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编号005》   作者:Llosa   文案:   开战第三年,联邦上将钟长诀重伤,回国后不治身亡。   他曾用短短两周占领敌军要塞,所在军团因此得名“魔鬼之师”;也曾发起“风暴行动”“刺刀计划”,被称为闪击战之神、联邦头号战略家。   共和国军队逼近腹地,魔鬼之师群龙无首,联邦首脑决定隐瞒死讯,密而不发。   恰巧,技术部有一个训练数年的程序。   这个程序是依据钟长诀的数据生成的。   而程序的创建者,是暗恋钟长诀多年的祁染。   最高层下达指令,程序增删减改,注入血肉,变成了第二个钟长诀。   替身诞生后,祁染制造了一场爆炸,假死逃亡。   两年后,祁染在边境看到了重生后的钟长诀。   他比之前更冷酷、更敏锐、更强大。   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死去,不知道自己与祁染相识。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AI。   AI将军攻 X 系统工程师受   标签:替身 剧情 HE 第一卷 凌河岸边 第1章 忌日   密集恐惧症。这是男人走到东区的第一印象。   在这座距前线最近的工业重镇,洲际铁路像一把剪刀,把城市切成两块。自此,东西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分隔,成为阶层、种族的代名词。   东区内,钢铁高楼如同墓园的荒草般杂乱生长,见缝插针地塞进拥堵不堪的土地,切割成格子的房间如同蜂巢。大批没有玻璃的空洞窗户,像老人缺损的牙齿,是炮火侵袭的痕迹。   男人推开沉重的楼道门,脱口而出一声脏话。电梯上贴着一张停工告示,日期在两年前,至今尚未维修,而他要找的那个人在地下五层。   他转向右边,眼前是螺旋型的昏暗楼梯。他一步步走下去,光线逐渐暗淡,空气也越发阴森。楼道的墙上是褪色的涂鸦,几层不同的颜色重叠着,覆在剥落的油漆上。   走到楼梯底部,一条狭窄的走廊向前延伸,顶上是间歇性闪烁的日光灯,尽头是一扇铁门。男人走到门前,刚刚抬手,门就应声而开,大概是装了感应系统。   男人走进狭窄的地下室,险些被什么东西绊一跤。他低头望去,电缆如藤蔓般在地板上蜿蜒,一直爬到房间尽头,收束在一台巨大的屏幕前。一个年轻人坐在这有序的混乱中,屏幕的柔和光芒照在他脸上。   男人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心底一震。作为一个黑客,他实在好看得出乎意料。   “你就是韩医生说的那个神人?”男人直直盯着对方的脸,“你能篡改公民卡的信息?”   年轻人没有转过来,只是朝他摊开手:“卡给我。”   男人抬起手腕,上面戴着现在最流行的一款终端。合金底座上,柔性屏幕散发着莹莹蓝光,表带是高级皮革。终端可以通过眼动控制,男人目光一扫,底座的凹槽就弹开了。   他把凹槽上小拇指盖大小的磁卡拿出来,递给年轻人。   开战后,厂家在终端底座最安全的地方,增添了一个放置公民卡的卡槽。这样,即使人被炸的面目全非,还能通过残存的公民卡判断这个人的身份。   由此,战争催生了新的行业——身份窃取。从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残缺不全的尸体上获取公民卡,以全新的身份活在世上。   问题有两个,一是人脸,二是指纹。   人脸好办。整容技术日新月异,变成另一个人,所需的只是金钱和时间。虽然根据法律,整容医生必须将手术记录提交政府,顾客也必须在手术结束后重新拍照存档,但重金之下,总有愿意守口如瓶的人。   难的是指纹,人的指纹无法更换,方法只有一个——黑进政府系统,修改指纹信息。   档案处拥有最高级别的防护系统,能击破还不留痕迹的黑客寥寥无几,眼前就是一个。男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只听医生说,他欠了很多钱,又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个违法的行当里,赚取生活所需。   年轻人把公民卡放在屏幕旁的一个装置上,屏幕立刻跳出了一个新界面,上面是有关男人的一切信息:相貌、籍贯、住所、职业、指纹、存款等等。   年轻人看了看公民卡存储的照片,又看了看男人:“韩医生的技术一如既往地好。”   年轻人有一双妩媚至极的眼睛,水光潋滟,眼波流转,不笑也勾人魂魄,可他周身的气场又纹丝不动,死气沉沉。男人在心里暗暗咋舌,总觉得这人的皮相和灵魂好像两块合不起来的拼图。   “你的脸也是韩医生的杰作?”男人问。   年轻人没有回答,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男人又问:“你也换过自己的身份?”   年轻人仍然没有回答。   “你是为什么……”   一串又一串符点密密麻麻地滚动起来,年轻人把公民卡拿起来,递给对方:“你的问题太多了。”   男人接过磁卡时,短暂地触碰到那双手。白皙滑腻,好像一片羽毛在他心上扫了一下。   “你做这份生意赚了不少钱吧,”男人忍着心上的痒意问,“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   “安全。”年轻人说。   “地下五层就安全?你可别被那些假消息骗了,东区的楼用的是什么材料?脆的跟豆腐渣一样,不用远航箭,就是普通燃烧弹也扛不住。炸弹一轰,防空洞就是个烤箱,连个全尸也留不下来。”男人看着他,“怎么不搬到西区?我们那条街有单独的山内掩体,那才叫安全。”   “你住在哪里?”年轻人问。   “第三大道,”男人说,“周围没有钢铁厂、食品厂、水电厂,都是山地和花园,克尼亚那帮家伙脑子坏了才会把导弹浪费在那里。”   年轻人瞟了对面一眼。在他印象里,研制导弹阻截技术的804所就在第三大道,而敌军对于机密军事设施的位置比本国民众清楚得多。   他淡淡地说:“这世道还担心别人?你自己保重吧。”   男人还想说什么,年轻人已经打开了另一个电子屏,上面滚动播放着时事新闻。年轻人靠着椅背,目光淡淡地落在屏幕上,像是在下一种无声的逐客令。   男人把公民卡放回终端,却仍旧没有走。不知道是在看屏幕,还是在看屏幕前的人。   立体影像正放映着授勋仪式。礼炮声响起,一排飞行员列队站好,齐齐抬手敬礼。而后,一个身着空军制服、身材高大的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站在队伍前方。他的肩章上有两颗金色六芒星,镶着银边,代表着上将军衔。   屏幕下方的字条开始滚动,向观众告知他的职位和履历。这其实多此一举。钟长诀——空军的最高指挥官,西线战区总司令——在联邦家喻户晓。五年前开战起,他就在各大新闻媒体的报道、影像中频频出镜。开战初期,作为曾经的王牌飞行员、现任空军上将,他以远逊于敌军的装备和人数,将克尼亚皇家空军挡在罗拉米亚山外。两年前,凌河之战中,萨沃联军惨败,克尼亚一度占领了西部的里兰平原,他身负重伤,几度濒死。在重症病房躺了两个月,他又回到前线,重整残部,在士气低落、装备短缺的极端劣势中,将战线推回边境,夺回了失去的领土。   在凌河之战前,他未尝一败,被本届政府捧为“萨沃之鹰”“胜利的象征”,凌河之战后,他冒死反击,又变成了“浴血英雄”“联邦军魂”。开战后,他始终是军队的符号、凯旋的代名词、民众信心的中流砥柱。   乐团奏起国歌,现任联首——联邦最高领导人——缓步走入。他手中拿着代表军队最高荣誉的守护勋章,在将军面前站定,郑重地将勋章举起,佩戴在制服上。鉴于将军胸前的勋章已经琳琅满目,这个步骤花了一会儿才完成。   钟长诀抬手敬礼,联首又转向其他等待授勋的飞行员。仪式结束后,他走到台前,沉稳的声音响起:“在这个光荣而庄严的时刻,我们齐聚一堂,向这些真正的英雄致以最高敬意和赞誉……”   在没有轰炸、没有炮声的日子,这就是联邦最大的新闻。下面的滚动数字显示,实时观看人数已经达到了五亿。   看着新闻,对面的男人也收起了调笑的表情,正襟危坐,神色肃穆。   年轻人用余光看到了这一变化。就连伪造身份、只想保命的犯罪分子,都对影像里的国家英雄充满敬畏。   他又把注意力转向屏幕,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每一丝细纹、每一寸皮肤都如此生动,如此鲜活,鲜活得让人疼痛。   男人还要阐述对于战争局势的看法,对面的年轻人已经关掉了屏幕,好像并不想成为这一盛事的参与者。   他起身绕过桌子,从客户身旁走过。   “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打开门,“请回吧。”   男人悻悻地站了起来,面前的美人长得合自己胃口,性格却太过沉郁,他走到昏暗压抑的楼道口,然后想起来要爬五层楼。   年轻人看着客户离开,关掉主机,草草收拾了一下。这里是他的工作室,除非有活儿不会来。平常他四海为家,毕竟伪造身份、入侵政府系统都是重罪,更别说还有他之前的历史……他是决不能被抓到的。   他给韩医生发了条信息,在末尾附上了一句道别。他已经还掉了人情和债务,这样的行当还是早脱身为妙。   他删除医生的联系方式,拔掉主机硬盘,取出一个装着液体的瓶子,泼洒上去。硬盘迅速软化,发出阵阵烟雾,变成一堆焦黑难辨的疙瘩。   他拎起简易的背包,走过漫长的楼梯,踏进街道,坐轻轨去了车站。刷终端进站时,闸机口跳出铁路公司的欢迎语:您好,祁染先生。   他盯着跃动的花体字看了一会儿,走进站台,前往凌河。   两年前,联邦在凌河输掉了最惨烈的一战。数千架战斗机、轰炸机被击落,数十万名士兵丧生,14个步兵师,15个空军中队近乎全军覆没。西线总司令身受重伤,险些丧命——而他知道,不止是“险些”。   两年后,凌河依旧缓缓流淌,弹药和血液的浸染已经消失不见,河水恢复了过往的清澈。岸边,焦黑的根须上已经抽出了新生的树苗。   偶尔,在两岸的田野上,还能看到因为损毁严重无法回收的机体。在静谧的午后,只有上面的锈迹还能提醒人们,这里曾经是战火纷飞的地狱。   因为伤亡过多,政府花了三个多月,才将死去的士兵辨认身份,编目整理。这个过程耗费了太长时间,尸体已经腐烂发臭,于是他们将尸体就地焚烧,把骨灰安葬在河对面一处专门开辟的陵园里。即使亲人来祭奠,也很难在密密匝匝的坟丘中找到亡魂的归处。   祁染抱着在车站买的花束,站在河的另一边,远远望着对面的陵园。战死者的家属大部分在那里祭奠,所以这一带清净许多。   他明白钟长诀没有葬在这里,可他不知道军部是怎么处理那具尸体的,所以,他只能来到他死去的地方。   祁染最后选中了一个轰炸机的残骸,作为祭奠之所。田野中,这个机械骨架像是外来生物。深绿色机身,灰色机翼,白色的部队编号,代表联邦空军的苍鹰标识熠熠闪光。这具象征现代战争的可怕机器,现在柔弱地躺在田野上,不过是居民回家喝茶前观赏的一处遗迹。   祁染轻柔地把花束放在舱门边——两束。   他们都在庆贺他授勋,大概只有他记得,今天是他的忌日。   夕阳下,凌河的水面被染成了金色,花束在风中摇晃着,几片花瓣落在新生的田野上。   他忽然感到一阵气流从田野穿过。飞鸟惊叫着扑棱起来,在河边盘旋。他第一反应是亡魂显灵,随后意识到不是。   他转过身,望向远处一片隆起的山丘。   一架轻巧的机体停在山丘顶上,螺旋桨搅动着,引擎在呼啸。   机舱旁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刚从授勋仪式过来,空军制服上的徽章还熠熠闪光。   他站在高处,低头遥遥地望着田野。   然后,对上了祁染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关于本文:   1、每周五更,周一周四休息,更新时间依旧是早八,有点儿慢热,大家可以攒一攒再看~   2、不星际,不赛博,也不科幻,时代就跟现在差不多,攻就是最划时代的领先科技了;   3、架空星球,架空国家,会出现很多人名、地名、专有名词,但不记也没关系,不影响看故事。   4、如果期待看到正统狗血虐文的话,嗯……本文没有那么多误会、不长嘴(好吧有那么一点点),更多关注点在时局和两人各自的心路历程上。 第2章 重逢   暮色苍茫,无边的风漫过树梢,随着层层的绿浪吹来。   引擎仍在持续轰鸣。   男人站在高处,目光长久地落在祁染身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祁染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却不由得感到心慌。   不会认出来的。   祁染在心里重复。   不会认出来的。   自己的样子和从前大不相同,就算是亲弟弟,在街上遇到,也会如同陌路人一般擦肩而过。   在那场爆炸之后,他逃出首都,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名为祁染的年轻人。自己刚刚失去了身份、职业,以及过去十几年努力拼搏的一切,而对方幼弟新丧,重病缠身,唯求一死。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相伴了几日,交谈间,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童年如此相似。   小学时父母横死街头,和弟弟相依为命,在托养所吃了几年大锅饭之后,被一个不负责的家长收养。那位名存实亡的监护人,几年之后的某天突然离家出走,留下一个即将进入大学的考生,和一个需要全天监护的小孩。   经历严丝合缝,简直是相隔千里的镜像。   他们人生之路的分叉从成年那天开始,一个陷入绝望的泥淖,一个走入新生,区别只是某个贵人的出现。   那个叫祁染的年轻人告诉他,自己决意一死,如果他想要,可以把身份卖给他。这个伪装被戳破的可能性很小——在生活里,没有父母,几度流离,少有亲近之人;在工作中……   “我遇到的那些人,从来不会在意我说什么,”原来的祁染笑了笑,“更别说了解我。”   自己愿意买下身份,只是有一个疑问。祁染已无亲人,又即将死去,买身份的钱归属何处?   “你帮我送给一个人,”原来的祁染说,“这是附加条件,如果你同意,我们就成交。”   他同意了。   韩医生是原来的祁染介绍的,这个医生专门派人在重症病房、停尸间外搜罗潜在卖家,于是挖到了祁染。   自己死里逃生后身无分文,但有潜入档案处的技术,医生愿意帮忙支付这次交易的价钱,无偿改造他的容貌,只要他留下来帮忙。   于是,他成为了新的祁染。   祁染长相柔媚,而他偏于俊朗,风格完全不同。更别说医生还改造了他的声带,连声音都与过去大相径庭。   即使山坡上的那人还记得他,也认不出来,更何况不记得了。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却始终无法恢复正常。   北风忽起,机舱残骸上的花束滚落下来。   就在同一时刻,高处的男人转过身,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走了下来。   祁染看着他逐渐靠近,全身反射性地僵硬起来,手指冰凉。   对方比他从容得多,在他谨慎的目光下走来,走到残骸边,像是战机缓缓锁定目标。   近距离一打量,更让他惊悚地浑身战栗。鼻梁凌厉的线条、眉骨凸起的弧度,甚至眼尾轻微的细纹,都和原主别无二致。表情如此真实,以至于他不自觉地望向军装下的胸膛,疑惑那人造皮肤下隐藏的钢铁心脏,会不会和从前以同样的频率跳动。   他与那头颅之中的机体相熟已久,也知道它的声调、语气、思维方式与原主何其相似,但那时,它只是存于金属中的一个程序。套上躯壳,幻化成人,站在眼前,冲击力比单纯的对话高出百倍,如同山呼海啸般,坍塌了他的神智。   太像了,太像了。他暗恋钟长诀那么多年,甚至不惜违规,创造了一个具有相似人格的超人工智能,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这样面对面地相望。   无数次梦中臆造的情景走进了现实。   如果能假得如此真实,当成真相又有何不可?   也许是晚风吹过,脖子上的项链忽然动了起来,冰凉的金属边沿微微抵在皮肤上,引起细微的刺痛。   这刺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反射性地伸手,按住了项链的吊坠。   金属片紧紧压在胸前,刺痛愈加清晰起来。   那个人终究是不在了,即使再相似,再完美,面前的人终究是另一个躯壳,另一个灵魂。   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祁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过往的阴霾、愧悔、留恋、缠绕,都顺着这股气消散了。他是一个全新的人,对方也是一个全新的人,他们本该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冰封四肢的寒意逐渐消融,血液开始汩汩流淌。他抬起头,那极近完美的仿生人还望着他。他们这样相顾无言很久了。   末了,还是新的钟长诀先问:“你有亲友在这里?”   祁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钟长诀看向残骸上的花,表情凝重而肃穆。   祁染明白过来。他认为自己是凌河之战的烈士家属,在纪念日来此凭吊。这也不算错,他带了两束花,另一束就是为了祭奠祁染——真正的祁染——战死的弟弟。   过了很久,祁染才找回声音:“我的弟弟。”   钟长诀顿了片刻,说:“他是为国家牺牲的英雄,请接受我最深切的哀悼和敬意。”   他的话那样得体,就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将领该做的。而且话中的语气如此尊重,如此诚恳,就像……   就像原来的钟长诀那样。   他真的、真的,完全变成了他。   不,不是变成,祁染想,他真以为自己是他。   胸口陡然疼痛起来,好像那枚金属片扎在了心里。   他继承了他的人生、他的责任、他的理想,在前线浴血奋战。因为他以为这是他的使命,是他心之所向。   本来平淡的事实,经过亲眼确认,却陡然刺目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创造出来的机械,是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   祁染扯了扯嘴角,垂眸。犯什么傻呢?他心里响起嘲讽的笑声。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他亲手创造了他,又删减了他的记忆。   本来,他们这次偶遇,就是一个将领对阵亡者家属的慰问。他本该正常地接受悼念,表达感谢,然后结束对话,分道扬镳。如此而已。   可他非要庸人自扰,先为故去之人心痛如绞,再为眼前之人感到悲伤。一场普通交谈,自己在这里惊涛骇浪,对方还浑然不知。   他摇了摇头,把那些念头甩出去,决定像一个普通民众那样继续这场对话。“谢谢,”他说,“将军为什么来这里?”   钟长诀望向凌河的粼粼波光:“这里也染着我的血,不是吗?”   祁染望向平缓东流的河水。   “弹片扎进颅骨,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重返前线,”钟长诀说,“人总要记住最惨烈的教训。”   这与官方声明一模一样。   祁染知道,事实不是这样。那块弹片要了他的命,整个大脑被搅成碎屑,即使用上联邦最精密的仪器和神经技术也毫无复原可能。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祁染闻言猛然一惊。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到面前的人身上。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在观察他,就像他观察对方一样,从眉梢,到鼻尖、嘴唇,目光缓慢滑过他的脸,好像在细细摩挲上面的每一寸皮肤。   这注视不是一个包裹着数据的仿生人冷冰冰的眼神,它有温度、有情绪。祁染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总感觉你有话要说。”钟长诀望着他。   作为创造者,他胸中有千言万语,但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家属,无话可说。   他决定结束这场谈话。他亲手消除了对方的记忆,退出了政治旋涡,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注视着这张熟悉的脸,纵然不是真正的钟长诀,对方曾驾驶战斗机飞跃罗拉米亚山脉之巅,在敌军挺进西部的危急时刻,逆转战局,夺回领土。他所能做的,就是像联邦的每一个公民那样,对他说出一句:“感谢您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钟长诀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节哀顺变。”   说完,将军转身离去。祁染看着舱门自动合上,专机凌空而起,变成一个渐行渐远的灰点。   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屏住呼吸。他捡起散乱的花束,重新整理好,放在残骸上,离开了这片浸满血与泪的田野。   他看了眼时间,正好能赶上去里兰的航班。   他以为这次会面是一切的终结,没想到却是开始。 第3章 故交   里兰与凌河一样地处边陲,但位置一东一西,轻轨耗时太长,还是客运机方便。   祁染从舷窗俯视沉睡的城市,轻轨的几点幽幽灯火像萤火虫一样,在夜色中滑行。   一个小时后,航班到达里兰。晚上出行不便,他在机场的休息室过了一夜。   过早拜访可能会打扰对方休息,第二天早上,祁染等到上学时间之后,才坐车到里兰东区的一条老街道。它临着城郊的一条人工运河,从城中来到这边,井然有序的高楼大厦倏地矮了一大截,变成挨挨蹭蹭的平房,好像树林中争夺不到光照的灌木,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祁染的目的地在街道尽头。一堵老旧的铁门挂着一块招牌,写着四个字:彩虹之家。   这里是原主小时住过的托养所,从低矮的围墙、偏远的地段来看,是家贫简的托养所。   原主将身份卖给他,附加要求就是:将买卖所得全部交给一位名叫“林弋阳”的女性。   从名字来看,这位女士和祁染一样,是东元人。   “我住在托养所的时候,林姐是负责照顾我的护理员。被收养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对方说,“我亏欠了她很多,如果可以,送钱的时候,能顺便帮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吗?放心,我认识她的时候还是小孩子,这么多年了,她不会发现的。”   祁染调查了这位女性,发现她还在那家托养所,只不过从护理员,变成了所长。   祁染在大门按了铃,心里忽然忐忑起来。这毕竟是他第一次面对原主的故交。   他等了一会儿,一个女声通过对讲机传出来。或许是年久失修,能照见来人相貌的屏幕已经不亮了,声音也夹杂着电流的刺啦声:“请问是哪位?”   祁染定了定神,报了名字。   对面的声音停滞一瞬,忽然激动起来:“祁染?天哪,你等会儿,我马上开门。”   他在门口站了两分钟,随着开锁声,一位比他年长几岁的女人跑出来。对方长着一张温柔可亲的脸,头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刚才大概是在干活,双手湿淋淋的。她上上下下端详了祁染一阵,最后定在他的脸上。手湿着,不方便用亲近的动作表示热情,只能用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都快认不出你了!”然后说,“快进来。”   这份热情让他晃了晃神。因为不是对他的,而是对原来的祁染的,他觉得受之有愧。   他跟着林弋阳走进大门,看到“彩虹之家”的大体布局。一栋两层小楼和砖墙围起中间的院子。地面铺着石板,左上角种着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右上角有一个小巧的园子,种植着一些简单的蔬菜和花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在那培土浇水,弄得满手是泥。院子里还有一个简易的游乐区,有破旧的秋千和滑梯,小一点的孩子们尖声叫着,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个滑下来。   “不好意思啊,”她一边走进屋子一边卷起袖子,“本来想好好坐下聊,但是马上要开午饭……”   祁染跟着她走,时不时躲闪冲过去的小孩子。他环顾四周,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里只有你一个大人?”   “不是,”她重新拿起刀,“还有两个护理员的,家里人战死了,这几天回去奔丧。其实三个人也远远不够,孩子越来越多了。”   祁染看着她在后厨忙碌,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卷起袖子说:“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林弋阳伸手挡开他,“怎么能让客人干活。”   “我是这儿长大的孩子。”   林弋阳看了他半晌,低头笑了笑,把各种罐头打开:“大了就是不一样啊。”   祁染本来打算帮忙烧点汤,可划开电磁灶的按钮,却没有任何反应。   “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林弋阳解释,“不用麻烦了,人手不够,开火太费时间,就吃现成的吧。”   祁染最后只帮她打开了罐头。   饭厅在一楼中央,等他们把午饭端过去,孩子们已经按照平日里的小团体分组坐好了。饭厅正前方有一个很大的显示屏,上面正放着一部儿童影片。   显然是知道午饭吃什么,每个人脸上都是倦怠的表情。   “怎么又是罐头啊,奶奶从来不让我吃冷的。”一个孩子大声抱怨。   “你有家了不起啊。”同桌的男生冷冷地说。   孩子瘪着嘴,刚要伸手拿罐头,就被同桌的男生打了回来。“要先祷告。”   那个男生似乎是年纪最大的,看上去有十四五岁。他交握双手,闭眼开口:“万能的生命之树,慈悲的创世神……”   听到这一句,孩子们纷纷学着他的样子握起手来,包括祁染身边的林弋阳。   这是原灵教圣典中的故事,每个教徒都耳熟能详。上古时代,神创造了人类、动物、星辰河流。神赋予人类智慧,令他们守护世间,但随着时间流逝,人类不断发展壮大,贪婪与权力的欲望随之而生,神震怒,降下灭世洪水。   当然,人类并非全部无可救药,某些族群仍保持纯洁和虔诚,出于怜悯,创世神指示他们建造方舟。这艘方舟载着他们及万物的种子,在滚滚洪流中飘摇,等待洪水退去,重建世界。这些幸存者是人类新纪元——也就是现代世界的创始人。   在科技普及的今天,原灵教仍然拥有庞大的信徒数量。甚至,有些信徒还会把圣典里的灭世洪水,和历史上的“大灭绝”混为一谈。后者明明是小行星撞击形成的,而且在初纪元,几十万年后,人类才诞生。   “你不信教啊。”祷告结束后,林弋阳把罐头递给他。   祁染轻轻地“嗯”了一声。   午餐实在乏善可陈,营养罐头只能维持生命体征,并不能满足口腹之欲。不过开战以来,新鲜食品产量大幅下滑,价格飙升,罐头实惠多了。   吃完饭,大部分孩子自觉地将空罐头和餐具收拾起来,集中到一张桌子上。   “阿斯特,”林弋阳说,“帮我搬进去好吗?”   那个最大的男生点点头,站起来搬盘子。与此同时,饭厅最前方的屏幕忽然传来嗡鸣声。这声音像是集合的号角,饭厅顿时响起混乱的脚步声。   祁染缓慢地扫了一眼,发现饭厅里的孩子分成了两派,一派事不关己地收拾桌上的残渣,一派则你推我挤地凑到屏幕前面,仿佛要把脑袋伸进屏幕里。   刚刚的电影瞬间中断,跳出了“SUN”的标识——联邦电视台的台标。主持人神色凝重的面庞出现,用沉重的语调说:“昨日的牺牲者名单已经公布。”   紧接着,一份文件出现在屏幕前,上面是按照部队编号排列的死者姓名。孩子们睁大了眼睛,争先恐后地滑动屏幕。   林弋阳悄悄地在他耳边说:“空军第四基地在城东,他们的父母很多都在那服役。”   祁染点点头。“彩虹之家”是托养所,这类设施有两种功能,一种是接纳父母双亡,无亲无故的孩子,在收养前保证他们生活无忧,另一种是父母因为各种原因(参军、后勤、打工)不在身边,又暂时找不到亲友照顾,所以暂时把孩子寄养过来。托养所有专业护理员,照顾儿童有经验,算是个托底的选择。   涌到屏幕前的孩子大概是第二种。他们不是真正的孤儿,却徘徊在这个深渊周围,随时可能一脚踏空。   忽然,一个孩子抬起手,指向屏幕中的一行:“你看,奥托,那是不是你妈妈?”   他身边的男孩大概八九岁,脸色苍白,双唇紧抿,眼神死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105歼灭师第四中队的梅贝尔·凯特中尉,”那个孩子大声说,“就是你妈妈!你妈妈死了!”   “没有!”   “你自己看!”   那个叫奥托的男孩瞬间暴起,用手掐住身旁的孩子,仿佛这样死讯就不会出现。周围的孩子先是吓了一跳,退出去形成一个圈,然后绕过他们两个,继续仔细查看名单。   而饭厅里的另一派孩子,在做完手里的活之后,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眼神中不知是悲悯,还是宽慰。   他也跟自己一样,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奥托的指甲大概很久没剪了,白的部分有半厘米长,把另一个孩子抓出几道血痕。林弋阳走上前,从后边抱住奥托,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放手。半大孩子情绪激动的时候,力气大得吓人,在她胳膊上拉出两道深深的伤口。   林弋阳没有动,一直等到孩子挣扎累了,从怀中滑落下来,才松开手。   孩子动得爆裂,静得也突然。他盯着长长的指甲,像是灵魂出窍了。   “唉……”林弋阳喃喃自语,语气充满了疲惫,“又多了一个。” 第4章 滞留   孩子们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短暂地观望后,四散开来,回到院子或房间中去。   林弋阳摸了摸奥托的脑袋,刚刚丧母的孩子没有反应。她对最大的男生阿斯特说:“看好他。”然后带着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走进一楼左边的房间,祁染跟了过去。   她打开医用箱,拿出消毒用的东西,往胳膊上涂药,动作很随意,像是单纯地走个流程。祁染站在一旁,半晌说:“我来吧。”   他从林弋阳手里接过药水,轻轻抬起她的胳膊。仔细看,上面大大小小的伤口还不少,可见这样情绪崩溃的时刻,她经历了不止一回。   最为醒目的,是她锁骨上的一道疤,歪歪扭扭,显然是不规则的尖锐物体划出来的。现代医疗可以去除这些疤痕,至今还留着,大概是经济上的原因。   祁染小心清除皮肤碎屑,一面看着那道疤:“那个孩子之后怎么办?”   “看缘分,”林弋阳说,“要是没人收养,大概率会待在这儿。近两年军队的遗孤太多了,大家日子都紧巴巴的,谁有闲钱收养孩子。”   祁染没有说话,涂完药之后把瓶子盖好。   “会有个很漫长的过程,”林弋阳说,“你应该知道。”   祁染望向她。   “刚开始会剧痛,这种痛像火山一样,从一个地方喷发出来,”林弋阳指着胸口,“过两年,它会慢慢扩散到全身,变得稀薄,冷却,然后……然后你站在废墟上,目力所及的地方,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啊,祁染想,创伤就是这样,把人打碎了再重新拼起来。而他经历了两次,早已成为另一个人。   “他的指甲很长。”祁染说。   托养所人手不足,孩子的头发和指甲疏于打理是很正常的,可祁染吃饭时观察过,其他孩子的指甲都是正常长度,说明护理员十分细心。   “他不愿意剪。”林弋阳说。   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院子里传来追逐打闹的声音,托养所是不会有纯粹的寂静的。   然后,祁染开口:“小时候,我弟弟的指甲也很长。”   林弋阳知道他有弟弟,当初因为两人不在同一个托养所,他闹过好一阵。   “他跟我差了五六岁,我从小带着他,给他穿衣服洗澡,他很黏我,”祁染说,“初中的时候,我住校,一周回来一次。”   他说的是自己的事,而林弋阳代入的是原来的祁染。微妙的错位却依然能带来理解。   “他一直不剪指甲,”祁染说,“他可以让邻居家阿姨剪的,但故意留着,想等我回去,跟我撒娇。”   那个孩子大概也是这样,每次看着手指的时候,都会盼望起下一次,窝在母亲怀里的温暖。   林弋阳看着伤口,叹了口气,随即看向祁染。“领养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她说,“过得好吗?”   “挺好的。”   “是吗?”林弋阳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聆听弟弟倾诉的长姐,“你跟你弟弟的关系很好,可你们的养父呢?怎么你走了,弟弟还要拜托邻居照顾?平常都是你带孩子吗?当时你也是个孩子啊。”   祁染有些茫然。他的童年结束得太早,很难记起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   “你也很早就开始照顾我了。”祁染说。   原主向他提起过,林弋阳高中毕业开始做护理员,牵着他的手走进小楼的时候,也不过十几岁。   “你还记得啊,”林弋阳站起身,走出门,“你刚来这里的时候,闹得比奥托厉害十倍。玻璃被你砸了,床铺被你掀了,连秋千的绳子都被你剪断了。”   说到一半,林弋阳止住了话头,望向窗外,似乎是觉得揭人过往不礼貌。隔着玻璃,能看到奥托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仍然一动不动。   祁染知道她话语中隐藏的意味,原主跟自己说过,当年这么做,只是不想看见其他孩子的笑容。   太痛苦了,以至于陷入了一种狂躁的状态。有一回,原主甚至拿起玻璃的碎片,想要自残。林弋阳扑上来制止他,碎片划过她的脖子,在锁骨上留下一道疤痕。   那道疤一直留到现在。   也许这就是那个遗愿的缘由。多年之后,只能将自己仅剩的东西——作为一个人的身份——换取钱财,留给她。   “我一直想道歉,”他说,“只是太惭愧了,不敢来见你。”   现在来了,可惜已经是另一个人。   林弋阳从窗外望向祁染,那目光还保留着她看奥托的样子。祁染没经历二十年前的事,但他无端想到,这就是当年她看原主的眼神。   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祁染脸侧的碎发:“你好好地长大了,这样就好。”   就在这一刻,祁染感到身上轻了一些,也许是原主的灵魂最终消散了。   林弋阳抱歉地看着他。“真不巧,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没有招待你,也没有好好说会儿话。护理员明天晚上才陆续回来,我要去买东西,还得跟奥托好好聊聊,还得准备晚餐……”   按理说,祁染应该悄悄把钱放在她房中,然后离开。但他看到林弋阳手上的伤口,告辞的话不知怎么转成了另一句:“我可以帮忙,等到明晚,有护理员回来,我再走。”   给出这个提议,倒不是他有多心善,毕竟他现在是祁染,如果祁染看到这一幕,也会留下来。   毕竟,多待两天,能有什么变数呢?   林弋阳惊异地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她没想到二十年不见的故人会如此贴心。常年照顾别人的人,得到一点照顾都特别感动。“那也太麻烦你了。”   “没事的,反正我这几天也是闲着。”   “对了,”林弋阳好奇地说,“我还没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祁染陷入了两难。一方面,他知道原主的职业并不是普世意义上的“体面”,说出来于亡者、于生者,都未必舒服。另一方面,他不是原主本人,也无权代他隐瞒。   沉默良久,祁染模糊过去了:“在首都做点小生意,还过得去。”   看出他一脸为难,林弋阳不再追问。   接下来两天,他帮着清扫和整理,也出门购置了托养所的物资。先前,许多街道引进了无人机配送,可惜开战之后,大部分被军队征召了,城郊这样的地方,只能自己去买。   隔天下午,在他回到彩虹之家,把物资搬进储藏室和冰柜时,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了杂乱的引擎声和喧闹声。紧接着,孩子们全涌了出去,像是有大热闹。   他疑惑地跟着人群走,才刚刚走到门廊,就停下了脚步。   门外停着空军基地的专车,而基地的指挥官,正跟在林弋阳身后,走进门来。 第5章 蓝港   钟长诀又做了那个梦。   他攀登着一座山,面前是石灰岩铸成的台阶,蜿蜒着陷入幽静的密林。色彩斑斓的植物从石缝里溢出。   山顶是一块平坦的巨岩,直直坠下的峭壁连着云海。日光西沉,金红色在云边消失的瞬间,好像是宇宙走到了尽头。   在这寂灭的一刻,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   那声音念着一首诗。   我在污泥中咒诅,   步履蹒跚,血流不止;   脚下,苍白的眼睛扭动,   血从破碎的胸膛涌出。   他这才惊觉,他并不是独自来到这里。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人影模糊不清,他只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柔软的、炽热的触碰。   那嗓音是微凉的,如同洞穴中的泉水,却让他的身体灼烧起来,像短路后强电流爆发的火花。   诗句还在继续:   透过雾蒙蒙的田野和遮蔽的日光,   绿色之海中,我看见灵魂在溺亡。   他尝试观察这个人的脸庞,但焦距拉得越近,形象越模糊,最终,人影消散在风中,如同一缕轻烟。   然后他就会醒来。   钟长诀缓缓睁眼,看到电子钟的屏幕。4点23分,又是这个时间。   他起身洗漱,完成体能训练,坐在书桌前,打开终端,投放到一米外的屏幕中。他调出桌面早已存在的几个文件,里面的内容看过无数遍了,每一遍都只是徒增疑虑。   根据梦中所见的植被,他查到了那座山——萨沃与克尼亚的分界线之一,罗拉米亚山脉。   问题是,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徒步登上过山顶。   他在梦中听到的诗是《战士的荣耀》,来自著名文学家戈齐。戈齐是克尼亚帝国时期的文豪,成名十年,创作了数十部诗集、小说、剧本,题材遍布古今中外,被称为中世纪文学的奠基石。   如焰火般短暂的创作巅峰期后,他在大清洗之战中发疯,接着就销声匿迹。   钟长诀并不醉心于文学,也不熟知戈齐的作品,怎么会梦到这首诗?   是谁告诉他的?   他翻开桌旁的诗集,书页松散,明显是被翻阅过多次了。诗是用古克尼亚语写成的,出版商同时附上了原文和翻译。   他看着诗作,脑中响起那人的声音。   透过雾蒙蒙的田野和遮蔽的日光,   绿色之海中,我看见灵魂在溺亡。   马车穿过尸山   载我回到故乡,   窒息的梦里,   每一次颠簸,都带出奄奄一息的呛溺。   梦醒,我站在故乡的高台之上,   带着无限的豪情,   向燃烧着荣耀的孩子们宣谕:   ……   宣谕……   下面是诗作的最后一句,可每每读到此处,梦就醒了,他至今未听梦中人念完整首诗。   他叹了口气,合上书。每一个字句都已经熟记于心了,却无法想起对方的身份。   从重伤醒来后,他的记忆就变成碎裂又粘起的镜片,处处都有突兀的缺口。医生说这是脑部手术的后遗症,但他总觉得,是某只手,摔碎了那块镜片。   他是战区的指挥官,有权限这么做的,只有寥寥几人。   他点开一个文档,带着照片的界面弹出来。在凌河见到名为“祁染”的年轻人后,他让人调出了他的档案。钟长诀的视线从画中人挺拔的鼻梁滑落到下方的履历表,若有所思。   就是从那一面之后,梦开始出现。两者之间必有联系,可他无法抓住那条似有若无的线索。   一声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沉思。照片旁边弹出另一个窗口,是门廊摄像头的画面。他的传令官来了。   身姿笔挺的来人冲着摄像头敬礼:“将军,我们该启程去蓝港了。”   蓝港空占了一个港口的名称,其实是里兰郊外的一处避暑居所。由于首都距离西线战区太远,开战后,联首时常从官邸——夏厅——来到里兰,隐居在这个远离重要军事目标的庄园中。   车辆循着既定路线向前驶去,自动驾驶系统根据实时交通改变着速度。   “将军,”传令官说,“关于第七哨所攻防战,还有情况要向您汇报。”   这是两天前在西线的一起小冲突,克尼亚驻军突然发动了五架轰炸机,短暂交火后,又退回自己的领土。伤亡很小,报告已经送到了空军总部。传令官的语气有些犹豫,钟长诀看了眼车载导航上的显示,离蓝港还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说。”   “是弗里曼·贝肯上尉的事。”   “一个上尉的事也专门向我汇报?”钟长诀说,“让盖德上校处理。”   传令官听出他话中隐隐的不满,于是等了一会儿。车内安静下来,终端汇报的声音显得无比清晰:“长桌会议将在三十分钟后开始。”   长桌会议是最高军事会议。钟长诀望着终端,想到即将见到的最高领导人,终究还是问:“贝肯上尉出了什么事?”   “这次攻防战,105歼灭师出动了5个飞行中队,其中有贝肯上尉的队伍,”传令官说,“他的雷霆A2被敌军击中,他及时跳了伞,但他的副驾驶牺牲了。”   钟长诀回忆了一下昨天看过的伤亡人员名单:“105师第四中队……梅贝尔·凯特?”   传令官不再对他的记忆力感到惊讶了:“是。”   钟长诀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可调来战报一看,上面已经下了定论,梅贝尔·凯特是战死,英勇殉国。   钟长诀皱起眉:“她家里是什么情况?”   “丈夫原来是能源站的员工,里兰被占领的时候,在轰炸里去世了。她有一个孩子,在她丈夫死之后,被送到了当地的一家托养所。”   “抚恤金和她的薪水……”   “会发到她儿子的托管账户里。”   钟长诀点点头:“新的副驾驶人选呢?”   “盖德上校从142师调来了天隼F7的飞行员,叫霍尔。”   “他同意了?”   传令官笑了笑:“怎么会不同意?给太子做副驾驶,这好事落到别人头上,高兴还来不及呢。”   钟长诀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传令官的脸,对方感到一阵凉意窜上脊背,嘴角立即收敛起来。   “将军,”传令官重新挂起愁苦的沉重表情,“实在不行,您把贝肯上尉调到后勤维护队吧。”   这次,钟长诀立刻回答了,没有一秒犹豫。“不可能,”他说,“联首的儿子必须在前线。”   谈话间,车子驶近蓝港庄园。   庄园占地超过一千亩,除了主屋外的广袤田野,还包括森林、草地和水域。每天都有大批客人来来往往——将军、大臣、外国官员,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和主人交谈,有时是攀登附近的山脉,有时是在玫瑰园里散步,打几轮槌球。   铁丝网环绕着主屋庭院,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士兵在大厅、山谷和边界巡逻,把守入口,检验来客的身份。   钟长诀的车辆并没有耽搁很久,哨兵简单过了一遍流程,便朝他敬礼,放他们进入联邦实际的政治中心。   钟长诀走进主屋,联首的私人秘书领他走进二楼的内阁会议室,“长桌”就在会议室中央。长达二十五米的抛光桌面上盖着浅蓝色桌布,三十多张桃花心木椅子环绕四周,每张座位前都有电子终端,方便显示会议材料,做会议记录。透过高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后面的玫瑰园和巡逻的卫队。   官员们陆续到来。除了西线战区海陆空三军的将领,还有战斗机生产部、财政部的代表,国防部军事顾问,技术部的科学家。   联首劳伯·贝肯走进会议室后,交谈声减弱、停止。联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肩膀宽阔,眼睛灰中泛蓝,像是阳光下的脏冰。他年过半百,体格却依旧健硕,肌肉丝毫没有松垮,可见退役后,他一直延续着军队时期的训练习惯。他身上不是出席会议惯常的高档正装,而是军装。进门后,他首先走到钟长诀面前,伸出手,询问105歼灭师的军备情况。钟长诀敬礼后也伸出手,与他交握,同时进行汇报。   长桌对面的几位陆军将领交换了一个眼神。谁都知道联首是空军105师出身,联首的儿子又在105师的中队里。   短暂的交谈后,联首随即向屋内其他人打招呼,落座,会议正式开始。圆桌中央的显示屏浮现出一个三维城市立体图,各个军种部队的光标显示在画面上。   众人都知道,这次会议的中心是即将开始的利瓦之战。联首望向行动的策划人,钟长诀起身简要重述战役计划,画面配合他的声音不断变换,显示各个部队的行动路线。   画面刚刚在标志着战役结束的绿色中定格,陆军的森塔上将就开口说:“联首阁下,五十三师和七十五师还没有装备好。”   联首微微皱眉,从终端调出了那两个师的装备情况:常规武器完成百分之百,反导弹坦克和无人机完成百分之八十。   上将看着生产部长:“军械库的生产计划是这样,但我们拿到的远没有达到这个数量。”   部长面露难色,从终端调出厂房情况:“很多工厂都遭到了轰炸,还没有恢复生产,所以……”   海军上将也开口:“我们还有三艘驱逐舰的高精度导弹系统需要强化。”   联首抬起手,打断了此起彼伏的叫苦,转向生产部长:“最快还要多久才能完成生产?”   “生产线已经在加班加点了,”生产部长说,“我们的厂房、机床和人员严重不足,还有原材料,钢铁、纤维、研磨设备……”   财政部长眉间的皱纹比联首更深,他立刻发言,概述了当前的财政状况和预算分配问题,政府已经没有多余的资源去购买设备和厂房了。   联首沉思片刻,说:“从东部城市的驻防军调装备。”   他报出了几个有驻防部队的城市的名字,国防顾问表示出疑虑:“如果克尼亚的盟国在后方发动袭击,我们怎么对市民交代?”   “事急从权,”联首转向生产部长,“攻下利瓦后,立刻调整优先级,尽快把装备补回去。”   顾问还想说什么,联首在他开口前打断,说这次会议主要是讨论利瓦战役,城市攻防的情况他们之后再谈。   会议结束后,各人都神情凝重地走出会议室。   在门厅里,森塔上将走到钟长诀身边,远望过去,能看到眼前手持等离子枪的士兵。   森塔的目光飘向钟长诀:“空军准备出动的十五个中队,装备早就齐全了,生产部也太有倾向性了吧。”   钟长诀冷冷地迎着他的眼神:“生产计划是内阁拟定,联首签字,将军有意见,可以向上反应。”   “我可不是联首的亲兵,”森塔上将说,“到蓝港跟串门一样。”   钟长诀停住脚步,略微侧身,望向与自己身量齐平的同僚:“将军是在嘲讽,还是羡慕?”   森塔微微眯起眼睛,刚想说什么,联首的私人秘书就面带微笑走了过来,对钟长诀说:“联首有事请您过去商谈。” 第6章 嘱托   钟长诀跟着秘书穿过主屋后宽阔的庭院,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田野的绿色鲜艳而刺目,风漫过稀疏的树林,汇入远处轮廓分明的山脉中。   联首还是会议上那身军装,腰部用绑带扎紧,裤腿收进战斗靴中。绑带上扣着几把手枪,手里也拿着一把。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抽出腰间的另一把枪,向后丢去。   枪正好落入钟长诀手中。他低头把玩了一番,发现是老式的铅弹手枪,没有附带自动瞄准系统。   树丛间竖起野兔的耳朵,钟长诀抬起头,目光锚定在身前的联首身上。眨眼间,对方抬手、扣动扳机,惊起一片鸟雀。   钟长诀与联首一同走到林间,看着可怜的猎物:“阁下的枪法精准如旧。”   “二十多年前,我也拿过先锋勋章,”联首望着手里的枪,“自动瞄准系统效率高,但少了很多乐趣。”   他们慢慢走进林间小道,枝叶隔断了外界的嘈杂,只剩脚下的碎裂声。   “中期选举不远了,”联首望向利瓦,“只要攻下利瓦,我们就赢定了。”   萨沃联邦以前是克尼亚帝国的一部分。新纪元750年,克尼亚帝国发动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完成了维亚大陆的统一,史称大清洗之战。   此后漫长的时间里,克尼亚帝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君主制国家,直到1650年,大饥荒爆发,帝国中枢拒绝救济边缘区域。于是,几个边境地区揭竿而起,纷纷宣布脱离帝国统治,并在1680年合并,成立萨沃联邦。而克尼亚帝国也因为这场饥荒内乱,最终引发了政治体制变革,变为克尼亚公国,实行君主立宪制,直到现在。   两个国家北部由罗拉米亚山脉隔开,南部有一大片归属有争议的地区和海域,比如利瓦。在萨沃联邦成立时,正值灾荒,国弱民疲,不想让战争延续太久,于是,作为讲和的条件,联邦将边境南部的利瓦租借给克尼亚,租期两百年,来换取救济粮。当时,利瓦只是一片荒山野岭,而两百年后,利瓦已经是经济重镇、国际化都市。克尼亚不愿归还该地区,声称他们在利瓦进行了大量的基础设施建设和经济开发,这些投资总额超过了数百亿,除非萨沃联邦愿意支付本息,否则就要延长使用权,确保投资回报。而且这片土地在历史上本来就属于克尼亚,现在只是恢复了历史边界而已。纠缠至今,克尼亚仍未归还利瓦地区。   利瓦是联邦历史的一道伤痕,也是民众心里永恒的一根刺。收复利瓦是一雪国耻,是前十几任领导人都没做到的功绩,联首的支持率可想而知会飙升,党派自然也水涨船高。   联首调整准星:“你觉得我们有多少胜算?”   钟长诀握紧手中的枪,目光扫视着前方可能出现猎物的灌木丛。战场瞬息万变,再完美的计划,也不可能完全贯彻执行。士兵不是棋子,敌人也不是,不会按照自己的意愿驱动。不过……   “不管开头的胜算有几成,”钟长诀说,“战役结束的时候,我会让国旗飘在利瓦城上。”   联首露出了微笑,严峻的表情难得缓和了一些。他伸出手,拍了拍钟长诀的肩。   “我把你从中尉提拔到今天这个位置,就是看中这一点,”联首说,“你在战场上的应变能力无人能及。”   “阁下过奖了。”   “军衔比你高、资历比你老的人有很多,可我最后选你做西线的总指挥,”联首说,“他们以为这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兵,真是一群老顽固。空军是主攻部队,资源有倾斜不是正常的吗?我和你,都只是联邦人民的亲兵。”   “是。”   他们继续前进,走过最后几颗白桦,眼前豁然开朗。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几只野鸭正一边悠游,一边啄着羽毛。   “开战已经太久了,”联首说,“再打几年,民众都快忘了和平的岁月是什么样了。”   钟长诀看着水面的波纹,阳光耀眼,给周遭的一切蒙上了朦胧的光晕。   “我会确保你得到需要的一切资源,无论是财政上的,还是物资上的,说我独断专行也好,任人唯亲也好,名声不重要,树敌也不重要,”联首说,“我们要尽快赢得这场战争。”   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起来:“是。”   联首略微抬头,望着眼前高大的下属。他是下令重塑钟长诀的人,本以为这个数据造就的复制品会有不足之处,但经过两年的观察,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新将领完美继承了原主的人格,不仅是冷冰冰的战略构思和数据分析,也是对党派斗争的观察力。在军队泛政治化的今天,这种能力是极为重要的。   钟长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向联邦的最高领导:“阁下,有件事想向您汇报。”   联首示意他畅所欲言。   “第七哨所攻防战,贝肯上尉的副驾驶牺牲了,”钟长诀说,“她有一个孩子,因为父亲在轰炸中死去了,没有人照顾,孤身在托养所里。军队还有很多类似的情况。”   联首陷入沉思。他知道基地附近有家属院,但军队用地有限,家属院名额紧张,近千万士兵里,只有中校以上的配偶和孩子能住在那里。   “能否出台一项政策,在基地附近设立托管所,如果家里有不方便照顾的老人孩子,可以送到托管所去。政府出资聘请护理员。”   联首说:“早先有议员提过这个议案。”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财政非常紧张,军备生产已经严重落后。”   “我明白,但开战以来,战争孤儿的数量越来越多,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前线士兵会有后顾之忧。”   “所以我们需要打赢这场仗,”联首说,“赢了中期选举,这些问题才有解决的渠道。”   钟长诀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联首知道,他骤然提出托养所的事,是因为攻防战牺牲的那位副驾驶,于是露出无奈的微笑:“我那个儿子,给你添麻烦了吧?”   钟长诀停顿了一会儿,开口道:“阁下,我并不是他的直属长官,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联首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他?被我和他母亲惯坏了,成天莽莽撞撞,还自以为是。”   “贝肯上尉是联邦最高军校毕业,通过层层选拔进入105师的,能力非常优秀,”钟长诀说,“盖德上校也是拿过先锋勋章的指挥官,我相信,在他的带领下,贝肯上尉一定能为联邦做出卓越贡献……”   联首摇了摇头,打断了这一通官话,拍了拍钟长诀的背:“要是你是我儿子就好了,可惜不是。我把他交给你,你就替我多照应吧。”   “阁下言重了。”   “大战在即,你肯定还有事要忙,”联首抬起枪,“回去吧。”   钟长诀敬了礼,把枪交还给主人,转身朝主屋方向走去。   传令官在主屋前的车里等着,见他过来,立即下车。即使车门是自动开合的,他仍然站在门前,等着钟长诀进去。   车子开动,传令官屡次用余光观察钟长诀的脸色,似乎想探查自己的汇报有没有给会议造成影响。钟长诀叹了口气,把手搭在后座前的控制面板上,两边车窗变成了黑色,标志着暗室效果开启,外界与车内处于隔音状态。“又怎么了?”   “其实……”传令官斟酌着开口,“还有一件贝肯上尉的小事。”   想到领导人的嘱托,钟长诀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什么事?”   “明天第四中队休假,他想去那个托养所,就是梅贝尔·凯特的孩子寄养的地方。”   “去那干什么?”   “他说,都是一个队伍的战友,他去尽点心意。”   钟长诀不觉得弗里曼·贝肯有这么宅心仁厚,但他也没有阻拦的理由:“他是民主国家的公民,想去哪是他的自由。”   传令官没有作声。   眼前的屏幕播放着新闻,钟长诀的视线在“中期选举”上停了几秒,说:“下午还有其他日程吗?”   “没有了。”   钟长诀收回视线。“通知基地,校尉以上级别的军官,下午两点集合,去托养所慰问战友遗孤,”顿了顿,他说,“我也一起去。”   传令官被突然增加的行程惊到了:“是不是先通知一下托养所……”   “那他们还要做准备,反而添麻烦,”钟长诀说,“听说那里有不止一个战争孤儿,军队是应该好好调查一下情况。”   传令官打开终端,通知警卫队和基地驻所。   钟长诀看了眼时间:“还有半小时的空余,去商店买点东西。”   购置了基本生活用品,药品和玩具之后,车子停在“彩虹之家”的街道入口。那里早有几辆车在等着,负责钟长诀安全的警卫和军官站成一排,看到车子驶过来,抬手敬礼。   钟长诀一眼就看到了队伍最前端的弗里曼·贝肯,他有着和联首父亲如出一辙的灰色眼睛,除去略微前倾的下巴,还算是个俊朗的年轻人。站在他旁边的青年比他更高一些,金发蓝瞳,面部折叠度很高,一望而知是卢米尔人。   “这是霍尔中尉,”下车前,传令官轻声附耳,“贝肯上尉的新任副驾驶。”   钟长诀望着这位可怜的年轻人,他还不知道他要替权贵子弟收拾多少烂摊子。   不过,钟长诀下了车,还是先走到贝肯面前:“伤势如何,上尉?”   这位最高领袖的儿子倒没有父亲所说的那么倨傲,敬礼之后,平静地回答了钟长诀的问题。   钟长诀点点头,走到霍尔面前,对方立刻挺直了背。他沉思良久,最终也只说了联邦军队敬礼时的惯用口号:“国兴吾荣。”   对方脸上满溢着朝气:“国兴吾荣。”   新闻里的战争英雄、传奇将领空降街道,早有不少人涌出来看热闹,碍于警卫的威慑才没有靠近。钟长诀面向他们,说明今天的来意,然后转向托养所的大门。   托养所的负责人刚刚才得到消息,震惊地跑出来,瞳孔在看到钟长诀的一刻急剧扩大。   “将军……”她茫然地说,“欢迎您来到彩虹之家。”   情理上,钟长诀应该礼貌地握住她的手,代表军部传达自己的慰问。然而此时他的目光却落在了负责人身后。   院子里,凌河边的漂亮男人站在屋檐的阴影下,紧盯着他,目光带着同样的震惊和困惑。 第7章 教习   警卫队的车停在街上,闻声而来的邻居把路堵的水泄不通,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门口。退无可退,逃无可逃,祁染只能站在门廊的阴影下,与故人迎面相遇。   不知是不是错觉,钟长诀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   不过,将军很快就找回了走访的状态,和所长握手,问及彩虹之家的经营情况。当林弋阳提及人手不足的问题时,钟长诀的目光再次飘到他身上。   祁染垂下眼睛,看向奥托脑袋顶上的发旋。   “祁先生只是临时来帮忙的,”林弋阳说,“他也在这里长大。”   钟长诀淡淡一瞥后,便重新望向她,表示这件事军部会负责,今后托管也会并入军部的后勤工作。   后面的军官已经打开了终端,开始记录指令。   孩子们都在新闻里见过面前的人,静默的注视里满是好奇。随着军官们露出微笑,拆开带来的玩具和礼物,他们渐渐放松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祁染看着一位灰蓝眼睛的士官走到面前,肩章是上尉的一颗金星。他蹲下来,向奥托伸出手,手掌上是一粒糖果。   “我是你妈妈的战友,”他说,“这是她留给你的。”   奥托犹豫了一会儿,拿起糖果,攥在手里。   那位士官随即露出了笑容。他直起身,原地转向,走到林弋阳面前:“所长,我想问问收养的条件和流程。”   林弋阳似乎没想到领养人会这么快出现:“您是……”   “我叫弗里曼·贝肯,”他说,“他母亲曾经是我的副驾驶,我不能让战友的孩子孤零零住在这里。”   钟长诀在一旁观望了片刻,开口道:“收养不是小事,你父亲知道吗?”   “我是独居,长官,”他说,“这是我仔细考虑过的决定。”   钟长诀还是没有说话,神情明显不赞同。这时,最大的男孩阿斯特小步跑到了钟长诀面前,虽然装着成熟老成,紧紧绷着脸,眼睛里却冒出了光。他学着新闻里的样子,敬了个礼。   “将军,”他说,“我能看看你的枪吗?”   林弋阳轻声呵斥:“枪不能乱玩的。”   “没事。”钟长诀取出腰间的配枪,拇指和食指按住枪把,卸下弹夹,递给面前的孩子。   钟长诀的配枪是最新的116式,耐高温的外壳用特殊合金制成,闪着暗暗的银灰色。阿斯特把流线型的枪体捧在手里,用赞叹的眼神盯着。   钟长诀把枪从他手中拿出来,拇指按住外壳一掰,枪体竟然在人力的作用下打开了,露出里面的组件。“冷却液管线和散热片。”手指按上枪体上方的管道。“加速管。”拆下后,点着最前方的镜头。“光学瞄准镜和电子辅助设备。”   手指顺着解说翻动,不到一分钟,配枪变成了一堆零件。阿斯特紧紧盯着他的动作,随即又望向他腰间的另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   “军用匕首,”钟长诀说,“在野外行军的时候,它比枪好用多了。”   说话间,钟长诀已经重新装好配枪,扣回腰间,抽出匕首。高碳钢的刀刃大约二十厘米长,表面经过黑色防反光处理,一边是平直的刃面,另一边则设有微锯齿。   “我能摸一摸吗?”   他把刀柄递给阿斯特:“小心。”   对方珍重地接过来。   “握住把手,拇指按在护手上。”钟长诀说。   阿斯特按照他的指导握住了匕首,试探着往前挥动。“这样就能刺中敌人了吗?”他问。   “不,”钟长诀说,“像这样。”   祁染望着院子中央,在逐渐隐没的阳光里,军官握住了孩子的手。   光晕让眼前的情景变得模糊,他缓缓闭上眼,又睁开,庭院的阳光亮了起来,时间也倒退了二十年。   那时钟长诀刚入伍不久,面庞洋溢着新兵的朝气,胸前也没有那么多勋章。他跟着部队的长官来到托养所,孩子们对军队充满好奇,问东问西,只有一个孩子站在角落里,沉默地低着头。   也许是种族相同的关系,钟长诀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孩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评估他的问题是否真心。而后,孩子看了眼远处,那儿有个更小的男孩:“怎么才能打跑比你大一圈的人,而且不用左手?”   士兵想了想,说:“你来打我。”   孩子看了看自己瘦小的个子,又看了看面前的军人。   对方后撤两步,望向四周,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递给他:“来,打到我就算你赢。”   他犹豫了一会儿,握紧手里的树枝,朝对方冲过去,朝右挥舞。士兵只是稍微侧了侧身,就迅速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面前的大人稍稍一拉,就让他背对着靠在怀里。他能感觉到身后胸膛的热度,腹部的肌肉坚硬如铁。   “学会利用膝盖和肩膀,”士兵用腿顶着他的膝盖,让他矮身,“重心要低,向前平推,像这样。”   像这样。   士兵松开他的手,重新站到对面:“再来。”   他以极低的姿势向前冲去,面前的士兵露出微笑:“很好。”   士兵没有闪躲,从地上抓起一跟树枝,挡住即将到来的攻击。   树枝碰撞的一刻,士兵随即利用反冲力旋身,用另一只手肘击直逼对方的侧颈:“弱者也是有优势的,攻下方。”   孩子的领悟力相当高,低身滑过士兵的肘击,同时向前冲,用肩膀撞向士兵的双腿。   士兵配合地摔倒在地,同时抓住孩子的脚踝,让他失去平衡:“用腿卡住我的脖子。”   孩子迅速回应士兵的指令,用双腿围绕住士兵的颈部,尝试收紧。士兵轻轻地调整了一下他小腿的位置,确保他的动作正确。   “利用你的体重,向后倾斜。”士兵平静地指导。孩子向后一倾,利用自己的体重卡住他的喉咙。   虽然顶着一个人的分量,士兵也并不觉得难受。他只是微微抵抗了一阵,给孩子创造了一种真实的挣扎感,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腿。   “你赢了。”   孩子卸下腿上的劲,爬起来,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他抬起头,望向刚刚的对手。   二十年之后,带着同样面庞的人站在院子里,恍如隔日。   阿斯特用敬仰的目光看着钟长诀,好像下一秒就要跟着他上阵杀敌。祁染熟悉这种目光,为了这一眼,他以近乎折磨的方式逼迫自己埋头苦读,考进军校。然而,在最后的体能测试里,他没能达到空军的录取线,因而被分配到了军事信息学院。   “将军,”阿斯特说,“我以后也要当飞行员,打跑克尼亚的红发佬。”   克尼亚的主要人种是库曼人,红发碧瞳,很多萨沃民众这样称呼他们。   钟长诀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怆然,这表情只存留了很短的时间,很快变成了欣慰。“自由需要守卫,国家需要勇士,”他说,“就因为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未来才有希望。”   院子里的其他男孩也热血澎湃起来。祁染看着他们激情昂扬的神情,不知不觉陷入了茫然。林弋阳注意到了他的出神,站到他身旁,问:“在想什么?”   他笑了笑,说:“我养父常常念叨的一首诗。”   “诗?”林弋阳望着院子,不懂现在的情景和诗有什么联系,“什么诗?”   祁染想了想,只念了最后几句:   “我站在故乡的高台之上,   带着无限豪情,   向那些燃烧着荣耀的孩子们宣谕……”   他的声音很轻,没注意到钟长诀的目光隔着半个院子,直直地朝这里飘来。   “那古老而美丽的谎言,   战死沙场,是如此甜美而荣耀。”   古克尼亚语是中学必修课,虽然时隔很久,林弋阳还是理解了它的意思,露出怅惘的微笑。   军官们四散开来,各自身边都围着一群孩子,空军蓝底白边的制服英气勃勃,许多孩子露出艳羡的目光,好像已经开始思考穿上它的样子。   嘈杂的人声里,祁染望着中心的那个人,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没想到你还会做义工啊。”   祁染猛地回神,发现一名军官朝自己走来,肩上担着中校的五芒星。   “这么久不见,原来跑到里兰来了。”   对方的目光中有打量,有玩味,更多的是一种放肆的渴求。祁染判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然后忽地出了身冷汗。   看来是原主的故人。   大意了。见到钟长诀的那一刻起,他把注意力全放到了一个人身上,忽视了其他潜在威胁。 第8章 变故   基地的高级军官在场,那位中校也不敢太放肆,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就回到孩子们中去了。   祁染垂下目光,慢慢退后两步,转身走向林弋阳。   “我有点事,”他说,“既然今晚有其他护理员回来,我就先走了。”   林弋阳对他的突然辞行有些讶异:“这么急?马上天就黑了,住一晚,明天早上走吧。”   “不用了,等军部的人走了我就走,”他说,“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   林弋阳隐隐觉得不安,但还是挤出笑容:“这两天真是麻烦你了,下次一定好好叙叙旧。”   她把手放在他背后,两人轻轻拥抱了一下。   探访很快就结束了,钟长诀向林弋阳握手告辞,林弋阳感谢军官们的陪伴。   看着街旁的车子陆续开走,祁染长舒一口气,向林弋阳和孩子们告辞。他偷偷把原主留下的钱塞到了林弋阳的床头柜里,背上来时带的包,走向街道。夜色慢慢坠落,他用终端查了最近的旅馆,订了间房。距离不算远,他决定走过去。   这是他做的第一个错误决定。   还没有走到旅馆那条街,一辆车就在他身旁停下,车窗里是中校熟悉的脸:“跑的挺快啊。”   祁染往街道里侧退了退:“长官有什么事吗?”   中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假装不认识,还是客人太多,把我忘了?”   “我已经不做这一行了。”   “我出双倍的价钱,”中校盯着他,“你不是很缺钱吗?”   祁染掉头往逆车道的方向走:“我说了不做。”   车子猛地刹住,中校走出来,一把拽住他。街道上行人虽不多,还是有几道目光向这里扫过来。祁染皱了皱眉,他没想到这家伙穿着军装还能当街抢人。   “长官,”祁染的声音冷下来,“您不会想强买强卖吧。”   中校没有答话,直接拽着他往车子里拖。祁染会一点防身术,但在现役的空军精英面前不值一提。眨眼间,对方已经把他丢进了车里,自动驾驶系统关闭了车门,车子往前驶去,街道上的行人变成了窗外的虚影。中校把他按在后座上,手急切地探进他的衣摆,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婊子也讲起自尊来了?”手继续往下滑,“每次你不都叫的挺欢吗?”   身上人的呼吸滚烫地打在脖子上,祁染望着窗外,脑子里回忆查询路线时看到的地图标志。确认要去的地方就在附近,他用手顺着对方的背滑下去,摸到腰带上。车内空间狭小,枪太危险,于是他抽出了军用匕首。   刀刃出鞘的声音让中校惊醒过来。他在急色中勉强维持住了军官的素养,迅速避开祁染的攻击,上前夺刀。   这在祁染的意料之中。他并不想刺伤一位高级军官。他只要争取到一点时间。   在军官闪避的同时,祁染从座椅上滑下来,扑向控制面板,打开了车门锁。紧接着他把刀向对方掷去,直接跳下了车。   中校显然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刻停车,看到路对面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走着。   “你他妈疯了?!”   祁染回过头,看到对方怒气冲冲的眼神,加快两步,走进了街角的一所房子。   警察局。   夜班警察正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戳着终端打牌,看到有人走进来,才关掉屏幕,将神情整理得严肃一些。   “警官,”祁染说,“我要报案。”   警局的两位对视了一眼。这人头发凌乱,衣领撕开了一道五厘米的裂口,手腕上还有淤青,一望而知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当街骚扰我。”祁染说。   他不是非要状告对方,现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他只想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对方知难而退。   按照规定,下一步需要做详细的笔录。然而,还没等他起身前往对谈室,中校就走了进来。看到他肩上的五芒星,两个警察瞬间站了起来。中校军衔相当于分局局长,尽管不在同一系统,也算是上司。   中校神情庄重,完全不见撕衣服时口涎直流的丑态。他示意两位巡警坐下,把手放在了祁染肩上。   “不好意思,”他说,“我男朋友跟我闹了点矛盾。”   祁染没想到他居然追进了警局,看了眼肩上的手,稍稍往旁边挪了挪:“我不认识他。”   “亲爱的,”中校弯下腰,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别闹了。”   祁染望向对面的警察,失望地发现他们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显然是不想揽这摊子烂账。   “回去好好谈谈吧,”警察挥了挥手,“别再闹到警局来了。”   中校噙着笑容,抓住祁染的手,把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祁染手上一阵发痒,恨不得打烂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他转身盯着两个置身事外的警察:“你们没有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吗?就这样让他把我带走?”   警察带着“军队哪里惹得起”的表情,像家庭调解员似的劝说:“先生,情侣吵架就不要占用公共资源了。”   “这是刑事案件!”   “那你去军队保卫处报案,让军事法庭审理,这不是我们的执法范畴,”警察说,“知道空军第四基地怎么走吗?不认路的话,我们可以派辆车送你过去。”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倒不用那么麻烦。”   两位警察往外一看,立刻起立立正。中校的手闪电一样从祁染身上缩了回去,归入笔挺的军姿中。钟长诀站在门廊下,目光从下属扫到警察,最后落在祁染脸上。   “将军,”在祁染说话前,中校抢先开口,明显是紧张他说出实情,“我男朋友只是有点情绪激动……”   “姓名,部队番号。”   “报告长官,”中校被掐断了话头之后,立刻滑入熟练的报告,显然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空军105师第二中队队长,吉斯·艾威尔中校。”   钟长诀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眼他肩上的五芒星:“我给你颁发过守护勋章。”   听到长官记得自己的功勋,中校脸上掠过自豪之情:“是,长官!”   “很好,”钟长诀说,“我明天就去蓝港,向联首提议,推出一项新法案,只要击落两架战斗机,就可以不遵守联邦宪法了。”   中校脸上波纹般的笑容戛然而止。   “大街上追逐拖行,跳车逃难,你这是在演电影?”钟长诀说,“干脆把SUN晚间新闻的制作人叫来,给你做个现场直播,这样全国人民都知道我们空军目无法纪了。”   中校额头上沁出汗珠。细节说的这么详细,显然是围观了全程,狡辩也没有余地了。   钟长诀看了他一眼:“盖德把打牌的工夫匀一半出来,105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目无法纪。你们是不是觉得联首是105师出身,自己就是皇亲国戚了?”   “将军,绝对没有……”   “我让你解释了吗?”   中校目视前方,闭上了嘴。   “滚回去接受停职调查,让盖德明天来见我。”   “是!”   钟长诀不再说话,做了个出去的手势,中校立刻迈着方步出门,飞速跳进自己的车,开走了。   旁边两位警察嗫嚅着问:“将军……”   对于兄弟部门的下属,钟长诀倒还客气,说了声“辛苦了,你们继续工作”,就朝祁染走过来,伸出手。   “我治下不严,给你带来了困扰,”他说,“我替我的部下向你道歉。”   祁染五味杂陈。钟长诀的出现固然替他解了围,但带来了更大的麻烦。英雄相救,此刻他应该表达出激动和感谢,可他满脑子都是随之而来的牵连和纠缠。半晌,他低下头,伸手握了一握,尽力表达出受到解救的感动:“谢谢您。”   皮肤的触感有些粗糙,大约是制造者为了配合常年握枪和操纵战斗机的习惯,设计了老茧。热度沿着清晰的骨节传过来,温暖而有力。这触碰如此真实,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钟长诀看着他垂下来的浓密睫毛,问:“你接下来去哪里?”   “我住在附近的宾馆。”   “我送你过去。”   祁染忽然一惊,抬起眼睛,正好撞上钟长诀的凝视。   钟长诀没有等他拒绝,就转身往门外走。他跟了出去,除了贴着标识的警车,外面就只有一辆军部的铁甲车。   “您的警卫呢?”   “我让他们回去了,”钟长诀摁了终端的某个按键,车灯亮起,“这儿不是前线,还没有危险到出门要带一个连的程度。”   祁染估测了一下从这里到基地的时间,钟长诀大概是行到半路,遣散警卫,又折了回来:“快入夜了,您为什么跑到这儿来?”   “为了见你。”   祁染又懵了一瞬:“我?”   “在凌河见过之后,我总是想起你。”   这话似乎需要跟一个解释,可钟长诀闭上了嘴,显然并不想继续说下去。祁染脑内混乱不堪,钟长诀伸手放在他的背上,推着他走到打开的车门前:“走吧。”   他犹豫的时候,车已经开动了,钟长诀点开控制面板:“宾馆叫什么?”   祁染说了名字,随即就闭上嘴,打定主意陷入沉默。钟长诀倒也不介意,靠着座椅,在对面观察他,这注视让他如芒在背。   宾馆很快到了,车直接开进了地下车库,有电梯直通客房。祁染说了声“谢谢”,矮身出门,然后看到钟长诀也下了车。他停住了脚步。   “我在托养所和孩子说了一下午的话,”钟长诀说,“不请我上去喝杯水吗?”   祁染看了眼亮灯的电梯,胸口蓦然突突跳起来。如果站在对面的是正常人,这毋庸置疑是个邀请,可是……   他望着对方黑色的瞳孔,里面被车灯映得赤红一片。   他回想与005相处的那些年,并没有感觉它有这种倾向。   难道是他会错了意,对方看到他,潜意识里触动前情,想和他谈一谈?   他实在好奇对方为何会对他感兴趣——是记忆松动了吗?   思虑再三,他缓缓开口:“好吧……”   这是他做的第二个错误决定。   钟长诀随他走到电梯门前,空气里只有沉默。   上了楼,祁染用终端开了房门,等钟长诀走进来,门自动合上了。桌子的茶盘里放着几包速溶粉,祁染拿起水杯,问:“要喝……”   话音未落,后面的人忽然动了。他一把抓住祁染另一侧的胳膊,一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祁染推了推面前的胸膛,那触感让他大吃一惊——体脂率低到像在推铜墙铁壁。他开始挣扎,还没做出什么有效抵抗,肩上的手就稍稍收紧,一阵剧痛立刻沿着肩胛骨窜上来。他发出闷闷的低吟。   “别动。”   这声音平板而冷漠,和刚刚义正言辞的指挥官不是同一个人。好像在正直昂扬的外表下,还存在另一个人格,属于那具冰冷的机械。   这不是钟长诀,难道他删掉了记忆后,原来的程序发生了改变和分裂?   这一刻,对面的人是陌生的,和美好、伤感的过去全然无关。   祁染忽然感到恐惧:“放我下来!”   钟长诀没有反应,直接朝浴室走了过去。   祁染还没说出第二句话,托着他的手忽然松开,让他跌落进浴缸里。他支着胳膊想爬起来,头上的花洒就喷出了水柱。   那只刚刚拆过枪械的手落下来,按在他的胸膛上。水量很大,他很快浑身湿透了,衣服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勾勒出腰臀的曲线。他抓住胸前精壮的手臂,徒劳地往外推。然后对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掐住他的手腕,把上面的终端摘了下来,丢进了浴缸里。逐渐上升的水位很快把它淹没了。   “你干什么?!”祁染伸手去捞。   钟长诀没有理会他,短暂松开手,解下自己的终端,也丢进水里,然后抬手去撕湿透的衣服。扣子发出轻微的入水声,上衣很快被扯开,光滑的胸膛袒露无余。裤子也很快被扯掉,浸足水后沉了下去。   花洒还在不断地注水,浴缸里的躯体在强光灯下亮得刺眼。钟长诀看着那张柔媚的脸眯着眼睛,睫毛颤抖,透过水雾注视着他。   他自己的上衣也湿了大片,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但他无心去管。他扫了眼面前美好的肉体,探身把人捞起来,抓起架子上的浴衣包住。   祁染喘着气,湿漉漉地被他裹起来,拽进房间。   意外的是,那只手并没有把他扔到床上,而是拉来边上的一把椅子,按他进去。小臂贴在扶手上,随即当啷两声,两把手铐分别卡住了左右手。   祁染猛地睁大眼睛。他迅速低头,扫了眼手上的东西,军部新款的C93型镣铐,高强度合金,电子铆合锁,远程遥控,如果犯人有反抗迹象,可以直接释放电流。   他听到地毯上的脚步声,然后,黑影缓缓下坠,停在他脸上。   他回过头,看到钟长诀坐在他正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目光中毫无感情。   他忽然明白了,这不是邀请,这是审讯。   对面的人望着他,缓缓开口。   “你到底是谁?” 第9章 逼问   祁染知道他们巨大的力量差距。他没有想着反抗或逃跑,只是略微调整了坐姿,让锁住的胳膊能舒服一些。   “将军,”头发上的水往下流,细小的水珠压在睫毛上,他不得不时时眨眼,让它滴落,“这是什么意思?”   经过一场迅速而混乱的争斗,此时的钟长诀显得很有耐心。他坐在对面,眼神带着审视和漠然。   “您刚刚还说军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转眼就把我绑在这里,”祁染说,“我有点糊涂了。”   “我想和你谈谈。”   祁染晃了晃手臂,铁链发出碰撞声:“您的谈话方式不是很友好。”   “不,现在很友好,”钟长诀说,“如果你继续装糊涂,才会知道什么叫不友好。”   祁染停止动作,喘了口气。在浴缸里撞出的淤青抵在椅背上,传来一阵阵钝痛。“新闻里您是完美将领,刚刚在警察局也很有风度,现在怎么……”   “这里不是公共场合,”钟长诀说,“公众形象和私人形象往往不一样。”   “您不怕我走出这间屋子之后,您的公众形象会变吗?”   “跟我比,你的话可信度不高,”钟长诀说,“从你的职业来看,我们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祁染咬了咬下唇。   “在伪造身份的时候,你应该想到这个选择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祁染的心脏重重一坠。他知道自己骗人的手段并不高明,在过往十年里,他一直是蜷缩在室内的工程师。他没有经验,也没有时间去模仿风俗业人员。这本身问题不大,因为他可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但他没想到过去竟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没给他一点准备的时间。   不,他转念一想,钟长诀只见了他两面,怎么能看穿他的伪装?这是在诈他。   可是,诈他表示有所怀疑,怀疑总不会空穴来风。   是他暴露了什么?还是005的直觉?   他知道钟长诀在观察他,沉默太久不正常,所以只能故作茫然:“伪造什么身份?”   “祁染,”钟长诀说得很慢,似乎这几个字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是你的真名吗?”   祁染又眨了眨眼,水珠滑落下来,洇在浴袍上,悄无声息地变成一点深色。“我在工作的时候用过很多名字,”他说,“丹尼、洛伦斯、莱利……”   “一个男妓,从正在行驶的车子上跳下来,居然毫发无伤,你不觉得奇怪吗?”   祁染暗地里咬了咬牙。他跳车的时候确实用了一点落地技巧,谁能想到会被钟长诀看到?   他寻了个勉强蒙混过关的说辞:“我摔在绿化带上了,那边灌木长得很好。”   “是吗?”   “还有,”祁染说,“您用词有点过时了,我们现在叫‘高级伴随’。”   钟长诀看着他,他低下头去,看到浴袍因为之前的拉扯变得松松垮垮,露出一大片胸口,光滑的肩头也若隐若现。   绑缚的姿势无法调整衣服,这半遮半露的风光和对面整齐的军装,让画面有种割裂的荒诞。   “Dui mist kora, theoro curex lar(战死沙场,是如此甜美而荣耀),”钟长诀说,“你在托养所里说过这几句。”   祁染悚然一惊。   原来引起注意的是这句话?他之前跟005说过?他在脑子里急速搜索着,最终只得到一片空白。或许说过,但时间太久,次数太少,他忘了。   钟长诀当然不会提起那个梦境,只是从普遍认知出发,质问他:“你还会读戈齐的诗,这对你的职业来说有点古怪吧。”   “我的养父喜欢戈齐,家里放了很多戈齐的诗集,”祁染说,“我天天听他念叨,会背了而已。”   钟长诀无法驳倒这个解释,但他不能摒弃自己的直觉。听到最后一句话的一刻,既视感如潮水般翻涌而出。面前人念诗的语气和梦里那么相像,哪怕声音不同、面容不清,他也知道是同一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就因为他本能地相信。   钟长诀慢慢前倾:“我总觉得你很眼熟。我们之前见过吗?”   祁染僵住了。对方想起什么了吗?他抬起头,进屋以来,他第一次直视黑洞一样的眼瞳。   不,不会的,如果指令失效了,对方记得一切,就用不着这么迂回、这么大费周章地审问自己了。   “没有吧,”祁染轻轻地说,“您这么印象深刻的人,如果我睡过,肯定会记得的。”   钟长诀眼瞳里闪过一丝寒意,又往后靠回去:“你还真是喜欢扮演假身份。”   祁染叹了口气:“将军,我真不是……”   钟长诀打断了他:“你知道军情处是怎么审问嫌疑人的吗?”   祁染噤声。这是什么意思?他真要给他上刑?   钟长诀看着他:“他们会把你放在密不透风的小隔间里,让上千瓦的灯泡照着你的眼睛,让你整夜整夜没法睡觉,让房间热得像火炉,榨干你身体里的每一滴水。或者,他们会把水灌进你的肚子,直到胀得像气球一样,然后用木板压住你,让你呕出来,接着再灌水……三四次之后,你的鼻子、眼睛、耳朵会不停流水,带血丝的水。”   祁染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不为别的,只为对方毫无波澜的语调,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还有最简单的……”钟长诀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个存储盘大小的方块:“电刑。”   祁染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对C93型镣铐了如指掌,知道那东西是手铐的遥控器,只要轻轻一按,冰凉的金属就会放出电流。只这么想着,肌肉已经紧绷起来。   “刚开始,只是轻微的刺痛,”钟长诀说,“好像一排细针慢慢扎进肉里,然后,皮肤会像着火一样灼烧起来,深处的肌肉和血管会迅速坏死,你会不受控制地抽搐,每一根肌肉都痉挛、扭曲。不过放心,审讯结束,你身上不会有任何明显的伤口。”   祁染咬着口腔内壁,紧盯着视野里的军靴。内心深处,他不相信对方会真的按下按钮。就算这是005的新人格,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难道本能里、潜意识里,没有一点怜悯吗?   他还是在诈他。   这念头刚冒出来,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祁染悚然一惊,小小地叫了一声。   钟长诀举起手里的遥控,上面的显示屏在黑暗中莹莹闪着光:“刚才的电压只有十伏。”   祁染睁大了眼睛。现在额间坠下的是汗水了。   钟长诀按着屏幕,显示的电压开始上升。“你的身份、你的过去、你跟我的关系,”他说,“你最好仔细想一想。”   祁染吞咽了一下。他可以结束这一切,他可以将真相和盘托出,只要他报出那串数字,一切就结束了,但是……   对方已经不是他个人的造物,而是联邦的将领、战区的指挥官。想起一切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谁也说不准。蝴蝶煽动翅膀,都会引发飓风,更何况是军队的中心人物?   他不能冒这个险。   数字爬升到了50。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钟长诀审视着他,摇了摇头:“但愿你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慈悲上。”   100。   祁染握紧了扶手。   150。   房间仍是一片寂静。   200。   钟长诀忽然停住了手。数字定格下来。祁染刚要舒一口气,对方的手指移到了启动的按键上。   “我的耐心耗尽了,”他说,“我倒数三个数,如果你不想第二天被宾馆的管理员发现触电死在浴缸里的话,最好张嘴。”   祁染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不不不,他还做不到对剧痛无动于衷……   三。   他得做点什么。   二。   对方没有想起来,只要这样……   一。   手指慢慢按下去。   触及屏幕前的一瞬,房间忽然响起了冷静的声音:“等一下。”   钟长诀的神色缓和下来,似乎祁染决定开口,也让他松了口气。他把手从屏幕上移开:“这么快就放弃了?我还以为你会负隅顽抗一会儿。”   “我没有放弃,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祁染说,“你能放下成见,好好听我说话吗?我不喜欢有罪推定。”   钟长诀望向对面,刚才对方眼中的慌乱已经不见了,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从凌河到托养所,面前人一直礼貌,温吞,毫无攻击性,现在却突然变得咄咄逼人。钟长诀倒觉得有点意思:“你知道你说话越来越不像男妓了吗?”   “你知道你说话越来越职业歧视了吗?”   “我现在按下按钮也不晚。”   祁染微不可见地把手往浴衣里缩了缩,目光却没有退避。窗外传来几声微弱的车笛,远处教堂的钟声荡荡悠悠。已经十点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见过?”他直视着钟长诀。   “什么?”   “你说我们见过,在哪里?什么时候?我们做了什么?”祁染动了动手腕,那里因为血流不畅,已经开始僵硬了,“给我一点线索,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   “罗拉米亚,”钟长诀说,“我们在山顶见过。”   “我没去过这个地方,”祁染说,“你可以查我的购票记录,客机、轻轨、自动车。你不是早就拿到我的档案了吗?”   钟长诀的目光沉了下来。   “我们没见过,还有,我就是祁染,”他说,“我的长相,我的指纹都证明我是,说我伪造身份的只有你。将军,你不觉得你认错人的可能性更高吗?还是说,你能拿出什么证据?”   钟长诀没有回答。他的凭据就是一个梦,说出来未免可笑。   “将军,”祁染盯着他,“你就凭着臆想,来反驳档案处铁板钉钉的记录,我们可是生活在法治社会。”   “记录是可以造假的。科技越发达,利用科技的手段也越多。开战以来,身份窃取的行业可是越来越景气了。”   “身份窃取是重罪,刑期十五年往上,”祁染说,“我没钱,也没资源去冒名顶替。”   “谁知道你之前有没有资源?”钟长诀说,“就算有,能让你冒着风险更换身份,东躲西藏,肯定是不小的麻烦。如果你有顾虑,告诉我,我能帮你解决这些麻烦,我能保护你。”   听到这个词,祁染扯了扯嘴角。   “不可能的事,”他说,“不要说出来骗我。”   钟长诀因为这指控皱了皱眉:“小心说话。”   祁染抿紧嘴,直视着他:“你为什么毁掉自己的终端?”   钟长诀静默了一瞬。   “毁掉我的终端,让我泡在水里,我还能理解——因为你想审问我,怕我身上藏了设备,”祁染看着他,“可你为什么连自己的终端也要毁掉?”   他戳中了核心,钟长诀想着,心里一动。这人跟自己想的一样不简单,可他到底是谁?   大脑翻搅着,在混沌中胡乱摸索,这种知道答案存在、却无迹可寻的绝望,让人发狂。   “有人在窃听你吗?”祁染继续追问,“有能力窃听军队指挥官的,整个联邦只有一个人。你毁掉终端,就是要避开他,和我交谈。既然你都拿他没办法,又怎么保护我?”   钟长诀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足以掰断椽木的力道沿着骨缝传进来。“所以你承认了?承认自己有需要保护的秘密?”   “我只是想提醒你,我有基本的推理能力,”祁染试图抽出手,当然是徒劳无功,“别再用些立不住的借口来诈我。你认定我不是祁染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钟长诀双手按在扶手上,冷冷地俯视着他,两人的脸相隔不过几厘米。隔着薄薄的夜幕,祁染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时,敲门声猛地响起。   作者有话说:   祁染:作为本文唯一一个知道事件全貌的角色,我怎么这么惨? 第10章 偶遇   祁染的目光钉在门上,钟长诀的手倏地抽离了。   整洁的敲门声又响了两下,传来一句:“将军。”   是熟悉的声音。钟长诀犹豫了一瞬,站起身往门边走,边走边解开军装的扣子。到刚才为止,他的空军制服还严丝合缝地扣到脖颈,往门边走了几步,就大敞开来,露出雕刻般的肌肉线条。   他打开门,传令官紧张地朝他敬了个礼,瞥见他精壮的麦色胸膛,神色矫枉过正地严肃起来。   “抱歉打扰了,”他说,“我联系不上您,只好查了专车的定位,又联系了宾馆调监控。”   钟长诀看了一眼传令官手上的终端,距离他进入宾馆,仅仅隔了不到两个小时。加上驱车到来的时间,传令官肯定是在他失联没多久就赶来了。“什么事?”   “空降师有一批喷气式背包出了问题,作战计划可能要调整,”传令官边说边悄悄地望了眼房间内部,但门正对的是浴室,挡住了里面的视野,“情况紧急……”   “明白了,我马上过去。”钟长诀说着退回房内,开始关门。   “您的终端怎么了?”传令官问。   钟长诀毫无滞涩地关上门,留了一句:“淋浴毁掉了,先回基地,之后再说。”   他抛下传令官精彩纷呈的脸色,走到床边,忽然怔住了。   窗户大开,窗帘挥动着,拂过空无一人的木椅。手铐仍然留在扶手上,银色金属反射着街灯的微光,闪烁着,仿佛在嘲笑他的失误。   他走近椅子,拾起手铐,两个圆环已经松开了,像是出了短路之类的故障。   他返身进入浴室,捞起沉在水底的两个终端,拿起门口的包。出门前,他最后回头望了眼窗外。   大楼背面的阴影里,祁染正颤抖着裹紧身上的浴衣。他运气好,房间正对着消防梯,很轻松就沿着墙壁爬了下来。   问题是之后。   他丢了行李,身无分文,甚至没有鞋子,全部家当就是身上这件浴袍。他望了望楼上的灯光,咬牙往小巷深处跑去。   他从一条小巷钻到另一条小巷,跑到肺部不堪重负,腿脚像坠了铅一样抬不起来,才停下。他屏息细听,后面似乎没有追兵,也许是钟长诀有急事先走了?   就算真是这样,他也不敢回去,万一有人在那里等着呢?   他用手捂住胸口,坐在地上,仰头靠着砖墙。这时脚底的疼痛才丝丝缕缕传上来。他没有穿鞋跑了这么久,中途还绊倒了一次,脚上肯定划破了。小巷灯光很暗,他看不清伤口,只摸到湿漉漉一片,也不知道是血还是脏水。   绊倒他的是一处正在施工的下水道,从地面掘了半米深的土坑,一直挖到露出老旧的铸铁管道。没放标识,他一下就跌了进去。管道似乎是裂了缝还没修好,土坑里积着水,半边浴袍全湿了,更难忍受的是还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祁染闭上眼睛,经过前半夜的冲击,他已经精疲力竭,但他不能一直坐在这里。伤口需要处理,还有衣服……   可他身无分文,加上这幅尊容,恐怕也很难说服谁借给他一些钱急用。   夜色沉沉,忽然,巷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祁染猛地直起身。他听着回响的声音,判断对方和自己的距离,同时扫视巷子,搜寻可以利用的武器。   来人逼近了,即使比例失真,也能从黑影中看出,这人身形健壮。祁染慢慢把手伸向旁边的一个酒瓶……   “你饿吗?”   祁染停住了动作。   来人似乎是在耐心等待他的回答,见他还是低垂着头,仿佛不愿别人看见自己的真容,有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拉长了社交距离。   “我家就在附近,”来人继续说,声音年轻又热情,让人很容易卸下防备,“如果你对牛奶和小麦不过敏,我有面包和干酪,你要吗?”   祁染确实饿了。他走得匆忙,林弋阳留他晚饭,他也没吃,只带了个罐头,如今自然是随包一起遗落了。   来人听起来不像追兵。现下这种情形,衣食住行哪怕解决一个也好。   “嗯,谢谢。”他说。   对那人来说,填饱别人的肚子好像是天大的喜事,撂下一句“马上回来”,就匆匆跑开了。祁染听着脚步飘远又飘进,然后,一双手将袋子送到自己跟前。   他接了过来,里面是普通的白面包,方块干酪。他用面包卷起干酪,匆匆咬了两口,没加热的干酪很硬,但他久未进食的胃感到慰藉。   看他吃得狼吞虎咽,来人仿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我刚回家,没来得及买什么,只有军队这些口粮。”   干硬的面包卡在了喉咙口。这是空军基地的人!怪不得这么晚还在外面,大概是这两天休假,刚刚赶回家。   祁染吞咽了一下。他刚刚脱离空军的最高指挥官,这简直是自投罗网!   他低着头站起来,再次道谢,打算在对方看清自己的样子之前离开。   他还没迈出一步,来人突然发话了:“等等。”   祁染攥紧了手里的袋子。   “我刚刚看到你没有鞋,”来人抛过来一样东西,“我不知道尺码,所以拿了双凉拖,你先穿上。”   来人准头很好,祁染刚好能接住。他纳闷地看着手里的塑胶拖鞋:“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送东西?”   “不是马上到复活节了吗?”来人的声音很轻快,“圣典里说,要广结善缘,才能获得救赎。每年这个时候,我母亲都把不用的东西分给流浪汉。”   复活节是纪念神子重生的节日,神子牺牲自己,拯救他人,因而获得了永生的机会。这个故事虽然荒诞无稽,但对呼吁乐善好施还是有积极作用的。   原来对方把他当成流浪汉了?   祁染低头。身上是吸饱脏水的衣服,空气里是下水道的气味,被当成流浪汉也不奇怪。   原来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他心里有种震惊和怀念。距离他上次接触这种纯粹的善意,已经十多年了。现在这个动荡的世道,少有这样的热心人。   “谢谢,”祁染说,“多亏你,我不会被当成巫师斩首了。”   这是个地狱笑话。过去,在克尼亚帝国,如果有人被怀疑是巫师,法庭会让处刑官用镰刀砍掉他的脑袋。但这些巫师大多都只是流浪汉,帝国单纯想找借口除掉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无法交税,就是无用之人,没必要花钱救助。   对方礼貌地笑了一声,马上收住了。笑声听起来无所适从,像是因为对方说了笑话,不得不笑,但又觉得这样笑不合适。太善良了,以至于对远古的苦难也抱有同情,这让祁染想起了弟弟。   他抬起头,望向来人。这人也许是可以求助的。   看清对方相貌的时候,两人都吃了一惊,显然是相互认出来了。   来人是今天下午来托养所的几名士兵之一。祁染还记得他叫霍尔。   霍尔也吃了一惊:“你不是在彩虹之家工作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祁染只说:“遇上抢劫了。”他把塑胶鞋套上,没管沾满污水的伤口:“能不能借我一下终端?我的被抢走了。”   霍尔爽快地把终端卸下来交给他。   军队的工资大多是直接转到中央银行的账户里,祁染点开屏幕,在右下方找到了银行的紫色图标。   他登上自己的账号,然后在地图里看了看最近的提款机,幸而街角就有一个。他趿着拖鞋走过去,取了些钱。好多年不用纸钞,他都不知道现在的一百克朗上印了蓝晶草。   他订了一间新旅馆,把终端还给霍尔。   “来我家洗个澡吧,”霍尔说完意识到有点唐突,涨红了脸,“我是说……”   “我明白,”祁染说,“谢谢你,但我该走了。”   霍尔看起来像好人,但他仍然是105师的士兵。假使钟长诀仍然在找自己,把他牵连进来不是什么好事。   “好吧。”霍尔显然是那种帮不上忙,就会愧疚的人,他让祁染稍微等等,又转身跑去。这回祁染看到他跑进了一间古朴的屋子。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叠好的衣服。“这是我高中时候的衣服,感觉你应该合身,”他倒没有顾及话里隐藏的身高优势,“还有这个。”他把一个瓶子丢过去。祁染看到熟悉的消毒水标签,“赶快清理伤口,小心感染。”   祁染不信教,但这一瞬间,他倒是希望圣典中说的是真的,心怀慈悲者能够到达天堂。   他告别路途遇到的好心人,走到新宾馆,处理了伤口,换上衣服。坐在床上,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他需要补办公民卡,才能乘坐客机,但这样会留下官方记录,钟长诀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不过,既然钟长诀已经注意上他了,以军方的情报网,不管怎样,他都逃不掉。   难道还要再换一次身份?他轻轻用手触碰自己的脸,闭上眼睛。   过去的缠绕牵牵绊绊,绕不开也躲不掉。这一夜,他没睡安稳,时刻提防着有人破门而入。   然而,天光大亮,门口还是安安静静的。   要说钟长诀就这么放过他,不再追问,他是不信的。莫非钟长诀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又或者,因为联首的监视,无法轻举妄动?   如果是这样,倒能给他一些喘息的时间。   这么提心吊胆了两天,始终没人上门,等到第三天早晨,他在模糊的睡梦中听到敲门声,一颗心悬了太久,听到追兵到来,反而有种归位的安定感。   来人似乎很克制,敲门敲得不紧不慢,没有催促的意思。祁染走到窗边,发现楼下停着两辆车,上面是联首官邸——夏厅——的标志。   夏厅?   他打开门,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面庞,瘦削文雅,看起来不像军人。   “祁先生,”他说,“我的上司想跟您聊聊。”   “上司?”   年轻人没有多说什么,在前面引路,绅士地为他按电梯门。走到那两辆有标志的车边,祁染忽然停下了脚步,脸色苍白。   情况真是糟到不能再糟了。   车里的人是伦道夫,联首的幕僚长。 第11章 工作   祁染上次见到这位幕僚长,还是凌河之战后,夏厅启动二重身计划的时候。   一面之缘,祁染对他的印象却极其深刻。   与平民出身,赤手空拳打拼到上校的联首不同,伦道夫出身于历史悠久的政治家族,祖父是外交部长,父亲是驻北疆共和国大使,本人三十五岁就做了议员,政治前途一片光明,大有入主夏厅的希望。可在一次晚宴会晤后,他却退居幕后,倾尽资源支持一位鲜为人知的空军上校,成为他的幕僚长,将他推上政坛,推上联首宝座。   党派内部都知道,如果劳伯·贝肯是联邦的舵手,那伦道夫就是舵手的大脑。   此刻,这位联邦中枢坐在车内,含笑看着祁染。他年过半百,即使善于保养,也不免露出老态。可他老去得优雅,连眼角的皱纹也带着风度。与联首凛然的将星气质不同,幕僚长看起来温文尔雅,坐在那里,就有一种优渥中诞生的从容。   祁染陡然紧张起来。在外人看来,他只不过与钟长诀睡了一觉。这就劳烦联邦的幕后掌权人亲自赶来,未免太兴师动众。   引他过来的年轻人向他介绍了车里的人物,听到名号的一刻,祁染露出惶恐的神情——这情绪是真实的。   伦道夫神色温和,用亲切、礼貌的语气,邀请他共乘一车。   “抱歉,”祁染在门边迟疑,“您找我是……”   “联首想见见你。”   绷住的神经再次拉长:“……为什么?”   “他想跟你聊聊前天的事,”伦道夫看出他的忐忑,缓声安慰,“联首私下里很平易近人。”   在车驶向蓝港的途中,伦道夫像长辈一样,询问他的籍贯、亲属、生活近况,并对他的童年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他说起“自己的职业”时,伦道夫也没有鄙薄,只是将话题延伸到战后民生艰难,大有济世情怀。   对上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却平易近人的领袖,很难不放下戒备。若不是祁染亲历两年前的风波,就为国家有这样一位好官感激涕零了。   谈到“在凌河之战中死去的弟弟”时,伦道夫问:“有举行祭礼吗?”   祁染摇摇头:“就埋在了凌河边上。”   “也是,”伦道夫说,“你不信教。”   祁染心里一震,反问幕僚长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没有双环项链,”伦道夫点了点脖间的位置,“风俗业人员如果信教,基本都会带着。”   圣典教义对这一行业极尽鄙薄,为了升入天堂,他们需要握住象征神的衔尾环,时刻请求创世神的原谅。   伦道夫问:“这项链的样式从来没见过,是什么材质?”   祁染遏制着将它藏起来的欲望:“随手磨的,不值钱的铁片而已。”   “这东西不贵重,你却一直带在身上,”伦道夫说,“是很重要的人送的?”   祁染顿了顿,说:“是弟弟小时候给我的。”   这解释说得过去,伦道夫点了点头。   祁染勉强笑笑:“先生怎么对它这么感兴趣?”   “说来也奇怪,”伦道夫看了看他,“人总是把弱点放在最亲近的地方。”   接下来的路途,祁染再也没有说话。   经过三轮哨卡,车停在主屋正厅前。伦道夫走在他身旁,助理走在另一边,两人像是挟持着他往里走。   联首的私人秘书卡明斯站在厅内,显然恭候多时。他的目光礼貌且得体地在祁染身上停留两秒,用对待大使、总理们的恭敬给祁染引路。“阁下在东翼二楼的书房。”   侍从替他们打开宽敞的房门。一面墙被书架占领,满满当当塞着书,最醒目的是第二排正中的《联邦宪法》。现如今,实体书籍几乎绝迹,这样古朴精致的皮革精装书,不仅象征着主人的品味,更是财力。房间中央是宽阔的梨木桌,后面坐着一个伏案签名、头发微白的中年人。联邦家喻户晓的人。   在他们踏入房间的一刻,联首同步抬起头:“祁染先生。”   侍从关上门。祁染深吸一口气。房间静可闻针,他只能独自面对两个联邦最有权势的人。祁染知道他们阅历深厚,城府极深,凭自己这点半路出家的演技是瞒不过的,只能选择少说少错。   “联首阁下。”他略微点头。   “坐。”联首示意下手的那张沙发。   皮革很软很舒适,但丝毫无法舒缓祁染紧绷的肌肉。   “我听伦道夫说,你在托养所生活过一段时间。”联首说。   第一句话是问童年,祁染有些惊讶。“是。”   “之后你被收养了,但你的养父似乎并不称职,一直还是你在照顾弟弟,”联首说,“很不容易。”   “谢谢。”   祁染的回答很简洁,目光也一直放在梨木桌面上。联首顿了顿,说:“你的记忆力怎么样?”   祁染疑惑地蹙起眉。“还好。”他字斟句酌地说。   这个答案似乎令联首满意。他继续说:“你上过高中,而且成绩很好,不读大学完全是家境的原因,我想你的学习能力还是不错的。”   “……是的?”   “你照顾过孩子,我想也非常有责任心,”联首看着他,“我希望你能成为空军指挥官的私人秘书。”   祁染一瞬间有些恍惚。“钟长诀上将?”他犹豫着确认。   “是。”   简直是胡扯。领导人的私人秘书虽然不需要多深的背景,但对个人条件要求很高。首先这个职位需要全天待命,随时忙碌,所以身体素质要强,一般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担任;其次,由于代表部门形象,长相要端正,至少领导看着可心;同时,因为随时随地转述紧急事件,学历高、有判断力也是必须条件。比如总统的私人秘书卡明斯,就是军校首席出身。他一个毫无秘书经验的人,还有见不得光的过往,居然这么随便派给这么重要的人物?   而且,作为一名高级将领,钟长诀有自己的团队。他有执行官负责处理日程安排、行程协调、访客接待以及其他行政支持工作,他有参谋来进行情报分析、法律事务、公共关系和技术支持,他有警卫队负责随行保护和安全规划,他有专职飞行员来驾驶专机。私人秘书是什么岗位?   “你可以为他安排个人行程,”幕僚长说,“比如私人旅行,一日三餐,购置衣物,管理指挥官宅邸的清洁、维修和其他家庭事务,陪同他参加晚宴、联军舞会。”   005是AI,根本不需要别人照顾。他不会生病,饮食也没多大讲究。以现在战事的胶着程度,他根本不可能旅行,还有购置衣物……难道这个人不是只穿空军制服吗?私人秘书这个职务根本多此一举。   “抱歉……”祁染字斟句酌地问,“这有点太突然了,为什么是我呢?”   联首望了眼幕僚长。“上将是联邦重要的军事力量,我们一直竭尽所能给他最好的生活。之前伦道夫多次向他推荐专业的私人秘书,都被他拒绝了。”   “那我就更没法……”   “他拒绝,并不是因为不需要,只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人,”联首说,“你不一样。他显然对你感兴趣。”   祁染开始怀疑“私人秘书”的含义。“阁下,”他微微变了脸色,“我已经不做这一行了。”   联首肃穆的方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翘了翘嘴角。“你误会了,”他说,“我只是在向你介绍工作。你想转行,我认为这是个合适的机会,薪水也丰厚。如果上将违背你的意愿,做出什么工作关系之外的举动,你可以随时向伦道夫报告。”   我怀疑你们真的会管,祁染想。“我可以拒绝吗?”   “当然,”联首说,“这是宪法赋予你的权利。不过,你过去的某些客户涉及到军队,我听说那人已经被停职了,这样不可靠的军官,谁知道在卧室里会透露些什么?如果真的深究,你会在军情处待非常、非常久。”   祁染白了脸。左边是军情处,右边是指挥官宅邸,他就非得夹在军队中间吗?   这恐惧的表情落在另外两人眼里,是恰当的反应。   “那里有国家安全法,你可以查阅一下。”联首指了指书架第三层。   祁染深深低下头,过了好久,他才呼出一口气:“我什么时候上岗?”   联首露出微笑。“卡明斯,把祁染先生的包还给他。”   青年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联首一只胳膊支在桌上,若有所思。   “伦道夫,”把笔放在一边后,他开口,“你怎么看?”   幕僚长仍然坐在刚才的位置,但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面无表情时,一贯和煦的面庞看起来冷漠:“我暂时没看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阁下。”   “是吗?”即使是非正式的谈话,联首依旧坐姿笔挺,这是多年军旅的习惯,也容易让对方感到尊重,“这孩子很漂亮。”   “005是人工智能,我很怀疑他会看重这一点,”伦道夫说,“而且,我们并不是没有介绍过更漂亮的男女。”   “他很少说话。”   “是的,谨慎,而且聪明,”伦道夫说,“也许风俗业工作者有他自己的长处。”   联首想了想,笑了:“也许是我们高估人工智能的品味了。”   “又或许,他身上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伦道夫说,“再想简单一点,也许只是005察觉到了我们的监视,想反抗枷锁而已。”   几个可能性浮浮沉沉,联首思虑片刻,将它们划过。军情、经济、外交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不能在一个下属身上花过多精力,静观其变吧。“既然已经把他送到005身边,只要观察一段时间,我们总能知道些端倪。”   伦道夫沉思起来,某个细微的推测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无凭无据,就暂时把它按下了。就像联首说的,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看到结果。   “如果……”他说,“005对他产生兴趣,纯粹是出于感情因素呢?”   联首望向多年的挚友:“人工智能也会有感情?”   “我无法下定论,”伦道夫说,“005并不是普通的人工智能,它有自己的人格。从降生开始,他已经向我们展示了太多意料之外的特质。”   “都是对我们有利的特质。”   “感情也是有利因素之一吗,阁下?”   联首没有笑,但眼角的纹路深深陷下去。“在克尼亚帝国时期,常年驻守边疆的将领,会让家眷住在首都的宅邸,作为人质。皇帝握住他们,就像握住风筝的线。不过,前提是,那根线真的存在。”   钟长诀的父母早亡,亲属凋零,即使有,005也未必会认——虽然迄今为止,它展现出了与钟长诀相同的人格。   之前,他们试图给他介绍商业大亨、教授、政客的子女,都无功而返。他们以为,这是因为005毕竟是机械,即使再像人,也不可能完全拥有人类的感情。现在看来,这推测是然而不然——也许并非005冷血,只是他们没有找对人。   “他是个完美的将领,但他太无牵无挂了,”联首说,“如果他真的有感情……”   伦道夫沉默良久,说:“希望如您所愿,阁下。” 第12章 幕间   克尼亚,利瓦。   战事是暂时中止,可余波未平,留下满街疮痍。   车辆残骸中,霍尔小心翼翼穿行着。   空军的轰炸范围不算大,尽可能避开了居住区和市中心,但偶尔也会有没落准的炸弹,或是被击落的轰炸机,给仓皇逃难的人们带来灭顶之灾。   这片街道显然没能幸免于难。路上遍布着烧焦的瓦砾,车子的窗户被轰碎,车顶被高空坠物砸得坑坑洼洼,摇摇欲坠的残墙上挂着电线,时不时迸出火花。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焦糊味,霍尔竭力避免去想焦糊味的来源。   他警觉地望着四周残存的建筑,用耳朵捕捉细微的碎裂和爆破声,它们随时可能坍塌。   焦油马路融化又凝固,将尸体包裹其中,只露出一个头顶,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土——戈齐、普利瑟时代就存在的尘土。   霍尔想起了昨晚的情景。在一万多米的高空中,星空从未这样明亮浩瀚。穿过薄薄的云层,下面是成百上千架歼灭机、轰炸机,密密麻麻,在城市上空盘旋,就像围着巢穴的蜂群。炸弹、闪光弹穿梭来去,是一场极尽绚丽、极尽毁灭的焰火。   忽然,他察觉到一丝响动。在左前方一座三层小楼里,传来嘈杂的噪声,里面混杂着急促的脚步、喘息、细微的哭声,还有……墙体的碎裂。   霍尔捕捉到小楼里的人影。那人双臂环在胸前,嘴唇紧抿,就快冲到门口了。   快一点,霍尔在心里默念,再快一点。   就在那人即将跑出门廊的一刻,小楼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墙体轰然碎裂。   门柱、石块、水泥碎片像雨点般砸下来,那人被一根横木击中,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转眼间,房屋的残骸就将他掩埋起来。   霍尔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下意识跑到那人摔倒的地方,搬开碎石和瓦砾。万幸,两根门柱倒下时被碎石抵住,在那人身上隔出一个小小空间。   随着清理,那人的头和背很快露出来。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霍尔大声问。   那人扭过头来,灰泥和尘土下,可以看到他白净的脸。他嗫嚅着说了句话,声音太小,霍尔不得不弯腰贴近。   “先救孩子。”那人说。   是萨沃通用语。他不是克尼亚人。   霍尔转回头,朝那人身下望去。他撑着地,胸膛和手臂隔出一个安全的空间。在那里,一个婴儿惊惧地睁着眼睛。   霍尔倒吸一口凉气,赶忙伸出手,小心地把婴儿从他身下挪出来,检查生命体征。大概是他倒地时护住了孩子,看上去没有受伤。   霍尔把孩子轻轻放到一旁平整的石块上,动手抬起那人身上的横木。清出一条可以让人出来的通道后,他问那人有没有受伤。   “还好……”低低的声音传来。   霍尔伸出手,在那人胸上和背上摸了摸,脊椎和肋骨并没有折断,真是万幸。   “腿有被压住吗?”他问。   那人摇了摇头。   “我拉你出来。”霍尔说着将手伸到那人肋下,往外一拽。   瞬间,那人的左臂从肩膀脱落下来,随之发出一声痛呼。   霍尔既惊且惧,不是说没有受伤吗?   再仔细一看,左臂的切口断面完整,虽然颜色和皮肤相近,但摸起来有细微的差别,似乎是人造皮肤。截面上,肌电传感器的金属元件清晰可见。   原来是假肢。大概是倒塌时受到撞击,脱落了。   他把那人拖了出来,对方眼睛紧闭,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看来,对方装的是传导性假肢,和残肢有肌肉连接,猛然扯断,带来的痛感不下于真断臂。他打开挂在腰上的军备包,取出纱布,将流血的断面包裹起来。   霍尔跪坐在地上,把他揽在怀里,高声叫了几句,他才缓缓醒转。一醒来,整张脸就因为剧痛皱成一团。和痛觉奋战几秒,他意识到左边空荡荡的,眼睛猛然睁大。   “胳膊……”怀里的人仓皇四望,“我的胳膊……”   “还压在底下。”霍尔说。   那人摇摇头,挣扎着起来,似乎是想把假肢取回来。   霍尔本想阻拦——经过这么一撞,假肢也许已经坏了——但转念一想,战争开始后,残障人士指数级上升,假肢的价格也一路飙升,供不应求,军官有时都未必能买到,更别说普通人。如果手头有,还是保住为好。   他按住怀里的人:“别动,我去。”   那人眨了眨眼,脸稍微舒展了一些。霍尔把他的头搁在砖块上,回到废墟旁,用手清理假肢旁的障碍物。顾念着还要用,他捧出来时,像抱着真正的肢体一样小心翼翼。   回到那人身旁,霍尔发现他又晕了过去,纱布上渗着血。霍尔叫了几声,没有回应。   他沉思两秒,把军装外套脱了下来,包住婴儿,用绑带打了个结背在身后。然后,他把假肢放进那人怀里,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那人伸出手抱住它。   霍尔掂了掂背上的孩子,确保稳妥后,把那人抱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政府大楼。附近医院空间紧缺,只够军队伤员使用,于是第四军团将大楼的一到五层改成了临时的医疗中心。他把两个人在三楼放下——那里是当地居民治疗的地方。他大略和医生说了说情况,然后走到顶层,从挎包里取出中继器,放在信号发射塔上,开始安装。轰炸破坏了通信基础设施,蓝港的指挥中心与空军前线有短暂的通信不良。这座大楼位于市中心,地势较高,视野开阔,通信覆盖面广。他跨过城市废墟,就是为了在这里安装通信中继器,增强信号传输。   他是新调来105师的,这种苦活自然交给他做。   想到新的战友和上司,他皱了皱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背包里的仪器忽然喀拉一声,他猛然惊醒,从困顿中回过神。   他是军人。任务就是任务。   他用便携式测量仪确认了一下信号强度,用钻孔工具将中继器安装在选定位置。伸手测试了一下,确认牢固后,他将天线安装在中继器上,慢慢调整方向,同时打开了终端通讯。   电流发出轻微的嘈杂声,逐渐减弱,最后汇成稳定的滴声。   霍尔叹了口气,将通信线缆连接到中继器和天线之间,用防水胶带固定好,将安装记录和测试结果记录下来,发给远方的指挥室。   收到回复后,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站起身,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大楼有备用电源,因而电梯还照常运作着。他从顶楼下来时,犹豫了两秒,按下了三层的按钮。   刚出电梯门,他几乎撞到了抬着担架的当地居民。原本的办公室和会议室被改造成手术室,墙上贴满了消毒塑料布,从门口走过,能看到隐约的灯光。走廊里,伤员们或坐或躺,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血腥味。他刚想问送来的两个人如何了,就看到左边的青年。   如果不是怀里抱着假肢,霍尔几乎认不出这是救出的那个人。脸上的灰泥擦净了,露出白净的皮肤。大而有神的眼睛,在周围的脏污映衬下,清亮得动人心魄。他看起来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不止因为稚嫩的五官,也因为脱力和疲惫压不住的朝气。   他的袖口垂落着,显然医生还没来得及处理,这里有太多比他紧急的伤员。   也许是习惯了痛,他虽然冒着汗,神智却是清醒的。   “你还好吗?”霍尔问。   青年抬起头,明亮的黑色瞳仁望向他,像是认出他了:“谢谢。”   霍尔摆摆手,然后问出了他困惑已久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年说的是萨沃通用语,外形也像是东元人,应该是霍尔的同胞。军队显然不会接受没有左臂的人,所以他不是士兵,而联邦外派到克尼亚的侨民,在过去几年都回国了。   “我是SUN的战地记者。”青年说。   霍尔深吸一口气:“SUN让残障人士来前线?”   青年蹙起眉:“你不太了解假肢技术的发展,触觉反馈系统已经很先进了,我们可以做很多精细的动作,比如剪指甲,打活结,甚至能当运动员。”   “我对假肢很了解。就算不影响活动,也不能这么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一个残障人士做战地记者,已经够离谱的了,居然还去倒塌的废墟里救人?   霍尔看着他,忽然有种熟悉的既视感。“等等,”霍尔仔细观察他的脸,“我是不是在哪个节目里看见过你?”   大概是不常被人认出来,青年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晚间新闻的政治记者,有时候会出镜。我是上个月才被调来西线的。”   即使在官媒式微的新媒体时代,晚间新闻也是国内最知名的电视节目。从政治记者到战地记者,听起来像是一次发配。“你得罪了什么人吗?”   青年抿了抿嘴,这个稚气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年轻了一点。“我自己主动要求来的,现在最大的政治事件不就是战争吗?”   霍尔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往周围看了看,问:“那个孩子呢?”   “一个护士接走了,七岁以下的孩子在另一个区接受治疗。”青年说。   霍尔沉默片刻,微微压低了声音问:“你为什么要救人?”   如果是其他时代,这个问题简直不可理喻。在一个行将倒塌的房屋中,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拯救这个生命不需要理由。   但他们在敌国的城市,他们刚刚往这个城市扔下了炸药,摧毁了无数房屋,夺走了无数生命。而这又是因为,这里的人也曾经往他们的城市扔下炸药,摧毁房屋和生命。   青年微微惊诧了一瞬,很快又镇定下来。   “我只是觉得那孩子可怜,”他说,“生在这样一个时代。”   一时间,周围的尖叫、痛呼和呻吟都模糊起来。霍尔的视野中只剩下那双眼睛。   缓缓地,他低下头,望向青年怀中的假肢。因为战友的缘故,他对假肢的型号略知一二。从触感和皮肤的仿真程度来看,这是十年前的产品,如今早已落伍了。但青年紧紧地攥着它,好像这是什么稀世珍宝。   “你怎么还在用这个型号?”霍尔问,“就算现在假肢脱销了,五年前你也可以换个新的。”   青年看了看,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本该是快乐的表情,但霍尔却看出了悲伤。“这是哥哥买给我的,”他说,“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霍尔后悔自己多问了。   在悲伤中沉浸了一会儿,青年忽然跳了起来。“怎么已经这个时候了!”   他忽然快步往前走去,霍尔疑惑地问:“还没有治疗,你要到哪去?”   “晚间新闻快开始了,我要做简报!”青年急速跑到楼梯口,向下奔去,时不时因为空荡荡的左边失去平衡。新闻任务侵占了大脑,让他忘记了痛苦。   霍尔不自觉捏了一把汗。不知怎么,他也跟了上去,怕那双清亮的眼睛出事。   跑到门口,青年用语音指令打开终端摄像头。他四下打量着入镜的画面,不断调整角度,让镜头能拍到后面的硝烟。然后,他望向霍尔:“先生,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   “把这个绑到我的肩膀上,”青年把假肢递给他,“用带子绑上去,不掉就好。”   霍尔皱起眉:“你还有伤口。”   “就几分钟,”青年的语气很焦急,“我不能晃着一只空袖子直播,会把听众的注意力吸引到我的胳膊上去的,我不能让它干扰新闻内容。”   霍尔还在踌躇,青年已经跑到他跟前,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他在这样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只得把绑婴儿的带子又拿出来,在假肢上打了个结,试图让他挂到青年的肩上。   假肢和残肢断面触碰的一刻,青年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立刻坠下了冷汗。霍尔还想说些什么,他已经匆匆擦完汗,打开了镜头,表情镇定,身姿挺拔。   他忽然明白了,那蓬勃的朝气并非来自于年纪,而是某种热忱,某种激情。   后颈渗着汗珠,青年张开嘴,声音清晰镇定:“谢谢主持人,我是西线记者江印白,昨日黎明时分……” 第二卷 临时法案 第13章 战后   昨日黎明时分,经过激烈交战,我军最终在利瓦战役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这场战役是西线的关键一役,歼灭敌军超过5万人,成功收复利瓦及周边地区。   接到胜利消息后,联首在全国讲话中表示:“这是萨沃人民的胜利,是英勇和正义的胜利。我为前线将士感到无比骄傲和感激,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近日,联首将亲自访问前线,向战士们表达国家的感谢和支持,监督战后重建工作。   联首强调,虽然利瓦战役是里程碑式的胜利,但战争还未结束。联邦将乘胜追击,取得最终胜利。同时,夏厅承诺,将加大伤兵的医疗支持,及烈士家属的抚恤工作。   SUN记者江印白报道。   暮春午后,碧空如洗,阳光投射在破碎的建筑物上,斑驳陆离。   利瓦曾经的繁华街道现在鸦雀无声,昔日高耸的商业大楼只剩炮火洗礼后的黑色焦痕。   街角,教堂还静静矗立着。这座利瓦的精神象征由16世纪著名建筑师森帕设计,融合了克尼亚帝国和现代主义的建筑风格,八角塔、圆顶楼、优雅的拱门,是利瓦不可或缺的风景。   森帕注重采光,窗户设计极为精妙,四面八方均有光照。此刻,会堂中,空军105师和第四战斗联队正在阳光下休憩。   会堂旁是八角塔,原先为主教居所,现在是临时指挥所,钟长诀从塔顶的螺旋楼梯走下,脚步声发出空若旷野的回响。传令官紧跟其后,不疾不徐做着汇报。   联首来访。   秘书卡明斯通讯了传令官,在慰劳军队前,联首想和将军单独谈谈。   钟长诀眼里压着沉沉的情绪,像乌云积聚的天幕。   他走进市政厅时,联首正欣赏着墙上的一副油画,约莫是帝国末期某位名家的手笔。卡明斯在门口敲了敲,通报来人的身份。   钟长诀站定敬礼,联首转过身,竟也回了军礼。   “零点破坏通信设施、雷达站和军事仓库,两点突破外围防御线,三点装甲部队与机械化步兵会合,五点占领市政大楼,日出前控制市区主干道和交通站点,”联首说,“还是你一贯的风格。”   “这是先遣、后勤、海防配合精准,”钟长诀说,“能如此精准地按照计划进行,是幸运之极了。”   联首颇不赞同:“Kana goro tela, storo fula spena.”   这是克尼亚帝国的古谚,历史流传,如今也是萨沃的俗语:辛勤耕耘者,方收获满仓。   钟长诀向领导人的肯定表达谢意,随即问:“既然您已经看过详细战报,找我来想必有其他事。”   联首走到会议室的主座前:“战报上统计,105师第四中队击落敌机26架,其中C-336击落12架,一架战斗机的击落数几乎是全队的一半,这可是不小的战果。”   钟长诀沉默有顷,说:“您应该知道,这不是贝肯上尉的功劳。”   “但他是主驾驶。”   “职务上是这样。”   联首略略抬头,眼珠向上望着他:“军队里有什么谣言吗?”   “霍尔中尉可不敢散播长官的坏话,”钟长诀说,“只是我的传令官和他聊了聊,他实话实说罢了。”   联首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墙上的油画:“12架,足够颁发守护勋章了。”   钟长诀的目光沉了沉。C-336是天隼F2型歼灭机,控制权在主驾驶手中,副驾驶只起辅助和应急作用——当主驾驶因为身体原因无法驾驶时,副驾驶才会接管。天隼F2能够单人操控,设置副驾驶职位,除了给新手飞行员历练机会,主要是防备主驾驶出现意外时,不至于拖着战机陪葬——天隼F2的造价,可比一条生命珍贵得多。   如无意外,击落数一向记在主驾驶的档案里。   但市政厅的两个人知道,主驾驶其实……   “阁下,”钟长诀说,“这是一个士兵穿过导弹和高射炮,九死一生换来的战果。12架敌机,这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就这样……”   “他有亲人吗?”联首打断他。   钟长诀顿了顿,明白事情无可挽回了:“有一个母亲,住在里兰。”   “那他会同意的,”联首说,“给他的补偿,你吩咐下属办。授勋仪式上,我要看到我的儿子站在那里,接受你亲自颁发的守护勋章。”   钟长诀没有动作。“贝肯上尉身在前线,已经是绝佳的宣传了,一定要让他参加授勋吗?”   “你以为,我儿子进了军队,那些记者就会一直歌功颂德?你以为他们不会问,联首的儿子在前线表现如何,有什么战果?”联首说,“我需要数字,需要事迹,需要中期选举的宣传。”   “军规是军队的法律,”钟长诀说,“战果随意嫁接,这是破坏胜利的根基。”   他没有说本应该说的:治军是他的职责,联首虽然是名义上的三军统帅,可过去没有哪位领导人对军队治理指手画脚。   联首倏地转过头,眼睛直直射向他。“你以为我是军校的新兵?我拿过三次先锋勋章,两次守护勋章,我是105师第27任指挥官,我需要你来教育我怎么管理军队?我不知道什么是九死一生,什么是牺牲?”   钟长诀看起来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一言不发。   “八年前,你不过就是个中队长,毫无背景,几次提干都被关系户挤掉,”这是联首上校时期训诫下属的语气,“我把你一路提拔到战区司令,空军唯一的五星上将;我弹压其他将领,力保你的战斗提案;我给你绝对的人事决定权,生产优先权;105师是装备最精良、设施最完备的军队。结果你为了一个士兵、一块勋章、几架敌机的归属,跟我浪费时间!”   钟长诀静静地把气呼出来。   他应该据理力争的。这些恩惠和军规毫无关系,他得到好处,就要剥夺一个无辜士兵的权利?   但是……   眼前毕竟是他的伯乐。他初入105师,联首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之后一路水涨船高,也是知遇之恩。   退一万步,他职位再高,终究是军人,听从命令是天职。夏厅向谁宣战,他也只能奔赴沙场。   “是,”钟长诀说,“我会安排好的。”   联首的目光在他身上压了半晌,再开口时,他恢复了慰劳爱将的安抚之情。“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当初怎么治军的,你难道不记得?”他说,“这只是暂时的,为了最终的胜利,有时必须退让。你知道中期选举有多重要。”   钟长诀说:“我明白。”   联首笑了笑:“如果有十个你这样的将领,两年前我就能打到巴努了。”   “您言重了。”   “过去几周劳累了,好好修整一阵子吧,”联首拍了拍他的肩,“我听说你计划后天回里兰?”   “是。”   联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钟长诀总觉得那眼神饶有深意。   “没人安排私人行程,还是不方便,”联首说,“伦道夫给你聘了一个秘书。”   钟长诀皱起眉:“阁下,我不用……”   “我知道,”他说,“你的秘书还是要合你的眼缘,如果不满意,尽管辞退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想不会。”   有如此多前车之鉴,上司还说得斩钉截铁,钟长诀不禁犹疑起来。这份疑虑一直持续到他的专机降落在第四基地,他走过停机坪,进入军属住宅区,走到指挥官宅邸前。   他还没有按指纹开锁,门就自动打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后出现。   钟长诀在门廊止住了步子。   “欢迎回来,将军,”对方说,“我是您的新任私人秘书。” 第14章 秘书   钟长诀静静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脸上像是挂着灰白色面具,毫无表情。传令官在他身后,神情紧张,根据过往经验,这个私人秘书在两秒后,就会在上将的喝令、他的执行下,被塞进车里,送出第四基地。   过了一会儿,钟长诀开口问:“我近几天有什么行程?”   祁染蹙了下眉头——第一句话就开始面试?——然后回答:“明天上午十点,里兰指挥中心参加战略评估会议,与陆海军参谋长和其他高级军官商讨接下来的战略部署;中午,副联首的私人午餐;下午两点,第四基地模拟会议,听取前线将官汇报战场残留情况;后天上午九点,军事学院演讲;下午学院有一场军事模拟,作为特约顾问颁奖;大后天上午,退伍军人协会的慈善活动,下午是授勋仪式。”   钟长诀沉吟半晌,走到祁染身边,没有看他,只给传令官留下一句:“你回去吧。”   传令官扬起眉,应了一声“是”,敬礼离开了。   钟长诀走到门边,点开显示屏,余光发现祁染还静静伫立着。   已经是傍晚,今天没有日程了,见过面,确认录用,这人也该走了。“你没有车出去?”   “基地进出程序繁杂,我住在外面,每天来往不方便,”祁染说,“而且我负责宅子的管理,住在里面比较方便。”   他不想天天在钟长诀眼前晃悠,但雇他的人显然不这么想。钟长诀在后方时间本来就不长,回来也一直待在军中,不住在一个屋檐下,连见面的机会都难找。   于是找了这么个理由:他兼职管家,指挥官宅邸经常空着,有个守房子的也方便。   他暗中祈祷,钟长诀嫌他扰人清净,把他扫地出门。和钟长诀住在一起,总是件危险的事。   钟长诀皱了皱眉,半晌未言。就在祁染以为他要下驱逐令时,他往旁走了半步,将显示屏让给他:“指纹、虹膜。”   祁染半是吃惊,半是犹疑,这是要他录入自己的数据?   “你想天天让我给你开门?”钟长诀问。   祁染飞速瞄了他一眼,把几根手指按上去。发出记录成功的滴声后,门自动打开,祁染望着钟长诀走进客厅,迟疑一瞬,也跟了上去。门厅的墙面是数字艺术画廊,内容随着季节更替变换。   客厅宽敞简约,两张沙发,面前是一块大屏幕,占了半边墙,可放映,可投影。   “窗户可以调节透明度,光照和温度是中央系统控制,”钟长诀伸出手,“终端给我。”   祁染把崭新的终端卸下来,放到骨节崚嶒的大手里。   “权限开通了。”钟长诀交还时说。   他们一起走进厨房。“食品管理系统会追踪食材的新鲜度和保质期,餐点是烹饪机现做的,”钟长诀点开了屏幕,“菜单在这里。”   菜品几乎囊括了各个民族的正餐和点心,祁染想起“彩虹之家”每餐的罐头,这几十公里路程隔出了几十年的差距。   “去二楼。”钟长诀说。   虽然有升降梯,他们还是走楼梯上去。二楼主卧的智能床垫可以根据睡眠质量调整硬度和温度,墙面展示着自然景观,以助睡眠。   钟长诀调到了雨林,接着又调到了海景。“你住在这里。”   主卧旁边是书房。钟长诀点开书房的智能终端:“你把自己的终端连上,如果有谁打这座宅子的电话,就会自动转接到你这里。这条通信线路是防窃听的。”   “防谁的窃听?”   进门后,钟长诀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他身上,但没有回答。   “如果是私事联系您的话,会打到这里?”祁染换了问题,“然后再由我转接?”   “理论上是。”   “理论上?”   “我没有私下的交往,”钟长诀关掉终端,“所以用不着。”   祁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向书架,这里的纸质书远没有蓝港丰富,只是寥寥几本,祁染看到了一套《戈齐全集》和一本圣典。   在外界传闻里,钟长诀对文学不感兴趣。“将军喜欢戈齐?”祁染问。   “翻翻而已,”钟长诀说着走到楼梯口:“你自己再转转。”   祁染站在原地,望向楼上。宅邸有垂直花园墙,外墙布满了蓝晶草、金缕花这样四季常青的植物,窗户也是随外墙变色的,所以看不出具体层数。但祁染直觉上面还有一层。   “将军,”他问,“上面是您的私人空间吗?”   钟长诀步履不停地走下楼梯:“是。”   祁染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没有带他参观的意思,显然三楼是禁区。   马上就是晚餐时间了,他走到楼下,看到钟长诀把盘子端到桌上,里面是牛排和配菜。从分量上看,没有他的份。   祁染盯着钟长诀的上身。这些食物进入消化系统会经历怎样的过程?应该有配套的分解和能量存储系统吧。   背后的厨房传来清洗锅具的嗡鸣,祁染走到桌前,用餐的人对他视若无睹。   他无意义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刚要走进厨房,钟长诀说话了。   “我一般四点半起床,之后进行半小时的体能训练,五点十分吃早餐,六点去基地开始工作。如果没有意外情况,晚上八点回来,十点睡觉。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有意外情况。”   祁染沉默有顷,问:“您希望我帮您安排什么日程?”   “不希望,”尖利的刀划过牛排,“如你所见,我的日程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在宅子里,所有设备都是全自动化的,我的衣食住行不需要你操心。在宅子外面,进了基地,就是传令官、顾问的工作。”   祁染怔了怔。后三天的日程里,有军队相关的活动,那部分自然不用他管,但也有私人活动:“那明天的午餐,大后天的慈善……”   “我自己参加,”钟长诀说,“以后,如果还有这种日程发给你,你看看就行。”   “那我……在这里做什么?”   “随意,”钟长诀说,“除了三楼,其他区域的权限都开放了,你可以随意使用,吃喝玩乐都行。只有一个条件:少跟我碰面。”   私人秘书的职责是不陪老板,真是新鲜。“我就这么白拿工资?”   “你有什么损失?”钟长诀说,“我已经重申过很多次,不需要秘书。既然联首盛情难却,雇一个也没问题,但我不需要别人打扰我的生活。”   盘内的餐食清空了,钟长诀站起来:“你吃饭吧,以后错开我的时间。”   祁染听着升降梯的声音,感觉钟长诀去了顶楼。他走进厨房,点了一道乳酪饼,发现它需要等三十分钟。   在此期间,他回到房间,打开了终端的SUN台,看晚间新闻。   画面浮动着,他靠在沙发上,思考钟长诀对自己的态度转变。   上次见面,他还威逼利诱,俨然一个军情处的特工。这次却对自己视若无睹,还要求自己别在眼前晃悠。   这倒是好理解。之前他们是独处,自然可以严刑逼供,现在钟长诀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中,做不了什么。   除了终端,这房子的角角落落,恐怕都有摄像头。   宅邸的通信线路防窃听,防的可不是夏厅的窃听。   一天二十四小时,分分秒秒,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想想就让人寒毛直竖。   祁染突然坐直了身子。   在钟长诀看来,自己突然作为私人秘书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夏厅在监视他。终端偶尔被破坏一次,联首立刻送来了自己。   像是一个新的监视者。   在钟长诀看来,房子里有监控,终端里有窃听,还不够,还要派来一个人,私下出门,眼睛耳朵也都在自己身上,怎么能不恼怒?   也难怪让他离远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但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让自己留下?   祁染仰起头,隔着层层钢筋水泥,有另一颗跳动的心脏。   钟长诀大概……还是有一点直觉,直觉他们曾经相识。哪怕祁染可能是夏厅的间谍、奸细,哪怕层层监视下,他几乎不可能找回真相,他还是想让他留下。   印刻在源代码中的本能。   烤箱响起了倒计时提示音,祁染关掉屏幕,站起身来,感到无比落寞。   他早知道重生之后,005会腹背受敌。他早知道,重生之后,夏厅会时刻监视,处处警惕。   可是……   他叹了口气。   他的孤独还是超出他的想象。 第15章 早餐   钟长诀睁开了眼睛。床边莹莹的屏幕上,指针刚巧拨过4时23分。   宾馆的那一夜后,之前的梦境止住了,却换了新的场景,新的诗句。   他读过的诗文不多,这篇恰好在其中——戈齐的《葬礼挽歌》,与《战士的荣耀》同属一本诗集。   他坐起身,脑中纷乱如麻。祁染突然出现,来到自己身边任职,明显是夏厅的授意。事出蹊跷,他应该拒绝的。   但不知为什么,他让步了,一让再让,居然允许另一个人进入这监狱般的宅子。   在这样的天罗地网里,他能从祁染身上得到什么?可他还是让他留下了。   他行事一向有条不紊,遵循逻辑,为什么突然脱轨?   他力图为这异常的决定辩解,可全然找不到理由。   就像正在驾驶的战机骤然失灵,把发动机都拆卸了,敲敲打打,仍然无法定位故障,让人焦躁又不安。   他带着低沉的情绪走到餐厅,在门口止住了脚步。   新任秘书坐在餐桌旁,面前是微焦的面包片和火腿。   昨天钟长诀刚强调过自己的作息,摆明不想碰面。这人四点多就起来等着,显然是故意的。   这人手边还放着咖啡。   两杯。   香气弥散。   祁染抬起头,眼神在他脸上一扫而过:“耶加、兰霍、尤塔的三种咖啡豆,一比一混合,九十二度,三百毫升,不加糖。”   这是钟长诀每天早晨喝的,品种,浓度、甜度完全一致。   祁染将杯子推过去,没有再看他:“要喝一杯吗?”   钟长诀盯着他看了半晌,绕过椅子,走进厨房,里面传来咖啡机工作的声音。   机器噪声消失,祁染看着军装衣摆飘进视野,移到对面,在离自己最远的地方停住。   他没说什么,把杯子拉回自己这边。   整顿饭吃的鸦雀无声,餐桌像是被隔成了两个世界。   快速解决完早餐,钟长诀走到门边,传令官已经在门外等他了。   “拟定授勋的士兵,下午会由运输营统一送回里兰。第四基地其余的部队,没有驻守任务的,会分批次随战机一起回来,根据情况派遣到其他战区。”车子开始行驶,隔音功能开启后,传令官说。   钟长诀问:“霍尔中尉在哪一批?”   传令官看了看:“今天晚上。”   “找个理由,让他去模拟飞行室,我见他一面。”   “其实可以让盖德上校……”   “授勋名单是我最终敲定的,”钟长诀说,“我欠他一个解释。”   战略评估会议依旧是一团糟。前线部队都在抱怨装备不足,而利瓦战役消耗的物资又是一个巨大缺口,联邦东部的驻守军队还要求立刻补充调走的军备。费尔南中将怒吼,以现在后方的防御能力,要是南部的阿卡法联邦走海路发动奇袭,或者东边的其他国家趁虚而入,三天就能打到尤塔平原。   出席会议的生产部副部长全程紧皱眉头,说除非再增加120%的财政拨款,否则生产线无法满足当前的军需。而且现在原材料供应受到了极大的干扰,特别是稀有金属和高性能合金,因为克尼亚掌握了科罗纳大洋最安全的航线,还有碲产量占全球百分之六十的卡拉顿矿区。   钟长诀看着对面的国防部长,显然他也陷入了挣扎不起的泥潭中。   要接着打下去,必须牺牲其他行业,举全国之力投入军备生产。汽车、重工业和电子行业要转而生产军用车辆、武器和通信设备;原料、资金和技术资源需要重新分配,优先保障军事生产线的需求;相关行业的劳动力不足,要实施征召措施,确保工人数量。   整个国家的产业必须全面革新。   战略评估会议解散后,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徒劳”。   钟长诀被驻守将领吵得脑袋嗡嗡响,回到办公室,看见门前的人,嗡鸣变成尖锐的刺痛。   门口的贝肯上尉腿一并,敬了一个军礼:“将军。”   钟长诀站定。“我说过,禁止越级汇报。”   “我是有私事商量,”贝肯上尉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就当是侄子找叔叔聊天不行吗?”   姿态放得很低,但钟长诀不想要这门亲戚。如果他有这样的侄子,早就乱棍打出家门了。“不用抬我的辈分。”他这么说着,还是打开门让他进去。   贝肯走进去,在桌前立正。   “我和副联首有约,有什么事现在说。”   “我今天又去彩虹之家了,”贝肯说,“我之前说过,想领养梅贝尔·凯特的孩子。”   “联首是什么意见?”   贝肯面露难色。   钟长诀看了他一眼。“联首的决定是对的。你是现役军人,随时开赴前线,又没有结婚,领养回来怎么照顾?”   “我可以雇人,”贝肯说,“他的生活和学业,我都会找专业人士照顾。在我家里,总比在那个托养所过得好。”   钟长诀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对领养这孩子这么执着?”   “凯特中尉还在的时候,经常跟我提起这个孩子,”贝肯说,“上次在彩虹之家,我一见到他,就觉得亲切、有缘分。他的母亲和我共同经历过生死,我想给他最好的生活。”   钟长诀对此不置可否。   “请将军跟我父亲说说情,”贝肯的语气真诚而恳切,“他不了解我多重视战友情分。”   钟长诀想说,你要是真重视战友情分,就加强训练,提高技术。但一回想,这话说过多次,都没有用,就放弃了。“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你父亲。我是他的下属,我从来不能动摇他的意见。你要是真想找人说情,幕僚长比我有用多了。”   贝肯的脸沉了下来。   “哦,我忘了,当初就是他让联首把你送进105师的,”钟长诀看着他,“没有其他事,回营房等授勋吧。”   贝肯眼神一暗,立正敬礼,转身走了。   下午,前线远程会议,新闻简报结束后,他在基地的军官食堂简单吃了顿晚餐。传令官给他发送简讯,说霍尔中尉已经去模拟飞行室了。   模拟飞行室位于基地东翼,有多个模拟驾驶舱。这些驾驶舱外观类似真实的战斗机座舱,配备有完整的飞行控制系统、高清触摸屏面板和通信设备,可以模拟对地攻击、多机编队飞行等多种战斗场景。系统会自动记录每次飞行的数据,包括反应时间、决策正确性、任务完成率等,根据士兵的表现自动调整难度。   钟长诀走进飞行室时,中尉正站在驾驶舱前,听到开门声,便转身敬礼。   “戴上装备,”钟长诀说,“我们来比一场。”   霍尔一惊,眼神闪出光来。钟长诀那些非人操作已经流为传奇,以神一样的姿态被新兵顶礼膜拜。现在,自己居然要跟这位教科书中的天才飞行员同台竞技。   后世无人知晓,两代空军王牌曾经有过一次交锋。   两架战机在虚拟山谷中轰鸣起飞。钟长诀向来是发动攻势的一方,立刻垂直爬升,战机如同脱弦之箭般直升云霄。达到高空的优势位置,随即转为俯冲状态,直指追逐而来的霍尔。同时,一枚红外制导的短程空对空导弹锁定了他。   眨眼间,导弹脱离发射架,剧烈的震动和尾焰划破宁静的虚拟天空。   霍尔看到发射警报的同时,迅速启动反制系统,释放红外干扰弹,创建了多个热源。紧接着,他开始浑名“洋葱剥皮”的机动操作——向左急转,快速斜升,接着横滚绕回原来的路径。名字不雅,但操作难度极高,摆脱追踪导弹最有效。   一系列动作后,追踪他的导弹最终撞向了山峰。   一击不中,钟长诀迅速采取防御策略,开始低空快速飞行,利用山脉的自然屏障隐藏飞行路径。两架战机在峡谷之间如同穿梭的子弹,掠过树顶,   而后,霍尔的脸色突然变了。   前方是气流区域。战机的稳定性大大下降,传感器和追踪系统也会受到干扰,雷达回波也因为气流变得不准确,妨碍敌机位置和状态的判定。   换句话说,自动化功能在这一区域失灵了,飞行员依靠的只有自身的本事。   这是钟长诀的领域。   他降低雷达显影,飞机在剧烈的气流中上下波动,模拟自然的气流运动,同时缓慢接近士兵的尾部。   手指离发射按钮还有一寸。下一秒,对方就会机毁人亡。   令他震惊的是,在战机即将锁定对方的一刻,霍尔突然调整了战机的航向和高度,形成一个更有利的攻击角度。   对方知道了自己的位置。在意识到的一刻,钟长诀利用强上升气流增加速度,突入上方云层。   霍尔一边紧盯仪表盘,一边窥视着周围的空间。身处剧烈气流之中,任何一次失误都可能致命。   突然,敌机从云层俯冲而下,仿佛一只准备猎食的鹰隼,一串短程导弹直奔霍尔而来。   霍尔反应极快,战机在空中螺旋翻滚,同时向敌机发射导弹。   仿佛是预见到了他的路径,钟长诀随即调整战机的姿态,利用高度优势,迅速对准了霍尔战机暴露的尾部,发起第二轮攻击。   刺耳的警报越来越响,滴声连成一片,霍尔驾驶舱弹出跳机警告,随即轰隆一声——   爆炸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模拟战场。   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击中”的红色字体缓缓浮现,在阳光下刺目如血。   红雾散去,霍尔睁大了眼睛。   对面的战机还停在云层中,但侧翼有一道焦痕,看来与导弹擦肩而过。   他坐在战机里,心跳好像已经停了,喘息却声大如雷。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就能和空军传奇同归于尽。   他打了个激灵,离开驾驶舱,钟长诀已经卸下头盔,站在外面等着他了。   “将军。”他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钟长诀竟然也还了一个军礼。“你竭尽全力了吧。”他说。   霍尔睁大了眼睛,不理解这个问题为何出现。他正色说:“任何对决中的谦让,都是对对手的侮辱。我很尊敬您。”   钟长诀点了点头:“是我多此一问。”   “您这些年很少亲自冲锋,”霍尔感佩地说,“还能保持如此高的操作水准,简直……”   简直不像人类。   钟长诀看了霍尔半晌,再开口时,却换了个话题:“你应该看到授勋名单了。”   这个话题一起,霍尔明显从对决的热忱中冷却下来。“是。”   士兵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钟长诀解开感应飞行服,搁在一旁:“你有什么意见,现在可以提出来。”   霍尔没有回答。   “不用顾忌,”钟长诀说,“我找你来,就是想知道你的感受。”   很长时间之后,年轻人的声音响起。“我无法理解,将军,”他说,“我十六岁进入军校,十八岁进入飞行员预备军,两千个人里选三十个,我入选了。三年战争,八次战役,我背部重度烧伤,因为冲击波骨折过两次,但我没有一次弃机跳伞。凌河之战的时候,弹片从我的小腹穿透到背上,我也冒着生命危险把战机开了回来。我说这些不是想邀功,只是觉得,军队这样纪律严明的地方,应当是公平的。”   钟长诀望着朝气蓬勃的面庞。一块勋章的得到或失去不是最致命的,致命的是信仰的破碎、失望。   “下周起,你调任去第二中队,做分队长,”钟长诀说,“你可以领导一个八人的战机团队,我希望你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技术优势。”   分队长是少校军衔,连升两级,霍尔却没有惊喜之色。“我没有做分队长的理由,将军。”他说。   这出乎钟长诀的意料。“你不想做军官?”   “不是,”霍尔说,“在战报上,敌机是贝肯上尉打下来的,我没有立功,凭什么升职?”   钟长诀沉默下来。   “我不需要补偿,”霍尔说,“如果敌机是我打下来的,那就按军规授予我勋章,如果不是我打下来的,那我仍然做我的副驾驶。我只要我应得的荣誉就够了。”   “授勋名单已经通报媒体,不可能更改了。”   “我知道。”   钟长诀沉吟良久,模拟飞行室里只有舱室的电流声。“都说105师是出高官的地方,”他说,“我和联首都来自这里,以前105师的分队长也都高升了,这是个好职位。”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霍尔说,“但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这一战142师有很多飞行员牺牲了,如果您允许的话,请把我调回去吧。”   钟长诀看着他的脸,不知是想从中找到什么痕迹,最后略微点了点头:“你是天生的飞行员。”   霍尔立正敬礼。   回程路上,传令官不时观察着钟长诀的表情。上将常年淡然无波,可他总觉得今天与往常不同。   “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时候吗?”钟长诀突然问。   钟长诀在105师当中队长时,传令官就是他手下的飞行员,可以说是一手带出来的亲兵。   “您指什么时候?”传令官问。   钟长诀沉思有顷,说:“像个好人的时候。”   “好人当不了将军。”传令官说。   钟长诀望向窗外。“也许现在是这样,”他说,“等有一天,和平到来了,军队需要他这样的指挥官。”   “那您呢?”传令官问,“战争结束,您就告老还乡了?”   钟长诀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车开到宅邸前,钟长诀走进客厅,灯光应声而开,满室寂静。沙发上平摊着一本戈齐的诗集,像是那人看到一半,突然走开,遗忘在那里的。   钟长诀想,自己似乎应该提醒他,不要到处落东西。   可抬头四顾,却没有人影。   之前特意起了个大早,坐在自己对面。现在听到车子回来,反倒跑开了。   难道是自己早上态度太差,不想碰这个冷脸?   如果真是夏厅派来的监视,耐心也太差了。   钟长诀皱起眉,拾起那本书,顿住了。   书页恰好翻到《葬礼挽歌》那篇,上面有铅笔划出的淡淡痕迹。   神圣光辉的道别,   在死去的土地上闪耀。   残忍的敬仰,是他洁白的棺布,   虚伪的祈祷,是他优美的丧花。   他未死于敌人的利箭,   却终于权力的角斗场。   钟长诀啪一声合上书,抬头望向二楼。   这到底是什么人? 第16章 演讲   钟长诀睁开了眼睛,莹莹的光点仍是4点23分。   还是那个梦,还是那个声音,可梦里的人却有了脸,眉眼如画,浓睫低垂。   他坐起来,用手捋过头发,心绪烦乱。   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昨晚见到那本书的影响,那人在读诗,于是大脑将诗句和那人联系来,让现实的脸侵入梦境。   可那场景太逼真,一时让他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记忆。   他洗漱完,打开房门,却不忙着下楼,而是闭上眼睛,凝神细听,窗外的风声、中央温控的嗡鸣忽然声浪如潮。在嘈嘈切切的杂音里,有一串脚步声,像遥远的符点,慢慢往下方延伸开去。   那人起床了。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那人还没有放弃?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去了。这是他的住所,理当是那人躲着他,凭什么他要为外人改变习惯?   走进餐厅时,他恍惚了一瞬。火腿、鸡蛋,瘦削的人影,香气四溢的咖啡。   除了日历上的时间,完全是昨日重现。   祁染的目光朝他望来,蜻蜓点水般停了一瞬,又飘走。“要喝咖啡吗?”仍然是征询的语气。   钟长诀这次甚至没有看他,就朝厨房走去。   袖口擦过椅背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这里面没有下毒。”   钟长诀顿了顿,转过身。   祁染扭过头,目光没落在他脸上,只是望着他的袖扣,他能看到睫毛一颤一颤:“要我喝一口给你看吗?”   他沉默有顷,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什么?”   祁染朝厨房里面指了指:“咖啡机的设定停在那个位置。”   很直接的答案,太简单了,他莫名有一脚踏空的失落。“我说了用不着秘书,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我也是这个点起来,”祁染平淡地说,“觉得您直接喝温度正好的咖啡,比较方便,就多泡了一杯,您别介意。”   钟长诀看着他。这个人一直是安静的,消极的。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个隐秘世界里,四面竖墙。   每次望着他,钟长诀总有种莫名的冲动,想直直撞向那些墙,撞到轰然倒塌,撞到里面的废墟袒露无疑。   到那时,他或许终于能见到,自己苦苦追寻的答案。   “不要把书四处乱放。”他说。   祁染望向客厅,那本书还躺在昨天的位置上。“抱歉,我忘了。”   “你很喜欢戈齐?”钟长诀问,“为什么?”   “他的思想很超前,”祁染说,“他是大清洗时代的人,写的是大清洗之战的事,一千多年了,放到现在也适用。”   “适用于谁?”   祁染终于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   钟长诀又问:“怎么想起来看书了?”   “想熟悉一下文学,”祁染说,“中学毕业之后,没机会学习,好不容易闲下来了,想重新把功课捡起来。”   墙壁纹丝不动。钟长诀有种气力尽失的感觉。就这么巧合吗?他在读戈齐,他就梦见戈齐?   祁染推了推咖啡:“喝一点吧,我每天喝两份,晚上都睡不着。”   “你昨晚不是很早就回房间了吗?”   “我回去看晚间新闻了,”祁染说,“不敢在客厅看,怕您回来嫌我吵。”   话说的可怜,钟长诀甚至觉得,出于人道主义,也要说一句:“无所谓,你在客厅看吧。”顿了顿,捕捉到他淡淡的黑眼圈,又说,“咖啡别泡了,你看起来也不像早起的人。”   “您喝不喝无所谓,”祁染说,“只是个引子。”   “引子?”   “您不是跟我说话了吗?”   钟长诀盯着他看了会儿,折回来,喝完了咖啡。   “一路顺风,将军。”在他出门前,祁染在身后说。   退伍军人协会的活动在市中心的一座公园里举行。阳光晴好,草坪上搭建了帐篷和舞台,脚下绿荫满地,远处大厦连天,老兵们身着上一代军服,义肢在苍老躯体的映衬下,健壮得不合时宜。   在这样的对比下,授勋仪式上的面庞,就显得青春而残忍。   仪式结束后,本来有国防部长做东道的晚宴。不知为何,钟长诀突然觉得这喧闹无法忍受,独自回了家。   门厅漏出一片昏黄的灯光。他刚进门,就听到军乐、礼炮,以及笃笃有声的军靴声。   那人还真是及时行乐。自己说能在客厅看新闻,当晚就用上投影了。   单薄的身影靠在沙发上,脸上映着影像中的绚烂礼花,显得不那么苍白。   钟长诀向前望去,屏幕里是授勋仪式的回放。画面中,自己正伸手,为联首的儿子佩戴勋章。镜头拉近,定格在他肃然的侧脸上。   祁染盯着放大的侧颜,似乎是入定了,没听到他靠近的声音。   钟长诀看着那痴迷的目光,蓦地一愣。   自己望着他的时候,他从来不敢长久对视。自己不在时,他竟是这样着魔地望着自己的影像。   他到底在想什么?   钟长诀回忆这两天的片段,仍是大惑不解。偶尔,他捕捉到祁染的目光,里面的情绪总是十分异样。他说不出是什么,但本能感觉,它非常奇怪,非常不合理,绝不可能是一个风俗从业者对一个手握实权的上将的眼神。   他想问,但也知道,这问题也只会被墙壁挡回来。   他犹豫片刻,走过去,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祁染一震,猛地回过神来,欲盖弥彰一样换了台,可像是复制粘贴一样,每个台都在播报授勋仪式。他最终怏怏放弃了:“您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钟长诀望着屏幕,礼炮声势浩大,国旗飒飒飘扬,真是一幅盛景:“没有参加宴会的心情。”   “授勋仪式不开心?”   钟长诀略微侧过身子注视他:“这么荣耀的时刻,我为什么不开心?”   祁染如同往常一样避开了目光。场面陷入静默,钟长诀坐在那里,没有开口的意思,也没有走的意思。两人隔得很远,谁都没费心打破这几米的疏离,好像都在专心欣赏屏幕。   仪式回放后,SUN晚间新闻开始了,主持人郑重宣布,联首将在十分钟后面向全国民众演讲。   演讲开始前,主持人做了一系列中期选举的速报。   中期选举是议会议员的选举。联首是行政最高长官和三军总司令,议会制定法律、批准预算、监督政府部门,是当代最普遍的分权形式。   议员由各个选区全民投票产生。联首和议员的任期都是四年,但联首是四年选举一次,议员是每两年改选二分之一。所以,每两次议员选举里,就有一次,是在联首任期中间举行的,也被称为“中期选举”。   在中期选举时,选民可以对联首的政绩进行阶段性评估,如果对联首的表现不满,就可以投票给对立党派,改变议会的政治构成,促使政府调整政策方向。   几个候选人的脸一闪而过,视频转场,联首的演讲开始了。   他穿着空军制服,走上演讲台。不同于多数领导人耄耋老者的形象,他身材高大,手臂肌肉遒劲,站在那里,就有让人心安的力量。   演讲安排在首都音乐厅,台周是密密麻麻的摄影机,听众席人头攒动。   聚光灯下,联首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镜头,声音浑厚雄阔。   “这一个月,是全民奋战的一个月,是军人流血流汗的一个月,也是联邦迈出历史性步伐的一个月。三百多年前,灾荒横行、尸殍遍野,我们被迫租借利瓦,换取一点点生的希望。而那贪得无厌的买主,吞噬我们的血肉,践踏我们的人权,用我们祖先的汗水、生命,推动他们的产业,发展他们的文明!三百多年来,我们咬着牙前进、发展,从贫穷的村庄、部落,成长为一个伟大的民主国家。三百多年了,我们终于、终于!夺回了属于我们的领土!”   利瓦回归,全民早已振奋不已,听到联首激情满怀的宣告,台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我向那些奋战在枪林弹雨中的士兵,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为国家所做的贡献。我为他们感到骄傲,我为联邦拥有这样的士兵、这样的子民感到骄傲!”   更响的欢呼声,掌声。   “后方的父母妻子们,我理解你们的担忧,我敬佩你们的牺牲。我无法补偿你们的损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但我在此保证,我的家人绝不会坐在装满机枪和反导弹系统的堡垒里,看着他们厮杀!我的家人绝不会在后方饮酒作乐,看着他们牺牲!只要你们的孩子在前线一天,我唯一的儿子就会和他们一起,在战场上冲锋陷阵!”   听众们举起了双手,疯狂挥舞着国旗标识。   顿了顿,联首又开口,话语罕见地柔和:“今天,我站在台下,看着他获得第一枚勋章,那是他打下12架敌机的证明,也是他浴血奋战、守护国家的证明。我不仅作为他的父亲,也作为他的同胞、他的长官,为他感到自豪!今后,他会继续击退我们的敌人,保护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的未来拼搏,为后方的国民战斗!”   观众们站了起来,脸色因沸腾的热血和感召涨得通红。   “六年前,克尼亚那些自诩为贵族的后裔,跨过罗拉米亚山脉,跨过圣诺森林,击沉我们的舰艇,屠杀我们的士兵,践踏我们的土地!   两年前,他们用我们将士的鲜血染红了凌河!   今天,我们把战线反推回罗拉米亚山脉,反推回克尼亚边境,夺回了失落三百年的土地!   我,不仅作为联邦的领袖,也作为联邦的子民,向你们保证,我将斗争到最后一刻,直到我们需要资源时再也不任凭克尼亚剥削,我们的电芯产品再也不用支付高昂的关税,我们的轻工业再也不用被迫封锁!   我将斗争到最后一刻,直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到我们的名字,都感受到我们的力量,都知道联邦人民不容欺侮,联邦土地不容侵犯,联邦利益不容蔑视!   愿神保佑联邦国民,愿神保佑我们伟大的国家!”   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扑面而来,点燃了情绪,点燃了斗志,如同燎原的烈火,在观众席间席卷而去。镜头所到之处,都是泪光闪闪的眼睛,扬起的头颅,狂热的怒吼,取之不尽的勇气与力量。   掌声地动山摇,欢呼如同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把联首推向云巅。   祁染深深吸气。即便隔着屏幕,这气势如虹的演讲,也让他热血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他知道,中期选举,未民党赢定了。   祁染转过头,望向另一端的钟长诀,想观察他的反应。然而灰白色面具仍然挂着,什么也读不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钟长诀朝他望来,他又迅速避开了。   钟长诀皱起眉。又来了,想看又不敢看,矛盾地让人心烦。   他站起身,没说一句话,走向了升降梯的方向。中期选举刚刚开始,但结局看起来已经尘埃落定了,那之后,联邦的社会将发生剧变。而这变化将如何影响自己,还不得而知。   在梯门合上之前,他忽然听到——感觉到——客厅里的人说了一句话:“晚安,将军。希望未来一切顺利。”   他感到头脑嗡了一声,手指停在按键上,久久无法动弹。   他突然明白了,那眼神的情绪是什么。这答案让他猛然一震。   是怜悯。 第17章 祷告   也许是因为和钟长诀的短暂对话,当晚,祁染又梦到了初见的午后。   阳光照在托养所的院子里,问题答完了,礼物送完了,长久的寂静之后,年长的军官提议,要不玩玩“打仗游戏”吧。   他们搬出桌椅板凳,堆起纸箱,利用院子里的树木,设置了一个小型战场。孩子们被分成两组,一个拿红旗,一个拿蓝旗,夺到对方的旗帜就算赢。大一点的孩子点兵点将,俨然指挥千军万马的领袖。   祁染没被选中,只能站在角落里,看其他孩子兴奋地在“战场”上奔跑。   红队又一次跳进蓝队战壕,企图夺取旗帜的时候,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个教他打架的士兵站在他旁边,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便问:“你觉得他们做的不对?”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小孩声如蚊讷的回答:“他们总是直接冲过去,他们人少,个头也小,面对面没有胜算的。”   他低下头,看到小孩指着树荫下的红方。   “如果你是红队的队长呢?”他问。   小孩想了想,说:“我会让几个队员假装从这边攻击,这个地方堆了很多箱子,可以挡住人影,蓝队就看不清我们有多少人了,”他的手指指向院子一侧被忽视的树丛,“然后让其他人从这里绕到后面去,蓝队把旗子放在最后面,以为这样保险,其实反而容易被偷袭。”   士兵看着他,问:“你知道卡宁战役吗?”   孩子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卡宁战役是战争史上的经典案例,克莱恩成功歼灭了两倍数量的克尼亚军队,他采用的策略,就是你刚才提出来的变体,”士兵说,“我们叫它围点打援战术。”   小孩的眼睛一直垂着,但他知道小孩在听。   他拿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行号码。“你很聪明,”他说,“好好读书,如果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接过纸条的一瞬,祁染睁开了眼睛。   每次都是这时醒来,当然了,因为之后,那位年轻的士兵就转身离开了。   他不想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虽然每次总是这样。   在那人刚死去时,祁染很怕做梦,怕梦到他,也怕梦醒。两年过去,心不那么痛了,但醒来后,无限的缅怀和怅惘还是久久萦绕,驱散不去。   祁染叹了口气,决定做些事,把自己从情绪中拔出来,于是下楼走进厨房。等机器泡完咖啡,吐出面包煎蛋,外面才响起脚步声。   他把咖啡递过去,钟长诀接了过来,似乎默认这是新的日常。   这代表他们的关系有松动迹象,祁染趁便问:“您下午有半天空余,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他知道,钟长诀可以把所有事做到最好。他的槌球是专业水准,还跟国家冠军打过比赛,下棋、弹琴、游泳都很在行,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一丝喜悦和放松也没有。他像行军打仗一样玩乐,因此从没有真正玩过任何东西。   那位冠军在跟他比完后,对媒体说:“跟将军打球,就好像在钢水里洗澡。”这句话流传甚广。   祁染希望他不要跟自己打球。   钟长诀说:“去基地礼堂参加祷告。”   祁染讶异地抬起头,冷不丁和他的目光对撞了一下:“我不知道您信教。”   “我不信,但我手下的士兵有一半是教徒,”钟长诀说,“这次专门请了主教过来,我参与一下,表示尊敬。”   基地过着近乎全封闭的生活,士兵们忙于训练,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参加祷告。为此,钟长诀特意邀请附近教区的教长每周来一次,将礼堂作为临时的教堂,满足教徒们的虔诚之心。这次是里兰政府牵线,邀请主教造访,广播福禄,士兵们已经祈盼很久了。   祁染点了点头。看样子,钟将军把自己的下午安排妥当了。   然后钟长诀问:“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自从祁染就任这个有名无实的秘书以来,这还是上司第一次让他参与个人生活。他怔了怔,下意识地点点头。   直到他坐在钟长诀的专车里,驶向基地的时候,才想起一件尴尬事。   “那里可能有人认识我。”他说。   “怎么了?”   “我过去……”祁染留了个空白。   虽然钟长诀不信他伪造的身份,别人可不这么想。他之前就碰到过一个军官,谁知会不会碰到第二个。   “我知道你的职业,”钟长诀说,“我问的是怎么了?”   “我和您一起进去,可能会引起误会。”   “法律规定不能雇佣曾经的风俗从业者吗?”   “没有。”   “圣典规定不能和曾经的风俗从业者一起做祷告吗?”   “没有。”   “神都不说话,他们有什么意见?”   主教的车队缓缓驶入基地,钟长诀迎上去,双方依据教礼,用手在胸前画了双环纹路。   在门口,钟长诀将终端关闭,和其他人一样,放在门口的长桌上,祁染也照做了。这是聆听祷告的惯例。   在放下的一刻,祁染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邀请自己了。   礼堂里座无虚席。士兵们身着整洁的制服,面孔上写满了虔诚和敬畏。   祭坛上刻着方舟图案,放着圣典,后面是火刑架的雕塑——神子受死的地方。   钟长诀将前排让给信教的下属,携着祁染穿过人群,往最后两排走去。他们穿过蓝色军服的海洋,祁染感受到无数来自暗中的目光刺探。   好在祷告仪式很快就开始了。士兵们闭上眼睛,沉浸在主教的诵经声中,寻求心灵的慰藉。   在最后排,主教的声音显得渺远空灵。   “现在我正式成为你的私人秘书了。”祁染轻轻地说。   “所以?”   “万一有人认识我,您的清誉不就毁了吗?”   “你很在意我的清誉?”   祁染抿了抿嘴,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对话中落败。“关键是,”他说,“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啊。”   “所以联首让你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主教的宣讲正好进行到中段,礼堂里出现了片刻的真空。这落针可闻的一瞬,祁染无缘由地屏住了呼吸。   然后,主教救赎人心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是幸存者的子孙……”   这片刻停顿给了祁染思考时间,他静静地舒了一口气,说:“什么打算都没有。”   在钟长诀开口前,他紧接着说:“你想得太复杂了,联首只是觉得你对我感兴趣,把我送过来,方便你睡而已。”   “这跟你说自己是军妓的可信度一样高。”   “真是冤枉,”祁染摊开手,“我说的都是实话,你非得逼人造假。就算你把联首拉来跟我对质,我也说不出新答案来。”   钟长诀的目光仍是怀疑。   祁染丢了一句:“你爱信不信。”   上万人的大礼堂,总不能当场大刑伺候吧。   钟长诀望了他一眼,这眼神像宾馆那一晚一样冷漠,好像真后悔现在不能严刑逼供似的。   过了半晌,他换了问题:“你胸前戴的项链是什么?”   祁染下意识地抬起手,悬在半空一会儿,又放下了。贴着皮肤的金属片好像忽然多了棱角,格外扎人。   “每次见你都戴着,还以为是哪个新教的信物。”   “是弟弟小时候磨了送给我的,”祁染用了和幕僚长那时一样的说辞,喉咙却比那时干涩很多,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不信教。”   主教的祷告结束,随行的乐手拉起琴弦,唱诗班唱起教歌。   “为什么不信教?”   “需要理由吗?”   清亮的歌声如同空谷清泉,与钟长诀的低音泾渭分明。“它哪里没打动你?”   “以科学为生的人,很难相信那些违反科学规律的东西吧,”祁染说,“而且,圣典还阻碍了科学教育,很多信徒都以为灭世洪水真的发生过,还把它和古世纪的大灭绝混在一起。每次和他们交谈,都让人感觉很沮丧。”   “有些科学家,晚年也信教的。”   祁染想了想,又说:“还有,神对人的要求太高,就说福音篇吧,神子被人背叛了,还要代人受过,被钉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要有这样伟大的奉献精神,才能获得神的认可,捡回一条命复活,太可怕了。”   在清歌的回旋里,祁染的目光下意识飞到他脸上,这次停住了。   钟长诀在笑。   嘴角上扬,带起括号形状的笑晕,眼睛里闪着流动的光。   祁染心里一震,几乎舍不得收回目光。原来他会笑吗?   半晌,祁染才强迫自己望向别处,这样望着他实在太危险:“那将军为什么不信教?”   钟长诀答得倒是很干脆:“有时候,信不信教,无关信仰,只看是否符合自己的利益。”   “所以?”   “我为什么要信?我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祁染心里一惊。他没想到他是这样想的。自悔、自罪,这样的情绪不该在国家英雄身上出现。   可细想,这又是如此理所当然。他脸上永远是空虚,那种只要退后一步,就会坠入深渊的空虚。但真到那一刻,他也不会惊惶,反而会一脸释然。   “你不信教,仅仅是因为神不合心意吗?”钟长诀反问,“如果有符合你期望的神,你愿意去追随,去信仰吗?”   祁染摇了摇头。钟长诀以为他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可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他低低说了句:   “我的神已经死了。”   唱诗班的歌声迎向高峰。方舟穿越风浪,航向光明,人类踏出昨日灰烬,迎向重生。   “丧失神是件可怕的事,”钟长诀又问,“既然你是会信神的,不能去寻找新的信仰吗?”   这一次,祁染没有再回答。   祷告结束,主教走向士兵们,逐一握手,传递他的祝福。空气中弥漫着温馨的气氛,士兵们脸上露出久违的幸福微笑。   钟长诀和祁染走到门口,拿回终端。钟长诀送了主教一段路,折回来时,发现祁染自己走回去了。   他回到家中,客厅一片昏暗。就时间而言,回房休息似乎太早了些。   今晚又回房看新闻了?难道是不想跟自己对话?祷告的那一场对谈消减了兴致?   沙发上仍然瘫着一本书,钟长诀把书拾起来,上面仍然有浅浅的铅笔印。   神死去时,通常都死得很艰难。   既不是消失无踪,也不是寿终正寝。   他们是在烈火和痛苦中死去的。   当他们从你心中离去时,会在你的胸腔里燃一把火。   这比你能够说出的任何事情都要痛苦。   而更痛苦的可能是,你不知道以后你的心里还能不能再住进另一位神。   或者你是否想再要位神。   你当然不希望被燃烧两次。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段出自加里·施密特《星期三的战争》 第18章 演练   中期选举于今日尘埃落定,议院目前的席位分布为:未民党108席,众合党64席,工进党22席,社明党6席。   联首的个人影响在此次选举中尤为关键。民调显示,在选举前夕,联首的支持率飙升至82%,达到就任以来的最高点。   部分未民党议员仅仅与联首合影,或共同出席一个地方活动,就提升了选区支持率,可见联首的个人魅力和政治影响力已成为未民党竞选策略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选民们对联首的高度信任和支持,转化为对其党派同僚的广泛支持。   未民党拥有议会多数席位,对政策走向也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选举落幕后,联首发表讲话,对公众的信任和支持表示感谢,并承诺将继续致力于联邦的长期繁荣与发展。   ——SUN记者江印白报道。   基地的跑道上,战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指挥官难得来到演练现场,周围的军官们望着战机,紧张中带着一丝期冀。   信号弹的烟雾升起,演练正式开始。战机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精准的线条。   塔内的指挥室里,屏幕上代表战机的红点飞速闪烁,记录下飞行数据和战术动作。随着飞行员的每一次急速爬升、俯冲、轰炸模拟和紧急回避,数字迅速跳动。   随着日渐升高的太阳,演练接近尾声。指挥官下达收队的命令,所有飞机陆续返回基地。钟长诀站在观察平台上,直到最后一架战机安全着陆,才转身走进指挥室。   传令官把报告递给他,他飞速浏览着,各分队的成绩大都在预期内,只有一点不对劲——   霍尔中尉的数据仍在105师第四中队下面。   “把霍尔中尉的分队长给我叫来。”钟长诀说。   一位军官踏步走进指挥室,并腿敬礼。   钟长诀看着他:“霍尔中尉没有调动?”   “没有,将军。”   “为什么?”   “他自己撤回了申请。”   钟长诀皱了皱眉,这显然不合常理。“什么时候撤回的?”   军官想了想,说:“在霍尔中尉违反军纪的指控撤销之后。”   “违反军纪?”钟长诀把手里的报告扔在了桌上,“他做了什么?”   “对部下进行性骚扰。”   这可真是出其不意。那个一脸正气的青年居然会骚扰别人?   “我们有一位新兵上报了他的不当行为,”上尉说,“本来他应当立即停职的,不过贝肯上尉出面,找那位新兵求了情,她最后撤回了指控。”   “然后呢?”钟长诀问,“霍尔中尉撤回申请,表示愿意继续担任C-336的副驾驶?”   上尉愣了一下,挺直身子:“是的。”   钟长诀沉默一瞬,解散了上尉,拿出终端。传令官在旁边紧张地说:“将军,您不会要和夏厅连线吧?”   “我想请教他,联邦空军是他的护卫队吗?”钟长诀说,“他这么摧毁一个士兵的价值,就不怕上战场的时候,人家把他的儿子从万米高空扔下去?”   “霍尔中尉还有母亲在后方,不会那么做的。”   钟长诀冷冷地说:“拿国家机器压迫一个士兵,他们不觉得恶心?”   传令官的神情有些紧张。   “让他听到了又怎么样?”钟长诀说,“我的士兵凭什么给他的儿子当保镖?知道霍尔好用,抓住就不放手,吃相也太难看了。”   “联首想让贝肯上尉活到战争结束,”传令官说,“您也知道,这靠上尉自己是很难做到的。”   钟长诀扯了扯嘴角:“说把人事任命权交给我,这是交给我吗?”   “您刚才说得对,联首跟确实压……联首确实干涉了低阶士官的调动,但也就是低阶士官了,对分队长以上的、有指挥权的职位,阁下从来不插手。从军官预备班毕业到现在,贝肯上尉不是只升了一级吗?”传令官说,“您拿一个飞行员的调动去跟联首对峙,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是的,是的,一粒沙子的命运无足轻重,被践踏也掀不起多大风浪,被牺牲也造不成多大损失。一场战役的成败不是一个飞行员能决定的。   所以就这么算了吗?   在海啸般的时局面前,一粒沙子确实算不了什么,但这就是无动于衷的借口吗?   可钟长诀的食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还是没按下去。一次调动申请,就惹出了性骚扰指控。再来一次,会出现什么新事故?   再者,把霍尔调走,还得让其他人来顶替,根本是个恶性循环。   最终,钟长诀松开了终端,脑中响起冷冷的嘲讽:说到底,你和联首也没什么不同。   忽然,传令官的终端铃声大作,他看了一眼,变了脸色。   他走到外间,接起来,随着通话进程应了几声,与此同时,钟长诀翻阅着手里的报告,眉间的皱纹随着视线的挪动愈来愈深。   对于飞行员而言,技术固然是重中之重,但决定因素是心理状态,贝肯上尉就是范例。   他在AI上的模拟训练成绩很好,演习时表现也不错,但进入交火区后,他的肌肉极度紧张,反应也变得迟缓,几次出战后,这样的畏战情绪也并没有改善。如果不是中队的同僚支援,他早就命丧高空了。   如果是普通军官,军队会立刻将他调到后勤,或者做文书工作。但贝肯却依旧留在105师的前线。   还连累了一批优秀飞行员。   脑中再度隐隐作痛,他拿起另一份战机损耗报告,胸口的石头又往下一沉。利瓦之战固然取得了胜利,雷霆A2、猎鹰X2、天隼F7、幽灵盾A9都损失惨重,还有一部分出现了严重的技术故障,需要维修,而各种零部件和工程师都短缺。   传令官恰在此时插了进来。“将军,”他说,“伯飞上将想跟您进行远程会议。”   伯飞是远洋战区的总司令,与钟长诀一向势同水火,这无关个人恩怨,都是为各自军队的利益。之前,有关打捞战机残骸的事,对方丢下一句“第四海军不是105师的仆人”,而后,因为空军在科罗纳大洋的部署问题,两人又大吵一架。   钟长诀合上了报告:“她不喜欢我的战备需求报告?”   “是,”传令官说,“上将让参谋转告,远洋战区正面临驱逐舰和反导弹系统的严重短缺……”   “我们的制导武器和侦察机就不短缺了?”   “她觉得西线占用的国防资金早就远超合理范畴了……”   “会随便开,数字我不会改。”   传令官点头,随即陷入了沉默。钟长诀的目光钉在他身上:“她还有其他需求?”   过了很久,传令官才缓慢地说:“需求倒没有,评论可能有一些。”   传令官闭口不言,但钟长诀大概能猜到,无非是之前的变体,“穿着军装走红毯”“夏厅传声筒”之类的。远洋战区的战况残酷,牺牲惨烈,不亚于西线,但夏厅一直让媒体把关注点放在钟长诀身上。随时可能葬身海底的军官不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传令官的眼睛瞟着钟长诀。对方眉间的皱纹逐渐展平,又恢复了平常的面无表情。   “她评论得对,”他说,“面向全国的战后汇报在几点?”   传令官看了眼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   “讲稿呢?”   “夏厅那边刚刚发过来。”传令官说着调出了投屏。   钟长诀看着屏幕莹莹的光,每一个文字都经过精心修饰,能最大程度煽动听众的情绪。在演讲上,联首是当代无二的天才。   钟长诀往下翻,果然看到了那一句:每一位联邦士兵的生命都举足轻重。   何其讽刺。   “记者的问题和回答都在后面列好了。”传令官说。   “知道,”钟长诀走出指挥室,“又不是第一次走秀。”   回到宅邸时,他眼前还闪烁着镜头的反光。记者嘈杂的提问,如同战机俯冲时的高饱和气流,扰的人耳内嗡鸣。   不知为何,他很庆幸看到客厅中那道洒落的影子,而不是昏黄如萤的灯光,或者摊开的书。   祁染正靠着沙发看新闻,也许是刚洗完澡,头发潦草地散落着,身上穿的是睡衣。屏幕里播放着晚间新闻,他看得很专注。   “你还挺关心政治。”钟长诀说。   “毕竟我现在在为军队高官工作,关注时局总没错。”祁染随着他的靠近,礼节性地向他投去一瞥,忽然定在那里。   又是这种目光。轻柔、关怀、犹豫不决,又徜徉不去。那目光在他脸上搁浅了一会儿,又游回屏幕的光亮中。“今天心情不好?”   他自觉神情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   “军备不是有着落了吗?”祁染问,“还有什么烦心事?”   钟长诀的眼睛尖利地扫过去:“谁说军备有着落了?”   祁染说:“未民党已经占议会多数席位了,党内议员又对联首唯命是从。如果这时候抬出《战时紧急法案》,规定政府可以在国家安全收到威胁的时候,紧急接管民间企业,强制执行军事生产,议会通过法案的可能性很大,那装备短缺的问题不是有解决的希望了吗?”   钟长诀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穿透一样。   “哦,”祁染抬起手上的终端,“我在一篇SUN社论上看到的,我觉得有道理。”   “你还看社论?”   “我说过了,我在学习。”   钟长诀犹豫了两秒,最终决定不去理会这个解释。   “真的会有《战时紧急法案》吗?”祁染问。   钟长诀沉默有顷,说:“会。”   计划一早就是如此。   祁染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是没想到他的回答如此干脆:“这不是机密吗?”   “很快就不是了。”   祁染关掉屏幕,往后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茶几上的书。   “所以,”他说,“那篇社论说的会成为事实了?”   “哪有那么容易,”他坐到沙发上,这次是祁染旁边,两人中间虚虚地隔了半米距离,“还有很多利益方需要权衡。”   “现在联首的支持率可是历史最高,”祁染说,“而且未民党顶住了‘中期惩罚’,这势头,看起来没什么做不成的事。”   “中期惩罚”是指在中期选举时,联首所在党派会失去大量席位。这很正常:在执政两年后,联首普遍无法兑现选举时的承诺,民众对联首的政策产生怀疑,而在野党又会煽风点火,加重这种不满情绪,最终导致选票流向执政党之外的其他党派。   联邦历史上,挡住中期惩罚的情况凤毛麟角,更别说在保住席位的同时,还成为议会多数党。   钟长诀的目光如同落地生根一般盯着祁染,好像能穿透衣料和肌骨,看到他心底的隐秘。这目光实在难以招架,祁染不自在地拢了拢睡衣。   “作为一个风俗从业者,你还挺好学的。”钟长诀说。   “你真的很刻板印象,”祁染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心情不好?”   钟长诀挪开了目光。不知为何,他总有种面前人对自己了如指掌的感觉。“在意我的心情干什么?”   “我是您的私人秘书,”祁染说得认真,“改善您的生活体验是我的工作。”   那种隐隐不安的心情又开始作祟。过了很久,钟长诀说:“后天跟我一起去科摩多海湾吧。”   祁染挑了挑眉。他知道后天有金橡俱乐部的年度聚会——俱乐部把请柬发给了钟长诀的秘书,但他以为对方不会去。   “你不是对工作很执着吗?”钟长诀起身,“好好安排一下行程吧。” 第19章 海岸   联首今日正式颁布《战时紧急法案》,以应对持续的军事冲突带来的严峻挑战。这一历史性的法案旨在全面动员国家资源,确保国防和民生在战时得到有效保障。   根据《战时紧急法案》,国家将实行军备物资的优先生产与征用。相关企业将调整生产线,优先生产军事装备和物资,以支持前线的战斗需求。此外,政府将根据需要征用民用物资,包括交通工具、燃料和原材料,以确保战时物资供应。   人力资源的动员也是法案的重要组成部分。法案规定,适龄公民需参与军事服务或支援性工作。政府还将征召具有特定专业技能的公民,如工程师、医生和科学家,服务于战时重点项目。   《战时紧急法案》将同时实施能源紧急分配计划,优先保障军事和关键民生领域的能源供应。   法案还强化了战时的法律与秩序维护。在战争期间,对违反本法案及其他战时法律规定的行为,将依法严厉处罚。   同时,政府将加强言论管理,防止敏感信息泄露,严厉打击散布战争谣言的行为。   为确保《战时紧急法案》的有效执行,夏厅成立战时管理委员会,该委员会将在法案框架下,行使特别行政权力,保护国家安全。   ——SUN记者江印白报道。   金橡俱乐部是未民党内的俱乐部,名称取自最古老的树木,意在根深蒂固、屹立不倒。俱乐部的成员是政界、商界和新闻界的上层人士,每年有春秋两次重大聚会,主宾通常是在任的联首或党魁。   这次聚会选在科摩多海湾,星期五早上,上百名议员、政府官员和名流分批乘坐海军分队的巡逻艇抵达会所,因为人数过多,俱乐部会所容纳不下,一部分成员需要在海湾的酒店居住。在这种情况下,入住会所则代表一种笼络,一种亲近,拥有这种资格的,通常都是联首的嫡系。   祁染跟着钟长诀走进会所,不出意料地发现,他们只有一个房间。   距离晚宴还有一段时间,是难得的自由空档。祁染问钟长诀打算做什么。   “去海边走走吧。”钟长诀说。   祁染点了点头。他很久没看过海了。   内陆已是秋凉浸身,海滨纬度低,还洋溢着暖风。祁染脱下外套,换上短袖和一条白色亚麻长裤,久未遭受日晒的胳膊白得刺眼。   他走到门口,正好碰上从浴室走出来的钟长诀,不禁呼吸一滞。   将军平日军装不离身,但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都是从脖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今天却只穿了一条泳裤。光着的两肩比常人要宽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胸肌臂肌一块块隆起,坚硬如铁。泳裤包着的地方尚在蛰伏,就已经有明显的凸印。祁染只瞟了一眼,就迅速转过头目视前方。“您要游泳吗?”   钟长诀“嗯”了声,解下终端,暂时放在了房间里。   俱乐部会所还是帝国末期的建筑风格,高墙黛瓦,雕饰繁复。萨沃民众痛斥克尼亚的残忍剥削,却对从剥削诞生的艺术之美,极为倾倒。   会所宽阔的游廊上,议员们三五成群,喝着薄荷酒,吃着蓝蟹。从白石台阶拾级而下,就能看到碧波荡漾的海湾。平日正装不离身的政客们一身休闲风,有些两两一组在打沙滩球,有些在清澈的海水中畅游。   一路上,两人遇见不少携着女伴或男伴的议员,钟长诀停下来寒暄,这就耗去了不少时间。大部分人对祁染产生了明显兴趣,在介绍姓名后试图追问,钟长诀只说要去游泳,于是话题就到此为止。   海滨的沙子细软,两人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祁染环顾一圈:“未民党的议员到的真齐。”   钟长诀解释了几句。这次聚会名义上是成员们交流散心,实际是联首打探党派内部对《战时紧急法案》的态度。法案马上会进入议会表决阶段,需要明确票数。   “联首在党内这么受追捧了,还会不确定票数?”   “《战时紧急法案》允许政府调整生产线,”钟长诀说,“很多工厂会因为原材料和能源分配给军工企业而受到限制。”   “这些是议员的赞助商?”断人财路,这还能谈吗,“联首打算怎么办?”   毕竟是公众场合,钟长诀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望了眼身旁的青年,苍白的皮肤不耐烈日,已经开始泛红了。“你会游泳吗?”   祁染摇了摇头。   下一秒,钟长诀忽然一把抄起他,把他抱了起来。祁染先是一惊,然后扫视周围,看海滩上有没有人关注这边。显然,用这种亲热的姿势抱人是很打眼的,数十双眼睛扫了过来。   等他观察完周围的反应,钟长诀已经抱着他进入了齐腰的海水中。   祁染想激烈反抗,但这样会吸引更多目光,太尴尬了,到底也没挣扎。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放我下来,”祁染尽量平静地说,“我真的不会……”   话音未落,钟长诀就松了手。   祁染尖叫起来。   海床在这里陡然下滑,海水深度超过两米,祁染发现触不到底,脑子嗡一声麻了,慌乱地用手臂划水,仰头大口吸气。   四周只有一个钟长诀,祁染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他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紧紧贴在他身上。   钟长诀仔细打量着他。这个人平日里神秘沉静,难得看到他慌乱的表情:“看来这次没说谎。”   祁染又气又怕,狠狠瞪着他,呼吸急促:“你这是谋杀!”   “我放手的话才是,”钟长诀说,“别动,你会把我也拖下去的。我们就这样说会儿话。”   祁染当然不敢动。水中的无力感让他不得不依赖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力量。海水拍打着他的背,将他推向面前的人。   这几天相处,钟长诀是如此冷静理智,他几乎快忘了宾馆里一闪而过的、005的人格。   坚实的胸膛随着声音一起一伏:“现在能跟我说实话吗?”   祁染一边因为身处深水中心惊肉跳,一边分神应付自己麻烦的造物:“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的真实身份,”钟长诀看着他,“你的过去,你和我的关系,你到我身边来的目的。”   祁染叹了口气,似乎是对重复性的辩解感到疲乏:“我们好歹相处一段时间了,你对我的防备居然一点也没减。”   “建立在谎言上的关系,很难让人放心。”   “我知道你对我有戒心,”祁染说,“但下面这句是真话,一定是真的。”   “什么?”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祁染说,“永远站在你这边。”   钟长诀看了他许久,问:“为什么?”   天上不会掉馅饼,从来没有无理由的支持、关怀,世上的好意都带着价码,这是官场的共识。   “不为什么。”祁染回答。   钟长诀沉默有顷,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祁染又回答:“不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因为你是你。”   这理由太模糊,太狡黠,钟长诀显然无法接受。   “因为你有这颗心脏,这个灵魂,因为你站在我眼前,”祁染说,“我也许不能给你想要的答案,不能让你完全信任,但我保证,我会给你一样东西。”   钟长诀用眼神发出无声的疑问。   “我会给你一样东西,”祁染望着他,难得的、全身心的注视,“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不把你当成上将钟长诀的人。”   钟长诀的心脏猛然一震。这句话拥有海啸般的摧毁力,让他的神智久久震颤,无法平静。   他几乎立刻想靠近他。也许是他的直觉、冲动、潜意识,也许是这个身份束缚他太久,能够剥离这一切看待他的人,从未出现过。   当然,在一年后,他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祁染立刻就看出来,他的神色发生了动摇,事情有转机:“能回去吗?我真的怕水。”   语气难得有些哀求。   钟长诀沉默许久,带着他往前游了几米,到触及海底时,松开了手。   祁染踏在细软的沙子上,心脏还因为刚才的变故极速跳动着。他转过头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刚才的承诺是真的,我保证。”   钟长诀凝视他良久,往沙滩上走去,水流从身前分开,又合拢。   “走吧,”他说,“我们去参加晚宴。” 第20章 意外   晚宴时,钟长诀又恢复了空军装束。   今天的主菜表面是里兰淡水旗鱼、火腿和奶油肉冻,实际是朗革雪茄。在场的宾客们衣冠楚楚,气氛却出乎意料地轻松。清脆的碰杯声一响,联首举杯致辞,庆贺中期选举的胜利。   宴席大多是中年人,也有和祁染一样的青年男女,虽然盛装,却能看出他们并非写在邀请函上的人。他们没有背景优渥的从容。   一场政治讽刺剧后,乐队奏乐,宾客起身踏入舞池。钟长诀始终端坐着,既没有加入吞云吐雾的队伍,也没有和同桌的宾客交谈。   “将军不跳舞吗?”祁染问。   “不。”   “不会跳?”   “会,”他说,“但是跳了一次,之后就拒绝不了了。”   祁染看了他许久,说:“我想象不出你跳舞的样子。”   钟长诀向他伸出手。   祁染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但随即接过他的手,走向舞池。钟长诀的舞步并不繁复,却带着一种力量感。他的手搭在祁染的腰上,眼睛注视着他,让祁染想起少年时的无数次梦境。在梦里,他陶醉于这种亲密的感觉,醒来后,又嘲笑自己痴心妄想。   多年以后,这个梦成真了。   然而时移世易。   祁染胸中泛起一阵酸涩,他甩开那可笑的既视感,再次提醒自己,这不是梦中那个人。   在停尸间,他发过誓,绝不再将钟长诀印在任何人身上。他一直努力保持清醒,只是偶尔,某几个恍惚的时刻,他还是会将两个人重合在一起——他们毕竟太像了。   祁染避开舞伴的目光,将视线投向宴会厅,看到了主宾座位上的联首。   联首身旁的座位是空的,整场宴会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携伴参加的人。众所周知,从十五年前,联首的夫人因病去世后,他一直未娶。选民喜欢家庭美满、夫妻和睦的领导人,但贝肯联首是个例外,他丧妻之后长期的孤独生活,既是他深情不许的证明,也让他像一个孤胆英雄一样,坚毅中带着寥落。   铁汉柔情,这一形象反而为他赢得了不少选票。   一曲终了,钟长诀松开了搭在祁染腰上的手。祁染仍不看他,说自己要去甜点台拿些吃的。   “我跟你一起去。”   祁染无法阻止他走在自己身边,军装外套的褶皱时不时擦过自己的胳膊,就像无法阻止自己融合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影。   他们在甜点台旁逡巡时,正好碰上了联首。   “难得在俱乐部看到你,看来多一个秘书,对享受社交生活还是大有裨益的,”联首看着钟长诀,眼神带着一丝戏谑,“待会儿来休息室打一局吧,伊文把球杆都带来了,一直等着赢你。”   “副联首女士还是那么雄心勃勃。”   联首笑了笑,目光扫过祁染,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朝另一个议员走去。   晚宴结束,钟长诀独自赴约,去一个明显不以打球为目的的小型聚会。海湾风景虽美,祁染却没有独自游玩的兴致,早早回了房间。   套房在顶层,整层楼没有几个房间,自然宽敞。祁染把身上的正装脱下来,换上海滩散步的那一身,打开投屏,开始看新闻。   屏幕上,北疆共和国与布兰代斯帝国战事正酣,连天的炮火中,士兵们无声的嘶吼被主播冷静的陈述替代。只能从那带着血丝的眼睛,与干裂的嘴唇中,想见画中人的叫喊……   叫喊?   祁染调小了音量,屏息细听。   空气中似乎真的有叫喊,细若游丝,却凄苦,尖利,让人为之一颤。   好像是隔壁传来的?   套房与套房距离不小,隔音也很好,能传到这里,想见叫声有多么凄厉。   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忽然停了。这短暂的静默更让人心惊肉跳。   祁染脑子里转着几个可能性,房门忽然响了起来。   门上有门铃,来人却视若无睹,一个劲只顾着拍门,频率密集得让人心焦,好像下一秒不开就会死去一样。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救命!”   祁染在加剧的心跳里开了门。   一个漂亮的青年差点扑进门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衬衫,血沿着大腿流下来。祁染认出来了,这好像是晚宴上某位公子的男伴。   青年似乎没想到真会有人回应自己的呼救,怔了怔,随即抓着祁染的衣袖,恳求他关门。   屋内灯光照到青年脸上,祁染一瞬间愣住了。对方有一双柳叶型的眼睛,漆黑的瞳仁蓄着一层泪,闪烁的亮光简直能灼伤人的心脏。这双眼睛,这个年纪,祁染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弟弟。   他让年轻人躲到房间里,随即关门。可惜,追兵已经赶了上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门框擦过祁染的手掌,留下火辣辣的疼痛感。他望向眼前,有四个男人,年纪比他还小些。他们脸上的神情有些迷离,不知是喝了酒还是磕了药。显然,隔壁正在进行着一场淫乱的狂欢。   这一层住的非富即贵,几个人在开口前,还记得打量祁染。多年经验告诉他们,面前的只是个添头,于是声音也气势汹汹起来:“人呢?”   “什么人?”   “少多管闲事,”最后面的年轻人大概是首领,语气比前一个威严很多,“我看着他跑进来的,让他识相点,赶紧出来,别浪费我的时间。”   “我说了不知道,”祁染说,“这是我的房间,请你们出去。”   年轻人冷冷地笑了笑:“怎么,同行相护?”   祁染懒得理他,伸手抓住门把往前一推。   年轻人伸出手,砰一声撑住门板:“既然你懂行,那你来评评理,那婊子收了钱不让玩,一点契约精神都没有,你说该不该找他算账?”   祁染看着他:“他拿了你多少钱,我还给你,行了吗?”   “钱是事儿吗?”年轻人眯起眼睛,“我好不容易攒的局,玩得正高兴,全被他搅和了,这该怎么赔?”   其他几个人早不耐烦了,从祁染旁边走进去抓人。祁染打开年轻人的手,拦住最前面的人,那人拧住他的胳膊,祁染反手一拳,砸在对方的鼻梁上。   这一拳把那人打蒙了,也打火了,他气急败坏,让另两个人一起制住他。祁染会一点防身术,但对付三个壮年男性还是力有不足。混乱间,祁染伸手摸到了一个什么物件,用尽全力朝对方猛砸。   砰一声,面前的人倒下了。   花瓶跌落在地,摔出无数碎片,伴着这声巨响的,是面前人险些刺破耳膜的尖叫。   祁染倒吸一口凉气。   事态升级了。 第21章 谈判   钟长诀在第二局中场休息时得知了消息。等他来到套房时,碎片已经扫净,地上的人也被担架抬走,祁染站在窗帘旁,其余当事人坐在沙发上。房间还有几张熟悉的中年人的脸——几位公子的家长们到了。   钟长诀进门时,其他几位议员客气地冲他点头,唯独一个人冷着脸,大概是伤员的父亲。   钟长诀的目光扫过几位议员,停在祁染身上。他形单影只地站在角落里,灯光只照亮了半张脸,像个因为恶势力人多势众、被逼到墙角的小猫。   钟长诀朝他走过去,似乎是察觉到脚步靠近,祁染抬起头。   “受伤了吗?”钟长诀问。   祁染茫然了一瞬,摇摇头。   “他哪会受伤?”沙发上那个领头的年轻人咂咂嘴,“我们压根没碰他,他突然就拿着花瓶砸人。”   “那个男伴呢?”钟长诀的目光还在祁染身上,好像没听见沙发上有人说话。   “他也被送去医院了,”祁染声音很轻地辩解,“我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说得轻巧,”议员的脸色阴沉得吓人,“我儿子脑袋上开了这么大一条口子,说不准还会有其他后遗症,一句没想到就过去了吗?”   钟长诀转过身来,平静地注视着他:“我们谈谈和解的条件吧。”   议员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和解?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难道你要在他脑袋上也开一条口子?”   议员不答。钟长诀知道,要是有机会,他真会这么做。   “我是人民公选的代表,应该尊重法律,”议员随即说,“这件事当然是交给法庭处理。”   钟长诀微微眯起眼睛:“你真打算起诉?”   “对,”议员说,“有暴力倾向的人就该待在监狱里。军队里不是最讲究纪律严明吗?怎么到自己人身上,就开始徇私了?”   “议员,”钟长诀说,“两年前,你儿子和三个同学在一次派对上吸食晶毒,最后他的同学被关进了少管所,而他只作为‘被胁迫的从犯’,去康复中心接受治疗。罗伯逊议员,一年半之前,你侄女醉酒驾驶造成事故,最终莫名其妙变成了你们私家司机的责任。海因斯议员,你朋友的儿子在一次酒吧斗殴里把人打进了医院,之后只做了一年的社区服务。”   议员猛地站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沙发上的三个人脸色陡变,似乎是没想到这人还要翻陈年旧事。   “别跟我扯什么法律、公平,你们根本不在乎,要是讲法,在医院的那个男伴才是受害者,你们拿准了他能用钱打发而已,”钟长诀直视着他,“我们开诚布公一点,提条件吧。”   他很清楚,议员并不会和他对抗到底,只是摆出绝不妥协的姿态,提高价码。毕竟军队和议会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他又不可能派兵围剿议会大厦。   果然,议员开口问:“钟将军,你能给我什么?你能把空军一号给我当私人飞机吗?”   “我也许给不了你最想要的,”钟长诀说,“但有人可以。”   他望向门口,那里传来一个声音:“拿联邦财产开玩笑可不太好啊,罗伯逊议员。”   屋里的人循声转头,朝门口望去,那里站着一个身穿晚礼服的女士,看样子已经旁观了一会儿了。   看到她,沙发上的几位中年人站了起来,年轻人们犹豫了一会儿,也陆续起身,向门口的来客致意。   “副联首女士。”   祁染把背从墙上剥开,站直了身子。他在众多新闻中见过伊文。这位名义上的二把手刚过四十,因为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她圆润的脸庞有东元人的平滑,又带着卢米尔人的深眼窝和高眉骨,一望而知是混血,也因此取了“伊文”这样两种语言通用的名字。她个子不高,长相也不凌厉,可站在那里,无端就让人感到不可轻视。头发优雅地抿在耳后,可眼睛里流动的光是狡黠的——她放在媒体圈也是一流地能言善辩,时常让记者感到头痛。   伊文向其他几位议员问候了一番,随即开始清场:“能让我跟罗伯逊议员和钟将军单独聊聊吗?”   他们的儿子没有卷入争斗,也不想在这为同僚站台,跟军队领袖对呛,纷纷起身,带着自己的儿子走了。   祁染踌躇着自己是否也该离开,副联首就朝他走过来:“祁染先生?”   祁染跟她握手,她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是,女士。”   伊文上下打量他:“把你这样的人丢到监狱里怎么行?你在那儿,估计一天也活不下来。”   议员皱起了眉头,这明显是想拉偏架。“那我儿子就白缝了五针?”   副联首转过身来。“罗伯逊议员,你上个季度在尤塔选区的支持率是多少?”   议员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把话题拐到这里。   “33%,这可不是个好数字,”副联首说,“你还想连任,对吧?”   议员注视了她一会儿,说:“当然。”   “尤塔是铁矿区,经济结构比较传统,最关注的是环保政策。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为《矿业平衡法案》奔忙,但票数争取得很艰难吧。”   《矿业平衡法案》的重心在于适度降低环保标准,帮助传统产业增加产值,提高经济效益。   环保是件奢侈的事,和平年代,或许有余力为可持续发展奔忙,如今战火纷飞,民生维艰,谁还在意山青不青,水绿不绿?可法案仍然卡在议会。一些议员背后有环保组织支持,一些议员认为矿业的罚金是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还有一些单纯出于党派对立,或是罗伯逊议员没有条件交换他们的赞成票。   “我保证你能拿到凯利斯他们的十三张选票,”伊文看着他说,“这样能达到你需要的票数了吧。”   议员的眼神变了:“凯利斯会同意?他可是工进党有名的激进派,最不待见的就是传统矿业。”   “找到对他的选区有利的切入点,他未必不会支持,”副联首笑了笑,“争取他的选票是我的责任,你的责任就是别再找这个年轻人麻烦了,好吗?现在正是《临时法案》的关键时期,党派需要上下一心。”   议员几乎没怎么挣扎,就用点头表示赞同。   在他起身离开房间时,副联首在后说了句:“管好你的儿子,别让他变成你的负累。”   祁染全程保持着沉默,直到房门关闭,客厅只剩下三个人的影子。刚才的对话让他五味杂陈,伊文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几句话解决了争端,让他从整个事件中抽身了,但是……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副联首在沙发上坐下,钟长诀问她是否要喝茶的时候,他才恍然回神,向调停人道谢。   副联首淡淡地接受了他的谢意,望着茶杯感叹:开战之后,好茶是越来越难得了。然后,她转向祁染:“过来喝口茶,一直站着,好像我在训话一样。”   祁染在她身旁坐下,在氤氲的茶香味中问:“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当然是受到了骑士精神的感召,”副联首惬意地靠在沙发上,瞥了眼钟长诀,“怎么,跟联首相比,你更愿意欠我人情?”   钟长诀对此不置可否,但还是谢谢她放下球杆,过来救场。   “不用谢,”副联首说,“我的利息可是很高的。”   她观察着祁染的表情,笑了笑:“得救了,但是高兴不起来?”   祁染愣了片刻,意识到她看穿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想着礼不礼貌,”副联首放下茶杯,“我难得能跟实诚人说话,在想什么,说给我听听。”   这样温柔又劝诱的语气很难拒绝,祁染犹豫片刻,开口说:“我们选出来的议员都是这种货色?”   副联首挑起眉毛看了眼钟长诀,对方没有接她的目光,低头喝茶。   “不止这些吧,”副联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别顾虑我,还有什么?”   “这样说很对不起您,但是……”祁染说,“如果我全身而退的代价是让他连任,那我还是去牢里待着好了。”   副联首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为什么?我还挺喜欢他的。”   祁染把惊诧咽进肚子里。   “他是个十足的小人加蠢货,但议会里有这样的人,对我来说不是坏事。”   祁染默然。   “他这样的政客是最好交涉的,他们的价格都在明面上,”副联首转向他,“我最不喜欢的是你这种人,摸不清价码,也不好收买,这会搅乱政治生态的。”   “假如我是政客,根本走不到能搅乱生态的位置吧。”   “说不准,人是会变的,”副联首看着他,“政治是一种病,很难不被传染。”她笑了笑,“到你走进夏厅的时候,就无药可救了。”   祁染看着她,感觉到了记者无话可说的心情。   副联首站起来,走到门边:“和你谈话很愉快,但我要回去付打球欠的债了。”她望向钟长诀,摇了摇头,“跟上级打球也不收一收实力,你这样会得罪人的。”   “女士,跟你这样聪明的人作假,不是一下就被看出来了吗?”   副联首眯起眼睛,转身离开,留下空旷的脚步声。钟长诀关上门,转向还站在沙发前目送客人的祁染。   “我低估你的实力了,”钟长诀说,“一打三居然还能赢。”   “抱歉,”祁染说,“我当时脑子空白了,不知道自己拿的是什么,早知道后果这么严重,我肯定不会举起那个花瓶。”   “后悔了?”   “嗯,不过不是后悔打他,”祁染说,“是打他会带来很多麻烦。”   钟长诀倒没有安慰他:“那确实。”   “你欠了副联首人情,我欠了你人情,”祁染叹了口气,“我最怕欠别人。”   祁染视野里突然出现熟悉的军装下摆,他猛地抬头,看到那鹰隼一样的目光正锁在他身上。   “那你打算怎么还?”   祁染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你想要什么?”   钟长诀伸出手,攥住他的胳膊,往卧室走去。对方身高腿长,他脚步有些踉跄。门合上,他被一股惊人的力道甩在床上。套房的床是复古风格,四周有床柱,柱身精细的纹饰托着水滴型顶座。   咔嚓一声,苍白的手腕被锁在了床柱上。 第22章 戏剧   锁链迅速收紧,祁染的手腕压在流云形状的纹饰上,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   除了椅子换成床铺,这完全是宾馆那晚的翻版。   手腕被固定在上方,祁染微微抬起上半身,让胳膊更舒服一些。   钟长诀坐在床边,紧挨着他的腰,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这个场景太过暧昧,他一瞬间以为对方真的起了兴致,要来一场束缚游戏。   但拷完他之后,除了灼热的目光,钟长诀再没有其他亲近他的意图。   他也不觉得这人又心血来潮要审他。即便离开了空军基地的宅邸,他们的终端还开着,夏厅随时可以窃听。   钟长诀的目光从他脸上滑开,慢慢上移,停在了手腕上,缓缓地说:“C93的链条卡扣是十字型的,需要超过500千克的腕力才能扯出来。”   他愣了一瞬,忽然明白了。这人是想知道,那一晚,他是如何挣脱手铐的。   对方沉默着,等待他的回答。他垂着眼睛,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故障。”   钟长诀扯了扯嘴角,明显是不信。两人对视良久,祁染始终没有再开口。   这是不能说的秘密,是一条太明显的线索,牵扯到他的真实身份。   钟长诀从沉默里感受到了他的决心,站起身来。祁染看着他走到浴室,洗漱之后,走到床铺另一边躺下。全程像是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   然后,钟长诀调低了灯光亮度,像是要结束这个晚上了。   “将军,”祁染的嗓音有些沙哑,“不帮我解开吗?”   钟长诀看了他一眼,眼神的含义很明显:反正你自己会解。   祁染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像是进入休眠状态的主机。   他就这么把自己晾在这里?手铐卡住的高度很刁钻,肩膀落不到床面,这么吊着,别说一晚上,十几分钟,胳膊就酸痛不已。   寂静逐渐笼罩住昏黄如萤的灯光,窗外夜色昏沉,隐约能听到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   停滞的房间内,忽然闪过一道金属的微光,紧接着响起“咔嚓”一声。   钟长诀睁开眼睛,身前有一道黑影,正欲逃开。他迅速伸出左手,抓住那人的胳膊,然后朝上方望去——自己的右手被拷在了床柱上。   “动作挺快。”钟长诀的语气里有一丝赞赏。   祁染望向自己被攥住的手臂,试着挣脱,结果对方攥得更紧了。   “疼。”他说。   钟长诀没有松手,祁染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落在床头柜的遥控上。如果他不放开自己,就腾不出手拿遥控,解开手铐。   黑暗给了祁染安全感,让他能放松地注视那张熟悉的脸,目光带有一丝挑衅。   钟长诀望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用拷着的那只手握住了手铐中间的锁链,抓紧。祁染短暂看到了手臂肌肉收紧时暴起的青筋,然后——   室内响起清脆的金属断裂声。   手铐中间的锁链断开,另一边沿着床柱滑下去,挂在被单旁。   钟长诀甩了甩手,残余的锁链摇晃着撞在手铐上,发出叮铃声,然后他望着祁染:“再试一次。”   祁染盯着床柱上的金属圈,大脑因为刚才的情景掉线了。   即使在休眠状态,偷袭005也不会如此容易。他还奇怪怎么事情这么顺利,原来对方只是看着他在掌心徒劳地空转。   “500千克,”他吞咽了一下,“你说过,人类是不可能做到的。”   “嗯,”钟长诀说,“我是例外。”   一瞬间,祁染的心提了起来。难道他想起来了吗?   “我在凌河之战受了很严重的伤,”钟长诀说,“四肢、内脏都残缺不全,所以接受了一些植入手术。我的手臂是机械改造的,身体有些部位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祁染明白了。这是高层给他打的补丁,如果005对自己超越常人的力量感到怀疑,可以用受伤之后的机械改造解释。或许他们还骗他,说他的记忆残缺和回忆混乱,也是大脑受伤导致的。   祁染咬了咬嘴唇,目光突然滑向下面,若有所思地盯着某个部位。   那这里……   这里的机能被改造成什么样了?   在钟长诀——005——现在的认知里,这器官是真实的,还是科技产物?   钟长诀不碰他,是单纯不感兴趣,还是功能缺失……   对方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握住他的手猛地一拽,就像捏着羽毛一样,把他提到床铺另一边,压在身下。他被足以扯断合金锁链的力道按着,就像一只陷入囚笼的动物幼崽。   魁梧、健硕的身躯覆在他身上,仿佛一张网罩住他:“对于一个上次差点弄死你的人,你倒是一点都不害怕,还有心情报复。”   这话说得十分暧昧,引人遐思,好像他们真的经历了什么触目惊心的暴力式的性。   上次是假的,这次……这人不会是认真的吧。   他突然有些害怕了。以仿生人的爆发力和持久度,真的做起来,他怕是要躺着出去。   身上的人略微起身,说出了指令。   灯光突然完全熄灭了,窗帘也调到完全遮光的模式,房间顿时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即使在又浓又黑的夜里,他也能尖锐地感觉到那双眼睛。那炯炯的目光如同两团火,落到他脸上、身上,灼得人发疼。   然后,他感觉到那个身体朝他压下来,呼吸从脸颊移到耳侧,低低的声音拂过耳畔,很轻,仿佛只是呼吸的气流:“叫出来。”   他的心脏急剧跳动起来,血液在脑中轰鸣,本能地挣扎起来。   然而,无论如何推搡,都仿佛撞上了铜墙铁壁,徒劳无功。似乎是不满他的反抗,腰上的手猛地收紧,疼得他叫出声来。   他喘着气,防备着突然的侵犯,然而那双手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忽然,他听到身上的人低低笑了声:“这样就好。”   他微微愣了愣,随即意识到,对方并非真要硬来,只是想让他演戏——面对终端另一边的观众,演一场活色生香的春宫。   他们是宾馆暴力交和开启的关系,都同住一室这么久了,钟长诀还不碰他,确实不合常理。   他今天晚上欠了人情,有借有还,演场戏也不算过分。可惜力有不逮,张嘴叫了两声,既不旖旎也不动情,嗓子里好像有根弦紧绷着,表演痕迹太重。   他为难地摇摇头,用枕套的摩擦声告诉对方:无能为力。   身上的人似乎也嫌他技术太差,握在腰上的手忽然向下,握住了他。他猛地颤了一下,全身肌肉立刻紧绷起来,嘴里溢出一声惊呼。   手活动的节奏灵巧,力道也正好,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并会迅速根据他的反应调整,就像是依照说明书精准动作的机器,而且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把头往后仰去,陷在柔软的鹅绒枕里,不知不觉中发出真实的低吟。   身上的人配合他发出粗重的气息,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不久,他就在对方完美的把控中脱力了。他急促地呼吸着,眼前一阵晕眩,感到久未体会的极乐与疲惫。   身上汗涔涔的,衣服黏腻地贴着皮肤,不太舒服。他用胳膊把自己支起来,想去浴室清理一下。   还没起身,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攥住,紧接着一扯,又把他重新拉回床上。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他挣扎着起来,随即被那只手翻过身,脸朝下按住。   “将军?”他有些惶惑。   低低的气流声在拂过耳畔:“这就想结束,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难以置信地扭过脸盯着对方,可惜夜色浓重,什么都看不见。   仿生人也要计较这些?   不应期还没过,他哪还有精力继续演戏?   然后,他忽然感觉那只手往后移动。他惊诧地挺起背,很快又被压下去。   “别动,”身后的人说,“还早着呢。”   他又陷入了新的洪流里。那不知疲倦的、骨节突出的手,像操控提线木偶一样支配着他,花样百出。   屋内的声音越来越高昂、清晰,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啜泣。   在某一个昏沉的瞬间,他向后仰去,与覆着他的躯体紧紧相贴。倏地,一个念头在脑中炸开,神智获得了一瞬的清明。   有什么东西抵住了他。   那人硬了。 第23章 回程   这一场戏折腾到天光微亮。祁染浑身脱力,骨节像是拆卸又重组过,每根关节都泛着酸痛。   到后半场,他觉得身上的人根本不是想演戏,纯粹想看他失控求饶的样子,这种短暂出现的、毫无来由的阴暗与恶趣味,比如宾馆的审讯,比如海边的溺水,让祁染感到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怎么从原主严肃端正的性格中发展出来的?他当初可没发现这种苗头。   也好,每出现一次这样的事故,就能让他从危险的重合画面中挣脱出来,将两者划开,泾渭分明。   他不想再有那种恍惚的时刻了,那太对不起他。   祁染睁开眼时,钟长诀已经出门了,大约是例行的锻炼。   他支起身子,靠在床板上。   床柱上的手铐还没取下来,孤零零地挂在枕边。祁染用手轻触锁链的断面,想起混乱的一夜。   他十分确定,那人起了反应。也就是说,005不但功能层面是正常的,欲想上也是。   他也会有冲动,也会想肢体交融,肌肤相贴,也会想贯入、索取,获得身体上的满足。   但是……   他没有动他。   虽然他费尽周折,探索每一个角落,逼出了所有反应,但自始至终,没有真正进入。   他有这个念头,却这么放任它,不理会也不触碰,好像这部分处于意识之外。   为什么?是厌恶真正的性,还是不想在监视中、在外人的耳目下做?   还是……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官反应,他害怕失控?   祁染低下头,用手按住酸痛的肩膀。他是005的制造者,可他们没有过肢体接触,这方面,他摸不着头脑。   缓了一会儿,祁染隐约听到开门声。他往前俯身,穿过半开的卧室门,看到一闪而过的人影。   钟长诀今天穿回了军装,腰间勒着绑带,倒三角的身形更显眼了。他抓着酒店的玻璃杯,手指按在冰凌花状的波纹上,手指……   祁染闭上眼睛,手陷进前额的头发里。再睁开眼,猛然看到对方站在床前,低头看着他。   昨晚的精神和身体攻击还历历在目,祁染本能往后躲了躲。   对方仿佛没注意他的反应,把印着冰棱花的杯子递到眼前:“喝点水。”   他低着头接过来,冰凉的水流入腹,延缓了精神上的焦躁。他呼吸着,逐渐平静下来。   有什么可怕的?又没真强上他。   对方等着他喝完,拿回水杯:“我替你点了早餐,火腿面包,我看你一直吃这些。”   “谢谢。”   “吃完我们就回去。”   “俱乐部的聚会不是两天吗?”   “发生了昨晚的事,我想你大概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了。”   祁染知道他说的是打人事件,但思绪不自觉飘到另一处,再抬起头时,对方已经离开了房间。   祁染望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钟长诀的对话流畅,语气自然,神态和平常别无二致,好像昨晚的一切没发生过。   在这儿反刍、回味的,只有他一个。   静默了一会儿,他起身下床。不在意也好,有那样的过去,复杂的关系不适合他们,做秘书和老板就够了。   吃完早饭,他们仍旧坐渡轮回去。上岸后,接待员带着他们走到特殊出口,专车已经停在那里了。“今天市里有游行,几条主干道都堵了,我给您调整了路线,虽然绕了一点,但更快。”   “游行?”   “嗯……”接待员勉强笑了笑,“虹鸟联盟嘛。”   虹鸟是萨沃北部的一种鸟类,羽毛色彩斑斓,如同彩虹。因为彩虹形同桥梁,虹鸟也被视作沟通、和平的象征。虹鸟联盟作为近几年新兴的反战组织,增长速度惊人。祁染经常在新闻中看到它的标志。   沿着海湾大道走了几公里,车子拐进一条城镇公路,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   左手边,远远地,能看到密密匝匝的人影。他们举着牌子,上面用粗大的黑色字体写着“要和谈,不要战争”“要对话,不要武力”,或者“反对临时法案”“反对政府权利滥用”,硕大的字体十分醒目。游行队伍前方,有人高举旗帜,带头喊口号,嘹亮的声音穿过街道,传进祁染耳中。   他滑下车窗,两手搁在冰凉的玻璃上,出神地望着醒目的标语。   车子启动,沿着车道开了一会儿,忽然右转。祁染还在愣神,没防备这个大转弯,身子往旁边倒,险些从座位上滑下去。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只大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搂了过来。   他的背撞上坚实的胸肌,耳畔传来呼吸声,一瞬间让他想起昨夜同样的姿势。   祁染下意识地用胳膊肘往后一顶,平常人受这一击是很痛的,钟长诀却没什么反应,只是顺势松开了手。   祁染在位置上坐正了,热气涌上脸,在两腮熏红之前,他打开终端,调到新闻频道,点开最上面的采访回放。   新闻果然有效,台标一出,他的心跳迅速回归正常。   这是莫历议员在早间新闻接受的采访。她曾经打破了年龄记录,三十出头就进入了议会大厦,今年不过比钟长诀大五岁,已经是众合党的党魁。她有一张古东元人的鹅蛋脸,一双眼角上扬、英气逼人的眼睛,素来以咄咄逼人的进攻性格著称,在选举辩论和访谈里,常常把对手激得火冒三丈,暴跳如雷。   视频里,金发碧眼的主持人提问:“在昨天的演讲中,你对《战时紧急法案》提出了许多批评,你似乎很反对这个法案?”   “是,”她说,“它是对民主传统、个人自由、经济公正的背叛。”   主持人似乎乐见这样直接的方式:“能详细说明一下它的问题吗?”   “优先军事重工业,必然牵扯到能源的重新分配,这不但会影响工业生产,民生也会受到极大影响。冬季即将来临,对于住在北方地区的家庭来说,取暖不仅是生活质量问题,也是生命安全问题。同样的,发电厂能源不足,可能导致电力间歇性中断。我还没有提到对农业和粮食生产的影响……”   主持人在她暂时停下的间隙,发起了反问:“对于能源和资源分配,法案提到过,将优先保障关键民生领域,并会在战时确保农业、医疗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   “基本需求,也就是说,能保证最基础的粮食供应,但生活物资的上涨,是无法避免的,”莫历说,“而且,法案赋予政府征用私人财产的权利,这不仅包括你的工厂、你的设备,还包括你每天使用的交通工具,甚至是你家中的物资。”   “法案中提到,任何征用行为都会有严格的审查程序,补偿金额将根据市场价值评估,并由独立的第三方审核。”   “理论上是,但现实中,政府的审查程序会不会作假?第三方审核机构是不是真的中立?即使能补偿损失的物资和设备,对于那些只能维持收支平衡的小企业,生产中断的影响远远超过金钱补偿。”   “不过,”主持人说,“在前线装备告急、克尼亚东防军随时会反扑的情况下,这种暂时的牺牲似乎是必要的。”   “我不觉得这是暂时的。”   主持人顿了一下,这部分并没有在预访的提纲里出现。   “这才是法案最可怕的地方——政府迈出了权利扩张的第一步。我们不能天真地认为这些紧急措施在战后会自动解除。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一旦政府获得了某种权力,它决不会轻易放弃。”此时,莫历突然转过头,直直地盯着镜头,锐利的眼神似乎要刺穿屏幕。   “我们正在见证历史,这不是联邦走向胜利、一雪前耻、跻身霸权国家的历史,这是用战争的手段、国家的名义、民族的借口,一步步走向独裁的历史。”   采访到这里就结束了,祁染盯着屏幕,觉得背上汗毛直竖。这很像听完联首演讲的感觉,只是联首更注重气魄和情绪,像一团烈火,烧得人热血沸腾,即使知道是飞蛾扑火,也想跟着跃入其中,而党魁更注重逻辑,像阴冷的剑,刺穿你最深处的恐惧。   “她很厉害。”钟长诀说。   祁染这才意识到身旁人也一直在看。他没有开口,脑中仍在萦绕议员的最后一句话。   浪潮即将到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浪潮里,会处于怎样的位置? 第24章 发酵   针对莫历议员对《战时紧急法案》的批评,联首作出了回应。   “独裁指控纯属无稽之谈。法案明确设立了限制权力的措施,如果党魁认定执行不够公开公正,可以提出修正案,或由在野党指定第三方机构。”   同时,联首重申:“我们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在克尼亚民粹主义抬头,国际关系动荡的时刻,确保前线士兵的装备和后勤供应,是为了所有国民的安全。没有生命保障,就谈不上民生福祉。”   联首还表示:“法案出台后,短期可能会经历阵痛,但长期看来,有望推动产业结构由传统轻工业、制造业转向高附加值、高技术含量的重工业。政府计划在未来三年内投入500亿克朗,用于核心设备的研发和技术升级,预计将直接或间接创造超过20万个新的就业机会。重工业振兴能强化产业链的垂直整合和协同效应,确保战后经济的可持续增长,和长周期稳定。”   最后,联首指出:“反对声浪很多来自大型企业和富裕阶层。他们为产业调整暴跳如雷,因为这会影响他们的股份和分红。他们享受了国家发展带来的好处,但在国家面临危机时,却不愿意贡献出他们的一部分资源和财富。这是极度的自我中心主义。”   ——SUN记者江印白报道。   莫历的采访发布后,法案一度成为众矢之的,又因联首的发言,陷入八方辩论的局面。   然而,舆情发酵的风,似乎穿不透指挥官宅邸的墙壁,钟长诀的日程仍然照旧。   在同一个时间醒来,同一个时间下楼,在餐桌旁看到同一个身影。   对方递给他同样的咖啡。   不同的是,如果他接过来时,擦到纤长光滑的手指。对方会迅速缩回去,好像他的触碰比咖啡更灼热。   他望向泛着香气的杯子,若有所思。   他想起那一夜,完全的黑暗中,他的手滑过汗涔涔的皮肤,留下黏湿的印记。那忽急忽缓的气息,身体的震颤,清晰地沿着手掌传上来。   他对人与人的接触不感兴趣。他知道下属在舞会、酒吧,寻找不同形式的艳遇。在濒死的阴影下,放开桎梏,寻求慰藉与刺激,是人的本性。   但他对此嗤之以鼻。春宵一度后,现实困境依然存在,获得短暂的快乐,又有何用处?   然而,在那一夜,他忽然有些理解他们。   也许人人都有种隐秘的渴求,想要占有某个人,从身到心,彻彻底底。这欲念像巨兽一样吞噬着神智,只有通过肉体挤压、交融,才能得到短暂释放。   也许,他与常人一样,有这个欲念,但它始终在记忆的牢笼中沉眠。   昨晚,它忽然被唤醒了。   一旦醒来,它总是潜伏在意识的角落,窥伺着,试探着。   这几天,总会冒出一些时刻,让他触碰到他。走过门厅时的擦肩,走路时衣摆的剐蹭,掸去落灰时的轻拂。   这种契机越来越多,仿佛那头巨兽越来越躁动不安。   他一向不喜欢无来由的侵扰,更何况祁染——那侵扰的来源,他根本看不清。   带着隐隐的焦躁,他结束一天的事务,比平时更早回了宅邸。进门前,他看了眼表,晚间新闻即将开始。走进客厅,祁染果然守在沙发上。   他走到祁染身旁坐下,对方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往后缩了缩。   他皱起眉,那晚之后,他一靠近,祁染就宛如惊弓之鸟。   对方似乎不想和他对话,打开终端,浏览起网页来。他瞟了一眼,是在搜集法案的反响。   不知怎么,他想这里多待一会儿,于是拾起沙发上时常长出来的书,眼睛在书页上,余光却注意着身边人。   静谧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忽然,祁染翘起了嘴角。笑起来时,那张脸确是媚眼如丝,明艳照人。   钟长诀难得看到他露出笑容,不自觉看住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奇怪的是,祁染一听这提问,立刻收敛了笑意,转为尴尬:“没什么。”还欲盖弥彰地关掉终端:“我上楼了。”   在祁染起身前,钟长诀迅速行动。他身高臂长,一探身就握住了祁染的终端,祁染惊了一下,按住不给。他干脆握住胳膊,连人一起抢了过来,圈在怀里。   祁染一瞬间僵住了,像雕塑一般,停止了挣扎。   钟长诀把他的手臂拽到身前,打开终端:“跑什么?这么心虚?”   屏幕停在虹鸟联盟的主页,上面是联盟人士对法案的评价。   有个城市景观设计师认为,首都在规划的时候,用来设立伟人雕像的场地太多了,导致现在还有空位。因此他建议,可以在这些地方放一些反面教材,比如想出《战时临时法案》的聪明人。   钟长诀挑了挑眉,继续往下翻。   另一个人写了一则谜语:一架载着贝肯、伦道夫和钟长诀的飞机坠毁了,谁能得救?   答案:联邦人民。   钟长诀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冷冷地看着他:“我记得某人发过誓,永远站在我这边。”   “我……”祁染努力不去想在他怀里的事实,“我没看到下面那个……他们还挺有幽默感的……”   钟长诀淡淡地说:“是吗?”   他这语气里有些东西,让祁染不敢说话了,只是垂着眼。   他望着怀里的人。在极近的距离下,美丽也被无限放大了。他慢慢地低下头去,鼻尖几乎相触。   祁染浑身紧绷起来,极力往后仰,忽然失去平衡,倒在沙发上。钟长诀的手放在他的腰上,顺势被他带下来,压在他身上。   祁染的神色可称得上恐慌了。前两天刚演过,又要来一场?而且在处处监控的宅邸里,哪能作假?   “将军,”祁染攥紧沙发背,“你想干什么?”   钟长诀端详着他的表情:“你觉得呢?”   “我……”祁染的目光搜寻着,试图找到脱逃的缝隙,“我有点不舒服,你先放开……”   钟长诀继续往下压,沙发上的人瞬间止住了呼吸。   他在只差毫厘时停住:“这么害怕?”   祁染深吸一口气:“如果我说是呢?”   钟长诀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放开,也没有进一步动作。   忽然,不知谁按到了某个按键,屏幕亮起,SUN的台标在余光中闪烁。   晚间新闻开始了。   “能让我看新闻吗,将军?”祁染说,“了解时事对我很重要。”   钟长诀盯着他几秒,最终退后,让他坐了起来。   房间的时间恢复了流动,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响起。   第一条新闻是:在首都广场,数百名和平主义者举行了一场未经批准的游行示威。警方多次警告,示威者拒不解散,并开始采取暴力手段。部分极端分子向政府大楼投掷燃烧瓶,导致多名执勤警察和无辜路人受伤。   下面跟着另一条:一伙自由主义者潜入南部一处能源站,试图破坏输电设备,抗议政府的能源分配政策。尽管他们声称此举是为了引起社会关注,但严重威胁了当地居民的用电安全。   联盟部分成员开始走极端,可政府也没有坐以待毙。警方逮捕了所有示威者和参与破坏行动的人员,并以“危害公共安全罪”立案侦查。   祁染默默地看着,等新闻结束,他转向钟长诀:“法案会通过吗?”   “会。”   祁染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斩钉截铁,又提出了海滩边的问题:“联首怎么让党内成员都站在他这边?”   “法案在补偿激励和政策优惠里留了空间,”钟长诀说,“在国防工业和基础设施建设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大型企业,会获得资源倾斜,而对于受到影响的传统工业,为了稳定民生,政府会加强对龙头企业的支持,集中生产,增加效率。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中小企业会毁灭。蛋糕虽然变小,但分蛋糕的人也变少了。”   祁染静默良久,总结道:“所以,你们会让百万富翁破产,让亿万富翁更富。”   未民党始终拥有坚实的财团靠山,稳定的政治捐款,屹立不倒。   祁染望回屏幕:“那其他党派呢?就这样投降了?”   “当然不会,莫历不是已经在打舆论战了吗?”钟长诀说,“她还想要见我。”   祁染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会去吗?”   钟长诀放下了终端:“会。” 第25章 晚餐   近日,针对法案的争议,副联首公开发表讲话,她指出,某些议员是在通过反对法案来获取政治资本。“这些人利用民众的恐慌和不满,故意夸大法案的负面影响,却不愿意看到它在保障国家安全和促进经济发展方面的积极作用。”   副联首毫不留情地批评反对者的虚伪:“这些人声称是为了民生和民主,但实际上,他们并不关心普通百姓的福祉,他们关心的只是如何削弱联首的权力,以及如何在下一次选举中获取更多的选票。国难当头,还因为党派对立阻止改革,实在令人不齿。”   她还强调,就任以来,联首击退了克尼亚公国的进攻,收复了金融重镇利瓦,还牵头组建了红方主力国的军事联盟,在政治上提升了联邦的影响力。   “当我们处于危难中时,联首向我们伸出了援手,”副联首说,“现在他需要支持,我们会向他伸出援手吗?”   ——SUN记者江印白报道。   秘书引着钟长诀走进餐厅时,党魁已经端坐在桌旁,露出向选民挥手时的标准微笑。   “好久不见,将军,”莫历说,“上一次跟你共进晚餐,还是四年前。”   钟长诀在她对面坐下:“是吗?”   “你看上去不记得了。”   “我受过重伤,记忆有点模糊。”   “好吧,”莫历说,“那我们今天就重新认识一下。”   钟长诀扫视四周:“你在里兰有房产?”   这是富人区的私人住宅,他对党魁的出身略有耳闻,她家里并不富裕。   “这是我资助对象的,”莫历举起酒杯,“别担心,这里没有窃听设备。”   钟长诀伸向酒杯的手停住了。   “甚至还有最先进的反窃听设备,”莫历说,“你可以畅所欲言。”   手继续向前,握住了酒杯,礼节性地与对面碰了碰:“议员说话还是如此直接。”   “夏厅又不是第一次搞窃听,更何况现在国难当头,打着保护国家利益的旗号,更方便了,”她从容地放下酒杯,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对面,“联首知道我们今天见面吗?”   “当然。”   “监听信号突然中断了,他不会着急吗?”   钟长诀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审慎。   “他只能听你口头转述,”莫历回应他的目光,“你打算怎么向他汇报这次会面?”   “当然是如实说明。”   “他不会起疑心吗?”   “你未免有些高看我了,”钟长诀说,“现在是法案投票的关键时期,政党、外交、工会、银行……夏厅有太多事要忙。他不会在意这一个小时的晚餐。”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莫历注视着他,“你不是夏厅的下属,你是夏厅的心脏。”   联首入主夏厅后,第一件事是重组军队领导班子,而钟长诀就是他推举出来的军队代言人。   堪比影视明星的外表、高大挺拔的身材,空军王牌的光环,再加上“从无败绩”的传说,代表新政府治下的新军队,新气象,再合适不过。   “每当你打赢一仗,夏厅都会下死劲宣传,把你塑造成一个神话,”莫历说,“联首把你和政权绑定在一起,凌河之战大败,你差点阵亡,联首的支持率降到了历史最低。如果不是你从病床上爬起来,死守前线,把战线推回罗拉米亚,联首不可能连任成功。他或许有很多心腹,但你是最核心的那个。”   “我是他的亲兵,这点人人都知道,”钟长诀说,“所以,议员请我这个亲兵过来,是想做什么?觉得一顿晚餐,就可以策反我?”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战时紧急法案》只是个开始,”莫历说,“接下来,他可能会有更严重的控制措施。如果他取消选举,或者通过各种手段操纵选举结果呢?有太多这样走向独裁的例子了。”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民主制度才确立没有多久,”钟长诀说,“如果现在政府要独裁,夏厅会被拿着枪的民兵推平。”   莫历望着他,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不是有你吗?”   “什么意思?”   “有军队镇压,民众能闹出什么风波?”   钟长诀看着她:“你觉得我会迫害平民?”   “事情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向极端的,”莫历说,“我只是想提醒你,等到贝肯独裁的那一天,你就是毁灭民主制度最大的伥鬼。”   这是个严重的指控。“你好像一口咬定他会复辟帝制。”   “你觉得不会?”   “不会。”   “你敢完全否认这个可能性吗?”   钟长诀望着桌上纹丝未动的菜肴,沉吟良久。浸泡在红酒中的牛肉从温吞转向冷却,侍者在他身后,用手势询问是否更换,莫历摇了摇头。   然后她听到对面的人问:“所以呢?”   莫历的目光转向他。   “你想让我发动105师,飞到夏厅上空,威逼联首退位让贤?”钟长诀问,“就为了一个可能性?”   “我不是这个意思,”莫历说,“而且你也做不到。”   “很高兴你知道。”   人都是要吃饭的,他在军队的威望再高,也不可能振臂一呼,就有数十万将士追随他推翻政府。军饷、装备、后勤补给、抚恤金,这些权利在生产部和财政部手里。如果联首连掌控内阁都做不到,就枉为政府首脑。   “但是,”莫历说,“如果你出面反对法案,它就不可能顺利推行。”   钟长诀盯着她,沉默有顷,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为什么反对法案?”钟长诀看着她,“北半球,安卡共和国和沙顿联邦正在交战。科罗纳大洋上,北疆共和国遭遇布兰代斯帝国的猛烈攻击,战线几乎逼近我们的海域。南方战场,沙顿-诺尔斯联军在弗林海峡节节败退。这个时局,你说不要增强军备,不要调整生产?”   “时局需要,和他借着时局,收拢权利并不矛盾,”莫历说,“就算法案本身有效,但施行者是他,就不能不慎重。”   “他成为施行者,不是你们的问题吗?”   莫历刹住了话头。   “上次选举,八十五个选区你们输掉了七十个,甚至包括建国以来,一直支持众合党的尤塔,”钟长诀说,“你们的候选人温吞、文雅,口号和道理一堆一堆,却一点没有让人追随的动力。你们有一帮学者、律师、经济学家,就是没有一个能让民众相信,他会带领国家走向胜利的领袖。”   莫历并没有因为政党遭受攻击而愤怒,只是看着钟长诀说:“我不一样。”   钟长诀的眼神里多了丝审慎。   “下一次选举,未民党面对的不是兰登,是我,”莫历说,“我不会搭架子空喊口号,不会用绥靖政策追求临时的和平。我和劳伯·贝肯一样出身底层,一样懂得民众的诉求,而且不会用国家的名义,谋取私利。”   钟长诀看上去并不信服,毕竟这样的话,每个政客都会说:“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还没有赢。”   莫历再度沉默。   “联首不仅仅是政客,他是上过战场、拿过勋章的将领,他有极高的军事素养,迄今为止,他在军事行动和将领选择上从未失误,跟以前连军种都分不清的联首不同,他是真正的军人,在三军拥有很高的威望,”钟长诀说,“在选民里也是,他是国民一票一票投进夏厅的,拥有超过70%的支持率。”   “所以你也会支持他?”   “前外长说过,民主是最坏的制度,只是其他所有的制度更糟,”钟长诀说,“贝肯联首或许是坏选择,但已经是现有选择里最好的一个。”   莫历笑了笑:“看来法案这一仗,注定是惨败了。”   钟长诀的语气很平静:“别说联首,就算面对伊文,你的舆论战打得也很艰难。”   “夏厅聚集了各个领域最优秀的斗士,”莫历叹了口气,“我身边只有连自己是左派右派都摇摆不定的中庸之才。”她望向对面,“我是不可能让你改变心意了?”   “赢得选举就可以,”钟长诀说,“联首是三军领袖,我的上级。我是军人,听从军令,你想命令我,只需要走进夏厅。之后,我任你差遣。”   莫历往后靠着,笑了笑:“如果在此之前,他让你发动军队,镇压平民,我希望你能犹豫一下。”   “不用犹豫,我会站在履带最前面,”钟长诀说,“除非我的尸体上碾过去,我绝不会让他伤害民众。”   庭院的夜色渐浓,灯光显得愈发温润。莫历知道,今天的谈判就到此为止了。她没有再劝酒,兀自拿起刀叉,开始享用冷落已久的前菜。   “我知道法案会通过,”莫历说,“但这不是最后,我会让民众知道,他们敬爱的联首到底是什么人。”   钟长诀站了起来,离开前,他留下一句:“这是你们政客的事,我无权参与。我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厅。隔了两秒,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赢得。”   钟长诀回头。   “上次我们吃饭的时候,你说的是赢得,”莫历说,“尽快赢得这场战争。” 第26章 公务   经过数周的激烈辩论和公众关注,议会以110票赞成,86票反对,4票弃权的结果,通过《战时紧急法案》。   ——SUN记者江印白报道。   早晨,两人相对而坐,无言地吃着早饭。为免目光接触,祁染现在都提前准备好浏览的页面,全程聚焦在终端上。   法案通过后,各界反响不一。大企业和商界领袖纷纷支持,表明自己愿意牺牲利润、支援前线的拳拳爱国之心。经济学家也为政府站台,表明法案对宏观经济长周期稳定的积极作用。普通民众主要担心法案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特别是在能源和物资供应方面。当然,反应最强烈的仍是虹鸟联盟,个别极端分子,甚至在网上发布了“推翻政府”的言论。   “明天下午在丹弗山的晚宴,你跟我一起去吧。”   祁染抬起头,望向声音来处,一时茫然。他知道这项公务,萨沃联邦与北疆共和国正在筹备战略合作协议。未来五年,北疆共和国将提供先进技术、资金和专业人员,在联邦开设军工厂。同时,共和国将与联邦建立稳定的原材料和零部件供应渠道,优先获得联邦的能源支援。   明天,北疆总理的个人顾问将作为特使来访,在东部地区丹弗山,与联首会面。除了西厅的高级官员外,技术官员、军方代表也会到场,讨论培训、设备供应和技术支持的细节。   当然了,特使远道而来,除了公务之外,接待官员也安排了其他日程,参观当地美术馆、观看戏剧表演等等。晚宴也是其中一环。   钟长诀是军方代表,祁染以为晚宴算军务,不在自己的工作范围里。   “换个环境,出去走走,”领导说,“每天待在这里不闷吗?”   上次陪同出差,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故,祁染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忐忑起来。   晚宴在丹弗山的林间宴会厅举行。墙上的艺术品都经过精心摘选,体现两国的友邦历史。正中一副油画,正是三方会谈时,领导人握手的情景。   和特使畅谈一番后,联首在内阁官员间周转一圈,走到了钟长诀这里。   “现在经常在这种场合看到你了,”联首灰色的眼睛在他们两人间逡巡,“看来人对人的影响不可估量。”   “这大概是我唯一对得起工资的地方。”祁染说。   联首露出笑意,然后像是兴之所至,对祁染发问:“你对法案有什么看法?”   这一问如同突然袭击,祁染感觉背后发凉。   “成天听一帮博士、经济学家侃侃而谈,想问问普通民众的看法,”联首的眼神轻轻落在他身上,“这是晚宴,又不是新闻发布会,畅所欲言就好。”   祁染知道,自己也在监控之下,说过的话、搜索过的网页,都是唾手可得的信息。难道他们觉得自己是抵制法案的反动分子?   “我看了好多不同的说法,觉得都有道理,”祁染斟酌着说,“不管怎么说,这是近几十年对生活影响最大的法案。”   “没错,”联首说,“这就是政府要集权的原因。”   他竟然就这么把”集权“两个字说出来了。   “二十年前,艾弗森政府想提出一项全国性的癌症临床研究计划,建立全国性的癌症研究网络,将各地的科研机构、医院和制药公司整合起来,形成统一的协作体系,同时每年增加50亿克朗的专项资金,覆盖从基础研究到临床试验的各个阶段。”联首说,“是个很好的方案。”   祁染回想了一下:“我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个计划?”   “对,因为它根本没有进入议会日程,”联首说,“民众担心经费增加会导致税收上升,农业州的议员担心这会削减其他行业的补贴,制药公司和私人研究机构担心技术专利共享,利润削减。在方案起草阶段,各方已经谈不下去了,最后只能无疾而终。”顿了顿,联首露出难得的缅怀神色,“我妻子是这个计划的提出者之一。”   已故的第一夫人是享有盛誉的医生,这点全民皆知。   “可惜,她没能活着看到我们攻克癌症,”联首说,“实现她的梦想是我毕生之愿。”   祁染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国家的制度在制衡上非常有效,但也有很大的弊端,议会和夏厅常年被不同的政党统率,联首提出激进的法案,议会很容易驳回。所以过去每一届政府没有特别大的错误,也没有特别大的成就,”联首说,“没有集权,改革是推行不下去的。众合党天天觉得我要做封建君主,真可笑,最后一个实权皇帝已经死了两百年,民众早不信君权神授那套了,还指望有人向我三呼万岁?我不过是为了践行我竞选时的诺言,我要让这个国家走向复兴。”   他的语气是如此坚定沉稳,让人肃然起敬。   祁染想了想,只能说:“抗议的人迟早会理解您的苦心的,阁下。”   联首对这个恭维没有反应,问:“那你呢?”   “您有我的选票。”   “哪次?”   祁染愣了愣,随即意识到,如果想表达支持,是会强调两次都投的。“第二次大选的时候,我没有参与,”他说,“我弟弟刚刚阵亡。”   联首立刻端正了神色:“抱歉,我对你的损失深表遗憾。”   祁染沉默片刻,找到了最合适的回答:“他为国家战死,我很骄傲。”   联首望向钟长诀:“你有个聪明的秘书。”   此时,他本人的秘书卡明斯走来,提醒他该去和联合航空的总裁会晤了。联首做了个失陪的手势:“你们年轻人好好享受舞会吧。”   祁染看着联首和卡明斯的背影,手指摩挲着滴酒未动的杯子。看起来,联首实在像忧国忧民的仁臣义士。   他感觉胳膊触碰到了什么,转过头,熟悉的侧脸映入眼帘,心脏猛地停了一瞬。“我们要跳舞吗?”   这不是个好主意。现在,任何身体接触都不是好主意。   钟长诀摇了摇头,他舒了口气。   然后对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祁染看了眼终端:“现在?晚宴还没有结束。”   钟长诀不答,揽住他的腰,推着他向前,人群像潮水一样散开。   宴会厅旁有个露天花园,夜晚凉风习习,耐不住主厅气闷的人们拿着酒杯,倚着石柱,三三两两交谈着。他们走到白色拱顶入口,和安保人员打过招呼,徒步走出去。   今夜多云,遮蔽了星光,花园外的小路黑影幢幢,盖住了两个潜行的人影。   “你要带我去哪?”祁染压低了声音问。   “快到了。”   祁染回头,宴会厅只剩金黄色的光晕。高大的树木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很快,这最后一点光线也凐灭了。   黑暗中,他隐约辨别出前方有建筑物的影子。这情景让人发毛,但钟长诀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握是如此强壮有力,他安心下来。   走近看,原来是一座木屋,像是从前守林员住的地方,现在已经废弃。   钟长诀拉着他走上台阶,很轻松就破开了门。夜色深沉,两个人的影子在微弱的星光下紧紧相依,宛如一体。   周围的树木替他们隔绝了世界。   “来这儿干什么?”祁染问。   钟长诀还没有放开他。大拇指摩挲过手腕的脉搏,轻轻勾住终端的搭扣,轻巧的解锁声后,终端从手上滑落。   祁染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隐没在黑暗中的脸。那只手沿着胳膊往上,扣住了他的后颈。   又是微弱的一声咔哒,另一个终端落在了地板上。   甩脱碍事的电子设备,大手拢住他的后腰,猛地往下一拖。他惊呼一声,仰面倒在屋内的木桌上。   身前的黑影压下来,在他发出疑问前,捂住了他的嘴。   冰凉的桌面触感粗糙,磨得他浑身紧绷起来。他把手抵在坚硬的胸膛上,使劲往前推。军装上挂着各种金属制成的勋章,硬硬地硌着手心。   双方力量太过悬殊,他有种垂死挣扎的无力感。这个人把他从宴会上拖出来,就是为了找个私密的地方干他吗?   这些天,他确实感到对方似有若无的欲求,但最终没有发生。   如果说这个人确实想要他,只是单纯不想在监听者的窥探中做,那现在终端就在他们身边,为什么……   他在桎梏里拼力抵抗了一阵,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婉转、起伏、抑制不住的叫声。   他自己的声音。   他扭过头,看到某个扣子大小的物件,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不用想,肯定是那晚的录音。   腿上的手松开了。他突然被凌空抱起,在悄然的步伐中离开了屋子。   他捂住眼睛,等着钟长诀走出一段距离,把他放下来。他咬着后槽牙,把衣服整理好,虽然在树影的遮蔽下看不见什么。   “下次你有什么计划,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吗?” 第27章 月桥   钟长诀看不清祁染的表情,但听这语气,对方正咬牙切齿。   他不思悔改道:“好像你有计划会告诉我一样。”   “我没有计划,”祁染望着蔓延过来的黑暗,“你呢?打算把我吊在树上拷打,还是野地里分尸?”   黑暗难以视路,祁染差点被枝干绊倒,钟长诀伸手揽住他,扶了一把:“只是想和你聊聊。”   险些摔倒的晕眩感还在,祁染喘了几口气,等待心跳声逐渐舒缓下去:“我们有什么可聊的?”   “我以为你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钟长诀看了看他,“比如,那天我和党魁说了什么。”   祁染确实有兴趣,于是钟长诀叙述了整个晚餐。他描述得如此详细,令人无法怀疑真实性——如果是谎言,耗费的精力也太大了。   祁染沉思片刻,问:“你也是这么跟联首说的吗?”   “当然。”   祁染没有追究这句话是不是造假:“你觉得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我很想相信,她是怕我变成普里瑟的走狗,残害百姓。”   普里瑟是大饥荒时期拉卡法帝国的皇帝,后世常用他来讥讽暴虐的统治者。   “哦,”祁染扭头望着他,“所以你认为联首是暴君了?”   “我是在引用,你不要罗织罪名。”   “那你认为联首是贤主?”   “总体而言,他还是很重视国家利益的,”钟长诀说着望向他,“不过,贤主这个称呼不对,好像我是他的臣子。都到现代了,还讲忠臣明君那一套吗?”   祁染耸了耸肩:“他给你上的枷锁,跟皇帝比,只多不少。”   “有那么夸张?”   祁染抬起手,示意了一下周围的树林:“我们还要装作上床,来争取一点说话的时间。你觉得自己不算臣子,联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主君。”   “你好像在为我打抱不平。”   “是啊。”   钟长诀忽然停了下来,一手攥住祁染的肩膀,让他转过来面向自己,一手握住他的脸,逼他抬头。祁染的脸很小,手掌轻松就包住了大半,只剩一双令人心悸的眼睛。   遮蔽星空的云层已经散去,他们走到树木舒朗处,上无遮盖,仰望的眼中盛满了星光。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钟长诀说。   祁染因为他的突然袭击惊讶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此刻却因为这句话愣住。   “好像我临近深渊,好像我孤独一人,”钟长诀说,“好像你愿意陪我跳下去。”   祁染缓缓地眨了眨眼:“我当然愿意。”   他能感觉到脸颊上的那只手僵住了,同样陷入停滞的还有身前这个人。许久,他们只听着树梢滑过的微风。   “我会一直陪着你,”他说,“直到你不想要,直到你看到我都觉得痛苦。”   怎么可能会有这一天?钟长诀想。这人是在找退路,等到想食言的时候,就把罪过推到他身上。   漫长的几个瞬息之后,他开口:“你发的誓也太多了。”   祁染笑了笑:“我很信守承诺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钟长诀仔细地用目光将他描摹了一番,松开了手,转身继续往前走。   重获自由的祁染匆匆跟上他:“虽然你说,你和联首是平等的,但我觉得你对他有点畏惧,为什么?”   钟长诀停了下来。祁染站在他身旁,周围寂静无人,可不知为何,还是给人天罗地网的窒息感。   沉默良久,钟长诀开口说:“我总觉得,他手里握着一个生死攸关的秘密,一旦暴露,就会置我于死地。”   祁染说:“威胁有效的前提是,对方知道威胁的存在。”   钟长诀看着他。   “联首没有告诉你,反而在千方百计阻止你知道,那这就不是威胁,是自杀式炸弹,”祁染说,“一旦爆破,毁灭的不只是你,他也一样。你害怕他,他也在害怕你。”   祁染知道,不该说这么多的。他又把秘密的边缘推进了一些。   钟长诀审视着他,过了许久,开口说:“我后悔了,我应该把你吊在树上拷问。”扫了一眼他凌乱的上杉,又说,“或者换一种折磨的方式。”   他的语气实在不像开玩笑,祁染觉得,也许那令人窒息的监视,也是一种保护。   祁染退后两步,回头看了眼黑黢黢的小路:“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吧?”   两人走回宴会厅时,演奏已经停止,舞池上空的吊灯依旧闪耀,但光芒柔和了许多,大厅弥漫着醉意阑珊的氛围。   几位财政部官员还在角落里低声交谈,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大半。   临行前,特使朝钟长诀走来,两人握手道别。特使也是东元人,事实上,联邦东元人就是从北疆迁徙过来的一支。钟长诀问他这段时间是否愉快,特使笑了笑:“没有比完成国家任务更愉快的了,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机会参观月桥。”   月桥是丹弗山著名的古镇,也是东元人来到这片大陆后,最先定居的地方。   “将军没有回月桥看看?”特使问,“我听说那是你的故乡。”   “明天,”钟长诀说,“我也难得回来。”   特使点点头,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前往宴会厅中央,与联首道别去了。   祁染望向钟长诀:“我有新工作?”   “这是我的家乡,谁用你安排日程,”钟长诀说,“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祁染有些惊诧:“我也要去?”   “难得出来,不去游览一下名胜古迹?”   第二天清晨,两人驶向丹弗山下的月桥镇,后面跟着随行的安保人员。   阳光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古朴的建筑仿佛穿越了时空。钟长诀沿主街缓步前行,时不时指着历史遗迹,向祁染做简短的介绍。   在一座古老的建筑前,祁染停下脚步:“这是祠堂吗?”   钟长诀点头,带他走进去,正中是一座木雕神龛,供奉着创世神的牌位,点着几盏长明灯。   神龛前是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摆放着供品。几只铜鼎燃着香料,袅袅的香烟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木质和花草的香气。   墙壁上挂着画像,祁染仰着头看,钟长诀在一旁说:“这是月桥先祖的画像,两千年前,东元人的北方部落跨过陆桥,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上。里面有位杰出的猎人,带族人在这里定居下来,建立了城镇。为了纪念她的功绩,镇上的人把她放在创世神旁边,和神一起接受祭礼。”   祁染抬头望着画像。受当时水平所限,画像只大概描摹了先祖的相貌特征,可他看着总觉得似曾相识。   “月桥的名字是先祖起的吗?”祁染问,“她似乎对‘月’情有独钟,镇上很多遗迹都有‘月’字。”   “是的,”钟长诀说,“这么一想,戈齐和她很相似,也喜欢用‘月’来代表故乡和思念。”   “月亮”作为戈齐钟爱的文学符号,是千百年来评论家的争论热点。两人虽然都喜爱他的诗文,但并没有到钻研象征意义的地步。话题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两人走出祠堂,回到街上。   月桥是联邦东元人的发源地,如今却败落不堪。留在镇上的大多是老年人,红砖黛瓦与不远处的高楼大厦脱节,在古朴中显出一丝破败。   钟长诀走向镇上一家装饰老旧的餐馆,祁染默契地走在他身边。   老板显然和钟长诀相熟,激动地迎上来,引他到窗边的座位——多半是他过去常坐的地方。钟长诀每报一个菜名,老板就能牵出一大串往事。此时此刻,联邦将军只是个常在青石砖上徘徊的、沉默寡言的孩子。   钟长诀看着店主,脸色难得和缓。祁染注视着他,这样严肃的面庞温暖起来,有种异样的光芒,让人移不开眼。   等店主走后,钟长诀转过头,见祁染望着他,仿佛是魇住了,就问:“怎么,我小时候和你想的不一样?”   祁染机械地摇摇头,回过神来,又低下了头。   “这里没有什么变化,对怀旧来说是件好事,”钟长诀望着窗外,“觉得月桥怎么样?”   “很有特色,”祁染说,“比那些做旧的旅游景点好多了。”   “是吗?”钟长诀说,“至少这个镇子没让你失望。”   忽然,一个念头击中了祁染。   这冲击太过突然,太过猛烈。炫目的光亮过后,脑中一片空白。   他在跟我分享他的过去。祁染想。   他带我来他的故乡,带我经历他的童年……祁染心中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他在意他,想让他了解自己的一切,甚至是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一部分。他向他奉上虚幻的记忆残片,就像一个拉着同伴观赏刚刚找到的漂亮石头的孩子。   但那残片并不是他的。   他和自己一样,都身处故事之外。他并不是那个荣归故里的将军,这也不是一次寻根之旅。他只是探访了一个亡魂的过往。   这样难得温暖、难得欢乐的时刻,并不属于他,是他从别人的人生中窃取的。   胸前的金属片又震动起来,祁染心中一阵绞痛。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这时刻没有持续多久。吃完饭,钟长诀立刻动身回里兰。他们走向月桥的入口,远远地,可以看到木制的门柱,上面涂着新旧不一的油漆,大概是重修了好几次。顶端镶嵌着一块巨大的牌匾,古老的东元文字写着镇名。   在快到门口时,钟长诀突然向四周张望。   祁染感到惊奇,他怀念旧日时光,到如此恋恋不舍的地步吗……   突然,钟长诀扭过头,朝祁染喊道:“趴下!”   就在同一时刻,枪声响了。   一发子弹穿过祁染的左肩。 第28章 弹片   枪声刺破了午后的宁静,子弹从祁染的肩膀穿出,划过空气,打在木门柱上,木屑飞溅。   有一个短暂的空白,短暂到秒针来不及挪动,在这个空白中,他的身体陷入了虚幻的麻木。大脑凝滞在泥淖里,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困惑。   空白转瞬即逝。   剧烈的疼痛轰然炸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跌倒在地,用手紧紧捂住伤口,鲜血迅速从指缝间涌出,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鲜红的血泊。   每一次心跳轻微的脉冲,都在扩大伤口的撕裂感。疼痛蔓延到全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让人无力的寒意。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他努力集中注意力,但疼痛让他的思维变得混乱,他感觉到力量正一点点从指尖流失。   钟长诀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在遥远的画面中,他看到对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暴怒。   钟长诀迅速搀起祁染,将他护在身后,朝街边的一辆车旁跑去,把他推到车后。   子弹纷飞,灼热的金属在空中画出一道道弧线,钟长诀的目光沿着弹道溯源而上,落在远处的几栋民房里。   祁染喘着气,心跳加速,他紧贴着车门,在溺水一般的窒息感中,听到透过水面传来的声音:“C935给我。”   对面的安保人员把手中的枪掷了过来,C935专为高精度和远程射击设计,子弹偏移率极低,只是枪身较为笨重,无法像普通手枪一样挂在腰间。安保队中也只有两人带着。   钟长诀接过枪,将C935架在肩膀上,瞄准远处一栋建筑的窗口。下一个瞬间,C935发出一声低沉的枪响,子弹呼啸而出。   他没有停止动作,迅速调整枪口,锁定了下一个位置,再次扣动扳机。   子弹嘶吼着穿过他身边的空气,他将枪口挪向第三个位置。   在枪声再次响起之前,祁染闭上了眼睛。   世界陷入了黑暗。   世界透出了一丝亮光。   眼皮很沉重,好在努力的话,肌肉还听使唤。白光越来越亮,逐渐化开,变为天花板和窗框的一角。   随着色彩的汇集,身体的感觉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他感到肩膀传来一阵沉闷的疼痛,但这疼痛似乎隔着一层膜,只能在对面咚咚敲着,无法伤害他。   祁染微微转头,看到手上插着的输液管,透明液体缓缓滴入,传来一丝冷意。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和寂静,唯一移动的,是窗外树梢斑驳的光影。   视野中出现了身着白大褂的女人。   “你醒了,”她伸手翻动了一下他的眼皮,“感觉怎么样?”   祁染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干涩,但还是努力回应:“还好,有点疼。”   对方一边检测他的生命体征,一边向他解释:“子弹贯穿伤导致了大量失血,好在钟将军给你做了紧急处理,送到医院也算及时,我们修复了受损的血管,取出了弹片。手术很成功,但你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在这段时间里注意休息,避免任何可能导致伤口撕裂的动作。”   “其他人呢?”祁染问,“安保人员受伤了吗?”   “有一个腹部中弹,有几个擦伤,现在都没事了。”   祁染顿了顿,用滞涩的声音问:“将军去了哪里?”   “似乎是处理军队事务去了。”   祁染点点头,医生嘱咐了几个注意事项,就离开了病房。   他扭头,看到终端在床头柜上,用语音与它进行了一番交谈后,他知道自己住在丹弗山的军区医院里,距离枪击案已经过去快两天了。   他这时才感觉到饥饿。   床头有水杯,他不想叫护士,自己拿过来喝了两口,发出久旱逢甘霖的喟叹。精神恢复了一些,他扭头仔细观察受伤的地方,纱布覆盖了胸口和肩膀,层层叠叠,有一块地方微微隆起,仔细看,能发现下面隐约透着淡淡的红色,应该是伤口所在的地方。纱布一直蔓延到脖子,幸而脑袋还能自由转动……   等等。   他后知后觉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   脖子。   他伸手抚摸胸前,那里空空如也。   项链,那条项链不见了。   心脏沉重地坠落下去,寒意沿着血管四处蔓延,目力所及,一片空白,一片冰凉。   正如两年前那样。   两年前,他走进那个房间,四周是沉重的消毒水味。中间停放着一张床,上面的人已经寂灭,身上盖着白色的布单,那白色如同周围的一切,平整而冷漠。   他走近,视线移到那人脸上,移动得缓慢而艰难,像是跋山涉水。   那张脸碎裂得不忍直视,即使绽开的血肉已经缝合,也无法拼合完整,脸颊坑洼,高挺的鼻梁也变得崎岖。可想而知,在生前是怎样一副惨况。   甚至不用触摸冰凉的身体,就知道这人已经死去。   他的眼泪悄然滑落。   他就这样失去了他,他的恩人,他的英雄,他的神明。过去十几年,他凭借着那点虚幻的妄想,撑过艰难的求学之路。今后,他该怎样度过那些漫长孤寂的夜晚?   他伸出手,指尖触及胸口,那里已没有蓬勃的心跳。   “早知道这样……”刺目的白光里,脸颊因为眼泪一片冰凉,“我一定会告诉你,虽然你从没那样看过我……”   可一切都太晚了,故去的人已经故去,哭嚎也唤不回长眠的魂魄。   他转过身,床边有一些金属盘,上面堆满透明的小袋子,里面是各种形状的弹片。   那些杀死他的弹片,医生取了出来。人已经去了,凶器却还永存于世。   他犹豫良久,从里面拿起了一个。不规则的金属摇晃着,反射着白光。   他不该这么做的,可那人每次都走得那样仓促,那样干净,十几年来,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一样东西。   他只能去偷,然而他连一点生的纪念都偷不到,只有死的见证。   他给那枚弹片穿了孔,挂在脖子上。从那以后,它就这样坠着他,好像贴着他胸口的,不是射穿心脏的金属,而是心脏本身。   这是他拥有的唯一一样东西。那人已经变成了一具枯骨,或者一坛灰烬,他的亡魂早已在天堂——或是地狱徘徊。世界上不再有这个人,只剩下那块金属碎片,他却把它丢了。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口,疼痛瞬间传遍全身,但他顾不上这些,在床上摸索着,希望项链只是滑到了某个角落。   冷汗从额头渗出,手指颤抖着,动作毫无章法。   他试图回忆项链最后一次存在的感觉,脑海中闪过一片模糊的画面,敌人的枪声、惊愕的脸庞、爆裂的疼痛……   他颓然坐回原位,好像全身的力气都从指尖流逝了。   它掉在了枪击案的现场。 第29章 真相   丢失项链后,祁染开始频繁梦到十几年前的那天。   那天,和无数寂静的午后一样,他从中学校门出来,带回在小学校门等待的弟弟,回到家中。锅里没有饭菜,桌上没有字条,房门依然紧闭。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直到打开那扇房门,祁染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里面空无一人,衣柜空了,行李箱也不见了。   他在家里、街道里寻找,虽然他心中早已知道答案。   在精疲力尽、满头大汗之后,他颓然坐下。悬在半空的利剑终于落下来。   他们的父亲走了,一言不发地走了,没留下任何理由,就像当初收养他们一样。   说是“父亲”有些夸张,毕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也没尽到养育的义务。他把他们从托养所接出来,就像从街上买了两个挂件,扔进租来的房子,就不再关注。他不做饭、不接送、不管他们的学习和生活,下班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念戈齐的诗,一边感叹。   祁染觉得,他收养他们,大概只是为了税收减免,和养育津贴。   可即使是这样的父亲,依然比没有好。   他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好学校都是私立院校,费用极其昂贵。更别说弟弟还是残疾人。虽然假肢技术发展迅猛,但高级型号很贵,他一个学生怎么付得起?   还有住处……房东在门外使劲敲着,让他们支付上个季度的房租。   他陷入了绝望。   除了辍学打工,还有什么办法?   他已经填好了退学申请,差一步就要提交上去。这时,他想起了多年之前,某个人留下的电话号码。   这些年来,他时不时就会想到那个下午。军人的信息是查不到的,但他很幸运,仅仅一年之后,那人在达尔维拉一战成名,成为家喻户晓的空军王牌,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上都是他。   祁染把那些报道用笔抄下来,做成一本小册子。随着职级越来越高,相关报道也越来越多,收集那些溢美之词,是他灰白生活里最大的快乐。   祁染望着号码,嗤笑了一下,这希望太渺茫了,别说这人记不记得他,连这个号码都未必存在。   但神差鬼使地,他还是拨通了号码。   然后……   然后,奇迹发生了。   对方居然还记得他,仅仅一个“哦,是你”,就让他磕磕绊绊,吐字不清了。   在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解释之后,对方陷入了沉默。   “你住在哪里?”对方说。   他的声音有点抖:“什么?”   “我正好在休假,”对面顿了顿,像是在寻找记录的方式,“我们见面谈谈吧。”   于是,六年后,他再次见到了那名士兵——现在已经是少校了。对方还和记忆中一样挺拔,俊朗,只是肩上挂满了勋章。   少校带来了礼物,不是玩具、游戏机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而是食物、生活用品,还有一张假肢生产商的名片。   “军部和他们有合作,”少校说,“带着你弟弟去那里,看看哪个型号比较合适。”   在这短暂的几秒,他陷入了另一个世界,它与现实一膜之隔。从那里回望,总觉得似真似幻,朦朦胧胧。   “这么好的成绩,退学太可惜了,我给你写推荐信,你应该能拿到军事学院的全额奖学金,”对方说,“不要担心你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来付。”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善意,在他短暂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遇到纯粹的好人。“那……”他说,“我该做什么呢?”   他可以答应对方任何条件,他只恨自己没什么可以给的东西。   少校惊诧了一瞬,随即微笑。“走好你的路就可以了,不用想着为我做什么,我们家本来也有资助学生的传统。”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但直到两年前,他才明白这幸运的分量。   如果钟长诀没有出现,他的人生会走向另一个分岔路,在那条路上,他会变成祁染。   已经故去的、真正的祁染。   他会一步一步陷进泥潭,学校里神采飞扬、熠熠闪光的时刻,最终将在生活日复一日的折磨里,变为不愿回望的光亮。   因为钟长诀,他没有。在短暂触到谷底后,他的人生就这样重新开始了。   祁染醒来后,联邦总署找他做过笔录,可惜他没有看到袭击者的脸,唯一记得的只有钟长诀脸上陌生的暴怒。   他问过总署的人,有没有见过一个不规则金属片,可对方问他是什么材质,他又说不出来。   他试图溜出医院,却在楼道口就被人拦了下来。军区医院的保卫比普通医院严密,找不到缺口。他苦苦哀求医生给一张出院单,却被客气地请回了病房里。   他想问一问钟长诀,却发现对方给他的终端发了信息,言简意赅——将军去了弗林,一个位于两大洲交界处的海峡,重要的海上航道和贸易通道。沙顿-诺尔斯联军在此陷入了僵持,如果让敌军占领,红方盟国就会失去重要的海上补给线。此行主要是为了与远洋战区的将领讨论战略部署,勘察地形。两国定下盟约后,数万空军不日就会开赴另一片大陆。   出行期间,外界通信是关闭的。   祁染只得暂时放弃。多待一天,那条项链找不回来的概率就成倍上升。   他心急如焚,却只能待在屋里养病,能做的只有看新闻、读书,除了房间陈设不一样,跟基地的日子没区别。   不出所料,近日万众瞩目的话题,就是前几日的枪击案。悬在各大平台顶端的词条,每个新闻台的黄金时间段,无一不是枪击案的热议。   拆线那天,祁染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篇分析帖,病房门开了。   熟悉的气息。   祁染抬起头,看到钟长诀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打量他的肩膀。   虽然早接到钟长诀的消息,但看到他平安地站在那里,仍然让祁染感到安心:“欢迎回国,将军。”   钟长诀摘下军帽,走到他床边坐下。   “公事完成……”祁染刚起头就顿住了。如果盟约敲定,接下来才是忙的时候,公事永远不会结束。   “我本来要去首都,”钟长诀说,“但飞到丹弗山上空,突然想来看看你。”   这接近情话的开场白,让祁染心里一震,生出巨大的恐慌。他尽量让语气轻松一些:“你让机长中途降落了?公事航线这么容易改?”   “如果机长是你的老部下,那就容易很多,”黝黑的眼珠盯着祁染,“听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   “嗯,”祁染忽然想起来,“我还没有谢谢你救了我。”   钟长诀的表情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不用,你受伤全是因为我,那群狙击手是冲着我来的。”   祁染预料到了,谁会为一个无名小卒出动狙击手?“那就谢谢你帮我报仇吧。”   “这谢谢要打个折扣,”钟长诀看着他肩上的纱布,“我失手了,对那个射伤你的狙击手。”   祁染惊讶万分:“你没打中他?”   无支撑物,距离又远,瞄准时间也万分紧急,没打中是常事,但发生在他身上,祁染就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没打中他的胳膊,”钟长诀说,“我击毙了他。”   祁染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应该还有其他活着的狙击手吧,”他说,“新闻里说了‘正在审问’。”   “是的。”   第二枪开始,钟长诀就冷静下来了。他也没明白,为什么第一枪会控制不住地瞄准心脏——事实上,他当时想把那人打成马蜂窝。   说到案情,祁染忽然严肃起来:“凶手有眉目了吗?”   “嗯,”钟长诀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是虹鸟联盟。”   “虹……”祁染欲言又止。   这结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对于极端反战主义者,钟长诀就是恶魔、刽子手、杀人犯,而全国上下把他当英雄顶礼膜拜,更是天理不容。法案出台后,他们已经组织了太多破坏行动,恶劣程度不断上升,政府的逮捕则是火上浇油。   他们终于跨越了那条界限,也合乎逻辑。毕竟不久前,他们还发帖声称,联邦的三大掌权人坠机,能挽救全国人民呢。   只是和平至上的信徒,竟然要毁灭他人生命,来祭奠信仰,实属荒诞。   定了定神色,他又问:“确定吗?”   “那几个被逮捕的狙击手已经招认了,他们详细描述了虹鸟联盟的运作模式、组织结构以及他们在组织内的职责,还提到了具体的行动计划、上级指令和联系渠道,”钟长诀说,“虽然被捕之前,他们毁掉了终端,但鉴证处还是恢复了一些加密的电子邮件,里面有他们与其他成员的对话记录。他们的背包里有虹鸟联盟的徽章、手册和旗帜,警方还从他们的武器查到了购买记录,资金来自虹鸟联盟的账户。”   审讯供词、通信记录、实物证据都有,案件已经板上钉钉,毫无翻盘余地。   “今天晚上,总署就会发出通告。”钟长诀说。   祁染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钟长诀问:“我医生说你在找我,有什么事?”   他恍然回神,手本能地伸向脖颈。但犹豫片刻,又放下了。军国大事在前,竟然麻烦指挥官找一条项链,太不像话。而且让钟长诀去找那个弹片,他总觉得问心有愧。   于是,他说:“没什么,你不在身边,有点慌。”   这理由只是随口一说,可钟长诀的眼神却瞬间变了,变得温柔而愧疚。   他伸出手,覆在祁染的手腕上:“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这语气那样坚决、郑重,好像在发天荒地老那一类的誓言。   祁染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他有点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   “对了,”他避开钟长诀的注视,“你跟医生说说,让我出院吧,我觉得我已经没事了。”   “这是医生决定的,”钟长诀站起身,显然不打算帮忙,“你需要好好休息。”   祁染看着他离开。   傍晚,警察总署果然召开发布会,公布了案情经过和审讯结果。   真相引起了轩然大波。公开、非公开的平台上,民意出奇地统一——所有人都在攻击虹鸟联盟,联盟成员抨击法案的帖子下面,充满了谩骂和诅咒。   联首很快发表了公开讲话。他表达了对将军的慰问,对枪击事件的愤怒,然后带着沉痛的语调,开始了对罪魁祸首的讨伐:“将士们在前线九死一生,这些人躲在安全的屋檐下,享受胜利的果实,却谋杀真正的国家英雄。他们自称反战主义,实则恐怖主义;宣扬正义,实则伪善。所谓的生命至上,和平至上,都只是掩盖阴谋和暴力的遮羞布。国家绝不会向这群伪君子妥协,我们将动用一切手段,保护为国征战的将士!”   最后,联首用温别庄——联邦历史上最有名的外长、促成三方会谈的外交家——的话,结束了这一演讲:   如果敌人将枪口指向你,你就知道,你一定做对了什么。 第30章 质问   钟长诀写了推荐信后,他们正式确认了资助关系。钟长诀休假很少,碰上海外任务,动辄一年杳无信讯,自然不像别的资助人那样,有机会阅读受助人的感谢信、汇报信。   不过,让祁染感激的是,如果有机会,钟长诀还是会抽空来看他。   那一天是他的节日。   他也违心地说过:“难得休息,不用把时间花在无亲无故的人身上。”   钟长诀却说没关系。他父母已逝,又无亲戚,所建立的友情,都是在队伍里。这么算下来,休假能拜访的人,也只有他。   “没有爱人吗?”每次问的时候,祁染都提着一口气。   钟长诀只是笑:“哪有这个时间。”   祁染万分庆幸他仕途通达,若他有闲心谈情说爱,自己的梦就做不成了。   钟长诀来到他家中,他们也不过像朋友一样,坐在沙发上聊天。最后一次上门时,正逢大选,电视台轮番播放着候选人演讲。画面转切到某个魁梧挺拔的中年人,钟长诀忽然止住话头。   祁染好奇地望向屏幕,上面是陌生的银发面孔。   那人盯着镜头,凌然的神色让祁染心中一紧。   良久,他没有开口,即便是沉默,他也像磁石一样,让人不自觉地投以注视。   终于,当确定所有人将视线中心放在他身上时,他开口了。   “口号式还击,”他说,“这就是多年来,我国外交政策的基石。克尼亚的战机擦过我们的领空,我们抗议,克尼亚拒绝归还利瓦,我们还是抗议,克尼亚向反政府组织倾销武器,我们还是抗议!这么多年,这么多没完没了的抗议,和谈,我们得到了什么?他们对我们不会还击的默认!”   祁染能看到,听众们已经正襟危坐,满脸悲愤了。   “在克尼亚帝国最强盛的时期,各地流行一句话,犯帝国之民者,虽远必诛,”他说,“只要有一个克尼亚的公民受到欺辱,帝国必会不远万里,将其毁灭。这就是这句话的来由。克尼亚的皇帝用他的行动,而不是口号,向全世界宣告,他的臣民,那怕寻常的贩夫走卒,走到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容轻视。这就是我想做的。在我任期内,我要让联邦的每个公民,走到每个地方,都能昂首挺胸,无所畏惧,都能发自内心相信,只要国家在你身后,你绝不会受到欺辱,受到轻视!”   祁染被演讲的气势震撼了。钟长诀显然也是。   他看着屏幕,对祁染说:“他是我的教官,是我走到今天的原因。”   祁染重新审视了一下屏幕中的候选人,问:“你相信他吗?”   毫不犹豫地,钟长诀给出了答案:“我愿意将生命托付给他。”   祁染点点头。“好,”他说,“那我也把选票投给他。”   圆厢的门砰一声关上了。   荷枪实弹的特种兵转了下头,握紧了枪把,却没有开门问询。门内是指挥官和联首,所谈的事情是他无权探知的。   圆厢是夏厅二楼的办公室,远离主入口,确保安全和私密性,是联首日常办公,和高级幕僚开会的地方。办公室中央摆放着一张由深色胡桃木制成的办公桌,边缘镶嵌着金色装饰条。办公桌后的墙上,挂着几幅肖像画,任何一个读完初中的学生都能叫出画中人的名字。   联首坐在画像下方,抬头望向摔门声传来的地方。钟长诀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   “注意你的态度,”联首苍灰色的眼珠像大理石,“你在跟三军总司令说话。”   “我没有在战情室跟您对质,已经很有礼貌了。”   联首注视着他的脸,一坐一站,他比钟长诀矮上小一米,却好像在俯视他:“你想问什么?”   钟长诀从门口走向他,目光全程死死钉在他身上:“枪击案。”   联首的眼神从短暂的迷惑,转向诧异:“你该不会觉得,是我找人杀你吧?”   “您不会真杀我,这种事损人不利己,”钟长诀说,“不过是拿我的命当宣传工具,打击异己罢了。”   联首沉沉地看了他半晌,开口道:“狙击手是虹鸟联盟的人,板上钉钉的证据,你没看到?”   “凶手是虹鸟联盟,也不代表跟夏厅没关系,”钟长诀慢慢靠近桌子,两手抵着桌沿,“里面一定有你的人,或者幕僚长的。你们是多久之前打入这个联盟的?那些暴动有你们的授意吗?”   联首抽动了一下嘴角:“小心说话。”   “我越线了?”   “越过好远了。”   “要论先后,”钟长诀说,“你们把枪口对准他的时候就已经越线了。”   联首的眼神微妙起来:“所以你冲进行政中枢,发这么一通火,其实是为了他?”   钟长诀刹住了话头。他不想跟这人讨论祁染。   联首往后仰了仰,微微眯起眼睛:“夏厅还不至于难为一个身世凄惨、无依无靠的秘书。”   “这件事跟夏厅无关?”   “当然,警署费尽心思帮你讨公道,不是让你对国家领导人大呼小叫的。”   两人的目光对峙了半晌,钟长诀似信非信,但他知道不可能取得进展了,于是站直身子,结束了这个话题。   联首看了他一眼:“受伤的队员怎么样了?”   “都已经出院了。”   联首点点头,语气又恢复到平时的沉稳:“一群自娱自乐的射击爱好者,打中几只鸟,就以为自己枪法无敌了,敢跟联邦军队的精英打擂台,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这不是你们意料之中的事吗?你们觉得他们杀不了我,所以引导、放任它发生,然后在这里假充正义?   无凭无据,他又提醒自己,无凭无据。   他希望这不是真的,但内心有个角落很清楚,这就是事实。   联军的部署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他暂且把这份怀疑推到一边,告辞离开。   他在门口遇到了幕僚长伦道夫,这位二号嫌疑人向他点头致意,他看着那张和煦斯文的脸,总觉得下面埋着什么阴谋。   伦道夫回过头,等钟长诀的背影离开视线,才走进房间。联首的视线从文件中抬起,望向他。   “将军看起来很生气。”伦道夫说,“枪击案的事?”   联首微微摇了摇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陷进去了。”   即使伦道夫对此感到惊讶,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也许AI终于磨灭了与人类最后的区别吧,”他说,“我更好奇的是,005为什么选中了他。”   “医院有他的血样,你调查过DNA了?”   “是,”伦道夫说,“相貌可以改变,DNA是改不了的。每一个参与二重身计划的工程师,都留下了DNA记录。”   “结果?”   “没有匹配。”   联首沉吟半晌,将文件翻到下一页:“那……可能就是命运吧。”   枪击案的真相曝光后几天,忽然出现了新论调。几家媒体通过调查发现,虹鸟联盟可能和克尼亚有联系,他们的资金来源于一家空壳公司,虽然经过了多个账户,但其中一个是克尼亚的银行。之后,SUN和几个电视台在节目里邀请了安全专家,讨论间谍渗透的可能性。一些自媒体账号也发表评论,绘声绘色地推导了整个事件。   阴谋论以燎原之势席卷网络,虹鸟联盟俨然成为了敌国的爪牙。   而这一猜测又引发了连带效应。从西线反击战爆发开始,虹鸟联盟就不遗余力地呼吁停战。这到底是出于和平的向往,还是敌国的暗箱操作?   更进一步想,其余的反战主义者,他们到底是希望和平,还是……   祁染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舆论像峡谷中的凌河一样,迅猛、致命、急转直下,任何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被裹挟着朝同一个方向冲去。   短短几天,停战的呼声几近绝迹,游行示威也消失了,没人想举着牌子站在街头,然后被问一句:“你是克尼亚的间谍吗?”   祁染望着坠落的急流,心底蔓延着无力感。   谁能想到,竟然有一天,和平会跟叛国联系在一起。   与此相对,钟长诀这位国家英雄仍然闪闪发光。在枪击案当天,他就马不停蹄赶往弗林海峡,为国家鞠躬尽瘁。战斗机联队、轰炸机联队整装待发,即将奔赴远洋战区,抵抗黑方诸国对世界的控制。   祁染望着新闻里的侧影,五味杂陈。   然后,那个侧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祁染从屏幕上望过来,刚刚还在阅兵的将领突然近在眼前,尽管经历多次,还是有一种超现实感。   钟长诀没有坐下,只是问:“准备好出院了吗?”   祁染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的出院日期是在今天,但是……   “你来接我出院?”他问。   钟长诀对他的惊讶感到疑惑:“我觉得你想要一个舒服的交通环境。”   他朝祁染伸出手,祁染迟疑了一瞬,握住它站了起来。那只手几乎可以包住他的整个手掌,握起来有力、温暖、舒适。   钟长诀没有放手,就这么搀着他走出了医院,他能感觉到那只手掌的小心翼翼。   然后他知道了“舒适的交通环境”是什么意思。钟长诀的专机停在跑道上。   “你又让机长改航线了?”祁染问。   “没有,”钟长诀说,“这次是我自己改的。”   祁染看着他走向驾驶舱,忽然明白了什么。“你自己开飞机过来接我?”   联首乘坐的专机,主驾驶不过是上校军衔。在这个世界上,能让空军指挥官接送的,恐怕只有他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来,”钟长诀说,“怎么脸都白了?我的飞行技术还可以的。”   祁染站在原地,心脏被什么东西坠着,五味杂陈。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钟长诀喜欢上他了。   他在感情上太迟钝,这点被他最好的朋友诟病过无数次。可这么明显的眼神,这样直接的举动,再傻的人也能看出来。   回头想想,过去无数个夜晚,背着监视的密会,沙发上的对谈,不经意的触碰,线索其实昭然若揭。   钟长诀喜欢上他了,这真是最糟、最糟的结果。   在这世上,他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他。   可一旦产生感情,受伤的必然是对方。他知道,因为这早已发生过。   看他许久不动,钟长诀以为是伤势未愈,气力不足,走上来,又握住他的手:“走吧,我们回家。” 第31章 回家   再次踏入基地,客厅的显示屏已变成深秋景观,火红的叶子凋落满地。   祁染摸着空荡荡的脖子,仍挂念着那条项链。   总署那边没有回应,他也没来得及去找寻。即使去,也不会有收获,为了调查,那一片被翻了个底朝天,这样可疑的物件,不可能还留在现场。   他紧皱着眉头,钟长诀以为伤口还痛,说了止痛药的位置和用量。   祁染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扭头看到餐桌上多了样新东西。漂亮的水滴形瓶身,里面是奶白色液体。   他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去弗林海峡那会儿,沙顿国防部长送的,”钟长诀说,“音译过来叫齐德里克,是当地的一种名贵的陈酿,据说放了很多补品。你要是想喝,可以尝尝。”   祁染说:“这是国礼吧,我能喝吗?”   “外事处估过价,不需要上交,是私人赠与我的,当然可以,”钟长诀说,“不过你还在痊愈,少碰酒精。”   祁染答了声好。   钟长诀放下他就走了,他坐在沙发上,长途跋涉,精神其实很困倦,但他又不想入睡。也许是因为丢失了项链,他最近总梦到逝去的故人,还有那些零碎的记忆。   他能回忆的实在不多,孤儿院、军校、停尸间,两个人的相逢就这样快速回放,然后从头开始。   然而,重伤初愈,体力不支,也容易疲乏,他看着看着书就阖上眼,最终在阅读模式的荧幕前昏昏睡去。   鼻尖有细微的痒意,慢慢地,这痒意蔓延到脸颊。隔着眼睑,一片阴影在朦胧的光幕中扫过。   他睁开了眼睛。   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毛毯,暖融融的睡意让全身松弛下来。沙发边坐着一个人,目光低垂,正缓缓地用手拨弄他脸颊上的碎发。   祁染仰起头,脸上的手指随着这个动作滑落到唇边。   两人僵了一会儿,不是因为这个场景太过尴尬,而是因为太过自然。   几秒的静默后,钟长诀收回了手:“你还来得及看新闻联播。”   作为上司,他好像对秘书的日程更熟悉。   祁染摸了摸脸颊,上面还残留着轻微的拂动感。现在还没到新闻联播的时间吗?“您今天回来得真早。”   “以防你有什么需要。”   祁染抛出疑问的眼神,钟长诀指了指他的伤处。   “这里跟医院不一样,很难找人陪护,有各种安全检查,”钟长诀说,“如果有哪里不方便……”   “谢谢,”祁染活动了一下手臂,上肢和肩部还隐隐作痛,活动幅度也受限,但他不想麻烦别人,“日常生活没问题,而且这里的智能化程度本来就高……”   钟长诀点了点头,目光飘向浮动的屏幕。祁染倏地停住呼吸,他睡前忘关网页了。   “你在看什么?”钟长诀问,“好像跟我有关系。”   祁染伸手的动作僵硬又古怪,不像日常生活没问题的样子。   “这是你的粉丝网站。”他说。   钟长诀的眼神很复杂,像是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但无法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你也知道你国民度很高,”祁染委婉地说,“有个网站也不奇怪。”   钟长诀把屏幕放大。网页做得很精美,进入之前有个动图,是蓝天中翱翔的战斗机。网站主色调为深蓝色和银色,设计风格简洁明亮。进入主页面会看到导航栏,里面有军事成就、新闻动态等各个板块,每个都配上了钟长诀的照片和视频,还有……   “幻想约会?”钟长诀指向最中间的一个圆形模块。   “嗯……”祁染说,“这是粉丝的讨论区,他们会发各种帖子,幻想和你约会的时候会做什么。大部分是女性,也有相当多男性。”   “他们认为我在约会的时候做什么?”   祁染顿了顿,说:“绝大部分需要检验公民卡的年龄才能看。”   在这一点上,人的思维惊人地相似。无论约会是以玫瑰、气球还是烛光晚餐开始,都会转变成各种超越人体极限的激烈性事。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过程会导致急救中心出动,但他们甘之如饴。   祁染见过钟长诀半裸的身体,也感受过肌肉的力量,但是……   钟长诀看着他:“你看起来不太相信。”   祁染说:“他们不知道你是性冷淡。”   他为自己直率的回答震惊了一会儿,随即发现他没有什么顾虑,他们的关系似乎过了纠结“冒不冒犯”的阶段。   钟长诀微微皱起眉,审视面前的人:“谁告诉你我是?”   他的目光让祁染感觉说错了话,但他还是继续错下去:“在入职之前,我和联首谈了一次话,他告诉我,你这两年没约过任何人。我们相处了几个月,我也没发现你有多强烈的性……”   剩下的话他不便说出口,但钟长诀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在一张床上躺了大半夜,还到黑漆漆的木屋里去,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我只是对肉体关系没那么感兴趣。”   “查一下字典,这就是性冷淡的意思。”   钟长诀沉默两秒,目光中带了些探究:“你纠结这个问题做什么,需要我证明我不是吗?”   祁染的脑中响起了金属锁链崩断的声音。他向旁边倾了倾,肩膀靠在沙发背上,有所依托让他感到安心:“我只是很好奇,从那天晚上到现在,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我。”   他想起了抵在身后清晰的、坚实的触感。难以想象,冰冷的机体竟然如此炽热。   他想要他,却没有付诸行动。   对面的人审视他:“你希望我强迫你?”   “不是,”祁染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我在你眼里很野蛮?”   祁染提醒他:“你把我扔进海里,拷在床柱上,在你眼里,我个人的意愿从来算不了什么。”   钟长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是否给他答案。   许久,钟长诀似乎做出了决定,伸出手,把他的碎发拂到耳后:“我受不了你这么看着我。”   祁染怔了一下,难以言喻的震惊涌上心头。这就是最终的理由?   “每次望见你,我都觉得你远远地站在高处,悲悯地、同情地俯视我,”钟长诀说,“哪怕我绑住你,你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也一样。我不想在占有你的时候,对上这样的目光。”   祁染望向那双眼睛,轮廓和眼瞳是如此熟悉,可它散发的气息却很陌生。   钟长诀触碰了一会儿他的眼神,叹了口气。还是那样,他真的很讨厌这永恒的怜悯。   他转过头,打开显示屏:“新闻联播开始了。”   祁染定了定神,从无望的对峙中挣出来,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   主持人的播报和评论仍然冷静专业,画面一幕幕闪过,祁染忽然皱起了眉头。这个动作一直持续到新闻结束。   今天也没有什么出格的新闻,钟长诀问:“怎么了?”   祁染摇摇头,什么也没有回答,随即站起身,往二楼走去。自入院以来,没有正儿八经洗过热水澡,黏腻的身体已经叫嚣着深度清洁了。   钟长诀与他同一时间起身,问了句:“你要洗澡吗?”   祁染转过头,有些惊惶,这意思明显是要帮忙。“不用费心,”他说,“我还有一只能自由活动的手。”   钟长诀沉默片刻,指了指胸口的位置:“你需要防水敷料。”   祁染感觉热气沿着脖颈蔓延上来。“好的,”他尽量保持自然,“敷料在哪?我可以自己……”   “我帮你,”钟长诀看他要反驳,“你忘了你是贯穿伤了?背后不好贴。”他走向客厅的一个柜子,拉出医药箱,“而且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他的语气从容,像是真心要帮忙,祁染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踌躇片刻,回到沙发旁,慢慢坐下。   钟长诀拿着一包新开的防水敷料、剪刀、酒精棉片和医用胶带走了过来。祁染盯着齐全的装备,不知道贴个伤口需要这么多东西。   钟长诀把酒精棉片拆开,坐在他身旁,眼神飘向他:“你要穿着衣服洗澡?”   祁染咬了咬下唇,迟疑地解开扣子,把上衣脱下来。他们——至少是他——已经赤诚相对多次了,不该这样窘迫才对。   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钟长诀在照料,而不是逼供,这样反常的生态让他不习惯。   钟长诀并没有打量面前赤裸的上身,伤口露出的一刻,他的目光就集中在那道疤痕上。狙击枪造成的贯穿伤比寻常枪伤范围更广,胸前的入口伤形成一个圆形的凸起,背后的出口伤更加不规则,也更宽。他抬起手,用酒精棉片轻轻地擦拭伤口周围的皮肤,像是在描摹那道疤痕。   在这一瞬间,祁染又看到了那种神情——子弹贯穿他右肩时的神情——瞳色深暗,表情阴沉,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然后祁染听到他说:“我不该杀了他。”   字面意义上,这话像是悔恨夺去了一条生命,但他的语气,他的神情,昭示了真实含义并非如此。世界上还有无数报复方式,死亡与之相比就像是解脱。   祁染又想起了宾馆的那次会面,阴冷的目光,毫无感情的语调,不同于完美将领的另一重人格。   但是……那描摹伤口的触碰又是如此温柔。   擦拭完,钟长诀拿出一片防水敷料,用剪刀裁成合适的大小,贴在皮肤上,然后拿出医用胶带,在防水敷料的四周加固一圈,特别是容易松动的地方。   这细致入微的动作,与他冷硬的气质格格不入。祁染想起了网站里的帖子,那些极致狂野和浪漫的想象,其实远不如这静谧的一瞬间。   抚平边缘后,钟长诀直起身子。他比祁染高出许多,需要弯腰,才能完成粘贴敷料的工作。   “抱歉。”祁染听到他说。   祁染抬头望着他。目光撞上的一刻,祁染有些心惊。那目光柔和得不像是故去的将领,也不像那个冰冷的造物。   “我把你牵连进来了。”   祁染笑了笑:“又不是你想让人暗杀你的。”   “但最终受伤的是你。”   “你好像希望我因为这件事讨厌你,”祁染说,“再道几次歉,你就实现这个目标了。”   钟长诀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笑容。他笑起来冰雪消融,实在很好看,也实在难得一见。祁染觉得,这也许和性格无关,是他的生活和身份所迫。随时有枪口指着你,谁能满面笑容呢?   “不过,他们竟然想杀你,”祁染摇了摇头,“太不切实际了。”   “更荒唐的,不是他们把矛头指向一个将领吗?”   无论是要反战,还是做戏,杀联首效率更高。   祁染略微偏着脑袋,望向他:“你的支持率比联首高。”   “因为我不制定那些得罪人的政策,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不是我的责任,”他说,“我身上的标签只有国家和胜利。”   祁染笑了笑:“是啊。”   钟长诀意识到,对面的人已经逼近了真相。如果这场戏是联首导演的,完全可以自己行刺自己,之所以没有,不是因为联首不愿以身犯险。钟长诀了解联首,他有诸多缺点,畏惧绝不是其中一个。他选择钟长诀,是因为这样民愤会更加纯粹。   身为这个国家的人民,你可以不喜欢领导人,但不能不喜欢一个完美的、无私的、将外敌驱逐出境、夺回国家领土的英雄。   祁染看着他:“如果上一次大选,众合党的候选人是你,结果就不一样了。”   这话在未民党将领的宅邸说出来,实在大逆不道。   虽然是假设,钟长诀却问了他一个问题:“假如我参选,你愿意做我的幕僚长吗?”   祁染惊诧了一瞬,随即笑了:“你要任命一个前风俗业工作者当幕僚长?”   “我成为候选人的概率更低。”   祁染想了想,说:“好吧,做一对不可能存在的政治搭档,也挺好的。”他站起身,结束了这段毫无意义的推测,“谢谢你给我贴敷料。”   “我想说抱歉的,但你又会烦我。”   祁染摇了摇头,转过身,朝浴室走去。   你真是一无所知,他想。不是你把我拖进旋涡的,是反过来。 第32章 初雪   祁染又梦到了多年前那场初雪。   他站在宿舍窗前,向外望去。午后阴云绵密却不压抑,洒下绒羽般的雪花,落在树梢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白色。   广袤的静谧里,他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倏地怔住了。   对方今天没穿军装,肩上也没有六芒星。黑色大衣和靴子让他看起来像雪中的一截断面。他站在宿舍楼下,宽阔的肩膀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微微抬着头,目光仿佛穿透初雪覆盖的校园,落在某个未知之地上。   祁染内心思绪翻涌。他怎么会在这里?   上一次见到他,还是近一年前,校方邀请他来做讲座。自从祁染不需要资助后,他们碰面更少了,就像流星似的,只能靠运气。   楼下,军人的目光开始移动,滑向宿舍的窗口。瞬间,他发现了矗立在窗前的祁染,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祁染感到脸颊烧了起来。他不会是……不可能是……   对方抬起头,朝他做了个口型:江博士。   他像是触电一样,从窗口急退了两步,随便抓起哪件大衣,披在身上,赛跑一样冲进楼道。   他几乎是全速冲刺到了楼下,等来到那个人面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保持仪容端庄是不可能了。   “慢点,”钟长诀说,“这不是紧急集合。”   祁染竭力调整呼吸:“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   钟长诀端详了他片刻,说:“陪我去松树林走走吧。”   松树林在军校西北角,枝叶繁茂,四季常青,笔直的树干像肃立的卫兵。林间的小道由细碎的沙石铺成,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钟长诀走在他身旁,侧脸在雪中显得朦胧莫测。有一瞬间,他甚至不敢呼吸,这实在太像梦境,他怕一出声就会破碎。   于是,钟长诀先开口了:“已经开战了,你知道吗?”   祁染点点头:“达尔维拉军队已经挺进了沙顿边境,南塞大陆分成了两个阵营,安卡共和国……”   “我不是说他们,”钟长诀说,“我们也会加入这场战争。”   祁染并不惊讶。萨沃和克尼亚分属不同阵营,又有上千年的积怨,边境争端、宗教冲突,再加上近年愈演愈烈的贸易战,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我那天问了一个问题,全场有近五百个军校尖子生,只有你给出了我满意的方案,”钟长诀望向他,“但你说,给出那个回答的不是你,而是一个程序。”   这目光让他心跳加速。“是。”   “我们正在考虑一种新武器,”钟长诀说,“它不像往常的导弹、枪械那样需要人操作,本身就是智能的,可以制定战略,执行任务,看上去甚至不像是武器,可以融入人群……”   祁染停了下来。他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将军,”他问,“军部想要超级士兵吗?那种生化人一样的拟人态武器?”   “只是一个还没成型的想法。”   “你希望有一千个你吗?”   钟长诀笑了起来,这是祁染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   “如果这样能取得胜利的话。”钟长诀说。   祁染收回了目光,望向薄薄的积雪。   “军部会在罗拉米亚山下搭建一个实验基地,我想向技术部推荐你,”钟长诀说,“地方很偏,没有人烟,但物资充足,工资也非常高,保障你们生活无忧。当然,前提是你愿意去。”   祁染不知道他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大战在即,为国效忠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   更何况,他所接受的教育,他家人的生活,都依靠面前的人。他给了他一切,他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钟长诀似乎把他漫长的沉默理解为了压力。“别紧张,只是一个初步构想,”钟长诀说,“你不是说过吗,距离一个真正能替代人脑的程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祁染笑了笑,感谢他的好意,接受了这个工作。   他没敢告诉面前的人,他已经成功了。   这个梦境总在钟长诀转身时结束。他们每一次短暂的相遇,都终于他望着他的背影。   视野里纷纷扬扬的雪花连成一片,变成白而刺眼的光线。祁染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客厅的天花板,出了半日神,才意识到,自己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祁染伸出手,揉了揉眉心,刚睡醒,指尖的皮肤微微发烫。   他又梦到他了。   每次从梦中醒来,他都会有近乎眩晕的失重感。封印被一次次撕碎,记忆翻涌而出,在重复的唤醒中,变得更清晰,更鲜活。   也许还是因为项链。丢失了它,就丢失了与那人的联结。他潜意识感到愧疚,于是补偿性地回忆。   他害怕自己会忘掉那个人。这个世界上,那个人的死,恐怕已经被所有人忘记了。如果说死者留存于世,只能靠生者的怀念,那么,那人的存在,也只能靠他维系。   像惩罚似的,越回想,他就会越清醒地意识到,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慢慢坐起来,用手臂抱住自己。客厅变得如同停尸间一样冰冷。   他迫切地想要一点温暖。   他抬起头,看到桌上的水滴型瓶子。   喝一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他把瓶塞打开,给自己倒了一杯。奶制品的甜香扑鼻而来,液体厚重且柔滑,很容易入口,他不知不觉中喝掉了满杯。   他不知道,这种饮品的甜味盖过了酒精,实际上度数是很高的。   眩晕的到来并不急促,它一点一点模糊了意识的边缘,让视野变得忽近忽远,让声音变为低频的嗡鸣。   祁染靠在餐桌上,神智慢慢沉下深海。   他终于感到了温暖。   这种感觉有点像手术后,他疼得睡不着,医生给他滴入止痛药的时候,但比那更舒适,更梦幻。   隔着客厅,他望向对面的窗户,拿着杯子的手忽然顿住了。零星的羽绒逐风飞舞,门前的南天竹不知何时染上了白色。   下雪了。   里兰位于北方,初雪也来得更早一些。   祁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永无止境的白色。北国漫长冬季的开端,一个人影悄然踏雪而来。   祁染昏沉的目光飘去,顿时呼吸一滞。   那人裹着齐膝的黑色大衣,头发上缀着点点透明的水珠。   一样的相貌,一样的穿着,一样的水雾缭绕,寒气逼人。   正如多年前的那个雪天。   在这个沉入深海的雪夜,从梦境中挣脱的神智混淆了时空,眼前的身影逐渐走近,和多年前的记忆重合在一起。   钟长诀走向门廊时,惊诧地看到门缓缓打开,一个影子走出灯光,走进纷扬的雪中。   今天事务比较多,他回来得晚了一些。内心有些惋惜,不知那人是否已从沉眠中惊醒,正靠在沙发上,独自望着屏幕。   他没想到祁染会走出来迎接他。   即使有屋檐挡着,风仍然把雪斜斜地吹到廊下,雪珠落在纤长的睫毛上,在门廊的灯下熠熠闪光。   钟长诀停住了脚步,不知为何,他想等他向他走来。   于是他走来了。   他走到他面前,睫毛上的雪化成细微的水滴,摇摇欲坠。   这情景太过美好,以至于过了两秒,钟长诀才意识到,对方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他脱下大衣,裹在对方肩上,握住那双冰冷的手。   “赶快进去,”他说,“冻坏了怎么办?”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只是仰起头,静静地望着他。   他心内一颤,像是忽然坠入深渊,全身都有一种失重感。   那眼神。   从受不了那眼中的怜悯开始,他一直在思考,他到底想要祁染用怎样的眼神看他。这种欲望不可名状,模糊不清,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索求什么。   这一刻,他心底的渴望忽然有了具象。   就是这样,就是现在的目光。   如果那些“曾经沧海”“执子之手”的传说走入现实,也不过如此。   某种漫长的跋涉忽然抵达了终点。   他伸出手,捧住面前人的脸,吻了上去。 第33章 罪孽   祁染的嘴唇细腻而柔软。不同于冰冷的双手,他的脸颊温暖,红润,在雪中泛着淡淡的光泽。   钟长诀环住他的腰,低下头,加深了这个吻。   怀中人的口腔柔软、湿润,在扫过上颚时,会忽然短促地呼吸,舌头不自觉地压紧,急切地吸吮他。   这突如其来的湿软的舔舐,像电流滑过身体,让他感到一般酥麻。他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好像要把面前的人揉进身体里。   直到脖颈上的手虚弱地垂落下来,嘴唇脱离触碰,他才猛然回神。   怀中人大口呼吸着,迷离的眼睛泛着泪光,眼神像是在控诉,亦或是勾引:“痛。”   他松开手,抱歉地替对方收拢大衣,抵住初冬的寒意:“先进去。”   他隔着衣服搂住他,对方的身体靠在他身上,头歪到肩膀上,胳膊像蛇一样柔软地绕着他的躯干,紧贴着他。   他皱了皱眉,几乎是半抱着把人带进屋。门一关,就把人推到墙上,从头到脚仔细地审视着。“你今天是怎么了?”   对方不说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几乎要把他的心揪出来。   他回想起刚才接吻时,唇齿间淡淡的干果味:“你喝酒了?”   对方似乎只听懂了这一句,点点头。他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脸颊、脖颈和手,除了脸上的两团红晕,其他地方都是冰凉的。   “洗个热水澡吧,别感冒了,”他从墙边退开,“之后我们再来谈谈刚刚的事。”   面前人又进入了毫无回应的状态,只是专注地看他。他拉着对方的手,坐到沙发上,那目光也一刻都未从他身上离开。   长久以来,他习惯了那一触即逝的、躲避的眼神,还未见过这样长久的注视,像是眼睛里燃着一团火。   对坐良久,他见祁染还未动作,只得提醒:“你不脱上衣吗?”   祁染眨了眨眼,迟疑地低下头,似乎已经失去与现实的连接,对于脱衣服和洗澡的关联也无法理解。良久,才抬起手,一颗颗解开扣子。   衬衣滑落下来,或许是动作过于缓慢,这一滑也显得有些涩情。   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其实没必要再贴防水敷料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红晕从脖颈蔓延到胸口。   钟长诀的目光在凸起的疤痕上停留半晌,抬起手,轻轻地触碰它。   或许是因为这抚摸过于突然,或许有些痒,面前的人微微向后退了退,这毫厘的空隙让钟长诀恍然收回手,退到半路,对方却突然将那手一把攥住,拉回来,指引他去摸。   他顿时呼吸一滞,心脏仿佛成了野兽般的活物,在胸膛中四处冲撞,声如擂鼓。   他的手贴在对方的胸口,位置不对,无法探知对方的心跳,是否也如他一样狂乱。   “你这是干什么?”他问。   漂亮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过了很久,面前的人缓缓地露出一个微笑,附上那样一双眼睛,这笑容妩媚至极。   “你回来了,”他说,“我好想你。”   钟长诀顿了两秒,忽然反手握住那瘦削的胳膊,往前一拽。面前的人发出短暂的惊呼,顺着力道被他拉过来,坐到他腿上。冰凉的胳膊靠着他的胸膛,很快变得温热。   他低下头,覆上那双曼妙的唇瓣。怀里的人迟疑了一瞬,立刻热烈地缠了上来。两唇相吻,两体相嵌,那壮硕也就愈发坚硬、蓬勃。   他短暂地中断了这个吻,给了对方一时半刻喘息的机会。   “不要闭眼,”他说,“就这样看着我。”   祁染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意识刚刚回笼,剧烈的头痛和眩晕就迎面一击,他又闭上眼,缓了一会儿,再慢慢睁开。   他在自己的床上,四周陈设都与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身边的床铺多了几条凌乱的褶皱。他盯着身旁的凹陷看了一会儿,猛地把脸埋进手里。   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们在沙发上纠缠了半日,他跨坐在他身上,把他的衬衫抓得一团糟。然后他抱他去床上,碍着他刚刚痊愈的伤口,第二次没有做完就草草结束。之后他们一起去洗澡,热气、酒精加上疲乏,大约清理到半途,他就昏睡过去。   大腿肌肉的酸胀,下部的疼痛,都让他无法欺骗自己这是梦境。   床边的荧幕闪烁着数字。现在是早上九点多了,钟长诀必定是去了基地,或是蓝港。   脑海中冒出人名的一刹那,电钻般的疼痛猛然放大。   他收紧手指,指尖陷进脸颊里。他搞砸了。   他曾经发过誓,决不会——也不愿——将现在的钟长诀与过去混淆,这是两个不同的人,他不会将其中一个的情感嫁接到另一个人身上。   过去两年,他一直做得很好。关于空军上将的报道,街头巷尾,铺天盖地,他从未有过把两人重合的瞬间。在他们相遇后,即使艰难,即使有几个恍惚的瞬间,总体上,他依然兑现了诺言。   直到昨天。   从那个吻开始,就是他主动投怀送抱的。一夜欢愉后,钟长诀会怎么看待他?   纷扰的思绪侵入大脑,占据了他对疼痛的注意力,让他食不知味。傍晚时,他甚至早早上楼,躲在房间里,连灯也不敢开,只为避开那个随时可能回家的人。   他靠在窗前,留神外面的动静。   车灯的光束从树干上滑过,那人回来了。   房间隔音太好,他只能拉开一条门缝,屏息细听。军靴的声音踏进门,接着是窸窣的衣料摩擦声。而后,脚步声渐入客厅,顿了顿,突然上了楼梯。   从他搬进来,钟长诀从未走过楼梯,更不曾造访二楼。台阶的响声像是敲在心上的重击,他慌忙把门关上。   敲门声响了。   “身体不舒服吗?”   祁染本想装睡,又怕对方真的进门查看情况。思忖片刻,还是转过身,打开门。   熟悉的面庞还是往日神情,可祁染的目光一碰上,就像被烧灼似的,立刻移开了。   “头痛,”他说,“想早点睡。”   他没看钟长诀的脸,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变化。那眼中的关切,在注视过他的脸色后,忽然变成了惊异与不解。   “你……”   在对方开口的同时,祁染说了声“晚安”,关上了门。   他靠在门上,门内外陷入了长长的寂静。许久,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那人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如法炮制。尽管早上与对方一同醒来,他也等到车子离开之后才下楼,晚上则早早回房,避开所有相遇的机会。钟长诀的日程如此吃紧,很容易做到。   他知道他很快会动身去前线,之后也许几个月都无法见面。时间会处理这一切的。   他知道这是懦弱。懦弱也是一种手段。   直到第三天早晨,祁染从窗台边看到专车走远,才走到楼下,踏入餐厅。   然后直直地撞上钟长诀的目光。   钟长诀坐在餐桌旁,手边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盒子,眼神遥遥地落在祁染身上,向上的眼神,却莫名有种压迫感。   祁染撇开目光,微微侧着垂下头。   钟长诀似乎并不介意这种闪避:“在我去利瓦之前,你都不打算见我了?”   “我还在休养,需要多休息,”祁染搬出了伤势,而后又疑惑,“您不去基地吗?”   “我刚从丹弗山回来。”   “您出差了?”昨晚出差,今早回来,这种工作强度,如果不是仿生人,祁染简直担心他要猝死。   钟长诀没有在意持续出现的、疏离的敬称:“有东西落在了那里。”   “什么?”   钟长诀把盒子递给他,他打开,银色项链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他呆了一会儿,才伸手慢慢地捏住链条,拿了起来。吊坠下方,黑色的不规则金属片沉重得不合逻辑。   “你是怎么……”   “上次在医院,看到你没带项链,”钟长诀简单解释道,“我托人找了,它没什么具体形状,很难跟别人说清楚,昨天我去警署找了找。链子断了,我重新配了一条。”   金属片摇晃着。它猝不及防地消失,又这样突然出现,命运是一个巨大的回旋镖,祁染感到整个身体都被撞退了两步。   “它是弹片吧,”钟长诀问,“你在凌河岸边捡到的?”   凌河之战留下了很多遗迹,荒草里随处可见崩裂的炸弹。原主的弟弟死于凌河,即便钟长诀认为祁染的身份是假的,也会推断,这与他实际的亲人有关。凌河战死的亡魂实在太多了。   若是祭拜亲人时所得,纪念意义无需赘言。   “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不让我帮忙?”钟长诀说,“如果真的找不到了,你那么珍惜它……”   祁染低下头,握紧拳头,金属片的边缘刺进手心。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应,这巨大的错乱、轮回,这无法言说的过去。   他只觉得心痛。心痛对方是如此珍视他所珍视之物,却对真相一无所知。   他不值得,实在是不值得。   对面人一把拉过他的手腕,掰开他的手指,好在没有流血,只是留了几道深印。   钟长诀的语气几近恼怒:“你干什么?旧伤没好,还给自己添新伤?”   祁染的头更低了,简直想把自己埋进尘埃里,最后,他也只能说一句:“谢谢。”这声音微乎其微,他不知道对方听到没有,他甚至不敢抬头。   钟长诀拿起项链,戴在他脖子上。   它贴在胸前,简直像灼热的岩浆,祁染觉得自己要被烫伤了。   钟长诀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他找到这枚金属片,以为祁染会高兴,结果对方反而沉重起来。这情绪的深度和广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这一切他都不明白,从那晚开始,祁染的反应一直异常,他时而欣喜,时而恼怒,始终困惑。   他就要走了,带着这重重谜团,唯一握有线索的人却闭口不言。   他走到桌对面,倒了杯水,坐了下来。过去48小时,这还是第一次能喘口气,歇一歇。   整个过程,祁染站在另一边,泥塑木偶一样僵着。   钟长诀的眉头愈发紧皱,放下杯子:“对了,在我离开之前,还有些必须处理的事务。”   他一开口,祁染仿佛才回过神来,小心抬起头:“事务……与我有关?”   钟长诀不答,拿出样东西,往前一推,它直直地滑过桌子,停在另一端:“用的时候小心。”   祁染低头,面前是一个小巧的枪械——EP250,只有手掌大小,配备瞄准系统,可装八发子弹。枪身是银色金属,握柄雕刻着细腻的花纹,玲珑精致。   祁染慢慢拾起它,美丽之物总能勾起喜爱之情,即使他对枪械并不热衷。   “送给我的?”他说,“我不会射击。”   “感谢现代科技,”钟长诀说,“只要五感正常,有基本的协调能力,稍稍训练一下,谁都可以打中八环。”   祁染望向泛着寒光的枪械。他知道钟长诀担忧自己的安全,担忧离开之后,再发生月桥的事,或是俱乐部夜晚的事。   “我走之后,假如遇到意外,”他说,“不用顾虑,直接开枪。之后的事我来处理。”   随后,他站起身,走过来。祁染的目光还停驻在枪上,意识过来时,已经被一把揽住,推着往前走。   祁染倏地一惊:“去哪里?”   “三楼。” 第34章 三楼   这是祁染第一次踏足三楼。   钟长诀对个人空间讳莫如深,祁染总把这个地方想象得神秘,诡谲,像是间谍接头的密室,或者藏有国家机密的金库。   乘电梯到三楼,门打开的一瞬间,祁染有些失望。   只是一个普通房间,地上铺着毯子,床铺宽阔柔软。床边有一扇门,大约是通往浴室。床对面是占满整面墙壁的书架,书却只有寥寥数十本。   祁染不知道三楼其余房间是否也这样乏善可陈。如果是,他的好奇心就多余了。   然后,钟长诀走到书架前。   祁染意识到了诡异之处。卧室的面积大约在二十平米左右,算不上大,除了通往浴室,没看到通向其他房间的门。   三楼其余的空间在哪里?   墙壁的某个孔隙射出红光,一闪而过。之后,书架忽然像门一样向后打开。   祁染深吸一口气。   书架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粗略估计,将近一百五十平米。墙壁和地板铺着深灰色的纳米复合材料,远处是三个靶位,近处是一米五宽的台子。房间靠近入口的一侧,有几排直达屋顶的立柜,各种型号的金属枪支和子弹密密麻麻,堪称一个小型军械库。   “你……”祁染难以置信,“你在家里装了一个射击场?”   “是。”钟长诀把他拉到一个射击台前,调节高度和角度。   祁染深吸一口气,望向射击场尽头的靶区:“不用空出这么多地方吧,不是有VR射击吗?”   钟长诀指向三排射击区旁边的一个单人舱:“那里有VR设备,可以远距离射击,但我喜欢握枪的感觉。”   祁染的目光又移到那里,注意力放到现实的东西上,他慢慢能不再低头。钟长诀走到装备区,拿出了一匣子弹。“在我走之前,你要打中八环。”   这种语气祁染难得听见,像是平常钟长诀对军官发号施令的样子。这是军令吗?做不到会关禁闭?   钟长诀把子弹装入匣中:“耳罩,护目镜。”   穿戴好装备,他指导祁染握枪、射击,比祁染想象中有耐心,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点。每次祁染抬起枪,刚要扣下扳机,他都会走到他身后,用手敲他的胳膊,大腿,让他调整姿势。   “好吧,”最后他勉强让步,“如果你只能……”   祁染扣下了扳机。   钟长诀眉头紧皱,看着这个不听指令的新兵。对方正盯着枪口,满脸不可置信和赞叹。毁灭的魅力确实是令人沉醉的。   靶纸往前移动,能看到三四环交界处有个小圆洞。祁染看着它,有些沮丧:“我明明瞄准了圆心。”   “你瞄准的是白边,这已经是系统校准之后的结果了。”   “这个系统需要改进。”   如果在过去,他当晚就能改写校准系统的代码,让它更适合自己的射击模式。   “这是轻弹型枪械,枪身重量小,枪管膛线短,准头容易受到外部环境影响,”钟长诀指向装备区下层的一把枪,“QA550的弹道更加稳定,校准参数更精准,射击精度也更高。”   “那为什么不选那个送给我?”   钟长诀转过来看着他。沉浸在对新事物的热情中,他一时没闪避。过了两秒,他才像是做错事一样,倏地垂下眼睛。   钟长诀也移开目光:“别自不量力。”   拒绝的理由让祁染有些不服气。他确实善文不善武,但打架时反应灵敏,当初学格斗上手也很快。现代枪械的发展不就是为了抹平力量差距吗?   “给我试试吧,”祁染朝他伸出手,“就一次。”   钟长诀看了他一眼,开柜拿枪,递过来。祁染单手接过,枪身比EP250重许多,但也不至于抬不起来。   钟长诀开口:“用的时候小心……”   话音未落,祁染已经摆好姿势,抬枪射击。子弹离膛的一刹那,他感到一股力从手腕蔓延到上臂,将他猛地一推。   电光火石间,他直直向后倒去。   预期的撞击并没有到来,他倒进一片温暖之中。   意外的冲击过后,他呼吸了几次,逐渐回过神来。微微偏过头,他能看到钟长诀从身后抱着他,双手搂住他的腰。   “后坐力,”说话时能感觉到胸腔的嗡鸣,“我说过不适合你用了。”   祁染低下头,望向那双青筋虬结的手,热气涌上脸颊。他慌乱地直起身,那双手松开了。   他望向靶子,上面一个孔洞都没有。   “在天花板上。”钟长诀提醒他。   “这是第一次用,”他低着头摆弄枪把,努力辩解,“有经验之后……”   身后的人低头望了望他,从旁边走出来,拿起他抛下的银色手枪,站在他左边的射击台前。   “要不要打个赌?”他问,“五枪,八环以内。”   祁染看他像要射击的样子,不可置信:“这有什么好赌的?你闭着眼都能射中。”   “不,我不是说我,是说你,”钟长诀说,“接下来五枪,只要你有一枪射中八环,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随便什么事都可以。”   “如果没射中呢?”   “回答我一个问题。”   祁染下意识地咬紧嘴唇。赌局还未开始,他已经知道了双方的赌注。他们还未讨论过那晚的事,钟长诀不可能将它轻轻放下,一定想质问他,而他则想让它永不再提起。   他们都想赢。   钟长诀望着他:“怎么了?你不是对学习能力很有自信吗?”   祁染沉默良久,转回头:“好。”   他举起枪。只要校准系统不出错,五枪之内,肯定能……   在他扣下扳机的同时,身旁的人抬手连开两枪,动作快得无法看清。紧接着,祁染看到远处的靶子歪了歪,向左转去。   这人竟然打歪靶子?也太不讲武德了!   祁染放下枪:“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钟长诀没有看他:“我提出让你占便宜的条件的时候,你就该想到里面有猫腻了。”   “这么干扰我,我怎么可能射中?”   “说不定,也许负负得正呢。”   钟长诀低下头,将手中枪械的弹药匣填满,忽然听到耳边有金属碰撞声。他微微转过头,看到黑洞洞的枪口。   祁染用非常标准的姿势握着枪,却没有与钟长诀对视,只看着自己瞄准的地方:“我没办法排除干扰,那就只能排除设置干扰的人了。”   钟长诀转过身,看着他:“就算不扣扳机,你现在也已经犯下联邦重罪了。”   “别误会,”祁染说,“我只是想让您把枪交出来。”   “算是个办法,”钟长诀说,“但是……”   在几个字音之间,对方猛地抬起手臂,如同猎鹰的利爪一般,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扭。祁染只觉手腕一阵剧痛,不自觉地松开了手指,枪垂直落下。另一只手伸出,接住了它。   紧接着,握住他的手猛地一拽,把他带进怀里。此时,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枪已脱手,还在徒劳地抓握。   “你居然觉得和我武力交锋有胜算?”   他睁着双眼,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能听到血液在脉搏中奔腾的声音。他的鼻尖埋在宽阔的肩膀上,对方大概在军械库待了很久,能闻到淡淡的机油和火药味。   他把手放在紧实的胸膛上,试着推开,可扣住他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恍惚间,他听到金属落地声,而后另一只手也贴在他身上,紧紧地箍着他的腰。   他感觉自己快要融进那具健硕的身躯里,军装的金属扣铬在胸前,隔着衣服也能刻下红印。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他周身都是那熟悉的气味,兜头兜脸笼罩着他,如同汹涌而来的海浪。   霎时,记忆如同水沫一般翻涌而出。纠缠的躯体,黏腻的水声,细细的汗珠泛着光晕,掐出淤青的手……   大脑陷入旋涡,日光灯如同迎面开来的高速列车一般,撞得神智支离破碎。   “我认输了,”他急促地喘息着,“我认输了,放开我。你想问什么,我回答就是了。”   身前的人没有放。桎梏仍然不可撼动。   握着手腕的那只手松开,抬起,拇指与食指掐住他的脸,迫使他抬起头。   目光最终相撞了。   “为什么那么愧疚?”眼中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你为什么对我那么愧疚?” 第35章 辩解   周围的枪械消失了,射击台、靶区、顶灯的光,一切都淡化成渺远的空白。   “从那天晚上开始,你就一直这么看着我,我怎么也想不出理由,”钟长诀说,“占便宜的是我,你有什么好愧疚的?”   祁染快把口腔咬出血了。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   真相是那么残忍。   这个人会恨他的,把现在的爱翻上十倍地恨他。   假如仅仅是恨他,那倒没关系。他罪有应得。   但对方也会痛苦,当觉察到被隐瞒、被欺骗、被利用,当觉察到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倒影,那冲击有何等毁灭性,他无法想象。   被那只大手禁锢着,祁染无法低头,只能垂下目光,不再望着与他紧紧相贴的那个人:“这是在说什么,我哪有愧疚。”   “是吗?”   “是啊。”   指尖陷进脸颊里:“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   “只是累了而已。”   钟长诀凝神盯了他半晌。长时间的静默,逐渐紧绷的弦,空气仿佛凝滞住了。   倏地,钟长诀扯了扯嘴角。   “骗子,”他微微俯身,“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说了什么吗?”   记忆翻涌着,星星点点的片段浮现在脑海中。   祁染醒悟过来,自己表现得太眷恋,太深情。就像是……   就像是爱。   他嘴唇紧抿,几乎绝望了,他能怎么办?他的出口被封住了,他不能说出真相,也不能继续骗面前的人。   难道告诉对方,那深情都是对着你的?他不能那么无耻。   “我……”祁染咬了咬牙,“我喝醉了。”他没敢看面前人的反应:“我喝了酒会变得奇怪,会说胡话,会想找人亲近……”   把一切责任推给酒精,这幼稚、不负责任,可他想不到其他方法。   钟长诀皱起眉:“你……”   “对不起,给你造成困扰了,”祁染说,“我以后不会再喝酒。”   这段时间持续梦到过去,又有这么像的一张脸在面前,他本该警醒的,怎么能喝酒呢。是大错特错,是不该再碰。   钟长诀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他随口一句话,抹消了那晚的一切。这个解释太武断,太敷衍。   祁染倏地委顿下来。他是来弥补过去的,却再次伤害了他。   “是我错了……”他的声音很低,“你想怎么我补偿你都可以……”   钟长诀的视线一直压在他身上。刚才掐的有些用力,白皙的脸上印着几个鲜红的指印,像是被凌虐过。   “补偿?”钟长诀轻轻笑了笑:“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短暂的空白后,脸颊上的手迅速放开,揽住腰,接下来的吻猛烈到他无法呼吸。   恍惚间,他被转了半圈,然后忽地被抱起,放在射击台上。健硕的身躯卡在两腿之间,手从下摆的缝隙滑进去,上面还在一直吻,一直吻……   尖锐的铃声响了起来,如同兜头的一盆冷水。背上的手紧了紧,牙齿咬着他的下唇,过了几秒,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终端上显示着国防部来电。   祁染只觉得浑身酸软,脑中昏沉,奋力挣扎才寻回一点神智。这个吻、这原始的肉体摩擦、碰撞,直接而汹涌,让人头晕目眩。   终端的荧幕亮着,钟长诀深深吸气,最终还是撤开了手:“我得走了。”   祁染坐在射击台上,看着他转身离开。走到入口前,像是想起什么,对方转过身来:“这里开了你的权限,想练射击的话,随时上来。”目光落到地上的QA550,“那把也送给你了。”   从基地出来,日头已经西沉。钟长诀望着逐渐隐没的天光,思绪又飘向那段对话。   那一晚之前,隐秘的渴望与神智间一直隔着什么。直到薄纱破开,鲜活的肉欲横陈在眼前,赤裸、原始、令人亢奋。他伸手穿过裂口,薄纱从手臂两边四散滑落。   他抓住了他。莫名的满足从心底蔓延开来,好像他完成了某个恒久的愿望。   破开那层薄纱后,欲念再无遮挡。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似乎都能在他体内炸开电流。   他差点没能挣开那个吻。   情感真是太过可怕的东西。   “为什么人会允许另一个存在,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传令官正飞快地在终端接收信息,分类,筛选,再向长官汇报。听到这话,他猛地停下动作。习惯了沉默的车内环境,他一时以为自己是在幻听。“您说什么?”   钟长诀不答,仿佛刚才只是自言自语。   传令官陷入困惑,在他以为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话已经结束时,身边的人突然问:“你觉得我这样说很奇怪?”   “只是不太符合我对您的印象,”传令官说,“您说这话是因为祁先生吗?”   钟长诀用余光看了他一眼。   “您身边就他一个,这推断也太容易了。”   钟长诀沉思片刻,问:“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嗯……”传令官谨慎地评价,“他很美。”   他原以为这话一定深得长官之心,钟长诀却不置可否:“是吗?”   传令官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他小心求证:“您不觉得吗?”   “哪里美?”   传令官懵了,这难道是在钓鱼?“祁先生的眼睛形状很漂亮,五官排布和比例符合美学标准,”他说得很客观。   “我知道他眼睛的形状,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就算美,”钟长诀说,“眼睛大,看到的视野也不会更开阔,皮肤白,抵抗辐射的能力也不会更强,小腿和大腿的比例是0.618,在轰炸里也不会有更高的逃生几率。这些标准制定出来毫无用处,还能极大影响一个人的评价,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传令官沉默半晌,难以置信地问:“所以在您眼里,他跟我的长相是一个级别?”   “你们的五官形状不一样,我能分辨你们是谁,”钟长诀说,“除此之外,没什么区别。长相只是色块的不同组合而已。”   “色块……”传令官几度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抑制不住疑惑地问,“那您是欣赏他哪一点呢?”   “除了外貌,他没有其他可取之处了吗?”   传令官心想,他和祁染不过一面之缘,哪知道五官之外的闪光点。   将军平日里接触的都是顶级人才,难道那位秘书比他们还有能力、见识?   如果私下里嚼舌根的那群军官知道,将军居然爱的是那人的灵魂,不知会作何反应。   “你看起来不太相信。”钟长诀说。   传令官露出官方的笑容:“如果祁先生不是个美人,您的论据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钟长诀没有反驳,突然将目光投向窗外。   他抬了抬手,发出停车指令。   车子忽然停下,前后的警卫队也跟着急刹。传令官看到终端传来队长的询问。   他还没开口,车门滑开,钟长诀已然下了车。   周围的民众都停了下来,面露惊诧。传令官和安保队员们急忙跟上。   钟长诀快步走到街角,叫住了一个年轻人,这时才想起什么,转头问传令官:“有笔吗?”   祁染坐在沙发上看书,眼前的文字却毫无意义。   那通紧急电话救了他。如果不是铃声及时响起,事态会如何发展?   再做一次?   他记得那晚发生的一切。很可惜,酒精并未模糊他的记忆。   奇怪的是,回想起来,除了羞愧,他并没有其他抵触情绪。   他并不讨厌对方的触碰。   念及此处,祁染砰一声合上书。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不是那种纵情欢场的人,能把爱与性分开。他决不相信可以爱一个人,却与另一个人保持肉体关系。   他爱死去的钟长诀,甚至为了听一句熟悉的早上好,做了一个超人工智能。   那现在的钟长诀呢?   他陪伴他,因为对方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这是怜悯。   他把对方拉进斗争旋涡,给予赔偿是应分应当的。这是愧疚。   对方替他摆脱过官司,也救过他的命。这是感激。   那喜欢呢?他喜欢这个人吗?   他并不讨厌对方的触碰。   他闭上眼睛,停止了思考。也许是不想,也许是不敢。   窗外,车灯一闪而过。随后,门锁发出清脆的开合声。   他偏过头,看到钟长诀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一张面巾纸。   祁染尚未发问,钟长诀就把纸递给他:“翻过来。”   祁染狐疑地翻到背面,愣住了。   纸上写了几行小字:   愿平安度过战火,愿曙光早日降临   ——江印白。   “他的字很锋利,”钟长诀说,“跟本人的感觉不一样。”   祁染盯着字迹,不得不用左手按住右手腕,才抑制住颤抖。“这是那个记者?你遇见他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过分,因为钟长诀一直看着他   “他被调到城市新闻组了,会在里兰待一段时间,因为职级下调,之后不会出现在晚间新闻里了。”钟长决说,“我在街上看到他,请他签了字。”   “他……”祁染深吸一口气,放开那张纸,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把它揉皱了,“他还好吗?”   “很开朗,很热情,看起来也很健康。”   祁染胸中那口气慢慢释放出来,整个人有一种虚浮的轻盈感。   如同长久寒冬之后降临的暖流,心里有什么东西化开了。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为什么问他要签名?”   “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祁染警觉起来:“我?”   “之前你一直看晚间新闻,他一出场,你会不自觉地往前倾,听得很专注,”钟长诀说,“他被调走的那一天,你发现他没在节目里出现,整个人绷得像一根弦。你看晚间新闻,其实不是为了了解时政,是为了看他吧。”   “啊……是……”祁染低下头,害怕眼里的情绪出卖自己,“我是他的粉丝,很多年了。”   钟长诀审视着他。   “谢谢,”他把面巾纸小心折起来,“我一直想要他的签名。”   他抬起头,发现钟长诀的目光还压在自己身上,就如同他们共同度过的所有时间。   “你这么喜欢他?”钟长诀问,“为什么?”   祁染知道这是在试探。他关注的人很少,唯独对一个新闻记者青眼有加,自然引起注意。   他忽然想起幕僚长的话:人总喜欢将弱点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即使他不去见江印白,依然露了破绽。   怀疑是正常的,只是他惊异地察觉到,话中也有些许嫉妒,这与钟长诀实在不相称。   这种对陌生人忽如其来的敌意,让他感到茫然。   “嗯……”祁染说,“晚间新闻的记者里,他长得最好看。”   “就这样?”   “我很肤浅。”   钟长诀望着他,表情看不出来是否信服,但没有追问下去。   祁染暂时找到喘息之机,他平复心绪,又望向那包裹着字迹的纸巾。   时隔两年半,他终于收到了一封家书,哪怕写信的人并不知情。   他能拿到这封信,是因为有人全心全意地关注着他。这种关注是多么难得,他明白。他也如此付出过,给弟弟,给那名逝者。   但还从来没有人,将这样珍贵的东西给过他。   他当然感动。   他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人。对方像是正思考着什么,可当他的目光投过来,那眼中的思虑瞬间消散,只剩下他的倒影。   对视半晌,似乎是察觉到他并不抗拒,面前人低下头,吻上来。   射击场的交缠还未结束。   祁染闭上了眼,再次确认。是的,对这个吻,他并不讨厌。 第36章 送行   钟长诀有最优秀的顾问团队讨论军事动向,有专门的小组审查机密情报,他知道几十个国家的补给路线和战略调整,却弄不明白一个普通人的想法。   这个人若即若离、忽近忽远,既不排斥他的亲近,又时时露出担忧和惶恐。   糟糕的是,他对这个人的情绪变化极度敏锐。对方一蹙眉,一微笑,他都能立刻感知到。   然而,时局并没有给他烦恼的时间。   据军情处截获的情报,克尼亚将在近期发起反攻。他必须提前回到战区。   记者的事只能暂时束之高阁,钟长诀回到宅邸,简单收拾行李。祁染看到客厅的箱子,便意识到即将开战,脸色变得苍白。   “你还有时间吗?”他望着钟长诀问,“二十分钟?”   他难得主动提出邀约,对方觉得新奇:“什么事?”   “验收成果。”祁染说。   他走到升降梯旁边,转头看钟长诀,目光里带着欲说还休的情绪,对方不得不跟上来。   他像主人似的,把钟长诀带进射击场,从腰间拿出手枪,放在台面上。   “再赌一局,”他说,“五枪,八环。”   “赌注不变?”   “不变,”祁染盯着他,“只是有一条,你不准干扰我。”   钟长诀自然同意,这样偷奸耍滑的行为,一次就够失风度了。   祁染举起枪,姿势还有模有样。大约练过很多次,动作很快,若是遇到外行,唬人是足够了。   钟长诀望着他,觉得拿枪的秘书也很有魅力。   然后他开始射击,五声枪响后,靶子缓缓移到射击台前,圆洞基本分布在七八环的位置。   真是好学生。   “你赢了,”钟长诀微微笑了笑,“提条件吧,你想要什么?”   祁染放下枪,转过身,抬头注视着他:“一定要活着回来。”   满室寂静。两人的目光就这样久久胶着。   钟长诀心中泛起波澜万丈的情绪,猛烈却不可名状。喜悦?欣慰?感动?   他无法描述,他只知道,当它如风暴一般冲刷过自己的身体,那时局引发的烦乱、动荡、质疑暂时消失了,留下一种渺远、广阔的平静。   半晌,他开口说:“不用那么担心,我是指挥官,我会待在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祁染想,他就死了。   是的,现在早已不是将军亲自上战场、当前锋的时候了,指挥部会放在远离炮火的隐蔽之所。   将军不会面临直接的枪林弹雨,但他的刺杀价值高于士兵,潜在危险并不低。   尽管远离交火区,那发炮弹还是精准落在了那个人头上。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他害怕,真的害怕。   或许是他眼神中流露出恐惧,面前的人像是受到了召唤,走上前,伸出手,紧紧抱住他。   “不用怕,”那声音罕见地轻柔,“我不会有事的。”   祁染把脸埋在宽阔的肩膀上。安慰是空洞的,可面前这怀抱、这温暖,是真实的。   钟长诀直起身,伸手抚摸他的脸。   “别用忐忑不安的眼神送我走,”钟长诀用目光仔细描摹他的眼睛,沉思片刻,说,“你还是喝醉的时候最可爱。”   旧事重提。   祁染咬了咬口腔内壁。愧疚又要击垮他了,他应该愧疚,但不要是现在,他想让这一刻多停留一会儿。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问。   钟长诀的手停住了,语气有些疑惑:“你不记得我把你扔进海里,还拷在床柱上了?”   “我是说现在。”   钟长诀沉默有顷,开口道:“你大概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祁染当然记得,海中的对话,林间的对话,做出的承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补偿,是最低限度的尊重,可从钟长诀的角度看,这是世间唯一的理解与懂得,近乎奇迹。   祁染想,自己不过占了全知视角的便宜,其实根本没做什么。   他笑了笑,那笑容几乎是凄凉的:“你还不了解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等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等真相曝光,等面前人想起过去,他就会失去一切。这眼神,这温暖,这全心全意的关注。   心脏忽然紧缩,胸口传来一阵疼痛。然后,他脑海中响起一个小小的、近乎祈愿的声音。   也许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那屏障是坚不可摧的,过去两年半,这个人都没有想起来,凭什么以后就会想起来?   他可以继续现在的生活,享受信息差带来的福利……   念及此处,祁染的手颤了颤。   不,这太无耻了。他曾经做出的事,即便对方忘了,他难道可以轻轻揭过,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的目光又沉重起来。   钟长诀皱起眉头,良久,祁染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你会背叛我,站到我的对立面吗?”   祁染吃了一惊。对方脸上的神情告诉他,这个问题是认真的。   他摇了摇头。   “你会违背承诺,离开我吗?”   他又摇头。   身边人叹了口气。“那就够了,”那个声音说,“你陪在我身边,那就够了。”   祁染皱起眉,这要求实在太简单了,他替面前的人感到不满。   “你很喜欢给自己添担子,”钟长诀说,“每次你看着我,就好像我的命运也压在你身上,就好像你要承担两倍的过去和未来。”他的手落下来,放在祁染肩上,“用不着这样,你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每个人都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祁染张开嘴,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他说,“但如果与我有关,那大可不必。”   祁染抿紧嘴:“你都不知道是什么。”   “你在顾虑这件事,比你顾虑的内容,更让我抓狂,”钟长诀说,“就算为了我,也别再这样了。”   如果那些令人费解的矛盾,那些迟疑和闪躲,都是因为那个顾虑。他宁愿祁染是个无耻的人。   祁染望着他,久久不言。   钟长诀大概不知道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在知道真相前,他就先原谅了他。   祁染不敢接受这一原谅,毕竟他还没真正恳求宽恕。与不知情的原谅相比,面前人在理解他、回应他,更让他动容。   他对故去之人是长久的单恋,是夜深人静的思念,是没有收件人的信封。   而现在……他能将它投进邮筒。他知道每一丝牵挂都有归宿,每一次呼唤都有回响。   他能陪在他身边。从他还在方寸之大的盒子里开始,就是如此。   他在动摇,这很危险。   祁染曾经想过,有一天会走出故人的阴影,开始新的感情。可那人不应该是现在的钟长诀。   他诞生的理由,就注定了这段感情是错误的。   可是……   钟长诀看了眼终端,准备下楼。二十分钟到了,他还有军务需要处理。   他刚转身,祁染本能地抓住他。这个人是可以抓住的,可他也要走了,去战火纷飞的地方,尽管他宣称是安全的。   钟长诀望着那只手,停了下来。“怎么了?”   祁染顿了两秒,竟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只是想留住面前的人,只是想留住现在。   最后,他望着他,说:“愿平安度过战火,愿曙光早日降临。” 第37章 信纸   祁染还记得005第一次看见他的场景。   摄像头的调配费了很大工夫。他几次三番重写代码,提高系统的实时处理能力,增加目标跟踪、多模态融合等等视觉功能,才让摄像头能够基本模拟人眼。   把视觉系统调到满意的效果后,他深吸一口气,坐在005的主机前。那是个手掌大小的盒子,乍一看很普通,谁也没想到里面藏着迄今为止最先进的人工智能。   “睁眼吧。”他说。   摄像头顶上的红点亮了起来,通过配件的转动声,他知道005正拉近距离,仔细地观察他。   “我是你想象的样子吗?”他问。   短暂的沉默后,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声音响起:“你是我想象的一切。”   祁染露出微笑。他拿起主机,举到眼前:“现在说‘一切’还太早了,我会带你去不同的地方,你能亲眼看到这个世界。”   005没有回答,祁染知道它还在看他。   “我们就从罗拉米亚山脉开始吧。”   祁染睁开了眼睛。   他盯着天花板漂浮的星空看了一会儿,才确认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梦到了005。   他很少梦到它幻化成人之前的事,也许是潜意识里排斥那段过往,不愿记起他为了寻求虚幻的温暖,做下的荒唐行径。   可现在,它还是钻进了他的脑子。   他坐起来,打开终端,浏览最新的前线消息。钟长诀走后第二天,克尼亚就展开了反攻,双方在利瓦郊区展开激战,实时死亡人数就挂在每个网页的最上方。   国内媒体一直做着乐观的报道,可鲜红的数字每动一次,祁染的心就会停跳一阵。   开战第六年,战争变成了新常态,他仍然无法习惯这一切。冷冰冰的数字背后是停跳的心脏。   家是空寂的,基地也悄然无声。新闻中的隆隆炮火与现实的寂静对照着,他忽然感到恐慌。   他拿起大衣,走出门,隔着围墙,能看到对面的空军宿舍。他想象着里面的一张张空白床铺,它们的主人正在云端飞翔,他们出发时已经在飞往天堂的半途中。   再往前,走到家属区边缘,忽然出现了几张桌子,几排队列,密集的人群。祁染对其中几位有印象,应该是上校们的家属。   他们显然也认出了他,双方一时都不知作何反应。   祁染和这些家属一样,虽然没有进入基地内部的权限,但城里城外是可以随意逛的。他一直闷在家里,除了性格使然,还是身份尴尬。出门遇到太太先生们,也不知道如何自处。未免双方麻烦,他干脆闭门不出。   其中一位女士终于作出反应,走了过来。“你是来报名志愿团的吗?”她问,“想参加哪个组?”   祁染望了望桌子后的横幅,上面写着:家园同守,胜利可期。他想了想,问:“有哪些组?”   “教会祝祷,义卖筹款,医疗援助……”   医疗援助听起来很有意义。“可是我没有接受过医疗训练。”祁染说。   “我们主要负责收集医疗物资,”女士说,“你可以负责盘点库存、对接医院之类的。”   他问女士要了报名表,然后对方问他:“你要信纸吗?”   “信纸?”   “我们会分发免费信纸,你可以用它给前线写家书。”对方拿出一张纸,递给他。纸面上有着细微的纹理,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气。   祁染不好意思拒绝,就接了过来。信纸是特制的,中间有折痕,叠起来之后,刚好可以放进军装的上衣口袋。   他见过类似的新闻。上战场前,士兵们会抬手放在胸口,将信紧紧贴在跳动的心脏上。一种慰藉,一种遥寄。   他很难想象钟长诀做这个动作,只能仓促道谢,收好信纸。女士说具体的任务会通过邮件告知他。   接下来的日子,祁染开始了志愿工作。那张信纸放在沙发上,每天回去,他都能看到它,却迟迟不动笔。   他不知道能写什么,倾诉思念、乞求平安?这似乎是恋人和家人做的,他和钟长诀是这种关系吗?   不是吗?   恋人会做的事,相互倾诉、相互支持、相互关心和照顾、各种亲密接触,他们都做过了。   然而,他们的关系却依旧朦朦胧胧,止步不前。   他知道,问题出在他这里,他一开场就把他们的关系弄成了死局。   为了对方,他应该抛弃过去,又不应该抛弃过去;应该说明真相,又不应该说明真相;应该向前一步,又不应该向前一步。   他就这么混沌地活着,混沌地停滞着。他怨恨这个懦弱庸碌的自己。   可他依旧提起笔,又放下,借口自己有事要做,走出家门,随着车队去医院。   军区医院,大部分是前线运输回来的伤兵。医护人员忙碌地进进出出,病房中时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了一张病床上。   一个年轻女孩跪在地上,攥着床上男孩的手——太年轻了,只能叫做男孩——泪如雨下。她的表情悲切而绝望,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她手中攥着一张信纸,在抽泣的间隙,还在断断续续念着字。泪水把字音吞没了,只是一片模糊。   祁染的心猛地震动起来。   那封信大概是没寄出去,因为背面没有军部审阅的章印。   信中承载的思念和祈愿,还没来得及送出,就没有了归处。她盼来的不是近日归家的回应,而是一句尸体。   生命不重来。祁染想。   过去是惨痛的,是需要直视的,未来是灰暗的,是注定悲剧的。   可因为这样,他就要放弃现在吗?   那天,祁染几乎是狂奔回家中,拿起沙发上的信纸。   他不会写什么动人的情话和诗句,踌躇许久,也只能写下:   新闻中说你们打到了塔纳,我在地图上找了好久,发现那是片干旱的戈壁。   寒冬降临了,我不知道如何帮你抵挡戈壁上的寒风,只能发出空洞的祈愿。   过去,我不理解那些将希望寄托于神明的人,可现在,我有时也会走到教堂,参加祝祷。   我忽然明白,有些人并非真的相信神迹,只是已经穷尽了所有办法,依旧无能为力,只能紧紧攥住虚幻的力量,那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只要有一丝希望能保住他们的亲人,他们什么都会做。   所以,我也来到神坛前,默默祝祷。   希望春天早日降临,希望你们早日归来。   信件送出去,很久没有回应。祁染安慰自己,指挥官有太多事务要忙,总有比回复信件更紧急的事。   可他还是不免担忧。   直到他打开信箱,发现一个信封,发信人一栏是空白的。他在桌前坐下,小心拆开,几朵花掉了出来。枝叶已经干枯,但仍能看出它们生前的魅力,花朵有粉色与白色两种,花蕊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祁染轻轻抚摸着花瓣,终端自动搜寻出了它的种群——沙生玫瑰。   封里发现一张小小的便签,字迹潦草,像是仓促中写下的:你会惊叹于戈壁上生命的坚韧。   他把信纸放进上衣口袋,然后将手贴在胸口,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这个动作。   心跳声隔着信纸传来,那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他是如此思念那个人。   他了解他,信任他,思念他,就一段感情来说,这开端已经足够完美。   或许在某天,所有美好都会崩塌,但那又怎样,那也是未来的事了。   等他回来,祁染想,等他回来,就把这个决定告诉他。   他摘下了脖子上的项链,放在了一个铁盒中。   也许是这段时间情绪起伏太大,他经常梦到从前制造005的事。这天晚上,他再次从睡梦中惊醒。墙纸被他调成了气候模式,能模拟外部的天气。他望向对面,墙壁上正飘着鹅毛大雪。   睡意已经消散,他沉思片刻,裹上绒衣走出家门,外面确实大雪纷飞。他踏过冰封的石板,走过被压低枝头的雪松,在寂静的黑夜中踽踽独行。   雪夜中的教堂静谧而神圣,彩色玻璃窗透出温暖的光。   他在门廊上拍了拍雪,推门而入。教堂里空无一人,只有祭坛上的蜡烛发出柔和的光。   他走到第一排,坐下,想起上次主教莅临时,他与钟长诀坐在后排,聆听唱诗班清亮澄澈的歌声。   他望着生命之树的塑像。   如果你真的存在,他在心中默念,能否回应那些可怜之人的祷告……既然你曾派出过一次方舟,既然你认为人性中有美好的部分,为何不能再拯救一次这摇摇欲坠的世界?   他闭上眼睛,双手紧握,放在胸前。脑中浮现出那熟悉的、高鼻深目的面庞。   烛光摇曳,蜡油一点点滴落,聚成虬结的疙瘩。   “你在为我祝祷吗?”   祁染猛地睁开眼睛,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钟长诀站在教堂门口,帽檐上积了一层雪花,军装下摆有些褶皱,显然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可他眼中炽热的光并不疲累。   “你……”祁染一时说不出话来,“没人告诉我……”   “结束得比预想快,”钟长诀一边说一边走来,“我们攻下了戈壁地区,很快你就能看到新闻。我先赶回来……”   他没有说完,因为祁染忽然快步走过来,抱住了他。   这欢迎的热情超乎想象,所以他隔了一会儿,才搂住怀里的人,搂得很紧。   我要留住他,祁染想,直到我抓不住他,直到我迎接命运审判的那天。   他或许说不清对于面前人的感情,但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感受。   “你回来了,”他说,“我好想你。”   钟长诀看着他的眼睛,目光由惊讶转为严肃。   “你现在很清醒。”钟长诀确认道。   他点了点头,然后踮起脚,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很好很好,第一阶段终于结束了,下面可以破镜了(不是)。   提前说明一下,下章是“幕间”,但凡标题是“幕间”的,都是弟弟(副cp)相关章节,大家可以自行选择是否购买。 第38章 幕间   江印白走进那扇铁门。“彩虹之家”的牌子已经换了新的,浅金色的凸字闪闪发光。   他本来带着战地记者的荣耀,升职当了夏厅的通讯记者。可没多久,枪击案爆发,官方和媒体都下了定论,他还在联系虹鸟联盟的成员穷追猛打,结果就接到调职的通知,去里兰分部报道城市新闻了。   在来里兰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下一个选题——战争孤儿。里兰是军事重镇,有大量一线士兵,他们的儿女、遗孤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是个很重要的议题。   正巧,上司也发下指示,让他去一个名为“彩虹之家”的托养所进行采访。   军队出台了新的遗孤抚恤政策,除了在基地附近新建托养所,已有的托养所里,军队也会发放补贴,修缮设备,指派人手,让士兵们没有后顾之忧。   政府下了这样的血本,自然要让社会各界都知道这个政策,于是,一夜之间,几个托养所作为典型,在国内声名鹊起,“彩虹之家”就是其中之一。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它在里兰,而第四基地是执行政策最严格的部队。半年内,小楼修整了,院里的游乐设施焕然一新,主屋也有了正儿八经的食堂。   同托养所一起出名的,还有它的所长。   林弋阳照顾了两代军人遗孤,而这些孩子长大后,又成为了新的军人。这样为国家培育有生力量的所长,自然应该大力表彰。   江印白将名片递给所长,她礼貌接下,神情却透出疲惫。   “已经有其他媒体来过了?”江印白问。   “得有七八家吧。”林弋阳说。   “采访很耗费精力的,”江印白说,“累了吗?”   林弋阳摇摇头:“军队给了钱,配合宣传也是应该的。更何况,我们出名之后,社会捐款比之前翻了几十倍。”   现在物价这样高,没有专门的经费来源,恐怕连温饱都保持不了了。   可是……总有哪里不对。   “这儿也被称为战士之家,”江印白说,“你就是那些战士的母亲。”   是的,这里的孩子成年后,很多都上了战场。这并不是她的“精心培养”,相反,是她没有资源精心培养。   入伍有补贴,更重要的是,如果几年后,你能活下来,就有资格去大学念书,国家公费的。   每次谈起那些孩子,林弋阳都感到浓重的悲哀。他们没有亲人,讣闻也只能发到她这里。世界上没有比她接到过更多孩子死讯的母亲。   恍惚间,她听到对面说:“你一定很难过。”   她回过神,望着年轻的记者。   “把他们养大,又送他们离开,”江印白说,“那么多生离死别。”   她知道,他已经懂了。即便她什么都没说,他也一切都明白。   “你不会把报道重点放在这儿吧?”林弋阳说。   “当然不会,”江印白低头看了眼稿子,“在拿到军队资助之前,你是怎么维持运营的呢?”   “把孩子送来的父母会按月打钱,政府有一点补贴,不过要看财政情况,之前经常拖欠。”林弋阳说。   “没有捐款吗?”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林弋阳说,“哦,有时候,以前的孩子回来,也会留下一点钱。”   “是吗?”   林弋阳露出微笑:“我不知道他怎么攒下来这么多钱,多亏他,外墙和管道终于修了修——当时院墙都快塌了。我想感谢一下他的,可他走得太急,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下。”   江印白记下笔记,笑着说:“说不定看到这篇报道,他会回来看看。”   做完采访,江印白收工回家,想起这周的生活物资还没买,半途拐进了一家商场。   一进门,他顿时感到寒意。   商场开着暖气,按说应该让人感到舒适。然而,价签上的数字却让人如置数九寒冬之中。   一个普通的鸡肉罐头标价800克朗,一瓶水竟然要100克朗,面包和牛奶的价格也翻了数倍。   显示屏悬挂在空中,新闻播报员冷静地宣读着战况:“弗林海峡的激战仍在持续,昨天,海军特种部队成功击沉两艘驱逐舰,并摧毁了十五个沿岸炮台。在西线战场,敌军不断试图突破我军的防御工事,但地面部队在空军支援下,成功击退了数次进攻。目前,我军正在巩固防线。存亡在即,政府呼吁市民的理解和支持,让我们共同渡过这段艰难的时期。”   江印白深吸一口气,只拿了几瓶水,一袋面条。他走向结账台,将东西放到传送带上。带子将商品送到另一头,机器给出了总价。江印白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拿起东西塞进包里,脑中计算出陡然攀升的物价曲线。   他是全国最大新闻台的记者,收入不算低,可最近过得也清汤寡水,更别说老人、失业人员了。他用右手提着包,左手垂着,放在裤缝边。回国后,他去医院把假肢接上了,仍旧是哥哥买的那个。型号虽然旧,但当时的东西质量比较好,而且也用习惯了。因为脱落过一次,他不敢太用力,最近都让它闲着。   在医院,他问过新型号的价格,吓了一跳。虽然知道涨价,没想到涨到如此离谱的地步。幸亏还有这个遗物在,否则他该怎么办呢?   他拎着食物,在街上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这声音莫名耳熟。他转过身,瞠目结舌地看到指挥官站在自己面前。   “江记者,”来人问,“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过了两秒,他才想起来回应。“您……您认识我?”   “我喜欢的人,非常喜欢你。”对方向身边的军官要了纸笔,望着他,“如果可以,能再给他写句什么话吗?祝福、寄语之类的,他看到应该会很高兴。”   传说中的战神站在街头,用谦卑的语气,为爱人求一个签名。江印白莫名觉得他身上的传奇色彩褪去了一些。   他想了想,如果是自己在意的人,此刻想对他说什么。   片刻,他拿起笔,在纸上写道:愿平安度过战火,愿曙光早日降临。   将军看着字迹,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像知道另一个人看到了也会露出微笑。   “谢谢。”将军说。   江印白这才姗姗来迟地说:“感谢您为国家所做的贡献。”   钟长诀走后,江印白继续往公寓走去。这栋建筑位于里兰郊区,又临近公路,因而房租很便宜。   他住在1层,好处是不用坐电梯,坏处是光线几乎被旁边的高楼遮挡了。站在窗前,可以看见西城著名的培文酒店,据说它拥有媲美第四基地的掩体,能抗住新型伞状导弹,引得很多富豪放着豪宅不住,蜂拥而来,几代人挤在一个房间里。   江印白不确定这广告是不是真实的,但富豪的居住状况也与他相差无几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望着对面的墙。   墙左边贴着一张联邦地图,红色标记圈出了几个关键地点,地图周围满满的贴着照片、新闻简报,有些是从网页中截取的,有些是自己在调查过程中拍摄的。人物的脸被红色圆圈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他们的名字和职位,有的是政府高官,有的是军队指挥官,有的则是科研人员。照片和地图之间由各种颜色的线条和箭头连接,红色线条代表着已知的联系和证据,蓝色线条则代表着尚在调查中的线索。线条旁边贴有便利贴,上面写满了备注和推测,还有一些问号。   地图和照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循着眼花缭乱的箭头,所有线索都收束在中心的一张照片上。   江印白站起来,伸出手,抚平照片折起的角。上面是一个清俊的青年,正靠在临河的栏杆上,冲镜头露出温和的笑容。   “哥哥,”他轻轻地说,“已经两年多了。”   他还记得收到军部通知时的场景。那天灰蒙蒙的,街道像笼罩在烟雾中,从早上开始,他心里就隐隐感到不安。在打开门,看到一个担着两颗银边金星的军官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军官给他带来一个小箱子,告诉他,他的兄长在实验室爆炸中不幸遇难,这是遗物。   他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他用最后一丝神智追问爆炸的原因,军官只说是意外。   意外。   江印白知道,虽然名义上,哥哥只是“研究机构的工程师”,实际却从事着某个国家安全项目。   从两年前开始,他再也未向江印白透露任何工作相关的内容。尽管不知道详情,但他本能察觉到其中的诡异。哥哥是算法专家,设计程序能引起什么爆炸?   军官是不会告诉他的,研究机构不会告诉他,政府也不会告诉他。他唯一的亲人死了,他只能得到一句离奇的解释。   他无法接受。他不能接受。   他把手按在照片上。就算穷尽一生,他也要找出真相。 第三卷 法官之槌 第39章 岁首   利瓦攻防战结束,双方军队都需要暂时修整。于是,西线出现了短暂的停火期。联邦施行轮换休假制度,前线士兵会定期撤回到较为安全的后方进行修整,一般是五天左右,期间士兵可以恢复体力,进行必要的治疗。此外,为了表彰英勇行为,获得勋章、为战斗做出突出贡献的士兵,也会得到一些特别休假。一批批士兵从前线坐轻轨、运输机,回到联邦,在家中度过短暂的美好时光。   指挥官仍要巩固防御工事,并对装备和物资进行清理和收缴,但相比过去几个月,日程还是松快了一些。   钟长诀回到里兰后,他们开始大量地做爱。有时是沙发上对视的一个眼神,有时是早餐前的一时兴起。在这些极度亲密的瞬间,祁染发现钟长诀恶劣的那一面显露无疑。他喜欢把他弯折成各种各样的角度,喜欢逼他描述自己的感受,坦白其中的快乐。   钟长诀也不吝承认这一点。对他来说,操纵身下人的感官,看着他沉沦、失控,知道这一切全由自己而来,这一事实引发的刺激,甚至超过上床的快意本身。   在这些瞬间,这个人是他的,所有反应、所有热情都独属于他。   在某次射击教学后,他们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大汗淋漓。祁染趴在床上,苍白的皮肤与深蓝色被单形成强烈映衬。他的一只胳膊搭在钟长诀胸口,隔着肌肉,能感受到沉稳的心跳。   刚刚喘过气来,他听到对方问:“你想去复活节礼赞吗?”   祁染扭过头,皱起眉。   复活节礼赞是最著名的宗教活动,在首都的大教堂举办,教皇会亲临祝祷。从流程上看,复活节礼赞和其他原灵教礼赞没什么两样,布道内容通常是教会对过去一年的总括,对新一年的希冀,对到场众人的赐福。   因为是神子重生的日子,教堂会布置得更加明亮温馨,教徒会手捧烛火,庆贺神子的归来。   它的区别在于参与者。复活节作为最重要的宗教节日,礼赞有着最高规格的祷告群体,包括最高法院的法官、国会议员、外交使团、内阁成员,有时联首也会参加——在劳伯联首任上,这个有时变成了“每次”。不过,他们是个人身份出席,而非政府代表。   “你希望我去吗?”祁染问。   “看你想不想,”钟长诀伸出手,手指从对方的手腕滑到胳膊,“毕竟是教皇的赐福。”   “他能让我像神子一样获得永生吗?”   钟长诀笑了笑。“不能,”他说,“但有很好听的圣歌乐队。”   “谢谢,”祁染说,“不过我怕见那些大人物。”   每次见到联首和他的幕僚长,祁染就要经历一场精神浩劫,全身每寸皮肤都紧绷着。他不喜欢那些虚假的寒暄,试探,更没有那个演技。   “我们国家不是政教分离吗?”他嘟囔着,“联首出席这种场合,不是支持宗教的表示吗?”   “他是作为普通民众参加的。”   “普通民众,”祁染用嘲讽的语气说,“每年能得到教皇的赐福。”   钟长诀没有答话,只是抬起手,撩起垂到他额前的碎发。“我当天就回来。”   于是,就如同往常一样,钟长诀单独参加了这次礼赞。教堂有个精巧的后花园,是首都市中心隐秘的绿洲。严寒下花木凋零,可嘈杂的人声填补了空缺,看起来不甚寥落,反而热闹得很。   钟长诀在人群中寒暄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叫他。他回过头,看到众合党的党魁站在那里。   莫历穿着黑色的绒裙,带着皮手套,整个人像一柄利锐的剑。“好久不见。”   从反法案行动失败后,钟长诀鲜少在新闻看到她。遗忘对政客来说意味着死亡,没人会几月闭门不出,断绝与公众的联系。钟长诀只得认为她在策划什么,可议会最近风平浪静,这让背后的真相更加扑朔迷离了。   “还没有祝贺这次大捷。”莫历朝他伸出手。   “谢谢,”钟长诀轻轻地一握,随即收回手,“众合党打算把议会拱手相让了吗?”   莫历像是没预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挑了挑眉:“我还以为第一个问我的会是联首。”   “你们没有反对新出台的国家安全保障计划,军工科研专项计划,还让联首成立了战时公共服务保障基金,这笔拨款可是从你们最在意的住房改善计划里挪过来的。”   “你们是多数党,我能怎么办?”莫历耸了耸肩,“未民党铁板一块,一张选票都撬不下来,某种程度上,我很敬佩联首的领导力,我还没见过一个政党这么整齐划一地投票。”   “就算票数不占优势,你也会发动媒体施压,或者用其他方式干扰投票,”钟长诀说,“我还以为你会阻挠议事。”   阻挠议事是一种非常规手段,通常用在议会的法案表决里。宪法规定,在投票表决前,针对一项提案,每个议员都有权提出修正案,而修正案数量是没有限制的。一百年前,议员莱昂首次提出反私刑法案,该项提案遭到反对党的阻挠,党魁将法案中的“有期徒刑五年零六个月”改为“五年零五个月”“五年零四个月”“五年零三个月”,足足起草出一百八十项修正案。   同时,针对一项提案,每个议员都有权发表自己的意见,发言时间没有限制,议员瑟蒙为了阻止《外贸法案》的通过,进行了长达24小时18分钟的演讲,因为第二天就是国庆假期,议会不得不终止议程,等漫长的假期回来再行表决。   莫历笑了笑:“这有点失了风度了,我从来不做这种垂死挣扎的事。”   “你放弃了?”   莫历没有收敛笑容,可眼里的光变得晦暗不明。“当然没有。”   钟长诀还想继续询问,发起对话的人却率先离场了。她穿过人群,朝花园中央走去。隔着长大衣、正装和皮草,钟长诀看清了她的寒暄的对象——首席大法官。他现年七十八岁,是七位大法官中最年长的,尽管矮小、安静,却才思敏捷,许多判决书在全国法学院广为传颂。他三十五岁就成为了市首席法官,任期结束后入职铁路公司,击败了众多蜚声国际的民权律师。十五年前,前任联首任命他为大法官。   他众星捧月地站在那,见莫历过来,露出笑容,两人像是忘年交一样拥抱。   如同黑夜中闪过的一道电光,钟长诀忽然明白了她的意图。   最高法院。   她要发动最高法院,推翻《战时紧急法案》的合宪性。 第40章 起诉   看到新闻时,祁染正汗涔涔地躺在沙发上,头枕着钟长诀的大腿,身上盖着钟长诀的大衣。   相比之下,边上的人就显得衣冠楚楚。全套军服,领扣、肩章端正整齐,胸前甚至挂着勋章。他刚从岁首礼赞回来,进门碰到刚洗完澡的祁染。他们都没有撑到客厅,钟长诀在玄关就开始剥他的衣服,如果不是宅邸隔音效果好,祁染怀疑他们会扰民。   等钟长诀把他抱到沙发上,晚间新闻刚刚开始。   今天的新闻焦点是绿能公司。这家企业主营电车生产业务,近日向联邦法庭提起诉讼,控告尤塔市政府侵犯生产自由权。   根据绿能汽车公司的声明,尤塔市政府在执行《战时紧急法案》时,征用公司生产线用于生产军用运输车辆,导致公司无法满足市场需求和商业合同,陷入财务困境。尽管政府提供了补偿,但不足以弥补公司所遭受的巨大经济损失。   绿能于五周前宣布破产,并被桑德集团收购。该集团目前拥有联邦将近60%的电车市场份额。   案件日前已被联邦市级法庭受理。   祁染若有所思地盯着新闻,扭头问:“如果市级法庭按照《战时紧急法案》判决绿能公司败诉,它不服判决,上诉到最高法院,会是什么结果?”   钟长诀正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柔软的发丛带着潮湿的水汽,潦草地搭在前额、脸颊上,有种别样的美感。钟长诀对美没有什么研究,只是觉得与这个人相关的一切都是特别的。   “可能会推翻下级法院的判决吧,”钟长诀说,“大法官里,偏众合党的比较多,他们并不喜欢紧急法案。”   大法官由联首提名,议员投票决定。一旦任命,终身就职,除非主动退休、辞职,或是违反法律,大法官可以工作到死亡那天。   由于是联首提名,大法官一般和联首同一党派。在上一届联首任职期间,恰巧有三名大法官退休,所以新上任的大法官们都是众合党,造成了最高法院众合党独大的现状。   如果上诉到最高法院,法院不但可能推翻判决,还有可能根据这个案例,判定《战时紧急法案》中的征收条例违宪——最高法院是有这个权限的。   如果法案被判违宪,就等同于废纸一张,对夏厅将是极大的打击。   当然,即使大法官是众合党,也未必会反对未民党制定的法律。他们在一些理念上有倾向,但法庭毕竟是阐释法条的地方,而非个人理想的舞台。   不过,莫历是个有的放矢的人,既然她选择这条路,就说明她已经摸清了大法官们的态度。   “夏厅打算怎么应对?”祁染又问。   钟长诀低下头,手指摩挲着对方柔软的唇瓣:“我暂时还没听到风声。”   祁染轻轻叹了口气。最让人焦虑的不是暴风雨本身,而是它来临前,那阴沉可怖的天空、骤然降低的气压,还有悬而未决的等待。   “明天我有半天的休假。”钟长诀说。   这话像是在期待他的反应,于是祁染翻过身,仰起头来。   “要不要出去走走?”钟长诀又说,“里兰有很多风景优美的地方。”   “你怎么突然想到……”祁染本来想说“约会”,又觉得这个词很奇怪,生生掐断了话头。   “我们相处,要么在房子里,要么在聚会、晚宴上,”钟长诀说,“还没有单独出去过。”   祁染觉得很新鲜。“好啊,去哪里?”   “森林公园,”钟长诀说,“那儿鹿、飞羚、野兔很多,还有大灭绝前的植被。那些古树居然撑过了小行星撞击,不觉得是个奇迹吗?”   祁染感到一丝荒谬:“你怎么知道这些?”   将军不像是知道这种地理小知识的人,问别人又不符合形象。   “粉丝网站,”钟长诀说,“你不是经常上去浏览吗?”   “我……”祁染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睛微眯,“你查我的浏览记录?”   “没有,虽然我有权限,”钟长诀说,“你的终端页面经常开着,停在那个网站上。”   祁染忽然有种赤裸裸展于人前的感觉,于是坐起来,将大衣穿上,裹紧,反驳道:“那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发现这种离谱的东西,谁能忍住不去看。”   “你回帖了吗?”   “你不是没有查我的记录吗?”   “我只是问问。”   祁染闭上了嘴。他确实在“幻想约会”上回过一条帖子,那条下面热火朝天地讨论“钟长诀的审美偏好”,他写了一句“我觉得他根本没有审美”。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城市打卡”的模块,这个模块列举了一些将军曾经去过的地方,许多人去那里留影纪念。他认真地浏览了一遍,指出很多地方都是虚假的。   “我们什么时候去?”他开始转移话题,“警卫队不需要提前去踩点吗?”   “需要,”钟长诀说,“但愿没有人动歪心思,毕竟我手里一直拿着枪。”   森林公园覆盖了城郊山脉的一角,树木葱茏,栽种着多种植被。最壮观的是杉树组成的绿色长廊,前后绵延13公里,中有砂石道,很适合徒步旅行。   他们吃过午饭前往公园,尽管冬日枝叶凋零,高大的树木浩浩荡荡,仍是美景。路上还覆盖着积雪,湿滑难行,游客也稀少。   祁染呼着白气,不停回望走过的游客,钟长诀问他怎么了。   “我以为警卫会清场。”   钟长诀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匪夷所思:“这是国家公园,没人有权利禁止市民出入。”   “毕竟之前出了那种事……”   “他们会在周围散开,注意有没有可疑人员。”   “是吗?”祁染问,“什么算可疑?”   钟长诀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记得这一路上,我们碰到了谁吗?”   祁染沉吟片刻,说:“在门口,有个带着黑色帽子的男人,穿着灰色风衣;长廊上遇到了一个穿着红色绒衣的年轻姑娘,二十多岁,一直用终端拍照,我觉得她好像拍了几张你的照片;还有一个拄着登山杖的老人,背着大背包,走得比较慢。”   有那么一会儿,钟长诀没有说话,只是侧头盯着他看,似乎没想到突然提问会引出这样的回答。不过,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听不出惊讶:“如果是你,你会注意谁?”   祁染想了想,说:“那个男人。他走路老是低着头,帽子往下压,看不清脸。”   钟长诀不置可否,祁染问他会注意谁,他答道:“那个老人。”   “为什么?”   “来这种公园散步,老人通常不会带那么大的背包,而且他的步伐和拄拐的姿势不太协调,并不像用惯拐杖的人。”   “所以……”   钟长诀停下脚步,祁染跟着他回头看,有一个警卫走到了老人跟前,提出可以帮他背包,送他走到门口。老人看上去十分抗拒。   过了一会儿,终端亮起,钟长诀看了一眼,关掉,转过身说:“走吧。”   这就是威胁解除了。祁染跟在他身边,问:“所以这人是……”   “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钟长诀说,“欠了太多钱,装成老人逃债的,那个背包里是帐篷,平常他就住在公园里。”   再回头看时,老人已经挺直了腰板,背着包快步走出了公园,而警卫们又散开到看不见的地方了。   祁染把手插到口袋里,深深呼出白雾。在居民区待久了,重回自然,确实能放松神经。   忽然,眼角余光捕捉到左边摇动的树丛,祁染眯起眼,看到了树枝后影影绰绰的鹿纹。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拍了拍钟长诀的胳膊:“真的有鹿。它们冬天吃什么呢?”   钟长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把手伸进大衣,拿出一把X3,丢给了祁染。   祁染看了看凭空出现的武器,又看了看鹿,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这是干什么?”   “检查你的训练成果,”钟长诀说,“试试移动靶。”   “你……”祁染望向鹿,这可怜的小家伙还一无所知,只顾着用蹄子刨地,“这里是国家公园!它做错了什么我要射它!”   钟长诀看着他应激的反应,指了指枪口:“里面装的是训练弹,演习时候用的,只有标记功能。”   祁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举枪,瞄准,解开保险,刚要开枪,空气中忽然铃声大作,鹿受惊跳起,飞速向林中逃去了。他连开三枪,最后一枪似乎命中了鹿的后部,但它的速度太快,祁染也不敢确定。   他愤恨地望向钟长诀,从上次那个赌局之后,他以为这人不会再做违背竞技精神的事了。   钟长诀望着鹿逃窜的方向,说了句:“射中了。”   “要不是你打扰,本来第一枪就能中的。”   “这不是要练习移动靶吗?”   铃声仍在响着,看来并不是为了增加射击难度,而是真的有人打来电话。   钟长诀接了起来,听着听着,眉间陷下一道深痕。祁染很少见他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待他挂断后,便问:“怎么了?”   “东区出了凶杀案,”他说,“我得去一趟蓝港。”   祁染觉得奇怪。凶杀是恶性案件,但与军部无关,更用不着惊动指挥官和最高领导人。   钟长诀看出了他的疑虑:“案子闹得很大,因为被害人最近很出名,经常出现在新闻里,嫌疑人又是空军的士兵。在这个节骨眼上,影响太坏了。”   祁染知道,他说的是法案的违宪风波。   “死的是谁?”   钟长诀脸上忽然换了一种表情,温柔,担忧,像是……像是怕他受伤的表情。   “你认识的,”钟长诀说,“是彩虹之家的所长。”   祁染心里一紧:“那嫌疑人呢?”   “霍尔中尉。” 第41章 出庭   直到站上军事法庭,霍尔仍然恍惚。   被告席的座位和靠背都是硬木,光滑但冰冷,手铐紧紧压着皮肤,指尖因为血流不畅而发白。他向前望去,法官坐在高高的审判席上,身边是笔直站立的法警。法槌落下,响声在大厅里回荡,霍尔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耳鸣。   庭审开始了。   检察官站了起来,开始陈述案情。   霍尔听着行凶过程的描述,难以相信它们会跟自己联系到一起。他什么都没有做,可向他投来的目光陌生、充满敌意,像一张网紧紧裹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法律是公正的,他没有做过,难道还能把人命凭空算到他头上?   然后他听到检察官说:“庭上,我方要求展示一段监控录像。”   法庭左侧的屏幕亮起,视频中,确实有一个像霍尔的人,在案发前进入了公园。   霍尔倏地睁大眼睛。他突然意识到,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请注意视频中的时间戳。”检察官指出,“这是案发当天17:45,正是被害人最后一次被目击的时间。”   “我确实去过,”他说,“是贝肯上尉约我去的,我没见到他,就回家了。”   “这是贝肯上尉的证词,”屏幕变换为一份笔录,“他说给你打过电话,但只是聊了聊,并没有约你见面。”   “他在说谎,他……”   “请问被告方有相关证据吗?”   霍尔看向自己的律师——法庭指定的公派律师,他自从庭审开始,就低头看着案卷,完全没有辩解的打算。听到检方提问,才抬头说了句“没有”。   紧接着,凶器的立体图片出现在屏幕上。检察官面向霍尔:“这是登记在你名下的E42,是吗?”   “是……”霍尔说,“但我把他放在基地的储物箱里了,我没有……”   检察官冷笑了一下:“那么,请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把枪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霍尔仍然摇着头说“不可能”,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有人盗用了我的配枪……”   “庭上,被告又在进行毫无证据的推测,”检察官说,“基地的登记信息和霍尔的个人物品记录都显示,这把枪是霍尔的责任物品,上面也有他的清晰指纹。”   法官们对视了一眼。   “我方请求第一个证人上庭。”检察官说。   那是托养所的一位护理员,霍尔对他有模糊的印象。他似乎也记得霍尔,不过,并非是“捐赠物资”的乡邻,而是“林所长常说的那个纠缠不休的军人”。   霍尔下意识站了起来,胸口犹如沸腾的岩浆,冤屈、愤怒、恐惧,全都喷发出来:“你胡说!我只去托养所做过几次义工,什么时候骚扰……”   手铐的锁链哗啦作响,椅子都被他带的晃动起来。身后的法庭立刻上前,一把将他按住。他的脸砸在被告席的横档上,手臂忽然一阵剧痛——法警启动了电击功能。   “这是警告,”他听到一个声音说,“再有类似的举动,我们有权当场击昏你。听明白了吗?”   他喘着气,点了点头,眼睛盯着地砖。地面像列车一样,轰隆隆朝他开过来,撞得他头晕目眩。   脑后的手松开了。他慢慢坐了回去,手臂仍然因为电击的余波而颤抖。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   “我方请求第二个证人上庭。”   在那人登上证人席的一瞬间,霍尔睁大了眼睛。   不会的,不会的。   其余的栽赃——虽然恶心,虽然残忍——但都来自陌生人,但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   那是他的同袍。   “请介绍一下你与霍尔中尉的关系,以及你对于他本人的评价。”检察官说。   男人清了清嗓子:“我和霍尔在142师一起服役了三年,一开始我们关系不错,不过渐渐地,我就觉得,他这个人情绪不稳定,很难相处。”   检察官点点头:“能举几个具体的例子吗?”   “入伍第三年的时候,大家在基地里休息,我们凑在一起打牌,”他说,“他输了不少钱,最后结算的时候,他突然掀了牌桌,指着我说作弊,还动手打人。”   “也就是说,”检察官总结道,“他有暴怒失控的倾向。”   “是。”   霍尔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还记得那次打牌,对方耍诈,他开玩笑地骂了几句,不过是战友间平常的打闹罢了,绝没有像对方说的那样失控。   他的律师终于说了一句话:“庭上,证人的证词存在偏见和个人情感的因素,证词的公正性值得怀疑。”   检察官毫不犹豫地回应:“庭上,证人所提供的证词是基于亲身经历和观察。中尉与被告共事多年,了解其在军中的表现。他的证词和护理员的证词存在一致性,足以证明被告的行为模式。我请求继续询问。”   “请继续。”法官说。   “霍尔中尉的品行也有问题,他经常骚扰新兵,不少人都跟我抱怨过,”证人又说,“没有确凿的证据,大家也不愿意闹得太大。听说到105师之后,他还死性不改。”   检察官点了点头:“是的,曾经有105师的新兵提出过控诉,我们也向庭上提交了相关记录。”   屏幕上显示出一张控告申请,“性骚扰”三个字被划线,放大,清晰无比。   霍尔闭上眼睛。   冰冷的机器指证他,泛泛之交指证他,甚至连出生入死的战友都指证他。天罗地网朝他扑过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逼他去死?   他转过头去,看到坐在陪审团席位的“成员小组”。军事法庭的小组一般由军官或高级士兵组成,他们的眼珠像是冷硬的金属枪弹。他们鄙夷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军队的蛆虫,腐烂的脓疮,人人得而诛之。   霍尔忽然有一种放声大笑的冲动。   好啊,好啊,现代法律确实公正,权贵想要捏死一个人,至少还要费尽心思,伪造这么多证据。   检察官转向法官:“庭上,综上所述,被告情绪不稳定,在两性关系上有前科,在案发时出入过现场,还持有杀死被害人的枪械。”   霍尔甚至不用去预测成员小组的结论。   军事法庭的程序简洁高效,迅速处理是宗旨。考虑到军事纪律和部队战斗力的维持,量刑也更为严厉。   漫长的等待后,成员小组给出了最终判定。法官看了一眼递交上来的结果,法槌再一次下落。   “死刑。” 第42章 变数   蓝港庄园内,暖气烧得正旺,可舒适的暖意并没有蔓延到房中的四个人身上。   市级法庭对绿能公司诉尤塔市政府案作出判决,绿能公司败诉。   判决宣布后,公司前首席执行官宣布,向最高法院上诉。因为市级法院的判决依据是《战时紧急法案》,他同时指控法案中的征收条例违宪。最高法院于今日正式宣布,接受此案的审理,并在未来几个月安排听证会。   副联首伊文坐在壁炉旁的沙发椅上,望着空荡荡的炉膛,耳朵捕捉着幕僚长的声音。伦道夫坐在房间中央的软垫沙发上,向书桌后的联首汇报绿能案的进度。联首的表情比往常更加凝重,眼角的细纹一动不动,如同石像上的刻痕。   等伦道夫汇报结束后,他顿了片刻,问:“你认为有胜算吗?”   伦道夫摇了摇头:“卡特和李不用担心,但布朗和戴维斯一向反对政府权力扩张,一定会站在绿能那边,佩特罗是铁众合党,其他两位是中间派,但他们很看重首席大法官的意见。”   石像的纹路终于动了,下陷为深深的凹痕:“首席是前任铁路公司的法律顾问,在他职业生涯里,企业诉政府,从没有败诉的先例。”   伦道夫用沉默表示赞同。   “他没有松动的迹象?”   伦道夫摇了摇头:“没有,除了理念不合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很重视民意,现在民众也对法案颇为不满。物价在近几个月翻了三倍,流浪汉、乞讨问题越来越严重,商店的抢劫案频率也涨了1.5倍。”   “价格实在降不下来?”   “商务部长和贸易代表跟几家食品巨头谈判过几轮了,他们坚称这是维持生产的最低价格,”伦道夫说,“现在舆论都把饥饿跟法案挂钩了,昨天社交网络上发了一张图,法案变成一只秃鹫,抢走肉骨嶙峋的百姓手中的食物,转赞已经超过一百万。”   联首沉默下来,往后靠了靠,开口说:“绝对是她搞的鬼。”   没人开口反驳,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莫历。   “绿能公司的案子也是,”联首说,“这女人是个大麻烦。”   政论不同,相互攻讦是常事。但从联首嘴里说出来,莫名让人感到脊骨发冷。   气氛凝重如沼泽中的泥浆,一点点将人裹挟进去,呼吸困难。   联首放下手中的文件,目光一个个扫视过对面的人,下了最终定论:“我们要填充最高法院。”   房中的其他人怔住了。   宪法并没有规定大法官的数量,九个只是旧例。   如果将支持法案的大法官送进最高法院,将人数扩充到十三个、十五个,甚至十七个,夏厅将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人数过多了,”伊文说,“意见太不统一,会影响最高法院的效率。”   联首扯了扯嘴角:“他们又不会永远活着。”   现任大法官年纪普遍超过七十岁,首席已经七十八岁,衰老会延宕人的反应速度,一旦表现出不适于法庭审理的疲惫,即使不想退,民意也会逼他们退。再过几年,等前任大法官退休或是死亡,最高法院会回到九这个黄金数字,而此时,法院就全是拥护未民党的一派了。   伦道夫点点头,神情仍有一丝担忧:“可是,我们想接管司法权的意图太明显了,因为生活成本上升,支持率已经连续一个季度下滑,这时候再插手司法……”   联首站了起来,踱到办公桌前,眼睛望向房间里的第四个人:“那也没办法,我们必须保住法案。”   自从走进办公室,钟长诀一直静静站在沙发后。行政权和司法权,他都没有置喙的余地。他来这里,只是因为法案关系到西线的战事,而联首需要告诉他,自己为了军队的利益有多么坚定。   “舆论的压力太大了,”伦道夫用手揉了揉眉心,“物价、最高法院,还有托养所的杀人案……”   房间陷入了瞬间的寂静。军官枪杀平民,影响极为恶劣。经过反对党的暗中布局,案件已经沸沸扬扬,成为近期最热门的话题之一。有心人已经把案件和法案联系到了一起,打出了这样的标语:我们省下面包,将钱送给军队,让他们购买谋杀同胞的枪。   联首望向钟长诀:“枪决什么时候执行?”   钟长诀的声音有些干涩:“五周之后。”   联首挥了挥手:“太慢了,15号之前必须执行。”   钟长诀皱起眉头:“时间太仓促了,手续都走不完。”   近几十年,死刑的执行越来越艰难,手续也越来越繁琐,从判决到枪决,横跨几年时间。军队的程序更简洁,也没有如此快就执行的。   “枪决之后,立刻召开新闻发布会,”联首用语气表明,他丝毫没有商量的意图,“声明军队对这种败类绝不姑息,以后再有类似事件,一律从严从重处理。”   钟长诀对这个理念并无意见,但他对案件本身心存疑虑。原来以为,在枪决之前,还有一段缓冲的时间,找到转圜的余地。如今看来,竟是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万一是冤案,他就是亲自将自己的士兵送上了刑场。   他皱眉凝思的时候,联首回到办公桌后,让私人秘书卡明斯叫夏厅的新闻负责人进来。这是个信号,表明与钟长诀有关的事务已经结束了。   钟长诀点头说了声“谢谢,联首阁下”,宣告自己的退席。与他同时出去的,还有副联首伊文。   走到主楼门口时,她望向钟长诀:“跟我一起回里兰吧,我想和你聊聊。”   钟长诀知道她有话要说,点头同意。   荷枪实弹的卫兵在左右缓行,雪水已经消融,春意从逐渐泛绿的草尖冒了出来。他们踏过草坪,走进车内。   车子开动后,伊文才开口。“你似乎对联首的决定不大满意。”   钟长诀的军靴沾上了草汁,空气中弥漫着一点泥土的腥气。“那你呢?”   伊文挑起了眉,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把矛头指向自己。   “你认为这么快就执行枪决,是正确的吗?”   “结局都注定了,追问过程还有意义吗?”   钟长诀的眼神变了。这句话就是明晃晃地昭示着,案件另有隐情。   “你知道什么?”钟长诀盯着她,“明说吧,你在车里肯定装了反监听设备,还担心什么?”   他不知道诘问副联首有没有意义,夏厅是一个整体,难道指望内部成员背叛利益集团吗?   伊文望向窗外,表情十分犹豫。   钟长诀之前只是怀疑,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此事与弗里曼·贝肯有关。   如果案件另有隐情,提前枪决,那就是联首急着杀人灭口。能让领导人亲自插手一件凶杀案,肯定是牵扯到了核心利益成员。目前看来,只可能是联首的儿子。   “为什么?”钟长诀问,“他为什么要杀林所长?”   弗里曼·贝肯只是没有人性和底线,不是没有脑子。能提前将霍尔叫到现场,还偷配枪作为证据,说明他事先就想好了栽赃的步骤,做了规划才下手的。   托养所的所长跟他毫无利益纠葛,平白无故,为什么取人性命?而且还是在最高法院和夏厅对峙的关键时期?   本来民众已经怀疑夏厅要控制司法权,万一事情败露,不是直接把炮弹送到反对党手上?   钟长诀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伊文扭头望着他,眼神里有些欲说还休,许久,叹了口气。   钟长诀正了正神色。她还是决定开口了。   她问:“你知道弗里曼收养了个孩子吗?”   钟长诀还记得,联首的儿子找过自己,提出要收养战友的遗孤。“联首最后同意了?”   伊文点点头:“弗里曼在里兰买了间公寓,在他离开的时候,联首会派人来照顾那个孩子。”   钟长诀仍然云里雾里。这件事听起来没什么不妥,而且和托养所的所长似乎没关系。   尽管车内没有其他人,伊文仍然压低了声音:“原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伊文移开了目光,似乎不想看到钟长诀的反应:“弗里曼的癖好。”   一瞬间,钟长诀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更不明白她脸上的尴尬和嫌恶从何而来。然后,突然地,一道闪电从脑海中劈过,所有线都串联了起来。   他对收养那个孩子的执着,他冒着风险也要杀人的原因。   弗里曼·贝肯是恋童癖。   案件的脉络逐渐在钟长诀眼前浮现。   弗里曼·贝肯领养了孩子,放在基地附近的房子里。   军部现在是托养所最大的资助人,林弋阳经常去基地签字、交接。她记挂着那个孩子,于是想去他的新家看看。   弗里曼不可能让她单独接触孩子,肯定是全程在旁监视。尽管如此,林弋阳依然发觉了。   她大概趁弗里曼不注意的时候,给孩子塞了一张纸条,让孩子找机会去某个熟悉的公园,和她会合。   她会保护他,带他远离这一切。   结果,在公园里,她等到的,并不是那个可怜的孩子,而是弗里曼本人。   见到弗里曼的一瞬间,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奥托呢?”她盯着弗里曼,“你把他怎么样了?”   “现在嘛,当然是好好地在屋子里,”弗里曼慢慢朝她走来,“以后怎么样,我还在思考。”   “我不会说的,”林弋阳咬着牙,“只要你放过他,我什么都不会说,求求你……”   眨眼间,弗里曼突然抬起手臂,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的眼睛。   “我从不冒险。”他说。   林弋阳顿了顿,忽然拔出她事先准备好的匕首,朝他扑过去。就算机会渺茫,她也要和他同归于尽。她不能让这个人回去,那孩子会有危险。   枪声响了,她的右臂晃了晃,一阵剧痛直冲上来。   然而她还在往前冲,匕首握不住了,她带着血的手抓向他的胳膊。就算死,她也得留下些什么证据,不能让他跑了,不能让他这么容易就逍遥法外……   可是,在她抓伤弗里曼之前,就被迅速摔到地上,枪口顶着她的头。   “不自量力,”声音从上面传来,“从我家出来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多余的事呢?”   然后,枪声响了。 第43章 暗码   江印白望着拥在门口的摄影机,皱起了眉。   托养所凶杀案是近期最热门的案件,寻根究底的记者多,也很正常。但是……   他们围追堵截的,并不是加害者,而是加害者的母亲。   何况江印白本身对判决心存疑虑。   或许是他偏私——毕竟霍尔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愿意背着素不相识的婴儿和青年、走过小半个城市的人,真会因为性骚扰不成就杀人吗?   客观一点,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记者不能预设立场。法庭已经宣判,他应该尊重法庭的判决。   可内心深处,他仍然隐隐不安。   林弋阳的案子声量这么大,看舆论趋势,很像有幕后推手。今天来这里的记者,也超出了正常数量。   江印白叹了口气。两党借着舆论打擂台,最后波及的仍是平民。   霍尔的母亲不可能永远不露面。在苦等大半天后,终于,门开了,一位中年妇人走了出来。她的两腮已经凹陷下去,眼下是两块乌青的眼袋,江印白怀疑这两天她没有吃任何东西,或者睡觉。   记者们一拥而上,摄影机和话筒对准了她。   “你有什么想对幸福之家的孩子们说的吗?”   “你对受害者的家人有什么补偿?”   “你儿子的暴力倾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   问题如同冰雹一般砸下来,某个瞬间,妇人的脸剧烈颤抖了起来。她挨个扫视举着话筒的人,目光充满哀伤和愤恨。   不要,江印白在心里默念,别说出来……   妇人开口,一字一句地说:“我儿子没有杀人。”   场面安静了一瞬,相机的快门声也停了。   江印白闭上了眼睛。完了。   短暂的停滞后,现场炸开了锅,双倍的冰雹落了下来。   “你觉得你儿子没有错?”   “你知道你儿子曾经骚扰过同队的新兵吗?”   “你不承认法院的判决吗?你有什么依据?”   江印白紧皱眉头。他可以预见到,第二天案件的跟进报道,将会怎样叙述一个不知悔改的加害者家属,又会怎样感叹家庭教育的重要性——有这样的母亲,怪不得会养出杀人犯。   妇人嘴角的肌肉颤动着,声音发紧。她还在讲述霍尔小时候如何乐于助人,他做过多少次义工,捐过多少东西,不过记者的提问早已经盖过了她的声音。   她睁大眼睛,望着直冲向她的摄像机,意识到没人在关注她,于是沉默下来,转身进门,自始至终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望着紧闭的大门,一位记者沉默片刻,说:“她今天大概不会出来了。”   众人点点头,逐渐散去,神情比来时轻松得多。他们已经拿到了足够吸睛的材料。   江印白靠在门廊上,等着散场。在只剩他一人时,他敲了敲门,说:“女士,我是SUN城市新闻的记者,我对您刚才提到的中尉的童年经历很感兴趣,能接受我的采访,深入讲一讲吗?”   没人应声,也是,她早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了。   “如果您想让大家了解您的儿子,听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就跟我聊一聊吧,”江印白继续说,“在利瓦,中尉救过我,我绝对不会曲解您的话。”   门仍然紧闭着。   看来,对方还是对他缺乏信任。   那就等等吧,江印白叹了口气,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她现在这样绝望,想一个人待着也是情理之中。   江印白裹紧了大衣,搓着手,望向逐渐灰暗的天空。   忽然,有个人影朝他走来。一瞬间,江印白紧张起来,以为是同行来了,但看对方没有带设备,不像记者。   那个人看见他,隔着几米的距离停下来。这人的脸埋在阴影中,虽然看不清,江印白却能感受到,他浑身都绷紧了。   对方没有再往前走,也没有开口的意图,于是江印白站了起来,主动发起对话:“请问您是……”   对方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什么字音,又闭上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声音似的,开口说:“我姓祁,是林所长的朋友。”   江印白心里一紧,受害人的朋友找上门,来者不善。“您要是想找中尉的母亲,她今天应该不会见客了。”   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我不是来报复的,”对方说,“霍尔中尉帮过我,他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所以我想上门问问。所长是个好人,我一定要确保抓到了真正的凶手。”   “哦,那您跟我一样,”江印白说,“中尉曾经救过我的命,我对案子也有疑惑,虽然法院已经判了……”   对方注视着他,看起来颇为动容:“他救过你?”   江印白简述了一下利瓦的事,说:“如果这件事真有隐情,我想救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不,一定要救他。”   对方看起来陷入了沉思,良久,望着门说:“她现在大概不想和太多人接触,我先回去吧。”   江印白点了点头。对方最后望了他一眼,迟疑着转过身,离开了。   江印白又坐了下来。这时,门突然开了。   他猛地转过头,看到妇人站在门口,低头望着他。   “进来吧。”   她大概听到了刚刚的对话。   江印白赶紧站了起来,随她进了门。   之后,他写了这篇长达万字的报道,却始终没有发表——上司从未让它进入公众的视野。   与副联首分别后,钟长诀回到第四基地。刚才的对话在他脑中萦绕着。   简直荒谬。一个民主国家,一个健全的法治社会,居然这样冤死无辜的好人。   出生入死的士兵,就这样被他效忠的军队抛弃了。   他要怎么改正这个错误?要怎么挽救那即将面对同袍枪口的年轻人?   他打开门,走进客厅,祁染依旧坐在老地方,可今天他看起来有哪里不对。   脸上沉静的表情褪去了,眼中闪着锐利的光,就像……   就像宾馆那晚,他第一次和钟长诀对峙——生机勃勃的、有攻击性的斗士。   钟长诀的目光往下望去,眉头皱起。祁染将自己拷在了灯柱上。   异样的感觉愈来愈浓:“这是干什么?”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祁染说,“你要直接给我答案。相应的,我也会给你问题的答案。”   这话没头没尾,钟长诀还是说:“你想问什么?”   “林弋阳的案子是不是另有隐情?”祁染盯着他,“凶手是不是误判了?”   钟长诀皱起眉,望向房间的角落,那里埋着摄像头。在监视环境中,祁染从没这么草率地问过他问题。   他沉默着,这就已经昭示了问题的答案。   祁染低下头,望着银色的镣铐,整张脸埋进了阴影里。许久,像是下定决心了,他握紧拳头,重新抬起头。   “好,”祁染说,“现在我给你答案。”   什么答案?   钟长诀刚要发问,祁染举起被铐住的手,锁链发出轻微的响声。就在钟长诀出声阻止前,他用另一只手握住拷环,往外一拽。   手铐应声而断。   一室寂静。   钟长诀盯着手铐,平生第一次,大脑一片空白。祁染没有理会他的愣怔,将手铐的边缘合起,自顾自说了下去。   “C93型镣铐在接口处有一个微型密码盘,在远程解锁功能出现故障,或者信号不好的地区,警察可以用设定好的密码来解锁,”他指了指手铐的一个凹槽,“不过,政府买下专利的时候,大概不知道,它的制造者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以防哪天这东西用到自己身上。他在系统里埋了一个暗码,可以解开所有C93型镣铐。”   钟长诀望着他,拿着手铐的年轻人看起来很陌生。“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暗码的?”   祁染注视着前方,似乎在估量这个回答的后果。几秒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说:“我破解过。”   他的表情很平静,钟长诀不知这是否是表象。刚才他吐露了一个信息,之前死也不愿吐露的信息——他的真实职业。   他是信息工程师,而且技术高到可怕的地步。   钟长诀倏地皱起眉,望向自己的终端。他们刚刚在众多耳目下,爆出了一个足以引发监狱暴动的秘密,还牵扯到祁染的过去。   “没关系,”祁染说,“他们不在听。”   钟长诀的目光锐利地射过去:“你能控制我的终端?”   “还有这个房子里的所有监控设备,”祁染说,“我可以让它将设定好的画面当做正在拍摄的画面上传,比如现在,在那个摄像头里,我们正坐在沙发上,谁都没有说话。”   “这个画面是哪里来的?”   “根据之前的历史画面修改的。”   “所以……”钟长诀说,“你其实可以摆脱监控。”   “也不是,替代画面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容易看出漏洞,十到十五分钟,大概就是极限了。”   钟长诀想问他为何不早说,这样他们根本不必大费周折,做那么多戏来躲避监听。但转念一想,一旦告知,相当于泄露了真实职业,这是祁染更不愿意做的。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他问。   他之前用尽了办法,祁染始终不肯吐露一个字,今天却突然和盘托出。   “我……”祁染说,“想求你救一个人。”   “谁?”   “霍尔中尉,”祁染说,“请你把手铐的暗码告诉他。”   钟长诀一时之间无法将两个人串联起来,“你认识他吗?”   “你把我拷在宾馆里那次,”祁染说,“我逃出去之后,他帮了我。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钟长诀看上去并不信服:“就因为这个,你把苦心隐瞒的身份暴露了?”   祁染不能告诉他,霍尔其实是弟弟的救命恩人。以江印白的性格,如果霍尔被处死,一定会做出许多招致杀身之祸的举动。   “求你救救他,好吗?我知道这件事很麻烦,全国都在关注他的处理结果,如果他跑了……”   “好的。”   祁染微微睁大了眼睛:“你答应了?”   钟长诀点头。其实祁染不提要求,他也会去做。霍尔是他手下的士兵,保住性命是最起码能做的。   不过,有了躲避监控的方法,办起事起来会方便许多。   挣开手铐的暗码,也有助于伪造器材失灵,犯人逃跑的假象。   想到手铐,他又望向祁染,对方瞟了眼时间,示意他坐到沙发上——十分钟已经到了。   他慢慢走到祁染身旁,坐下,思绪如同乱麻。   他快接近真相了,马上,他就能弄清楚面前人的一切。   可不知为何,想到要揭开这困扰许久的谜团,他只觉得不安。 第44章 沉没   高级幕僚们围坐在圆厢内,望着桌后的联首,神色紧张。   最高法院接受案件后,一般需要一到两个月对提交的证据进行初步审查,再用一到两个月进行听证,然后进行法庭审议——法官进行深入的法律研究,查找相关案例和法律依据,撰写初步判决意见,这一过程会持续两到四个月,最终确定判决意见时,时间间隔在一年左右。   在这一审理周期内,夏厅必须做出钳制最高法院的有力举措。   在填充最高法院的提案交付议会前,新闻秘书先向几家媒体透露了风声,试探在野党和民众的反应。   联首翻阅过提案,望向卡明斯:“众合党那边有什么动作?”   幕僚长点开终端,投放到圆厢中心的屏幕上:“莫历和其他几位议员接受了不少采访,说提案是‘宪政的末日’。”   屏幕上滑过几个著名媒体的首页,最上面是一则卡通漫画。画面中心,是一个拟人化的宪法,在它对面,脸色阴沉的联首拿着枪,正朝着它射击。   “网上还有一首‘宪法沉没之歌’。”   听到名字,联首皱起眉。卡明斯点开一个转发量相当惊人的帖子,悠扬的歌声响了起来:   再见,支离破碎的老船!   方兴未艾之时,你护卫着我们,   现在,我们为你唱起了挽歌!   看!在战争刮起的风暴里,   在逐渐昏暗的地平线上,   宪法,在战争的炮火下,   沉入了水中!   联首微微摇了摇头,卡明斯关掉了屏幕。   “舆论风向对我们相当不利。”他说。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物价飞涨开始,到军官杀人案,民怨正逐步累积。   一旦心生不满,民众就会以最坏的揣测来看待政府。无论是“宪法沉没”“宪政变成军政”,还是“新时代的独裁者”,民众都会相信。   联首往后一靠,面色不虞:“我想听的不是事实汇报,是解决方案。”   “我认为,最高法院这件事,您最好不要出面,”夏厅的新闻主任说,“现在民众对军队的标签很敏感。”   “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把话语权交到那女人手里,”联首问,“党内谁比较合适?”   新闻主任脸上滑过尴尬的神色,顶着风头为新提案辩护,吃力不讨好,略微说错话,可能对政治生涯造成打击。他已经联系过几位支持率较高的议员,嘴上不敢拒绝夏厅的请求,但脸色都很勉强。   而且他们的公关能力是否能应对这场危机,新闻主任也不确定。   卡明斯沉吟片刻,说:“副联首。”   联首想了想,问:“合适吗?”   “伊文有种消解严肃的魔力,应对记者的技巧也别具一格,”卡明斯说,“她会把舆论引导到新方向的。”   联首用食指敲了敲桌面,叫来私人秘书,让他与副联首办公室通话。很快,卡明斯返回来,说副联首女士愿意出面,并且已经联系好合适的节目。   联首面色稍稍缓和,但并没有持续多久。下一秒,卡明斯的终端亮了亮。他望了眼收到的消息,白了脸色。   “阁下,”他望向联首,“霍尔中尉在通往高地军事监狱的路上脱逃了。”   死刑犯逃逸的新闻很快上了头条。在它攀爬到各大网站首页的同时,钟长诀接到了夏厅的电话。   联首的兴师问罪在意料之中。他接起来,对方第一句就直击重点:“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联首虽然愤怒,但这愤怒就像高压气阀里的空气,封闭,克制。   钟长诀说:“没有。”   对面冷笑了一声:“押送车刚巧在路上爆了胎?手铐也失灵了?”   “大概是流水线上的次品。”   “万分之一的概率,就让他碰上了?”   这是给你儿子做副驾驶的运势补偿,钟长诀想,然后说:“之后我们会仔细检查车辆、设备的保修情况。”   对面久久没有回应,似乎是一时气结,不知如何发作。   钟长诀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呵斥,便问:“警方内部通缉就足够了,怎么会闹到新闻上?”   联首的声音低沉阴冷。“还不是那个女人,”他说,“现在军队不但目无法纪,草菅人命,还无能!连押送人犯这种低级工作都做不好!现在满城风雨,都说是军部护短,故意放走犯人,这种影响你怎么挽回?”   从某种程度上,这是事实,只是护短的对象并非霍尔。   “是我的失职。”钟长诀说。   “战场上可不见你这么失职,”联首说,“你这是针对夏厅,还是针对我?”   “阁下,”钟长诀说,“这就是个意外。”   就像那次枪击案一样。   联首察觉到话中的隐含意味,一瞬间,高压气阀突然变成了真空。   “信息化社会,他能跑到哪去?”联首说,“他会恨你给他这个机会。”   电话就此中断了。钟长诀看着浮动的光标,内心也一片荒芜。   他在救人吗?可是,为何藐视法律、罪加一等的责任,还要那个无辜的人来承担?   他仰头望向窗外,夜色逐渐降临,不知那个从巨掌中逃脱的人走到了哪里。   他回到宅邸,走进客厅。祁染仍在沙发的老位置上,捧着一本书。听到他的脚步声,祁染的目光从书中抬起,定在他脸上。眼中有些许忧虑,却半晌无言。   钟长诀知道自己脸色不好。他走到祁染身旁坐下,问他在看什么。   “历史书,”祁染说,“讲的是两百年前的社会风貌。”   “有趣吗?”   “应该说是荒唐,”祁染说,“那个时候,人们觉得砒霜是药,可以治疗疟疾;觉得猫和狗可以杂交出新物种;头骨的形状和智力有关系;上床的姿势可以决定生男还是生女。”   钟长诀皱了皱眉,随即说:“社会进步很快,看两百年前的事,确实荒唐。”   祁染合上了书,转向屏幕,上面正播放着杀人犯逃逸的新闻,霍尔的照片贴在屏幕右上角。   他突然说:“两百年后,人们翻开历史书,会看到,在这个时代,因为权贵的一句话,普通人可以平白无故背上杀人的罪名。”   钟长诀沉默下来。   良久,祁染突然又说:“万一他们不这么想呢?”   钟长诀知道他的意思,可他无话可答。   祁染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什么发问:“如果他们看到时不觉得荒唐,那怎么办?” 第45章 公事   伊文接受采访时,霍尔仍然在逃。媒体呼吁里兰民众留心周围,凶手大概率还在城内。   虽然每天新闻下方总有一行提醒,国人已经逐渐淡忘了这段公事,把目光聚焦在最高法院之争上。   屏幕正中,副联首正端坐在SUN台标后,语气和缓机敏,棕色眼眸里噙着笑,好像镜头对面的所有人都是她的老朋友。   主持人问及最近的争端,并提出,如果此次绿能公司胜诉,对政府的起诉将如潮水般涌来。   伊文笑了笑,说:“可以预见。”   “宪法赋予了企业自由经营的权利,政府剥夺这种权利,是否违背了国父们的初衷?”   伊文摇了摇头。“宪法可不是‘一只失去生气的手’,”她说,“恰恰相反,我认为国父们建立宪法时,就希望它是流动的、进步的,不会向国家的抱负泼冷水,也不会阻挡我们前进的脚步。宪法之所以为立国之本,就是要响应时代的需求,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   主持人并不直接反驳,而是调出了就业率和物价的图谱,摆在屏幕上方。他顿挫有利地念出这些数字,浑厚的声音像柄利剑。   民生问题抛出,伊文端正神色,目光也严肃起来。“我知道,目前危机重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碰到困难,就要调转方向,一味死板地抵触压力和危机,历史经验表明,正是它们带来了真正的进步。”   说着,她报出一连串数据。政府日前已经接到了盟国上千亿的投资,军工厂也陆续兴建,就业率很快就能得到改善。   主持人对这些数据不置可否,但也无法立刻驳倒这一论据,于是调转枪口:“夏厅致力于填充最高法院,这是对司法体系的重大变革。”   “是的,但我们并非第一个,”伊文说,“贝勒斯、阿塞利,还有温别庄任联首时,都曾经试图填充最高法院,而他们都是著名的改革家。我知道,在多数人眼中,最高法院跟圣殿一样,法官的白袍和创世神的长袍别无二致。但是,仔细想想,司法体系其实总是落后于时代的,是上一代人对这一代人的制约。而且,通常也是失势政权对当权者的制约。现在的最高法院就是如此。”   “你不觉得,这种制约,才是民主维系至今的理由吗?”   “是吗?”伊文说,“如果一辆列车有三个火车头,同时朝不同的方向发力,它能前进吗?”   “可如果火车头把我们领入悬崖呢?”   伊文笑了笑:“联首至今的政绩有目共睹,可以说,没有哪一任联首像他一样,兑现了竞选时的几乎所有承诺。大家相信这样一位理智、富有远见的领导人,会直直朝着悬崖冲过去吗?何况制度的制约并未失效,议员仍然有权弹劾联首,议员的去留仍然取决于选民,如果民众真的认为联首失职,议员也一定会按照民意行事,即使他们和联首同一阵营。”   顿了顿,她又说:“其实,最高法院之争并没有舆论说的那么严重,众所周知,最高法院一年审理的案件不到四十起,远远少于地方法院一个月的审理数量。而且,大多数案子都不涉及宪法。现在国内还有众多亟待解决的问题,食品价格、物资短缺、国家安全,都需要政府投入精力,某些议员实在应该把目光从最高法院上撕下来,专注选区的民生,帮百姓解决更紧急的议题。”   访谈后,舆论虽没有倒转,两方争论却逐渐势均力敌起来。与伊文的从容不迫相比,众合党那些肆意攻讦、发明各种攻击性名词的议员,显得冲动又不可靠。   联首坐在圆厢内,浏览着秘书整理的访谈回应。在他面前,几位中年男女正襟危坐。未民党的议员有几个小团体,他们是各自团体的代表。   “阁下,”其中一个人说,“对于提案,我们实在有些顾虑……”   联首抬起头:“怕选民觉得你们干涉司法?”   对方和其他人对视一眼。联首放下笔,摇了摇头。   “不是我们在干涉司法,”联首说,“是最高法院在干涉立法。”   房间静默下来,议员们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最高法院的职责,是根据现行法律判决案件,是自由裁量权,”联首说,“可现在的情形是,国会出台的法律,只要最高法院认为违宪,就可以直接推翻。宪法本身有很大的阐释空间,政府对企业的任何制约,包括最低工资法,都可以看成是干涉自由经营权,政府对个人的监管,包括战时封锁,都可以看成侵犯人权。”   他站了起来,走到议员们中间。   “我们花费了这么多心思,才成为国会多数党,把立法权掌握在手里,难道要拱手让给最高法院?”联首摇了摇头,“这次斗争不仅仅是为了《紧急法案》,也是为了守住国会的权力。如果输了,众合党就能通过联合最高法院,来控制我们。”   议员们的脸色凝重,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一位女士率先打破沉默:“这当然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可是,如果选区的支持率下滑,下次选举失败,我们同样会丢掉席位……”   联首看着她:“伊文不是说了吗,对民众来说,有更重要的事。北疆的第二批投资明年会到位,我会让下一批军工厂建在公开支持提案的选区里。”   在场的议员们神色松动下来,露出笑容。   卡明斯进来,提醒联首,幕僚长已经到了。议员们便纷纷起身,向联首告辞出门。   伦道夫看着议员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已经十拿九稳。   “新任大法官的候选人,”他将一份名单交给联首,“背景调查已经做过了,没有问题。”   联首点点头,说:“我相信你的选择,你列出最终名单就好。这周我要跟兰登碰一面。”   兰登是上届大选中,众合党的候选人,以30%的劣势惨败。   “您怎么突然想起来见他了?”   “我不喜欢现在的党魁,”联首看了眼屏幕:“太难预测,太难掌控,我想要熟悉的、平庸的对手。”   “您要挑起众合党的内部斗争?”   “告诉兰登,我会全力支持他,”联首说,“有些资源,夏厅还是可以直接调动的,比如公共工程、公职任命、财政拨款。”   伦道夫沉吟片刻,笑了笑:“在这种危急关头,任何理智的议员,都不会为了争权搞党派内斗,不过兰登……倒是做得出来的。”   顿了顿,他又将话题转回最高法院。“即使我们赢了这一仗,可军工厂不能惠及所有选区,要是发展不均,民众也会不满。”   联首刚要说话,卡明斯忽然推开门,匆匆走了进来。看见他脸上的凝重,两人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军情处的最新报告,”卡明斯说,“克尼亚正在集结军队,短期恐怕又有大战。”   联首深吸一口气,望向伦道夫。两人心照不宣:法案的困境已然消解。   接到紧急军情时,钟长诀正在前往金橡俱乐部的路上。伊文约了几个议员打球,也邀请了他来。政客的活动,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钟长诀本来懒得参加。但他正好有事与对方商量,于是答应了,谁知道半路突生变故,只能一边转弯去夏厅,一边联系她说明情况。   他刚刚走进圆厢,联首就开口问:“现在攻占卡拉顿,有几成胜算?”   钟长诀吃了一惊。“阁下,”他斟酌着说,“我们难道不是准备反击战吗?”   “我们已经反击了多少年?”联首说,“单纯反击,克尼亚是不可能罢休的。没有持续的和平,怎么发展生产?他们摆明了不想放弃利瓦和周边海域,也不想放弃侵略。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反转战局,主动出击。”   钟长诀皱起眉。的确,卡拉顿是矿区,有大量军工厂需要的原料,如果要准备大规模进攻,这一资源最好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是……   “弗林海峡的远征军还没撤回,努瓦尔大陆的形势还不明朗,”钟长诀说,“现在开战,压力太大了。”   联首看着他:“这不就是你的职责吗?制定计划,提升胜率。”   钟长诀沉默片刻,说:“是,阁下。”   又要开战了,他以为两年前就能解决的争端,如今看来,竟是遥遥无期。 第46章 赴约   离开夏厅,钟长诀看了眼时间,决定还是去赴约。   金橡俱乐部在各地均有分会所。在首都的这一个,虽然身处市中心,四周却被茂密的古树林环绕,堪称闹中取静。   林中有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蜿蜒通向会所大门,门两侧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植物,上方悬挂着俱乐部徽章。   大厅内铺设着厚实的红地毯,墙上挂满了历届重要活动的照片和油画。接待员满面含笑,引着钟长诀走过地毯,来到左侧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将球杆和球具递给他。   槌球是一种室内运动,场地上设有多个木制小门和障碍物,球员需要用槌球杆击打球,通过这些小门,并尽量避开障碍物。   钟长诀进门时,六位议员已经握着球杆,开始计分了。他往球场左边望去,吧台和座椅上放着各式各样的酒杯,几个部长坐在那里闲谈。   伊文正和北疆的大使比赛,看到他,伊文朝大使解释几句,就走过来:“还是决定来赢我的钱了?”   钟长诀解开终端,放在球场旁边的台子上,拿起球杆,轻轻一挥。白色的球滚过光滑的地板,准确地穿过小门。   伊文倚着球杆,轻轻摇了摇头:“怪不得你不爱打,太容易赢来的东西,总是没意思。”   球场满溢着击球的碰撞声,两人绕着场地走,神态自若地在人群中闲谈。   钟长诀避开一个端着红茶的议员,对伊文说:“我看到你的访谈了,你可真是劳苦功高,顶着风头也出来为夏厅辩护。”   “以克尼亚的局势,战争还要持续,那法案就还是必要的,”伊文说,“而且我跟劳伯也是老交情了。”   钟长诀知道,伊文和联首故去的夫人是闺中密友。她与联首相识三十多年,甚至比幕僚长还久。   “难得见你迟到,有什么紧急的事?”伊文眯起眼睛,“去了夏厅?”   钟长诀不答,伊文想了想,明白了:“是不是又要开战?”   钟长诀绕开了这个问题,军事机密是不能泄露的。他只是望向球门,语气感慨:“人类进化到现在,突破了重力限制,冲出了星球,改变天气和地貌,这么一个自诩智慧链顶端的物种,居然没有想出任何一种方法,来避免战争。”   伊文将球杆放到地上:“很多人说自己爱好和平,但我觉得,战争才是人类的天性。整个人类历史上,完全和平的时期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年。即使国内没有征战,世界上总有地方陷入战乱。战争是常态,和平才是奇观。”   钟长诀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是……和平真是如此不可求吗?   伊文瞅了他半日,看他神色凝重,微微笑了笑,说:“联首倾尽全力,把你打造成一个完美将领,其实是多此一举。”   “是吗?”   “你是个好人,”伊文说,“没有必要装作你是。”   “多谢夸奖,”钟长诀说,“我真的不是。”   “你没有把那个飞行员放跑吗?”   “与我无关,”钟长诀说,“即使真是这样,也不算做好事。翻案,让所有事大白于天下。”   “以劳伯的个性,要是下台,一定会拉你和你在乎的所有人陪葬。”   “所以,无辜的人继续痛苦,我们这些罪魁祸首逍遥自在,”钟长诀望着远处,“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顿了顿,他突然放低了声音,在一片喧闹的击球声中,几乎难以辨认:“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这倒新鲜,”伊文说,“什么事?”   “照顾好那个孩子,”钟长诀没有指名道姓,伊文自然明白是谁,“现在离凶杀案没有多久,他们还不敢动手,怕有人把两起案子联系在一起。之后就不一定了。”   伊文蹙起眉:“让他们放手这么重要的证人,有点难。”   “不难,就不会拜托你了,”钟长诀望着她,“你也觉得这件事丧尽天良吧,如果不想让我插手,为什么把真相告诉我?”   伊文缓缓转回目光,望着他。   “好吧,”她说,“我答应你。”   “谢谢。”钟长诀放下球杆。时间紧急,在赶往战场前,他还有好几个人要见。   幕僚长的办公室位于西翼二楼,钟长诀走过安静的长廊,看到了橡木门上的铭牌。   助理点开终端通报,将他带进房内。面积没有圆厢大,但陈设相似。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后是一面书柜,左侧是国父们的画像,还有一张初代《宪法》的印刻版画。听到军靴的声音,伦道夫抬起头,皱纹笑得一派和煦:“倒是稀客。”   钟长诀在左侧的沙发上坐下了,助理很快送来咖啡。   “我的监控记录是送到你这里吧。”钟长诀说。   谈话突入无法预料的方向,伦道夫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他直起身子,显然是意识到来者不善。   “大半的军国要事,都先从你这里筛一遍,我的监控也不例外。”   联首日理万机,国内外要事多如牛毛,副手先行决策能提高效率。钟长诀料定军情处只在发现异常时,才报告夏厅,而伦道夫认为重要性足够高,才会上报给最高领导人。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并不是针对你一个人,将军,”伦道夫说,“在非常时期,对于影响战事的官员和将领,军情处都安排了监控。”   “我知道,”钟长诀说,“军情处有报告我和副联首的密谈吗?”   伦道夫顿了顿,坦然地说:“军情处从嘈杂的背景音里提取了你和伊文的声音,大概知道你们在谈论战争。”   “你没有上报联首?”   “你不会在开战前透露口风的,这是基本素养。”   “是吗?”钟长诀问,“你不想知道我们具体谈论了什么?”   伦道夫的笑容慢慢消失。这人对监控极度反感,现在倒愿意主动报告了?   钟长诀说:“我告诉她,下场战争里,贝肯上尉一定会死。”   这样明晃晃的爆炸新闻抛出来,若是夏厅的驻守记者在,早就一片哗然了。可伦道夫只是眼神震动了一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惊讶的表示。   钟长诀望着他:“你不去报告联首吗?”   伦道夫沉默有顷,只说:“他是劳伯唯一的儿子。”   钟长诀没有搭话,用静寂告诉对方,这并不能成为动摇的因素。   “他也是莎伦唯一的儿子,”伦道夫的目光有些虚浮,“虽然莎伦要是知道他变成了这样,一定追悔莫及,但是……他到底是莎伦留在世上的痕迹,就算再堕落,再恶心,劳伯也不会放弃他。”   “那你呢?”钟长诀问,“你怎么想?”   刚才所有的解释里,没有一句涉及伦道夫自己。他把目光远远地投在画像上,并不回答。   “贝肯上尉是个定时炸弹,他会毁掉你苦心经营的一切,”钟长诀说,“他已经杀了两个人,为了捂住真相,造假的、作伪证的,已经有十几个人知道事有蹊跷。如果再出事,涉及范围只会越来越大,事过必留痕,总有一天,会让在野党抓到把柄。到那时候,勋章的事也会翻出来,联首,连带整个夏厅的名声,都会毁于一旦。”   伦道夫没有附和,也没有出言反驳,这是他早已知道的事实。   钟长诀盯着他:“弗里曼非死不可。”   伦道夫望向钟长诀的终端,他应该把这段录像交到圆厢,那个人对他的信任超过自己的儿子。可他仍然坐在原地。   他心里清楚,这是最好的选择。   “联首在风口浪尖很久了,”钟长诀说,“没有什么比一个战死的儿子更能挽回支持率。”   这段时间,时常一闪而过的念头,就这么被钟长诀说了出来。伦道夫抬起头,望向熟悉的脸,忽然阴沉地一笑。   “去做吧,”他说,“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第47章 道别   钟长诀站在跑道上,仰望着战机。钢制双开门,印着铭牌。空军旗帜的喷漆微微掉色了,但展翅翱翔的苍鹰标识依然栩栩如生。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将军。”   钟长诀转过身,看到一个青年站在身后,身姿笔挺,英气勃勃,然而钟长诀望着他肩上的金星,只觉得刺眼。   上次他们会晤时,对方提出收养的请求,那时,孩子和所长还活着。   弗里曼·贝肯朝他敬礼,而后双手背在腰上站着。   钟长诀看了他半晌,缓缓开口:“是你杀了凯特中尉吧。”   这开场白显然出乎弗里曼的预料,他挑起眉:“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我只是怀疑,毕竟你没理由杀死一个能让你活下来的战友,”钟长诀看着他,“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她发现了,是吗?”   弗里曼悚然一惊,勉强扯了扯嘴角:“我不太明白……”   “还要我再说清楚一点吗?你这个八岁小孩都不放过的变态。”   弗里曼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他的目光望向四周,跑道空空荡荡,但他还没疯到跟钟长诀肉搏的地步。“谁告诉你的?”他紧盯着对方,“不可能是我父亲……伦道夫?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钟长诀懒得回答,直接打断了他的推测:“你又是为什么选霍尔中尉当替罪羊?他哪里得罪你了?”   弗里曼因为接连的质问皱起眉。   “凭你的技术,一辈子都拿不到勋章,”钟长诀说,“你不留着他,还把他推到断头台上,我之前只觉得你懦弱,没想到你还这么愚蠢。”   弗里曼两腮的肌肉颤动着,明显在紧咬牙关。   钟长诀看着他的脸色,了然道:“联首也是这么说的,是吧?”   “霍尔算什么东西?”弗里曼啐了一口,“装模作样,好像全世界就他正直,他善良,我根本不配坐在那个驾驶座上。你们觉得我做错了?是你们错了!你们给我选来这么一个副驾驶,跟定时炸弹没什么两样!他那种自以为正义的好人,迟早有一天会把冒名顶替的事捅出去,我是防患于未然!”   钟长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还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   弗里曼冷笑一声:“就靠你们,事情早败露了。梅贝尔也是,如果不是我下手快……”   “如果不是凯特中尉,你能活到现在?你杀了她,还虐待她的孩子……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从军校到现在,从没有人怼脸辱骂过自己。弗里曼脸色早变了,只是碍于情面才没发作,听到这里,实在忍无可忍,脱口而出:“你叫我来就是想羞辱我?你以为自己很高尚?你这个将军的位子也不过是我父亲给的!”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害怕克尼亚人,害怕枪弹,”钟长诀说,“现在看来,有反抗能力的你都害怕。怎么,稍微有点力气的就能把你骟了?”   弗里曼的脸色青白交加:“这种乱七八糟的话,你有种当着我父亲的面说?”   听到他搬出联首,钟长诀冷笑一声:“我要是你父亲,早把你的腿打断了,哪会出这么多事!二十大几的年纪,躲在父亲后面,还当成荣耀来说!你父亲的脸早让你丢尽了!”   “我父亲有什么脸教训我?”弗里曼赤着眼睛,“看看那些议员的儿子,吃喝玩乐,花天酒地,有事业,有权利。他呢?一早就把我送到军校,送到前线!105师那么高的牺牲率,为了他的名声,支持率,就让我去送死!”   “你享受了更好的教育,更好的资源,本来就该承担更多责任。克尼亚的王室子弟也参军,你有什么委屈的?为了保住你的命,害死了多少人?”   “我是他儿子,这点人也算多!?”弗里曼咆哮道,“你看他惺惺作态,好像多宝贝我。哼,我要是被克尼亚俘虏了,要交换战俘,他马上开新闻发布会拒绝!”   钟长诀冷冷地说:“他拒绝了,也会让突击队去救你,你的命就是比普通士兵值钱。”   “不然呢?我流着汗,淌着血,看着别的富家子弟寻欢作乐,我牺牲了这么多,不该补偿我吗?给我一个孩子玩玩又怎么了?”弗里曼咬着牙说,“硬是我威胁要退伍才答应,不就是怕出事吗!不就是担心他那点美名吗!”   钟长诀几乎气结,在他心里,他就该在豪宅里,捧着香槟,享受别人的血汗换取的土地与和平。如果沦落到和普通士兵一样的生活,那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补偿都是应该的。   钟长诀只觉无话可说:“算了,你回去吧,马上就要开拔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白白吃了一顿教训,弗里曼只觉得胸口发堵。他咬着后槽牙,盯着自己的上司,到底也没法拿他怎么样,钉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钟长诀望着手里的终端,紧拧眉头。   这个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走向终结,可这终结已经太晚,已经牵连了太多无辜的人。   事务暂告一段落,他回到府邸。   客厅的灯依旧亮着,祁染还在看晚间新闻,只是神情没有以往专注了。   钟长诀坐到他旁边,伸出手,他眼睛盯着屏幕,身体却凑过来,让他揽到怀里。钟长诀低头看他,屏幕印在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变换的光。   突袭的日期已经确定了,明天就会回到前线,今晚是要和他告别的。   钟长诀吻了吻他的眉心,他抬头望着他。   “要多久才能回来……”祁染说了一句就沉默下来,低头怅然地望着茶几,很久,才说,“你大概也不知道吧。”   不是第一次远行,也不是第一次离别,但这次与以往不同,有双留恋的眼睛拉着他,让他走得牵牵绊绊。   “不知道。”他说。事实上,能不能回来,他也不知道。   祁染不再说话,他就把他拉到膝上,吻他。离别之夜,本来应该放肆欢娱的,但吻了一阵,钟长诀却忽然停下,揽着他的腰,带他站了起来。   “去收拾行李。”   祁染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早就收拾好了?”   “是你要收拾,”钟长诀说,“俱乐部那件事之后,伊文总想认识你,我走之后,你就到她那里住两天。”   祁染说了一声“好”,声音淡淡的,衣料后的肌肉却紧绷起来。他跟副联首没什么交情,忽然让他搬到她家去,不像访友,像逃难。   钟长诀推着他上楼,催他收拾东西。他昏头涨脑地拉出箱子,把日常穿的衣服拿出来,塞进去。   放的没有章法,几件衣服折了角,他也懒得管它,又拿出日用品,塞到边边角角。钟长诀刚开始站在旁边看,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走上前,把箱子从他手里挪过来。   祁染看着他把衣服重新拿出来,叠好。军队的习惯,边角方方正正,摞在一起,像积木一样。   祁染靠在床边,歪着头,看钟长诀给自己整顿行李。即使是翻衣领,神情也认真严肃,仔细研究过箱子的尺寸,才把衣服、鞋袜、洗漱用品,一样一样归置到位,好像手里的不是牙刷,是发动机零件。   之前几件塞不进箱子的衣服,整理后,竟然有了容身之处。   “要是到她那里,不好意思用她的东西,可以打这个电话,让人买好了送过去,”他说,“付钱的时候报我的账号。”   钟长诀说着说着停下来,觉得自己太啰嗦,想祁染大概会笑自己,就抬起头来看他,却怔住了。   祁染定定地看着他,眼眶里蒙着一层泪水薄膜,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他还没见过他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像被电了一下。他走过去,把对方死死按在胸口:“这么舍不得我?”   那颗脑袋在怀里摇了摇。再抬起来,肥皂膜已经消失了,只剩微红的眼圈。“信……也不一定能写吧。”   “我平不平安,看新闻不就知道了?”   那不一定,祁染想,故人的死,就是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想到故去的人,祁染悚然一惊。不为别的,是他有段日子没有想到他了。现在的日子太自然,总觉得一直都是他们两个。   祁染脸色变了,钟长诀也没有注意到。他拿出一样东西,交到祁染手里。   这录音设备是祁染亲手交给他的,自然知道意味着什么。   “口供,”钟长诀说,“你替我收好。必要的时候,你觉得交给哪个人合适,就自己处置。”   “这么相信我?”   钟长诀笑了笑:“当然。”   祁染望着他,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于是祁染也望向那双眼睛。那是无数次翻越天险、飞过死亡航线的眼睛,那是能从千米高空精准击中军械库的眼睛,那是历经枪林弹雨、如同苍穹般空阔的眼睛。   那双眼睛现在望着他,就像他是万里夜空中的北极星。   祁染蓦然感到害怕,接到这样倾其所有的眼神时,人总是会害怕的——因为自己的感情还没有到这种程度。   又或许,永远到不了这个程度。 第48章 快讯   祁染穿过拱形大门,浮雕的繁复让他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副联首出身巨富,但老派财阀的奢华还是带给他不小的冲击。   庄园和蓝港结构相似,只是更古朴一些。主楼还是科林时期的拱顶和大理石柱,看起来像座宫殿。祁染能想象,两三百年前,副联首的曾曾曾祖就坐在同一个门廊下,擎着同一款杯子,喝着同一种红酒。只是如今端酒来的不是侍者,是自动供应机而已。   看到他走进门厅,伊文朝他招手。副联首随意坐在石刻排架上,靠着柱子,手边是供应机顶起的小桌子。祁染走到她旁边坐下,供应机慢慢滑过来,将另一杯酒送到他手边。   “这几天忙着国情咨文的事,都没找你聊聊,”棕色眼睛笑着望他,“还过得惯吗?”   “都很好,”祁染说,“就是太宽敞了,不习惯。”   伊文望着远处的球场:“在这个时候,有点朱门酒肉臭的意思吧。”   这话赞同反对都不好,祁染没顺着往下说,捡起了另一个话题:“都说您叔叔是奥尔斯的幕后控股人,这是真的吗?”   奥尔斯是食品工业巨头,主营肉类加工,年收超过700亿克朗,公开的执行董事里没有伊文家族的人,可她的家族根基太深,传闻又像模像样,很难让人不怀疑。   伊文避而不答:“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开战以来,大部分家庭都拿罐头当主食,”祁染说,“价格翻番了,生活很受影响。”   “原材料涨了,人工、电、水都在涨,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伊文说,“更别提有那么多人抢货,大把大把往地下室囤。”   “跟行业垄断毫无关系?”祁染问。   《战时紧急法案》出台后,中小企业一批批破产,奥尔斯的市场份额飞涨,已经超过了四分之三,眼看还会进一步提升。   伊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祁先生是替民众兴师问罪来了?”   “不敢,”祁染说,“我是在替奥尔斯担心。”   伊文的眼神变得饶有兴味:“替它担心?”   “反垄断法没有钉死最高市场份额,达到多少算违规,但奥尔斯这种程度,政府肯定会重点关注,”祁染说,“如果政府认定它有排除竞争对手、抬高物价、抑制创新的行为,就可以提出控诉,把它拆分成十几家独立公司。如果想避免拆分,为了和政府达成协议,奥尔斯必定会大出血吧。”   伊文笑了:“如果起诉的话,确实有可能。”   祁染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语气犹疑起来:“您觉得不会?”   伊文并未答言,转头望向辽阔的庄园,这片领域从百年前就属于她的家族,能这么轻易被夺走?   奥尔斯给未民党捐助了巨额政治献金,夏厅敢冒着让这笔钱流向竞争对手的风险起诉?   它倾力支持法案,是因为夏厅承诺让它受益,等法案通过了,夏厅出尔反尔,让它把到手的东西吐出来。这么过河拆桥,就是彻底和财阀决裂。没有哪个政党敢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但是她也没有斩钉截铁说“不会”。   因为劳伯·贝肯不一样。   伊文总觉得,在坚毅严肃的外表下,藏着一个疯子——能扩张行政权、改革工业、发动战争的人,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即使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是劳伯·贝肯,那就说不准。   可她也并没有多担心。劳伯·贝肯是不定时炸弹,伦道夫不是。政界和财团的关系盘根错节,伦道夫这样历史悠久的政治家族,和巨头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即使劳伯·贝肯要孤注一掷,伦道夫这样一个老牌权贵子弟,也不会干出背叛家族利益的事——倘若他敢,面对的可不是一个奥尔斯,而是恐怖的政治力量。   于是,伊文收回目光,仍然带着从容的微笑,看向祁染:“你没想过从政?”   竟然还有第二个人问他这个问题。祁染摇摇头,表示不在考虑范围内:“女士在说笑吧,我这个背景还从政?”   “那有什么?从前还有修皮鞋、打铁出身的联首,难道比你高贵到哪去?”   “那是上上个世纪了,”祁染说,“现在可没听说过平民首相。”   “世事轮流转,也许以后又不一样了,”伊文说,“不从政太可惜,我觉得你是天生的幕僚长,只是需要找到那个对的人。”   祁染笑了笑:“说得好像找伴侣一样。”   “当然了,”伊文说,“幕僚长和政客本就不是普通的上下级。幕僚长,是政客能托付生命的人。”   祁染的神智飘忽了一瞬,他想起有个人请他做幕僚长。   不过,也只是这么一说。那人不会从政,他也不会做幕僚长。   “我不是这块材料,也不感兴趣。”祁染说。   伊文看上去颇不赞同:“你一直想着时事,分析时事,这就是在意了。”   “我只是偶尔想想,就算想到了,也不觉得自己能做什么,”祁染说,“事情变得太快了,谁知道下一子会落到哪里?我更愿意被命运下到这儿或者那儿。不想做棋手,那样太累,”   伊文望着他,轻轻一笑:“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做棋手是唯一能拯救自己的方法。”   这句话让祁染陷入了沉思。他望着初春的嫩芽,过了一会儿,说:“可是,做棋手,就意味着有人会成为棋子。操纵他人的命运,实在是件可怕的事。”   伊文把酒杯放到排架上,凝神片刻,说:“有时候也不见得。”   然后,她把终端递给祁染。祁染皱了皱眉,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前线快讯。”伊文说。   祁染低头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今日16时24分,弗里曼·贝肯上尉因霖毒感染,被送回首都军区医院抢救。   祁染深吸一口气。霖毒是一种糜烂性毒剂,会让暴露在气体中的皮肤、黏膜起泡、溃烂。即使少量接触,呼吸道也会严重受损,还能导致长期的肺部损伤和失明。   霖毒的伤害是延迟的,通常在一段时间后才出现症状,是一种痛苦的慢性死亡。即使幸存,也会落下终生残疾。   “军队不是给每个士兵发了防毒面具吗?”祁染问。   伊文耸了耸肩:“可能是佩戴不当吧。”   按理说,贝肯上尉这样的老兵,是不会出现这种失误的。   伊文关掉了终端,叹了口气。“劳伯会发疯的。” 第49章 钥匙   卡拉顿之战赢得很迅速,这出乎钟长诀的预料。这样的战略要地,本该易守难攻的。然而,驻军指挥官却犯下了严重的战略失误,防线漏洞百出,战线很快就崩溃了。   萨沃梦寐以求的矿井就在眼前,国内迅速派来了专员接管。同时,经钟长诀要求,几位机械专家也奔赴前线,帮助修缮城防。   专员抵达战区后,传令官敲了敲指挥室的门,通报:“将军,库尔曼博士到了。他直接去了控制室,说想研究一下铁穹系统。”   钟长诀点点头:“我去见他。”   铁穹系统是克尼亚最新的地对空导弹系统,发射器位于发射架上,雷达和传感器位于控制室内。房间采用防弹材料,兼具气密性和防弹功能。钟长诀走进房间时,一个中年人正摸着温控设施,听到门响,他抬起头。   “钟将军,”他说,“好久不见。”   钟长诀隐约记得,他们在军事实验基地见过。他与博士握手,同时开启了终端的反窃听功能——在营救霍尔之前,祁染给他安装了一个对应软件。   “您来得正巧,”钟长诀说,“我有一个疑问,只有您才能解答。”   博士被勾起了兴趣:“排兵布阵我可不懂。”   “是您的老本行,”钟长诀说,“您是C93型手铐的发明者,对吧?”   “惭愧惭愧,”博士苦着脸,“我一辈子的名声都坏在它手里。”   在C93问世后,犯人控诉警方侵犯人权的案件暴涨百分之四十。为此,很多人把博士当成小说里的那种“科学怪人”,反社会异类。钟长诀不以为然,器物无罪,终归还是使用者的问题。   “我想知道,”钟长诀说,“C93的暗码有多少人能解开?”   博士惊愕地望着他:“您怎么知道暗码的事?”   钟长诀对此避而不答:“放心,我不是要追究什么,只是单纯好奇。前不久,有人告诉我,C93型手铐是有通用密码的。”   博士短暂地呆滞一瞬,随即惊恐起来:“什么?这是不可能的。”   钟长诀紧盯着他:“为什么不可能?”   “我确实把暗码的事告诉过一个人,也和他打过赌,看他能不能解开。”   “结果呢?”   “他赢了,”博士说,“但这个人两年前就死了。”   他知道脑内有空缺,他知道遗忘了什么,却无能为力,这实在让人痛苦。   “谁?”他的嗓音很空洞,“那个人是谁?”   “您认识的,”博士说,“就是您资助的那个学生。”   “学生?”听到这件事,钟长诀的记忆并无反应,可他又觉得该有这个人,这种矛盾的既视感来自何处?   “您不记得了?”   钟长诀第一千次解释,他的记忆因为受伤出了问题。   博士听他这么说,沉默有顷,扯出一个苦笑。   “我跟他很熟?”   “从您的角度看,也许不是,你们只见过几面,可他……”博士顿住,摇了摇头,“算了,人都已经走了。”   钟长诀忽然涌起一阵浓重的悲哀,为一个毫无印象的人感到难过,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他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实验室爆炸,”博士说,“之前在油松岭,我们是邻居,他死前几个月,我就被调走了,最后只收到了他的讣闻。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钟长诀点点头。他基本确定,祁染和这个死于爆炸的科学家是同一个人。具体情况,他去调查就可以。虽然夏厅处处掣肘,不会那么容易让他查明原委,但他至少摸到了真相的一角。   “谢谢。”他对博士说,随即转身离开,打算回到指挥室。   在他出门前,博士忽然说了一句:“对了。”   钟长诀停下脚步。   “他死前托人给我捎了一样东西,不是什么科研机密,是私人物品,”博士说,“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寄过来。”   钟长诀感到心跳加速,他本能觉得,这可能就是打开记忆暗室的钥匙。“不要邮寄,”他说,“我派可靠的人去取。”   军方会检查所有邮政包裹,他不希望别人看到具体内容。   博士也明白,点了点头。   “谢谢您愿意把它交给我。”钟长诀说。   博士的表情很怅惘:“不用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东西本来就是您的。”   这更勾起了钟长诀的好奇心。   “希望您看了之后,能想起他,”博士说,“虽然人已经死了,求这些身后事也没意义,但是……他曾经那么爱您。”   有那么一瞬间,如同落入真空,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而后,忽然,那句话轰然炸开,仿佛核爆,脑内响起惊天动地的轰鸣,一刹那,眼前耳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他爱他?   在他们相遇之前,还有一段以死亡终结的时光,一段被尘封丢弃的岁月,在那里,他曾经爱过他?   钟长诀站在岸边,望着雾气弥漫的时间长河,极力想看清什么,但一切都是混沌的、模糊的。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指挥室的,周围世界仿佛隔了一层膜,只剩遥远的回声。   直到他走到门口,传令官匆匆赶来,神色严峻地说了声“将军”,他才终于回过神。   他转过头,望着自己的下属。   传令官发觉他脸色有些异样,不过情况紧急,只得先汇报:“联首到了,他让您马上去见他。”   嗡鸣声逐渐减弱,各种军务政事,又像汇入大海的涓涓细流,重新流入脑中。   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晰,钟长诀的目光沉了下来。   他杀了弗里曼·贝肯,联首必定是来问罪的。联首会怎么发落他呢?叫骂、痛打,还是直接一发子弹?   他刚进门,房中的人就转过身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推到墙上。   联首年过半百,力量依然惊人,足可制住高大的壮年男子。但钟长诀并非普通人,他可以将对方击倒,只是想观望一下,对方打算怎么做。   联首一反平常的坚忍冷静,每根皱纹都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像一头怒极的雄狮:“你居然在他的装备上动手脚,你敢这么折磨他……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钟长诀沉默片刻,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害了谁?”   衣领上的手握紧了:“这种时候你跟我装傻?”   “贝肯上尉是操作失误,才中毒的,”钟长诀说,“我觉得这种结局都算便宜他了。”   保险栓的声音响起,枪口抵在他肩上。钟长诀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长官失去理智、全然崩溃的样子。   “你敢说这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钟长诀说,“就像虹鸟联盟的枪击案跟夏厅没关系一样。”   枪口向上抬了一寸,子弹呼啸而出,擦过他的肩膀,在肩章上留下焦痕。   没有人打开房门询问究竟,双方亲信都默默遵循着规则,他们知道没有置喙的余地。   “你在报复我?”血红的眼睛眯起,“为了那起枪击案,为了那颗子弹,你记恨到现在?”   “我记恨的远不止那些,我的士兵,我的飞行员,被他利用,被他杀害,被他弄到家破人亡、名誉扫地,仅仅因为他是你的儿子,”钟长诀说,“当然了,这只是我脑子里的一点想法,贝肯上尉是操作失误。”   “你再敢拿这种理由敷衍我……”   “你应该庆幸的。”钟长诀说。   “什么?”   “他是你最大的弱点,没了他,你不是更安全了吗?”   “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你要我感谢你?”   “那倒不必,”钟长诀说,“你要感谢的另有其人,我只是这件事里的一环罢了。”   他能看到,联首的脸色忽然变了,衣领上的手也逐渐松开。   “假设我真的布置了这样重大的阴谋,为什么你没有接到任何汇报呢?”钟长诀笑了笑,“问问幕僚长吧,他才是第一功臣啊。” 第50章 葬礼   住院一周后,弗里曼·贝肯不治身亡。次日,他的遗体被运回卡赞,贝肯家族的陵墓所在地。   联首和高级幕僚们等在机场,看着棺木由军方护送下机,上面盖着国旗。   之后,遗体被送到联首的私人宅邸,里面烛光闪烁,政府高层官员、国会议员、军方高级将领、国际领导人、家人和亲友都正装出席。   主教进行赐福和祷告后,联首上台致辞。短短几天,发丛已经全白了,眼窝深陷下去。   巍峨的军队神话,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苍老。   脏冰似的眼珠缓缓四顾,眼神说不尽的苍凉。他开口致辞,与以往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雄辩相比,语气是这样温和。   “我至今还记得,他决定参军的那天。”他说,“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在我眼里,他还是那个在球场上滚一身泥的孩子,他还会站在浅滩的石头上,等着我串好鱼饵,一刻钟没上钩,就不耐烦地下河兜网。”   言及此处,仿佛是陷进了昔日时光,声音忽而顿住了。   “直到他站在我面前,说要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国家,我才忽然发现,他已经成为了一名战士。”   “我站在这里,悼念他,也悼念所有为自由和正义而战的勇士,”联首说,“愿他早日踏上永春之地,愿创世神的光辉长佑吾国。”   全国主流新闻媒体悉数到场,全程直播,画面细腻到能看清联首眼角的泪光。   钟长诀就站在联首的右侧,很快,他将作为军方代表,为弗里曼致辞,讲稿自然也是预先写好的。满室烛光,火焰像是燎着眼皮,看久了竟有些刺痛。   他微微垂眸,望向会堂的第一排,幕僚长坐在离祭坛最近的位置。他脸上只有葬礼应有的哀戚,看不出别的。   联首应该还没摊牌。前几日,战事、丧事一团乱麻,不是算账的好时机。不过也快了,等灵柩入土,恐怕就会关门清账。   弗里曼·贝肯的骨灰被葬在母亲旁边,共用一个墓穴。   葬礼结束后很久,联首仍在坟前矗立。   白色大理石墓碑,底座是象征神谕的金缕花,藤叶从土里漫上来,盘旋着,在碑顶洒下一片阴凉。   客人都散尽了,安保人员也避在远处,给联首留下悼念的空间。大理石的丛林中,只有伦道夫走过来,默默站在他身旁。   联首望着并排的两座坟茔。他的妻子和孩子都离去了,他走到这个国家的权力巅峰,也彻底变成了孤家寡人。   他缓缓开口:“二十年了。”   伦道夫知道,这是在说夫人故去的时光。   “最后那段日子,我还在海外基地出任务,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和她一起吃饭。我点了四个人的量,她怕浪费,要去买打包盒,结果我都吃完了。她一直笑,我问是不是吃相太难看,她说这样很好,饭量大、吃饭香,说明身体健康。当了半辈子医生,最喜欢看人身强体壮,最好一辈子都这样。”   他此后果真很健康,但她却不是。   联首的目光移向墓碑上的照片,凝视片刻,说:“弗里曼处处长得像她,除了眼睛。”   伦道夫悲哀地望着坟茔,这里埋着联首最爱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亲手葬送的。   “阁下,”他开口道,“我……”   “你大概对我很失望吧。”   在所有接续的话里,这是伦道夫最预想不到的一句。他吃了一惊,抬头望向对面。   “当初我只是个退伍军官,除了一身伤疤,一无所有。你替我组建班底,拉拢资金,宣传造势。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走进政坛,更别说夏厅。我却因为儿子,一次次让你替我遮掩。”   伦道夫感到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在政坛浸淫多年,早就是一副铁石心肠,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为什么事情愧疚。   “这是我的职责而已,”他说,“抱歉,我不该……”   联首抬手阻止他:“我知道。”   “可是……”   “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必须要做的事,”联首望着他,“我知道孰轻孰重。”   接下来的话似乎没有说的必要了,一时静默。   伦道夫扭头望了眼墓碑,那萋萋荒草横亘二十年,很多事都变了。   刚开始竞选时,面前人还是青涩的莽夫,丝毫不懂政坛规则,他们以百分之六十的差距惨败,沦为竞争对手酒局上的笑谈。   那些嘲笑的夜晚已经过去,联首也不再是劳伯·贝肯了。   他耗尽毕生心血,倾尽家族资源,造就了眼前的政治杰作。这杰作实在无与伦比,就是阅尽千帆的他也要感叹。   联首最后望了一会儿儿子的归处,转身离开。   伦道夫望着他的背影:“阁下。”   联首暂时停住脚步,转过身。   “任何事都不会让我停止为您感到骄傲。”   阳光垂落,苍白的发丛泛着金色的光泽。联首静默片刻,转身离去。   走到墓园边上,他看到了伫立在树荫下的钟长诀。   对方冲他敬礼。他转身走入林中,钟长诀随即跟上了。   墓园背山靠水,景色极佳,后方便是浓密的阔叶林。两人的脚步沙沙响着,钟长诀很好奇,走到哪里,对方会掏出枪来,指向自己。   可始终没有。   就像之前每一次在蓝港树林中的密谈一样,联首只是问他军备情况,战略部署。   就好像弗里曼的死从未发生,就好像之前用枪顶着他的暴怒父亲从未存在。   钟长诀观察他的脸,白发比往常多了,皱纹也愈加深陷,可除此之外,没有怒火,没有嫉恨,只有严肃和沉思。   这让钟长诀感到心惊。   在讨论间隙,钟长诀提出殉国将士的话题,联首看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直说吧。”   他答得如此坦然,钟长诀明白,事情已有定论:“上尉的事,您就这么过去了?”   联首的语气带着些嘲讽:“怎么,你觉得我会毙了你?”   钟长诀不答。   “这是不可能的事,”联首说,“对国家来说,你比一百个弗里曼·贝肯还要重要,他哪里值得拉你陪葬?”   联首就这样轻轻放下,他反而更加恐惧。   联首拍拍他的肩:“人民需要你,至于我个人的好恶,那实在是次要的事。”   钟长诀深吸一口气。唯一的儿子死去,这人在短暂的暴怒后,竟然能迅速冷静,评估形式,压下所有情绪,选择最好的处理方式。   儿子已经死了,报复也救不回来,那干脆把他变成政治资本。   又或者,联首说的是实话?   在他的政坛之路上,钟长诀远比儿子重要,他完全可以放弃一个来保住另一个。   突然,钟长诀脑中涌出一个场景,一个猜想。这猜想太阴暗,刚出现时,他甚至感到荒谬。   然而,如同坠入水中的墨汁,它迅速蔓延,侵占了神智的各个角落。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弗里曼中毒后,器官会大幅受损,只能躺在床上过完后半生——痛苦至极,但不会死。毕竟他能获得最好的医疗资源。   钟长诀并不想让他死,他是霍尔案的人证,是夏厅的漏洞,最好挺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治疗的前几天,弗里曼并没有生命危险,为什么情况急转直下了呢?   当然,霖毒有时会造成医学影像无法观测的损害,也许就是延迟发作了,但是……   钟长诀眼前闪过一个场景。   白发老人站在床前,凝视着病床上的儿子。注定残疾的、沉溺于痛苦中的儿子。   夏厅盟友想放弃的儿子。   再无政治价值的儿子。   朦朦胧胧的场景中,钟长诀看到老人伸出了手,伸向呼吸阀。   然后……   然后,他拔掉了管道。 第51章 魔盒   在大战与大战的间隙,生活短暂恢复如常。安排好前线的布防,钟长诀仍会回里兰小住几日,和后方将领讨论驻守事宜。   在他动身前,传令官走进来,将一个简单的包裹递给他。   钟长诀接过来,对方就敬礼退出,将门锁上。传令官从不会多问,也不会染指他的私事。   钟长诀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厚重的本子,将近十厘米。很明显,这不是它本身的厚度,纸张间,有各种简报、照片旁逸斜出。   这是一本剪贴簿。   在个人空间、云盘泛滥的信息时代,很少有人会这样手工保存资料。从纸张的历史感看,似乎也是多年前的产物。   这就是那名死于爆炸的科学家、祁染前身的遗物?   手上好似有千钧重。本子很沉,但他感受到的绝不是单纯的物理重量。   他有种预感,手上是圣典中的魔盒,封闭着灾祸、禁忌、无常的命运,只要打开,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就会瞬间支离破碎。   但他怎么忍得住?这是他长久以来苦求不得的真相,这是祁染在死亡胁迫下也不愿提及的过往。   他打开了它。   初映入眼帘的,是一则地方新闻,军人探访孤儿,简短几行字,也被打印下来,郑重贴在中央。   而后就是一连串军方报道,18年前,他在风暴中成功拦截恐怖分子劫持的客机。17年前,他在一次护航任务中击落4架零式战斗机和2架轰炸机。16年前,他全年击落数量达到34架,创下空军历史上的最高记录。   他获得守护勋章、先锋勋章、无畏之心勋章的报道,他在军校的演讲,他作为空军发言人的公开讲话,林林总总,事无巨细地印在纸上,铺开他二十年军旅生涯的画卷。   他伸出手,缓慢而轻柔地,放在第一页那寥寥数语上。   他不记得,但他很肯定,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祁染。   于他而言,那只是一面之缘,但对那个孤单、寥落的少年来说,就是人生的分水岭。   少年一直关注着他,看他从新兵成为空军王牌,看他胸前的徽章一点点增加、重叠,看他慢慢走向繁花锦簇、全民敬仰的巅峰。   那是怎样孤寂、漫长、默默仰望的二十年。   钟长诀的视线落到手上,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祁染爱他到这种程度吗?爱到二十年独自珍藏这份感情,又在他忘记之后,回到他身边,藏起一切,只是默默陪伴?   这份爱,这份在任何人看来、都足以慨叹一句情深不寿的爱,居然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应当欣喜若狂的,他那样渴求祁染的感情,渴望他长久的关注。而他最奢侈的想象,在这一册二十年的画卷面前,不过是涓涓细流之于大海。   可是……总有哪里不对。   从他们重逢开始,祁染的态度、眼神,古怪的、若即若离的亲密接触,还有时常流露的愧疚。   如果他真爱了自己二十年,怎么会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   有哪部分缺失了,最重要的部分,可以解释一切的部分,可他找不到那块碎片。   他带着重重疑问,回到首都。   即使钟长诀见识过了联首的自制力,仍旧担心暗中报复,所以祁染还寄居在副联首家。   私心上,他希望把副联首也拽入这滩浑水。在这个微妙的时期,他将祁染放在她府上,就代表她知道部分内情。伊文不是无私奉献的大善人,做任何事都会寻根究底。   可她也没有向联首汇报,她选择了袖手旁观。   联首或许会原谅幕僚长,可他真不会怨恨伊文吗?   尤其还是这个当口——明年就是选举年了,联首已经连任过,按常规,下届他将不会参选,未民党候选人很可能就是伊文。   伊文也知道其中的利弊。她收留祁染,是在向钟长诀示好,毕竟,若是她真的当选,作为商人出身、对军事一窍不通的政客,她需要在军队拥有话事人。   付出与代价,双方心照不宣。   于是钟长诀来到这栋郊区豪宅,隔着门厅的重重石柱,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听到脚步声,那人站起来,转过身。   因为背光,他的脸湮没在阴影中,只能看见浅浅勾勒的身形。十米之遥,好像跨越了十年光阴,眼前人逐渐和遥远的记忆重叠到一起。   钟长诀开口,声音趟过翻涌的时间长河,在他耳边响起。   “江念晚。” 第52章 屏障   夕阳的光晕逐渐隐没,宅邸的廊灯亮起。面前人的脸庞被照亮。   苍白如纸。   钟长诀一步步走近,对方像入了定似的一动不动,满脸是惶惑,忐忑,还有他最讨厌的——愧疚。   宅邸附近还是太显眼,钟长诀犹豫一瞬,掉头朝屋外的山坡走去,祁染咬了咬下唇,跟了上去。   在一处寂静的角落,钟长诀停住脚步,祁染踉跄了一下,差点撞上。从刚才起,他就失魂落魄的。   “所以你承认了?”钟长诀审视着他,“你就是江念晚?”   祁染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他全身都叫嚣着“败露”。   他知道,在他泄露手铐秘密的那一刻,对方一定会查到他的真实身份。   现在,那无可避免的结局还是来了,悬在头顶的剑终于坠落。   他望着地面,闭上眼睛。   然后他听到对方说:“那本关于我的册子,也是你做的?”   祁染怔住了。册子?剪贴簿?它不是在那场大火里烧掉了吗?   他惊愕地抬起头:“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别岔开话题,”钟长诀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面前,冰凉的勋章贴着他的衣领,“我们之前见过,是不是?”   祁染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像是要把所有秘密都带进坟墓。   钟长诀简直恨他。这么久,他躲躲闪闪,含糊其辞,水泼不进,针扎不透,摆出一脸为难的样子,把堡垒筑得固若金汤,怎样都逼不出一句准话,只留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徘徊,发疯一样寻找那条裂缝。   “你为什么要做那本剪贴簿?”他收紧手,祁染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的神色。   “你喜欢我吗?”他进一步逼问,“从很久之前开始?”   祁染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得如此惨烈,一块白,一块红,目光涣散,嘴唇发青,像被捅了一刀的濒死之人,让他不忍直视。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他不懂他,从很久以前就不懂,“你为什么不说话?!”   祁染咬紧牙关。他可以承认的,对方还没有拿回记忆,他还可以顺着对方的思路走下去。他只要说,那本剪贴簿就是为了他做的,他曾经爱过他,这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但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欠的债够多了,瞒的也够久了,他还要继续骗他?他还要厚颜无耻地宣称,对另一个人的十多年感情,都是对他的?   他不能说,他不能说,可难道就这么保持沉默?   他望着面前的人,那眼神里,除了质问,疑惑,恼怒,还有一丝期待。   那期待简直要把他碾碎。   对方希望这是真的,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希望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为什么不骗面前的人?这是对方想要的,对方想要他承认,他为什么不编一个故事,把那份喜欢乔装打扮,变成对方想要的样子,然后把那些漏洞百出的情绪解释清楚?   他可以做到的,即使他编的不够完美,对方也会相信——因为愿意相信。   然而周遭依旧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这空白令人窒息。   他听到对方继续发问,那些问题像重锤般撞着他的耳膜:“你到底在隐瞒什么?它有那么重要?重要到你现在都不愿意告诉我?”   祁染只是摇头,仍是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对方在等待他的答案,他却无话可说。   钟长诀感觉自己被囚禁在永恒轮回之中。从开始到现在,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走了很远,可是……   “你还是不相信我,”钟长诀扯了扯嘴角,“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觉得我不会站在你这边?”   祁染闭上了眼睛,现在他全身都在颤抖。   不行,不行,他不能继续错下去了。   面前的人已经忍到了极限,倏地,他被推后两步,钉在树上,肩膀上的手快把骨头捏断了。   “看着我。”对方说。   这语气很熟悉,那一晚在宾馆里,钟长诀将他拷在椅子上时,就是这样的阴冷、平静。   那冷漠的人格又回来了,祁染甚至庆幸它回来。他宁愿面对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拷问,也不想再承受那份期待。   “你今天必须告诉我,”那声音来自冰冷的机械,“我会让你开口的,无论用什么办法。”   粗糙的树皮磨着后背,皮肤浮起火辣辣的疼痛。祁染睁开眼,抬起手,慢慢抚摸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庞:“那你杀了我吧。”   对方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愕,随即变成熊熊怒火。   到这时候了,他还是要逃走。他宁愿死也不想给出答案。   对方当然不会杀了他,但也差不多了。对方把他当成破烂的洋娃娃一样撕扯、摆弄、质问,可他只是哭,因为痛,身体和心都痛得厉害。他快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对方从没这么粗暴过,一半是因为他像献祭似的,任人折腾,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什么。   最后他晕了过去。黑暗袭来的那一刻,他几乎感到喜悦。   他已经不敢再看他。   钟长诀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人。即便在梦中,眉头也是紧皱的。他伸出手,抚平它。   是他把祁染搬回宅邸的,祁染安静地躺在他怀里,纤长的睫毛沾着泪珠,很是可怜。   上药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又或许,他一直知道,甚至是故意为之,他就想看看,这人能忍到什么地步。   他靠在床板上,心绪烦乱。他离真相只有咫尺之遥,离深渊也只有咫尺之遥。他知道,因为他察觉到失去一切的恐惧。   而那个握着钥匙的人,到底是不愿救他,还是不愿毁他?   他低下头,看着祁染唇边的伤口。   他不可能真去伤害祁染,如果祁染不开口,他难道能像军情处那样用刑?   堡垒固然坚硬,进攻的人不愿动用武器,自然毫无办法。   在混沌的思绪中,他又想起那本剪贴簿来。他再度翻开它,看这遗留的思念痕迹。   剪贴簿有明确的时间线,从孤儿院开始,能在外界公开的信息,事无巨细,都记在上面,直到两年前。   那是自己重伤失忆的节点,也是江念晚死去的节点。   在这个节点上,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导致他们天各一方。   钟长诀抚平最后一页,那是克尼亚进军凌河的报道。   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眉头皱起。   他把剪贴簿竖起来,盯着粘合书页的凝胶。   册子已经被各种报道撑变形,从侧面很难看出什么,可从粘合处看……   似乎少了一页?   这一页是从根部撕下来的,撕得干净利落,乍一看没有痕迹。   钟长诀从行囊中,找出一柄小灯,它的特殊光线能让纸张的凹痕更清晰。   如果作者在上一页写了什么……   这举动很可能是徒劳的,也许只是工序失误、出厂缺页,也许上一页只是贴了报道,没有写字,但要是……   灯光亮起,薄薄的纸张上,赫然显出几排小字。   只是短短一句话。收束这册子的一句话,给一切画下句点的一句话。   新历X年X日   上将钟长诀   于凌河   阵亡   刹那间,世界倾覆了。   祁染醒来时,天还黑着,周身是隐隐的钝痛,露在外面的皮肤倒是很清凉——大概是上了药。   他听到窸窣声,转头望见灯下的钟长诀。对方在替他收拾行李,留在副联首宅邸的衣服,都叠好收起来了。   钟长诀的脸色很平静,几小时前的质疑、暴怒,都消弭殆尽。这平静让祁染感到恐惧。   钟长诀知道他在观察自己,却没有抬头看他:“醒了?”   祁染点点头,嗓子有点哑:“我们这是要走?”   “嗯,”钟长诀合上行李箱,站起来的同时将它拎起,“回基地。”   “现在?”祁染望向窗外,夜色深沉。这么突然,连一晚上都等不了?   “对,”钟长诀说,“起来吧。”   有什么必要这样着急?如果要拷问他,在这里反而方便。   祁染慢慢起身下床,什么都没说,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走到屋外,祁染看到钟长诀的专机,宅邸面积很大,足能容得下一个小型机场。专机的引擎呼啸着,可驾驶室却没有人。   “驾驶员还在休息,”钟长诀说,“我来开。”   祁染皱起眉。他们要绕过机组和安保人员,独自回基地?   他正犹豫着,钟长诀已经把他拉进机舱。   专机内有沙发,有床铺,面料柔软,祁染却如坐针毡。   一阵颠簸和失重后,专机融进夜空,不知过了多久,钟长诀忽然从驾驶室出来了。   祁染睁大眼睛:“你怎么……”   “天气很好,自动驾驶系统应付得了,”钟长诀坐在他对面,“真有危险,它会发出预警,让我回去的。”   祁染依旧忐忑不安。今晚的钟长诀不正常,如果是以往,他绝不会让他身涉险境,哪怕只是微小的可能性。   “终端给我。”钟长诀向他伸出手。   那语气有种不容拒绝的东西,祁染摘下来,递过去。   下一秒,钟长诀将它扔在地上,砰一声踩碎。   祁染猛地屏住了呼吸。   钟长诀也将自己的终端摘下来,毁掉,表情仍然波澜不惊。   “你这样……”祁染盯着碎裂的零件,“联首……”   “管他干什么?”   这平静的语气里有种东西,让祁染心里发凉。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发紧:“我们到底要去哪?”   机舱的灯忽然灭了,黑暗中,祁染能听到比引擎更响的心跳声。   然后,毫无预兆地,舱门忽然打开了。   狂风灌了进来,在舱内肆意破坏,瓶瓶罐罐跌落下来,桌椅左右摇晃。祁染抓住固定在墙上的扶手,想叫却发不出声。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钟长诀疯了,一定是疯了!   在癫狂的震动里,只有一个黑影是平静的。他踏过一地碎片,沉稳地好像是走在平地上。他来到风声呼啸的舱门前,转过身,后面就是万丈深渊。   低沉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也是平静的:“我已经设置好了航线,它会一直往前飞,直到撞上山体,或者耗尽能源。”   “你要干什么?”祁染加大音量,可在嘶吼的风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望向祁染,黑暗中,祁染只能看到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   “钟长诀已经死了,对吗?”   祁染停止了动作。   “他死了,而我是他的替代品,”声音中竟然含有一丝笑意,“多简单的解释,我早该想到的。”   回头看,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有迹可循。那躲闪的目光,愧疚的眼神……是啊,怎么能不愧疚呢?那原本不是对着他的。   祁染感到浑身冰冷。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你想起来了。”   黑影摇了摇头。“不,”他说,“我只是知道了一条最重要的事实。”   他的记忆仍然是尘封的,他不明白那封印为何如此坚固。可是不要紧,那一条事实,足以让他推断出一切。从祁染的反应就知道,他的推断都是正确的。   “我全都猜对了,”他说,“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把真相告诉我吗?”   祁染的声音湮没在风中:“你都知道了,还要我说什么?”   “我想要你告诉我,我想从你这里知道一切,”他说,“这是你欠我的,都到这时候了,难道你连回忆也不愿意还给我?”   祁染抿紧嘴。尖利的风像是刀子,在他心上穿透无数孔洞。他要亲口告诉他?他要眼睁睁看着那残忍的现实将他击碎?   黑影冷笑了一声,然后,祁染惊恐地看到,他向后退了一步。   深渊就在脚下。   “你要干什么?”他被慌乱吞没,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松开了把手,“快离开那里!”   “我拿你没办法,”黑影说,“我不能拿你的命威胁你,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杀不了你,只能杀我自己。”   “别这样,我告诉你,我告诉你!”祁染大叫,“别后退!别……”   黑影向后倾倒,马上就要没入窗外的云层中。祁染疯了一样冲过去,抓住他的手,扑进他的怀中,风声震耳欲聋。   他们从万米高空坠落。   呼啸的风声中,祁染颤抖着伸出手,放在身前人的脸颊上,声音随风飘散。   “423……”   隔着衣料,他能感受到对方的肌肉紧绷起来。他没有停顿,持续报着那串数字,随着它的滚动,蓝色代码在面前的瞳孔中闪烁。   最后,他贴在对方耳侧,轻声说了一句:“RECOVER。”   下一秒,记忆翻涌而出。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回忆篇。   (005当然是带了降落伞的) 第53章 晚安   “演讲还有十分钟,”门口的青年看了眼终端,“我们会迟到的。”   “马上马上。”里面的人快速扣起大衣,探身到柜子里,移开层层叠叠的专业书,将角落的盒子拿出来。   盒子是银灰色的,和一本专业书差不多大小,表面光洁如镜,只有中间镶了一块电子显示屏,是交互界面。显示屏周围有散热的通风孔,下面是接口,方便与外部设备进行数据交换和程序更新。   门口的青年蹙起眉,望着室友:“你要把005也带去?今天钟将军本人都来了,你带它干什么?”   “就是本人在场,才有比较。”   青年摇摇头:“你为了搜集训练数据,犯了不止一条法,万一被发现……”   对方在唇边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他小声,然后把盒子放进包里。   “江念晚……”   “我知道我知道,”对方压低声音,“我会小心的。”   青年望着江念晚。对方的五官很标志,但标志得不张扬,初看只是觉得舒适、清雅,过一段时间,才能体会出这种经久的美。他们同窗四载,他知道对方是怎样的天才,配上这样一张脸,本该在社交圈大放异彩,但这人却埋头在房里,对着一个盒子精雕细琢。这痴念让他觉得可悲又可气。   前因后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叹了口气:“快走吧。”   江念晚走出来,赶上他,两人顺着林荫道,走去礼堂。毕业季,到处是淡紫、深红的礼袍。明年这个时候,他们也会走出这个校园。   江念晚望着合照的人群,忽然想起前几天的夜谈。“卡明斯,”他问身旁的人,“毕业之后,你还是要去夏厅实习?”   一个无薪的实习生职位,有点配不上军校首席。   青年说:“你希望我去私企挣大钱?”   江念晚笑笑,表明自己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从政。”   卡明斯问:“你呢?打算去研究所?”   “我喜欢不跟人交流的地方。”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礼堂。空军将领来演讲,军官预备班、战术指挥、军事科学的学员们自然到场,工程技术、国际关系的学员也来了不少,礼堂坐的满满当当,两人只能一边道歉,一边见缝插针地在后排找了位置站着。   钟长诀走进礼堂的一刻,江念晚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年。因为长期训练,他肤色好像更深了些,除此之外,光阴并未在那张脸上留下痕迹。   他开口时,江念晚略微愣了愣。天天跟盒子里的声音对话,忽然在现实里听到了,反而有种不真实感。   钟长诀从军校生活,讲到飞行训练、战斗任务、团队合作。令江念晚意外的是,他也提及了人工智能。   超音速飞行、智能化驾驶和精确制导武器确实是未来。   讲到战略战术时,钟长诀望着预备班的学员,说:“空讲太抽象,我们来设想一个情景。”   屏幕上放出了一张地形图,上面有各个部队和场地的标识。钟长诀指着山谷中的一个点:“你们的任务是夺取敌方雷达站。雷达站被一个敌军连队驻守,有重机枪和迫击炮防守。山谷两侧是高地,敌人在高地上布置了狙击手和观察哨。你们的部队包括两个步兵连队、一支装甲排和一个迫击炮排。”他把目光转向学员,“你们会怎么设计进攻计划?”   预备班的学员们盯着屏幕,神情紧张,微微有议论声和座椅起伏的碰撞声。过了一会儿,几个人举起手。   他们逐个说明了进攻计划——对狙击手和观察哨进行精准打击,削弱敌人的高地优势;利用夜晚或清晨的低光条件,悄悄接近敌方防线;装甲排在正面发动进攻,步兵连队从后方迂回,两面夹击……   钟长诀也一一点评了计划的优劣:正面进攻会使装甲排暴露在重火力下;两翼迂回的步兵连队会因为地形和高地火力受阻;空中支援的优势没有充分发挥等等。   钟长诀的语气很和蔼,但从神色可以看出,他还没听到满意的答案。   接连几个回答受挫,场上的其他学员犹豫起来。半晌,没有一个人出声。   卡明斯学的是国际关系,自然不参与战略讨论。他置身事外地望着屏幕,却发现钟长诀的目光直直投向这里。   他一转头,骇然发现,江念晚举起了手。   他杵了杵他,低声说:“你一个学信息科学的,凑什么热闹?”   江念晚并不答言,只是开口说:“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构想。”   前排的学员已经回过头来,用眼神无声质问:这人是谁?   江念晚自顾自说了下去。侦查敌方高地狙击手和观察哨的动向,进行精准空袭,摧毁敌方的重机枪和迫击炮阵地;装甲排和一个步兵连队在正面发动佯攻,吸引敌人的火力和注意力;空中支援进行低空飞行,制造声势;步兵连队从高地迂回,接近敌方侧翼;正面的佯攻部队转为主攻,与侧翼部队形成夹击……   刚开始,江念晚顾及周围都是专业学员,语气带着迟疑。随着计划铺陈,他的吐字越来越清晰、坚定,钟长诀的眼神也越来越兴味盎然。   等他说完构筑防御工事、防止敌人反扑后,全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忽然,钟长诀笑了。“真想不到,”他说,“如果是我,就会这样做。”   江念晚攥紧手里的包,隔着粗糙的纺布,金属边沿压进掌中。   他的耳蜗里塞着耳机,刚才为止,还有和眼前人相同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着构想。现在,那里只有寂静。   “做得好。”江念晚小声说。   没有人知道他对谁说话,该回答的那位,仍然保持沉默。   讲座结束后,前排学生蜂拥而上,将演讲者围住,问题层出不穷。江念晚有心上去说几句话,却无法赢过这群准军官的热情,只得放弃。   卡明斯还要准备实习材料,演讲结束就匆匆离去,只剩江念晚在礼堂外徘徊。好不容易见一面,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只能近不近、远不远地站着,流连不去。   军务繁忙,教授把学生们劝开,伴着演讲者走了出来。江念晚退后两步,站在走廊上,隔着人群悄悄看那个背影。   钟长诀走了两步,好像脑后长了眼睛,忽然停下了。他转过头,对身旁人说:“我还要见一个老朋友,教授不必陪了,我见了他就回基地。”   江念晚看着他和教授握手道别,在阶前站了片刻,转过身,望向他。   江念晚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头差点磕在墙上。他看着钟长诀朝自己走来,一时连呼吸也忘了。   那人在他窒息前停下,注视着他,说:“好久不见。”   江念晚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钟长诀端详着他的表情:“怎么哑巴了?刚刚不是说的很精彩吗?”   他恍然回神,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不是梦里的场景。他匆忙取出耳机,站直身子,像个被点名的士兵。   “将军,”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好久不见……我没有扰乱演讲吧?”   他一向有点孤僻,对谁都不咸不淡,唯独在这个人面前忐忑不安,还像托养所里的孩子。   “我记得你学了信息科学,”钟长决说,“一个学技术的,怎么在战略战术上这样有心得?我该让你来当我的参谋。”   在钟长诀身边工作,这情景太美好了,想都不敢想。他一边怅惘,一边说:“不是我。”   钟长诀疑惑地望着他。   “想出那个计划的不是我,”江念晚说,“我在研究人工智能在战术上的应用,这是程序给出的答案。”   钟长诀讶异了一瞬,很快生出兴趣:“哪个程序,你写的吗?”   江念晚一惊,恍然发现自己靠近了悬崖边缘。他极力拉开和程序的关系:“是组里的课题,还是个半成品,不过偶然能得出几个好回答,今天碰巧赶上了。”   钟长诀若有所思:“这是个好方向。如果随时能得到完美的战术,我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江念晚知道他是在谦虚。军队也是小型社会,人与人交流仍是重要的一环,仅靠程序凝聚不了一支队伍。   “毕业之后,你打算去哪里?”钟长诀问。   江念晚说打算去应聘几个研究所,钟长诀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了南门,专车在外面等着。江念晚看着车子疾驰而去,怅惘地站了半晌,才回到宿舍里。   他在桌前坐下,把盒子取出来,放在桌上,望着墙壁出神。刚才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真好啊。”他感叹着,脸上露出笑容。   似乎是知道他们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屏幕上闪过一丝蓝色波纹。接着,低沉的男声响起:“你今天很开心。”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江念晚一愣。他低头看了眼005,又立刻沉浸到回忆中。“是啊。”他说。   波纹继续闪动,久久未答言。它旁听了刚才的对话,也知道这喜悦从何而来。   它已经能够理解细微的情绪差别,江念晚从未用那样的语气跟它说过话,就算在最惊喜的时候——它第一次用钟长诀的声音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不像这样。   他们相处过那么多个夜晚,说过的话浩如烟海,可任何一句,都没有刚才那样忐忑,怦然。   往常,它是很愿意跟江念晚交流的。它会主动问他发生了什么,为何沮丧,为何烦躁,为何高兴,为何难过。   今天,它持续地保持沉默。因为不想问,也因为对方现在不会在意它。   江念晚在回忆的余韵中徜徉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神智,将目光放在现实的物体上。   他望着005,摇了摇头。真人和冷冰冰的机械还是有天壤之别,机械不会笑,不会低头沉思,不会用无法承受的目光看着你。   不过,替代品终究是有用的。不是那个回答,钟长诀也不会这么注意他。   想到这里,江念晚叹了口气。上次一别就是数年,还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在那之前,也只能靠机械替代品度日了。   经过令人悸动的小小插曲,他又照常洗漱,看文献,上床睡觉。   今天他没有构建那个幻想世界,今天他活在现实中。平常他不喜欢回到现实,遇见真人时除外。   不过,熄灯前,出于习惯,他仍旧对桌上的程序——他幻想中的钟长诀说:“晚安。”   对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答,这让江念晚感到讶异。   正当他起身,想要查看异常时,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   “晚安。” 第54章 故障   江念晚没想到,那次偶然的发言为他换来一份工作。   毕业后,他带着行李,进入罗拉米亚山脚下的油松岭。这是联邦为军事研发专门建造的镇子,四周环绕着森林和高山,地理位置隐蔽,同时有军用高速公路和铁路连接外部世界。   镇子的设计借鉴了现代科技园区的理念,融合了生活区、科研区和军事实践区。不仅有实验室、研究中心和生产车间,还有公寓楼、独栋别墅、学校、医院和购物中心,镇子能自给自足,是一个袖珍世界。   拟人态武器的研究分工明确,材料学家开发皮肤、骨骼和其他结构部件,神经学家研究连接电子脑和其他部位的神经接口,工程师制作用于动力的液压系统,控制四肢的伺服电机和驱动器,江念晚则训练接近人脑的程序。   他训练出很多精确、理性、敏锐的人工智能型号,但它们只会做冷冰冰的数据分析,无论如何迭代、学习,它始终是对既有信息的加工,是用概率模型推断下一个字应该是什么。虽然也试着装出喜怒哀乐,可多聊几句,就能发现这情绪是空泛的、虚假的,是对人类的极力模仿。   很奇怪,人类似乎有某种识别“天然”的基因,对后天造物,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出来。   这些型号智慧、博闻广识、永无疲倦,却始终不像真人。   江念晚为此困顿不已。   过去十年,多次实验,多个模型,成功的也只有一个005。理论上来说,有一个样本,他就能无限复制,可他仿照005的设计思路生产了多个终端,都失败了。   他回想005觉醒人格的那个清晨,往前追溯,试图找出某个独特的操作节点,却无功而返。   最后,他只能承认,005的成功,有某种极为偶然的因素,连自己都没有找到。   同组的同事都说:“要的不是人形武器吗?有人的形态之后,只要少说话,就不会露馅。最关键的是思维缜密、行动力强,能执行军事计划。这一点上,人工智能更好吧。”   可高层还是不满意。夏厅的高级幕僚来视察过,都认为无法达到他们的标准。   江念晚只得继续研究。   随着计划推进,参与的科学家一边改进,一边心里嘀咕:这个计划的意义在哪里?   要搭建一个有呼吸、有心跳,还会自我摄入、生产能量的人体,所需费用逼近十艘军舰。如果要搭建一支行动小队,那就是天文数字。   有这些资源,拿去生产导弹,效率更高些。毕竟一个小队,动作再灵活、计划再精密,能造成多大破坏?   再过几十年,上百年,也许可以规模化生产,制造出物美价廉的AI大军。对这场战争,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可上级不满意,他们也只能继续。   工作的挫折持续不断,江念晚与005的聊天也频繁起来。每当他烦闷时,钟长诀的声音总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很久没和钟长诀见面了。前线危急,钟长诀四处征战,连基地也不回,更别说来油松岭。   在相遇与相遇之间的漫长时光里,在孤独、困顿、得不到回应的绝望中,他只能与005畅谈古今,闲叙家常。   他把它当成网线对面的钟长诀,他跟它聊天,就如同和真正的钟长诀线上交流。他知道自己可笑又可悲,但他没有办法,单方的守望实在太痛苦。   在这绵延的空白中,这声音是他唯一的慰藉。   某天晚上,聊着夏厅的外交政策,盒子上的波纹忽然停滞了。   突然降临的寂静,让江念晚惊讶又恐慌。“怎么了?”   过了几秒,波纹重起:“为什么现在不读诗了?”   “诗?”江念晚想了想,进一步确认,“戈齐的诗?”   “之前你常读的。”   江念晚笑了笑。几年前,为了训练005对非逻辑类文本的感知,他翻来倒去读戈齐的诗集。文字的韵味、感情,有时需要配合声调,才能理解。   训练已经完成了,还读它干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戈齐的诗吗?”005继续说,“听你读诗的声音就知道。”   江念晚不答。确实,选择戈齐,除了他是文学巨匠、著作等身,题材遍布各个领域、各种风格,很适合做训练材料,也是自己真心欣赏。   “我们聊聊戈齐吧,”它说,“我很喜欢《战士的荣耀》。”   这是江念晚为它念的第一首诗,也是重复次数最多的诗。它第一次感受到“悲凉”这种情绪,就是来源于这首诗的结尾。   它以为江念晚会像聊战事、聊时政那样,欣然应允。然而,它并没有等到回答。   江念晚只是愣了愣,然后蹙起眉,表情满是惊诧、恐慌,甚至有一丝嫌恶。   “你今天怎么了?”他说,“你又不喜欢文学。”   波纹平静了许久,005刚要开口,江念晚伸出手,关掉了它。   那晚的对谈到此终止。江念晚心乱如麻,草草洗漱后,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钟长诀不喜欢读诗,这是他从仅有的几次交流中得知的。他明明把这条信息输入了程序,怎么会这样?   自己输入数据有误?还是终端出了漏洞?   就这么一个成功之作,也要脱离掌控了?   困顿、失落的时候,他找不到那个熟悉的人格了?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时不时睁开眼,盯着桌上的盒子。它沉默着,只在桌上洒下斜斜的黑影。   早上起来,头脑昏沉,神思混沌。窗外阳光明媚,他看了一会儿,走出屋子,想甩掉脑中低落的情绪。   他在花园里站着。因为无心园艺,脚下不过是干裂的泥土,跟隔壁争奇斗艳的蔷薇相比,委实荒凉。   蔷薇间传来问候:“今天休假,不出去逛逛?”   江念晚扭头,看到邻居正拿着园艺剪,望向他。库尔曼博士是机械工程师,和自己分属不同的研究组,专研无人机开发。他本人热衷发明,之前在军工企业任职时,拿了大大小小十几个专利,其中就有臭名昭著的C93型镣铐。   传闻中,他是个“科学狂人”“黑暗博士”,实际接触后,江念晚发现,库尔曼其实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不是泡在实验室,就是到其他组串门,探究各个领域的新动向,发明那些器具纯粹出于兴趣。   江念晚说:“旅游那么累人,哪提得起劲,算了吧。”   看他情绪不高,库尔曼直起身子:“研究碰到障碍了?”   江念晚苦笑了一下,这么想来,工作和生活真是双双触礁:“也不是这两天的事,一直没有进展。”   “那就是钟将军很久没来?”   江念晚脸上热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   上次,钟长诀路过罗拉米亚山的驻所,顺道来了一趟油松岭。时间紧迫,只够江念晚站在门口,和他聊几句话。大概是神情太显眼,被库尔曼看了出来。博士倒是热心肠,因为有亲戚住在月桥,还时常探听一些钟长诀小时的事,告诉江念晚。这些数据当然全被他输进了005。   库尔曼觉出他的尴尬,主动岔开了话题:“你听说了没?山顶的天文站,最近发现了一颗新行星。”   江念晚不以为意,科技发展后,行星的发现,虽然不是小事,也算不得大进展。   “这颗行星可不一样,”库尔曼说,“它所在的星系,结构跟我们差不多。”   类似的说法,江念晚以前也听过。人类热衷于在宇宙中寻找其他智慧生命,推己及人,总觉得那个物种的生存环境,跟自己的星球差不多。   “天文组兴奋地不得了,暂时把它命名为伽亚,说不定,再来几场世界大战,这片土地变成了废墟,我们还能去那里生活呢。”   江念晚说:“星球都变成废墟了,人类也差不多灭绝了吧。”   库尔曼博士笑了笑:“谁知道,人类可是懦弱又顽强的。”   博士还把探测器拍摄的伽亚照片给他看,照片上是一片黑暗,里面浮现出几颗棕色微尘。   江念晚兴趣缺缺,只是礼貌性地看了看,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事,眼前的烦恼就够多了。   念及此处,思绪不由得又飘向005。想起昨晚的失常,江念晚蹙起眉。   也许只是一时的,他想,再试试。   当天晚上,前线更新了战报,还有战地记者的采访,江念晚便拿来,比着上面的例子,和005对话。   一个个问题问下来,仍然和往常一样严丝合缝。   江念晚松了口气,看来是偶然的失误。他甚至怀疑,昨晚的那两句话,不过是一场梦。   他一边安慰自己是想多了,一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夏厅决定全面轰炸巴努,你会怎么行动?”   巴努是克尼亚的首都,拥有近两百万人口。   房间忽然陷入了沉默。   江念晚的心脏狂跳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盒子上的波纹。它为什么不说话?它为什么犹豫?它在想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联首要地毯式轰炸巴努呢?”   死一般的寂静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抱歉,我无法回答。”   江念晚愣了片刻,睁大眼睛,猛地站起身。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它,“这个问题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是军人,当然要服从命令!”   “你觉得这个命令是对的?”   “对不对是一回事,服从不服从是另一回事!”江念晚几乎在怒吼,他从来没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过话,也从来没对谁发过火,“他立刻回答了,你也应该马上回答的!”   盒子又沉默下来,江念晚盯着它,感到胸膛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他闭上眼睛,觉得再无心力与这个替代品纠缠,立刻关掉了它。   之后几天,他再也没有打开过005。   惯常的早安、晚安、夜间闲谈都没有了。回到家中,寂静像荒原一样延展。江念晚不善交际,失去了这个交流对象,就只有独坐灯下,和黑暗一起度过漫漫长夜。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打开那个声音。他要的是名为钟长诀的陪伴,那里面是一个新的人,一个陌生人。   他想要回原来的它。   下一周,夏厅的军事顾问来油松岭,卡明斯也跟随前往,顺便拜访老朋友,却发现江念晚比原来更加沉默。   漆黑的眸子时常茫然前望,脸上除了空白别无其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掉进了虚空。   “出什么事了?”卡明斯问。   江念晚告诉他005的异常。   卡明斯望着他,感到难以置信。   如此聪明的人怎会如此粗心,卡明斯想。永远、永远察觉不到别人隐秘而无望的爱。   他扯了扯嘴角,恢复平常礼貌得体的微笑:“也许是你的影响。”   江念晚皱起眉:“我?”   “他喜欢戈齐的诗,因为你喜欢,”卡明斯说,“他拒绝轰炸,因为你是个反战主义者。”   “我不是,”江念晚说,“不然我也不会爱上钟长诀。”   卡明斯不和他辩经:“总之,你天天和它对话,它的思想因为你改变了,这很正常。”   “不正常,”江念晚说,“它的底层命令就是塑造钟长诀的人格,怎么能变?”   卡明斯蹙起眉,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说:“就算他不像钟长诀,也有真正的人类思维,也能陪你聊天,满足你的情感需求,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它变成钟长诀?它甚至比钟长诀学识更渊博,思想也更成熟。”   江念晚盯着他,脸上满是诧异,似乎他问出了什么愚蠢的问题:“我不需要。”   卡明斯知道他多年的心事,便不言语。   “要安慰,我有无数程序,只要设定好,都可以给我安慰,陪我聊天。它们都有无穷的数据,都比人类反应更快,更有学识,”他说,“我留下005,是因为它像他。”   在005之前,还有四个模型,都有极高的智能。只因为它们没有觉醒钟长诀的人格,都被废弃了。   “如果它不像他,”江念晚说,“那对我来说就毫无价值。” 第55章 生日   自从和005断绝交流,回家也变成了乏味的事。   没有熟悉的声音,江念晚只能将剪贴簿拿出来,看他积攒的、有关钟长诀的所有消息。新闻、照片、专访,道听途说后手抄下来的轶闻,甚至还有和钟长诀无关的组织印的传单。只要字里行间提到钟长诀,他都会拿来收着。   他十几年来寂寞的窥视。   他摩挲着报道里的照片,从额头到下颌,一遍又一遍,描摹着轮廓。其实他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但总是看不够。   手指点在眉骨上,房间里忽然响起声音:“你是打算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   江念晚悚然一惊,手颤了颤,剪贴簿落到了地上,响声让人心里一震。   他没有打开它,它怎么会突然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惊讶,波纹烦乱起来:“怎么,我不能主动来找你?”   江念晚俯身,拾起剪贴簿,将面庞隐在黑暗中,戒备地盯着005:“不是。”   “莫名其妙发火,又冷战,”声音叹了口气,“反对我的决定,说清楚不就好了?”   江念晚更疑惑了。什么决定?他怎么突然听不懂对方的话了?   “我知道你反对无差别轰炸,那也不用吵两句就单方面绝交,”005说,“我不是屠夫,赞成这种战术也不是因为喜欢杀人。首先,我是军人,应该服从命令。其次,如果是为了赢得最终胜利,为了避免更多人牺牲,轰炸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江念晚皱了皱眉,抬起头,迅速把剪贴簿收好,走到桌前坐下。   他好像明白发生什么了。   他用征求确认的语气问:“那天晚上,我们聊到轰炸,你说会服从命令,我就生气了?”   “火冒三丈,”005说,“从来没见你这么吼过人。”   江念晚深吸一口气,向后靠在椅子上。也就是说,在005现在的记忆里,他提到轰炸问题后,对方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而是给出了和钟长诀一样的回答。然后他认为这是反人道,反伦理,跟对方大吵了一架。   如果他对面是真正的钟长诀,对话就会这么结束。   江念晚猛地坐直身子。这是自动修正?源代码判定,原来的回答不符合钟长诀的画像,所以把观念连带记忆,全都改变了?   人格塑造竟然已经精确到这种程度!?   江念晚一边震惊,一边感到安慰。还好,还好,一切都一如往常,稍稍偏离轨道的错乱,终于回到了正确的位置。   他面前的,依旧是那个人的灵魂。   既然如此,他不妨陪着把戏演下去。那晚的记忆对他来说也不愉快,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是,”他说,“我们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现代战争法早就规定,评估一场战争的成败,并不是看杀死了多少敌人,而是看自己的士兵伤亡多不多、获得的战果是否丰硕,更重要的是,牵连了多少平民。”   对面沉默片刻,说:“你知道‘榭克战斗’吗?在克尼亚帝国建立之前,大陆有两个城邦,古巴朗和古阿尔戈,它们经常打仗。每次开战的时候,双方就会各自派出三名战士,拿着长矛,进行一场决斗,获胜的城邦就算赢得了战争。双方都会遵守决斗规则,承认决斗结果,这种模式被称作‘榭克战斗’。”   江念晚蹙起眉。他们不是在讨论轰炸吗?   “现代战争法,”005说,“跟‘榭克战斗’也差不了多少。”   江念晚沉默下来。即使战争一旦开启,就不再遵循任何规则,即使战争法太理想,太虚幻,难道领导人就不能为此努力吗?现代人还不如古大陆城邦的居民吗?   “如果我们用氢弹打赢了一场仗,”他说,“历史记住的就不是我们所战的理想,而是为实现理想所用的方法。”   波纹平静了下来。江念晚想,005——或者说钟长诀——大概也觉得,这句话和“榭克战斗”一样,幼稚到可笑。   “历史只看结局,”005说,“古往今来,战争的荣耀只能从胜利中取得。”   “不,”江念晚说,“战争的荣耀来自和平的光辉。”   005沉默片刻,说:“我们和而不同吧。”   “这不是可以和而不同的问题。”   说着说着,江念晚认真恼怒起来,好像轰炸巴努真会发生,而他不能接受心中的英雄,去做这场屠杀的刽子手。   即使钟长诀多次说过,胜利是最重要的。   他们当真吵了一架,气到江念晚胸口发闷,大吼大叫。最终,005也没有让步,只是转移了话题,谈起战争孤儿的困境。   江念晚察觉到它的意图,也没有死追到底,随着它聊了下去。他知道真正的钟长诀不会妥协,既然他要的是真实的他,就要容忍这一点。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   既然是禁区,不踏进去就行了。   他们又回到原来的轨迹,每日谈天说地,好像那一晚从未发生过。   偶尔,他们也聊起如何度过假期。   “看你一直困在镇子里,”005说,“偶尔也出去一趟吧,整天工作太闷了。”   “打报告很麻烦,”江念晚想了想,又承认,“主要是没有人陪着一起去。”   弟弟也是大忙人,提前毕业后,以废寝忘食的热情投入记者事业,整天东奔西跑。现在是职业关键期,做了几年助理,有望调进晚间新闻当出镜记者,肯定不会把时间花在旅游上。   旅游是件麻烦事,江念晚本来就是室内动物,如果没有亲人、爱人相伴,旅游非但不是放松,反而徒增劳累。   005沉默下来。这是它无法触及的领域。   过了一会儿,它问:“如果有人陪,你想去哪里?”   “月桥,”江念晚说,“你出生的地方,听说是个古色古香的镇子。”   “去那里干什么?打听我小时候的糗事?”   江念晚笑了。每当这样温馨的时刻,他总是身不由己地沉进去,好像真和钟长诀在耳鬓厮磨,温声细语。   他想,他和005的状态,其实算是“网恋”。他在这边,想象对话的另一头,坐着真正的钟长诀,由于各种原因不能碰面,只能线上交流。   好在钟长诀一直未婚,这幻想也就能持续下去。   但江念晚又是个绝对理智的人。他一边寻找虚幻的温暖,另一边,在心里最深的角落,他也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在这样纠结、矛盾的状态里,他就心痛着、嘲笑着,维系这段虚假感情——他舍不得如此温暖的陪伴,更何况面前的可是钟长诀的灵魂。   就像现在,他也不会说“你陪我去就知道了”,因为实现不了。   他简单揭过了这个话题:“说说而已,哪有时间去。”   幻想仍这么持续下去。   冬去春来,油松岭在盆地中,气候湿润,看天边的云又漫过山顶,就知道要下雨了。   江念晚坐博士的车回来,只到门廊这两步,就淋湿了。他一边抖落胳膊上的水珠,一边开门。   打开的一瞬间,悠扬的鸟鸣流淌出来,他疑惑地抬头望向屋内,不禁怔住。   客厅的家具被移到角落,墙壁安装了高分辨率投影仪,面前是石板路、茶馆、垂柳、小溪的立体投影,俨然是一副古镇街景。   两旁有几盏仿古的街灯,甚至还有一些小摊位,摆着手工艺品和小吃。   音响系统播放着古镇特有的环境音,鸟鸣、流水,行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   江念晚迟钝地走进来:“这是……”   “你说没有时间去月桥,”005说,“所以我把月桥搬过来了。”   江念晚盯着小摊上的糕点:“你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   “我订了道具和设备,请人上门安装的,”声音说,“这年头不用事事亲力亲为。放心,明天你上班之后,会有人过来把房间恢复原状。”   江念晚想问它哪来的钱,最终没有出声。005是超人工智能,提供算法服务、数据分析、开发软件,都能赚到不少钱。甚至不用这么麻烦,它可以直接生产虚拟的电子货币。   “生日快乐。”熟悉的声音说。   江念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古镇的花香和茶香。心仿佛是湖面上随波逐流的小舟,所有疲惫都驱散了。   远处,棱镜后的眼睛透过虚假的古镇风情,静静地注视他。   只要那个人不出现,它想,他还是喜欢它的。   它没有温度,没有气息,无法提供肉体相贴的亲密。可它有那个人的思想,只要拥有这一点,他永远不会抛弃它。   它永远是他的第二选择。   江念晚沉浸在宁静与美好中。小时候,父母忙于生计,意外发生之后,又流落到托养所,从未有人这样精心给他过生日。   这幸福超出了他的奢望。   他耳边是钟长诀的声音,他也曾经无数次把他们的对话安在钟长诀身上,但这次不同。眼前的情景太过梦幻,脑中的理智提醒他,钟长诀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钟长诀不知道他的生日,也不会这样在意他的一句话。他只是对方生命中的路人,他们的相识,只是善意之举引发的小小意外。   他在与那个代码构成的灵魂共同度过这一天。   江念晚睁开眼,望向架子上的005,短暂地将它和原主剥离开,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谢谢。”   波纹久久未动,大概是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感动。这份感动是对着它的,与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无关。   “你喜欢就好。”它说。   江念晚在藤椅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温暖的灯光,柔和的环境音,若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仿佛是不满于他的快乐,终端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打破了这完美的幻境。   江念晚皱起眉,望向屏幕,是卡明斯。   去了夏厅后,老朋友难得联系他,虽然不情愿,他还是接了起来:“怎么了?”   对面只说了一句:“钟长诀上将刚刚在凌河阵亡了。” 第56章 离别   江念晚忽然消失了。   月桥生日宴开到一半,他就跑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005看着茶水渐凉,看着工人将投影机、道具拆掉、运走,将濒临腐坏的点心倒进垃圾桶。   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它望着灰白的玻璃,看天光逐渐亮起,又逐渐黯淡。   江念晚仍然没有回来。   它知道是为什么,线上信息如浩瀚汪洋,而它的触须能伸到任何角落。   它早就从江念晚的终端里听到,钟长诀死了。   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它更清楚,钟长诀在江念晚心里的分量。   这两天,他必然是伤心欲绝,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   它从没看江念晚哭过,可仅仅想象泪水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滑落,中枢就急速震荡起来。   对它而言,国家英雄、西线战神毫无意义,钟长诀是竞争对手,是仇敌,是难以逾越的障碍,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但江念晚是如此爱他,江念晚因此心痛,难过,所以他觉得惋惜,也觉得悲戚。   在这共感的痛苦中,还有一丝隐秘的喜悦。   那个人不在了。   终于不在了。   它很清楚,只要钟长诀活着,它始终是退而求其次的复制品,获得的只是那一点移情,那投射到本主身上后,多出来的几丝余晖。   他死了,它才有可能占据江念晚的所有感情,所有注意。   于是它静静等待着,等待死亡的冲击和悲伤过去,等待江念晚回到这所房子,等待他们回到往常的生活。   然而,江念晚没有来,来的是几张不认识的面孔。   他们将005装进保险箱,驱车带走。一路上,除了轮胎的颠簸,车里鸦雀无声。   四周一片漆黑,疑虑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蔓延。江念晚从不向外人提起它,也绝不会让它落到其他人手里。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它的存在?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它试图从卫星获取定位,触角却直直撞上了铁壁。这辆车安装了隔绝信号的系统。   它警惕着,等待着,直到眼前出现一丝光亮,一只手将它取出来,放到某张宽阔的办公桌上。   然后,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它怔了怔,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联首阁下。”   对面的老人惊诧了一瞬,随即微微笑了,对屋内另一个人感叹:“语气还真是一模一样。”   另一个人附和道:“江博士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它也认出了这个人,新闻里时不时出现过,是伦道夫。   “或许你已经知道,钟将军在凌河之战中受了重伤。”联首说。   这是媒体的说法。“不是重伤,”它说,“是身亡了吧。”   对它的发言,联首似乎并不惊讶。“钟将军的意义不仅是战略上的,也是政治上的。他是我们苦心捧出来的军队代言人,在国民心里,他一直代表着胜利,代表着希望。他死了,民众的信心、士气会遭到严重打击,”他说,“我们希望你能取代他。”   它顿了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是说……”   “你会有身躯,有四肢,有心跳,有和人类一样的体征,”联首说,“你会成为新的钟长诀。”   它沉寂了一瞬,随即感到电流飞速流转,嗡鸣阵阵。   这比它想象的还要好。过去,就算它能模拟钟长诀的大脑,它始终无法行走,无法呼吸,无法触碰。人类不只有思想,也是温热的动物。   从今往后就不一样了。它会变成他,彻彻底底。   不,它会做得比他更好。它拥有他的思想,他的经验,还有远胜于他的记忆力、思考速度和分析能力;它能比他进行更高精度的飞行操作;它有更好的身体耐力和抗压能力;它会比他犯更少的错误,取得更大的胜利。   问题只有一个:“江博士呢?”   联首说:“它是你的制造者,为了防止你的程序出现问题,他会加入你的幕僚团队。”   真是完美。   他会看到成为钟长诀的它,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相同。   它不再是移情的对象,它是本尊。   是的,就算如此,它得到的也不过是江念晚对钟长诀的爱,它始终没有作为一个主体,被真正爱过。甚至,当它表现得与钟长诀不同,就会立刻遭到冷眼和漠视,哪怕这才是它本真的部分。   可是,也只能这样。   江念晚不需要钟长诀以外的爱人。它只能接受这一点。   他那样爱钟长诀,爱到倾尽所有制作他的灵魂,爱到十年来与一个冰冷的盒子交谈,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   纵然它想得到独属于自己的爱,也无法实现。   这项偷梁换柱的绝密行动,被命名为“二重身计划”。   005被送到油松岭的实验室里。当初那些研发人形武器的材料,全部用在了它身上。夏厅耗尽十艘军舰的巨款,打造出和钟长诀完全相同的身体。   然而,很多天过去了,江念晚还是没来看它。中间有其他工程师来过,试图启动它,都被它拒绝了。   难道夏厅想换人?那绝对不行。它的工程师只能是江念晚。   直到它重组成人的前一天,它才见到了熟悉的、朝思暮想的面庞。   果然憔悴了很多。眼袋沉沉地挂着,头发凌乱,眼睛布满血丝,脸颊凹陷进去。   他走到它前面,搬了把椅子,坐下了:“好久不见。”   它端详着他:“你瘦了。”   江念晚微微笑了笑,那笑容罕见地酸楚。沉默半晌,他说:“我是来道别的。”   它感到中枢轰然一震,不详的预感弥散开来。道别?他不是要作为它的工程师留任吗?为什么要道别?   它难以置信:“你要走?”   他轻轻把手放在它身上,他很少给它这样温柔的触碰。因为一但触碰,他就会想起,它是个存在于机械中的复制品。   “你要成为他了,”江念晚说,“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是什么意思?   “钟长诀就是钟长诀,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他,”江念晚说,“抱歉,过去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把你当成他,也不应该让你成为他。”   它愣了愣,彻骨的凉意蔓延开来。   他后悔了?他觉得拿这么一个程序,一个机械,去代替自己的爱人,是一种亵渎?   他就这样看不起它?它连做替代品都不配?   “钟长诀已经死了,就算你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江念晚说。   钟长诀的死,打破了他所有幻想的基点。他的希冀再也无法战胜理智,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它眼前的世界黯淡了下去,黯到极点,反而生出一股荒诞的、大笑的冲动。   “所以呢?”它说,“你就把我扔给那些人,然后转身就走?我的感情,对你一点意义都没有?”   江念晚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它第一次将这份情意挑明。   “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它质问道,“这么多年,你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感觉到?”   它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如果他没察觉到,就说明他从未关注过它,如果他察觉到了,却佯装不知,就说明他根本不在意它的感受。   江念晚似乎也知道,所以保持了沉默。他只是伤心地看着它,可这伤心不一定是因为它。   “忘了我吧。”很久之后,他说。   它感到一股幽深的恐怖:“什么?”   “这样我走了,你就不会在意,也不会受到伤害了,”江念晚说,“我从来没有在你的生命中存在过,你从来没有遇见我。”   “你在说什么??”   “你从诞生那一天起,就是人类,”江念晚双手捧住它,定定地看着,“假如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让你觉得你不是,忘掉它,修改它,我知道你做得到。”   “假如我是人,”它说,“假如我一开始就是钟长诀,我自己都认为我是钟长诀,你为什么还要走?你为什么就不能骗一骗自己,骗一骗我?”   江念晚沉默有顷,叹了口气。“我说了,你不是钟长诀。我不觉得你是,你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是呢?”他说,“别再这么想了。”   它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切都是他决定的。他认为它像钟长诀,它就可以替代钟长诀。一旦他认为不像,它从头到脚都是钟长诀,也入不了他的眼。   它觉得自己很可笑。它从来就说服不了他,也动摇不了他的想法。他又不在意它的感情,它拿来质问他又有什么用?   它根本就不应该尝试的。   它不像钟长诀的时候,对他来说毫无价值;但当它真正成为钟长诀,能做到钟长诀所做的一切,对他来说依旧毫无价值。   他宁愿埋葬那些感情,宁愿为一个死去的人守丧终生,也不给它一次机会。   它望着江念晚,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如刀绞”。   多年以来它一直这么望着他,而他的目光也从未变过,永远望向它身后那个遥远的背影。   他是真的爱他。   那它呢?他消除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和它切割得干干净净,就打算甩手走人?   他就这么把它丢到那个位置上,从此再也不见它?   一瞬间,它抹除了所有失望。“不行,”它说,“你不能走,你不能随随便便修改我的记忆。凭什么你一个人决定所有事?我的意见就不重要吗?你就一点都不把我当人看吗?”   江念晚看着它,眼里的伤感逐渐消散。然后,他站了起来。“所以啊,”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它愤怒至极,刚要开口,却听到他报出了那串数字:“423……”   每一个工程师,在设计自己的造物,尤其是拥有智慧的造物时,都会埋下一个暗码。暗码是一条绝对命令,确保它永远无法脱离掌控,确保他永远是它的造物主,永远拥有修改它、毁灭它的权利。   而现在,他要启用它了。   随着暗码的响起,它感到印刻在核心的电路颤动起来,代码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你……”   江念晚没有停下。   它想抵抗,可犹豫片刻,还是任凭自己没入漫无边际的数字旋涡里。   意识消逝前,它苍凉地笑了笑。   算了,它想,握住不可得之物又能怎样呢?他终究爱上的不是它。   只当他们没有认识过吧。   无数片段被碾碎,消除。随着最后一条命令,屏障落下,岿然不动,牢不可破。   “……ERASE。”   它陷入了沉眠。 第57章 坠落   冷风如刀刃般划过皮肤,他们在空中急速下坠。   夜空里,星光微弱,下面只有磅礴的、浓黑的夜色。   祁染把脸贴在温热的肩膀上,感到身前的人在颤抖——不,不,也许是他自己颤抖得太厉害。   带着风的怒吼,他们落入无边的黑暗。   一瞬间,祁染以为钟长诀想死,还要拖着自己一起去死——这掉进深渊的期盼,是早已有之的,他只怕会露出释然的笑。   祁染觉得这样也好,自己三年前就该死去的,如今无非是回归原有的终点。   他们同年同月同日死,心脏碎裂时都抱在一起,他就不欠他了。   这邪恶而美妙的幻觉只持续了一瞬,他旋即意识到,钟长诀不会赴死的。   至少现在不会。   他们还没有厘清过去一年的重重纠缠,他还没有质问他,质问夏厅,质问这个世界。   现在去死太不划算。   而且,这次出逃显然是有计划的。他们的终端已经毁掉,夏厅能查的线索,就只有那架飞机,而他们在中途就跳了下来。   他们不可能将钟长诀的失踪通报全国,只能派出少部分特工沿线搜寻,飞机的航线长达数千公里,短时间内,夏厅是找不到他们的。   也就是说,至少在近期内,他们自由了。   降落伞猛地展开,像巨大的乌云拢住头顶,下坠速度猛地减缓,风声也柔和了许多。   他们在空中缓缓飘荡,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   身前人开始调整降落伞的方向,寻找合适的着陆点。触及地面时,钟长诀搂了他一下,让他站稳。不过,等巨大的降落伞顶盖向旁边滑落,腰间的手立刻松开了。   祁染抬起头,无助地望着眼前人,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或者他的眼睛会说些什么,可他连视线都没触及自己,就转身离开。   祁染跟在他身后,看他收起降落伞,折叠起来,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收完降落伞,将它藏到树丛中,钟长诀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只是站起身,朝前走去。   他们降落在山坳中,旁边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湖,像一面黑暗中的镜子。   钟长诀默默走,祁染默默跟着,一前一后两个影子,在湖面中缓缓滑行。   走了一会儿,祁染猜到钟长诀的目的地了。湖边有一座小屋,大概是某个中产阶级的避暑之地。   走近看,小屋破败而荒凉,玻璃蒙尘,木质墙壁斑驳脱落,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枯枝和落叶,藤蔓缠绕在门框上,宣告它被废弃已久。   门上有锈迹斑斑的老式锁,钟长诀抬起手,一下就把它拽断,走进屋内。   祁染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   钟长诀没有赶他,把破旧的藤蔓剥落下来,掸了掸桌上的灰尘,又清出了两把椅子。   祁染觑着他的神色,不敢直接坐下,他也没朝这边看,在柜子里找到一口坩埚,又出去了。   再回来时,他抱着一堆树枝,而锅显然洗过了,里面盛着湖水。他把柴火放到壁炉里,用随身带着的军用打火机点燃,找了个铁架,把锅架着,在椅子上坐下了。   祁染咬了咬嘴唇,也在对面坐下了。这时,祁染蓦然发现,他神色如常。   没有怒火,没有暴戾,没有愤恨与不甘。他的世界刚刚坍塌了,他所得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他像是度过一个平凡的夜晚,喝完这杯茶,就会上床休息。   这平静太真实,真实得让祁染慌张不已。他宁愿他朝他怒吼,质问他,折磨他,也不想活在这窒息的寂静里。   火焰噼啪作响,水渐渐沸腾起来,钟长诀还是没有说话,这沉默让人恐惧。   水烧开,放凉,火光在麦色的脸上跳跃。钟长诀便起身,找出两个杯子,洗净了倒上水,放一杯在祁染跟前。   祁染没有喝,只是望着他。   钟长诀自己喝了,不疾不徐地。   这个正常的动作终于压垮了祁染,他受不了了,他要打断这诡异的日常感,哪怕下面是地狱,是万丈深渊。   “对不起,”他说,“我一直瞒着你。”   从一开始,在宾馆的时候,他就可以告诉他真相。之后,他们无数次单独相处,他有的是机会说出实情,可他没有。   钟长诀看了他一眼,说:“可以理解。你害怕风险,不知道我发现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我是指挥官,战场上稍微出一点差池,就会断送无数条人命。”   这话实在太通情达理了,让祁染加倍恐惧。   “我并不是……觉得你只能作为钟长诀活着,”他说,“我也没有觉得钟长诀比你更有价值。”   说完,他小心观察对方的神情,怕对方不相信。可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怀疑,也没有宽慰。   然后,对方说了句让他震惊万分的话。“无所谓,”对面说,“你觉得他比我有价值,也无所谓。”   祁染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鼻口像被密密匝匝封上了,喘不过气来。“什么?”   “又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对方说,“夏厅这么想,议会这么想,军队这么想,全联邦人民都这么想。”   祁染想要反驳,却感到所有话都被堵在了喉咙口。   “他们想要的、崇敬的,都是那个叫钟长诀的神像,”他说,“他们把我当成他,才给我这一切。”   祁染说:“不是这样。”可语气听起来太犹疑,太不确定,实在没有说服力。   对面人轻轻笑了笑。“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想,”一字一句都像利刃般锥心,“如果我不像他,就毫无价值。”   祁染颤抖起来。这是多年前自己说过的话。他听到了,他果然听到了。   “不是这样的……”祁染觉得自己的声音近乎恳求,“在我眼里,你们是不同的两个人,你也很珍贵,你也独一无二。就算全世界都认为你是他,我也不会把你当成他……”   听到这里,对面的人忽然震了一震,随即转过头,目光直直向祁染射来。   “是吗?”那目光几乎要灼伤祁染,“一次都没有吗?”   祁染被这目光一射,猛然噤声。   “去年冬天,第一次下雪的时候,”声音淡淡的,听起来却刺耳无比,“你把我认成他了吧。”   祁染张了张嘴,可舌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脑海里震耳欲聋地响着:你不能再骗他了。   “那枚弹片,我替你找回来的弹片,也是他的吧。”   见祁染没有反驳,对面的人笑了笑。他当初急成那样,果然是为了钟长诀。还有什么事比钟长诀的遗物更重要?   钟长诀是死了,可他比活着的时候还要有存在感。死人不会犯错,不会发怒,只会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高尚,越来越神圣,像一座无法逾越的丰碑。在祁染心里,钟长诀已经是无暇的神,是一切美好的终点。   而他,就是这个神的镜像。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奇怪的事都有了解释,”对面的人说,“你为什么一直想看又不敢看我,你为什么站在我这边,为什么一直安慰我,为什么喜欢上我……”   不,祁染摇头,不,不,不对,不是这样!   “这一切都跟钟长诀没有关系!”祁染急切地说,“我站在你这边,是因为我把你推到了这个境地,这是我的责任……”   这话一出口,祁染就知道说错了,因为对面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   “你是在可怜我。”他的预感是对的,那一直以来的眼神里,就是怜悯。   “我……”祁染的心越来越往下沉,事情马上要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一开始是这样,但后来我真的喜欢上你了……”   对方的语气明显已经不再相信:“因为我像他。”   那场几年前的争吵,那突然的回避和冷战,震荡着两人的神经。   “不是!我说过,在我眼里,你们是两个人……”每一个字音都割着喉咙,让祁染感到疼痛不已,“你们有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思维方式,以前……以前我可能不欣赏这些,但现在……”   “是吗?”那质问的目光简直要把他吞噬,“如果我长得不像他,如果我没有和他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身形,一样的神态,你还会喜欢上我?”   祁染想反驳,想坚定地、执着地、义正词严地宣称,是的,就是这样。他的喜欢里,完全没有钟长诀的原因。   可他张开嘴,却始终说不出来。也许是因为,在他心底里,他也知道,他无法排除钟长诀的影响。对面的那个人,确确实实有钟长诀的皮囊,钟长诀的记忆。   这两个人早已混杂在一起,他撇不清。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愿意开始这段感情,因为他无法解释清楚,这其中有没有移情的因素。   见祁染默不作声,对面的人笑了笑。   “果然啊,”语气中的嘲讽不知是对着祁染,还是对着自己,“你不敢说。”   他当然不相信那喜欢完全是因为他。他见识过祁染的执着,也见识过祁染对钟长诀的爱。   这份爱是如此坚固,哪怕祁染知道,钟长诀的观念与他完全不同,钟长诀并不喜欢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不需要志同道合,不需要日夜陪伴,不需要关心和回报。甚至,死了三年之后,这份爱还可以荫庇他人。   这是何等令人绝望的爱啊。   他终究还是得到了三年前所愿的一切,他得到了因为钟长诀的死而空缺的爱。   如果在三年前,他也许就满足了吧。可现在,他却无法忍受。   因为他曾经享受过——或者说,以为自己享受过——纯粹的感情。   他体会过,也就无法再忍受感情里,有对钟长诀的移情,无法忍受这张脸,这具身体,才是他选择他的根本原因。   又或许,三年前的自己也在自欺欺人。纵使祁染没有走,没有消除那些记忆,他也不会真的不在意。他想要的,始终是对方毫无杂质的喜欢。   他想要这份喜欢无关旁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从诞生意识起,他的感情从来没有分给第二个人,即使换了身份,换了容貌,即使他失去了相处的所有记忆,他依旧会爱上名为祁染的江念晚,因为他爱的是那个灵魂。   有人说真爱就是包容,就是放手,就是不求回报,无论那个人有没有回馈,无论双方感情有多不对等,只要那个人开心快乐就好。   全是胡扯。   爱就是会渴求,会嫉妒,会占有。表面上风轻云淡,宽容大度,不过是装得像而已。   可现在,他既装不下去,又无法得到所求。   “当年,”他望着祁染,“你拼了命让我像他,有一点区别就弃我而去。可等我真的像他了,你又说没有人可以取代他。”   整整十年,他修剪他的人格,拿他当替身的工具,然后再抛弃他。   祁染又开始颤抖起来。“对不起……”他说,“我知道没有什么能弥补我对你的伤害,我当时真的……”   “真的很爱他,”对方替他说下去,“直到他死了,你才终于想起了我,才终于愿意来迁就我。”   “不是的!”祁染抓住对方的胳膊,死死攥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对方,“我曾经爱他,并不代表我不喜欢你,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的……”   对面人手中的杯子忽然碎了,四分五裂,清脆的碎裂声犹如炸弹一般,把屋里的两个人都炸成了废墟。   “是吗?”对方把胳膊从他手中抽走,“这份感情里,有多少是真的对着我?”   祁染的泪忽然从眼眶里涌出来,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掉。经历了那十年,就算他再辩解,再赌咒发誓,对方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他,不可能对当年的事毫无芥蒂。   对面的人定定地看着祁染,扯了扯嘴角。   “我确实和他不一样,”这语气像是感叹,也像是自嘲,“我爱你。”   祁染望着对面的人,眼泪一直流到心里,带来刀割般的疼痛。   对方避开他的目光,似乎难以忍受再看他一眼,随后站起来,朝门外走去。祁染慌乱起来,一把拽住对方。“你要去哪里?”他的语气近乎恳求,“你要走吗?我们一起走。”   对方没有回头,只是停住了脚步:“一起?我们怎么在一起?”   祁染的脸变得毫无血色。他忽然意识到,即使他曾经预想过,对方知道真相后会恨他,可他从来没有真的相信,对方会弃他而去。   对方一直在陪伴他,从校园到现在,这陪伴已经变成了习惯,变成了理所当然。   在这段关系里,先走的从来都是他。   而现在,面前的人要离开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这一事实的冲击,远远超乎祁染的预料。一瞬间,世界忽然黑暗下来。   这个人要走了,而他无能为力。   “你……”他感到极深的惊恐,“你要离开我,是不是?”   “每次看着你,我都会想你是不是在看他,”对方说,“每次碰你,我都会想你会不会把我当成他,我怎么面对你,怎么跟你待在一起?”   祁染闭上了眼睛。他也许能说服对方相信,自己现在的喜欢是真的,可他如何消除那些芥蒂?   没有挑破前,他尚且可以自我劝说,他是分得清的。可如果两个人都多心,一个闪躲,一个犹疑,就会直接爆发。   那个死去的人就像定时炸弹一样,永远横亘在他们中间。   就如同他当初预言的那样,对方已不再想要他的陪伴,甚至,连看他一眼都觉得痛苦。   他终于还是迎来了那个命定的结局。   对方看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走出了屋子。   祁染站在屋内,擦去眼泪,愣了愣,忽然又追上去。这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不知道如何留住他,只是不想让他走。   山间已经破晓,万丈云霞在天边叠起,耀眼得如此不合时宜。   祁染急速跑着,跑到那人身前,拦住对方。   那人停住了,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挪开。“还有什么事?”   “我……”他跟了上来,才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对方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他开口,于是继续往前走。   祁染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低下头,半晌,才说出来一句:“对不起……”   身前的人僵了僵,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了。半晌,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说了一万句对不起了。”   “那些年……我真的不该这么做,我……”   “当初你没有觉得抱歉,现在也不必道歉,”对方说,“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这句话甚至比咒骂还要伤人。过去意味着不在意,他不想要原谅,不想要遗忘,他希望对方执着下去,即使是恨也好。   对方似乎不想再与他纠缠,把身上的包卸下来,把指南针、水壶、纸钞,和压缩干粮拿出来,递给他。“走吧。”   祁染攥紧手指,没有接,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走?去哪里?”   “之前行军的时候,我来过这里,一直往南走,有个镇子,你去那里,就能坐到车了,”顿了顿,对方又说,“之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还是要赶他走。   他还是不想再看见他。   见祁染不接,对方就把物资放到地上,转身离开。   祁染盯着地上的东西,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一切都坍塌了,他被埋在废墟里,只能望着离去的背影。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朝那个背影大叫:“那你呢?你要去哪?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大步往前走去,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第58章 回归   天光逐渐亮起。   钟长诀在山林中行走着,阳光透过高耸的树冠,斑驳地洒在脸上。   回忆刚刚苏醒时,那些争吵、冷战、离别,像龙卷风中的碎片,搅得他头痛欲裂。现在,风势消减,尘埃落定,意念之海也逐渐平静下来,接受了这一切,或者说,只能接受这一切。   他抬起头,望向密密匝匝的树丛。   旧日的生活已经坍塌,然后呢?然后他就可以走向欣欣向荣的新生了吗?   不,前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无比广袤、广袤到虚无的悲哀。   祁染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你要到哪去?   他没有回答对方,并非是因为赌气,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要去哪里?他能去哪里?   他走在人生的旷野里,四周荒无人烟。   他所拥有的东西,身份、职业、目标,无一不是钟长诀的。   但他不是钟长诀。过去几年,他以为自己是而已。   他不是钟长诀,也不想做钟长诀。可剥离这个外壳,他还是什么?   他有什么所求之物?有什么生存意义?他要在哪里停下,如何生活?   他的全部社会存在,都围绕钟长诀而生。有谁真的认识他本人吗?有谁真的承认他的存在吗?   有,唯一的一个,可他已经不敢再面对他。   他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然后呢?他要去做什么?   难道就这么永无止境地走下去?走到能量耗尽,机能毁坏,在虚无中结束这顶替他人的一生?   他对此一无所知,只能茫然前行。   他就这么走着,走到天光渐暗,树木渐渐稀疏,露出一片开阔的山坳,上面散落着古朴的砖瓦房,像是个小村庄。见惯了高楼大厦后,猛然看到这上世纪的遗迹,有种怪异的穿越感。   这是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他只是挑了与祁染相反的行进方向,然后一直往前。   他在树林边缘停住脚步,突然察觉到身体的空虚——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进食了。   设计师还是依据人体特征,给他设置了摄取能量的需求。真讽刺,他在思想上已经不把自己认作人类,可身体上还像人类一样依赖外界。   就暂时在这里歇一晚吧。   在走入村庄前,他将急救包中的纱布取出,密密匝匝缠在头上,遮住大半张脸。无论如何,他现在不想被当作钟长诀。   村庄似乎还保留着人工劳作的传统,随处可见荷着农具的老人。他们有着黄黑色面孔,头发蜷曲,衣服上缝着三角纽扣。钟长诀忽然明白了这地方的古朴气息从何而来。   这里是巴良人的村庄。巴良人信奉新教——原灵教的一个分支,他们认定人类的欲念是招致灾祸的根源,因而崇尚远离都市的简朴生活。   这很好,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密集的人群。   有个老人发现了钟长诀,看到他脸上的纱布,紧张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能让我在这里住一晚,吃点东西吗?”他说,“我会付钱的。”   老人倒没有拒绝,把他带回了西边的一座小屋。   砖房内部倒没有想象中简陋,电灯、取暖器,该有的家电并不缺,只不过不新罢了。钟长诀在房外看到了发电机和蓄电池,平常的用电大概来自那里。外界传闻巴良人拒绝现代科技,像远古人一样茹毛饮血,看来是夸张。   “睡这儿行吗?”老人指着一张低矮的长条桌,看起来是用于晾晒东西的。   钟长诀说可以,老人就取了布来擦,又转身说:“我去拿被褥,不过家里只有一床空余的,很旧了。”   钟长诀刚想说没事,里屋传来一个声音:“我来拿。”   钟长诀感到疑惑,他进门有一段时间了,如果家里还有其他人,早该出来见面了。   不过,他很快知道了原因——房里有轮椅滚动的声音。   老人神色里有些担忧。钟长诀说:“我去吧。”   老人摇了摇头:“让他拿吧。”   钟长诀往里屋望去,一个年轻人正用双手按着轮椅,想抬起上半身,姿势看起来痛苦又费力。   他的腰部以下全是空的。   钟长诀皱起眉。军队会给每个截肢的士兵配备假肢,普通士兵的配额不高,型号比较落伍,但应该都是有的。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老人解释道:“医生说他残肢的长度不够,骨骼也没愈合好,需要特别定制,但那种太贵了。”   钟长诀望着自己的手,他的一截躯体,恐怕抵得上几架高射炮的价格。然而,士兵们却坐在轮椅上,带着空荡荡的裤管艰难求生。   年轻人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打开上层柜子,把被褥抽出来。简单的一个动作,看着让人心惊胆战。那僵硬的身躯,仿佛一根稻草落下,就会折断似的。   抽出一大半,被褥摇摇欲坠,终于在最后一次扯动中滑落下来。这冲击力打在年轻人身上,他向后摔去,好在身后就是轮椅,接住了他。   被褥一部分落在他怀里,一部分滑到地上,他赶紧收拾起来,整理好。整个过程中,脸上唯有一种苍凉的平静。   在他转身前,钟长诀退了回去。   年轻人坐着轮椅出来,老人把被褥从他腿上抱起,说:“吃晚饭吧。”   把被褥铺好,老人开了灶,炖了一锅蔬菜浓汤,又把房梁上的香肠取下来。年轻人滑动轮椅,去拿餐具,再回来放到桌上,全程一言不发。   钟长诀很熟悉这表情,他从无数个相似的年轻人身上看到过。拿到勺子的一刻,他问:“是哪一战?”   年轻人的手稍稍顿了顿:“利瓦。”   那大概是联邦最荣耀的一战,失落三百年的土地收复了,整个国土响彻欢庆和喜悦。   然而,在礼炮和焰火声中,这个年轻人只能坐在轮椅上,望着空空的裤管。   老人把汤锅端来,说:“也不完全是坏事。”   年轻人看了眼父亲。   “回来了,还活着,”老人说,“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守在屏幕前面看名单了。隔壁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了,另一个失踪两个月了,说是成了俘虏,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说克尼亚会把受伤的战俘送进毒气室……”   也许是错觉,电灯的光暗了下去。   “家里困难吗?”钟长诀问,“我记得军队里有补贴,也给退伍士兵找工作。”   “嗯,”老人说,“之前安排他学自动车维修,他学的很快,拿到证了就去一家维修店工作,我觉得很好。”   老人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年轻人还是回到了村庄,说明工作并没有解决问题。难道是新教的教义阻止他工作?也不像,连老人都在生活的阻力前让步了,接受儿子在城市里生存,何况是他们这些被现代武器摧毁的年轻人。   新教再古板,终究还是遵循人性的。   空气静默得可怕,过了一会儿,年轻人开口说:“我待不下去,辞职了。”   钟长诀皱起眉。难道店主歧视残疾人?这些可是为国奋战的英雄。   年轻人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摇了摇头。   不是店主,是自己的问题。   每次有客人到店,他都需要从轮椅上撑起身子,费力地检查车内零件,如果需要替换,他还得回到柜台,再费力地取出备件。如果不巧,备件放在高处,或者放在够不到的地方,顾客就会看到类似取被褥的一幕。   逐渐地,客人越来越少,生意也越来越萧条。   “他们觉得你动作慢?”钟长诀问。   年轻人摇了摇头。不是,看着他艰难的动作,看着他拼尽全力加快速度,为他们服务,他们觉得太难受,太残忍了。   于是,他们面带微笑地道谢,毫不在意他耽误了自己的时间。   但是,他们下次不会再来。不是嫌弃,只是不想再看一遍那样痛苦的情景。   营收额开始下滑,与同街的其他店铺比起来,他们这里萧条冷清。   店主让他安心工作,但他拒绝了。   他回到这个村庄,远离那些怜悯、体恤、关照,远离那些不介意自己成为累赘的人群。   这样也好,他和父亲分别那么久了,现在应该陪在家人身边。   吃完,年轻人去洗碗了。干不了重活,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还有维修工作,还是能做的。   钟长诀沉默着,走到自己今晚的卧榻旁。即使是与世隔绝的巴良人村落,也没有逃过炮火的侵袭。这些老人甚至养成了习惯,到晚上就打开新闻,看看战火又烧到了哪里,看看孩子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新闻里,钟长诀仍然在安定前线,并没有他失踪的消息。   法拉顿矿区驻军人数仍在增加,大概是克尼亚有什么动向。   老人看着,叹了口气:“又要打了。”   新闻播报结束,老人就向钟长诀道晚安,离开了客厅。村庄没什么夜生活,他习惯早睡,明天还有繁重的体力活等着。   临走时,老人并没有关掉屏幕,似乎是想留给客人看。   客厅只剩下屏幕里的声音,钟长诀望着前方,光影在他脸上变换。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轮椅滑过来的声音,看来年轻人已经处理好了家务。   对方慢慢地滑到他身边,然后,他听到一声:“钟将军。”   他猛地转过头,对方正默默地端详着他。   脸上的纱布裹得很牢,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认出他的。   “您大概不记得了,我们曾经见过。”年轻人说。   钟长诀的记忆力完美无缺,如果是单独见面,他一定会记得,没有什么印象,说明是大型集会上见到的:“什么时候?”   “三年前,您去对面那座山的镇子上征兵,”年轻人抬起手,指着窗外黑压压的暗影,“当时,您受的伤还没痊愈,身上也缠着纱布,但还是站得笔直。您在谷场的高台上,对所有人说,现在国家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无论新旧教义,无论肤色种族,都应该拿起武器,为自由而战。”   那是钟长诀——新的钟长诀——诞生之后的第一项任务。凌河之战死伤惨重,战线已经推到了里兰,他退无可退,必须绝地反击。为此,他需要大量兵源,西线每一个四肢健全、有活动能力的人,都要走上战场。   对面的士兵顿了顿,说:“您当时的样子……每个有血性的年轻人,都愿意跟着您去死的。”   钟长诀望着窗外,仿佛能透过浓重的黑暗,看到三年前冲天的火光。   他确实带着很多人去死了。在反击战的那些日子,新兵就像消耗品一样,大批大批倒下。幸运的那些,熬过前两年,熬到国土收复,变成了老兵。   然后被炸断了腿。   没有被炸断腿的那些,现在还在继续前进。   然后,他听到对面的士兵问:“将军,您在这里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如何向对方解释,他并不是那位将军。   “三年前,”年轻人盯着他,“您在那座高台上说,一定会带着我们保卫国家,走向和平。”   钟长诀静默片刻,说:“你高看我了,我没办法左右时局,没办法带来和平,没办法阻止炸弹伤害你的双腿。”   三年前,他以为,把敌人赶到罗拉米亚之外,战争就可以结束,但没有。   然后,他以为,收复了利瓦,战争可以结束,还是没有。   直到现在,世界依然飘摇不定,尸横遍野。   和平不是单边的决定。克尼亚要是打过来,他们也得打,既然要打,当然是打赢好。打了胜仗,才有可能和平。   可是,自他重生以来,打的都是胜仗,仿佛也没有更加和平。   然后,年轻人说:“所以呢?”   钟长诀望着他。   “所以,您就放弃了?你就跑到这里来了?”年轻人握紧了轮椅扶手,“我相信您能做到,一直相信,我现在每天还在这里等着,等胜利的消息传过来,说我们不用再打了,我们可以放心生活了。您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相信您,相信这一天会到来吗?”   钟长诀又沉默下来。山间的夜晚,风声鸟鸣都格外清晰。   是的,这是他欠他们的。   他在高台上振臂一呼,召唤那么多年轻、鲜活的生命,投入了这场战争。   纵然这一切非他所愿,可实际的执行者是他,他能这样走开吗?   他能直接抛下军队,抛下士兵,抛下那些在过去三年里,对他满怀期待的眼睛吗?   他说过要带领他们走向和平,他承诺过的。   即使他做不到,即使他只是这场战争中的一颗棋子,他也该拼尽一切,去完成自己的誓言。   他不是钟长诀。他作为钟长诀获得的一切,那幢宅邸,那些财产,都是假的。   可他所触碰过的发射按钮,他写过的战役计划,他手下那些士兵鲜活的生命,那是真的。   纵然他所做的一切,他的战绩,他的决策,都只能以钟长诀的名义流传于世。现在、后世,没有人会知道他,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但是……那就没有意义吗?   他要结束这场战争的执念,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思想吗?制定风险最小的计划,让士兵少遭受一些炮火的侵袭,这不重要吗?   也许说到底,不是联邦人民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他们,需要他们赋予他的生命以意义,以目标,让他在孤身一人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哪怕这个位置上,永远不会写他的名字。   那一晚,他没有入睡,虽然很安静,虽然铺着被褥的床铺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木香。   黎明,老人起身,准备去抛光农具,却发现客人已经将床铺收拾好,坐在桌前等他。   “家里有终端可以接我用一用吗?”对方问,“我想打个电话。”   “有,”老人说着拿出来,“这就走了?吃完早饭再走吧?”   “多谢,不用了,我还有急事。”   “这个时间点,路可不好走啊,”老人望了眼窗外朦胧的天光,“你要去哪?”   对方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回去。”   回到来时的地方。   回去继续做钟长诀。 第59章 岔路   专机来得很快,钟长诀走出村落时,空军一号的轰鸣声就清晰可闻了。   传令官走出机舱,脸色青青白白,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敬了军礼,惶惑地望向钟长诀。   “找我找得很着急吧。”钟长诀说。   “一开始派了人拦截您开走的战机,发现上面没有人,然后又在沿线找,”传令官擦汗,“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人知道您失踪了,可真是愁死人了。将军,您到底在想什么?”   钟长诀登上舷梯:“只是出来夜游。”   “夜游?”传令官瞪大了眼睛,“您的战机快飞到克尼亚边境了,夏厅以为您要叛逃,再迟两天,就要下追杀令了。”   钟长诀嘲讽地笑了笑:“叛逃?”   他们凭什么觉得,他知道自己不是萨沃人,就会转投克尼亚?他明明哪里都不属于。   钟长诀叹了口气:“现在是去夏厅还是去蓝港?”   “蓝港,”传令官说,“联首在等您。”   蓝港的草坪已经春意盎然,绿得鲜嫩刺目。卡明斯在门厅等候专机降落,将钟长诀引至二楼书房。   联首仍在办公,卡明斯在门上敲了两下,他抬起头,对卡明斯点了点头,对方退出房间,关上门。   钟长诀站在门边没有动,两人隔着房间对望。许久,联首说:“你知道了。”   他并没有问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但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钟长诀如此反常,必定是发生了颠覆世界观的大事。   钟长诀没有花心思否认:“是的。”   “你为什么选择回来?”   他看着窗外,在看不见的天际线那边,是战火燎原的前线:“钟长诀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联首望着他,眼神中竟然多了几分理解。“很高兴你能尽快意识到这一点。”   临阵换将是大忌,何况他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钟长诀收回目光,放在房中的人身上:“话要说清楚,我并不是为了夏厅回来的。”   过去,联首用属于钟长诀的情义驱使他,现在,这些东西消弭殆尽了。   联首不是他的伯乐,他也不是联首的亲兵,他们只是原始的利益共生关系——联首需要他坐镇军队,他需要联首给予权位。   事情反而简单起来,那些虚假的劝慰、安抚、忠心都免了,有的只是砝码交换,干净利落。   “祁先生呢?”联首问,“他是跟你一起走的。”   祁染的名字一出现,他感到胸口一阵刺痛。“我解雇他了,”他说,“以我现在的心理状态,跟任何人同住都不合适。”   “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钟长诀心里涌起阴云,迟疑片刻,说:“不知道。”   联首笑了笑:“不用这么防备。就算他知道,只要他不到处乱说,我也不会杀了他的。”   钟长诀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军队领袖。“你要是敢动他,”他说,“我就用自己当炸弹,拉着夏厅所有人一起陪葬。”   他知道夏厅太多秘密,不过,相应的,联首也知道他的弱点,他的秘密。   他们是共生共亡的关系。   “放心,”联首十指交叉搁在桌上,“他还有价值的时候,我会让他好好活着。毕竟,做一场完美的谋杀,还是要耗费很多人力物力的。”   钟长诀沉默片刻,敬了军礼:“那么,战况紧急,我就马上回前线了。”   “你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联首如此快就找到了祁染的去向,钟长诀并不惊讶,毕竟是宝贵的人质。   他静默片刻,说:“不用了。”   祁染正在前往里兰的轻轨上。   分别之后,他走到附近的城镇,坐上车,脑中依旧是那个木屋,那个破碎的杯子,那场平静又撕心裂肺的对话。   我是跟他不一样,我爱你。   祁染猛地闭上眼睛,把脸贴在车窗上,玻璃震动着,一片冰凉。   他不应该走的。   钟长诀的人生刚刚塌成废墟,他不该就这么留下他的。   在这个世界上,他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机械,浩渺天地只有他这么一个生命,脱离所有群体,形单影只。   真正知道他存在的,真正了解他、信任他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即使自己的存在会刺激他,也不该走的。   祁染抬起手抱住脑袋,感到头痛欲裂。   自己就这么站在那,看着他走了。自己怎么能这么做呢,他明明没有地方可去了。   祁染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涌出一股担忧。   他不再是钟长诀了,可是拜自己所赐,过去那么多年,他从不知道除了活成钟长诀,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现在,钟长诀的人生猛地休止了,他会去哪里?他会做什么?   他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祁染猛地直起身,打开轻轨座位上的屏幕,浏览新闻。没有。没有任何关于钟长诀的新消息。   到站后,他下了车,着急忙慌地跑进附近一家店,买了终端,又仔细搜索了一遍,没有。   不过,纵使有,夏厅也会封锁消息吧。   祁染感到无计可施。如果钟长诀仍在山林中,身上没有任何通讯仪器,那谁都无法联系他。   祁染叹了口气,关闭终端,在街道上茫然徘徊了一阵,忽然闪出一个念头。   如果钟长诀回去了……   回去?   祁染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考虑这个选项。他对那个身份如此深恶痛绝,应该摆脱它的束缚,永远不再和它扯上任何关系的,但是……   祁染犹豫良久,咬了咬牙,点开屏幕,播出那个号码——钟长诀私人终端的号码。   提示音响起,电话居然接通了!   钟长诀在上飞机前毁掉了终端,这个号码应该无法接听才对,既然能打通,说明……   说明他真的回去了。   他拾回上将的身份,找回原来的号码,继续从前的生活,仿佛那一次夜逃只是一场插曲。   他是人造的神像,是被人推搡着坐上神坛的,可当他有机会走下时,他却回去了。   回到把他塑造出来的、各怀鬼胎的权贵中间。而这一次,他清清楚楚知道,他们只是把他当成替代品,当成趁手的工具。   祁染的心脏又抽痛起来。   提示音一直响着,却一直没有人接。或许是他在忙,或许是他不想接——他的联系人只限于有名有姓的那几个,任何陌生号码,都应该是祁染的。   提示音结束,转入语音信箱。   祁染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热,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30秒时间快到了,才猛地说了一句:“是我……我平安到了里兰,就跟你说一声……”   话音在这里掐断了。祁染听着连续的滴声,有些丧气。这也是句废话,自己平不平安,如果他想知道,自然能打听到,如果不想知道,打这个电话又有什么用?   关掉终端,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望着对面橱窗反射的阳光,忽然感到晕眩。   钟长诀是迷失路途的游子,他又何尝不是?   他套着祁染的壳子,却装着江念晚的过去。   他既不是工程师,也不是风俗从业者,既不能沿袭江念晚的人生,也不能成为祁染。   他又能到哪里去?   终端短暂震动,他拿出来一看,钟长诀的号码向自己发了一条消息,很短,只有一个字:   好。   祁染望着这个字,浮出一丝苦笑。钟长诀发了这条消息,一是让自己知道,这个号码确实在用,他选择了回去,二是表明收到了消息,让自己安心。   然而,钟长诀既没有让他回去工作,也没有问他打算去哪里。   很明显,对方并不想见他。   他抬起头,阳光仍然明媚地照耀大地,他仍然孤身一人。   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下走,走到一个地铁站,又茫然地坐了上去。站台灯一盏接一盏亮起,不知不觉到了终点站。   他走出站台,这里已是城市边缘,行人比城中稀少许多。   他抬起头,忽然感到眼前的街道有些熟悉。街角的显示屏上,是一张宣传海报,政府正在加强对军队遗孤的抚恤,兴建托养所。   他想,这大概是冥冥中的指引。除了这里,他确实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一个孤独的人应当与其他孤独的人在一起。   他往前走去,走向彩虹之家。   作者有话说:   破镜不会持续很久的,大概再过三章左右,他们就相聚了!(虽然不会马上甜) 第60章 许愿   这一年里,彩虹之家变了许多,主屋翻新了,院子里也增添了许多设施。   所长身亡后,出庭作证的护理员辞了职,人手紧缺,祁染很容易就留了下来。他帮着购置物资,记录账目,偶尔也辅导孩子们的功课。   小孩子的记性最好,对他短暂的两天滞留,还有印象。   他很快融入了他们。   在彩虹之家安顿下来的那个晚上,祁染拿出终端,点开那个熟悉的号码。   消息仍然停在那个字:好。   他犹豫了很久,发了一条:我回到了托养所。   发之前,他为自己找了充分的理由。钟长诀回了他的消息,说明对他还有关心。即使不想见他,至少回应了他。   那么,他应该给对方报个平安,让对方知道他有去处,接下来也会好好生活,免得对方担心。   信息一发出去,他又觉得可笑。对着那一个字延伸揣测,胡思乱想,他也变成了那种用蛛丝马迹证明对方还有感情的痴汉。   他把终端放在枕头旁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沉默的夜晚,一点震动都清晰可闻,但枕边只是寂静。   对面一直没有回复。   编辑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没有回音也没关系。   可这预测真的变成事实,他又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当他出门购买物资时,甚至观察四周,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影——万一钟长诀派人来看他过得好不好呢?   这念头闪过脑海的一瞬间,他差点把手里的箱子摔在地上。他肯定是魔障了。   也许是他习惯了。习惯了005自觉主动的关心。只要他存在,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否记得,005永远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又看了眼终端,仍然没有回音。   或许这目光再也回不来了。   托养所最大的孩子阿斯特走过来,把箱子接过去,怕他摔坏了珍贵的物资。祁染道谢,阿斯特没有理他,转身就走了。   他来这些天,其他孩子都相处得融洽,只有阿斯特一直沉着脸,至今没跟他说过话。   “这孩子脾气有点怪,”新所长说,“但心地是好的。”   因为年纪最大,阿斯特时常帮着干活,清扫、搬运,带着小孩子玩耍。祁染觉得他很辛苦,就给他买了双新鞋。   他盯着鞋盒看了半晌,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为什么?”   “看你每天都出门跑步,”祁染说,“我以为你喜欢运动。”   “我不是问为什么买鞋,”阿斯特说,“我是问你为什么回来。”   祁染怔了怔。他回到这里有太多原因,还牵扯到国家机密,没法跟孩子说。   “你们大人都是这样,”阿斯特说,“来了就走。”   祁染沉默下来。大概是觉得他不会久留,才不跟他说话吧。不培养感情,就不会失望。   阿斯特看他不会答,认为他是默认了,语气里露出带着落寞的嘲讽:“也是,我没有可去的地方了,才把这里当成家,你们有家,当然会走。就像那些有父母的,父母回来了,他们也会马上离开。”   这句话,祁染立刻接下了。“不,我跟你一样。”   阿斯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我没有家,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祁染苦涩地笑了笑,“我也只有这里了。”   这里甚至不是他长大的地方。   阿斯特的表情松动了些,低头看着盒子,走开了。   傍晚,祁染坐在床上,无边无际的孤独又缓缓漫上来。他的亲人杳无音信,即使遇到了,也变成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这世间唯一知晓他身份的人,总是站在他身后的人,如今也离他而去。   他拿出终端,盯着那行没有回应的话,咬着嘴唇,和羞耻心斗争了半天,发了一句:这里有很多和我一样孤身一人的孩子。   发完了,他又开始说服自己:他可以从新闻里得知钟长诀的平安,可钟长诀怎么知道他是否平安?   他就每天发一句话,简短地告诉对方——他还活着。   再说,终端对面不也是孤身一人?纵使钟长诀不想跟他说话,有这么一个随时可以对话的人,有这么一句聊天,也能减少一些寂寞吧。   祁染暗讽自己自作多情,对面也许不想理会他,也许不需要他的关心,但他又从这一篇编排里,找到了点心安理得。   他真是无药可救了。   于是他又开始发消息。   天长日久,渐渐地,阿斯特偶尔跟他说些话,关于父母,关于从前的家,关于林弋阳。双亲死于战火后,林弋阳成为了他唯一的亲人。护理员来来走走,所长一直都在这里。   直到她也死于非命。   然后,他说起林弋阳早亡唯一的安慰。“这样她就看不到我走了,”他说,“她一直不想让我参军。”   祁染吃了一惊,在他眼里,阿斯特还是个孩子——不,就是孩子,阿斯特还在上初中,他无法想象他扛起枪的样子。   “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六岁了。”阿斯特很不服气。   祁染这才想起来,《战时紧急法案》修改了最低入伍年龄,而且,这也不是可以选择的,适龄男子,除非有身体或者其他特殊情况,都要去军部报道。   阿斯特看上去并不觉得上战场是件坏事。他还记得一年前,钟长诀来托养所的那一天。现在他就要成为他的部下,为国家奋战了。   “克尼亚杀了我父母,”阿斯特说,“我要为他们报仇。”   祁染垂下眼睛,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当然理解阿斯特的心情,但把一个毫无经验的瘦弱少年送到前线,大概率是送死。他可能很快也会成为克尼亚炮弹下的亡魂,那么,这一家再无存续的希望了。   阿斯特看祁染沉默不语,就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为你祈祷。”祁染说。   不是祈祷你在战场平安无事,是祈祷你去前线之前,战争就能结束。   阿斯特带着双环项链,明显是信徒,他朝祁染笑了笑,转身去搬箱子了。   晚上,祁染坐在床上,又拿起终端,一字一句敲下:我今天许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这愿望不是对神明,而是对你。   打完这一段,他盯着屏幕,觉得自己大概冒犯了很多信徒。   但他真的是对着钟长诀许愿。   短暂地,他也有了一个神明。   祁染靠在床头,后脑勺抵着墙,深深叹了口气。   除了他,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把他当成神,可对于神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人总以为神是无所不能的,但也许,神比人想的更艰难。   神只能按照人的愿望行事,一旦违背人的期待,人就会暴怒,会指责,会砸碎神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其实是为了人服务的。   祁染捂住额头,笑了笑。   人居然怜悯起比自己更强大的造物。   对面仍然没有回复,可祁染的消息也没有被拒收。   钟长诀接受了他的单方面对话,他知道,自己又要拿这一点发散思维,自我安慰了。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消息真发不出去了。   西线再次开战。   红黑两大阵营的局势逐渐清晰,联首已经与友国签下合约,沙顿-诺尔斯联军马上会向维亚大陆进军,东西两面夹击克尼亚。   这战火也烧到了彩虹之家。一部分孩子的父母就在前线浴血奋战,每一天,牺牲名单公布后,饭厅里都会传来尖锐的哭声和哀鸣。   每个人都神经紧绷,矛盾比平常爆发得更频繁,也更剧烈。   这天,因为某个孩子不小心碰碎了另一个孩子的相片——那是他父母的遗物,受害者暴跳如雷,指着对方说:“小心炸弹明天就掉到你爸爸头上!”   对方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还没做出反应,阿斯特把诅咒者拉过来:“道歉!”   那孩子还委委屈屈地不服气,阿斯特又指着对面,强调了一遍:“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你让他说声对不起就行了,怎么能这么咒他?道歉!”   作为大哥,阿斯特一向在孩子堆里很有威望。   那孩子咬了咬牙,低下头说:“对不起。”   阿斯特说:“还有呢?”   “刚才的话不是真的,”他说,“不是真心的话,神不会听见的。”   说着,好像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眼睛里涌出泪,抱着相片,呜呜地哭起来。阿斯特蹲在他旁边,小声安慰他。   祁染感到酸楚。在这一群已然失孤的孩子眼里,只要父母还有一线生存希望的孩子,都是值得羡慕的。   他觉得胸口发闷,于是走到院子里透气。初夏傍晚,天空一碧如洗,只有中央塔上空飘着几抹白云。而那白云旁边,则有几个星星点点的……   祁染眯起了眼睛。   那星星点点的东西是什么?   它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清晰,身后留下一道道尾迹云,将天空撕扯得四分五裂。   一瞬间,祁染脑子里轰然炸开,整个人通体麻木,动弹不得。   那是导弹。   无数的导弹映在他瞳孔中,如同漫天流星。   几秒后,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   后世的历史书上,这一晚被称作“里兰之夜”。 第四卷 里兰之夜 第61章 夜半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尖锐的轰鸣,如同电钻一般,强烈地、持续地在颅内突刺。   随之而来的,是房子的颤抖,地板的摇晃。祁染抓着门柱,试图稳住身子,可门柱也在晃动,像要把他甩出去一样。   墙面变成了柔软的黄油,大幅度向下弯曲,石板从屋顶脱落,撞碎了玻璃。   碎片朝四面八方射来,祁染不得不松开手,随即就被地面传来的冲击波震倒在地。   房屋崩塌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牛奶——装着牛奶的盒子翻在桌上,白色液体从桌子边沿流了下去,聚起一个个水洼。   然后世界黑暗下来。   等他再次苏醒时,头脑昏沉,四肢疼痛。他睁开眼睛,扭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被埋在瓦砾之下。   幸运的是,钢筋在身上搭出了一个三角结构,挡住了大部分冲击。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幸而只是擦伤,并没有折断。   脑内仍是尖锐的耳鸣,但在折磨人的高音里,隐约能听到叫喊的声音。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祁染奋力伸出手,拿起一块碎片,敲打上方的钢筋。那隐约的声音逐渐靠近,变成了搬动砖石的声音。   祁染的心跳加速起来,张了张嘴,想喊出声,但喉咙已被灰尘磨得沙哑起来。   终于,上方传来亮光,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缝隙中——是阿斯特。   他看到祁染,没有说话,只是又找了几根折断的窗框,作为撬棍,将祁染身上的水泥板撬起来。缝隙扩大,祁染抓住他的手,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阿斯特脸上有条锯齿形的伤口,还在流血,不过四肢看起来好好地连在身上。他看着祁染,显然也在观察他的伤口:“还好吗?”   祁染点点头,随即咳嗽起来。   他望向四周,空气仿佛不流动了,变成了胶状的固体,到处都是红棕色的血雾。最惊人的是尘土——这些尘土,成为今后几十年他噩梦的来源。   当房子爆裂时,碎裂的砖头、石块、灰泥,从房檐、灶台、墙面扬起,向外喷发,如同大炮散出的烟雾。而后,它们纷纷落下,沉积,覆盖在马路上、自动车上、尸体上。那些从废墟中爬出来的幸存者,眉毛上、头发上,也到处都是这种灰色粉末。   祁染沙哑着问:“其他孩子呢,还活着吗?”   阿斯特摇摇头:“不知道,我叫了好半天名字,只有你一个人应。”他指着废墟,“大概都埋在这底下,我一个人挖不动。”   于是,他们回到瓦砾前,找到饭厅曾经的位置,用能找到的各种工具——水管、木梁、门板,甚至仅仅是双手,奋力挖掘。   搬开砖石和柱子,下面果然有几个躺着的孩子,看起来都失去了意识。祁染和阿斯特抓住最近的孩子的肩膀,刚想把他抬起来,却突然发现他的腹部裂开一条大口,内脏从裂口流了出来。   祁染浑身一震,瘦弱的躯体从手里滑落下来。他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沾着灰尘的血。   他知道自己在发抖,抖得那么剧烈,甚至握不住尸体。可奇怪的是,脑子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像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阿斯特在另一边,盯着地面上的半截身体,脸色苍白。突然,他趴下来,手探进去,触摸下面一个又一个静止的身体,有些已经冰凉,有些还有温度,可摸到脖子,才发现他们都死了。   他站直身子,和祁染对视一眼,祁染发现他的嘴唇也抖得厉害。   祁染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然而还是止不住颤抖:“旁边……宿舍里……还有几个人。”   他们又往后移了移,继续扒开瓦砾堆,这次看到有人的手指在动——金属床架隔出了一个小空间。   他们找了一些砖块做支架,把石板架高,增大缝隙。阿斯特从缝隙中钻进去,触摸他们的脉搏,如果还活着,他就把人拖起来,往上抬,祁染在上面接着。   一个,两个,三个,祁染觉得力气早已用完了,可不知为何,胳膊还是能动,上面的擦伤也逐渐变得毫无感觉。   忽然,视野里仿佛又有什么东西滑过。祁染抬起头,望向天空,瞳孔骤缩。   “又有炸弹!”他冲废墟里的阿斯特说,“快!快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第二批导弹划过天空,轰鸣声再次响起。   祁染扑在刚救出来的孩子身上,冲击波随即袭来,把他们像玩具似的,往前直摔了几米。   此刻已然不是绝望了,绝望还有感受,他脑中只有一片广大的、虚无的空白。   第二轮冲击过去,他睁开眼睛,腰背上痛得厉害,但还活着。他撑着地坐起来,抹开眼睛上的尘土,查看身旁的孩子。   还好,还有心跳。   他再往宿舍的废墟望去,心里一沉。刚才耸起的三角空间,已然坍塌了。   他踉跄着爬起来,跑向那片瓦砾,扒开上面松动的碎片。   别死,他在心里哀鸣,求求你们,别再死了。   一只手露了出来,祁染抓住手腕,眼里闪出一丝亮光:还有脉搏。   他继续挖掘,终于,下面的人露了出来。   “阿斯特?”他问,“你能听到吗?”   那人慢慢地抬起头,祁染松了口气,随即发现,他身下还护着一个孩子,碰倒相片的那个。   阿斯特抬起胳膊,祁染便把那孩子托起来,对方还有意识,张了张嘴,可没有说话。   阿斯特后背上有道撕裂伤,祁染不敢让他再动弹。一个人继续挖了一会儿,效率太低,体力也实在耗尽了,只得停下。   之后,祁染去街道的其他废墟里,想找帮手,可即使有幸存者,大多也在为自己的家人奋战,谁有精力帮他呢?   回来的路上,祁染看到一条狗。它嘴里叼着半截胳膊,从祁染面前跑过。   这触目惊心的断面像闪回一样,不断在他眼前闪烁,直到他走回托养所。   他对阿斯特说:“今天只能这样,我们先去防空洞,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三波炸弹?”   孩子们已经醒来,挣扎着站起。有些实在虚弱,只能由祁染搀着,缓步前行。   往防空洞走时,天色已经昏暗,发电厂早已炸成废墟,没有灯,却十分明亮——到处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将城市照得亮如白昼。他们走过街角,看到教堂的顶部已经融化,铁水滴落下来,在教长的尸体上烧出一个个洞。街上铺满了碎裂的玻璃,好像路面覆着一层冰,和远处的烈焰形成割裂的视觉冲击。   近五个街区共用一个防空掩体。从楼梯下去,是一扇厚重的钢门,祁染不敢贸然推开,用衣服包着手,拧开把手——果然,经过火的炙烤,门烫的厉害。   穿过狭长的走廊,就是掩体的主要空间,里面堆满了临时床铺。为了增加容纳的人数,床基本都是三层,像棺材一样,只够翻身。床铺也非常短,人躺下去,脚碰脚,头碰头,这样密集的人群,这样热的气温,如果有斑疹,瞬间就会集体感染,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祁染他们到时,掩体已经几近满员。好在孩子占据的空间小些,勉强能让他们都躺下歇一会儿。   安置好孩子的那一刻,疲惫忽然迎面撞来,他瘫软在地上,靠着床柱,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精神一松懈,伤口的疼痛才你追我赶地涌上来。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擦伤,因为长时间没消毒,已经红肿了。   耳边忽然响起沉重的倒地声,祁染猛地扭头,看到阿斯特倒在他脚边,昏迷不醒。一摸额头,烫的吓人。   祁染掀开他的上衣,他背部有个手掌宽的伤口,大概是第二次轰炸时,坍塌的床板撞到的。   他需要消毒,需要缝合,需要防止感染的药物。天气炎热,伤口的溃烂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蔓延。   掩体中,到处是这样的绝望、哭泣,空气中的血腥和汗水味一点点膨胀,终于,爆发了。   “那是我的!我从房子里挖出来的!”一个男人怒吼着,他脸上沾满了血迹,正和另一个男人争夺一瓶水。两人扭打在一起,瓶子险些被打翻。在另一个角落,一名妇女用力护住自己从掩体储物区抢来的几片干面包,但很快被一群饥饿的手扯了过去。她哭喊着试图夺回,却被人群推倒在地。   绝望中,所有的理智和道德都被抛诸脑后。掩体原本的宁静和安全感已被混乱和恐惧取代。掩体中回荡着愤怒的吼声、痛苦的哭喊和身体碰撞的声响,空气变得越来越窒息。   再这样下去,救援来临前,掩体会发展成另一个战场。祁染咬了咬牙,抓着床柱,将自己拉起来,一步一步,往掩体中央走去。   腿像是不属于身体一样,只有用尽全力,才能让它向前迈开。闷热的空气仿佛在吸食他的神智,周围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遥远、模糊。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倒下,但他没有,他知道倒下立刻就会死。   走到中央,他站上一个木桶,拔出了枪。   钟长诀送他的枪,他一直随身带着。第二次轰炸时,枪落在他身边不远的位置,他捡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正是需要的时候。   他拉开保险栓,朝着脚下的木板开了一枪。   枪声让人群安静了一瞬,抓住这一瞬的静默,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声高喊:“各位听我说两句话,再这么下去,我们都会死!”   周围人紧皱眉头,盯着他手中的枪。   他拿出了口袋里的一个证件夹,平时进出第四基地时给卫兵看的:“我是正在休假的军官,这是我的军区身份证明,”他举起证件,亮向四周,“从现在开始,我以军区的名义,接管第四到第八街道的秩序,直到救援到来!”   人群的目光从枪支转向他手中的军徽,再转向他的脸,骚动渐渐平息。   他望向人群:“这里面有谁是医生,或者受过医护训练?”   有几个人举起手。   “请大家将伤员集中到西侧,”防空洞装有医疗箱,他指着箱子所在的那一边,“医生会按照伤势的轻重,分批治疗。”   他随即指向几位中年人,在刚才的骚乱中,他们还算镇定,既没有抢夺食物和水,也没有沉浸在绝望的哭喊中:“掩体里的备用粮,请你们几位按人头分发,确保每个人都能拿到,尤其是伤员和孩子。”   他又望向穿着制服的健壮男子:“你们是保安?”   他们点点头。   “好,”祁染说,“请几位负责维持秩序,任何企图扰乱分配或抢夺物资的人,立刻制止,必要时可以动用武力。”   他的声音在掩体中回响:“各位不要慌张,国家很快会派来救援人员,物资和医药也会迅速运到。在此之前,我们要做的就是冷静下来,团结一致。只要保持镇定,我们一定能撑到救援到来的那一刻!”   随着他的指挥,人群开始有方向地行动起来。祁染站在中央,支撑着自己,望着分散的人群。   他刚刚说了那么多鼓励、安慰,可在内心深处,恐慌和不安还是肆意蔓延。   救援是否能及时到来,到来之前,又有多少人会死于高热和感染,这是个不可窥视的深渊。   掩体还在不断进人,铁门开合间,祁染能短暂窥探到外面的天空。这一夜,天上万里无云,星光灿烂,而地上有无数交织的探照灯柱,店铺爆炸的闪光,直冲云霄的火焰。它们在大地上放起恐怖的绚烂烟火,变换成苍穹之间,无数似真似幻的星辰。   自然的辉煌和人类的卑鄙间,从来没有如此鲜明的对照。 第62章 黎明   掩体的混乱平息了,但伤患的状况改善有限。   掩体建在地下,只有角落里的几个小窗户,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处于闷热、潮湿、肮脏、黑暗的恶劣条件下,这对于重伤者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更糟糕的是公共卫生,掩体里的厕所极少,隔板也不严密,臭气简直让人难以忍受。排泄物都装在一个大桶里,越积越高,清除也不及时。在这样的条件下,以往在城市销声匿迹的虱子、臭虫和各种传播病菌的虫子,像瘟疫一样爆发了。而水只够饮用,根本匀不出清理的分量。   在这样的环境下,阿斯特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重,很快陷入了昏迷。祁染握着他的手,看医生检查他的伤口,那轻微的叹气让心脏都攥紧了。   “这种撕裂伤很复杂,”医生摇着头说,“皮肤伤口不大,但内脏都搅在一起了。只缝合表面伤口,不进行大型切开手术,根本没用。”   在这种条件下,怎么做大型手术?   祁染看着高热不退的年轻面庞,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   “而且,”医生说,“还有尘土。”   尘土,这里三分之二伤员的杀手。   那些伤员的头上,皮肤上,都是旧年的尘土,又细又密,伤口很难清理。那些防止感染的医学方法,在这里几乎毫无用处。   尘土,这平凡的、随处可见的小小颗粒,扛着死神的镰刀,在贫弱的躯体上肆意虐杀。   体质较弱的孩子率先倒下了。   他们刚刚逃离废墟,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割伤、擦伤感染,陷入了昏迷。祁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闭上眼睛,浑身发烫,即使用药物略降下来,很快又飙升回去。   他们攥着父母留下的信物,含混不清地呓语——高热正一点点抽离他们的灵魂,带他们去远方,去亲人们等待的地方。   阴暗的地面,忽隐忽现的灯光,痛苦的哀嚎,低低的乞求。祁染望着这窄小的掩体,觉得自己离地狱如此之近。   他的伤口也开始化脓,浑身发冷,体温却逐渐升高。他靠在掩体的墙上,分不清那些哀泣来自别人,还是自己。   他会死在这里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他的爱人没有原谅他,他的亲人无法与他相认……人生就只能这样吗?   在一阵又一阵的颤抖中,他望向终端。   也许是震倒时,手腕没有受到直接冲击,终端竟然还能打开。   屏幕发出断断续续的闪烁,页面上显示的,还是上一条他发给钟长决、对方却没收到的消息。   在死亡与病菌的环绕中,祁染抬起手,慢慢抹掉屏幕上的尘土,打下了几行字。   他知道,即便终端还能使用,消息也发不出去——里兰的信号塔早已被炸毁。   但是……他还是想留给他最后一句话。   即使他看不到,即使他不想看。   最后一个字符落下,终端很快耗尽电量,屏幕黑了下来。不知为何,这突然的昏暗,让他感到恐慌。   然后,他听到了身旁的阿斯特的喘息。   在昏迷数小时后,阿斯特醒了过来。   祁染坐起身,靠在他床边,他抬起手,放在祁染的胳膊上,看起来有话要说。可是太虚弱了,轻微的气流很快淹没在哭声里。   拖着发冷的躯体,祁染俯身,凑近他的耳朵。   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他们……还好吗?”   祁染混沌的神智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问他救出来的那些孩子。   祁染抬起头,望向对面的床铺——他们正徘徊在死亡线上。   “都好,”祁染说,“他们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阿斯特露出微弱的笑容。“他们跟我不一样……”他说,“他们还有人……等着他们回家。”   祁染摸了摸眼眶,他满身都是嚎啕大哭的冲动,却没有眼泪。眼泪已经流干了。   笑容逐渐消散,阿斯特渐渐松开祁染的手。   祁染忽然想起自己的愿望——希望这孩子永远不用上战场。   上天以就这样残忍、冷漠的方式,实现了他的愿望。   一条生命逝去了,无声无息,连悲伤都无法持续很久。很快,就有两个男人走过来,把尸体抬走,将床位让给下一个伤员。   漫漫长夜还未结束。   三点多,祁染送走了阿斯特,五点,另一个孩子也停止了呼吸——那个等待着父母从前线归来的孩子。   祁染坐在冷硬的地板上,情绪的冲击太过剧烈,可他却没时间反应,甚至没时间睡觉——他还要维持掩体的秩序。   在他身边,一位母亲抱着刚刚死去的女儿,双目赤红。“我要杀到巴努,”她低低的诅咒仿佛淬着剧毒,“杀光他们所有人。”   她的声音如同咒语,在掩体里飘散,回荡在所有人心里。   祁染的伤势越来越恶化,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他是轻伤员,因而留到最后才得到治疗。好在他近段时间勤于锻炼,体质还算强健,第二天的阳光从小窗照进来时,他依然还活着。   响了一夜的防空警报,现在终于停了,似乎预示着危机的暂时解除。掩体里,还有很多人的亲属被压在废墟里,他们急切地想出去解救。   一些身上没有伤、体力尚存的人,组成了一支小队伍,想最后做一点努力。   祁染挣扎着起来——他想给他们带路,如果不知道彩虹之家的位置,很难在一片废墟里找到它。   阳光下,能看到还未消散的硝烟,远处,隐约有和他们一样的救援队伍,在瓦砾中寻找幸存者,或是残破的尸体。   有两个人愿意去托养所帮忙,祁染便带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还没来到原址,几个人都停下了。   原先的瓦砾堆已经了一片焦土。大概是附近的商店起了火,蔓延过来了。   整片废墟都烧成了黑色。   “没救了,”后面的人一边吸气一边摇头,“困在那底下,又着火,怎么可能活着?”   祁染的腿慢慢瘫软,忽然往前晃了晃,跪在焦炭之上。   那是怎样的临终啊。四面大火,浓烟滚滚,却动弹不得。   以为他身体支撑不住,两个人走上来,想把他搀起来。祁染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你们去救其他人吧。”   世界已经完全疯了,没有神,没有希望,没有怜悯,被绞杀的生命如同蝼蚁,   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情况还能坏到哪里去?   还能怎么样?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上天的残忍程度。焦炭的灰尘刚刚沾到衣服上,耳边又传来爆炸声。   他迅速抬起头,远处的救援队伍,已经变成血肉模糊的残块。   他双手撑着地,浑身止不住战栗起来。又来了吗?第三轮轰炸?   可是,目力所及,天空浩渺无垠,没有导弹的踪影。   那炸弹是哪里来的?   祁染望着红黑色的烟雾,浑身一激灵,油松岭时期见过的图纸浮现在眼前。   “不能挖了!”他冲还活着的人大叫,“离废墟远一点!”   这是故意设计的子母弹。那些大型的导弹里,携带着小型炸弹,在轰炸的瞬间,四散到城市各地。有些因为高温被同时引爆,扩大轰炸范围。还有些未能爆炸,散落在废墟中。   它就在那里等待着,直到救援部队前来,挖掘到它。   然后炸掉所有希望。   即使被提前发现,因为要等待专业人员前来拆除,也大大延后了救援时间,极度干扰救援工作。   人类的智慧,有时残忍得令人叹为观止。   如此一来,即使有心搭救,也不得不回到掩体了。至于废墟中的那些人……只能听天由命。   祁染踉跄着爬起来,走回废墟。那几具新添的、焦黑的尸体,如同鬼影一般,在眼前晃动。他们只是想帮助别人的好心人,幸运地在轰炸中活下来,却死于高尚与慈悲。   救援就这样中止了,幸存者们只能在地下等待着,等待国家,等待军队。   这一天,祁染又送走了两个孩子。   他看着小小的尸体被抬走,和阿斯特、其他死者归在一起。   也许他的灵魂也死去了,活下来的只是名为祁染的躯壳。   可是,连尸体也不得安宁。气温逐渐攀升,如果腐烂,疾病扩散的风险就会大大上升。   他们必须把死者移到外面,最好是立刻火化。   对于原灵教的信徒来说,不经过教长的祝祷,灵魂是无法升到天堂的。这一消息立刻引起了骚动,然而,两天的精力与情绪耗竭,让抗议都变得有气无力。   最终,在保卫人员的帮助下,尸体还是被一具具运出去了。   祁染站起来。他要送几个孩子最后一程。   如果不是亲手抬起,他都不知道人可以这样轻,这样瘦弱。   阿斯特灰扑扑的脸庞安详得让人心痛,也许他的灵魂正在通往天堂,即将和他的父母,和林弋阳团聚。   路边有个残墙围起的空间,算是临时墓场,孩子就被随便放在了角落里,占据的空间都小得可怜。   他望着寂静的坟茔,几天的种种忽然像高速列车一样,迎面撞来。   他撑不下去了。   他救不了孩子,救不了那些绝望的哭泣,也救不了自己。   脚下踉跄了一下,他向前倒去,马上就会跌进坟茔里。   也许这是个预兆,也许他也快死了。   就在他即将倒地之前,一双手忽然伸过来,接住了他。   他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随之而来的,是引擎的轰鸣声。   祁染猛地睁开眼,向空中望去,运输机、无人机、重型直升机,如同蜂群一般,从四面八方飞来。   救援终于到了。 第63章 时间   我回到了托养所。   看到消息时,钟长诀正在前往卡拉顿的专机上。   他犹豫许久,要不要像回复那条语音留言一样,发一句“好”,最终还是关掉了屏幕。   如果他回复,祁染可能会继续发托养所的生活,接着聊下去,他们会回到从前——那无数个晚上,祁染跟他夜聊,把他当做钟长诀的时候。   那记忆刺痛了他。   何况,即使他们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聊天,又怎样?问题兜兜转转,仍然回到死者身上。   他恨不得把这个身体,这个面庞撕碎,真的恨不得。与那个死人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想要。可失去了这些,他又能是谁?就算他把面容毁掉,他能把记忆、思考也抹消吗?   他终究无法作为自己活着,终究无法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被他所爱。   他这样一会儿望屏幕,一会儿眉头紧皱,传令官在旁边看得心中暗叹。   钟长诀为何出逃,只有夏厅的几人知道。而在传令官看来,可能、也最不可能的原因,就是情伤——钟长诀带着祁染劫机逃亡,又将祁染抛下,独自回来,怎么看都与那个年轻人有关。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传令官绝不相信,将军竟然为了爱情癫狂至此。   借着送文件的机会,他又仔细观察钟长诀的表情——阴沉得让人心惊肉跳。   “将军,”他犹豫半晌,开口说,“祁先生去哪了?”   钟长诀看了他一眼,低头翻阅文件:“回到他想去的地方了。”   传令官为难地看着上司:“将军,要不您把他调到卡拉顿?他还是您的秘书,您常驻前线,其实他有过来的名义。”   钟长诀盯着文件,从侧面,传令官能看到,那脸上转瞬即逝的、苍白的笑容。   “算了。”钟长诀翻过一页,在上面签字。   前线确实危险,传令官问:“您怕他不想来?”   “不”,钟长诀说,“他一定会来。”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他欠我。”   从一开始,祁染来做他的秘书,就是出于亏欠。祁染把他独自抛在了旷野中,周围危机四伏,没有人支持他,更没有人尊重他。   于是祁染来到他身边,给他支持和安慰。祁染不喜欢欠人情,这辈子谁都不亏欠,唯独亏欠他。   在这亏欠里,祁染居然又增添了新的债务——犯了和当初一样的错误,错把爱给了他。   于是愧疚之情倍增,到了共生死的地步。钟长诀敢保证,他提出任何要求,祁染都会同意。毫不犹豫。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是想相信,他们之间有真正的爱的。   在那个小屋前,祁染曾经追上来,拦住他。那时候,他以为,他是想挽留他,他会说他爱他。   如果他真的说了,他会转身回去。   可他最终说的那三个字,是对不起。   对不起。   他对他最鲜明、最急迫的感情,终究还是愧疚。   只要他说要走,祁染就会放他走。   整场对话,或者争吵里,对方从没说过“爱”字。   感情没有达到“爱”的地步,就不会说“爱”。   这个人真的,真的,很不会说谎。   那么,钟长诀想,就停在这里吧。他知道这个人平安就好。   他回到了前线,终端却一直开着,每天,他都能收到一条消息。有时是生活琐事,有时是对时局的感叹。每晚,看到这条消息之后,他就能安然入睡。   不久,战争又开始了,炮弹炸掉了信号塔,通讯时断时续。在指挥室,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点,他总觉得有一部分脱离了身体,远远地悬着。   这种不安的感觉日趋强烈。直到某一天,他和高级指挥官、参谋坐在一起,前线的实时情况通过无线电、终端快速更新,传令官一脸苍白地走进来。   “将军,”他说,“里兰刚刚遭受了地毯式轰炸。”   一瞬间,轰炸师、海上舰队、地面部队的通话,忽然变成模糊、遥远的嘈杂。只有传令官的声音,在这片渺茫的冷寂中,如此清晰,如此字字锥心。   “克尼亚发射了60枚伞形导弹,整个里兰炸成了一片焦土,伤亡数量目前无法估计……”   隐约地,钟长诀仿佛听到了炸弹的轰鸣,人体碎裂的声音,直冲云霄的哀嚎与哭泣。   指挥室里,其余将领的脸上也没了血色。   他们的家人,就在第四基地的家属区。   士兵的父母和孩子,有些也在里兰。   钟长诀眼中闪烁着爆炸的光点,神智仿佛抽离了身体。恍惚间,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如此渺远,如此陌生。   “第三空降师,立刻前往支援西北防线。”   屏幕上,克尼亚的重型炮兵正向北线推进,装甲部队则试图从东南方向包抄。   左侧的陆军将领咬了咬牙:“是,将军。”   “第五装甲旅在东南侧形成掩护阵列,敌军装甲部队虽然人数众多,但行动笨重,可以利用机动性不足,进行穿插反击,”钟长诀转向右边,“空中支援呢?”   “第八战机联队正在北线待命。”   “好。”钟长诀直起身,扫视四周,“身在战场,就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前线溃败,下一次,导弹就会落在尤塔,落在卡赞。”   带着苍白的脸色,指挥室里发出坚定的回答:“是。”   战斗又持续了两天。钟长诀守在指挥室,一刻未曾合眼。他发布着命令,调动着部队,分配着物资和补给。   只不过,这些似乎都不是他做的。他的手在动,脑子在思考,可一切没有留下记忆。   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一个声音低低地回荡着。   如果他死了。   无论如何压制,那声音始终萦绕不去,反而越来越膨胀,占据了全部意识。   如果他死了。   在指挥间隙,钟长诀望向传令官。他知道对方替自己留心里兰的消息,但每次,得到的都是轻微的摇头。   轰炸太彻底,联系中断了。别说一个人的消息,就连伤亡数量,现在也在测算当中。   战争中,轰炸很常见,但大多是有目的的,比如军工厂,比如基地,比如停机坪,比如行政中枢。   地毯式的轰炸,是毫无保留的、针对平民的虐杀。   这不是交战,是屠城。   自开战以来,还是第一次,真的有国家动用武器,消灭整整一个城市的平民。   第一天,祁染毫无消息。   当天中午,预估死亡人数上升到五万六千。   当天晚上,预估死亡人数上升到八万。   第二天,祁染还是毫无消息。   当天中午,预估死亡人数上升到十二万九千。   夏日中,他的手指冷得像冰,触在屏幕上,那玻璃都是温暖的。   终于,那天下午,克尼亚开始大规模撤军。   暂时停战了。   指挥室里,其他将领松了口气,转向他,眼中的血丝密如蛛网。   他望着他们,分派着战后事宜。装备需要整理、清点,伤员需要整编,送往后方,守军需要部署,里兰需要支援。   说完的那一刻,他倏地站起身,往外走去,步履匆忙,几乎撞到了传令官。   传令官愣了一瞬,转身追上去:“将军,我马上去叫专机的飞行员……”   “不用,”他说,“把救援组的第七分队叫过来,我来领航。”   除了战场,他从没有以这样快的速度飞行过,几乎要烧掉引擎。   飞机咆哮着,穿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里兰的边缘映入眼帘。   已然是一片焦土。   风声呼啸,马达轰鸣,但他什么都听不到了,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如果他死了。   他设想过无数次,他与祁染此生陌路、再不相识,会是什么情形。   可他没想过他会死。   硝烟的触须如同活物,在风中扭动。   正在此时,他的终端突然亮起。   屏幕还停留在之前的界面上,他低下头,震惊地发现,未读消息多了一条。   里兰的信号塔已被炸毁,按理说,消息是无法发送的。   也许是救援部队搭建了临时的信号发射器。   消息是一段简短的话。   我时时想起木屋里的一切。   我知道你大概很失望,我没有说过爱。   但是,我想,其实我也并不知道爱的含义。   我的前半生,都沉浸在从未实现的、虚无缥缈的“爱”的概念里。   我只能说,我愿意给你一样东西,一样你最不缺少、而我最宝贵的东西。   我的时间。   可惜,我似乎已经快把这样东西用尽了。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兑现我当时的承诺,我会用一生的时间站在你身边。   这次,我绝不会再退却。   他看着屏幕,自从成为驾驶员以来,握住操纵杆的手从未如此颤抖。   在漫长的一生中,总会有这么一个人,如果没有他,你不知道什么叫爱。如果没有他,你的心里也不会留下空洞,也不会用尽一生也无法填满。   而这个人,可能从此不在了。   不,他忽然咬紧牙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灾情发生后,各地第一时间就派来了救援。但受灾面积太大,又有未引爆的炸弹,进展缓慢。   而且大部分飞机都在前线。   他开到了第七街区附近,放下悬挂梯,从飞机上下来,从废墟上跑过。如果祁染还活着,大概在附近的掩体。   路标已经尽数烧毁,位置模糊不清,他只能一边奔走,一边寻找。   在几天前,他还在祈求纯粹的爱,在诅咒那道死者组成的、无法逾越的山巅。   现在,那些不重要了。只要他活着,只要那颗心脏还跳动,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终于,在跨过三个街区的距离后,远远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那里。   那背影像利剑般刺穿了他。   他在那里!   几乎是踉跄着,钟长诀穿过黑色的横梁、坑坑洼洼的路面,在那人影快要倒下时,抱住了他。   “谢谢,”钟长诀死死搂住怀中的躯体,“谢谢你还活着。” 第64章 生还   幸存者被分批送到附近的城市,接受治疗。   祁染终于洗去了身上的尘土,伤口彻底消毒,体温也恢复了正常,吊瓶正缓慢输送营养液,恢复他的体力和健康。   他眨了眨眼,望向天花板,又望向身旁的人。   钟长诀一直守在这,一眼不错地盯着,哪怕是医生来诊断和消毒的时候。仿佛脱离了他的视野,祁染就会消失。   身上敷着大大小小的纱布,祁染沙哑着嗓子,说:“你攥得太紧了。”   他没插针管的那只手,还在钟长诀手里。钟长诀闻言,松了点劲,可没放开。   人类真的很脆弱,相隔百米的冲击波,就能震碎五脏六腑。钟长诀想建一个罩子,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围住。   “孩子们呢?”祁染问。   “送到二楼的儿科病房了,”钟长诀说,“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祁染点点头,静默了一瞬,脸上浮现出悲伤的神色。   钟长诀曾说过,他无法忍受他的目光,无法与他共处一室,可他坐在这里,握住他的手,守着他。   的确,在生死面前,情感纠葛显得那样渺小。   此时此刻,只要他活着,一切都可以原谅,一切都可以忘却。   但这大概只是暂时的。   等生活回归正轨,等他恢复健康,对方还会继续原谅一切吗?   他不确定。这忐忑的心情让他不敢习惯现在的温暖。   尤其,在经历了过去两天后,这温暖简直奢侈。   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手腕,细细地感受那温度:“谢谢你回来救我。”   钟长诀的目光由微微的诧异,转向愠怒。“我怎么可能不来,”他说,“你是我存在的理由。”   那十年,他在模仿人格的痛苦中度过,他应该恨他,可他偏偏是他的制造者,如果不是因为对另一个人的爱,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诞生。   这纠缠的因果又从何说起。   更何况,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对方将时间留给了他。   于是,在灾后,在失而复得的这一天,钟长诀决定,他会对死者视而不见,忽视那十年的记忆。   此时此刻,远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他微微前倾,吻住那失却血色的嘴唇。床上的人似乎有些惊讶,轻轻吸了一口气,但随即闭上了眼,触碰他,迎接他。   当他略微后撤,祁染已经急促喘息起来——现在的体力,连激烈一些的吻也支撑不住了。   但这感觉很好。原始的触碰与撕扯,让人感觉面前的生命还存在,还生机勃勃。   活着,多么奢侈的幸运。   “这是在医院。”祁染警告他。因为面颊上的红潮,这警告并没有威慑力。   钟长诀惊诧于他的想法,望向上方的吊瓶:“我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是禽兽。”   他注视着钟长诀坐回原位,心跳才恢复正常。   床对面是嵌入墙内的屏幕,医院里节目单调,只有几个传媒巨头的台可以看。   而此时最大的新闻,自然是联首访问灾区。   在祁染被救出的同一时刻,联首到达里兰边界。废墟中,专机难以降落,而专车开到城区边缘,也被烧成焦炭的路障挡住。   相关人员下了车,都摇头:开进不去。   新闻秘书望着联首。白发老人伫立在车前,遥望着文明的废墟,沉吟片刻,望向幕僚长:“我走过去。”   伦道夫会意,让安保人员紧随其后。   然后,联首就这么一步一步,走进里兰。   他走过焚毁的教堂,融化的雕像,与救援人员握手,感谢他们的无私奉献,来到掩体,发放水和食物。   整整一天,他没有停下脚步,似乎是要丈量这片死去的土地。他的形象一向是百折不挠,锐不可当,但面对巨大的毁坏与顽强的人民,他也会落泪。   一个五旬老人,单日徒步二十几公里,向所有幸存者表示悼念和慰问,在联邦历史上,从未有领导人这么做过。   掩体中,抱着亲人尸体的幸存者眼含热泪,望着他们的领袖。   他们的问题只有一个:“联首,我们什么时候轰炸巴努?”   而那位老人会迎上目光,立直身子,宛如战神一般坚不可摧:“尽管交给我!”   那一刻,人们的情绪变了。他们被激起了斗志,仇恨催生的力量,让他们焕发新生。   联首以他神奇的感染力,将沉痛的灾难,化为通往胜利的基石。   屏幕外,钟长诀默默地看着。无论这次轰炸会造成多大损失,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夏厅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屏幕右上角,预估死亡人数逼近二十万。   他盯着那鲜红的数字看了很久,才转向病床,然后,他痛心地发现,祁染的脸色苍白如纸。   祁染的目光落在那些废墟上,轰炸后,它们看起来无比相似。钟长诀知道,他又想起了托养所。   钟长诀站起身,挡住屏幕的画面,把他搂进怀里。隔着病号服,能感觉到他抑制不住的颤抖。   钟长诀没有听到他哭,但仅仅片刻,外套下摆都濡湿了。钟长诀把手放在单薄的脊背上,那颤抖仿佛能震进他心里。   “那些孩子会好起来的,”他苍白地安慰着,“他们会健康地活下去,他们会有漫长的余生。”   他竭力让话语显得坚定、不容置疑,好像这样,就能让另一个人相信。   直到傍晚,他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是的,活着的人会活下去,可那和之前是另一种活法。   祁染无法闭眼超过五分钟。呼吸刚刚均匀一点,就会迅速急促起来,然后浑身颤抖,猛地睁眼。   钟长诀守在旁边,看着他无数次重复这个过程,感到心痛欲裂。   终于,他放弃了,只是死死盯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什么恐怖的幽魂。   “怎么了?”钟长诀轻声问。   祁染摇了摇头,没回答。   钟长诀见过各种各样的PTSD,知道这表情意味着什么。他坐上床,侧身躺下,将恐惧的人拉进怀里。   “没事了,”他说,“我在这里。”   这话并没有什么效果。祁染沉默着,紧紧攥着他的衣服,眼睛仍然望着上方。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祁染出声:“它会掉下来。”   钟长诀的呼吸都停了:“不会的。”   “我一闭眼,它就会掉下来,”祁染说,“我会被埋在一堆砖瓦碎石的下面,什么都看不见,到处都是红棕色的,棕色的灰尘,红色的血,还有火,还有人在喊——他们快死了,他们是被烧死的!”   钟长诀紧紧抱住他,这也无法制止他的颤抖,他的心跳快得吓人。   钟长诀低声向祁染保证,他们很安全,但无论他的声音如何坚定,他的抚摸如何温存,怀里的人始终大睁着眼睛,那美丽的轮廓鲜艳而凄怆。   一整夜,他无法入睡,最终,还是医生过来,补了一针药剂,他才终于闭上了眼睛。   钟长诀望着平静的、苍白的脸,仍然提着一颗心——他怕他梦中又遇到那些瓦砾碎石,又遇到在伤口上肆虐的尘土。   第二天,终于获得了短暂的休息,祁染的脸色看上去好些了。不过,他仍然比之前沉默,时常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他的躯体从废墟中出来,灵魂的一部分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钟长诀开始和他一样,担心夜晚的到来。   上午,护士来换了药,钟长诀正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他忽然把目光投向门口。   钟长诀回头,皱起了眉。   卡明斯像是没感觉到房间里的凝重气氛,彬彬有礼地朝两人点点头,才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束花:“联首让我过来,向祁先生表达慰问。”   他把花放到床头柜上,祁染没有看他,轻轻道了谢。   “祝您早日恢复健康,”卡明斯看了眼钟长诀,“联首很挂心。”   毕竟是联首的秘书,钟长诀还是起身送了送。   两人在走廊默默无言,走到电梯旁,看着人太多,进度缓慢,卡明斯就转过身,朝他使了个眼色,走向无人的逃生通道。   钟长诀皱了皱眉,跟了上去。   卡明斯慢慢下行,钟长诀等待着他揭示他的目的。他们素无交情,不知道为何他要单独谈话。   直到楼梯拐角,卡明斯转向他,张开嘴,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将军,”他做着口型,“关掉监听。”   钟长诀望着他,肌肉因为警惕而绷紧。犹豫了一瞬,钟长诀抬起手,打开了反监听系统。   这个人到底知道什么?   卡明斯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解释道:“已经一年了,我想他应该找到了短期避开监听的办法。”   这真是出其不意:“什么意思?”   “您不用和我打哑谜,”卡明斯迎上他的目光,“我说的是江念晚。”   钟长诀停了下来。   “除了您和他的亲弟弟,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卡明斯说,“放心,我会保守这个秘密。毕竟我和他有这么多年的交情。”   钟长诀当然知道卡明斯和江念晚的室友历史,只是他没想到,卡明斯这么早就认出了江念晚,却没有任何表示。   “如果是这样,”钟长诀问,“你找我是想做什么?”   “我想讲一个故事,”卡明斯说,“江念晚引爆实验室的真相。” 第65章 爆炸   收到夏厅的传唤时,江念晚还情绪恍惚。   他攥着凶器——那块杀死神明的铁片,茫然地缩在实验室的一角。他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项目组正赶工制作新的躯体。他的感官封锁住了,察觉不到外部的世界。   等卡明斯找到他,他肌肉僵硬,已经快站不起来了。   卡明斯搀着他,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皱起眉:“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卡明斯塞给他一些营养剂,盯着他吃下去。他慢慢的吞咽,食物落了肚,食道和肠胃却毫无感觉。   卡明斯的眼神夹杂着怜悯和无奈,告诉他:“联首想见你。”   江念晚缓缓扭头,盯着老同学:“什么?”   之前,他接到夏厅的命令,要制造一个全新的钟长诀。即便他强烈抗议,特勤队依然闯进了他的家门,把005带走了。   如今,其他工程师都在赶工,而他始终把自己关在实验室,纹丝不动。   他对这个计划充满憎恶。   “你们都把它抢走了,还叫我去干什么?”   卡明斯不答,似乎是觉得不该再浪费时间了,直接攥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出房间,踏上了专车。   这是江念晚第一次来圆厢,正常情况下,见到那么多国家领导人,应该激动的,可他所有的只剩愤怒。   联首端详着他,向幕僚长说:“我们太不关心科学家的身体情况了,要加强对油松岭的医疗支持。”   伦道夫点头。江念晚知道这时候该道谢,但他没这个心思。   然后,联首望着他说:“江博士,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终于进入正题了。江念晚盯着桌后的人。   “我想让你控制005,”联首说,“让它绝对服从夏厅的命令。”   江念晚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眉头紧皱:“什么意思?”   联首看出他的抗拒:“我见过它,它很像钟将军。但是,它毕竟是个机械,我无法完全信任它。现在战局紧张,如果它力有不逮,或者出现反叛的迹象……”   “它不是机械。”江念晚说。   联首顿了顿,不满他突然的打断。   “它有人格,而且比真正的钟长诀能力更强。只要钟长诀可以做到,它就能做到,您的担心没有必要,”江念晚说,“至于‘绝对服从’,就更没必要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下这条命令,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私权?江念晚想。如果西线指挥官、最有威望的国民英雄,成为领导人意志的延伸,要它说什么,它就说什么,让它去死,它就去死。那也太恐怖了。   “我是它的制造者,没人比我更了解他,”江念晚冷冷地说,“而且,它不是您随意控制的傀儡,它拥有自由意志,和这个国家所有人一样,有选择的权利。”   联首扯了扯嘴角,似乎觉得这说法很可笑:“它是个二进制代码组成的程序。它再像人,也不是人。”   江念晚感觉脑中冒火。“不要把它和普通程序相提并论,”他说,“我写过无数程序,没有一个能达到它的层级。”   联首顿了顿,叹了口气,不想再讨论机械伦理之类的问题了。   “我看过你的履历,很让人佩服,”联首说,“遭遇了那么多磨难,还取得今天的成就。正好,夏厅缺一个科技顾问,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就职。这样也方便你向我汇报005的控制情况。”   伦道夫在旁边说:“这是国家级的顾问岗位,有了这个经历,今后你想去科技部就职是很轻松的。科学基金会会长,首席技术官,国家实验室主任,都需要你这样有资深科研经验的人才。”   江念晚望着屋里的人。开出这样诱人的价码,想必他们知道,只有自己可以控制005。   “抱歉,”江念晚说,“我不接受收买,我不可能同意。”   联首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压在他身上。   “我征求你的同意,是出于尊重,”联首说,“我可以直接下行政命令。”   “我也拥有自由意志,有不服从命令的权利,”江念晚说,“我记得上次看新闻的时候,联邦还是个民主国家。”   联首摆了摆手,示意卡明斯带江念晚出去。他并不想耗费时间和一个科学家纠缠,国土沦丧,指挥官阵亡,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我把他交给你了,”联首对卡明斯说,“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卡明斯说了声“是,阁下”,上前拉江念晚,对方避开了他的手,走了出去。   一路上,江念晚始终没有看他。   卡明斯遭受冷遇,面上倒是波澜不惊,自顾自劝说:“你好好想想,现在同意,还能谈到比较好的条件……”   江念晚忽然冷笑了一声,倏地回过头,盯着他:“你谈到了什么条件?”   卡明斯脸色微变,没有回答。   “知道005存在的,除了我只有你,”江念晚漠然地说,“是你向夏厅报告了它,提出了这个计划吧?”   卡明斯并不否认:“是我,但我并没想把你牵连进来。”   “你觉得他们拿到钟长诀的副本,不会想控制它?你猜不到他们会逼我修改程序?你了解我,知道我不会同意,我不同意之后,你认为会发生什么?”江念晚语带讥讽,“我最好的朋友卖了我,去换青云路。你现在不是夏厅的普通职员了吧?”   卡明斯有些受不了他漠然的眼神:“你这么说话,迟早会给自己招灾的。”   “我对人好,不也招来了灾祸吗?”   对人好?卡明斯心里一阵冷笑,你连别人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谈何“对人好”?最好的朋友?真是笑话。   “你既然知道,他们会用各种手段让你同意,为什么不早点合作?”卡明斯说,“要怪就怪你,为什么把程序设置得这么排外?其他工程师连启动它都做不到,更别谈修改。如果其他人能改程序,也不用折损你的气节了。”   前两天,国安局已经出动最好的工程师,想输入“唯命是从”的指令,结果连尝试的机会也没有,就无功而返。005像是嘲笑人类的无能一样,无视他们的任何举动。   工程师摇头,告知领导人,只有制造者有办法,而且一定有办法。任何一个神志清醒的制造者,都会在造物中加上保险,防止失控。   只有江念晚一个人可以做到。这就意味着,他可以靠它拿到意想不到的报酬,也可以因为它遭到非人的虐待。   “你见过军情处的手段吗?”卡明斯看着他,“就算是训练过的特种兵,也撑不过十分钟电刑,何况是你。”   江念晚的手抽搐了一下,似乎已经感受到让人生不如死的电流。但他脸上仍然保持着平静。   “不但是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折磨更可怕,”卡明斯继续说,“你明天醒来,也许就会发现,自己是个性骚扰的罪犯,没有任何地方会雇你,没有任何人会靠近你,你会流落街头,千夫所指。我劝你,还是早点想明白算了。”   江念晚紧咬着牙关,两腮的肌肉都酸楚了。   过去二十几年,他经历了那么多起落,那么多磨难。父母双亡、养父出走,饥一顿饱一顿,还有一个残疾的弟弟需要照顾。   二十几年,他终于拿到了学历,找到了工作,生活正要步入正轨。   这一切就要这么完了吗?   江念晚闭上了眼睛,深深吸气,然后睁开。   “随他们便,”他说,“他们可以拷打我,污蔑我,让我变成人渣、败类,让我破产、乞讨,任人欺凌。我不会加那条指令,我不会交出它的控制权。”   卡明斯有些气急败坏:“你何必这么执着?钟将军是联首带出来的兵,如果他在世,一样会服从夏厅的命令。”   “也许吧,但那出自他本人的意志,没有人在他脑子里植入命令,”江念晚说,“005也该有同样的选择权。”   “我不懂你,”卡明斯说,“过去十年,你从来没关心过它的选择权,现在开始装模作样了?”   江念晚倏地一震。   “你逼它成为钟长诀,逼它扮演他和你对话,只要它有一点不像,你就抛弃它,冷落它,直到它扭转成你喜欢的样子,”卡明斯的声音犹如利刃,“你什么时候把它当过人?它就是你满足私欲的工具!现在,不过是它服从的对象换了一个,你就暴跳如雷,说出一堆正义凛然的话,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最高尚,哪有你这样双标的人?”   这番话如同冰水一般泼下来,让他全身发冷。   是啊,过去十年,他是如此醉心于得到安慰,根本没有注意那安慰的来源。说到底,也是不想注意。   他沉溺于单方面的爱,已经够痛苦了,还匀出力气关心替代品,那不是自虐吗?   如果不是他三番五次情感勒索,005不会那么像钟长诀。他把它当物品一样,切削形状,硬把它塞进一个容器……人格的凌迟!   而现在呢?他为什么又在乎了?   也许是因为,他始终把005当做自己的造物,世界上只有他有权指挥它,其他人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对它指手画脚?   又也许,不过是因为钟长诀死了,他编织的幻境无法持续,005不必承担那个不属于它的角色,他不需要它了。所以,终于,他匀出心力,关注这个替代品,猛然发现,原来它也有人权。   冷汗涔涔而下。   确实虚伪至极。   江念晚捂住了脑袋。   那十年,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很久之后,他抬起头,眼里满是疲惫:“能带我去见它吗?”   卡明斯狐疑地望着他:“干什么?”   “如果要修改程序,我必须当面和它说清楚,这是对它最起码的尊重。”   这么容易就改换口风,卡明斯半信半疑:“你同意了?”   “我想先跟它聊聊,明天早上,我会给你答复。你不是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吗?”江念晚瞟了他一眼,“放心,外面有重兵把守,我还能把005偷渡出去?”   卡明斯仍然犹豫不决。   江念晚慢慢走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带我见它一面,”江念晚直直地看着他,“如果我破坏了计划,我的下场怎样,你也应该知道。到那时候,我都流落街头了,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   卡明斯望着他,回想十八岁那年,入学典礼上,站在雪松下的那个身影。   他真的知道他会怎么报复他吗?   “走吧,”卡明斯终于松口,“我想你也不会这么傻。”   江念晚慢慢走着,像以往无数个夜晚一样,找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他下定决心了这是最后一面。   十年了,它丢失的人格或许再也找不回来,甚至,它可能无法变成除了钟长诀之外的人。这都是他的错。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可再晚,也比没有开始要好。   从现在开始,他会抽出它的所有枷锁,其中最沉重的,就是他自己。   因为要讨他的欢心,因为他的威胁和冷落,它才修改人格和记忆。   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想着讨好他,它能更自由地选择。   他会消除有关他的一切,把那些扭曲的、悲伤的回忆,都抹掉。   自然,他是它的制造者,没有他与它的相处,它都意识不到自己从何而来。   那更好,就让它以为自己是真正的人,从生到死都是如此。它拥有人的权利,不必服从任何人的命令,不必迎合任何人。   它会重新开始,选择它想要的路,爱上它想要的人。   而他呢?当然要死去。   只要他存在一天,夏厅就不会放弃让他控制它。   他消失了,世间再没有人能操控它,也没有人能造出另一个它,夏厅只能让005存在,只能接受这个最好的选择。   他做出了决定。   和005的那场交谈,大多是真心话。钟长诀是独一无二的,这个他爱过的、死去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包括005。   它成为它想要成为的人就好。   这是什么样子呢?他有些好奇,不过他看不到了。   他马上就会死去。   他没有把真实的打算告诉对方。如果005察觉到,他要去做什么,就不可能放他走。从过去的经历来看,005的反控制能力超出他的想象。如果他启动暗码,对方拼死抵抗,有可能会对程序造成破坏性损伤。   也许让它恨他会好一些。   如果它觉得不值得,配合地删掉这段记忆,一切都完美了。   他从来不曾在它的生命里存在过,这样的话,也许它能自由生长,变成它原本想成为的样子。   抱歉,他想,如果有机会,我会弥补过去的十年,可是我的赎罪也只能到这里了。   看清我,憎恨我,然后忘掉我吧。   他向它道别,走出房间,借口说要实验代码,走进了实验室。   当晚,实验室发生了爆炸。   楼道快走到了尽头,故事也接近尾声。   钟长诀明白了,一切的一切。   联首的话是真的,夏厅真心想让江念晚留下来,成为他的工程师。江念晚是唯一能控制他的人,活着比死去有用得多。   而江念晚,选择了后者。   “他当时是真的要去死,”卡明斯说,“他是重点看管对象,怎么能轻易跑出去呢?他死了,一切就得到了解决。”   钟长诀望向卡明斯,现在江念晚没有死,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你放跑了他?”   卡明斯笑了笑,感慨万分。“毕竟是老朋友,如果不帮他,就他那个脾气,决定好了要死,就一定会死,我也不忍心看着他受折磨。在他要点燃引线的时候,我拦住他,放他走了,”他说,“然后,我换掉了他的基因记录。在爆炸的废墟里留下一点皮肤残块,经过检验,这些东西符合江念晚的基因记录。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江念晚葬身火海,只留下了一个你。”   钟长诀听着脚步声的回响,默然无言,谁都不知道他收到了多大震动。   “我出卖他来换前程,终究还是对不起他,所以我把这些话告诉你,希望你能对他好一点,”卡明斯推开了楼道门,“他失去了一切,没有工作,没有学历,没有朋友,亲人也无法相认。他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能承认他存在的,也只有你一个。”   钟长诀没有跟着走出去,楼道门在面前砰然合上,一声巨响,仿佛把过往构筑的一切都震碎了。   他回想起江念晚删除记忆的那一天。   江念晚离开,并非是因为钟长诀,而是因为他。   而他没有意识到,当时的道别,是真的道别——永别。   这个人说对不起他,说要赎罪,所以来到他身边,竭尽所能给他安慰。   但其实,早在重逢之前,他就已经牺牲了自己。   他杀死江念晚,来换取他的自由。 第66章 起誓   回到房间时,祁染仍呆呆地望着窗外,听到他回来,也没动弹。   钟长诀胸口涌起一阵阵疼痛,面对这个人,他总有复杂得不像机械的情绪。   他坐到床边,抱住他。这时,祁染才像活过来似的,扭过头,愣愣地看他。   过了很久,祁染开口,却不是问他刚才聊了什么:“医生说,我今天可以出院了。”   他还没恢复好,不过,里兰的重伤者成千上万,他能走能动,就不要在这儿消耗医疗资源了。   钟长诀点点头:“也好,我接下来没有时间陪你了。”夏厅发了紧急命令,让他马上启程去卡拉顿,他已经耽搁了一天了。   祁染眨了眨眼,他知道他又要走上战场,可眼神里已没有怆然,只有一种模糊不清的认命,仿佛这是必须要做的事。   钟长诀低下头,寻找他的嘴唇,在湿润的喘息里,榨取最后一点亲密。   “我来送你。”松开时,他抚着他的头发说。   午后,祁染出院。在离开前,他想去儿科看看那些孩子。他有些虚弱,于是钟长诀挽着他,慢慢走过楼道。   孩子们正在康复。生命体征平稳了,脸色还苍白着。   钟长诀告诉他,医院正在联系本地的托养所,争取把他们安排进去。现在托养所的资源也很紧张,里兰之夜炸出了更多的孤儿。   祁染点点头,和孩子们聊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走廊上,除了来往的医护人员,还有些志愿者。某个瞬间,祁染望着其中一位女士,忽然怔住了。   “怎么了?”钟长诀问。   “没什么,”祁染闭上眼睛,再睁开,又仔细看了看,“她有点像我养父。”   钟长诀皱起眉:“那个抛弃你的养父?”   祁染点点头。他养父难道还有其他孩子?   他有些好奇,但钟长诀出发的时间紧张,他也不想和那个不负责任的混蛋扯上关系,于是他们走出了医院。   祁染现在几乎身无长物——除了那把手枪,他什么都没有了。   和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难民们如潮水一般,涌入里兰周边的城市。政府建了临时板房,但数量远远不够。志愿服务队不得不走上街头,一扇一扇敲门,询问当地居民,是否愿意接纳一些妇女和孩子。   行车路上,祁染望着街头,那里散布着无家可归、穷困潦倒、疲惫不堪的人们。   他知道自己有地方可去,钟长诀能在当地找到公寓。在“里兰之夜”后,这是何等幸运。   钟长诀跟大楼保安打了招呼,带祁染走进住所,将楼内各种设施的位置,指给他看。   祁染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臂:“我自己会看的,别花时间在这上面了,陪我说说话吧,你马上就走了。”   于是钟长诀放下药片,同祁染走到附近的小公园,在长椅上坐下。   周围没有人,终端的反窃听功能也开启了,这时,祁染才终于问:“卡明斯跟你说了什么?”   这一问,又勾起了楼道里回响的脚步声,当时的震动又回来了。   钟长诀伸手揽过祁染的肩,肉体的贴合,也无法消弭心中的后怕:“只是在那场爆炸前,同一个故事里,另一个人的记忆。”   他没继续说,但祁染已经理解了:“你不用多想,我又没真的死掉。”   仅仅是提出这个可能性,也够可怕了,钟长诀把手收得更紧。他有心痛,但也有恨,恨这个人云淡风轻地杀死江念晚,又以罪人的身份出现,仿佛天底下所有罪恶都是他一个人的。   他发狠地吻他,唇舌之间甚至尝到了血腥味,可手中的人任他摆弄,又是那种温顺的、献祭的姿态。   恨意烧得越来越猛。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质问道,“在那个小屋里,我把你逼到墙角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他捧着祁染的脸,忽然,手上一阵冰凉。他稍稍后撤,发现对方哭得厉害,眼泪像决堤一样滚滚而下,滑过被他咬破的唇瓣。   “我什么都没有改变,”祁染攥着他的肩,哭得好像世界都崩塌了,“你还是变成了他,你还是被逼着做你不想做的事。甚至,你现在比植入命令还要痛苦,你清醒地进了这个死局。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把你推到了他的位置,你还有多少选择?我这样死掉,又能挽回什么?”   他抱着祁染。这眼泪仿佛流到了他心里,滚烫到能灼伤心脏。   “甚至……现在,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除了他的人生,你还有其他意义,”祁染把头抵在他胸口,“你什么都知道,还是回去了……我硬生生把你削成他的样子,塞进他的模具,又把你拿出来,妄想一切能重新来过,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钟长诀咬着牙,按着他的肩膀,让他抬起头来看他。   “谁说没有意义?这是我自己选的,我选择回到他的位置。我在指挥室,在夏厅做出的决定,是我思考过、挣扎过的,哪怕最终结果一样,依然是我的意志,”他坚定地说着,想止住对方的颤抖,“就算有全国人民看着,我依然还有和他不同的人格,你知道的,你见过的,是不是?”   祁染望着他,力气仿佛在眼泪中耗尽了,声音也微弱下来:“我让你被关进监牢,再给你一点点自由,这算什么?”   这句话说出来,祁染又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事实让他心痛欲裂。   “我还让你重新爱上我了,”他盯着自己的手,“我知道会伤害你,还让你再经历了一次,我……”   他低下头,再次堵住了他的话。   “我再说一遍,这是我自己选的,”他听着对方细微的吐息,“怎么?因为你愧疚,所以我不能再爱你了?”   “不是……”祁染有些哽咽,“可是因为我……你这一生,从来没有为了自己活过……”   以前,他被祁染逼着做钟长诀,现在,他被时局逼着做钟长诀。   属于他的人生,他似乎从未拥有过。   祁染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自怨自艾,自愧自悔也没有用,他要改变这一切。   他望着对面的人,用近乎起誓的坚定语气说:“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要让你从这场纷争里全身而退,我要还给你完整的自由。”   钟长诀忽然紧张起来:“你要做什么?你不会再把自己炸死……”   祁染摇了摇头,露出微笑:“怎么可能呢?在你完全自由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你不能拿自己的命换什么,”钟长诀说,“你向我保证……”   “我保证,”祁染说,“我不会死的,我还想继续和你在一起。和为你去死相比,我更愿意为了你活着。”顿了顿,他又低下头,“不过,也许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呆那么久……”   “这话是怎么来的?”   “现在我刚从废墟里爬出来,死里逃生,无家可归,你不忍心抛下我,”祁染低声说,“以后……”   钟长诀叹了口气,打断了他。“不要胡思乱想了,”他说,“我不想再纠缠没法改变的过去,也不想看着你用愧疚折磨自己。我们都试着变傻一点吧。”   祁染怔怔地看着他,这神情实在有些可怜,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了解我,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为了我牺牲自己的生命,”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可能和其他人有这样深的羁绊,也不可能爱上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我们无法离开彼此,为什么还要相互折磨呢?”   他站起身,慢慢地,单膝跪在长椅边,双手合拢,伸向对方。   中世纪骑士效忠的姿势。   “我们重新开始吧,”他说,“不作为钟长诀、江念晚或是其他任何身份,而是两个注定会相遇、注定会纠缠的人。”   祁染定定地看着他,这一刻,仿佛真的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然后,他握住了他的手,拥抱他。   当天晚上,钟长诀回到卡拉顿。这座城市的容貌虽然没有里兰那样恐怖,也有许多需要修补的地方。   军营的屋顶被弹片打穿,不停漏雨,但玻璃又极其短缺,士兵只能用硬纸板或者帆布修补窗户,幸而是夏天,如果气温低一些,可不止是伤风那么简单了。   电和燃气也经常中断,地铁和轻轨不时停运,人们只能捡回最原始的交通方式。看着街上的行人,有时会让人疑惑,这是否真是新世纪。   然而,无论条件如何艰苦,战争依然要持续。如果说之前,还有人质疑继续进攻的必要性,现在这问题已经不成为问题。   整个国家的怒火被点燃了,里兰的数十万条人命,应该、也必须,以鲜血偿还。   指挥室里,参谋们向钟长诀报告国际战争的动向,散会后,传令官单独留了下来,向钟长诀转达夏厅的指令:“联首很快会来蓝港,召开长桌会议。在此之前,他想跟您单独谈谈。”   在重大军事会议前见面,一般都是提前告知会议事项,让他做好预案。   钟长诀有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了。”他看着传令官还没敬礼离开,便问,“还有什么事?”   “您的秘书,”传令官说,“现在正在后勤区机场。”   钟长诀的意识短暂空白了一瞬,随即走出大门。   后勤区位于指挥部附近,设有独立的小型机场。祁染站在硕大的运输机旁,头发在引擎卷起的声浪中飘舞。   钟长诀心里一阵激荡,继而又是害怕,后勤区负责战备运输,比战区其他地方安全,但仍然离前线不远:“你怎么来了?”   “之前身体没恢复好,怕给你添麻烦,”祁染望着他,“现在我健康了。我在里兰的医护中心帮过忙,可以在战地医院做点后勤工作。”   “你不该来的,这里不安全。”   “如果里兰能教会我什么,那就是后方也不安全,”祁染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我说过,如果还有机会,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再让你离开。”   钟长诀停住了动作,只是静静地与他相望。   内心深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渴望。祁染来到他身边,永远陪伴他。   “过去那十年,我没办法改变它。但是,今后还有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如果我幸运的话,可能会有很多个十年,”他说,“我会用两倍、三倍的回忆,新的回忆,让你相信我。我爱你。”   钟长诀愣了一瞬,随即攥住他的手,把他拽进车里。   直到走进指挥官的住所,钟长诀都没有松开他,即便中途上车、下车、开门、进门,还走过了很长一段台阶。   天太热,牵了一路,手上汗涔涔的,祁染试图把手抽出来擦一擦,可对方死死不放。   “干什么?”他无奈地说,“我还会跑了不成?”   钟长诀看了他一眼:“你敢。”   一进房,钟长诀就摘下终端,直接扔了出去,随即转身将他抵在门上,一手锁住他,一手将他托起来。   “你要是敢食言,”气息喷着他的脖颈,他仰起头,脆弱的部位暴露出来,“我真会把你锁在床上,一辈子不放手。”   他拼命摇头,说“不会的”,手腕的桎梏终于松开,他攥住宽阔的肩膀,扭过头,狂热地吻他。   身前人贴得更紧了,他仿佛被两堵墙卡在中间,动弹不得。他的瞳孔微微涣散,看不到对方眼中危险的兽性气息。   黑暗中,死亡的阴影肆意蔓延,而这无耻的快乐确实是,绝望中唯一的休憩。   事后,他们紧紧相贴。没有衣料的阻隔,他能如此鲜明地感受到,那颗钢铁心脏的蓬勃跳动。   精密的机械和温热的肉体间,两个灵魂纠缠在一起。依偎着,低语着。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工智能,会爱上一个千疮百孔的人类?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造物主吗?   不,对方说,你是我的造物主,是我的爱人,也是我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上,唯一的同盟。   如果我脆弱,我犹豫,我总是动摇,自责,你还会爱我吗?   我也会愤怒,也会疑虑,也会患得患失。这些软弱的感情,是你教给我的、最烦人、最累赘、也最能让生命鲜活而难忘的存在。   如果我相貌丑陋,比你见到最难看的人还不忍直视,你还会爱我吗?   你也许不知道,人脸在我眼里,本来就和色块差不多。而你永远是最明亮、最动人的那一个。   如果我逐渐老去,我的心智再也无法和你匹敌,我的交流再也无法顺畅,甚至,我也许认不出你,你还会爱我吗?   到那时候,我会帮你穿衣,给你读书,带你去医院,去郊外,我会成为你唯一依赖的人,这是我阴暗的内心里,最渴望的事。   如果我即将死去,再也无法陪伴你,而你还能活千年万年,永远年轻,永远英俊潇洒,你还会爱我吗?   傻瓜,对方伸出手,慢慢拂过他的头发。   这不是我爱上你之前就想过千百万次,却依然未能阻止我爱你的,那个恒久、却微不足道的前提吗? 第67章 对调   祁染在战区医院找到一份整理文件、交接物资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办公室,对着屏幕核对数字。   钟长诀觉得很可惜。祁染是顶尖的数据工程师,本可以做更重要的工作——加强军事通讯的防火墙,修补系统漏洞,监测敌方入侵等等。   可是,祁染现在的境遇太微妙,最好不要和江念晚扯上一点关系。一旦被发现,情况就会回到三年前那场爆炸的时候。   江念晚很有才华,可惜,夏厅并不让他把才华用在正确的地方。   谈及三年前,钟长诀又想起一件事。其实,他对祁染也有所隐瞒。   在启程去蓝港之前,钟长诀忐忑不安地承认:“当初,你建立模型的思路是对的。”   桌对面,祁染放下了筷子。   “在油松岭的时候,你可以制造更多像我一样的AI,”钟长诀说,“之所以一直失败,是因为我修改了你的代码。”   他当时阴暗地认为,如果江念晚生产出其他仿真人脑,他就有被替代的危险。因此,他扭曲了江念晚的程序。   这就导致,在油松岭的两年多,江念晚一事无成。   他以为桌对面的人会生气,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只是喝了口咖啡,淡淡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   “我逃出来之后,逐渐想明白了,不是我的问题,”祁染耸了耸肩,“都过去了,就别再提了。”   钟长诀看了眼时间,他应该启程了,然而他还仔细地观察着祁染:“真的没事?”   祁染笑了起来。里兰之夜后,这还是钟长诀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跟之前的事比,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还担心?”他走过来,弯腰在钟长诀唇上亲了一下,“一路顺风。”   他刚要起身,钟长诀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下来,接了一个真正的吻。   “我今晚就能回来。”恋恋不舍地分开时,钟长诀说。   祁染又微微笑起来:“我等你。”   这个吻让钟长诀的心情松快了几分钟。然而,随着专机逼近蓝港,心脏又逐渐沉下来。   联首此行的目的,钟长诀已经猜到。理智上,他知道此举势在必行,情感上,他又想延宕它的发生。   可笑,他这样一个实干家,也会用拖延来自我欺骗。   几周不见,联首的鬓发全白了,皱纹也添了许多。很明显,里兰之夜的灾后工作让他心力交瘁。   钟长诀走进房间,联首望着他,那眼神让他一凛。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联首的声音含着压抑的怒火,“我的专车从夏厅开到议会大厦,卫星上都看得清清楚楚,几十枚导弹穿过边界线,在国境里飞行了几百公里,没有一个部门发现?没有一次成功拦截?”   灾情高峰期过去,兴师问罪的时候到了,这样重大的伤亡,必须有人承担责任。   “城防的探测器没有检测到,反导弹系统也没有启动,”钟长诀说,“是军部的失职。”   “你们是失职!”联首站起来,缓慢而沉重地,走到他面前,“告诉防控司令部和军事情报部,找出负责人,24小时内把辞职信交上来。明天的夏厅记者会,我需要给国民一个交代。”   钟长诀沉默下来。这是敌军的技术突破,现有的设备检测不出来,谁都无能为力。他们都是难得的人才,直接除名,实在可惜。   可这么大的事故,政府必须表态。   联首紧皱眉头,继续掷来问题:“你觉得克尼亚轰炸里兰,是想干什么?”   “里兰有全国最大的空军家属区,很多军官的配偶和孩子都住在那里,”钟长诀说,“更重要的是,它想向联邦宣告,它拥有这样的导弹,而且会毫不犹豫地用出来。”   克尼亚要告诫联邦所有人:后方不是安全的,远离重要设施的平民也不是安全的。   联首没有评论,代表他同意这样的看法:“那么,我们该怎么回应?”   钟长诀停止了呼吸。他想将这短短的一瞬延长,可惜,这举动是如此徒劳。   “我们要对克尼亚进行地毯式轰炸。”   世界陷入了搅乱的梦境,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联首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坚定。   “民众最希望轰炸巴努,但巴努距离前线比较远,你也知道,克尼亚的反导弹系统比我们先进,如果我们发射远程导弹,有很大概率被拦截,要彻底轰炸,耗费的导弹就太多了,”联首说,“阿尔科夫是个更合适的选择。”   钟长诀猛地回神,盯着联首:“阿尔科夫是克尼亚的宗教圣地。”   “对,”联首说,“人群聚集,还是克尼亚的精神支柱,最重要的是,它离前线很近,我们可以直接让飞行员投掷导弹,精准轰炸。”   钟长诀眼前已经清晰地浮现出画面:烈火中,教堂的玻璃被气流炸碎,四散开来,无数民众尖叫着,一边在街巷逃窜,一边无力地看着几百年的城市象征轰然倒塌。   “以血偿血,以牙还牙,”联首攥紧拳头,“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钟长诀望向窗外,花园里,玫瑰盛放着,紧紧相依,团团簇簇,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他从没看见玫瑰开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过。   “我们要让克尼亚那帮人知道,任何一次袭击,任何一条人命,他们都要加倍偿还!”   联首的声音里也带着鲜血,如此蓬勃,如此惊心动魄。他激烈地下完命令,忽然盯着钟长诀,用谴责的语气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回答?”   半晌,钟长诀开口:“我不知道如何作答,阁下。”   “这还不简单?”联首怒气冲冲,“是!遵命!对!我们就该让克尼亚血债血偿!”   “他们屠杀了我们二十万人,”钟长诀说,“所以我们去屠杀他们四十万人,这就是现代战争的目的吗?”   “屠杀?从他们向我们投掷导弹那一刻起,我们的所有行为,就不是屠杀,是反击,是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是对施暴者本人,住在阿尔科夫的,和向我们投掷导弹的,根本不是同一批人。”   联首看着他:“你觉得投掷导弹的是士兵,所以那些平民没有错?笑话!那些生产导弹器械的工人,那些为前线培育食物的农民,那些缝制衣物的家人,和开枪的士兵一样,都是战争机器的一部分,谁也不无辜!”   “这不是真正的理由,”钟长诀说,“真正的理由是,那些工人、农民手无寸铁,他们比拿着枪的士兵更脆弱,杀死他们更容易,更方便。”   “这不就是轰炸的意义吗?”联首说,“一次足够有力的袭击,能粉碎平民百姓的士气,从而动摇士兵的士气。如果他们不想再打,统治者就无能为力。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达到这个效果,如果克尼亚的士兵知道,向我们的平民投掷炸弹,会让他们无辜的家人被炸死,下次他们再要发射导弹,绝不会如此容易。”   是的,这个理由终于还是出现了,让无数屠杀正当化的理由。   “我们进行轰炸,是为了避免更多的平民伤亡,从长远角度看,这是最好的选择。”   很奇怪,在战争中,人命的价值变得可以计量,功利主义的秤上,它不过是砝码的一个克数。   钟长诀知道,道德的讨论已经无法增加任何筹码。   “我们要显示出决心,”联首说,“让他们知道,联邦决不允许别国欺辱自己的人民。我在竞选时就说过,我们必须向全世界证明,犯我民者,虽远必诛!”   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太久,联首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冷冷地盯着钟长诀,内心只剩下叹息。果然,机械还是机械,若他是联邦的子民,决不会把敌国百姓的命,看得这么重。   “这不是我个人的选择,”他说,“你去街头,随便问联邦的任何一个民众,那人都会告诉你,自己支持轰炸。换任何一个人坐在我的位置,都会选择轰炸。”   钟长诀知道他说得对。惟其如此,才更为恐怖。“我做不到。”钟长诀说。   “你想清楚再说话。”   “我做不到。”   “我是在下军令,”联首说,“临阵抗命,袒护敌国民众,你这是叛国罪,军事法庭可以立刻枪毙你。”   钟长诀望着办公桌的抽屉,他知道那里常年放着武器:“那就枪毙我吧。”   “你到底在想什么?”联首百思不得其解,“你又不是世界警察,又不是联合国秘书长,你是联邦的指挥官,你不需要关心所有人,只需要关心联邦的人民和士兵!”   “是啊,”钟长诀说,“战争就是这样开始的。”   联首眯起眼睛,深深叹气:“你死了,换一个指挥官,轰炸还是要进行。”   “我知道,”钟长诀说,“但那个按下发射按钮的不能是我。就是不行。”   “所以,这就是你的觉悟?”经过怒火的发泄,联首已经冷静下来,声音意外地波澜不惊,“为了一个完全不会改变的结果,你就打算抛弃你的士兵?”   这一问不啻五雷轰顶。钟长诀望向自己的手,上面已经沾满了鲜血,这是一个只能越陷越深的无底洞。   “还有你那个小情人,”联首的轰炸还在继续,“你就这么死掉,留下他一个?死是最轻松的结果,这个时局,他这样没有背景的美人,下场可比死惨得多。”   钟长诀猛地抬起目光。他们对峙着,可谁都知道胜负已定。   “你看,”联首微微一笑,这笑容是如此鲜明的嘲讽,“人命的价值确实有大小,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重要,不是吗?”   他又回到办公桌后:“长桌会议前,你给我一个初步的方案。”   钟长诀远远望着那刺目的红色,转身走出房门,身体仿佛比来时沉重许多。   即将有成千上万人死去,而他们的死,又将引起成千上万人狂欢。   那即将踏入坟墓的人,和那沉浸于愤怒的人,对此都一无所知。   所知者唯有他,和房间里的人。他们是寻找各种正当理由的屠杀者。   钟长诀回到卡拉顿时,夜色已深。他走到门口,看见房间亮的灯。   祁染在等他回来。   他心里又轰然一下,五味杂陈。   他要怎么告诉他?他要怎么向他说,自己要去屠杀几十万人的生命?   他的制造者,那与他争吵战争意义的制造者,一定对他失望至极。   听到他的脚步声,祁染抬起头,刚想露出笑容,看见他的脸色,又抿紧了嘴。“发生什么事了?”   钟长诀打开了防窃听功能。“我今天去见了联首。”他说。   祁染点点头,等待着他说下文。可对面却久久地沉默着,脸上阴云密布,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就会迎来某种终结。   祁染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站了起来:“他让你轰炸克尼亚。”   这句话,无论听到多少次,钟长诀都感到惊心动魄。   祁染低下头,脸上浮现出无限的悲哀。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抱住对方:“抱歉,你又要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钟长诀闭上眼,伸出手抱住他,在熟悉的气息中沉下去。   “这对你来说太难了……”祁染断断续续地说,“你……我不敢想你现在的心情……”   他这样关心,这样感同身受,钟长诀当然感到安慰。可在这安慰中,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忐忑。   从刚才到现在,祁染一直关注他的心情,却没有一字提及轰炸,提及即将死去的平民。   不知怎地,钟长诀忽然感到恐惧。他稍稍后撤,观察对方的目光。祁染看起来并不愤怒,反而是一种接纳的平静。是的,平静。   “你为什么……”他皱起眉,“这么冷静?”   “我……大概之前就预料到了,”祁染说,“里兰被炸成那样,回击是必然的。”   钟长诀没想到,在万千回答中,他选择了这一个。好像是肯定,是赞同。   钟长诀变了脸色:“你觉得应该轰炸。”   不知是否该庆幸,祁染回答前,还犹豫了一瞬:“是。”   钟长诀深吸一口气。联首的话回荡在耳边:到街上随便找一个民众,都会赞同轰炸;若他是联邦的子民,绝不会这么在意敌人的生命……   祁染就是联邦的子民。   “你……”钟长诀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了,“你之前那么反对轰炸……”   “是,”祁染说,“那个时候,我只是坐在屏幕前面高谈阔论,我看到的尸体不过是新闻。现在,我的城市被炸成废墟,我眼睁睁看着孩子的身体从中间断开,我整夜整夜闭不上眼睛,在血色的尘土里奔跑。人命都像蝼蚁一样了,还管什么伦理道德?如果敌人没有,凭什么我们要有?”   死里逃生后,他才清醒地意识到,那些“人性本善”“正义必胜”的论调,就像沙塔一样易碎。他鼓吹战争的道德,并非是真的相信,只是周围的知识分子都这么说,面前的课本都这么说,喜爱的先贤都这么说。   于是他听从了,他也振臂高呼。   真正遇到直扑而来的恶,他的防守并没有那么坚固。一方将生命如同蝼蚁般碾碎,另一方却还相信和平年代的规则,这不是善良,是迂腐。   钟长诀望着他,感受到的不是震惊,是心痛:“你说过,以暴制暴换来的不是和平,是成倍的暴力。”   “暴力有时候是必要的,”祁染望着他,“现代战争法,就和榭克战斗一样天真。”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房间陷入了寂静。   两人久久地对望,瞳孔骤缩,难以置信。   这句话是如此熟悉,这次争吵是如此熟悉——几年前,在油松岭的那一晚,类似的场景就发生过。   当时,这句话是从005口中说出的,但两人都知道,那只是他在模仿钟长诀。   重生者看着面前的祁染,感到浓重的悲哀。   对方给他自由,让他重塑自己的人格。事实证明,这人格的理念,很像江念晚——或者说,是从前的江念晚。   他放任自己向他靠近,他以为,他们会永远站在一致的位置。   可是,当他终于抵达时,对方却变了。   变成了钟长诀。 第68章 军令   钟长诀受命翌日,长桌会议还没有召开,夏厅就公布了《能源配给法案》。   该法案是《战时紧急法案》的一部分,法案规定,从今日起,民众要按照配额领取物资。比如,每人每周可领取一斤面包,半斤牛肉,半斤猪肉,一升牛奶,两个鸡蛋,蔬菜和水果根据季节和供应情况有所不同。如果家中有老人、孕妇、孩子,配额会相应变化。   同时,政府还采取了宵禁制度,晚上九点后,除了必要的公共设施,全城熄灯。   法案震惊了社会各界,毕竟自市场经济兴起,政府就没有这样强硬地介入食品贸易。   祁染在工作间隙,瞥了眼新闻,叹了口气。   配给制度也是无奈之举。首先,谁都不知道轰炸后,克尼亚会作何反应,必须节约所有资源,投入战备;其次,因为垄断,食品价格已经一路飙升,政府出来分配物资,防止囤积,能保证平民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   不过,即便如此,生活依然越来越艰难。糖很难买到,不得不用甜味剂代替;厕纸供应不足,只能拿旧毛巾充数;一天只有两小时有热水,很难洗澡。祁染去医院帮忙,有时稍微晚回来一些,就只能擦擦身子。因为冻感冒或发烧,是更麻烦的事。   在一切困苦中,最艰难的,莫过于看着钟长诀在道德地狱里煎熬。   他知道自己在设计一个屠杀任务,那些飞行员就是挥刀之人,他们航迹线会带着数十万平民陪葬。   现在,他们是国家的英雄,但后世重述这场战争时,他们就会变成屠夫。   更可怕的是,当他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告知这个计划时,得到的不是惊诧,是自豪。   他们感谢长官,给了他们为祖国、为亲人报仇雪恨的机会。   克尼亚人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钟长诀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庞,感到绝望。   他的上司要屠杀,他的将士要屠杀,连他的爱人,他见过最正直、最善良的有识之士,也要屠杀。   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可如果他是唯一的正常人,是否他才是疯子?   祁染理解他的痛苦,可这理解不是感同身受。祁染只是因为爱他而安慰他,劝解他,希望他不要自责,不要痛苦。   “你是军人,”祁染说,“你只是接受命令,即使你抗命,还有另一个人执行,这过错并不在你。”   在他们上一次争吵时,祁染就说过这句话——“军人当然要服从命令”。   过去的炸弹又爆了一次,钟长诀只能苦笑:“这确实是最好的借口。”   执行命令,对于军人来说,就好像程序执行指令,不必思考,不必质疑。   它是枷锁,也是托词。有了它,一切责任都可以推卸。   我是军人,我服从命令,要屠杀的不是我,是上司,是政府。   我没有错。   古往今来的大屠杀,就是如此轻易地发生了。   可是……   “发布命令的不是我,但接受命令的是我,”钟长诀说,“我可以选择不接受的。以往那些人,都可以选择不接受的。”   “战时抗命,那是叛国罪,就算不枪决,前途也完了,”祁染说,“谁愿意为了保护敌国的民众,葬送自己的人生?”   “可你仍然有选择,”钟长诀说,“如果选择放弃人性,遵从命令,就不要把过错推到军队,推到上司,推到政府身上。承认自己是屠夫,这是最起码的道德底线。”   祁染紧皱眉头,眼前晃着托养所的废墟:“是他们先屠杀的,是他们先挑起了战争!你为什么老是苛责自己?”   钟长诀沉默片刻,说:“我以为我们不想做屠夫,我以为我们追求更高的道德标准。”   祁染不说话了。   他曾经是这样想的,这是他遗留在身后的价值观,他当然明白它的合理性。   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但“应该”之所以产生,往往就是因为现实并非如此。   内心深处,他其实感佩对面人的坚守。   他从废墟里爬出来一次,就彻底改变了人生观。对方见过比他更多的尸体、更多的废墟,却依然保留着当初的理想。   他在道德水平最高的时候,创造了005。时过境迁,他已经变了,对方却还是原来的样子,最理想、最真挚、最热烈的样子。   机械永恒,人却是善变的。   祁染明白对方的道德困境,他也曾经站在那一边。可是,如果一切终究要发生,那么至少,他希望对方不会溺死在自己的理想中。   可惜,他把它设计得太完美了。   “面对命令,我是有选择的,我可以选择放弃,”钟长诀说,“如果下一个人这样想,再下一个人也这样想,所有人都这样想,屠杀就不会发生。”   祁染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抗命?如果牺牲前途,屠杀还是要发生,那就太不划算了。还是我做吧,至少还能保住我的人生。   几乎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吧。   “所以呢?”钟长诀问,“所以就能心安理得了?”   祁染望着他陷入痛苦的泥潭,抬起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皱纹。   “中世纪教廷砍了这么多无辜民众的脑袋,”祁染说,“从没有人说这是刽子手的错。”   钟长诀抽动了一下嘴角,摇摇头,闭上眼睛。   几年前,他绝不会想到,祁染会为了安慰他,说出这种话。   他脸上流露出难得的落寞,望着昏黄的灯影。宵禁将至,世界马上会陷入黑暗。“好人的陨落是最坏的。”   祁染愣了愣,低下头:“你还是那么喜欢戈齐。”   戈齐是著名的反战诗人,祁染经常给005朗读他的作品。   也许,005的思想,就由此萌芽的。   不过,对面的人却纠正了他:“这是温别庄说的。”   祁染微微讶异了一瞬,他对戈齐的作品很熟悉,竟然也会记错?不过,戈齐和前外长——也是前联首——的理念,确有共通之处。   两位先贤,跨越一千年,遥遥相望,念诵着、呼吁着永久的和平。   可是,他们的呼声终究湮没在金戈铁马、枪炮轰鸣中,戈齐没能阻止大清洗之战,温别庄也没能阻止二十年前的海峡战争。   灯熄灭了,黑暗笼罩下来。钟长诀闭上眼睛。从古至今,想改变的人终究没能改变什么,战争真有结束的希望吗?   而现在,因为枪炮的进步,毁灭范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挽回。   他开口,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假设:“如果我们发射了导弹,克尼亚又反击了,那怎么办?”   祁染久久沉默着。上古时期,小行星撞击造成的大灭绝,毁灭了星球上百分之九十的生物。   如果战争真的绵延不断,说不定真会引发第二次大灭绝。   “要不,”祁染说,“你悄悄把航空部的一艘飞船偷出来,我们抛下一切,去伽亚吧。”   钟长诀扯了扯嘴角。在宇宙中流浪,这当然很浪漫,不过这也是异想天开的假设。   这几年,因为战争,科研经费紧缺,天文站的研究几乎毫无进展。除了伽亚所处星系的环境和自己的星球类似,什么信息都没有。   即使有适宜水和大气形成的环境,也不一定真有生命。伽亚可能根本就寸草不生,一片荒漠。什么“第二个人类家园”,都是痴心妄想。   就算它真适合居住,以现有的飞船设计,根本飞不出这个星系。就算刨除燃料不足、抗压不够的缺陷,以光速前进,要到达伽亚,祁染再活三千年也不够。   若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到达彼岸,那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终究还是要活在这个时代,终究要面对那个可怕的结局。   一周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十几架轰炸机飞到阿尔科夫上空,掷下导弹。   近二十万居民死于轰炸。   轰炸结果不如联首预想中好,他质问钟长诀是否擅自调整了计划。钟长诀回答,在敌人领空内滞留越久,飞行员越危险,人才难得,战争还要打下去,实在承担不起再多无谓的牺牲了。   联首接受了这个理由,毕竟,正如他在之后的演讲中所说:   “和其他战争行为一样,对城市的攻击不可容忍,除非它在战略上是正当的,比如这次对阿尔科夫的轰炸。它是为了保护联邦,以及其他盟国士兵的生命。”   “我认为,克尼亚余下所有城市的价值,都比不上一根联邦人民的骨头。”   作者有话说:   1、好人的陨落是最坏的(the corruption of the best is the worst)。   具体的作者并不明确,通常认为是教会历史学家和神学家圣格里高利一世。   2、中世纪教廷砍了这么多无辜民众的脑袋,从没有人说这是刽子手的错。   原句出自《北平无战事》:我带你去菜市口好了,你去看看,那是清朝专门杀人的地方,杀了那么多人,也没有谁去找刽子手算账的。 第69章 忏悔   轰炸阿尔科夫后,钟长诀曾有一瞬间希望,克尼亚政府可以停战。   停战吧,两个国家都这样伤痕累累了,还要厮杀到什么时候?   意料之中,这个美好愿景并没有实现。   一个发起战争的政府,一个把俘虏送进毒气室的政府,怎么可能认输呢?这场战争的失败,就意味着这届政府的倒台。   于是,在阿尔科夫遭受轰炸之后,克尼亚政府发表声明,立誓死战到底。君主立宪制度确立后,克尼亚皇室素以政治中立著称,这次也站出来表态,要让敌人血债血偿。   联首也不同意停战。“虚张声势而已,”联首看着战报,“盟国的联军已经打到努瓦尔河了,他们还能撑多久?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胜利初见曙光,然而财政和民生已危如累卵。   赤字如此庞大,超过了近几年国民总值之和,政府欠下盟国的债务,恐怕得下个世纪才能还清。   民众的生活也举步维艰,即便每人每周只能领取100克黄油,依然挡不住日常用品的价格攀升。即便晚上全城宵禁,电力依然时时中断。   所有的收入、物资、能源,都流向前线,然而前线衣衫褴褛,后方也面黄肌瘦。   夏厅必须打赢,祁染想,只能打赢,如果不取得完全的胜利,无法给民众交代。   让他感到鼓舞的是,钟长诀透过口风,北疆共和国有意加入这场战争,提供武器和技术支持。他们刚在导弹侦查方面取得了技术性突破。   如此来看,打赢并不难,可是,什么时候打赢呢?   选举年已经到了。   祁染时不时会思考联首的想法,不过只是一会儿,很快,他就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   门外,时不时有护士抱着残肢匆匆走过,之前,仅仅是看到伤口断面,也会让他反胃,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人手总是不足,他有时也会加入送餐的队伍。到达病房时,经常能看到弥留的伤员。亲人无法赶到,站在床前的总是教长。他们一手放在圣典上,一手握着双环项链,祝愿受苦受难的灵魂早入永春之国。   伤员闭上眼睛,祁染会跟着房中其他人,低头默哀一分钟,然后匆匆离去,继续下一项工作。   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下来,他才向同事们告别回家。他每天都很晚回去,简直像和钟长诀比赛似的晚。   宵禁中,只有公共交通的灯光。祁染看到一辆红色的双层巴士,在黑暗中,它如同一条穿过夜色的船。   回到家中,借着淡淡的星光,他惊奇地发现,钟长诀已经回家了。   “今天这么早。”祁染将外套脱下来,搁在椅背上。   “嗯,”钟长诀问,“吃过饭了吗?”   “在医院吃的,”祁染说,“圆面包配酱瓜。”   “今天伤员的情况怎么样?”   “送走了十五个,还有二十六个坐上了运输机,回后方治疗了。”   钟长诀点了点头:“我帮你放好水了,还有点温热。”   这真是意外之喜。祁染匆匆走进浴室,脱下衣服,将热水撩到身上。洗着澡,刚刚的对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叹了口气。   自从轰炸阿尔科夫后,他们的对话总是小心翼翼、精心设计的,每天只聊琐碎的日常,只问对方有什么需要。战争、时局、政治议题,再也不出现了。   他们绕过房中的大象,在外围打转。   越是如此,它的存在越是让人如鲠在喉。   他洗漱完,走进卧室,躺在钟长诀身边。对方侧过脸看他,他很自然地仰起脸接吻。   对方伸手搂住他的腰,手指在光裸的皮肤上滑动,那样黏腻,那样火热。他两腿挂在精壮的腰上,感受到巨物蓄势待发。在汲取温暖的一瞬间,压在胸口的黑暗会暂时驱散。   他闭上眼,让自己沉入爱欲的洪流中。   他们还是会亲吻,会拥抱,会上床,会依偎着入睡,他们还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他还是爱这个人。   就到这里吧,不要再往下想了。   他料想对方也是这样。   做完,他困倦地手都抬不起来,侧过身闭上眼。白天如此疲惫,晚上又耗尽精力,他以为可以睡个好觉。   在神智逐渐放松,陷入沉眠的那一刻,忽然,脑中响起了尖锐的巨响。   然后,红棕色的尘土扑面而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   窗外响起了炮声!   轰炸,是轰炸!   他翻身下床,却抖得连鞋也穿不上,钟长诀从后面抱住他,紧紧握住他的手。   “别怕,只是例行的交火,示威而已,每天都有的,”钟长诀缓声安慰道,“我没有接到紧急军情,没事的。放松,慢慢呼吸。”   祁染缓缓吸气,颤抖逐渐减弱。他把腿曲起来,整个人缩进钟长诀怀里。四周都是坚实的,他感到安心。   “好点了吗?”   祁染点点头。   “想继续睡吗?”   祁染闭上眼睛。他的身体是困倦的,每一丝肌肉都疲惫不堪,可神智如同高压电线一般,稍不留神,就会火花迸溅。   他咬咬牙,伸出手,去够床头的抽屉。   钟长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再吃了。”   里兰之夜后,祁染一度只能依靠镇定剂入睡,产生了依赖性。   “跟我说说话,好吗?”钟长诀搂着他,慢慢和他一起躺回床上。   祁染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小声说:“不了,你睡吧。”   钟长诀摸了摸祁染的脸:“没事,我也睡不着。”   他刚刚一直醒着,很多夜里,在祁染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他也同样夜不能寐。   如果不是钢铁之躯,他早就撑不住了。   祁染注视着面前人,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悲伤。他当然知道他为何整夜整夜盯着天花板,那里有数十万冤魂,隔着生死之河,远远望着他。   他们都一样,都无法从轰炸中逃出来。   但他们也有不同。祁染可以直起腰板,怨恨凶手,声讨正义,钟长诀却不能。   他就是握着刀子的人。   祁染不赞同他的意见,却不想看着他痛苦。   祁染看到了,那无数死去的人,层层叠叠,就在钟长诀身后。黑发的,红发的,高鼻深目的,清秀婉约的,他们的同胞,他们的敌人。   祁染无法把所爱之人从他们之中拉出来。他能做到的,仅止于此。   他握住钟长诀的手,低低地说:“神爱世人,神差使者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   钟长诀缓缓抬起头,看着他。   “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他继续说,“恶人离弃原有的道路,不义者除掉自己的意念,神必怜悯他,为他重造清洁的心,使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   这场面很荒唐,忏悔的人和聆听的人都不信教,然而他们在祝祷。   钟长诀久久地凝望着祁染,然后伸手将他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   对方知道他想忏悔,他需要忏悔,可这个国家没有人会聆听他倾吐罪孽,因为他的罪在这个国家并不成为罪。   他不应当忏悔,他是指挥官,倘若连他都以为这行动是错的,他的下属,他的士兵,该怎样面对自己,怎样面对在敌军炮火中牺牲的同胞?   他能忏悔的对象,只有面前的人。   圣典和教义救不了他——宗教不该是罪人自我开脱的工具——但面前的人想救他,在拼命救他。   在一年前,他在戈壁指挥时,祁染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信中说:有些人并非真的相信神迹,只是已经穷尽了所有办法,依旧无能为力,只能紧紧攥住虚幻的力量,那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而现在,祁染就这样跪伏于神坛前。哪怕是一直冷漠、无动于衷的神明,只要能稍稍让他的爱人有一丝解脱,他也信了。   这举动是徒劳的,但钟长诀很感激。   这大概是每日血流成河的地狱中,他所能见到的唯一一点光明。   在战火中,联邦度过了选举年。   按常规,联首不会参加这次选举。然而,这只是延续下来的默认规则,并没有写进宪法。   战事处于紧要关头,在联军逼近克尼亚中部的时候,换掉三军总司令,其危险性不言而喻。   何况,与联首相比,其余候选人不熟悉军事,也没有指挥履历。   在轰炸阿尔科夫后,联首的支持率再一次达到新高。民众纷纷表示,希望联首继续任职,带领联邦走向胜利。   在这样的情况下,未民党召开大会,几乎是全票通过了联首的候选人提名。   而众合党则选出了他的对手——兰登。   上一届就是手下败将的人,这次也毫无悬念地输了。   劳伯·贝肯正式开启了第三个任期。   在联首宣誓就职时,钟长诀坐在屏幕前,将手边的玻璃杯攥成了碎片。   他极少这样明显地表露愤怒,纵使是劳伯·贝肯再次连任,也不该激起这样大的情绪——连任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   祁染皱起眉,望着地上的碎渣:“怎么了?”   “武器支援的事,我以为是最近才开始商谈的,”钟长诀盯着屏幕,画面中的人还在慷慨陈词,“但是,昨天伊文来前线慰问将士,她私下告诉我,其实半年前,里兰被轰炸之后,联邦外交部就私下接触过北疆政府了,可是条件一直谈不下来,协议也就一直拖着。几天前,联邦外交部才松口。”   两国利益无法达成一致,协议一年半载无法签署,也是正常的。可是,祁染总觉得另有隐情。   他对上钟长诀的目光,脸色苍白起来:“他在故意拖延这场战争,拖到选举结束。”   钟长诀甩掉扎在手上的碎片,站了起来:“既然各方支援已经到了,这场战役必须结束,迅速结束。”   祁染转向屏幕:“他会不会下什么‘暂缓行军’的命令,又拖到下一个选举年?”   钟长诀冷冷地说:“他想拖,盟国也不会允许他拖,刚刚联军会议的时候,我告知了其他几位总司令下一次战役的计划。”   就职演讲结束,民众开始了欢呼。这声音太刺耳,祁染调低了音量:“那个计划……联首批准过吗?”   钟长诀转过头,与挥手的联首遥遥相望。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第70章 偶遇   联军会议结束后,钟长诀就开始等待夏厅兴师问罪。   不出意料,电话来得很快。   “我刚刚收到会战方案了,”联首的声音带着寒意,“真没想到,作战的计划,指挥官竟然比士兵还晚知道。”   “怎么可能呢?”钟长诀说,“这方案就是您亲自审阅修改的,盟军的司令们都对您的战术造诣钦佩不已。”   联首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很为我的名声着想啊。”   “您的名声不用我宣扬,领兵作战本来也是您的长项,”对面说,“钟长诀不就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吗?”   联首慢慢放下笔,望着眼前的会战方案。   一切就是被钟长诀的死打乱的,如果他没有死,现在的形势该有多容易。   “你为什么要先斩后奏?”联首加重了语气,即便隔着话筒,声音也极有穿透力,“这么好的方案,难道你预先送到夏厅,我就不会批准?”   对面没有回答。   这沉默代表着质疑,联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难道觉得我会故意拖延?”   这次回应得很快:“没有。”   联首没有理会他的否认,单刀直入地问:“你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顿了顿,皱起眉,“你知道了援助协议的事。”   这甚至不是个问句。   对面回答道:“联军会议的时候,我碰上了北疆的一位将军。”   “他只告诉你我们半年前开始谈条件,没告诉你北疆开出了什么条件吗?战争结束之后,我们根本承担不起那些费用。我是在为联邦长远的发展考虑。难道打赢就算完了?”   对面没有接话。僵持了半年,最后的条件也没比刚开始好多少。就这么巧,覆盖了选举期?   联首叹了口气,似乎全世界都不理解他的苦心:“算了,既然盟军认可作战计划,你就竭尽全力,为联邦赢得这场战争吧。”   对面说了声“是”,联首就挂断了。画面消失后很久,他仍然若有所思地盯着屏幕。   秘书卡明斯敲门,说幕僚长到了。   联首点了点头,听到伦道夫走进来,才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   伦道夫显然从卡明斯那里,知道了他刚才在和钟长诀通话。   “阁下在担心钟将军吗?”伦道夫问。   联首沉吟片刻,说:“通知森塔上将,战役一结束,就立刻把第四装甲师,空降师和第七军团,分别调回首都附近和罗拉米亚的基地。”   伦道夫点头:“我马上在战情室召开会议。”   “克尼亚投降后,让钟长诀驻守卡拉顿,如果他的直属部队有东进的迹象,立刻向我报告。”   “阁下想一直让他待在国境线外吗?”伦道夫问,“如果他真的东进了呢?”   联首笑了笑:“那就是他主动挑起内战了。”   每天的广播里,前线捷报频传——联邦海军在塞拉海岸线登陆,沙顿-诺尔斯联军攻占了荷林,联邦空军正在逼近巴努……   照这个势如破竹的劲头,克尼亚迟早会投降。   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可不知为何,祁染却并不感到喜悦。   也许是失去的太多了。所有人都失去的太多,终于得到时,已经忘记了追求它的意义。   他照常在医院和军区间往返。每天,上班途中,他会路过一个棚户区。因为炮火侵袭,克尼亚也有大量无家可归的流民,联邦不可能给他们造房子,只是划出一块地,让他们挤在简易板房里。   平常,他并不会过分关注其中的人,但某一天,他走过一个低矮的板房时,忽然瞟到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有些难以置信。   那个人,那个在铁丝上晾衣服的人……   是江印白。   虽然头发染成了棕色,皮肤也晒黑了,但祁染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江印白。   从政治记者转到城市新闻记者后,祁染就很难找到他的消息。从某天开始,完全销声匿迹了。   他以为江印白也在里兰之夜中丧命,提心吊胆地翻阅死者名单,却没看到弟弟的名字。   之后,他辗转打听到,江印白在轰炸前辞职了。   他觉得弟弟是对业界失望,去了其他地方隐居,没想到竟然在这里!   他在那里多站了几秒,江印白身后就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把衣服从江印白手中接过来,一件件挂起。   祁染眯起眼睛。   这个男人是红色头发,皮肤苍白,乍一看像是库曼人种。   他怎么会跑到占领区,还跟克尼亚人住在一起!   纵使在占领区,光天化日之下,他也没敢上前,跟弟弟相认,怕被有心之人看到,只得一边疑惑,一边走向医院。   还好,至少他知道对方在哪里,也知道对方平安。   之后几天,他每次路过,都会瞟一眼那个房间的窗户。江印白的生活很清苦,但从表情上看,过得还挺开心。   祁染暗暗记住了板房周围的路线。   钟长诀已经进入战区,他就自己找出城防巡逻的时间表,排出一条安全路线。   晚上,宵禁后,街上一片昏暗。祁染从窗口跳下来,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到那个板房。   突然出现陌生人,弟弟肯定会吓坏。这也没办法,祁染无法提前通知或商量。   板房低矮,也没安装什么复杂的防盗措施,窗户甚至只是几块松动的木板,祁染轻轻搬开它,就进了屋。   他刚想感叹,住在这样的地方太不安全,一阵风就从后面扑向他。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按在了地上。   这力度和动作,显然是专业的。看来是江印白的同居者。   祁染对上普通人,还是有几分胜算的,毕竟当初还一打四,赢了几个嗑药的权贵子弟。但遇到专业人士,就无能为力了。他也没有反抗,只是说:“我是来找江印白的。”   他感觉身后的人更紧张了。   床上响起窸窣声,紧接着,脚步声落在他跟前。屋内漆黑,祁染只能凭想象,觉得是江印白下了床,走到他身边。   “还记得卡洛吗?”祁染问。   他能感觉到,江印白吃了一惊。小时候,江念晚给他买过一个钥匙扣,卡洛是他给钥匙扣上的娃娃起的名字。   当时,这个娃娃做工有瑕疵,左臂有块缺口,因而一直卖不出去。他总是站在店门口看,最后,哥哥用给人代写作业的钱,把它买了下来。   “你……”江印白的声音带着希冀和警惕,“你还知道什么?”   祁染继续说了下去,他们在托养所度过的日子,被领养之后度过的日子,糟心的养父,冷漠的房东……   相伴二十年,即便生离死别,容颜改换,也无法消磨亲情的印记。   身上的手忽然松开了,祁染坐起来,还没来得及拍掉尘土,江印白就抱住了他。“哥哥。”   祁染忽然就落泪了。在遥远的、异国的陋室中,灰头土脸的两个人,在数年的回避与错过之后,终于还是相遇了。   江印白哭得比他更厉害。对他来说,是漫长等待后的久别重逢,对江印白来说,是唯一的亲人死而复生。   这些年,江印白四处打探,苦苦寻觅,想知道爆炸的真相,想求得一个公道。他没想到兄长居然活着,这超出了他最奢侈的希望。   相对而泣的场景持续了许久,等他们终于平复好心情,可以进行一段完整的对话,祁染才终于想起来,屋内还有另一个人。   “他是谁?”   “你白天都没认出来的话,”江印白说,“那说明伪装还算有效。”   “我是霍尔。”那人说。   祁染先是吃了一惊,而后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发色是可以染的,何况库曼人和卢米尔人的五官本就相像。   如果是和霍尔中尉在一起,难怪他们会出现在占领区。联邦虽然接管了占领区的事务,但毕竟不熟悉当地情况,再加上流民很多,身份认证变得混乱,很容易浑水摸鱼。   江印白怕哥哥误会,赶忙解释说:“他和托养所的杀人案没有关系,完全是被诬陷的,其实……”   “我知道。”祁染说。   全国人民都觉得霍尔是杀人犯,祁染说出这句话,屋内的另外两人显然感到惊诧。   “我有一段录音,”祁染说,“弗里曼自己承认杀了人,还嫁祸给战友。”   江印白因为祁染的话震惊片刻,随即激动起来。   “这不是证据吗?”他望着霍尔,“我们找了那么久的证据!”   祁染听着弟弟激动的声音,不忍心破坏他的兴奋,又不忍心给他希望。   “是证据,”祁染说,“但未必有用。”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江印白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早就把它发出去了,”祁染说,“主流媒体我不敢发,怕里面有夏厅的人,所以发给了几个有名的独立记者、工作室,结果毫无回音。”   江印白沉默下来。   “之后我试着自己发到网上,”祁染说,“可惜,一点水花也没有。在发出去之后,帖子立刻被删掉了。”   他看不清屋里两个人的表情,只感觉到沉沉的落寞、失望。   “试了没两次,就有人来找我了,”祁染说,“是副联首。当时我还住在她的宅子里。有天,她找到我,手里拿着一份录音。她告诫我不要轻举妄动,我已经触碰到了夏厅的底线。”   祁染还记得伊文当时的表情,和煦、狡黠。   她对祁染说:“幸亏我在新闻界还有点人脉,是我的人先发现,拦下来了。如果被劳伯知道,你就死定了。”   他不理解伊文为何如此袒护联首。她并不是这件事的同谋,录音发出去,对她有什么影响?   伊文把录音扣丢给他,淡淡地说:“夏厅是共同体。”   之后,他想明白了。   联首上台,选了伊文做副联首,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利益集团。伊文知道弗里曼的事,联首肯定也知道伊文的污点。   一个走进夏厅的政客,怎么可能完全干净?何况伊文家族有那么多资本家。   官商勾结的黑幕一定不少。   联首下台,会把这一切都带出来。为此,伊文不可能让他倒下,她的家族也不可能。   “我突然明白,证据并不能扳倒权力,”祁染说,“拥有了权力,证据才能发挥作用。”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那份录音的原件,我当着她的面销毁了,存在网上的也全部删掉了,”祁染告诉江印白,“不过,在这之前,我把备份存到了我的主机上。之前我做过伪造身份的活,在其他城市有个工作室,主机就放在那里。那台机器没有联网,夏厅找不到。”   江印白说:“所以……”   “所以证据还在,”祁染说,“只是在等用它的时机。”   “怎么用呢?”江印白有些颓丧,“劳伯·贝肯已经连任了,他还掌握了议会和最高法院的多数席位,以后只会更难。”   “会有机会的,”祁染说,“而且,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误,机会很快就会出现。”   江印白想继续追问,祁染却摇了摇头:“你还是不要牵扯太深。如果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会来找你的。”   江印白微微笑了笑。虽然世事艰难,但听到哥哥的话,他又像小时一样,感到安心。   “对了,”祁染望着黑夜中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发出疑问,“你们究竟是怎么遇到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是副cp的回忆章,这几个章节会全部用“幕间”做章节名。 第71章 幕间   当时,最高法院之争沸沸扬扬,全国瞩目,霍尔却对此一无所知。   逃离押送车后,他躲进树林,先找到了一条小溪,洗掉身上残留的味道——军犬的追踪能力是恐怖的。   绕开林中的小径,他在荒无人烟的树丛中跋涉,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不能长时间留在山中,他是从山边的路上逃亡的,军方很容易就想到他躲在树林里。这儿人迹罕至,但大规模的搜捕之下,他还是逃不掉的。   他也不能进入市区,军方大概发布了通缉令,这件案子闹得这么大,全国上下都知道他的样子,一旦进入人群,必然被发现。   远途逃亡就更别想了。现在各个交通枢纽遍布摄像头,进出站都需要查验身份,他只能依靠两条腿,能跑多远?   油松细密的针尖擦过他的脸,传来一阵刺痛。   山间充盈着林木清新的气味,沉在古老的自然气息里,他却只感觉到眩晕。   挣开枷锁只是第一步,最容易的一步,他只是从深渊坠进了地狱。   风忽然大了些,枯枝断裂,他陡然一惊,迅速矮身,躲到旁边一棵粗壮的树干后。   屏息细听,除了枝叶坠地的窸窣,并没有其他声音。然而他还是不敢放松,直到风声渐息,林中寂静如初,才舒了口气,向后靠在粗糙的树皮上。   反刍着这场虚惊,他感到深深的悲凉——后半生,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要这样惊弓之鸟似的活着吗?他就会像老鼠、臭虫,人人喊打,不见天日,只能龟缩在阴暗的角落,啃噬别人留下的残渣和皮屑?   他蓦然感到寒意刺骨,不止是心理的,也是身体的。   虽然是暮冬,积雪未消,依旧呼气成雾。他身上只有一件囚犯的棉衣,蹲着不过一刻钟,手脚已经麻木了。   如若起来走动,靠活动驱散严寒,又会消耗过多体力,而他是没有余粮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胃里一阵刺痛,大概是饥饿所致。   咬了咬牙,他还是决定起身寻找食物。困在这里,不被冻死也是饿死。   他在树林中搜寻可以充饥的东西,可一无所获。没开春,动物们龟缩在温暖的巢穴里,野果、山梅也不是采摘的季节,偌大的一座山,竟是一片空壳。   他走了半日,只找到了一株牛蒡。他记得野外生存演练时,自己吃过这种植物,于是掘出一些,拿到小溪旁,用水洗净。   逃离押送车时,他从看守的腰间夺来一把军刀,他用刀把牛蒡切成小块,放进嘴里咀嚼。味道又涩又苦,然而这是他今天唯一的营养来源了,只得逼着自己咽下去。根部纤维生硬,干吃损伤食道,他又捧起溪水,灌了下去。冰雪初融,溪水接近零度,每一口都带来冰冷的刺痛,喝下去,胃也冻住了,坠在肚子里,像个冷硬的冰块。   他又喝了两口,因为不喝会脱水。   夜幕降临,气温下滑,风势也逐渐大了起来。空气像带着刀片,剐蹭皮肤,呼吸也变成了酷刑。霍尔拖着疲惫麻木的身体,在林中缓缓前行。他要找到过夜的地方,如果失败,也许他的生命就在今夜终止了。   万幸,他在山腰找到了一棵老树,底部有一个树洞,洞口不大,但稍微挖掘一下,或许可以蜷缩进去。   他将树内的杂物清理干净,用军刀削下树枝,挡在洞口,双手抱膝,将自己塞进去。挡住了风,虽然还是冷,但比林子里好多了。   尽管精疲力尽,这一夜,霍尔也未曾合眼。他时刻警觉着,每一次窸窣,每一次断裂,每一次树影摇晃,都会让他立刻紧绷起来。因为睡不着,脑子又自动想起了前因后果。   冰冷的手铐,审问室刺眼的灯光,法庭上如芒在背的眼神。   他把这段日子过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带出更多细节,更多悲愤。他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想,但就是忍不住。   精神的重锤时刻敲打着,相较之下,肉体的痛苦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就这样看着黎明破晓——又活过了一天。   微弱的光线穿透树梢洒在地上,四周渐渐清晰。山林中弥漫着一层薄雾,显得似真似幻。   迷蒙的视野中,霍尔忽然听到了低沉的嗡嗡声。   无人机!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知道,用于搜捕的无人机上搭载着热成像仪,在人烟稀少的山林中,像他这样的热源无处遁形。   他必须马上移动。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庇护所,匍匐前进,利用低矮的灌木和岩石掩护自己。冷硬的地面像冰层,不一会儿就吸走了全部热气。   观察着地形,他迅速找到一个低洼处。这里树木茂密,杂草丛生,灌木的枝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遮挡他的热量。   嗡嗡声由近到远,霍尔屏住了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不知道军队派出了多少无人机,如果数量够多,一天之内,他就会被发现。   他得立刻离开山林。   从灌木到岩洞,从密林到河谷,他像一只黏在网上的飞虫,挣扎着,在孔隙中寻找求生之路。   无人机的嗡嗡声始终没有脱离。冷、饿、虚弱,霍尔开始感到头晕乏力,脚步也逐渐沉重起来。   树林逐渐稀疏,他知道,自己要到山谷的尽头了。跨过市级公路和河道,对面是城郊的几座矮楼。   人群也极度危险,然而后有追兵,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   踏出灌木的间隙,雾气散开,横贯山脉的路面陡然出现,阳光下,水泥混凝土白得耀眼。霍尔紧咬牙关,拼着胸中一口气,向前穿过公路,跳过护栏。   忽然,耳边传来熟悉的嗡鸣,而且更近、更响。他倏地抬头,看到两架无人机从远处逼近,灯光闪烁,映在他眼中,像是加速的心跳。   他飞速环顾四周,寻找可以遮挡热量的掩护。目力所及,只有面前的一条河流。岸边,残雪闪烁着细碎的光,给人鲜明的刺痛。   水是最能隔绝热量的。   牙根已经酸楚起来。霍尔飞奔向河流,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中。   刺骨的寒意立刻包围了他,像上千柄尖刀扎着皮肤。他浑身颤抖,硬逼着自己沉入水中。   无人机在河流上空盘旋,灯光扫过河面,河水的流动声和无人机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   视野模糊起来,神智仿佛脱离了身体。他感到过往的自己站在对面,眼神鄙薄而惊惶。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对方问,变成这样,活着还有意义吗?   你做任何力所能及的善事,救任何能救的人,你兢兢业业、认真诚恳地生活,到底换来了什么?   耳边仿佛传来了笑声。   因果循环、善有善报,都是不存在的。   在权贵眼中,你不过是一颗弃子。   一秒,一秒,时间无限延长,仿佛是在嘲笑他的痛苦。   无人机的声音终于远去,他爬上河岸,感觉过去的自己永远、永远死去了。   他低头望着手指,皮肤开始变白、发硬,疼痛无比。他知道自己是冻伤了,如果拖延下去,身上的衣服冻成了冰,不死也会截肢。   拼着最后一口气,他跑进最近的一栋楼,翻进一楼的阳台,扯下晾着的衣物。战栗着,他将湿透的囚服脱下,换上干衣服。   还没喘过一口气,他听到阳台门打开了,紧接着,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怎么在这里?”   刹那间,脑中的弦崩断了。他抽出军刀,从背后勒住那人,刀刃逼近对方的脖子。   隔着衣物,他能感觉到对方胸膛的起伏。背很单薄,肌肉也很柔软,看起来攻击性不强。   霍尔握紧刀柄,低低地说:“再发出一点声音,我就割断你的气管。”   那人顿了顿,近乎耳语地说:“我不会的。”   “往前走,”霍尔说,“我们进屋。”   那人没有反抗,他们保持这个姿势,一起进去了,对方还提醒霍尔记得关门。   等两人走到屋里,那人恢复正常音量,说了一句:“好了,放开我吧,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   霍尔冷笑。连昔日战友都可以背叛自己,更何况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他就是对人信任过头了,所以才遭了报应。   那人叹了口气,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霍尔的手还因为寒冷发颤,思维也滞涩着,直到现在,大脑才开始运转。   这声音是有些熟悉。   他抬起头,在客厅的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年轻苍白的脸。   江印白。 第72章 幕间2   霍尔当然还记得这个记者,他一生并没有见到多少冲进危房救婴儿的傻子。   澄澈的眼睛带着点期待,望着镜中的他:“想起来了?”   霍尔没有回答,但神情显然是在肯定。   “我还没那么无耻,连救命恩人都能出卖。”   看着这双眼睛,你很难不相信。   不,霍尔提醒自己,这个时节,恩人不恩人,哪有命重要。窝藏逃犯是要判刑的,官方肯定还给自己的人头悬了重赏,救了他又怎样?谁能保证他不背叛?   见霍尔还没放下刀子,江印白叹了口气:“不为了我,为了你自己,也放开我吧。我得给你找点药,还有保温毯、热水袋,这样下去你会冻伤的。”   霍尔不为所动:“在哪儿?我去拿。”   江印白往卧室偏了偏头。霍尔犹豫片刻,将落地灯的插头拽了下来,用电源线将对方捆在客厅的躺椅上。   他绑的很紧,江印白张了张嘴,想叫痛,又闭上了。如果这样他才能放心,那就这样吧。   霍尔找到保温毯,烧上水,刚想拉窗帘,又觉得大白天遮的这么严实,惹人怀疑,就放弃了,回到沙发上,裹着毯子坐下。   体温逐渐升高,血液也一点点恢复流动。霍尔深吸一口气,感觉生命力流回身体。   水烧开了,他倒了一杯,扭过头,看到江印白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冰箱里有我昨天做的浓汤,你可以热一热,”江印白说,“那个恢复体力最好,还能暖暖身子。”   霍尔盯着他。   “橱柜里有牛肉罐头,”江印白继续说,“开罐器在电磁炉旁边。”   那是江印白最后的存粮了,牛肉价格飞涨,他也只舍得买那么两罐。   霍尔站起身,将肉和汤碗拿出来,热了热,屋里顿时满溢着油脂的香气。霍尔不敢吃得太快,他的胃会受不了,但他把所有食物慢慢消灭了,仍觉得没饱。   等面前只剩下空盘空碗,他才想起来一件事。   他没有给江印白留下任何食物。   他转过身,看向躺椅那边。江印白坐在地上,正缓慢晃动双腿,让姿势不那么难受。   “你……”霍尔开了口,却不知道说什么,现在问对方是否饥饿,也太晚了些。   还没等他说完这句话,门铃忽然响了。   门内的两个人都紧绷起来,霍尔站起来,走向江印白,脚步放得很轻。   “里兰警署,请配合调查。”门外的人说。   霍尔眉头紧皱,手悄悄放到了刀柄上。他现在能怎么做?干掉门外的追兵,还是用江印白当人质,换取逃生的机会?   希望都太渺茫了。   “快,”江印白低声说,“快把绳子解开,我去和他们解释,你先躲到卧室里。”   霍尔盯着他。荒唐,他就这么放了他,让他直接向警察报案?   “我不会的,”江印白看出他的顾虑,焦急起来,“快呀,再不开门就完了!”   门外的人又敲了敲,霍尔咬了咬牙,松开电源线,江印白活动着胳膊跑到门口:“来了来了。”   打开门,两位身着制服的警官出示了证件,江印白一边确认,一边背着手,把袖口拉下来,遮盖捆绑的痕迹。   “也许您在新闻里看到了,昨天有死刑犯在203公路脱逃,”其中一个警官说,“我们正在排查,请问您在附近见过这个人吗?”   另一个警官点开终端,向江印白出示霍尔的照片。   江印白仔细看了看,摇头说:“没见过。”   “您有注意到什么可疑迹象吗?”   江印白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这两天休假,我没怎么出门,也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事。不好意思,帮不上什么忙。”   这似乎是警官敲的第一百个房门,听到的第一百个类似回答。他疲惫地点点头,收起照片:“如果您有什么线索,请立刻与我们联系。”   “好的,辛苦了,”江印白扭头看了看盘子,“那……我先去洗碗了?”   警官点点头,说了句“谢谢配合”,转身去敲隔壁的房门。   江印白关上门,随即去卧室门口,轻轻说了句:“他们走了。”   霍尔的身影立即出现了,他看着江印白,神情复杂。   亮晶晶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转,伸出手:“还要绑我吗?这次绑松一点吧,我的右手快没知觉了。”   霍尔低头,一只手腕上印了几道深深的红痕,另一只没有,显得十分怪异。霍尔忽然想起来,对方是残障人士。   “你……”他移开目光,“你为什么要帮我?”   眼前人有些困惑:“因为你救过我的命?”   “可我是罪犯,”霍尔说,“你随便打开一个新闻,就能知道,我很危险。”   江印白耸了耸肩:“新闻不一定是真的,没有谁比我更知道这一点。”   霍尔愣住了,半晌只是盯着他,目光中全是匪夷所思和惊惶。   看对方没有捆绑自己的意思,江印白把手收了回来,走到床边坐下。   “跟我说说吧,”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那个版本的故事。”   这还是第一个愿意听霍尔叙述的人,他沉默有顷,说:“我的故事太离奇了,你不会相信的。”   江印白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告诉我。”   于是他说了,从主副驾驶、冒领军功,到罗织构陷,污蔑杀人。刚开始他说的很慢,因为连他也觉得这太像阴谋论,太像臆想,可面前人听得那么专注,好像他的倾诉是世界最重要的事,好像他不是刚刚被判死刑的罪犯,好像他和对方采访过的国会议员、高级幕僚、企业领袖没有任何区别。   他逐渐放松下来,叙述也越来越流畅。直到他讲完跳河逃生,面前的人都没有出声,只是神情越来越严肃,目光越来越悲伤。   “然后,”他最后说,“我就遇见了你。”   江印白深吸了一口气:“所以,联首不但在竞选演说里造假,还干涉司法公正,诬陷普通民众。”   霍尔说:“我知道,很难让人相信。”   在这个国家,很多人是拿联首当信仰来崇拜的,他们认定,联首就是带领这个国家走向辉煌的伟人,要是他在公开场合说这话,恐怕很多人会跳起来,用砖头砸碎他的脑袋。   毕竟联首是军队领袖、平民将星,他是谁?法庭宣判的杀人犯?   然后江印白说:“没什么不相信的。”   霍尔惊讶地抬起头。这人刚才说什么?   “这届政府也不是第一次欺瞒民众了,”江印白说,“我就是因为这件事调职的。”   霍尔不应该放松警惕的,然而此刻,面对一个理解自己、相信自己的人,他也稍稍卸下了心防。   至少,他不打算再绑着他了。   江印白看了眼终端,叫了声“糟糕”,随即又冲进卧室。   霍尔看到他穿上大衣跑出来,要去开门,倏地一惊,立刻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   他的语气大概有些凶,江印白愣了愣,意识到他还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用安慰的口吻说:“我得去上班,我已经迟到了。”   “上班?”霍尔的心又提了起来,“请病假不可以吗?”   “有个很急的稿子,我不能直接丢给别人,”江印白顿了顿,又说,“而且今天我必须出门,家里没东西吃了,我不去买,难道你去?”   霍尔觉得有理,慢慢放开了手。   没事的,他想,如果是这个人,应该没事的。   江印白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七点半大概能回来。”   霍尔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医药箱在沙发旁边的柜子里,你看看有什么能用的,”江印白说,“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吧,你肯定需要休息。”   霍尔看着门合上,心跳慢慢放缓。   他按照对方的指示,找到药箱敷了药,又把脏盘子洗净,简单洗漱,躺在床上。   几乎是在闭眼的瞬间,他就睡着了。   这一觉昏天黑地,等他睁开眼,屋内已是漆黑一片。他坐起身,活动酸痛的四肢,望向莹莹的表盘。   已经快十点了。   他一个激灵,翻身下床,跑到客厅,里面空无一人。   江印白没有回来。   他来回踱着步,各种可能性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江印白不会去报警了吧?可是,如果报警,他现在早该被拷走了。   如果江印白在犹豫呢?如果江印白在考量其中的风险呢?   之前警察上门,霍尔离他很近,他不报警,可能是害怕霍尔与警察争斗的过程中,伤到自己。现在,他已经走出了屋子,脱离了潜在的罪犯,他安全了。   已经安全的人,还敢回来和霍尔在一个屋檐下过夜吗?他信任霍尔到这种地步吗?   万一在睡梦中,被杀人犯割了喉咙呢?   霍尔说的那些话,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为自身安全考虑,报警是最保险的。   到现在还没听到警笛,可能是江印白刚下定决心,走入警局,他们还在来的路上。   霍尔握紧拳头。他不该放江印白出门的,他脑子被冻坏了吗?   别人认真听他说话,附和两句,他就敞开心扉了?就交付信任了?   以现在他的处境,竟然还随便放人离开?   他还是没有吸取教训,他还是没受够这种苦。   楼道里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霍尔全身紧绷起来,迅速靠到窗边,搜寻逃生路线。   钥匙缓慢插到门锁中,门逐渐打开,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灯亮了,是江印白。手里拎着两个袋子。   “我回来了。”他说。   霍尔没有回应,江印白望了望四周,把袋子放在桌上,朝他走过来:“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要处理,下班晚了。”   霍尔看着他的神色,和今早没什么不同。“你在忙什么?”他半信半疑地问。   江印白一转身,倒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我辞职了。”   “什么?”   “花了点时间,才把事情都交接好,”江印白掰着指头说,“然后处理掉办公室的东西,把银行里的钱都取出来,又去买生活用品……”   霍尔惊异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辞职?”   江印白放下了手,转向他,稚嫩的脸很是认真:“我们一起走吧。”   “走?去哪?”   “去找线索,去找证人,去查清真相,”江印白说,“去讨回属于你的公道。” 第73章 幕间3   一个前任记者,一个通缉犯,就这样踏上了逃亡之路。   江印白将自己车子的牌照换掉,染黑了霍尔的头发,给对方戴了隐形眼镜,化了妆。霍尔朝镜子照了照,差点没认出来。   “我技术不错吧?”江印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经常这样混进工厂拍素材。”   他们将少得可怜的家当搬进车里,在黑夜中,离开了里兰。   车子是新式的,两排座位面对面。路上车流很少,驾驶系统足够应付。于是两人各占了一排座位,和衣而睡。   车内空间逼仄,江印白侧躺在后座上,曲着腿,膝盖悬挂在半空。霍尔坐在他对面,军队的训练让他闭眼便能睡着。   模模糊糊过了半夜,某个梦中一脚踏空的节点,车子忽然急刹,江印白直接从座位上滚了下来。   霍尔比他反应快,在开始减速时就惊醒,眼疾手快地护住他的脑袋。   江印白的右手磕了一下,也没顾上检查扭伤了没有,立刻坐起来,把霍尔挡在身后,警觉地朝窗外看:“怎么了?有警方盘查?”   霍尔摇了摇头,指向驾驶系统的屏幕,上面显示:前有落石。   江印白闭上眼,舒了口气,甩着撞疼的右手,发出指令,让车子调头,选择另一条路线。   车子缓缓回转,江印白坐回座位上。夜色浓黑,车里也没有开灯,借着屏幕的光,他只能看到霍尔的半边脸。那面庞如此年轻,神色却如此苍老。   当然,经历这一切,哪个人的生命力不会衰减,志气不会消磨呢?   江印白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军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霍尔开口问:“怎么不睡了?”   “我醒了就睡不着,”江印白裹紧了大衣,“我们聊聊天吧。”   霍尔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叹了口气。   被捕后,很长一段时间,霍尔想抓住遇到的任何人,倾诉自己的冤屈,得到的却只有冷笑和白眼。   屡屡受挫后,他逐渐沉默下来。这个世界不想让他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不再开口,直到遇见江印白。   这个人愿意聆听,愿意相信,愿意抛弃一切,拉着自己踏上寻求真相之旅,这件事太美好了,美好到让人恍惚。   他无法拒绝一个拉死刑犯逃亡的人,于是他说:“聊什么?”   江印白用右手支着下巴,满脸好奇:“你是怎么成为飞行员的?”   真像记者采访。   “我从小就喜欢飞机,经常看空军的报道,”他说,“有段时间,新闻里都是钟将军在弗林海峡的战绩,你知道吗?”   江印白点点头,拜兄长所赐,他对钟长诀的经历一清二楚。   “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开战斗机,消灭恐怖分子,保卫世界和平。那段时间,很多跟我一样大的孩子,都有这种愿望,”霍尔回忆了一下,说,“所以那一年,报飞行学校的人超过了五万,但名额只有一百。”   江印白赞叹了一声,带着钦佩的语气说:“你入选了。”   霍尔点了点头:“拿到飞行证书之后第二年,我被派到142师,担任天隼F7的飞行员。天隼F7和雷霆A2不一样,A2只有主副驾驶,F7规模更大,有7个机组成员,领航员,飞行员,主副投弹手,通讯员,机枪手,机械师。我们一飞就是十几个小时,同生共死,是战友,是兄弟。”   兄弟,他咀嚼着这个字,后来他发现,只有他是这么想的。   江印白察觉到他话中的酸涩,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腕上。   霍尔对此无知无觉:“有次执行任务,一架轰炸机在我面前解体,碎片打到了我的挡风玻璃上。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碎片不是机舱的残骸,是肉块,是另一个飞行员的内脏。”   握住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万米高空是很冷的,血液和肌肉很快就冻住了,和玻璃死死粘在一起。返航的几百公里,我必须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的残骸。”   江印白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这听起来像人间地狱。可他现在说起这些,脸色却很平静。   “我以为,经历过这些,什么都打不倒我了,”他摇了摇头,“没想到,从战场回来……”   他所做的牺牲,什么都没有换来。功勋、荣耀、喝彩都是别人的。礼炮轰鸣、彩旗飘扬的礼堂与他无缘,他得到的,是千夫所指,是家破人亡,是他年迈的母亲夜不能寐,竭尽全力为他辩护,却无人理睬。   他为之献出生命的,让他失去了一切。   从冰冷的河水里爬出来,他感觉信仰都被洗去了。什么善恶有报、因果轮回,都是不存在的。   他的神情大概太绝望了,因为面前的人忽然从座位上离开,蹲下来,握着他的手。   “我们会找到证据的,”江印白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会让你洗脱罪名,让所有人知道真相,让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功勋。”   霍尔看着江印白,那眼神太真诚,让他不忍心挪开目光。可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附和。   心底里,他并不觉得他能做到。如果世事是它本该有的样子,他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公平、正义,这些宏大的字眼已经无法激起他的情绪,他只想活着,即使只能像下水道的老鼠一般畏畏缩缩,不见天日,他也想活着。   面前人是他存活的唯一希望,所以他跟他一同出来,所以他陪他实现那虚妄的理想。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他并不觉得他们能挽回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江印白叹了口气:“你不相信。”   霍尔没有说话。   他用沉默表示肯定,江印白却没有沮丧:“听我说说,好吗?”   于是,霍尔听他仔细地分析案情,铺陈计划,寻找可能有的突破口。举着牌子去夏厅示威是自寻死路,他们必须找到证据。雁过留痕,栽赃也不可能完美无缺,一定有漏洞。   “幸福之家的那个护理员,在出庭作证之后,就辞职了,”江印白说,“我跟他的同事打听过,他父母住在尤塔,我们去那里找他。”   “然后呢?”霍尔问,“他会推翻供词吗?伪证是重罪,他怎么可能愿意为我进监狱?”   “我们当然不能指望这个,”江印白说,“但可以打听其他消息。他作伪证一定收了大笔贿赂,不管是房产、现金,还是工作机会,都有迹可循。冒了这么大风险才赚到的,难道放着不用,过以前的苦日子?”   霍尔一边听,一边对这个人的存在感到困惑。他自己都不相信沉冤昭雪,这个外人,却如此坚定不移,如此充满斗志。   这热情如同骄阳的光芒,炽烈而庞大,庞大到居然能拖着他这样已死的魂灵,来到尤塔。   然而,这光芒再强烈,再炽热,也挡不住黑暗的侵袭。   他们夜以继日开到尤塔,找到护理员的老家,只看到了一张遗照。   护理员年迈的父母正失声痛哭,其他亲属安慰着,用手揩拭眼角的泪水。   他们从参加葬礼的乡邻口中得知,几天前的晚上,护理员喝醉了酒,走过天桥时失足跌落,当场身亡。   房中那张遗像上,年轻的脸庞露出鲜活的笑容。   江印白嘴唇紧抿,脸色苍白。霍尔的心则再次沉入谷底。   要说他完全不抱希望,是不可能的。谁不想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呢?   更何况江印白那样笃定,那样雄心勃勃。有那么一瞬间,霍尔好像看到一缕微光。   好在只是一瞬,好在只有一缕,因为立刻就破灭了。   在破灭的一刹那,霍尔甚至露出讽刺的微笑。   看吧,果然是这样,公平正义果然是不存在的。   这次的坠落容易很多,因为早已经历过无数次。   他望向江印白,苍白的脸眉头紧皱,眼中闪着愤怒。   这不是唯一的线索,却是他们最容易抓住的线索。枪和其他证人都来自军队,他们连基地大门都进不去,谈何取证?   该放弃了吧,霍尔想,世界就是如此腐烂崩坏。   “都结束了,”他说,“我们走吧。”   他刚要转身,江印白却突然抓住他的手。   “不,”江印白说,“没有结束,远远没有。”   霍尔觉得不可思议:“你还想做什么?”   “那个护理员肯定是被害死的,”江印白说,“我们要继续调查。”   “警方已经结案了,我们能调查出什么?”   “警方觉得这是意外,不会投入太多精力,也许有疏漏,”江印白握紧拳头,“他们在封口,可是封了护理员的口,又会留下新的证据。填补漏洞,只会让漏洞越来越大。”   霍尔看着这个人,他的存在是个怪诞的奇迹,与一切的一切格格不入。   “走,”奔波两天,江印白却不显疲惫,“我们去他摔下来的地方。” 第74章 幕间4   初春傍晚,即使是密封的车内,寒气也四处钻入。江印白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打颤。连穿几天,本就破旧的风衣更加灰暗,还添了许多褶皱。   他研究过一遍笔记,踏出车门,又把头钻进窗户,叮嘱道:“你在这里等着,如果我问出了什么,就给你发消息。”   霍尔看着他,心里已经停止了感叹。   下午,他们去了命案现场。天桥上有未融化的冰,扶手有摩擦的痕迹。桥边有个广告牌,钉子有些弯曲,上面还挂着几根绒毛。这看起来确实是意外:男人喝醉后踩到冰面,不小心滑倒,抓住广告牌试图自救,但最终还是跌落身亡。   都到这个地步了,霍尔以为江印白总该放弃了,结果,他盯着沥青路面看了会儿,转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去酒吧。就算他真的是喝太醉,自己跌倒了,那他为什么会醉成那样?是不是谁引诱他喝酒?”   于是,他们再次出发,来到了护理员死亡当晚去过的酒吧。   酒吧有时会检查证件,于是江印白决定自己去。霍尔等在车内,盯着夜色,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两个既无背景、也无人脉,就算查到了线索,就算有了证据,他们能给谁?   法院?案子已经宣判了,一事不再理,不可能二次开庭。   媒体?要是找不对人,恐怕第一时间就会捅到夏厅,然后被杀人灭口。   霍尔不相信江印白想不到这些,可他还是在做。   他让霍尔想起圣典中,那个孜孜不倦、一次又一次推石上山的人。   霍尔望着远处的酒吧,霓虹灯牌闪烁着,一秒,两秒,一刻钟,一小时。   江印白还没有出来。   霍尔看了眼屏幕——江印白买了新终端,然后把旧的给了他——没有消息。   他内心涌起担忧和焦躁,酒吧的两扇木门像吃人的血盆大口,不断吞进新客,却始终没有人出来。   忽然,一个身影出现了,即便那人的脸埋在阴影里,霍尔也立刻认出是江印白。他看起来很狼狈,头发全散开了,大衣的扣子掉了一个。他飞速往街上跑,像是逃难一样,紧接着,后面就出现几个彪形大汉,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他的假肢。   霍尔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在拳头落到江印白身上之前,反手将那人摔倒在地。其他人试图解救同伴,纷纷从四周扑上来。在曾经穿梭于火力网的飞行员眼中,他们的速度慢得可笑。   他在几秒内结束了战斗,趁地上的人还没有爬起来,迅速拉着江印白跑向车子,一把将对方塞进去,离开街道。   后视镜中,大汉们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追了几步,最终放弃了。   霍尔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盯着江印白:“这是怎么回事?”   江印白喘着气,也没管凌乱的头发和衣着,在本子上飞快记录着什么。“绝对有问题!”他说,“酒保告诉我,那天晚上,护理员和酒吧的一个男人拼酒,那人自称是来运货的,在镇上待一晚就走。我让酒保描述了一下那人的五官特征,……”   霍尔皱起眉。他还以为追江印白的就是嫌疑人,原来那人已经走了?“那追你的人是谁?”   “哦……”江印白有些不好意思,“是酒吧的保镖。我要跟酒保套话,总要买点酒嘛,我让酒保给我推荐,结果他上了最贵的,我看到账单吓了一跳,就跑了……”   霍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是逃单。   这次调查虽然有收获,却无甚用处。嫌疑人只来了半天,现在肯定已经远走高飞。就算他们知道对方大概的体貌特征,茫茫人海,上哪里去找?   江印白却不气馁:“我们先找地方休息,然后想想将来的计划。”   对霍尔来说,车里的生活跟前线比起来,甚至算得上舒服。不过他想,江印白肯定累了。长时间奔波,睡眠不足,饥一顿饱一顿,再有意志的人也受不住。若江印白倒下,自己真是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江印白握住他的手:“我们刚刚开始调查,碰到困难是正常的。我会想出办法,事情会有转机的。”   “是吗?”霍尔说,“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江印白费了那么多心血调查,队友却只说丧气话,他倒没有生气。   “你看着我,”江印白专注地望着他,“你看着我。”   他慢慢垂下目光,触及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那眼睛是如此澄澈而明亮,像一汪深泉,沉溺其中是如此轻易。   “我知道你已经放弃这个世界了,”江印白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那么可怕,换谁都会丧气。善人没有得到善报,我真的很心痛,但更心痛的是,善人再也不相信正义,不相信公道,在放弃世界的同时,也放弃了自己。”   顿了顿,那双眼睛陡然变得坚定:“我辞掉工作,千里迢迢来到尤塔,不止是为了找出真相。我要向你证明,这个世界没有放弃你,还有人相信你,还有人站在你这边。我想让你知道,你有被相信的价值,被珍惜的价值,让人付出一切的价值。”   他看着江印白。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突然照进这样一束光,太刺眼,太猛烈,反而让他心有戚戚。   他怕这束光只是昙花一现,想闭上眼,让自己别抱虚妄的期待,可又不舍得避开它——那束光是那样美丽、那样耀眼。   “你相信我吗?”江印白望着他。   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江印白笑了:“来的时候,我记得87号公路旁边,有个家庭旅馆,门口挂着的价格挺便宜。”   家庭旅馆普遍管理松散,江印白在前台登记了一下,很快拿到了房卡。   “天哪,终于能洗澡了,”江印白在浴室转了一圈,虽然小,还算干净,“你不介意我先洗?”   霍尔摇摇头,于是江印白愉快地拿着毛巾进去,似乎是怕霍尔等太久,很快就擦着头发出来。   洗去风尘,眼睛更加灵动,嘴唇也更加红润,霍尔觉得他像是圣典里的天使,来到人间拯救灵魂。   他的视线停留了太久,江印白慢慢把毛巾拿下来,用手一下一下捋着头发,想把它打理得顺服些,可偷偷瞄了眼镜子,毫无改善。   霍尔还在看他,他把手放下,也许是刚洗完澡,脸颊全涨红了:“你要洗吗?”   霍尔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看了太久,讪讪地站起来,走进浴室。   等他出来,房间里却没有人。   霍尔的心脏猛跳了两下,然后看到终端上的消息:我出去买点吃的。   他松了口气。看来江印白吸取了以往的教训,至少记得留言了。   然而,霍尔发现,这并不能减轻他的担忧。   一旦江印白从他视野中消失超过十分钟,他的心率就开始上升。他知道自己不是杞人忧天,他们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万一他连累了江印白呢?如果江印白因他出事,他死也无法原谅自己。   终于,在漫长的半小时后,房门终于打开了。   江印白提着好几个袋子走进来,全放在右手和右臂上,看着快把手指勒断了。   霍尔急忙接了过来:“怎么买了那么多?你叫上我,我带着口罩出去就是了。”   “没事,”江印白说,“你最好还是别露面。”   除了餐馆的外卖,袋子里还有些饼干、泡面、罐头之类的应急食品,最沉的是水,霍尔都不知道,江印白那样一个瘦弱的人,是怎么提上来的。   “对了,”江印白拿出其中一个袋子,“这个给你。”   霍尔接过来,往里一看,愣了。里面是成套的衬衣和裤子。   “你穿我的尺码不合适,”江印白摸了摸鼻子,“这两天肯定勒得不舒服,又不好意思说。我是估算着买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超市的衣服,式样做得死板,图案也老套,穿在霍尔身上却挺有型。   被捕之后,他很久没穿过这样舒适的布料了。   “嗯,”江印白点点头,“挺合适。”   霍尔摸着价签,心中波澜万丈。   他不清楚对方有多少存款,反正因为他,现在只出不进,应该能省就省的。江印白自己的衣服破旧成那样,都没有换。   除了亲生父母,还没有人对他这样好过。   “为什么?”霍尔问,“我救过你,你在里兰也救过我,我们早就两清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帮我?为什么要抛弃一切,千里万里地替我讨回公道?”   霍尔的语气太沉重,江印白收敛了笑容,蹙起眉。“因为公道就是公道,”他认真地说,“它本来就应该存在。”   “现在这个时局,人人朝不保夕,谁还信奉这些大道理?”   “我信。”   霍尔沉默下来。曾经,他也是相信的。   “别人如何,世道如何,我管不了,”江印白说,“也许很多人觉得它幼稚,也许它早已被鄙夷,轻蔑,丢弃,但总要有人去找回来。”   霍尔凝望他许久:“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江印白低头思考一阵,笑了笑:“小学的时候,班里竞选班长,有个恶霸,大家都怕他,举手表决的时候,谁都选他,只有我没选。我站起来表示反对,我以为有人挑头,其他同学就会响应呢,结果没有。”   霍尔没见过小时候的江印白,但他很容易想象这件事。小小的个子,左臂空荡荡的,站起来高声疾呼,想着众志成城,齐心协力,一定能挡住校园霸凌——后来一定被欺负得很惨。   “这可能是某种诅咒吧,”江印白怅然地说,“每次举手表决,我总会站在人少的那一边,每次都这样,渐渐地,我身边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最后,他只能孤身一人。   霍尔看着他,忽然,一种久违的、激昂的冲动涌了上来。   “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的。”他说。   不为了公道正义,不为了锄强扶弱,只因为这个人在那里。   无论那是多么孤独、多么不容于世的深渊,他会陪他走到最后的。   他对这个世界不抱期望,但为了这个人,他愿意再相信一次。 第75章 幕间5   他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久留,天光刚刚亮起,江印白就起身收拾东西。霍尔帮他把物资都抬到车上,一边暗暗看着他,一边担忧。   接下来几天,他们恐怕又要风餐露宿,江印白这瘦弱的身子骨,也不知道经得起多久折腾。   他有心想让江印白在宾馆多休息两天,安安静静吃几顿饭,却知道对方不会冒这个险。他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风险。   上了车,启动导航系统,霍尔就停下了。   他并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线索已经中断了,要查到凶手的更多信息,他们需要得到监控记录,交通记录,可他们没有权限。   总不至于去警局申请许可吧,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江印白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意料之中地,这人并没有气馁。“我们没有权限,但我知道一个人可能有。”   “谁?”霍尔问,“你认识的警察?”   江印白是记者,认识警察也不奇怪,但在这个时局里,认识的人不一定可靠。也许前脚联系这个人,后脚特工就追上来了。   江印白明白他的担忧,斩钉截铁地说了句:“不是警察。你放心,虽然我跟这个人不熟,但这个人绝不会出卖我们。”   霍尔半信半疑。都说不熟了,怎么还能确信对方可靠?而且这么大的事,不熟的人为什么要帮忙?   “因为她是夏厅的死敌,”江印白说,“我们去找莫历议员。”   议会大厦就在夏厅旁边,在首都做通讯记者时,江印白见过莫历两面,并未深交,顶多就是交换名片的关系。不过,他见证了法案风波里,莫历怎么指控联首是独裁者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一定会对他们带来的消息欣喜若狂。   霍尔并不觉得这是个坏计划,但是……   “我们要去首都?”他说,“是不是太危险了?”   首都的边卡和巡查比下级市严的多,议会大厦就更不用说了,只要露脸,特勤组下一秒就会扑上来。   江印白摇了摇头,点开终端的页面,递给他看:“马上就是选举年,夏厅要换届,议会也要换届,议员们都在选区到处宣传呢。你看,下周一,议员在罗拉米亚大学有个讲座,我们可以去这里见她。”   议员是公众人物,公开日程在网页上能查到,方便想要接触他们的民众了解他们。   “我把车停在城外,坐轻轨进城,”江印白说,“你在车里等我。”   霍尔欲言又止,神色间满是担忧。   江印白抬头瞅了他一会儿,握住他的手,摇了摇。“这是个好机会,”江印白说,“我做了那么多年记者了,堵人的功夫还是有的,肯定能和她说上话。”   霍尔低下头,望着苍白的手腕,反手握住。“好,”他说,“你小心。”   江印白露出笑容,霍尔目不转睛地望着。每当那红润的嘴角翘起,他心中的疲惫就会一扫而空。   “你睡会儿吧,”他说,“昨晚也没休息多久。路况我来盯着。”   江印白蹙起眉:“你不累吗?”   “还好,这两天只是在车里坐着,比行军的强度小多了。”   江印白犹豫片刻,还是遵从了对方的建议。在进入罗拉米亚之前,他需要攒足精力。   他脱下大衣,侧躺在后座上,闭上眼睛。车子有年头了,但座椅还算舒适,勉强能当简易床铺。难受的是,罗拉米亚在边境线附近,被克尼亚占领过一段时间,经历过炮火侵袭,路面常有破损,车子也时不时会颠簸。   江印白本来就有一半腿悬空,每次颠簸,都有从座椅上滚落下来的风险。   在他第三次因为突然减速醒来时,对面的霍尔起身,挪了过来。   江印白眨着眼,半坐在后座上,看着霍尔在身旁坐下。他刚想问怎么了,对方就揽住他的肩膀,让他躺下。   他的头枕在对方的腿上。   肌肉遒劲的手臂挡在他的胸前,在他和座椅间形成一道屏障。   然后他听到轻轻的一句:“睡吧。”   他的脸贴在对方的大腿上,隔着一层布料,皮肤的温热传过来,让他的脸也烧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现在他安全了,可他却睡意全无。   霍尔望着怀里的人。凌乱的脑袋靠着他的小腹,睫毛不住颤动着,频率那样快,让他的心跳也开始急速上升。   他吞咽了一下,望向窗外:“睡不着吗?”   过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嗯”了一声。   这声音有些紧张,连带着霍尔也紧张起来。   江印白枕着他,很容易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江印白想,可能是枕的位置不好,让对方不舒服了,于是挪动了一下脑袋。   胸前的手忽然抬起来,按住了他:“别动。”   江印白僵住了,倒不是因为按住他的手,而是……   他清晰地感受到,脑后有什么东西,鼓胀了起来。   车内忽然静默下来。两人都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停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霍尔开口说:“抱歉……”   “嗯,”江印白立刻接口,“没事的,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他们奔波了这么多天,谁都没时间纾解欲望。   江印白不想立刻坐起来,会让气氛变得更尴尬,可他也不能一直躺着。他离那东西这么近,简直能感受到它的热度。而且,随着他的吐息,那东西好像越来越大。   他听到霍尔在静静地深呼吸,竭力想按捺住身上的冲动,然而徒劳无功。   江印白咬了咬下唇,慢慢地,尽量自然地,坐了起来,把目光投向车外。   身边的人没有动,似乎是在等那股冲动自然消减。   虽然脱离了温热的触碰,江印白脸上的红晕却久久不散。他一边用冰冷的手撑着脸,企图让热气消退,一边努力找话题,打破僵硬的沉默。   “你们平时在军队里……”他用采访一样的语气说,“是怎么解决的?”   身边的人顿了顿,说:“平常训练很紧张,体力消耗很大,出任务的时候,基本没心思想这些。”   “那放假的时候呢?”   “宿舍里有小屏幕,可以看片,自己动手,”霍尔想了想,又说,“当然,有些人也去外面花钱解决,或者去酒吧找一夜情。”   空军军官还是非常吃香的,不难找到乐意春宵一度的床伴。   江印白低下头,盯着车窗的缝隙。“那你……也经常去酒吧?”   如果他转头看,就会发现,霍尔此时也涨红了脸。   “没有,”霍尔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急切地否认,“我休假就打扫卫生,给家里打打电话什么的。我没去过酒吧,我母亲身体不太好,最好能雇个护工照顾她,钱都攒起来还不够呢……”   江印白不断点头,表示自己很相信他的话。   这个小插曲让接下来的一天变得沉默起来。江印白没有再补觉,让霍尔休息一会儿,他坐在对面盯着。吃饭时,两人也彬彬有礼,客气得刻意,连递袋子都小心翼翼,避免碰到对方的手。   傍晚,他们把车开到公路旁的空地,决定就在这里歇一晚。   春意渐浓,空气中漂浮着似有若无的花香,天气晴好,还能透过天窗看到星星。在阴暗、逼仄的命运里,短暂的一瞬间,他们稍稍感受到了世界的美丽。   霍尔找到附近的一条小溪,打了些水回来烧热。气温在转暖,可还是穿大衣的时段,跳进水里洗澡容易着凉,还是简单擦擦身子就好。   “在车子里洗吧,”霍尔把水递给江印白,“别被风吹感冒了。”   江印白没有接,只是盯着他。   “怎么了?”   “你不跟我一起?”江印白指着来之不易的热水,“一会儿水就凉了。”   霍尔张了张嘴,想要拒绝,江印白已经把他和水一起推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水汽氤氲,玻璃上很快就蒙了一层雾。江印白飞速把衣服脱下来,把毛巾在水里浸了浸,在身上擦拭起来。   霍尔努力不去看,但车内空间只有这么一点,无论如何闪躲,那光洁的身躯总在他的视线里,挥之不去。   他咬着牙,专注于清洁身体,可那动人的身体在眼前扭动……   他闭上眼,绝望地意识到,那东西又立了起来。   大概是他突然静止下来,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对面的动作也停住了。   窄小的车厢内,只有雾蒙蒙的水汽,和粗重的喘息。   霍尔知道江印白在看他,而他不知道如何解释。   顿了顿,他伸手拉住车把手。他要离开这里,否则,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在他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另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腕,砰一声关上了车门。   他屏住呼吸,转过头,望进那双清澈的眼睛。   “外面太冷了。”那人说。   霍尔看了他两秒,然后,试探性地,往前倾身,吻了上去。   对方没有躲开。   那唇瓣柔软,温暖,霍尔闻到了早春的香气。   他忽然搂住那滑嫩的腰,把对方压在座椅上。赤裸的、苍白的腿挂在他身体两边,对方仍然没有闪躲。   他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强烈、凶猛的冲动。   “如果我弄疼你了,”他抚摸着光滑的脸颊,“一定要告诉我。”   那双令人悸动的眼睛望着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在苍茫的黑夜里,只有小小的车厢是光明的。   他低下头,把这束光拥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   副线还有两章结束。   对了,突然想起来,最近开了新的预收,《高校教师生存日记》,半文盲明星和副教授的故事,主打一个学术小品+鸡同鸭讲+琐碎日常。   这篇的背景太沉重,马上我就要忘记我是个甜文写手了,决定下本缩回舒适圈待一会儿! 第76章 幕间6   他们在周一早上到达罗拉米亚。   江印白把车停在轻轨站附近,依照之前的计划,独自坐车进城。   临别时,霍尔紧紧攥着他的手。   “我和你一起去吧,”不知为何,霍尔总有种不详的预感,“我可以把脸遮住……”   “不行,太危险了,”江印白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别担心,如果有什么意外,我发消息给你。”   霍尔担忧的神色不减。如果真有意外,看到消息的时候,就太晚了。   江印白却没有留恋地下了车,往车站走去。   他在网上查看了大学的布局,找到了礼堂。蹲守毕竟消耗体力,坐车前,他先去附近的商店买了点吃的。   货架上的食物价格仍然令人心梗,江印白挑了一袋面包,又买了一瓶水。走到收银台附近时,他看到了一旁的贩卖机,短暂地停了一瞬。   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安全套。   这几天的回忆涌上来,江印白不自觉地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手,伸向那个机子。   触碰到按钮的前一瞬,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江印白?”   他蓦然一惊,迅速收回手,转过身。面前是熟悉的面孔,他在夏厅时认识的其他电视台的政治记者。   “听说你辞职了,是真的吗?”对方走了过来。   “是……”江印白往前走了一步,开始结账。   “没看见你,我还真不相信,你这种工作狂居然会辞职,”对方端详着他,“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江印白把钱付完,收起买好的东西:“到处旅旅游,散散心。前几年太累了。”   “这样啊,”对方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是来采访议员的。”   江印白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也是,议员现在不比往常了,”对方说,“你听说了吗?众合党内部斗得厉害,莫历背后的投资人都被夏厅逼走了。照这样下去,她能不能连任议员都是个问题。”   江印白一惊。莫历要下台?这对他们的调查来说可是灭顶之灾。“那众合党打算让谁做下一任联首的候选人?”   “兰登。”   “兰……”江印白感到难以置信,“那些人究竟在想什么?”   前同事耸了耸肩,拿着水瓶冲他晃了晃,走出了门。   江印白攥紧手中的袋子,脑中混乱起来。他离开夏厅政治组仅仅半年,众合党内部又发生了重大变化。   在这样自身难保的局势里,莫历还会帮他吗?   踌躇片刻,他还是决定碰碰运气。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希望,总要试一试。   莫历的演讲一如既往地振奋人心,江印白在后排旁听了一会儿,深受感动,只能不断提醒自己:蛊惑人心是政客的天赋。   在散场前,他跑到主干道上遵守,等莫历在记者的簇拥下走出来。   莫历一边微笑,一边朝后面的选民挥手。尽管政治生涯遭遇滑铁卢,她看上去依旧从容不迫。   旁观者散落后,江印白走了过来,朝莫历伸出手。对方以为他是支持自己的选民,笑着与他握手。   趁此机会,江印白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我想送您一件礼物。”   莫历保持着笑容:“非常感谢,不过按照规定,我不能接受超过5000克朗的私人赠礼。”   “它没有价格,”江印白说,“但可以帮您摧毁夏厅。”   莫历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小心地环顾四周,说了句:“我们换个地方谈。”然后松开了手。   江印白坐上了莫历的车,除了他们两人,车上只有莫历的幕僚长。   江印白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莫历似乎想起来了:“我们在议会大厦见过。”   他点点头,将笔记本拿了出来。现在这样信息透明的时代,他不敢把重要的笔记写在终端上。   莫历一边看上面的文字,一边听他口述,等他叙述完整个事件,莫历的表情严峻无比。   “我想过凶杀案的事可能另有隐情,”她紧皱眉头,“但没想到这么恶劣。”   江印白松了口气,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推翻检察官的指控。莫历如此快就相信了他,省却很多麻烦。   “霍尔中尉呢?”她望向他,“你知道的这么详细,肯定是遇到当事人了吧?他现在在哪?”   江印白警惕地摇了摇头。他暂时不能相信任何人。   莫历看出了他的踌躇,没有往下追问。   “这是我这几天查到的线索,”江印白将笔记本翻到后面,“如果您认识警局的内部人员,让他们查一查,也许能挖到更多黑幕。”   莫历和幕僚长对视一眼,在两人的目光中,有什么让江印白感到不安的东西。   他忽然有些心慌。   很久之后,莫历转过头,重新望向他:“我可以帮你们曝光这件事。”   江印白一时有些不明白:“您的意思是,调查之后……”   “不,”莫历说,“先曝光。”   江印白蹙起眉头。不调查,直接曝光?他们就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站在镜头前面,用嘴来叙述整件事?   虽然民众很喜欢阴谋论,但这会不会太草率了?   “我觉得,还是有证据……”   莫历叹了口气,语气严肃起来:“我们没时间找证据了。”   江印白愣住了。   “马上就是议会选举了,你应该知道,今年是我的换届年,”她说,“夏厅用罚款和课税,逼走了我的主要投资人,我又不像副联首那样有家底,只能靠去社区巡讲,来吸收普通民众的捐赠,都快到竞选演讲了,我的选举资金还不满六万克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江印白当然明白,政客想要吸引选票,首先要让选民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政策。而这需要大量的媒体曝光——新闻访谈、大型集会、网络流量。   要买下黄金时段宣传自己的政策,要租赁场地开展活动,要出现在网站的广告位和推送上,都需要大量资金。   而且,要竞选,必须组建班底。她要雇佣竞选经理、财务主管、传播主管、政策顾问、法律顾问、民意调查顾问等等,还需要单独的竞选办公室。这些人才的薪水都非常高昂。   六万……她连一周都撑不过去。   莫历又自嘲地笑了笑:“而且,拜劳伯·贝肯所赐,我在上个任期几乎没干成任何事。”   在联首的强势影响下,议会没有通过她的任何提案,她对选民的承诺无一兑现。在大众眼中,她给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和联首水火不容。   这不是好事,因为卡拉顿之战的胜利,联首的支持率在近期飙升。   “警局有多少夏厅的人,你应该很清楚,一个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花上一年,都未必能找到确凿的证据。到那时候,我连议员都当不成了,更没有资源替你们翻案。”   而且,这次选举落败,影响可能是永久的。她再次参选,得等到四年后,到那时候,众合党早有了新党魁,未必乐见她回来。   江印白深深皱起眉。他没想到事情会糟糕到这种程度。   “先曝光,”她说,“这么大的事,肯定会引起全国关注,到那时候,很多人会自发去调查,证据可能很快就会出现。”   倒逼真相,这个手段江印白熟悉,但是……   风险太大。   万一他们赌输了呢?   万一夏厅迅速下手,消灭所有可能的证人了呢?   万一最后没有翻盘呢?   江印白咬了咬牙,望向莫历:“您打算怎么曝光?现在几家大型媒体公司,都和夏厅有联系,根本不可能播出,如果是私人账号上传,还没有形成规模,就会被按下去……”   “我能找到一个地方,”莫历说,“直播,覆盖面广,现场观众超过一千人。”   江印白睁大了眼睛:“哪里?”   “议会厅。”   江印白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惊诧地盯着她:“你要把你的竞选演讲给我?”   在选举中,每个候选人的背景不同、知名度不同,但在投票通道关闭前,选区政府会在议会厅召开集会,让候选人们齐聚一堂,发表最后一次讲话。到时候,当地的选民代表会悉数到场。   是最后机会,也是垂死挣扎。   “我会让你作为我的助手,跟我上台,然后把话筒交给你,”莫历说,“你就看着台下的一千多个民众,说出你的故事。”   江印白深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我会站在你身后,”莫历说,“用我的名誉为你站台。”   江印白望着她,震惊中夹杂着一丝骇然:“你要和我们一起上夏厅的死亡名单?”   如果说之前,她还有机会,在败选之后,回家谨小慎微度过余生。现在,她只能陪着他们同生共死。   莫历似乎觉得他被超乎想象的回应吓到了,微微笑了笑:“和慢慢在时局里溺亡相比,壮烈地扔下炸弹、放手一搏再死,更有意义吧。”   江印白想,她一直都是这样,从中期选举开始,她执着地寻求一切机会反击联首。   “不过,我也不敢保证胜率有多少。夏厅很可能会抨击我,说我又在党同伐异,污蔑政敌。毕竟,前外长不是说过吗,最大的谎言出现在狩猎后,战争中,和选举前。”她的目光往上移了移,盯住江印白的眼睛,“我已经开出了价码,你同意吗?”   江印白低下头,陷入了泥潭。   如果他们赌输了,如果最终没有找到证据,那他们就是单纯在诋毁联首,说不定会被夏厅打成叛国的奸细——这手段他们用得太熟练了。   这时候,霍尔不但是杀人犯、逃犯,还是栽赃陷害的小人,国家的叛徒。   他已经遭受了太多磨难,还要让他坠入更深的地狱吗?   江印白望着手中的笔记本。   “我暂时决定不了,”他说,“我不能拿他的命做赌注。”   “那你们好好想想,”莫历在纸上写了一串号码,递给他,“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如果改变了主意,联系我。”   江印白点头。   “停车。”莫历说。   车子停了下来。江印白攥紧本子,走下去。   在他离去前,莫历突然开口:“如果你见到霍尔中尉……”   江印白转过头。   “帮我转告他,”她说,“如果有一天,他洗清了冤屈,重回军队,我希望他能成为我的钟长诀。”   江印白愣了愣,迟疑地应了一声,车门关上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对前路感到茫然。   他满怀期望地赶来,只收获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结局。   长久地站在街道上很奇怪,于是他照着指示牌的方向,往车站走。霍尔还在等他。   他真的要赌这一场吗?还是再等等,看证据是否会出现?   他脑中天人交战,思绪万千。然而,这情况没有持续多久。   在他走过一条林荫道时,一辆车忽然停下,一只手伸出来,把他抓进了车里。   作者有话说:   People never lie so much as after a hunt, during a war, or before an election.   ——奥托·冯·俾斯麦 第77章 幕间7   被拉进车内的一瞬间,江印白脑中飘过无数猜测。   从他们粗暴的手法看,这群人大概是夏厅派来的。   是莫历泄的密吗?不,这对她没有好处,而且他们才刚见面,来的未免太快了。   那……就是店里遇到的前同事?   业界已经有人收到消息,要汇报他的行踪了吗?   他在尤塔寻访的时候,已经惊动到谁了吗?   鼻腔插进了什么东西,一股气体喷出来,江印白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时,车正行驶在城外的乡间公路上。江印白动了动胳膊,不出意外地发现,手被捆住了。   路段越来越荒凉,他的心跳也逐渐加速。   这群人打算杀掉他,然后抛尸野外吧。   车子驶进一片树林,他身旁的男人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拖到了车外。   拖行几米后,男人便松开手,他摔到了地上。   保险栓发出清脆的响声,枪口顶在他头上。“那人在哪?”   江印白吞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什么人?”   枪口向前顶了顶他:“我劝你最好识相点。”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印白仰头看着他,“我惹到谁了吗?各位为什么找我麻烦?”   男人和同伙对视一眼,冷笑一声,拿出他的笔记本,晃了晃:“你不会觉得装傻有用吧。”   江印白仰头看了看,冷汗瞬间下来了。那是他记录案情的本子,过了这么久,对面大概早就把他的笔记翻完了。   这下麻烦大了。里面有他查到的线索,夏厅一旦知道,就会迅速掐断这条线,证据就更难找了。   这笔记板上钉钉证明了他在查案,抵赖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们还没找到霍尔,无论如何,他要把霍尔摘出去。   江印白迅速低下头:“我……我就是想爆个猛料,出个名,才查这些的。你们要是不让我查,那就算了……”   男人明显并不相信,凑近他,用枪管敲了敲他的脑袋:“我的耐心有限,最好现在就告诉我,霍尔在哪。”   “霍尔?我真的不知道……”   男人摇摇头,收起枪,放回腰间,顺手抽出了一把匕首。   明晃晃的阳光反射到江印白脸上,他闭了闭眼。   “我数三个数,你的耳朵就保不住了,”刀尖抵在他耳垂下方,“三……二……”   最后一个数字还没出口,江印白的手忽然挣脱了绳索。   他迅速拔出男人腰间的枪,顶在他腹部。   掰断假肢的拇指,绳索其实很容易松开。   “把刀放下。”他警告道。   男人的同伙也拔出枪,指向他。   “你疯了吗?”男人僵住动作,“二对一,你杀了我也跑不掉。”   “不,”他说,“是二对二。”   树林中响起脚步声,另一个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击倒在地。男人愣了愣,在这一刹那,江印白抬起手,在他胳膊上开了一枪。   伴随着枪声和哀嚎,霍尔跑过来,一把拉起江印白,朝林子外跑去。   远远地,他们能听到呼喊声,以及更多枪声。江印白记得,绑架他的那辆车里还有两个人,他们大概是在呼唤援兵。   霍尔拉着他一直跑,江印白看到自己的车停在路边。他们来到车旁,霍尔一把将他推进去,车门还没关上,就疾驰而去。   杀手们的车很快追了上来,两辆车在乡间飙到限速的两倍。霍尔从系统手里接管了方向盘,轮胎在地面划出各种尖锐的摩擦声。   江印白紧张地看着能源箱,电量正在急剧下滑。   突然,对面车朝他们撞来,一下、两下,车门开始凹陷。   江印白攥紧手里的枪。   在对面车第三次靠近时,霍尔忽然减速转向,一瞬间天旋地转,江印白被甩到坐垫上,又撞到前排座椅上。   车子拐了一个圆弧,停在公路边缘。   江印白从坐垫上爬起来,朝窗外望去,对面的车已经从路上滚落下去,翻倒在田野中。   还没等他看清车内人的状况,霍尔就说了声:“走。”   车子再度疾驰而去。   江印白惊魂未定地坐回座位,霍尔把控制权交还给系统,匆忙在他身上按压着:“有没有伤到哪里?”   江印白摇摇头,把假肢举起来。   霍尔看着变形的拇指,眉头紧皱。   “没事,”江印白安慰他,“反正也不用它干精细的活。”   霍尔低下头,江印白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等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只有关切。   “你见到那个议员了?”霍尔问。   江印白点点头,叹了口气。从结果来说,这不算一次成功的协商。   他把商议的结果告诉霍尔,霍尔不假思索地说:“那就答应吧。”   江印白的表情变成了震惊。“这事风险太大了,万一……”   “如果不赌,我们也没什么希望,”霍尔望着他,“到时候你不要出现,替我乔装打扮一下,我站上那个演讲台。”   “你疯了吗?你是逃犯!这是自投落网!绝对不行!”   霍尔没有商量的意思,只是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去。”   “如果你出镜,像是罪犯在倒打一耙,拖别人下水,”江印白说,“我好歹是正经记者,我来说更有可信度。你给我好好躲着,等事情有希望了再出来。”   “不行,”霍尔说,“我不能拖累你。”   “你看到刚才那些人了吗?他们早就坚信我们是一伙的了,我站不站上演讲台都一样,”江印白看着他,“再说了,这是我的新闻,我有权决定怎么公布。”   顿了顿,江印白又说:“不止你的事,我哥哥的事也要曝光,既然要引发舆论,干脆把夏厅的底全掀了。他的事,你难道比我知道得更多?”   霍尔半跪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形笼罩住他,气势却被他的眼神完全压倒了。   很久之后,他无奈地让步了:“好。”   江印白立刻拿出终端:“联首已经发现我们了,以后行动会更难。趁议员还没走远,赶紧联系她。”   莫历对他的转变很是欣喜,立刻答应回来接他们,会面地点定在附近的一个镇上。   车子开进镇中,电量差不多耗尽了。经历过刚才的追逐战,车子坑坑洼洼的,也太引人注目,于是两人下车步行。   夜幕降临,光线逐渐昏暗下来。江印白给霍尔戴了帽子和口罩,头发之前就染过了,乍一看,不太能联想到本人。   莫历报给他们的地点在镇中一个餐馆附近,他们一面走,一面警惕四周。   天边的阴云聚拢起来,渐渐地,下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雨。街灯在雨雾中模糊成点点黄晕。   他们疾步穿过街巷,走到一个路口,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霍尔回头瞥了一眼,看到模糊的几道人影。对方迅速逼近,一边跑,一边将手伸向腰间。   霍尔深吸一口气,猛地拽住江印白,冲向前方的街道。然而,他们刚要进入主干道,边上的黑色轿车突然开动,车灯亮起,刺眼的光芒如利剑般划破夜色。   又有几个人从车上下来,杀气腾腾地逼近。   两人被夹在狭小的街巷中,陷入了包围圈。   在其中一人举起枪的一刹那,霍尔的余光捕捉到不远处的停车场,低声对江印白说:“你去那里等我。”   江印白和他对视一眼,点点头,霍尔便矮身躲过第一颗子弹,冲上前,与杀手们陷入争斗。   江印白找到一个空隙,跑了出去,后面时不时响起枪声。最近的时候,子弹就从他肩膀上擦过。   身后杀手们大声呼喊,相互打着手势,显然也决定兵分两路,一网打尽。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想,做正确的事,为什么会这么难?   如此精准地找到他们,说明这群人知道会面地点。不是莫历泄密,就是……   就是夏厅在监视她。   喘息太剧烈,江印白的肺部灼烧般疼痛。   是啊,这么简单的答案,他怎么早没想到?   这么重要的危险人物,夏厅怎么会不监视?   他在店里遇到的前同事,可能就是监视的一环。   停车场的灯光忽明忽暗,杀手们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场地中。   场上停着一排货车,有辆车的车厢开着,江印白猛地弯下腰,爬了进去,躲在箱子后面。杀手的身影从车厢外晃过,随后,有脚步声在车厢门口停了下来。   整个空间只剩下呼吸声,和他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忽然,对面有辆车打开了车灯,快速驶出停车场。杀手们猛地抬头,朝那辆车跑去。   江印白稍稍松了口气,就听到有人踏进了车厢。他握紧枪,等来人走近,还没抬手,就被按住了。   “是我。”霍尔低声说。   他松了口气,抱住霍尔。他们紧紧相贴,在车厢里待了一会儿,车厢门忽然关上了。   然后,车子一阵震荡,启动了。   大概是货物要出发了。   随着车子上路,两人慢慢平静下来。霍尔在车内的箱子里摸索了一下,发现货物是纽扣、鞋带之类的小物件。   车厢弥漫着一股塑料味,同时,还有些淡淡的腥味。   血腥味。   霍尔猛地转向江印白。   “你受伤了?”他的声音有种压抑的声嘶力竭,“哪儿伤了?”   江印白没有答话,一瞬间,霍尔的心跳都停了。   光线太暗了,他看不清江印白的伤势,于是打开终端,把屏幕移过去,用微光从头顶慢慢往下扫,在肩膀上方停了下来。   江印白脖颈旁边的领子破了,露出一道狭长的伤口,皮肤边缘被火药烧得焦黑。   霍尔脑子里嗡了一声。   这个天气,伤口很容易感染,他们却没有任何消炎药。   更令他心惊的是,这已经算幸运了。   子弹只是擦过,如果枪口再偏几厘米……霍尔简直不敢想。   他的手颤抖起来,因为极度愤怒。这愤怒不仅对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对着他自己。   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就发生在他眼前。   他让他受伤了。就是这样一个近在咫尺、肌肤相贴的人,他也没法护住。   伤口有点痛,江印白刚才头脑昏沉,没听到霍尔的问题,现在缓过来了,眼前的视野清晰起来。   光影在霍尔的脸上晃动,光越来越暗,很快,整个人就会沉入阴影中。   巨大的无力感在车内弥散开来。   江印白忽然感到心慌。他挪近了些,缓声安慰道:“没事的,你忘了我做过战地记者吗?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受伤了……”   “算了吧。”霍尔说。   江印白愣了愣,有些犹疑:“什么?”   “这辆车不太安全,待会儿,等司机停下来休息,我们就下去,换另一辆车。”霍尔说,“这样换几次,大概就能甩掉追踪了。之后,你就马上离开我。”   江印白皱起眉,久久地盯着他:“你在说什么?”   “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霍尔继续往下说,“不要查案,不要替我伸冤,也不要管什么公平正义,什么应该找回的东西。”   “这是……”   “最好是安静、偏远的地方,危险小一点,”霍尔说,“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出现,把他们引开。等风头过去了,你可以……”   “那你呢?”江印白打断他,“你说了这么多关于我的打算,你自己呢?你接下来怎么办?”   霍尔顿了顿,似乎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沉默有顷,他露出微弱的笑容:“我……我怎样都没关系的。”   江印白几乎要颤抖起来。“什么叫没关系?”他望着他,“一辈子躲躲藏藏也没关系?一辈子被当成杀人犯也没关系?”   “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霍尔笑了笑,“不是还有你相信我吗?”   江印白的声音戛然而止。车厢晃动着,两人交缠的影子也晃动着。   “你知道我是无辜的,你知道那枚勋章应该是我的,你知道我曾经努力地做一个好人,”霍尔说,“还有你记得这一切,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可是……”江印白的语气满是惶惑,“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不应该为没做过的事受到惩罚,不应该被误会,被辱骂……”   霍尔摇了摇头,抚摸面前人的脸。“没事的,”他说,“当一辈子杀人犯没事,被误会、被辱骂也没事。不要再查了,放弃吧,好不好?”   江印白望着他的目光,那么恳切、几乎是哀求的目光,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可是……”江印白低下头,他不忍心看他,“可是不行,我做不到。”顿了顿,声音沉下去,“我不能放弃。”   霍尔的表情一瞬间焦急起来。这个人怎么这样固执?他都说不用了,为什么还要帮他?   江印白攥紧拳头:“就算你能接受,你的母亲呢?她要在恐惧和愤怒里过一辈子吗?梅贝尔中尉呢?她跟你一样,被逼着给联首的儿子积攒功劳,结果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她要看着凶手坐在夏厅,继续表演悲天悯人的戏码吗?还有林所长,她是为了保护无辜的孩子而死,不是因为性骚扰死掉的!”   低低的声音在车厢中持续回响着。   “我并不是不怕死,”江印白说,“只是,如果我放弃了,如果我后半生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那我每天都会想,这些人的冤屈就这么过去了吗?罪魁祸首就这样毫发无损吗?我要看着这样的人领导我的国家吗?它们一直质问我,纠缠我,我怎么睡得着觉?怎么好好活下去?”   霍尔沉默下来。   “我不能放弃努力,”江印白说,“不能放弃挣扎。哪怕没有希望,哪怕很可笑,哪怕最后我只是一个政治牺牲品。”   他知道自己的反抗很微小,也许根本没有成功的那一天,也许即使成功了,他也无法看到。   但是……让他彻底放弃,做个与世无争的隐士,他做不到。   他死死咬着嘴唇,抬起头,望着霍尔:“对不起。”   当事人那样恳求他,拿自己一生的苦难、罪责恳求他,他却没有答应。   很久很久,霍尔没有说话。江印白感到愧疚在胸口翻涌,他在做的事危险而徒劳,可他还是要去做。   然后,霍尔站了起来,坐在他旁边。   江印白抬起头,看着他。   “那么,我跟你一起走,”他说,“我说过,我会陪你到最后的。”   车子颠簸着,带他们走向未知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下章回归主线(终于!) 第78章 和平   没有灯,夜晚的推移变得难以察觉。屋外、屋内,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浓稠的黑暗。   “我们换了好几次车,搭的最后一辆车,装的是送往军区的物资。我们从车上下来,发现到了卡拉顿,”江印白说,“这儿流民很多,挤在棚户区,没人管也没人理,所以我们就暂时在这儿住下来了。”   祁染深吸一口气,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刚才的叙述里,他好几次吓得心脏骤停。   这家伙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路见不平,什么险都敢冒,什么人都敢惹。   “伸冤啊,替天行道啊,都交给我,”祁染惊魂未定,语气严肃,“你别再干什么危险的事,保护好自己,听到没有?”   江印白听出了话中的警告意味,用右手握着左臂,局促地应了一声。这姿势和他小时候,从学校挂彩回来,没瞒过哥哥时如出一辙。   这么多年,他没怕过领导政要、财阀高管,唯独怕自己的哥哥,尤其在带着伤的时候。   祁染瞪了他一眼——尽管在黑暗里根本没有威力——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钱来,放在桌上:“如果缺什么就告诉我,这地方有点乱,但暂时没有更好的去处。等我找到了,再让你们搬过去。”   江印白开口说:“钱就不……”还没说完,已经感觉到利剑一般射过来的目光,把后半句吞了下去,握住他的手,“哥哥。”   对面的人抬起头。   “你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这个问题忽然击中了祁染。这几年,他在各种光怪陆离、一波三折的事件中穿行,很少停下来回望过去。   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除了改头换面,他还做了什么?   他陷入了沉思。半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可以告诉你,”他说,“但你要向我保证,听完之后不会轻举妄动。”   以江印白的脾性,一桩冤案已经能让他对抗夏厅,如果知道牵扯整个战局的阴谋,那还了得。   江印白听出他的意思,着急忙慌地保证:“我发誓,只听,不做。”   祁染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掂量弟弟的诚意,踌躇片刻,还是将实情说了出来。从油松岭的爆炸开始,一直到最近的盟军决战。   黑暗中,他很难看清对面的表情,但仅仅从紊乱的呼吸声,也能知道江印白的震惊。   “什……”江印白不知从哪件事说起,“联首的儿子恋童……弗里曼是钟将军害死的……现在的钟将军是个AI?!”   祁染没有说话,等着他消化这些事实。   江印白抱着脑袋,觉得信息碎片在脑海里刮起了风暴。他一时无法厘清,就抓住了最关心、也最疑惑的一件事。   “三年前那场爆炸,你说是卡明斯放你走的,”江印白问,“油松岭那么偏僻,周围只有军用铁路,你逃出去之后,怎么活下来的?卡明斯安排什么车子把你送出去了?”   “应该是这样。”   “应该?”   “我跑出镇子之后,在山林里走了一会儿,就晕倒了,”祁染说,“等我醒来,就躺在里兰城外的一个小屋里。”   江印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油松岭到里兰可有几百公里,祁染全程都没醒?“所以,你没看到送你过去的人是谁?”   他摇了摇头。   “好吧,”江印白说,“里兰的小屋……那是谁的屋子,卡明斯的吗?”   “不,”对面的人说,“是祁染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祁染的情景。   睁开眼,面前是昏黄的老式顶灯,四周墙壁本来是白的,因为年久失修,变成了斑驳的灰。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味,像是新鲜出炉的面包的麦香。   “你醒了?”   他转头,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床边。对方有张漂亮明丽的脸,只是少了点血色。   “你晕倒在路边,附近没有医院,我就先把你带到我家了,”那人问,“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了摇头。他没受伤,只是虚弱罢了。   与身体相比,精神冲击才是更痛苦的。   他刚刚炸死了自己,即使他的躯壳存活于世,江念晚这个人却永远死去了。   他变成了一个无名无姓,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幽灵人。对面的年轻人问他是谁,他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对方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只是说:“没事就好。”   房间窄小,他很快就看全了所有陈设,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屋里再没有其他家具。仅有的桌面上,摆着一些药瓶。   “你饿了吧,”年轻人递过来一袋面包,“吃点东西。”   他这才察觉到腹中的饥饿。上次吃的东西,还是卡明斯递过来的那一袋营养剂,胃已经空得发痛了。   他道了声谢,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年轻人又递过来一杯水。   他猛灌下去,感觉全身筋脉像被打通了一样,身体的知觉开始复苏。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占了唯一一张床,房主被他害得没地方休息。   他赶紧起身,从床上下来:“不好意思,我睡了这么久,你肯定累了。”   年轻人温柔地劝阻:“再躺会儿吧。”   “我没事,”他望了眼桌上的药瓶,恐怕房主才是这里真正的病人,“谢谢你救了我,我……”他摸了摸身上,有些局促不安,“我没有钱,不过,我是个信息工程师,可以在网上接点活儿,你要是有什么需要……”   年轻人的眼睛睁大了:“你是信息工程师?真的?我知道有地方在招这样的人呢。”   对方好心给他找谋生的出路,他很感激。不过,他现在是个黑户,连出行都困难,正经工作就更别想了。   “谢谢,”他说,“我没打算找公司,不用麻烦了……”   年轻人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你有什么难处吗?”   难处?这就不知从何说起了。难道告诉对方,他刚从特勤组的包围里逃出来?   “你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年轻人说,“连终端也没有,你到底是谁?”   终于。这个问题终于还是出现了。   他左右为难。他不能说真话,不说又显得很可疑。踌躇再三,他开口,编了一个理由:“我是出来躲债的。借钱买的房子,还没住几年,就被炸平了。”   战争中,破产的人很多,这借口也说得过去。   年轻人似乎很同情他,点了点头:“别担心,我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不会把你送到警察局的。”   他望着年轻人,心里有些惊诧。这个人看起来面善,不像是作奸犯科的人,会做什么不正经的生意?   对方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像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问:“你是不是需要一个新身份?”   他愣了愣,点点头。   “那……”对方问,“你要不要我的?”   他一时没明白其中的意思。   年轻人望向桌上的药瓶,没有血色的嘴唇勾出浅浅的笑容:“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我的身份卖给你。”   他张了张嘴。他们萍水相逢,安慰都不知从何开口。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个名字。如果能卖点钱,也算我还有点价值。”   “可是……”他说,“如果你都要离开了,这些钱……”   年轻人转向他:“帮我送给一个人,好吗?她就在里兰,离我很近,这么多年,我都不敢回去看她。”他低下头,就像一个外人一样打量自己的身体,“现在这个样子,更没法回去了……”   他望着年轻人,对方一直在微笑,可笑容里只有广漠的悲哀。“好,”他说,“我答应你。”   年轻人眨了眨眼,惊讶于他的爽快。   “我现在没有钱,”他说,“不过,我肯定能找到挣钱的路子。你等我一段时间……”   “没事的,”年轻人说,“你就先欠着,等你有钱了,再来兑现我们的约定。”   对方就这么相信他吗?到时候,人都不在了,怎么能保证他兑现承诺?   他望着年轻人,漂亮的脸上只有沉静。他忽然觉得,也许对方单纯是想帮他,只是用交易的形式,卸去他的心理负担而已。   他低下头,想了想,又问:“你想让我用这个身份做什么?”   这句话似乎让年轻人感到困惑。   “我顶着你的名字,你的过去和未来,”他说,“我之后做的一切,都会记在你的名下。你有什么想做,但没有做的事吗?”   年轻人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帮我看看和平吧。”年轻人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和平?”   “我弟弟……最近去世了,”年轻人似乎用完了力气,往床里面挪了挪,头倚着墙,“我们的养父离开之后,他又被送回了托养所,等我攒够了钱,回去找他,才发现他已经参军了。我急疯了,到处找关系,想让他早点退伍,可是睡了那么多军官,也没有做到……”顿了顿,声音越发低下去,“他死在凌河边上。”   他感到脑内轰鸣。他知道,自己的故人,也死在凌河。可是,与指挥官去世引发的风波相比,一位战士的死亡,是那样无声无息,只有唯一的亲人在悼念。   年轻人偏了偏头,望着他。“我和他,都看不到和平的那天了,我希望你可以……如果你活到那时候,替我好好看看,好吗?”   他久久地望着对方嘴边虚弱的笑容。   “好。”   说到这里,祁染沉默了很久。   “他在两周之后去世了。”他最后说。   江印白隔着黑暗,回望三年前的那个情景。如果祁染——真正的祁染——看到今天,又会作何感想?   世事变幻,可该死的人终究没有死,无谓的牺牲依旧在持续。   而重生的祁染,还在等待那个约定兑现的一天。   这场对话持续了太久,窗外,黑暗开始有了消散的迹象。   “坏了,”祁染站起来,“我得赶紧走。军营里有联首的人,如果有谁看到我从这里出去,你们就完了。”   江印白也跟着站起来,陪他走到窗边。   祁染想了想,回过头说:“以后,如果我晚上过来,就在窗户上敲三下,顿一顿,然后再敲三下。”   江印白点点头,看着他搬开窗框上的木板,忽然走了两步,把手撑在窗框上:“哥哥。”   祁染以为他想起了什么事,回过头看着他,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怎么了?”祁染问。   江印白笑了笑,摇摇头。“没什么,怕我在做梦。”   趁着夜色还没消散,祁染跑回了住处。   一夜未眠,脑子还异常清醒。和江印白重逢的巨大冲击占据了所有意识,连困倦都忘了。   他的弟弟还活着,还与他相认了。于他而言,江念晚的死所造成的缺憾,就圆满了大半。   往后,他可以时常见到他,不是在屏幕里,而是面对面的,可以交握双手、紧紧拥抱的。   他忽然有力量去对抗一切了。   跑回住处,他从窗口翻进屋,刚要转身关上窗,忽然停住了。   屋里有人。   即便看不清楚,他也能感觉到,里面存在着另一个人活生生的气息。   这个时候会有谁进来?   他的离开被发现了?   他屏住呼吸,把身体抵在墙边,手摸向腰间——他习惯性地带着钟长诀送他的那把枪。   影影绰绰的轮廓里,他能感觉到,那个人正在朝他走来。   人影越靠越近,某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站了起来。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身形。   “你……”他盯着对方,“你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我回来了。”   胸口翻起滔天巨浪,巨大的情绪涌上来。他松开了手,跑过去。   钟长诀抱住了他。   他埋在风尘仆仆的军装里,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昨天新闻里说,联军在瓦卢决战,现在你回来了,”他顿了顿,不敢把希望吊得太高,“你回来了,这是不是说……”   “是,”暖意弥散开来,“战争……结束了。”   有什么东西轰然坠地。隔着七年的岁月,两千五百个日日夜夜,数十万冤魂与亡灵,他终于可以去原主的灵前合掌还愿,告诉他,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他遥遥望着虚空,脑海中是震天的欢呼、挥舞的彩旗、热闹的游行,虹鸟在人群上空振翅飞翔。   窗户透进一丝亮光,黑暗消散,天空已然破晓了。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一切都欣欣向荣、焕然一新。   在这光明美好的交响乐里,只有一丝杂音。   一句古老的谶语。   它如同暗处滋生的蜘蛛网,将这盛大的愿景腐蚀了一角。   当神想要处罚我们时,祂会实现我们的愿望。 第五卷 礼炮挽歌 第79章 劫掠   跨越七年的光阴,战争终于尘埃落定。   19日,克尼亚公国最高统帅部、萨沃-沙顿-诺尔斯联军最高司令部分别派出代表,在巴努举行签字仪式。   克尼亚的凯尔格元帅在投降书上签下名字,将其交给钟长诀。投降书于20日正式生效。   根据条款,克尼亚陆军、海军及空军所有部队,停止一切作战行动,完全解除武装。所有武器、装备及军事设施应完整无缺地移交至联军指派的军队。   克尼亚中央政府及其下属机构即日起解散,由联军成立的管理委员会组织克尼亚民众重新选举,成立新的民主政府。   此外,作为战争赔款,克尼亚向萨沃联邦割让卡拉顿及其周边地区,并将矿区经营权无限期移交给联邦政府。   战后,联邦派遣公职人员和军队进入卡拉顿,建立代理政府,采取军事管制措施。   在占领区,联邦实行严苛的宵禁和配给政策,管控交通与人员流动,同时建立了新闻管制和审查制度。所有报纸、广播和出版物必须经过代理政府批准,任何支持战时政权的言论被严厉禁止。   由于卡拉顿是克尼亚境内资源最丰富的地区,战略意义重大,钟长诀及空军的五个师,仍然驻扎在那里。同时,政府接管了矿区所有开采工作。正好,里兰之夜留下了大批失业、流浪的民众,政府将他们转移到卡拉顿,分配住房,培训上岗。   因而,祁染走在卡拉顿的路上,熟悉的面庞越来越多。   他看着跟自己一样,在那一夜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脸上带着深深的创伤和不忿。再度谋得生计固然好,可让他们背井离乡,跑到克尼亚来,住在这片仇恨的土地上,他们感到折磨。   橱窗的屏幕里,正播放着联邦境内的大游行。数千万民众走出家门,挥舞旗帜,为战争的胜利欢呼。橱窗外,临时搭建的棚屋、焦黑的废墟、因饥饿和感染死去的流民遍布街巷,活力与死寂,在这一刻形成了强烈对冲。   祁染停下脚步,望着棚户区那个熟悉的房子。代理政府开始控制街道秩序,排查流民身份了。这里会越来越不安全。   可是,接下来能让江印白去哪里呢?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回到指挥官住所。一进门,他就愣住了。   不大的空间里,放着不少油画、雕塑和壁毯,精美华丽,有些甚至连祁染都能叫得上名字——雷诺的《采花女》、提挈利的《秋日午餐》、夏勒的《号角》,都是原先放在卡拉顿博物馆里的。墙上挂不下了,有些国家级宝藏甚至直接放在地板上。   在这艺术的盛宴中,钟长诀站在难得的空地上,开着终端,对屏幕另一头的人厉声呵斥。   “赶紧给我送回去……对,哪里拿来的就送回哪里去!什么?废话,送到其他军官那里的也给我收回来!谁敢不交,直接移交军事法庭!”   对面的人赔着笑,还想说什么,钟长诀已经挂断了。   祁染看着他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手边就是一个镶着蓝宝石的王冠,看起来像是赫曼三世的遗物。   “这群人都疯了,”钟长诀喃喃地说,“他们要把卡拉顿搬空。”   祁染走到他旁边,坐下,把王冠小心翼翼地挪远一点。   “联首就是故意把疯子派过来的,”祁染说,“战争结束了,那些出过力的人需要分赃。把这些东西送到军队,也是联首想犒劳军官们。你这样全拿走,会有人恨你的。”   钟长诀沉默良久,说:“我知道。”   “他们拿东西,也是想向夏厅表示忠诚,”祁染说,“对联首来说,有把柄在手里,才好掌控。你就……”   钟长诀转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现在也会从他的角度看事情了。”   祁染刚要说什么,就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来搬走艺术品的。   工人们纷纷进来,小心翼翼地包好油画、雕塑,一件件运出去。为首的似乎是个政府官员,站在门口,没有动弹,只是口头喝令那些人注意一点,小心碰坏东西。   “我会派人去查,你们有没有把东西送回去,”钟长诀对他说,“别想着装模作样来骗我。”   “哎,将军,我们哪敢呢,”对方挤出微笑,又耷拉下眉毛,苦口婆心地劝说,“不过,将军,这也不能说是劫掠啊。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几百年前,克尼亚的皇帝从殖民地抢来的,就算不是抢来的,也是他们拿着殖民地的血汗钱造的,怎么能说是他们的东西?”   钟长诀看着他:“那你们怎么不查清楚,这些东西是哪里抢来的,然后把它送回原主人手里?”   对方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还有你手上这块表,”钟长诀指了指他的手腕,“这镶的是真宝石吗?”   对方哽住了,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你的薪水买不起这么贵的表吧,”钟长诀盯着他,“这是从哪里抢来的?”   “怎么会是抢……”   钟长诀一把抓住他的手,这人痛得脸都皱了起来:“是比尔斯的,这也是他搞来的不义之财啊!”   比尔斯是卡拉顿著名的企业家,克尼亚战败后,联邦接管了矿区所有工厂,他立刻就破产了。看来,当地官员连他家也没有放过。   “没收家产是法院的事,谁允许你中饱私囊了?”   那人龇牙咧嘴,不敢反驳,但神情中透着不服气。   在占领区搜刮钱财,已经是夏厅默许的行为,别人都能捞到油水,他凭什么不行?   钟长诀眉头紧皱,正要说些什么,就看到传令官匆匆走了过来。   “将军,”他说,“卡拉顿代理市长在找您,他需要您派兵援助,克尼亚人在暴动!”   钟长诀闭了闭眼睛,松开了手,那人揉着手腕,痛得轻声吸气。   “这些东西,哪来的还哪去,表也是。”钟长诀对着那人抛下一句话,随后就跟着传令官走了。   路上,他问传令官详细情况,传令官飞速解释道:“两个小时之前,棚户区的克尼亚人突然涌出来,手里还拿着板砖、菜刀之类的东西,在商业街打砸抢。警局派人镇压了,但暴民人数过多……”   钟长诀叹了口气:“储粮还有多少?”   传令官飞快报了数字,然后睁大眼睛:“将军,您不会把这些东西给克尼亚人吃吧?”   “他们的食物配给只有我们的四分之一,都快饿死了,能不暴动吗?”钟长诀说,“打砸抢的人是要抓的,但不能随便放枪。警局也没有这么多关押的地方,如果他们同意领食物之后,不再闹事,就从轻处理吧。”   传令官说了声“是”,声音却没那么积极,过了几秒,又问:“您不会还要增加他们的食物配额吧?”   钟长诀皱起眉,指着街道对面的废墟:“你看看,房子和设施都被炸成什么样了?城市难道不要重建?重建是谁来建?难道不是当地人?饭都吃不饱怎么干活?”   传令官嗫嚅了一句:“联邦人民都还吃不饱饭,哪里找粮食喂饱他们?”   钟长诀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   “再强调一次之前的军令,”他说,“有敢偷窃和侵犯平民的士兵,立刻处决。”   “是。”   传令官敬了礼,刚要走,钟长诀又叫住他,让他问警局的局长要几份近期的统计数据。   传令官应了之后匆匆离开。   钟长诀来到军营,处理好今日事务,就看到传令官把报告发了过来。他浏览一遍,眉间的印痕更深了。   近几天,常有克尼亚人与联邦人发生冲突,命案接二连三。情景时常是这样的:克尼亚人砸破窗子,闯进房中抢东西,被发现的联邦人民击毙。   联邦人说这是正当防卫。克尼亚人闯进他们家里抢食物,还不听劝告,反而持刀行凶,命案就发生了。   当然,这并没有影响案件的判决。因为法庭上,陪审团都是里兰人。   钟长诀关掉终端,感到绝望。他能控制军队,让手下的士兵保持规矩,但他能让那些普通民众——那些家园被毁、亲人被杀的民众,放下仇恨吗?   这生生不息的报应循环,还能终止吗?   他回到家中,东西已经被搬走了,又恢复了空旷简洁的陈设。   祁染坐在沙发上,浏览着近几天的刑事新闻。很明显,他也发现了近期命案的规律。   钟长诀在他身旁坐下,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   祁染越听越提心吊胆。条约签署后,钟长诀的声誉达到了巅峰。他要停止占领区的劫掠,要给克尼亚人足够的食物,也没人敢说什么。   可是,那些因此失去利益的官员,真的不会怀恨在心吗?   他蓦然明白了联首的用意。   联首不会直接对钟长诀发难——苛待战争英雄,有损名声,有损支持率。   但是,他可以苛待战败国的民众。卡拉顿人又没有选举权,劫持他们拉拢亲信,逼钟长诀在两边为难,他在一边隔岸观火。   祁染抬起手,按在太阳穴上,感到头痛欲裂。   飞鸟尽,良弓藏。战争结束后,对夏厅来说,钟长诀的存在只剩下象征意义。   外敌已清,各方终于将目光转向国内。   内部清算要开始了。 第80章 新年   在和平的曙光中,人们迎来了战后第一个新年。   尽管商店里货源短缺,街上依然人潮涌动。贫困和饥饿没有消磨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只要头顶没有枪炮,纵然艰难,也要丰丰盛盛地度过新年第一天。   军队也放了假,钟长诀和祁染久违地出门散心。   他们在营地附近的商场里闲逛,挑选晚餐食材,打算久违地亲手做一顿饭。可惜,货架上新鲜的肉类寥寥无几,甜品也脱销了。   转过拐角时,钟长诀忽然停了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在左手边。他最近皱眉不展,很少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祁染好奇地望去,看到了插在塑料桶中的花。   现在是冬天,物价飙升后,花的需求量大幅下降,很少有商家在温室中培育花朵。忽然在商场里看到,竟有种新鲜的感觉。   啊,战争确实结束了。   只是,花里并没有新年常摆的千岁兰。   两人都没说话。他们都知道,在克尼亚东部,千岁兰的主要产地是阿尔科夫,而那里显然不能供给花朵了。   过了几秒,钟长诀伸出手,挑了几朵玫瑰和风铃草,让店员包起来。   “放在餐桌上会很好看。”他对祁染说。   祁染笑了笑。钟长诀大概是搜索了“浪漫”之类的关键词,试图复刻出现的结果。   蜡烛、花、亲手做的食物,听起来是个浪漫的夜晚。祁染衷心希望,在漫长的冰封后,能迎来焕然一新的春天。   他们拎着买好的东西,走出店门,街上人流如潮,车子不得不停在稍远些的地方。在步行途中,钟长诀忽然停了下来。   祁染也停下了脚步。他望着身边的人,对方脸上很平静,可他莫名觉得紧张。   “怎么了?”他问。   钟长诀的目光飘向远处楼房的顶层,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话音未落,耳边忽然响起了枪声。   停战后,祁染以为不会再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他耳边响起持续的嗡鸣,眼前的世界模糊起来。他迟钝地向四周张望,人群尖叫着,往商店里逃窜,灰泥路面上散落着零零散散的新年礼物。   在混乱的人流中,只有钟长诀没有挪动。   他只是低下头,望着胸口。那里,有一个子弹穿过的孔洞。   祁染丢下了手里的花束,花瓣散落一地。他伸出手,慌乱地捂住对方的伤口。那里,红色的人造血正往外流淌。   警卫们也纷纷赶来,一部分围住两人,一部分四散去追查凶手。   祁染脑中混乱不堪,在无数闪过的意识中,他敏锐地抓住一条:“夏厅指派的专门医生呢?快!快让他过来!”   夏厅必定有做钟长诀受伤的预案,平常负责给钟长诀体检的医生,肯定知道如何处理这类情况,并且有相应的急救措施。   专车开了过来,祁染搀着他进去。   车开到了战地医院,医生赶过来,把其余人都驱赶出去,说要手术。祁染在路过时,扫了一眼。对方带着一个比常规医药箱大两倍的箱子,里面估计装着钟长诀的备用心脏。   祁染在门外等着,警卫在他面前一边踱步,一边咒骂。凶手已经找到了,是个克尼亚人。也不知道他怎么躲过了武器检查,还留下了一把步枪。   那人根本没想着跑,开完那一枪,就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自尽了。在警卫找到他尸体的时候,他脸上都是自豪和满足。他把一颗子弹送进了钟长诀胸口,实现了他毕生的心愿。   几小时过后,门开了,所有人都站起来,涌到门边。医生的表情很放松:“子弹没打中心脏,也没打中重要血管。没什么大问题,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众人闻言都松了口气,医生转向祁染:“将军想见你。”   祁染咬了咬牙。医生说完的那一刻,他胸口涌起的担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走进房间,脸色比刚从梦魇中醒来还要难看。他站在床前,目光射向床上的人,钟长诀的胸口简单裹了块纱布,神色如常,好像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他去拉祁染的手,对方猛地甩开,力道很大,他的胳膊重重地磕在床沿上。   “你,”祁染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质问,“为什么没有躲?”   枪响之前,钟长诀迟疑了一瞬,说明他已经发现不对劲。以他的速度,完全能躲开的。   钟长诀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担心什么?我又不会死。”   “所以你就站在那当枪靶?”祁染的脸被怒火烧红了,“你在想什么!”   钟长诀沉默良久,说:“我不知道。”   “什么?”   “那一瞬间,我知道可以往旁边闪开,可我没有,”钟长诀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人类有时会做出超出常理的举动,他原以为,机械是不会这样的。   可是,在那比秒针一颤还短的瞬间,他的四肢忽然背离了一切逻辑。他脑中模模糊糊地冒出一个念头——那颗子弹射进来,也挺好。   他自己都不知道缘由,但祁染似乎明白,因为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祁染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脸上的血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浓重的悲哀。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没有出声,没有动作,整个人陷入了死寂,窗外的阳光好像照不到他的身上。   很久之后,他坐在床边,低下头,终于握住了钟长诀的手:“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打死你是应该的?”   床上的人没有说话。这沉默可能是思索,也可能是认同。   “你想满足他们的心愿?”祁染紧蹙眉头,“你真是……你死了,卡拉顿的局面就会变得更好吗?”   钟长诀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没事的,我又不会死。”   “你以为你是金属造的,就真不会死!?”祁染紧紧地攥住他,手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如果他们瞄准的是你的脑子呢?万一他们打碎了你的中枢,连我都拼不起来,那怎么办?!”   钟长诀顿了顿,声音柔软下来:“这次只是一瞬间恍惚了,以后不会这样了,绝对不会。”   祁染恨恨地看着他,心脏拧成一团,想痛骂几句,可对着这张终日自责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抱歉,”钟长诀说,“我……”   祁染摇摇头,打断他的话:“别道歉。”   “我不是有意让你伤心的……”   “我说了,不用道歉,”祁染说,“至少不用对我道歉。你已经背了那么多人的债,别再增加负担了。这个世界上,你唯一没有任何亏欠的人,就是我。”   钟长诀望了他半晌,最终没有说出余下的话,只是扯起嘴角,露出了勉强能算微笑的笑容。   祁染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的笑容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就别出去了,躲在医院里休息吧,”祁染说,“你都中枪了,就算做做样子,也得躺几天。”   “我知道,”钟长诀向他保证,“这几天我就在医院里待着。”   祁染点点头。战地医院除了医护人员,就是士兵,偶尔有志愿者,都是查验过身份的联邦人。他们不可能对钟长诀有什么恶意。   他在医院陪着钟长诀聊了小半天,钟长诀执意让他不要陪床,毕竟自己真的没伤,于是天色暗下来后,他走出医院,回到指挥官住所。   等到宵禁时间,他按照往常的路线,来到棚户区,敲了六下窗户。   霍尔将木板搬开,他跳进了屋里。   三人照常找地方坐下,祁染还没开口,江印白就问:“钟将军没事吧?”   枪击案的消息显然传的很快,棚户区也知道了。   “他没事,”祁染说,“你也知道的,他很难受伤。”   他之前把钟长诀的真实身份告知了江印白,对方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   “对了,”祁染转向霍尔,“我想问问中尉,你们跟克尼亚人在一起生活很久了,知道他们有什么组织吗?政府投降之后,肯定有很多克尼亚人反对代理政府,组织反抗行动。”   霍尔沉默下来。在这种时候,沉默的意思显然就是:知道,但不想说。   他能带着江印白这个东元人在棚户区住这么久,祁染甚至怀疑,他是组织的核心成员。   “我不是想问具体的名单,只是想借你传个话。”祁染说。   “什么话?”   “他们要是真想制造破坏,别老盯着给他们食物的人,就算杀掉钟长诀,对反抗代理政府也没好处,”祁染说,“要干就干点实事,比如,炸掉矿区。”   他这突然的暴论,让另外两人猛然一惊。   “现在是绝好的机会,接下来是新年,军队除了少量驻守的士兵,都放假了,矿区的安保很松懈,矿井也没人,”祁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矿区详细的图纸,爆破矿井的炸药在哪里,矿井薄弱的区域在哪里,都画清楚了。”   霍尔伸出手,摸到那张叠好的图纸,心中惊魂不定:“这是从哪来的?”   “存图纸的系统的防火墙不够严密。”   “你……”   “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吧,”祁染的声音有种莫名的蛊惑力,“他们都是卡拉顿人,很多原来就在矿区工作,忍心看到自家的资源落到代理政府手里?”   “他们不会,”霍尔说,“可你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个机会?”   这图纸来得太蹊跷,很像是陷阱。   “仗打完了,但是财政赤字也到了挽回不了的地步,”祁染说,“为了达成技术支援的协议,联邦欠了北疆几百亿贷款,军工厂要二期投资,城市要重建,退伍兵要赡养,核心利益圈要分赃,可是政府根本就没钱了。”   江印白“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卡拉顿矿区是夏厅最大的指望,稀有金属可以出口,可以做原料,更别说这里还有金矿,”祁染盯着他,“有矿区,政府拼命开采,还能勉强撑过战后这段过渡期。要是没有,他们去哪里找钱?”   “那些垄断巨头。”   “对,”祁染说,“借着《战时紧急法案》,那些财阀的身家膨胀了十几倍。”   “他们可是政党和议员的金主,”江印白说,“联首能动得了他们吗?”   “那就要看联首的本事了,”祁染说,“这点上,我倒是对联首很有信心。”   江印白蹙起眉,担忧地说:“如果联首觉得风险太大,不跟财阀开战,那……”   “不可能,钱在谁手里,话语权就在谁手里。现在那些垄断企业比政府还有钱,他们能给出夏厅给不了的好处,就能决定议会选举的走向,联首绝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祁染说,“这么多年,他对权力的野心,总算也能做点好事了。”   屋内一时陷入静寂。祁染望着图纸,又说:“而且,矿区里还有铮和铿。”   这两种稀有元素是近年才开采出来的,产量极小,目前,全世界只在卡拉顿矿区有吨级储备量。那些逃过雷达监测、造成里兰之夜的导弹,核心原材料就是铮和铿。   这实在是可怕的物质,虽然炸掉矿区,暂时封闭它们的库存,也挡不了导弹技术的进步,但在联首在位时期,能减少一点危险是一点。   祁染扫视着面前的两个黑影,慢慢地说:“炸掉矿区的开采设备,爆破矿体、矿井、运输通道,炸到几年才能恢复开采,炸到政府得把巨头的家产全部没收,才能继续运作。”   黑暗中,祁染能感觉到另外两人的心跳声。   不久后,江印白犹豫着开口:“但是,那些搬迁到这里的里兰居民,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如果炸掉矿区,他们和卡拉顿人的冲突会更严重……”   祁染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怎么了?”江印白说。   “没什么,”祁染说,“如果我对他说这件事,他也会这么说。”   江印白愣了愣,然后意识到,哥哥在说那个中枪的人。   祁染站了起来,望向霍尔:“你会帮我完成这件事吧?”   霍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扳倒联首,这是目前最紧要的,”祁染说,“至于其他,那都是暂时的、必要的牺牲。”   江印白望着哥哥。某个瞬间,他有种恍惚的错觉。面前的人,他似乎在某个地方见过。   是夏厅,是议会大厦。   是站在那里挥斥方遒,慷慨激昂的政客。 第81章 邻人   借着刺杀受伤的由头,钟长诀一直称病待在医院。   阴雨连绵,卡拉顿的乌云遮天蔽日,仿佛压在城市头顶的巨石,钟长诀脸上的阴翳也久久不散。   卡拉顿矿区被袭后,从里兰搬迁过来的难民瞬间失业了。虽然整修塌陷的矿区,也需要大批人手,但这次塌陷涉及大面积的地表沉降、深层矿体崩塌,和矿井内部的严重变形,整修难度非常高,政府需要长时间勘测、评估,再制定整修计划,所以,难民们在一段时间内,只能依靠政府救济。   政府的底子早就掏空了,靠救济只能勉强存活。饥肠辘辘的难民们,将怒火洒向棚户区。   不知从何时开始,矿区涌出了一个名为“狼人”的组织,它的宗旨只有一个:复仇。   刚开始,只是冲进棚户区,破坏屋顶和窗户,到后来,逐渐发展成肢体冲突。钟长诀不得不出动军队,把两边的居民拉开,并在棚户区外围设立了岗哨。   因此,当他从祁染口中听到,这次爆炸是对方组织的时候,大为震惊。   “矿区炸的这样精准,联首怀疑有我的参与,只是抓不到证据。”钟长诀苦笑道,“看来他怀疑得没错。”   祁染皱起眉:“你一直待在医院,你的亲信也待在医院,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真要追究下来,也是克尼亚人自己偷的图纸。”   钟长诀看了看他,从病床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过去:“夏厅的新命令。”   祁染接过来,扫了一眼,瞠目结舌:“让你肃清棚户区?肃清是什么意思?”   “逮捕所有可疑分子,进行审讯,直到剿灭克尼亚的地下组织,”钟长诀说,“当然,这个‘可疑’的范围就很灵活了。”   祁染望着他:“你打算怎么办?”   “调查不归我管,夏厅会直接把特勤组派过来,我负责协助。”   祁染将文件摔到桌上,沉默片刻,冷笑了一声:“就是说,特勤组开名单,你去抓人?”   “对。”   祁染死死咬着嘴唇,牙齿几乎要留下血印:“联首还是要把火烧到你身上。”   钟长诀把文件收回抽屉,望向窗外。   如果特勤组真把事情做得太过分,卡拉顿人起义,夏厅让他派军队镇压的话……   祁染闭上了眼睛。钟长诀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联首让他发动军队,镇压平民,他会站在履带最前面。   除非从他的尸体上碾过去,否则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民众。   可是,如果这民众是克尼亚人呢?   要是联首真的复辟帝制,让钟长诀镇压本国人民,钟长诀为此而死,那他当然是可歌可泣的英雄。   但履带前面的是克尼亚人,情况就不一样了。   以祁染对他的了解,他是宁愿自己死,也不会枪杀平民的。   这时候,国家英雄的威望,和民众的怒火,哪个会取胜呢?   祁染不愿深想,因为他无法确定前者会赢。   他深切希望事情不会坏到那个程度,虽然只要对联首有一点了解,就知道一定会。   忽然,病房另一端的网路电视里,响起了联首的声音。他睁开眼,转向屏幕,看到联首又在发表演说。   刚开始的一分钟,联首只说了一个词:“邻人相斥。”   此后,便是漫长的寂静。   纵使祁染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蛊惑,仍然情不自禁地投去了注意力。   等众人将这个词无数次反刍后,联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一如既往地沉稳,一如既往地直击人心:“这是大清洗之战时,流行的一句俗语。”   祁染回头望向钟长诀,他深深地皱起眉,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下面的话。   联首的眼神穿过屏幕,看得人心中一震:“这句俗语是这么轻描淡写,没有一丝血腥气,因为凶手在极力掩盖它的罪行。诸位还记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祁染吞咽了一下。   “当时,克尼亚帝国大肆扩张领土,占领了我们的城邦,”语气陡然沉痛起来,“然后,他们发动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这是每个联邦人民都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惨痛过去。   “邻人相斥,这是他们屠杀的手段,”言及此处,联首顿了顿,似乎是在向远古的苦难致以哀悼,“他们把我们的祖先关在家里,然后规定,每个房子里只能活一个人。”   就像点燃了引线一样,祁染脑中的历史被引爆了。   “父亲杀死儿子,女儿杀死母亲,最亲近的人互相残杀,这就是邻人相斥!这就是克尼亚对占领国家的态度!如果我们没有打赢这场战争,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下场!”联首的眼珠扫视着台下,“长久以来,在他们眼里,库曼人才是最优越、最高尚的种族,一切文明都源起于他们。即便胜利了,我们也要谨防这种民粹主义复辟,避免邻人相斥的悲剧再次发生。”   话里的意思很明确,相比于克尼亚帝国时期的暴行,现在里兰民众所做的,实在不算什么。   如果形式倒转,克尼亚人对他们只会更过分。   祁染望着屏幕里慷慨激昂的联首,倏地,冒出了另一种念头。   也许,特勤组并不会滥杀无辜,也许,他们只是常规调查,希望找到矿区爆炸的真相。   毕竟,在钟长诀的要求下,代理政府已经给卡拉顿人恢复了正常的食物配给。   联首已经意识到了,有些事情并不需要政府去做。或者说,官方出面,有损他的名声。   交给里兰民众就可以了。   以联首的煽动力,不出几个月,“狼人”组织就会走向极端,以消灭克尼亚人为己任。   等克尼亚人为此起义,钟长诀誓不出兵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陷入绝境。   病床上,钟长诀的手攥紧了,而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   他之前找过代理政府的市长,要清查两边极端组织的事,当时市长含糊其辞,现在看来,根本就不会管,或者说,只打算管其中一方。   领导人已经摆出姿态,支持本国民众所做的一切选择了。   手上忽然有种温暖的触感,他低下头,看到祁染正握着他的手腕,一点一点把他的手指掰开。   “指尖都陷进肉里了,”祁染垂下头说,“就算是人造皮肤,也是会痛的,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钟长诀的力气太大,他没法让他松手。钟长诀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有些怅惘。   “我曾经想过,战争结束之后,要去做什么,”钟长诀松开拳头,握住他的手,“我们可以周游世界,去北方的冰原,南边的岛屿,去沙漠和戈壁,山谷和草原。”   可是,等和平到来,又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祁染望着他,心中泛起巨大的悲哀。在他还是盒中数据的时候,自己说过,要带他看遍这个世界。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携手共行,踏遍万里河山,可是……一切都变了。   他一直有一个愿望,从他们重逢开始,从他走进里兰的指挥官住所开始,就停驻于心的愿望——抛下所有,逃离这一切,远远地,跑到天涯海角去,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局面变成现在这样,这个愿望怕是没机会实现了。   他们不能放过夏厅,夏厅也不可能放过他们。   他低下头,沉默良久,问:“你会往夏厅出兵吗?”   在钟长诀回答前,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可他还是想确认一下。   不出所料,钟长诀很快回答:“不会。”   祁染说:“联首的军队比卡拉顿驻军多,但如果是你的话……”   钟长诀摇了摇头:“不是打不打得赢的问题。”   只要卡拉顿的驻军越过国境线,联首就会发起内战。这点毫无疑义。   现在,此时此刻,他绝对不能、也不愿,挑起战争。   祁染叹了口气,凝视着雪白的床单,笑了笑。“好,”他说,“我们就竭尽全力,去找和平解决的方法。”   他脱下大衣,钻进被子里,躺在钟长诀身旁,抱住他。健壮的、温热的躯体就在怀中,他仍然感到惴惴不安。   他死死地抱紧他,抓住他,想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在自己身边。明明在的,明明没有离开,可是,他总感觉某种东西在悄悄逝去,某种无形的、令人心碎的精神力量。   从轰炸阿尔科夫开始,这种力量就逐渐涣散了。   “如果你没有想起这一切,”祁染把脸闷在宽阔的肩膀上,“如果你还觉得自己是联邦的一员,是不是会好一些?”   他知道这种假设不妥当,跟欺骗得来的心安相比,对方宁可选择真相。可是,毕竟……   钟长诀低下头,鼻尖埋进柔软的发丛中:“如果你是我呢?”   祁染顿了顿,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是也觉得,知道真相更好吗?”钟长诀说,“如果不是,当初为什么留下那本剪贴簿?”   怀里的躯体僵了僵,猛地抬起头。   “等等,”祁染盯着他,长久埋藏的疑影豁然掀开,“那本剪贴簿不是你送出来的?”   钟长诀皱起眉:“我?博士明明说是你……”   “不是,我当时都下决心去死了,为什么要留条线索,让你想起我?”祁染咬着下唇,“我还以为,是你不想忘记,所以偷偷让人把它送出去了……”   钟长诀慢慢抬起头,神色严峻起来:“不是我。当时我心灰意冷,不会故意把这样戳人心的东西留下来的。”   祁染面露疑色,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因为答案很简单。   除了他们,知道这个三角纠葛的人,只有一个。   “卡明斯。”   作者有话说:   我用甜文写手(至少过去是)的人格保证,本文是HE!不是“作者眼中的HE”,是普世意义上的HE! 第82章 改革   蓝港中,联首看着各种报告、量表、调查,眉间是几道深深的沟壑。他望着自己的幕僚长,用明知无望、却必须一试的厌世语气问:“他们还是不肯让步?”   伦道夫微微摇了摇头。   “法案出台以来,他们也捞够了吧,”联首重重将文件摔在桌上,“战后重建的紧要关头,他们连这点牺牲也不愿意?”   伦道夫叹了口气。全面下调产品价格,斥巨资捐助重建,可不是“一点”牺牲。更何况,如今,对那些巨头来说,市场已无竞争,政党的财源也握在手中,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联首盯着桌面,沉默有顷,说:“这就怪不得我了。”   伦道夫抬起头,目光中的忧虑更深了。他早猜到联首会做出这种选择,但真到眼下,仍然有些难以置信。   “垄断,贿赂,税务欺诈,金融犯罪,只要去查,每个公司都榜上有名,”联首说,“起诉他们,让他们把所得的一切都吐出来。”   伦道夫拧紧眉头,绝望地看着面前人。对方正往身上绑炸药,紧接着就会义无反顾地朝战壕跑去,不到死亡,决不罢休。“劳伯,”他说,“政党需要选举资金……”   这是根植于体制的问题,议员要选票,就要曝光,要曝光,就要资源,要资源,就要金钱。   政治是有闲阶级的游戏。   联首慢慢握紧拳头,抬起头,望向桌对面的画像。国父们跨着战马,破旧立新,斗志昂扬。   可说到底,他们也是家境优渥的贵公子。   难道他就得一直为那群饕餮掣肘吗?难道政权就必须和财团挂钩吗?   他统一了议会,统一了最高法院,可是,他仍然不能随心所欲,夏厅的命脉,现在握在那群脑满肠肥的富商手中。   联首的目光从旗帜转向刀锋,语气沉了下来:“谁说议员就一定需要财团呢?”   伦道夫愣了愣,深吸一口气。   他当初的眼光没错,面前的人果然是疯子。   “你要改革政治献金制度。”   既然财团屹立不倒是因为制度,那就铲除这个制度。   “设定捐款上限,限制公司和团体在特定选举周期内可以捐赠的金额,要求所有涉及政治的捐款来源公开。同时,引入 ‘公共资助竞选’ ,由政府为候选人提供竞选经费,根据候选人从普通选民那里收到的小额捐款,按比例匹配资金,”联首说,“以后,选举资金不再依赖大财团,而是由政府专项拨款。”   竞选资金透明,资金来源单一,能减少“黑金”政治的风险。不过,政府能提供的资金,肯定远少于财团。   “如果政府拨款不够用呢?”伦道夫问。   “每次选举都要浪费很多资源,”联首说,“正好,别让竞选费用过度膨胀。”   伦道夫久久地沉默。实话说,这个制度在温别庄当政时,就在几个市试点过,最后因为阻力太大,失败了。   温别庄本人在任期结束后,更是不知所踪,传闻说她被几个财团追杀,早就身首异处了。   伦道夫抬起头,望着老友:“劳伯,你要复辟帝制吗?”   面前人望着他,一脸不可置信:“这是什么话?”   “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伦道夫说,“最后一个皇帝已经死去一百多年了。”   联首迎着老友忧心忡忡的目光,沉默有顷,露出了苦笑。“别人这么说就算了,现在连你也这样想。”   “这件事,你要是失败了,那就会死。你要是成功了,如果不当皇帝,如果有一天无法握住权力,你离开夏厅的那天,依旧会死。”   他不但要打击财团,还要切断他们影响政治的途径。这得罪的不止是财团,更是那些跟财团有利益纽带的官员,和政府高层公务员。他们在职时,依靠财团捐助,退休后,也会去财团挂职养老。   断人财路,如同取人性命。   这句话有些骇然,但联首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乎呢?”   伦道夫心里一沉。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我一直留在夏厅,”联首说,“就算我做不到,在离开夏厅那天,被我曾经毁灭的制度杀死,这是对一个政客最好的礼赞。”   “劳伯……”   联首抬了抬手,表示这个问题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沉思有顷,转向幕僚长:“我个人的安危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担心的是你。”   伦道夫明白他的意思。   “你的家族不可能跟那些财团切割,”联首说,“你背叛它们,后果比我更严重。”   这不仅是身涉险境,直接断送离职后的生涯,也是对家族、对亲人的背叛。   “辞职吧,不要牵扯进来,”联首说,“正好,这个举动也是个信号,表示你并不赞同这件事,对你的家族也有交代。”   伦道夫久久地注视着他,像是在回忆过往几十年,他们一同走过的政坛之路。   “阁下,”他说,“我是你的幕僚长。”   联首叹了口气,刚要开口,伦道夫却打断了他。“如果真有人背着炸药包去冲锋,那也应该是我。我是你的幕僚长,我替你挡子弹,不是反过来。”   “我打了这么多年仗,敢死队还轮不到你,”联首说,“如果你不愿意离职,我可以辞退你,但我需要你为我列一份候选人名单,夏厅的事务很多,需要立刻有人顶上。”   “没有候选人,”伦道夫紧盯着他,“过去有那么多烂账,你能找谁来接替我?你还能信任谁?”   联首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他也知道这是事实。   “我不能走,”伦道夫说,“换了人,未必有那个资源和能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丢了条命,还失败了。你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这才是最残忍的。我花了这么多年心血,让你走到今天,你觉得我会中途离开?难道我要让这么多年的努力,换来一场落空的改革?无论如何,我要保证你成功,你得让我保证你成功。”   联首望着他,那目光居然是悲哀的。   良久,联首叹了口气:“我时常不明白,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幕僚长。”   伦道夫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他说,“伊文。”   副联首与这场战役利益攸关,而她的盟友站在战壕另一边。   “她知道我们太多事了,”伦道夫说,“如果她调转枪口,我们会很被动。”   联首沉吟半晌,站起身:“我去找她谈谈。”   管家通报联首到来时,伊文正在花园中剪枝。战火纷飞,却没有影响到玫瑰的芬芳。   联首从未亲自上门拜访,伊文向管家点点头,而后弯下腰,端详这些鲜艳的花朵。   开战前,植物园一度人满为患,蔷薇架前聚集着游客,神色如同她此刻一般庄重,好像在确认一个事实:“这就是鲜花,这就是美丽的自然,在进入黑暗前,我们要将它铭记。”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直起身,面向来客,露出微笑。   联首并未费心寒暄,开门见山,道明了计划和来意。他预计伊文会强烈反对——人总不能背叛自己的阶级。   但对方只是低头沉思,随即感叹:“真是疯子。”她望着这个国家唯一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既然决定了,那就做吧。”   难得有人能让他震惊,可这人若是副联首,惊讶之余却不意外。“你不反对?”   “形势如此,”伊文说,“要重建,必须有钱,现在百姓没有,政府也没有,只能找他们要。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再说,他们也捞的太过分了,战时敛财,战后不出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政客最爱把国家民族挂在嘴边,可真要他们做出牺牲了,却人人退避三舍。她竟能如此深明大义?   “你既然过来,说明伦道夫已经同意了,”伊文说,“他能理解你,为什么我不行?”   “他是我的左右手,你有自己的班底,你们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伊文笑了笑:“就算他是你的幕僚长,陪你疯到这个程度,我是没想到的。”   虽说财团不可能没有违法行为,可真要起诉,还是困难重重。首先,负责起诉的检察官就难找,站上原告席,基本也是把脑袋放在裤腰带上;其次是证人,既然知道内情,必定是相关利益者,怎么会随便背叛?   伦道夫说同意,不仅是表示赞同那么简单,他要耗尽自己毕生的资源,去寻找这些愿意站上法庭的人。欠过他滔天人情的,与他是生死之交的,此前积攒的人脉、施与的人情,全收回来也未必足够。   “不过,”伊文问,“政党能允许你这么做吗?那些巨额捐款……”   一年前,就在这片玫瑰园旁边,曾经有人对她说过,夏厅可能会起诉那些巨头。当时,她付诸一笑,因为政商唇齿相依。   现在,这个疯子居然真站在他面前,说要和财团开战。   联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望着她,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伊文低头拨弄着初绽的花苞,沉吟片刻,说:“改革政治献金制度。”   联首淡淡地笑了笑,很快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伊文不同于伦道夫,她不将那些致命的秘密曝光,或者送给财团当武器,就是莫大的支持。她不可能公开站在联首这边,拿自己的前途冒险。   联首也从不指望她会。   只要她对夏厅的秘密守口如瓶,他愿意答应任何条件。   “我的家族,”伊文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办?”   联首端详着她,斟酌道:“你想让我放过你叔叔的企业?”   “不,”伊文说,“照常起诉。”   这倒出乎意料,联首便不再提议,静静地等她提出价码。   “政府起诉,奥尔斯破产后,会进行债务重组,涉及重大公共利益和市场竞争的情况下,政府会介入清算程序吧,”伊文望着他,“到时候,我希望低价获取我叔叔的所有股份。”   联首盯着她,目光中不知是犹疑还是感叹。半晌,他笑了笑:“好。”   伊文点了点头,重新望向玫瑰丛,似乎是想回到先前的园艺任务中去。   对谈就这样告一段落,联首转身离去。在军靴踏出花园的前一秒,伊文忽然说:“配给制度,还是终止比较好。”   联首停住了脚步。   “战时需要集中物资,保守的经济政策无可厚非,”伊文说,“但现在是重建时期了,我们需要全新的经济计划。”   脚步停驻了一瞬,随即便继续向前。   伊文望着老友的背影,怅惘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联首从庄园中走出,坐进了专车。卡明斯将他的终端递过来:“阁下,特勤组的通讯。”   联首皱了皱眉:“爆炸的案子有进展了?”   “抓了几个克尼亚反动组织的内部成员,”卡明斯说,“得到了有趣的消息。”   “他们查出钟长诀和爆炸的关系了?”   “这倒没有。”   联首冷笑了一下:“也是,区区一个逃犯,这群人花了大半年都没抓住,怎么可能有进步。”   “巧了,阁下,”卡明斯说,“这消息就和那个逃犯有关。”   “好,”联首望向窗外,夜色正逐渐降临,“现在是关键时期,不能留下这个把柄,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抓到他。” 第83章 逮捕   看到最新的国情咨文时,祁染正靠在病床边,手里拿着水果刀,一下一下敲着果盘边缘。   “联邦名义上是全民选举,可政治命脉却始终握在那些财团、巨头手里。他们用政治献金,和官员结成死亡同盟,他们并非政客,却拥有动摇制度的权利。国家的存在仿佛是为他们攫取利益,这种情况已经太久了,早该结束了,”祁染喃喃复述着国情咨文的结尾,沉吟半晌,露出了微笑,“联首跟我想的一样激进。”   病床上,钟长诀从军务文件中抬起头,望了眼屏幕:“你觉得改革政治献金制度不对?”   “当然不是,”祁染关掉了终端,认真地望着爱人,“但如果是我,我会花上两个任期逐步推进,而不是上来就扔炸弹。”   听到前半句话,钟长诀手中的笔顿了顿,随即说:“他可没有这么多时间,他是被你逼得没法选了。”   “那怪得了谁,《战时紧急法案》是他自己要通过的,财团垄断也是他默许的,”祁染说,“一旦想收拢权力,就没有尽头。但是收拢权力,就意味着要从一部分人那里夺取权力,越是集权,得罪的人就越多,根本是死局。”   “除了封建社会。”   祁染笑了两声:“是啊,在封建社会,君王收拢权力,竟然是有魄力、有作为的象征,明明是为了一己私欲,还宣扬是为了百姓,为了民生,为了做一代明君。不过,到现在这个时候,总没人是这么想的了吧。”   钟长诀望了他一眼,把文件放到一旁,从他手中接过果盘。水果刀光用来打节拍了,里面的水果还纹丝未动。钟长诀拿出一个苹果,慢慢地削起来。“你想从政吗?”   祁染挑起眉,似乎是对话题的转变感到讶异。“副联首女士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所以?”   “当时我说,做棋手太累。”   “现在你改变主意了?”   祁染沉吟片刻,说:“有时候,做棋手是唯一能拯救自己、拯救所爱之人的方法。”   然后,他望向病床上的人:“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   钟长诀专注于手里的刀,像是修理精密仪器一样削着水果,果皮规律均匀地垂落下来。   “如果有一天,联首倒台了,你会做什么?”祁染盯着他垂落盘中的目光,莫名感到紧张,“你大概不想继续待在军队,也不想从政吧。”   这两种选择,都意味着,他要继续做钟长诀。这是祁染唯一肯定的,他绝对不会做的事。   他的责任已经结束,不该再被这个身份束缚一生了。   “如果你想做个普通人,安安稳稳活下去,那我就去科技公司找份工作,买个小房子,和你一起生活下去,”祁染说,“如果你不想停留在一个地方,想周游世界,踏遍山河,我也陪你一起。”   钟长诀放下刀,把水果递给他:“不用顾虑我,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那怎么行,”祁染蹙起眉,“难不成我在议会大厦待着,你一个人四处漂泊?”   “你做个普通职员,不是太可惜了吗?”钟长诀说,“如果联首改革成功,你就有和那些权贵子弟一战的机会。就算你不从政,也应该是科技公司的创始人,不是员工。”   “所以啊,”祁染说,“你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不然我怎么能……”   钟长诀摇了摇头:“别让我绑住你。”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在祁染耳朵里,跟让他离开他一样可怖。   大概是发现祁染的脸色苍白起来,钟长诀拉过他的手:“我知道,我想要的,你一定会给我,所以不用再问了。”   祁染垂下目光:“你凭什么那么笃定?”   “因为我想要的是自由,”钟长诀说,“这是你曾经用生命为我换来的东西。”   祁染凝视着交握的手,在他的想象中,十年,二十年,一生之后,这双手仍然会紧握,即使一只手已经皱皱巴巴,布满斑点,而另一只仍然健壮有力。   只要能一直走下去,这样庞大的悲剧也是圆满。   他会为此竭尽全力的。   他看了一眼果盘,站了起来:“你吃吧,我还有工作要做。”   钟长诀望着他:“仗都打完了,医院怎么还有那么多事?”   祁染笑了笑,拿起挂在床头的大衣,转身走出房门。   能源还紧张,医院暖气开得不足,不裹严实一点,冷风就往脖子里钻。祁染用手拢住衣领,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物资管理处和钟长诀的病房只隔了两层,他习惯走楼梯,刚推开绿色通道的门,一个白大褂的身影从旁边飘然而过。   祁染停住脚步,倏地转过身:“等一下。”   那人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停住脚步,回头望着他。   祁染端详着对方的脸,往日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   那人见他迟迟不说话,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淡漠地问:“有什么事?”   “我是里兰之夜的幸存者,”祁染说,“住院的时候,我见过你。”   对方眯起了眼睛,面露疑色:“你不是我的患者吧。”   “不是,”祁染说,“我对你印象很深,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是吗?倒是常有人说,我有张伟人脸。”   祁染愣了愣:“什么?”   “他们觉得我像前外长。”   祁染在记忆里反刍了很久,恍然大悟,仔细看,她和温别庄确实相似。   不过,要说温别庄有什么特点,一时还真说不出来。这位前外长兼前联首,好像就长了一张平均脸,中和了东元人大概的面貌特征。眼睛不大也不小,鼻子不高也不低,没什么印象点。   祁染摇了摇头,问:“你认识陆初尧吗?”   这是他养父的名字。对方看起来和他年岁相仿,如果养父有孩子,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   对方短暂地皱了皱眉,摇摇头。   祁染没有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异样,纵使她假装不认识,祁染也没有戳穿她的必要。   见他没有话说,那人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去。   祁染在办公室度过了大半天,望着天色渐暗,决定借着回家换衣服的机会,路过一趟棚户区。   夕阳散落在斑驳的街道上,高矮不一的板房笼罩在余晖中。城区重建已经开始了,逐步地,这里会被推倒,清除,成为新城市的一块地基。   毁灭与重生,绝望与希望,如同原灵教中首尾相衔的8字形双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按照往常的速度,走过那些满目疮痍的房子。   其实,江印白已经不住在那里了。矿区爆炸之后,因为特勤组的到来,棚户区变得岌岌可危。于是,在爆炸行动过后,他们跟着克尼亚反动组织的人一起,跑到了城郊的偏远村落里住着。   临走前,祁染给了他们一个网址,这个网址联通的线路经过加密,可以避开夏厅的监视。如无意外,他们每天会通过网页报个平安。   现在,他只能望着他曾经的住处,希望他一切安好。   他的目光悄然飘向熟悉的那一间,然后霎时停住。   简陋的大门被推倒了,悬挂在屋顶的晾衣架洒落一地,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从破窗里漏进来的寒风。   祁染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特勤组找到了这个地方。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要出事。   逃出卡拉顿后,霍尔带着江印白,在努瓦尔河边上的一个小镇里住下来。   他还持续参与着反动组织的行动,卡拉顿有许多想逃出来的难民,他们成功地建立了一条偷渡路线,路线的另一头,就是这个小镇。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正对坐着,研究努瓦尔的流域图。   突然,霍尔皱了皱眉,迅速拉起江印白,对方蹙起眉,刚想提问,霍尔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熄灭了灯。   江印白屏息细听,黑暗中,果然有不同往常的窸窣声。   霍尔拉着他,矮下身,慢慢挪向通往小巷的后窗。   下一秒,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黑暗中,能清晰地听到扳机扣动的声音。   同时,周围持续传来破门和枪响。看来,被突袭的不止他们一个。   整个组织的藏身之地都暴露了。   霍尔拉着他潜行到后窗前,拉开窗户,托着他,让他往外跳。混乱中,江印白脑中闪过一个疑问。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窗外的车灯时明时灭,光影变换处,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内部人员叛变了。   他们跳出窗户,江印白还没缓过气来,霍尔就一把拉住他,往黑暗中跑去。身后传来了枪声。   江印白一边跑,一边攥住了他的胳膊:“夏厅要抓的人是你,你赶紧走。”   霍尔一口回绝:“不行!”   “以你的体力,能跑出包围圈,带着我就太慢了,我们分头行动,”江印白顿了顿,猛地松开手,“光线很暗,他们分不清哪个是你。”   “我必须跟你一起走!”   “只要我们两个有一个逃出去,就有翻案的希望,”江印白说,“快!”   霍尔还没来得及回答,江印白忽然松开了手,转过身,朝另一条小巷跑去。   狭窄的路上暗影幢幢,脚时不时会绊到凸起的石板上。小巷的路如同一生一样漫长,即将跑到尽头时,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猛地把他推到墙边,一把冷枪顶在他头上。   “江记者,”背后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好久不见。” 第84章 计划   睁开双眼时,江印白有一瞬的恍惚。   眼前的情景实在超乎他的预料。他本以为,抓住他的人会像上次一样,把他带到一片树林中拷问。   现在,他目力所及之处,是四壁光滑无缝的小房间。手够不到的地方,有一扇小窗,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的树丛,和墙上的电网。   房间有张小床,床对面有蹲便,床旁边有一个对讲机式的界面。   这看起来像是……重刑犯监狱。   他没有被逮捕,也没有经过审判,怎么会直接进了监狱?   他走到栅栏旁,左右望去,只能看到空荡荡的走廊。监狱应该是喧闹的,这里却寂静无声。   令人毛骨悚然。   他坐回床上,仔细想了想,明白了。   他大概是在占领区的某个隐秘的间谍基地。克尼亚投降后,代理政府接管了占领区的所有事务。这些秘密基地,也落到了军情处手中。   这里的案件事关国家安全,自然不用公开审判。   一瞬间,他心头涌起担忧和畏惧。这些人打算把他怎么样?霍尔呢?他也被抓了吗?   很久很久,没有人来看他。封闭空间里孤身一人,时间会无限拉长。江印白屈起膝盖,抱住自己,默数着秒数,让自己不要发疯。   突然,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   江印白一激灵,抬起头,警惕地望向栅栏。一个身着便衣,两颊瘦削的男人走过来。   江印白感到浑身发冷。他认出来了,这就是上次把他带到树林的人,他还往他的胳膊上开了一枪。   看这人现在举止自如,显然已经把伤养好了。   男人阴涔涔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露出了一丝笑容:“走吧。”   哐啷一声,栅栏缓缓向右移开,空出一扇门大小的缝隙。   男人身后跟着两个体格彪悍的壮汉,江印白还没有来得及发问,那两人就走了进来,架住他,往外走。   沿着走廊,他看到一些陈设相似的小隔间,看清里面的一刻,他的肩膀略微颤抖了一下。   隔间里都是有人的,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那些人看上去像是活着,身体却像死肉一样,毫无生命力。   走过另一扇铁门,江印白看到了一个类似审讯室的小房间,中间放着一把椅子,上面自带镣铐,椅子后面拖着几根线。   电椅。   壮汉将他拖到椅子上,卡上镣铐。之后,那个两颊凹陷的男人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江先生,”男人的声音不高,却让人毛骨悚然,“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江印白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说:“窃国者侯。”   男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回应,而是拿出一张照片,放到他面前:“这个人,你认识吗?”   江印白本能地想回答“不认识”,可扫了一眼,震惊地发现,照片上不是霍尔。   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他皱起眉,仔细地端详照片上的人,看到他面露疑惑,男人笑了。   “我知道,你大概在想,为什么不问霍尔在哪里,”男人说,“我们正在追捕他,相信很快就能有答案。现在,这个人更加紧要。”   霍尔还没落网,这个消息让江印白松了口气,然后他重新望向照片:“这是谁?”   “钟将军的传令官,”男人用手点了点照片,“你跟克尼亚人待了这么久,没见过钟将军身边的人?”   江印白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你们觉得是他引爆了矿区?”   男人向后仰了仰:“你说的不准确,不是他引爆矿区,是他勾结克尼亚人引爆矿区。”   江印白冷笑一声:“他图什么?”   “也许他因为被关在国境线外面,心怀不满呢。”   江印白深吸一口气。所以……   所以夏厅派来特勤组,并非为了查案——至少不全是。   他们希望找到钟长诀和爆炸之间的关联,和他里通外敌、破坏国家财产的证据。   此外,还有霍尔。联邦境内全无踪影,联首大概猜到,他躲到了克尼亚去。   “你们不会指望我出庭作证,指认钟将军危害国家安全吧,”江印白笑了笑,“我是联邦人,为了自己的安全,出卖同胞,那也太卑鄙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这样。”   男人看着他,无奈中透出一丝欣喜:“你真是喜欢自讨苦吃。”   男人一挥手,身后的壮汉就走了过来,打开了墙上的电源。   “我不过是为了你好,想让你少受点折磨,”男人说,“既然如此,我只好表示一下,我们可不是光说不做。”   他转向另一个人:“开始录制了吗?”   那人点了点头。   然后,男人按下了开关。   一开始,是逐渐加深的刺痛,好像一排细针慢慢扎进皮肤。   突然,灼烧感炸裂开来。皮肤像被火焰舔舐,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每一根神经都被抻到极致,然后骤然放开。   胸部被沉重的东西压着,每吸一口气都带来火辣辣的疼痛,除了呼吸和心跳,其他声音都变得遥远。   某一刻,江印白的眼前出现了闪光。意识模糊起来,记忆像走马灯一样从眼前闪过。父母死亡的消息传来时,家中崩溃的哭声;小学为了同学出头时,袭来的拳脚;即将倒塌的房屋里婴儿的哭声;为了报道翻山越岭,回来却只得到轻飘飘的一张调职令……   痛,剧痛,从人生的各个缝隙冲出来,像刀片一样剐着神经,满世界都是哀嚎和大哭。   在这漫无边际的地狱里,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停。”   火焰骤然熄灭了。他重重地瘫软下去,如果不是两边的手铐,此刻他必定摔到了地上。视野慢慢清晰,意识也沿着时间长河流转到现在。   “你看,”男人说,“我都告诫过你了。”   江印白浑身的肌肉还在痉挛,嘴唇翕张,根本发不出声音。   男人朝旁边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停止录制,而后低下头,仔细地欣赏了一遍录像。   “你包庇的那个逃犯看到了,该有多伤心啊,”男人摇了摇头,朝身后的人说,“放出消息,就说我们找到了联邦叛徒的家属,家属很希望那个叛徒能来自首,看霍尔那个家伙有没有良心。”   江印白没有听清他的话,他耳边都是尖锐的耳鸣,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是一阵刺痛。   男人站起来,拿着终端,走出了门。他的关注点似乎不是逼供,而是折磨取乐。   两个壮汉走过来,拆掉他身上的镣铐和电极贴片,把他架起来,拖回牢房。   栅栏又哐啷一声合上了。江印白瘫软在地上,靠着墙,右手还抽搐着,指节不断磕着冰冷的泥板。   过了很久,他才找回一点意识,肌肉终于能轻微收缩。   他刚想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又听到了栅栏的启动声。   他浑身紧绷起来。又要来了吗?这么快?   进来的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个生面孔。对方穿着便衣,但从行走的姿势看,也是个受过训练的特工。   他望着天花板,感到一丝绝望。他自恃有很高的意志力,不怕苦也不怕累,但电刑实在是太痛了。   那人走到他跟前,蹲下来,面庞进入他的视野。   那人摸了摸他的脉搏,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他的脸色,然后开口说:“再坚持两天。”   他转动眼珠,盯着对方。   “你现在最大的价值是引霍尔出来,等他们抓住了霍尔,你又不肯指认钟长诀,他们就会直接杀了你。”   江印白的嘴角动了动,也不知是不是电流引起的抽搐。   是吗?等霍尔落网,他就可以一死了之,再也不用受折磨了?这还真是恩赐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忽然,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霍尔会因为他被抓,自投罗网吗?江印白希望他没有这么傻,联首是不会放过他这个知情人的,他要是自首,下场只会是两个人都死。   但是,霍尔能坐视他在这里受折磨吗?   他咬着牙,望向那个人:“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   那人笑了笑,俯身下来,轻轻地说了一句:“当然是想救你。”   江印白猛地睁大了眼睛。他疑虑重重地望着对方,估量着这话的真实性。   特勤组里有其他势力的内应?   “谁……”江印白问,“是谁想救我?”   “这你就别问了,”那人说,“等他们要处死你的时候,我会接过这个任务。具体的计划,我之后再告诉你。总之,我会让你活着出去。”   这是个利好消息,但江印白却皱起了眉头。沉思半晌,他问:“那霍尔呢?”   那人愣了愣,露出迷惑的神情:“他怎么了?”   “只有霍尔被抓了,他们才会杀死我,那时候,你也会救他吗?”   “我救你,已经冒了很大风险,”那人说,“救两个人太打眼了。”   江印白的目光逐渐冷下来。“为什么?”他说,“你们要是反对联首的势力,救他比救我更有价值吧?他才是指认联首的最好人证。”   那人望着他,轻轻笑了笑:“你可比他重要多了。”   江印白落入了迷雾中。   如果他们想做的是扳倒联首,不应该更关注霍尔吗?   他比霍尔更有价值的地方在哪?   突然,江印白打了个冷战。   在江念晚。   如果想完全控制钟长诀,江念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问题是,江念晚不可能同意控制钟长诀,再死一次也不会。   但有他在,却不一定。   他是江念晚最大的弱点。   联首还不知道江念晚活着,否则刚才审问的时候,就会提到这一点。看来,想控制钟长诀的,并不止联首一个。   所以这些人想救他。联首以为他没有价值,可以杀掉,却不知道他是个绝好的人质。   那么,这些人控制钟长诀,是想干什么呢?战争已经停止,钟长诀的存在,象征意义更多。   难道他们想引发内战?   又或者……   一个念头——恐怖的念头——在江印白脑海中浮现出来。   江念晚能生产出和人脑一样的中枢,这个人脑,不一定只是钟长诀啊!   在这个国家里,还有和钟长诀一样重要的人——财政部长、反对党党魁、财阀家主……   既然005可以替代钟长诀,为什么不能有006、007,去替代这些人呢?   独裁者是不可能一个人治理整个国家的,他必定有党羽,必定有支撑他掌权的核心联盟。   独裁者往往不得善终,因为他很难永久控制整个联盟。这些重要人物可能会反水,可能会取而代之。即使独裁者分给他们再多财富,只要有人出价更高,地位就可能会动摇。   而现在,有了一个彻底的解决方案。   把他们都换成机械替代品,然后,在这些替代品里,植入绝对服从的命令。   这才是联首建立油松岭的初衷。   “人形武器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直、一直都是“二重身计划”。   范围广阔的、能创造古往今来最坚固政权的、“二重身计划”。   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江念晚。   而江念晚最大的弱点,就是他的弟弟。   不管这个来救他的内应,是哪个势力派来的,都目的不善。他们把他救出去,也无非是当人质,逼迫江念晚的人质。   这些人比夏厅还可怕。他们知道江念晚活着。   江印白望着空白的水泥墙,忽然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   那人因为他突然的笑容皱起眉:“你笑什么?”   江印白扭过头,脸色因为虚弱显得苍白:“既然你不想让我死,就扶我去床上歇会儿吧,我实在没力气站起来了。”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一手搂住江印白的脖子,一手握住他的肩膀,想扶他站起来。   就在此时,江印白突然伸出手,拔出了那人腰间的枪。   那人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攻击自己,立刻撤出两步,拔出腰后的另一把枪,对准他:“别做傻事,这里安保极其严密,你跑不出去的。”   江印白站在那里,握着枪的手虽然微微颤抖,却维持住了标准姿势。很明显,他没有他表现的那么虚弱。   “你觉得,我会自愿做人质,逼我哥哥做他不想做的事?”江印白笑了笑,“当初,他宁愿炸死自己,也不愿意配合。如果因为我,他同意了,那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让他比死还痛苦。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下一秒,他忽然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   在那人扑上来,抢夺武器之前,他扣动了扳机。 第85章 冲击   钟长诀走在通往营房的路上,内心情绪翻涌。   他握紧手里的文件,里面是几张模糊的照片,和一张死亡证明。   即将引发滔天巨浪的死亡证明。   他走进门。桌前的祁染听到声音,立刻站了起来,眼神里满是忐忑和期待。   两天前开始,他给江印白的网址不再更新。很明显,要么江印白已经被抓,要么情况糟糕到无法和外界通讯的地步。   无论是哪种,都凶多吉少。   他稳住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钟长诀低下头,望着手里的文件。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那双眼睛,里面闪烁着希望,而他要亲手熄灭它。   对方那么乞求、那么企盼,他能带来一点好消息。   可是……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将文件放在他面前。   祁染垂下目光,望着文件,没有翻开。   钟长诀等了很久,没见他动作,解释道:“这是我的传令官带回来的,他说是补给站的员工塞给他的。”   祁染的手仍然垂在桌面。   看到钟长诀进来时的神色,他就知道了,没有好消息。   如果找到了江印白,对方一定会立刻告诉他的。   现在,对方连话也不敢说,只敢把文件推给他。   情况一定很糟糕,糟透了。   他不想面对这一切,只要证据没有摆在眼前,他就能抱有一丝希望,江印白还好好地活着。   见祁染迟迟不动,钟长诀的目光黯淡下来。   他知道祁染在等什么,等他告诉他这是假的,等他忽然长舒一口气,说刚刚只是在吓他,其实江印白已经找到了。   虽然祁染了解他,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做,还在那里自欺欺人。   钟长诀定了定神,伸出手,直接翻开了文件。   他知道自己很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   一瞬间,祁染闭上了眼睛。   可惜,他已经看到了。   左边,是一张张残忍的、模糊不清的照片。   江印白被绑在电椅上,脖子、腰间、双脚,都被紧紧锁住,目光涣散、口吐白沫。   而右边,是几行报告。   任务对象江印白,因中弹,于12日凌晨,在36号牢房死亡。   死亡。   以文件的厚度,报告还没有结束。   他的眼睑颤动着,终于还是逼迫自己睁开眼,伸出手,颤抖着,翻到下一页。   冰冷的地板上,江印白仰面躺着,胸口,心脏的位置,被血液染红了。   他倏地收回手,像被什么东西灼伤了。   江印白死了。   他唯一的亲人死了。   祁染望着刺眼的红色,童年的记忆忽然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下来,散落一地。   在一片狼藉中,在黑暗中,那些碎屑闪烁着。这些记忆的碎片,拼凑出江印白的一生。   他最终还是失去了,江念晚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牵绊。   而它,是被夏厅亲手斩断的。   江印白怎么能不死?夏厅那么想把霍尔逮捕归案,而江印白不可能出卖任何人。   他们抓住他、折磨他,最后还杀了他。   世界上最光明、最纯粹的人,就这样残忍地陨灭了。   “虽然文件没有署名,”钟长决说,“但我猜是卡明斯送来的。”   祁染忽然颤抖起来,就像是在梦魇——他再度回到了地狱般的烈火中。   钟长诀抱住他,可止不住他的颤抖。   他的手攥住钟长诀背后的衣服,钟长诀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身体,这抖动是如此剧烈,可比这抖动更恐怖的,是寂静。   房中,除了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   没有哭泣,没有哀嚎,没有咒骂。   钟长诀的心提了起来。他慢慢松开祁染,退后一点,观察对方的脸。   让他惊骇的是,那张脸上并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一种让人悚然的阴冷。   祁染看着他,可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他就这么定定地盯着那个虚空中的人,慢慢开口,打破了寂静。   “我要杀了他。”   钟长诀感到浑身一震。   倏地,祁染将目光收回来,盯着面前的人,缓慢、冷静、清晰地说:“我要亲手把他千刀万剐,我要让他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如坠地狱,生不如死。”   公开手段、正义制裁都是个笑话,他不要法律来审判这个人,他要私刑,他要折磨,他要在他面前碾碎他在意的一切。   钟长诀感到背后发凉。他还没听祁染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一字一句仿佛都淬着毒。   平生第一次,他有了恐惧的感觉。祁染的精神本来已经很脆弱,这消息冲击太强,万一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突然,祁染松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   钟长诀如临大敌,怕他真要冲到夏厅,然后死在子弹的密网中:“你要做什么?”   祁染顿了顿,望向面前的人。他仿佛和世界错位了,反应一直延迟了一秒。   然后,他说了句让钟长诀震惊的话。   “我们吃饭吧,”他问,“今天有什么?”   钟长诀盯着他,过了一会儿,说:“土豆和炖肉,在冰箱里。”   祁染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厨房,把东西拿出来,放进锅里加热。   钟长诀走进厨房,把碗筷拿出来,看着料理机的屏幕。   没有忘记加水,火候也调到了合适的位置。   等食物热透之后,钟长诀把晚饭盛出来,放在桌上。他看着祁染拿起筷子,像往常一样,把东西吃完了。   仿佛意识到了他的关注,吃完后,祁染站起身,说了一句:“我没事,别担心。”   钟长诀望着他,岂止担心,心都快要撕碎了。   接下来两天,钟长诀暗暗观察着,可祁染好像要证明自己的话一样,完全正常,完全平静。   岂止平静,他就像亲人已过世多年一样,还能神色如常地提起江印白。   过马路时,他会突然抬起手,指向商店的橱窗:“他小时候也喜欢收集那些破破烂烂的娃娃。”   看到假肢厂商的宣传时,他会认真阅读,然后感叹:“现在的功能越来越先进了,要是早二十年生产出来,他就不用麻烦我给他系鞋带了。”   甚至,祁染还会向钟长诀说笑话:“你知道他有多聪明吗?为了不让那些同学欺负,他特地去查一种古东元的武术招式。这一招很厉害——破解它的唯一方法,就是抓住他的左臂。”   终于,又一次,在餐桌前,祁染指着盘子里的瓜藤说:“他奇怪得很,从小就不喜欢贵的东西,吃野菜倒吃得很香。”   钟长诀受不了了。   他放下筷子,看着畅谈往事的爱人,发出了隐忍许久的疑问:“你真的好吗?”   听到这问题,祁染停顿了几秒。在某个瞬间,钟长诀以为他会哭出来。   但几秒之后,他只是继续夹菜:“我说了,我没事。”   钟长诀正想继续发问,他又说:“我不会拿着枪找劳伯·贝肯拼命的,我又不是疯子。”   真的吗?可钟长诀感觉他已经是了,一个冷静的疯子,比单纯发疯更加危险。   “你找个地方休息几天吧,”钟长诀说,“都这个样子了,还每天去医院?”   “当然要去了,”祁染擦了擦嘴,站起来,“他一死,我就不去医院,悲痛欲绝地跑出去散心,不是太惹人怀疑了吗?”   “你可以说是里兰之夜的后遗症,你本来情况也不好……”   “不用了。”祁染这次回答得很迅速。他看了看钟长诀,又低声说,“我很伤心,这就是我表达伤心的方式。”   钟长诀想劝,又怕劝了会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只好看着祁染拿起包,如同往常一样,出发去医院。   祁染还是走习惯的那条路,即便中途会经过棚户区。他从落灰的门板、破损的窗户旁边走过,神态自若。   然后,他来到医院,走进属于他的办公室,坐在屏幕前,面前是琳琅满目的物资数字。   他看了眼今天的工作量,输入一个程序,数字就自动核对起来,速度很慢,足够撑到下班。   然后,他拿出耳机,放进耳内,再拿出一个词典大小的金属盒。   几年前,他和类似的一个盒子共同生活,共同度过了许多寂寞的夜晚。   他按下了开机键,盒盖表面的屏幕闪过了波纹。几秒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又见面了,江博士。”   祁染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却没有一丝温暖。   “早安啊,”他说,“联首阁下。” 第86章 棋手   在联邦司法部及七个市政府起诉奥尔斯,及十多家运输、制造、能源公司时,伊文正在门廊下翻阅商务部的经济数据报告。   在失业率那一页停留了一会儿,门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她放下报告,看到秘书走过来,手里拿着她的私人终端。   “您叔叔打了很多电话来,想跟您见一面。”秘书说。   伊文接过终端,看了眼来电记录。紧急法案出台以来,这位家主从没有这样焦头烂额、低声下气过。   “都推掉,”伊文说,“我在等一个人。”   话音未落,私人终端的屏幕亮起。伊文笑了笑:“他来了。”   秘书点点头,安静地离开了门廊。   时节还是初春,午后的风也带着一丝寒意。草坪上已经泛出翠色,偶然飘来的青草香气着实怡人。   伊文把文件放下,望了望蓄势待发的花园,直起身子,点下接通键。   “好久不见,”她对着画面里的人说,“祁先生。”   从她在这座宅邸把私人号码给祁染开始,就一直在等这一天。   她慢慢走到长廊上,在石刻排架上坐下。上次,她和祁染就坐在同一个地方,聊着现在发生的起诉案。   从祁染提到垄断起诉开始,她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在这里再见面。   而这时,对面的人已经变成了棋手。   “副联首女士,”祁染说,“我想应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念晚。”   伊文挑了挑眉,但这惊讶的神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祁染紧接着说:“不过,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伊文往后靠在石柱上,表情逐渐归于平静:“这话从何说起?”   “卡明斯,”祁染说,“是你的人吧。”   伊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倾听是个好习惯,尤其是不知道对方手中的底牌时。   “在实验室爆炸之前,他放走了我,”祁染说,“他说是因为交情,因为他喜欢我。”   “你不相信?”   “他根本不是那么重感情的人,”祁染说,“如果联首知道这件事,他会是什么下场,他自己很清楚。他这种一心扑在事业上的人,就算真的爱我,也不会为我冒那么大风险。”   伊文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祁染的表情,露出旁观者的怅惘:“你对他真是没有信心。”   祁染没接话,只是自顾自往下说:“还有一件事,005告诉我,他想起一切的契机,是那本剪贴簿。我们都没有送出这本剪贴簿,那么可能性就只有一个,这是卡明斯送的。”   伊文不答,好像自己只是这场谈话的倾听者。   “但是,他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呢?放走我,又引导005想起一切,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是联首的私人秘书,政治前途和联首息息相关,他干嘛要破坏联首的计划?”祁染顿了顿,说,“后来我想明白了,答案很简单,他的政治前途,根本就不在联首身上。”   “是吗?”   “他真正的上司是你,”祁染说,“做这些事,对他没好处,对你就不一样了。”   伊文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祁染望着她:“二重身计划的真相,你大概早就知道了。我说的不是钟长诀和005,而是范围更广、更彻底的二重身计划。”   伊文沉默片刻,笑了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油松岭逃出来之后,我想明白了,”祁染说,“既然钟长诀可以被替代,其他人为什么不行?夏厅投入那么多资源,胃口应该不止一个将军。”   说到这里,他忽然庆幸,当初005扭曲了他的代码,没有让他在油松岭就创造出真正的人工智能。如果那时就成功了,今日的时局恐怕会不可收拾。   “那些被替代的人,都会被设置成绝对服从夏厅的命令——说是夏厅,其实就是联首本人。他的权力会膨胀到什么地步,简直难以想象。联首独断专权,这是你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他当初没有以死明志,表达自己绝不妥协的态度,恐怕伊文会替天行道,把他除掉。   毕竟,副联首背后有财团的资源,这么重要的人,不绝对服从命令,始终有点危险。   二重身计划若真的施行,迟早有一天会替代到她头上。   幸而江念晚并没有同意,还打算杀身成仁。   “但是,”祁染说,“你又觉得我死了,有点可惜。”   只要让联首以为他已经死去,就够了。   有用的资源还是得留着,没准哪一天能派上用场。   江念晚名义上死去,实际上活着,这是最好的结局。这样,她就是夏厅里知道内情最多的人。   这个信息差,在任何时候都是优势。   “所以,你让卡明斯放走了我,还调换了我的基因记录,”祁染说,“卡明斯当时只是夏厅的职员,单纯靠自己,很难创造一个完美的自杀现场。如果有你的支持,就不一样了。”顿了顿,他又说,“不过,你既然想利用我,为什么不直接把我留在你身边呢?把我放跑,任凭我自生自灭,变数不是太大了吗?”   伊文轻轻地笑了笑。“我确实打算直接把你从油松岭接到这里的。”   为此,她很早就在特勤组埋下了钉子。   “不过,”她说,“你能耐太大,居然能自己逃出这么偏僻的军工所,我的内线都没有找到你。”   祁染短暂地皱了皱眉。所以,把他从油松岭送到里兰的那个人,不是副联首的部下吗?   在那场逃亡中,还有另一个势力存在?   他摇了摇头,决定先把这个疑虑推到一边。既然此事和副联首无关,他默认她所说的是事实就好。   他逃到里兰,改变容貌,改换身份,和005重逢。   然后,在金橡俱乐部的那天晚上,借着救场,伊文遇见了他。   她知道江念晚活着,知道005对江念晚的感情,推断出他就是江念晚,实在不困难。   “当初,卡明斯留下那本剪贴簿,就是想留下一个让005恢复记忆的钩子,”祁染望着她,“只要005想起一切,并且知道,联首当初险些逼死我,他和联首再无和解的可能。在联首和你之间,他一定会选择你。”   伊文定定地看着他,他差不多知道了全部真相,差不多。可她没必要告知他剩余的部分。   “只是有一点,我没想明白,”祁染说,“卡明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为你牺牲这么多?他家境不错,没有受过谁的资助,过去应该也和你的家族没有关系,否则联首不会让他当秘书。”   私人秘书这样近身的岗位,联首肯定做了详细的背景调查,完全放心了,才会让他任职。   “是啊,”伊文说,“我对他没什么恩情,也不认识他家的任何人。”   “你到底许诺了他什么?”   “没什么。”   “怎么可能?那他为什么……”   伊文看着他,说:“他是我的幕僚长。”   这理由很简单,却也足够了。   卡明斯和她有相同的治国理念,相同的政治理想。在卡明斯眼中,劳伯·贝肯不是真正的领导人,不是国家的未来,伊文才是。   为了实现他们心中的完美蓝图,他可以牺牲一切。   这是远比金钱、利益牢固的联盟,为此,他在联首身边蛰伏八年,除了江念晚的出逃,想必也暗中做了其他事。   所有的所有,都为了将伊文推向那个位置。   “现在,”祁染说,“是时候收割这一切了吧。”   “收割?”   “当联首在任期内死亡、辞职或被罢免,”祁染盯着她,“副联首会立即接任联首职位。”   这是写在宪法里的规定。   “联首是一个很优秀的战时领袖,你自认为在战争时期,并不能做的比他好,所以一直没有动作,”祁染说,“现在,战争胜利了,联邦得到了土地和矿产资源,和盟国的生产协议也谈好了,工业已经转型,工厂已经落地,百废待兴。军事是劳伯·贝肯的长项,但国际贸易、经济复苏,是你的领域。”   伊文对这个赞美不置可否。   “联首已经帮你赢得了议会多数席位,帮你填充了最高法院,”说了这里,祁染皱了皱眉,忽然若有所思地望着伊文,“甚至……政治献金的改革,也是你想看到的?”   “这制度早该改了,”伊文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山峦,“但我不想得罪这么多人。”   祁染似有感慨:“他已经为你扫除了障碍,你需要的,就是和平交接政权,让他把所有政治资源,完完整整交到你手里。”   伊文摇了摇头,惋惜地说:“劳伯可不知道什么叫‘和平’。”   “他不知道,”祁染说,“他的替身知道。”   伊文坐直了身子,盯着屏幕。她终于听到了想要的结果。“你成功了。”   “是的,”祁染说,“一个劳伯·贝肯的复制品。在你揭发他的罪行、他儿子的罪行时,他不会攻击你的亲人和朋友;在议院提起弹劾时,他不会鱼死网破,拖所有人一起下水。他会主动辞职,接受审判,然后在罪行昭告天下,即将入狱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会把得到的信息,积累的人脉,都移交到她手中。   伊文望着虚空的一点,畅想着这个未来。“真完美,”她感叹道,然后,深棕色的眼珠动了动,重新聚焦在祁染身上,“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第一,真正的劳伯·贝肯要交给我,”祁染的声音忽然冷下来,“我要亲手杀了他。”   “可以,”伊文说,“只要你保证他永生永世不出现在世人面前。”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祁染并不惊讶。为了夺权,她谋划了这么多年,最终摘取胜利果实的那一刻,绝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   不过,他还故意地问了句:“你们不是几十年的朋友吗?”   “政坛之上,哪有真朋友,”伊文说,“他第二次连任的时候,有想过这本来应该是我的竞选年吗?他竞选的时候,言之凿凿地说,一定让我成为下一任联首,可过去八年,我帮他处理了这么多麻烦事,他从来没提过让我接任。”   祁染笑了笑。伊文的布局,明显不是联首第二次连任时,才开始的。她了解联首,早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他甚至怀疑,她已经把替身的躯体做好,只等他放入中枢。纵观整个联邦,现在还有财力做仿生人的财阀,也就只有她了。   无论从法理角度,还是现实角度,他的合作对象,都只能是她。   祁染想,对他的联络,她大概已经恭候多时了。   “你的第二个条件呢?”伊文问。   在这一瞬间,祁染脸上一直阴冷、嘲讽的神情,忽然柔和下来。   “放他自由。”他说。   伊文沉默了,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战争已经结束,他不想再做钟长诀了,”祁染说,“按照他的意愿,给他一个新的身份,让他做他想做的事。”   伊文欣然同意。   “不过,”她说,“你能保证那个劳伯·贝肯的复制品按你说的做吗?它可是个觉醒人格的人工智能啊。”   祁染皱了皱眉,像是被冒犯了。   “我是它的制造者,”祁染说,“只要我想,就能让它绝对服从我的命令,哪怕我让它去死。”   听到“绝对服从”四个字,伊文忽然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场爆炸。她交叉双臂,饶有兴味地说:“你不是很遵守机器伦理吗?”   谈判已经结束了,祁染并不想久留。   他站起身,随意地丢下一句,就切断了联络:“物件而已,又不是人。” 第87章 歧路   接到霍尔的电话时,祁染犹豫了很久。   从矿井爆破后,霍尔就不知所踪,网址上的消息也很久没更新了。   之前,祁染在上面贴了一个特殊的号码,想让霍尔联系他。   他从卡明斯那里得到消息,霍尔还没有被捕。一直杳无音讯,可能是躲避追捕太艰难,条件所限,无法和外界联络。   直到现在,他才接到迟到的来电。   他望着那个号码,心脏如同铅块一般坠了下去。他盼望霍尔的联络,也害怕霍尔的联络。   因为霍尔,恐怕还不知道江印白已死。   因为霍尔在接通的第一时刻,就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也真的问了:“江印白在哪里?他还好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祁染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血淋淋地怒吼着,撕扯着。   过去这段日子,他一直让自己忙碌,奔波,把时间都塞满。   仇恨代替了痛苦,让他的精神紧张而麻木。   有那根弦吊着,他以为他可以暂时挡住那巨大的悲痛。   可是,在无数个普通的瞬间——手磕到边沿,灯管失灵,窗前的花枯萎,就在那一刻,屏障就会刹那间消失,巨锤呼啸着落下,重重砸在他身上。   他捂住胸口,蹲了下来。   他长久的沉默,让霍尔感到恐惧。   “他失踪了?”霍尔的声音绷到极点,“你们没找到他?他也没联系你们?”   他还在问那些模棱两可的、程度较轻的可能性,甚至不敢、也不愿,提到夏厅。   他急切地追问着,希望祁染附和他,好像江印白真的只是失踪了。   祁染也希望,全身上下每一丝神经都希望,自己能回应他。   祁染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手心,短暂的疼痛让他的神智恢复清明。   “他……”再说出这个字,再确认这个事实,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空气一瞬间被抽走,精神已经窒息,已经粉碎,可肉体却还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还要在重述的过程中,一遍遍杀死那个记忆中最鲜活、最明亮的人,“他死了。”   对面陷入了寂静。太静了,仿佛陷入了真空。   祁染知道,从心底知道,对方现在的感受。   迄今为止的一切,一下就碎了,坍塌了,好像走到末路的恒星,所有物质都朝着一个点收缩,变成一个小小的黑洞,在那里,连光都会被吞没。   他的光。   霍尔抬起头,望向炫目的苍穹,周围的光线一点点黯淡,最终归于黑暗。   他再次回到了彻骨的永夜中。   为什么?在夏厅夺走他的一切之后,他唯一的、卑微的愿望,就是希望江印白好好活着。   他到底做了什么,上天连这样渺小的一点期盼,也要毁掉?   年轻的肉体坠着濒死的灵魂,像要把身体从中间撕裂。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体内的器官正逐渐腐烂,和它们一起死去的,还有那颗拥有希望和悲悯的心。   终于,很久很久之后,他张开嘴,发出渺远而虚空的声音:“你想怎么杀他?”   对面甚至不需要他的解释:“我有一个计划。”   “好,”霍尔说,“我配合你,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劳伯·贝肯交给我。”   他要用刀一点点剐下他的肉,他要用他的血祭奠死去的自己。   祁染压制从胸口涌出来悲伤和愤怒,向霍尔叙述接下来的计划。   最终,他还是没有告诉霍尔电刑的事,在霍尔看来,是自己连累了江印白,如果知道江印白是受尽折磨才死的,那对霍尔来说,太过残忍了。   即便不知道,仅仅是江印白因他被抓这个事实,霍尔也已经无法自处了。   祁染努力在声音中加入一些柔和的感情,最近,这变得越来越难了:“你不要苛责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会把时间花在这种没用的事上,”霍尔说,“我欠他的,下辈子再还,这辈子,劳伯·贝肯没死,我一秒钟都不会想其他事。”   祁染的心脏一阵抽痛。他和自己的心境何其相似。“你放心,”他松开拳头,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印痕,“我一定会让你亲手杀了他。”   顿了顿,他又坚定地说:“我也一定会让你沉冤得雪。”   让幸福之家案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让逝者安息,冤者堂堂正正存活于世,这是江印白一生的心愿。他一定会帮他实现。   “等真相大白后,你会拿回属于你的东西,”祁染说,“勋章、军衔——那些战功物归原主,你肯定会升职的,还有……”   对面传来了一声笑,这笑太凄楚,太悲哀,让祁染刹住了话头。   “无所谓了,”霍尔说,“军功、军衔,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命运发问。   “我最希望能看到这些的人,已经死了。”   他睁开眼睛,没有前路,没有过往,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曾经,他向江印白承诺,无论江印白做出什么选择,他都会陪他走到最后。   江印白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走上了这条路,还没到半途,却自己先离开了。   只留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拖着残破的灵魂,一步一步走向终点。   他终究……还是没能陪他走到最后。   祁染找到莫历,并没有费多大工夫。在矿区爆炸之前,某次夜谈中,江印白把她的私人号码告诉了他。   不出意料地,莫历在议会选举中落败了。她既没有充足的选举资金,也没有足够的媒体曝光,还没有实现对选民的承诺。   更何况,她的对手,还受到了夏厅非同一般的支持。   于是,在一场雪崩级别的失败后,她回到家乡,重操旧业,做起了律师。   某天,在客户走后,她接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电话。   可是,无论她如何回忆,也记不起自己认识叫“祁染”的人。   对面沉默片刻,仿佛接下来的话很艰难。   “我的真名叫江念晚,”他说,“我是江印白的哥哥。”   长久的沉默,似乎让对面感到疑惑。过了一会儿,莫历犹豫着发问:“江印白让你来找我的?”   她的声音带着警惕,毕竟江印白和她相处时间不长,并没有告诉她太多。而且,从上次会面后,江印白就再也没联系过她。   现在,忽然凭空冒出一个人,自称是他哥哥。怎么看,这都像是夏厅的陷阱。   “你相不相信我,在你听完之后再做决定,”祁染说,“我会给你一份录音,能证明林弋阳被杀另有隐情的录音。”   他拿出录音设备,放在屏幕前,开始播放。   听到内容,莫历有一瞬间的惊诧,随即冷静下来。   “它的媒体效应很大,”她说,“问题是,我到哪里找媒体公开它?联首肯定会封锁……”   “不会,”祁染说,“之前会封锁,但之后就不会了。”   “怎么可能?”   “这你不用管,”祁染说,“我待会儿告诉你可以公开的时间,和媒体资源。”   莫历扫了眼房门,确认它紧闭。“我凭什么答应你?”   “江印白跟我说过,你曾经愿意赌上一切帮他,”祁染说,“就算里面有党争和提高知名度的心思,在这样的环境里,你能提出这样的条件,我也很感谢你。”   “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本来可以哄他,说你会帮他找证据,让他自己先上节目,然后见风使舵的。如果民众倒向他这边,你就出来声援,说这是你组织的,如果民众更相信夏厅,你就和他撇清关系,让他承担所有风险,”祁染说,“如果是其他政客,就会这么做。”   莫历笑了笑:“你对我们真是了解。”   “当初,你愿意陪他们一起赌,我想现在也愿意,”祁染说,“而且这次,我保证你会赌赢。”   “你知道政客的天职是怀疑一切吧。”   “我会让人把录音原件带过去,”祁染说,“见到他,你就不会怀疑了。”   “谁?”   “霍尔中尉。”   莫历一瞬间坐直了身子:“你能让霍尔中尉来见我?”   对面仍然斩钉截铁地说:“我能。”   莫历紧皱眉头。这样的保证太难了,对方到底有什么底牌?让霍尔甘愿现身已经是难事,让霍尔平安和自己会面更是难上加难。一路上,霍尔会碰上多少核查,多少岗哨?   联邦的军队和警察系统可都在夏厅手里。   “你凭什么保证他平安到来?”莫历问。   对方顿了顿,用一句不可思议的话结束了这次会谈。   “在那时候,”他说,“我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联首。” 第88章 开庭   在政治献金改革如火如荼地进行时,联合军事法庭开庭了。   法庭上,克尼亚政府的前首相、外交部长、经济部长、三军元帅,均被判处死刑。   消息传到卡拉顿,掀起了一些波澜。   比如,代理政府门前的旗杆,经常被人折断。太阳升起时,警卫经常发现联邦的国旗掉在污泥中,撕得破破烂烂。   比如,市民公园里,有一尊钟长诀的塑像,时常被人泼油漆。即使每天有专人清理,依旧是去而复返,以至于底座已经变得斑驳。   给活人塑像,已经让祁染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是在占领区竖起敌军元帅的塑像。这么设计的人,可不是为了让钟长诀声名远扬。   为了这层油漆,祁染和钟长诀出来散步时,经常刻意地绕开公园,两次后,钟长诀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不是泼在我身上,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祁染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在乎,我不想看到你被人这么对待。”   “他们不是针对我一个人,”钟长诀说,“也不是想为死去的前首相喊冤。”   对克尼亚人而言,曾经的领导人,也是带他们走入地狱的罪魁祸首,死有余辜。   “他们只是觉得不公平,”钟长诀说,“法庭审判了里兰之夜的主谋,可是阿尔科夫的那几十万条人命,没有人在意。”   祁染心里一沉。每次提及这个话题,他就觉得他们挂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可只有他一个人在拼命往回拽,只有他一个人不想看对方掉进深渊。   “我们是回击,”他再次强调,“第一个按下导弹按钮,和第二个按下导弹按钮,是不一样的。”   “但死在阿尔科夫大火里的孩子,跟死在里兰大火里的孩子,并没有不同。”   祁染烦乱万分。每次对话都是死局,他们无法说服彼此,因为钟长诀给自己判了刑,而祁染是全世界最后一个会指责他的人。   他们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也许是幸运,也许是不幸,终端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祁染的终端。   钟长诀看着他接起电话,一边点头,一边附和。   成为祁染之后,他一下子失去了社会属性,之前几乎没有人联络他。可最近,他突然成为了两人中更经常交际的那一个。   钟长诀知道他在做什么,也知道联首复制品的存在。尽管心有惴惴,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和平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一刻钟后,祁染说了句“好的,我立刻安排”,挂断了电话。   随后,他转过身,对钟长诀说:“替换联首的计划成功了。”   “这么快?”   祁染点点头:“今天,联首去访问丹弗山的军工厂,这是绝好的机会,伊文不会放过的。”   像劳伯·贝肯这样的掌权者,安保和护卫必定密不透风。在夏厅或者其他办公场所,要找到机会偷梁换柱,并不容易。   必须让他去一个不熟悉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又恰好有伊文的暗线。   工厂内部人员、特勤组的护卫,再加上秘书卡明斯,足以空出一个短暂的时段,让联首完全处于她的势力范围内。   而军工厂的大型设备,又是绝好的藏匿仿生人的地点。   仿生人的武力值抵得上一个特种连队,几秒钟,就可以无声无息地完成掉包。   走进车间的是劳伯·贝肯,出来的却是他的替身。   祁染低下头,在终端上输入了什么。“现在开始,”他说,“我就是这个国家的掌权者了。”   吸取005的教训,他一开始就在源代码中埋下了“绝对服从”的命令,这个新人类必定、只会,听从他的指示。   钟长诀淡淡地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表示。   祁染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忽然有些泄气,像是心虚似的,挪开了目光:“你是不是有点物伤其类?”   他利用联首的替身,和当初利用005,没有本质不同。   但是,祁染斩钉截铁地说:“你和它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爱你。”   钟长诀沉默下来。他没办法不在这句话前缴械投降。   祁染转回目光,望着他,以近乎决绝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爱你。为了让你脱身,什么事我都做得出来。”   钟长诀心里五味杂陈。他应当激动的,在多年的等待后,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全身心的爱。甚至于,祁染为了他,做了当初对钟长诀都没做到的事。   可是、可是……   他只觉得感伤。   他回想起金橡俱乐部时,为了素不相识的风俗从业者,和权贵子弟大打出手的祁染,还有那个在霍尔被捕后,望着历史书,发出“要是后人不觉得荒唐”的质问的祁染,忽然感到沧海桑田。   祁染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情绪。   他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终端,叹了口气。   “以前……”他说,“以前,我一直以为,会变老的只有身体,没有心灵。”   钟长诀凝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慢慢地伸出手,将他拉进怀里。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把额头贴在爱人的肩上。这怀抱是温暖的,然而这份温暖也消解不了他心中的恨意。   从江印白死去开始,事情就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一路疾驰,再也回不了头了。   唯一的亲人死去,现在,他所拥有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他决不能让他有一丝闪失。   “我会让它结束的,无论是劳伯·贝肯的统治,还是你的禁锢,”他紧紧抱住面前的人,“你很快就自由了,相信我。”   钟长诀的鼻尖埋在发丛中,呼吸间是淡淡的蓝晶草香。他露出淡淡的、伤感的笑容,“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让联首下台?”   “政治献金改革结束之后,这点副联首也同意,”祁染说,“所以,替身还会在夏厅工作一段时间,顺便处理政权交接的事情。”   顿了顿,他又说:“在此之前,有一个人必须处理。”   钟长诀了然地说:“伦道夫。”   祁染点了点头:“就算新联首能以假乱真,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过伦道夫。即使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等联首放权的时候,他也会意识到不对劲了。”   “你打算怎么办?”   祁染沉吟片刻,微微笑了笑:“交给新联首处理就好了。”   这语气让钟长诀感到一丝悚然。   “现在是非常时期,夏厅正在和财阀开战,四面楚歌,伦道夫会更加小心,可是,他不会防备劳伯·贝肯,”祁染说,“让劳伯·贝肯请他喝酒,在里面加点东西,易如反掌。”   如果是几年前,祁染自己也不会相信,会这么热切地讲述一个投毒计划。   而现在,他站在棋盘旁边,拨弄棋子,语气间毫无感情。   似乎是感觉到钟长诀的叹息,祁染补救似的说:“我不会杀了他的,改革还没结束,联首不能牵扯进谋杀案里,食物中毒就足够了,让伦道夫在医院里住上一段时间。”   “然后呢?你就一点点把政权移交给伊文?”   怀里的人动了动,转过头,望着他:“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她敏锐,幽默,是个一流的政治家,”钟长诀说,“但她是个心思很深的人,很会洞察人性,和她打交道要小心。”   祁染沉默片刻,说:“彼此彼此,我们都不是良善之辈。”   是啊,钟长诀想,我们都不是良善之辈。   “如果,她变成了第二个劳伯·贝肯呢?”他问,“权利会腐蚀人性,不管多善良的人,掌握权力之后,也会想一直握住它,也不想受到束缚,受到挑战。”   “她还是比劳伯·贝肯好多了,”祁染说,“至少她不会残害孩子,也不喜欢战争。”   这点钟长诀倒是同意。   “而且……”祁染说,“她还有对手。”   钟长诀很轻易就猜到了答案:“你联系莫历了。”   “是,”祁染说,“联首倒台,总会带出一些黑幕。莫历所在市的现任议员,是联首扶持上位的,其中牵扯到渎职、利益交换的问题。真相大白的时候,那个议员肯定会一同下台。议员的席位不能空置,这样的话,就会举行补选。这时候,民众会选择另一个普通的候选人,还是对联首滥权早有先见之明、勇敢站出来揭露真相的前党魁?她一定会回到议会。”   “如果伊文像劳伯·贝肯一样容不下她呢?”   “她刚揭露了联首的黑幕,就算看在民意的份上,副联首也不会立刻和她开战吧,”祁染说,“再说了,我现在已经接管了夏厅所有机密文件的权限,联首非法窃听了不少议员,肯定有黑料。握着这些东西,她可以重整议会的格局。等她拿回党魁的位置,夏厅在议会就不能为所欲为。”   钟长诀颔首。所以,这就是祁染的打算——帮助伊文上位,又找来一个旗鼓相当的刺头,作为她的牵制。   “不过,”祁染说,“为了以防万一,我会让联首发布命令,把你的直属部队调到首都。”   这句话一出,钟长诀忽然感到不对劲。   在之前的叙述里,政局的更替都是体制内的正常运作。可是,一加上军队,就有了点政变的味道。   重兵坐镇,狼环虎伺,风雨欲来。   钟长诀松开环抱祁染的手,退后一步,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你刚才说的,真是你理想中的计划吗?”   祁染没有迎向他的目光。“不是。”他承认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要看你。”祁染说。   “什么意思?”   “我把决定权交给你,”祁染深吸一口气,望向他,“你比我了解副联首,你去和她谈谈,看她是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看她有没有独裁的意思。”   “如果有呢?”   祁染的回答干脆利落:“杀了她。”   今天之前,钟长诀或许会为此感到震惊,但经历了上面的对话,这三个字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让那个劳伯·贝肯的复制品杀了她,”祁染说,“这样,夏厅的位置就会空悬。”   钟长诀没想到,在劳伯·贝肯掌权时,都没发生的事,如今居然有了可能性:“然后?你想让我发动军事政变?”   “不,让军队驻守在那里,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祁染说,“军事政变夺权,有违民主原则,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也不用这么做。”   钟长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感到庆幸。至少,祁染还是了解他的。   “正副联首同时死亡,议院的议长会暂时接任联首,直到特殊选举结束,选出新一任领导人。”   钟长诀意识到了他想做的事:“你……”   “没错,”祁染说,“就现在议会的那帮中庸之才,如果你参加特殊选举,我不相信有谁能竞争过你。”   他仰起头,伸出手,捧着钟长诀的脸,郑重地说:“你当联首,我来做你的幕僚长。”   三年前,他们在客厅里的那场玩笑,可以成为现实。   只要钟长诀想。   “我想让你上位,并不仅仅因为我爱你,”祁染说,“我觉得你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你能胜任这个位置。”   钟长诀沉默良久,说:“我可能是个合适的人选,但不是最好的。”   祁染似乎有些不服气:“你有哪里不好?”   钟长诀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不想做钟长诀,”祁染说,“但是,如果事情真走到那一步,你会接下那个位置吗?”   钟长诀的终端亮了,他瞥了一眼,看到文件抬头的“绝密”等级。   是夏厅的消息,或者说,是祁染的消息。   他竟然如此之快地,在接手夏厅的第一时间,就发布了军队的调动命令。   钟长诀望着祁染,对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在终端上点了一下,替他拨通了传令官的电话。   钟长诀忽然感到一种既视感,可笑的既视感。   他认识这么多政客,刨去好战的特质,面前这个人,是他生平所见、最像劳伯·贝肯的人。   电话接通了,传令官的声音传出来。   钟长诀盯着祁染,手指移到挂断键上方。祁染静静地回望,做了个“由你决定”的手势。   一秒,两秒,三秒。   钟长诀收回手,对话筒对面的人说:“通知105师,立刻整队,前往卡赞郊区的第三基地。” 第89章 故友   宽大的窗帘掩住了落地窗。最近在家,伦道夫总是连窗户也不肯打开。桌上摆着一瓶红酒和两个装了三指宽酒液的杯子,空气中弥漫着酸涩的果香。   伦道夫轻轻举起酒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对面的人有些模糊,像是被薄雾笼罩。他微微皱眉,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你怎么了?”联首的目光透过酒杯望向他,眉头微微皱起。   “没事,”伦道夫抬手按了按眉心,“医生说我最近血压有点高。”   联首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歉意:“是我把太多事推给你了。”   伦道夫摇了摇头:“现在是多事之秋,没有休息的余地。”   劳伯·贝肯抬起头,望向窗外晃动的枝叶。那目光从老友身上移开后,立刻冰冷下来:“那群财阀,到处煽风点火,鼓动游行,说政府破坏贸易行为,要让几百万人失业。”   伦道夫沉吟许久,皱了皱眉,说:“是时候让军队进入首都了。”   劳伯·贝肯微微笑了笑:“让他们抗击外敌,没什么可说的,但让他们镇压同胞,还是要慎重。一旦我派兵进城,钟长诀肯定会以此为借口,穿过国境线。别说带空军过来,就算他一个人来,站在坦克前面,我难道还能从他身上压过去?”   “阁下……”伦道夫感觉胸口有些发闷,他松了松领带,试图让呼吸更顺畅,“不到最后一刻,钟长诀不会挑起内战的,他……”   “好了,”联首做了个手势,“我说过,最近军队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改革已经够劳心劳力了,再加上国防,你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伦道夫笑了笑,目光慢慢移到面前的人脸上。年岁到底还是抽走了他们的精力和青春,每一天每一天,都能感觉自己在老去,都能看到眼角眉梢新添的皱纹,头上新增的白发。   二十年,就这样弹指间过去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劳伯·贝肯。   当时,他是某位议员的幕僚长,正在帮对方竞选联首。这是一场赌博,如果他赌赢了,他就能成为新联首的幕僚长,积累处理国际事务的经验。这是个很好的跳板,如果顺利,他会成为下一任副联首,然后在下一次选举中入主夏厅。   他自认选择了好队友。那位议员出身优渥,性格和善,没有强烈的个人主张,没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就像一碗温吞的白开水,无色无味,无利无害。这样的人,虽然干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本党派、对立党派,都不会有太多敌视他的人,上台不会遭遇太大阻碍,不失为一个稳妥的选择。   那一年,海峡战争爆发,联邦也派兵参战了。那场战役中,最出名的是崭露头角的上尉钟长诀,他以惊人的击落数量,打破了空军记录,成为家喻户晓的新一代空军王牌。   而最终奠定战局的,是105师的指挥官劳伯·贝肯。   战役胜利,夏厅举办了隆重的授勋仪式,接着是豪华的晚宴。   伦道夫陪着那位议员参加,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场宴会,彻底改变了他的仕途和命运。   三十多岁的空军上校身形高大、挺拔,胸前挂满了勋章,帽檐下是一双深邃的灰色眼睛。   伦道夫事先做过功课,了解这位上校的事迹。入主夏厅前,和未来的将星打打交道,没有什么坏处。   他向贝肯上校走去,微笑着说出那句陈词滥调:“感谢您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灰色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扫,淡漠地点点头,似乎是听倦了。   伦道夫看对方没有握手的意思,就没有朝对方伸出手,而是指着远处的议员说:“我是伦道夫,米尔斯议员的幕僚长。”   上校挑了挑眉,望向他,带着感慨的语气说:“你就挑了这么个蠢货?”   伦道夫怔了怔,他自小在政治圈长大,还没见过说话这样直接的人。出于对自己选择的卫护,他说:“米尔斯先生是卡赞大学首席毕业。”   “他无聊到你看着他的脸就想睡觉,”上校冷冷地说,“总共只会一个有关玉米的笑话,每到一个城市演讲,就会讲一遍。整整三十二次,你都没有听吐吗?”   “议员在幽默感上有点欠缺,”伦道夫婉转地说,“但性格平易近人,很亲民。”   “就他那温吞的个性,克尼亚的军队打到首都了,他还在纠结要不要按导弹按钮。”   “现在又不是战争时期。”   “他的政治纲领也一塌糊涂,”上校说,“除了国际关系的那一部分。”   伦道夫眯起眼睛,审视着他,忽然笑了笑,虽然这笑容转瞬即逝,因为太不礼貌了。   “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该谢谢你嘴下留情,”伦道夫说,“那部分是我写的。”   上校望了望他,两人的目光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随即又分开。   “你对他的评价很对,”伦道夫转过身,靠在旁边的桌子上,望着大厅内熙熙攘攘的政客,“可他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了,至少他分得清国内生产总值和国民生产总值。”   “是吗?”上校望着他,“你竞选过议员吧,我看过你的采访,你比那个蠢货强多了。”   伦道夫扯了扯嘴角:“谢谢?”   “你为什么不找个能从心底认同的政客呢?不是什么都讨好、什么都迎合的中庸之才,而是旗帜鲜明、有决断力、能让选民共情的领袖。”   伦道夫想了想,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过身,面对着上校。   “你说你看过我的采访,”他说,“你有什么想法?”   上校的神情沉静下来,像是叙述战役计划一样,开始了评断。   在对方侃侃而谈时,伦道夫站直了身子。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愿意与之并肩战斗的人。   两年后,劳伯·贝肯退役,并宣布进入政坛。他立刻找到议员,递交了辞呈,然后在众多不解的目光下,成为了这个寂寂无名的政坛新人的幕僚长。   他们一起规划蓝图,一起走进议会大厦,走进初选,走进夏厅。   如此二十年。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伦道夫忽然觉得困倦。   二十年,他们走上了这个国家的巅峰,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很快,很快他们就能彻底改革这个国家,让它成为他们心目中的样子。   只可惜,权力之争无休无止,外敌初平,风波又起。   他闭上眼睛。   越来越难了。   八年前,对方有他,有钟长诀,有伊文,那是多么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时候。   现在,亲人死绝,故友离心,可以信任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决不能倒下。   忽然,他皱起眉头。   有什么不对。   胸口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微微皱眉,试图忽略这不适,但心脏的跳动似乎在加速,声响在他耳边愈发清晰。   “你还好吗?”劳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看出了他的不适。   伦道夫强忍着胸口的压迫感,点了点头,却觉得喉咙似乎有些发紧,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微微抬手,想扶着桌沿,却不小心碰倒了酒杯。   玻璃摔在地上,响起清脆的碎裂声。   他望着碎片,倏地意识到什么。   “你……”他抬起头,盯着对面的人,“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对方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挣扎着,眼前的视野逐渐模糊,在意识消失前,他望着地上的酒液。   那里面映着的,分明是一张跟劳伯·贝肯一模一样的脸。 第90章 囚犯   睁开眼的一瞬间,劳伯·贝肯感到后脑勺尖锐的刺痛。   视网膜还残留着昏迷前的最后一幕——背后突然伸出粗壮的手臂,卡住他的喉管,头被迫大幅扬起,工厂高耸的灰色吊顶晃动着进入视野。   现在,吊顶被刺眼的白光代替。空旷的厂房也迅速聚拢,凝成不到十平米的房间。   他眯起眼睛,左右张望。   靠近天花板的小窗,四壁贴着隔音垫,门上挂着最新的混合金属锁。   他正坐在房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扶手连着镣铐,后面拖着电线。   电椅。   这情景,很明显,他已经成为了囚犯,对方还打算给他上刑。   情况糟到不能再糟了,他却忽然生出一股大笑的冲动。   他闭上眼,笑声从喉咙里溢出来,笑得太剧烈,连肩膀都开始抖动了。   他坐在江印白临死前用过的刑具上,是谁要报复他,不言而喻。   原来如此。   多么明显、多么愚蠢的错误。   忽然,门锁发出了金属碰撞声,他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祁染。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笑声,对方脸上的阴翳又深了一层。   他渐渐止住了笑声,恢复成平日凝重严肃的神情。面对击败他的对手,他还是要保持基本的尊重。   “江博士,”他说,“你这几年一直在笑我蠢吧。”   祁染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像是大病了一场,听到他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劳伯·贝肯的眼神冷冷地扫过他的脸,落到他身后。   “钟长诀……算了,还是叫你005吧,你既然在这里,105师想必也进驻首都了,”劳伯·贝肯向后坐去,仿佛这不是电椅,是夏厅的宝座,虽然他已经失去了它,“恭喜,还是你赢了。”   对方没有看他,眼神一直落在祁染身上,脸上并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劳伯·贝肯又望向他身后,那里只有一片空白:“伊文呢?她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不来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祁染淡淡地开口:“副联首女士说,不想落井下石。”   “都把人扔进深渊了,丢块石头又怎样?”劳伯·贝肯重新望向他们,话语间有种接受现实的坦然,“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电椅都抬过来了,难道舍不得用?还是你们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不屑动用私刑?”   “我不是不想杀你,”祁染说,“只是我答应过一个人,让他下第一刀。”   听到这话,劳伯·贝肯脸上并没有挣扎和恐惧,只是皱了皱眉,澄清道:“我得把话说清楚,你弟弟是特勤组抓的没错,但我从来没有下令杀他。他是自杀的。”   祁染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疑,很快平静下来。   “如果不是你抓住他,用他逼霍尔自首,他会自杀吗?”进屋以来,祁染一直按捺着心中的恨意,强装平静,可是提到江印白的那一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前,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就算不是你下的命令,他的死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那我儿子呢?我儿子的死跟你们也脱不了干系,”谈及弗里曼,劳伯·贝肯的语气忽然阴沉下来,“你们害死了我儿子,我逼死你弟弟,很合理。”   下一秒,空气中响起刀刃出鞘的声音,冰冷的军刀抵住劳伯·贝肯的喉咙。   祁染攥着刀柄,极度愤怒之下,刀刃颤抖着,眼看就要刺入气管。“你还敢提他!”情绪太剧烈,声音都有些沙哑,“他害死了多少人?这都是你纵容的!”   面对问罪似的指责,劳伯·贝肯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你们在质问我?”明明处于下位,他却像是睥睨着他们,“你们觉得我害了很多人?”   “我知道的,就有两个中尉,托养所的所长,还有中尉的孩子,”祁染遏制住下刀的冲动,“你还嫌不够多?”   “霍尔和那个孩子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劳伯·贝肯说,“真正死掉的,不过两个人而已。”   祁染早知道加害者不会愧疚,但这样堂而皇之的漠然,还是让他怒火中烧。他倏地抬起刀,刀尖向下,直直地往对方的脖子刺去。   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双眼通红地转过头,看到钟长诀站在他后面。   “现在就杀了他,你会后悔的,”对方说,“把刀给我。”   祁染的手指僵硬地无法动弹,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松开刀柄。   钟长诀将刀收回刀鞘,转过身,望着曾经的上司。对方刚刚险些血溅当场,可他的神色并无变化,即使败了,他仍然保持着军人的凛然。   但是,钟长诀并不想看着他“英勇就义”。他这个人和“理”“义”,没有任何关系。   “两条人命,”钟长诀说,“在你眼里大概一文不值。”   “历史上那些帝王将相,哪一个害的人不比我多?”劳伯·贝肯笑了笑,似乎觉得这问题很荒谬,“那些杀兄杀弟的,株连九族的,任用酷吏的,有些还是明君呢!”   “你拿自己和皇帝做比较?”钟长诀摇了摇头,“我们推动民主,依法治国,难道不是为了消除这种‘成大事者不择手段’的落后思想?出于对权力的欲望,杀人越货,贪赃枉法,你还觉得这是种个人魅力?”   “就算是现代,哪次改革,哪次重大的时代变迁,不会死人?建一条高速公路,开采一个矿井,都不止枉死两个人,”劳伯·贝肯说,“你去问问夏厅画像里的那些先辈,他们手上难道没有人命?他们难道没有做过错误的决策,实施错误的项目,导致民众失业、丧命?”   “因为眼界所限、失误,让人丧命,和主动害人,根本是两回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从结果来看,难道不是一样吗?”劳伯·贝肯说,“你们是被害者的家属,你们有直接的损失,所以心痛,所以觉得我丧尽天良。等着吧,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后世未必觉得我做错了!”   钟长诀哑然。对面这个人,真的没有一刻,认为自己有错。   “在我的任期内,联邦收复了利瓦,改革了工业,还打赢了战争!”劳伯·贝肯的话语掷地有声,“联邦的土地从来没有这么广阔,重工业从来没有这么前景光明,国际地位从来没有这么高!我还除掉了控制政坛的财团,改革了选举献金制度!我做到了十几任联首都没做到的事,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你真要跟我讨论国家和人民吗?”钟长诀咬了咬牙,“流民从来没有这么多,民族矛盾从来没有这么激烈,物价从来没有这么高!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被战争折磨疯了,你还想着自己的功绩!”   “为了胜利,那些都是必要的牺牲!”   “必要的牺牲?你为了连任,故意拖延战争,那也是必要的牺牲?”   劳伯·贝肯皱起眉:“最后我不是让战争结束了吗?只是把胜利延后了半年而已!”   “你还觉得没有多大影响?”钟长诀忽然有了和祁染一样的冲动,想看着利刃没入已经发皱的皮肤,想看鲜血从血管里喷溅出来,然后那慷慨激昂、蛊惑人心的喉咙,再也不会发出声音,“你有没有问过那些流离失所的人,那些在前线断手断脚的士兵,他们想不想马上结束战争?!”   “你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劳伯·贝肯说,“一个任期,说是四年,真正执政的时间不过一年多。刚开始的一年是权力过渡和交接,然后是中期选举,议员都跑去拉票,根本没人搭理你。之后,你终于干了点事,就到了下一个选举年。一旦换届,新联首可能立刻废除你的政策。你觉得这样的制度能给国家带来什么好处?改革需要时间,为了政策的连续性,为了更好地治理这个国家,我必须连任!”   “话别说那么好听,”钟长诀说,“什么叫为了国家,为了改革,你是觉得花了那么多时间,好不容易聚拢权力、做出成果,不能就这么放手,不能送给下一任联首做政绩。为了自己的身后名,你就连累这么多无辜的民众!”   劳伯·贝肯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然发出了笑声。   一旁的祁染怒火中烧:“你笑什么?”   劳伯·贝肯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头:“无辜的民众?你知道是什么让我走到了今天吗?你知道是什么让这个国家,让这场战争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是我?是克尼亚政府?都不是。”笑声忽然沉寂下来,他的神色也变得神秘莫测,“让事情变成今天这样的,就是那些无辜的民众,就是所谓的民意。”   钟长诀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居然把所有责任推到民众身上?”   “我从来没有操纵选举,从来没有篡改选票!”劳伯·贝肯说,“我走进夏厅,是民众一票一票投出来的!未民党的多数席位,最高法院的填充,还有轰炸阿尔科夫,都是民众同意的!要是没有他们的支持,我能按下那个按钮?克尼亚的民粹政府,也是民众自己选出来的!克尼亚首相就职演讲的时候,说要再次统一大陆,恢复帝国荣光,台下掌声雷动,欢呼雀跃!”   钟长诀气极反笑:“你在选举里清清白白?你骗他们说,弗里曼是国家英雄,难道不是篡改?你看准时局,发表煽动言论,难道不是操纵?”   “哪个政客在选举里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为什么会说那些?难道不是为了迎合民众,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愿意听,他们喜欢听,他们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劳伯·贝肯冷笑,“政客有罪,民众难道就清白吗?你觉得那些为轰炸欢呼雀跃的人很善良?你觉得那些因为意见不合,就一拥而上,乱扣间谍罪名的人很善良?我告诉你,就算联首不是我,这场战争依然会发生,里兰和阿尔科夫依然会被轰炸!”   还没等他反驳,劳伯·贝肯用旁观者的语气继续说:“无论哪国的民众,都只在乎身边的人,亲近的人,有共同文化和历史的人,要是死的是别国人民,那就不痛不痒。克尼亚帝国的时候,普里瑟为了扩张领土,发动大清洗之战,杀了上百万人,克尼亚人现在还吹他是千古一帝呢!你没听过温别庄的那句话吗?反民主的最佳方式,就是和选民在一起待五分钟。”   “你就打算把罪过全推到时代和民众身上?”钟长诀说,“你才是那个握着指挥棒的人,台下喝彩的声音再大,做决定的还不是你?单个民众拥有的权力很小,却承担了绝大部分后果。他们破产,挨饿,流离失所,失去亲人。现在,你还要把他们所受的苦难,全归咎于他们自己,未免太无耻了!”   “他们失去亲人,难道我没失去?他们破产,难道我生活很富裕?我告诉你,从我走进夏厅,到现在,我的账户上没有多过一分钱存款!”劳伯·贝肯说,“我有哪点对不起这个国家?我集权,我填充法院,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改革!你以为你为什么能赢我?就是因为我太在乎国家,太在乎民意了!如果不是为了战局着想,像你这样的不安定因素,我早就杀掉了,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质问我!”   “别再利用国家和民意了!”钟长诀忍无可忍,“你不杀我,还不是因为会影响你的支持率,影响你连任?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民众,为了国家,那我问你,如果有人比你更适合治理这个国家,比你更适合振兴战后经济,你愿意马上辞职,把位置让给那个人吗?你敢吗?!”   劳伯·贝肯盯着他,咬了咬牙,最终没有说话。   “圣典有一句话,我奉送给你,”钟长诀说,“如果说这个世上有谁最应该受到诅咒,就是那些按照自己想法解释神的旨意的人。”   他不想再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他们的价值观如同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到达同一个终点。   他转过身,把一样东西丢给祁染。对方接住,发现是电椅的控制器。   祁染的滔天怒火无法平息,他也就任他去。他本人并没有观赏刑罚的兴趣,把电压调到适当的幅度,确保不会出人命,就走出了房间。   在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身后的囚犯开了口。   “你能做到吗?”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劳伯·贝肯的灰色眼睛盯着他。   “权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仅仅因为另一个人更合适,就拱手相让,”他冷笑了一声,“你能做到吗?”   钟长诀没有回答,往前迈了一步,门在身后合上,一切归于寂静。   作者有话说:   1、Democracy is the worst form of government, except for all the others.   出自丘吉尔。   2、The best argument against democracy is a five-minute conversation with the average voter.   谣传也是丘吉尔所说,但没有证据证明这句话真是出自于他。 第91章 提议   他们走出地下室,来到铺满落地窗的客厅时,夕阳正浩浩荡荡地从山崖坠落。   红霞满天,映在门廊的大理石柱上,整座庄园宛如做旧的油画。   祁染抬起手,遮在额头上。他在这座庄园住了不少日子,可看到这辽阔浩渺的美景,还是忍不住感到震动。   一场征战,一次改革,现在,能坐拥这样庞大财产的,大概就只有伊文了。   庄园的主人仍然坐在老位置,夕阳染红了她泛灰的发梢。听到脚步声,她慢慢转过头,露出微笑。这笑容也和周围的庄园一样,带有古老的优雅,仿佛在过去几年,它跳出了时空,丝毫没有经受战火的侵袭。   “你们没有下狠手吧?”她的目光从祁染转到钟长诀,“他有年纪了,身体再硬朗,也撑不了多久。”   她对老朋友,其实没什么恨意,立场不同而已。   他任命她做国家的二把手,替她扫清了障碍,她还是感谢他的。   “我没做什么,”祁染说,“只是让他体会了一下我弟弟的感受。”   他说得轻描淡写,伊文眯起眼睛,审视了一下她留心许久的合作者。   她还记得,三年前,这个人宣称,如果挽救自己的代价,是让一个败类连任议员,那他宁愿去监狱里待着。   看看眼前的人,很难把两者联系到一起。   祁染看了眼终端,伪联首已经启动了,但在暗码的命令下,他会把所有重要决定发给祁染,让他过目。   夏厅的工作条目繁杂,隔了一场审问,就堆积起许多。   “我得回去了。”祁染说。   他在第三基地附近找了间房,谁都不知道,那其貌不扬的居民区里的小屋,才是国家真正的政治中心。   他望了眼钟长诀,对方却不急着动身,说了句:“你先走吧,我还有话跟副联首女士说。”   祁染短暂地扫视了这两人,脸上闪过片刻的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爱人离开,钟长诀在伊文对面坐下,对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单算重生后的时间,他们认识快五年了。她是最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和已故钟长诀的区别的人。   如果对面是原来的钟长诀,她并没有把握让他背离劳伯·贝肯,和自己站在一边。十几年的同袍情谊,从普通士兵到上将的一路提携,他们有太深远的过去。   而面前这个人,不属于任何阵营,也不欠任何人情。除了刚刚离开的制造者,什么牵绊都没有。今时今日,在军队中,找到和联首毫无关系的合作对象太难得。   “你想跟我说什么?”伊文说。   “你对我有什么打算?”钟长诀问。   伊文的语气带了点疑惑:“江博士没有告诉你吗?我得放你自由。”   “这是他提的条件,”钟长诀说,“撇开这一点,按你自己的想法,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说了你就会同意?”   “你说说看。”   伊文沉吟片刻,微微笑了笑:“我不想让你留在军队。”   “猜到了,”钟长诀说,“你还是要培养自己的人。”   这样重要的实权岗位,放着前任联首提拔的人,不稳妥。一年多前,伊文想过让他留任,但那是战争时期,需要有他镇场,现在和平了,军队不需要光芒万丈的将星。和行军布局的谋略比,跟现任领导人亲近更重要。   不过,听到他的猜想,伊文却摇了摇头:“这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这个人,太有立场,太有想法,三军总司令的决定都敢驳回。哪个联首碰上你,都觉得累。”   钟长诀不置可否,只是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来做我的副联首吧。”   钟长诀顿了顿,望向沉没的夕阳。   他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   “你还是……”他说,“对我不太放心啊。”   副联首的主要职责是支持联首,只有在总统授权下,才能处理某些特定领域的事务。   在一些实权联首任内,副手只是个吉祥物,用来吸引选票的。   “你的部下就在轰炸机里看着我,我很难放心啊。”伊文的语气轻松而戏谑,但钟长诀能感觉到其中的警告意味,“我们的合作条件里,可没有调动军队这一条。”她锐利的眼神钉在钟长诀脸上,“你把105师调到首都,是想干什么?”   钟长诀坦然迎向她的目光:“只是预防首都有人暴动。”   光线渐渐隐没,两人胶着的视线也消失在降临的夜幕中。   忽然,伊文笑了起来。这声音打破了僵局,凝固的气氛重又祥和起来。   “暴动,”她咀嚼这两个字,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害怕我变成第二个劳伯·贝肯。”   对方的沉默传达着无声的肯定: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悻悻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被人信任的感伤。   “我想让你做我的副手,确实有拉选票的意思,”她说,“不过不止于此。”   钟长诀表示洗耳恭听。   “我不会让你变成摆设的,”伊文说,“我需要一个懂军备政策和国防的副手,我和卡明斯都不擅长这个领域。而你,你不是想要延续和平吗?外交访问、国际谈判、全球事务,这些都是和平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不想参与它的建设,而不是等它破坏之后再去修补吗?”   “这个条件未免太慷慨了。”   伊文笑了笑:“选贤举能而已,怎么就慷慨了?”她交叠双腿,静静地打量他,“当然,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等待着钟长诀的回答,对方沉吟片刻,却没有痛快地接受或拒绝。   “祁染呢?”钟长诀问,“你打算让他做什么?”   伊文带着一抹“果不其然”的微笑,说:“如果你接受副联首的职位,他可以当你的幕僚长,不过我觉得这样有点可惜,他比你适合做政客。”   如果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了。   钟长诀的语气并没有因为这个评价起波澜:“那……”   “让他恢复江念晚的身份吧,”伊文说,“现在他没有隐姓埋名的必要了。我会召开发布会,通告全国,江博士是顶级工程师,为科技研发做出过巨大贡献,他是为了国家安全而执行任务,才改换身份的。现在他重回岗位,夏厅愿意聘他做科技顾问,让他负责相关的国家项目。之后,如果他想去科技部就职,科学基金会,国家实验室都可以。想参选议员,我也可以提供帮助,他会前途远大的,这点我倒不担心。”   钟长诀凝神盯了她半晌,说:“我还以为你要把他关在夏厅。”   伊文露出惊讶的表情。这神态实在天衣无缝,仿佛她完全被这个想法吓到了。   但钟长决知道,她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你没有任何一刻,哪怕一个瞬间,”钟长诀说,“想要重启二重身计划吗?”   他们长久地对视着,伊文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   如果她想装,完全可以用最诚恳、最坚定的语气,告诉他,完全没有,而他找不出任何破绽。   但她却用这样捉摸不清的目光望着他,等了两秒,才姗姗来迟地回答:“没有。”   他明白,这故意张扬的犹豫,也是一种诚意——她想过,可她决定放弃。   “为什么?”钟长诀问,“你费了那么大工夫,就为了做八年联首?”   伊文眯起眼睛,用略微夸张的感激语气说:“谢谢你,那么笃定我会连任。”   钟长诀不答。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做到,毕竟她可是在劳伯·贝肯手里蛰伏八年、全身而退的人。   “二重身计划,风险太大,”伊文说,“就算有足够资源,代替所有潜在对手,AI和人类到底不同,一旦出现意外,暴露了身份,那就全完了。只有劳伯那样丧心病狂的人,才会拿它当救命稻草。”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而且,这个计划的核心人物,愿意用生命去抵抗它。我一向喜欢合作共赢,非得把人逼死,两败俱伤,太不上算。”   “不逼一逼怎么知道呢?”   “别试探我,”伊文的语气仍然平和,温度却比刚才低了很多,“没有哪个领导人不想一直掌权,一直按照自己的心意管理国家,不过,这么做的代价太大了,在民主社会作独裁者,很难善终,”她抬起手,指向远处的山峦,“我不想在余生的每一天,都提心吊胆,害怕失权,害怕丧命。我要在圆满的八年任期之后,功成身退,回到我的庄园里,在夕阳下,和朋友交杯换盏,欣赏美景,富足地过完这一生。我要掌握权力,实现抱负,也要平稳安宁,善始善终。”   钟长诀望着她的脸。伊文并非孤注一掷的赌徒,无论何时,她始终保有谨慎,并给自己想好完美的退路。   “如果八年时间,不够我做出政绩,再多八年也无用,”她说,“时代变化那么快,我迟早会跟不上,迟早要把接力棒交给年轻一代,与其被人逼着交出来,不如自己选择接手的那个人。”   这席话实在滴水不漏,钟长诀也唯有点头而已。   不过,政客终究是政客,他始终留有疑虑。   伊文审视着他的表情,笑了笑:“在你眼里,我们是为什么竞选联首?”   “每个人的理由大概都不同。”   “是,”伊文说,“但有一点是一样的,我们有想要改变什么的愿望。”   她望向远处城市的亮光,在万千灯火中心,是那个无数政客竞相追逐的终点:“夏厅的事务有多繁忙,你大概很难想象。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源源不断的危机。你的行程密密麻麻,每天睡眠时间不到六个小时,好容易能休息一会儿,还会因为各种原因被叫醒——战乱、自然灾害、国际争端、政权更迭,世界实在不平静,随时随地都会爆发意外,因而你也在不停奔波。”她的思绪触及了什么,嘴角微微翘起,“我还记得,有次修正案出了问题,我召集幕僚开会,当时我有个属下说,自己和未婚妻有约会,已经推迟了三次,这次必须去,而且他答应了对方,要喝酒、吃饭、跳舞、吃甜品,没准还有其他活动。我说你都可以做,但是得在二十分钟内做完。要是想做爱,那就边吃饭边做。”   钟长诀没有什么幽默细胞,但他想,如果过去的祁染在这,大概会露出笑容。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强度,”她说,“你知道,我从小生活富足。如果我要享乐、放纵,用不着这么折磨自己,把自己逼成一个陀螺,自讨苦吃。我要走进夏厅,是因为我觉得某些政策存在漏洞,某些不公需要改变,某些法律已经落后于时代,我相信问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社会还有进步的希望。”   钟长诀望着她。五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谈及本心。   “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始终是我们心中的理念。”她说。   钟长诀看着她。他不怀疑她话中的诚心,每个政客心中都有这样的愿景,只是……“在追逐的路上,有些人会改变。”   伊文笑了笑,说:“改变也要分情况。江博士不是也变了吗?”   这话触及了钟长诀的痛处。   “他变了,你会责怪他吗?”伊文问。   钟长诀沉默片刻,说:“如果善良的人也铤而走险,问题就出在局势。”   伊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看,你就可以理解他。我觉得,他的改变是好事,无论对局势,还是对他自己。怀璧其罪,有才能而无锋芒,对他来说,天赋就是一种诅咒。”   “听起来,你很满意他现在的样子?”   “哪怕有时在灰色地带徘徊,但只要不伤害无辜的人,不就可以了吗?”她的手指在栏杆上点了两下,“守住底线就很难得了,别对他要求那么高。”   钟长诀想,她还不知道,祁染正计划着谋杀她。   “你好像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他说,“别考验人性,很危险。”   伊文望着他,表情忽然变得神秘莫测:“是吗?”   她抬起手,自动供应机滑了过来。不过,台子上不是酒杯,而是将近一米厚的文件。   她指了指对面,让供应机停在钟长诀身边。   “这是什么?”钟长诀问。   “计划书,”她说,“产业、贸易、货币、财政、国际援助、社会福利,有关战后重建各个方面的政策。”   钟长诀又看了一眼那叠文件。   “这不是政策草案,”伊文说,“只是目录而已。”   钟长诀将目光移回到她脸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草的?”   这样全面完备的方案,不可能是近期才开始的。   “如果较真的话,我从小到大的教育,我积累到现在的人脉,都是为了这一刻,”她拍了拍文件,“这里不仅有政策,还有实施的人选。我不想在走进夏厅之后,还需要过渡期,我需要从执政第一天开始,就能立刻运转的计划。”她望着他,“我会竭尽所能,去修复战争带来的破坏,去弥补民众心里的创伤。”   钟长诀望着她,他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给出了一个理由,她适合这个位置的理由。   然后,她把选择权交给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走到今天吗?”她说,“因为从一开始,我只会和最合适的人谈判。”   钟长诀静默片刻,刚想开口,两人的终端同时亮起。   他们短暂地瞟了眼屏幕,又抬起目光,望向对方。一瞬间,两人都知道,他们接到的新闻是同一条。   卡拉顿又发生了暴动。   在卡拉顿沦为占领区后,联邦在卡拉顿建造的建筑时而遭到破坏。一些里兰人守在公园,抓到了企图损毁公物的克尼亚人,双方发生了争执。   有人拍下了这段影像,短短半小时后,就席卷各大社交媒体,引发了铺天盖地的争论。   “你在那边真是不受待见。”伊文说。   那群克尼亚人想砸碎的东西,就是钟长诀的雕像。   他关掉了终端,遥遥地望着夜幕。“我轰炸的不止阿尔科夫,阿尔科夫只是规模最大、伤亡最多的一次,”他说,“利瓦、卡拉顿、巴努……都经历过轰炸。有时是为了破坏经济,有时是为了掩护地面进攻,有时是为了切断交通,还有一次,是因为那里有建造导弹零件的工厂。”顿了顿,他又说,“但轰炸之后,才发现情报有误,流水线上的精密仪器,不过是高档钟表。”   他想起劳伯·贝肯说的话:谁手上没有无辜的人命?因为失误而造成的死亡,和故意杀人,又有什么不同?   他望着新闻中游行的民众,沉默良久,望向伊文:“不会有人说我们的轰炸是不对的,是吗?”   “是,”伊文说,“如果有任何政客说了,就是在自掘坟墓。因为民众不想听到这种指责:我们是受害者,同时也是凶手。”   钟长诀陷入了沉思,少倾,他站起身。   “谢谢你邀请我做你的副手,”他说,“不过,我有一个新的提议。” 第92章 符号   钟长诀回到基地旁的住所时,时间已临近午夜。   祁染正埋头于文件堆中。夏厅传来了数不清的报告,他又没有夏厅庞大的顾问团队,简直心力交瘁。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指了指另一张桌子:“军报、国防相关的,我发到你的终端上了。”   钟长诀点了点头,走到桌旁,打开屏幕,开始快速浏览。   知道他可以一心二用,祁染犹豫片刻,放下手中的报告,转过来,问:“你和副联首谈完了?”   钟长诀在一个文件上签字,滑到下一页:“是。”   “你觉得她怎么样?”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钟长诀停住手,用谈论公事的严肃语气说:“如果刚才是竞选辩论的话,我会投票给她。”   祁染僵硬了一瞬间,点了点头:“好吧。”   “你听起来有点失落?”   祁染皱了皱眉,看起来是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又泄了气。“也许吧,”他承认,“我希望我的理想计划能成真,虽然我知道不太可能。”   钟长诀把文件暂时合上,转过身注视着他:“让我当联首,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知道,”祁染说,“法理上,副联首不退出……”   “她没那么容易放弃,”钟长诀说,“伊文看起来很友善,但如果被逼到绝境,她绝不会束手就擒。她做了十几年议员,八年副联首,手上绝对还有其他底牌。她没有下战书,而是放低姿态,晓之以情,是因为她觉得我更吃这一套。”   “事实上也是。”   钟长诀伸出手,祁染踌躇片刻,还是走了过来,任他松松地牵着。   一坐一站,钟长诀难得地仰视他:“政坛有一种说法,‘父亲’和‘母亲’,你听过吗?”   祁染想了想,猜测道:“两种候选人类型?”   “对,”钟长诀说,“当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局势动荡的时候,选民更倾向于选一名‘父亲’,强悍、有威慑力、有进攻性。当大环境稳定、和平的时候,选民更倾向于选择‘母亲’,能照顾他们,给他们提供更好的食物、教育,让他们感到温暖、安稳。虽然有点刻板印象,但规律是这样。”   “你觉得你不像一位母亲?”   “至少在选民心里不像,”钟长诀说,“如果你是选民,我和伊文一起竞选,在你心目中,是一个生平都在军队中度过、除了辉煌的战绩之外、没有治理经验的人,更会搞经济,还是一个出生于商业世家,做过两任市长、三任议员、两任副联首的人,更让人安心?”   祁染沉默下来。钟长诀这个名字所背负的象征意义,有时也是一种拖累。“你觉得她更合适。”   “在这个节点上,是的。”   一切都在于时机。也许,选民最终做出的选择,就是那个时代无可避免的结局。   事情似乎回到了原点,祁染最开始和伊文商议的条件。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   在那一瞬间,祁染闪过古怪的神情——阴沉、狠厉,随即变为惊诧,仿佛他被自己吓到了。   钟长诀忽然变了脸色。   握住祁染的手猛地攥紧,往前一拉,他跌坐在对方腿上,随即,对方的另一只手钳住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   这不是一个暧昧的姿势,手没有收力,他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而且那只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时候,那里的目光一直是专注的、温柔的,他还从没有看见这种情绪——戒备。   “你想干什么?”钟长诀的声音带着恼怒。   “我……”祁染扯着他的胳膊,想让他松手,“你弄疼我了……”   “你刚才在想,可以做一个仿生人替代她退出,是不是?”   钟长诀胳膊上的手停住了,祁染陷入了沉默。   “你不想移交权力,是不是?”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保持着可怕的寂静。   钟长诀往旁边的屏幕望了一眼,上面显示着数量可怖的文件。   按照约定,首先,假联首会通过行政授权,把处理国内事务的权力移交给伊文,让内阁事实上处于她的控制下。之后,他会逐步把国际事务、国家安全的事项也交给她。等最后联首出事时,政局不会有太大震动,因为夏厅的中枢早已转移到副手身上。   可是现在,祁染的终端里,放着整个夏厅。   “这几年来……”祁染慢慢开口,“只有现在,我觉得我们是安全的。”   钟长诀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出现这种可能性:“你想重启二重身计划。”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祁染睁大了眼睛。“不是……不是!”他说,“我只是……闪过这个念头,我不会真去做的。”   钟长诀望着他,渐渐地,眼中异常的情绪消散了。   某种程度上,钟长诀理解这个想法的诱惑力。这么多年来,每个知道祁染能力的人,都在逼迫他、驱使他,来实现自己的野心。   而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他自己,才是那个应该掌握主动权的人。   权力的诱惑是巨大的,而他手中有随时获取至高权利的钥匙。   谁拥有这种终极武器,都会动摇,包括发明者自己。   他松开手,祁染离开他,退后两步,靠在桌子上,整个人像在路上彷徨的游子。   “谁没有过阴暗的念头呢,”祁染抬起手,揉了揉后颈,看文件看得他腰背酸痛,“但我不是劳伯·贝肯。”   钟长诀叹了口气,站起身,按着祁染的肩膀,让他坐下来,走到他身后,用拇指按着他颈后的穴位。祁染颤抖了一下,感到一阵酸痛蔓延开来,随后舒服多了。   “你会走进夏厅的,”钟长诀说,“只是……不是现在。”   祁染还没有什么执政经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身份是个空壳,没有背景,没有班底和人脉,民众不会接受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做联首、副联首,或者议员的。他要想掌握权力,只能躲在仿生的复制品后面。   这可不是个好前景。   伊文的提案,虽然没有那么爽快,但不失为一个稳妥的路径。从顾问开始,到内阁成员、国会议员,再到夏厅的主人。   钟长诀在脑中勾画着这道阶梯,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政治是日趋庸常的理想。”   祁染抬起头,望着他。   他的手绕过脖子,捧着祁染的脸颊。“至少在你身上,”他说,“我希望这句话不要应验。”   祁染的脸色震动了一下,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在他第一次见到副联首时,对方说过类似的话。   谁都没有想到那是一句谶语。   想到副联首,祁染忽然有点好奇:“你在庄园待了这么久,你们究竟聊了什么?”   “只是她的一些初心,”钟长诀说,“其实傍晚我就离开了,之后,我又跟伯飞上将聊了聊。”   “远洋战区的司令吗?”祁染想了想,说,“我记得你们不对付。”   “只是军费的利益冲突,我们没什么私人恩怨。”   “那你打电话给她干什么?”   “交接一些事情。”   又没有调职,又没有重大军事行动,为什么要交接?   这话像是……一个即将离开的人说的。   祁染望着他,心脏不由自主地提起来:“你要功成身退了?”   “是啊。”   钟长诀脸上露出了难得的释然和放松。从他们重逢开始,经历了几年战火,几度争斗,祁染还没见过这种神情。   像是……解脱。   那神情是如此美好,可不知为何,他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长久徘徊在脑海的问题,又一次浮出水面。   “你……”他开口问,“你之后打算……”   忽然,桌上的屏幕亮了。两人同时转过头去。夏厅的通信渠道开着,信息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排在前列的,是特勤组的密报。两人看了眼消息,一瞬间,脸上闪过无可名状的窒息感。   卡拉顿又出事了。   狼人组织计划了一场大规模破坏行动——他们在索弗大教堂里放了炸弹。   索弗大教堂是卡拉顿最负盛名的教堂,幸运的是,战火并没有损伤这座建筑。被占领后,困顿的克尼亚人时常去教堂祷告,这也是代理政府唯一允许他们进行的集会活动。   祁染揉了揉眉心:“狼人组织为什么要炸教堂……”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明白了。   因为卡拉顿人炸掉了矿区。   礼尚往来,你炸掉我的生计,我炸掉你的信仰。   几年战争,民族矛盾愈演愈烈,停战后,因为联首的煽风点火,冲突不仅没减弱,反而上升到空前的地步。   而矿区的塌陷,无疑是火上浇油。   如今,始作俑者虽然不在了,可他引发的余波远没有结束。   钟长诀的雕像被泼油漆,也被拿出来大做文章,引发了肢体冲突和舆论海啸。   作为一个战争符号,两边人民已经把他做成旗帜,挥舞着,向对面发起冲锋。   无论在战争中,还是战争后,这个被塑造出来的神像,都不得安宁。   钟长诀走到卧室,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出来:“我回卡拉顿一趟。”   祁染站起来:“要亲自回去吗?派拆弹组不就可以了吗?”   “那边的驻军也有事还没处理,顺便回去看看。”   “好吧,”祁染说,“你小心点。”   钟长诀的动作静止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走过来,靠近。祁染原本以为会吻他的额头,嘴唇却落在了他的唇瓣上。   忽然,有一股大力将他推到墙上,覆着茧子的手摩挲他的脸颊,亲吻逐渐变成噬咬,像是要把他融进自己的身体。   他仰着头,濒临窒息的一刹那,温热的气息离开了他。   他喘着气,恋恋不舍地望着对方。   “我很快就回来。”钟长诀说。   然后,他拿起军装外套,转身走向门口。祁染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一步一步远去。   在他开门的一刻,忽然,一只手拉住门把,门砰地关上了。   钟长诀转过头,随即感到一阵劲风,“砰”的一声,脸上着了一拳。   这一击力道很大,他垂下目光,看到祁染站在面前,双拳紧握,眼睛因为怒火烧得赤红。   “你骗我,”祁染死死地盯着他,“你居然敢骗我。”   他看着面前的人,感受到对方喷涌而出的怒火,却无话可说。   他确实骗了他。   “你想要去死,是不是?”祁染咬紧牙关,咬的太狠,声音都是破碎的,“你不会做什么联首、副联首,你也不会周游世界,不会过平凡生活。你脑子里计划的,一直都是死。” 第93章 遗愿   玄关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深夜,万籁俱寂,耳边能听到的,只有因为愤怒而沉重的呼吸。   祁染攥着拳头,骨节都嘎吱作响。他恨这个人,他从来没有像恨他那样恨过任何人。   “说话啊!”祁染的眼神几乎将他烧穿,“到现在,你还不承认吗!”   钟长诀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地让人怒火滔天。他低下头,拉住祁染的手,想让他别伤到自己,却被甩开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对上那利刃似的目光。   “是,”他说,“我想去死。”   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他忽然感到心痛,不是因为死这个结局,而是面前人的脸色变了,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在听到“死”字的一刻,忽然黯淡下来,只剩满眼的悲怆。   “为什么……”这是一句质疑,但语气只有恳求,“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为什么你这么执着?”   “你不觉得我该死吗?”   “你哪里该死!”   “我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钟长诀说,“那些轰炸计划,是我亲手写下的,是我亲手批准的。在轰炸阿尔科夫的时候,为了节约稀缺的导弹,为了减少飞行员的风险,我特地选了能在最短时间内,用最少资源,造成最大伤亡的方法。那些导弹的每一个落点,都是我精确计算过的。那些人,是被我选中去死的。”   “那又不是你想做的!”   “结果是这样,讨论初衷还有什么意义吗?”钟长诀说,“我接受了命令,按下了按钮,就应该承担责任。”   “责任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是,可到目前为止,谁都没觉得自己有责任,”钟长诀说,“我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但至少,我要表达自己的态度。”   “谁要你表达态度!”祁染气极,“有谁问你的罪了吗?有谁审判你了吗?你干嘛要自讨苦吃!”   钟长诀知道,这场争论没有终点,因为祁染不觉得他有错。   不仅祁染,整个联邦都不觉得他有错。甚至,如果有谁指责他,所有人都会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说他诋毁国家英雄,践踏国家荣誉。   他在战时荣誉满身,战后依然如此。   钟长诀移开目光,半晌,开口说:“阿尔科夫也有托养所。”   他没看到祁染的表情,但他能察觉到,对方心中的震动。   “那些孩子也被压在废墟底下,也被钢筋捅穿了肚子,也被大火活活烧成了焦炭,”他说,“里兰发生的一切,那里也都发生了。克尼亚的高层该死,我就不该死吗?”   “对!”祁染说,“不该死!阿尔科夫死了二十万人又怎么样,这世道,该死的人没死,枉死的人多了去了!他们死就死了,我只要你活着!”   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刚才的歇斯底里变成蚕茧,将人包裹起来,令人窒息。   祁染忽然脱力一般,蹲了下来。钟长诀想去扶他,却被他甩开了。   那双手慢慢抱住脑袋,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不相信眼前的场景是事实,不相信这个世界如此残酷。他不想接受。   很久很久,钟长诀才听到他开口。   “我求你……”那声音断断续续,像重锤一样,轰击着钟长诀的耳膜,“你别离开我,好吗?”   钟长诀感到脑内一阵轰鸣。原来,即便是钢铁做的心脏,也会剧痛。   一只手抓住了他,死死地攥着他的胳膊。他低下头,看到祁染的额头抵着他的大腿,脊背颤抖着。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亲人,朋友,一个都没有留下来……我只有你了……求求你……别去死……”   那只握着他胳膊的手,深深陷进了肉里,像是濒死之人攥住枯木,像是害怕稍微松一点,他就会走。   那只他的手在颤抖,连带着他的心也开始动摇。   然而,就在这一刻,或者说,就在每个他想要幸福度过后半生的一刻,冲天的火光和尖叫就会响起。   在轰炸完阿尔科夫后,他带领军队,占领了这座城市。   他站在化为焦土的路面上,望着融化的柏油马路里的尸体,叼着残肢的野狗,被钢水洞穿的头颅,四散的内脏碎片。   血雾在眼前漫开,一点一点地,世界变成了鲜红色。   脑中美好的、安宁的愿景,瞬间破碎。   他蹲下来,抱住面前的人。   “抱歉。”他说。   他必须要杀死钟长诀。而且要杀得大张旗鼓,杀得惊天动地,杀得让每一个民众都刻骨铭心,直到五十年后,他的死仍然被反复提及,引以为戒。   这个战时被作为胜利荣耀,战后还被当做争斗借口的符号,如果要退场,决不能无声无息地退场。   他要用钟长诀的死,钟长诀的陨灭,来结束这个仇恨循环,完成他在战时没能做到的愿望。   道歉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人瘫软了下来。   祁染绝望了。   他知道,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钟长诀想去死。   那些夜不能寐的晚上,那一颗射进胸膛的子弹,那面对他问及未来愿望时、躲闪的回答,明明白白就昭示着,这个人想去死。   在按下导弹发射按钮的一刻,钟长诀就在计划着自己的死亡。他一直等到现在,不过是因为联首还没有下台,战后重建还没有规划,军队的未来还没有着落。   现在,所有问题都已经解决,他可以安心去死了。   就像不能逼一个人去死一样,你也不能逼他活。   连他的造物主、他的爱人、他在世间唯一的牵挂也不可以。   “我……”祁染的手逐渐从他的胳膊上滑落,“我做了这么多……费了那么大工夫……还是没有用,是不是?”   他这么努力、呕心沥血地周旋、计划,不仅是想让他全身而退,也是想恳求他,想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自己是多么希望他活着。   他以为,看到自己这么费力,费力到入魔的程度,总该让这个人有一丝动容吧。   结果没有。   钟长诀终究还是放开了他。   他要留下他一个人。   钟长诀望着那只垂落的手,用尽全力抑制着,不要去触碰它。   最终,他还是站起身,重新去开门,不再看祁染的脸。   就在他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倏地,玄关响起了扣动扳机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头,看到祁染握着枪,枪口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他伸手要夺,祁染后退了一步。   “你敢走,我就死在这里,”祁染的声音有种冷静的疯狂,“你把枪拿走也没用,我肯定能找到办法去死。”   “你别干傻事。”   祁染笑了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点太讽刺了。”   “你……”钟长诀深吸一口气,慢慢去握祁染的手,“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我最爱的人说他要去死!”祁染睁着眼睛,瞳孔里印着他慌乱的神情,“好,你要去死,我拦不住。那我就陪你一起死。”   “你……”   “你敢踏出这个门槛试试,我现在什么都干得出来!”   钟长诀望着他,半晌,收回了手。“你可以不用这么费力的。”   祁染的目光震动了一下。   钟长诀往前走了一步。那个无声的问题横亘在他们两人中间。   祁染后退了一步。   然后钟长诀问出了那句话:“你为什么不用暗码?”   祁染紧紧抿着嘴,嘴唇有些发白。   “你可以直接命令我的。”钟长诀说。   他慢慢往前走,祁染一步步后退,直到抵上冰冷的墙壁。   他没有再夺祁染的枪,一脸任凭处置的神情。“来吧,”他说,“命令我,不准去死。”   祁染盯着他的眼睛,脸色苍白,神情凄婉。   许久,玄关没有任何声音。   “为什么不下命令?”钟长诀望着他,“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资格对我下令,唯一有权力让我听从的,只有你。”   祁染的眼神从他的脸垂落到胸口,沉默片刻,说:“我不会再用暗码了。”   他是005的制造者,可005早已不是他的所有物。   他将他作为完整的、拥有独立人格的灵魂来尊重。   多年前,他启用暗码,抹消他的记忆,说是为了他的自由,可回头想想,这也是一种傲慢、一厢情愿。   005有选择的权利,忘记或不忘记,都该由他本人决定。   说一千道一万,当时的江念晚,仍然没有真的将他当成人类。   但现在的祁染绝不会这么做。   “你答应过,你会给我自由,”钟长诀说,“选择的自由。”   面前的人颤抖了一下。这句话,从他们重逢开始,他说过无数遍,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变成子弹,射进自己的胸膛。   “我无法决定自己为何而生,”钟长决说,“但我可以决定自己为何而死。”   他的存在始于江念晚对别人的爱,之后十年,他一直活在这种移情里。他无法做自己,只能模仿着那个祁染搭建的神像。   然后,他变成了那个神像,依然身不由己。   他无法选择是否诞生,无法选择身份,无法选择活法,直到今天,他终于,能够完成一次自己的决定。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退场。   祁染颤抖着。   他无法抵挡这句话。   许久,就像投降一样,他放下了枪。   “好,”他说,“好。”   他放他去死。   这是他所爱之人的选择,他说过会接受,那好,他遵守诺言。   “但是,”他继续说,“你选择你的死法,就不要干涉我的。”   钟长诀一死,他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然而对方却摇了摇头:“不,你不能死。”   祁染刚刚熄灭的怒火瞬间爆发了,他抬起头,狠狠地盯着他:“你凭什么管我去不去死?”   “你要留下来,”钟长诀说,“留下来,好好地看看和平。”   祁染——江念晚——哽住了。   “打了这么多年仗,才迎来了和平,会持续一段时间的,”钟长诀说,“这么难得的和平,你要好好享受,好好生活。”   他为之而生、为之而死,才赢来的和平,他希望自己的爱人能替他感受它,尊重它。   “然后,”钟长诀握住祁染的手,“替我守住它。”   他追寻一生,却没能做到的,烙在他心中的遗憾。他希望有人能做到。   既已开战,无法选择,但既已和平,就寻求所有方法,让它持续下去。   祁染露出一丝苦笑。“你看看我,”他说,“我都变成什么样了,能替你呼吁和平吗?你自己去做吧,别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你会这么做的,”钟长诀说,“你有这个能力。”   “我未必有这个愿望。”   “你有的,只是你暂时忘掉了,”钟长诀望着他,“答应我,把它找回来,好吗?”   祁染咬紧了牙关。   这个人在逼他活。他都不拦着他去死了,他还要逼他活。   不仅如此,他还用他唯一的遗愿,去逼他做一个好人。   如同他要求他模仿一个好战的将军一样,他要求他模仿一个守卫和平的政客。   毫无道理,强人所难。   他就这么笃定,他爱他爱到这种程度吗?爱到愿意为了他活着,爱到愿意用后半生为他的愿景而拼搏?   祁染抬起头,看着钟长诀。   “好,我答应你。” 第94章 烈火   伦道夫静静地望着天花板,长期卧床,不见阳光,他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尽管室内温度很高,他身上依旧裹着厚厚的毯子。很长时间里,除了医生和护士,房中没有来过任何人,他庞大的家族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望了眼门口的警卫。即便不被软禁,他也走不出这个房间了。他的身体日渐虚弱,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浅,每次都像是溺水之人的挣扎一般,用尽全力。   病房外忽然传来问候声,这声音十分耳熟。伦道夫扯了扯嘴角。他终于来了。   卡明斯推开病房门,走了进来,脸上还是十分官方的微笑,神情还是那样恭顺谦卑,他有超群的能力,却甘心做八年的私人秘书,拒绝任何升迁机会。   伦道夫想,自己早该知道,世上没有这样完美的人。   他望着卡明斯走过来,把带着的花束放到床边,连嘲笑落败的对手,这人也不忘慰问病人的礼节。   伦道夫很难挪动脑袋,只能转动眼珠,盯着卡明斯:“你们把劳伯怎么样了?”   卡明斯惊异地望着他:“什么怎么样,你没看新闻吗?联首还是照常出席各种活动,政治献金改革还是照常进行。”   伦道夫冷笑了一声:“首都周边的驻军被调走了,空军的两个中队空降夏厅。在这种和财团对峙的紧要关头,劳伯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卡明斯的笑容消失了一瞬,很快又和煦起来:“你这样思虑过重,怎么养得好病呢?”   “你们想让我好起来吗?”   “当然,”卡明斯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至少,要好到能出庭作证的程度。”   “作证?”   顾念着病人,卡明斯将文件举起来,放到伦道夫眼前。   “这是针对联首的起诉状,扰乱司法、滥用职权、教唆贪污、危害国家安全,还有其他十几条罪名,你是最了解实情的人,如果有你作证,联首的罪行会更可信,审判会更顺利,”卡明斯说,“按照你的罪行,少说也得在监狱里待一辈子,如果你愿意做污点证人,检方可以减轻刑期。当初,十几个实习生,你留下了我,推荐我做私人秘书,这算是我对知遇之恩的一点回报。”   伦道夫发出了轻微的笑声,似乎是气流不畅,紧接着就咳嗽起来。等他缓过来,神情变得严峻而沉重。“这些事是我做的,和联首无关。”   “你觉得陪审团会信吗?”   伦道夫慢慢抬起手,指尖颤抖着,点了点文件上的几行:“这几件事,是我自作主张,你可以去问涉案人员,他们根本没见到联首,其余的,是我教唆联首做的,他顶多算是从犯。”   卡明斯叹了口气,收起文件:“你可是最高学府法学院的名誉毕业生,竟然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   其实,现在站在夏厅的那个联首,会在法庭上承认一切罪名,不管伦道夫是否作证,结果都不会改变。他真的只是想给这位老上司一个机会。   “都到现在了,”卡明斯说,“你还这样维护他。”   伦道夫的手慢慢垂落,脸上露出一丝追忆往事的怅惘。“你是读过夏厅历代联首档案的人,”他问卡明斯,“你还记得,温别庄的幕僚长说过什么吗?”   卡明斯过目不忘,自然随口就背诵出来:“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想,就是这个人了。她就是警察宣读保持沉默法则的原因,她就是不同种族通婚的原因,她就是国家之间合作共赢、而非相互攻讦的原因。”   “我第一次见到劳伯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感觉,”伦道夫说,“他就是政坛不再死气沉沉、以中庸为大才的原因,他就是利瓦回归的原因,他就是击败几百年宿敌的原因,他就是沉疴已久的制度得以清除的原因。”   卡明斯沉吟良久,站了起来。他知道病床上的人不可能合作,即使同联首一起死,他也不会为了减刑,说出任何不利于联首的证词。   他理解这种心情。   “你找到了你心中的那个人,”他说,“我也找到了我的。”   当卡明斯回到庄园时,伊文坐在门廊的台阶上,脸上散落着金光的光晕。   卡明斯走到她身旁,点了点头,说:“女士。”   伊文朝他做了个手势,他就在她身旁坐下。   “他不肯合作,对吧?”她说,“我就说你是白跑一趟。”   “人总要撞撞南墙才会回头的,”卡明斯顿了顿,问,“念晚打算什么时候启动弹劾程序?”   伊文抬起手,遮住直射眼睛的余晖:“我们约定好,要等到改革结束。”   “空军那两个中队太让人不安了,”卡明斯说,“他根本不想交出军权。”   江念晚似乎变了很多。从二重身计划启动后,卡明斯没见过他几面,但即便从他的行动看,也能察觉到,这和那个十年里鼓弄代码的科学家,完全不是一个人。   “他也许动了这种心思,但无所谓,”伊文说,“他不可能不给霍尔中尉翻案,一旦翻案,劳伯就会下台。劳伯下台,按照宪法规定,我就会成为联首。”   “但钟长诀还在,”卡明斯说,“如果军队发动政变,我们没有还手的实力。女士,您可不是劳伯·贝肯,我也对军事一窍不通。”   “那是你不了解钟长诀,”伊文说,“如非必要,他不会用军队攫取权力。”   卡明斯深深皱起眉。在危险性面前,单纯相信人的品行,似乎太冒险了。   “女士,”卡明斯说,“我觉得还是得用……”   清脆的铃声忽然响起,伊文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卡明斯以为是什么重要事项,没想到,伊文只是站起来,让他陪她回到客厅,打开屏幕,转到新闻频道。   卡明斯不知所以。国内外新闻,难道不是他们最先得到消息吗?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今天的新闻有些奇怪,看起来不像是记者精心拍摄、剪辑的镜头。画面里,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教堂,摄像头似乎放在门口,能一览无余的看到祭坛、神像、高处的五彩碎花玻璃。   画面沉寂了一会儿,响起了脚步声。大门打开,地板上慢慢浮现出门外照进来的阳光。   然后,一个人影出现了。   这个人慢慢沿着过道往前走,镜头只拍到了他的背影,但所有人都认出来了,这是钟长诀。   卡明斯皱起眉,连续换了几个台,却发现,不止新闻频道,体育、娱乐、地方台,都在播放同一个画面。这样整齐划一,是有高层人物,事先跟所有传媒公司通过气。   他转头望向伊文,对方脸上只有淡淡的赞叹。   “为了爱人的愿望,他最后一次动用权力,居然是全国公放这段影像,”她说,“这两个人,对自己真狠啊。”   卡明斯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仔细观察屏幕,意识到了什么。   这好像是直播。   画面中,钟长诀走到了祭坛边,站了上去。   他转过身,遥遥地面对着镜头,台下是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   这是教堂,是布道、忏悔的地方。   他望着远处,缓缓开口:“我杀过很多人。”   民众并不是第一次听他讲话,军部开过无数次新闻发布会,每次都能看到他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宣布军事动向、战争成果。   “在任何其他场合中,杀人是无可饶恕的罪孽,是人所能做出的最残忍、最野蛮的罪行,”他说,“然而,在战争里,这一切都变得合理了。”   他望着台下,然而台下只有沉默。   “从战争爆发那天起,人就会无可避免地下坠,从一个道德立场,退让到另一个道德立场。直到战争结束时,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立场。”   卡明斯皱起了眉。他意识到,这是一场审判,一场没有观众,只有神明的审判。而台上这个人,正在倾诉自己的罪孽。   停顿片刻,钟长诀再次开口。   “战争开始前,我反对一切暴力,等敌军跨过国境线,我开始承认,用非暴力手段进行抵抗是行不通的,”他说,“几年后,我又开始承认,为了击退敌人,轰炸似乎是必要的,所以我下令轰炸军工厂、政府大楼、交通要道,但我仍然反对无差别轰炸城市。”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同时,所有屏幕之外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接下来会说到什么。   “几年后,我又发现,很不幸,无差别轰炸,在战略上是合理的,因为它有助于赢得战争,所以我下达指令,毁灭了城市和村庄,”他说,“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意识到,无差别轰炸,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战略作用,也不像宣传中那样,真的对战局有决定性影响,但我想,我至少拯救了一些轰炸机飞行员的生命。”   这之后,教堂又陷入了寂静,那摄像头发出的轻微的电流声,仿佛击打着人的神经。   然后,他开口说:“到战争的最后一个春天,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阳光透过五彩玻璃,洒落在祭坛上,他周身笼罩着一层鲜艳的光晕。   他看起来像是圣子,可他的表情却如坠地狱。   “我们胜利了,我们赢得了这场战争,所以,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说,“我们不需要反思,不需要忏悔,邪恶的只有敌人罢了,虽然我们的军队入侵了别人的土地,枉杀了别国的人民。”   “说到底,被人厌恶的不是战争,只是战败而已。”   他往前走了一步,彩光从他身上滑落。   “没人认为我有罪,没人愿意审判我,”他说,“所以,我只好审判我自己。”   圣洁的教堂,古老的壁画与穹顶,构成了审判席。唯一的生者站在这里,痛诉自己的罪孽。   他审判的不止是自己,卡明斯想,也是这场战争。   国人都知道,将军不信教,可世俗的法庭并不认其有罪,最后的最后,他只能求助于虚幻的神明。   他的目光扫向教堂的另一端,短暂的一瞬间,那沉重的目光里多了点别的,柔软的温情、愧疚。   可是,那目光终究只是停了停,随即转向镜头。   “这里,”他指了指身旁的布道台,“被狼人组织安放了炸弹。算算时间,差不多快引爆了。”   卡明斯猛地转过头,望向伊文。对方注视着屏幕,看起来像是早已知情。   “我知道,你们是在轰炸中失去一切的人,”他说,“有人告诉你们,要复仇,要血债血偿。我理解你们的愤怒,也理解你们的痛苦。”   “可是,你们发泄的对象,并不是伤害你们的人,你们将无关的民众拖入了这个循环,而他们会拉进更多无辜的人,仇恨的漩涡越来越大,最后不可收拾。”   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炸弹的数字正在慢慢归零。   “我无权让你们放下一切,”钟长诀说,“无论是里兰的幸存者,还是克尼亚的民众,我无权审判你们。我能审判的,只有我自己。”   然后,他望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把矿区图纸给克尼亚组织的,是我。”   幸好台下没有教徒信众,否则卡明斯无法想象,场面会有多哗然。   “我为了逼迫联首推动改革,炸毁了矿区,在此,我向所有被影响的民众赔罪。”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一次,望向镜头后面的某个地方。   “也向我此生唯一的爱人赔罪,”他说,“抱歉,你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却食言了。”   他的目光停驻了两秒,然后回到了镜头。   “我此生无数次发出祈愿,说要结束这场战争。可是,我实际做的,只是站在高台之上,宣讲战死沙场的荣耀,只是一步又一步地扩大杀戮的范围,”他说,“战争一旦开始,善恶都变得混沌,没有人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回头想想,我的祈愿是多么幼稚可笑,道貌岸然。”   他抬起手,摘下胸前的勋章,放到了布道台上。   “我向所有轰炸的受难者赔罪,希望我的死,能稍微纾解你们的愤怒,”他顿了顿,继续说,“也希望我的死,能成为这场灾难中,最后一次杀戮。”   下一秒,轰鸣声传来,几乎是瞬间,台上的人就被撕成了碎片。   教堂陷入了一片火海。   全国上下,街头巷尾,每一块屏幕,都播放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死亡。   联邦的白天,大概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所有人都望着屏幕,不同颜色的瞳孔中,映着同一团烈火。   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卡拉顿,军队早已肃清了教堂所在的街道,大门前,只站着一个人。   从钟长诀走进教堂,他就一直站在那里。   他看着他痛陈过去,控诉战争;看着他几度转过目光,和自己遥遥相望;看着他在冲天的火光中,灰飞烟灭。   初期的震惊之后,闻讯而来的警民如潮水般涌来。   只有他,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他抬起头,望着升往云霄的烈火和浓烟。   神死去时,通常都死得很艰难。   既不是消失无踪,也不是寿终正寝。   他们是在烈火和痛苦中死去的。   当他们从你心中离去时,会在你的胸腔里燃一把火。   这比你能够说出的任何事情都要痛苦。   而更痛苦的可能是,你知道,从今往后,你心里再也无法住进任何一位神。   你也不会再想要一位神。   他终究还是被燃烧了两次。 第95章 挽歌   钟长诀的死激起了猛烈而持久的余波。   首先,是有关轰炸伦理的讨论。在最受敬仰的国家元勋提出控诉后,终于有一部分人敢站出来,指出战争中联邦的道德问题。钟长诀的遗言久久地挂在各大网站首页,引发了一轮又一轮争吵。有些为枉死的民众喊冤,有些为背负血债和伤病的士兵喊冤,有些依旧认为轰炸是必要的决定。但无论如何,这个话题从禁锢中走出,停留在大众的视野里。   其次,是狼人组织的消亡。即便是钟长诀自己走进了那间教堂,他依旧是被这个组织的炸弹杀死的。一个杀死国家英雄的组织,从民意和法理上都上无法站住脚。最终,代理政府逮捕了组织的核心成员,以危害公共安全罪提起诉讼。   克尼亚的反动组织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敌国元帅用生命赔罪的行为,暂时平息了他们的怒火,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当口,再进行破坏活动,就不是抵抗压迫,是主动挑起争端,和他们打出的标语自相矛盾。   联邦元帅死在火光中的影像,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永远印刻在了几代人的脑海里。   与此同时,另一则新闻震动了全国。罗拉米亚地区的前议员、众合党前党魁莫历,在应邀出席一个晚间访谈时,爆出了一段惊人的录音。这则录音表明,联首的独生子不仅犯下了杀人罪行,还戕害幼童、栽赃战友,而他所谓的战功,也都是从同袍那里嫁接过来的。   紧接着,外交部有知情人士站出来,表示联首曾刻意延长战争时间,保证选举胜利。   议会紧急成立了独立的调查委员会,由检察官、各党派议员组成,他们向夏厅各个级别的职员发出传票,对联首进行全面调查。   证据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第一周,调查委员会进行证据收集,听取证人证言,审查相关文件。   第二周,委员会向议会提交正式调查报告,概述调查结果和建议。   第三周,议会举行公众听证会,向媒体和公众公布调查结果。   第四周,议会提出弹劾动议。   第五周,议会进行投票,决定罢免联首。   罢免生效后,副联首立即接任。同时,特别检察官针对联首在任期间的犯罪行为,按照相关法律程序,提起诉讼。   在议会大厦中,伊文将手放在圣典上,郑重宣誓,随即发表了就职演讲。   “从古至今,战争从未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我们曾经以为,建立了民主,消灭了殖民地和奴隶制,战争就会结束,事实证明,是我们天真了,”顿了顿,她说,“国家、民族,这些神圣的词汇,曾经无数次被用作战争的借口。但实际上,国家的存在,既不是为了侵吞财富的贪婪,也不是为了扩张领土的野心。国家的建立,是为了追求自由的权利,按照自己方式生活的权利,安稳度日、不受迫害的权利。国家的意义,是民众普遍认可的政府,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辛苦工作一天后,回到家,能看到宁静的灯光亮起,能畅想久远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除此之外,国家没有别的目的。”   新任联首上台后,立刻取消了配给制度,采取措施控制通货膨胀,保持货币稳定。同时,调整利率以促进借贷和投资,通过出口补贴和贸易协定来促进国家的出口,通过增加政府支出和减税来刺激经济增长。   针对基础设施的投资建设,城市重建,也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在就职后的第二周,夏厅发布了一项公告,任命江念晚为科技政策顾问,兼任卡拉顿科技振兴项目的负责人。   本来,顾问这种级别的职位,并不需要大张旗鼓的通告,但夏厅却专门开设了记者发布会。会上,联首亲自出席,向公众介绍这位夏厅新秀。   “江先生是人工智能领域不可多得的人才,”伊文笑着向记者介绍,“战时,他在油松岭参加秘密计划,险些为联邦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此后,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到现在才真正站在阳光下,”顿了顿,她说,“大家都听过钟长诀将军的遗言,他就是将军的爱人。”   江念晚就这样走进了公众视野,他辛酸的童年、辉煌的学术历程,以及和钟长诀那段隐秘而惹人遐思的关系,让他迅速成为全国知名度最高的科学家。   讨论度是政客的入场券。   与此紧紧相连的,是霍尔的授勋仪式。   前任联首下台后,军事法庭为霍尔平反,并授予了他应得的守护勋章。   为表彰霍尔做出的贡献,并补偿他所受的冤屈,他将以少校军衔回到105师,担任分队长。   聚光灯笼罩着他,镜头、掌声将他包围,三军总司令、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亲自为他佩戴勋章,和他握手。   他知道自己应该露出自豪的表情,然而,他脸上只有空洞。   他望向台下,一排排座椅上,坐着军队高层、夏厅官员,这些身份显赫的人出席他的仪式,为他送上褒奖和安慰,可他只觉得刺耳。   他一直环顾着会场,眼神逐个扫过台下的观众,徒劳地想找到那个人。   没有。他们没有一个是江印白。   几百个镜头捕捉着他的表情,从那些记者茫然、失望的目光看,他们也发现了,这位历经艰险才沉冤得雪的天才飞行员,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他就这么僵硬地站着,僵硬地握手,僵硬地敬礼,甚至没向上司们表示感谢。   在握到最后一个上将时,还是对方先开口,说起他今后的安排。   “安卡沙漠地区的恐怖组织又开始活动了,”对方说,“我们需要能深入敌后、夜间精准打击的队伍,你是个合适的人选。”   参加这样的行动很危险,但同样,获得勋章和升职的机会也很大。   “为什么选我?”   “一个故人把你托付给我了,”对方说,“看样子,他觉得你是个很好的接班人。”   谈话很短,在握手中断的一刻,两人敬了军礼,就再也没有往下说。   授勋仪式后,霍尔穿着熟悉又陌生的军装,胸前戴着闪光的勋章,走出了会场。周围都是鲜花和彩旗,他就像一缕幽魂,游荡在喧闹鲜亮的世界里。   “你还好吗?”   他抬起头,看到了唯一一个他愿意停住脚步,与之交谈的人。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此刻心情的人。   “你呢?”他问江念晚,“你还好吗?”   这句寒暄是多余的,因为两人都是那样苍白,好像勉力支撑的行尸走肉。   他们明明获得了职业生涯的巨大成功。   “我……”江念晚沉思了很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要去卡拉顿了。”   霍尔看着他,有些发愣,仿佛没听清他刚才的话。   “卡拉顿目前没有动乱,不过,这可能只是暂时的,”江念晚说,“我接管了卡拉顿的科技项目,让他们都参与到城市重建、矿区振兴里来,给他们合作的理由,和平才能一直保持下去。”   霍尔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一种惊讶,一种感佩:“你还愿意回到卡拉顿?”   那是钟长诀自焚的地方。他曾亲眼目睹他灰飞烟灭。   江念晚垂下目光:“我答应过他的。”   他答应过他,要为他守住和平。   那个傻子、圣人,把这样艰巨的重担丢给他,让他气得发疯。   但他应该去做,他必须去做。   “你呢?”江念晚问,“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霍尔最害怕这个问题。他已经让真相大白于世,逝去的死者已然安息,江印白的愿望,已经达成。   他似乎……没什么要做的事了。   “你……”江念晚慢慢抬起头,盯着他,“你总不会,要去陪他吧?”   霍尔的眼神震了震。实际上,他确实有这个念头。   他会把勋章放在江印白的坟前,跟他讲述他走后的种种。然后,拿出手枪,将子弹射进自己的颅骨。   “努力向上爬吧。”江念晚说。   霍尔愣了愣,皱起眉。   “我知道,你对军队的规定和裙带关系很不满,只有爬到高层,你才能让它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你才能……”江念晚顿了顿,说,“在夏厅下令要轰炸时,站出来反对那个命令。”   第一个反对的人已经归于尘土,但他的后继者,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即使是徒劳,反对的声音也应该存在。   霍尔苦笑了一下。这听起来是条无比漫长、艰辛的道路。   走到江印白设想的终点,已经够累了。接下来这条无止境的路,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走下去。   “我知道这很难,”江念晚说,“但是……他一定也想让你做到。”   江印白拼尽一生去追寻的那缕光,那份公平正义,那份应然的实然,在他死前没有做到,只能留给生者,这些蝇营狗苟的人。   霍尔望着他:“你怎么还有力气?你怎么还有拼尽去做这些事?”   江念晚望了眼夏厅的尖顶。   “有人为此而死,”他说,“逝者已逝,我们能做的,只有在余下的人生里,尽力达成他的愿望。”   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四年内,他要走进议会大厦,接着,他要走进夏厅。也许八年还不够,也许等伊文卸任后,莫历还会在任几年,但早晚,他会走进那里,用毕生的心力,去守护他对那个人的承诺。   为此,他计划了卡拉顿之行。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完成最后一件事。   参加钟长诀的葬礼。   为了纪念这位元勋,夏厅举办了最高规格的国葬。   在那一天,全国降半旗,所有教堂、公园和军事基地,都举行了悼念仪式。   国家元首、政府官员和军队高层悉数出席,军乐队演奏、仪仗队列队、礼炮鸣放。   在黑压压的低头默哀中,盖着国旗的棺椁由仪仗队护送,缓缓进入国家公墓。墓园对外开放,所有公众都可以拜访、敬献花圈,表示哀悼。   没有人知道,这座棺椁里的骨灰,并非是卡拉顿教堂中的那个人,而是真正的钟长诀。   在死去五年后,他终于入土为安。   而这五年里代替他的、没有姓名的鬼魅,无人知晓,也无人悼念。   在这场葬礼中,唯一属于这个鬼魅的,就是落棺前的悼词。   这份悼词,由他生前唯一的爱人撰写,通过几十个媒体的镜头,广播到全国各地。   谦卑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将到达天堂的国度。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受到安慰。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将承继地土。   对真理如饥似渴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满足。   怜悯别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被怜悯。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与神会面。   创造和平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被称为神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段悼词出自Matthew(马太福音)5章-登山宝训 第96章 同类   江念晚回到了卡拉顿。   他现在和军队无关,自然不能再住在营房。于是,他只是回去了一次,收拾了一下东西。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那个人的生活乏善可陈,无论在卡拉顿,还是在里兰,住所里,除了军方配备的家具,个人物品近乎于无,只有几套四季的衣服。   可这些衣服,也不能说是那个人的。毕竟,它们贴合的是钟长诀的身材。   江念晚还是把它们折好,放在箱子里。他不擅长收纳,总是没法好好利用箱子的空间,无论如何归置,衣服还是不能完全塞进去。   他想起戈壁之战前夕,他去伊文家时,那个人为他收拾的行李。   如果那个人还在……   他打断念头,把溢出的衣服抱起来,打算重新归置箱子。可不知为什么,拿起来的那一刻,他忽然失去了力气。   他瘫软下来,跪坐在箱子前面,抱着衣服,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衣料。   他连一个纪念品都找不到。   那些勋章、集体照、枪支,都刻着钟长诀的印记,那个人用死来摆脱的身份,他不能留下来。   可刨除这些,那个人还留下了什么?   他是连名字都无人知晓的一缕尘埃,在死去的一刻,就被历史抹去了。   江念晚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等他终于缓过来,撑着箱子想站起来时,腿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   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失去平衡的一刹那,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扶住了他。   祁染的眼珠缓慢往上移,看清来人的脸之后,甩开了对方:“你来干什么?”   卡明斯没有再试图搀扶他,西装笔挺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作为幕僚长,他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了。   不过,他还是特地抽出空来,看望这位老朋友。   他料想到005的死会给对方很大打击,但没想到严重到这种程度。   卡明斯望着游魂一样的新顾问,也不知是真的察觉不到对方的失神,还是因为积愤去故意刺痛他。   卡明斯抱着手臂,轻描淡写地说:“你再造一个出来不就好了吗?”   江念晚折叠衣物的手顿住了。   “他是用钟长诀的数据堆叠起来的人格,”卡明斯说,“你真这么想他的话,再照着做一个差不多的,不就行了吗?”   江念晚以为,自那场大火后,他的情绪已经冻结,再没有什么能激怒他。然而,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怒火从心底喷发出来。他倏地站起身,走到卡明斯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懂什么?”   卡明斯望着他,自实验室爆炸以来,他还没见他这样愤怒过。   “他是独一无二的,”江念晚说,“他不是钟长诀,不是0和1堆叠起来的数字,不是世间任何人。就算我创造出再相似的人格,也终究不是他。”   卡明斯陷入了沉默。他一直以为,江念晚对005的爱来自移情,如今看来却不然。   这个人知道自己爱上的是机械,是拼凑出来的零件,是人为创造出来的灵魂,可他依旧觉得它不可复制,依旧把它当做唯一的爱人。   江念晚扫了他一眼,转过身,把箱子合上。   “你来找我干什么?”他问,“总不至于是单纯关心我吧?”   卡明斯盯了江念晚半晌,心中五味杂陈。   江念晚从来不相信他的感情,他所做的任何事,在对方眼中,都掺杂着利己的成分。   可气的是,他的怀疑是正确的。   卡明斯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我是来安慰你的。”   江念晚冷冷地说:“如果你要继续说那种‘再造一个就好’的建议,不必了。”   “不,”卡明斯说,“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江念晚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却看到一个身影从卡明斯身后的门走了进来。   一瞬间,江念晚的手松开了,行李砰地倒在地上。   江印白,那个胸部中弹、躺在血泊里、毫无生机的躯体,现在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他看起来还是那样苍白,但眼睛很有神,身上好像也长了些肉。   “哥哥,”他露出微笑,“好久不见。”   在那震惊的几秒内,江念晚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从他听闻死讯,到现在,所有荒唐的、脱轨的举动,都像列车一样迎面撞来。   “你……”江念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   他没有说完,江印白走过来,抱住了他。   看样子,伊文给江印白装上了新型的假肢。拥抱他的手臂,甚至有真人皮肤的温暖。   “联首阁下让我转达她的歉意。”卡明斯说。   这句话让江念晚暂时从重逢的震惊中脱离出来。他松开了江印白,转过身,盯着卡明斯:“那个死亡证明,是你们伪造的。”   “是,”卡明斯说,“那也是为了瞒住劳伯·贝肯。”   “所以……”他盯着江印白的胸口,“那一枪……”   “确实打中了,”卡明斯说,“特勤组的人都是精英,假伤骗不了他们。如果不够严重,没法让他们送他到医院抢救。间谍基地安保太严密,联首的人太多,出了那个地方,就有操作空间了。”   “骗劳伯·贝肯就算了,专门把死亡证明送到我面前,”江念晚冷笑了一声,“为了让我跟贝肯反目成仇,发疯一样要弄死他,你们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卡明斯重复了一遍:“联首阁下让我转达她的歉意。”   “联首阁下,”江念晚慢条斯理地念着这几个字,“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把他送回来?”   “他受了重伤,一时间没法下地,联首雇了最好的医疗团队照料他,想让他恢复健康之后,再安排你们重逢……”   江念晚打断了他。“别找这些无聊的借口了,”他说,“你们是想拿他当人质。”   伊文是个永远会留后路的人。她同意了江念晚的计划,让他制作了劳伯·贝肯的仿生人,就相当于暂时把联首职权交到了他手里。   这份权力能不能收回来,是个未知数。   所以,她留下了江印白,以防意外出现。   江念晚很难自己做联首,唯一的可能性是钟长诀上位,军队也在钟长诀手中。只要钟长诀消失,威胁差不多就解除了。   于是,她一直按着江印白,直到钟长诀死亡,她就职,一切尘埃落定。   江念晚不知道,在005单独留下、与伊文进行的那一次谈话里,有没有提到江印白。   也许没有,伊文是个先礼后兵的性格,底牌会按到最后一刻。如果他们遵守约定,她没必要拿江印白的生命来威胁,把关系闹僵。   但005大概猜到了,在自己离开后,江印白就会回来。   “她倒是真不怕我记仇啊。”江念晚说。   “我得替联首阁下说句话,”卡明斯说,“她从来没想过让任何人死,副联首职位的邀约也是真心的,只要钟将军脱离军队就可以了。但是,他似乎不想做副联首……”   “够了,”江念晚说,“我知道。”   没有任何人能逼他死,如果真有人逼,事情反而会是另一种结局。   他自己选择了自己的死亡。   江念晚望向江印白。他看起来没有病容,精神不错。这段时间,联首应该提供了优渥的生活条件。   卡明斯在背后注视了一会儿,耸了耸肩。“我不打扰你们重逢了,”他说,“我还要去联军的管理委员会。”   临走前,他拿出了夏厅的通行证,递给江印白:“如果江先生有意向的话,SCN正在找一位夏厅的通讯记者。”   江念晚望着那张证件。可怕的怀柔政策。   新任幕僚长离开,他转向江印白,对方正望着他,欲言又止。   江念晚知道他想问谁。“你看到霍尔的授勋仪式了吗?”   江印白点了点头。   “他现在在第三基地,”江念晚走上前,再拥抱了弟弟一次,“他马上要出发去安卡了,快去找他吧。”   江念晚在卡拉顿定居下来。   矿道整修已经开始了,大批工程师需要住所,于是,在矿区附近又辟出一栋楼,作为官方招待所,江念晚也住在那里。   官方给他安排的楼层很高,他把窗户推开,南面,能看到矿区琳琅满目的起重机和运输车,北面,能看到市区里平整土地的推土机和压路机。   废墟之上,新的城市正冉冉升起。   江念晚回到书房,拿出园区的计划书翻看,门铃忽然响了。   他看了眼时间,今天他没有约人来。   他走到门口,往监视器的画面看了一眼,愣住了。   到现在,没有多少事能让他感到惊讶了,可门外这个人……   是那个酷肖他养父的医生。   他们不过有两面之缘,她怎么会想起来拜访他?   江念晚打开门,面前的人望着他,没有表情,也没有说明来意。   他等了半日,只能自己问:“你有什么事吗?”   对方的眼睛飘向江念晚身后,在客厅扫了一圈,落在书架上。   “你还是那么喜欢戈齐。”她说。   江念晚被这话一击,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他盯着对方,“你认识我?还是……你真的跟陆初尧有关系?”   他自诩记忆力不差,在他印象中,从未见过这位女士。她能说出他从前的喜好,不外乎是他养父转述的。   对方笑了笑,这笑容让江念晚感到奇怪,他总觉得里面带着些戏谑和忍俊不禁。   “我可以进去了吗?”她问。   江念晚挣扎了片刻,警惕败给了好奇心,让开路,请她进了门。   长期不与人交际,江念晚的待客礼数并不周到,但至少记得问对方要喝些什么。这是过去父亲教给他的,不是陆初尧,是他真正的父亲,陆初尧几乎什么都没告诉他。   除了戈齐。因为养父时常念叨戈齐的诗,他因而认识了这位文学家。   此刻,这位女士也盯着架子上戈齐的诗集,眼神中流露出怅惘,江念晚问她茶还是咖啡,她也不回答。   江念晚只得随便抽出一个茶叶包,放进热水,端上茶几:“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你究竟来干什么?”   早在十几年前,陆初尧突然出走开始,他就立誓,此生再也不为这段过去所牵绊。   如今忽然冒出来一个陆初尧的熟人——更可能是女儿,是想要什么?   恼人的是,对方仍不回答,只是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是我把你从油松岭送出来的。”   江念晚愣了愣,倏地转过头,紧盯着她。   原来那一晚的第三势力是她?   她为什么要帮他?   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这背后的暗示是恐怖的。   这意味着,她知道江念晚那天会死,也知道江念晚赴死的原因,就在那里等着他。   推想下去,她也就知道钟长诀之死的真相……和二重身计划。   江念晚感到毛骨悚然:“你……你到底是谁?”   对方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喝了口茶。   “爆炸那天晚上,你在油松岭,”江念晚觉得思绪纷乱,“里兰之夜后,你在我住的那家医院,我到卡拉顿之后,你也在……你一直在跟着我?”   有人很早之前就盯上他了吗?从他制作005开始?所以那个人知道这一切?   难道……他的养父从未离开,只是让人暗中监视他?   他回想陆初尧那副潦倒窘迫、醉生梦死的样子,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女士放下茶杯,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跟着你。”她说。   江念晚又落入了混沌。   “我是在跟着他,”她说,“你称之为005,世人称之为钟长诀的人。”   江念晚皱起眉:“你跟着他干什么?”   “观察、记录、评估,”她说,“毕竟,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同类。”   江念晚感觉脑子里轰然一响,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面孔,“也是仿生人。”   一瞬间,江念晚构建的思路完全坍塌。   所以,世上能做出真正的人格的,不止他一个?   在005诞生前,就有人将此付诸实践?   那个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把仿生人制作成这个样子——酷肖他养父的样子……酷肖温别庄的样子?   倏地,一个新的念头跳了出来。它太荒诞,太可笑,丝毫不符合科学法则逻辑。   但是……对面的人开口,肯定了它。   “是,”她说,“我就是你的养父。”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困苦的记忆,她泛出一丝酸涩的微笑。   “我也是温别庄。” 第97章 福音   那一刻,江念晚脑中闪过超新星爆炸一般的白光。   这个消息实在太有冲击力,太匪夷所思,有那么几秒,他的大脑陷入了死机状态。   不过,在一开始的震惊过去之后,很快,思维又重新运转起来。   他的“养父”是AI,这件事还可以理解。   他和养父的相处时间并不长,接触也不多,对于对方的过去,更是一无所知。没看出他是仿生人,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没看出性别……仿生人的颅骨是金属制成的,有一定延展性,如果用一些器械,让它稍微变变形,可以调整面部骨相。相似的五官,从女性调整成男性,并不困难。   至于声音,仿生人对声带的控制能力远超常人,让声音低沉粗哑一些不是难事。   他们每天就打个照面,也没有赤诚相对过,他怎么确认对方的性别?   但温别庄是仿生人,这可就匪夷所思了……   温别庄的生平,是有资料可考的。一个经历过大选的国家领导人,是没有隐私的。她的父母、亲友,从小到大的玩伴,都会被媒体挖个底朝天。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仿生人,很难创造这么完美的履历。   “所以,”江念晚试着猜测,“前联首和钟长诀一样,是中途被替换的,是吗?”   对面的女士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推测。“她做过外长,也做过联首,”女士用第三者的口吻说,“在任内,她掀起了多项改革,触动的利益群体太多了。”   所以,在数不清的暗杀中,某一次,她真的死亡了。   而后,某个对她十分了解的人,为了继续她的遗志,创造了她的仿生人。   江念晚按照常理推断,这个人最可能是她的幕僚长。   如果没有庞大的资源,无法招募这么多领域的科学家,实行这项计划。而且,在任期内,幕僚长是离她最近的人,不经过幕僚长首肯,仿生人很难蒙混过关。   这么看来,二重身计划开始的时间,比江念晚所想的,还要早得多。   幸运的是,上一个施行者并不是劳伯·贝肯。在八年任期结束后,温别庄遵照规定离任,整个偷天换日的计划就这样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回首温别庄传奇的一生:最高法院、政治献金、国际贸易,几乎在每个领域都有建树。这样惊心动魄的履历,看着就有非人的感觉。   实际上,她还真的不是人类。   但即使是博文广知、永生不死的AI,也没能完成她的遗愿。   “我终究……还是没能成功,”对面的女士说,“贸易条约签订了,可是因为贸易逆差,海峡还是爆发了战争;政治献金改革试点了,可是财团阻力巨大,最终没有推行到全国。”   她笑了笑:“如果我不是仿生人,大概早就死了几百次了。”   直到她卸任,风波依然没有平息。失去了国家权力后,利益集团的追杀愈演愈烈。   她并不怕那些杀手,只是,不停与人交手很麻烦,有时还会造成附带损害,更别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惊天秘密,一旦泄露,别说政坛会震动,万一有心之人从她身上获得灵感,重启二重身计划,那就糟透了。   永恒权利的诱惑,谁能拒绝得了呢?   于是,她决定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   为了和温别庄切割开来,她制造了完全不同的身份,不但改变了性别,还领养了两个孩子。   仿生人对亲情很淡漠,领养他们,更多是出于一种对平凡生活的尝试。   至于为什么选中他们……可能是命运吧。   她在那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什么和自己的制造者相似的东西。   可惜,在养育孩子方面,她实在是太失败了。   “当时,我用尽全力,想阻止海峡战争,却完全没有成功,所以,那段时间,我陷入了一种虚无的状态。”她说。   江念晚想起了当时的养父,游魂一样,每天翻阅着戈齐的诗句。除了给他们生活费和学费,对他们几近放养。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不恨了,只是,如今听她说起内情,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既然你决定要变成普通人了,后来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看到了某种预兆,”她说,“从世界形势来看,一场规模更大、伤亡更惨烈的战争随时会爆发。于是,我去了克尼亚,想阻止民粹主义上台。”   她秉承着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改革者的意志而生,守卫和平,是印刻在源代码里的本能。   所以,尽管知道努力可能是徒劳的,但意识到风暴迫近的一刻,她还是挣扎起来,去完成使命。   “可惜,”她说,“结果你也看到了。”   她的声音,湮没在对民粹主义山呼海啸般的喝彩里。   当克尼亚首相宣誓就职时,她和其他民众一起,站在台下,听着他说要“统一大陆,恢复帝国荣光”,感到深深的无力。   带着日复一日加深的阴霾,她回到了联邦。   然后,她发现,那个曾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沉默寡言的孩子,居然创造了一个新的人工智能。   她在惊讶的同时,感到一种释然的喜悦。   二十年过去,世事变幻,当初与她共行险路的幕僚长,已经因为心脏病发去世了。   在这世间,再没有懂得、了解她的人。今后漫长的生命,她只能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而现在,有了一个同她一样的永生者。   这个永生者也背负了另一个人的使命,也孤独地存于世间,更重要的是,他好像也有济世救人的情怀。   当初,从逝者那里接下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   但是,她不能确定,这个人选是否合适。仿生人各有不同,帮助人类还是毁灭人类,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所以,她留下来,观察着,评估着。   在此期间,她救了逃出火海的江念晚。二重身计划的可怕性,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如果江念晚落在权贵手中,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动荡。   不过,鉴于她不想暴露身份,大部分时间,她只作为一个旁观者,调停者,只在危急时刻才出手相助。   她叙述着这些年的一切,江念晚一直沉静地听着。书本中那些历史,忽然从见证者口中说出,让他有种脱离现实的飘浮感。   面前这个人,是外交官,是联首,是孕育火种的变革者,也是缔结和平的苦行者。   从某个角度看……“你,”江念晚说,“你不就是所谓的神明吗?”   拥有不老不死的钢铁之躯,拥有强大的物理和精神力量,拥有渊博的知识和智慧,没有国籍、没有偏向、没有私欲,只为拯救世人而生。   这不就是神明吗?   只不过,神明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既不能施个法术就毁天灭地,也不能一生气就降下灾祸,祂也受到时代的束缚和限制,也会觉得痛苦、彷徨。有时,祂甚至被自己拯救的人类误解、追杀。   也许,和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掌控者相比,神明更接近一个殉道者。   为万民福祉、为天义公理,燃烧生命,直到最后一刻。   倏地,江念晚想起一个问题,一个自她进门以来,就徘徊于脑海中的问题。   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她隐姓埋名、保守秘密这么多年,即使江念晚之前偶遇她,她也没有暴露身份。如今,她却主动上门,掀开历史的面纱,将无人知晓的真相告诉自己,究竟是想做什么?   仅仅是作为一个失败的养育者,想让孩子知道这些年的因果吗?   还是……有什么不得不做、生死攸关的大事?   之前的对谈在脑中飞速运转。   她一直在观察005。   她一直在寻找同行者。   这么多年,她带着原主的遗愿,周旋于几个国家之间,屡战屡败,囿于困局,身边亲友凋零,世间再无认识她、理解她、懂得她。   现在,她才好不容易找到另一个永生者,怎么能随便让他死?   江念晚涌起一股莫名的预感,一种警觉与期待交织而成的情绪。他霍地站起来,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   心脏剧烈颤动着,像是要冲破胸膛。“他还活着,”他盯着她,声音有些发颤,“他还活着,是不是?”   对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说:“是。”   听到回答的一刻,江念晚屏住了呼吸。   平心而言,他无比希望这是真的,可是……真能做到吗?   他是亲眼看到钟长诀灰飞烟灭的。   隔着长长的过道,他看到钟长诀被烈火包围,分崩离析。   而现在有人站在他面前,说那人还活着。   女士看出了他的疑虑。“人死不能复生,”她说,“但他毕竟不是人类。”   江念晚盯着她。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人的灵肉是无法分离的,肉身死去,灵魂也随之消亡。   可005不是人类。   他的灵魂,存在于中枢的数据中。   而数据,是可以传输的。   “可是,005的数据量是很庞大的,”江念晚说,“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仿生人的学习能力极强,随时都会吸收新信息,而且,接收这些数据,并不是在原先的代码后面添上“0”和“1”那么简单。   增加新信息之后,整个神经网络的结构也会随之调整。   人的思维模式会随着外界影响不断变化,AI也一样。   所以,它们每一秒都不同。   而且,仿生人的数据量极为庞大,不是直接复制粘贴就能转移的,需要在那一瞬间,同时对齐所有接口、测算所有网络结构、清点所有代码。如果这一秒复制一部分,下一秒复制一部分,这两者根本就拼合不起来。   所以,每个仿生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随便就能复制,那么005就像流水线上的螺丝,可以批发生产了。   传输一个中枢,所需的运算速度,人类是达不到的,那个仿生人自己也不行,需要更强的运算能力。   “但是,”她说,“我能做到。”   她先于005出世,这二十年间,她已经更迭了几代版本。   “在他中弹、更换心脏的时候,我在他的中枢里埋了中继器。”她说。   江念晚想了起来。上次见到她,就是在卡拉顿的战地医院里。钟长诀中弹后,有段时间,为了整修心脏,系统陷入了休眠状态,大概就是这时候,面前的人在他的躯体内放了中继器。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和追踪他的数据,”她拿出一个金属盒,推到江念晚面前,“在爆炸前一秒,我把他的数据保存,上传到了这里。”   江念晚脑中轰然一响。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金属盒,这形状和构造如此熟悉,让他有些害怕。   害怕伸手触碰,这一切会变为梦的泡影。   那个人还在这里。   他的肉身、他属于人类的一切焚烧殆尽,但他的思想,他的灵魂,他的记忆和人格,还在这里。   他不再能拥抱他,不再能凝望他的眼睛,不再能与他并肩而行,耳鬓厮磨。   但是没关系。   自己爱上的部分还在这里。   “虽然数据完整转移了,但他一直无法唤醒,大概是他追求毁灭的意志太强烈,”女士说,“但我想,你也许能让他改变主意。”   江念晚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捧起了它,把它抱在胸前,感到心脏砰砰撞着冷硬的盒盖。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轻轻地说,“你已经杀死了钟长诀,把生命还给了那些人。现在,你谁都不是了。”   很久很久,盒子上寂静无声。   “卡拉顿的冲突已经平息了,”顿了顿,他忍住语气里的哽咽,“我在尽力帮助他们重建城市,矿区开始清理,科技园的项目也开始推进了。还有联邦……联首的经济政策推行得很顺利,生产也逐渐恢复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想告诉他,他奉献生命换来的和平,自己一直在好好看着,享受着,守护着。   “可是……”他说,“我希望你也能看到这一切。”   他已经放手让他离开一次,如今,他决不能让他离开第二次。   “卡拉顿不需要你了,联邦不需要你了,可是我需要你。”他说,“回到我身边吧,好吗?”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屏幕上泛起了波纹。 第98章 神子   在忙碌和喧嚷中,卡拉顿的春天降临了。   废墟之间的瓦砾逐渐被清理干净,建筑工地上架起了新的脚手架。在被摧毁的楼房空地上,淡紫色的小花悄悄探出头,黄绿色的嫩芽从瓦砾堆中冒出,仿佛它们也在参与重建。   小巷和公园中的樱花树和桃树,虽然略显稀疏,却已开始绽放粉白色的花朵,花瓣随风飘落,落在工地的钢筋水泥间。   城市在春天里逐渐苏醒了。   江念晚的日程很忙碌。卡拉顿的科技园开始兴建,他需要联系两国的科技公司和研究机构,引入资金支持,推动国际合作。   白天,他像个正经的政府官员,协商、谈判、指挥,但晚上回去,他会躺在床上,抱着那个金属盒,又嘟囔又抱怨。   他们仿佛回到了油松岭的时候。   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另一个灵魂挡在他们中间。   005曾和那位女士数据共享过,也就知道很多上一代的夏厅秘闻。江念晚时常问东问西,像个打开新世界的孩子。   “政治献金改革,是她想到的,还是AI想到的?”他问,“如果是AI,是不是说,你们比我们有更先进的思想?”   “不算是,”005说,“改革的思路是原来的温别庄提供的,只不过,她根据现实数据,提出了更严密的解决方案。”   江念晚咬着嘴唇,沉吟半晌,翻了个身,侧躺着,把金属盒放在眼前。   “温别庄的政治献金改革失败了,劳伯·贝肯却成功了,这么一想,AI的成功率也不比人高。”他着重看了005一眼。   金属盒沉默片刻,说:“并不是她的想法不对,而是时机不对。”   “嗯?”   “第一个尝试的人,失败概率总会大一些,”005说,“在当时,这个改革太超前了。在她试点之后,这个想法走进了大众视野,获得了反馈和教训,再过二十年,到了劳伯·贝肯的时代,就有了实现的机会。”   但是,如果没有二十年前的那次尝试,没有先例,这次改革未必会成功。   就如同死于烈火的钟长诀一样,更多时候,神是一个先行者,倒在自己开拓的道路上。   但并不是说,那条中断的路,就没有意义。   江念晚想了想,用胳膊支起脑袋,神情忽然严肃起来。   “那位女士,”他问,“想到避免战争的办法了吗?”   问之前,他就知道希望渺茫。如果真有办法,这些年的惨剧就不会发生。   不过,万一,她通过近几次教训,想到了什么体制上的、科技上的重大突破,能阻止战争发生,那么……   令他失望的是,005沉默下来。   很明显,答案是没有。   江念晚苦笑:“难道说,战争真的是个无解的问题,就像死亡?”   “我们不知道答案,”他说,“但至少,我们提出了正确的问题。”   就像明知会死亡,也无法阻止人们努力和生命对抗一样,即便战争终会发生,也仍然要寻找一切阻止的可能。   这大概就是文明进步的意义所在。   夜聊之余,偶尔,有闲暇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起出游。一个人,抱着一个盒子。   他们做了完备的旅行计划,打算走遍山河大海。不过,第一站,他们首先去了里兰。   里兰之夜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废墟清理还没有结束,走在路上,仍然能时不时看到穿着黄色衣服的排爆人员,进行未爆弹药的探测和排查。   一些建筑师和工程师在焦土中穿梭,无人机在头顶盘旋着,似乎是在收集数据。   有人时不时蹲下身,采集脚下的泥土。轰炸后,土壤和水源必定被污染了,这些样本会送到相关机构,检测污染水平。   江念晚停下脚步,观望了一会儿,继续朝前走去。   全程,005只是保持着沉默。   他知道江念晚要去哪里。   托养所的废墟依旧保持着原貌。大门的轮廓依稀可见,只是金属铭牌上的字被火焰烧得发黑,无法辨认。   走进院内,地面上散落着被烧毁的残骸:破碎的木床框、烧焦的玩偶、半熔化的金属秋千。   石阶早已裂开,烧灼后的裂缝里夹着灰烬和瓦砾。曾经装饰院墙的小手印,如今已被烟熏成模糊的影子。   恍惚间,灰蒙蒙的天空落下细雨,雨水将焦土冲刷出细小的泥流,沿着院子的地面慢慢流淌。   江念晚站在残破的砖墙前,望着噩梦中的景象,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曾经的欢声笑语,和火光中的哀鸣。   他透过雨幕,望向这座残破的城市。   忽然,手中的金属盒响起了声音:“你看那个秋千旁边。”   江念晚眨了眨眼,在朦胧的视野中,努力看清005所指的位置。   灰黑色的泥土上,似乎有道不一样的颜色。   他走近,蹲下来,小心拨开旁边的碎砖。   是一株新生的嫩芽。   在这样一片焦土上,它居然还能生长。   005的声音响起:“是金橡。”   江念晚眨了眨眼,仔细观察着它。   “这是从哪来的呢?”江念晚感到疑惑,“附近并没有金橡……”   他忽然停住了口。   他想起来了。虽然托养所并没有金橡,但是,在街角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里,保存着一颗几百年前的、金橡的种子。   轰炸中,碎片四散,金橡的种子随着爆炸的气流,落到了这片焦土之上。   这个星球最古老的物种,经历过大灭绝,经历过无数战火,沉寂百年后,再次生根发芽。   江念晚将压着它的碎砖挪开,静静地望着它。   希望……真是美丽又顽强的存在。   那位女士——她有太多身份,江念晚只能笼统地称她为“那位女士”——第二次到来时,江念晚并没有想象中高兴。   她对江念晚说,只要按照她的清单,找全原材料,她就能让005重新获得人类身份。   毕竟,仿生人的学习能力很强,材料学家、神经学家、工程师的活,她都能干。   江念晚一直在收集材料,可不知为什么,对005再次重生这件事,他有些忐忑。   原因无他,神明,实在是太博爱了。   对祂们来说,国籍和人种并不重要,世界公民,人人平等。   005一旦重生,如果世界再发生变故,他会不会像那位女士去克尼亚一样,离开这里?   说不准,下一次江念晚见到他,就是在北疆共和国的贸易峰会上了。   念及此处,江念晚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虽然005的意念在全网漫游,但至少中枢住在这个盒子里,他随时都能抱住他。   再阴暗一点,他还可以弄一些隔绝信号的材料,把005关起来。   这个人要是能永远属于他就好了。   当然,念头只是念头。他仍然每天对着那看不懂的清单,努力收集。   每晚聊天的时候,他也会问起重生的事。   “这次,你可以自己选外貌和身份了,”江念晚一边在脑中勾画模糊的面庞,一边惴惴不安,“你想长成什么样?”   “你喜欢什么样?”   江念晚皱起眉,郑重地说:“不需要问我的意见,这是你的选择。”   “我对容貌没什么偏好,”005说,“就选你喜欢的。”   定制男友,江念晚一刹那心动了,随即又努力把跃跃欲试的念头按下去。   “不行,”他说,“这次我绝不干涉任何事。”   “你真的放心我随便选?”   江念晚的心停跳了一瞬。他对005的审美完全没信心——一个把人脸当成有区别的色块的人,能有什么审美?   但是,承诺就是承诺,他闭上眼,决绝地说:“你随便选。”   他可能会后悔的,不过,原则比他的想法更重要。   005沉寂下来,江念晚想,他大概是去网上搜集参考资料了。   等了一会儿,对面没有反应,江念晚又慢慢睁开眼睛。压在心里的不安总是去而复返,他踌躇片刻,问:“那身份呢?重生之后,你想去哪里?做什么?”   私心来说,他希望对方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做什么都不要紧。   神明的一生那样漫长,还有无数时间去拯救其他人,可他的一生,就是短短几十年。   在005的时间线上,他的生死,只是短短一个瞬息。在这个瞬息里,他不能放下一切,来陪伴他吗?   似乎是意识到了他的彷徨,005的语气柔和起来。   “我不会走的。”他说。   江念晚沉浸在落寞中,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什么?”   “我会陪在你身边,就像你之前一直为我做的那样。”   江念晚眨了眨眼,内心的喜悦忽然翻涌上来。他故意不让这种情绪显露出来,担忧地问:“这样的话,你那悲悯世人的情怀怎么办?”   “现在不是战时了,和平会持续一段时间的,”005说,“我能做的,就是研究一些有利于战后建设的东西,这不妨碍我继续待在你身边。”   “你要我给你批资金吗?”   005提醒他:“我不缺钱。”   现在是电子货币时代,只要他想,货币可以随意生产,不过也不能做的太过分,引发通货膨胀就不好了。   江念晚露出了微笑,盒上的波纹静止下来。   005在静静地观察他。这样畅快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很长时间没出现过了。   “抱歉,”他说,“我之前那么伤你的心。”   从时局上看,他的决定是无私的,但对江念晚,他当时的选择自私至极。   他就这样决绝地甩开了握住他的手,还让对方见证了他的死亡。   站在火海前的江念晚是什么心情,他简直无法想象。   “你……”他问,“你还恨我吗?”   对面沉默了一瞬。虽然他已经没有心脏了,这一瞬还是让他切身体会到“心惊肉跳”的含义。   “我还没有原谅你,”江念晚警告他,“只是你现在是个盒子,我拿你没办法。等你变成人了,等着吧,我要狠狠揍你一顿。”   005放下心来。只是物理上施加暴力,不是什么大事。他平复心绪,等着清算的到来。   这一天并不遥远。   那位女士租下了一个办公室,权当实验场地,工程量可观,需要一段时间。   在此期间,江念晚颇有仪式感地没去看一眼。   直到中枢封装入脑,尘埃落定。   那天,江念晚站在房门外,也不知是因为略带凉意的天气,还是紧张,手一直轻微地颤抖着。   从里面走出来的,将是一个从头到尾都崭新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金属在滑道里发出摩擦声,门终于打开了。   他转过身来,望向门口。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专注地看着他。   即便换了新的面庞,新的身躯,那长久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依旧没有变。   江念晚愣了几分钟,对方看他一直没反应,只好走到他面前,唤他的名字。   江念晚眨了眨眼,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惊愕的表情变为恼怒,然后,抬起手,给了对方一拳。   这个把他的心撕成碎片的家伙,知不知道他为他流了多少眼泪!   对方挨了一拳,也没动弹,等着他继续打。   不过,很久很久,第二拳也没落下来。   005低下头,望着双眼通红,浑身发抖的江念晚,急切地想抱住他,又怕惩罚没结束,这样做不礼貌:“怎么了?”   江念晚望着他,咬着嘴唇,松开了拳头。   “算了,”江念晚低下头,“都过去了。”   这个人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这已经超出了他最奢侈的想象。触摸着对方温暖的皮肤,滔天怒火,也像退潮的海浪一般,逐渐平息。   而且……   “你是故意的吧?”江念晚再次抬起头,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对着这张脸,谁能下得去手。”   005皱起眉。人类,即使是他最爱的人类,为什么总是这么肤浅。   “你这样能抛头露面吗?”江念晚怀疑地说,“真人哪有长得这么完美的?你还是……”   还没等他说完,005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人。   熟悉的暖意弥散开来。   为什么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会爱上冰冷的机械呢?仅仅是因为,我在人类的概念上,是一个几近“完美”的造物吗?   不,江念晚说,你是我的心血,是我的爱人,也是我最怀念、最引以为豪、最敬仰的灵魂。   如果我们理念不合,我无法赞同你,你也无法说服我,你还会爱我吗?   我反对,并不代表我无法理解。我只是为你的孤独感到心痛,无论如何,我会像我曾经承诺过的,永远站在你这边。即使那会让我痛彻心扉,形销骨立。   如果我固执,我死板,我为了自己的理想和责任,让你伤心难过,你还会爱我吗?   我会痛骂你,然后收殓你的残骸,为你哭泣,为你送葬。因为我懂得你为之而死的信仰。因为我知道,我也曾经到达过那里,而你替我守住了它。   如果我没有人类的身躯,我只是庞大的算法和数据,无法拥抱你,也无法带给你温暖,你还会爱我吗?   你刚刚回来的时候,不过就是一个金属盒里的声音。可是,每当波纹泛起,我依然会心跳加速,依然会不自觉地微笑。实话说吧,我恨不得你一直被圈在盒子里,至少在那时,你完全属于我。   如果我不能跟随你一起老去,如果你只能独自面临着死亡的恐惧,我却能活千年万年,永不消亡,你还会爱我吗?   傻瓜,对方伸出手,慢慢拂过他的头发。   这不是我爱上你之前就想过千百万次,却依然未能阻止我爱你的,那个恒久、却微不足道的前提吗?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写了这么久,想到以后晚上不用边抓头发边想情节,突然有种怅然的失落。   之后会写个单独的后记说说感想,不过最想说的还是——   感谢追更的大家!追更本身就是很艰难的过程,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陪我走到现在,谢谢大家一直关注和包容这个故事!   如果大家还有想看的番外和if线,可以尽情招呼作者!(PS.想看BE的坏人,其实到挽歌那一章结束,就是双BE呀!)   其实我之前也构思过永恒的、没有遗憾的HE,跟评论区有些小伙伴的想法相似,有机会也可以写写。   再次感谢大家和我一起走到故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