群的队伍之中,总免不了要遭受一番考验。学生无法通过这种考验而一蹶不振,甚至退学的情况往年都有发生。   作为几方势力共同成立的组织,学院的教育理念是培育出强大的能力者,而不是好心帮助能力者自我提升,因此弱肉强食是被允许的潜规则。   他淡淡瞥过那名看上去最被针对的低年级学生,又看向面前这些跃跃欲试的高年级学生,语气平静地继续宣布规则,“两两组队,组内对决……”   虞仞的风格与他的外表一样干脆利落,完全没有长篇大论浪费时间的意思,简单交代了对战的规则就不再多言。   高年级的学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作风,全无异议,三三两两快速组队。   低年级的课程尚且停留在老师先演示后教导的程度,这次一上来就要求对战,让低年级的三人都有些惊讶。   其中一人皱着眉,向阿米利亚投去了一个征询的眼神:“我们有三个人,两两组队也就是说,我们之中肯定会有一个人要和高年级的其他人对战,从经验上来说,我们不占优势,而且这里又是他们的主场……米亚,不然你和我一组吧?”   阿米利亚还没回答,另一人也跟着开口劝他。   “看那些高年级的样子,你要是和他们组队,肯定会被刻意为难的,还是和我们中的谁组队吧?我们俩的能力都有防御性质,总比你抗揍。”说到后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确实如此,阿米利亚依稀记得,这两人一个能将皮肤变硬,一个能操控头发变成厚实的盾。   相比之下,他只能做出攻击的纤细尾巴就柔弱多了。从人类的视角来看,大概是一折就断的程度,难怪会被认为不抗揍。   他们俩提出的办法毫无疑问是为了帮助他。   阿米利亚对这份帮助的出现并不惊讶,毕竟经过这段时间的实践,他已经充分明白这里的学生到底有多容易交出喜爱与好心了。   他吃正面情绪吃得魔力都开始富余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不过明白这是好意,阿米利亚也没有答应的意思。   他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你不用顾虑我们,我们……”同学甲有些急躁地出声。   “不是顾虑你们。”阿米利亚神色平静,“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们打的。”   “可是……”   “而且,你们已经输给过我了。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阿米利亚话音刚落,就见刚刚还一脸不赞同的两人骤然僵住,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几秒内涨红。   一人挤出勉强的笑容,磕磕绊绊地说,“哦,对,对。那,那好吧。我们俩组队。”   另一人叹了口气,点了下头,“嗯。”   像是两颗焉了吧唧的小白菜。   阿米利亚看出他们隐约的失落,觉得还挺奇怪的,哪有人喜欢上赶着被打的,难道这些人口味这么独特?   “来了。”没等他深究,旁边一人突然悄悄拉了下阿米利亚的袖子提醒。   三人抬头一看,五个高年级生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为首一人目光直直对上阿米利亚,双手撑在桌子上,似乎故意用身高作为压迫,低下头,露出个挑衅意味十足的笑。   “这不是我们这一届最出名的学弟吗?学长听说你的能力……非常厉害。”   他故意停顿了下,像是在暗示这个厉害的另一种含义,才继续说,“学长正好没有人可以组队,怎么样,能让学长见识见识吗?”   他身后几人听见“没人组队”这句都忍不住嬉笑起来。其他人看着这方的动静,面上也都是看好戏的表情。   只有一同前来的两个低年级学生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瞪着他,嘴唇翕着,似乎想要骂什么。   阿米利亚一个眼神过去,就制止了自己身边躁动不安的两位同学。   他对上这位主动邀约的学长的目光,点头:“好啊。”   平静坦荡得出人意料,仿佛不知道自己将要踏入怎样的陷阱的小绵羊,无知得让人想笑。   所有人都因这意料外的反应愣了一下。   为首那位显然认为新来的学弟一无所知,忍不住笑了笑,恶意的情绪缓缓在周身涌动,“那学长就好好期待一下了。”   阿米利亚没有再看身后两位同学担忧的眼神。   他跟着那个挑衅的人走到了一侧的比斗台上,听对方自我介绍说叫做齐芦,嘴上便也跟着说了自己的名字,心思却一直飘在比斗台下方注视他们的人——虞仞身上。   正如他对同学甲乙说的那样。   他来这里的目的,可不是要和他们打一架。真正的目标,是作为老师的这位北境元帅。   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接近虞仞,确认对方的实力。   接近的这一点姑且达成了一半,更重要的是确认实力。   问题来了。   到底什么情况下,能够看见对方这样内敛的能力者爆发能力的一刹那?   或许能够作为对手,或许……能够作为阻拦者。   比如,作为老师的话,如果战斗的一方即将被杀死,就一定会出手相救的,对吧?   收回短短一瞬间纷飞的思绪,阿米利亚终于正眼看向了面前的对手。   对方周身能量涌动,不过瞬息,就成了肌肉鼓胀、身形巨大的模样。   似乎是肌肉变异的失序者,在力量和速度方面有提升,说不定反应也很快。   阿米利亚简单做了判断,看见齐芦对他扬起一抹兴奋的笑意。   那不是基于喜爱之上的笑,而是恃强凌弱者即将下手前的扭曲快意。   对方的话语也证明了这一点。   “你做好准备,面对此生绝不会再想遇见的地狱了吗?”   黑发少年顿了顿,没有露出齐芦预计中的恐惧表情,反而有点百无聊赖似的,略一点头,“嗯。”   齐芦读出这个叫米亚的低年级生的不以为意,心下冷笑。   等输得屁滚尿流的时候,看这个嚣张的家伙还能不能保持这么一副小白脸的样子!   他正想着,却意外听见米亚的反问。   “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齐芦感觉分外好笑,到了这个时候,这个低年级生居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竟然还开这种玩笑。   他懒得多费口舌,也没有必要。对注定的失败者浪费的每一分钟都是施舍。   在比斗台上的倒计时归零的刹那,齐芦就狞笑着冲了过去。   傻乎乎的低年级生好像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哈,这家伙完蛋了。   矫健的腿脚眨眼就靠近了对手,壮硕的拳头卷起凌厉的风,下一秒,就会是熟悉的骨骼碎裂声!   齐芦兴奋得瞳孔都下意识缩小了,呼吸都粗重许多。   他几乎能够想象打烂那张弱小又可恶的脸后,自己会有多舒心,多能缓解他那颗因表白失败而愤怒异常的心。   什么学院的水中月,什么很受追捧的低年级,不过是个一击即碎的小白脸罢了!   等他碾压了这个家伙,就能让那些只看外表的女人知道,只有有实力的人,只有更强的人,只有他,才是唯一该被追捧的人!   “咔嚓。”   令人迷醉的幻想中,他听见了意料中的碎裂声。   咔嚓咔嚓,熟悉而悦耳。   却也看见了骤然跌落的视野——他的身体失去了重心,沉沉向一侧倒去。   腿?腿为什么动不了?   腰腹处不知什么时候绽开了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液喷溅出来。   几乎让他尖叫的疼痛从断裂的小腿涌上脊背,大脑好似都在一瞬间停摆了。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视野恍惚之前的最后一眼,他看清了那个黑发黑眼的低年级生的神色。   平静,冷淡,毫无波动,略带嫌弃,像是注视一只无意爬上来的虫蚁,像是注视一片沾染身上的碎屑,又像是注视一块被丢弃的烂肉。   本能之上的愤怒与不甘席卷心头之前,他后知后觉。   他对这个眼神并不陌生,他看过这个眼神,不,不,他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这个低年级生从一开始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这就好像,好像……他们不过是被强大的猎食者放弃的低劣食物,根本没有作为一个值得关注的事物存在的价值。   叫做米亚的这个低年级生,才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那一个。   这一瞬间窜入脑海的这个念头,几乎让齐芦毛骨悚然。   可是这怎么可能?   这种人,这种存在,这种……   “怪物。”   翻着白眼,吐血倒下去之前,齐芦喃喃念出了这个词。   轰然倒下的声音传出的那一刻,无数愕然的目光包围了比斗台。   所有人都想到了两人之间会有实力差,也想到了或许会出现一边倒的局势。   但没有人想到,那个失败的人会是在高年级生中赫赫有名的齐芦。   也没人想到,那个身形单薄的低年级失序者,仅凭借一根纤细的尾巴,就在眨眼间秒杀了齐芦。   而且几乎没人看清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只能凭借齐芦身上残留的伤口判断,大概是一瞬间甩出了许多道攻击,将齐芦的腿折断后又差点击碎了他的内脏。   这种实力差距,足以叫人心惊。   更有甚者,在这一刹那,对那个曾被贬低的低年级生心生恐惧。   没人想做下一个齐芦,也没人想成为凄惨倒在那里的输家。   他们看向黑发少年的目光隐隐变化。   这一切心理波动,站在台上的人目前还不知道。   阿米利亚垂下视线,看见齐芦浑身是血、轰然倒下,又看了看拦在自己面前不让他继续攻击的人。   目的已经达到了,但戏还得演。   他微微蹙眉,略显无辜地开口:“他这样说很失礼哦,对吧,虞仞老师?”   站在他面前的虞仞拧着浓眉,面色微沉,迫人的气势随着开口的低沉声音一同袭来,“你下手太重了,这只是实战演练,不是生死决斗。”   话虽如此,这位元帅面上也没有多少不赞同的神色,似乎只是例行职责,尽到身为老师的责任才这么说。   阿米利亚察觉到这一点,微微晃了晃尾巴,略一低头,做出了反省的样子,“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   当然,会不会有下次就不一定了。   他没有在意自齐芦倒下后,身后骤然一静的教室,只觉得自己这回下手确实太粗暴了。   魅魔确实不是擅长防御的魔族。   他们擅长魅惑,擅长逃跑,擅长生存,是魔族里并不强大的一族。   但那仅仅是相对于天生身强力壮的其他魔族。   对于人类来说,任何魔族都有办法短时间内将他们杀死。力量、魔法、速度、反应力,魔族总有优势。   这是天生的属性克制。   即使是成年没多久,但魔力充足的小魅魔也一样。   阿米利亚忍不住叹气,“所以说,你该做好准备的。”   他不喜欢血腥气的。 第59章   阿米利亚与高年级生共同参与的第一节实战演练课程,半途就中止了。   准确来说,只有他一人被虞仞要求,不能继续与他人对决,只能到一旁做个旁观者。而齐芦很快被送到了治疗室,同样不再参与课程。   阿米利亚对此并无异议,按照虞仞要求坐到离他很近的位置上,安静地看着其他人继续对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刚刚那一战的效果,其他人比斗的时候,如果被他多看两眼,身体就会忽然僵硬一下。僵硬带来的后果从绊倒到被狠狠打中,情况不一而足,看着有几分滑稽。   只有与他同来的两个低年级在比斗结束后围在他身边,跟他说话。   “你刚刚真的好厉害啊,米亚!”   同学甲额头带着汗珠,脸颊都微微红了起来,“我都没看清你怎么做到的,不,我想这里恐怕没几个人能看清楚。真的太爽了哈哈!你太强了!总算给了那个傲慢的高年级一个下马威,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瞧我们!”   说着,他又想起来平时米亚的表现,似乎不像是这么凶狠又凌厉,有些疑惑,想了想,自己找了个理由解释,“不过这么说起来,平时原来米亚你没有使出全力啊……那之前我们打的时候,你岂不是让了我们……”   阿米利亚瞥见同学甲脸上越发明显的红晕,以及飘忽一瞬的目光。   他不知道对方现在想到了什么,随意一点头就算应了,“只是凑巧。”凑巧需要将对手打个半死。   “可是,米亚,你这样没有问题吗?”   同学乙同样是兴奋的,但在短暂的喜悦过后,他却眉头皱在一起,看了眼不远处的虞仞,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黑发同学,忍不住提醒,“先不提高年级们后续的行动,这之后,老师肯定会找你麻烦的。”   阿米利亚一手托腮,余光瞥向比斗台旁的虞仞,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   看上去完全没有把这话放在心里。   看得同学甲乙都忍不住焦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后果又细细说了一遍。   在实战演练中差点杀死同学,绝不是一件会让老师欣慰的事。   能力者修习学院的课程中包括了自我控制。因为能力者失控后无差别攻击的特性,所以无法好好控制自己的能力者,会被视为潜在的威胁,也会被更加严苛地管教。   差点杀死同学的结果,仅从表面上看,就像是自我控制失败,没能将能力收放自如,把握好分寸。   即使阿米利亚入学后一直保持着自我控制课程的第一名,也必须被重新审查,并由实力强大的老师监督其在课堂上的举动,以防再次发生类似的情况。   “……所以说,你这次惹上不小的麻烦了。接下来你可千万要小心行事。”   同学乙说到最后已经完全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叹了口气,“万一被判断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极端能力者,你会被学院开除的。”   这样的例子在往年时有发生。   尤其是失常者,似乎是因为能力与精神相关,发生失控暴走的概率比身体变异方向的失序者大得多。学院开除最多的也是这类失控的失常者。   总而言之,这件事后续阿米利亚如果没有处理得当,很有可能面临同样的结果。   面对两位同学满是忧愁的解释,阿米利亚的反应丝毫未变。   像是有些累了,他换了一只手继续托腮,目光依旧盯在比斗台上,用略显懒散的调子答道,“嗯,我知道。你们不用再说了。”   同学甲乙齐齐一噎,脸上顿时露出了复杂难辨的表情,好似恨不得当场晃着他的肩膀,把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灌入他耳朵里,逼他能稍微认真对待一下。   阿米利亚一看就猜出了这两人的想法,但他无意去解释自己的做法,也没有这个必要。   被老师严格看管,得到特殊待遇,受到更多关注,这些从一开始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仅仅见到虞仞还不够,他需要一个更长久与虞仞接触的借口。   如果没有这个借口,那么他就创造出这样的借口——比如,作为被其监管的学生。   虞仞出手阻拦他和齐芦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对方的力量鼓胀的瞬间,如沸腾的湖水冒出灼热的气泡,仅仅是凑近些许,也被其中隐约的温度烫得心下一惊。   有这一事实在前,足以证明虞仞的能力确实不止目前看见的程度。   所以接近是有必要的。   既然重伤齐芦不仅能够试探虞仞,还能为他创造出接近虞仞的条件,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不去这么做?   阿米利亚漫不经心的视线恰好和虞仞对上。   元帅大人的目光冷静而严肃,像是面对每一个学生那样毫无波澜。   小魅魔却发现了其周身涌动的并不完全平静的情绪。   他扬起脸,对虞仞勾起唇角,笑了笑。   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北境赫赫有名的元帅大人。   虞仞视线微顿,随后若无其事移开了目光。   这堂课结束后,在高年级生或警惕或畏惧或探究的眼神中,阿米利亚被叫去了虞仞的办公室。   这是正常的处理流程,毕竟事件发生在虞仞的课堂上,于情于理,虞仞都需要过问。   其他两个低年级生知道自己没法改变这一结果,便说会在办公室外等他。   阿米利亚不太理解他们的动机,说不需要等之后,却得到了两个不知道为何可怜巴巴的眼神。他们那样子,倒像是阿米利亚做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一样了。   虞仞的办公室与其作风一致,偌大的空间内只有必要的桌椅书柜,并无太过私人化的摆件,冷硬的黑白科技感充斥着整个空间,一看便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味道。   如果是敏感点的人,大概一进来就会被这里隐含的冷漠吓到,开始畏首畏尾起来。   而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元帅大人,身体前倾,双手交叠,眼皮一抬,逼人的气场下,开口便是冷厉的审问语气。   “说说看吧,你为什么要对齐芦下重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虞仞一开口就为这件事定性了,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能力者失控的因素,语气非常笃定。   这表示他知道这次是阿米利亚故意为之,而不是所谓的能力失控暴走。   与同学甲乙猜测的不一样,最容易导向最坏结局的结论,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了。   阿米利亚敛下眉眼,把之前准备好的“因为被齐芦攻击的气势逼迫,不小心失控了”的说辞咽了下去。   现在的情况搬出这套说辞毫无意义。作为科技水平极高的北境的统治者,虞仞很可能对失控者的状态极为了解,也很清楚真正的失控是什么样,继续在这方面说谎,不会给他带来太多好处。   那么该怎么说,才能顺利引起对方的兴趣,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难以脱身的困境?   阿米利亚打量了一番不动声色的虞仞,从他周身浅薄的情绪起伏中得出了回答的方向。   “因为齐芦想要杀死我。”黑发少年挺直腰板,面无惧色,直视着威名赫赫的师长,“如果我不出手,倒在地上的就是我了。”   听上去像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正常反击。   但虞仞没有被这话糊弄过去。他轻轻敲了敲桌面,视线自上而下,透着淡淡的审视,“你应该清楚,他做不到。相对的,你下手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反击的限度。”   这话就是默认了齐芦的意图,也承认了阿米利亚的实力。   却让阿米利亚心下一沉。   他的判断没有错,虞仞其实根本没那么在意齐芦的死活。这一场问话,与其说是兴师问罪,不如说是例行公事。   学院并不提倡滥杀无辜,也不提倡互相残杀,至少在课堂之上,老师们不能对这样的情况视而不见。   所以阿米利亚做出了差点杀死同学的举动后,虞仞排除了能力失控的原因,便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足够合理的、能够让他放人一马的解释。   简而言之,目前,虞仞处理这件事的态度只是在处理一个不得不处理的麻烦。元帅大人对齐芦没有兴趣,甚至可能对他也没有多少兴趣。   这不是阿米利亚想要看见的局面。   “我听说北境的元帅欣赏强大的有才能的人。”   黑发少年再出声时,忽然提了个好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虞仞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这些年来想要投奔北境,进入他麾下的人不少,只是这个年纪,以这种方式展示自己的,这位米亚同学倒是头一个。   虞仞神色未变,语气依旧冷淡,“逞一时意气的孩子算不上强大,逞凶斗恶也不是才能。你应当明白,这样的态度无法让你从事件中抽身,只会带来麻烦。”   面对这样几乎可以说是否定的话语,阿米利亚却笑了起来。   他朝着虞仞走近了两步,让彼此的距离保持在一个略显亲近,但仍在师生程度的范围内。虞仞微微蹙眉,没有出言制止。   于是阿米利亚便知道这是一种默许。   他隔着桌子,双手背在身后,略一低头,俯视着椅子上的元帅大人。   垂落的发丝从一侧滑下,与眼底的狡黠相呼应,容貌清秀的黑发少年不紧不慢道:“您在暗示我什么?我需要认错道歉、承诺不再做出这样的事,然后获得宽恕吗?可是您并不在乎会不会真的发生类似的事,也不在乎现在在这里说这些话的人是不是我。即使那一场比斗中我输了,即使站在这里的是齐芦,您同样会说出类似的劝告。即使是此时此刻,您也没有看着我,您认为我并不强大。”   虞仞一顿,没有否认这一猜测。   阿米利亚心里有数了,继续说:“这里是强者至上的能力者修习学院,强大的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我想齐芦也会赞同这一点,否则他不会选择我作为对手。您说我会陷入麻烦,是的,现在我想,我的麻烦就是被误解了的实力和被忽略的才能。”   “不过……您觉得您会是一个麻烦吗?”   元帅大人目光一凝,锐利的视线直直对上面前学生的双眼,像是要探寻什么,他语调微沉,“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阿米利亚语气轻松,“我在向您申请一个证明自我实力的机会。传言中会给所有努力争取的人一个机会的元帅大人,不会连学生的申请都不答应吧?”   “这是很拙劣的激将法。”虞仞面无表情地评价,“面对任何有理智的敌人,都难以奏效。”   他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子,眉头一瞬蹙起,又很快放松,似乎陷入了思考。   阿米利亚没再说话,安静等待着。   办公室里一片静谧,唯有电子时钟发出轻微的声响。   最终,虞仞开口了:“下节课开始,我会成为你的监督者。你只有三次机会,如果你不能证明你口中的强大,下一次你不会再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而是精神控制室。”   精神控制室,别名监禁室,专为不服管教、濒临失控、作奸犯科的学生准备的囚笼。传闻中,无论多么嚣张,多么顽劣的学生,从里面出来后都会做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同时变得安分守己。   元帅的意思很清楚。阿米利亚并非能力失控的意外伤人,也就是故意伤人,且拒绝道歉,他原本该去精神控制室,接受惩罚,付出代价。   而阿米利亚向元帅表示,自己拥有强大的资本,可以突破学院既定规则的强大。   因此虞仞决定给他三次机会,如果真的能表现出那样的实力,那么学院不会计较这件事,虞仞也会考虑将他纳入自己的麾下。   “感谢您的宽厚。”阿米利亚弯了弯眼睛。   虞仞颔首,“我期待着。”   两人就此达成一致。   一场原本问责的会面,变成了另类的投名状。   阿米利亚得了承诺,离开的时候步伐都轻松了不少。   这一轻松的表象让等在外面的同学甲乙以为事情已经揭过了,连忙问他情况。   他随口将自己必须经过三次实战演练,表现出足以藐视规则的强大的事一说,却见他们立马大惊失色的表情。   “米亚,你怎么、你怎么答应了这种事?!”同学甲都结巴了,“这下糟糕了啊,你还不如道歉算了。”   “完蛋了,”同学乙焦虑地开始啃指甲,来回念叨同一句话,“这下完蛋了,完蛋了……”   阿米利亚看他们俩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断围着自己转圈,看得有些烦,“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知道吗?”同学甲眼睛都瞪大了,“接下来三次课程中,失序者和失常者会混合训练,而失常者那边的年级第一,在全校的实战演练中,从无败绩!”   同学乙跟着补充:“所以说,米亚,你这简直是刚刚出新手村,就要与最终BOSS对决的场面啊!”   阿米利亚被两双饱含同情的眼睛盯着,反倒比之前更显平静。   “哦。”   “诶?不是,为什么就这个反应,你不担心吗?”   “不担心。”   反正他又不是真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赢了有赢了的接近方法,输了也有输了的办法。   人类的怜悯心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小魅魔理直气壮。   不过,他倒是也有点好奇。   那些失常者的招数,真的能对专攻精神系魔法的魅魔起到作用吗? 第60章   婉拒了同学甲和同学乙的晚餐邀约,阿米利亚独自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他多和他们说了两句,分别前,他们似乎已经把他当成并肩作战的同伴或亲近的友人,说话变得肆无忌惮许多,一面跟他说起失常者那边最强者的情报,一面吐槽那些高年级生一点没有前辈风范。   托他们的福,阿米利亚倒是无意中得知了一点他被针对的始末。   据他们的说法,归根结底是阿米利亚太受欢迎了。   人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受一部分人欢迎,就代表会被另一部分人讨厌。   能力者修习学院作为各方势力合办的学校,地位特殊,立场中立。北境、东都、南港和西山的高层每年都会吸纳优秀毕业生加入己方,壮大势力。也因此,许多能力者进入学院的目标,就是出人头地,功成名就。   按照能力者修习学院的传统,只有顺利熬过第一年,成为高年级,才有可能进入各方势力的视野,被高层瞩目。   即使是那位在今年新生中有名的“皇帝”,目前也没有资格和高年级们同台竞技。高年级们也没有将这种每年都会出现的人放在眼里。毕竟到底是一闪而过的流星,还是长久驻留的恒星,总是需要等检验过后才知道。   但阿米利亚的出现打破了往常的认知。   即使还是低年级,某个势力高层似乎已经对阿米利亚感兴趣,并且私下里提出要招揽他。   这消息一出现,立刻将阿米利亚这么个仅仅在一定程度上出名的新生,扔到了为获得大人物们垂青而努力的高年级们面前。   被招揽的位置是有限的,你抢走一个,别人就少一个。   高年级们无法不对这忽然出现的竞争者提起戒心。年纪轻轻就能获得这种程度的关注,不是实力过于强大,就是别的方面有出彩之处。   “所以,他们认为你是靠脸获得大人物的喜……额,赏识。”同学甲斟酌着用词,“所以才决心要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你不敢再这么嚣张。不过米亚,我相信你的实力,如果真有人来招揽你肯定是因为你的实力!”   同学乙补充道:“另一方面,高年级觉得你没有实力,所以如果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压你,不仅能够让你丢面子,也能突出他的强大。”   阿米利亚听到这里,才略微起了好奇心:“你们知道的这么清楚?”   短短半日不到的时间,足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调查得这么仔细吗?   这是人类特有的才能,还是他小看了身边这两人?   被这么一问,他们齐齐一顿,彼此对视了一眼,讪笑了两声,“哈哈,我们也是凑巧刷到了一个贴子……”   阿米利亚:“?”   “就是那种匿名论坛贴。”同学甲比划着手,“很多不愿意暴露身份的同学会在里面说平时不敢说的事。这次你的事,刚刚发生就被传到匿名论坛贴上了。讨论度还蛮高的,我们在等你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个贴子,所以……”   “当然,我们看见之后有帮你正名的。所有虚假的猜测我们都有反驳过。”同学乙忽然插了一嘴。   同学甲瞪了眼抢他风头的同学乙,又急切地看向阿米利亚,“啊,我也做了,不只是他……不过效果不怎么好。”   后面的事阿米利亚也猜得到了。   整件事看上去有头有尾,所以是他不小心触及到了高年级的利益,才引发了这么多麻烦。   可还是有一个谜团没有得到解答。   “说了这么多,”阿米利亚盯着他们,若有所思,“那个说要招揽我的高层,到底在哪里?”   两人都愣住了。   “是谁来着……?”   “或许是隐瞒身份,暂时还不想暴露出自己的某位高层吧。”   他们两人如此猜测。   阿米利亚倒是有不一样的看法,但这就没必要细说了,再说下去就不属于猜测的范畴了。   比起被针对的小事,他更在意北境元帅的情况。   其实他曾经想过,要不要对虞仞使用催眠魔法,让他直接回答有关神之容器的事。又或者使用幻觉加上催眠,让对方以为身处安全的环境,对任何问题都不设防。   但一来催眠难以攻克意志坚定的人,二来对虞仞的地盘究竟有什么他并不清楚。万一催眠成功却留下了把柄,那么恐怕他要面临的追杀又会多一重了。   在不确定下一个目标人物的情况下,冒然为自己引来太多追杀者,不是什么好选择。   所以一番思量后,阿米利亚最终也没有对元帅做别的什么。   而交谈结束,他也确信了一件事——虞仞确实精神坚韧,意志坚定,是个难以攻克的目标。   面对这种目标人物,要费的功夫总是更多些,难免让进入学院以后就异常顺利的阿米利亚感到一点麻烦。   说来也是奇怪。   学院与废弃区相比,堪称云泥之别。食物充足,房屋完好,同学友善,待在这里理应比在废弃区更快活,更自在。   可阿米利亚一个人行走在校园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在明亮宽阔的大道上,却好像偶尔能听见扑簌簌的风雪声,闻见木柴在壁炉里燃烧的味道,看见一座被困在窗户里的枯萎花园。   还有一个眼神明亮的女孩,会坐在床上对他扬起笑脸。   这样的思绪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平常。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接受了这般景色。   就好像,他不需要多加思索,就能清晰回忆起那个过于漫长的冬天。   又好像,他已经有一部分灵魂丢失在了那间温暖安静的房间。   这实在有些好笑了。   阿米利亚垂下眼眸,漠然穿过那些或钦慕或好奇的目光。   魔族不该有这样的情绪,也不该做这样类似回忆的事。   ……或许是因为在人类之中呆的久了,难免沾染上了一点人类的习惯吧。   阿米利亚拧开宿舍门的时候,就知道他那位最近总避开他的室友已经先一步回来了。   焦躁而晦暗的情绪透过门口都能感觉得到。   也不知道又是谁触了这位皇帝的霉头,惹得人发这么大的火。   正这么想着,阿米利亚一抬头,就和压抑着怒火的尤鸿对上了视线。   下一秒,尤鸿先一步移开目光。   但一眼之间,双方已经各有判断。   阿米利亚意识到,尤鸿的怒火与他有关,而且似乎是不小的关系。但他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惹对方生气到这种地步的事。   话又说回来,阴晴不定的皇帝会生气,似乎也算正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而对面那位原本怒意汹涌的皇帝,这会眉头用力往下压,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那双金绿异色的眼眸里闪着明灭不定的光,像是陷入某种犹豫。   他似乎对这样的情绪感到不适应,没一会就烦躁地发出了啧的一声,而后忍不住了似的,转头恶狠狠看着阿米利亚,粗声粗气:“谁欺负了你你就去打回来,谁惹了你你就去惹回来……算了,你直接告诉我是那个不要命的家伙,我去找他好好聊聊。”   阿米利亚读出尤鸿的言下之意,一时有些惊讶:“你要帮我揍他?”   这件事会传到尤鸿耳朵里倒是不奇怪,毕竟从同学甲乙的说法来看,估计不少人都在匿名论坛里看见了事情始末。   可说要帮他出头的,尤鸿还真是第一个。   不知道他刚刚那句话哪里不对,尤鸿一听,立刻狠狠瞪了过来,宝石似的眼睛在阳光下燃烧一般,烧出一片赤热的心绪,“不行吗?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室友,那群不长眼的家伙,不知道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可能碰的话,老子……我就来教教他们!”   阿米利亚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他带上门,走到尤鸿身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你看什么看!”   那只是平常的视线,尤鸿却一瞬间捂住了脖子,潮红从脖颈往上蔓延,他面上鲜艳的红晕出卖了心情,飘忽不定的视线也在佐证什么。   阿米利亚对那样的神色并不陌生,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时常会遇见带着这样神情的人。   这种神情出现在这位皇帝身上,似乎也没有想象中不合适,倒不如说,从这样的举动来看,之前对方躲避他的行径似乎说得通了。   或许他的确是没有放太多心神在室友身上,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你到底在看什么?”像是撑不住了,尤鸿满脸通红地憋出了一句,又欲盖弥彰地扭脸过去,“你再不说今天到底是谁非要和你打架,我可就去把他们所有人挨个揍一顿了。”   或许是因为他这句话,或许是因为终于看够了。   从尤鸿的视角看,长得和他梦中情人一个样子的黑发少年总算收回了那种让他心痒痒的视线。   然后对方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他询问的两个问题。   “我在看一个喜欢我的家伙。”   “以及如果你想再打一顿齐芦的话,大概是做不到的。他现在还在治疗中,没有十天半个月应该下不了床。”   心脏一瞬间停滞,又在下一秒高速跳动起来。像是个饱满的水气球,带着令人心惊的速率与重量在空中跳动,让人怀疑它什么时候会爆裂,又什么时候会溅出一地湿漉漉的水花。   脸上的温度烫得可怕,捂着的脖子都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尤鸿不知道自己该是一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表露出了什么样子。   当看一行字的时候,即使词语的顺序不对,人脑也会自然地将其看出合乎逻辑的样子。   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但他不知道,原来耳朵也会在听见一句话的时候,将其自动转换为自认合乎逻辑的样子。   不然怎么解释那一句“一个喜欢我的家伙”,到了他脑子里,却好像变成了“一个我喜欢的家伙”这样的话?   这简直像是在说,他希望面前这个轻佻、随意、迟钝、笨拙,只有脸好看的家伙这么说了吗?   这、这怎么可能!   “你说,那个挑衅你的家伙已经,已经输了?”   经过一番艰难的思考,尤鸿才勉强从杂乱的思绪中抽身,努力转换话题。   “嗯。”阿米利亚点头,“所以不用麻烦你了。”   然而尤鸿并不满意,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信息,滚烫的温度稍微降了下来。   他扭脸,不与黑发室友对视,冷哼一声,“就算是这样,当时那些推波助澜的家伙们也有责任。啧,你可别以为杀了只鸡就足够了,即使是看戏的猴子,也得结结实实吃个教训才行。”   一副下定决心要出去干架的样子。   阿米利亚不说话了。   尤鸿刚刚说完,却没见对方表态,一时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客厅里沉默得让一向自在不受别人影响的“皇帝”都有些难耐了。   半晌,尤鸿揉着后脖颈,眼睛又瞥向旁边沙发上的人,嘴里抱怨,“都说了,会帮你揍他们的,所以别露出那副……好像有点受伤的眼神了。”   有点受伤的……眼神?   阿米利亚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进门后的种种情景在他脑中回放,一些不曾注意的细节此刻忽然有了答案。   “你……在安慰我吗?”他轻声地,带着微不可查的疑惑,如此问道。   “当、当然不是。”尤鸿一口否定,蹙起的眉头山峰似的,嘴巴一撇,“我来这里是为了变成强者的。提前和高年级的打一场,本来就是我的目标,不过是现在有个理由罢了。”   阿米利亚见状,眨眨眼,“那好吧。我原以为你是个还不错的人,看来是我想多了。”说完他起身,作出一副要回房间的样子。   “不,你,等等!”   尤鸿一瞬瞪大眼,在与他错身的瞬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灼热的手掌心贴合皮肤,紧绷的力度像是尤鸿此刻皱紧的眉头。   阿米利亚盯着自己胳膊上的手,作了个困惑的表情。   尤鸿一顿,手下抓得更紧了,他抿了抿唇,目光灼灼,“不管怎么说,我会帮你,你……你难道没有什么表示吗?”   黑发少年闻言一挑眉。   意味深长的视线在尤鸿身上转了一圈,“你好像在想什么很过分的事。”   尤鸿瞥了眼自己的下腹,换了个坐姿,继续嘴硬,“这是正常现象,我,我什么都没有想。”   “是吗?”轻飘飘带过这一茬,阿米利亚懒得和青春期的男性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可要说我能给你的谢礼……”   他慢慢勾起嘴角,眉眼一弯,对着金绿眼眸少年笑了笑。   皇帝陛下一动不动,木愣愣的望着他。   “只有这样了哦。”小魅魔吝啬道。   说话的同时,一根细长的尾巴轻巧地挑开了松懈的手。   直到阿米利亚施施然回了房间。   尤鸿才如梦初醒,急促地呼吸了一下。   他垂下头,将脸埋在手里,试图用规律的呼吸来平复激励的心跳。   至于红透的脖颈与别的地方,他已经抽不出心神恢复了。   明明……只是一个笑而已。   他居然狼狈成这样。   他居然慌乱成这样。   他居然……动摇成这样。 第61章   戏耍了一通人类后,阿米利亚的心情好了不少。   他现在还不是很饿,所以不打算直接把尤鸿刚刚冒芽的那些情绪吃掉。况且照这个情况来看,某些时候也能派上用场,比如拿来逗着玩一下。   恶劣的小魅魔摇了摇尾巴,心安理得忽略了隔壁房间人类鼓噪的情绪波动。   大概是这份好心情延续的缘故,第二天阿米利亚进入实战演练教室时,也没觉得传闻中那些强得可怕的失常者对他有多大敌意。   在低年级教室上理论课的时候,那些得知他要继续和高年级上课的同学里,一部分同情他,一部分嘲讽他,一部分看好戏,剩下的则聚在他身边,告诉他要警惕哪些人,小心哪些人。   看他们这副热心的态度以及一旁神情严肃的同学甲乙,阿米利亚就知道,估计是昨天回去后,同学甲乙把他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通,才导致了如今的场面。这些容易为一时意气而动怒的少年人,总是愿意维护他们认定的正义的。   反正左右都是被围着,被围着告白与被围着告诫也差不多,阿米利亚也就随他们去了。   但真正见到据说令人不敢直视的年级第一的场面,远比想象中要平静。   年级第一是个眉眼凌厉的单马尾女孩,栗色头发,穿着白衬衣灰短裙长筒靴,面容精致白皙,举止利落,声音也清脆干净,周身略带疏离感,看上去像是一株清丽的兰花。   她叫邵凝。   按理来说,阿米利亚从未见过她,也不曾与她相识,但看见她的某一时刻,他还是觉得她身上有种熟悉感。   没等他将这份熟悉感的来源理清楚,教室内骤然一静,所有人都默契地看向了入口的方向。   这种安静只可能是一个人来了——虞仞。   面色严肃的北境元帅站在讲台,扫视了一圈学生们,毫无波动的视线在路过某个黑发学生时,似乎细微地停顿了片刻,很快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一些敏锐的失常者察觉到了这个小细节,便忍不住回想起论坛上看见的只言片语——有人说,元帅好像有意要收那个叫做米亚的低年级入自己的帷幕。   如果是真的,这算得上不小的消息。至少在另一层面上证明,今年的低年级走了大运,不需要再经历一年的磨砺,就能和高年级站上同一个赛道。   学生心思浮动不止,作为老师的虞仞却已经决定好了这次课堂的主题。   ——车轮战。   规则很简单,场地内设置三个擂台,每个擂台都有一个守擂者,任何人都可以上去挑战守擂者。挑战成功,则代替失败的守擂者成为新的守擂者。挑战失败,则只能前往其他擂台进行挑战。   坚守到最后的守擂者,则为这一测试中的胜利者。   失败的情况有三,一是一方认输,二是掉下擂台,三是无法行动。针对第三个条件,虞仞强调不许伤人性命,也不许让人落下残疾,否则一应当成违反规则扰乱课堂者处理。   “也就是说要关到禁闭室里吧。”同学甲忍不住抖了抖,“我可不想去哪种地方。”   同学乙连连点头,“不过元帅还没有说,到底选谁当守擂者呢。这堂课上要从头到尾守擂的人很亏啊,消耗的体力与脑力都不是一般的挑战者能比的。”   “肯定是最强的那几个人来当啦,一看这种测试就是专门为那些强到离谱的家伙准备的,总归不会选中我们的……”   话音未落,虞仞的声音便遥遥传了过来。   “米亚,你是第一擂台的守擂者。”   前面的高年级们齐刷刷转过头来,看向第一个被选中的幸运儿。   上方的灯光过于明亮,让他们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看不出好坏,只觉得这些目光如果有重量,都能压得人动弹不得了。   一同被这些目光扫视到的两个低年级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尴尬得脚指头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   “怎么这样啊?这一点也不公平。”   同学甲忍不住低声抱怨,目光来回在元帅和阿米利亚身上巡视,像是要看出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但很快他就想起了昨天的事,小声问准备起身的人,“作为守擂者很吃亏的,你没问题吗?米亚。”   “嗯。”阿米利亚没有回头,直直迎着前方众多的视线往擂台上走。   他没有看向其他人,视线焦点是那位不苟言笑的元帅。   正如之前他们约定的那样,虞仞会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而他如果不能把握这些机会,就会前功尽弃。   阿米利亚又扫过另外两个擂台,心下有些怀疑。   但虞仞偏偏设置了三个擂台,这是个很微妙的数字。   之前虞仞答应会给他三次机会,却没有确切表示这三次机会到底是三次课程中的机会,还是一次课程中的三次机会。   如果把每一个擂台看作一次机会,那么三个擂台就等同于三次机会。再加上虞仞让他来做守擂者,即使第一次守擂失败,也可以去其他擂台挑战,直至成为最终的获胜者……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三个擂台中,至少有一个他得坚守到最后,才能获得认可?   这是最坏的可能性,而且是极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阿米利亚不寄希望于虞仞能够网开一面。传言中镇守北境多年的元帅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也不是个会给人优待的人。   所以这一次的擂台,无论如何,他必须占据一个到最后。   他站定在擂台上,目光与虞仞短暂相接。   元帅大人平静地移开目光,向其他人宣布接下来的两个擂台主,这两个正如同学甲猜测的那样,一个是失常者的年纪第一,邵凝。另一个是失序者的第一名,安平。   作为守擂者来说,另外两个擂台上都是威名远扬的强者,只有阿米利亚的这一个,站着一个入学还没有半年的纤弱少年。   孰强孰弱,一眼就分明。   柿子要挑软的捏,选择谁作为对手最简单,似乎也在这一眼中分明了。   很快阿米利亚的擂台下就排起了长队。   这其中不乏有见证过此前他和齐芦一战的人,也不乏听说了齐芦如今现状的人。   但人总是健忘的,也总是容易低估失败者的力量。   “那小子能够打败齐芦,不过是仗着一时好运罢了。”   有人如此说,“说到底,齐芦在我们之中也不算特别强吧,不过是占了能力的好处,又有个高层舅舅,才总是以强者自居。”   有人附和,“他都能输给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家伙,实力到底有多少水分可不好说。”   “哈,也是这小子不走运,上回在课上打伤了人也不认错,才惹得元帅大人要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来当这个守擂者。”说话的人摩拳擦掌,似乎都忍不住要上去教教后辈了。   另一些人则抱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   他们认可这个叫米亚的低年级或许是有些实力,但他们不认为这份实力能经得起这么多人的连番消耗。   “经验不足可是致命的。”有人老神在在,站到了队伍尾部,“即使是最强的那几人,一连和许多人打也会累,也会受伤,何况这么个看上去就没什么肌肉的小年轻,唉,可惜了。”   “年轻气盛啊,总要吃点苦的。”旁边的人跟着应和,“我们这也是好心解放他,等他输了,不就可以找别的擂台试试手了吗?”   “对啊。”那人笑道,“至于到了别的擂台有没有力气再继续打,那也是看个人了嘛。”   “不过那位低年级长得还真不错,如果他跪下来求我,说不定我会手下留情,让他输得体面点。”   “我就不一样了,要是他求我,我恐怕一不小心就会下重手了,瞧瞧那张脸,哭起来肯定很带感。”   嬉笑欢闹间,将鄙夷与轻蔑展现得淋漓尽致。   整个教室里,几乎没人相信阿米利亚能从始至终站到最后,也没人相信他能守住一个擂台,成为最后的赢家。   就连同学甲和同学乙都忍不住向他投来了担忧的眼神,并且私下商量了如果阿米利亚输了该怎么安慰。   魅魔的听力很不错,这些或窃窃私语,或大声宣扬,或低声交谈的话,他听了个大致。   阿米利亚对目前的局面并不惊讶。   他只觉得这些人类的心思还蛮复杂的,区区一个擂台挑战就能想出这么多种花样来。   不过比起这些,先专注眼下的情况或许比较合理。   第一个站到他对面的挑战者是个失序者。   对方身高马大,眼神凶狠,粗噶着嗓子,瞪着他,“我来报齐芦的仇了!这回,我要让你当那个躺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来的人!”   这人之前的自我介绍好像说,是齐芦的好兄弟好朋友来着,名字叫什么没注意。   齐芦的运气真不错啊,即使受伤了,也还有帮忙报仇的人。   阿米利亚有些走神地想着,听见宣布开始的滴声,才抬眼看向对手。   刹那间,那人上衣爆开,肩膀和背部肌肉隆起,形成连绵的三角状,探出根根尖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剑背龙。   “受死!”   剑背龙同学俯下身子,挥拳向他砸来。   速度不快,但破风声凌厉,让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很沉很重的一拳。   砸到身上便能砸西瓜一样,给人破瓢。   这几乎是抱着杀意的一拳。 第62章   剑背龙同学名叫荀功。   与外表的莽撞不同,实际上,他吸取过齐芦的教训。   他清楚阿米利亚能够打败齐芦,完全是靠出人意料的招数。   毕竟齐芦的能力一目了然,纯粹的身体素质方向上的强化,最容易增长人的自信心。   这一点让齐芦低估了这个低年级,才没能料想到对方的暗算。   但这次不一样。   荀功自认已经弄清楚了这个耍阴招的小子的伎俩。   不过是速度较快的灵活尾巴罢了,没有防御能力,细长又易断。   他的能力是在身体任何部位催生出尖锐的骨板,最快只需要一秒,就能够用骨板将胸腹全数包裹,完全无懈可击。   一旦这个叫做米亚的低年级尾巴甩过来,他就会第一时间建立起密集的骨板,将那细长的尾巴紧紧夹住,不让其挣脱。   等这家伙大惊失色,慌张想抽身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会利用身体旋转的力道,把那令人厌烦的尾巴拽断!   到时候铺满擂台的血红,也算是为齐芦报仇了!   荀功在脑中不断模拟着战斗的细节,自觉万无一失,便故意在战斗中卖了个破绽。   荀功挥拳的力道很沉,速度却不够快,这一点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在战斗中,速度与力量往往缺一不可,没有速度的加持,力量再强,也会被对手抢占先机,率先攻击。   某些时候,这几乎是致命的失误。   但他刚刚显露了背部的骨板,速度过慢就可以说成是使用能力时的一种副作用。   台下绝大多数人不会发现这是他故意显露的破绽,只会以为是他不得已的失误。   而对面那个以速度见长的低年级,肯定不会放过这一点。   荀功眼底泛起冰冷又嗜血的光,他紧紧盯着还未动手的黑发少年,心中的恶意逐渐膨大。   只要这小子出手,就会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抓住他,拧断他,凌虐他!   正如此思量,下一秒,荀功悚然一惊。   仿佛只是一眨眼,名为米亚的低年级避开了他的攻势,拉近了距离。   对方站在不到半米的地方,眼神若有所思,“你……好像在期待什么?”   荀功冷汗涔涔,紧闭着嘴,攻击也顾不上,快速后退。   太危险了!   这么短的距离,在米亚用尾巴抽向他之前,他不能催生出完整的骨板。   这等于是将弱点送到对方手下,找死一样的行为。   所幸这个低年级完全没有发现他刚刚错过了什么,仍然站在原地。   荀功刚要松口气,就听对方忽然来了一句。   “虽然和你打得久一点可以拖延时间,但这与我的目标并不相符,而且排队的人太多了。”   “什么?”荀功皱眉,听不懂这家伙想表达什么。   黑发少年歪歪头,“你知道,杀鸡儆猴吗?”   荀功脸色一瞬铁青,只觉得这低年级生的嘴脸无比可恶。   “呵,你也就只有现在能够大言不惭了。”   他双手一并,手臂外侧露出成排的尖锐骨板,赫然成了一面无从下手的刺盾。   如果对方不主动攻击,那他就逼着对方将尾巴亮出来!   等拧断那细长无用的尾巴,他倒要看看,这个狂妄的低年级还能不能保持这么一副轻松狂妄的脸色!   于是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荀功足下用力,冲米亚撞了过去。   然而那道冲刺的身影还未到达目的地,就猛然一顿。   并非荀功主动停下了脚步,而是一个人挡下了其攻击的势头。   或者说,是一只手,一只白皙、漂亮、骨节分明的手。   那手不过抓在骨板上,就止住了对手前冲的劲头。   “你!”   荀功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铁钳抓住,脸都憋红了也挣不开。   阿米利亚瞥了一眼,没多在荀功惊愕的面色上停留。   他抓着尖锐坚硬的骨板,打量两眼。   随后五指猛地一握。   噼里啪啦,大大小小的碎块从指尖落下。   “那是……”   “荀功的骨板碎了!”   擂台下方有人先一步呼出了答案,排队的人群目瞪口呆。原先还在高谈阔论的人马上闭嘴了。   另外两个擂台上的人也忍不住往这边看了一眼,看清状况时也不免惊讶。   无力顾忌其他人的想法,荀功的脸色青青白白,呼吸都乱了。   他完全没想到,这个人,米亚他居然根本没有用尾巴,光靠自己的力量就把他引以为傲的骨板捏碎了!   这不可能!   “唔……”这件事打击太大,以至于荀功没有回神。   下一秒,他就被一拳砸碎腰腹的骨板,直击内里,痛到跪趴在地。   一条细长的黑尾巴终于出现,轻巧地缠绕上了他的脖颈。   荀功额头冷汗直冒,顿时不敢再动。   他毫不怀疑这条尾巴能否绞断他的脖子,齐芦早已亲身给出了答案。   “你……你要做什么?”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强撑着开口了,“元帅说过,你不能伤人性命,你难道想要违背命令吗?”   “怎么会?”   回应他的那个家伙一脸无辜,似乎为了方便对话,半蹲下来看着他。   尾巴依旧没有撤离,冰冷的触感仿佛死神的亲吻,若有若无徘徊。   “正如我之前所说,只是为了节省功夫,”黑发少年缓缓朝他伸出手,黑润的眼眸垂下时,透出不近人情的冷淡,“想要杀鸡儆猴罢了。”   “啊——!”   刺耳的尖叫声回荡在教室内,让人难以想象这是往日里脾气又硬又臭的荀功发出的。   可眼前的事实说明了一切。   荀功瘫倒在地,腰腹与脊背的骨板被人一根根尽数拔下,像是只被强行褪光了鳞片的鱼,星星点点的血迹从伤口里流淌出来。   那并不是多严重的伤势,与当初的齐芦完全不能比,即使去医务室看,也顶多会得到个修养修养就可以的答复。   但任何人看到荀功溃散而失焦的眼神时,便会明白,他在刚刚短短的几分钟内受到了怎样可怕的冲击。   ——那是无法抵抗,无法逃脱,任人鱼肉的惊惧与绝望。   “我、认输……我认输……”神志恍惚的荀功还在不断念叨着。   而在台上实行了如此暴行的当事人,却轻巧地站起,拍拍手,像是刚刚处理掉了一件琐碎小事,目光平静地扫了眼台下。   “下一个是谁?”他问。   所有被注视的人,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更有甚者,已经两股战战,不敢再与之对视。   他们都是这场“暴行”的见证者,也终于因此被唤醒了深藏基因里的畏惧。   ——对于某种似乎在食物链上层生物的,本能般的畏惧。   阿米利亚看着骤然少了一半的队伍人数,对目前的情况还算得上满意。   看来尤鸿说得对,针对警觉性不够的人,还是有必要采取更为切实有效的手段,来让他们认清自己的地位。   至于另一个目的。   他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擂台不远处的座位上不动如山的元帅大人。   对方恰好收回望向他的目光,而其周身情绪微微涌动还未完全平复。   他想多少也算是达到了——引起兴趣的这一点。只要虞仞的兴趣一直存在,他就能有更多时间能够慢慢探索对方身上的秘密。   而接下来要做的很简单,赢下去就好了。   阿米利亚看向下一个擂台挑战者,微微眯起眼。   这次的挑战者是一位失常者。   失常者的能量波动与失序者并无太大区别,真正能够分辨两者身份的,一般是对方出手的方式。   失序者往往会为了最大限度发挥自身的优势,采取近战。失常者却会为了防止自身被攻击,选择远战。   这位失常者在比试开始后,立刻拉开了距离,看样子很是防备阿米利亚的攻击。   与此同时,他的精神力从脚下蔓延出去,快速流淌过来,宛如一层薄薄的水幕。   阿米利亚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那些精神力。   此前他见过的失常者不多。江怀风自认为他的兄长,不会攻击他。郁衡不喜欢在他面前使用能力,又神出鬼没。其他人的话,似乎也只有在红灯区的那次,他曾经被一堵失常者造就的精神力墙拦住去路。   不知道这些精神力有什么用处,第一眼看去软趴趴的,不像是江怀风那种极具杀伤力的利刃,也不像是郁衡那种网状的探知。   秉持着警惕心,阿米利亚想避开精神力蔓延的范围。   随后他发现做不到,因为对方明显是要将这一个不大的擂台尽数用精神力铺满,如果他想避开,要么主动下台认输,要么越过擂台的距离,直接将人踢下台。   阿米利亚既不想碰到那些精神力,也不想输。   他目测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觉得似乎差不多,便助跑了一小段,压低身子,小腿用力,猛地越了起来。   对面的失常者一看他直直朝着自己扑过来,大惊失色,“喂,你想干什么?!”   小魅魔懒得解释,悄悄用魔法多保持了两秒的滞空,身后的尾巴高高扬起,转身一甩。   直接甩到了那个失常者的脸上!   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被狠狠甩了一尾巴后,口齿流血不说,当即头晕目眩,脚下一歪,一个不察就从擂台边缘栽了下去。   “咕咚”一声响后。   台上只剩下了黑发少年一脸平静地站立着。   所有人都有点发愣。   一般来说,失常者对上失序者总是有优势的。就像是游戏里远程克制近战,不会那么容易被干掉。   可偏偏到了这个叫做米亚的少年手里,无论失常者还是失序者,似乎都没能给他造成什么麻烦。   进行了两次对战,还是一身轻松的模样。   想到这里,已经有人暗暗打起了退堂鼓,目光转向了剩下的两个擂台。   偏偏这时候虞仞发话了:“补充规定,在没有进行一次擂台战之前,不允许随意更换挑战的擂台。”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许他们临阵脱逃了,必须与这个低年级打完才能被放过。   这下不少人心头都起了悔意。   本想挑个软柿子捏捏,没想到好像选中了个硬石头,一口下去牙都快崩掉了。   而造成这一切心态变化的罪魁祸首又将目光移向他们。   那一声催促似魔鬼低语,让人脊背发凉。   “下一个。” 第63章   有虞仞的补充规定在前,那些之前就排队在擂台下的人无法立刻更改挑战的对象。   也就是说,阿米利亚还是要和这些人打一次。   不过大概是之前的战斗震慑到了其他人,挑战他的队伍没有变得更长。相对于其它两个擂台来说,他这边增加的挑战者并不多。   这对于需要迎战多轮对手的守擂者来说,算得上好消息。   即使如此,阿米利亚对待这场漫长的车轮战的态度,也从谨小慎微,逐渐过渡到了烦躁不耐。   一个两个不是问题,三四个也轻松,五六个能应对,七八个打得过,战斗次数超过超过十次后,乏味与疲惫开始指数级上升。   更别说算起增加的人数,一共可能需要打三四十次。连续打三四十场擂台战,仅仅是继续保持高度专注力,就需要莫大的毅力。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阿米利亚才彻底搞清楚了虞仞的意图。   原来如此,比起一时爆发的战斗力,虞仞更想在这次擂台战中看看他的毅力以及信念。   北境常年飘雪,遍地冰霜,寸草难生,条件艰苦。   在虞仞的军队没有进驻之前,能在那里生活的多数北境人都拥有常人没有的坚韧精神,和与外敌舍命一搏的气魄。   现在想想,虞仞欣赏强大的人,这份强大或许不是指力量,也不是指天赋,而更倾向于意志与精神。   因此他给出了机会,让阿米利亚能够在这场漫长又煎熬的战斗中证明自己。   从这个角度来说,输赢不一定是最重要的。即使他在这里输掉,没能守卫擂台到最后,却表现出了战士应有的坚韧与无惧,说不定虞仞会接受。   不过这也是种猜测,阿米利亚不会将全部的希望放在未经证实的可能中。   他还是想照着原来的猜测,一路赢下去。   但是……但是!   哪有不得不靠武力折服对手的魅魔?   这种事要是传回老家,一定会被隔壁的魔族嘲笑一年的。   阿米利亚擦了擦额角滴落的汗水,怨念的眼神吓得刚刚上台的对手一个激灵,手脚都僵硬了两分。   黑发少年话都不想说,用最快速度冲到对方面前,直接一尾巴将人甩下台就结束了战斗。   然后在失败对手呆愣的视线中,仿佛连个眼神都欠奉,他蹙眉回到原先的位置,静静等待下一个挑战者上来。   这般异常干脆利落,甚至透出一种无端的冷酷的举动,着实引起了一波新的讨论。   原先就对其抱有好感的暂且不论,那些不能理解这个低年级有什么地方值得被人追捧的人,现在也多多少少明白了点。   当然,这些人坚决不承认这一点,嘴上只说这个低年级确实有点战力,还算能看。   时间缓慢流逝,挑战者来来回回,不断在三个擂台之间穿梭,像是一群围拢在食物旁的蚂蚁,等待着强大的捕食者露出足以致命的破绽。   可惜擂台之上的守擂者自始至终都是最初的那三人。   尽管他们脸上都不约而同带上了倦色,发动攻击的力度也远不如最开始那样强劲,但相比站上台来的挑战者,他们仍是更有优势的那一方。   阿米利亚已经不想算脚下躺着的挑战者是他击败的第几个了。   在他将累到不能动弹的战败者堆在擂台下,堆出了一座小山时,虞仞终于宣布了结束。   能力者学院的课程规划较为自由,尤其是实战课程,连续上一天一夜的情况也有发生,全看任课老师的安排。   这次的擂台车轮战从下午一直打到了晚上,经历六个小时。   这一堂课下来,不说本就侧重身体力量的失序者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就是使用精神力的失常者也脸色苍白、体力不支,一副过度使用能力的样子。   虞仞环视了一圈满面狼狈的学生们,在呼吸还算平稳的三个守擂者身上稍微停了下,微微点头:“你们做的不错。”   随后便冷着脸开始讲起在这场战斗中,失常者与失序者战斗中表现出的通病,比如失常者过分在于与对手的距离,反而限制了自己的手脚,而失序者过分依赖自己的力量,没有时刻观察整体战局的意识等等。   阿米利亚垂眸听着,瞧着神色平静得很。要不是他身上残留的一点汗珠,估计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不是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而只是出去逛了一圈回来。   “米亚,你的体力真不错啊。”同学甲趴在桌子上,身上皮肤红通通一片,显然是硬化皮肤多次作战的结果。   另一边的同学乙头发半炸起,正费力地将其恢复原状,没顾上说话。   “嗯。”   “不过你有没有闻到一点点香气?”同学甲耸耸鼻子,在空气中探寻了一圈,“这一群人都出汗了,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喷了点香水去去味道,别说,还挺好闻。”   阿米利亚不着痕迹离得远了些,“没闻到,是你的错觉。”   “哦……”同学甲莫名有些失落。   等战后总结完毕,虞仞宣布下课,学生们才三三两两搀扶着离开,远远地还能隐约听见一些抱怨与吐槽。   阿米利亚婉拒了同学甲乙再次发出的晚餐邀请。   比起能量不算纯粹的人类食物,他有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比如和虞仞聊聊。   身为低年级,阿米利亚一行坐的位置在整个教室的最后面,他想到讲台那边去,势必要经过高年级聚集的前方。   经过这一遭,同学甲乙看见他往那个方向走,也没有多少担心了。   今天这里三分之二的失序者都被阿米利亚打过,还有人三番两次挑战都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成为那座人山的一部分。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高年级要是再来挑衅,恐怕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阿米利亚向来会忽视除了目标以外的人,也没有将失败者记住的习惯。   但没想到,他仅仅靠近那些高年级生,他们就反应极大地站起身,挤在一起,像是一群报团取暖的长尾猴,齐齐瞪着外来的敌人,努力压抑心底的惧色。   “米、米亚,你想做什么?”   “元帅还没走,你要是想对我们出手,可得想仔细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对!别以为我们怕你,今天不过是让你罢了。”   不断附和的声音倒是与扯开嗓子叫嚷的鸡鸭无异了。   阿米利亚目不斜视,从他们身旁走过,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如同走过一片无人的空气。   只留一个冷漠的后脑勺给那些呆住的高年级失序者看。   “哈哈。”倒是引得另一边也还没走的失常者们笑出了声,“这么害怕,一开始就不要那样挑衅人家啊。”他们看过论坛,对这边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谁说我们怕了!不过是,不过是……”有人支吾着想解释。   失常者那边一人直接打断他,“那你们当面跟他说去,喏,人还在呢。”   这话一出,那些死要面子的高年级失序者就僵住了。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推搡,想要把对方当做炮灰扔出去吸引boss米亚的注意力,挽回部分颜面。   奈何彼此都是残血状态,实力不分伯仲,商量了半晌,愣是没能推出去一个替死鬼。   “哈哈哈你们要不要这么搞笑!”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失常者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这么害怕居然还敢说那种话,你们真的是勇气可嘉了,该让元帅给你们颁发一个勇气十足奖项才对。”   其他没有参与这场纷争的人也笑了起来。   教室中顿时充斥了欢快的笑声,盖过了原本热血的氛围。   那些高年级失序者脸色爆红。一些人当即拿衣服挡着脸,快速逃离这尴尬得恨不得找个缝钻下去的地方,另一些人则打得太惨烈,苦于没有力气,只能埋着头,捂住耳朵,假装没有这事发生。   离开教室的阿米利亚听见那些笑声,回望了一眼。   旁边的虞仞似乎察觉到什么,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一路无言。   阿米利亚是打架打累了,不想浪费心神揣测身旁这人什么想法了。   至于虞仞是陷入思索,还是习惯如此,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进了办公室,沉默许久的元帅才开口。   “你需要在三年内毕业。”   阿米利亚一听,微微一挑眉,“元帅大人这是同意我之前的提议了?”   如果不是答应将他收入麾下,虞仞不需要关心他的学业,更不用在意他什么时候毕业。   另外他没记错的话,学院的荣誉校长是三年一换。三年后虞仞将回到北境,按照往年的惯例,他很可能会带一批毕业生回北境,成为他军队中的一份子。   看来这场架没白打,至少目的达成了。   虞仞微微颔首,纠正他的称呼,“在学院内,你应该称呼我为老师。”   得到正面的承诺,阿米利亚神情放松下来,坐姿和语调都随意了两分,“其他同学明明也叫你元帅,为什么你不纠正?”   虞仞察觉到面前的学生态度的差异,也不惊讶,语气依旧平稳:“你会成为我真正的学生。”   阿米利亚一顿,转头细细打量面前元帅的神情,“为什么?”   这可是他计划外的发展了。虞仞明明是个失常者,怎么要收个失序者作为弟子?   即使是学院内,如果要收某个人作为真正的学生,也通常是失常者教导失常者,失序者教导失序者。   虞仞能够凭借过往的经验成为实战课老师,却不代表他能够教导失序者学生,这之中的差异,是常识课与专业课的区别。   面对新收的学生脸上的惊诧,虞仞神色稍微变了一下,眼底多了几分思虑,没有立刻开口回答。   倒是阿米利亚,被对方那目光看得感觉不对劲。   他曾经见过这种眼神,可一时半会说不出在哪里见过,只有身体里危险的雷达在不停作响,提醒他,接下来可能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令人不安的沉默后,北境的元帅大人缓缓开口了:“你不是纯粹的失序者。”   第一句就足以让阿米利亚连尾巴都炸起来。   接下来的两句更是炸/弹一样,炸得小魅魔脑子里轰隆隆作响,一时都忘了做出合理的反应。   “你能够使用精神力。”   什么?!   阿米利亚一瞬从警惕到茫然,还沉浸在精神力怎么和他联系到一起这件事里。   下一秒,气都不喘一下,虞仞甩出了积蓄的最后火力,“你……是神之容器。”   啊?   黑发少年直愣愣和稳如泰山的元帅对视,试图找出一点自己能够理解的东西。   这一瞬间,阿米利亚福至心灵,想起来那样相似的眼神在哪里看见过了。   他离开废弃区之前,江怀风看着他的神色中,就带着微不可查这样的情绪。   试探、怀念,还有……提防。 第64章   试探和提防很容易理解,大概率是在没有更直接有效的证据前,半信半疑他的身份,故意这么说。   但阿米利亚不懂的是,为什么会怀念?   明明看着他,却有些怀念。阿米利亚能够确定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虞仞,所以这怀念应该与他无关。   难不成是看错了?   可不擅长分辨细微感情的阿米利亚,唯独这一情绪的色彩不会认错。   怀念,那是旧书页似的泛起微微焦黄的白色。   在过去,他曾经无数次在母亲身上看见这样的色彩。母亲总是在怀念他无法触及的事物。   所以虞仞在怀念什么事?怀念什么人?亦或者单纯从收学生这件事产生了别的联想?   千回百转的思绪中,阿米利亚抓住了自己最希望的那一线可能——或许虞仞真的是神之容器,他看着阿米利亚,在怀念过去的自己,又或许,虞仞曾经见过某一位神之容器。   他快速冷静下来,目无惧色,直视虞仞,“您为什么这么认为?”他得先弄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虞仞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今天的擂台战,你使用了两次无形的力量,周身散发出了波动。那不是失序者的力量,与你的尾巴无关。”   阿米利亚略一回忆,马上将这个次数与自己使用魔法的次数联系了起来。   是了,他一共在擂台上使用过两次魔法,一次是为了多滞空一会,一次是快结束时他提升了力量。   没想到那么细微的能量波动都能被察觉……不对,在此之前,江怀风也曾经察觉到他的魔法波动,可那是在彼此之间距离很近的情况下。   虞仞明明站在另一侧,与他当时所处的擂台相隔甚远,怎么会察觉到?   还需要更多信息。   阿米利亚皱起眉,做出无辜的表情,嘴上说着,“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那或许是台下的失常者情绪波动之下忘记收敛自身的力量,如您所见,我只是个普通的失序者,即使您拿专业的测试道具来检测,我也仅仅是个失序者。”   精神力检测道具适用于失常者,自然不可能对他有效果,这话他说得坦然,没有半点心虚。   虞仞没有因这番话动摇,他看过来的目光中甚至透出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了然与安抚。   他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你学过通识课,理应知道,常理来说,成为失序者就不可能成为失常者,反之亦然。唯有一种存在例外,其名为神之容器,传闻中兼具失序者与失常者能力的最高阶能力者。神之容器的能力强大而不安定,因此会招致许多麻烦,为了避开这些麻烦,神之容器极有可能会隐瞒另一种能力,亦或者绝不使用另一种能力。无论哪一种都是自保的手段。”   虞仞顿了顿,语气郑重了起来,“也许我们之间还未能建立起能让你敞开心扉的关系,但我愿意以北境元帅之名向你承诺,我不会轻易泄露你的身份,也不会不顾你的意愿做出你厌恶的事。”   如果是真正的神之容器在场,说不定还真会为这通说辞感动,一五一十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   可惜听见这番话的是压根不是能力者的小魅魔。   阿米利亚故意露出些许警惕的神色,“您还是没有告诉我,身处擂台下方,距离遥远的您,到底是凭什么说我周身有奇怪的能量波动的。”   “那不过是一种以防万一的手段。”   元帅大人似乎认为这是获取信任的一环,未作犹豫就回答了,“作为任课老师,我的精神力笼罩在整间教室内,任何一处可能会招致伤残的动静,都不会逃过我的感知。”   看似平淡的口吻却让阿米利亚心下一凛。   他从未察觉到教室里笼罩着那样庞大的精神力,虽然偶尔觉得教室内的空气稍显沉闷,但也仅仅当做人太多导致空气不流畅。   没想到那竟然是虞仞的精神力造成的结果。   最可怕的在于,几乎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这只能说明,虞仞的精神力伪装得太过成功,完全融入了教室中,以至于身处其中的人明明有些微的异样感,理智还是将这份怀疑排除掉了。   就像是人不会对自己正在呼吸一事感到异常,学生们也没有对笼罩着整个教室的精神力感到异常。   与虞仞光明正大的元帅身份不同,这样的能力适合的反而是暗杀之类的行动。   如果虞仞有那个心思,任何一个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杀死。   这实在让人脊背发凉。   也让阿米利亚理解了对面这不动声色的人类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   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打退堂鼓。   起码还得得到更有效的情报再说。   黑发少年垂下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好一会功夫才抬起头,眉宇间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期盼,“您对最强的能力者——所谓的神之容器那么了解,但您也是公认最强的能力者……那么您难不成就是……”   后面的话不用多说,听者就已经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虞仞认为这是新找到的神之容器,在试图为自己寻找同伴。   他斟酌着开口:“很遗憾。”   这三个字一出,阿米利亚就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这一次倒也不算伪装,有三分都是真心。   虞仞大抵动了恻隐之心,为他解释得更详细了些,“我并非神之容器,但如果你渴望同伴,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别的神之容器,只是都被人严密保护起来了,不容易见到。”   他顺便抛出了橄榄枝,“但如果你成为我的学生,想要见到他们也并非不可能。我曾经与其中的一位有过几面之缘。”话虽如此,却没有透露太多确切的情报。   不过从这些话里,阿米利亚也能够确定之前那份怀念的根源了,极有可能是虞仞对那位神之容器的怀念。   但这还不够,他需要的信息不能到此为止。   虞仞既然与那位神之容器有所接触,必然知道得更多。   黑发少年耷拉着眉眼,在外人看来有些顽固地反问:“您说您不是神之容器,可您还说神之容器会为自保隐瞒身份,我怎么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您真的不是神之容器的话,至少要告诉我谁是吧。”   元帅大人这会倒是看出这位学生身上的孩子气了,如果是一般人这会或许会回答这可怜巴巴的少年,但虞仞是统领一方的元帅,即便相信自己没有找错人,但直到现在他仍有警惕心,不肯直接将情报吐露出来。   但虞仞也知道,这事或许是米亚的心结,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元帅大人抬手开启了屏蔽器,禁止任何向外界的通讯,又展开精神力笼罩住房间,一切防备周全。   他才从桌下摸出一张纸,向阿米利亚示意:“只有你成为我的学生,我才能告诉你这些事。”   那张纸上附着了某种精神力,或许是用作契约。   阿米利亚很快分辨出这一点,考虑不到三分钟,他就利落地签上了此刻的名字——米亚。   反正答应下来的人是米亚,关他阿米利亚什么事。   虞仞有些意外这么顺利,他蹙眉上下打量了阿米利亚一阵,以老师的口吻训诫了一句,“轻易相信别人不是个好习惯。”   阿米利亚点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便又用催促的目光看着虞仞。   面对新收的学生,元帅大人总算不再吊人胃口,“皇室的第三皇子,司寇鹤轩,是我已知的神之容器。”   司寇鹤轩……   皇室?他们不是早已经淡出视野了吗?   居然还藏着一个这样的杀手锏。   可虞仞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米利亚暗暗记下这个名字,便听虞仞又说,“除此之外,废弃区那边最近传言说神之容器出现过。但这没有根据,情报来源也不明,神之容器的样貌也很模糊,多半是哪方势力想借此引起争端。如果你此后听见类似的情报,也不必在意。”   小魅魔刚刚悬起的心又落下了。   看来江怀风的情报工作处理得不错,至少没有留下人证。要是这个时候暴露身份,他以后恐怕都不能以真面目出现了。   这样想着,阿米利亚乖巧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老师。说起来,您是什么时候见到那位神之容器的?”   虞仞停顿了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好似陷入了不怎么好的回忆中。   随后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对阿米利亚下了逐客令,“已经到该休息的时间了。一次性知道太多事情对你没有好处,很多事不知道的人会比较轻松。明天我会正式提交申请,让你成为我的学生,并为你添加相应课程。今天就到这里吧。”   阿米利亚看得出虞仞不想提及的态度,起码以目前他们刚刚达成的师生关系来说,虞仞还不想将自己的事都说出来。   虞仞的精神力笼罩这个办公室,他不敢利用魔法,只能试试别的方法。   他试图继续利用虞仞的同情心,引诱对方再说些关键信息出来,可惜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反而让这位元帅大人认为阿米利亚有些软弱了,觉得他需要更多坚固内心的学习,又给他多加了好几个自我控制课程。   阿米利亚:……随便吧。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在如今的虞仞看来,阿米利亚似乎是个努力压抑自己才能保持清醒状态,实则时刻处于清醒爆发边缘的危险人物。   为此,临走前他还让阿米利亚带上了一只青绿色的手环。   据说是一种能检测情绪波动,能短暂唤醒失控的能力者的手环。   要知道能力者一旦失控,所造成的最直接的伤亡并不是周边,而是其本身。一旦失控,想要恢复理智就难了。而在没有理智的时间里,其他人怎么对待失控者都是被允许的。学院之内,失控者或许会被关起来,但学院之外,从杀死到送入实验室,花样就多得可怕了。   因此这个手环对于任何能力者而言,都可以等于一根救命稻草。   从中足以看出虞仞对他的担忧,嗯,或许也能说成是关心?   作为新出炉的弟子,阿米利亚自然一脸乖巧地接下了这件礼物,并感谢了老师。   等离开了办公室,确定走出了虞仞的视野,小魅魔却心不在焉地摘下了这件救命手环,玩具似的抛上抛下。   不愧是科技发达的北境,居然拥有这样堪称能在关键时刻救命的东西。   可惜对他毫无用处。   哦不对,里面的定位器或许是有用的吧。   阿米利亚看着黑沉沉的天空,无奈地叹了口气。   虞仞也不是他要找的人。   既然如此,学院也没什么好待下去的了。   现在,该怎么退场,才能避开那位元帅的耳目呢? 第65章   作为北境元帅,虞仞的拥趸绝对不少。   学院内有各方势力的耳目更是个众所周知的话题。毕竟任何势力都不会允许其他一方在学院里肆意妄为,所以某些时刻这些大隐隐于市的耳目就会派上用场。   阿米利亚有理由相信,无论是否知晓内情,在和虞仞缔结师生关系后,这些隐藏的耳目们一定会将注意力投注到他身上。   所以一开始他就排除了光明正大离开的可能。   不然说不定前脚刚离开学院,后脚他就被人抓到虞仞面前兴师问罪。   那暗中的离开该从哪个方面下手?   最彻底的办法是假死,假死之后身份会被销毁,也没人会对死人产生兴趣,更难以调查。   但选谁来做杀死自己的人,以及要怎么合理地被杀死是一个问题。   学院里的学生可不敢真的对同学下死手,至少有理智的人都知道这是在自断前程。老师就更不可能,他们之所以能成为老师,自然是因为拥有比学生更强的控制能力,不会轻易下狠手。   学院内似乎没有合适的人选。   ——除非,他们在幻觉中看见了什么足以发狂的事物,“不小心”杀死了被波及的米亚同学。   然后……杀死他的人会被断定为失控者,紧接着被赶出学院,从此再无前程与梦想。   阿米利亚脚步顿了顿。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思考这个与他无关的未来。杀死他的人如何,和那时已经离开的他毫无瓜葛才对。   魅魔从不回头,从不停留,也从不在意枯萎的灵魂,即使那灵魂是因他而枯萎。   ……或许是今天太累了,他才会产生如此奇怪的想法。   等明天再去谋划该怎么做,等明天再去挑选合适的人选。   小魅魔闭眼又睁开,像是要把那些怪异的情绪抛诸脑后,他快步往自己的宿舍走。   等开门见到客厅里臭着脸的尤鸿,阿米利亚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陷入单方面好感的人类,是会在意喜欢的人的一举一动的。何况今天的事闹得挺大,按照匿名论坛上的信息传播速度,这个时候关注这件事的人应该都知道了。   “你今天又和高年级的一起上实战课了?”果不其然,尤鸿一开口就是这件事。   “嗯。”阿米利亚径自关上门,应了一声就想往房间内走。   尤鸿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一时来气,伸手又把人抓住了。   阿米利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瞥了眼尤鸿,对方的反应和之前一样,被他盯了还理直气壮,甚至抓得更紧了。   或许是青春期男孩特有的体质,或许是尤鸿此刻的情绪过分蔓延,又或许是阿米利亚的体温不高,两人皮肤相贴的地方总是烫得人下意识想要抽出手来。   “有什么事吗?”但阿米利亚没动,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   就是这种态度,才让尤鸿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愤。   金绿异瞳的银灰发男人直直盯着阿米利亚,即使背对着灯光,眼底微微闪烁的光芒也清晰可见,他低沉着声音,略含怒意,“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阿米利亚反而露出困惑的表情,“我要说些什么?”   对那些手下败将,他不认为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要是说起一部分人身上仰慕与嫉妒混杂的情绪,他倒是有说一说的兴趣,可惜这不是能对人类说的话题。   尤鸿显然不认为没什么好说的,他眉头紧蹙,却打量到米亚稍显疲态的面容时,又耐着性子放缓了声音,“你今天打了一场擂台战,而且是作为守擂者,不是吗?”   “嗯。”既然知道,为什么要问?   尤鸿见他就此没了下文,脸色更不好看了,咬着牙根继续问,“上次那些家伙还来找你麻烦了?看来我教训得还不够。”   这么说来,阿米利亚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跟在齐芦身边的那几个人,这次擂台战确实没有来他的台子上。   他原以为是因为齐芦这个老大不在,这些人长了记性不敢来挑衅他,没想到是尤鸿偷偷摸摸出手,打得那些人看见他就躲了。   说起来,上次尤鸿的确说过要帮他教育那些人的话,原来是真的啊。   阿米利亚想到这里,摇了摇头,“他们没有来。”   这话还是不能让这位任性的皇帝满意。   他张口又闭上,视线不断打量着阿米利亚,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还有什么事吗?”阿米利亚却不想继续耗下去了。   “你没什么别的想说了吗?”   “嗯。”   “……你真的没什么想告诉我吗?”   这话听着有些怪,尤鸿的性格不像是会反复询问,对同一个问题追根究底的人。   阿米利亚的回答还是没变,“嗯。”   尤鸿盯着他,眼底的微光沉淀下来,变作一种平静的审视。   “你总是这样。”他冷不丁甩出一句。   “什么?”阿米利亚更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说实话,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有时候他都会觉得青春期男性的思绪可能是人类之中的复杂的佼佼者。   “这段时间,无论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都没有和我说过。”   尤鸿刚刚出口,便又自顾自否定,“不,我知道的,你谁都没有说过。喜悦、挫败、失望、痛苦、期待……你不向任何人分享你的想法,不参与任何人的生活,也不和任何人有同学以外的关系。”   阿米利亚的唇角拉平了些。   他敛下眉眼,如隔云端的冷漠就倾泻出来,“这与你无关。”   “是啊,与我无关。”尤鸿反而咧嘴笑了起来,他的眼神却流露出截然相反的哀伤,“你不反驳我,只说与我无关。你明白为什么吗?你肯定明白的吧。”   “——并不是我希望与你无关,而是你拒绝了所有想与你有关的人。”   阿米利亚静静看着他。   即使不听这些,尤鸿身上的情绪波动也已经表达出了他最深的想法——焦躁、失望、不安,大概是这一类的混合体。   “你为什么会失望?”阿米利亚歪歪头,“你曾经期望过什么?”他仅对此略感兴趣。   “失望?”尤鸿愣了一下,仿佛被点出了不曾知晓的心情,他沉默了一会,才又自言自语道,“哈,我居然真的期望过。”   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着阿米利亚的手,漂亮的异色瞳孔似乎黯淡了两分。   阿米利亚有些惊讶,看向这位向来自我的皇帝。   尤鸿注视着阿米利亚,目光一寸未移,半晌后,像是自嘲般笑了笑。   “米亚,我承认我曾对你抱有期待。不是什么过分的期待,也不是多么远大的期待,只是我曾经期待过,你……”   他仰起头,将额前散落的头发往后捋,又向下维持在挡住眼睛的状态,似乎不想让人从中看出别的什么,“你能认真对待我。”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状态呢?   尤鸿装作心血来潮,询问身边一个有女朋友的同班同学的时候,对方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尤鸿中了什么人的精神力攻击,脑子烧坏了。   好在经过尤鸿的一番“友好”交流,对方总算理解了尤鸿确实不是在开玩笑。   因此本着助人为乐的心态,对方老老实实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大致状态说了出来。   会关注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会忍不住将所有大事小事分享给他,分开会思念,见面会心软……许许多多的心绪,宛如粉红色的泡泡,堆了尤鸿一身。   他颇有几分嫌弃,拍拍身上不存在的泡沫碎屑,“行了行了,快滚远点。”   被嫌弃的人面对喜怒无常的皇帝敢怒不敢言,利索地换了个地方。   然而刚刚还嫌弃非常的人,独自一人却忍不住回想那些听来的话。   他确实会忍不住关注米亚的行为,但那不过是正常的舍友关心,毕竟那家伙要是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回头说不定还需要他来收拾烂摊子。嗯,这一点没有参考性。   理所当然将室友的麻烦视作自己的麻烦,尤鸿继续往下思考。   分享的话,他看见些稀罕玩意,遇见些傻子同学,这些随口的事情说一说也没什么不对,他们住在一起,他跟米亚多说两句话才正常。嗯,也没有参考性。   至于分开的思念,他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不过是这里的人都没有米亚有意思,他偶尔想想罢了。   一条条一件件筛查过去,尤鸿越发坚信自己压根没有喜欢上米亚,不过是一些单身久了才觉得那家伙眉清目秀罢了。   本来想到这一环,这件事也算有了结论。   结果之前告诉他喜欢的状态的那家伙,在下课后,忽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我说了那么多,但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前提,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对你也有这些症状,才能算两情相悦,不然的话……”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就在尤鸿骤然不悦的神色中一溜烟跑了。   啧,都说了不是喜欢。尤鸿面色难看,在这次的实战课上下手尤其不留情。   可这些话不听还好,一听尤鸿就又开始忍不住思考。   而这一思考,尤鸿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米亚……似乎没有表现出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不对,明明之前那家伙还想过亲他之类的,怎么可能不在意?明明最在意这件事的人就该是他了。   可尤鸿仔细翻找回忆,即使有回忆的滤镜加成,他也不得不承认,米亚往日里回到宿舍,极少和他有交流,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行动。即使偶尔碰见,米亚也不过礼节性微微颔首,从不问他今天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   反倒是尤鸿在米亚回来的时候,单方面嘴巴不停地喋喋不休。   可这说明不了什么。   或许米亚不过是个话少的人,不过是不喜欢过分过问其他人的生活,不过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尤鸿努力说服自己,很快又想起了下一条。   米亚会将大事小事都分享给他吗?   答案是不用思考的否定。实际上,就连上次米亚被高年级的人挑衅的事,尤鸿都是从论坛上看来,而不是经过这个亲历者说出的。   米亚连续在实战演练课程上蝉联三次第一,会与高年级共同上课的事,也是他从论坛上看来的。   他总是从别的地方才能听到米亚的消息,明明他们俩是仅仅隔了一墙之隔的室友。距离米亚生活最近的人,理应是尤鸿。   偏偏尤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后知后觉,甚至不如那些与米亚一个教室的人的信息来得及时。   为什么会这样?   尤鸿在盥洗室洗了把脸,看见水珠一点点从眉宇间坠落,砸出细小的水光,砸出轻微的回音。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也没人比他更理解自己的行动。   尤鸿是使用能够操控人行为的精神力的能力者,因此他对人类的所有行动都有一套解读方式。   他没有询问米亚,是因为米亚回来得太晚,他觉得没有机会吗?   不,当然不是。按照他的性格,即使室友回来得再晚,他也有耐心等,更有兴致去问。   那么是因为论坛获得消息的效率更高吗?   不,不仅如此。即使论坛更新情报的速度很快,但更多细节自然是当事人更清楚,他为什么从来不问米亚这些事的细节?   接连排除了两个答案,剩下最后一个,也是尤鸿最不想见到的那一个。   ——因为他潜意识里已经明白了,米亚不会告诉他。   他并非不通人心的笨蛋,相反,在大多数时候,尤鸿都算得上敏锐。不过遇上了好似天敌的米亚,他的这份敏锐才忽然失了效。   就算如此,深藏于心的本能也为他做出了合适的选择。   米亚的一举一动,细微的小动作,不明显的情绪,礼节性笑容下的想法,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他只是不想这么想,只是不愿意这么想。   直到此刻,他不得不将这让人讨厌的事实从心底晦暗处拉扯出来——米亚没那么在意他,也不想亲近他。   换句话说,对米亚而言,住在一起的尤鸿,与路上碰到的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半分不同的存在。   这个回答出现的刹那,从胸腔涌上的酸涩差点要淹没到头顶了。   尤鸿一瞬感觉有些呼吸不畅,宛如被挤压在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那些嘈杂的答案,那些不安的回响,压得直不起身子来。   这实在有些过于异常。   难道平时被他用精神力控制了行为的人,也是一样的感受吗?   好似短短一个呼吸间,身体不属于自己,心脏不属于自己,情绪不属于自己,全被一个本该陌生的遥远的人牵扯住了。   可是即使他如此痛苦,那个人能够明白这一切吗?能够做出一点……他想要的回应吗?   答案在今天,在那个黑发少年漠然的眼底揭晓。   尤鸿第一次意识到了,面前站着的不仅仅是夺走他心神思绪的操作者,也是吝啬于施舍一星半点儿感情的空荡山谷。   无论你对着山谷呼唤多少次,祈求多少次,能够传递回来的,也只是你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愿望。   山谷从未做出任何回应,山谷从不做出任何回应。   多可悲啊。   他喜欢上了一座永远不会传来真正回音的山谷,却期待着能够听见除自己以外的细微声响。   阿米利亚静静看着尤鸿。   失落、绝望、悲伤、痛苦、焦躁、不安……源源不断的负面情绪从他身上涌现。   只有一些尚未被淹没的期盼与喜悦,浮在思绪底部。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伸手抚上了尤鸿的眼睛。   被触碰到的人一愣,身上的情绪骤然停滞。   阿米利亚轻声低语:“或许……我早该这么做的。”   他吃掉了尤鸿对米亚的爱、希望、期盼、思念,希冀。   于是,那些痛苦也烟消云散。 第66章   因爱生恨,这是人类才有的感情。   但以人类情感为食的魅魔,对这种现象算得上司空见惯。   当然,多数时候那情感不是纯粹的爱意,也不是纯粹的恨意,毕竟纯粹的感情往往非常难得,人类又是情感复杂的生物。   无论如何,有一点毋庸置疑。   ——爱恨纠葛都源于在意。   倘若不在意,不在乎,不思考,便不会有那么浓烈的感情。   所以吃掉喜欢,吃掉爱,吃掉因,作为果的恨与痛苦,就会消散大半。   在老家的时候,曾有人问阿米利亚,吃掉那些或激烈或浓重的感情,他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时至今日,作为新生代魅魔中的佼佼者,来到异世界的阿米利亚的回答从未改变。   和吃掉任何人的感情都一样。   “无聊。”   这声低喃入耳的刹那,尤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此刻并非寒冬,正是即将入夏,阳光逐渐灼热的时节。他本不该感到寒冷,也不该有这样反常的身体感觉。   可那一刻,他竟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围绕在他周身,让心底充实又沉甸甸的东西,被那一声低不可闻的声音带走了。   仿佛鸟雀折翼,他从辽阔的空中坠落,无止境朝着空虚的深渊而下。   他为什么和米亚争吵?   他为什么之前会那么激动?   似乎没有任何值得他动怒的必要,也没有任何值得他这么做的原因。   他真的喜欢米亚吗?他真的为此痛苦吗?为什么这些感觉如同梦醒后的恍惚,没有一丝真实感,就连心跳都平稳如常。   此前的一切像是他无意中吃了兴奋剂,过分高昂的情绪造成了无法控制的行动。   但此刻,情绪的大坝已经关上,汹涌的河流回归平静。   尤鸿略感茫然,他放下遮挡眼睛的手,看向面前的黑发少年,想起自己之前的举动,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之前,到底为什么会为了这个人难过?   不,那肯定不是难过,只是有些……烦躁,对,烦躁。   尤鸿用力揉了揉脸颊,拧着眉,别过脸,呼出口气,“算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时,心底的空虚更深了。   “嗯。”   米亚似乎并不惊讶,转身就回了房间,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仿佛他们之间真的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同寻常的事。   尤鸿盯着对方消失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按上了心脏的位置。   可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为什么……他看见米亚离开时,会想要让对方回来呢。   明明他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阿米利亚不意外尤鸿的反应,就像他也不意外江怀风情绪被吃掉后会变得冷淡。   魅魔的生存方式如此。   人类会爱他们,但人类不会永远爱他们。   所以爱是最不被相信的感情,一旦被消耗掉,一旦被吞噬掉,曾经再多的欢欣与美好,也会一瞬化为乌有。   没有魅魔会相信永恒的爱,也没有魅魔会追求不变的感情。   今日的喜爱仅限于今日,明日的你我形同陌路,不过是魅魔生活的常态。   大概是因为魅魔的这种特性,在老家的时候,不少自诩风流多情的人类热衷于与魅魔恋爱,主动送上门给魅魔们当储备粮。   凭借无所不能的魅惑魔法,那时阿米利亚不缺食物,他从未与人类深入交流,也从未与人类长时间相处,更别提混在人类之中像人类一样生活了。   阿米利亚是魅魔一族新生代的佼佼者,他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也不需要任何人停留。   为什么吃掉尤鸿的情绪?   这种问题根本没有思考的必要。   这本就是他们之间应有的关系,食物与捕食者,就算捕食者一时犹豫,终究还是会赶在食物腐败之前,将其清理干净的。   “明天……该去哪里呢?”   小魅魔倒在柔软的床上,闭上眼,感知魔力的变动,也感知到隔壁房间不再张扬的情绪。   他呼吸慢慢放缓。   寂静又宽阔的房间内,便似乎只有他一个存在。   就像是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孑然一身。   ……果然,这个世界真的讨厌啊。   —————   第二天早起,和尤鸿照面的时候,双方的态度都很坦然。   阿米利亚是一种习惯性的坦然,对这位室友从头到尾都没有别的情绪,不多在意,也不多关注。   尤鸿则是脱离了之前的情绪,不再别扭后的坦然。他终于能够直视阿米利亚的脸,并且心平气和了。   两人神色如常,互相打完招呼便各自离开,往自己的教室去了。   和普通室友之间的相处一样。   平淡如水,疏离有度。   这才是正常的,尤鸿告诫自己,这才是他。   昨天那个满腔苦恼纠结的人,或许是不小心失控了。今天他或许该去自我控制课程的检测点看看。   反复劝说着自己的同时,尤鸿尽力让自己忽视心底那一丝异样的沉闷心情。   与之相反,阿米利亚没有想那么多。   他今日的目标很简单,找到能接近皇室成员司寇鹤轩的办法,以及顺利离开学院的机会。   皇室与普通民众不同,他们的成员很难接近。   史书记载,自从百年前大权旁落,皇室便不再是整个国家的政权掌控者,甚至被从天之城上赶了下来,重新回到了东都地面居住。   在几方势力的共同协定下,皇室虽然留有血脉,但限制颇多,比如不能插手其他势力方的事务,也不能拥有超过千人的武装力量。   除此之外的规定还有许多,这些规定实行到今天,皇室也变作了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至少表面上,没有哪一方的势力会视皇室为敌,就连民众谈起皇室,也不再有敬畏之心,反而会在论坛上像是说起什么有趣的事一样谈起。   如果不是身为北境元帅的虞仞忽然提到皇室,阿米利亚或许会忽视这个并不显眼的存在。   神之容器是足以改变各方局势的超规模力量。   如果皇室之中真的有一位神之容器,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的皇室怎么会甘心沉寂下去?是他们不想夺回自己曾经失去的权柄,还是真的毫无野心?   而且为什么虞仞提起那位神之容器的态度如此平静,仿佛半点不觉得对方是个威胁?   这些疑点仿佛在告诉阿米利亚,皇室的这位神之容器大有问题。   以防万一,阿米利亚先进行了一番调查。   可惜无论是学院载入的资料库,还是向其他人打听,阿米利亚都没有得到更多这位神之容器的资料。   所有人都知道司寇鹤轩是第三皇子,也知道对方大致的容貌特征以及年龄,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这是很反常的现象,虞仞那样远在北境的人,相关的基础资料都有好几页,包括喜好与过往经历等。偏偏放在大众眼皮子底下的皇室成员一个比一个神秘,除了他们的姓名年龄性别长相,就没有再多情报。   不知道是大众对皇室没有好奇心,还是……被刻意遮掩了。   阿米利亚将找到的那一点资料摊在眼前,视线集中在其中一个词上。   “歌颂日”。   这是这个国家的节日之一,据说是为了歌颂共同缔造国家的伟大先贤而设立的节日。   每年到这个日子,全国会放假一天,同时各地会举行游行活动,一般是皇室成员与势力方合作举办,曾经是为了显示统治者的宽厚,让皇室接受民众的崇敬。如今皇室成员就是个添头,转变为各方势力展示自身强大、威慑他人的游行。   但对阿米利亚来说,随行的皇室成员才是他需要关注的目标。   如果那位神之容器,皇室的三皇子司寇鹤轩会参加这次游行,那么或许有机会能够直接接近对方。   如果司寇鹤轩没有参加,那么其他皇室成员也可以成为潜入皇室的踏板,为他创造机会。   算上今天,二十七天后就是歌颂日。   阿米利亚将收集的几页资料烧掉,以防被人察觉到他的目标。   火光映入漆黑的眼底,便有了几分原来的色彩。   他垂下眼帘,任由思绪纷飞。   在此之前,需要做的准备还有很多。看来暂时还不能从学院离开,至少对于皇室成员的情况,虞仞远比其他人了解得要多。   得做一段时间的乖巧学生了。   也得准备好金蝉脱壳的办法。   不然掏空了虞仞的情报的他,要是被人知道还活着就麻烦了。   阿米利亚开启了紧锣密鼓的筹备阶段。   在外人看来,他与以往表现没有太大区别。除了最近去图书馆的次数变多了点,以及课后会去虞仞办公室打杂,就没有更多变化了。   这两件事对普通学生来说也很正常,不会引起过多注意。   相较之下,那次擂台赛后,一众挑衅过米亚的高年级失序者开始绕着他走这件事,更值得其他人津津乐道。   阿米利亚甚至因为这件事得了个新外号——“百分百阴影”。   意思是没有一个挑衅他的人能够毫发无损地下台,要么骨折躺床上十天半个月,要么心灵受创见人就躲,要么从此之后弃武从文,总要留下点心理阴影。   阿米利亚对这个外号毫不在意,就像对待之前那些一样。   倒是他的两个同级倒是高兴得很,在低年级的班上大肆宣扬了一番当时的战况,低年级也不知为何对此非常兴奋,一传十十传百,硬生生提高了这个外号的知名度。   也因此,引来了许多或好奇或不怀好意的人。   他们之中有一些是为了验证对决后一定会留下心理阴影的外号的真实性,也有一些是为了踩下阿米利亚这块踏脚石,获取名声,还有一些更奇怪,只是慕名而来,专程要求被他打一顿的。   无论是谁想要来打,阿米利亚都平等拒绝了,并且表示他出场费很贵,如果真想打一架,要先给钱。   这是他从论坛上学来的应对策略之一。   不仅能有效拒绝大多数挑战者,也能为他提供一份旅费。毕竟之后离开学院,说不定就需要人类食物来补充魔力了。   他不想再饿着肚子了。   今天被人拦住,看清面前这个自称是高年级失常者的人时,阿米利亚以为对方大概也是慕名而来的挑战者其中之一。   但对方仅仅两句话就改变了他的想法。   “你好,我是姬永。”   栗色头发的俊朗男人对着阿米利亚弯了弯浅棕色的眼睛,笑得一派舒朗温和。   “我对你一见钟情了。请问能够和我交往吗?” 第67章   一见钟情啊……   阿米利亚打量着面前的人,微微一挑眉。   来到这所学院之后,自称一见钟情来表白,被他拒绝的人不说一千,也有几百了。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会被他吃掉萌发的情感,然后再度回到平静的日常中去。   但这个叫做姬永的人不太一样。   “你什么时候见到我的?”他歪歪头。   姬永顿了下,似乎有些羞涩,浅棕色眼眸微闪,回忆了一阵才笑道:“在你……打擂台的那天。”   “那天我似乎没有见到你。”如果当时有这么一个人,他理应会注意到的。   “嗯。”姬永点头,“那天我在别的教室上课,只是路过看见了你的表现。”   阿米利亚眨眼:“所以你是喜欢我在擂台上的表现,所以才喜欢我?”   “不……我想不止是那样。但现在说这话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   姬永看向阿米利亚,视线专注,近乎深情,“如果可以,我想向你证明,我喜欢每一个你,即使你不在台上。”   阿米利亚读出他的言下之意,顺着往下发问,“你想要怎么证明?”   “我希望你能和我交往试试。”姬永笑得依旧柔和,纤长的眼睫垂下,显出几分微弱的可怜,“这样我才能向你证明,我没有骗你。”   阿米利亚没说话,又看了他两眼,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是很罕见的现象。正常来说,所有到了阿米利亚面前的告白者,无论用怎样的语调,无论说怎样的话,都无法撑过三分钟。因为三分钟后他们都会抱着自己破碎的爱恋之心离开,并很快忘记曾经对这个人的喜欢。   可姬永也清楚,即使挺过了三分钟,也不代表什么。毕竟面前的少年是出了名的我行我素,不为他人所动。   “好哦。”   就当姬永以为大概这场告白会失败的时候,被表白的人却如此说道。   “……”姬永盯着神色平静的黑发少年,表情微讶,“你……答应了?”   阿米利亚瞥他一眼,点头:“只是试试看,不是吗?”   试一试和正式答应之间的差距,大概就是从假到真之间的距离。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咫尺天涯。   姬永明白过来,倒也没有露出遗憾或失落的表情,反而长长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那真是我的荣幸。”   “我答应时你好像很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以为我不会是那个幸运儿。”说着,姬永又笑了起来,“但这次看来,我依旧是被选中的那个。”   阿米利亚不置可否,“你想怎么证明?”   “嗯……这大概会是个有些漫长的过程。”   一米八多的栗发男人微微俯下身,浅棕色的眼眸里倒映出少年清秀的面容,他伸出手,轻轻地似乎又保留了几分分寸感地,握住了阿米利亚的指尖,温和笑道,   “让我们慢慢来吧?”   阿米利亚看了眼被握住的手,又对上男人的目光,表情依旧平静,“那我期待着。”   这个小插曲并未影响他的课程,在约定了下课后的见面地点后,阿米利亚便与姬永分开,继续往自己的教室走。   但最近明里暗里关注他的人似乎有点太多了。   几乎在他刚刚到达教室的瞬间,同学甲乙就一起飞扑了过来。   “米亚,你和人交往了?!”两人异口同声,连颤动的尾调都一致。   阿米利亚瞥了眼他们手上还未关掉的论坛页面,马上就猜到这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了。   多半是哪个好事者听见了他和姬永的对话,又发上了论坛,被这些人看见,才引起了骚动。   “没有。”   阿米利亚没兴趣当他们八卦的谈资,表现得很是冷淡,连多解释一句的意思都没有,只用了两个字回答。   但正是这样的态度,才更容易让人相信他没有说谎。   于是在这个词落下的一刹,教室里各处似乎同时传来了松口气的轻呼声。   同学甲乙也一脸庆幸。   那副劫后余生的样子看得阿米利亚都有些好奇。   “你们为什么这么在意这种事?”说到底,他和谁交往,与这些人有什么关系?   “额……”这么一问,他们就噎住了。   同学甲戳戳同学乙,支支吾吾,“因为……那个嘛,对吧。”   “嗯嗯对,就是因为那个。”同学乙头点得捣蒜似的,也没把“那个”是什么说清楚。   两人加密通话一样的话进行了两分钟,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总之,总之,米亚你要小心点就是了。”最后,同学甲果断换了话题,“千万不能被一些看上去还不错的高年级给骗了!”   “对,就算是什么年级第二,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同学乙跟着义正言辞。   阿米利亚眨眨眼:“年级第二?”   “对啊,就是叫做姬永的那个高年级。”同学甲点开平板的页面,“他是失常者那边的年纪第二来着,上次擂台的实战演练他被另一个老师叫去帮忙了,所以没有和我们一起上。”   阿米利亚扫过页面上呈现的图文,心想人类的归纳整理能力比魔族强多了。   短短几段文字与附图,就勾勒出了一个品学兼优、容貌端正、人品良好的高年级学生形象。换作魔族学者的话,无用的长篇大论大概是少不了的,几乎不可能这么精简直白。   同学乙指着那张照片摇头,“不过你别看他外表是这样,其实什么样谁也不清楚。据说他的精神力有点诡异的,和他对战过的人都会有点奇怪的恍惚。精神力的使用方式往往就是失常者的性格,这话虽说是民间流言,但也不无道理,米亚,你要小心啊。”   他们话一出,其他原本不敢出声的人也跟着附和,甚至列举出了姬永干过的坏事一二三,极力抹黑这个根本没见过也根本没有想处过多久的人。   此时此刻,这些人的心声达成了高度一致——绝不能让这个小白脸骗走我们的高岭之花!   阿米利亚听不见这些心声,他只觉得这些同学积极起来的方向有点意思。   一会说虽然没见过姬永,但从面相上看对方不是什么好人,一会又说从八大姑七大姨那里听说了姬永的劣迹斑斑,所以这不是个好人,诸如此类,各种说辞。   作壁上观了好一会,阿米利亚才回答了同学甲的一个问题。   同学甲:“那你为什么要搭理他呀?米亚。平时你不是都很冷……额,我是说,不怎么和这样的人交流吗?”   黑发少年一手撑着脸,目光落于窗外,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勾起唇角,慢悠悠回答,“因为那个人……看上去很有趣。”   同学甲乙脸色骤然一白,两人眼神交流间都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相同的警惕。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秒,视死如归般扑过来,大声嚷嚷:“不行啊,米亚,感兴趣是很危险的!!!”话说得仿佛下一秒阿米利亚就要掉到深坑里再也救不了似的。   阿米利亚灵巧避开两人的熊扑,懒得解释他所谓的有趣和这些人想象的不一样,抬脚就走。   等今天的课程全部结束,他一出教室门,就不太意外地看见了一个早上才见过的栗发男人。   “米亚。”姬永面容带笑,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很快大步走到他身边来。   阿米利亚睇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赶他走,“去哪?”   “今天不用去元帅那里吗?”姬永似乎对他的日常行程了如指掌,一张口就问了这件事。   不过这件事的确很多人都知道,阿米利亚也不打算遮遮掩掩,用虞仞的话说,这种事越是隐瞒才越会引起别人没有必要的好奇心,反倒是他们这样光明正大的来往,才不会引起注意。   “不用。”   阿米利亚和虞仞的私下联系是两三天一次。毕竟虞仞作为元帅,也作为荣誉校长和老师,要忙的事情很多,不可能每天都和阿米利亚见面。虽然每次见面后,他都为阿米利亚留下了足够的训练内容,完全不打算让自己新收的学生偷懒,但能够亲自督促的次数还是不多。   姬永笑了笑,好像也不是很意外这个答案,他轻轻拉了下阿米利亚的衣角,就极其自然地带着人转了个方向,“我也是第一次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今天我们先到处转转,可以吗?”   阿米利亚没有反对,目光在姬永身上一掠而过。   两人就这样在这座城市里闲逛起来,像是一对与其他人别无二致的朋友,从暮色苍苍到华灯初上,同行的影子慢慢拉长。   他们最终在一家餐馆前停下。   阿米利亚看得出来,姬永为这次约会做了不少准备。   无论是路线上经过的那些新奇景色,还是稀少的特色吃食,以及如今面前布置的精致晚餐,想必都花费了一番功夫。   姬永此刻还在为他介绍这间餐厅的主推菜品,温声细语,态度礼貌不失亲近,举止从容稳重,容貌俊秀温和,看上去很容易让人交付信赖。   正因如此,阿米利亚才越发感到好奇。   “你真的想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吗?”他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姬永没有表现出不悦,反而有些惊喜似的,身体前倾,做出认真聆听状,“如果我有这个荣幸的话。”   对一般人来说,姬永一定是个很温柔体贴的对象。   可惜了,能看不能吃。   阿米利亚漫不经心把玩着旁边装饰用的鲜花,撑着下巴,悠悠叹气,“其实我感兴趣的东西,知道的人太少了,即使我告诉你,你也不一定能帮到我。”   姬永微笑着看向他,完全没被这话里的意思挑衅到,“这种事,总要试试才知道。”   “那么……”阿米利亚撇过头,紧紧盯着他的表情,“你听说过神之容器吗?”   姬永一顿,又笑了笑,“那是什么?”   无论怎么伪装,身体的下意识反应都不是能够轻易改变的。   比如说谎时眼睛会往右边瞥,又比如……在意时一瞬紧缩的瞳孔。   刚刚那一瞬间,姬永的眼神就告诉了他答案。   果然如此,倒也不让人意外。   毕竟这可是个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嘴上告白,情绪冷漠的家伙来着。身上的能量波动也很奇怪。   没有几句真话也是应该的。   阿米利亚表情未变,把听来的神之容器的解释拿出来说了两句,随后才抛出了关键性问题,“我想要找到这种人,不过,你肯定没有听说过吧。”   姬永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低声道歉,“抱歉。不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对这种传说中的人感兴趣吗?”   看上去还有戏。   阿米利亚思考了一番怎样的说辞才能钓出大鱼。   好一会后,他才摇摇头,做出一番怎样也不愿意开口的样子,“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这些对你来说也没用。”   姬永抿了抿唇,微微蹙眉,“我只是不希望你在做危险的事,听上去这种人很容易招致祸患。”   “可你连帮我都做不到。”阿米利亚故意叹气,“即使知道又有什么用?”   说完他不等姬永反应,径自起身,往外走,“我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等……”   “话太多的男人可不受欢迎。”   阿米利亚没有回头看姬永什么反应,随口一句堵住对方的话头,摆摆手就离开了。   他不急,如果姬永是个聪明人,大概要不了多久,便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但显然,姬永的耐心比他想象中要强不少。   接下来一连五天,对方都坚持来找他。   虽然每次都换了一套约会流程,也换了一遍约会路线以及游玩过程,对一般人来说用心至极的方法,对阿米利亚却不起作用,相反的,他的耐心在一点点减少。   他可不是天天都有空陪人浪费时间的。   而且不知道对方在学院里散步了什么留言,他们俩天天出去约会的事都传到虞仞耳朵里了。   为此例行的见面里,虞仞教导过后,难得询问了阿米利□□感状况,似乎也有点担心新收的学生被什么不知来历的家伙给骗走了。   更别说班上那群现在天天用眼泪汪汪的目光看着他的同学们了。   阿米利亚的耐心值进一步下降之前,姬永终于带来了他想要的消息。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这天,阿米利亚先一步提出拒绝之前,对方说出了这样的话,“或许和你第一次说过的那个存在,有一些关系。”   阿米利亚将拒绝的话吞下,抬眼瞥他,“是吗?希望是我期待的那样。”   如果不是,就只能把这讨厌人类当做杀死米亚同学的凶手了。   姬永笑而不语。 第68章   这次的约会路线果然和之前完全不同。   阿米利亚跟着姬永走,很快就发现这次他们走的方向不再是越走人越多的大道,反而朝着越来越狭窄的人烟稀少地带走。   而且这一次,姬永不再像是个贴心的情人,会将一路的所见所闻用风趣幽默的方式讲解出来,也不再时不时抛出新话题,试图让阿米利亚多说些话,增加彼此的交流。   栗色头发的男人显得很安静,默不作声引路。   而当这人安静下来后,此前那种仿佛浮在面上的温和就尽数收敛了。那双浅棕色的眼眸里在光线下显出冷淡而漠然的底色。   意外的是,这副神色与姬永很相配。   至少比此前见过的那种固化的温和要适合多了。   阿米利亚思忖着,一边记下路线,一边开了口:“你打算带我去哪?”   “到了就知道了。”姬永没有直接回答,对他笑笑,“约会总要保持一点神秘感,才能虏获芳心,对吧?”   阿米利亚知道这人不会轻易给出答案,沉默了一阵。   直到两人绕过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开始往地下走,他才再度发问,“你要去地下的某个地方?”   进入昏暗的地下后,姬永似乎才有了说话的兴趣,声音略带笑意,“是。你不认为这里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吗?这座属于能力者的城市修建得很华美,所有人第一眼见到的也一定是这座城市外表的绚丽,大概很少有人会思考,这种城市的地下是个什么模样,里面又会不会藏着什么。”   “你要带我见见这里隐藏的地方?”阿米利亚观察周围,确定这里大概定期有人来清理,尽管是地下也不显得过分破败,更没有到处都是灰尘,墙上也安装了用来照明的灯光。   只是这种地下场景似乎有些熟悉,唤醒了一点记忆里的东西。   姬永似乎猜到他在思考什么,瞥了他一眼,弯了弯眉眼,“虽然这里是我意外发现的,但之前听你说了那些有关神之容器的事后,我能够确定,这里的确与神之容器有关。”   看这人领路的熟悉样,阿米利亚完全不信对方是意外发现的这里。   他面上装出恰到好处的怀疑与好奇,继续问,“可你没有证据吧,你见过真正的神之容器吗?”   这回一路步伐稳健的姬永停顿了下。他背对着阿米利亚,无法看清脸上的表情,开口说话的声音倒没什么变化,“……自然是,见过的。”   “什么样?”阿米利亚追问。   或许是此刻闲聊的范围,又或许是心情不错,姬永没有卖关子,很直白地将自己印象里的存在说出了口,“没什么感情,也没有灵魂,除了强大一无是处的空壳罢了。”   阿米利亚微微一惊。   这印象与他所知的完全不同。起码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会如此评价神之容器,更多人只会说个大概的感觉。   但姬永却表述得准确,就像是他真的见过一样。   不,或许不是真的见过,但是也听过类似的东西。这话一出,阿米利亚倒是稍微信了他三分。   “你在哪里见到的?”   “就在我们要去的地方。”   阿米利亚没指望姬永老实回答,没想到对方给出了这么个答案。   过分的坦诚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对方一看就是心思深沉、城府不低的人物。   这种人通常只会在一种情况下随意将自己知道的事透露出去,不在意是不是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在确认猎物已经尽在掌握的情况下。   这份自信来得突然,阿米利亚确定他没有察觉到足以威胁到生命的危险潜伏在周围,也没有找到除了他们俩之外的人。   姬永没听见他说话,反倒回头看过来一眼。   这一眼中,阿米利亚敏锐地发现,对方的神色确实有变化。具体变化在哪,一时难以形容,但任何一个警惕性高的人,现在大概已经想逃走了。   仿佛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神情,姬永转过头去,说起了新话题,“我听说,米亚刚刚来高年级班上的时候,被人针对了?”   “嗯。”阿米利亚本来都不在意这件事了,这会被提起,不太明白这人打算说什么。   安慰?有什么必要吗?   帮忙?事情已经过去了,更何况他毫发无伤,需要帮助的或许是那些挑衅他的人。   “其实我有件事没有告诉你。”姬永一边走一边说,“或许这件事不说出来比较好,可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说出来也不错。”   “你想说什么?”   “在说之前,米亚可以和我保证,绝对不会因此生气吗?”姬永朝他看了过来,“说起来,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我不知道米亚你是这样的人,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那样做了。”   阿米利亚不想和他兜圈子,“如果是那么难说的话题,可以不说。”他也不是很感兴趣。   “可我想说。”这会姬永倒是没有那体贴的样子了。   栗发男人侧过脸,微勾唇角,眼睛弯弯,看向他,“最开始挑衅你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来着,对了,齐芦,其实是我告诉他,你抢走了他喜欢的人的。”   阿米利亚脚步一顿,抬眼,与姬永视线相接,语气波澜不惊,“原来是你啊。”   想想之前从同学甲那里看过的资料,姬永在高年级之中人气似乎不低,齐芦和这样的人有交情并且听信对方的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其他高年级就更不用说了,大抵是类似的路数,而且小团体之所以能成立,大抵和共同的想法也脱不了关系。   “你似乎不太惊讶。”姬永盯着他,确定没有看出任何激动或错愕,才失望地转头,“我以为你会多难过一会的。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一座地下建筑面前。   高穹顶,尖塔,彩色玻璃窗……这是一座肃穆而完整的教堂。   看到这座教堂的一刹那,阿米利亚心头隐隐约约的猜测终于得到了验证。   相似的地下构造、熟悉的路线、教堂、神之容器……联想词汇有了一个共同的交集。   ——狂教徒。   阿米利亚心下微微叹息,面上还是镇定的,顺着之前的话题说,“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姬永大跨步来到教堂面前,推开了厚重的大门,让昏暗的灯光从窗外透入,照亮内里倾颓落败的模样。   碎裂的神像样貌模糊不清,蜘蛛网勾连天花板,变成新的帷幕,灰尘漂浮起细小的反光,这里像是从未有人踏足过。   “因为……这是一种宽恕。”   背对着他的栗色头发男人,双手展开,却用轻浅的语气感慨,“神之宽恕,将予世人新生!”   那语气实在有些熟悉了,在离开废弃区之前,阿米利亚听过类似的话,在一个自称为仁慈大主教的家伙嘴里。   到了这个程度,阿米利亚觉得也没有必要追问了,他直接戳破了对方的身份,“你是教团的人。”   姬永转过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本书,悬浮在身前。   “你还是一脸平静的样子啊,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本书环绕的能量不小,与当初仁慈主教的光团给人的感觉很像。   一看就是威力很大的武器。   “这件事不重要吧。”   阿米利亚抬头看向教堂后方,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比起这个,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他可不信真的是姬永一时心血来潮,要带自己喜欢的人来参观。   “我答应过你的,要让你看看与神之容器有关的东西。”姬永指了指教堂内部,“我们的那位神之容器曾经是在这里出生的。”   阿米利亚没想到对方倒是好好履行了之前的约定,但他还是不太理解,“就算如此,你似乎也没必要真的带我来这里。你并不是真心喜欢我吧?”   “这件事请容许我反驳。”姬永彬彬有礼道,“我确实对你‘一见钟情’了,在我听说你的身份的那一刻。我亲爱的神之容器。”   阿米利亚:“……”怎么又是这个破身份,这些人类真的有眼睛吗?他哪里像神之容器了。   阿米利亚:“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自然是从虞仞那里,确实要感谢他帮教团找到了重要的关键人物呢。”   姬永感慨了一句,又对他微微俯身,“抱歉,我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姬永,教团的四大主教之一,宽恕主教。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阿米利亚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该叹气的,但他确实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看来教团的势力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可怕。   要知道虞仞对神之容器的消息的保密程度,理应是最高级别,这也就意味着,除了虞仞身边最亲近信赖的人,几乎不会有其他人能知道这个消息。   可偏偏阿米利亚和虞仞结成师徒关系没几天,姬永就找上门来了。   这说明,教团很快就拿到了消息,并且层层递进,传给了姬永。   能够做到这一点,教团要么派人成功窃取了情报,要么是有间谍埋伏在虞仞身边。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证明教团的势力远不止人们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   不过另一方面来说,学院对教团的人太没有防备心了点。不然姬永这么大一个宽恕主教,大摇大摆在学院里生活,埋下各种钉子,怎么根本没有人察觉。而且说不定教团私下还偷偷在学校里发展了不少新的狂教徒,壮大势力。   学院已经不够安全。   “如果我说我不是神之容器,你会听吗?”阿米利亚试图最后挣扎一下。   “当然。”姬永非常痛快地点了点头,摩挲了两下书页。   咔一声,地面上忽然冒出了两只镣铐,牢牢地卡住了阿米利亚的双脚,将他固定在原地。   阿米利亚一顿,感觉全身的魔力都在逐渐冻结。   这是……?   来到教堂面前后,他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宽恕主教看着他的表情,慢吞吞说完了后半句话,“等我们回到教团,什么话我们都可以聊一聊的,米亚。” 第69章   聊一聊?   阿米利亚现在确实有想要聊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指了指禁锢自己的镣铐。   这很奇怪。   这里的能量体系与魔法完全不同,不该出现能够限制他的道具。   就连刚到废弃区那段时间,他曾经被人绑架,戴上一点用处都没有的限制能力者的手环,身上的魔力也没有半分异动。   可如今,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镣铐,却真的限制住了他体内的魔力涌动,让他一瞬间有种浑身僵硬的错觉。   虽然并不是老家那边巫师使用的禁魔魔法,但能够做到这种程度,这个镣铐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禁魔道具了。   这里这么会有这种东西?   不,应该说,教团里怎么会出现这种针对魔力的东西?   难道这里真的有异界神?但这个猜想早就被他否定了,不可能。   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米利亚一时无法理出合理的逻辑,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针对神之容器特质的镣铐。”   姬永倒是大方回答了,语气柔和,“抱歉,大概需要你难受一阵子了,等到了教团……嗯,大概会换上新的镣铐吧。”   看样子教团那边对神之容器势在必得,完全不打算给他逃脱的机会了。   姬永能回答得这么随意,想必对这副镣铐也是信心满满。   可阿米利亚不是神之容器。   相反他需要找神之容器。   这回恰好如果能进入教团,似乎有机会见到那位教团的神之容器,可教团的危险性太高,阿米利亚不想以身试险。   而且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带点有用的消息回去就太亏了。   “教团为什么要找神之容器?”   阿米利亚微微抬腿,测试了一下挣脱镣铐需要的力道,虽然魔力被缓慢冻结的感觉不太好受,但不影响他本身的力气。   毕竟这副镣铐设计的原则是针对人类,而非身强力壮的魔族。   但想要逃走的关键并不是这副镣铐,而是身边这位宽恕主教。   按照之前曾经见过的仁慈主教的能力来对标的话,姬永的实力不会太弱。如果他想要逃走,恐怕难度不低。   姬永看了看他的动作,似乎不觉得他能够逃走,动都没动,笑吟吟答了,“自然是为了等待吾神降临。”   神?   教团信仰的神是创造能力者的那位神,阿米利亚记得多数人觉得那只是神话传说。   在此之前阿米利亚也认为是人类过度美化的传说,但见到能禁锢魔力的道具后,他倒是开始怀疑这个常识了。   “那你打算带我去哪?我适应不了过于极端的气候。”阿米利亚半真半假道。   “当然不会是那么痛苦的地方。”姬永手指在那本悬浮的书页上滑动,“别担心,一定会是个你喜欢的地方。米亚同学,我劝你不要挣扎了,再挣扎也只是徒增痛苦,神会宽恕你的罪责,所以你该诚心接受。”   可那位神大概不会想宽恕一只魅魔的。   阿米利亚心想着,当真停下了动作,站在原地静静看向姬永,“其实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请说?”栗发男人这会又好像好说话了起来。   黑发少年目光沉静,语气平淡,“你身上的能量感觉很怪。实际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以为你既不是失常者,也不是失序者,而是一个普通人。”这才是他觉得对方有趣的地方。   能力者修习学院只招收能力者,这一点毋庸置疑。   如果有人想要骗过测试的机器,伪装成能力者,最多只能伪装成失序者,而不是使用精神力的失常者。   毕竟失常者的精神力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失序者的外表特征却可以通过别的手段伪装。   “你真的,是能力者吗?”阿米利亚问。   姬永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他再次露出了那副冷酷的神色,浅棕色的眼微黯,语气不明地低低开口了,“没想到,你居然看得出来啊,米亚。明明学院里那些家伙没有一个能分辨出来,难不成这就是神之容器的特殊之处?哦对,也怪我们那边的神之容器太不中用,才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有做到。”   阿米利亚眉头微挑:“你不是能力者,你怎么做到的?”   可如果姬永是个普通人,他又是怎么变成能使用精神力的失常者的?   “哈,哈呵呵……”听见这个问题,姬永忽然笑出声,笑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张扬肆意,回荡在漆黑宽阔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有些疯癫。   最终他转身,目光崇敬而灼热地看向背后的教堂,仿佛透过其看见了更遥远的某些东西,低哑着声音,一字一顿,“这自然是……吾神的恩赐!”   光看那副激动到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倒是真有几分狂信徒的意思了。   但这话里透出的信息还是让阿米利亚有些心惊。   他知道教团拥有强力的武器以及寻常组织难以匹敌的信念,但他不知道,原来还有神的恩赐这种东西,能将一个普通人变成能力者。   无论在学院的书籍里,还是在虞仞的教导中,这都是从未提及的事。   这只能说明,要么这是隐藏极其深的秘闻,要么这是仅限教团能够实现的奇迹。   如果是前者,能力者学院这一存在似乎就不合理了,人人都能成为能力者的话,没有必要设置这样的门槛。   如果是后者,教团所隐藏的东西就更可怕了。   阿米利亚这会真的有些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拥有一位假神了。   问到这里,他更加坚定自己不能随意去教团的决心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冒然潜入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的神明何时会降临?”阿米利亚随口抛出了一个问题。   姬永似乎还未从那份激荡的心情里回神,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回头。   机会!   阿米利亚当机立断,足下发力,当即挣断了镣铐,径直往来路冲去。   僵化的魔力瞬间运转,附着在了腿脚之上。   他的身影如同迅疾的鹰,眨眼间便穿过黑漆漆的地下长廊。   “你——!”   姬永回过神的时候,只能捕捉到一个矫健的身影。   他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两眼碎裂一地的镣铐,一面快速在书页上启动地下通道的机关阻拦阿米利亚,一面嘴里喃喃了两句,“该死,这不可能,为什么!他怎么做到的?!”   轰隆隆的机械运转声传遍了地下,阿米利亚在教团待过几天,清楚他们的行事风格,知道姬永这是想要强行将他堵死在地下了。   但姬永大概不知道他能跑多快,也不知道他能够打碎那些机关,毫无阻碍地前进。   这会阿米利亚已经决定将米亚的死栽赃到姬永头上了。   今天很多人都看见姬永约他出去的那一幕,所有人都知道米亚是跟着姬永离开的。   所以即使米亚失踪不见,其他人也只会第一时间联想到姬永头上,绝不会认为这是阿米利亚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   这位宽恕主教在学院里的安生日子也该结束了!   “米——亚——!”   后方遥遥传来的呐喊让阿米利亚精神一震。   从声音的距离来判断,对方已经很近了,近得他有些惊讶。   教团可能有其他的通道,也有别的监控设备,才能这么快找到他的所在,甚至追了上来。又或者,这是另一个“神的恩赐”的效果?   不管哪一个,他必须得快一点了。   思考到这里的瞬间,周围的气味忽然发生了变化。   那种变化是细微的、缓慢的,普通人难以察觉,却是魔族一瞬间发现了的味道。   ——阻碍魔力运行的味道。   可恶!   阿米利亚感觉自己的魔力又在躁动,他立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姬永以为他的能力是神之容器的能力,因此用对付神之容器的道具和药物来对付他,不幸的是,尽管他不是所谓的神之容器,这些道具和药物,还真的能对魔力产生一定作用。   此刻这个算得上封闭的地下空间内,淡而轻的气体只针对他一个人,那些坠落的机关墙面正在缩小空间,气体充盈的速度会更快,不用多久,他的魔力就会被遏制住。   而失去了魔力的魔族,无论哪方面的能力都会弱上许多。   等后方的姬永追上来,他真的就插翅难逃了!   面前再度降下一道坚固的机关墙面时,阿米利亚不再犹豫,张开翅膀,径直往上方砸去。   还未完全停滞的魔力增强了力道,磐石般的顶部出现了裂痕。   他一鼓作气又砸了好几下,终于砸出了一道宽阔的裂痕。   但——“米亚,找到你了!”   疯狂的笑声中,后方的攻击已至!   阿米利亚屏住呼吸,躲闪过了那些奇怪又粘稠的精神力攻击。直觉告诉他,最好不用触碰那些精神力,否则会有可怕的后果。   就像直觉告诉他,即使屏住呼吸,也无法完全组织那些气体渗入体内一样。那些气体的攻击目标是萦绕在他身体内的魔力,不呼吸仅仅是能稍微减轻其蔓延的速度罢了。   “哎呀。”站定的姬永面露惊讶,目光在阿米利亚的翅膀上打转,“原来你还有一对翅膀,真漂亮。黑发黑眼黑翅膀,米亚,你看上去像是一只堕天使。”   阿米利亚一个字都不想说,他快速发动了催眠与幻觉,让对方认为散落在旁边的那一块大石头是他。   他不确定魔法的效果能够维持多久,毕竟这次与上次不同。   上次仁慈主教手中没有克制魔法的东西,所以才能信以为真,将别人的尸体当做他。   这次宽恕主教手上不仅有禁锢魔力的镣铐,还有这种迟缓魔力运作的气体,要说他本人身上没有带一两件防御的东西就敢单枪匹马来追,阿米利亚不太敢信。   但无论能争取多少秒,所有时间都是有用的。   在姬永眼神飘忽茫然的一瞬,阿米利亚一脚踢碎了头顶的天花板,黯淡的光辉从遥远的天际投射过来,却照出了一条逃生的路途。   翅膀用力一扇,阿米利亚向外跃去。   ——却骤然被脚下冰冷又沉重的东西拉了下去。   刚刚探出的手,还未能彻底触碰到外界,就不得不抓在了天花板边缘,死死卡在了一线生机之上。   阿米利亚又惊又怒地转头,果然看见了姬永目光清明地看着他,手中又拽了一根锁链。   锁链的另一端牢牢地抓紧了他的双腿,让他像是一只被拴住了脖子的鸟雀,无法再飞向更高处的天空。   “别急着走呀,米亚。”姬永笑眯眯的,“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不是想见见神之容器吗?我会带你去见的,相对的,你要乖一点,要听话一点才行啊,不然的话,我也只能一路就这样将你捆起来,让你无法说话,也无法做出任何有意思的反应了,你应该不想见到那样的场景吧?”   阿米利亚抬脚就往他的方向踹去。   姬永扭身闪过,回以一簇黏糊糊的精神力。   阿米利亚双脚被抓住,一时躲不开,让那精神力落到了身上。   一瞬间,魔力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阿米利亚浑身都僵硬了,有种奇妙的窒息感从内而外。   “怎么样?”偏偏罪魁祸首还得意洋洋似的,“是不是很有用的精神力?我的精神力可是专门用来克制神之容器的。在学院里等了这么久,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这份恩赐的真正作用,实在是太浪费了。好在我终于等到了你,米亚。”   什么叫做专门克制神之容器的能力?   阿米利亚只觉得此时此刻,这完全就是不知道哪个讨厌的家伙设计出来的克制魔族的东西。   他难受极了,这还是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第一次觉得可能真要翻车了。   现在该怎么办?   真的要去教团?   虞仞一时半会不会发现这件事,不可能会来帮忙。其他人也不会来的。   毕竟这是他的事。而且,如果其他人也觉得他是神之容器,他的下场估计也不会太好。   阿米利亚呼吸渐缓,死死抓住天花板边缘的手也渐渐松了。   说到底,落到教团手里,也同样是在人类手里,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区别吧。   没有……   “阿米利亚。”   一只灼热的手从上空探出,死死地,仿佛要抓住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一般用力地,抓住了他下滑的手。   阿米利亚猛然抬头。   撞进一双熟悉的灰绿色眼眸中。   眼眸的主人喘着气,声音低低的,“我找到你了。” 第70章   阿米利亚没有期待过会有什么人出现。   他也不觉得有人能出现。   偏偏在他都打算放弃挣扎的时候,真的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比起惊喜,阿米利亚更多是不可置信。   可看清对方面容后,他又忍不住想,自己大概是魔力真的被禁锢得太厉害,导致感知削弱,才会没有发现这个人。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没人再有那样萦绕周身的浓烈而深重,扭曲到近似嘶吼的负面情绪了。   只有一个人总是如此。   “郁衡。”   阿米利亚声音低低地,缓缓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在消耗了不少体力的当下,他原本慵懒的语调都短促了不少,于是这一声呼唤便像是含了些委屈的倾诉。   至少郁衡听出了这个意思。   他不清楚手下紧握的这个人现在在想什么,会想什么。   他不能完全理解阿米利亚的想法,但他推测,或许阿米利亚此刻是困惑的。   在他们短暂相处的那些时日中,阿米利亚总是给人一种神秘过头、悲喜难测的感觉。   郁衡的目光停驻在那张略显陌生的面容上。   黑色短发、黑色眼睛,白皙的皮肤,纤细柔弱的身形,与他印象中宛如废墟蔷薇般的姝丽妍色截然不同的姿态,他抓住的更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少年。   如果将这个人放到任何一个见过阿米利亚的人面前,恐怕不会有人能联想到他们是同一个人。   可郁衡还是从那一瞬的惊诧表情中看出了熟悉的少年的身影。   那个忽然来到废弃区的红发少年眼中,从未真正映入什么事物,每一个人在他眼中都是薄薄的沙画,风一吹,水一泼,一切就会干干净净地从他脑海中褪色。   郁衡第一次见到阿米利亚,直觉就告诉自己,这是个危险人物,他不该去接近,也不该多投入心神,更不该放任对方在自己身边。   他知道的,阿米利亚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喜欢的人,那张娇艳明丽的面容下,有一颗冷漠得惊人的心。任何人若是想要从那冰冷中攫取些许虚假的温暖,最终都会落得被绝望与冰冷侵蚀而死的下场。   可人若是能够遵从理智的劝诫,不做任何一件昏聩事,大概也就称不上人类了。   所以余枝会成为那个阿米利亚的例外。   所以……他来了。   短暂的思绪翻飞后,郁衡给了下方的姬永一个眼神。   狠戾如狼,压抑着翻涌的怒火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撕咬敌人。   那是露骨的威胁。   “放开他。”   他没有质问姬永为什么拿着锁链,也没有询问对方的来意,只语气冰冷地命令,亦或者说逼迫道。   阿米利亚垂下眼,没有挣动,也没有坠落,他开始等待时机。   姬永对着那声命令,眉头一挑,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含义来。他单手一动,又缠绕了两圈链条,在叮叮咚咚的声响中,强行缩短了与阿米利亚的距离。   随后姬永才对上郁衡的视线,不紧不慢开口,“这位没有被邀请的客人,看上去不太礼貌啊。这是属于我和米亚同学的约会,随意打扰的话……”   话音未落,粘稠的精神力化为扬起的镰刀,迅速割向郁衡的脖颈!   “……可是会吃点苦头的哦。”姬永笑眯眯补完了后半句。   突然的攻击近前,郁衡的瞳孔紧缩,立刻判断出了形式。   双方的距离太近,他来不及躲避。   要么他用精神力抵御,硬生生吃下这一击,要么他松开抓住阿米利亚的手,撤出攻击范围。   这个不是个需要犹豫的选择。   想明白这点的一刹那,郁衡不退反进,在身前支起道道精神力屏障,主动迎上了那道锋利的镰刀!   镰刀状的精神力攻击异常强悍,切开纸张般流畅地切碎了三层屏障,转眼便到了咽喉处。   下一刻就将切开咽喉,尸首分离!   明明到了如此境地,郁衡的眼神却依旧沉静。他没有看向自己受到威胁的脖颈,贴在地面的手指绷得死紧,余光瞥向另一个方向。   还差一点,差一点……   镰刀的刃终于擦上脖颈,切开狭长鲜红的伤口,鲜血四溅。   郁衡却避都不避,灰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道暗光。   成功了!   两人一面倒似的交锋中,一道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   ——“咔嚓”。   阿米利亚浑身一震。   他脚下的锁链碎开了!   下一秒,阿米利亚毫不犹豫振动翅膀,向上俯冲。   郁衡同时向后翻滚,捂着脖子躲开了必死的杀招。   “什么?!”   姬永完全没有想到,只是眨眼间,大好的局势居然就完全颠倒。   他从残留的精神力中意识到了问题。   该死!   那个黑发灰绿眼的男人,趁机斩断了他的锁链!   他沉着脸,手上攥着陡然垂落的锁链一端,狠狠摔在了地上,任凭前一刻那还被紧握的东西成了无用的垃圾。   现在没时间去想对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姬永立刻翻动书页,朝即将飞远的黑发少年扔出了一大把东西。   阿米利亚感知到了攻击,转身要躲,没想到看清那东西的真身时还是忍不住惊讶。   与想象中可怕异常的武器不同,那是一大把书签。   形状各异的书签。   如飞刀,如长绳,如铁球。   书签们轻薄而迅捷,如同擅于追踪的警犬,不仅追上了振翅欲飞的小魅魔,还以极快的速度发挥了作用。   飞刀扎入翅膀,绳索束缚身躯,铁球捆住手脚。   不过是平日里一撕就碎的东西,附着上姬永的精神力后,就变作了这世上对阿米利亚最有用的囚笼。   魔力骤然停滞,四肢不受控制。   转瞬间,飞上天空的黑鸟就被强行逼落。   还被引导了方向,不偏不倚,重新掉入了刚刚逃出生天的洞穴之中。   姬永正要对着再度回归手中的神之容器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就见之前那个打扰他的黑发男人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把抱住了坠落的米亚,以身为垫,掉在了他面前。   “这是在上演什么生死离别的苦情剧?都快死的人了,还真有精神啊。”   姬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大片掀起的烟尘,“可惜,我这个人啊,最讨厌这种无聊重复繁琐的故事。既然是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就不要占用我珍贵的时间了吧?”   说话间,其涌动的精神力融为细密的针尖,饿虎扑食般冲了过去。   应对的精神力屏障再度竖起,挡住了蜂拥的针雨。   厚度与坚韧度却不如先前,消融的速度更快。   原因为何,战斗的双方都很清楚——精神力的操控者此刻不够稳定。   阿米利亚被人死死箍在怀里,劫后余生的心情并不美妙。   令人不爽的身高差,让他不用刻意抬头就能嗅到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那是从郁衡草草包扎的脖颈处流淌出来的。   很显然,郁衡以一种压根不在乎生死的态度救下了他。   可阿米利亚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嫌弃,“你凑得太近了。”   他不喜欢血腥气。   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姿势。   郁衡贴得太近了,狭小的空间内翅膀不好张开,这样等他把那些讨厌的书签摘掉之后,也不能顺利飞起来。   而且近距离被那些负面情绪糊了一脸,很容易让小魅魔有种呼吸间会不小心咽下去脏东西的感觉。   郁衡没有答话,也没有放松怀抱。   他抿紧唇,目光专注,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在阿米利亚身上摸索,帮着将那些缠人的书签一一从对方身上摘走、撕碎。   大概是因为郁衡摘除时手上围着一层薄薄的精神力,被他拿走的那些书签好似真成了普通的纸片,没有预料中的反抗,异常顺利地就被清除了大半。   清理这些书签的举动像是在给鸟雀梳理羽毛,一层层由外而内,耐心平静得理所当然。   阿米利亚同样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对待。   早在要离开废弃区的那天,他就意识到了,郁衡似乎在他身上寄托了什么情感。   他猜测那或许是源于……余枝。   失去了妹妹后,孤身一人的哥哥大概是将他当做同类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他们会在想起余枝时,拥有一瞬共鸣的情感。   郁衡为此会愿意帮他。   但这样的帮助大概是有限度的。   密密麻麻的针尖敲击屏障,如同一场暴雨不断锤击地面的声响,每一声都是即将无处可逃的催促,昭示着他们危险的处境。   屏障外的姬永气定神闲,还有空假惺惺劝说两句,“米亚,原本我不想用这么粗暴的手段邀请你的,我们曾经一起度过了很多美好的夜晚,我很怀念那段时光。只是你太过心急又自持己见,才会让我们闹得这么不愉快。但神会宽恕你的罪孽,我也依旧愿意为你敞开怀抱。我不想真的伤害你,如果你现在自己过来,我们之间还可以回到开始的样子。”   那些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击,倒是半点没有这人话中可以转圜的余地。   阿米利亚半个字都不信。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别的东西他或许看不出来,姬永这个人恶劣的本性倒是窥见一二。   “我不想和你一起死在这里。”阿米利亚收回看向外侧的视线,直白道,“如果你死了,我会想尽办法离开。”   郁衡摘去书签的动作微微一顿。   刚刚他听见姬永说起和阿米利亚要好时,也有同样的动作。   阿米利亚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并无感慨,继续说,“你赢不了他,你的屏障已经快撑不住了,这样下去没有意义……”   “你希望我怎么做?”没等他说完,郁衡就打断了他,似乎不想听那些兜圈子的话,又似乎已经觉得没时间听了。   怎么做?   如果面前的人是江怀风,阿米利亚一定会要求杀了姬永。   可面前的人是战力比不过姬永的,也比不上江怀风的郁衡。   甚至不是全盛时期,而是受伤半残状态。   让这样的人去和姬永战斗,毫无疑问是找死。   于是阿米利亚略一沉默,再度开口时,缓慢而冷静。   他说,“为我杀了他吧。”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为我去死吧。   纵使再迟钝的人,都能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残酷含义,更何况是本就敏锐的郁衡。   郁衡摘掉了最后一片附着在阿米利亚脖颈上的书签。   手却没有离开,反而顺势往上,抚上了小魅魔柔软白皙的脸颊。   他垂下眼,发丝的阴影中,灰绿的眼眸宛如一对沉郁的松石。   “如果我为你杀了他,你就不会走了吗?”郁衡轻声开口。   阿米利亚有些惊讶,这话不像是他印象里那个郁衡能够问出来的。或者说,郁衡很少会问他这种问题,郁衡是清楚他的本性的,因此从来不会奢求这类答案。   他抬头,漆黑的眼瞳与之静静对视。   视线交错间,两人都读出了回答。   “好。”   郁衡松开手,移开视线,唇线拉直,闷闷应了一声。 第71章   阿米利亚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郁衡很清楚。   他也清楚,他询问的对象本就是一个不会轻易许下承诺的人。   让人挫败的是,即使对方没有给出承诺,即使对方一副要他去死的冷酷模样,此时此刻,他仍然为能够触碰到这个人,见到这个人,感觉到这个人而高兴。   阿米利亚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足够郁衡拼尽全力了。   郁衡在松手之前,用力抱了阿米利亚一下,用力到一瞬间,阿米利亚以为自己要被他就这样揉碎了。如果没有魔族的体质扛着,这会子身上多半会出些一点淤青了。   按照往常的相处模式,阿米利亚绝对要抱怨好一会才行。   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看着黑发灰绿眼眸的男人缓缓站起来,身后吸收了大量攻击的屏障摇摇欲坠。   “我会胜利归来的。”郁衡格外平静地丢下了一句,转过身,面对他即将死战的敌人。   说实话,阿米利亚并不看好他。   郁衡的实力他早就知道了,不如江怀风,或许也不如他所见过的高年级失常者们。   这样的郁衡硬要去和姬永打,得到的结果无非是拖延时间长短的问题。郁衡和姬永多打一会,能够拖延的时间越长,阿米利亚才有更多时间逃走,才能够避开教团的追踪。   不过逃走的时机很重要。   经过刚刚那一遭,阿米利亚很轻易得出了两个结论。   一、教团附近或许还有埋伏,至少机关方面的设置不会少。   二、如果他没能顺利逃走,再次被抓的话,郁衡会分心,进一步导致逃跑时间缩短,最终两人一起被抓。   综上所述,时机非常重要。   好吧,时机在任何时候都很重要,这一次格外需要注意罢了。   他必须选择姬永和郁衡战斗到最紧张,双方势均力敌的那一瞬间,从这里逃走。   只有那一刻,姬永没有时间呼唤周围的狂教徒,也没有时间启动别的机关干扰他,郁衡也没办法分神,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所以必须要等待那一刻到来,而不能现在就冒然出去。   不过时间也不能拖得太久。   这里残留的气体依旧对他造成了影响,手脚一阵一阵失力,魔力也有溃散的迹象。如果不是他之前在这里开了个大洞,让那些气体全部都流了出去,现在他恐怕是站都站不稳了。   阿米利亚静气凝神,关注起眼前的这场战斗。   与他想象中不同,郁衡收起那道屏障之后,精神力缠绕在他身上,慢慢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向外延伸出去。   阿米利亚曾经见过对方使用这个能力,看上去像是偏向辅助的能力,在这一刻似乎有了不同。   那些网很快融入了空气中,如果不是魔族对能量体的敏锐度,估计根本无法察觉郁衡在自己周身布下了大量的网。   姬永也看见了那些网状的精神力融入空气的过程。他并不轻敌,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拉开了距离。   在学院学习多年,他对战过众多强大的对手,他深知失常者的优势在什么地方,也知道要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出来该怎么做。而比起顾忌敌人的优势,选择不去发挥自己的优势,是最愚蠢的做法。   姬永紧紧盯着步步靠近的对手,心头盘算着下一步。   这个不知来历的黑发男人明显不是学院出生,使用能力的方法估计也是野路子,粗糙得很。不够精细的外行人,最常犯下的错误就是显露出过于明显的攻击意图,让人能够捕捉到攻击的轨迹。   一道白光袭来的瞬间,姬永用自己的精神力将其拦下,反手丢了回去。   他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果然是外行人,攻击的想法几乎已经融入精神力了,完全不知道掩盖,和三岁小孩一样好懂。   “你为什么要抓阿米利亚?”   攻击被拦下,郁衡的表情却没有半分动摇,维持着自己的步调,朝着姬永靠近。   “阿米利亚?”姬永一愣,随即很快明白过来,“是米亚同学的假名吗?还是说米亚这个名字才是假的?毕竟是神之容器,需要一些小小的掩饰。”   “神之容器?”郁衡终于停下了脚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有十米。   这个距离是学院研究中最适合失常者发挥的距离,进能攻退能守,也是精神力攻击能够发出强力攻击的最大限度范围。   姬永笑了笑,无形的精神力已经缓慢溢满整个十米范围,“听上去你一无所知?”语带嘲讽,   “不,”郁衡摇头,周身的波动依旧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什么都没有设下,“我大概比你知道的要多。”   “什么?”   这一声不光是姬永问出来,就连阿米利亚也顿时抬头,直直看向了那个身影。   他可没有听说过郁衡和神之容器有关。不,不对,是他早就已经确定了,郁衡不是神之容器,而且之前他明明问过,郁衡给出的答案是那不过是个传说。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忽然这么说?   是为了扰乱敌人的思绪,还是说,他真的知道了什么?   难不成是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意外得知了什么事吗?   阿米利亚想着想着,忍不住锤了下墙壁。   不行!   这下就不能让郁衡在这里独自断后了,他必须要带走郁衡,要把郁衡嘴里有用的消息敲干净。   不能让这个家伙白白在这里死掉。   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现在魔力不稳,实力下降,还必须警戒四周的他,如果也上前去和姬永战斗,必输无疑,而且还会给郁衡增加负担,说不定会导致更快的输局。   所以不能直接上场,得迂回,得使用他能够使用的能力。   比如,比如魔法?   阿米利亚眼睛一亮,当即对着郁衡喊:“郁衡,刚刚的事,我答应你了。你不许死。如果你打不过他了,就躲到我这里来。”   其中暗含的意思是,如果郁衡真的和姬永打得天昏地暗,双方都是强弩之末,就可以把人引到他周围来,他来使用催眠魔法,给出最后一击。   虚弱的人根本无法抵抗催眠魔法,即使是有外物加身,也能发挥一定效果。   到时候阿米利亚就能够带着郁衡一起逃走了!   小魅魔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但这些听在郁衡耳朵里就完全不是一个意思了。   他只抓住了一个重点。   阿米利亚答应他了。   阿米利亚说会留在他身边。   阿米利亚不会离开他了。   一瞬间过于兴奋的情绪,导致他克制不住一直克制的某种东西。   力量在短暂的松懈中,迅速攀升到了最高峰。   姬永察觉到不对,想要往后再撤退的那一刻已经来不及了,他迈不动脚步,腿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样。   不,就是被黏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密密麻麻的蛛网样式的精神力已经将姬永团团包围。   而且还不知不觉渗透了他的精神力,让他毫无察觉!   “不可能!”姬永失声尖叫,他盯着郁衡,像是在看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你是什么人?没人可以穿透我的精神力,因为我的精神力根本不是那些下等东西的能力,而是吾神的恩赐!这不可能!”   说着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目次欲裂,“不对,只有一种可能性,只有一种可能性。”   “你好像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郁衡回看的目光淡淡的,像是在看一簇灰尘。   “不!那他,那他是怎么回事!”姬永转头去看阿米利亚,目光都快起火了,“他不是神之容器吗?”   “当然不是,”郁衡回答得很快,“这里唯一的神之容器,你要找到的那个东西,你想要得到的那份力量。”   转瞬间,一只巨大的阴影从郁衡的腰部蔓延出来。   像是章鱼的腕足,猛然穿透了姬永的胸膛。   “是我。” 第72章   从出生开始,郁衡拥有的东西就不多。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世道里被舍弃的孩子太多,被放弃的生命也太多,郁衡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没什么特别值得拿来一提的。   说得上幸运的是,他诞生的地点在西山的矿脉附近。   西山盛产各种矿石,建立了大大小小的矿井。众多的矿井需要众多的劳动力,西山掌权者便向各地招募矿工,并许诺若是挖到稀有矿石,就以高价收购。人们闻风而来,很快便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矿井。   因此西山的职业构成中,有百分之八十的都是矿工,从全国各地而来的矿工。他们同时也是弱能力者或无能力者。   在西山,劳动力是一种消耗品。很多人来到西山,寻求一夜暴富的机会,后来他们中的大部分就再也不能离开西山。有些是穷极一生也要找到梦想中的宝藏,有些是倒在了终日劳作的病痛之中,有些则被淹没在了矿井下。   希望是一种缓慢的毒。   每一个因此病入膏肓的人最终都会因为幻想死去。   郁衡时常听矿区中的人叹息着这么说。   作为未来的劳动力之一,出生在矿脉附近的他,被一对矿工夫妻收养了。   那对夫妻的相貌他记不太清,印象里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一开始每日都在期待挖掘到稀有矿石,实现一夜暴富的梦想,后来日渐习惯枯燥乏味的生活,被仅剩的那点希望吊着,日复一日在矿井中忙碌。   他们对他还不错,给吃给喝,有衣服穿,有床睡,会闲来无事教导他认字,告诉他些人生道理经验,像一对真正的父母。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未来。   一切中止于他向父母诉说烦恼的那天。   郁衡有个秘密。   从小他的脑子里,就能听见窸窸窣窣的低语。一开始他听不懂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他逐渐学会日常用语,有了一定程度的认知,才领会到那些话语的意思。   “打翻那个碗,打碎那个瓶子,推那个人下去……”   诸如此类,细碎的恶语在教唆他,催促他犯下恶行。   那时郁衡的年纪尚小,周围也没有同龄的孩子,他唯一能够信任且依靠的,就是收养自己照顾自己的养父母。   他不知道听见这些声音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也不知道这样的声音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只知道,遇见了不懂的问题,可以去问自己的养父母,遇见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可以去寻求帮助。   面对他天真期盼的眼神,养父母不约而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仿佛在他们面前的不是自己养了五年的孩子,而是一个随时可能伤人性命的不定时炸/弹。   “你是不是能够操控,操控什么东西?”养母抖着嗓子问他。   养父盯着他,眉头皱得死紧。   五岁的小郁衡读出了空气中积蓄的焦躁,他下意识揪紧了自己的衣服,嚅嗫着答了:“嗯。”   养父母对视一眼,他们都是失常者,他们听说过类似的状况发生在哪里。   养母眼中一片颓败,养父绷紧了嘴角。   “是精神力。他的能力觉醒了。”   “不能再留下他了。听见那种声音一定是失控的症状。”   “可是这也不一定,或许是因为……”   “没什么或许!一旦他失控了,我们这样弱小的失常者根本没法活下来!”   在小郁衡眼中,养父母吵了一架,很短暂很突然的一架,甚至没有给他思考出前因后果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他隐约感觉到是自己冒然说出的问题引起的祸患,却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解决。   事实上也不需要他解决。   他只记得自己吃下那顿所有人都沉默的晚饭,昏昏睡去,再醒来就见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没有养父母,没有他的床,没有他的椅子,没有他的碗筷,也没有他的家。   他被丢弃了。   小郁衡花了三天的时间确定了这一点。   而被丢弃的理由,又花了两年的时间去理解。或者说,去接受。   养父母认为他脑中出现的那些琐碎恶语是即将失控的征兆。即使是最低等级的能力者,失控时造成的损失也不是他们承担得起的。权衡利弊之下,最终他们抛弃了他。   或许他该庆幸的,至少他们没有决定杀死他。   流浪两年后,七岁的郁衡又被人收留了。   这次收留他的人是西山的偏僻矿区里的一个小工头,地位比矿工稍微高一些,却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没什么大本事,最擅长的事大概是欺压别人。   小工头救下了营养不良倒在路边的小郁衡,在郁衡醒来后挟恩图报,要求郁衡包揽生活中的一切杂事,洗衣做饭擦地修门等等。   小郁衡一开始就明白对方的意图,那时他已经不再想着去找养父母,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便浑浑噩噩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他过于沉默,过于乖顺,过于弱小,小工头的态度很快变本加厉,日常的指使不够满足他,他开始逼迫年仅七岁的郁衡下矿井,并且要求对方将每日的报酬尽数上交。   那时小郁衡以为这或许是一种惩罚。   没有人和他一样,每每清醒之时都会被无边无际的恶语包围,稍一分神就能听清那些饱含杀意的字句,听见那过分熟悉又诡异的声音在脑子回荡——是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更糟糕的是,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感觉有另一股与精神力不相上下的力量在增长。   这是一件足以令他惊恐的事实——他似乎拥有了将那些听见的恶行实施的力量。   为了逃避这一事实,也为了满足小工头的控制欲,小郁衡默默地接受了不合理的工作,每日每日精疲力尽,累得几乎不能思考。   尽管如此,希望的一切也没有到来。   小工头还是不满足,他开始制定高标准,要求郁衡每日完成,一旦没有完成,就非打即骂,即使完成目标也不会得到一个好脸,只会被再次从头到脚挑剔一番。   “要不是老子,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了!你这小崽种还不感恩戴德,天天一副死人脸,是要给谁看啊?!”   “像你这样没爹没妈,一无是处的玩意,丢在路边连坨屎都不如,老子好心捡你,你做的这是什么饭?你想饿死我吗?”   粗鄙的骂声,混杂着时不时的拳脚相加。   小郁衡抱着头蹲下,一声不吭的举动让小工头得意洋洋于自己捡来了一条好狗,又炫耀式地多踹了对方几脚。   他不知道,那时的小郁衡紧紧闭着眼,顾不上身体各处的痛苦,已经快被内外夹击的声音逼得崩溃。   耳朵听见的接连不断的骂声,脑海里不断回荡的邪恶教唆,一阵阵提醒式的疼痛。   “杀了他,宰了他,撕了他,将他勒死,将他砍断,让他窒息,让他痛哭,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每时每刻它都在说,每时每刻它都在催促。   疲惫不堪的身心浸入这样的声音里久了,慢慢地,小郁衡就快分辨不出来,这些声音到底是别人的教唆,还是他自己未曾吐露的心声。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平衡着自己的生活,努力维持这样的日常。   于是他开始做梦,很多很多梦。   每一日都梦见他以脑中那个声音指示的办法杀死了小工头,每一日他都见到自己满手鲜血,每一日都从噩梦中惊醒。   白天与黑夜的界限逐渐不再分明,白日的斥责打骂随着身体的疼痛传入梦境,梦里的杀意腾腾顺着昏沉的头脑映入现实。   小郁衡记不起来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太过寻常,寻常地下矿井,寻常地回去,寻常地被打骂,寻常地杀死了小工头。   ……杀死了小工头。   在小郁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之前,他们共同生活的房子便被巨大的力量拍扁了一般,从这片区域中消失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到底何等可怕,轻而易举就将一个人,将一座屋子,将一处存在,泯灭了。   后来的时间里,小郁衡过上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他做了什么,他不知道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他也不知道自己逃走之后还能怎么办。   只是不断地逃、逃、逃!   他想逃开过往,想逃开事实,想逃开记忆里那个残酷而可怕的自己。   同时他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即使如此,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没有死呢?   苟且偷生也好,浑浑噩噩也好,自暴自弃也好,小郁衡还是不想死。   活着或许没有特殊意义,但死亡总该是有意义的,他想。   或许那算是他唯一的固执,至少在他明白自己的死亡有什么意义之前,他不想死。   躲躲藏藏了两年,九岁的小郁衡逃离了西山。   他原本想去北境,他想见一见北境的雪,也想看看那位远近闻名的北境元帅。像那样的人物的死亡,大抵是很有意义的。   但在路途中,他经过了废弃区。   废弃区不是一个好地方,颓唐、萎靡、凄冷之类的词才能形容这个地方。这里与外界任何的东西似乎有一道分明的界限,拦住了属于光明的那一边,只留下供魑魅魍魉躲藏的阴影。   废弃区也不是一个坏地方。没有太多想法,没有太多关注,没有太多秩序……太多“没有”存在的地方,会变成自由与散漫的扎根地。这是个接受社会不容许的垃圾存在的地方,也是一个接受废物、破烂和怪物的垃圾桶。   自认为怪物的郁衡很难不被这个地方吸引。   他决定暂时在这个地方住一段时间。   他留了下来,留在彼时江怀风刚刚上任的C区,却再也不与人有过深的交情,对任何事都不愿意倾注多余的感情。   脑内的恶语依旧,他慢慢习惯压抑自己,习惯这些冰冷的话语流淌在每一寸血肉里。   日子似乎与之前别无二致,三年后,十二岁的郁衡打算再次启程。   那时,他无意中打听到了神之容器的消息,并很快将这个词和自己联系到了一起。   失常者、失序者,每时每刻的恶语,不稳定的精神,各种特征一一吻合,几乎要叫人怀疑是不是有人专门照着他的样子画了一副特征图。   但比起这个,小郁衡更有兴趣的是——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和他一样的存在?   一直以来独身一人的经历,过分孤寂灰暗的生活,让他不免产生了这样的问题。   他希望这个世界有和他一样的人,他希望有人能够理解他的痛苦,他希望至少他不是独一个。   独一无二这个词,实在是太寂寞了些。   可郁衡终究没能启程。   走到废弃区边缘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个子小小、头发卷卷、脸上有点雀斑的小女孩。   她叫余枝。   像是逃难而来的小女孩穿着破旧的连衣裙,抱着一个灰扑扑的包,她怯怯的,又饱含期盼地看着他。   郁衡因此停下了脚步。   他冷冷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家伙,未到变声期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不耐,“滚。”   郁衡讨厌那样的眼神。   郁衡知道那样的眼神。   那是很久之前,他看见养父母时露出的模样。   仿佛是弱小的,无力的,脆弱不堪的他自己的模样。 第73章   郁衡一直觉得,如果没有遇见余枝,他的人生大概很快就会失去意义。   他们相遇那一年。郁衡十二岁,余枝八岁。   余枝一家原本生活在南港,生活还算平静,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恩怨,他们不得不离开生活了许久的家乡,过上了逃亡的生活。   朝不保夕的生活并不会迎来救助或新的希望,病痛与折磨才会提前抵达。   一条又一条灰朴朴的布盖上亲人们的眼睛,一次次垂落不动的手,再也没有吐出的声音,让余枝懂得了死亡的含义。   最后的最后,轮到她为爸爸妈妈盖上眼睛,握住他们的手,痛哭流涕。   从此之后,她成了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的余枝与孤身一人的郁衡,在废弃区C区的边缘相遇了。   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至少对于郁衡来说,不过是他碰见了一个甩不掉的麻烦罢了。   他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就招惹上了这样一个还流着鼻涕的小女孩非要跟过来,不论恶言相向,威逼利诱都不肯离开,像是认定了他似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十二岁的郁衡眉头紧皱,与成年时的冷硬不同,将烦躁与厌恶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对讨厌的人半点不给好颜色。   余枝被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僵了一下,很快又大着胆子,仰着头回答:“我、我想跟着你,大哥哥。”   “我可不是什么鼻涕小鬼收留处处长。”黑发灰绿眼的少年讥诮道,“你还是尽早回家找妈妈要奶去吧。”   余枝一愣,微微握紧了手中的包,垂下头,盯着脚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像是不想让人看见表情,含糊着,慢吞吞说,“可是妈妈不在了,爸爸妈妈一起去了很远,很远,远到我勾不到,远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郁衡脚步一顿,神色不明地打量了一番刚刚到他腰腹位置的小不点,“即使你在这里卖可怜,我也不会心软的。这里像你这样的小鬼有很多,失去一切的人不只是你。事到如今,你还要哭哭啼啼给谁看?”   棕色卷发的小女孩豁然抬头,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吸了吸鼻子,摇头:“我没有哭。我只是难过一会。大人们说,小孩子是可以难过的。”   虽然红了眼眶,但确实没有泪湿的痕迹,她没有撒谎。   郁衡抿紧唇,睇了她一眼,“别跟过来了。”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完全没有管身后那个腿短的小不点能不能跟上来。   次日,在不同的地点,郁衡遇见了同一个蓬松卷曲的棕发小女孩。   这回对方抱着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铃铛风车彩带之类,像是用来装饰的小玩意,是放在这里的垃圾堆里都鲜少有人去捡的类型。   郁衡的目光在小女孩身上一掠而过,神色冷沉,“你又想做什么?”   余枝眨眨圆圆的眼睛,细瘦的手臂努力抱住那堆小玩意,有几分不解地回:“来……打招呼?”   郁衡转身就走。   余枝一惊,连忙跟了上去,“大哥哥,你生气了吗?为什么?”她下意识使出了以往对付难哄的小伙伴的经验。   郁衡脚步不停,“没有。与你无关。”   “可是,可是……”余枝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可是你看上去不开心,那就与我有关。”   “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余枝鼓起勇气,跑快两步,拦在了郁衡身前,“我希望大哥哥开心,所以与我有关。”   郁衡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强大力量带来的成功已经初步显现,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光凭那样的眼神也足以吓哭一群不知世事的小孩。   余枝也不由得浑身一抖,可她没有挪动脚步,也没有避开视线。   仿佛一道不知道转弯,也不知道变通的光束,强硬地横在了郁衡的眼前。   郁衡想要嗤笑一声,不知为何笑意到了嘴边却吐不出来,他颇有几分烦躁,“你以为世界围着你转吗?你希望怎样就怎样,这么天真你以为能够活多久?想让我开心?等你活到成年再来和我说这些大话吧。”   尖锐与刻薄的言论,不用思考就从心底流了出来。   余枝一愣,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才说,“或许……或许我明天就会死吧。”   她坦然说出了死亡,反倒让郁衡顿住了。   她转而抬头,又大声道:“就算这样,今天的我还活着,所以要做我想做的事!”   “啧。”郁衡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又变得烦躁,事到如今,连他也不明白了,“你为什么选中我?”   C区不大,人数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算得上数不清了的多了。   这里可供选择的人那么多,表面上比他强的人,性格比他好的人,家底比他富裕的人,各种方面都有人胜过他,为什么面前这个小孩非要赖上他?   “为什么不能选你?”余枝歪头。   郁衡干脆利落道:“因为我不喜欢你。”   “没关系。”余枝答得也很快,像是在玩一种快问快答。   “别人不喜欢你你还要纠缠的话,你知道这种行为被叫做什么吗?”   “可我……”像是意识到这个词不会太好,余枝低下头,揪着自己的羽毛扇子一角,“可我……得报恩才行啊。”   “什么?”郁衡刚要转身,被那个关键词惊到了,“报恩?”   余枝认真点头,“嗯,大哥哥你不记得吗?几个月前,我快要昏倒在地的时候,你给了我食物。”   郁衡在模糊的记忆里搜索了一圈,只找了个并不分明的影子,他不能确定那就是余枝。不过他的确顺手将吃不掉的东西送给别人了。   “就算这样,你难道不问我需要什么吗?”他目光依旧没有变化,“随意的报恩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   “但是……”余枝欲言又止,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忧虑,“你看上去很孤独啊,大哥哥。所以我想陪着你。”   郁衡瞳孔骤缩,他几乎是下意识冷了脸,抬高声音反驳:“谁需要你的陪伴?!别自以为是了!”   说罢,他逃也似的走了,再次留下了那个说他很孤独的小女孩。   郁衡第三次碰见余枝时,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跟踪他。   不然为什么他这次特意选了压根没走过的路,还能和这个小女孩碰上,简直见了鬼。   但这次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的话留下了影响,余枝没有一见到他就上前来打招呼,也没有凑过来,反而保持了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让郁衡不舒服,脑子杂乱的恶语都多了一倍。   “你想说什么?”郁衡恶声恶气,大步走到了对方面前,“别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大哥哥,你今天生气吗?”余枝一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话,“如果生气的话,要不要听我讲故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生气的时候听故事有什么用处?   郁衡:“不听。下次别再来见我了。”   “可是这一次不是我来见你的。”余枝小声说,似乎惧怕郁衡忽然变脸色,“是大哥哥你先来到我面前的呀。”   郁衡咬了咬腮帮子,瞪了她一眼,“明明是你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现在倒是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来了。”   余枝缩了缩脖子,“那现在大哥哥要不要听故事,我从别人那里听来了有趣的故事哦。”   说来说去都是故事,到底什么故事非得说给他听?   郁衡有些不耐,但转头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到底是冷哼了一声,“三分钟讲完。”   余枝眼睛一亮,情不自禁欢呼了一声,“……好!”   她快速讲了一个故事。以八岁小孩的水准而言,有头有尾还算顺畅就足够优秀,但要说值得一听,从单调的情节而言就没有可能。   “怎么样?”余枝恍若未觉,兴奋地问郁衡的看法。   郁衡很少听故事。   第一个养父母那里,养母偶尔会讲一小段故事哄他睡觉,第二个收养者不可能会给他讲故事,后来他长大了,自己学习找书看,也不再去眷顾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书,只会看能够提供生计的技能书。   在废弃区,童真、美好和这样的故事一样,是一种奢侈品。   面对一个八岁小女孩给出的奢侈品,郁衡觉得有些怪异,也有些不适。   宛如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的人看见光亮时的不适,他忍不住眯起眼,想评价一句不怎么样,心底曾经沉睡过的小男孩却抢先一步,帮他回答了:“是个很好的故事。”   “太好了!”棕色卷发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脸上的雀斑都在闪闪发光似的,“大哥哥,以后我也来给你讲故事,等着我!”   说完,她蹦跳着跑远了。   这一次被落在后面看着背影的人,变成了郁衡。   郁衡垂下眼眸,心想不过是几个故事,听一听也无妨,等她腻了,或者他找到摆脱她的办法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可一切没有结束。   余枝不知道在哪里搜集的故事,隔了两三天就会与郁衡相遇,并讲一个新的故事。   郁衡从第一次听完开始,接下来的每一次都会认真听完。   这些故事千奇百怪,有的像是某个地方的传说改编的,有的像是某个人随口编的高光事件,有的像是从零碎的几本故事书中截取的,但无一例外的是,当它们从余枝口中说出来时,所有的故事都变得圆满了。   坏人得到惩罚,好人得到奖赏,有情人终成眷属,浪子回头洗心革面……   仿佛余枝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闪闪发光,没有一丝阴霾的。   郁衡每次都在想,等听完这个故事,他就离开这里,离开C区。   然而每一次,他都来不及告诉余枝不要再来了,反而等来了下一次。   太多的下一次累积起来,就会变成理所当然的习惯。   等郁衡意识到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见到余枝,听她说一会话了。   可这样下去不行。   郁衡心想,他很危险,他不能一直和余枝待在一起,也不能放任余枝接近他。   如果有一天,他再度被脑中的恶语侵袭,再度失控,能力暴走的话,抹平的就不止是一座屋子了,他说不定会将整个废弃区都打碎。   那样的话,余枝一定会死的。   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也不能再和余枝接触下去了,他必须找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将自己永远锁在那里……   在郁衡的思考方向愈发极端,越发偏向逃走那一方的时候,余枝来了。   她说有一个惊喜要给他看。   郁衡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点头,对余枝说,“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高兴地应了,她不知道自己即将得到一份诀别,只带着兴奋的表情一路引着自己的大哥哥往她准备的惊喜走。   在离那个东西还有几米的时候,余枝要求郁衡捂住了眼睛。   郁衡照做了。   他猜测过余枝准备的到底是什么惊喜。或许是一本书,余枝以为他总是很喜欢那些故事;或许是一张画,余枝说她试着画过他;或许是一些做好的食物,余枝之前认真询问过他喜欢的口味。   各式各样的猜测从脑中划过,就连那些不曾停歇的恶语声音都被压得低了些。   “啪”,余枝猛地一合掌,“现在可以睁开眼睛啦!”   那股子兴奋劲几乎要从她的声音里跳出来,扑人满面。   郁衡平静地放下手,睁眼适应了短暂的光亮,才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准备好的言语。   一栋屋子屹立在他面前。   准确来说,是一栋倒塌了一半,却仔仔细细用彩纸、羽毛、蜡笔、铃铛、缎带装饰过的屋子。   棕色的木门,悬挂的门牌,擦得发光的窗户,高低不平的一套桌椅,搭建起来的粗糙壁炉,宛如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地方。   笨拙的画笔痕迹在灰暗的墙壁上,像是攀附生长的花朵,稚气中透出可爱。   棕色卷发的小女孩头上带了个奇怪的圆筒,用力吹响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哨子,随后双手叉腰,张开手臂,大声地向他宣布,“大哥哥,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啦!”   吹响的嘹亮哨声,一瞬间击穿了盘旋在脑中的恶语累积的云层,露出了久违的放晴时的光彩。   郁衡瞪大眼,心脏怦怦跳。   曾经每次见面时对方手上的点点滴滴流入脑海,串在一起,汇聚成了眼前房子上每一处痕迹。   散乱的彩带、灰扑扑的羽毛、生锈的铃铛……一切在这个被抛弃之地毫无用处的东西,被一个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收集,珍惜地爱护,最后……拼成了一个破碎的家。   就像是她第一次见面就看穿了他的伪装,决定了要将他碎裂的人生尽力补全一样。   “……”   郁衡无意识抿紧了嘴唇,目光死死盯着这栋破旧的屋子。   他失去过很多东西,也被很多人抛弃。   与社会脱离一开始或许是被迫,后来变成了他的选择。   他不会再有所谓的家,也不会再陪在任何人身边。   因为是这样的啊,那是庞大到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的惩罚,是他应得的。   可是——   寻常的,再寻常不过的,从未期盼过的某一天。   一个眼眸明亮的孩子,捧着一颗过分真挚的心,说要给一个被丢弃了许多次的人一个家。   这样的故事……怎么会变成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为什么她会出现?   郁衡垂下头,用力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余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此刻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急急忙忙跑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哥,你怎么啦,没事吧?是不是我刚刚吹得太响你不舒服?对不起啊。”   “不是,我只是有些……有些……”   在不知如何言语的当下,棕卷发的小女孩却好似理解了什么,对着他笑了笑,鼓励似的,“眼睛里迷沙子了吗?没事的,男子汉也可以哭的,小孩子是可以哭的!”   郁衡顿了顿,心想,是了。   小孩子是有哭泣的权利的。   他为什么从未哭过?   或许是因为,拥有家的那一刻,他才找回了作为孩子的权利。   模糊的视线中,他听见自己轻声问:“余枝,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   “真的吗?”   余枝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手舞足蹈,“你要和我成为家人?可是,可是我好像还没准备好,怎么办,明明是我要送大哥哥礼物,怎么好像变成我得到礼物了?”   “没关系。成为家人不需要准备。”   郁衡抹开脸上湿润的痕迹,微笑着对她伸出手,“你……已经是我的妹妹了。”是他唯一的,宝贵的家人。   女孩一愣,随后用力点头,握住了那只手,“嗯!”   那日的傍晚,一名少年找到了能够停留的港湾。   他们一起生活了六年。   六年间,窸窸窣窣的恶语已经被压制下来,他几乎快要听不清那些罪恶的声音。   他以为日子大概会永远这样下去,就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   直到快十八岁那一年,余枝捡到了一个白发少年。   叫做阿米利亚的少年。   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沉寂许久的恶语窸窸窣窣,充斥着脑海。   郁衡无可避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巨大的麻烦。   他不该触碰的麻烦。   因为所有、密集的恶语都在诉说同一件事。   “得到他、得到他、得到他……”   许久之后,郁衡才从那痴狂的欲望中听见了那些声音的底色,只有一声声重复的,循环的。   “——我爱他。” 第74章   阿米利亚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直到与那位宽恕主教打起来前,所有的事情还算在掌控中。   后来发生的事,他多少也有准备。   只有一件事,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郁衡说他是神之容器。   这应该不可能……   否定的念头还未完全升起,阿米利亚就看清了郁衡身上的异变。   深红色宛如血肉凝聚的触须,有着类似章鱼腕足的突触,从郁衡的腰背后方钻出,活物般晃动、扭曲、蜿蜒、探寻,眨眼间就穿透了姬永的身体,留下了一个个可怖的血洞。   “你……”   姬永站立不稳,跪趴下来,紧紧抓住那本厚厚的书籍,眼神充斥着愤怒不甘。他死死盯着郁衡,刚刚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嘴里就不由喷出大量的鲜血与内脏的碎片。   淡淡的血腥味顿时漂浮在这处晦暗的地下空间。   郁衡一言不发,他周身的触须缓缓缩回,盘踞,仿佛戒备,又仿佛威慑。   触须们过于狰狞而灵活的模样,恍惚间让人错觉,那是一种全新的拥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体。   但阿米利亚清楚那不是单独的生物。   那些触须上有和其主人一样的味道及情绪。   毫无疑问,那是郁衡。   是他从未见过的,郁衡身为失序者的那一面。   失常者不可失序,失序者不可失常,唯有神明,二者兼具。   阿米利亚想起这句话,却忍不住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低低笑了一声。   “哈,那副样子……到底哪里像是神明了?”   在仅有微弱光芒照耀的地下空间内,黑发青年面色苍白,数十只狰狞的肉色触须在他身后蠕动着,挥舞着。其主人仿佛意识不到那些触须的可怖,仅仅注视着面前身受重伤的敌人,灰绿色的眼底一片冰冷,并无半分神明的慈悲之意。   血液从他散乱的包扎带中渗出,流成不规则的纹路,滴滴答答,沿着袖口从指尖滴落,并不显得脆弱,反而一声一声彰显其极强的存在感,如同凶兽口中流淌而下的涎液。   嗜血的,冰冷的,恐怖的。   像是一只远古壁画上描绘的怪物。   似乎是阿米利亚的声音打破了什么。   郁衡终于将目光从奄奄一息、昏死过去的姬永身上收回,侧头看向了躺在废墟中的阿米利亚。   阿米利亚此刻的状态说不上好。   他此前强行被姬永从空中扯下来,又被攻击了许久。即使有郁衡出手,也不能毫发无损。零零散散的各处伤势暂且不说,这之中受伤最严重的,无疑是那对被险些刺穿折断的翅膀。   阿米利亚就这样垂着凌乱的翅膀,靠在砸碎的石块旁,与郁衡对视。   看似平静无波的黑色眼眸,对上潜藏汹涌思绪的灰绿色眼眸。   “……利亚。”郁衡只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便垂下了眼睫,微微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不知是错觉,还是光影变化的差异。   阿米利亚隐约感觉,郁衡的眼神一瞬间多了几分微妙的慌乱与无措。   这倒是件新奇的事。   不论是作为一贯对他人漠不关心的郁衡,还是作为当世最为强大的能力者,他都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   如果是之前的情况,阿米利亚一定会故意忽略这一点异样,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轻轻松松揭过这一茬,继续和郁衡保持不远不近透着疏离的关系。   可现在不一样。   起码在郁衡说出自己是神之容器,且用有力的行为证明了这一点之后,一切都将有所改变。   阿米利亚微微阖眼,再睁眼时,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郁衡还没来得及分辨出那点变化到底是什么,就听见对方略显轻柔、缱绻地喊了他一声。   “郁衡。”   郁衡抬眸过去,便微微一愣。   明明只是叫了他的名字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言语。   可当他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瞳,就无端明白了对方没有说出口的暗示。   ——在叫他过去。   而在理解了毫无根据的暗示后,郁衡忍不住摸了摸脖颈处。   那里没有阿米利亚为他戴上的项圈。   应该是……什么都没有才对。   但如果真的没有,他为什么会控制不住身体,为什么会那般温驯地,那般乖顺地走过去,站到了呼唤他的人面前。   阿米利亚显然对他的顺从并不意外。   黑发黑瞳的少年倚靠在废墟旁,仰望着身形高大的黑发灰绿眸青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保持在了一个宛如亲昵又隐有隔阂的距离。   不知情的人乍眼看去,大抵都会认为站着的青年才是占据优势地位的那个,毕竟无论是气势的差距,还是表情的冷热程度,显然都是青年更为从容。   可这段关系中的两个人,彼此都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阿米利亚微微歪头,只是仿若抱怨地说了一句“你要这么直挺挺站到什么时候”,就让那仿佛不会弯下脊背的黑发青年垂下头,弯下脊背,半跪在了他面前。   听话得过分了,阿米利亚心想着,面上没有一丝异样。   视线从仰视变作平视,不过是注视间距离的改变,两人间的距离好似就无形消散了不少,变得比之前更加亲近起来。   在这样的距离里,双方的表情都会被清楚地映入对方眼中,甚至皮肤上隐隐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时带来的轻微的风。   从眉眼间的细微褶皱,到眼神的微妙变化,甚至肌肉颤抖的弧度,在擅于读懂情绪的人眼中,一切都会暴露无遗。   郁衡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不自然地避开了直接的视线相交。   阿米利亚却挑了挑眉。他对人类表情的研究,自然没有达到这样细致的程度。   通常来说,魅魔们光凭看就能轻易分辨人类身上各种情绪的味道。有了这样便捷的方式,他们本就不需要再费心神研究表情的变化,亦或者其背后的含义。   阿米利亚本该与他的同类一样,一眼就辨认出郁衡身上的情绪,也能顺势推测对方的想法。偏偏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郁衡身上庞杂又巨量的恶意就覆盖了一切,将对方剩下的感情都吞没了。   想要从一片漆黑中寻找曾经是明亮的七彩色,并将其准确拆分……以阿米利亚目前的能力来说,大概还做不到。   所以他此前从未深究郁衡那片漆黑下曾经流动的底色,也不想过分深入理解。   现在嘛……小魅魔猝然伸手,轻轻托起面前青年的下巴,在对方惊讶又不自在的表情里,不紧不慢开口了,“为什么不看我”   说话的声音如呼吸般轻柔又缠绵,一瞬间便让郁衡想要后退撤开。   某种直觉应和着心脏失控的声音,一起提醒他。   他必须尽快脱离这样被钳制的处境,他必须远离面前这个看似陌生却又熟悉的少年。   陌生……   郁衡耳廓上的热度还未散去,嘴唇便下意识抿紧了些,“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话模棱两可,既可以当做在问阿米利亚为什么能够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又可以当做在问阿米利亚做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的处境。   同样是寻求答案,后者需要解释和袒露的部分,远远超过前者。   嗯……打扫完了敌人,就开始了刨根问底吗?按照原本的关系,他完全不用回答,更不用给出任何解释。   可惜。   阿米利亚若无其事地弯了弯眼,一个细小的笑容间,他的面容就褪去了伪装,变回了自己的模样。   深红如血的长发,秀丽精致的面容,蔷薇般的少年似乎毫无变化,对郁衡轻飘飘笑了一下,“不过是一点保护措施罢了。”   郁衡太久没有见到这张印在脑海里的脸,一瞬有些怔然。   在他愣神的短暂时间,仿佛要杜绝更多疑问,重新掌握主导权,阿米利亚已经快速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比起我的事,你的事才更需要好好聊聊吧?”   小魅魔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脚边的触须。   那些触须不知是无意中行动,还是遵从主人内心深处的愿望,此刻正若即若离、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阿米利亚的脚踝,以一种想要缠绕又不敢行动的怪异姿态蠕动着。   郁衡瞳孔扩大,目光有些慌乱,耳廓上的红色再度泛滥,眨眼蔓延到了脖颈。   他握紧了拳,那些触须顿时迅速退回了他身后,“那只是……我……”   面对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姿态,阿米利亚终于确定了内心所想。   他抚上黑发灰绿眸青年的面庞,轻轻笑了一声,“你不知道吗,你可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啊。”   说罢,阿米利亚欺身上前,对准对方那因失血而显得苍白干燥的嘴唇。   ——毫不犹豫吻了下去。   郁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一瞬间停滞了。   眼前发生的事远远超乎想象,他完全不明白阿米利亚这么做的意图,不,与其这么说,不如说,这根本不像是阿米利亚会做出来的事。   那个从来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阿米利亚。   为什么会忽然表现出一副这样热情过头的样子,为什么会……亲吻他?   惊喜又是什么意思?   热度上涌的头脑一时之间根本理不清思绪,又或者,只是他在这一刻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想短暂地、稍微地,放任自己沉沦在这虚假的温柔之中。   “你会为我,献上一切——包括生命,对吗?”   漂浮的、虚幻的、缱绻的吻中,牢牢掌握他所有情绪的少年如此询问。   献上一切。   可是……   郁衡顿了顿,最终听见自己低沉沙哑的回答:“嗯。”   他没有去看近在咫尺的那双眼,也没有看对方的表情,仅仅是闭上眼,再次陷入那个仿佛梦中的温柔怀抱。   以近乎逃避的姿态。   未尽的话语重新浮现心头。   可是……他的一切,就是阿米利亚。   只有阿米利亚。 第75章   阿米利亚的温柔总是吝啬的。   让郁衡目眩神迷的几分钟温存,结束在一连串痛苦的呛咳声中。   “唔咳咳咳……”   阿米利亚几乎是听见声音的瞬间就松开手,与郁衡拉开了距离。   他眼神清明,神色平静,若不是微微红肿的唇瓣,说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大概也是有人信的。   相较之下,郁衡下意识伸手向前探去,目光不由得追寻,仿佛要挽回什么的姿态,就显得不太从容。   阿米利亚将这些细节看在眼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看向了呛咳声传来的地方。   郁衡自然也注意到红发少年毫无动摇的表情。   这不让人意外,一直以来,阿米利亚都是这样的,从未改变……或许也不会改变。   明明是这般自我劝解的,可他垂落的手,还是紧紧地、如同想要压抑某种情绪似的攥紧了。   此刻两人各自的心思暂时不提,倒是都将注意力投放在了那道突如其来的呛咳声上。   结果在预料之中,是这处地下空间中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人——姬永发出的。   之前还一副胜券在握、气定神闲模样的宽恕主教现在不可谓不凄惨。   身体被那些触须洞穿了五六个洞,像是个扎破的水袋,汩汩鲜血涌出,在地上积成一片暗沉的红。   随着姬永失血过多,昏倒在地,那些不详的红色便如某种感染病,快速爬上了他头发、脸颊、指尖,侵染俊秀的面容与惨白的唇色,为他披上了一层残破的气息。   就连此刻勉强从几分钟的昏迷中苏醒,姬永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强势,反而是半撑起身体,捂住嘴,不断发出激烈到仿佛胸腔都在震颤的呛咳声。更多红色便随着这声音从他指缝之中渗出,滴落,融入地上的那片暗红中。   他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死掉。   事实上,姬永确实快要死了。   阿米利亚从他身上嗅到了曾经在余枝身上闻到过的味道。   说是味道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其他人似乎从未闻到这样的味道,但要说感觉,他又的确闻到了那种陌生又熟悉,透着腐朽与冰冷的,燃烧后苦涩的味道……那是生命即将消耗殆尽的味道——死亡。   而作为当事人,姬永恐怕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的人。   “哈。”   在又吐出了一大滩血,好像将所有的血都吐尽后,姬永艰难止住了咳嗽。   他似乎是没有力气了,没有强撑着站起来,只是拢了拢手臂,勉力抱住了那本厚重的书籍,就仰躺在地上,侧头偏了过来,眼珠转动,视线一会看向阿米利亚,一会看向郁衡。他嘴唇蠕动了两下,好像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也不过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   失去了维持许久的体面与尊严,死前的人类究竟会想些什么,又会在意什么呢?   阿米利亚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   姬永醒了就有可能再度启动机关,在这个被教团掌控的地下空间,教徒以外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郁衡……”   没等他说完,郁衡就已经快步走向躺在地上的姬永旁边,俯身低头,轻声在对方耳边说了句什么。   原本还一副恹恹表情的人目光一瞬冷厉,他直直盯了郁衡一眼,又忽然去看阿米利亚。   很快,他牵起嘴角,泄出一丝混合着不甘与怨愤的笑。   “哈……哈,米亚,你一定……一定会后悔……”   最后一个字还未彻底落下,就止步于喷溅而出的血光中。   姬永死了。   郁衡背对着阿米利亚,极其流畅地收回刚刚划开敌人喉咙的刀刃,甩掉上面沾染的血液,又将那本被紧紧抱住的书从尸体手中拽开,捡起。   随后他径直转身,挡住姬永的尸体,又走回阿米利亚面前,一边若无其事擦开脸颊溅上的几点红色,一边将书递过来问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整个过程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仿佛在脑中预演过无数遍。   而他又在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就像是早已明白阿米利亚的心思,并一丝不苟地将其执行,再来讨个微不足道的肯定似的。   还真是……乖巧得过分了。   阿米利亚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下移,看向那本被递到自己面前的书。   这本原属于教团的宽恕主教的书,白皮金边,纸张细腻,封装古旧,封面只有四个字“宽恕教义”,打开内里却是一片空白。   如果不是见过这本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的书之前在姬永手里的威力,大概阿米利亚也会认为,这与一本普通的空白书本没有区别。   但眼下不是研究的实时候。   就像阿米利亚有不少关于郁衡不对劲的地方想要细究,却知道现在不合适一样。   他没有直接触碰那本书,叫郁衡收起来后,言简意赅道:“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必须尽快。”   于是郁衡一点疑问也没有,半蹲下来,向坐在地上的少年伸出手。   阿米利亚顿了下,没有过多犹豫,抬臂环抱住了黑发男人的脖颈,任由对方将自己稳稳地抱在了怀抱里。   胸膛靠近的时候,两颗心脏的跳动声似乎有一瞬间的共鸣。热度从接触的地方一点点传递,让阿米利亚不适地动了动,又很快掩饰下去。   郁衡瞥了眼怀里少年微微颤抖的翅膀尖,指尖忍不住不经意似的轻轻蹭过。   见那翅膀尖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的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他背后的触须开始往上方破碎的洞口上攀爬,为出去做准备。   阿米利亚安静等待着,视线稍微飘远。   离开的决定并不难做。   在验证北境那位元帅——虞仞不是他要找的人后,阿米利亚就有此意。   假如没有郁衡的横插一脚,大概只有“我”,而不是“我们”。   如今郁衡杀了姬永这位宽恕主教,教团的人不会坐视不理,肯定会追查到底,揪出真凶。   阿米利亚不可能放弃神之容器,也就不可能现在离开郁衡。   因此无论教团是否知道这件事与他有关,阿米利亚被当做共同追杀的对象都是必然的。   而另一个理由是,虞仞的人应该快追来了。   他和姬永一起消失了这么久,一点音讯都没有,那位明面上既帮助又监视他的元帅大人肯定已经做出行动了。   如果教团的人发现了郁衡的神之容器身份,事情的走向或许会转变,但对阿米利亚来说,一定更糟——他会失去将神之容器牢牢掌控的可能,无法顺利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点应用到虞仞身上是一样的道理。虞仞不可能任由他掌握郁衡。   所以他们必须走,必须在其他人发现神之容器——郁衡之前离开。   “我们走吧。”   郁衡垂首,对怀里的人轻声道。   他的触须已经布置完毕,抓住了洞口的边缘,只差一步就能托起他们,带他们离开这个差点困住小魅魔的地方。   “嗯。”   阿米利亚动了动翅膀,确定这个伤势暂时没法让翅膀收起来,便任由它保持着这副破损的样子不再去管。   为了避开郁衡脖颈处的血腥气,他蹙着眉稍微换了个姿势,将下巴靠在了郁衡的左肩上。   这个动作让他的视角不可避免地改变。   在郁衡带着他跃出洞口时,阿米利亚看见了原本被郁衡一直挡住的事物。   ——姬永。   他已经死了,自然不会再说话,也不会再做出任何阻拦他们的动作,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保持侧过头的姿势,用黯淡的眼珠注视他们离开。   按理说,这没有任何需要刻意遮挡的理由,即使这是一具尸体。   在废弃区,他们所见的尸体不在少数,人死前的各种丑态都见过,甚至有些习以为常。事到如今,出于怜惜之类的理由去挡住尸体,完全是没意义的。   那么会是什么理由?   在目光上移,看清姬永面上凝固的最后一抹神色时,阿米利亚好像得到了答案。   栗色头发的男人浑身是血,浅棕色眼眸不再转动,视线笔直而毫不遮掩地,望着此前倒塌的废墟位置。   那是他之前依靠的地方。   姬永在临死前,用那样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眼神看过他。   ……真是奇怪的家伙。   躺在那个地方,上方是暗藏教团花纹的天花板,怀里紧紧抱着维持大半生的教义,远处是为神明建立的破碎教堂……最后一眼的选择明明多得不得了。   姬永却固执地、执拗地、不断地,看向了他。   就好像……在临死前,在最后的短短一瞬间里,抛弃了一切,任由自己爱上他了一样。   “在看什么?”   似乎察觉到了怀里人的小动作,郁衡的询问声在耳边响起。   阿米利亚垂下眼睫,挡住眼底的情绪,又缩回了郁衡的怀里,微微摇头,“只是一时好奇,随意看看。”   郁衡说话的声音带着胸腔的震动一起传递过来,宛如一种隐秘的质问,“是吗?”   “嗯。”   不过是好奇罢了。   不论是姬永的那份感情,亦或者此刻,都是一样的。   爱只能成为魅魔的食物。   任何捕食者都不会被食物所困,也不会留下任何追忆。   小魅魔闭上眼,好像觉得累了,不再说话。   于是郁衡也沉默下来。   他们一起越过这片夜色,朝着遥远的黎明行走。   次日,能力者修习学院发布了一则通缉令,一则失踪人员追寻令。   发布者,北境元帅,虞仞。 第76章   “通缉令?”   将消息带回来的郁衡微微点头,俯身帮阿米利亚拢了拢披风上的兜帽,更多阴影覆盖下来,遮挡住他的面容。   日夜兼程的第三天,阿米利亚和郁衡已经顺利离开了能力者修习学院的势力范围,也大致扫清了两人踪迹留下的线索。   此刻他们在北境与西山交界的一处偏僻驿站中休息。   只是没想到原本去采购的郁衡不过片刻功夫就匆匆忙忙赶了回来,还带来了这样的消息。   相较于郁衡对此事的谨慎,阿米利亚反倒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他将兜帽放下,对皱着眉似乎很不赞同的郁衡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副样子,他们可没有见过。”   此刻阿米利亚又换了一副样子,还是红发黑眼,轮廓与本来的样貌有五分相似,气质上则与米亚有几分类似。   是与之前的样子乍一看相像,细看又完全不同的长相。   现在的他站到学院的人面前,大概没有一个能认得出来。废弃区那些曾经见过他的人也一样。   郁衡没再反驳,沉默了一会,换了个坐姿,利用自己的身体将坐在内侧的阿米利亚挡住了。   像是一只守护财宝的巨龙,凶恶地盘踞在一侧,半分都不愿让人多窥见几眼宝物的真容。   阿米利亚瞥了眼他暗藏私心的举动,懒得再费口舌。   郁衡这恨不得在他身上盖个戳的举动,这几天他见得多了,比如故意买款式相同的衣服,故意用同一个杯子喝水,睡觉还想把他搂到怀里说是为了警戒敌人,诸如此类,他已经见怪不怪。   反正原因不过是那个吧,人类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作祟之类的,没什么好稀奇。   阿米利亚抛开这些杂念,握上郁衡递过来的饮用水,一边补充水分,一边琢磨起那两则来自虞仞的命令。   通缉令的出现在他意料之内。   毕竟姬永死了,无论是明面上的学院,还是暗地里的教团,都会追缉凶手,不会轻易放过。   甚至再往坏处想,作为姬永死之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阿米利亚具有极大嫌疑,被当做凶手通缉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他的运气似乎不错。   一方面是他及时逃走了,暂时没有追兵跟过来。   即使是虞仞也不会想到,此刻他正在离学院区域不算太远的驿站里听着这两条命令。   另一方面的话,若说是运气,大概也不能说成是纯粹的运气,因为那份通缉令里,没有提及任何有关米亚——也就是他的事。   相反,通缉令里的追缉对象,被描述成一名变化形态为腕足类的高级失序者,以及一名拥有束缚型精神力的高级失常者,一共两人。   通过目前的调查,已知这两人中有一人特征为黑发,有一人疑似有羽翼,尚且不能确定这两个特征是否是同一个人身上具有。   这通缉内容的口吻倒是严谨而认真。   乍看上去,似乎是学院方派人侦查过现场,检验了姬永死后的伤势,又对残留下来的能量痕迹做了鉴定,因此做出了判断,认为是一名高等级失序者和一名高等级失常者合作杀死了姬永。   仅仅作为学院高年级普通学生的姬永,确实很可能会在强大的能力者围攻之下死亡。   这样的说法用来解释给不知情的人听,毫无破绽,不会引人起疑。   可阿米利亚没有忘记,姬永是一名潜藏在学院中的主教,四大主教之一的宽恕主教。   从之前他和姬永的接触中,不难推测出,学校中很可能不止姬永一名教团成员,还潜藏着许多教团成员。   而这些成员中极有可能存在学院高层,能够直接影响学院的决策,才能为姬永日常行事大开后门。   这样一来,这则通缉令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教团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风格,怎么会任由他这个可能是见过姬永最后一面的人逍遥法外?   现在居然没有在虞仞发布通缉令的时候要求加上他的名字。   旁边的郁衡忽然动了动,对着电视播放的方向警觉地抬起头。   阿米利亚稍微一听就愣住了。   原来如此……   他之所以没有被通缉的原因是这个。   电视上此刻正在重复播报失踪人员姓名,一声一声,在那两个月里熟悉得让人耳朵都发痒。   ——“米亚”。   ——是他啊。   在姬永死后,他这个最后接触者不仅没有被通缉,反而变成了“失踪”状态。就像是暗示米亚和姬永的死完全无关,是被牵连的受害者罢了。   这样的如同偏袒一般的举动,大概也只有一个人能做了。   命令发布者,北境元帅,虞仞。   可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在那不长时日的接触中,阿米利亚不能算完全了解虞仞,却也明白,虞仞绝不会仅仅出于私人原因就做出这样的事。   那个名为北境元帅的人,在作为虞仞之前,背负着身为领袖的责任。他所有的决定都是为了更广阔的更有益的未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则失踪人员追寻令的出现,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庇护意味的投名状。   是想告诉他,虞仞有能力保护、帮助他,也会一直站在他这边。   所以如果他遭遇了什么不能处理的突发情况,可以回去找虞仞求救的意思……?   如此大费周折,都快让人有几分感动了。   阿米利亚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起身递给郁衡,“我们走吧。”   可惜,他不是能够帮助虞仞的神之容器,甚至从争夺神之容器的角度来说,他们还是对手。   “嗯。”郁衡收好东西,也不多问,自然地牵了阿米利亚的手就往外走,仿佛无论阿米利亚说什么,他都不会质疑,也不会犹豫。   但这几日的相处经验已经足够阿米利亚清楚,这位可不是给根骨头就能满足的乖狗狗,而是伺机咬下猎物血肉的凶戾饿狼。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作为临时饲主,阿米利亚做好了两手准备。   一是他成功驯服了坏狼,让对方心甘情愿在合适的时候死去,为他换得最大的利益。   万一驯服不了的话,那就只能……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微微垂首,视线专注地看过来,“怎么了?”   阿米利亚目光清澈,眼神坦荡,随意的口吻宛如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我在想,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郁衡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去看远方的风景,语气平淡许多,“为什么这么问?”   明明从结伴逃亡这么久都没有提过这样的话题,阿米利亚还是以前那副对他人不感兴趣的样子,在听见那道失踪人员追寻令后,却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郁衡难免多想。   米亚是阿米利亚的假名,他是知道的。   这道失踪人员追寻令代表了阿米利亚还可以回去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所以……难道现在阿米利亚后悔答应他一起走,想要抛下他离开了吗?   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他该怎么办?   不,在那之前,他该怎么让阿米利亚留下来?   阿米利亚能够变化容貌,如果真的一心要远走高飞,能够轻易躲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到时候他束手无策,又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人?   只是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脑中压抑不住的恶念就不断往上涌。   难道真的要像江怀风做的那样,打造一座足够宽敞舒适的笼子,才能困住这永不回头的人吗?   要折断他的翅膀,要捆住他的手脚,要打碎他的向往……可这样做的话,他就会满足吗?   胸腔好似有团闷火在烧,心脏却在冰冷中缓慢下坠,难言的折磨中,郁衡听见造成如此境况的人满不在乎的反问,“这很重要吗?”   重要吗?   要到什么程度,阿米利亚才能理解,才能听见,才能……接受?   郁衡:“……你说的话,都是重要的。”   “你以前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小魅魔笑了笑,轻巧挣开了牵着自己的手,往前快走了两步,微微抬头,走在黑发灰绿眸男人身前,似乎要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看得对方不自在地偏过脸也没有移开目光。   “你更喜欢以前的我吗?”   即便略感无措,郁衡也敏锐抓住了关键的问题。他一直隐约感觉阿米利亚态度有变,此前苦于没有机会问,现在倒是正好找到了询问的时机。   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二选一的死亡选择题。   “你希望我喜欢哪一个?”   阿米利亚还是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容,轻巧将问题抛回去,又不等人思考,将话题转了回来,“人是遵循欲望的生物。我只是感到好奇,你会救我,是遵循了什么样的愿望?”   比起欣喜,郁衡更觉惊讶,这似乎是阿米利亚第一次明确对他表现出兴趣。   此前,阿米利亚几乎没有正视过他的存在,没猜错的话,多半是将他当做余枝的哥哥这样的附属品,或者随意打发的玩具之类。   与竭力忽视阿米利亚存在的他相反,阿米利亚大概是呼吸间自然地,对他视若无睹。   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吻也是,现在的举动也是,都不像是他所知的阿米利亚会做的。   这短短三天中,很多休息的间隙里,郁衡都会刻意无视,甚至回避的问题,似乎终于到了不得不显露出来的时候。   为什么要亲吻我?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为什么对他好奇?   为什么……   许多疑问混合在唇舌之间,最后被吐出来的,却是一个郁衡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   “利亚,你……讨厌我吗?”   连郁衡都没有意识到,在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他露出了怎样悲伤可怜的神情。   阿米利亚将这些细节看得明白,径自眉眼一弯,“你在说什么呢?”   不是否定,也不是肯定。   只是如此,听见回答是郁衡,心脏也仿佛死去了一刹那。   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听见肯定的答案,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但下一刻,将他推下冰河的人同样轻易将他从溺忘的河流中打捞了起来。   红发黑瞳的少年眼神直勾勾地看过来,说话间隐约有好闻的香气散出,连声音都是轻柔到像是棉絮,每个字从那张嘴里吐出,就变成了构成美梦的基底,“我可不会亲吻一个讨厌的人。相反,我现在大概算得上喜欢你。”   喜欢作为神之容器的,能够被他一举一动牵动神经的,面前这个郁衡。   喜欢……?   郁衡灰绿色的眼瞳扩大,一瞬间觉得像是在做梦。   梦里他踩在柔软过分的云层上,所以现在整个身体才轻飘飘,不知在何处落地。身侧的手指蜷缩了又伸开,轻微的刺痛从手心传递,佐证着面前的现实。   郁衡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嘴唇一张一合,还是不敢再向面前红发黑瞳的秀丽少年求证,不敢再问一遍问题却得到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没能说话,阿米利亚却再度开口了。   “那么你呢?”小魅魔盯着站在陷阱里摇摇欲坠的猎物,再度投下了诱人的饵料,“你喜欢我吗?”   于是猎物毫无挣扎地,主动地,扑向了满是荆棘的更深处,“嗯。”   “有多喜欢?”阿米利亚盯着面上飞霞,一片红云的郁衡,坏心眼似的追问,“比我的喜欢多吗?”   听到这个问题,郁衡一愣,如同从梦中醒来,定定看了红发黑瞳的少年一会。   他的神色一点点沉寂,灰暗与酸涩的情绪萦绕上来,他嘴唇抿直成一条线,意料之外沉默着,没有回答。   阿米利亚挑眉,对猎物微弱的反抗有些不满。   没等小魅魔再借此发挥,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快步走到他身边,动作轻缓又不失禁锢意味地,拥抱住了小魅魔。   阿米利亚低着头,恰好抵在男人左胸前方的位置。   逐渐熟悉的气息之中,他听见郁衡低沉的、缓慢的,又隐含更深沉的某种情绪的声音。   “我不知道,阿米利亚。”   “我不知道……该怎么拿没有的东西和我对你的感情相比。”   阿米利亚身体一僵,听清了耳边最后一句话。   “……因为你不爱我。” 第77章   “……今天也没有受到失踪者的相关线索?……嗯,我知道了,继续查。”   能力者修习学院的荣誉校长室内,虞仞放下联络器,揉了揉紧绷的眉心,又喝了口水缓缓精神,才觉得舒坦了些。   这几日,或者说,自从米亚“失踪”后,他需要处理的事情就没再少过。   比起普通学生失踪,身为神之容器的米亚不见了,让人头疼的程度还得翻上十倍。   偏偏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如今都没有完全弄清楚,还是一团迷雾。   米亚近期和高年级的姬永走得很近,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连派去监视保护米亚的手下也跟他汇报过。   姬永在学院中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人。即使他是校内仅次于邵凝的失常者,也从未见他过分锋芒毕露,展现实力。相反,姬永热衷于参加各种学院非战斗类活动,比如学术研究、理论实践、模拟精神力等。   如若不是常年高踞第二名的成绩,以及显眼俊美的样貌,或许很多人都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人。   学院里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也不过如此了。或者说,姬永有意让他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认为他毫无威胁,也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   在出事之前,虞仞同样没有过多提防表面上不过一介学生的姬永,他更在意来自南港、西山的那些势力组织,那些势力才是能够和他分庭抗礼的存在。因此他没有阻止米亚和姬永继续接触,没有过多监听他们的交流,只吩咐手下继续注意他们的行踪,并且在恰当的时机出手。   谁承想,问题就出在了姬永身上。   米亚最后一次出现在学院,是和姬永一起出去的。   一天过去,米亚没有再回来,而姬永死在了疑似教团占据的地下暗道里。而经过痕迹勘察,事情发生时,在场不超过三个人,最后一个人疑似是临时出现,从破开的洞口进入的。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虞仞就明白了,米亚与姬永之中有人与教团有关。教团的暗道非内部人员极难找到,更何况那是一处需要身份验证的暗道,一般人根本进不去。撇开最后出现的第三人不谈,想要进入这里,一定要有教团的人带路。   那时虞仞的脸色阴沉得汇报的下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们都知道为什么虞仞会有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反应。   教团在废弃区之外的地方,是人人喊打的组织。并不是这个国家不提倡宗教信仰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教团的人个个都是疯子,常常肆意妄为,将任何人包括他们自己的生命都当做可利用的道具,为了达成所愿,无所不用其极。   曾经北境有大量的孩童走失案件,久悬未决,甚至让北境成了所谓的孩童噩梦之地,没有任何儿童敢踏足。后来虞仞上位,下令彻查,又亲自出手,才终于揪出了幕后黑手——那是一群妄图人造出能力者的狂信徒。   狂信徒们大多极其厌恶能力者,尤其是强大的能力者。他们认为所有强大的能力者都是从他们信仰的神身上窃取力量的卑劣鼠辈,因此需要接受天罚。在神消失的时代,作为神的信仰者,他们理应代罚。   因此他们想要从根源上研究能力者的本质,并以此为根据,毁掉所有的能力者。   想要进行这样的研究,就需要大量的研究材料,设施,时间,地点,人才等。其中所谓的材料,就是他们掳走的那些孩童。   那些孩童在试验台上遭受的经历,光是看见那些影像记录就足够触目惊心,更别说那些勉强没死活在废气堆里的那些孩子,简直让人不忍细看,他们身上每一道伤痕都是一笔罄竹难书的罪行。   虞仞当即下令摧毁了那个充满罪恶的地方,救出了尚且存活的孩童,甚至成立了专门的医疗小队,想要救回这些孩子。   他并不是仁慈的领袖,可是还有人性。   可惜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两个孩子,而他们也因过多的药物毁掉了身体的底子,没活多久就去世了。   即使虞仞对外揭露了教团私下疯狂的行径,让许多失踪与死亡案件的背后阴影显露,使得各个势力开始清查教团成员,禁止狂信徒们踏入领地,阻碍了教团的肆意行动,但对狂信徒们并无意义。   狂信徒们转入了地下,仍然在为了他们信仰的神明,努力杀死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能力者。   在他们眼中,只有为神献出的生命,具有真实的意义。   虞仞不想对狂信徒们的行为多做评价。愚昧有时候并不是一种天性,而是选择。   但教团的人来抢走他的人,亦或者想要对他庇护的人下手,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北境元帅的功绩并不是靠忍耐得来的,虞仞也不是个挨打不还手的人。   在确定这件事与教团有关后,到底谁是狂信徒成了下一个问题。   米亚和姬永两人之中,他更倾向于姬永是那个隐藏身份的狂信徒。   抛开所谓的师徒关系不说,单纯从身份上分析,米亚不像是和教团有关的人。   米亚的身份是伪造的,虞仞在事后调查失踪事件时察觉到了这一点。相反,姬永的身份证明完美无缺,清楚记录了他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完全有迹可循。   按理来说米亚更可疑,但正因为是不择手段的教团,才不可能在伪造身份上出差错。相较之下,东躲西藏的神之容器不擅长伪造身份,只能弄出个假身份应急这种事,更符合常理。   再加上米亚神之容器的身份,如果他真是教团的人,不可能还拥有自由。教团对神之容器的态度癫狂又怪异,绝对会将其牢牢掌握在手中。   经过再三推论,姬永的嫌疑达到了最大。   事后,虞仞的各种调查也佐证了这一点,甚至还查出姬永在教团的地位不低,极有可能是高阶狂信徒的消息。   这不是个好消息。   一方面证明学院已经被教团渗透,偷偷混入了高阶教团成员,还在众人眼皮最底下藏了这么久都无人发现。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他们慌乱之下露出了马脚,这些狂信徒一定能够潜伏更久。   另一方面,证明米亚失踪不是意外。   说明要么米亚被发现了神之容器的身份,他杀死了姬永,被赶来的第三人接应或帮助,匆匆忙忙逃走了。   要么米亚身份暴露,他杀死姬永,被赶来的又一个狂信徒抓住,强行带回了教团之中。   如果是前者,米亚应该还没有生命危险,仍在某个地方东躲西藏地活着。但从侧面说明,他这个弟子没有完全信任作为老师的他,逃走之前没有寻求帮助,逃走之后也没有再联络过。此前虚假的师生关系和轻薄的纸张一样,一戳就破。   如果是后者,米亚被掳走带到教团,大抵就生死难料了。谁也不知道教团的那些疯子会对新到手的神之容器做出什么样的事,也不能保证去了教团后,米亚还是不是米亚。   这么看来,第三者的身份是敌是友,决定了米亚的命运如何。   作为北境元帅,虞仞需要顾及其他势力的眼线,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软肋,更不能随意派出军队让大量人去寻找。   作为荣誉校长,虞仞还有自己的职责需要履行,他不能轻易离开学院,能做的仅仅是为米亚留条后路。所以他发布了失踪人员追寻令,想要告诉那个不知道在哪的学生,如果想要回头,他会保护他。   唯独作为老师,虞仞心想,他能够稍微对自己的唯一的学生偏心一点。   所以他派遣了私人小队,到处搜寻米亚的下落,帮米亚补全了虚假的身份证明,掩盖了模糊不清的过去,在北境让人去教团的各个据点搜查,试图救出可能被困的学生,甚至和米亚的室友谈了谈,顺利让他签下了保密文件。   有趣的是,当时那个叫做尤鸿的学生出人意料,非常爽快。   与传闻中不服管教、顽固不化的样子不同,听说是要为室友的一些事情保密,尤鸿没怎么质疑为什么要签,也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   “那家伙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如果不为他保密的话,”银灰色短发的少年顿了顿,手上转着的笔都停了下来,脸上不易察觉闪过一丝烦躁,他小声说完了后半句,“那家伙一定会死在不知道哪里的。”   虞仞看清了少年的表情。   他面上并无异样,只是不动声色地套话:“奇怪是什么意思?尤鸿同学想起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吗?”   “啊?线索?”尤鸿眉头隆起,他抓了抓头发,一脸不耐,“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去哪里了,什么都不愿意说,什么都不告诉别人,事到如今,我……”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急匆匆咽下了最后的话,将手上的文件递给虞仞,“元帅,签完了,我走了。”   “辛苦了。”虞仞不介意他的态度,平静地收下文件,“如果还有别的事,到时候我会联系你。”   “嗯。”尤鸿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烦闷表情离开了。   虞仞目送他离开,由此确定,尤鸿确实不知道米亚的下落。不过……   元帅大人露出了些许深思的神色。   刚刚尤鸿的表情,倒不像是他自己说的,对米亚毫无想法,纯粹只是普通同学,更像是……在说有好感不自知的人。   米亚那孩子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能力,轻易在一举一动间就获得他人的好感,变成对别人来说重要的人。   只是他又好像颇为无情,对抛下的丢下的放弃的事物,统统视而不见。这么久连个音讯都没有传来。   可惜这大概算不得什么线索。   而被他们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都不被知晓。   虞仞阖了阖眼,严肃的眉宇间褶皱松开,第一次显出些许疲惫来。   或许这就是一时冲动,收了弟子需要还的债吧。没有消息,也算得上好消息。   如果真找到米亚,他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把到处乱跑的学生强行塞到北境看管起来。   “阿秋——”   阿米利亚打了个喷嚏,还没说话,就被劈头盖脸地塞了一条厚实的披风。   郁衡头上脸上都是雪花,脸色冻得隐隐发白,却还是给他把披风严严实实盖好了,不想一丝寒风吹入他的衣领里。   “走吧。”   阿米利亚瞥了眼在寒风中模糊不清的路,扯着郁衡的袖子,又踏出一步。   “我们去北境。” 第78章   阿米利亚要去北境不是一时冲动。   在很久之前,余枝就曾经跟他描述过北境的生活。那里大雪纷飞,天地间都是白茫茫一片,异常寒冷,可以说是冰天雪地。但这里的人过得很好,比在西山的矿工们好,比在南港的渔民们好,比东都的那些普通百姓好,自然也远远比废弃区的他们要好。   因为这里是虞仞治理之下,最为平等的地方。   这里或许没有太多动物,或许没有太多植物,但有极为热情好客的民众,与囊括到每一个平民百姓的医疗机构。   所以在余枝的设想里,这里是堪比天国的美好地方。   阿米利亚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天国,但确实理解这里为什么尽管美好,居住人数一直不多。   原因无他,极端的天气并不适合人类生存,大多数人会避开这样的气候,寻找更合适的地方生活。老实说,从阿米利亚的视角来看,这里的环境比废弃区或许还有差一些,废弃区只是多云雨,这里的雪却是实际会杀死人的。   就连身为体质优异的魔族的他,刚刚来到与北境相邻的地界时,也感到了久违的寒冷带来的痛苦。   如果不是他需要验证一些事,阿米利亚大概不会顶着可能会冻僵的风险,冒险进入这片地界。   “利亚,你还好吗?”   旁边比他穿得更单薄的郁衡脸上围着厚厚的围巾,顶着风雪,吃力地吐出了声音。   对此,阿米利亚也只能闷闷地回复一个“嗯”,就没了下文。   他们还有不短的距离需要走,他不想在这里无端耗费体力,这之后的事情,说不定需要耗费更多魔力。   是的,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件事而来。   阿米利亚向来擅于抓住机会。   在得知虞仞发出通缉令之后,他就带着郁衡马不停蹄跑来了北境。   北境如果没有元帅驻守,采取的宽进严出的策略,他们想要进来很容易,但是出去就需要经过层层关卡,甚至必须拥有相关人员的保证才能离开。   这样的地方,一般人不会来,连教团的人都对这里敬而远之,不会轻易靠近。当然,这样和很久之前,虞仞对北境所有狂信徒的大清扫有关,教团的人如果不想被全数灭掉,就不会来这个地方自找麻烦。   虞仞现在说不定会派人来找他们,但无论虞仞去哪里找,他第一时间都不会想到北境。   毕竟阿米利亚没有选择向虞仞求助,就是第一时间放弃了北境的势力,按照通常的逻辑来思考,拒绝了一方势力领袖的邀请后,是不会靠近这片势力范围的。   阿米利亚要的就是这个灯下黑的效果。   教团的人找不到他们,虞仞一时半会也没有线索,这段能够摆脱追踪者,充分的空闲时间,阿米利亚打算尽快完成自己来到这里的任务。   他始终没有忘记,他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个不一样的地方,是为了履行与大恶魔的约定。   那一天的事,依旧历历在目。   废弃的神殿中,出现了自称能实现一切愿望的大恶魔。   “世界有万万之数,自由穿梭于万万宇宙、凌驾于规则之上,便是我等存在。”   阿米利亚知道恶魔这种生物,他们靠满足他人欲望的一瞬间窃取灵魂为生,与魅魔这种以情感为食的存在完全不同。非要形容的话,魅魔只会摘些树上的果子,恶魔却会将树连根拔起。   但即使是住在地狱之下的那些恶魔,也从未有一个敢宣称自己可以实现一切愿望。   他半是好奇,半是试探地开口:“如果我希望能得到永恒的灵魂,也可以实现吗?”   永恒的灵魂,那是所有魔族的追求。他们一代一代,积攒力量、渴求知识、搜索灵魂,只是为了获得据说能够永生的灵魂。没有永生的灵魂,恶魔们总有一天会被时代的洪流冲散,消失在历史之中。最初的魔族预言者如是告知。   上千年里,从未有一只魔族成功得到过永恒的灵魂。这几乎成了一种用来标榜伟大志向的传说。   阿米利亚紧紧盯着面前藏得严严实实的恶魔,对那副神秘过头的打扮并不惊讶,不是所有魔族都受欢迎,喜欢骗取灵魂的恶魔是个中翘楚,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麻烦,这群家伙总是这样藏头露尾的。比起打扮,他更在意这恶魔会怎么回答。   如果面前这家伙真的是魔族,听到这个要求就不可能会答应……恶魔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可能承诺为他人实现?   这样一来,所谓能够实现一切愿望也不过是个谎言。而谎言无法奏效的恶魔,是会被同类吞噬的。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舔了舔唇下的獠牙……恰好,他是个恶魔与魅魔的混血,嗯,今天说不定能尝点新鲜玩意。   被视作猎物的魔族似乎一无所知,给出了答案:“可以。”   “我知道……等等?”阿米利亚准备好的话才说到一半,獠牙都顾不得藏起,瞪大眼望着大恶魔,“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大恶魔不紧不慢重复着,“我能给你永恒的灵魂。”   “这不可能。这种事……”阿米利亚回神,立刻认定这是欺骗,又从对方笃定的态度中品出一分荒唐。   看来是他低估了恶魔的品德,以为他们不会拿所有魔族的追求诈骗,没想到他们竟然已经到了毫无廉耻的地步,连这种谎话都能随口说出。   “我可以做到。”大恶魔仍然说,“以灵魂之上的至高意志为誓言。”   这是最为严重、绝不能违背的誓言……意识到这一点,阿米利亚却皱紧眉头。   他不认为自己有值得一只恶魔背负这么可怕的誓言也要欺骗的价值。若那句话不是谎言……到底什么存在能随意将永恒的灵魂作为交易条件?即使不探究身份,光是思考所要付出的代价,就足够让人浑身战栗。   古往今来,没有人能在与恶魔的交易中占便宜。这是魔族的常识。   他抿紧唇,细微打量了下窗户的位置,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后退了一步,“我想,这是个需要谨慎思考的条件,或许今天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不。”对方的语气变得温和了起来,“作为代价,你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毁灭世界。”   毁灭世界?   阿米利亚甚至不想搭理他。这完全是那些脑子不好使的魔族才会有的想法,世界要是毁灭了,他们不也得跟着死?谁要做这种自杀一样的事情啊!   “不,我想我不合适。”他露出难以辨认的虚假笑容,一点点挪动脚步,眼珠转动,不断瞥着逃走的方向,心下测量距离。   快了,快到门口了!   还差几步!   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奇怪的疯子魔族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认为——你很合适。”   那带着奇妙节奏的声音悠悠响起,阿米利亚引以为傲的反应力完全没起作用,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对周遭失去了感知。   后面的事,就是不知道在穿越途中出现了什么意外的小魅魔,魔力尽数消耗,只能以孱弱无力的少年姿态,开启新世界冒险的开始了。   大恶魔的强买强卖暂且不论,为了实现这个约定,为了回到自己的世界,阿米利亚需要引动神之容器的情感,让他们在无法自控的情绪中自灭。   目前,寻找到神之容器——郁衡,条件一已经达成。   于是理所当然,剩下条件二,引动他的情绪,让他在失控中自灭。   老实说,阿米利亚认为这相当具有挑战性。比他原先预想的难度还要高上不少。   郁衡不是个情绪外露的性格,或者说,隐藏了神之容器的身份这么久,为了不让自己出现失控的征兆,为了危害身边的人,各种理由之下,郁衡已经习惯压抑自己的感情了。   如果不是被姬永追杀的那一次,郁衡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同时,也清楚地泄露了他更多的情绪,阿米利亚大概对郁衡的想法还有些摸不透。   不过现如今,就算郁衡表现得格外乖顺听话,几乎是阿米利亚说什么就做什么,情况也并没有好转多少。   学院之中教导过,平时的能量波动如果是一,失控时的能量波动就可以说是十,二十,甚至一百。这是完全以榨取生命力作为交换的力量爆发,一旦没能在生命力全部流逝之前阻止,失控者就一定会死。   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所以生死的选择总比一般的选择难以抉择。   阿米利亚不认为在没有魅惑加持的情况下,郁衡会听他的,说失控就失控。   所以才需要迂回地来。   首先是地点的选择。   神之容器的力量爆发,足以毁灭世界。   可阿米利亚不确定这个毁灭的范围和时间,大恶魔没有和他定下更加详细的规定,这自然是恶魔的狡猾之处,用模糊不清的契约让失足的契约者为他们干活,向来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更何况,除了郁衡,教团里明确还有一位神之容器。再加上虞仞曾经告诉他,皇室里还有一个。   一共三个神之容器,到底是任一一个失控就能毁灭世界,还是需要三个都失控?   阿米利亚倾向于后者,他不认为大恶魔会给出过分宽松的条件,那不符合他们的生存美学。   为了避免自己被波及,或者说,给自己留下足够逃跑的空间,并且留下观察失控后造成的灾害情况,阿米利亚需要一处宽阔的地方。精挑细选过一番后,最后选择了北境。   在来这里之前,郁衡不是没有问过原因,问他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地方。   当时阿米利亚在山洞里烤着火,眼眸里闪烁着跳跃的火光,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另一处有壁炉的温暖房间。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那里,所以他慢吞吞回答了:“余枝曾经说想来看看这里。”   郁衡微微一怔,低下头翻了翻柴火,眼底的情绪丝丝缕缕,周身似笼罩在一层不清晰的雨幕中。半晌,他才轻声应道:“嗯,我们去吧。”   话里话外都没将这次前往北境的行程视作一场逃亡,倒也多少显出几分当世最强者的从容。   不过这份从容,仅限于阿米利亚没有出事的时候。   在好不容易跨越了白雪茫茫的边境地带,一脚踩一个坑地来到北境第一座城市的入口时,他们遇见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阿米利亚对这个世界了解不深,所获取的知识仅限于江怀风的书房、学院的图书馆、他人教导的知识。   郁衡则是常年不与外界接触,只专心以废弃区为中心生活,多数时候从情报贩子那里获得消息。此前他能找到阿米利亚,还是多亏了余枝以前塞在阿米利亚手环里的信号发射器。   因此他们两人都不了解北境真正的情况。   所以在进入北境的第一道检测——无犯罪历史证明,就双双被拦了下来。   这份检测需要去城市里专门的机构开具证明。对于一般的入境申请来说,自然是不需要这种证明,可偏偏去的是虞仞不在的北境。   为了避免恶意事件发生,虞仞不在时的北境实行戒严状态,对入口的审查会多要求一道证明,也就是无犯罪历史证明。   除此之外,其他的身份证明就不需要了。   也就是所谓的宽进。   对于随时在路上打探消息,需要在各个城市来往的商贩来说,这样的条件属实说不上严格。也才有了他们口中的宽进一说。   可人生地不熟的阿米利亚和郁衡,却是真正被这简单的要求给难倒了。   守卫们并不好糊弄,如果要打起来,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阿米利亚暗暗打量了一圈这里的布防情况,遗憾放弃了强行闯过去的选项。   总之,现在大概只能先用催眠试试了吧。   就在他这么犹豫着要对谁催眠时,不远处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利亚?” 第79章   “……利亚?”   来人呼唤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迟疑,不知道是对这个名字不确定,还是对被喊的人不确定,总归意思都是一样的。   对方认识阿米利亚。   能够喊出利亚这个名字,而非米亚,说明来者多少是和之前在废弃区的他有牵扯的人。   而这声音即使被略显嘈杂的风雪压了大半,也足够有辨析度。   阿米利亚停下了凝聚魔力的动作,侧过头,借着兜帽的遮掩,从凌凌寒风中,看见了一辆悬停在他们侧后方的灰黑色车辆。   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与经济水平相关,各个区域间经济不对等,科技自然也不对等。在能力者修习学院的时候,学校里随处可见使用小型能源石供能的自行车、货车、公交车,如果付出足够的钱,甚至可以搭乘轻轨。便利的交通算是学院给予学生的福利之一,侧面彰显其财大气粗。   相反的,在废弃区时,阿米利亚最常见的是人力推拉的车,少有使用能源石的运载工具,更别提能一次性将数千人运输出去的大型交通工具。   毕竟废弃区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资源,本就贫瘠困窘,又因历史原因、地理位置等整体相对封闭,多数人只会守着自己的一隅之地过日子。所以在这种地方使用珍惜的能源石作为燃料,就变成了一种奢侈的行为。   即便如此,阿米利亚在废弃区时,还是见过能源石驱动的车辆。   那时他还住在名义上的义兄家里,在闲极无聊的探索中,在别墅地下的库房里,见到了这个世界人类科技的产物。   所以他记得的。   那是一辆灰黑色的悬浮车,外形与眼前这辆一样。   光滑流畅的外形,与静音到极致的发动机嗡鸣声,以及车身上那个有特殊意义的徽章标志。   对方的身份呼之欲出。   “……江怀风。”   一个名字从阿米利亚的嗓子里缓缓冒了出来,不知是陷入了思考无意识说出来的,还是寒风萧瑟中无力发出嗓音,呢喃似的声音,此刻听上去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意味。   像是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那些过去的情愫与回忆便也跟着翻涌上来了。   啧……真是叫人不舒服。   郁衡听清了这模糊的声音,一瞬就抿直了唇线,同样被发丝掩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阴郁。   他往前走了一步,无比自然地将阿米利亚的身形挡在了身后,略显警惕地望向了那辆车。   在这样的风雪中,打开车窗会迎来的是刺痛脸颊的空气,与冰凉锋利的雪,总之绝不是多好的体验。   任何一个拥有这样昂贵的悬浮车的人,都不该轻易将车窗降下,忍受无意义的痛苦。   偏偏那辆车的主人似乎毫不在意,恰好在阿米利亚叫出名字的那一瞬间,将车窗降下了。   金色长发探出窗外,春水般碧绿的眼眸直直望了过来,男人俊美白皙的脸上,好似也被这寒风影响,看不出多少情绪。   然而江怀风如同要抓住什么一般,视线紧紧的,盯在掩藏身形,几缕红发飘散在外的少年身上。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问题:“利亚,是你吗?”   郁衡从以前开始,就不喜欢江怀风摆出的这个样子。   故作温柔,自顾自以兄长的身份想要占据阿米利亚的全部生活,悄无声息入侵对方的每一寸空气。明明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倒是挺会冠冕堂皇。   现在也是一样。   他想江怀风现在只是看见了阿米利亚的红发,觉得身形气质有些相似,才出言试探,并非真的确定了什么。   因此他默默牵住了阿米利亚的手,想要抢在阿米利亚回答之前,赶紧带着人离开这里。   可惜他的计划第一步都没能成功迈出去。   原因很简单,被牵着的人不配合。   阿米利亚微微一用力就挣开了郁衡的手,但没将人推开,反手拽住了郁衡的衣角。   他没管郁衡流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微微低头,借着兜帽的遮挡,伸手抹了把脸。   眨眼间,伪装的魔法失效,他又变回了“阿米利亚”的模样。   于是他用这张脸,顶着前方车辆中骤然炽热的视线,对许久不见的义兄温声问候:“好久不见了,哥哥。”   从见到那张脸开始,江怀风的目光就凝在红发少年的脸上,擅于交际的嘴紧紧闭着,沉默良久。   仿佛想要越过茫茫飘飞的雨雪,辨别出对方是不是他曾经朝夕相处,好不容易才得而复失的那个人。   车辆中同行的下属们看着上司这番举动,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出声催促。   直到冷意从脸颊上蔓延,脖颈感受到雪水的湿润,江怀风才真切确认了那人的存在。   阿米利亚在这里。   是真的。   按在车窗边沿的手不知不觉绷紧,C区区长对着相隔不远的义弟,于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中,露出个有些模糊的笑容。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嗯。”   阿米利亚简短地应了一声,态度不算热情,也不算特别冷淡。   在刚刚的短短几秒内,除了认出江怀风的身份,他还注意到了别的东西。   车辆与行人通过的入口是不同的,但江怀风那辆车即将进入的通道大抵还要特殊一点。在这辆车到来之前,没有人在那空无一人的门口排过队,所有人都默契地忽视了那个通道。   那大概是特殊身份的人才有资格通过的地方。   他和郁衡此刻正因没有入关文件被拦截在这里。   但如果是拥有特权的人呢?   人类在这种地方总是格外知道如何变通的。   他们需要能够进去的办法,江怀风的出现,恰好带了新的解决办法。   “不来久违地聊一聊吗?哥哥。”   来自许久不见的义弟的要求,很快被看似宠溺的兄长同意了。   阿米利亚和郁衡借着江怀风的关系,从特殊通道行进,顺利踏入了北境的第一座城市。   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   能够通过江怀风的特权进入,那么作为代价,被江怀风带到他的居所,过上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生活,也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你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郁衡说话时语气起伏不大,就像是他那些刻意压抑的情绪,他说话慢一点就有种深埋于下的沉重阴郁感。   但此刻如同咬牙切齿的吐字,却将那份没有特别掩饰的愤怒,直白地甩到了面前。   郁衡对他们的处境很不满。   阿米利亚没有正面回答这个极有可能会引发无意义争论的问题。   他和当初在江怀风家里生活时一样,没有骨头般依靠在沙发里,烤着壁炉里的火,裹着暖和的毯子,舒舒服服地喝了口热茶,才慢吞吞开口了,“江怀风不会放我走的。”   一丝掩盖或修饰也无,阿米利亚坦然到近乎冷酷,说出了眼下的事实,“而且离开江怀风,我们将在北境无处可去。”   郁衡:“……”   黑发的男人灰绿色的眼眸暗了暗,身上的气息一瞬间变得极为恐怖。   杀意丝丝缕缕飘散,在壁炉烤得热乎乎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只是还没有等这杀意指向性地针对某人,就被人叫停了。   “你可不要想着杀了江怀风之类的。”   阿米利亚看都不看那边散发杀意的人一眼,将身上的毯子裹得更严密了些,“他要是死在这里,我是不会跟你一起逃走的。”   郁衡的杀气一滞,看向若无其事说出要抛弃他的话的红发少年。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即使许下了承诺,即使轻易说出了背叛,阿米利亚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是会肆意掠夺爱意,却不给予半分回馈的存在。   他不知道此刻心头乱糟糟涌上的到底是什么情绪,只觉得一瞬间脑中奔流的恶意扩张了数倍,又开始叫嚣让人头脑发胀的恶语。   “……为什么?”   半晌,郁衡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   阿米利亚终于舍得抬头,给了他一个困惑的眼神,似乎说出的话再正常不过。   “我还想活下去呢,你希望我死掉吗?郁衡。”   郁衡没有办法说出这样的话。   他知道这是阿米利亚的小伎俩,是故意针对他设下的语言陷阱,聪明地将杀死江怀风后逃走和阿米利亚死亡联系到了一起,逼迫他做出早已预设好的选择。   如果他像是之前那样,完全不承认自己在乎阿米利亚的话,这个时候就可以点头了,说他不在意,说他比起不自由,更宁愿死亡。   可时间在流淌,一切已经与那时不同了。   只是想到阿米利亚会死去的可能性,郁衡耳边絮絮叨叨的恶语就变得震耳欲聋,搅乱了所有思绪与想法,心脏跳动着一声声轰鸣,身心都有个地方像是要碎裂了。   ——那是绝对不可以出现的结果。   即使是假设的可能性。   所以郁衡按照自己心上人的心意,将所有汹涌的思绪藏好,安静地低下了头,“……我知道了。”   阿米利亚并不意外郁衡最后会这样做,就像他也不意外,江怀风见到他之后会顺理成章将他困在自己身边。   与江怀风接触没过多久,他就多少了解了这位声名显赫的C区区长的秉性。   同样的,江怀风也清楚再见面之后他一系列举动的含义。   “可真叫人吃了一惊。”   将他们带入北境那天,阿米利亚第一时间被请去和义兄单独聊聊。   彼时,江怀风坐在北境布置得格外舒适温暖的办公室里,看着风尘仆仆的阿米利亚,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你居然会在那个时候叫我哥哥。”   他指的是在北境入境关卡处,阿米利亚喊的那几声。   “明明之前怎么都不喜欢这个称呼的样子,难不成是离家一趟,终于怀念起兄长的好处了?”   这说的是实话,比起哥哥的称呼,那个时候,阿米利亚更喜欢叫江怀风为“区长先生”。   略含调侃的话语,仿佛话家常一样的语气,金发碧绿的俊美男人如一位再友好不过的友人,同阿米利亚聊着天。   阿米利亚站在他对面,解下了披风递给不知从哪出现的侍从,施施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随意打量了下周围,又看了眼面前呈上来的冒着热气的茶水,觉得江怀风可能是个念旧的人。   现在的场景,和当初他们第一次正式聊天的样子有六七分相似。   如果房间内没有那么明晃晃的针对能力者的武器,相似度或许还能再提升一些。   阿米利亚微微呼出口气,“与其说是我怀念那个时候,倒不如说,是你想要回到那个时候去吧,区长先生?”   小魅魔在沙发上左右晃了晃,在金发男人一眼不错的执拗视线下,又补了一句,“过分缠人可是会阻碍兄弟情谊的哦,哥哥。”   江怀风虚虚提起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摩挲了两下杯口,缓缓道:“利亚,是你先告诉我,你不在我给自己制定的规则之内的。现在,你不想再履行了吗?” 第80章   旧话重提不是个好的话题发展方向。   尤其是对于说过不少花言巧语,又很快将这些“真心话”抛之脑后的魅魔来说。   即使遵从人类的法则,提起旧事也无非是想唤起旧日之情,换取一些现在消失的东西。   从江怀风的话中,阿米利亚猜得到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江怀风在试探阿米利亚,是否还喜欢他?   对魅魔来说,大概算得上是个好笑的问题。众所周知,魅魔的爱与点石成金的魔法一样,都是万里无一的幸运儿或不知所谓的幻想家才能得到的东西。   阿米利亚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付出过多精力,他只是从这个问题里听出了另一层可能。   他不太确定,因此有些犹豫。   江怀风只看见原本平静的红发少年,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了不少,打量他的视线,像是在看一种奇妙的生物。   “比起这个,说起来,你不会是特地来找我的吧?”   不然这很难解释这种如同索要答复一样的问题。   金发碧眼的男人眉心微蹙,说话的语气无端冷了几分,“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来找你?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利亚。”   自然是不该来的。   都被吃掉了那么多的喜爱,怎么还会有动力再来找他?   阿米利亚心下腹诽,没有将这话说出口。目前他还不想惹得江怀风太过生气,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来。   “如果不想见你的话,现在我怎么会坐在你的面前?”   阿米利亚轻巧地将死亡问题拨了回去,话说得好像一开始他就这么打算的。   可江怀风清楚,如果不是他偶然遇见了阿米利亚,如果不是阿米利亚没有通关文件,恐怕这个没良心的塑料弟弟,根本不会想到要来找他。   这次不过是有求于他,才会表现出一副乖巧安分的样子罢了。   他觉得自己是该把话说清楚的,至少要将思考了这么久的想法——希望阿米利亚能够回到他身边这件事给说出来。   但先前留有余地的试探被刻意用新话题带过了,阿米利亚没有回答。   或许是阿米利亚觉得那个问题没有意义,或许是他不想回答,又或许是回答的结果很有可能会让他难堪。   林林总总的可能性很多,江怀风此前以为自己是有能够接受答案的勇气的,可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人,他忽然又不是那么肯定了。   红发少年比起初见时,容貌依旧美丽,但神色要鲜活一些,举手投足间随性自如,看向外面时眼神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好奇。   他在好奇……   那个谁都没有放入眼中的阿米利亚,居然真的流露出了隐约的好奇探寻之色。   江怀风一阵恍惚。   阿米利亚离开江怀风已经有五个月零六天。   五个月,对正处成长期的人来说,是能够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间长度。像是江怀风当年独自出门游历了几个月,想法就发生改变,决定要去废弃区成为区长一样。   时间是不容小觑的镰刀,会残忍收割掉过去想要留下的联系。   没有江怀风参与的那五个月,阿米利亚会经历什么?会遇见什么样的人?碰见什么样的事?   会不会有人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会不会有人让他不由自主有所改变……会不会对其他人产生类似喜爱的感情?   江怀风都不确定。   最初他见到阿米利亚,几面后很快从少年的言行之中判断出,这是个不懂正常感情、空有渴望的小怪物。   如果只是如此,这漂亮的红发少年大概会堕落到红灯区之类的地方,变成供人赏玩的器物。江怀风也不必对这样的存在多加关注,投以关心。   偏偏阿米利亚又是个直觉敏锐,心思纯粹,能在懵懂之中就获得他人好感的聪明又美丽的怪物。   面对某种意义上是一片白纸的阿米利亚,江怀风难免起了更多兴趣,有了更多想法。他本来是想一点一点教会这个空白的小怪物如何去爱,再将自己不知何时诞生的一腔情意尽数灌输给他的。   可正如他所知的那样,拥有敏锐感知的少年,不会任由他摆布。太多预想外的东西打断了计划。   先是他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情,再是阿米利亚对余枝的感情,最后……是那场招致他们分别的袭击。   那天看着展露出巨大翅膀,立于高天之上的阿米利亚,江怀风在短暂的目眩神迷后,有一瞬间,大抵是后悔过的。   后悔什么?   大概是没有遵从本心,将原本停留在窗边的鸟儿关到精心打造的笼子里去。以至于当那只羽毛艳丽的小鸟飞离了他的窗台,飞向更高远的天空之后,只会留下盯着几根羽毛愣愣发呆的人类,沉浸在懊恼与不舍中。   而如今更多的变数出现了。   比起之前那些,这次他连阿米利亚到底经历了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怀风不敢去赌,他不确定自己面对这个略显陌生的阿米利亚,如果执着去要一个关于爱的结果,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明明是从未畏惧过任何艰难险阻,从未在任何危机面前退缩过的男人。   第一次面对喜欢的人时,产生了些微的退意。   如果阿米利亚拒绝他,江怀风也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关于阿米利亚的事上,他总是拿不定主意。   就像阿米利亚总是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心交上来。   他们或许在生物链上天生是相克的关系。   江怀风总是会输给阿米利亚的。   “……利亚,之前的事暂时不提,舟车劳顿你也累了,暂时留在这里休息吧。”   区长先生的沉默不长,只是一口茶的时间。那口茶水咽下肚子,就带着那许多不为人所知的想法一起下肚,又余下了金发碧眼男人平静到好似冷静的模样。   是了,他希望阿米利亚回到他身边。   如今阿米利亚就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话语比这个事实更真实,也没有哪一句话比这个事实更让人安心。   而将暂时变作永远的办法,也总是有的。   “……好。”   红发少年打量着名义上的义兄两眼,没看出什么端倪,便点了头。   这场不长的对话在一种微妙的平和中结束了。   阿米利亚确实没想到江怀风忽然转了口风,变得比想象中好说话了不少。原本看这位区长大人的架势,他还以为要将他这段时间做的每一件事都问个仔仔细细,连一点边角都不留的程度,才能被放过了。   不知道江怀风在短暂思考中想到了什么,身上的情绪变化快得可怕,颜色一会一个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阿米利亚干脆不去看,等着江怀风先出招,再做应对。   倒是没想到,对方如此不堪一击,或者说,自己先投降了,压根没让他出手。   这是件好事,他不用再费心力回答那些弯弯绕绕的问题,也不必试探江怀风的想法,更不必为了在这里拥有更好的生活,约定一些条件。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就连他随口问江怀风为什么来找他,以及过去在做什么,都得到了详尽的回答。   老实说,之前阿米利亚见到江怀风时,怀疑过对方是不是虞仞派来的追踪者,又或者是不是他无意中泄露了情报,才让江怀风找了过来。   但江怀风的回答有理有据。   过去的五个月里,他大部分时间窝在废弃区处理上次教团袭击事件的后续。教团炸了废弃区的地盘,作为废弃区C区区长,江怀风自然会想办法找教团的人麻烦,狠狠出口恶气。   除此之外,阿米利亚作为神之容器身份的泄露一事,更花费了他大量的时间精力处理。一般的民众还算好处理,被江怀风杀了的其他区长才是问题的源头。   群龙无首,必起灾祸。顾不上对C区的问责,其他区的区长死了,必有接替者,在没有明确接替者的情况下,区长们手下的派系战成一团,混乱便从上方开始蔓延,下方本就勉强维系的秩序顿时崩溃。原本还能明哲保身的C区身为废弃区的一份子,同样很快就被迫卷入了纷争。   为了减少伤亡,解决其他区带来的问题,江怀风提前开启了自己的计划,仗着极强的武力值以及不俗的下属队伍,一个区一个区打了过去。   最后,努力了四个半月的结果是,ABCD区仍是分区管理,但在这些管理者之上,还有一个江怀风。   江怀风成为了废弃区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   整合了这么大一片区域,这些时日江怀风可以说是废寝忘食,如果不是能力者体质强悍,以及属下的再三死谏,大概早就倒下去了。偏偏他还惦记着自己不知道去哪了的义弟,将废弃区的事情全部安排妥当,就果断踏上了北行的道路。   选择北境作为第一目的地的原因很简单。江怀风没有忘记,阿米利亚曾经在他面前表现出对世界上最强者的兴趣。   而那时他回答的是北境元帅。虽然这是个事后让他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的回答,但好歹在这个时候变成了可以利用的线索。   如果阿米利亚对最强者的兴趣没有消失,或许他还会来北境。   抱着这样的想法,江怀风边走边找,一路北行,最终,在大雪纷飞的北境关卡口,找到了他灰扑扑的,羽毛亮丽的小鸟。 第81章   阿米利亚暂时在北境的边境城市住了下来。   一方面是形势所迫。   江怀风不会容许阿米利亚再度跑出他的视野范围,而江怀风势力涉及的地带还未深入北境内腹,只能停留在外围与内腹交界区域。   因此阿米利亚明面上也不被允许再往深处前进,只能留在这处。   另一方面是环境合适。   北境的物产算不上丰富,越往北走,人烟越稀少,环境越恶劣。虽说虞仞似乎在北境最北处建立了营地,但那地方守卫森严,不是一般人能够出入的。   阿米利亚没有非要在虞仞的地盘胡乱蹦跶、挑衅他的想法。   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找一处合适的地方,试试能不能让郁衡这个神之容器失控,并且测试一下失控后的威力而已。   这座边境城市就很合适。来来往往的行商不少都在此处获得补给,也贩卖各地的货物,因此商业并不凋敝。加之此处风雪还在人类可以安逸生活的程度内,不像是腹地里大雪不断的天气,居住在此的人数就不会少。有人,有生活物资,有居住的地方,基本生活的要素齐全,阿米利亚也没啥好挑剔的。   更别说他在周围探查过一圈后,惊喜地发现,距离这座边境城市稍远的地方,有一座雪山,绕过雪山,便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平原。   这简直是量身定做的测试场地!   阿米利亚暗暗在那块区域下了驱逐魔法,保证一般人会下意识想要远离那处平原,不会随意靠近,才高高兴兴回了家。   大概是稍微兴奋了,他盯着郁衡看了好一会,让对方都不自在起来。   “怎么了?”郁衡一边端了杯热茶递过来,一边别开脸问。   阿米利亚捧着杯子,因恰到好处的温度舒服得眯了眯眼,嘴上不忘回答,“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等之后,我带你去看一看。”   郁衡一愣。   这是阿米利亚第一次说要分享一样东西给他。   在这之前,阿米利亚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是余枝,还是江怀风……不,在他与阿米利亚分别的时间里,他或许对其他人这么说过。   说不定这种话就是从那个其他人身上学习过来的。奇怪的事情愈来愈多了,阿米利亚的想法变得太快,他琢磨不透。   想到这里,本来还隐隐欢喜的心情便灌了冰水,瞬间冷却。   “为什么要带我去?”郁衡抬起头,目光笔直如剑,射向了轻易发出邀请的那个人。   “为什么不能?”红发少年反倒露出疑惑的表情。   “因为……你,”像是在咳血,每个字都透出只有当事人知晓的血腥气,“对我……并没有那种感情。”   不爱这两个字,像是黏在喉咙间的胶水,咽不下,吐不出。   郁衡挣扎着想要承认这个事实,他的理智明明已经承认了这件事,一边倒的情感还是被这个词带出的音色伤到,怎么也不想再度撕开伤口,给自己再添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努力换了个说法,但在场的两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如同一场心照不宣的欺骗,双方都不约而同避开了更深入的话题。与那天他抱着阿米利亚戳穿这个真相时如出一辙。站在平衡木两端的两个人,任何一个人不继续下去,想要从上面下来的话,都会让他们一起坠落。   避开,后退。   闭上眼,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思考,不去停留……   这样一来,才能够维持住他们之间那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一次也是如此。   阿米利亚毫无障碍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也自然地避开了最关键的东西,用那慵懒独特的语调,继续给无望之人散播希望,“可是那个地方我只想给你看。”   少年睁着黑亮的眼睛,一旦认真起来,轻易就能看进他人心里去,荡漾出一片柔软的底色。   他一字一顿,重复道:“只有你能去看。”   郁衡的喉头滚了两下,搞不清自己是干渴,还是为了缓解慌张。   他明白的,他再清楚不过,他绝对不能错认——阿米利亚这些甜言蜜语,不过是没有真心没有感情的虚假之词。   他不能被骗,也不能相信,更不能上钩。   “你这次想要我去做什么?要帮你杀死某个人?还是要拿到某样东西。”他自持冷静,嘴里的话却含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微颤。   阿米利亚挑了挑眉,一手托腮,转过头去不看他了,“你希望我要求你什么?你还真是想要当我的小奴隶啊。”   郁衡攥紧了手,在内心劝告自己不要上当,不要慌张,不过是不看他了而已,没必要这么焦躁。   “我不是你的奴隶。”他听见自己沉稳开口,“你不需要奴隶永远在身边。”他早就知道了,这样没法永远和阿米利亚在一起,也不可能不被抛弃。   “嗯?”阿米利亚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又笑了笑,“那你说说,我需要什么?”   需要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随时随地都会被带在他身上的,绝不会被抛弃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郁衡忍不住思考。   项链?手环?枷锁?纹身?   不,这些都不太够,这些都是外物,都是与阿米利亚能够分离开的,能够被剥离的东西。   要更加紧密,更加重要,紧密到绝不会分开,重要到一旦被挖出就如同挖出心脏,痛不欲生。   可是哪里能有那样东西呢?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不,只是不想分离,或许还是有办法的。   郁衡垂下眼眸,声音微微干涩,“你需要……我。”   “你?”阿米利亚似是不解,似是好笑,点点下巴,“为什么是你?”   郁衡不说话了。   他不能将此时此刻的想法说出口,不能说给阿米利亚听,也不能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如果被别人知道了,肯定以为他是疯了。   他希望阿米利亚需要他,需要他的力量,需要他的血肉,需要他的每一寸。   最好能让他们成为猎物与猎手。   这样他们能够被彼此吃掉,或许就能永远共享,不再分开。   脑中的恶语喋喋不休,向他诉说这般计划的精妙之处,郁衡都快有那么一瞬间动心,真的思考起实行的可能性了。   然而阿米利亚又说:“不过我现在确实需要你。”   说着这种魅惑人心话语的少年笑吟吟的,心情从回来开始就很好的样子,“我需要你去看我准备好的那一片风景。”   郁衡抿开唇,又合上,定定和下方的红发少年对视了好一会,才低哑着嗓子,“只有我吗?”   这话说得可怜又愚蠢,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   他过去从来不知道,自己一旦遇上所谓的爱,遇上感情,就会如此冲昏了头脑,连一丝尊严都不留下,以这般惹人同情的姿态祈求另一个人的怜悯。   可若真有怜悯……谁又会在意自己到底是如何获得这份特殊的呢?   占据他心房的人肆意拽着影响情感的丝线,挑拨如今脆弱的心神。   “当然。”阿米利亚说,“只有你,郁衡。”   被喜欢的人大抵就是有这种特权,随口念出的名字都有让人心跳加速的缱绻。   不过是一句普通的答复,不过是又一次捉弄他的把戏,亦或者一次漫不经心的陷阱。   郁衡像是站在悬空的桥面上,明明知道下一步就会摔下,也知道是过多的幻想遮蔽了双眼,让他误以为前方真的有透明的玻璃栈道,可以到达彼岸,而不是掉下深渊。   可是。   可是。   他的欣喜不受控制,他的爱慕不受指挥,他的心脏不受限制。   在逻辑理智之前,在更多理由借口之前,他的心已经倒向一边,他的爱已经踏上不归。   不过一句蕴含唯一的话,他就好像溃不成军。   “……好。”   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坐了过来,像是只温驯的大狗,微微靠着阿米利亚的肩膀,将头发蹭到他的耳边,微微低下头,忽然湿润地吻了下来。   “如果……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含糊的吐息间,阿米利亚没能听到全部的话语,只听清了后半句承诺。   他并不在意前提是什么,无论前提是什么,最终的结果是不变的。   郁衡答应了他,要一起去那片平原。   阿米利亚腰背被触碰到时,眼睫微微颤了颤,没有抵抗的动作,只是稍微变幻了成年体的身形,就顺从地躺在了沙发上。   魅魔对于送上门的食物总是不太会拒绝的,反正都是吃,吃好吃的,吃多一点,总是不会亏的。   皮肤相贴时,他想起刚刚郁衡问他是不是只有他时的表情。   像是如果否认的话,下一秒就会要么狼狈地逃走,要么委屈地落泪一样。   真是稀奇的表情。   认识郁衡以来,他都没想过能在对方脸上看出这样的表情。那实在是太好懂了,即使是分析表情经验不足的小魅魔,也能抓出其中的关键信息。   手指被五指交叉握住的时候,阿米利亚也还是纵容而平静的,他甚至有空打量了下郁衡的身材。   宽肩窄腰长腿,看得出各处肌肉得到过充分的锻炼,精壮有余,摸上去手感也不错,算得上标准的优质食物了,不说人类,在魅魔的圈子里也会有人喜欢这一款。   就是似乎实战经验不足,磨磨蹭蹭,黏黏糊糊了好久才开始正戏。   阿米利亚在环抱上郁衡的肩膀的时候,大概是一时虎牙发痒,他没忍住,轻轻咬了口他的脖颈。   半像是对待食物,半像是对待需要妥善触碰的食物,亲昵中透着些许渴望,还带着点随性。   郁衡的动作在那一刻倒是凶得狠。   小魅魔像是飘在大海里船只,被突起的浪涛掀飞,捶打船身,只能在颠簸中努力平稳,浮起微汗的手臂贴着郁衡的后背。   他凑到郁衡的耳边,轻声重复。   “放心吧,只有你才能去看,别人谁也看不了。”   因为——那是为你准备的葬身之地呀。 第82章   阿米利亚对那种事不太在乎。   或者说,如果有魅魔会耿耿于怀于此,倒显得像是个异类。很有可能会被魅魔们拉去地狱审判庭,看看是不是混进来了一个别的种族的间谍。   即使发生了,他也是该吃吃,该喝喝,照常生活。   郁衡看上去和平时也没多大区别,照样一副表情不多的冷淡样,除了修些小东西,看看书,就是来扒拉阿米利亚,给他打理头发,整理衣服,修整指甲……看上去倒也乐此不疲。   不过阿米利亚起身准备去拿东西时,还是顿住了。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郁衡,半是评价,半是建议道,“这种事上太纠缠不休,是不会受欢迎的。”   这是经验之谈,有魔族的恢复力加持,他这会都难免觉得腰和腿不舒服。如果换做人类,大概是很难熬的。   阿米利亚觉得自己是一时好心才提醒的,可没想到不过这样一句话,原本面无异色的郁衡,一瞬间脸就涨红了。   从脖颈到耳朵,冷白的皮肤上红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脑子宕机了,还是别的原因,黑发男人狼狈地垂下头,眼睛发虚,连睫毛都欲盖弥彰地眨个不停,唇角抿得直直的。   看着羞窘得很。   阿米利亚看着他那副反应,想起了同族曾经说过的某些话,顿悟了,“啊,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口无遮拦的话,一下子让郁衡身体都僵了,“……这没什么吧。”   本来就头都不敢抬,现在更上一层楼,连身体都扭到别的方向去了,像是完全不敢面对阿米利亚似的。   阿米利亚想了想,觉得按照人类的逻辑,这个时候或许应该鼓励一下。   毕竟听说人类男性是会攀比第一次的,虽然他也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意义,但作为一只优秀的魅魔,偶尔大发善心照顾下食物的情绪,也是会有的,“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郁衡高大的身体缩在一角,低着头不说话,样子有些可怜,整个人的氛围似乎都笼罩上了一层灰白的颜色。   阿米利亚不明白为什么安慰了他还会是这样一副大受打击的反应。   正当他打算留下点空间给心理脆弱的人类独自疗养时,才听见墙角传出了略带咬牙切齿的声音,“利亚,你……和很多人都这样过吗?”   人类?   阿米利亚仔细回忆了下。   讲道理,在来这个世界之前他根本不缺吃的,也就是正面情感,所以根本不需要用身体换取食物。   同族里有热衷于和人类□□的,但多数不会和人类过分亲近,如果不是圈养的人类食物需要一定程度的身体接触,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不触碰人类。类比一下的话,情绪是魅魔的大餐,其他的都不过是小菜,有大餐吃,他为什么非得吃费力的小菜?   所以算来算去的话……“没有哦,你应该是第一个人。”   阿米利亚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郁衡耳朵里,就变成了砸得脑袋发懵的大石头。   “你……”   郁衡猛地抬头,惊愕地看向若无其事的红发青年。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阿米利亚还真是第一次,还真的没和别人有过这样的事。   在此之前,他其实已经隐约接受了阿米利亚就是这样一个四处留情、到处播撒爱意的形象,甚至有时对方出现在他的梦中,都是偏向于更加不可说的程度,和纯洁清新完全不沾边。   因为,因为,这可是那个阿米利亚!   那个对贞操毫无观念,第一次见面就自诩红灯区出身,时不时把睡觉挂在嘴边的阿米利亚。   居然……居然……   郁衡脑子不可遏制地回忆起昨天下午的种种细节,许多一掠而过的场景在青春期男性的记忆里被无限放大,加深,最后变成完全忘不掉的印象。   他面上的红色更深了一层,随后他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背对着阿米利亚,闷声道,“抱歉,我……我会负责。”   阿米利亚之前在学院搜寻资料时,无意读过一本人类的情感读物,在那上面他读到过类似的情景。   所以他知道郁衡的意思,拒绝得也很果断,“不用这样,我不想和你有婚姻上的联系。”   那本读物说,一般来说的负责就是这个意思了。   阿米利亚是魅魔,虽然说不是没有魅魔和别的种族通婚,但他目前还没有这种打算。   从魔族的年龄上来说,他才成年没多久,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需要度过,当然不可能现在就和一个人类捆死。   或许郁衡不知道他作为魅魔的身份,但应该能理解这话中的果断,阿米利亚不担心郁衡再三提起这个话题。   果然黑发男人沉默了下来,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真的哑口无言。   反正这一茬应该是过了。   不等人再说些什么,阿米利亚就一脸轻松地往外走,“唔,或许我们算扯平了,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被留下的郁衡到底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吃了就跑的小魅魔完全没有想要分出注意力的意思。   在他们老家的话,阿米利亚这种行径大概会被人类指指点点一番,不过被指点的不是魅魔,而是人类那一方。   他们会说“哎呀都跟你们说了,不要轻信魅魔的嘴,也不要真的去亲魅魔的嘴,失身了人家跑了,惨的不就是你自己咯”,或者“魅魔嘛都是这样的,被吃了一次不要紧,但不能老是上当呀,你看看你看看,你这面色发黄的,一看就是那啥过度了”……   诸如此类,多少能看出老家的人类对魅魔有时爱恨掺杂的心情。   不过阿米利亚心里清楚,他不是完全顺势而为,相反的,他也有测试一下的心思在。   人类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的,控制的程度因人而异,但这一点毋庸置疑。比方说他曾经见到人类的母亲上一秒还对着摔碎了花瓶的孩子大发雷霆,下一秒遇见熟人就能够换上一副言笑晏晏的表情,充分证明人类的情绪并非不可控。   学院里的自我控制课程也是基于这一理论所展开的。   阿米利亚在自我控制课程上的成绩非常优秀,这不仅是因为他是情绪波动不明显的魔族,还因为他充分学习了理论知识,研究了人类的情绪相关的各种原理。   这些理论能够帮助他判断,到底什么时机去引动能力者的情绪,更容易造成失控。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根据他的理论研究结果来看,郁衡的情绪控制能力,在众多能力者之中也是独一档的,这当然和他身为神之容器,常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波动有关。更重要的是,他的本能或许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郁衡恐怕早年因为情绪失控,导致能力暴走,形成了某种心理阴影,这让他无时无刻不竭力保持着平稳的心态,冷静的情绪,不让自己濒临失控。   这对能力者是好事,对阿米利亚却是坏事。   针对这样的郁衡,阿米利亚预设了几种方案来动摇他。   其中一种,就是通过身体接触行动来化解他的理智,进一步催动他的情绪,观察他的能量波动。   人类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要是还能始终如一保持平稳的心情,那大概也算的上是异类了。幸运的是,郁衡并不是这样的异类。   郁衡对他怀抱着喜爱之情,尽管不能判断到底有多浓厚,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但人类触碰自己喜欢的人时,总是比平时更容易动摇。   这一次的行为里,阿米利亚也验证了这一点。   虽然没能完全观测到能量波动,但他中途设下的魔力探测结界,还是如实反馈了一些信息,告诉他郁衡的情绪临界点大概在什么地方,以及需要何种强大的情绪才可能激发。   阿米利亚耐心计算着这些数据,心头一片坦然。   嗯,无论是郁衡还是他,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怎么不能说是一种皆大欢喜呢。   “你认为这没错吗?”   “砰”一声,砸到桌上的手边缘泛红,震动的余韵还残留在桌脚,木质的办公桌上隐隐显出手掌的轮廓来,一看就用了不小力气。   江怀风极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过于难看的表情,阴沉沉盯着面前人的眼睛里却还是像有火在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利亚。”话说到一半就难堪似的被咽下,被打断的气势说出后半句时,就显得弱态了几分,莫名像是带了点质问的委屈。   被质问的人坐在沙发上,还是之前那副没有骨头,随意到极点的坐姿,披散的红发从背部往外蔓延,爬上了沙发背。白皙红润的脸颊上,乌黑水润的眼眸平静如常,连眉毛摊开的弧度都和前两天一模一样。   只有变作青年的体型、红肿破皮的嘴唇,和往脖颈里看去星星点点的吻痕,证明了对方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阿米利亚的回答与表情一样无辜。   如果不是江怀风知道阿米利亚的性格,他或许真的以为阿米利亚无辜至极,不过是不小心被人蒙骗,才做了这种事。   不,退一万步说,万一真的是阿米利亚被人骗了,才会变成这样的呢?   这份侥幸出现在脑海里还没有三秒,就被其主人无情拍死了。   江怀风不是个傻子,更不是个会自欺欺人的家伙。他对阿米利亚并非一无所知,至少他知道,对方这副一脸坦然的样子,就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也不觉得自己需要给他任何的解释。   想到这里,江怀风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跳,火气从肺腑中上涌,只冲头顶,一时让他脑子都发昏。   如果不是他今天和阿米利亚吃饭的时候眼尖,无意中瞥见了对方衣领处的一道吻痕,阿米利亚估计都不打算跟他说,发生了这种事。   明明在两天之前,他自家养的白菜还水灵灵的,等着他哪一天去摘。   结果不过过了这么点时间,他忙完之前废弃区遗留的事情后转头一天,自家的白菜居然就被人摘走吃干抹净了。   偏偏更惹人生气的是,他的白菜还一副完全没有问题的样子,一点辩解的余地不想留。   那个家伙是谁?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许许多多的问题缠绕在脑子里,让那颗江怀风引以为傲的大脑都有了不堪重负的感觉,像是对着一团乱缠的毛线团,一时办好找不到最开始的那一根,也找不到最重要的那一根,只能蒙着头,瞎来一通。   胸口起伏又缓下,起伏又缓和,如此再三。   江怀风猛地坐倒在了宽大的办公椅子里,他近乎怅然地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这辈子的耐心火气,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全部都消耗在面前的人身上了。   上辈子他大抵是欠了阿米利亚什么,才会被他这样惩罚折磨。   日日煎熬,不得解脱。   最后他勉强撑着精神,保持着冷静,才吐出一句问话,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米利亚不认为这事有向江怀风报告的必要。一来他和江怀风不过是塑料兄弟,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需要为对方负责,承担责任的关系。   二来,他是个成年人,即使是江怀风还想要按照以前那样履行所谓的职责,他也不需要。他有能力为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   综上,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江怀风此时此刻表现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心痛,还做出这样一副表情。   简直像是他干了什么超级大坏事一样。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去做呢。郁衡还好端端地在房间里坐着,而这个世界也没有毁灭,不是吗?   哦不对,此时此刻,说不定有个人的心碎掉了。   江怀风大概是喜欢他的。   这份喜欢也很离奇,阿米利亚记得自己还住在废弃区区长家里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会像是按时吃饭一样,吃掉江怀风对他产生的那些喜爱之情。   有趣的是,每一次江怀风因为被吃掉情感态度冷淡下去后,过一段时间又会卷土重来,变得重新对他饱含爱意。   这在他吃掉的人类情感之中都算得上罕见了。   毕竟很多人如果失去了第一次喜欢的人的情感,就很难再生出相似的或者同样的情绪了。   所以阿米利亚也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江怀风见到他时,身上的正面情绪依旧充沛,充沛到仿佛他压根没有吃掉他的情绪,仿佛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但这不代表阿米利亚觉得江怀风有资格管他去做什么。   或者说,他不觉得江怀风喜欢这件事有什么特殊的。   小魅魔从不为已经吃掉的食物回头,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大概一辈子都会被抛弃。   所以他说:“我不想和你争论我做了什么。这个问题对我毫无意义,对你也一样。”   无论他回答什么样的结果,江怀风大概都会觉得受伤。   他的眼神已经说明这一点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   阿米利亚从未觉得自己做的事见不得人,哦,除了毁灭世界。   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了,他大概会被全世界的人围攻的。但除此之外,他对魅魔的天性,自我的一切,都认为是可以袒露出来的。   阿米利亚是出生在神明创造的大陆维尔茨的魅魔。   魅魔的寿命向来很长,长寿的能活五百年,但也仅有五百年。   没有灵魂的魅魔和其他魔族一样,不会拥有轮回转世,也不能达到永生。   魔族的传说中,他们是被神厌弃的一族,因此没能得到灵魂。那片大陆上,所有人都拥有灵魂,唯有魔族不曾拥有。   对此不甘的魔族将其他种族的灵魂作为食物,以弥补自己缺失的内在。但时间久了,为了更长久地吃到灵魂,魔族大多改变了食谱。   魅魔便以灵魂的正面情绪为食,其中欢愉对他们来说最为美味。   阿米利亚是混血魅魔,他的母亲(纯种魅魔)与恶魔生下了他。母亲说想要给他完整的灵魂,可他作为魅魔和恶魔的孩子,只有灵魂的投影,是个虚假的灵魂。   为了补全他的灵魂,母亲想了许多办法,最后死在了异国他乡。   母亲到底为什么要创造出一个永生的灵魂?阿米利亚一直不明白。   他问过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时母亲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我希望利亚能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希望你能得到永恒的幸福。”   永恒的幸福?   可永远这个词,说的人和听的人之中一定会有一个被骗啊。   阿米利亚看着母亲温柔的神色,迟迟不敢把话说出口。   事到如今,阿米利亚或许不相信永恒,但却有足够的底气相信他自己。   无论有没有人爱他,无论有没有人为他痛苦,阿米利亚都只能是阿米利亚,他永远忠于自己,忠于魅魔的灵魂,且不愿回头。   谁来阻拦他,谁就是他的敌人。 第83章   那天的谈话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阿米利亚不知道自己当时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但江怀风与他对上视线的一刹那,对方像是骤然从混沌愤怒的情绪中抽身而出,一点点冷静下来了。   “抱歉……利亚。”   金发碧眼的男人微微垂头,伸手抹了把脸,也没能抹掉眼角眉梢沉积的疲惫。   这些疲惫来得太迟,连轴转处理了几个月的工作都未曾显露,或许是被此前焦躁不安的心情阻拦,直到这一刻才忽然浮出水面,猝不及防压得他呼吸都沉重几分。   江怀风声音稍哑,竭力保持温和的语调:“我不是要教训你什么,也不想让你生气。我只是……有些担心。”还有些嫉妒。   明明一开始质问的、不甘的、恨不得杀人是他,结果现在一看见阿米利亚目光冰冷就心下一颤、不想继续说的,也是他。   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点他倒是在阿米利亚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江怀风自嘲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利亚,我不是反对你和其他人建立联系,但有些关系,不是轻易能够跨越界限的。如果你对这种事轻率,最后吃亏的会是你。我不希望你受伤,无论身体,还是心灵。如果你真的对这种事好奇,可以先从资料学习。等你真正做好了准备才不会伤到自己……或别人。”   “江怀风。”阿米利亚没有被这些温情的关心话语打动一丝一毫,他直直看向名义上的义兄,用词也不留情面,“你是以什么立场劝诫我的?”   什么立场?   还能是什么立场?从始至终,他的立场理应只有那一个,他想要的那一个。   窗外雪地蔓延,白光湛湛,男人坐在座椅上,金发边缘被阳光反射出轻薄的质感,边缘模糊,神色也平淡。他弯着碧绿的眼眸,声音不大,恰好够填满这房间,确保其准确传到想要传达的人耳中。   “自然是你——是阿米利亚的追求者。”   那抹难掩的倦色里,只有这一句话不容置疑。   “……”阿米利亚顿了顿,有一瞬间感到意外。   但下一秒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   从这次见面开始,江怀风似乎放下了在废弃区时死守的兄长身份,决定要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听上去或许经历了一段难言的心理斗争,可——那又如何?   “是吗?”小魅魔依旧反应淡淡,“那么追求者先生,假设我对你提出同样的邀请,你也会像现在这样拒绝吗?”   江怀风微微蹙眉,回以不认同的目光,“我说过了,这种事不能轻易去做,我希望你珍惜自己。”   “从你的立场看,这是一种不珍惜吗?所谓的珍惜在你眼里,是需要你允许的吗?”   区长先生不赞同的话语还未说出,就被阻断。   “江怀风,我很好奇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我并非需要你负责的孩子,也不是需要你教导的一无所知的后辈。你说你是我的追求者,可你为什么还站在高处俯视我——你的喜欢,非要站在那样的高处才能实现吗?”   红发青年抬起眼,语气起伏不大,却字字质问,晦暗不明的光线中,黝黑的眼眸中似藏着缓慢流淌的冷漠。   江怀风一惊,这话的份量太重,几乎是会让两人之间隐约的缝隙被撕裂,变成不可逾越的沟壑。   “利亚,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靠近阿米利亚,又被对方的眼神逼退,不得不重新坐回去。   似乎一瞬间就从无所不能的区长,变成了一个犯错时慌乱的笨蛋。   “我……”   江怀风捏紧了拳,低下头,不知道自己蹙紧的眉头暴露了心情,他将那些徘徊在心头的字句修剪,又删改,才吐出了道歉的字句:“抱歉,我没想过这样会让你不舒服。我没有体验过毫无束缚的自由,这个社会上人与人的联系一旦加深,彼此承担责任的同时,也成了一种束缚。可你……总归是不一样的。”   是啊,不一样。   他总是会忘记这一点,或许是过去那些相处时的亲近蒙蔽了他,让他忘记了,阿米利亚从来不会为这些披着关心的皮的事物停下,也不需要这些强加的帮助。   仿佛验证他所想,阿米利亚露出个略带讥讽的笑,摊开双手歪歪头道:“看,你这不是很清楚吗?只是这样的事而已,对我来说是你情我愿,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也不需要更多建议。你说不再是我的‘哥哥’,我不会是受你管教的义弟,即使是,我也没有缘由接受你的不满。”   “……我知道。”   出乎意料,听见这句话,区长先生轻轻呼出口气,态度慢慢平静,“但我必须告诉你才行,必须告诉你我会不满,会难过,会不甘心,会为此辗转反侧不能眠。”   阿米利亚没有出声,他的眼神里已经显出不理解,显然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说的必要。   江怀风盯着他看了一会,像是想起了什么,轻笑一声。   他说:“之前利亚你问我,讨论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告诉你我会生气、我会不满就是意义。如果你做了这种事我还无动于衷,那怎么算得上喜欢,又怎么算是在追求你?如果我阻止不了你的做法,也不能改变你的想法,至少需要告诉你,当你这样做的时候,我会痛苦。”   阿米利亚皱着眉,刚刚想说什么,就被抢先一步。   “我的痛苦和你无关对吗?”江怀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意思,将这几乎会灼伤自己的话说出口,他仍然笑了一下,“没关系,现在是这样。我所做的不过是一场赌博,用我全部的爱意,换取你或许某一天会为我的这点在意而改变的赌注。”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会因为你的痛苦而不去做这种事?”阿米利亚几乎为此感到一丝好笑,“江怀风,你需要好好休息了。”他已经不想继续这场浪费时间的对话,从沙发上起身。   “或许你说得对。”被怼了一句的人表情不变,“但利亚,如果有一天你会为了我……”   他停顿了下,才继续说:“不……为了某个人的在意,而改变自己的想法,那时你一定就能彻底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我,理解人类,理解……爱。”   “只是如此?”阿米利亚没有露出动容的神色,看上去比雪山顶不化的坚冰还要难以撼动。   外表热烈明艳,似火如蔷薇的这个人,说不定是这个世界上某种意义上最冷漠的人。   江怀风明白自己从阿米利亚那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得不到他希望的承诺。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努力地,在这块冰上留下点什么。   所以他答道:“嗯,只是如此。”   话说到尽头,两人都对这个话题再无可说,亦或者不愿再说了。   阿米利亚临走前,像是不经意地问了江怀风一句:“你为什么还留在北境?”   之前江怀风说是为了找到他来的北境,现在已经找到了他人了。   按照江怀风的性格,找到他之后第一时间应该将他带回自己的地盘,也就是废弃区。那里是江怀风最有掌控力的地方,而不是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境。   选择留在北境,除了当时入关卡的顺势而为,难道真的没有别的理由?   “你想留在这里,不是吗?”金发碧眼的男人温雅地笑了笑,“千里迢迢来到北境我想一定有你的缘由。如果你有什么想在北境做完的事,我当然要等你。”   “这不像你。”阿米利亚一针见血,他所知的那位区长先生可不是如此温吞柔和的性格。   江怀风沉默了下,再度轻描淡写回答:“只是起了兴致,想在北境过歌颂日,这里的极光很美,我也想让你看看。”   歌颂日是这个国家的传统节日之一,据说是为了歌颂创造帝国的伟大先贤。   每到这个日子,全国会放假,并在各地举行不同的游行活动。通常是皇室人员作为游行中的先贤角色,坐在轿辇上,在浩荡的队伍中接受沿途人民的崇拜仰慕。   “是吗?”阿米利亚没说信不信,瞅了他两眼,就若无其事离开了。   江怀风望向窗外,眼见着那个让他牵挂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了才收回了视线。   江怀风坐回办公桌旁,启动屏蔽装置,这才伸手从跳出的虚拟屏幕中,点开了一份印有家族纹章的密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只有一句话。   ——歌颂日,皇室有异。   那是他入关不久后收到的信件。   尽管江怀风与家族并无太过紧密的联系,但收到这条讯息的一瞬间,还是代表他和家族成了被栓在同一条线上的蚂蚱。   皇室的兴衰与国家同步,曾经帝国鼎盛时,皇室也最是风光,拥有最高统治权与最强大的军队。   但自从国家四分五裂,各方势力割据,皇室的声势也变得微弱起来。   在这些年的势力分割战中,皇室并无动作,甚至显得有些软弱,数年前任由东都的豪强与贵族们夺走了由能源石驱动的天上城,龟缩在地面上,守着东都的土地却没有一句怨言。   人人都道皇室落没,再无半点先辈的骨血气魄,都等着看皇室彻底淹没在历史中,成为岁月尘埃的一天。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室仍然□□,牢牢守着那不大不小的一亩三分地,平静看着各方势力被推倒又重来。   那看似摇摇欲坠的稳定,却最为长久。   即使再迟钝的势力方都能意识到,即使落魄一时,皇室也仍有未知的秘密,而这秘密足够他们在这样的世界长存不败。   暗地里派出去的探子一批批地去,回来的却寥寥无几。   吃了这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任谁都明白看似好欺负的皇室是块难啃的肉,而其下或许还潜藏着更多暗潮汹涌。   而如今,蛰伏已久的蛇似乎做好准备,想要在举国的欢呼声中,吐出储藏已久的毒液了。   江怀风将那条信息销毁,闭了闭眼,脑海中还是回想起片刻前还在这里的那个人。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带阿米利亚回到废弃区。   可在皇室有异动的前提下,他不敢保证废弃区就一定安全。   他可没忘了当初那些狂信徒是怎么绕开他的监视,神不知鬼不觉在废弃区装了那么多炸弹的。狂信徒能混入废弃区,皇室的卧底就不能吗?   混乱的废弃区比安定的北境更难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这个亏他已经吃过一次了。   这次他不敢赌。   事到如今,还不如就在北地等待。   一来,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他好尽快带阿米利亚离开。   二来……   区长先生垂下眼睫,俯视着下方雪白冰冷的景色。   ……他也想知道,阿米利亚到底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第84章   阿米利亚隐约察觉到江怀风或许有别的计划。   看之前的态度,江怀风似乎不打算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也不打算透露别的。   按照这位往日的作风,多半是一开始就将他排除在外。   立场不同,目的不同,欲望不同,人们的诸多算计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最后编织成为现实的荒诞结局。   阿米利亚不能确定这份未知的计划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万一出现意外,不小心让郁衡跑了,或者他不得不与郁衡分开,那计划就都泡汤了。   未免夜长梦多,他决定将步骤缩减,放弃一切繁琐的、不稳定的情况,也不再思考更多可能性,尽快将郁衡导向他所期望的死亡。   越是简单的计划,才越有实现的可能。   阿米利亚已经不想再继续等了,他在这个世界待的日子足够长了。   他直接去找了郁衡,带人前往他划定的试验场。   “我们要去哪?”   郁衡如预想中一样,没有对阿米利亚的行为提出质疑,轻易被带了出来。   走到半路,大概是愈来愈陌生的景色与人迹罕至的场景激起了警惕性,他才忽然冒出了一句疑惑。   听见问题,走在前方的人顿了下,回过头。雪白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扬起轻微的弧度,像是猫咪甩了甩尾巴。   厚重的白绒斗篷,是临行前郁衡亲自给人系上的。   尽管阿米利亚说自己不觉得冷,郁衡还是摸了摸他微凉的脸颊,一言不发地将这件斗篷强行给他穿上了。   斗篷是位高权重的区长先生差人送来的,用的大概是上好的兽毛。郁衡听人说过,这种斗篷用兔毛狐狸毛貂毛都好,可他生长在废弃区,见不到兔子狐狸白貂,自然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哪一种毛。   他只觉得,在那些轻飘飘又柔软的毛绒衬托下,阿米利亚的眼神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去我说过的好地方。”神色状似温柔的人说道。   “……”郁衡脚步一停,短暂的惊讶从眼底散去,他意味不明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怎么了?”   面容秀美的青年对他伸出一只手,从斗篷边缘挤出几缕的鲜艳红发晃了晃。   这是一个邀请牵手的动作。   刚刚郁衡骤停的时候,两人浅浅交握的手松开了。   郁衡抿紧唇,垂下视线,看向那只白皙的手。   指尖纤细,匀称修长,这无疑是一只好看的手,也是一份难得来自阿米利亚,来自他心上人的邀请。   他曾遇见过太多邀请,在他无意中彰显自己那些不同之后,那些纷纷向他伸出的手,或好意或恶意,总是带着利益得失,好处算计。   唯一不同的那只手,唯一纯粹的那份邀请,来自余枝。   那面前的这只呢?   此前他们两人一起狼狈逃亡时都没有出现的问题,如此突兀地涌上心头。   郁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个问题,就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一秒就握了上去。   ——在他明明已经看出阿米利亚的浅淡杀意之后。   “没什么。”   他牵着阿米利亚总是冰凉的手,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随后黑发男人微微俯身,在对方稍显惊讶的视线中,抬起手,抚走了飘落在斗篷上的几片雪花。   融化的水珠沾湿了指尖,像是几滴将坠的温凉泪珠。   “没什么。”郁衡眉目平和,再次回答先前的那个问题,“只是有几片雪花落在这,你的体温太凉了。”   阿米利亚扫了眼他远离的指尖,眼眸中似有思索,又似冷漠,略一点头,随意答道:“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嗯。”   郁衡颔首,没再说什么,只轻轻攥紧了相牵的手。   阿米利亚瞥他一眼,感觉此刻挣开手需要的力气不小,估计要拉拉扯扯一会浪费时间,就随他去了。   沙沙的踏雪声中,两人的脚步并列着,在平坦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凹陷的痕迹。   仿佛真的相携而行,直至终点似的。   “在这里。”   绕开山丘,不断向前,走到一处雪原时,阿米利亚向郁衡示意。   郁衡随意看了几眼周遭的环境,没在近来司空见惯的雪景上多停留,视线就又回到了阿米利亚身上,仿佛无论去到哪,最重要的,最值得投入视线的,仅有他牵着的这个人。   阿米利亚将这一表现尽收眼底,心底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郁衡,约定的时候到了,我现在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郁衡没有疑问,低低嗯了一声。竟像是半点犹豫都无。   阿米利亚看着他这副态度,轻轻笑了下,似玩笑般:“你不问问我想要你做什么吗?如果我要你去死的话,你也会答应得这么果断吗?”   郁衡低头盯着他一会,又敛下眉眼,语气比阿米利亚还要平静:“如果与你一起,奔赴死亡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阿米利亚心头突突一跳,抬起眼,探究地看向对方,没能从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玩笑话,何必当真。”他偏过头,用平常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继续说,“我想让你帮我验证一个传说罢了。”   郁衡:“传说?”   “嗯。”   小魅魔松开手,抬头直视着黑发灰绿眸的男人,语调平缓吐字清晰,将早就准备好的故事一一道来。   “你听说过吗?曾经有个精神力强大的失常者在北境死了。或许是死后心有怨恨,又或许是有未尽的心愿,总之在死后,他的精神力逸散在死亡之地,形成了一种海市蜃楼般的精神力幻境。据说不小心闯入他幻境的人,会遇见此生难以想象的景色。但真相如何无人得知。不过幸运的是,我找到了那块据说能形成幻境的地点。而现在,我需要一个人能帮我验证这一传说的真实性。”   他遥遥指了指平原宽阔的中心地带,“看,那里就是你的目的地了。”   白雪覆盖的土地之上,除了偶尔吹过的寒风便毫无异样,看不出任何的特异之处,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能量波动。   身为压抑了多年的力量的神之容器,郁衡自然能感觉出来,那处平原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不过是一处偏僻些的平原。   可他没有提出质疑。   他望向阿米利亚:“我去那的时候,利亚你会在哪?”   阿米利亚:“我会在这等你。”   “我需要去多久?”   “或许一天,或许七天。”一天是郁衡情绪被引导至巅峰的可能性。七天是他能支撑这个连续的幻境结界的最大天数。   “七天?七天太久了。”   郁衡突兀地笑了一声,这似乎是他来到这里后情绪最为明显的时刻,“我等不了很久。”   没等阿米利亚说出“这得看你”,他又自顾自说,“利亚,如果将有这么久都无法和你见面,我需要一点提前的奖励。”   阿米利亚无动于衷,撒谎面不改色,“如果达成目标,你会得到奖励的。”如果死亡也算的话。   “不,这样当然不行。即使是狗,训练前也需要食物作诱饵,不是吗?”   郁衡靠近两步,覆上他的手,将那捂不热的指尖捧起,低下头,张嘴就在无名指上留下了一圈牙印。   小魅魔中途想要后撤的步伐被中止,不知何时冒出的触手捆住了他的脚踝。   阿米利亚微微沉了面色,冷冷看着对方施为。   黑发男人轻轻吻了下这宛如标记的印记,眉眼间溢出一点未尽的贪婪,但他没有多做什么,只是问:“目标是验证传说的真假吗?”   “是验证你的心。”阿米利亚看着捧着他手的男人,视线难得居高临下,“我想看看你的心为何而动。”   然后再让它由此灭亡。   郁衡一愣,垂下视线,手指微微握紧,“……是吗?那可真是不巧。”   阿米利亚发现束缚脚踝的触手不见了,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手也从对方手上离开了,没有被阻拦。   “有什么不巧?”他略显警惕地问。   郁衡没有回答,缓缓走向平原中心地带。   直到某一瞬间感觉到背后传来了能量波动,他才转过头,看向发出能量来源的那个人。   “因为……”黑发灰绿眸的男人扯了扯嘴角,目光到最后一刻,也紧紧盯着阿米利亚,“我以为你已经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下一秒,预设好的魔法笼罩下来,隔绝了寒冷与声音,发挥应有的功效。   而郁衡目光骤然空洞,陷入了一场或许要做七天的梦。   那并非什么美梦。   阿米利亚很清楚,比起幸福,痛苦带来的情绪波动更为深刻。   所以他编织了一场从浅入深的沉沦幻境。   在那里,郁衡将会以梦境的形式,逐一体会他曾忘记的苦难。直到这些苦难叠加,超出他的承受极限,让他情绪失控,主动毁掉这个幻境。   亦或者,他能够撑过这七天,等到魔力耗尽,幻境破碎,他自行出来。   无论哪一种局面,阿米利亚都做好了准备。   这一路走来,他编织了虚假的传说,给出了无谓的承诺,设下了真实的陷阱,困住了一个没有抵抗的人。   郁衡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从他身边离开。   “……或许你的不幸,是从遇上我那一刻开始的,梦里就不要再见到我了吧。”   阿米利亚深深看了郁衡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转身。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背对的一瞬间,原本该陷入深沉幻境的黑发男人,指尖微微动了动。   ——像是在试图触碰到一个根本抓不到的人一样。   时间由此开始缓慢流淌。   阿米利亚每日都会远远来看一眼郁衡的状况。   第一日,无异常。   第二日,痛苦的情绪多了几分,很快被压下。   第三日,痛苦感比前一日明显了,照旧被压下。   第四日……   第四日,阿米利亚还未前往郁衡所在的地方,就遇上了街上游行的队伍。   歌颂日到了。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吹吹打打,带着节日特有的欢腾与喧闹,在街头散播祝福的花瓣与糖果。   缎带飘散,人群挤在道路两侧,或欢呼雀跃,或载歌载舞,或手舞足蹈,不少人蹦起来去争抢接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尽是一副享受节日的兴奋模样。   看上去和书中描绘的庆典相似,可阿米利亚却感觉有股不明显的精神力随着游行的队伍飘散。   学院教导过,不同的精神力能开发出不同的用法。   这股精神力……阿米利亚微微眯眼,没猜错的话,或许是鼓动情绪,让这些人热血起来的源头。   他在人群外站定,沉下心神,仔细感知,很快便顺着精神力的脉络,找到了源头。   ——在这里!   抬头睁开眼的瞬间,越过拥挤的人群与宽敞的街道,阿米利亚遥遥和一双金色的眼睛对上了。   对方端坐在游行队伍的轿辇上,衣着华贵,大半张脸都被垂落的纱帐挡住,唯有那双空茫的金眸格外显眼。   小魅魔当即瞪大了眼。   一股熟悉感席卷心头。   这是……他的同类……吗? 第85章   阿米利亚那短促的预感还未得到进一步验证。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席卷着大量彩带与花瓣,猛地冲进了一侧的人群之中。   人们缩回脖子,慌慌张张扯回飘飞的围巾,拉紧坠落的披肩,戴好歪斜的帽子,才一边笑着抱怨这无缘由的风,一边拍走不知何时沾上的花瓣。   这一短暂得或许只会出现在茶余饭后的插曲里,没人注意到,在他们被风迷眼、视线模糊的时候,一道身影窜入人群后方,又带着另一道身影回到了队伍之中。   华贵繁复的皇室轿辇上,原本半垂落的纱帐似乎同样被风力影响,已经尽数落了下来,层层叠叠,遮掩住其中的人影。   “哎?是我看错了吗?之前轿子上的人好像没有这么……壮实?都像是有两个人了。”   有人在抬头间敏锐地注意到了什么,话刚刚说出口就被旁边人笑话了。   “你别是眼睛还没睁开吧,怎么可能有两个人,每支队伍里的圣者只有一个,这是多少年的传统了。”   “哈哈,也是,也是,应该是我看错了。”   议论声远去,无人能见的纱帐内却比之前多了一道呼吸声。   “所以这位圣者先生,你抓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阿米利亚从转移带来的不适中缓过神,微微侧头,看向这个一见面就把自己抓过来的罪魁祸首。   因心有疑惑,他没怎么挣扎,也没有在这时做出求救的举动,更别说大呼小叫惊动他人了。   能让他做出如此举动的人,此刻就在他旁边。   那是个容貌昳丽的男人,身材颀长,一头银发披散至腰间,肌肤冷白似雪,五官轮廓分明清晰,长眉平和,望过来的眼睛蓝得宛如秋日的天空,澄澈而纯净。   等等。   ……蓝眼睛?   阿米利亚确信自己没有眼花,更不可能记错。   在一分钟之前,他所见的明明还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可此刻,为什么会变成了蓝眼睛?   没等他细细探究原因,对方缓慢低沉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你……很熟悉。”   外貌与常人无异的男人,说话时格外温吞,像是平时不经常说话,又像是不适应这般表达的方式,莫名多出几分生涩吃力。   阿米利亚听清他说的话,略一挑眉,一副颇感兴趣的样子对这位圣者先生笑了下。   “好巧,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他一面盯着对方浅薄的情绪波动,一面若无其事地说:“我想你‘邀请’我来,大概也是同样的意思。我们好好聊聊?”   银发蓝眼的男人似迟疑,似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好。”   游行的队伍很快穿过这条街道,向着预定的下条街前进。   人们三三两两分成好几股,有的已经尽兴便走向回家的方向,有的聚在一起大谈特谈歌颂日的历史,有的执着地追着游行的队伍打算继续下一场庆祝……在这些常见的景色之外,却有三个刚刚从周围不同方向汇合的人神色不安,满脸焦躁。   “找到了吗?”   “这边没有,你们呢?”   “用精神力简单搜查过,这里人太多,气息杂乱,找不到有用的线索。”   “没办法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们眉头皱得死紧,简单交流两句,最终一致往城中贵族经常落脚的街区去了。   消息很快被递送到了某人的桌头。   “砰!”   片刻后,设置了隔音装置的房间内,传来文件被重重摔到桌上的声响。   金发男人坐在办公桌后,神色不怒自威,碧绿的眼眸轻轻扫过,便如同淬毒的刀锋划过脖颈,惹得下方的属下们齐齐捂了捂喉咙。   “我不喜欢一而再再而三浪费时间讨论失败。”他目光漠然,敲了敲桌子,发出邦邦的声响,“但我总需要理由,才能宽恕你们的失职。现在,说吧,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又让利亚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下属们为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捏了把汗,他们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了。   总归职责所在,其中一人还是上前将情况交代清楚了,“头儿,是这样的……”   他将照例跟在阿米利亚身后,却在撞见游行队伍没有多久就失去对方踪影的事每一个可能有用的细节都描述了一下。   江怀风越听,按在扶手上的手指越用力,等下属说完,用力之大竟已经浅浅按出了几个指印。   但他没对手下表现出来,面上还是冷静的表情,思考一会,简短地给出了几个搜查方向让他们去调查。手下们很快领命离开。   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江怀风才将压抑不住的阴沉显露出来。   他知道阿米利亚这几日多了个习惯,会在同一个时间段出门,去外面转一圈,然后再回来。至于那个从废弃区跟到这里的黑发小子去了哪里,他没有过多在意。   狗的特点都一样,总归是不会离开认定的主人太远,他也不用多操心。   北境不是完全安全的地方,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派了手下跟在阿米利亚后面。   他不想让阿米利亚再说他高高在上,为他的控制欲生气,所以顺势给对方留了自我的空间,没有过多追究阿米利亚的去处。虽然没能探查清楚阿米利亚每次绕开雪山后去了哪里,但至少每次都是平安回来。   可这次不一样。   消失不见的时机、地点,都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偏偏是在与游行队伍撞见的时候——游行的队伍之中有皇室的人。皇室近来又蠢蠢欲动,不知有什么图谋。   如果阿米利亚是被他们掳走,神之容器的身份被发现……会发生什么简直不能想象。   是不是他做得不对,不该给身为神之容器的阿米利亚这么多自由?   可或许是他认识阿米利亚太早,在他眼中,对方不是什么人人垂涎畏惧的神之容器,而是他从废弃区捡到的红色小鸟,可怜可爱,又有些让人牙痒痒的可恨。   但并非所有人都会这么想,都会将阿米利亚当做无害的存在而放在一边不去利用。对更多人来说,这是咬上一口就能活的人鱼肉。   江怀风深呼吸几下,将那可怕的臆想从脑中驱散,起身拿过架子上的外套,三两步跨出房门,吩咐下属处理不重要的文书工作。   “您要去哪儿啊?”看着他走远的下属捧着文件,追了两步,“之前您不是说,要静观其变吗?”   “现在已经不是能等的时候了。”区长先生大踏步往外,目光望向遥远的街道,“而且……”   “而且?”下属一脸困惑。   他轻笑了声:“而且,去救喜欢的人,是不需要犹豫的。”   说罢,江怀风踏入了悄然飘落的雪雨之中。   ————   北境的太阳仿佛比泥沙里的金子还要少见,不长的日光很快被乌云吞没,金色消耗殆尽,一天便要就此落下帷幕,夜色一点点蚕食世界,将是安睡的时刻。   远离城市的郊外地带,雪块搭建的雪屋之中,却已经躺着一个安稳入睡的男人。   他平躺在几层草叶上,神色不安,似乎陷入一场迷离的梦境,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住转动着。   嘴唇也颤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什么话来。   “……”   “……亚。”   “……利亚。”   在梦中努力挣扎了半天,吐出的也不过是一个名字。   然而,只是这样一个名字,却叫他骤然睁开了眼。   ——竟是强行从幻境中挣扎出了一丝清醒。   他下意识起身,没能在雪屋中看见相见的人,便又踉踉跄跄爬出来,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之中寻找。   雪色依旧,夜色沉沉,林间幽寂,风声呼啸,星光黯淡。   无论他怎么看,怎么找,那个说好每天都会来的人,却根本不见踪影。   在哪?   为什么……不在?   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模糊的景色摇摇晃晃,一切都像是被扔进了巨大的搅拌机,轰隆隆的响声中,变得混乱又恶心,叫人几欲作呕。   即使闭上眼,耳畔的恶语也未曾停下,甚至一瞬间尖啸得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要把大脑掰碎,又强行粘合成不同的块状。   他不得不按住太阳穴,试图缓解。   可没有用。   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很清楚症结所在。   能够缓解这一切痛苦,能够让他心神安定,能够成为他活下去意义的人,不在这里。   他需要……需要……需要什么来着?   痛苦盖过记忆,他一瞬间不知道该去找谁,下一秒那个名字就又从嘴里溜了出来。   “……利亚。”   “对了,是利亚,阿米利亚。”   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呢喃着这个名字,顺着之前精神力留下的印记,一步一晃,身形不稳,垂着头慢慢从雪原之上走了出来。   动物都有求生的本能,在一个地方感觉不舒服,认为自己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时候,就会开始迁徙,寻找能够生存的新场所。   一切与郁衡大多数的人生并无太大区别。   孑然一身早该是他的习惯,明哲保身是他的准则。   他的心底只应留存一片空无一物的废墟,不期望,不奢求,不抢夺,才能继续苟活。   可习惯有一天被改变,准则有一天被打破。   只因为他让不该存在的蔷薇花,长在了废墟构建的泥土之上。   那是朵美丽到致命的蔷薇花。   他明明已经跨出了对方预设的死地,已经得到了自由的门票,只差一步就能得到解放,却还是朝向了相反的方向。   像是一只决心潜入陌生世界的孤狼,头也不回地,毫无悔意地离开了划定的区域。   他要去找他的归处。   即使死亡也不能拆散的,唯一的归处。 第86章   阿米利亚意识到了自己疏忽的问题。   在街上看见游行队伍的时候,他就对这位坐在轿辇上的圣者大人的身份有所猜测。   这个世界人人都知道,每年担任游行中圣者的人,必定是皇室成员。   这位绑架他的圣者自然也不例外。   皇室是以血脉为纽带建立起来的利益共同体,无论实际关系如何,彼此之间必定都有联系。   在学院的时候,他从北境元帅虞仞的口中得知,皇室的第三皇子是神之容器。   也就是他需要找的任务目标之一。   那时他刚刚得知虞仞不是神之容器,便只能换个方向,考虑接近一般人无法接触的皇室成员,由此再进一步获取这位神之容器,即第三皇子的信息。   可惜一方面他被忽然找上门的教团宽恕主教——姬永打乱了计划,没能找到与皇室搭上线的办法。   另一方面,虞仞嘴太过严实,他没有机会从对方口中撬出更多有用的事就离开了学院。   再后来他被姬永算计,在危难之际发现郁衡的真实身份,就将任务重心暂时转移到了郁衡身上,与郁衡一路同行至今并谋划着杀死对方……   想到这里,阿米利亚才惊觉自己似乎在这段旅途中,将注意力过度放在郁衡身上了。   他竟然因此一度忽视了要去寻找下一个神之容器的事。   如果不是这次歌颂日到来,或许他还会依照原本的计划,每天都去观察郁衡的情况,持续到郁衡要么失控要么死亡的那一天。   他的任务细细说来很简单,找到神之容器,诱导神之容器失控,毁灭世界,任务完成。   找到神之容器后就诱导对方失控。   按照计划来说,他对郁衡做的一切都很正常,很合理。   可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至少在阿米利亚一开始的想法里,他对神之容器投入的精力不该有这么多。   不该多到让他一度忘记了其他目标,甚至浪费这么多时间只为了监控对方。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也正是走到这一步,阿米利亚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差点走得有些偏离了。   他得纠正这一点。   阿米利亚试图寻找自己的无意识行动中的原因。   之所以会对郁衡多加关注,或许是因为在对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寻找神之容器这一步就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时间,以至于出现了唯一一个明确的神之容器后,他下意识会更留心些罢了。   既然已经发现了这一点,那么接下来他就需要有意识地将重心从郁衡身上移开。   面前这位圣者就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转移对象。   不仅是皇室成员,还有一点微妙的熟悉感,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有接近的价值。   抱着这样的想法,阿米利亚安稳地坐着轿辇,同对方一起继续这一年一度的游行盛会。   只是离开嘈杂的人群后不久,游行的队伍似乎往人少的偏僻处去了。   轿辇两侧的吹拉弹奏停止了,没了那呱噪喧闹的声响,周遭一瞬便显得有些死寂。   而且不知是不是消耗了太多精力,随行的人都沉默下来,偶尔有小声的交谈响起,也很快再度安静。   没有人试图和轿子中的圣者大人搭话,也没有人向其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做。   一切都早有规划,一切都无须过问,仿佛坐在里面的真的只是个装饰用的圣者,而不是具有权势的皇室成员。   无视者和被无视者都认同了这样的规则。   一种不应出现在游行队伍上的沉闷顿时笼罩了这里,只有规律的脚步声彰显了些许活力。   在这样的氛围下,阿米利亚没有再和面前的圣者大人说话。   直到轿辇被放下,他们被送入一座华贵异常的宅邸,阿米利亚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才又开口了。   “他们为什么不奇怪我的出现?”   刚刚他是和这位圣者大人一同下来的,可除了第一个拉开纱帐的人多看了一眼,剩下的人如同没有看见他一样,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照常领着他们进入了休息的房间。   房间内部装饰繁复华贵,却没有什么特别高科技的用品,大多都是日常用品,没有防护设施,甚至连之前江怀风书房的布置都不如。   这显然也是异常的,与之前的沉默相似的异常。   被众多异常包围的人,不是最大的异常,就是异常的源头。   银发的圣者正坐在沙发上,闻言便抬起那双湛蓝的眼眸,用那种独特的迟缓语调回答:“他们,只做被允许的事,只看被允许的景色,只问被允许的问题。”   阿米利亚若有所思:“意思是,我属于他们不允许问的范围?”   轿辇中忽然出现陌生人这样几乎威胁到守卫权威的事,也不被允许询问?   “不。”银发的圣者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我才是。”   你?   阿米利亚很快意识到,这是指只有这位银发圣者做的事才具有这样独特的豁免权,那些人没有资格去问。   这是皇室成员的一贯的行事风格?   所有的圣者都被赋予了这样的权利,可以随意行事?   可看着那双过分纯净的蓝眼睛,又联想到微妙的熟悉感,他心头极快地闪过了一丝猜测。   “说起来,我还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我是阿米利亚。你的名字是什么?”小魅魔眯起眼,探究地看向对方。   虞仞曾经提起过的,皇室的那位三皇子,叫做什么来着,似乎是……   “司寇鹤轩。”   ……司寇鹤轩。   与记忆中的声音应和的名字,出现在了银发蓝眼的圣者口中。   ——神之容器!   阿米利亚猝然握紧了手指,听见胸腔中一瞬失衡的心跳。   这个惊喜来得实在有些太过突然了。   比起被惊喜砸中的感觉,先一步到达的是对现状的怀疑。   这是陷阱吗?还是说,是别的阴谋?   阿米利亚面上不动声色,似有疑惑,不解道:“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你是皇室成员吧,刚刚那些人都是这样吗,不能过问皇室成员的事?”   司寇鹤轩盯着他,反问回来:“我也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可我一见到你,就感到熟悉。你是谁?”   阿米利亚眨眨眼,无辜道:“我是阿米利亚。”   “那我是司寇鹤轩。”银发蓝眸的男人学着他的语气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一会,大有能够一直互相瞪着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意思。   阿米利亚决定先走出这个无聊的时间陷阱。   他意识到对方的思路不是能被轻易绕走的,相反可能过分直率,和这种人交流,不能太过隐瞒,何况……对方也算是他的同类才对。   于是他主动道:“我对你身上的熟悉感有些猜想,但我所知道的事太少了,没法验证这一点,所以我想和你聊聊你的经历,我也会分享我的经历,这样,或许我们能在这个过程中找到答案。”   显然这个办法是对的。   司寇鹤轩果然没有犹豫太久,轻点头应了一声:“好。”   阿米利亚坐到他对面,姿态放松,视线坦荡,摆出一副平等交流的态度,“人生经历太长了,说起来没头没尾的,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可以采取互相提问的方式了解彼此。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之后你有问题再来问我,这样很公平。”   银发圣者没有否定,默认了规则。   “第一个问题,”阿米利亚开门见山,“你的眼睛颜色发生过变化吗?”   “没有。”对方回答得很快,似乎没有犹豫的必要。   阿米利亚沉着气,又问:“那么你的眼睛,只有蓝色一种颜色吗?”   这回司寇鹤轩顿住了,他打量着阿米利亚,似乎从红发青年身上看出了什么趣味,不自觉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果然。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低声说,“你发现了。”   阿米利亚已经从这话中得到了答案,他笃定道,“你的眼睛可以变成金色。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似乎是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司寇鹤轩平静承认了这一点,“从我出生起就是如此。”   “出生?”阿米利亚猛然瞪大了眼睛,“普通人不该有这样的变化。”或者说,正常的能力者不会有这样的状态。   正如生病时的表征会显露在外貌上,能力者的情况不稳定时也会有不一样的表象。因此变化的眼睛颜色不是一件好事,这种不稳定的变化代表——正与失控死亡擦肩而过。   如果是一般的能力者偶尔出现不稳定的情况或许不算什么,能力使用过度亦或者精神状况不佳时,不稳定的状态不算危险。   可面前的这个人,不仅是能力者,还是力量强大完全凌驾于一般人之上的神之容器。司寇鹤轩说从出生起就是如此,证明他一直以来都处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之中,相当于一颗行走的随时可能爆炸的核弹。   阿米利亚一瞬间难以理解这个国家的皇室都在想什么,为什么任由这样一枚人型杀器随意在外行走,完全不担心对方不稳定的状况爆发,进入失控,毁掉大半个国家。   “我不是普通人。”显然司寇鹤轩对自己的身份了解得很清楚,他用那种缓慢而生涩的语气说,“我是神之容器。”   他居然那么随意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了……阿米利亚顾不上惊讶,下意识皱着眉追问,“神之容器也不该如此。”   不说郁衡并非这样不稳定的状态,假设郁衡是特殊的不算在内,假设所有神之容器都这么不稳定,那大恶魔根本不需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完成这所谓的任务,只需要等待这些神之容器失控的那一天,世界自会毁灭。   “你认识别的神之容器。”司寇鹤轩敏锐地从阿米利亚的话中提取出了关键。   他蹙起眉头,脸上有浅淡的不虞,但不是针对阿米利亚,倒像是想起了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教团的那个东西,是比我更加糟糕的失败品。他不可能比我更稳定。”   阿米利亚反应过来,他在说教团的那位神之容器。   可是……失败品?   这种像是在称呼实验失败产物的称呼,给人带来的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联想方向。   阿米利亚抿唇,语气略冷了些,“你的意思是,神之容器是人造的?”   司寇鹤轩不回答了,他用一种不能理解的目光盯着阿米利亚,语气带了疑惑:“你看上去是第一次知道。”   在跳跃的烛火中,他身体微微前倾,银发顺着脊背滑下胳膊,仿佛洒落的月光。   阿米利亚被那光芒晃了晃,嘴里的话也冒了出来,“没人告诉过我,神之容器是人造的。”起码郁衡从未说过。   银发的神之容器忽然笑了笑,他用纯净到空无一物的湛蓝眼眸望过来,伸出冷白的手指,想要触碰对面神色不明的红发青年。   “可你应该知道的……你说得对,这样聊天,我确实更加了解你了。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感到熟悉。”   阿米利亚骤然抬眼,目光凌厉,一扫平常的懒散无谓,语气也低沉下来,“你说什么?”   他知道了什么?   为了这个答案,他暂时按兵不动,没有避开对方的手。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肌肤,司寇鹤轩却稍显眷恋地用手指蹭了蹭阿米利亚的手腕。   “你与我那些死掉的兄弟姐妹们,有一样的感觉。”   “你是……”   话还没说完,他神色顿时一冷。   层叠的鳞片从皮肤上浮现,尖锐泛蓝的指尖朝向外侧,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斩下了什么。   接着他看也不看,大步朝窗台走去。   快速的脚步声中,一截深红色的触须滚落在地。   看清这是什么的瞬间,阿米利亚明白了什么,跟着往前走了两步,望向窗台的方向。   原本宽敞空旷的窗台上不知何时盘踞了大量深红的触须,似乎正欲往上攀爬,一截断开的则缓缓缩了回去,显然刚刚就是它想要偷袭。   “不逃吗?”   司寇鹤轩走近打量着那些触须,半点不怕被攻击的模样,他慢慢抬手,仿佛即将判决的处刑人,指尖泛着锋利的光,“那就,死吧。”   窗台下方,触须连接的那个人则垂着头,一副还未从睡梦中醒来,对外界一切浑然不觉的混沌模样。   阿米利亚几乎不敢相信,对方居然从幻境中挣脱,而且不知怎么一路找了过来。   不行。   这个时候郁衡还不能死,至少在完成他的使命之前,不能死。   电光火石之间,阿米利亚一把拽住了司寇鹤轩的胳膊,强行打断了对方的攻击。   司寇鹤轩眯起眼:“为什么?”   在迎上那双转为金色的双眸时,小魅魔感觉到了威胁性,他微微呼出口气,想要为这行为找个合理的解释,“你不能杀他。我认识他,他是郁衡,也是……你的同类。”   “利亚……”   没等司寇鹤轩做出反应,听见他声音后,下方那道沉默的身影忽然发出了梦呓一般的声音。   下一秒,黑发男人骤然抬头,那双灰绿眼眸里的浑噩雾气似乎被某种魔法驱散,露出了一丝清明。   “你……”   阿米利亚刚想让他离开这里,就见原本只是盘踞在窗台上半死不活的触须猝然活跃,挥舞向上。   ——朝着他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死死地、紧紧地、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地,缠绕了过来。   像是要给他一个充满思慕、渴望与悲伤的拥抱。 第87章   郁衡以为自己陷入了一场将醒未醒的梦中。   梦里雪色铺天盖地,白得恍惚,白得刺目,白得空荡。   痛苦在耳畔的恶语中持续不断。   而他想要摆脱这满目的白,想要从中找出一点鲜亮的、美丽的红色来。   所以他踏出雪地,踩上泥泞的土地,穿过狭小的道路,寻找能让心脏活跃起来、让脑中的疼痛止息的亮色。   他看向地上飘落的花瓣,心下摇头,毫不犹豫踩了过去。   不是柔软的粉红。   那人的颜色更深,更浓郁,宛如一滴从心头剜出的血,一丝一毫也不柔和,偏要霸道到占据全部视野。   他瞥见被风吹动的旗帜,再度否定,毫无动容越了过去。   不是陈旧的褐红。   那人的颜色更艳,更明亮,似一团在冬日不会熄灭的火,仅仅存在就足够鲜活,引着无数被迷眼的飞蛾自灭。   他找了许久,好吧,或许也没有太久,只是时间的度量法在那人身上变得怪异,只是一分一秒,他都觉得漫长得让人焦躁。   在这样的许久之中,他看到了许多抹红色,甚至看见了一抹讨人厌的金色。   那个金发碧眼的家伙拦下他,目光在他周围扫了一圈,似乎是没有发现要找的人,才有些失望地开口:“你在找利亚?”   郁衡没吭声,但对方好像已经得到了答案,自顾自说:“看来你也不知道他在哪……果然是最坏的情况吗。”   最坏的情况?   确实是最坏的,郁衡用痛苦之余被挤压出来的那点脑子思考,因为他没能找到想要找到的人,又被一个他不太喜欢的家伙拦住了。   他不想在这浪费时间,也不觉得有必要继续交流,于是凭着本能转身想走。   金发碧眼的那人这回没再阻拦,看着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只是对他喊了一句:“如果你见到利亚,你要保护好他。”   听见这话,他心里忍不住啧了一声。   果然是讨厌的家伙……至于为什么讨厌,大概是因为对方在说些根本没必要提醒的话。   从狭窄的巷子,到宽敞的主路,再到弯曲的小径……他没有刻意去数自己走了多久,只记得天空从昏黄到漆黑,痛苦从难以忍受到习惯,焦躁的心情一声比一声鼓噪,然后,他终于听见了心心念念的声音。   “……郁衡。”   循着声音,他抬起头。   余枝给他说过一个来源不明的故事,笑嘻嘻告诉他名字是咒。   被念名字的人,与念起名字的人,在一瞬间会产生联系。   从前他不相信这样的童话,也不认为仅仅念出名字就能变成束缚的咒语,还发出过“既然如此,被我念过的名字也早该变成咒语”的嘲讽。   然而那一刻、听见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如同解除束缚的咒语,一瞬间,他从蒙昧中醒来。   “……利亚。”   阿米利亚在那里,在他面前。   郁衡望向他久寻不见的宝物,触须如疯长的藤蔓,疯狂地扑了过去,宛如寻找生存缝隙的本能。   直到触须传来安心柔软的信息,才确实告诉了他这份拥抱的真实性。   他找到了。   “咔嚓。”   触须上传来的剧痛袭来,这份失而复得的拥抱还未持续太久,就被强行打断了。   别墅高高的露天窗台之上,银发蓝眼的男人用精神力扯开了那些触须,又建立精神力墙壁,将它们尽数挡在了窗户外。   对方居高临下望了他一眼,目光像在看一个不请自来的小贼。   随后那男人转头,用一种奇怪的略显生涩的口吻,对身边的阿米利亚说话。   “原来如此,他才是你认识的神之容器。但是,你弄错了。”   “什么?”   “他不是同类。”司寇鹤轩盖棺定论,“他和我不一样,和你也不一样。”   阿米利亚心下一紧,他理解了司寇鹤轩的言下之意,是说郁衡不是试验的产物,所以和司寇鹤轩不一样。   至于那个和他也不一样……   “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阿米利亚没有忘记骚动之前的事,他盯着面前的银发男人,不放过对方的每一点情绪波动,“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司寇鹤轩似乎不觉得场合有什么不对,微微启唇,刚想说些什么。   砰砰砰的击打声倏地响起。   两人同时被声音吸引过去。   大量深红的触手在精神力墙外张牙舞爪,以极快的频率撞击着这堵无形的遮挡,将窗台外占得满满当当。   乍看上去,像是无数触须在空中自行缠绕,凝聚成了一堵墙的形状,颇为诡异。   另一方面,郁衡的精神力如水蔓延,想要从屋子其他地方的空隙中涌入,同样被司寇鹤轩的精神力拦住。   守卫这里的那些侍从仿佛没听见这些嘈杂的声音,如之前的沉默一样,没人来处理这突发的意外。   司寇鹤轩眯了眯眼,好像终于意识到郁衡会带来怎样的麻烦,脚下一转就要过去处理。   “等等。”阿米利亚看出了他的想法,又扯住了他。   “他不是同类。”没等阿米利亚说话,司寇鹤轩像是提醒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结论,又说,“他要带走你。这不被允许。”   短短的一面之中,他已经从郁衡的行动中猜出了目的。   阿米利亚有些意外司寇鹤轩的敏锐,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不清楚神之容器之间的实力差距。   如果真的打起来,是郁衡赢,还是司寇鹤轩赢,谁也不知道。   假设他们在战斗中拼死一搏,都到了精神力用尽,能力濒临崩溃,能够立马失控的程度,任由他们去打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如果是相反的呢?神之容器在失控之前死去,是不是毁灭世界的关键力量失去一份,他的任务无法完成?   “如果你们打起来的过程中,他失控了怎么办?”阿米利亚选择拿这个问题去试探当事人之一。   司寇鹤轩的回答很简单:“在那之前,他就会死。”   “是吗?”阿米利亚探究地看向他,“你们同为神之容器,你有什么自信能够打赢?”   “他的力量不成熟。我不会输给一个压抑自己力量的人。我是人造产物,使用力量是我的天性。”   银发的神之容器忽然提起了之前没有细说的话题,“因为我的力量,是无数个一级能力者,以死亡铸就的。”   “你说什么?”   阿米利亚上一次听见这种方式,还是在恶魔献祭的仪式上。   “你明白的,”司寇鹤轩缓慢闭眼,又睁开,湛蓝的眼瞳便熔上了耀眼的金,带着不近人情的冰冷,“人造的神,是无数的人,献祭得到的。我的身体里,拥有一半失常者的灵魂,一半失序者的灵魂。”   他低下头,以近乎耳畔厮磨的距离,轻声说:“之前我想说的是——你也是一半一半,对吧。”   阿米利亚心头一震。   他往后退了半步,没想到心底那个隐约的猜想居然被人说了出来。   比起惊讶,他更多是警惕。   他是半魅魔半恶魔,灵魂不完整,所以才会对灵魂被拼合在一起的司寇鹤轩有熟悉感。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类,是比起种族而言,另一种层面上的相似。   而司寇鹤轩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才会说郁衡和阿米利亚不一样,指的就是灵魂上的不一样。   可这个世界居然有人能够理解灵魂的不同,这实在超乎了阿米利亚的认知。   “你们已经触及灵魂层面的研究了?”如果是这样,他或许低估了这个世界的危险程度。   司寇鹤轩看着他,摇头:“只有我知道。”   似乎发现了红发青年的不安,他补充了句:“我的兄弟姐妹死了很多,他们是失败品,他们见不到你,也认不出你。”   阿米利亚飞快思索着。   意思是,因为试验涉及灵魂,所以试验品都可能有鉴别灵魂的能力。而之前皇室做了很多试验去创造神之容器,但试验中失败的可能很多,司寇鹤轩之外的试验品都死了,也就是说没人能发现灵魂层面的问题了?   姑且只能先这么相信了。   “这件事我们之后再细说。”阿米利亚呼出一口气。   “嗯。”司寇鹤轩显然也没意见。   只是下一刻,原本单纯在窗台上阻挡的精神力墙,一瞬间变成了锋利的刀刃,朝着扑来的触须斩去。   不少触须没能反应过来,当即被砍断,断截面喷溅出鲜红的血液,掉落在地,轻微抽搐。剩下的匆匆缩回,才躲过一劫。   然而郁衡一声不吭,下一刻,触须们仿佛再度失去恐惧,裹着一层精神力就与墙面打了起来。   同时入侵四周的精神力再度汹涌,司寇鹤轩的神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   “你对郁衡的杀意很重。”阿米利亚看清了银发男人的情绪,在他们对峙间发问,“为什么?”   按理来说,即使不是同类,也不该有如此重的杀意。   “他是完整的,要么杀,要么捉。”司寇鹤轩的语气像在重复听过的话,又像是某种必须遵循的戒条,下一秒,他又将矛头对准阿米利亚,“你也不完整,为什么不杀他?”   阿米利亚:“……他有别的用处。”   “我能帮你替代他,他能做的,我也可以。”   小魅魔定定看向这位同类,语气轻柔:“即使我希望你去死?”   司寇鹤轩顿了下,随后摇头:“我不能死,我有我的使命。”   阿米利亚收回视线,“好。那死亡以外,你能给我什么?”   “什么都可以。”对方答得没有半点反悔的余地,“我都会给你。”   “嗯。”阿米利亚点头,“那你停手吧,我来处理郁衡的事。”   银发男人一滞,金色的眼眸静静凝视着阿米利亚,“你要救他吗?”   “不,我不是那样的好人。”   阿米利亚摇摇头,让司寇鹤轩解除了那些精神力墙壁,再离远一点。   “接下来是我的私事了。”他这么说。   司寇鹤轩犹豫了下,考虑到刚刚答应过,还是照做了。   精神力墙壁散去的一瞬间,郁衡就爬上了露天的窗台,抬起了灰绿的眼眸,盯了过来。显然鲜血刺激了他的神经,他的眼神看上去完全清醒了。   “我没想到你居然来了这里。”阿米利亚扫了眼他身上狼狈的痕迹,先一步开口了,“为什么不离开?”   郁衡一边警惕地看了眼远处的司寇鹤轩,一边低声答道:“我是来找你的。”   “为什么来找我?”阿米利亚仿佛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又问道,“你从那里醒来,就应该明白,你如果不来,就不会死。”   “利亚,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郁衡身体紧绷着,“跟我走吧,这里很危险。”   阿米利亚不说话了,他低着头,慢慢靠近郁衡,一步一步,都像是走在对方心尖上。   直到郁衡伸出手,想要抱住对方,就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   “……利亚?”   脚下是十米高的地面,悬空的身体半挂在露天上,恐惧的本能从脚尖窜起,郁衡唯一抓住的,是面前的红发青年。   也是将他推下的元凶。   “你的情绪倒是平静。”阿米利亚任由他拽着自己,打量着他的情绪,“所以说,你为什么要来呢?你知道我想杀你的。”   明明脱离幻境的第一时间,就该逃走的。   “我为什么要逃?”   触须还在渗血,郁衡的脸色苍白起来,但他没有借力向上,反而暗暗施加力气,想要拽阿米利亚下来,“我只是来见我爱的人。”   “爱?”阿米利亚眼神暗了下来。   “你所说的爱是什么?”   小魅魔近乎讥笑着,眸色如火,如血,如灼灼燃烧的灵魂,“对人类来说,不过是片刻的躁动,瞬息的沉沦……或者应该叫它——”   “——情绪的碎屑?”   郁衡:“……为什么要这样说?”   “为什么不能?爱意是最短暂不过的情绪,诞生泯灭只在短短几眼,这样在庞大情绪海洋中的一星半点,或许连碎屑都算不上,可有可无。”   郁衡沉默下来。   是了,爱意难得,爱难持久。   可有一件事是错误的。   是必须纠正的。   “那不是可有可无……”郁衡抓住阿米利亚,总是沉郁紧绷的眉头展开,露出了一个松快近乎得怅然的笑,“即使是一点碎屑,也是照亮那段记忆的光芒——如果没有爱你的前提,那段人生便无意义,此后亦没有。”   “……如果只是这样,你大有人可爱。世界上的人太多了,你的执着绝无必要。”   “利亚。”他再次否认,固执地昂着头,“人的爱或许正如你所说,是渺小的,有限的。我是个气量更不足的人,爱不了那么多人,也不想去爱他们。爱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很危险,可是,偏偏除了你,谁也不能动摇我。”   “你应该清楚,花言巧语对我没用,我听过很多美好的承诺,也不缺更加动听的表白。”阿米利亚目光冰冷,手指却紧了紧。   “利亚。”他依旧在唤他的名,比起祈求更像是宣告,“你不爱我,我就会死的。”   阿米利亚敛下目光:“……”   他呼吸平稳,声音如常,“是吗?那你就去死吧。”   说罢,他松开手。   只是一瞬,黑发男人便直直向下坠落。   可他直到摔入漆黑的夜幕,都没有把那仿佛深入骨髓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阿米利亚缓缓动了下捏得微疼的手指,像是放下某种曾经攥得极紧的执念。   这样就好。   他对自己说。   这样最好不过,他会有更合适更配合的实验对象,他不必再担心自己的注意力被一个人尽数抢走。   他可以回到最初,一切都会变成正常的样子。   爱是魅魔的食粮,是转换的魔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郁衡说,他不爱他,他就会死。   可对阿米利亚来说。   若是去爱他,他就会死。   像妈妈一样,像他的同族一样。付出爱的魅魔都是如此。   接近爱,就是接近死。   ——爱即是死。 第88章   阿米利亚一回到屋内,转身就迎上了一道探究的视线。   “他还会再来的。”   华贵繁复的房间内,司寇鹤轩站在烛火未曾照亮的黑暗之中,整张脸都被阴影笼罩,湛蓝的双眸灼灼如夜火。   他语气平淡,没有明指出来目标是谁,但指代的对象很明显是郁衡。   阿米利亚理解了他的意思,回以同样的平静神色,微微摇头:“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   “或许是他厌倦了,或许是他这次伤的太重……无论什么理由,他不会来的。”   “你手下留情了,因为他是你先认识的神之容器?”   “……他只是不该现在死。”   司寇鹤轩静静盯他一会,没看出什么破绽,就没在这个问题上追问,又好像只是单纯对郁衡不感兴趣。   “刚刚你的眼睛似乎变红了,”银发的神之容器仿佛感到好奇,又隐约带着一丝探究,“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灵魂融合的产物?”   他那种迟缓而生涩的语气,配上冷漠从容的表情,平白就多了几分上位者积威甚重的气势。   或许那些侍从不愿意与他交谈也有这部分原因。   “嗯。”阿米利亚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转过身子,只露出半张脸,“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你希望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离开。”这时候,司寇鹤轩倒是显得宽纵许多,好像在应和此前他什么都愿意给的承诺。   “嗯,那就明天。”   司寇鹤轩颔首,算是应下了。   处理完这件事,阿米利亚没了聊天的心情。他简短与这位同类道别,洗漱更换衣服过后就躺在了房间内唯一的床铺上。   司寇鹤轩显然没有距离感的概念。   烛光跳跃两下,熄灭。   不多时,身侧传来了重量感。   在黑暗中依旧显眼的银发铺了半个枕头,月光照耀下,宛如一片流动的丝绸。俊美的五官在如此衬托下也毫不逊色,这位三皇子像是上天精心雕琢出的杰作,外表完美得无可挑剔。   此刻这人侧对着阿米利亚,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眼神单纯平和,如同在注视一件喜爱的物件。   阿米利亚任由他看,他不受影响地闭上眼,好似打算睡觉了。   “我不明白,”司寇鹤轩却突然开口了,“你为什么要放过他。”   “……”阿米利亚没有睁开眼睛,呼吸平缓,动作放松,如同真的陷入睡眠。   于是提问者也安静下来。   一室寂静中,唯有月色映照,树影摇曳。   一夜过去。次日,在司寇鹤轩的示意下,他们准备启程返回来处,也就是东都。   东西不多,侍从们收拾得很快,不多时便已经做好准备,恭敬请他们上飞行舰。   来时他们便是乘坐飞行舰,回去自然也是如此。   阿米利亚多打量了几眼这世界的新奇科技。   和悬浮车类似的感觉,银白外形设计亮眼,内里舒适宽敞,能一次性搭载数十人,速度快又方便。   除了需要花费不少的优质能源石,没有别的坏处。   阿米利亚见他们将那些珍贵的红色石头投入舰船核心,下一秒代表能量槽的数据就飞涨了起来。   来到废弃区之外后,使用能源石的场景就变得司空见惯了起来。他并不惊讶。   准确来说,除了废弃区还残留着自食其力的能源获取方式,其他地方的人完全是依靠能源石生活的。   而正如很久以前余枝所说,能源石颜色越红,蕴含的能源越多,价格越高。   能随手使用这么多鲜红程度的能源石来驱动飞行舰,皇室的底蕴比普通人想象中深厚很多。   阿米利亚漫不经心想着,安稳坐上了飞行舰。   他抬头,目光触及屋顶上堆积的雪层,却不期然想起昨夜的问题。   司寇鹤轩问他为什么放过郁衡?   他不觉得自己放过了郁衡,郁衡作为神之容器,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昨晚,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被郁衡扯住,身体不由得向下的时候,他对上了那双曾经充满戾气的灰绿色眼眸。   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那双眼注视阿米利亚时,没了时刻涌动的杀意,也没了刺骨的厌烦,变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又让他熟悉的情绪。   或许是郁衡口中的爱?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只是过分执拗,过分认真,又过分坚定了。   坚定到那时倒映出来的他的表情,都显得不对劲了。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阿米利亚不知道,他从未在自己脸上看见那样的表情,看见那般一瞬近乎动摇的神色。   动摇什么的,实在不是适合出现在魅魔脸上的表情。   所以他才想松开手,让倒映出他这副狼狈样的人离开。   郁衡是个奇怪的人类,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到如今,这份奇怪都存在。   无论生理上差异如何,人类与魔族在一点上相同,或者说在生物的特性上一致。   生物的本能让它们只会奔向生,远离死。   就像司寇鹤轩拒绝为他而死,那才是正常的,合理的,符合逻辑的。   主动靠近死亡的人……不是疯了,傻了,就是对生命失望了。   郁衡不是个傻子,也没有对生命失望的迹象,便只剩下一个答案,他疯了。   ……可即使清醒又如何?   阿米利亚听见心底的声音,他想要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期待过什么答案吗?   不,那都不重要。   让郁衡暂时再活一段时间吧,他对自己说,第一个死的神之容器不是必须是郁衡。   先死的人是谁,对他的任务都没有影响。   但郁衡不会再来找他了,阿米利亚听见自己的理智反驳道。   他顿了下,瞥向窗户,光滑的镜面倒映出他的脸庞,以及那双纯黑的眼瞳。   而昨晚,他的眼睛大概是红色的,使用魔法时会不自觉转为原本的红色,就像……昨夜他下意识对郁衡用出了魅惑。   是的,魅惑,不是催眠。   这本该是阿米利亚拿手戏,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无法使用。   直到昨夜,他才终于重新掌握了魅惑。   是了,因为过于擅长,他反而忘记了魅惑的本质。魅惑是控制心灵的魔法。   没有看清自己心灵的人,自然无法控制别人的心。   大抵是自从他穿越就一直遇见无法理解的情况,对人类产生了本不应有的疑问与困惑,以至于自己的心都被蒙蔽了。   只有昨夜的那一刻,他从郁衡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无论如何也无法使用的魔法,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魔法遵从主人的意志,在一瞬间发动。   这无知无觉让人顺从的魅惑,会扭曲他人的意识与思想。此时此刻的郁衡,想必会下意识抗拒来找他这件事。   因此他能笃定地对司寇鹤轩说,郁衡不会回来。   阿米利亚收回视线,瞥向坐在旁边一脸冷淡的银发男人。   对方似乎对回程的路没多少想法,湛蓝的眼珠一直定在他身上,似乎他比那些无趣的风景有意思多了。见他回看过来,便无比自然地伸手,握住他的手,顶着张禁欲的脸把玩他的指尖。   小魅魔没挣扎,任由司寇鹤轩动作,似乎对难得的同类是纵容的态度,只是垂下纤长眼睫,遮挡住了眼底的思绪。   郁衡不会回来也没关系。   这只是暂时的,等需要的时候,无论郁衡怎么想,他还是会找到郁衡,再杀死他。   现在,就算是帮他取回魅惑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报酬吧。   就像现在他也会给现在的司寇鹤轩一点报酬一样。   ————   江怀风顺着残留的线索一路找到了司寇鹤轩之前落脚的别墅时,已经人去楼空了。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他仔细搜查了这栋无人别墅。   虽然没能找到阿米利亚,但江怀风得到了两条线索。   一条是从别墅管理者口中得知,推测这里原本居住的人大概率是皇室成员。因为那一行人吃穿用度都非一般贵族能承担,且专用物品上有象征皇室的徽记。   这一答案与江怀风之前的猜想不谋而合,他没有动怒,只是打听了对方启程的时间便离开了。   他要去找另一条线索的主人,也是在这别墅最大的房间外留下了些许精神力痕迹的人——郁衡。   郁衡总是很小心地收拢着精神力,以前在废弃区的时候,如果不是江怀风看见过郁衡出手,大概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个沉默阴郁的少年也是能力者。   因为这份谨慎,与其他张扬的失常者不同,一般人很难找到郁衡的踪迹。   可今日不同。   江怀风半是疑惑半是警惕,一路顺着过分显眼的精神力痕迹找了过去。   将精神力刻意地留在路途上,变成让能力者一眼即知的痕迹,实在充满了指向性,即使不在废弃区,这也称得上是危险的行为。   同时也很可疑,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个故意为之的陷阱,等着被吸引来的猎物掉入死地。   尤其是越走,景色越陌生,路径越越偏颇,就更加深了这种猜想。   江怀风的戒备心在踏入那片白雪覆盖的平原时达到了顶点。   这里的精神力浓郁得简直像是在说,快来看我,我就在这里。   真是幼稚的挑衅手段。   他冷笑,缓步前进。精神力跃跃欲试,等着将出现的敌人即刻绞杀。   然而下一秒他就惊愕地瞪大了眼。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全副武装的敌人,不是危险至极的陷阱,也不是想象中失控的郁衡。   那只是一座雪屋,简陋且随意,大小看上去只容得下一个成年人。   引他来此的那个人,正不知生死地靠坐在雪屋旁,仿佛睡着了一样闭着眼。身上落了薄薄一层雪,看上去在这有一段时间了。   江怀风快速判断了对方的威胁性,确定这人不是失控,才抬脚走了过去。   刚刚靠近到雪屋十米范围内,靠坐在着的那人就抬起眼帘,向他投来了满含不虞与警惕的一眼。   “作为一只看门狗,你倒是警觉。”江怀风见这人若无其事的表情,从见到别墅那些痕迹就压抑的怒火终于按不住,冷嘲道。   郁衡看清他的样子,便收回了视线,似乎没把人放在眼里。   “你见到利亚了,为什么没有把他带回来?”   “……”   江怀风见他不回答,心头火气愈盛,大步走来,抬手就要拽郁衡起来。   然而刚一靠近,他就感受到了强烈的来自对方的精神力威胁,同时也鼻尖嗅到的血腥气也告诉了他,为什么郁衡是这副恹恹的模样。   他顺势停下脚步,眯起眼,打量了郁衡身上零零散散的伤口一圈,很快得出了结论,“你和某个强大的能力者打了一架,输了。”   由此推理,郁衡大概率是见到了阿米利亚,但因为那个强大的能力者,无功而返,没能成功将人带回来。   啧,皇室果然藏了什么东西。   即使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江怀风还是无法不迁怒对方。   “你答应过,要保护利亚。可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指着这一片地区上盘踞的浓郁过分的精神力,宛如春水的眸色一冷,就成了噬人的沼泽。   “不去保护自己的主人,反而在这里发出这样显眼的精神力痕迹。呵,你要找死的话,我来成全你!”   多道精神力刃飞速而出,击穿了郁衡支撑的薄弱防御,在对方脸颊手臂大腿上又留下几道新生的伤痕,与那些还未愈合的一同渗出血液。   “你……”没等江怀风再度开口嘲讽,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黑影突然窜出,从后方攻击他的头颅。   他一时不察,勉强避开头部,肩膀却被刺个正着,不由得踉跄着跪倒在地。   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雪白的地面。   可惊赫与困惑同时盘旋在江怀风的脑海。   怎么可能?!这里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了!   疼痛与晕眩中,他努力瞪大眼睛,捂着受伤的部位,快速构筑起精神力防御,才看清那袭击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根深红色的触须,缓缓从地洞中往回缩。   电光火石之间,江怀风意识到了什么。   他脸色难看,转头看向郁衡的眼神如临大敌。   “你……是神之容器。”统管一区的区长先生终于得到了深藏已久的真相,他盯着郁衡身侧露出的深红一角,语气隐约带了咬牙切齿,“那你怎么可能救不回来利亚?你在骗他?!”   在江怀风完全转为阴谋论的思绪中,郁衡终于开口了。   兴许是受伤的缘故,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声音低低的,带了嘶哑,语气带了几不可查的迷茫。   “我……不能去找利亚了,不应该去找他了。”   “哦?从废弃区跟到了北境,现在你倒是不想做狗,打算做人了啊。”   江怀风语气更加不屑。他完全不理解郁衡的想法,也不打算理解。在他眼中,此刻对方完全是个叛徒,说话便毫不客气起来。   郁衡并未被激怒,只是抬头看向了远方,喃喃道,“不能去找他,不能那么做……所以,只能等他来找我。”   所以他才在这一路留下了强烈到不容忽视的精神力痕迹。   江怀风听出了这层意思,他更觉得郁衡不可理喻了,阿米利亚都被人带走离开了,怎么可能来找他,何况他凭什么认定阿米利亚会来。   但他不打算把这个消息共享给叛徒,也不觉得身为叛徒的郁衡会老实交代他想要的信息,这趟算是白来了。   受伤的金发男人摇摇晃晃站起身,留下一句“那你就等到死吧”,转身走了。   郁衡眼见对方离开这片雪原,再度阖上眼。   他并未睡去,只是在脑中与那叫他不要去找阿米利亚的潜意识再度对峙。   一方不断告诉自己,他不能去找阿米利亚了,不应该去。   另一方反对这样的想法,催促他行动,催促他追赶,却没有缘由,没有目的地。   他被两种想法纠缠,因此困顿,无法动弹。   目前为止,反对的那一方那一方还未胜利。   可他隐隐觉得,现在这样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想要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像是有什么人拿走了他最重要的目的,所以心里留下了空荡荡的回声。   他望着又开始飘雪的灰白天际,“……冷起来了。”   明明说话时没有呼出白气,身体也该习惯这种温度,此刻他却无端这么觉得,好似有个人该在这个时候手脚冰凉,让他担心起来了。 第89章   比起徒步跋涉来到北境,飞行舰的速度就要快得多了。   仅仅两日,阿米利亚就来到了东都。   东都的景色与学院大体相似,从飞行舰的窗外就可见一斑,宽敞整洁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建筑,以及随处可见的便捷运载工具。   唯一不同的是,比起学院更具有未来科技感的风格,东都的建筑风格显得古典许多,飞檐反宇,层台楼榭,青砖白墙,透着厚重历史残留的韵味。而且行人极少,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整座城市像是停留在旧时光中的一道剪影,沉静而孤立。   司寇鹤轩见阿米利亚看得目不转睛,便开口:“你对这些房屋很感兴趣?”   “只是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有些好奇。”阿米利亚摇头。   “自然如此。”司寇鹤轩抬起眼,目光在那些建筑上平淡扫过,“这是司寇一族执掌大权时主张的风格,如今还保留着这种被称为旧都风的建筑的,也只有东都了。”   阿米利亚很快理解了这其中暗藏的含义。自从皇室大权旁落,除了东都,其他地方的统治者不会乐意这代表皇室统治的风格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因此这种建筑很少见。   他嗯了一声,简短的对话就此结束。   司寇鹤轩说话迟缓生涩,并不是个多话的人。阿米利亚则没有说话的想法。   两人相对沉默,其他仆从更不会在这时开口。   在安静到呼吸都有些沉重的氛围中,很快,他们的飞行舰滑入了皇宫的大门。   皇宫内比外面更为恢弘精美,朱墙碧瓦,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即使从窗外看去,也有移步换景的新奇美丽。   这是与阿米利亚过去所知的人类建筑完全不同的感觉,几乎让人一眼就知,这座皇宫的居住者曾经掌握过何等庞大的权力,又拥有过何等尊崇的地位。他们曾经是天下之主。   可那一切都已经是过往云烟。   小魅魔回忆着自己记忆中人类对待的权力的态度,心头的疑问一闪而过。   仍然住在这里的人不会不甘心吗?   还是说,正是不甘,让他们不愿离开这里?   他没有将这个不过一瞬的想法问出口,任由其与那些同样偶尔闪现的想法流到意识深处。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他们一行人从飞行舰中出来,正式踏入宫殿内部时,阿米利亚作为外来者,没有被过多盘问。   相反,那些守卫仅仅确认了他是由司寇鹤轩带来的人,简单检查了他身上有无危险物品,就主动让人领着他往暂居的地方去。   而司寇鹤轩对这一切并无异议,仿佛这流程重复了很多次,他连询问都没有必要。   阿米利亚本该做个初来乍到的好客人,谨慎地不多问也不乱来。   可领着他的那守卫指引的方向,明显和司寇鹤轩要去的方向不一样。   他当即原地站定,看向银发的神之容器,“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他之所以来到陌生的东都,一是为了避开郁衡和江怀风,二就是为了让司寇鹤轩失控。   灵魂被拼合的这位神之容器,原本状态就不稳定,只要相处一段时间,配合魔法,他有信心能让对方失控。   但司寇鹤轩的身份使然,无论作为皇室成员,还是神之容器,他有理由相信对方在皇室并非全然自由,所以他不问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只问什么时候能见面。   显然这样带着依赖感的行为让这位同类心情不错。   司寇鹤轩冰冷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一些,当着守卫们的面,对他说:“今晚。”   “好。”阿米利亚不多问,点点头,便转身跟着领路的守卫往不同的那条路上走。   司寇鹤轩亦然。   他们在此分开。   穿过古色古香的回廊,经过雅致的亭台楼阁,不多时,阿米利亚被领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   从殿外的侧门入内,在走廊行走一段时间,守卫将他带到了一处空旷的房间,告诉他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通过桌上的铃铛召唤侍者,他们会在合理的范围内满足需求。说完便快速离开了。   阿米利亚这才仔细打量这处房间的装饰,说实话,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司寇鹤轩在北境的居所。   原因无他,这里的东西齐全,但同样繁复华丽,看上去与时代断层,没什么未来科技感,每件物品都有种典雅古朴的味道。   如果说司寇鹤轩从小就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那么北境时他的房间会是那种样子也就不奇怪了。   阿米利亚简单张望了一圈,确定没有监视他的设备,也没有暗藏危险的器具,决定出去逛逛。   守卫没有限制他的进出,只说如果离开这座宫殿,会派人跟随他保护他的安全,当然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也是种监视。   寄人篱下总是会受到限制,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阿米利亚不打算离开宫殿,自然没有这样的问题。   来时他就注意到了,这处大殿里的人类气息浓郁,显然不止他一个住客。   联系到之前守卫带路时的平静,他确实很好奇,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或者说,什么样的外客会被安排在这里。   除了他,司寇鹤轩也与其他人接触了吗?   难不成这些人也被他认定为同类?还是说,单纯是为了摆来欣赏?   从前倒是有听说,皇族喜欢收罗美人,不少试图和皇族搭上关系的都会献上美人。   阿米利亚穿过走廊,来到人类聚集气息最浓的大殿前,一路上心中做了许多猜想,甚至不乏一些阴谋论。   但推开大殿的门,见到里面十几个人类的一瞬间,他就推翻了之前的猜测。   这里的人不是他预测的花瓶美人,相反,他们中有丑陋者,有样貌平平者,有清秀者,也有美丽者,不一而足。   这些人身高年龄上也没有相似处,显然被送来这里的原因与外在因素无关。   而且他们对忽然出现的阿米利亚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如同根本不是看见一个陌生人,而像是看见一团空气,不做理会。   这些异常暂且不论,更重要的是……阿米利亚目光凝在大殿的角落,不引人注意的阴暗处。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许久不见以至于印象都模糊了不少的人。   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   他皱起眉,快步穿过喧闹的大殿,靠近了对方。   鉴于之前的经历,他对这个人多少有些提防,因此在距离还有两米处就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在这里?亚尔……不,亚尔维斯,仁慈主教。”   缩在角落、垂首不言的白发少年身形一顿,缓缓抬头,露出了浅红冷漠的眼瞳。   随着这一动作,阿米利亚注意到对方宽大破旧的外袍下,似乎隐隐有深红泛黑的印痕,像是某种伤口,又像是某种惩罚留下的痕迹,又或两者皆是。   亚尔维斯似乎没有在意他打量的目光,略微眯起眼,勾起嘴角,语气轻快而饱含恶意。   “你认识我?那可真是——太好了。”   白发少年猛地向前,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以一种重到几乎要捏断骨头的力度,死死抓着他。   仁慈主教眼底沉淀着混乱与痴狂,笑意从嘴角扩大到整张脸:“告诉我……你是教团的谁?”   阿米利亚一瞬间连挣扎都忘了。   亚尔维斯不认识他了。   下一秒,阿米利亚一脚将对方踹开。   看着亚尔维斯毫无抵抗力地摔倒在地,吐出口血,他心里补充了一条情况——亚尔维斯的力量衰弱了很多。   可为什么会这样?   有谁能做到这些,又将他随手抛在这种地方?   结合种种异常,小魅魔心里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   几乎顾不得思考,在其他人的无视中,他将亚尔维斯扯到了殿后的偏颇处,立刻使用了催眠魔法。   白发少年眼神一滞,反抗的动作顿住,神色反倒比之前清醒时显得平和。   “你为什么在这里?”   “……惩罚,我受了……惩罚。”   “什么惩罚?”   “……记忆……力量消亡。”   看得出来,亚尔维斯对于催眠的抵抗力不错,因此难以问出更详细的情报,只能问出零散的字词。   “为什么惩罚你?”   “废弃区……神之容器,假的。”   是因为亚尔维斯带回了假的神之容器,因此受到惩罚,而惩罚是剥夺了力量和记忆吗?   阿米利亚整理着思绪,又问:“这里到底是什么人汇聚的地方?”   他没能从刚刚大殿内的那些人身上看出共性,除了他们似乎都是能力者,可废弃区之外能力者本就众多,没什么好惊讶的,更何况那些人实力参差不齐,不像是经过筛选。   作为教团的仁慈主教,亚尔维斯被扔到这里作为惩罚的话,难道其他人也是受到教团惩罚的人?   可他不是教团的人,其他人却是一副无视的态度,这很反常。   亚尔维斯在这个问题上停顿了会,浅红的眼瞳似乎有一瞬间从溃散到凝聚,盯在了阿米利亚身上。   他无意识勾起嘴角,笑得僵硬而夸张,嘴里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收藏品。”   阿米利亚瞪大了眼。   不知为何,不过再简短不够的一个词,却让他一瞬间背脊发凉。   他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主动走进了一处未知的龙潭虎穴。   ————   经过三天两夜的路程,江怀风千里迢迢赶到东都,凭借贵族身份一路大开绿灯,顺利进入皇宫,在皇帝的书房里见到了当今国家名义上的掌权者。   对方看上去只是个两鬓发白的普通中年男人,衣着华贵,白面无须,容貌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轮廓,眉眼平和笑意温善,看上去没什么威严,也不像个多有计谋的。   江怀风绷着张脸,恭恭敬敬行了礼,寒暄两句,就提了要求:“陛下,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接走我那顽劣的弟弟。”   “你弟弟?”皇帝陛下端坐着回忆了会,才语含不解道,“你是指江家的幺子?他随江家一同居住在浮空岛,并未来我皇宫做客。我倒是没想到,作为早早离家的养子,你与江家的孩子关系竟仍如此亲厚。”   江怀风眉头一皱,他压根不记得那所谓的幺子长什么样。他离家多年,极少与名义上的家人见面,更别提什么深厚情谊了。   他来此的目标只有一个。   “陛下,我所指的不是江家的孩子,而是我在外收留的义弟。”江怀风按捺着焦躁,缓声道,“他应该是随了游行的皇族一同来的,有一头红发,模样秀丽,年纪十八九岁,名为阿米利亚。”   皇帝闻言,瞥了眼身侧的近侍。   近侍会意上前,在皇帝耳边低语了两句,便退回了原位。   皇帝沉吟一会,语气略带迟疑:“前两日,是有一个这样的红发青年来了皇宫……”   江怀风心下一松,确定自己找对方向了。   还没等他彻底放心,就听见了皇帝剩下的半截话。   “但他已经死了。” 第90章   干脆利落的话,甚至让江怀风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说什么?!”   他开口时连表面该有的敬称都忘了,声音不自觉拔高,目眦欲裂地盯着面前的皇帝。   “他确实死了。”皇帝说这话时似乎有些歉意,眼神却平静如常,“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差人送来遗物。”   江怀风手掌摁在椅把上,骨节都因用力泛出青白。   沉默了两三个呼吸,凭着最后一丝理智,他才勉强压下了心底骤然涌出的一切血腥残忍的想法。   “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这样吗?”他开口时听见自己的声音竟在短短几分钟内沙哑得不像话。   皇帝没有深究他显露的心绪起伏,态度平和地答了,“他犯下了刺杀皇族的罪孽。”   虽然皇族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衰弱到了最多只能影响东都的程度,但名义上来说,他们仍高人一等,有对普通人生杀予夺的权力。   刺杀皇族是大罪,被判处死刑很合理。   江怀风又问:“他刺杀了哪位殿下?”   皇帝沉沉看向他,语气似在说笑,又似意有所指:“江家的小子,你这表情可不像是单纯在问情况。行刺是大罪,如果你不知道,或许江家人可以教教你。今天我也累了,就不送客了。”   送客的侍从主动来到身边,江怀风在座椅上抬着头,与不远处的皇帝视线相交。   暗藏的杀意在眼底流淌,又被掩盖。   好一会,他才垂下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是。”   江怀风出了皇宫,坐上了自己的悬浮车,一上车就吩咐下属潜入皇宫搜查。   “给我全力找,我不信利亚会死在这种地方。”   比起皇帝浮于表面的说辞,他更愿意相信是阿米利亚的身份暴露,才招致了祸患。   皇室如此行事,想必是有什么把握,他不能冲动,必须小心谨慎,起码在保证阿米利亚安全的情况下才能动作。   一个个命令被下达,属下们纷纷领命。   江怀风的理智为他指明了道路。   可他透过车窗,望向高耸入云的宫殿一角时,难言的惆怅与担忧还是涌了上来。   “利亚……”你在哪?   阿米利亚正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出神似的望着外面的烛火,复盘下一步该怎么办。   思绪刚刚开始往回,隔壁牢房里就传来砰砰砰的响声,还间或伴随锁链拖拽的声音,叫人难以集中精神思考。   他转头,在黑暗里视物如常的视野里,映出个眼熟的白发浅红瞳少年。   比起之前在大殿里衣着破旧的样子,对方此刻更加落魄,不仅衣服成了烂布条,手臂多了不少抓挠的血痕,手脚上还拷了粗重的铁链,一动就发出哗啦啦的碰撞声。   但这些都算不上问题,最大的问题是——   “叛徒!该死的叛徒!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白发少年嘴里嘶吼着,眼底血丝深重,却一下一下猛地用头撞击牢房的墙面,同时双手狠狠抓划,仿佛面前就是敌人,直至头破血流,手指血肉模糊也不停歇。   亚尔维斯大概疯了。   阿米利亚冷静地下了结论。   说起来,亚尔维斯会被抓到这里来,说不定还有他的原因在。   那天他通过催眠,问出了“收藏品”这三个字,自然是想要顺着追问下去,可进展并不顺利。   从亚尔维斯之前的回答中不难得知,作为任务失败的代价,对方失去了记忆,处在一种记忆混乱,连自己的事都不清楚的状态里,说了不少不明所以的胡话。   中间夹杂着不少对于某位未知背叛者的咒骂。   再加上这位仁慈主教仍有抵抗性,催眠魔法不能长久控制,所以最后能问出的东西便没有多少。   阿米利亚拼拼凑凑,只知道与他一同被安排在这处宫殿的那些人,都是作为收藏品留下的。   收藏的不是容貌,而是独特的能力。   那些人中有能融入泥土的失序者,有能将精神力嫁接给别人使用的失常者等,他们或许并非高等级的能力者,但都拥有稀奇古怪的能力。   亚尔维斯之所以能留在那里,大概是因为他并非能力者,却能够使用类似精神力的攻击方式。这也是种特殊。   无法从亚尔维斯这里问出更多信息,阿米利亚就不再在对方身上浪费时间。   他抛下神志尚未清醒的亚尔维斯,明里暗里观察了一圈,确定亚尔维斯说的是对的,这里的人实力不强也都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分外和睦。宫殿周围的守卫圈看似不周密,可一旦他们有想要离开的举动,守卫们就立刻行动起来了。   没有真正的自由,也没有强大的力量,仅仅居住在这样的宫殿里,确实是收藏品的待遇。   司寇鹤轩让他到这里来,也是打着同样的心思,将他视作收藏吗?   阿米利亚趴在观赏池旁,望见里面被养得肥硕圆润的五彩鲤鱼。   那些鱼听见了一点动静便游荡着扑食,大张着嘴巴吞咽,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不得自由。   安于现状,愚钝无知,最后恐怕连死都死得不明白。   他垂下眼帘,压住了眼底骤然泛起的红色。   夜色如期降临。   正如白天所答应的那天,晚餐时间后,司寇鹤轩来到了阿米利亚的房间。   房间内只点了临近床铺的两盏灯,光线昏黄,照射的范围不算大,更多地方笼在浑浊的黑暗中,但对于魔族来说不妨碍看清。   银发湛蓝眼眸的男人看着与白日没有太大分别,只换了一身更为日常的衣服,不似作为游行队伍中的圣者时的长袍那般华贵。除此之外,神色都是平淡如常的。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阿米利亚坐在床铺边,问出这个问题时不觉得对方会老实回答。   “只是例行的检查。”出乎意料的是,司寇鹤轩随口答了,“那些人总有多余的担心。”   阿米利亚注意到他对那些大概是检查者的称呼,那不是多亲近的称呼,多少验证了他对司寇鹤轩受制于人的猜测。   “你的状态确实不稳定,他们担心也有道理。”他故意顺着相反的方向说,“万一你失控了,这里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我是最接近成功品的一个。”司寇鹤轩走近到他身边,语气稍带讽刺,“如果失控,也绝非他们能够控制的。”   “这么说,你自己知道什么能让你失控?”   问到这里,司寇鹤轩不答了,他伸手将阿米利亚抱进怀里,极其自然地低头,埋进了小魅魔的脖颈处。   丝丝缕缕银发滑过脊背,呼吸清清浅浅地打上肩窝处,激起一片小疙瘩。   小魅魔顿了下,克制住了反抗的动作。   对方这举动不太像是求欢,更像是一种寻求安心与抚慰的举动,或类似在疲惫过后寻求休憩的地方。   阿米利亚从司寇鹤轩逐渐平和的情绪波动中理解了这一点。   仔细一想这样的举动不难理解,毕竟阿米利亚是司寇鹤轩认定的同类。用动物的思维方式来看的话,同类之间抱团取暖大概再正常不过。   即使他们是虚假的同类,即使他们此刻各怀心思。   拥抱也能带来些微的,紧密的联系。   就像在某一个冬日的夜晚,他也曾被郁衡这样抱在怀里,避开寒风冷雨。   可到底要多紧密的联系,才能彻底束缚住一个人的灵魂?   无论如何恐怕都做不到吧。   阿米利亚一时沉默,任由对方沉溺进短暂又模糊的温馨中。   直到那柔和的气息进一步侵染银发男人的眉眼,让这位神之容器都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放松之态,他才用轻飘的语气问。   “司寇鹤轩,你为什么带我回来?”   司寇鹤轩宛如踩在云朵上,迟缓生涩感的声音都变成了半梦半醒似的呓语,“因为你是……唯一的,同类。”   阿米利亚声音更轻了:“那你爱我吗?”   银发男人含糊的声音晃到了他的耳边,“爱……是什么?”   小魅魔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他垂下长长的睫羽,掩住眼底的红色,叹息道:“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啊。”   叹息声落下的同时,锐利的刀尖刺向神之容器的后心。   当啷——   被挡住的不止刀锋。   还有原本被抱在怀里的人。   阿米利亚瞥了眼飞远的匕首,又看向面前抓住他的手腕,怒不可遏的司寇鹤轩。   许是他脸上无所谓的表情进一步激怒了对方。   银发男人开口时语气都带了咬牙切齿:“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米利亚抬起了鲜红的眼眸,不答反问:“让你失控的关键是背叛吗?”   不知为何,对上那双眼眸,司寇鹤轩神色恍惚一阵,不知不觉间,就吐出了声音:“是。”   下一秒他回过神,惊愕的同时又不可置信。   “你真的想杀了我?”   “不。”阿米利亚说,“起码现在不是。”之前的行为,只是为了测试生死之间对方的情绪起伏罢了。   司寇鹤轩深呼吸了几口气。   空气传输到体内,再呼出,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胸闷,觉得喘不上气。   明明不是在那逼仄惹人厌恶的实验台上,也没有用各种奇怪的器械来测试,更没有觊觎恶心的目光环伺,偏偏他仿佛又回到了在那张冰冷的床上,独自体验孤独难熬的每一分每一秒。   这一切,都是面前他自以为的同类带给他的。   他的眼神逐渐冰冷,一瞬转为无情的金色,口吻狠戾:“你想杀了我,作为回报,我要杀了你。”   “哦?”红发青年的表情没有半分畏惧,望着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看透一切,“即使失去我这个唯一的同类,也没有关系吗?”   阿米利亚抬起另一只手,完全无视了司寇鹤轩的狠戾,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脸颊,黑眸温和得宛如一捧冰凉的月光。   “即使再次感到寂寞,也没有关系吗?”说出的话却比那刀锋更直接。   司寇鹤轩神色冰冷地回视,握住了停在脸上的那只手,制止了阿米利亚的动作。   “你做错了事,必须得到惩罚。”   小魅魔望见那双已然湛蓝的眼眸,微微勾起了嘴角,心下一片平静。   幽深安静的夜里,他听见了对方再度深呼吸,做出了最终宣判。   “——你要被关到地牢里受罚。”   所以阿米利亚被送进了地牢。   如他所料,司寇鹤轩不舍得杀了他,一方面是将他当做收藏品,一方面应该是同类这个身份的作用。   可魔族和人类怎么会是同类呢?   如果是哪一点相似,最多在不理解爱为何物上,他们有一些共性。   而这一点最为惹人讨厌。   阿米利亚靠在牢房的栏杆上,思忖着什么时候出去再找司寇鹤轩聊一聊,找时机彻底来一次背叛,动摇对方的意志。   可在他合上眼休憩的下一秒,他竟朦胧听见了来到这个世界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我……这……来。”   小魅魔翻身坐起,惊疑不定地望向螺旋式构筑的地牢更深处。   他凑近了些,忍不住低声呼唤那个声音的主人。   “……大恶魔?” 第91章   阿米利亚没有忘记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大恶魔与他定下了契约,说会实现他的愿望,而他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毁灭这个世界。   他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冬去春来,历经了种种困难,除了最开始的交谈,再也没有听见大恶魔的声音。   原先阿米利亚以为是大恶魔不想提供帮助,要看他笑话,故意为之。   毕竟恶魔们的秉性恶劣,对契约者也可能设下圈套。   所以他没多在意这件事,并认为只有完成任务的时候,大恶魔才会从暗处现身,大摇大摆来收获最后的成果。   可如今,打破设想的事出现了。   他竟然在隐蔽漆黑的皇宫地牢深处,听见了再也没听见过的大恶魔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这声音是陷阱吗?还是不为人知的真相?   各种揣测在脑海中徘徊,许多疑问也随之不断涌出,密密麻麻占满了所有思绪,前方未知的道路也好像在猜想中变得更加危险,一时让人连迈腿的勇气都快丧失了。   不行,不能再继续被问题困住了!   阿米利亚猛地抬手,狠狠拍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在隔壁亚尔维斯的砸墙声对比下,显得分外微弱,皮肤也仅仅变得稍红。   但不大的力气带来清晰的刺痛感,像是一块石头砸入晃动的水面,成功创造出了一片不同的纹路。   阿米利亚不再纠结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转身靠近隔壁还在发疯的白发少年。   这里的地牢与皇宫的古典风格不同,科技感鲜明,关押的牢房四面都是透明的墙面,框架处嵌入许多漆黑矿石。   他在学院时学过,那是专门用来抑制能力者的矿石,被关押进来的能力者都会仿佛失去能力,无法逃脱。   所以无论亚尔维斯有多愤恨,都无法发挥出一丝一毫的力量。   阿米利亚敲了敲墙面,发出邦邦的声响,如同一个温和的问候。   亚尔维斯仍在在恶毒地咒骂着不知名的叛徒,一会痛哭流涕一会张狂大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对方对他的行为仿佛漠不关心,又仿佛一无所知。   阿米利亚不在意亚尔维斯怎么想,他语气平静,吐字清晰,只说了两句话。   “你想从这里解放吗?我能帮你。”   亚尔维斯身体一僵,竟真的停下了神经质的举动。   白发少年缓缓抬起头,撞击导致的鲜血染红了他半个额头,又顺着脸颊轮廓,一路滴落到衣服裤子上。   这副格外凄惨的样子,配上浅红凶戾的眼瞳与夸张扬起的嘴角,一时有种说不出的疯狂气质。   但阿米利亚却听见这看似全无理智的人问他:“你想要什么?”   没有问他能不能做到,也没有问凭什么相信他,而是问他想要什么。   证明对方完全理解,这段对话背后的交易本质了。   小魅魔轻笑一声,用指尖点了点外面巡视的守卫,“你想要毁了这个地方,报复背叛者,而我需要你带来的混乱,仅此而已。”   亚尔维斯看都没看那些守卫,盯着阿米利亚,目光一寸不移,如同最尖锐的审视,要剥开说话者的层层外皮,看到内里。   “你知道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那些家伙都能听见吗?”   “我知道。”   阿米利亚毫不意外,不然亚尔维斯独自在这里装疯卖傻总不可能是给外面的守卫看的。多半是为了让真正的监视者放松警惕。   白发少年眼底略过一丝惊讶,“你就不怕那些人立刻杀了你?”   “来不及了。”   阿米利亚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一句。   亚尔维斯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红发青年一只手按在了他们相隔的墙面上。   而随着对方手掌用力,蛛网状的裂痕顿时以那只手为中心,向外蔓延!   “……你!”   亚尔维斯惊讶的情绪刚刚诞生,下一个眨眼就见证了那面所谓绝不可能被普通人打破的特质玻璃墙,骤然在眼前碎裂一地的场面。   整个牢房区域顿时警铃大作,刺目的红色灯光来回闪烁,带起了其他被关押者嘈杂的呼叫。   巡逻的守卫们即将赶来,由远及近的脚步整齐而充满压迫。   亚尔维斯却顾不得那些,稀里哗啦的碎片堆叠声中,他呆呆地看向造成眼前的局面的人,心头茫然与震撼交织一片,话都说不出来。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阿米利亚拍拍手上沾到了碎屑,对一脸呆滞的白发少年吩咐完,转身就要向更深处去。   “等,等等!”   亚尔维斯看他要走,就像是曾经看过类似的画面,焦躁一瞬间涌了上来,在,他不管不顾地喊道,“你就这么走了,你不怕我骗你吗?!”   阿米利亚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会?我所知道的你,可绝不是个受了欺负不还回去的性格。比起我,你当然更想在这里大闹一场。”就像在废弃区那样。   亚尔维斯瞪大了眼。   很快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高高扬起了唇角。   刺目的红光下,半脸是血的白发少年宛如回到了他们相识的那一天,笑意纯粹,满含欣喜。   “哈哈,现在我相信你了,你果然认识之前的我。而且……我一定很喜欢你。”   小魅魔不甚在意地答了,“当然。”   “那希望在死之前,我能再见到你。我的小月亮。”   亚尔维斯噙着笑,张开手臂,一个个月光般的光团突然浮现在他的身后。   ——对准了集结来的守卫们。   守卫们前仆后继,各式武器在这封闭的空间中炸响,烟雾升腾,火光四溅。   一场复仇即将在阴暗深邃的地下监牢中打响,遥不可及的“月亮”们听从仁慈主教的呼唤,要射穿这憎恶的永恒黑夜。   阿米利亚没有多看,他知晓此刻一分一秒的珍贵,否则他也不会冒险将亚尔维斯解放出来拖延时间。   他避开战斗区域,用催眠模糊了自己的存在感,甚至用魔力加速,全力往听见大恶魔声音的深处跑去。   螺旋状的监牢层层盘旋,他不断向下。   更深,更深。   直到触及魔力的波动,直到确认那声音的真面目。   在重新被抓回去之前,在勉强争取的时间耗尽之前,他要知道——皇宫地牢的最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   “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   东都的江家旧宅,谈话室中。   江怀风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面前不怒自威的男人。   即使对方现在没有穿代表身份的军装,也没有佩戴那些象征其荣誉的勋章,江怀风在面对这个人时,还是下意识用了较为尊敬的语气。   “虞元帅,你说皇宫下方的土地有异常波动,可迟迟不肯说清到底隐藏着什么,也没有给出相应的证据。抱歉,虽然我个人愿意相信元帅的品行,但不能因一个模糊不清的说辞就带着我身后的所有人一起送死。”   江怀风为了阿米利亚的事滞留在东都,带来的人手都在想尽办法潜入皇宫深处。   但他没想到,这一举动没引来皇宫的反击,反倒引来了另一个原本应该待在能力者学院的大人物——虞仞。而且说是为了寻求合作而来。   虞仞没有因江怀风的怀疑动怒,他只是给了旁边静立的下属一个眼神。   对方立刻会意上前,在两人中间的桌上,摆了一个收音机样式的仪器,和一叠资料。   虞仞示意江怀风去翻看那些资料,语气平稳,“这是近二十年来皇宫地下区域能量波动的活跃曲线,很遗憾,我不知道这股能量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直到二十年前那股原本还算平稳的能量骤然攀升,突破了峰值,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江怀风皱着眉翻看资料,看到相关数据时才忍不住开口:“这段时间皇室成员的死亡率与出生率过分异常了。”   “是。”虞仞颔首,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似是回忆起什么,不自觉微微用力,“而如今那位三皇子,正是在峰值的那段时间里诞生的。”   “三皇子?”江怀风没理解专门提出这个人有什么意义。他的情报网没有深入皇宫的秘辛。   “在回答你之前,我需要确认我们的合作关系。”虞仞话锋一转,目光凌厉,“我已经将我关注皇室的理由告诉你,那么江家这一代的反叛者,作为现任废弃区唯一掌权者的你,又为了什么忽然之间千方百计想要渗入皇宫?”   江怀风不惊讶虞仞了解他在江家的底细,但废弃区的事他自认做得还算不错。   没想到远在能力者学院的元帅大人,竟然知道表面上仍保持各区独立的废弃区,已经完全归他掌握。   这一点内幕既是合作的邀请,也是暗藏的威胁。   但江怀风不讨厌这种光明正大的威胁,更何况皇宫的事平时他可以无视,此刻那里却有他不得不慎重对待的人,他必须做出选择。   所以他没太犹豫,爽快说了实话:“我认下的弟弟被带入了皇宫,至今没有出来。皇帝却告诉我他死了。”   虞仞一愣,像是没想到竟然是这方面的理由。   “原来如此。”他颔首,“我们的目标或许具有一致性。”   “元帅另有说法?”江怀风不觉得自己的目标与这位元帅有什么相似。   虞仞唇线抿直,眼神透出些冰冷:“我认下的弟子几个月前失踪了,从种种线索来看,大抵和皇宫地下波动有关。” 第92章   虞仞这么一说,江怀风这才理解这其中的关联。   虽然没有听说虞仞收了哪位人才作为弟子,但以北境元帅的高眼光来看,想必是能力极强的人物。   如此人物,竟然也在虞仞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想到这里,江怀风心中对皇族的忌惮更添一分。   当敌人的底细尚未暴露,这份未知就会变成最恐怖的武器。   他沉默了会,在短暂的权衡中做出了决定,“我明白了,我们来聊聊关于合作的细节吧。”   虞仞并无意外地颔首。   因目的一致,他们很快在合作事宜上达成一致,决定齐心协力探明皇室的秘密,救出可能被皇室带走的人。   等屏退其他人,单独与江怀风交谈时,虞仞这才说出三皇子的身份关键。   “三皇子司寇鹤轩,是神之容器,是皇族倾尽一切制造出来的神之容器。”   “什么?!”   尽管有所猜测,江怀风也没有往这样离谱的方向思考。   可这样一来,特地提起皇宫地下的波动就意味着……   他惊疑不定地开口:“二十年前,那股异常的能量波动,难道就是司寇鹤轩……”   话未说尽,面对江怀风惊疑不定的眼神,虞仞沉声应了,“如你所想,尽管没有直接证据,但那极有可能是司寇鹤轩诞生时的波动,又或者,司寇鹤轩就是借由那股能量诞生的。如今这样类似的波动再次出现了。”   元帅先生眉目严肃,坐姿端正得像被镌刻的石像,语气不疾不徐:“我之所以从学院秘密脱身,赶来这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应该猜得到,那个万一是什么。”   “万一,”江怀风缓缓呼出口气,翠绿的眼眸晦暗几分,将那个可怕的猜测说了出来,“他们要制造第二个神之容器。”   是了,这才是虞仞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的原因。   拥有一个神之容器的皇室已经有不少的暗处动作,如果拥有了两个,他们一定会倾覆如今的一切,夺回皇室曾经的荣耀。   话说到此,仍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江怀风质疑道:“他们为什么要带那么多无关者进入皇宫?如果要制造第二个神之容器,知道的人肯定是越少越好,在这种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让这些无关者进入皇宫,只会带来更大的风险。”   虞仞没有立刻回答。   他敲了敲桌子,此前隐没在暗处的一人慢慢走上前来。   江怀风没来得及惊讶有人藏在这么近的地方,而他居然没有发现,就听见了那算得上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如沉潭静石,不用过多情绪起伏,便能激起震荡。   “能力者是必要的。他们要使许多能力者融合,才能堆砌出一个神之容器。那些人都是试验的材料,也是备用的素材。”   江怀风目露惊愕,他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对方,更没想到对方居然知道这种程度的内幕。   “你是怎么知道的?”   比起这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更在意另一件事,语气都带上了尖锐的质问,“难道你曾经是皇室的人,郁衡?”   “不。”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对上江怀风充满怀疑的眼神,声音平淡如常,却默不作声攥紧了拳,“因为那个人——司寇鹤轩,在我面前说过了。”   就在他不得不离开阿米利亚的那天,那个男人亲口说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天的一切如同定格的画面,一幕幕在他睡梦中重演。   于是不得安宁,亦不得解脱,他成了被困过去的恶鬼,要找这世的神佛才得拯救。   “原来如此。”   阿米利亚喘着气,额上渗出了汗珠。   他顾不得擦去,站在最下层的平台边,望着脚下光滑的玻璃地板,神色一时极为复杂。   这玻璃地板不是普通的玻璃,应该与关押他们的玻璃墙一样,混入了抑制能力者的矿石。   视线越过地板,再往下的最底部不是凹凸不平的岩层,而是被特意凿出的半径十米的圆形水池。   令人惊讶的是,水池里翻涌的不是水,不是岩浆,而是一种更为粘稠的深红色液体。   阿米利亚只能确定这不是血。   魔族对血液的灵敏远超常人,即使隔着玻璃,他也不会认错。   可……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他低声呢喃,目光一错不错看向水池。   或者说,是水池中的一个人。   ——那些宛如拥有生命的液体翻滚着,涌动着,簇拥着最中心的一个人。   宛如月光的长发在水中飘散,男人大半身体浸入其中,漂浮不定的姿态像是一叶即将翻倒的小舟。殷红粘稠的池水衬托中,他脸色愈发惨白,不知生死地闭着眼,嘴唇也紧紧抿着,手脚耷拉着垂落。   “司寇鹤轩。”阿米利亚轻声呼唤了对方的名字,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如果不是司寇鹤轩信誓旦旦地说过其他的实验品全都死了,或许他会以为这是一个长得和司寇鹤轩很像的实验品。   但他知道面前就是司寇鹤轩本人。   这实在充满谜团。   下令将他关押到皇宫地牢的人明明是司寇鹤轩,可到头来,被关在最深最暗最可怕的地方的,居然是这个关押他的人。   阿米利亚试着从已知的线索里寻找联系。   按照之前司寇鹤轩曾经提过的只言片语,这怪异的一池水,或许是保持神之容器稳定的一环?   可那池水给他的感觉实在有些熟悉,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没等进一步推论,上方传来的轰响就打断了思绪。   崩裂的石块与粉末,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液体掉了下来。   有人在痛呼,有人在大笑,声音快速飘远,仿佛被人为拉长。   不好!   阿米利亚一惊,顿时转身就要往隐蔽处躲。   可是来不及了。   “咚——”   一个身影一手掐着什么,竟直接从几十米高的上方跳了下来。   坚韧的玻璃地板顿时龟裂,破开了一个大洞。   掉落的玻璃碎片滚入池水中,很快被吞没了。   “嗯?”   轻松跳下来的男人一点也不在意造成了怎样的破坏。   他随手一扔,将带下来的东西扔垃圾似的丢到了一边。   随后目光一转,直直看向了正欲逃走的阿米利亚。   小魅魔心头一跳,魔力一瞬翻涌。   来者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多,也敏锐得多,即使他特意用了屏蔽魔法减弱存在感,也没能彻底避开视线。   “居然有只小老鼠混到这里来了。”   那人身形高大,一身白袍,宽大的兜帽遮挡住了大半脸庞,却没有掩饰语气里的傲慢不屑。   对方手一伸,像是提起什么破旧玩偶,就掐住住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的脖颈,一面叹气,一边抱怨,“看看你惹了多少麻烦,害得别人还要和你一起去死。”   看见被掐住的人的白发时,阿米利亚隐隐有了预感。   那是亚尔维斯。   理智告诉他,应该趁着白袍人轻敌的这一小会赶紧逃走。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对方杀了亚尔维斯后,一定会来处理他。   那白袍人满身暴戾狂躁的杀意,根本不是看似平和的语气能够掩盖的。   要快走,要一刻不停地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可他往后退的那一步,余光还是瞥见了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沾染血污的白发粘在嘴角,发青胀紫的脸颊馒头般可笑,痛得揪成一团的眉毛下,那双肿成大小眼的浅红眼睛费力睁开,不断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然后,仿佛心有所感地,望向了他,蠕动了两下嘴唇。   他在说话。   微不可见的音量,生死一线的距离,濒临死亡的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阿米利亚本该分不出半点心思辨别亚尔维斯说了什么。   这种时候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比不过他性命重要。   按照最常见的情形,面对强大到无法打败的敌人,能对喜欢的人说的,也无非是一句“快逃”、“别管我”。   那该是无需在意的一句遗言,再俗套不过的告别语句。   无数种解释都能阻止他继续浪费时间,可那一刻,鬼使神差的,阿米利亚无比清晰地,仿佛近在耳边,听见了亚尔维斯说的那个词。   他说——“月亮。”   小魅魔骤然瞪大了眼睛。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   但也仅有这一步了。   “真无趣。”   下一刻,一直掐着亚尔维斯的白袍人像是已经腻味,将人提到了破了个大洞的地板上方,直接松开了手!   重伤的白发少年刹那坠入赤红一片的池中。   翻腾的池水来者不拒,一个浪头打过,就将所有被抛弃者吞噬。于是一点白色都不见,只余下猩红依旧的液体宛如张开的血口。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快得阿米利亚只看清,亚尔维斯被淹没时试图举起的手,以及痛苦呛咳的表情。   而后他的生息就消失了。   可既然不想死的话,既然还想活的话,为什么……   阿米利亚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觉得胸口一瞬间闷闷的,陌生的情绪好像在改变他的想法。   “你在为他难过?”   怔愣间,白袍人已经将目标对准他,说出的话却让他不太理解。   我在难过吗?   阿米利亚不自觉重复这句话,又很快将这情绪压下。   他不再往后退,直面这实力可怖的敌人,指了指下方的水池,“那是什么地方?”   阿米利亚漆黑的眼瞳中映出白袍人的身形。   正常情况下,没有与他对视的敌人很难受到魔法影响,何况是这样昏暗的环境。   除非——足够强大的魔力驱动。   阿米利亚在这个世界积攒了很久的魔力。   魅魔的情绪来源于正面情绪,正面情绪在这个世界又总是难得。   所以他珍惜地使用每一点魔力,仔细度量维持日常生活的量,又时不时用各种方式进补。   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每一日、每一日持之以恒地、始终如一地,积攒着魔力。   魅魔那么弱,为什么人类要驱逐他们?在老家曾经有人类提出这样的问题。   提问者被嘲笑了一通。   答案人尽皆知。   即使是魅魔也是魔族。   而魔族一旦拥有强大的魔力,就会变得强大。   最后强大到,即使是神。   ——也能杀!   红发魅魔缓缓举起右手,指向了白袍的敌人。   他的头发一瞬疯长,瞳色转为鲜亮的红,庞大的魔力自呼吸间奔涌,隐约形成飘散的白雾,唇瓣张合间,每个字都凝成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听者的脑中。   “告诉我,这里的用处。”   白袍人陡然僵住,嘴角肆意的弧度还未平息,就扭曲成了恐惧的颤抖。   他明明拥有碾压一切的力量,明明不该害怕面前的普通人,可这一刻,他无法遏制脑中叫嚣的畏缩。   “这里……”他牙关打颤,字句都弱势,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无法反抗这个人的话语,“这里是为了迎接神而铸成的供奉池。”   供奉池?   这和阿米利亚预想中完全不同。   他眉头微蹙,正要继续问,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把。   怎么可能?!   居然有人能靠近这个时候的他?   这不可能!   阿米利亚悚然回头,拉开距离的同时,看见一张陌生而普通的男人的脸。   这人的长相是仍在人群里都会消失的那种,唯一出彩的,是一双血红的充满狂气的眼瞳。   “别那么生气。”   陌生男人用一种熟稔的语气对他说,“他也是为了计划顺利进行,供奉池的能量还不够,总需要人类来填补缺口。”   小魅魔一顿,眯了眯眼睛。   这个眼睛和语气……   “你是——大恶魔。”他笃定地喊出了对方的身份,“你附在了这个人类身上。”所以气味才不对。   “哈哈,可爱的小魅魔。”大恶魔笑了笑,没有否认,“我们又见面了,看样子你过得还不错。”   不错?   阿米利亚冷笑一声,抬手一挥。   浑身僵硬的白袍人快速动起来,宛如被牵动的人偶,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投身进了破开的大洞里。   “救,救救我唔……”   直到被淹没口鼻的最后一刻,他还在试图向上伸手求救,眼神怨毒而惊惶。   与亚尔维斯死前的姿势一样。   大恶魔全程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直到白袍人生息消散也没有动一步。   随后他摇摇头,看向阿米利亚,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小魅魔,你杀死了我的救赎主教。看来你心情真的很不好,可我们还有正事要做,下次可不能这么任性了。”   阿米利亚望着面前让自己穿越的罪魁祸首,看出对方的不在意。   他抿了抿唇,问出了自己无法不在意的问题:“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93章   “那是什么?!”   五分钟前,东都江家旧宅之中,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到。   偌大的皇宫偏东南角,冒出了一缕灰色的烟雾,映在傍晚的晚霞中,宛如漫天火焰燃出的狼烟。   江怀风心下一惊,转头扫过面色阴沉的郁衡,和虞仞交换了个眼神。   “皇宫出事了,这应该是他们意料之外的情况。”他沉声道,“现在来不及徐徐图之,我们马上行动。”   虞仞短暂思考了几秒,严肃地点了头:“迟则生变,主动权不能一直任由皇族掌握,走吧。”   郁衡没有意见,如果不是虞仞的劝说,他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打算潜入皇宫找阿米利亚。   江怀风点头,立刻重新联络下属,下达新命令。   虞仞则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他的人手不多,仍在周围戒备,不必像江怀风一样再次布置。   江怀风紧随其后,郁衡却走了两步就停下脚步。   “怎么?”江怀风察觉到了他的动向,也停住了,“有什么不对?”   鉴于神之容器的身份,他姑且相信郁衡的异常有所缘由。   黑发男人望向窗外,灰绿眼眸中倒映出毁坏的皇宫一角,眉头紧皱,“那里给我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   他只说了半截,便收了声。   江怀风知道这人爱隐瞒的老毛病犯了,在废弃区那时就是这样,对方如果认为是不能说的,怎么也不会开口。   或许郁衡认为这是事关救援行动的事。   可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他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从对方嘴里撬东西,便说:“是足以杀死我们的东西吗?”   郁衡沉默与他对视。   于是,区长先生得到了答案。   金发碧眼的男人嘴角一扯,露出个张狂的,属于一级能力者的笑容:“那我们更该去了,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能轻易杀死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郁衡顿了顿,瞥他一眼,若无其事越过他,留下一句。   “或许是比想象中更可怕的东西。”   江怀风懒得和对方争论,现在有什么能比失去阿米利亚更可怕的事?   他根本想象不出来。   “哦?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吗?”   皇宫地牢的最深处,光芒都无法渗入的地方,久未见面的两人对峙着。   听见阿米利亚的问题,披着平平无奇男人皮的大恶魔挑眉,反倒露出困惑的表情,“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了,当然是——毁灭世界。”   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的周身涌出刻骨的恨意,语气也变得咬牙切齿。   正是因为能够清晰分辨出这样的情绪,阿米利亚才不能理解。   “你自诩是能够实现一切愿望的大恶魔,你理应强大到了不用理会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程度。可你对这个世界饱含仇恨,这并不合理。万千世界于你不该有特殊之处。”   面对他的质疑,男人眸色沉了沉,“你说得对,我不该对任何一个世界拥有这样过深的感情。”   他三两步越过阿米利亚,径直走向玻璃地板破洞的地方,又看向阿米利亚:“来,作为我的契约者,你有权得知这份真相。”   阿米利亚犹豫了下,还是跟了过去。   大恶魔笑了两声,仿佛安抚地开了口:“别紧张,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你是同一边的,我们可是一起谋害世界的共犯,还有什么能击垮比这更坚固的联盟呢?”   阿米利亚垂眸,没做声。   大恶魔眯了眯眼睛,将他这一瞬间的表情看在眼里。   等红发青年与他并肩而立,大恶魔指了指下方的池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些深红液体在那位白袍人,也就是救赎主教掉下去后,仿佛沸腾,不断掀起小波浪,击打到池壁上泛起细碎的泡沫,又被无形的屏障挡回。   汹涌的程度,让连漂浮在其中的司寇鹤轩都若隐若现,难以看见了。   阿米利亚原先不认为司寇鹤轩会死,现在看见这一幕却无法确定了。   面对大恶魔的问题,他微微摇头。   “你不知道也正常,对你来说,那种东西恐怕还没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类有用。”大恶魔依旧在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但对这个世界的人类来说,那是供给整个时代的重要能源。”   “你是说……”阿米利亚从这话里听出了暗示的意思,他忽然意识到了那股熟悉感的来源,“那是能源石的液体!”或许也可以叫做能源液。   “哦?现在是叫这个名字了?能源啊,倒是个恰如其分的归类。”   不需要阿米利亚解释,大恶魔注视那些能源石液体,继续说,“最初的时候,人类给那些开采出来的石头取名神之石,意为神明赐予的石头。相比之下,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名字。”   神之石?神……神之容器……   阿米利亚几乎条件反射地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神,起码现在没有。但他记得有个传说与神明有关。   而大恶魔说他比较喜欢神之石的名字,对这个世界抱有厌恶仇恨的情绪,难不成……   “这些石头是你赐予他们的?”阿米利亚盯着大恶魔,细细端详他每一寸表情。   “赐予?”大恶魔仿佛没有察觉,仍然注视着那片池水,语气自然,“哈,我倒是想承认,可惜这是连足够糟糕的交易都算不上。小魅魔,你喜欢听故事吗?”   阿米利亚没有回答,默认了。   他确实好奇传说中的大恶魔会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又为什么对这个世界抱有如此极端的情绪。   “可惜这故事不够有趣。”大恶魔以此为开端叙说,一开始就为这一切下了定论。   穿梭世界的大恶魔捡到了一个破碎的世界。正巧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世界旅行,便将这世界作为短暂的休憩处,睡了一觉。   可大恶魔拥有的时间太漫长,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迟钝。   等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这破碎的世界以他为核心重构了。   濒临毁灭的存在总会想办法延续生命,世界也是一样。   但大恶魔没想到自己因力量强大,被迫成为了延续的一环。   他被纳入星球核心,包裹在了星球深处。   他的血肉骨骼,都成了供给星球的养分。   于是,本该破碎的星球焕发了新的生机,一种如血殷红的矿石也诞生了。   不久后,受到地底血红矿石蕴含的能量影响,人类中出现了所谓的能力者。   “恶魔的力量流淌在骨血之中。”大恶魔冷冷一笑,“这个世界窃取了我的力量,我失去大部分力量,身体被困在世界最深处,动弹不得。如今你所见的我,只不过是抛弃了肉/身,才勉强附着在人类身上的灵魂罢了。”   正如大恶魔所说,确实是个无聊又常见的复仇故事。   阿米利亚终于理解了大恶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标,“你没法靠自己脱困,所以要毁掉这个世界,才能重获自由。”   “这只是一点利息罢了。”大恶魔哈哈一笑,“这个世界如果没有被彻底粉碎,偿还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寸肉、每一根骨,我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它!”   轻描淡写的话语里,满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狠戾。   阿米利亚对此不置可否。   他不是亲历者,无法想象被关押在一整个世界深处,无光无亮无法动弹,还要成为供给整个星球的祭品是什么感觉。   “既然你被困在这个世界,又是怎么来我的世界,找到我的?”   阿米利亚想起了最初的相见,如果大恶魔真的被关押了这么久,怎么还有力量穿越世界?   大恶魔纠正道:“不是我来找你,是我曾经留在那个世界的残影,被你找上了。拥有愿望的人会找上拥有力量的恶魔,不是吗?”   这确实是恶魔们宣扬过的信条。   是了,阿米利亚已经明白,一开始他去到那处人迹罕见的地方见到大恶魔,是因为他有想要实现的愿望。   即使如此,还有一笔账没有算清。   “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我的魔力为什么都消失了?”这才是他最初艰苦求生的根源。   “那不是消失,而是被消耗掉了。”大恶魔一脸无辜,“穿越世界这样的壮举,可不是能轻易完成的。我留下的残影能为你打开通道,至于这期间保护你顺利到达目的地的能量,自然只能由你供给了。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力量都被夺走的恶魔。”   阿米利亚捕捉到了某个关键,目的地这个词,听上去像是早有规划,他立刻追问,“所以我到废弃区也是你安排的?”   亏他想过是不是穿越出差错了,才到了那种荒芜的地方。   “那里有一位神之容器,对吧?”大恶魔语出惊人,侧头看来的血红眼眸仿佛已经看透一切。   阿米利亚沉默下来。   这是在说郁衡。   大恶魔竟然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盯上郁衡了。   也对,大恶魔的力量强大,感知敏锐,即使郁衡刻意隐瞒,也难以瞒过这样的存在。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神之容器的位置?”   “灵魂挣脱□□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俯身到人类身上也需要重新积蓄力量。”   大恶魔望着他,笑意闲散,略带探究,“而且你不是做得很好吗?你帮我找到了神之容器,对吧?”   阿米利亚顿了顿,偏头避开大恶魔的视线,盯着下面翻滚的能源液,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来这里是因为听见了你的呼唤,你在叫我吗?”   “那不是我。”   大恶魔出乎意料否定了,“虽然我确实打算和你见一面,但叫你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被困在地核里的肉/体。那具躯壳日日夜夜被绝望浸透,即使我离开,也用混沌的神志呼唤着求救。”   他语气平淡,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身体,而是一具不相干的身体。   阿米利亚将他没有一刻停息的狂乱情绪看入眼里。   无论表面上多冷静,内里的大恶魔时时刻刻都在思考,如何毁掉着令人憎恶的世界。   这澎湃极端的情绪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同样被大量负面情绪笼罩,无法挣脱的人。   红发青年身侧的指尖动了动,目光却停留在玻璃下方,“你那位救赎主教告诉我,这里是为了迎接神明的供奉池。既然是你的供奉池,司寇鹤轩为什么在里面?”   大恶魔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抬头看了眼上方,因上方露出的光线微微眯了眼,忽然说:“时间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地动山摇。   阿米利亚靠魔力才维持住平衡。   他惊疑不定往上看。   爆破似的巨响从上方传递过来,滚落的石屑伴随影影绰绰的惊叫,降落在他们面前。   有什么发生了,周围的力量很紊乱,阿米利亚转头看身边毫不惊讶且极有可能是操纵者的人。   “我们该走了。”大恶魔眼底仿佛盈着光,没有解释什么,带着难言的兴奋,对阿米利亚伸出手,“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将迎来既定的终局。”   阿米利亚没看那只手,直视着面前相似又不同的血红眼眸:“恶魔的契约同样需要诚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打算做什么,你不认为自己需要交代清楚吗?”   “当然,当然。”大恶魔邀请的姿态没有变化,“时间不等人,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现在,我们必须得出发了。”   阿米利亚自然没有遗漏对方语气里的命令意味。   他沉默了一会,握住了那只手,“你准备好了什么?”   “通往我们都想要的结局的道路。”大恶魔满意地笑了笑,抓紧了阿米利亚,脚下一点,就轻松越过了几十米高的距离,跳回了地牢最上层。   阿米利亚紧跟在旁,很快收起惊愕,想起了大恶魔所说的积蓄力量。   这是强大魔力的效果。   大恶魔没有停留,也没给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一个眼神,径直带着他略过声息全无的牢房,继续往上走。   残留的能量飘散在这片寂静的土地上。   阿米利亚扫了眼地上尸体的伤势和周围斑驳的墙面。很明显导致这里所有人死去的袭击非常突然,突然到没有人来得及逃走,连哀嚎都短暂。   没有袭击者的踪迹。没有来时的痕迹,也没有逃走的痕迹。   阿米利亚思忖着,无意瞥见一块碎石。   他打量了两眼那些原先以为是装饰的花纹,笃定开口:“这是魔纹。你牺牲了这里所有人,成为供给你的魔力。”   人类建造的地牢却满是魔纹,大恶魔对这里的渗透恐怕早就开始了。   大恶魔不以为意地应了,步伐匆匆,似乎迫不及待,“人类也只有这点用处了。能力者?所谓的能力是我赋予的,我自然能够收回。”   “这座皇宫里的人都是用来做这个的?”   “不。”大恶魔诡异地弯了弯眼眸,指了指上空,“区区皇宫可不够啊。东都的所有,包括浮空岛上的那些,都是我的食粮。等我恢复了一定力量,哈哈……”他舔了舔唇。   他没有说完,但恶魔向来残酷,收割人类灵魂也从不会犹豫。   更何况恶魔获得魔力的方式就是收割灵魂,越多的灵魂,力量越强。   到时候大恶魔会怎么做不言而喻。   阿米利亚没有纠结这个问题,他明白了这座地牢的真正作用——为了填补大恶魔的魔力。既然如此,那么供奉池呢?   从见到大恶魔后就存在的不好预感愈盛,他再度问道:“所以司寇鹤轩为什么在那里?”   供奉池在恶魔一族里代表某种契约,他不认为司寇鹤轩的出现是偶然。   “你还真是好奇心旺盛。”   大恶魔瞥他一眼,拽着他从破开的屋顶一跃而出。   高速移动的啸声中,阿米利亚稍稍阖眼,耳边风声停下,才睁开了眼。   这瞬间霞光万丈,残阳如血,云层上叠渐变的鲜红,似一场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巨浪,一点点波及了整个世界。   他们站在皇宫的高空之上,将一切清晰收入眼底。   混乱一片的皇宫内部,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教团成员,浮空岛上逃窜的贵族们。   也包括不远处匆匆赶来的那些人影。   脚步声,喊叫声,哀嚎声,怒骂声,狂笑声,痛苦声……风将各种声音混在一起,送入耳中。原本安静如一片死水的东都,被生死之际的滚烫热油泼上,噼里啪啦热闹起来了。   阿米利亚已经不觉得教团的人出现在这里奇怪了。仔细想想,教团的教义是复活传说中的神明,与大恶魔的主张不谋而合,大恶魔在那个白袍人死掉的时候还说了“我的救赎主教”这个词,怎么看大恶魔都不可能和教团没有关系。进一步推测,教团极有可能就是大恶魔私下建立的组织。   但……那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米利亚辨认出在这危机时刻,仍然奔向皇宫的那些人的身份时,微微收紧了指尖。   大恶魔的解释声恰好在此时响起,回答了那个关于司寇鹤轩的问题,“你没有怀疑过吗?神之容器,为什么偏偏要取这个名字来称呼那些拥有超越一般人力量的人。”   红发青年抿了抿唇,“你是那位神,就意味着……”   心跳声加快,某个答案从翻涌的思绪间被卷出,露出惊惧的一角。   大恶魔弯了眼眸,夸张地咧开嘴,语气满含恶意:“你明白的吧,神之容器——是指给专门给我准备的容器。”   果然如此……阿米利亚听见了另一只靴子落下的声音。   没等他说什么,大恶魔忽然伸手,从后背推了他一把。   阿米利亚惊讶回望。   却得到了一个平静中暗含杀意的眼神。   大恶魔目光审视:“你记得你的使命吗?找到神之容器,引导他们的情绪,帮助我毁灭世界。可惜你完成得太慢。慢到我会怀疑到底是你作为魅魔的能耐不够,还是说……你对这里的人类产生感情了?”   阿米利亚瞳孔一缩,绷紧了身体,辩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拦下,“我……”   大恶魔仿佛没有注意他的不自然,继续说:“为了提高效率,我不得不使用备用的方案,用供奉池的力量先为我塑造身体,再毁了世界。幸好你确实将他们聚集过来了,皇宫里的那一个已经在供奉池里,教团的那一个也马上会来,如今只差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阿米利亚心下一沉。   对方一抬手,果然指向正奔过来的黑发男人的身影:“他在那。恶魔的契约同样需要诚信,我已经知无不言,你需要向我证明你的诚信,小魅魔。”   相似的红瞳里,溢满不同的思绪。   阿米利亚先一步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距离越来越近的那些人。   他知道,这不仅是大恶魔确定他们合作关系的步骤,也是明晃晃的威胁。即使不为他实现愿望,没有大恶魔,他就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   如果没有完成契约,他会被丢在这个世界。被丢在一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走,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他本就满怀恶意。   魔族无法被人类所爱。   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阿米利亚!”   交叠的,熟悉的呼唤自下方传来。   他们闯入了皇宫,大概是经历了一场拼杀才到达这里,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势,齐齐看向他。   小魅魔望向那些期盼的、欣喜的、略带疑惑的目光,缓缓笑了。   那笑是轻慢的、无谓的、危险的,似一缕捉摸不透的风。   一瞬间就让见者的心都紧绷了起来。   “利亚!你……”江怀风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口,“这里很危险,我带你离开!”   虞仞眉头紧锁,细细打量着阿米利亚的面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有立刻开口。   郁衡没说话,他背后窜出巨大的触须向地面施力。借助弹跳力腾空而起,下一秒就要往上抱住高处的阿米利亚。   “危险?”   轻飘飘的话语,仿佛困惑的表情。   立于天际的小魅魔不闪不避,笑意不明。   下一秒,黑影闪过,郁衡如遭重击,直直下坠。   “砰——”   已经无瑕顾虑坠落的郁衡,江怀风、虞仞,还有更远处的那些人,都惊愕地仰视着上空的红发青年。   森白的骨翅一瞬间展开,在太阳残余光辉中,投射下漆黑深邃的阴影,如阴云密布。   ——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那是……”江怀风嗓音艰涩,几乎带了颤抖,“什么?”   即使是他,一时也不能为如此场景辩驳,冥冥之中的恐惧不断告知他,那绝非人类能拥有的东西,本能叫嚣的畏惧甚至有一瞬间压过了理智。   虞仞眼神晦暗了几分,“或许……我们都错了。”看错了他,也看轻了他。   郁衡从尘土中抬头,望见这一幕,不甘地捏紧了拳,低声喊他:“利亚……”   高空之上,红发披散的秀美青年,顶着漆黑花纹诡异的角,抬起猩红的眼眸,白皙的皮肤上若隐若现奇秒纹路,背后的骨翅森白而引人战栗。   宛如一个危险到极致的美梦。   小魅魔语气慵懒地,坦然地开口。   “我才是你们的危险。”   “——毕竟,从一开始,我就是来毁灭世界的呀。” 第94章   毁灭世界。   所有人都被这过分疯狂的话惊住。   但凡说出这个词的人弱一些,没有带给他们本能上的压力与恐惧,恐怕没人会当真,还会捧腹大笑,再三嘲讽。   可皇宫的惨状在场的人都有目共睹,东都的混乱更是毫不掩饰甩到面前的事实。那些理应被通缉的狂教徒裹着漆黑的袍子,在街上烧杀抢掠,却无人阻止。   更敏锐一点的,已经察觉到皇宫地下有股庞大而汹涌的未知力量正在积蓄。   再加上有门道的人听说过神之容器的强大,以及其失控后造成的可怖后果,难免会将形容怪异的阿米利亚和神之容器联系上。   这一切汇聚在一起,竟让高空之上的那人说出的“毁灭世界”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妄想,反而成了可以伸手碰一碰的事实。   当血与泪流尽,哭喊与痛呼沉寂,世界是否真的会毁灭?   正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大部分人都心下惴惴。他们不全是江怀风和虞仞带来的人,除了他们俩,也有别人注意到了皇室的异常,他们各怀目的,或主动或被动,来到这里。   “你这怪物!”   “敢口出狂言,老子先杀了你!”   “喂,你们帮哪边的,怎么……啊!”   此刻听见这惊天言论,有的忍不住大声质问,有的想要往楼上爬抓住阿米利亚,有的静观其态。现场吵吵嚷嚷,混乱一片,比清晨的集市还要嘈杂。   阿米利亚无视那些质问,想要往上来的半路就被窜出的狂教徒杀了,他也不在意。   小魅魔的目光定定看向曾与他有关的那些人。   “毁灭世界?”   江怀风喃喃重复了这个词,仰视着上空忽然陌生的红发青年,压下沉甸甸的不安,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用与往日相仿的语气哄道,“利亚,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东都乱起来了,这里很危险,无论你想说什么,想抱怨什么,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再说,好吗?”   阿米利亚静静看向他,漂亮的红眸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冷漠得惊人。   与江怀风的温声细语相比,他的口吻平淡得宛如和陌生人交谈,清晰地戳中弱点,“我以为,区长先生不会是这种自欺欺人的人。”   原本还能维持笑意的金发男人僵住了。   那丝残留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与蕴含着不解惶恐的眼睛一同,构成了一张复杂过分的脸。   自欺欺人?   江怀风从前也认为自己不会有沦落到如此境地的一天,可自从遇上阿米利亚,遇上他捉不住的飞鸟,他又能怎么不骗自己?   即使是现在,他也难免抱着一丝希望。   一丝这里的事结束后一切都会回归原状的希望。   虞仞可没有旁边的贵族少爷的纠结心绪。   他是统治北境数年之久的元帅,无论作为需要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元帅,还是决断发展的统治者,他都不会被情绪影响,此刻也是如此。   高大威严的男人注视着阿米利亚,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问了一句话:“你知道说出这句话,你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阿米利亚笑意淡了两分,语气倒带了几分调侃:“如果我说这是个玩笑能让你开心点的话,你可以这么认为,老师。”   出乎意料的称呼似乎没有让虞仞惊讶。   除了跟着他身后的下属,恐怕没人能注意到那一瞬间,元帅背着的手动了动。   元帅大人端着严肃的态度,收回了目光。   他言简意赅:“动手。”   待命已久的下属们立刻行动起来,分散到这座混乱的皇宫中。   他们是特地挑选出来的精英,虽然仅有几十人,但个个都是二级以上的能力者,经历过残酷严苛的训练,绝不会质疑元帅的命令,也早有了舍生取义的觉悟。   有三人配合着,杀死了拦路的狂教徒,往高楼的方向而来。   其中一人恰好拥有能够短暂飞上天空的能力,他们便以此为基础,试图狙击阿米利亚。   但无论是枪支射出子弹,还是精神力攻击,还未近前,就被红发青年轻描淡写的一抬手挥开了。   短短三分钟,用尽所有手段也没有见到成果,他们彼此环顾,在对方眼里看见相似的畏惧于惊骇。   “他果然不是普通人……”一人小声嘀咕。   另一人沉默,再度发出攻击,依旧被轻松打回。   最后一人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就算是神之容器,我们也得上。”他们元帅下达的命令是能活捉就活捉,可意识到这种程度的实力差距,他们都清楚,想要活捉几乎不可能。   要知道即使是元帅,也不能如此随意地应对他们的攻击。   在空中的带翅膀的这家伙,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怪物。   这些人行动的时候,江怀风他们所在的地方也遭到了一众狂教徒的袭击。或者说,整座皇宫都被这些狂教徒入侵了个彻底,根本没有个安生地方。   虞仞身手没有退步,三两下解决了几个狂教徒,理所当然没能从他们口中逼问出有用的消息,最多从那些疯狂的言语中得知,狂教徒们信仰的神明已经在今日降临。   “神明……”元帅大人低低念了一遍这个词,又将目光投向高处的红发青年,眼底终于出现不明显的波澜,“是你吗?”   他丢开在疯狂中自尽的狂信徒,精神力快速扫空周围的碍事者,往阿米利亚的方向走了一步。   还没更进一步,虞仞就被拦住了。   他看着面前这人,并不感到意外,“你要拦我?”   “我只想问你要去做什么?元帅大人。”江怀风神色戒备地看向他,缓缓浮现的精神力刃已经显出战意,“你的目标,是利亚?”   虞仞盯着他:“教育不听话的弟子是老师的职责。”   江怀风不知道虞仞什么时候和阿米利亚有了这层师生关系,但他猜测出来,恐怕就是他与利亚没有联系的那段时间里,利亚认识了虞仞。   一想到这件事,他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即便如此,江怀风也不觉得该退让:“可惜,保护喜欢的人,也是我的职责。”   虞仞目光犀利,精神力直接刺出,话语也不留情,“看来我们的合作关系只能到此为止了。”   “同感。”江怀风一笑,复又收敛,余光瞥了眼正将偷袭者都扔开的阿米利亚,心下稍安。   “你还有时间看向别处吗?”虞仞的攻击接连不断。   江怀风下手也凶狠起来。   当世曾被其他能力者认为最强者候选的两人,战到了一起。   原本想偷袭他们的其他人都被波及,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竟给他们硬生生留出了战斗的一片空间,不敢再靠近了。   阿米利亚处理完那些扰人的攻击者,一转头就看见这一幕。   虞仞要杀他,这不奇怪。他那位老师心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统治下的所有子民,某种意义上,虞仞可以算是个理想主义者。面对他那充满挑衅的发言,没有第一时间冲过来攻击他,说不定还有以前的几分师生情影响。   江怀风要救他,也不奇怪。毕竟他这位义兄,在面对他的事情上,总是容易糊涂想不清,直到现在或许都抱着阻止他教化他的心思,才会阻拦虞仞杀他。   但他一扫而过,立刻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   郁衡在哪?   计划中的目标,要被献祭的神之容器,总是不知死心的那人,在哪?   混乱的人群之中要找一个人不容易,阿米利亚是靠情绪分辨人类的小魅魔,本该轻易在人群中找到那个拥有庞大负面情绪的人。   可此刻身处皇宫的每个人都被杀意恐惧疯狂战栗等情绪覆盖,看上去乌泱泱一片,完全没法分辨出那家伙在哪。   如果郁衡趁机逃走了……   阿米利亚抿唇,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设想,又为什么不因这个设想生气。   “利亚!”   下一秒打破设想的声音就冲了过来。   阿米利亚一惊,几只触须从背后袭来,不到一秒就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又马上递送到主人身边。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算准了他的视线死角,也算准了他滞空的动作间隔,才如此顺利地一击成功。   “抓到你了。”   黑发灰绿眸的男人看向他,眉眼便带出了一点笑意。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看见自己总是会露出这种庆幸又欣喜的神情?   阿米利亚静静回望,一言不发。   郁衡见他沉默,神色微黯,环顾远处的同时操控触须,要带他走。   小魅魔指尖微动,一眨眼的时间,所有的触须便喝醉了酒般,软塌塌蔫吧了下来。   他随手一扯,就从这对他人来说致命的包围中脱身。   郁衡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急急收回那些触须,“利亚,你……”   阿米利亚打断了他的惊讶,“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突破了我的魔法,找到这里的?”   不对,不用问这些,他没有必要问一个将死之人这种问题。   郁衡沉默了片刻,才答了:“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魔法是什么。我听过许多不属于我的恶语,它们催促我毁掉这个世界。我离开你的那一天,听见了新的声音,它像是我自己的,可在说不像是我的话。它让我离开你,再也不要靠近你。”   “即使如此,你为什么不照做,为什么要来?”话一出口,阿米利亚才发现自己有些情绪不稳。   这实在异常,事到如今,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对他到底有什么意义?   郁衡直直望着他,眉头微微蹙起,灰绿色的眼眸专注而深邃,唇瓣带了点向下的弧度,似无奈,似悲伤。   某种过分澄澈明显的情绪沉淀在他的神情里,一时竟让阿米利亚想起在北境放手的那一刻。   他下意识偏过头,却听见对方缓慢而郑重的话语。   “可我爱你,胜过了一切正确的理智的。”   阿米利亚听见自己呼吸放缓了,他攥紧拳,压下不合时宜的反应,冷漠地,不含一丝感情地讽刺道。   “郁衡,你真以为你的爱伟大到了这种地步?你迷恋的,你喜欢的,你理解的,都是我为了获得食物表现出的样子,你不过是为了一个幻影来到这里,而且即将丢掉性命,真是愚蠢。”   “我见过你很多样子,讨厌我的,冷漠的,开心的,生气的,悲伤的,无措的,害怕的,担忧的……如果这是为了食物献出的表现,因此贪食的人是我才对。”   “哦?即使你要为此而死,你的爱也还存在?”小魅魔嗤笑一声,“爱不过是这样的东西,你如何标榜,也不过如此。”   黑发灰绿眸的男人没有被这话打击到,看过来的目光包容而平和,话语却相反地一针见血。   “你在不断否定我的爱,否定其他人的爱,否定你得到爱的可能。利亚,你在害怕什么?”   阿米利亚嘴角的弧度一顿,他面无表情,吐字冰冷:“郁衡,别惹我生气了。”   郁衡一字一顿,没有停下:“我知道的,利亚,你是个胆小鬼。”   “你……”阿米利亚的魔力沸腾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真的因此生气,各种魔法在脑中过了一遍,却没来得及发出。   对方还在说,每一句话都像在刀剖他的外壳,痛苦与战栗顺着每一刀落下。   “你说爱是食物,是情绪的碎屑,是不值一提的短暂昏沉。可如果爱对你来说这般无谓,你为什么连承认它的存在都不敢?”   那一刻,阿米利亚有些难以直视郁衡的眼睛。   灰绿色的眼眸宛如黑暗中潜伏已久的猎手,将猎物不自觉暴露出的破绽牢牢攫取。   “因为你明白,”那个肆意揭开外壳的人还在说,“一旦承认了爱的存在,爱的珍贵,一旦承认了你需要爱意,什么都没有的你,无法爱人的你,什么都留不住的你,就变得太可怜了。”   可怜?   魅魔的岁月如此漫长,将人类玩弄于鼓掌,吃尽喜爱的情绪,肆意妄为,游戏人间。   只不过是所爱者都会死去,只不过是无法留住任何感情,到底哪里、哪里……可怜。   他们不该可怜的。   魅魔一族,如果不理解爱,就不会可怜了。   阿米利亚嘴唇动了动,呼吸急促了几分,指尖掐进了手心,语气却维持着刻意的淡漠,“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爱意只是消耗品。”   “不是对你们。”郁衡不让他有一丝逃避的机会,“对你来说,爱意仅此而已吗?利亚。”   “……当然。”   这两个字含在嘴里,本该用毫不犹豫,绝不后悔的语气大声说出,可吐出口时,却轻得像是一句呢喃。   “当然。我不需要。”阿米利亚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却没了开始的笃定。   “不,你需要。”郁衡说,“因为利亚,如果没有人爱你,你会很难过的。”   阿米利亚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话语间情绪起伏变大到自己都惊讶。   “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我需要的不是一时的爱意,是直到死亡,直到时间停滞,直到世界毁灭,都能填饱我的爱。可你没有,谁也不会有!明白了吗?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他撕破了最后一层伪装,连质问都尖锐,像是拿着刀锋对准脖颈,等待一个能够杀死对方的答案。   被锋锐的刀尖抵着脖颈的黑发男人向他张开手,宛如敞开一片狭小包容的天空。也像是任由屠刀落下的羔羊,主动将所有弱点暴露在他面前。   羔羊说:“我有。它在这里。”   阿米利亚眼神冷厉:“这样的谎话没有意义。”   “利亚,我确实对你说了一个谎,我不觉得你可怜。”   郁衡声音低低的,“我觉得你可爱。比任何一朵花,任何一片云,任何一道晚霞可爱,比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可爱,所以我只想爱你。我不在乎你毁灭世界,可如果世界毁灭,我又该去哪里见你。”   “……”红发青年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迷茫神色。   “我要回我的世界去。”他喃喃道。这本该是他告诉自己的话   郁衡却接了话,自然地抱上了他,在不算温暖的怀抱里轻语,“带上我吧,即使你要毁掉这里也无妨。”   可你是毁灭世界的一环,你要死在这里,你不能跟我回去。   或许这个世界很多人都可以和我走,但你不行。   阿米利亚想要将这话说出口,但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发出。   他平稳的安静的心跳,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加快,加快,仿佛要大声地,宣告某种奇异的情绪要跳出来了。   “唉……真让我失望。”   大恶魔冰冷的残酷的声音,越过了重重距离,传递到了耳边。   阿米利亚顿时惊醒。   他想要推开郁衡,但已经来不及了。   深不见底的地牢中,俯身在人类身上的大恶魔从变得清澈的能量液池中起身,旁边躺着失去呼吸的司寇鹤轩和另一个人。   他一步便踏出地牢,立于天空之上。   随后伸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大恶魔脸上显出猖狂而快意的表情,哈哈大笑着宣布:“从此刻开始,毁灭吧!”   仅仅一句话。   自皇宫为中心,无数被狂教徒暗中刻下的魔法纹路亮了起来。   整个东都都被以供奉为基调的魔法阵笼罩。   短暂的光芒闪过,整个东都裂开了,数条裂痕横亘大地之上,随后涌出赤黑的岩浆,带着可怖的热气,开始往外蔓延。   像是一场迟来许久的鞭笞,让世界流出了悲痛的血。   狂教徒们纷纷欢呼,热泪盈眶地亲吻着脚下的大地,他们期待着神明带来崭新的美好的未来。   其余人开始逃生,尖叫,哭喊。   世界在下坠,崩溃。   失重的恐惧,手脚发凉,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本能呼唤着郁衡松开手。   他却更加用力地、更加强烈地,抱紧了怀里的人。   阿米利亚挣了两下,没能挣开。   不,真的挣不开吗?   他拥有一半恶魔血统,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区区人类困住。   那是为什么呢?   小魅魔漠然抬头,鲜红的眼眸中倒映着天地近乎毁灭的场景。   无数人类的声音都远去,无数情绪都浑浊成一团,如阴云沉甸甸压在天空之上,连带着崩坏破碎的建筑碎片一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说实话,那景色一点也不好看。   对魔族来说明明该是理想中的场景,他却感受不到半点美感。   大概从一开始他就是异类。   阿米利亚不喜欢血腥,不喜欢痛苦,也不喜欢阴沉沉的情绪。他喜欢的不是那些。   他喜欢温暖的炉火,喜欢每一次用力的拥抱,喜欢有人直到死也爱着他。   就像面前这个人给他的那些。   妈妈希望他得到永恒的灵魂,妈妈也是不懂爱的魅魔。   她以为最好的东西,就是永恒的灵魂,她想给他最好的东西,她觉得除此之外没有意义,所以她为了这其实不重要的东西抛下了他,再也不回来,让他变成了一个人。   可对我来说,真正想要实现的愿望是永恒的灵魂吗?   那是妈妈的愿望,不是我的愿望。   阿米利亚的愿望,不该是魅魔的愿望,也不该是魔族的愿望,而是仅作为阿米利亚这个个体的愿望。   “原来如此。”阿米利亚忍不住笑了声,声音低得几乎叫人听不见,“人类吃下食物,食物变成养分,于是他们长得茁壮。魅魔吃下情绪,情绪变成养分,滋养的……原来是心啊。”   郁衡耳中被风灌满,他只看见阿米利亚嘴唇动了几下,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便大声发问:“利亚,你说什么?”   “我说……”   阿米利亚哗啦张开了翅膀,骨翅扇动间魔法发动,稳稳托住了他们坠落的身体。   郁衡一惊,一时间不知道对方这出到底是想做什么。   小魅魔用含着笑意的声音大声说:“郁衡,活下去吧,然后爱我,直到死亡——直到世界毁灭。”   “什么?”黑发男人仿佛没有反应过来,难得露出了呆呆的表情。   “我说,别死了,笨蛋。”   阿米利亚已经不打算等他反应,反手就将人推向了远离魔法阵的方向。   “不,等等,利亚!”   郁衡伸手想要抓住阿米利亚,一抬头却对上了鲜红的眼眸,魅惑的魔法在一眼之间传递。   阿米利亚凑上去,在对方略显茫然的目光里,低头轻轻吻了他的嘴角。   “你赢不了我的。”   他略显温柔地,又有些陌生地,碰了碰郁衡眼角下的那颗痣。他一直觉得,那像是一颗将落未落的眼泪。   “因为——你爱我。”   说罢,小魅魔将这世界毁灭的最后一块拼图放开,独自奔向一切的开端。   他要实现真正的愿望。   ——为了自己。 第95章   “没想到你放过他了。”   建筑颠倒,天地崩塌,漆黑的死亡阴影比夜色更彻底地笼罩了天空。   大恶魔站在毁坏的世界中间,看着独自前来的小魅魔,语气颇为可惜,“你明知道如果没有我,你会被留在这个世界里,随世界一起毁灭,还要这么做,实在不像是个魅魔会做的事。”   “为什么不像?”   即使相隔甚远,阿米利亚站在大恶魔面前时,还是能够感受到对方强大的魔力波动。   更可怕的是,大恶魔还不是全盛时期,带来的威压就已经让他有些难受了。如果在老家,大恶魔这样的存在一定是他连靠近都不会靠近的存在。   可如今他就站在这么强大的人面前,心中有恐惧,却不打算退缩。   “魅魔是以玩弄人类感情出名的种族。”大恶魔讽刺道,“你的情况倒是反过来,被个人类迷得昏头,背叛了我们的契约,甚至此刻还打算和我打一架。”   阿米利亚压根不受他挑衅,谁才是被迷得找不着北的那一个,他心里门清。况且……   “我来找你,是为了我的愿望。”   “愿望?”大恶魔嗤笑着,满脸不屑,“你不会以为背叛了一位大恶魔,还能获得奖赏吧?作为魔族,你竟然和人类幼儿一样天真吗?”   “我的愿望不需要你来实现。”   “你?哈,哈哈哈……”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大恶魔好一会才停下来,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摆手,“看在你最后给我提供了如此乐子的份上,你的遗骸我会帮你带回去的。”   “不用了。”   “这可是我难得的恩赐。”   “你没法毁掉这个世界,也不能带我的遗骸回去。”   “你想做救世主?哈哈,魅魔做救世主,这笑话比刚刚那个更好笑。”   阿米利亚摇头:“我只是要阻止你继续下去。这个世界现在就被毁灭太可惜了,时间还不够长。”   郁衡必须实现他的诺言,直至世界毁灭都要爱着他。   为此,他要将这个世界的时间再拖长一点,再长一点。   长到他腻味,长到他再也不需要。   “哈,这两者意思上可没有区别。”   大恶魔眯了眯眼,看着面前人不慌不忙的样子,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这个世界不可能有能够伤到他的东西。   即使是身为半个同族的阿米利亚,拼尽全力也不可能伤他多少。   阿米利亚垂下眼眸,看着指尖缠绕的一缕黑色。   那黑色宛如雾气,又像是一道若隐若现的丝,还带了点活物的感觉,不断在他手中蹦跶,试图逃出去,走的方向,正是面前的大恶魔。   红发青年神色平静,将那缕黑色猛地攥紧。   黑色雾气顿时萎靡,蜷缩成一团。   “啊——”   大恶魔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一歪,差点从高空上掉下去。   撕裂灵魂的痛楚过后,他瞪着一双凶狠的血眸,对阿米利亚狞笑了下:“你拿走了我的灵魂碎片。”   强力的魔法瞬时发动。   仿佛要将内脏都挤压出去的恐怖力道骤然出现,阿米利亚浑身一颤,脸色发白转青,立刻用力捏紧了手中的黑雾。   咯吱——微不可查的挤压声中,黑雾一瞬间奄奄一息。   大恶魔立刻与那几乎将人逼疯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失去了一切风度,不顾形象在半空中痛得打滚。   魔力的控制因此不稳,魔法失效。   阿米利亚嘴角渗出点血,喘了口气,看着大恶魔挣扎痛苦的模样,庆幸自己赌对了。   自从见到大恶魔那满是恨意的情绪时,他就在想,为什么唯独郁衡的情绪与大恶魔那么相似。   同为神之容器,司寇鹤轩的状态不稳定,却不会时时刻刻都被恶意情绪笼罩。   可见这不是神之容器的常态,而是一种郁衡的独特表现。   况且,从郁衡简短的只言片语中看,那些恶语与其说是对郁衡的仇恨,不如说是对这个世界的仇恨。   仇恨世界、会想要附身在神之容器之上……原本充满困惑的谜团,在大恶魔说出自己分出灵魂之后,隐隐有了个答案。   ——大恶魔分出了不止一片灵魂。   大恶魔之前说,为了让灵魂从肉/身脱离,他花费了一番功夫。所以对方极有可能不是一次成功,应该做了很多次尝试。甚至可能……让一片小碎片附身到神之容器上,伺机占据力量。   这么一来,大恶魔对郁衡动向的掌握也说得通了。不然为什么郁衡刚刚一靠近东都,大恶魔就已经知道,还说阿米利亚已经成功将最后一个人吸引过来了。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也为了在最后对战时多一张底牌,阿米利亚推开郁衡的瞬间,用魔法轻巧勾连出了那一小片碎片。   他是半个恶魔,虽然技巧不熟练,但取走一个不设防身心完全敞开的人类身上附着的灵魂碎片,不算什么大问题。   但这多少冒了风险,如果郁衡对他稍微有所防备,他取走灵魂碎片的动作就会被感知到,进一步传递到大恶魔这里。   这样一来,恐怕根本没法给他拖延时间研究灵魂碎片的时间,一见面大恶魔就会杀了他。   所幸,郁衡对他没有一丝防备,大恶魔也没办法斩断这片灵魂的链接。   想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夺回全部的力量,完整的灵魂必不可少。   除非大恶魔放弃身体,那就意味着放弃力量与一直以来的愿望,才能断开与这一小片灵魂的链接,反杀他。   可对执念深重的大恶魔来说,可能性不大。   短短一瞬,阿米利亚在脑中理清了思绪,他望向仍在哀嚎的大恶魔,敏锐地发现对方几次有用魔法的迹象,却因神魂不稳无法成功。   “你……啊……”对方不断发出哀嚎,似乎完全没有办法了。   但对力量强大的大恶魔来说,这只是短暂的。   一旦大恶魔找准时机,强忍疼痛杀死他,那么即使他手上握着这一点灵魂碎片,也不可能再限制大恶魔。   时间不多,要趁现在。   阿米利亚沉下心,魔力迸发,提足速度,一口气飞到大恶魔身边,拽着他往下方裂开的巨大裂缝里跳。   他看得见,裂缝的深处,或许与大恶魔准备的传送阵相通。   大恶魔之前仗着那一小片灵魂碎片能够定位,完全不怕郁衡逃走,也准备好了最后一环供奉。即这些巨大的缝隙下的传送阵。   一旦郁衡不慎跌入其中,传送阵恐怕会直接将吸收,至于吸收到哪里……阿米利亚猜测是大恶魔本体所在的地方,即世界的核心。   “你,你要做什么!”大概是疼痛影响,大恶魔被他强行抓住的时候,语调都惊恐了起来。魔力不断鼓动,划伤了小魅魔的身体。   大恶魔要是反抗就完了!阿米利亚眼底翻涌出血红。   最擅长的魅惑魔法灌注了所有的魔力。   即使是神,也会被那双美丽如鸽子血的红瞳迷惑一瞬。在这混沌恐怖的世界里,唯有那双眼美丽得摄人心魂。   大恶魔挣扎的动作一僵,神情陷入无知觉的茫然似的。   阿米利亚浑身刺痛,勉强控制方向,在缝隙的上方,一脚将大恶魔踹了下去。   对方的样貌刚刚隐没在缝隙之下,下一秒,一只冰冷的手就用力握上了他的脚踝,带着强烈的模糊的恨意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不行……你不能……我不想……痛苦……”   这些呓语足以证明对方没有清醒,如果是平时,阿米利亚肯定能轻易挣脱。   可他刚刚耗尽了全部的魔力,所有的体力同时被抽空,实在无力与本就实力强大的大恶魔抗衡。   他一寸一寸,快速朝着深渊的缝隙,坠落。   “利亚!”   一只发抖的手带着凉意,握住了阿米利亚的手。   满头汗珠,抿紧唇的黑发灰绿眼男人大口喘着气,脸上满是过度运动的红晕,甚至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地趴在缝隙旁。   却死死地,手臂上都爆出青筋地,拽着他。   “郁衡。”   阿米利亚抬起头,竟意外从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中想起了曾经被姬永追杀时的事。   他将郁衡推出了很远,至少不是短时间内能赶来的距离。   离大恶魔越近,风险越大,郁衡不该来的。这里到处都是危险的缝隙,一个不慎,就会掉入传送阵,或被岩浆吞噬。   他明明一次又一次地推开过这个人。   对方却无数次、不知疲惫地、永无止境地,再次找来。   所以……一定没关系的吧。   阿米利亚动了动手指,一点点将对方紧扣的手扒开。   第一根手指被扒开的时候,郁衡努力伸手去够,灰绿的眼睛带上了祈求:“利亚,别这样,别走。”   晶莹剔透的水珠,滴落在了小魅魔的脸上。   温热的,饱含悲伤的,绝望的。   他在哭……阿米利亚望着这个极少在他面前露出软弱一面的男人,忽然轻轻笑了笑。   “别怕。”红发青年眸光明亮,将最后一根手指从人类手中松开,“你一定会找到我的,对吧?”   就像过去无数次,无数次那样。   但这一次……   “我会等你的。”   阿米利亚朝着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男人笑了笑,猩红的双眸对上灰绿的眼眸,许下了愿望,“活下去吧,郁衡。”   鲜红的颜色没入无限的深渊。   他们与半个世界一起落幕。   “利亚,利亚——”   只有一个哭得难看的男人以哭声送别。   看见那仿佛失去一切的声音时,江怀风恍惚觉得,他好像真的输了。   “走吧。”虞仞捂着伤口,继续带其他人搜救存活者。   “嗯。”他叹了口气。   无论灾难如何盛大,只要留有生机,人类就会努力活下去。   ————   五年后。   东都重建区。   黑发灰绿眼的男人正在给后花园的那块田地洒水。   他实在不是个种花卉的料,即使得到了不少好种子,也得到了不少花匠的指点,还是不能种出蔷薇花。   今天他再次尝试种出新种子。   水流潺潺往下,一片土地还未浇完,他却注意到另一边的土地忽然鼓了个小包。   难不成又是地鼠?   随着生态逐渐恢复,这片土地上多了不少他不曾见过的动物,比如地鼠,又比如一些喜欢偷食物的黄鼠狼。   黑发男人警惕地走过去,准备拿铲子直接把待会冒头的地鼠敲晕,带去市场卖掉。   裂缝越来越大,直到大到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变异地鼠,戒备心也提高到了极点。   下一瞬一抹鲜红蹦了出来。   一个模样清秀的红发少年长身玉立,忽然出现在了这块田地上。他不满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着地下的洞口骂:“不就是困了你五年,吵了这么久还没吵够吗?我都帮你灵魂完整了,居然用这种方式让我回来,有本事你还我魔力啊。”   无声的洞口大张着,仿佛一个无言的嘲笑。   “啧。”红发少年还想说什么,就听见旁边那人颤抖着嗓音问。   “利亚……是你吗?”   阿米利亚转头,细细打量了一番长大了不少的黑发男人,一挑眉,“郁衡,你长大了。”   郁衡看着他,身侧的手欲抬,又放下了,他不知道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幻影,又或者是个梦。   “你又想哭了吗?”红发少年凑上前,示意他低头。   郁衡顺从地低头,然后感知到被轻柔抚摸了两下。   “我在这里。我回来了。你一直惦记着我,爱着我,我才能顺着锚点回来。你做得很好哦。”   “对了,大恶魔和我吵了很久,他决定放弃毁灭世界了,他说要和我一起回去。”   喋喋不休的声音,被一个宽阔的拥抱止住了。   郁衡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哽咽了声音:“利亚……利亚……”   “你倒是越长大越像个小孩子了。”阿米利亚被紧紧抱住,语气却温和,“我当然会回来。我们约好了,你会和我一起回到我家。对吧?”   “嗯。”黑发男人闷闷的声音在他脖颈侧响起,顺着温凉的水意一起流淌到他的心里,“无论去哪,别丢下我。”   “我知道。”小魅魔眯了眯眼,望见上方澄澈的天空,不知道怎么,忽然像是人类一样,嘴里溜出了一句,“今天,是个好天气啊。”   郁衡顿了顿,回应他。   “嗯。你回来之后,一直都是好天气。”   于是那场心里无法止息的大雨,终于停下了。   以后,也还会有很多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