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南》作者:巫羽   文案:   男巫青南在旅途中遭遇外族的武士玄旸,时值三月,五溪城的春花漫山遍野,尖底陶酉里的美酒令人沉醉。   两个分道扬镳的人,却不想最终结伴同归。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正剧   主角视角青南互动玄旸配角白棠鹰庚   一句话简介:男巫受与武士攻   立意:为美好的生活奋斗 第1章   营火还有余温,使用营地的人离开不久,青南放下拨弄木炭的树枝,轻轻拍了拍手,他一身素白长袍,头戴白羽冠,给人皑洁脱离俗尘的感觉。   随从乌狶卸下背负的行囊,执柄长矛迅速离去,他的身姿矫健,头上插的两支黑色羽翎在风中飘动。   过了一会,乌狶返回,跟坐在篝火旁的青南禀报:“神使,人已经走远了。”   青南正弯身察看脚边的碎陶片,他捡起一块,用涂染植物颜料呈现朱色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摩挲陶片表面,那陶片是某种器物的一部分,造型像似鸟喙。   “不用追,是岱夷。”   面具遮住青南的大半张脸,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见双唇翕动,声音很年轻。   陶背壶的正面有一个鸟喙装饰,容易辨认。   陶背壶,是岱夷部族特有的一种装液体的容器,一向或背或系在背上、腰间,应该是使用时不小心摔地上,留下一堆碎陶片。   乌狶有一刹那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岱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哪怕身为猎人,经常在广袤的山林里活动,乌狶也没见过几次岱夷。   营火再次燃起,侧扁足陶鼎里米粥沸腾,竹串的溪鱼已经烤好,米粥的香气夹杂着烤鱼的香味,令饥肠辘辘的旅人食指大动。   米粥盛在黑陶碗中,烤鱼放在漆木盘上,食物被呈到青南面前。   青南取出一只小巧的玉刀,熟练地切食烤鱼,他不慌不忙享受风尘仆仆旅途中的一餐。   夜幕下,虫兽叫声在周边彼此起伏,每一种声音都对应一种动物,乌狶能逐一辨认,辨别安全与危险。   营火映红乌狶粗糙的脸,他坐在火堆旁,低头用砺石打磨石镞,使它们更为锋利。   在路途上遭遇岱夷,凭借他以往的经验,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打磨好石镞,乌狶抬头,目光往身侧投去,躺在荻席上的神使已经入睡,他身上披着一件暗青色大氅,头侧放置一只大漆盒,漆盒里边装着羽冠。   羽冠摘下了,面具还在他脸上。   从来没见过神使摘下面具。   乌狶裹住一条用獾皮缝制的斗篷,他一手搭在腰间,握住刀柄,一手执住长矛,就这么守在营火旁睡去。   天还没亮,乌狶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营火熄灭,荻席上的人不见了,他裹好斗篷,起身寻找。   遥望山坡上有个人影,乌狶登高,此时东方欲晓,四周物品有较清晰的轮廓,他见到神使正朝着东方跪拜,太阳绽放出第一缕光芒。   鬯酒沿着装有木柄的玉瓒缓缓注入漆觚,青南修长的手指拈住玉瓒,轻轻搅拌漆觚中芬芳的鬯酒,香馥的气味在晨风中腾升,弥漫。   伫立山崖,双手高捧漆觚,待群山的山脊金灿辉煌,河流莹莹泛光,青南缓缓地将漆觚中的鬯酒浇注于风中,祭祀天地。   这是祼礼。   晨曦中的白袍神使被赋予不容置疑的神性,光芒万丈,让人不敢直视。   乌狶跪地虔诚地祈祷,晨曦照亮他压低的背脊。   日有日神,月有月神,山有山神,河有河神。   鸟有灵,鹿有灵,鱼也有灵,世间万物皆有灵,人不过是天地间的万物之一。   玄旸听见堂弟玄邴在下方传来一阵急促唤声,他停下脚步,另一名伙伴麂子连忙大声回应:“邴哥,怎么啦?”   玄邴还在叫喊:“哥!麂子!你们快过来!”   雾气袅袅,缭绕山腰,只见小径上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白色的身影尤其引人注意,须臾,白影像林中的精灵般消失在翠绿的竹林间。   “快看,那是人吗?”   来到堂弟的位置,瞥见山道上的白影,玄旸有点意外。   麂子手探进衣领,抓住脖子上挂的护身符,小声说:“我们是不是遇到湖神了?”   在岱夷的传说里,湖神夜晚是只天鹅,白日化作白衣女子,她容貌美丽,性格乖张,会制造林雾,迷惑闯入她领地的旅人,将他们困死在荒山野岭。   竹林幽幽,再看不见那缕神秘白影,玄旸很笃定:“是人。”   麂子呢喃:“是人怎么这么怪,脑袋上好像还长着什么东西?”   玄邴说:“身影一晃就不见了,衣服白得像雪,轻得像风,还以为是鬼。”   虽然只是一瞥,玄旸看得比较清楚,他伸手探向腰侧,解下一只彩绘的陶背壶,喝了口水:“羽人族,头上戴的是羽冠,身上穿的是蚕丝织的长袍。”   麂子放下抓护身符的手,挺直身板说:“獐牙大哥,年前我跟祖父去鱼埠走亲戚,就遇见过羽人族,他们样子跟我们差不多,不是这个模样啊。”   “獐牙”是玄旸的外号。   玄邴伸手讨水喝,玄旸将陶背壶递给他,漫不经心回答:“像这样戴羽冠,穿丝袍的是羽人族的巫祝,他们一般都待在祠庙里侍奉鬼神,不怎么出来见人。”   昨夜露营,玄邴失手摔碎自己的陶背壶。   灌下一口水,玄邴猛点头:“对对我听说他们一个个打扮得像鸟人,才被叫做羽人族——奇怪……羽人族怎么会出现在江皋族的土地上?”   确实,连经常在外头游走的玄旸都感到意外。   营火啪啪燃烧,火光照亮四周,玄邴用竹夹给陶箅上的野鸭翻个身,使它受热均匀,不会一面烤成焦炭另一面半生不熟,他话多,边烤鸭子边念叨:“哥为什么不同意去五溪城?”   “是担心我们绕道去五溪城耽误事,要被我爹怪罪吗?”   “哥放心啦,有我在,老头子骂也是骂我。”   玄旸手握石片正娴熟地将一头野鹿剥皮,他说话时没抬头,手仍在干活:“几年前,我和五溪城的城主有一个约定,那个约定到今日也没有履行。”   麂子背来一大捆柴薪,他放下石斧,激动问:“约定?什么约定?”   将鹿皮完整地从大鹿身上剥下,一眨眼功夫,玄旸手中的石片快速替换成骨匕,他挥动骨匕,流利地划开野鹿的腹部。   麂子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回答,急得抓耳挠腮。   玄邴沉不住气:“哥,你快说是什么约定?你要是答应人家又做不到,我们帮你还不行嘛!”   “就这么想去五溪城?”去掉不能食用的内脏,玄旸开始分割鹿肉。   “当然,过两天就是江皋族的三月节,一年到头最热闹的就是这个时候!我听说五溪城的城主好客又大方,会拿出最好的酒款待客人,想喝多少有多少!”   玄邴刚说完,麂子附和:“出发前角巫跟我说,我这趟出远门,会在路上遇到一件美事。说不定,我能在五溪城娶个妻子呢!”   一条鹿腿在半空抛出漂亮的弧线,投掷向麂子,麂子反应敏捷,稳稳接住,他听见玄旸说:“想得美,五溪城的姑娘不外嫁,你在那里娶妻,就得一辈子留在那里。”   “啊?!”麂子一愣。   “不怕,麂子到时就和相好逃回岱夷,就不信他们还能追过来要人。”玄邴开着玩笑,手执竹夹子,将烤好的野鸭从陶箅上取下来。   “哥,你自己也说约定是好几年前的事,人家五溪城城主可能早就忘了。”   玄邴把烤鸭放进陶盘,掏出一把石刀,大卸八块。   陶盘放置切好的鸭肉,陶碗盛上香喷喷的蒸米饭,三人在营火边进餐,营火上架起一根肥美的鹿腿,慢慢熏烤,陶箅上炙着切薄的鹿舌,丰盛一餐。   仰躺在地上,饭饱犯困,玄邴边打哈欠边闲扯:“哥去过那么多地方,认识那么多人,就没有遇见想娶回家的女人吗?”   “哥可是我们岱夷族的武士,不多生几个孩子说不过去吧。”   “还不去收肉干。”玄旸抬脚踢向躺平絮絮叨叨的玄邴。   一头成年公鹿,够他们三人吃好几顿,鲜鹿肉容易腐败,制做肉干能长久保存,充当旅途上的干粮。   扯开随身携带的一口麻袋,往麻袋里塞鹿肉干,麂子和玄邴都将各自的麻袋塞得满满当当,鹿肉干还剩一些。   “獐牙大哥,你还要吗?”麂子回头问话。   “不要了,留给我们的同路人。”玄旸麻利地将一张刚熏干的鹿皮卷起,他夹着鹿皮返回自己的卧处。   这张新鹿皮与其余五张鹿皮结实捆在一起,随手一掷,扔在身侧。   两条笔直的长腿悠闲交叉,玄旸躺在树叶铺垫的床上,闭上眼准备入睡。   同路人。   羽人族巫祝和他的随从,说不定也要去五溪城。   玄旸年少时见过穿白袍戴白羽冠的羽人族巫祝,印象相当深刻。   那年,玄旸跟随舅舅出使羽人族的旧都——羽邑,正好遇到一场祭祀活动。   玄旸和舅舅身为远方来客,被允许观看祭祀,他见到身穿各色丝袍的巫祝从身边走过,巫祝都戴着面具,不以真面貌示人,他们的长袍宽大,羽冠华美。   巫祝沿着祭台的长坡行进,在高耸陡斜的坡道上跳起降神舞蹈,舞蹈模仿鸟类的姿态,显得诡谲怪异,又不乏美感。   一位白袍巫祝深深吸引住玄旸的目光,那人身形颀长,肢体充满韵律,舞蹈刚劲飘逸,高亢激扬。   洁白的羽冠,白色的衣裾,左手腕上有一只红玉镯,脸上戴着白鹭面具。   那么鲜明,至今还历历在目。   天刚刚亮,玄旸和伙伴离开昨夜宿营的地方,匆匆赶路。   午时,青南和乌狶再次在路上发现岱夷的营地,还见到这伙人留下的鹿肉干,就挂在营地旁边的一棵大树上。   乌狶嗅了嗅鹿肉干,食物没有异味,但是担心有毒,不敢食用。   “神使,这些人一直跟着我们。”   “他们也要去五溪城。”青南眺望南面的山野,仿佛见到三名年轻的岱夷男子正在林间穿梭。   屡次发现他们宿夜的营地,从痕迹推测有三个人,都是青壮男子,步伐飞快。   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五溪城,就在前方生机勃勃的林泽里。   **   五溪城的守卫远远望见装束奇怪的来客,感觉对方大有来头,连忙进城通知城主,青南和乌狶候在城下,城门紧闭,士卒还没有得到启门的命令。   听见城墙上传来交谈声,是岱夷的语言。   青南抬起头,望见三名年轻的岱夷男子,其中一位个头特别高,身披皮质斗篷,腰间挂着一件象征岱夷武士身份的骨雕筒,背着漆色陈旧的长弓与箭箙,这人年纪约莫二十岁,正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   青南觉得此人的眉眼熟悉,多瞧了一眼。   耳边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青南抬手整理被风吹乱的衣袍,正好露出左手臂上戴的玉镯。   玄旸直勾勾盯着青南的手腕,红色的镯子,在白色衣物的衬托下显得特别鲜艳。   似曾相识。 第2章   时值三月,五溪城的春花漫山遍野,城内城外,时不时能听见青年男女悠扬的歌声。   广场上整齐竖起一面面旌旗,每面旌旗象征一个氏族,这些氏族中既有耳熟能详的近邻,也有远方的来客。   城主皋月在宽敞明亮的大屋款待来客,青南的位置被安排在城主身旁,受到特殊待遇。   五溪城时隔多年,再次接待来自羽人族的神使。   宾客众多,耳边都是谈论声,其中几个声音特别响亮。   “灰犬,快看那人。”   “啧,别扯我袖子,我喝酒呢。”   “我听人说他是羽人族。”   “我还以为羽人族都是长着爪子的鸟人咧,原来也有手有脚,你说他干么戴张怪面具唬人,也不知道是个老头,还是小伙。”   “我看就是一个嘴歪斜眼的丑怪,才把那张丑脸遮起来,怕被人瞧见。”   “灰犬,你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怕什么,他又听不懂。来,你们听我说,等他喝醉了,你们配合我,我要去摘掉他的面具,哈哈准能把这里的娘们吓哭!”   飨宴上,来自大皋城的少年灰犬与他的同伴高声交谈,他的话肆无忌惮。   “我要是你,就好好喝酒,把嘴巴闭上。”   玄旸将一只大陶尊用力拍在木案上,他使用江皋族的语言,呵斥不知好歹的少年。   正在兴头上,突然被人打断,灰犬恼怒:“我知道你,爱学舌的岱夷!别以为个子高我会怕你,想打架吗?问问我的拳头。”   灰犬朝玄旸挥举双拳,脾气暴躁。   “灰犬!”   一名老头出声喝住冲动的少年,声音严厉。   灰犬不情不愿地放下拳头,眼神仍凶狠地瞪向玄旸。   老头急忙倒上一杯酒,上前跟玄旸赔礼道歉:“岱夷的武士,你是个心胸比大江宽广的人,不要跟他计较。他是我的小儿子,都怪我宠溺他,没将他教好。”   玄旸说:“老叟,我的心胸可没那么宽广。”   老头显得很不安,还想说点什么,玄旸已经接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   往往,玄旸不会在意别人的挑衅,一般能动嘴解决的事,他也懒得动手。   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玄旸与同伴交谈两句,继续饮酒。   看向与人畅饮的玄旸,还有那名出言不逊的少年,青南不留痕迹地收回目光,他对城主说:“是覡鹳的东西,整理他房间时发现。青宫大覡告诉我,这些年来外出云游的只有覡鹳,也只有他会带来五溪城的物品。”   “神使说的那件东西,现在就带在身上吗?”城主皋月身体侧向青南,她用手挡住别人递来的一杯酒,示意对方稍等。   周边是喧闹的客人,不时有人过来向城主敬酒,城主和青南的谈话一再中断。   青南从随身物品里取出一只长扁形状的木盒,他将木盒递给城主。   打开木盒,里边装着一枚木签,木签上有一行用炭条书写的奇怪符号。   城主拿起木签,打量上面的符号,很快又将东西放下,好像已经失去兴趣:“是我族人使用的图文,我不能告诉神使它上面写着什么内容,得神使自己解读。”   青南把木签放回盒子,将盒子收起来,他说:“请五溪君允许我留在五溪城,直到我学会你们的图文。当然,我也会传授你们羽人族的知识,从你们的祠庙里挑选一个聪慧的孩子,送到我身边来。”   城主为自己与青南的酒杯倒满酒,她高举酒杯,脸上终于有笑容:“神使想住多久都行,五溪城永远欢迎青宫来的神使。”   青南双手捧起一只彩陶酒杯回敬城主,他将杯沿递到唇边,饮下杯中美酒。   面具罩住青南上半张脸,露出嘴唇和下巴,面具上留有眼洞,不影响饮食与视力。   “时隔多年,羽人族的神使再次来到五溪城,为我们带来好兆头。如今,人们不再相信朋友,心里充满猜忌,甚至用杀野兽的武器互相攻击。可是我们不同,五溪城绝不会背叛朋友,我们会一直遵守在神明跟前发的古老誓言,对待朋友,像对待兄弟姐妹那样真心!”   城主这段话有意说给在座的每一位客人听,她提高声音,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城主说完话,客人纷纷应和,向城主举杯表达敬意。   “五溪君,老叟有一句话想说。”   白发白须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慢悠悠向城主行礼。   “沅叟有什么话尽管说。”城主恭敬地回礼。   “老叟想说的是,如今的人啊,确实已经忘记古老的约定,也不再遵守祖先在神明前发的誓言。”   沅叟口中没剩几颗牙,说话漏风:“我来五溪城的路上,就在渡滩遇到一伙恶人,他们把我的衣服和食物抢去,对我这个老头子是又踢又打!如果不是我的孙子在照顾我,我已经死在路上。”   城主问:“沅叟,能认出攻击你们的是什么人吗?”   老人发出叹息,无奈摇头,站他身边的孙子回答:“五溪君,他们夜里突然出现,抢了东西就跑,没看清楚是什么人。他们说的话,我和祖父一句也听不懂,我能肯定他们不是地中族人,也不是江皋族人。”   城主若有所思,神色有些忧虑,须臾,她抬头微笑:“你们缺什么东西尽管跟我说,我这里都有。”   众人听了祖孙的讲述,纷纷议论,类似的事情显然不只沅叟祖孙遭遇过。   以前出行最怕野兽,遇到人是件幸事,能够得到帮助;这些年出门在外,在路上遇到陌生人,比遭遇野兽还要提心吊胆。   正在饮酒闲话,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动静很大,有一大群人在大叫大嚷,这群人用的是地中族的语言,另有一些人说的是江皋族语,正在劝阻。   一名年轻女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她做猎人装扮,携带弓箭,身上所有饰物都显得粗粝,却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   女子快步穿过客人席位,来到城主身旁,她一出现,立即引来众多年轻男子的目光。   女子贴着城主的耳朵说悄悄话,城主脸上没看见情绪变化,只是点了下头。   城主外出处理突发状况,不少客人跟随。   麂子激动地扯住玄旸袖子:“獐牙大哥,你认识那个姑娘吗?她叫什么名字?”   玄旸明知故问:“哪个姑娘?”   麂子脸红:“跟城主说话的那个。”   玄旸说:“阙月,城主的女儿。”   “哥,我们也过去帮忙!”   玄邴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站起身,要跟出去看热闹,被玄旸一把按住肩膀,给按回去。   留下的客人七嘴八舌,都在讨论。   “肯定是白湖那伙人,我白天看见他们被拦在城门外,果然来闹事。”   “白湖人干么到五溪城闹事?他们离这里可远啰!”   “你们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就是好几年前,有个年轻的白湖勇士,独自一人乘坐小舟渡过大江,来到五溪城,五溪君欣赏他的勇气,热情招待他。谁也没想到白湖勇士居然和五溪城的巫女相恋,还把那名巫女诱拐了。”   “这事我也有耳闻,据说白湖勇士是白湖君的孙子,叫白章,巫女是五溪君的女儿雾月。从这以后,五溪城就不再欢迎白湖来的人。”   有人很吃惊,发出惊叹声,有人早就听过传闻,不以为意。   “真过分,诱拐城主的女儿,还敢在城门外叫骂!”   “白湖人为什么来闹事,看来你们根本不知道呀?”   “你知道?你说是为了什么?”   “让你说你又不说!”   好几人围着一名地中族男子,想让他再次开口,男子似乎有顾虑,不肯往下说。   青南从席位站起,他刚走动,四周的目光纷纷朝他投去,绝大部分人是第一次见到羽人族的巫祝。   人们对巫祝敬畏又好奇,忌惮巫祝的力量,不敢靠近,远远观察。   青南脚步从容,不理会别人的窃窃私语,他经过灰犬的位置,袖子轻轻拂过木案上装酒的红陶杯,动作很细微。   灰犬和他的同伴全都跑到外面凑热闹,席位空无一人。   察觉一双犀利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青南眼角的余光一瞥,已经知道是谁,哪怕双方的视线始终没有碰触。   青南若无其事离去,玄旸盯着他修长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不见。   以玄旸对巫祝的认识,灰犬的酒杯肯定被加了料。   危险又神秘,巫祝就是这样的一类人。   五溪城是座小城,说是城,规模只比普通聚落大些。   最早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先是在居住区域的外围挖出壕沟,用来防范四处游荡的野兽,很多很多年后,才在壕沟内侧筑起一圈土墙,防范外界的敌人。   城小有城小的好处,城外发生的事情,会很快传到城主的耳朵里。   来闹事的白湖人已经被赶走,五溪城的夜晚也降临了,城墙上空高悬一轮圆月,一簇簇篝火在城外的林地、溪畔、湖边燃起,城外时不时传出青年男女的歌声与笑声。   江皋族人特别重视三月节,节日期间,男青年会精心打扮,成群结队,在不同氏族之间走动,寻找愿意与他们相恋,成亲的女子。   在这样的节日里,岱夷光棍三人组只有麂子参加篝火会,他牵着青年男女的手,围绕篝火跳着欢快的舞蹈,露出一脸憨笑。   玄邴酒喝多了,躺在单身男青年的集体宿舍——长屋里呼呼大睡。   从城主的住所出来,玄旸打了个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此时,城里的人不是去城郊参加篝火会,就是已经睡下,见到一个黑影立在石阶下,显然在候他。   对方开口:“玄旸,你站在哪一边?”   玄旸回:“我不是就站在这儿?”   对方说:“你跟我母亲的谈话我都听见了,我再问一次:你到底站在白湖那边,还是我们这边?”   “你们跟白湖的恩怨与我没有关系,我一个外人,需要做选择吗?”   “你必须做选择!”   问话人对玄旸的回答很不满意,从阴暗处走出来,正是城主的女儿阙月。   “不要忘了,你跟我母亲有一个约定。”阙月挡住玄旸的去路,她个头高挑,身手敏捷,在气势上不输任何人。   “我当时年纪小,又受到逼迫。” 玄旸看向上空的月亮,显得心不在焉。   想耍赖?   锋利的矛头倏然逼近,力道强劲,寻常人早吓得连连倒退,玄旸眉毛都没抬一下。   “我听说你这些年都在当旅人,四处游荡,没有妻儿,三月节突然来到五溪城,难道不是过来履行约定?”   阙月抬起下巴,注视对方眼睛,让人不能轻视她说的每句话。   “不是。”   玄旸回答地很快,他接着往下说:“我与族人要去大皋城办事,正好路过这里。”   只是轻微的情绪波动,玄旸还是察觉到阙月紧绷的肩臂放松了。   “阙月,我有件事想问你。”   阙月颔首,示意说吧。   “我没忘记当年跟五溪君的约定,不过——我对你的记忆,就记得你小时候流鼻涕玩泥巴……还是说,你喜欢我这样的?”   矛头往下移动,瞄准咽喉,这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惹怒她说不定真敢下手。   举起双手,玄旸表示妥协。   阙月缓缓收回长矛,淡淡地说:“在我看来,喜不喜欢没那么重要。如果五溪城需要你,我会选你当我的丈夫。”   留下这句话,阙月转身离去。   “阙月,明明有一种方法让白湖人回去,把雾月的孩子交给白湖。”   这一段话,玄旸用的是岱夷话,阙月听得懂。   阙月没有回过头。   春寒料峭,果然夜风有点冷,玄旸揽紧斗篷,心想那名羽人族巫祝,今夜不知道被安排住在哪里?   按以往规矩,应该就住在祠庙附近吧。   漫无目的在城中闲逛,耳边传来城郊欢快的歌舞声,热闹的三月节啊。   与其为还没到来的麻烦事烦恼,不如跳舞。   月上柳梢,参加篝火会的男女陆续离开,有的和伙伴们说说笑笑,一起回城,有的花前月下说着悄悄话,情意绵绵。   麂子孤单一人来到篝火边坐下,身旁只有靠着树干坐,手捧一只陶酉,用根芦苇杆吸酒的玄旸。   “獐牙大哥,你喝那么多酒,要是喝醉了,我扛不动你。”   “江皋族人会在秋天将采摘的野果子塞进陶酉里,酿成果酒,来年春天喝,他们管这种酒叫春酉。五溪城的春酉味道最好,要尝尝吗?”   陶酉递到麂子手上,他拿来一根芦苇杆,插进陶酉细长的壶口,吸了口酒,有点酸,有点甜。   “我不会说江皋话,没有姑娘理我,獐牙大哥,你怎么也一个人?”麂子用一只手托住腮帮子,模样有点沮丧。   “我这么大年纪啦,人家姑娘瞧不上。”将手臂搭在后脑勺上,玄旸身子后仰,躺在树干上。   他刚来篝火会,篝火会就散会了。   正无所事事,听见有人从身边经过的对话声,玄旸抬头一看,见到灰犬被伙伴扶着走,脚步发虚。   “他怎么了?”   “跳舞跳到一半,就听见这个人喊肚子疼,跑去拉肚子,拉了好几回呢。” 麂子回忆之前的事,因为频繁腹泻,这人也没和姑娘搭上话。   “傻子才去招惹巫覡。”玄旸低语。   这是一句岱夷俗语,巫指女巫,覡指男巫。   “獐牙大哥,你说什么?”麂子没听清楚。   “回城。”玄旸站起身。   进城后,玄旸突然说还有点事,让麂子先回去长屋,麂子刚想问什么事,眨眼功夫就不见对方身影。   路过城主及其家属的住宅,沿着一条鹅卵石铺的小路行走,来到一片桃林,祠庙就在里边。   祠庙旁边,有几栋单独的小屋,其中一间屋子的窗户亮着灯。   “傻子才去招惹巫覡。”玄旸自嘲,还是朝那扇窗户走去。 第3章   祠庙里的巫女早早睡下,她们不过三月节,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青南的小屋亮着光。   青南在灯下碾磨草药,他专注于手头的事情,心无旁骛。   双指捻起石板上的药粉,用指腹感知它的细度,细度刚刚好。他的手指用特制的植物染料染成朱色,这层染料能保护他的皮肤。   青南取来一只核桃大小的陶罐,用一件特制的竹器收集药粉,耐心地将药粉一点一点装进小陶罐里。   整个过程,要避免吸入药粉,青南呼吸声平缓,心止如水。   望向窗外的月亮,夜已经很深,再听不见城郊举行篝火会的鼓点声和人语声,青南喜欢此刻的清静。   摘下白羽冠,躺卧在席子上,灯已经熄灭,屋内昏暗。   合上眼睛,以平躺的姿势准备入眠,才躺下不久,青南就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动静,像似有人在踩踏草地。   早些时候,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青年溜进祠庙,用骨笛吹奏曲子,向巫女求爱,很快就被巫女撵出去。   又是哪个大胆狂徒,想向祠庙里的巫女示爱,却找错地方?   等候许久,窗外再没有动静。   窗外的人,并没有离开。   如果这人一直藏匿,青南有的是办法让他走不了。   将刚才研磨的药粉,洒向那人藏匿的位置,只要对方将药粉吸进口鼻,就会陷入疯癫,手舞足蹈。   窗外的人大概在等候时机,也许在等我熟睡,青南想。   总有一些人不知死活,出于各种目的,妄图窃取巫覡的物品。   青南采取行动,手指刚摸向装药粉的小陶罐,忽然听见吹叶子的声音,起初他以为听错了,仔细听,真有人在窗外用叶子吹奏音乐。   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站在月夜下,心上人的窗外吹奏曲子。   青南一愣,松开手里的小陶罐。   曲子婉转悦耳,技巧娴熟,要是姑娘听见,会从屋内向窗外好奇探看吧。   青南闭着眼,一直没有理会,等待曲终窗外人离开。   屋里人不搭理,说明求爱失败,吹奏乐器的人就得走开,这是规矩。   出乎意料,窗外人没有离去,吹完一支曲子,稍作停顿,又继续吹奏。   半夜扰人清梦。   “你找错地方了。”   青南在撒药粉和出声之间做出决定,他说的是羽人族的语言,根本没打算进行交谈。   只要出声,听到是男子声音,窗外人就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   吹叶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用羽人族语言回答:“没找错,正是这个窗户,没规定不许追求青宫之覡吧?”   低哑的笑声,说的羽人族语很流利。   羽邑的祠庙叫青宫,所以青南被称作青宫之覡。   在五溪城,懂羽人族语的外族人寥寥无几,大概就是那个岱夷武士。   青南对小陶罐施加力道,在出声和洒药粉之间,他重新做选择。   这种特制的陶罐火候低,用力捏就能捏碎。   “你会说羽人族的话,也知道羽邑的青宫,那你知道冒犯神使会招致什么样的报应吗?”   青南还没靠近窗户,就听见窗外人说:“知道,神使一般会用赤蛇毒,断魂草之类的东西夺人性命,然后宣称对方惹怒天神,遭天神之惩。我可不想死,神使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狡黠,反应敏锐,窗外人甚至倒退了一步。   青南把小陶罐放进腰间挂的布囊里,他站在窗前,看见月光下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确实是那名岱夷武士。   这个身影还是熟悉的,不过是从少年长成青年。   “从羽邑到五溪城的路途漫漫,来一趟不容易,神使想了解这里的风土与人情,增长见识,不能只待在祠庙里。三月节的篝火会持续一旬,今天是第四夜,夜里跳傩舞的人都戴面具,神使就是过去,在篝火会上跳跳舞,喝几杯美酒,也没人会在意。”   那人说着说着,靠近窗户,站在青南面前,个头真高,对视需要仰视。   青南模模糊糊看见对方的五官,还有他嘴角的笑意。   那人揶揄:“错过这么盛大的节日,以后未必有机会。神使是怕自己被热情朝气的青年男女搅乱心绪吗?我听说青宫之覡不能有家室,没听说到死也要保有童贞。”   大概是适应黑暗,已经能看清我的动作,才敢这么肆无忌惮,青南冷冷说:“没兴趣,只觉得吵闹。”   确实,玄旸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他不仅能看清青南的手放在哪里,能随时做出躲避反应,还看见青南发髻上插的两件玉器,与及他抬起下巴,疏远,淡漠的神态。   “你从以前就喜欢独处,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变。夜很深,不扰你,我走了。”玄旸揽紧斗篷,似乎有些无趣。   “你认识我?”青南试探。   “青南,你记性不好。”   玄旸直接唤名字,他当然认识。   最熟悉的名字,是自己的名字,听见却有种陌生感,已经好多年没人这么叫。   成为青宫之覡,需要扔掉自己原来的名字,青南现在名字是:鹭。别人称呼他神使,或者覡鹭。   **   青南站在供奉神祇的祠庙里,向屋中陶塑的地母献上一枝桃花,这是五溪城的传统,将鲜花献给神祇。   阳光从窗外照入,一缕光芒正好落在地母的脸庞,她头戴陶制的彩色花冠,有双玉石做成的漂亮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高大的地母陶塑身旁摆放各式泥塑的小动物,有犬、有猪、有鱼、有燕、有青蛙,捏得栩栩如生。   在进屋之前,青南就在屋外见到数量众多的泥塑小人,这些小人叠放在石板上,有的年代久远,已经破损,也有刚捏的,泥土还没干。   有的小人被捏得很丑,有的小人形神兼备,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   从屋子里出来,青南询问带领他参观祠庙的大巫:“为什么在这里摆放这么多泥人?”   大巫说:“每出生一个孩子,孩子的母亲就会捏一个泥人,供在这里,向地母祈福。”   捡拾掉落在泥人堆的落叶、枯枝,大巫弯着腰,动作笨拙,她年纪大了,老眼昏花。   “你们羽人族没有这样的习俗,当年覡鹳也跟我问过同样的话呢,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   大巫的手停滞在半空,她抬起头,看向青南:“覡鹳还活着吗?”   祠庙前方是一片盛开的桃林,院内种有花草,这里充满生气,阳光明媚,听见“覡鹳”这个称谓,让青南有一刹那仿佛身处在宏大,深邃的青宫里。   林风拂脸,风中携带粉色的桃花瓣,花瓣落在衣领上,也吹响身旁大巫腰间佩戴的一串陶响器,青南回过神来,见大巫正在等待他回答。   “覡鹳……青宫大覡记得,覡鹳最后一次出行是在七年前,他独自远行,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啊,已经不在人世了吗。”大巫不忌讳生死,陈述事实。   独自远行的旅人,往往会遭遇不测,山野遍地是猛兽,路途上也可能遭人杀害。   青南想说未必是死了,话被他咽下,当年覡鹳背负使命远行,青宫至今还在等待他归来。   大巫领青南走到一间阶前种有蜀葵的小屋,她说:“我族的图文一向不传外人,就是在族内,懂得读写的人也很少,既然五溪君答应传授给你,我不会阻拦。”   “巫盈就住在这间屋里,她会教你我族的图文。”   门内探出两个脑瓜,是两个活泼的小女孩,她们对来客感到好奇,还是第一次见到装扮这么奇怪的人。   屋内有名年轻女子,只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   “鹭神使,做为交换,请从那两个女孩中挑一个,将一项羽人族的知识传授给她。”   “还有其他的孩子吗?”   青南随口一问。   大巫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还有一个孩子,跟巫暮住在另一间屋子,那孩子生来愚笨,不合适。”   巫盈十七八岁的年纪,服饰华美,容貌娇好,有一头乌亮像长夜的头发,青南看见她,立即想起白湖勇士诱拐五溪城巫女雾月的故事。   五溪城的巫女很美。   桃花灼灼,和风徐徐。   巫盈在屋内教青南五溪城的图文,两个女孩在屋外玩耍,说说笑笑,她们都不到十岁,身份是巫女,也是孩子。   “这里总共十支木签,每支木签上的内容我都已经讲述过一遍,鹭神使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巫盈收拾散落在木案上的木签,将它们依次摆放。   五溪城祠庙收藏的木签形制小巧,上面写的图文整洁清秀,显然都出自女子之手。   青南已经浏览过每一枚木签,并记下上面的每一个符号,他说:“我想知道祠庙里收藏的木签有多少?”   “将近一千支,不少木签年头太远,字迹已经模糊,还能辨认上面图文的木签大概八百三十支。”   巫盈对祠庙里存放的木签了如指掌,她可能每一支都摸过,看过。   青南提议:“从明日开始,我希望你能一天讲解三十支木签。”   “三十支,能记住吗?”   “能。”   巫盈抬起头,看向青南脸的脸——看到一张面具,和面具没遮住的眼睛和唇,还有线条流畅的下巴,她第一次端详,内心大概也好奇面具下的真容。   “可以,你以后每日午时过来,清早我要摘花。”   巫盈将木签收拢,放进一只长木盒里,合上盒盖,她站起身,裙摆缀饰的数枚陶响器随着她的动作而响动,声音清脆悦耳。   青南出来,见屋外只剩一个女孩,正蹲在花圃旁逗小狗玩,另一个女孩不知去向。   女孩问:“羽邑很大吗?离我们这里远不远?”   没等对方回答,女孩又问:“你的面具要是摘下来,会给别人带来厄兆吗?”   “你从哪里听来?”青南低头,留意到女孩脖子上戴着鲜花项饰,项饰的样式复杂,颜色搭配得鲜艳夺目。女孩脚旁有一只还没编完的花篮,与及做为编织材料的鲜藤蔓与花枝。   “我自己想呀,我说得对不对?”女孩把小狗抱在怀里,仰起头,很得意。   “月牙。”   传来巫盈的唤声。   “盈姐姐,我在这儿呢!”   女孩从花圃里蹦出,朝屋内的人欢喜挥手。   青南与女孩交谈时,没留意身后有人,等他抬头,看见五溪君的女儿阙月背着弓箭,左手提一篮野花,右手牵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女孩。   女孩黑亮的眼睛正瞪着青南,警惕性很强。   “我听说鹭神使想学我族的图文,羽人族也有图文吗?”   “也有,只是叫法不同,我们写在竹片上,称为:竹文。”   阙月将青南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外族巫祝的好奇,她继续问:“神使在哪里学会江皋话?青宫有人教吗?”   第一次有人问这个问题,青南回答:“我路途上经过江皋族人的聚落,在聚落停留过一段时日,便就学会了。”   阙月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事,笑道:“我要介绍一个人给神使认识,你们都有一根神奇的舌头。”   “介绍谁给谁认识?”   阙月和青南闻声回头,见到手上拿着一枝桃花的玄旸,他应该也是来祠庙向地母献花。   玄旸献完花,从供奉地母的半地穴大屋里出来,瞥眼阙月身旁的女孩,意味深长:“这孩子怎么有点眼熟。”   阙月瞪了他一眼。   望向祠庙后方的山丘,玄旸说:“我刚才折桃枝,望见一个男子在山上探头,模样鬼祟。”   是个心里有鬼的人,意识到被人发现,立即逃匿。   “不是第一次来了。”阙月不觉得意外。   “白湖那帮人一直在寻找机会进城,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阙月继续说:“我现在只担心城中有人给白湖做内应,这次飨宴来了那么多客人,人多就怕出事。”   下意识地摸了摸弓身,她有预感,早晚会跟白湖人干一架。   “五溪城有一支夜巡队伍,负责巡视城门,防备敌人,眼下正是三月节,人多事多,人手不够,我需要帮手。”   玄旸环视四周,悠悠道:“这儿还是跟以前一样,种了这么多花花草草,巫暮还住在原来的小屋吗?”   阙月说:“别以为岔开话,事情就跟你没关系。”   玄旸漫不经心:“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来约定你是不想履行了,我要不要挑个好日子,直接跟族人宣布我和你的婚事?”   玄旸笔直的大长腿踩踏在祠庙石阶上,步伐矫健,他很淡定:“阙月,你和五溪君得考虑白湖人提的要求,至少和他们坐一起好好谈谈。”   “不可能,没什么好谈。”阙月声音冰冷。   玄旸说:“很多年前,外面的规矩就已经和五溪城的规矩不同,很多事情都在变化,人心也在改变,一旦那个消息传开,你们将得不到其它氏族的支持。”   说到“一旦那个消息传开”时,玄旸有意朝阙月身边的小女孩投去一眼。   “我不管外面如何变化,来到五溪城,就得遵守五溪城的规矩。氏族之间早就不谈交情,只要利益,本来也不指望他们能帮忙。”阙月心意已决。   “玄旸,你就在五溪城,你要么履行当年的约定,要么帮我们撵走白湖人。”   阙月态度强硬,声调提高,女孩不安地抬头看她。   “你们与白湖的纠葛我不会参与,我也帮不了。”   玄旸拒绝,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阙月低头用温和的语气对女孩说:“小辰,你去找盈姐姐,这几天你别回暮姐姐的屋子,都跟盈姐姐住。”   女孩点了点头。   青南在桃林散步,折返祠庙时,正好听见玄旸与阙月的谈话内容,听到不该听的话,他只当是没听见。 第4章   青南本来已经入睡,又从睡梦中苏醒,他听见窗外有声响,起初以为是林风,仔细一听,才辨认出是箫声。   声音苍凉,寂寥,音色独特。   屋内昏暗,窗外有轮皑月,窗旁有人,那人也许背靠墙,望月吹奏排箫。   青南知道是排箫,一种竹制乐器,多年前他听过。   曲终,人没有离去,也不再演奏,窗外只剩风声。   “半夜不睡觉,来窗外做什么?”   青南用的是羽人族的语言,他知道窗外是谁。   “睡不着,出来走走。原来神使也还没睡,不如我们来叙叙旧?”   玄旸还真是背靠着墙,望着夜幕上的星月,排箫已经被他挂回腰间,他双手抱胸,两条腿交叉,姿态恣意而舒适。   双方使用的都是羽人族的语言,在这儿,这种语言只有他们两人听得懂。   这种感觉有些微妙,让人想畅所欲言。   “我不记得我与你有什么交情。”   青南闭着眼睛,他看不见窗外的人,但能感知。   “神使的记性真不好。”   玄旸换了个姿势,增大背部与墙接触的面积,他仰靠着,任由夜风抚脸。   同一句话,青南前夜已经听过一遍。   “我们有六年没见面,看来你把以前的事都忘记了,我还记得。”   “有什么事吗?”青南打断对方的话。   “我来找你,就不能是为了求爱吗?”   “我的箫吹得怎样,还喜欢吗?为了在你窗外吹箫,我特意跟族中伙伴借来一支排箫。”   青南想起有几枚浸药的骨针就放在枕下,将骨针扎在人身上,能使人麻痹。   用它“医治”窗外的大胆狂徒必有奇效。   还没等青南行动,玄旸已经纠正态度:“青南,这几天你不要去祠庙。”   “为何?”   “你也听说了,白湖人要来闹事。”   “他们闹他们的,与我何干?”   天边飘来一朵云,慢慢遮住月亮,失去月光,窗外漆黑一片。   等青南起身,走到窗户前,窗外早不见玄旸的身影,他走了。   **   “神使能看懂这枚木签上的内容吗?”   “‘月夜有情人,有花有酒’,我的解读准确吗?”   捧着一枚木签,青南释读木签上的符号。   “有一处错误,神使看这个月亮,它周边有月华,它的意思是:良辰。”   巫盈伸出一只手指,轻轻触碰木签上的一个符号,声音像在歌唱般悦耳:“良辰有情人,有花有酒。”   木签上的字迹秀丽,显然出自女子之手,这是个有才情的女子啊。   会是某一位巫女写给她情人的情话吗?   木签记下一段隐秘的情事。   “良辰……”青南呢喃,他想起覡鹳收藏的那枚木签,上面就有这个符号。   巫盈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手指缩回去,有些不好意思,她太过专注,心无旁骛,刚没留意木签上的句子很暧昧。   “其余几支木签鹭神使试着自己解读,有不认识的再问我。”   “可以。”   巫盈起身,裙摆的陶响器随之响动,她离开木案,往屋外走去,屋外一直有人语声,除去巫暮的声音外,还有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青南没有抬头,直到陶响器发出的声音逐渐远去,他才放下手中的木签,侧耳倾听屋外的交谈声。   他认得玄旸的声音。   “都在这里躲一天了,还说不是在躲阙月,我们五溪君的女儿有什么不好?我看你还是乖乖从了吧。”   巫暮的声音,声音带有笑意。   “我午时才过来,躺这儿睡午觉不行吗。巫暮,既然你都听说了,是不是该帮我想想法子?”   玄旸的声音带谑意,听来漫不经心。   “我凭什么帮你这个外人,不帮我们自己人。”   “我以前在五溪城住过,算不上是外人吧,再说我舅舅在世时,一直是五溪城的朋友。”   “还敢提你那个到处惹祸的舅舅,也不怕五溪君像当年一样把你扣留在五溪城。”   “你不帮忙,我又没处去,还是继续待在这儿舒适啊。”   玄旸的声音慵懒,可以想象他正在游廊或者树荫下歇息。   “我帮你出个主意,你在篝火会上找个愿意跟你互换腰带的人,拿着腰带去跟五溪君说你已经有恋人,无法跟阙月成亲。不过,你这种不肯履行约定的男人,我们五溪城的姑娘可瞧不上你,看有没有哪位好兄弟肯帮你,借条腰带给你。”   传来巫暮的笑语声。   江皋族习俗,腰带是恋人之间的定情物。   “篝火会要开始了,你快过去。”   还是巫暮的声音,随后再没听见玄旸出声,大概是被撵走了。   青南拿起一枚木签,他发现一个陌生符号,认真揣摩。   “暮姐姐,那个人是谁?”   “是岱夷的武士,好几年前,他还在五溪城住过,他跟阙月有婚约。”   屋外的交谈声还在继续,是巫盈与巫暮在交谈。   “啊?婚约?”   “也不能算是婚约,约定是五溪君两个女儿中的任何一个,只要选他做丈夫,他就必须答应,从此一辈子留在五溪城,守护五溪城。”   “五溪君两个女儿中的任何一个……雾月姐姐已经不在了……”   巫盈的声音听来有些感伤。   “是啊,已经不在了。”巫暮怅然。   “暮姐姐,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雾月姐姐真是被白湖人害死的吗?”   “你那时还没进祠庙,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雾月虽不是被人用弓矛杀死,但她是被无形之刀所害。阿盈,雾月就在那间屋子里去世。当年,她怀着身孕,独自一人从白湖回来,在路途上遭尽磨难,耗尽力气,回来没多久人就不行了。”   “啊!”   巫盈发出惊诧声。   两人沉默许久,才继续交谈,巫暮问:“小辰呢?”   巫盈说:“和月牙她们在主屋里。”   青南将案上的木签逐一阅读,全部读完,他无所事事,把手臂搁在膝盖上,盯着屋中插的一支桃花若有所思。   巫盈进屋,见青南在等候她,吃惊问:“神使都看完了?”   “看完了,有几个符号,需要你来讲解。”   青南用树枝在沙盘上流利地书写上一个又一个符号,他竟然都记住了。   傍晚,五溪城的城门人来人往,有从城郊劳作回来的居民,也有其他氏族的来客,壕沟上的浮桥人影络绎不绝,玄旸刚出城门,就听见城外有人喊他,抬头一看是堂弟玄邴及族人麂子。   这两个家伙胸前都别着一束陶制花卉,花朵还特意制作成红色,这种红色小花山野寻常可见,被当地人称为地母花。   胸前别一束地母花是江皋族战士的象征。   玄邴向玄旸展示胸前的“勋章”,手指轻弹陶制花卉。   麂子热情招呼:“阙月正在招募各氏族的勇士,说要组成夜巡队。獐牙大哥,你也来吧!”   玄旸问:“她招你,你就加入?”   麂子用力点头,一脸憨笑,玄邴说:“帮忙干点活,总不能白喝人家的酒。”   三人交谈间,陆续有年轻男子聚集过来,他们胸前都别着地母花,随后就见阙月领着十来名五溪城的战士走来。   “人都到齐了。”   阙月扫视众人,瞥了玄旸一眼,她继续说:“我要将队伍分成两队,一队负责巡视城内,一队负责巡视城外——玄旸你要加入吗?”   “我有自个的事要忙。”   玄旸摆手,转身离开。   “他有什么事要忙?没见他跟篝火会上的哪个姑娘在一起啊?”   麂子低声问玄邴。   玄邴回答:“昨夜他跟我借排箫,说要去祠庙,你说奇不奇怪?”   祠庙?   阙月听见两人的交谈,心中狐疑。   一到黄昏,总能听见城郊的歌舞声,还能望见城外星星点点的篝火,五溪城外零星分布几个小聚落,在三月节期间,就连这样的小聚落也会很热闹,人们载歌载舞。   青南出祠庙院门,沿着一条林径,前往自己位于祠庙附近的小屋,小屋外面堆着的竹材比今早高,有一部分竹材已经劈开——乌狶来过。   推开屋门,青南见到木案上摆放的食物,食物还有热气,今天是鱼汤与蒸米饭,还有一小罐咸肉酱。   乌狶家历代都是青宫的仆人,为青宫巫覡提供食物,供他们差遣,恪守职责。   鱼汤鲜美,应该是今天刚钓的鱼,米饭用的是五溪城的米,米粒比羽邑的米粒更圆润饱满。   五溪城人擅长种植稻米,酒也酿得好,来五溪城才几天,青南就发现这里的人生活无忧,脸上常洋溢笑容。   喝下鲜美的鱼汤,用竹箸夹起米饭,送入口咀嚼,青南想象城郊的人们燃起篝火,盛装的男女手拉着手,在篝火前跳舞,笑语盈盈。   在深幽青宫长大的青南,对民众的节日庆典并不是毫无兴趣。   夜晚,青南在油灯下削竹子,制作书写竹文的竹片,他要用羽人族的图文记录五溪城的重要见闻。   夜深,青南摘下羽冠,脱去外袍,卧下休息,入睡前,他往窗外看,空中有一轮圆月,圆月被一圈圈光晕环绕,这就是月华。   五溪城的图文符号里,月亮有多种形态与含义,有月华的月亮,代表:良辰。   青南起身,拿出覡鹳的木签,点上油灯照明,他第一次将这枚木签上的图文释读,他的声音很轻:“请与我……共度良辰。”   “请与我共度良辰。”   青南又读了一遍,感到不可思议,竟然是一句情话。   覡鹳的木签,图文的笔画粗犷,与五溪城祠庙里收藏的木签风格迥异,五溪城祠庙的木签都出自女巫之手,字迹秀美,覡鹳收藏的木签明显出自男子之手。   当年,曾有一位五溪城男子出于爱慕之心,亲手写下这枚木签,交给覡鹳吗?   覡鹳可曾允诺?   “没规定不许追求青宫之覡吧?”   玄旸说过的话,突然出现在脑中。   确实,没有这样的规定。   “我听说青宫之覡不能有家室,没听说到死也要保有童贞。”   玄旸说过的另一句话,也在耳边响起。   夜已深,以往会出现在窗外的那个家伙,今夜没来。   青南不觉得自己是在期待,或者感到些许失落,他默默收起木签,熄灭油灯,躺下入睡。 第5章   “这个草我们唤作鹤草,你们唤做什么?”   巫盈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指,指向一株长有穗状花序的湿生植物,叶茎的形态颇似水禽,青南凑上前,低头看,回道:“咳草。”   靠近巫盈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味,她腰间挂着一个小香包。   “咳草?”   本就是俯身的姿势,巫盈直起身,才发现自己和青南站得好近,两人为看同一棵植物,靠在一起。   “它能治疗咳嗽吗?”巫盈的眼睛特别亮,闪闪发光。   青南拔下这株名叫鹤草,又叫咳草的植物,将它的叶子放在手心搓揉,揉出气味,淡淡地说:“咳草气味像杏仁,味道苦涩,有止咳止疼的功效。”   巫盈的鼻子靠近青南的手掌,她仔细观察对方手心的药草,询问:“你们使用它的果实,还是茎叶做药?”   “果实。”   青南拍落手上粘附的植物碎叶,将手指抬起,低头轻嗅气味,那动作流畅又优雅。   蹲下身,巫盈采集药草,轻巧地它们摘下,放入竹篮,青南问:“江皋族不用它做药吗?”   “我们也用它做药,用在女子身上,有些女子来月事会腹疼,服用它能减轻疼痛。”   巫盈已经摘下一大把鹤草(咳草),她一只手支地,一只手搭在裙摆上,缓缓起身,动作轻柔,裙上的陶响器还是跟着响动。   “怎么使用它?”青南问得仔细。   “连同根须一起采摘,放在太阳下暴晒,晒干后能储存到明年,使用的时候,加水熬煮,熬出药汁。”   两人站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交谈,一个是白色羽冠,长袍玉饰的青宫之覡,一个是绿袍红带,每走一步裙摆铃铃作响的五溪城巫女。   林间水畔,华美的年轻男女,组成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盈姐姐!鹭神使!你们怎么还在那儿啊。我们摘了好多花,我还爬上树摘薜荔藤!”   月牙牵着葵,一路奔跑过来,她和葵手里都提着一个篮子,头上还戴着用藤萝编织的花冠。   这两个祠庙的小女巫跑在前头,巫暮和小辰走在后头,她们也都採了野花。   清晨,林间的风吹得人很舒服,阳光从枝叶间投射下来,能看见一束束光芒。   巫女们和青南逐渐远去,玄旸仍背靠着一棵大树,双臂抱胸站着,他没有变换过姿势,目光一直追随青南的身影。   青南戴面具,看不见他的神情,听他的声音,心情似乎很愉悦,音色不再冰冷,柔和许多。   玄旸眼睑低垂,回忆少年时期的青南。   少年青南坐在木阶上,拿着石磨板和石磨棒研磨草药,他听见身后传来衣物窸窣的声音,连忙放下手头的活,朝屋内快步走去。   玄旸当时躺在屋中养伤,他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见低下脸庞,眉眼含笑的青南,明眸皓齿,下垂的柔软发丝拂过他受伤缠系布条的额头。   那时,青南还不是青宫之覡,脸上还没戴面具。   适才与巫盈交谈的青南,如果摘下面具,应该也是笑着的样子吧。   一个轻盈身影来到身侧,玄旸没回过头,眼角余光一扫,就知道是谁。   “我听说你天天往祠庙跑,怎么?你对我们五溪城的巫女有想法?”   阙月一只手捻着一支野花,一只手探向后背,取下木弓,她说这些话时,面露微笑,但她取弓的动作莫名地给人威慑感。   “我对你们五溪城的巫女,毫无想法。”   玄旸可不想挨一箭,再有人敢拐走五溪城的巫女,还不被城主和她的女儿生撕了。   “哦。”   阙月追寻玄旸的视线,她露出一个揶揄的笑:“这么说来,是对鹭神使有想法啰?”   把双臂垫在后脑勺上,玄旸换了个姿势,模样恣意:“我最喜欢五溪城的一个规矩,你知道是什么吗?”   “你们五溪城人,男与女互换腰带,女与女也会互换腰带,男与男同样可以互换腰带,不论性别,只要两人遵从本心,向地母发誓真心相爱,他们就是一对被祝福的恋人。”   阙月把手上的小野花慢悠悠插在木弓的弭尾上,她又把木弓背在身后,抬头:“我看你,还是先找到一个愿意跟你互换腰带的男子,再来跟我说你喜欢男人,你以前的约定不算数。”   阙月用力拍了拍玄旸的肩膀,狡黠一笑。   水畔的五溪城巫女和青宫之覡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林间,玄旸和阙月同时跟上,他们远远跟在后面。   “上次我要介绍鹭神使给你认识,发现你们俩好像是旧相识呀,以前就认识?”   “我以前在羽邑见过他。”   “羽邑的巫覡是不是从小就要戴面具?”   “不是,成为青宫的神使后才不能见人。”   两人闲谈,目光一直跟随前方的人,并时刻留意四周。   巫女们和青南返回祠庙,阙月看见小辰平安踏进院门,才不再偷偷尾随,她留在院外。   “今天又有人在城外发现几个鬼祟的人,白湖人肯定在密谋着什么,这几天行踪特别可疑。玄旸,你要不要加入夜巡队?要是真得跟白湖人打起来,你得帮忙,给!”   一样物品掷向玄旸,他伸手接住,不用拿起来看一眼,也知道是一枚五溪城的陶制地母花。   五溪城的战士佩戴地母花,加入夜巡队,在夜间巡视城里城外。   **   一对前来向地母献花祈福的情侣牵手离去,巫暮望了望天边的太阳,已经是傍晚,这个时候,不会再有人前来祠庙。   巫暮想:鹭神使走了吗?   如果鹭神使已经离开,她便可以将院门关上。   “月牙!”   巫暮朝主屋喊叫,很快有人出来应答,是小巫女葵。   “大巫在教月牙捏泥塑,暮姐姐有什么事?”   “小辰呢?也在里边吗?”   “在呢,暮姐姐。”   “葵,你到盈那边看看鹭神使回去了吗。”   “好!”   葵穿过院中的小径,朝巫盈的小屋走去,她个头矮,院中花草茂密,她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巫暮本要朝主屋走去,想了想还是回头将院门关上,落闩。   正值三月节,五溪城的外来人员众多,就怕有白湖人混进来,不得不提防。   青南从巫盈的小屋出来,他听见城郊传来篝火会的鼓声,早习以为常,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心思在草药上,五溪城巫女掌握的草药知识极其丰富,有些治疗方法,更是闻所未闻。   与巫盈的交谈,让他受益良多。   经过庭院小径,来到主屋前,青南驻足,他发现院门紧闭。   “大巫?”   青南朝主屋喊叫,大巫总是待在主屋,他开门离开,还得有人将院门闩上。   没有回应。   青南察觉到异常——太安静了,祠庙中没有听见任何人的声音,祠庙可是住着三个大人三个孩子。   天边晚霞似火,祠庙空寂无声。   青南环视四周,望向摆满花卉的主屋,他悄无声息登上通往主屋的石阶,将手缓缓伸向腰间,手指刚碰触到腰间的布囊,就听见主屋传出孩子的尖叫声。   稍稍分神,一样尖锐物品已经抵住青南后背,身后传来阴沉的男声:“别动,把手拿出来。”   男子说着拗口的江皋语,他不是江皋族人。   这人刚刚就藏在主屋石阶左侧的花丛里,他在暗处,青南在明处。   右手被对方用力扭向背部,锐利的刀刃贴住青南的脖颈,触感冰寒。   冷静观察,青南发现挟持他的男子十分强健,身上穿着江皋族衣服,但不是江皋族人。   会不会是白湖人做伪装,为的是潜入五溪城的祠庙?   他们潜入祠庙想干什么?   来不及思考这件事,主屋里孩子们的叫声已经停止,青南的心不由地一沉。   听主屋的动静,青南猜测里头的歹徒至少两人,才能这么快控制住三个小孩,还有住在主屋的大巫。   “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   “呜呜大巫……呜呜……暮姐姐!”   女孩们被三名歹徒从主屋挟出,月牙又踢又咬,捂她嘴唇的歹徒不得不把手拿开。   葵吓愣了,听见月牙的叫声,她才小声啜泣,小辰始终怒瞪歹徒,默不作声。   挟持青南的歹徒注意力分散,刀刃稍微偏离青南的脖颈,青南瞥见大巫躺在神龛下,一动不动,同时他没被制服的左手在袖子里有细微动作。   “叫你别动!”   歹徒粗声粗气,刀刃紧紧贴着青南的脖颈。   青南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这些孩子?”   歹徒用陌生的语言咒骂,刀刃在青南脖颈上割出一道伤口,血沿着刀锋往下滴,滴落在素白的衣领上。   青南微微皱眉。   歹徒对刀子架脖还不听话的青南很不满意,他说江皋族语十分吃力,拒绝再交流。   主屋里边传出巫暮虚弱的叫唤声:“月牙……带……快跑……”   “暮姐姐!”   月牙激烈挣扎,可惜她年幼力弱,无法从成年男子的束缚中挣扎出来。   整座祠庙极可能已经落入歹徒手中,一时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从屋后又出来五个男子,其中一人的装束与其他歹徒不同,这人大概三十岁,相貌英俊,体格强健,他右手腕上佩戴一件联璜璧,腰间有一把材质古怪的环首短刀,衣物华贵,应该就是这伙歹徒的头目。   “皋勾,他是什么人?”头目注意到青南,问身旁的人。   “羽人族的巫祝。”皋勾回答。   “羽人族?”头目有些诧异,毕竟很少会遇到羽人族。   头目使用流利的江皋族语,看装束又绝对不是江皋族人。   一名歹徒从巫盈小屋的方向出来,不慌不忙走到头目身旁禀报事情,至此,露面的歹徒总计九人。   青南问头目:“你们杀了巫女?”   “只是将她们打晕,我可不想在地母面前杀她的巫女。我也不会伤害你,我们白湖人和羽人族没有任何仇怨。”   头目微微一笑,他朝青南行了个地中族的礼,并示意歹徒把匕首从青南脖子上移开。   “要请你在祠庙多待一会儿,我有件事要办,我不希望有人出去通报。”   头目说完这句话,没再理会青南,从容不迫的处理起自己的事。   头目问:“皋勾,我的人搜过了,这里只有三个孩子,你能认出是哪一个吗?”   皋勾回答:“难办,我就知道你的儿子被藏在祠庙里,要不把孩子们的衣服都脱了,看看哪一个是男孩。”   青南想起之前在飨宴上见过皋勾,他是江皋族人。   果真是里应外合。   “不用脱衣服。”   头目看向哭瘫在地的葵,她受到很大的惊吓,浑身瑟抖。   皋勾问:“白章,你要用什么办法辨认?”   头目慢慢走向三个女孩,他颇为自信:“是我的孩子,我肯定能认出来。”   这个人,竟然就是当年诱拐雾月的白湖勇士——白湖城主之孙白章!   青南已经弄明白今天发生的事,难怪玄旸让他这几天别去祠庙。   这群白湖人会挑时机,这时候青壮纷纷出城参加城郊的篝火会,而巡逻队的夜巡活动还没开始。   白章忽略抽抽搭搭的葵,来到月牙跟前,月牙怒视他,一点也不惧怕。这孩子非常凶悍,挟持她的歹徒手臂和脸都是伤,有抓的有咬的。   白章低头端详,询问:“小孩,你今年几岁?”   月牙不理他。   胆大,充满野性,但怎么看怎么瞧都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   白章转向小辰,他抬起小辰的脸蛋端详,眼神忽然变得惆怅,喃喃自语着什么,接着他蹲下身,轻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辰显得很不安,小拳头紧握。   “别怕。”   白章温声安慰,他抚摸孩子的脸庞,呢喃:“鼻子嘴巴似我,眼睛真像她……”   昔日爱人的模样浮现在眼前,白章张臂想拥抱自己的孩子,孩子本能地避开,转身就想跑。   白章不顾小辰挣扎,双臂紧紧抱住,他单膝屈地,声音深沉:“孩子,我是你父亲。”   “白章!”   高亢的女声忽然从院墙上面传来,与此同时,祠庙紧闭的院门被人一脚踹开,涌进来七名江皋族战士,有男有女,领头的却不是江皋族人,而是玄旸。   “姨,我在这儿!”   小辰终于出声,是小男孩的声音。   阙月站在院墙上安慰:“小辰不要怕,姨这就把坏人统统抓起来!”   院墙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去两个江皋族女弓手,其中一个还是以本领高强闻名的阙月。   两名弓手的箭镞都对着白章,白章的手下也有两人张弓,箭镞对准院墙上的敌方弓手。   五溪城的战士堵住院门出口,个个手执兵器,气势汹汹,白章的手下反应极其迅速,纷纷围簇在他身边,也都亮出锋利的武器。   双方一触即发。   本该在太阳下山后才开始干活的夜巡队,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对于突发状况,白章丝毫不慌张。   白章没搭理阙月,跟玄旸打起招呼:“旸弟,多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去大岱城弄了一个武士身份?我前年去文邑,听你姐夫提起过你,说你人刚走。你四处旅行,怎么就不到白湖走走,我们兄弟俩好叙叙旧。”   “得有七八年没见了,想当年我和章兄在五溪城相识,亲如兄弟。还记得章兄教我设陷阱抓兔子,一起上山猎鹿,那真是一段快乐无忧的时光。我早年跟着我舅舅四处游荡,舅舅离世后,我便回岱夷生活,住在玄夷城。没想到今日在五溪城又遇到章兄,真巧。”   玄旸跟白章寒暄时,目光一度挪到青南身上,他留意到青南衣领上有血迹,脖颈上有一处割伤。   “日子过得真快,不想我再次来到五溪城,佳人不在,空留遗憾。”白章喟然,他默默将小辰搂到身前,又用身上的斗篷将孩子罩住。 第6章   “我后来才听说你跟雾月离开五溪城,一起去白湖……当年我还是个半大孩子,也能看出你们互相爱着对方,明明是那么相爱的两人,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分开?”   玄旸继续寒暄,他边陈述边打量白章腰间样式新颖,材质特殊的环首匕首,也留意到白章的左臂将小辰紧紧束缚,小孩一直在挣扎。   “玄旸!你跟他到底在说什么?不许用地中语!”   阙月在院墙上大声囔囔,她很生气。   玄旸回:“没什么,我问他雾月的事,我已经听过五溪城的说法,也想听听白湖的。”   阙月将箭头转向玄旸,冷言冷语:“就知道你们都一个样,你要敢帮白章,我第一箭先射穿你!”   白章这边的弓手早就将箭镞瞄准阙月,把弓拉圆,只待一声令下。   玄旸劝话:“白章,让孩子们先出去吧,谁知道她发起疯来会干出什么事。”   白章轻抚小辰的背,虽然小孩不怎么配合,他对玄旸说:“我放那两个孩子出去,这些五溪城战士立即就会攻上来,我不在乎丢掉性命,只恨将带不走我的儿子。旸弟,你还不了解她们母女俩吗?她们可是恨不得生撕了我。”   小辰从斗篷里钻出一颗小脑袋,朝阙月哭喊:“姨!我不要跟他们走!”   阙月安慰:“把眼泪擦擦,姨不许,谁也带不走你。”   “那把羽人族巫祝放了,他是南方部族,和整件事没有关系。章兄,我们岱夷有句俗语:傻子才去招惹巫覡。”   玄旸看向青南。   一开始就被劫持,使青南的站位靠近白章的人,受对方的人盯梢。   白章问:“他是你朋友?”   玄旸回:“是我的老相识。”   “你不是想听我跟雾月的事吗?我用江皋语讲述给你听,这样阙月也能听懂,我没有谎言,也不会为自己辩解。”   白章开始讲述往事,讲述过程中,小辰在他手臂里挣扎,甚至抓咬,他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头,劝孩子安静。   白章的讲述饱含深情,讲到伤心处眼眶泛红,阙月给他讲述的机会,没有出声反驳或怒骂。   白章讲述完毕,阙月才出声。   “对,事情就是这样,他已经娶了我姐姐,已经有妻子,还要再娶一个,呵,真令人恶心。”   阙月越说越激动:“白章,我姐姐为了你,离开家人朋友,生活的土地,几乎失去所有。她是那么信任你,孤零零一人跟你到完全陌生,甚至连话都听不明白的白湖,你就这么对她!”   “你们不停逼迫她,逼她同意你再娶,要她交出象征配偶身份的鸾佩,好做为你迎娶新妻子的聘礼!知道她绝对不会同意,居然瞒着她把婚事定下来。别人骗她,连你也骗她,你可真是牲畜不如。”   阙月咬牙切齿:“互换腰带前,不是要在神明面前发誓吗?发誓真心相爱,绝不辜负,否则不得好死!誓言在你这种人看来,就像雪花落在手背上,可以轻易抹去。”   白章摇了摇头,表情痛苦地说:“我不只是雾月的丈夫,也是白湖君的长孙,我两者皆是。迎娶隼城城主的女儿,不是我说不情愿,就能不娶。我只爱雾月,就在这里,我愿意再次向地母发誓,我只爱雾月一人,从未变心,如果我有谎言,就让我死在野兽之口,破肚烂肠。”   阙月讥讽:“这么不情愿,还能生好几个孩子呢。满嘴都是谎话,你这种人就不配活着!”   “啊啊……”   一名男人发出惊恐的叫声,他发疯般抓挠脖子,双目圆瞪,连连倒退,不是别人,正是盯梢青南的那名歹徒。   青南冷语:“我没兴趣听,也失去耐心。”   白章的一名手下暴怒,拔出匕首冲向青南,青南左手举起,只听见有什么东西自掌心崩裂,如雾般的粉尘洒向男子的脸,男子捂住眼睛,发出惨叫声。   “还等什么!”   阙月大吼,当机立断一箭射向挟持月牙的歹徒。   另一名江皋族弓手紧随,射向挟持葵的歹徒,配合很完美。   她们在院墙上早就商议好伺机动手,才能心有灵犀。   劫持月牙和葵的歹徒都站在外围,不像被歹徒围簇在内的白章那么难瞄准。   歹徒背部中箭,疼痛使他松开手臂,月牙挣脱对方的束缚,拔腿就跑,她不只是顾着自己逃跑,还不忘去拉葵,拽着她一并朝自己人的方向奔去。   白章的弓手回过神来,立即进行反击,院墙上的弓手被射落一人,重重摔在地上。   阙月右肩中箭,单手攀住外墙的边沿,躲避追击她的箭镞。   “都住手!”   玄旸大声喝止,没人听从。   双方的人早打做一团。   白章的手下减员,凭人数不占上风,但他们装备精良,五溪城的战士明显不敌,两个女孩在混战中惊慌大叫,抱头缩在地上,紧急关头,又瞥见白章的一名手下朝青南投掷长矛。   玄旸快速奔跑,借力从地面跃起身,他以让人目不暇接的手速掏出弓箭,一箭射向半空中急速飞旋的长矛,干扰它的轨道。   长矛在空中受到冲击,偏离原来的目标,歪斜扎进一堵土墙。   玄旸的身影紧随而来,他轻巧拔出长矛,转身展臂一掷,长矛如疾风飞向原主人,原主人慌忙想闪避但已经来不及,长矛在耳边呼啸,发出震响,深深扎进走廊的木梁上,它的主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头上的发髻披散,鲜血从额头上往下流。   长矛擦过该男子的头发,削去一部分头皮,差那么一点点,被削掉的就不是头皮而是头盖骨了。   跨步上前,玄旸一脚踏在男子肩上,一脚踹向木梁,应势拔出长矛,他挥动长矛,侧身一跃,身影已经蹿入混战的人群中。   忽然,打斗中的人们纷纷痛苦地捂住手臂,他们手中的武器被逐一击落,速度太快,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白章的手下训练有素,一回过神,就麻利捡起掉落的武器,准备齐攻玄旸,突然从身后传来喝止声:“听我命令,全都住手!”   白章出声,他抱着小辰站在主屋的屋檐下,身边有两名弓手护在左右。   这一句话既不是江皋话,也不是地中话,连玄旸也听不懂。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玄旸阴沉着脸,他举起手中的长矛,看视矛头一眼,黄色矛头,材质比水晶还硬,比燧石还锋利。   矛头不是骨矛,也不是石矛,属于一种很稀罕的材料,高地族称这种材料为:吉金。   吉金,后世称作:青铜。   其实玄旸早就发现了,白章腰间佩带的环首刀用吉金打造。   白章带来的这些人,有一部分并非白湖人。   见到玄旸身为岱夷武士那令人咋舌的战斗力后,白章对于他如此敏锐已经不感到惊讶:“他们是高地族的战士。”   “让他们卖命,要给不少的报酬吧。”   “是不少,白湖最不缺的就是财物。”   “章兄一定要带走这个孩子吗?”   “当然,他是我唯一的子嗣。”   两人一问一答,先前兄弟和睦的氛围早已经消失无踪。   白章安抚怀中惊吓过度,模样显得呆滞的小辰,抬起头,表情阴郁:“你要阻止我吗?”   “流在这里的血够多了,以前人们可不会在祠庙里打打杀杀。”玄旸看向倒地不起的三名伤员,两人是白章的手下,一人是五溪城的弓手。   “是啊,以前人们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可是我们得接受变化。外面很早就已经发生巨变,也就一些小地方的人,侥幸没被波及,还能守着她们陈旧的规矩。旸弟,你是个有见识的人,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白章继续说:“以白湖的财富,能让这个孩子过上人世间最富裕的生活,能让他一生圆满。五溪君被仇恨蒙蔽眼睛,她的小女儿阙月也是,她们母女将我的儿子藏在祠庙里,像养育女孩那样养育他,摧毁他天然的秉性,这难道不是在作恶吗?”   “闭嘴!”   阙月大喝,她坐在院墙上,脸色显得苍白,前胸有一片血迹。   贯穿她肩膀的箭已经被她折断,血窟窿不停在流血。   她在失血。   “别装得好像你很在乎小辰,这六年来,你来找过小辰吗?”   阙月愤愤不平,继续往下说:“不就是你生的全是女儿,你需要一个儿子,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孩子,才想来五溪城把孩子抢走。我们五溪城女人生的孩子,都要在母家生活,孩子在母家长大,有疼爱他的老祖母、父母、姨妈、舅舅、哥哥姐姐。在这里,每个人都互相关心,互相照顾,比会欺负女人孩子的白湖好十倍!”   “去年年底,白湖突然派人来索要雾月的孩子,我们不得不将小辰藏在祠庙里,让他暂时扮作女孩。”   雾月伤口疼痛,稍作停顿,继续往下说:“到底是谁在作恶,使孩子刚出生就失去母亲。你们白湖人,尤其是你白章,你还欠着我们家一条人命!”   遭到指责,白章脸上露出愧意,那愧意稍纵即逝。   “小辰不只是你们五溪城的孩子,更是我们白湖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子嗣,他生来注定要享受人世间一切美好之物。你们将他困在这种贫穷又偏僻的小地方,想让他就这样愚昧地度过一生,还说不是在害他?”   白章低头看向小辰,轻抚孩子的背,当他抬起头,神情冷漠且傲慢。   他的愤懑很真实,他原来瞧不上五溪城啊。   两人还在争辩,双方的手下互相警惕。   玄旸走向青南,察看他的情况,除去脖子上有道小伤口在淌血,身上没有其他伤。   抬手轻碰青南的脖颈,玄旸用羽人族语低喃:“我不是叫你别出手吗?”   “有吗?”青南拨开对方的手指。   “我对你眨眼睛。”   “没看见。”   当青南瞧出玄旸真正的立场和自己的立场一样,他便用带毒的骨针扎向歹徒脖颈,造成混乱,给阙月制造机会。   青南还是低估了白章的手下,他没有玄旸四处游历的经验,和绝大部分人一样,不认识北方高地族的吉金(青铜)武器。   “呵我们五溪城穷,白湖又是什么好地方,一个连禾苗都不能生长的死地。”阙月反唇相讥,朝夜幕张望,她在等增援,按说增援早该到来了。   难道……   她派去联系另一支夜逻队的人遭遇到白章手下的埋伏吗?白章这次不只带这些人来五溪城?   “我厌倦了争论,你也没必要再拖延,不会再有你们的人过来。城中的青壮全在城郊参加篝火会,又是打鼓吹笛又是唱歌跳舞,没人会在意祠庙这边出了什么事。阙月,你这么聪明,可以猜猜到底有多少我的人潜进城里,他们又在做什么?”   望眼上空的一轮圆月,白章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阙月不知道白章是在唬人,还是他真有大量的手下潜入五溪城,她焦急又疲惫,失血与疼痛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   “章兄,我要为雾月说句话,将孩子生在五溪城,让他在五溪城长大,这一定是雾月的心愿,是她历经艰险想要达成的心愿。我说得对吗?”   白章眉头皱起,眼神惆怅,似乎是被触到痛处。   玄旸继续往下说:“孩子由母家抚养,是五溪城自古以来的规矩,也是孩子母亲的心愿,章兄必须遵守。当孩子年龄渐长,他会有自己的想法,是留在五溪城,还是去白湖,他会做出选择。”   见白章和阙月都沉默不语,玄旸的声音洪亮,当众宣布:“我受五溪君之托,让我见到白湖君之孙白章,就帮她传话:五溪君愿意与白湖盟誓,在盟会上当众宣告辰的身份。在辰成年之前,他将留在五溪城,在辰成年之后,由他决定去留,五溪城绝不阻拦!”   “玄旸!”阙月大吃一惊。   “我不同意。”白章反应冷漠。   “章兄打算在孩子面前杀死他最亲的姨妈吗?小辰可是由阙月一手带大。”玄旸质问。   白章默然,以阙月的性格,除非踩着她的尸体,她才会放行。   “五溪君将请来十位氏族族长,在他们的见证下,在神明面前和章兄盟誓,哪怕今后她不在人世,这个约定也将执行下去。”   “玄旸!你不要胡说,我母亲根本没这么说过!”   阙月愤怒又激动,猛地站起身,动作过于激烈,箭伤疼得她呲牙。   “我抵达五溪城的第二天,五溪君单独找我谈话,她知道你肯定会反对,所以避开你。五溪君请我做为传话人,她知道我与白章是旧交。”   “胡说!”   阙月仍旧不信,大声呵斥。   “章兄,五溪君已经做出表态,现在,就看章兄想怎么做。如果白湖打算通过战争来解决,我知道获赢的一方会是白湖,一件吉金武器,可以抵挡十件石制兵器,五溪城没有胜算。”   玄旸提高声调,他声音严厉:“但是,获胜的白湖将与整个江皋族为敌!江皋族人一定会在仇恨与恐惧之下,切断南北往来的水路,让白湖人从此不能渡江,没有南方的鱼酱、美酒和稻米输入,白湖光有食盐可没法填饱肚子。”   白湖的财富来源就是白湖出产的盐,白湖人会用财物交换江皋族丰富的物产,产食盐的盐碱地不能种庄稼,光有食盐可无法生存。   “十个氏族的族长来作证?哪十个?至少得有一半是地中族人。孩子八岁就已经懂事,如果要促成和谈,我要求必须在两年后归还我儿子,两年后,小辰正好八岁。”白章其实明白不能靠战争手段抢儿子,他对玄旸的提议表现出些许兴趣。   一直罩在斗篷里,抱得手酸的小辰又开始挣扎,白章弯下腰,让孩子的脚着地。   白章身边围簇着一帮手下,始终在提防五溪城的战士突然冲过来抢孩子,他们见小辰被放在地上,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   就在这时,青南急呼一声:“玄旸!”   阙月弓弦上的箭已经射出,箭矢朝玄旸所在的方向疾飞,下一秒即将命中白章的脑袋,倏然,箭矢偏离目标,掉落在地。   一支箭断成两截,分别落在不同的地方。   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有青南留意到玄旸手中长矛的矛杆在抖动,千钧一发之际,是玄旸拦下这致命一箭。   在青南出声前,玄旸就已经察觉到阙月的意图。   先前顾忌白章和小辰挨得太近,害怕失手伤到小辰,阙月不敢对白章开弓,谁能想到怒不可遏的她,竟然打算将白章爆头,就在小辰面前。   白章的弓手反应慢玄旸半拍,从错愕中回过神,马上对阙月回击,箭刚要脱离弓弦,竟连箭带弓一起被什么东西击碎了。   玄旸的长矛直接招呼在弓手身上,遭到不留余力的击打,弓箭破碎,弓手的身子撞向后面的土墙,又翻落在地上,吃疼大叫。   见玄旸打伤自己的人,白章手下更加不满,五溪城的战士大多反对与白湖人进行和谈,对白章手下要射杀阙月也感到震怒。   双方怒气值直涨,眼看又要干架,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举着火把朝院门走来,仔细一看,走在前方的正是城主皋月。   皋月带来数名五溪城战士,还有另一支夜巡队,夜巡队押着两个遭五花大绑的高地族战士。   这支夜巡队成员身上普遍有伤,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激烈战斗,玄邴属于毫发无伤的幸运者,麂子的手臂淌血,走路摇晃,由玄邴搀扶。 第7章   麂子的右臂被利器扎伤,深得见骨,创口却很平滑,能留下这种痕迹的武器,肯定不同寻常。   不是骨质或者石质的武器,此类材质容易破碎,留下的创口不会如此光滑,应该是一把由吉金材质打造,极其锋利且坚固的武器。   此时,麂子的肩膀被玄旸按住,防止他在治疗时乱动,麂子疼得流冷汗,咬着牙,不吭声。   青南低头为麂子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十分娴熟,他忙活时,玄旸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没移开过。   脖颈处那道细长的割伤没有经过处理,但已经止血,青南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小伤。   包扎好麂子的伤口,青南将自己沾染血污的手放进木盆,血污在清水中晕开,他抬起头,言语平静:“筋脉未断,手臂能保住。”   搓洗指缝里的血污,将手洗干净,察觉玄旸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青南问:“何事?”   “你唤了我的名字。”玄旸说。   就在之前,阙月放箭,瞄准的是玄旸所在的位置,其实目标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身边的白章,青南情急之下,叫出玄旸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你名字。”青南擦擦手,开始收拾一堆小药罐,将它们装进一只藤编的圆形药箱里。   这里不少人都直呼玄旸的名字,叫名字有什么奇怪。   收拾好自己的物品,青南提着药箱出屋,乌狶在屋外戒备四周,见青南出来,跟着他一起离开。   玄邴蹲火塘边烧水,水还没沸,听见麂子说口渴,他连忙取来一只竹勺,用它勺水。   将一碗温水递给麂子,麂子咕噜咕噜喝下,失血使他十分口渴。   “哥,青宫之覡怎么说?”   “他说麂子没事,那只手还能用。”   玄邴听不懂羽人族的语言,没听懂刚才青南和玄旸在说什么。   “羽人族也有武士吗?”玄邴边烧水边聊话。   “听说以前有。”   扶麂子躺下后,玄旸就在他身旁坐着,照料伤患。   “羽人族那个头上插两根黑毛的家伙(乌狶),别看他个头矮小,打起架来简直比豹子还猛,又快又狠,今晚能逮住那两个恶人,他功劳不小咧。”   往火塘里塞把柴草,一股浓烟冒起,玄邴猛咳两声。   “这人祖祖辈辈都是青宫的猎人,搁以前羽人族的都邑还有王的时候,他就是国王的猎人。”   “难怪。”玄邴拿一根烧火棍戳陶罐上的烟炱,突然发起呆。   麂子疲倦地闭上眼睛,躺着一动不动,玄旸低头去听,听见轻轻的鼾声,睡着了。   “白章那帮手下混进城时,全都做了伪装,你们是怎么发现他们?”   听见玄旸询问声,玄邴回过神来,开始讲述他们今晚的遭遇。   已经是凌晨时分,原本闹哄哄的外面终于寂静下来,玄邴打了个哈欠,讲述时脸上露出疲态。   “我最先发现,我眼尖,那家伙从我身边走过,我一眼就看见那家伙腰间的匕首。”   玄邴回忆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老爹有一把吉金匕首,很宝贝,摸都不让人摸,我偷偷看过也摸过。当时我们正准备出城巡逻——阙月和你带的队伍负责巡逻城内,我们负责巡逻城外嘛,那时太阳快下山了。   我出城门时,那家伙正好挤在傍晚归城的人群里边,试图溜进城,我一眼就认出他腰间的吉金匕首,那只匕首用布缠住柄部,裹得不仔细,还是能辨认。我就悄悄地,趁他不注意从背后将人扑倒。”   “那家伙开始挣扎,怪叫,叫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我跟麂子,还有另一位守卫,我们三个人差点按不住他,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力气那么大。那家伙的同伴听见叫声都赶来了,他们早早就混进城内,一个个像竹笋似的全都冒出来,要我说城里肯定有人给他们提供藏匿的地方。我们夜巡队的十几个兄弟,还有看城门的守卫,二十几个人跟他们厮打,他们拢共就五人。哎,真是丢脸,我们……”   玄旸很淡定:“你们打不赢他们。”   露出无奈的笑,玄邴自嘲:“就是五十个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怎么打?人家用的是吉金武器,我们拿那些木头,骨头,石头制作的东西和他们打,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玄邴把手臂枕在脑后,侧靠着墙,他深深叹口气,像似在整理心情:“那么大的动静,城里的居民全都跑来帮忙,人真不少啊!就是这样,我们也只逮住两个人,另外三个还是让他们跑啦。”   瞥眼蜷缩在一旁,因为伤痛睡得不怎么安稳的麂子,玄邴压低声说:“其实,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打不赢五个高地族战士,叠一起压都能把他们压扁。当时大家心慌,手里的匕首、矛头,跟吉金一碰,全都碎了。”   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哥,早知道他们五溪城和白湖是为了抢孩子才闹矛盾,我就不参加什么夜巡队。白湖人真富有啊,把北方的高地族战士都请来了。”   玄邴意犹未尽,抒发自己的感想:“要我说,天底下最困难的事,莫过于是从女人怀里抢孩子。女人最重情,她们往往因为无法割舍感情,做出错误决定。我要是五溪君,我就把那小男孩交给白湖,养大了也是白养,养大后,他终究是要回去白湖。”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玄旸站起身,整理斗篷,他系紧斗篷领口的带子,春寒料峭,夜半屋外可不暖和。   “我懂。”陶罐里的水开始沸腾,玄邴把火塘里的火弄小,他从柴草堆里捡来两片树叶垫手,将热气腾腾的陶罐提起,放在陶支架上。   “除去江皋族,别的部族从很早以前,就不需要老祖母来管事。不说别的部族,就是大皋城的贵族,也施行同样的规矩:当家管事的是爹,爹死了,儿子接替。   是战争改变了一切,战争不需要老祖母的生活经验与慈爱关怀,战争只需要武力。   那些最出众的勇士,会在战斗中树立威信,通过战争拥有大量财富,获得权力,他们修建更为牢固的城墙,武装更多的居民,使自己和子孙成为城主、国君。   五溪君是个有智慧的人,可惜她再用心维护五溪城的老规矩,也无法阻挡外面巨大的冲击波及到她的地盘。也许几年后,我们再来五溪城,五溪城也变天了呢。”   玄邴为自己倒碗水,吹吹热气,小口慢慢喝,他继续说:“白章现在的处境,算是人质吧,他雇佣的那帮高地族战士伤的伤,跑的跑,哥,你觉得他会跟五溪君和谈吗?”   玄旸坐在火塘边烤火,漫不经心说:“他没得选择。”   玄邴像似想起什么,来了兴致,忙问:“现在五溪城能凑够十个氏族的族长吗?五溪君不是说会请十个氏族的族长,共同见证五溪城和白湖的誓言。”   玄旸回:“还差几个。”   “我想凑个数,我虽然不是族长,好歹也是玄夷城城主的儿子。白湖和五溪城抢孩子这种奇事,肯定会在各氏族之间流传,我做为他们盟会的见证者,我以后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了。以后就像哥一样,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   玄邴拍拍自己的胸脯,仿佛自己已经是个人们口耳相传的大人物。   玄旸打开屋门,一阵冷风吹入屋内,玄邴连忙过去关门,玄旸离开前留下一句话:“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每一个进行远游的人,都会有一堆或真或假的故事在旅途中广为流传。   成为有故事的人,人人认识,意味着旅程上已经遭遇各种麻烦事,恩恩怨怨相伴一路。   今日发生惊悚事件,在一番闹腾过后,五溪城归于平静,路过一座座屋舍,屋里人都已经进入梦乡。   玄旸朝位于城中心的广场走去,那边的一座大屋灯火通明,五溪君和她的尊客正在商议要事。   这些尊客到五溪城参加飨宴,暂时住下来,他们的身份都比较特殊,不少人是氏族族长,或者族长的子女。   在此刻,获得盟友的支持,对五溪君而言太重要了。   玄旸没有进屋,站在大屋门外,静听里头的议论声,当听见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   阙月的一只手吊在脖子上,她披着一件厚实大衣,步履蹒跚像个老人家,缓缓朝他走来。   玄旸问:“巫女们怎么样?”   阙月来到身旁,气喘吁吁,皱着眉说:“大巫年纪那么大,还被他们推倒在地,摔伤了腰,真是一帮恶徒。”   “孩子们受到惊吓,好在没受伤,已经睡下。巫暮还在给受伤的人上药,她自个的情况也不好……那帮恶徒将她打晕,她昏过去好一会儿,醒来后说头疼。”   “巫盈的两条手臂乌青,留下绳子勒束的痕迹,说是不疼,应该挺疼的。她说有一个歹徒拿绳子捆她手臂,不让她喊叫,把她嘴巴堵住,她被绑在自己屋里。”   见玄旸用手指向自己被吊着的那条手臂,阙月说:“巫盈帮我治疗,说我一年内都不能拉弓射箭。”   “对了,鹭神使也在祠庙那边,他也在救治受伤的人,我本来以为他这人冷漠难亲近,没想到是个热心肠的人。”   阙月说完一长串话,虚弱地坐在地上。   “你没见过少年时期的鹭神使,那时人很亲和。别看他戴个木头面具,说话总是冷冰冰,他的心没变,我能感觉到。”玄旸露出笑容。   原来这家伙脸上也会有这样温和的笑容啊,阙月有些意外。   “当时我要射杀白章,鹭神使朝你喊了好大一声,喊的是什么?”   “到底喊的是什么?不是地中话,也不是江皋族语。”   “玄旸,我的名字。”   阙月嘴巴张得老大,恍然:“他用羽人族的话喊你的名字呀。”   人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最能体现真情实意。   “你们俩以前关系很好吧?”   “曾经很要好。”   “他以为我想杀你吧。”   “嗯。”   玄旸不再说话,倾听屋内的热闹交谈声,从谈话内容判断,皋月已经说服这帮来自不同氏族的尊客,请他们做为见证人,成为五溪城与白湖盟会的见证者。   已经是后半夜,属实有些倦乏,玄旸步下石阶,打算离开。   “玄旸。”   “什么事?”   “谢谢你。”   玄旸驻足,回头,看见阙月脸上露出疲惫的笑。   虽然受伤,容貌憔悴,她的笑容很美。   “谢谢你站在五溪城这边,还有救下我一命。”   “不用。”   玄旸挥了下手,背对着阙月,走了。   当冷静下来,理智终于战胜情感,阙月也庆幸自己没有成功射杀白章。如果杀了白章,将没有人能约束高地族战士,谁知道这帮有吉金武器又好勇斗狠的家伙,会制造出什么血腥事件;如果白章在五溪城被杀死,白湖城的城主肯定会对五溪城进行疯狂报复。   清早,五溪城广场中央的台地上插着十多面不同氏族的旗帜,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氏族旗帜在风中张扬,广场人山人海。   玄旸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观察四周,他看见白章带着他的人排开拥挤的人群,往广场正中的台地走去,人潮没有被驱散,他们将白章的一名随从拦下,对那名随从进行推搡。   被拦下的人正是皋勾。   一名前来参加盟会的江皋族尊客过来帮皋勾解围,围困皋勾的人群这才散开。   “活该,应该打死他!没良心的狗东西,五溪城养大他,他却心向着白湖人!”   城门的守卫啐了一口,愤愤不平。   玄旸问:“我听说皋勾的母亲是五溪城人,父亲是大皋城人?”   “可不是呢,那家伙一长大就投奔他爹去了,还骂我们蠢似猪,只会听女人使唤。他又是个什么东西,连老母亲都不管不顾!”   守卫喋喋不休。   玄旸目光落在广场中央,玄邴登上高台,与受五溪君邀请的其他尊客站在一起,他身为岱夷族,遗传高个子,在人群里露出一颗脑袋,脸上踌躇满志。   白章径自朝高台走去,跟随他的高地族战士被五溪城的士兵拦下,高地族战士见广场上乌泱泱的人群不敢嚣张,他们只能怒瞪双眼,发出牢骚。   担心高地族战士闹事,城墙上的守卫全都露出紧张表情,纷纷握紧手中的弓与矛。   他们见识过高地族的吉金武器,已经产生恐惧心理。   “这些人不走,我夜里都睡不安稳。”   “怕什么,他们手里的那啥吉金刀,早就被五溪君收缴。等盟会弄完,五溪君就会叫他们滚出城去。”   两名守卫进行交谈。   广场上喧哗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五溪君站在高台上讲话,离得远,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一名老妇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登上石阶,她将男孩领到五溪君与白湖君之孙白章中间。   从老妇人的装束看,应该是江皋族某个氏族的族长。   那个男孩,就是小辰。   毫无疑问,五溪君正在公布小辰的身份。   玄旸扫视高台上的每一个人,他从里边没有找到阙月的身影,倒是见到一个熟悉身影——青南。   青南站在不起眼的位置,他和巫女们在一起。   巫女们的装束不同以往,她们穿上样式复杂的巫服,戴着高高的花冠,腰间挂着一只皮鼓。   白章从身上取下一样物品——似乎是项饰,他弯下身,将它戴在小辰脖子上。   孩子摸了摸这件贵重的礼物,似乎感到很新奇。   白章抱起小辰,举高,向在场的不同氏族的尊客展示这个孩子,像在展示珍宝。   玄旸听不见白章的说话声,但能猜到内容。   白章正在要求高台上的人们做为见证者,证明这个孩子是他和雾月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子嗣。   玄旸将高台下的人群来回搜寻,没找到阙月的身影。   本来担心这场盟会将有意外情况出现,目前看来,进行的还算顺利。   “雾月的儿子长大后,会不会像皋勾一样,背弃母族,自个跑出去找他的爹?”   “白湖人那么富有,要什么有什么,他长大后要是去白湖,说不定还能当上白湖之君呢!”   “肯定不会!他母亲可是被白湖人逼死的啊!”   城墙下,几个年轻男女在交谈,声音很大。   高台上,巫暮捧着一只漆盒,来到盟誓的双方面前,五溪君往漆盒里放一样物品,白章也拿出一样物品,放在漆盒里。   向神明宣誓,宣誓人需要交给神明一样自己的信物。   必须拿出自己的随身物品,表示诚心。   漆盒合上盖子,它被从高处往低处传递,经过一双双手,来到高台下的大巫手中。   大巫将漆盒放进一个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土坑狭长,很深。   过了许久,高台上又有一样物品递传下来,是一枚写有江皋族图文的木签。   木签上写的就是誓言内容。   木签同样被放进土坑里,就搁在漆盒上面。   人们往土坑里堆垒木柴,垒得很高,放火焚烧。   烈火熊熊燃烧,烟雾弥漫。   这是燎祭。   将人间的物品,通过烈火烧炙的方式,递交到神明手中。   高台传出富有节奏感的鼓声,鼓声成片,还有一阵阵悦耳的陶响器声,巫盈在腾升的烟雾中起舞,跳的是降神的舞蹈,月牙和葵在后方唱歌,她们边唱边拍鼓,晃动陶响铃。   玄旸见过的巫舞中,就属五溪城的巫舞最难跳,舞者需要经过漫长时日的训练,才能拥有寻常人不具备的技巧。   在舞蹈的过程中,舞者要一次次的旋跃,同时还要有节奏的敲击腰间的皮鼓,摇动裙摆的陶响器。   舞者会进入忘我境界,犹如神祇附体,不间断不停歇,不知疲惫,一直跳下去。   五溪城的巫舞精彩绝伦,令人目不转睛。   玄旸不是第一次见到五溪城的巫舞,没有那么惊诧,他的目光从巫盈身上挪开,落在青南身上。   果然,青南看得入迷。   覡与巫都是服侍神明的人,他们都以舞乐通神,他们有寻常人没有的极独特体验,他们的精神世界应该是相通的吧。   “终于结束了。”   有个声音在身旁响起,玄旸回头,见是阙月。   阙月坐在城墙上,望着高台,没再说什么。   烟雾越来越浓,缭绕在城内,高台上的巫盈仍在舞蹈,鼓声和陶响铃声始终没有停止,高台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离开,剩下的人也在陆续离去。   玄旸问:“你刚待在哪里?”   “我坐在城墙的土阶上,那边。”   阙月手指的位置,正好被一排房子遮住,她看来没选高处,压根就不想看盟誓过程。   心情低落,阙月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托住下巴,呆呆地望着高台上舞动的身影。   不只她在看,玄旸也在往那边看。   过了不知道多久,鼓声停止了,燎祭的火也在渐渐熄灭,广场上的人潮逐渐退去,高台上唯有巫女们与在旁观巫舞的青宫之覡。   高台下,皋月与白章在交谈,他们身边是那些来自不同氏族的尊客,其中就包括玄邴。   没多久,就见白章带着他的手下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阙月起身离开,不想跟白章碰面。   理智劝诫她不能杀白章,情感上,她一直有这方面的冲动,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旸弟,我的高地族兄弟让我帮他们传话,他们说之前的战斗不公平,是因为我的阻扰,他们才没法跟旸弟痛快地打一架。”   白章早就发现站在城墙上的玄旸,正朝他大声喊话。   玄旸声音响亮:“请章兄告诉他们:我受玄夷君差遣,有急事要赶赴大皋城。日后有机会的话,我很愿意跟高地族战士进行真正公平的一对一比试。”   言语不通,高地族战士询问白章对方都说了什么?   听明白后,高地族战士很不满,他们在城墙下对玄旸张牙舞爪,面露凶恶之色。   “旸弟下回去地中,可得到白湖来,咱们兄弟好好聚聚,千万不要因为五溪城的事,使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生出间隙。”   他笑时很有亲和力,一时难辨真情还是假意。   玄旸笑语:“章兄,我回程如果途径地中,一定顺道去趟白湖。”   听出对方话语里的敷衍,白章不再说什么,他当然也不是真心邀请。   在五溪城民众的怒视下,守城士卒的侧目下,白章领着他的随从们离去。   盟会看似圆满结束,其实白章心里很不甘心。   白章带着随从已经走远,玄邴来到玄旸跟前,还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他说:“哥,你还不知道盟誓的内容吧?你猜小辰长到几岁,白湖人才可以来找他?”   “十五。”   “你怎么知道!听说这是五溪君和白章在今早才确定下来的年龄。”   “有先例,一般都选择在十五岁。争抢孩子这种事,各个部族都发生过,不是什么稀罕事。”   “哥,你是不是想过去?一直朝那边看。”   玄邴劝告:“五溪城的巫女是很美,可人家是巫女啊,你可别迷上她们。”   “走吧。”玄旸下城墙。   “白章是不是来找你麻烦?”   “没有,他邀我去白湖做客。”   “哥以后得提防他,白湖不能去。你想他雇佣高地族战士到五溪城抢儿子,孩子没抢到手,还被迫跟五溪君盟约,孩子得等到十五岁才有机会回去白湖,他得多恼火啊。白章回去后,肯定要挨白湖城的城主责骂,还会被族人视作无能咧。”   “不过嘛,哥使白章的目的没能达成,可也从阙月箭下救他一命,按说他应该不会太记恨才是。”   玄邴边走边聊。   伸伸懒腰,玄旸说:“世间的事,要是能这么纯粹就好了。”   可惜不能。 第8章   巫盈放下木杵,用一只竹刷子将擂钵里药粉从钵壁上扫落,收集,倒进一只陶盒里,她的动作慢条斯理,很细致。忙完这件事,巫盈抬起头来,轻擦去额上的薄汗,这时,她发现青南依旧站在草药架前。   她抬手时袖口下滑,露出手腕上的瘀伤,手腕仍旧有歹徒留下的暴力痕迹,还没能消退。   青南模样专注,拿起一截草根观察,放到鼻子旁嗅闻,露出困惑的神情。   祠庙里的常备药材种类不少,有的药材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是神麻草,羽人族的土地可能不生长。”   巫盈把陶盒放在土台前,她取来一只陶壶,将陶壶里的清水缓缓倒入陶盒。   “神麻草?难怪气味有些熟悉,又怎么也辨认不出来。”青南顿时恍然,将那截草根放回一只草篓里。   一整篓都是的神麻草,这些草经过晾晒,切段处理。   “神使以前见过神麻草?”   “见过,青宫通过交易,偶尔也能获得神麻草。我曾尝过神麻草酒,那种体验至今还记得。”   巫盈将陶盆里的药粉和清水轻轻搅拌,听见青南的话,她有些吃惊:“我们会在通神前饮用神麻草酒,只能饮一小杯,不能多喝。”   “喝多了会怎样?”   “会使人陷入狂乱,力竭昏迷,据说曾有人因为误饮神麻草酒,睡了三日才醒来。”   巫盈找来干净的细布,用细布过滤药糊,滤出药汁,她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   青南继续查看草药房中存放的药材,忽然听见屋外一个熟悉的男声,是玄旸。   注意力从草药架上离开,青南侧耳倾听玄旸与巫暮的交谈。   “你这么厉害,要不要教小辰本领,当他师傅?”   “教不了,我后天就要离开五溪城。”   “怎么不多待几天?下回再来五溪城,还不知道得是什么时候。”   “要去大岱城,不能再耽误。”   “你不是有个同伴受伤了?”   “你是说麂子吧,他伤的是手,又不是脚,休养两天足够了。”   隐隐约约听见鼓声,从远处传来。   “我听说今晚有飨宴,玄旸,这回就属你功劳最大,五溪君肯定给你准备了好酒好肉,快过去领赏。”   “那是篝火会的鼓声,离飨宴还早呢。”   之后再没听见玄旸说话,应该是离开了。   傍晚,受邀请的客人陆续入座,聚满一屋。   这次飨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丰盛,五溪君为酬谢这些来自不同氏族的尊客,提供了享之不尽的美食和美酒。   夜幕降临,飨宴还在继续,屋中火塘里的火焰熊熊燃烧,提供照明和温暖,玄旸喝了不少酒,微醺,感到屋内闷热,他离开席位,到外面透气。   不时有人从广场上经过,三三两两交谈,有出城的人,也有刚从城郊返回的人。   城外篝火会的鼓声与歌声不断传来,比城内更热闹。   “獐牙大哥。”   “哥,我跟麂子回去睡觉了。”   玄邴和麂子从举办飨宴的大屋里出来,他们朝玄旸挥挥手,一起离开了。   嗜酒如命的玄邴,醉得步履蹒跚,手臂搭住麂子的肩,麂子单手搀他,另一只手受伤未愈,绑着绳子吊在脖子上,两人真是一对好兄弟。   玄旸颔首。   站在人来人往,夜风透心凉的广场上,玄旸的酒很快就醒了,他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阙月。   阙月招呼:“玄旸,我记得你以前会跳舞,而且跳得不错,来来,跟我们五溪城人到篝火会上斗舞。”   玄旸随口问:“我赢了有什么好处?”   “我送你五溪城最好的醴酒,两大陶尊!”   把两个指头伸出来,在玄旸眼前晃了晃,阙月比平时活泼热情,看来是醉了。   “可以,我要带在路上喝。”   玄旸同意,毕竟五溪城的美酒可是好东西。   青南从大屋里出来,正好见到阙月和玄旸在谈斗舞的事,他们两人离去,身边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后天吗?   青南心里琢磨。   还以为玄旸会在五溪城住上一段时日。   长途旅行是十分累人的事,不得不一次次寻找歇脚的地方,经过充分的休息,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能再次踏上旅程。   旅程上停停走走,每次要出发前,青南总会踟蹰,对艰苦的旅途产生抗拒。   这个跟人说说笑笑,漫不经心的家伙,此时在众人拥簇之下,即将离开城门,他决定在踏上旅程前,先去篝火会上与人斗舞,赢下两尊酒。   受城郊的歌舞声欢笑声吸引,青南脚步不由自主跟随前面那一批人移动,来五溪城这么多天,也该了解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夜幕下的篝火分布在五溪城四周,有五六处之多,出现篝火的地方,往往是小型聚落的所在地。   一座城,需要众多的聚落供养,聚落会往城里输送粮食、木材、石料、骨料等等等等。   住在城里的人,大部分是一些不用劳动的社会上层人士,与及从事手工业生产的人。   来到一处篝火燃烧得最旺盛,聚集最多人群的地方,青南游走在聚会的边沿,他与谁都不交集,昏暗中,也没人注意到他。   就像玄旸之前说的,篝火会上有跳傩舞的人,这些人也都戴着面具,使戴面具的青南不那么引人注目。   篝火会的中心,是正在斗舞的是玄旸与一名五溪族男子。   五溪族男子跳的是战舞,不难看出来,他一手拿盾牌,一手执长矛,舞蹈中加入战斗动作,威风凛凛,氛围热烈。   玄旸跳的是鹰舞,舞蹈奔放而热情,搭配着振奋人心的鼓点,精彩绝伦,赢得声声喝彩。   无论是鹰舞,还是战舞,显然都是五溪城人熟悉的舞蹈,人们不是旁观,而是纷纷加入,近百人一起跳舞,歌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场面相当壮观。   恣情放纵,快乐无忧。   这样欢快的场面,青南从不曾在自己生活的地方见过,感到很惊讶。   在一旁观看许久,青南离开篝火会,借着月光到人少的溪畔踱步。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坡地,青南登上高坡,望见五溪城的城墙,还有城墙上的守卫与月亮。   四周是那么静谧,月光似水般柔和。   坐在草坡上,青南回想故乡的城墙和月光,羽邑那些古老的城墙因为年久失修,早已经破败不堪,惨淡的月光照在稀稀拉拉的破旧屋舍上,更显得毫无生气。   察觉有脚步声靠近,听声辨人,青南头也没抬,那人挨近,在他身旁坐下,念叨:“我看你酒不爱喝,舞是根本不跳,篝火会那么热闹,你却独自一人躲到这里来。你以前的降神舞就跳得极好,比我见过的任何巫覡都好。”   玄旸。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篝火会,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青南嘴角以很小的幅度上扬,反问:“赢了吗?”   “在五溪城斗舞我没输过。”   感觉玄旸把身子放平,躺在草坡上,躺地四仰八叉,他的语气也很恣意。   青南低头去看身边人,果然是大大咧咧躺平,双臂做枕头。   月光皑皑,凭借月光,没有其他光源,无法看清对方的脸,这使得青南感到自在。   两人好一会都没说话,夜幕下相处,听不远处聚会的人们传来的喧闹声。   “你怎么会来五溪城?”   玄旸用手臂支起脑袋,身子侧向青南,用话家常的口吻问。   “说来话长。”   “我想听,你说吧。”   两人独处时,习惯用羽人族语交谈,说羽人族语的玄旸,总是让青南有倾诉的欲望。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青南问:“青宫的覡鹳,你还记得吗?”   “覡鹳?哦,我记得有这么个人,我在羽邑居住时,听过他的大名,他是青宫之覡。羽人族和其他部族不同,很少会进行远游,更不喜欢跟别的部族往来,覡鹳不一样,他经常出游,好像去过不少地方。”   “你记得很清楚。”   “当然,在羽邑生活的那些时光,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的事我记得更清楚。”   玄旸这句话,让青南不知道该怎么接。   决定忽视,青南谈正经事:“覡鹳是为了一个目的出游,他在寻找某个人。”   “什么人?”   “能让羽邑再次繁荣的人。”   青南仰望星空,繁星点点,天上无数的星,犹如人世间无数的人,覡鹳最终找到那个人了吗?   “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   玄旸望向星空,语调悠闲:“按你们羽人族的歌谣,羽邑发生动乱,最后一代羽王被杀,距今有两百年了吧。从此,羽邑再也没有王。”   “覡鹳去其他部族寻找能够在山谷修筑水坝,疏通水道的人才——他想重修羽邑城外的水利设施,清理城中淤塞的河道,使羽邑适合居住,让四散的族人返回。”   青南回想幼年时见过覡鹳,是个瘦高寡言的人,虽不强壮,意志坚韧。   玄旸说:“我听舅舅讲过,羽邑就营建在沼泽地里,第一代羽王建起羽邑,用万人之力,数十载之功。据说羽邑相当古老,距今可能有千年之久,羽邑的外围还有十分复杂的水利设施,羽人族沿山体建设数座堤坝,既能拦山洪,平时也能蓄水。我还以为只是个传说,城外真得建有堤坝吗?”   青南点头:“有。”   “年代实在久远,大部分坝堤在地表已经看不出来,我陪青宫大覡去城外寻找坝堤,在城西的天幕山找到两处遗址。”   青南继续往下说:“七年前,覡鹳再一次出行,他走前让青宫大覡准备荻草,荻草是修建堤坝需要的材料。覡鹳走得很匆忙,他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玄旸躺在草坡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就是找到一个精通水利的人又怎样,以羽邑的规模,就算只是疏通河道,没有数千名青壮参与劳作,根本不可能完成,更别提重修堤坝这种事。”   “玄旸,你当年在羽邑住过,记不记得每次下大雨,水都会淹没外郭城,居民不得不搬到郭城的城墙与宫城的台地上居住。如今,只要下起大暴雨,甚至连宫城都会遭到洪水的袭击,青宫地势虽高,也许百年之后,也会被不断上升的水位淹没。”   青南的声音很平静,陈述时没有情感起伏,羽邑糟糕的处境,不是一朝一夕形成。   玄旸说:“记得。你来五溪城,就是为了寻找覡鹳的行踪吗?”   “前段时日,整理覡鹳的物品,发现一件带符号的木签,是五溪城的图文木签。我到五溪城来,是想弄明白木签上图文的内容,希望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找到了吗?木签上的图文是什么内容?”   想到木签上的图文是句情话,青南一怔:“图文上没有线索。”   玄旸说:“四处寻找一个极可能早已经去世的人,没有任何意义。”   远行极其危险,也极为艰苦,玄旸最清楚。   “我在五溪城会停留一段时日,学习五溪城的图文与草药,之后,就回去羽邑。”   青南整理因夜风吹拂,在脖颈摆动的羽冠缨带,他目光望向林间,刚刚有情侣经过,能听见男女亲昵的交谈声。   三月节,城郊处处是花前月下的情侣,到处撒狗粮。   玄旸举起自己的右臂,张开手伸向夜空,他的拇指上套着一个玉质的指环,月光从指缝渗透。   这种指环后世称为韘,也叫扳指。   拉弓时用指环扣住弓弦,放箭时,能避免弓弦割伤手指,是射手的装备。   “我和同伴要去大皋城,玄夷君叫我们过去办件事,路过五溪城,正好是三月节,便在这里停留。”   自顾自说起自己来五溪城的缘由,他很享受和青南的闲谈时光。   “后天,我和同伴会离开五溪城。”   玄旸坐起身,把一只手搭在腿上,注视月光下的身边人,只能看见轮廓,就算是轮廓,想到时隔多年,这个人就这么活生生的坐在自己身旁,都感到不可思议,以致滔滔不绝:“我回程还会经过五溪城,到时你如果还在五溪城,由我来护送你回羽邑。这些年来,我有时会想起羽邑,想回去看看,在那里度过一个夏天,捕鱼猎鹿,採桃摘枣,要是遇到雨天,就哪也不去,躺在青宫的屋檐下,看雨水像珠子一样落在鹅卵石铺的彩色散水上。”   仿佛看见宫城池苑里盛开的荷花,听见青宫大院里那棵高大的木荷树传来的蝉鸣声,雨断断续续下着,野鹿在已经成为沼泽的城郭荒废地带出没,从茂密的藨草丛里露出一对对灵动的鹿角。   在玄旸的讲述中,青南仿佛回到了过去。   雨声在木窗外滴滴答答下着,敲打地面的散水,少年玄旸就坐在少年青南身旁,在犯困的夏日午后打着哈欠,不久身子就歪靠在门框上,像似睡着了。   他头上缠的布条已经拆去,额头上留有一道浅浅的伤疤,随着时间推移,这道伤疤会淡化无痕。   青南拍去飞溅在发丝上的雨雾,悄悄侧过身去听玄旸的鼾声,他是否睡着了?   刚贴近玄旸的脸庞,突然就被对方揪住衣襟,拽入怀中。   温暖的唇轻轻蹭过青南的唇角,慌乱中,见到玄旸少年意气风发的脸上得逞的笑容。   那时的青南还不是青宫之覡,没有面具,无法隐藏自己的情愫。   他摸了摸被碰触过的唇,露出惊诧的表情。   附近的人语声将青南从回忆中拉出来,看来草坡这里是情侣们谈情说爱的优选地带。   青南站起身,拍去长袍上的沙土,心想该回城了,他说:“我有个随从,叫乌狶,是个老练的猎人,不需要你来护送。”   把头上的羽冠摆正,整理下衣服,青南听见身后方那人的声音,是温柔的轻唤声,唤他的名字:“青南。”   本不该搭理,但今夜青南心情有些微妙,没有回应,也没有走开。   青南。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是自己世俗的名字。   由玄旸口中唤出,更显得特别。   “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与巫盈亲好,你喜欢她吗?”   听见意料之外的话,青南感到莫名其妙,随口便回:“我为何要喜欢她?”   青南抬脚刚要走,被玄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在树上,高大的身体压上来,青南没能完成挣扎的动作,对方的脸就撞上自己的面具,撞得鼻子疼,那个凭借速度与力量犯浑的家伙,正用力吻他的唇。   “你做什么!”   被奋力推开,紧接着“啪”一声响,玄旸挨了青南一拳。   揉揉疼痛的手掌,青南淡定离去。   脸颊火辣辣疼,玄旸没理会,他举起手指嗅了嗅气息,刚手指揪住青南衣物,留有衣香。   巫覡从不用拳,有的是可怕的手段让人惨嚎,下辈子悔过。   嘴角微微一笑。   玄旸回味刚才的吻,意犹未尽。   从林中出来,玄旸路过篝火会,见阙月露出神秘微笑,正在朝他招手。   “坐下吧,我很好奇,想问问你。”   “问什么?”   阙月瞅着玄旸脸上的伤,压低声问:“你对鹭神使做了什么?我刚看他揉着手离开,接着你就脸上带伤出来了。”   观察入微啊。   “都被打了,还能是做什么。”   玄旸坐下,从身旁捞来一只春酉,抱怀里,掀开陶盖子就想喝,才想到要喝这种酒得有根芦苇杆滤酒。   阙月递来一根芦苇杆,看玄旸喝酒,他那副模样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两尊醴酒,可别忘了。”   “明天就送你屋里。”   阙月把脸凑上来,几乎是贴着耳朵:“你们身上带着水晶,路上光顾喝酒就不怕东西丢了?”   “你怎么知道?”   玄旸吸口酒,淡定说:“哦,麂子。”   只能是这家伙说出去了,最好只告诉阙月。   “我听说水晶是玄夷君给儿子娶妻准备的聘礼,大皋君有五个女儿,不知道玄邴要下聘哪一个?”   玄旸说:“你认识那五个女孩?”   “认识,江皋族的族长,每年秋季都要去大皋城参加盟会,我每次都会跟随我母亲过去。”   “还没定下来。”   “五个女儿中,就属二女儿皋紫最美,不过她已经有喜欢的人。大皋君是个专断无情的人,我不希望有人拆散那对恋人。”   “我会传达。”   玄旸站起身,抱着春酉准备离开,阙月唤住他,揶揄:“你得多练练乐器,学好求爱技巧。”   一把鹤骨笛掷进玄旸怀里,阙月说:“你是侥幸,还能留条命,换做别人冒犯他,早就躺地上凉了。”   玄旸把鹤骨笛随手挂在腰间,挥下手,走了。 第9章   林风徐徐,吹晃树枝,林间传来鸟群起飞的扑棱声,还有孩子们雀跃的欢呼声。   青南本来要前往祠庙,听闻林间的人语声,便沿着小路,循声过去,远远就望见溪边聚集着一些人,月牙、葵、小辰三个孩子,两个五溪城武士,与及阙月还有玄旸。   孩子们绕着一棵巨树奔走,听到“停”的命令,就掏出弓箭射向大树上悬挂的草团。   给孩子发命令的人是玄旸。   约莫有十个草团,悬挂在树枝上,挂得极高。   孩子们很难得射中草团,刚射中一箭,欢呼声一片,玩得很开心。   “这么练弓,大概是岱夷那边的方法。”   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青南才留意到巫暮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正站在适合观看的位置,青南立在树下,目视着前方缓缓说:“岱夷族自幼就会使弓,在这方面有过人禀赋。据说成为岱夷武士,要精通十种技艺,第一项就是箭术。”   “鹭神使似乎很了解岱夷。”   “听过一些传闻。”   将肩靠在粗糙的树皮上,下垂的树枝遮挡去他的半边面具,本来两人就站得不近,越发有种疏远感。   过了一会,巫暮朝巨树走去,玄旸刚做出停的动作,视线往巫暮这边投来,立即就瞥见树下的青南。   白羽冠,白色长袍,在绿林中十分显眼。   青南没有靠近,也没有理会玄旸的目光,他一直在注视那三个孩子,看他们奔跑,射箭,欢喜雀跃。   小辰不再穿巫女的服饰,已经恢复男孩打扮,他的模样变化不小,之前总觉得闷闷不乐,现在看来活泼又开朗。   阙月瞧见青南,热情朝他打招呼,青南点了下头,没有挪开步子,他不打算过去。   “玄旸,这三个孩子的弓箭都是我教的,你觉得怎样?”   “不怎样,差远了。我们岱夷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在猎鹿了。”   “谁要跟岱夷比,在所有部族里边,恐怕就属岱夷族的箭术最好。”   “当然,在外面我没遇到过对手。”   “你就吹嘘吧。”   孩子们开始自行练习,阙月和玄旸闲谈。   阙月的伤臂仍悬在脖子上,她的箭伤还没好,但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两人交谈时,语气轻松自然,氛围很好,不难猜出两人是多年朋友。   拉弓发出的嗖嗖声,惊起的鸟叫声,还有耀眼阳光下满目的绿色,孩子们奔跑,发出笑声,让青南过往的记忆浮现。   同样是阳光灿烂,映入眼眸的也是一片绿意,绿意来自羽邑一片生机勃勃的沼泽地,如果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会有不真实感,觉得身处虚幻,因为所见超出认知。   沼泽地里出现残垣断壁,显示这片土地曾有过一段古老的岁月,地貌曾发生过巨变。   羽邑的河道淤塞,使郭城化作沼泽,居民习惯了这样奇异的景象,他们会在沼泽地的边沿地带开垦水田,种植水稻。   在羽邑衰落的两百年时光里,森林入侵人类的都市,郭城的城墙之外郁郁葱葱一片。   总是有野兽在黄昏时分出来游荡,偶尔有伤人的消息,最频繁的骚扰,来自圣水牛和野猪,它们喜欢到稻田里去,肆无忌惮的糟蹋禾苗。   平日里,只要听到有圣水牛或者野猪进入稻田,羽邑的孩子们会呼朋唤友,拿着木棍,投石绳,一起驱赶野兽。   但有一段时日,孩子们不用再浑身沾满泥巴,在水稻田里驱赶倔强的圣水牛,或者在水稻田里亡命狂奔,躲避愤怒的野猪拖家带口的反击。   羽邑来了一位岱夷族少年,他是神弓手。   少年玄旸坐在郭城的城墙上,身背朱漆箭箙,拇指上套着一枚玉指环,他左手握弓,右手捻箭。   他会悠闲地坐在最高处,居高临下,巡视稻田,如果有野兽不知好歹前来闲逛,胆敢把蹄子踏进稻田,下一瞬间,身上就会挨着一箭,嗷嗷惨叫奔逃。   百发百中,犹如玩戏般轻松。   羽邑的孩子们像过节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出,追逐受伤的野兽,将它们捆缚,抬进城中,改善伙食。   少年青南一手提着草篓,一手拿骨耒,轻巧攀上被用来充当道路的郭城城墙,他不急着回青宫,而是朝位于郭城最高处的玄旸走去。   草篓里装的是新挖的根块,一种有毒植物,青南挠了挠过敏发红的左手,对因为接触到毒根块的汁液,手指皮肤传来的刺痛并不怎么在意。   经常劳作,有时还要接触带毒性的东西,青南的手指伤痕累累。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不嫌晒吗?”   “等你呀,我看见你提着草篓进林子,一直没出来。”   青南放下草篓,蹲下身拍打袍摆上的灰尘,这是攀爬城墙时沾上的。   “这是什么?”   玄旸探头看草篓里的根块,伸手就要拿,青南连忙抓住他的手腕,脸色都变了:“有毒,你别碰它!”   看见青南红肿的手掌,玄旸不碰毒物,而是去看他的手,认真问:“疼吗?什么感觉?”   “不疼,有点痒。”青南缩回自己的手,挨着玄旸坐下。   把草篓捧到跟前,玄旸端详里头的植物根块,很肯定地说:“你还是小心点,快回去找青宫大覡瞧瞧。这是乌藤根,我们那的人会将它捣碎,挤出汁液,用汁液毒杀糟蹋粮食的老鼠,也会涂在箭镞上,用这样的毒箭猎熊。”   “我从小接触得多,不怎么怕这些东西。乌藤根?我们这儿不这么叫。”   束发髻的发带松了,有一部分头发散落,青南抬起右手将发髻上插的玉梳取下来,又将发带扯落,他的发丝光泽漂亮,垂放在肩上。   “叫什么?”玄旸盯着披散长发的青南看,目不转睛。   “鬼藤。”   青南用牙咬住发带,右手扯住发带的另一端,熟练的绾髻,束紧发带,玉梳此时就放在他大腿上,白玉地质的玉梳背,象牙材质的梳齿,材料极为珍贵,而且玉梳背上可见细如发丝的线条,是用微雕工艺雕刻的纹饰。   束好头发,青南将玉梳重新插在发髻上。   整个动作很随意,很娴熟。   “果然和你很搭。”   玄旸的脸突然凑过来,打量青南左耳上的耳坠,耳坠的材质是绿松石,美丽纯净,打磨光滑。   耳坠很小巧,制作成犬牙造型。   “送你那么久,一直没见你戴上,我还以为你扔了。”   “你自己做的?”   “当然,你喜欢吗?”玄旸黑色的眼眸闪闪发光,充满期待。   “还行吧,不难看。”   青南躺下,把背部贴在石砌的地面上,双手摊开,是个舒适自在的姿态,眯起眼望着羽邑上空湛蓝的天,一群白鹭飞过,他脸上绽出笑容。   “不难看?”   身上的阳光忽然被人遮挡,是玄旸的一只手臂撑在自己身侧,正朝自己俯下身,青南嘴角的笑意仍在嘴角潺湲。   凝视对方的笑脸,玄旸的手指触碰耳坠,渐渐偏离目标,指腹摩挲青南的肌肤,继续得寸进尺,手掌轻轻抚摸脸庞,从眉毛,眼睛到唇,目光迷恋而不舍,他低下头,在紊乱的呼吸声中,慢慢地将唇覆上。   孩子们欢快的对话声,还有阙月的唤声,将青南从回忆里拉出来,仰起头看向巨木高大的枝桠,阳光耀眼地让人睁不开眼,小辰和月牙爬树上清点射中草团的箭有多少支,葵在地面捡他们抛下来的一支支木箭,阙月朝树上的孩子喊着:小心,注意脚下。   玄旸站在树下,他双手抱胸,仰着头往上看,也在看护上树的孩子,阳光穿透巨木枝叶间的缝隙,倾洒在他身上。   一件似乎总是披在肩上的岱夷斗篷,身后背负弓箭,腰间挂着一把石刀,一小块砾石,一件象征岱夷武士身份的骨雕筒,一条编织复杂,曾经鲜艳如今颜色已经褪色的布带绕过胸前,垂在腰侧,上面也挂着一袋物品,多半是生活小工具,譬如鹿角制作的锥子、骨针、蚌刀之类。   这些无不揭示他旅人的身份,一个随时做好出行准备的人。   “玄旸,你们会在大皋城停留多久?”   “难说,也许两三个月,也许半年。”   “你们明早就要走,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没多少东西,随便收拾一下就行。”   “你不是带着好几张鹿皮吗?还有一大袋鹿角,走前去工坊找人做交易,换点轻便的东西好上路。”   “我在飨宴上,早用它们跟人换了玛瑙珠子。”   玄旸从腰侧的那只布袋里边掏出穿着细绳的玛瑙珠子,有五颗。   把玛瑙珠子放在自己的手心端详,不说十分圆滚,管钻技术也相当高超,阙月说:“那人喝醉了吧。”   “应该是。”   玄旸视线落在青南所在的位置,抬脚就要朝那方向走去。   此刻不想与他单独交谈,青南离开站立的位置,朝巨树走来,阙月招呼:“我听说羽人族的土地上有很多古老林子,树木巨大,羽邑还有一棵非常高的神树,在羽邑建成之前就有了。鹭神使,觉得这棵树有多少年岁呢?”   青南走到巨树下,抚摸树身,巨木见得多了,不觉得新奇:“是棵柏树,从树围与树干的纹理看,应该有千岁之久。”   羽邑那棵特别高的神树,是棵桧木,太过古老,无法推测它的年岁,传说羽人族来到羽邑这片土地时,它就已经存在了,被羽人族视作神树。   站在羽邑宫城的城墙上,远远眺望,神树孤零零立在羽邑东面的谷道边,像根清瘦的竹竿,它身旁的树木,宛如一丛小草。   第一次走近神树的人,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羽邑有规模宏大的宫城,宫城的房屋大多已经倒塌,青宫是宫城建筑群里的一部分,年久失修,屋檐斑驳,显得破旧而清冷。   少年青南用石臼将昨日采摘的鬼藤根捣碎,他听见屋外青宫大覡与玄旸的舅父舒纪的交谈声。   “还以为你们会再住些时日,这么说来帝君(羽人族的神)祭日过后就要离开?”   “是呀,原本没打算待到帝君祭典,阿旸还没看过羽人族的祭典,说他想看,索性就多留两日。”   石臼与石杵突然从土台上摔落在地,险些砸伤脚趾,青南过了好一会儿,才呆呆的蹲下身,将东西拾起。   在此之前,玄旸根本没提过要离开羽邑,他和青南天天待在一起,却一句也没提。   “今年青宫的帝君祭日,会有一位新神使参与祭祀。”   “青南吗?他到了成为神使的年龄吧。可惜啦,那么漂亮的脸蛋,也要一辈子戴上面具。”   “到年龄了。”   青宫大覡与舒纪的交谈声渐渐远去,他们穿过游廊,登上石阶,前往青宫的主殿。   玄旸离开羽邑那天,和他舅舅走的是宫城的东门,那是通往岱夷的方向。   青南脸庞被面具遮住,头戴华美的白羽冠,身穿素白长袍伫立在郭城残破的城墙上,远远目送。   晨风带来初秋的寒意,高处风声呼啸,将他盛装的服饰吹得凌乱,在烈风中,少年的身形稍显单薄。   背上一大堆行囊,携带弓箭,手里还执柄长矛,少年玄旸的身姿挺拔,举止从容不迫,他站在舅舅身旁,与前来送行的羽邑居民一一话别。   离开之前,玄旸回过头,看见城墙上的青南,他扬起头微笑,嘴里喊着什么,他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了。   舅甥从羽邑那棵极其高大,不知年岁几何的神树旁走过,他们脚下的山道延伸至林谷。   距离如此遥远,遥望两个人影如同草籽般微小,在青南眼前逐渐消失不见,如同被风携去。   “我赢了,我爬得最高!”   月牙坐在高高的树干上挥着手欢呼,小辰还在努力往上爬,看来很不服气。   两个小孩本来在清点树上的箭,忽然起了玩心,比赛谁爬得更高。   “你们两个都给我下来!”阙月单手叉腰,在地上呵斥。   青南将抚摸大树的手移开,抬起头来,冷不丁对上玄旸的目光,视线交织,青南挪开脸。   玄旸的肩膀靠在树干上,目光始终没离开青南,他没说话,但看得出来,他很想说点什么。 第10章   三月节的飨宴还在继续,五溪城的城主皋月又一次设宴,这次是为岱夷族的三位尊客践行,他们明早就要踏上新的旅程。   木俎上是烤猪肉,热腾腾冒气,散发着油肪烤焦的诱人香味,令人食指大动,一名客人急不可耐的取出骨匕,就要去切割猪肉,骨匕小巧,切得费劲,坐在一旁的沅叟笑呵呵:“不是有羽族刀吗?你拿羽族刀切肉。”   围着大木案就餐的有五人,青南坐在一角,左右都有空位,其余人纷纷挤在一起,有意避让。   原本人们就畏惧青南的巫祝身份,更何况现在有关于鹭神使动动手指就让高地族战士倒地打滚的传言,传得很离奇。   青南本来低头酌酒,听见这句话,忽地抬起头来,看向被人执在手中的石刀,第一次仔细端详它。   形制十分类似青宫祭祀用的切肉刀,不,应该说一模一样,使用相同的石材,刀刃一边呈钝圆状,一边呈尖锐状,刀柄倾斜,具备一致的独特造型。   青南琢磨:“羽族刀?”   拿石刀切割猪肉的客人,秉承着尊老爱幼的习俗,将切下的第一块猪肉给沅叟,沅叟用竹箸夹起那块猪肉,慢吞吞说:“这样的切肉刀,经常在飨宴上出现,原本就是从羽人族那儿学来,人们忘记来历,但还保留叫法。”   青南呷口酒,平淡地说:“应该是相当久远的事吧,在羽邑已经很少人使用,只有青宫举行祭祀,才会用到这种切肉刀。”   “老叟年幼时,爱坐在火塘边听老祖父讲以前的故事,确实是相当久远的事。羽人族曾经很兴盛,据说千年前,大地上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城邑,羽人族就在南方建起一座巨大都邑,那座都邑就是羽邑。”   年老缺牙,进食不容易,沅叟费力地嚼着一片猪肉,为了说话,将猪肉囫囵吞下:“唔,以前的羽人族从不进行远游,他们不会去拜访别的部族,不愿意交流,也不向别的部族学习,很自傲。老叟这么说,鹭神使不要生气。”   “远游,在以前是成为勇士和首领必须通过的考验。唯有经过远游的人,才能拥有虎豹般的勇气,拥有比石头还坚硬的意志,获得远方的稀罕物品,掌握他人不具备的知识,远游的人因此受到自己族人的尊敬,在族中享有荣誉。   在很多很多年前,羽邑还有王的时候,王宫里有许多稀奇珍宝,王庭奢靡的生活更是让旅人惊讶,旅人们从羽邑带回物品,还有羽人族王室子弟的生活方式,飨宴上用的厨刀漆俎,女子喜爱的串珠玉璜,这些物件,就这么从羽邑传向四方。”   说完这么长一段话,沅叟气喘,低头咳嗽,孙子递来杯酒,让他喝口酒,润润嗓子。   “羽邑的往事,就连我也不甚明晰。沅叟的祖父,是位拜访过羽邑的旅人吧?”青南喝完杯中的酒,搁下陶杯。   “我们家族算不上大族,但祖上出过不少旅人,到如今与远方的联系有些已经断绝,有些还维系着。我祖父年轻的时候也去过很多地方,曾见过南方的海崖,我祖父是位旅人,也是位族长。”   沅叟的孙子轻拍祖父的背,帮忙回答青南的询问。   在座的宾客向沅叟及其孙子投以赞许的目光。   有人插嘴:“照沅叟这么说,以前的羽邑,不就是现在地中族的文邑嘛,文邑是如今天底下最繁荣、最富有的都邑了。”   另有人说:“我也听说过文邑,文邑到底是怎样的地方?”   对方回答:“太远了,我还没去过。”   邻座有个年轻人探出身子,对沅叟的话表示质疑:“老叟说的是老早以前的事,如今远游归乡的人,既不能当勇士,更不可能当上氏族首领。男人想要受人尊敬,被人拥戴,就应该在战场上杀敌,看他能割下别人多少颗脑袋。”   “别在五溪城说这种血腥的事,你想割谁的脑袋?”   妇人威严的声音传来,看她装束,应该是江皋族某个氏族的族长吧。   遭到训斥,年轻人乖巧喝酒,不再说话。   “要我说,旅行对任何人都有益处,旅行能磨练人的意志,增长见识。地中族有句俗语:听得再多,不如亲眼一见。”玄旸本来在和伙伴闲谈,对别人的讨论感兴趣,插进一句话。   “岱夷的武士说得对,我听人说五溪城的醴酒味道极佳,我只能想象,直到我来到五溪城,亲自品尝,真是令人沉迷。”   一位地中族男子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芦苇杆,他怀里抱着一只陶酉。   体验。   青南启唇,无声说出这两个字,他看向木案上摆放的两只陶盉,与及墙角的三口大陶尊,其中一只陶盉的酒他已经尝过,是加了香草的鬯酒,另一只陶盉未品尝,他低头嗅了下气味,可能是米酒。   倒上一杯,慢慢饮下,竟是加了蜂蜜的米酒。   那么,再试试角落里那三口大陶尊的酒吧。   青南端着空酒杯,走到其中一口大陶尊前,他拿起竹制的勺子,往陶尊里勺酒,注入酒杯中。   尝上一口,原来这才是醴酒,味道绵厚,回味无穷。   人们进行远游,最初目的肯定不是想当族里的勇士和族长,而是为了体验未知的事物,为了交流与学习。   从一个部族到另一个部族,地理相隔可能千里,历程必定艰苦,就算是这样,属于社会上层的远距离交流网在很古老的时空里就存在了。   那些进行远游的人,具备他人没有的求知欲,他们的见识与智慧超越同时代的绝大部分人。   “试试春酉。”   一只陶酉掷入怀里,青南连忙接住,还想是谁这么鲁莽,就对上玄旸的笑脸。   自个的微妙心思被他人洞察而感到错愕。   “芦苇杆。”青南伸出手。   玄旸从身上掏出一根,递过去。   接住芦苇杆,青南拿起观察,没有杆芯,杆芯被去掉,内部中空。   回到自己的席位,青南也像其他人那样捧着陶酉,用芦苇杆吸酒,原来是果酒,味道很丰富,青南喝出山楂和枣的味道。   飨宴还在继续,青南感觉自己醉了,他起身离开酒席,独自返回自己位置偏僻的居所。   从热闹嘈杂,温暖明亮的室内离开,踏入寂静昏暗,夜风有些冷的户外,踽踽独行的路上,青南发现月亮圆得像陶纺轮,月色朦胧。   回到自己的居所,青南扒出火塘里保存的火种,加入易燃的干草,用木板扇风,火焰再次燃烧,火塘的火照亮小屋,橘红色的光映在身上。   将陶壶里的清水倒入陶罐,把陶罐架在火塘上,青南烧水,喝酒后感到口渴。   水没有那么快烧开,青南坐在火塘边,用石刀削一块竹片。将竹片削平,削薄,再在竹片上钻孔,方便书写和携带。   带着醉意劳作,效率低下,青南不在意效率,只是想找点事做。   不知过了多久,陶罐里的水沸腾了,青南放下竹片和工具,为自己盛一碗热水,搁在案上。   坐在案前,青南边喝水,边用角锥钻竹片,给竹片打孔,这是个漫长而乏味的过程。   火塘的火越来越小,青南没有再往里头添加木柴,夜色已浓,他准备入睡。   摘下羽冠,脱去外袍,羽冠放进漆盒,外袍挂在架子上。   躺在席上,合上眼睛,毫无睡意。   听着窗外风吹树林发出的呜呜声,声音挺大。   一开始,青南没留意到耳边传来的呜呜声,其实不只是风声,还有鹤骨笛吹响的声音夹杂其中。   当意识到有人在窗外,呜呜的吹奏江皋族的鹤骨笛,他并不感到意外。   那家伙确实会很多种乐器,上一次是吹叶子,后来吹排箫,这回则是吹鹤骨笛。   吹完一支曲子,窗外人踩踏草丛,脚步声逐渐靠近,听声辨位,人往墙上一靠,随后四周陷入沉寂。   能想象他抱着胸,仰头望月亮的模样。   “鹭神使喜欢什么样的酒?我猜猜,应该是加入香草酿的鬯酒,那是祭神的酒。烧沸酒液,酒气腾升,那气味供神享用,亦芬芳喜人,那气味沾染发丝和衣袍,经久不散,令人迷恋。”   “我嘛,我喜欢五溪城的春酉,味道甘美,像恋人的吻。”   窗外人自言自语。   “想尝尝毒针吗?”青南坐起身,声音平静。   “我吻你,你也没扎我。”   窗外人没有挪动过位置,还在那儿。   青南已经起身,走到窗户前,往窗外一瞥,果然看到抱胸靠墙的玄旸。   “会不会,我当时身上没有带毒针?”   玄旸离开原本待的位置,朝青南走去,来在他面前,隔着窗口,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冷冰冰的面具遮住青南的脸,藏住他的情感,玄旸抬手,触摸这张没有温度的木质面具,指腹在脖颈处摩挲,他压下头,嗓音低哑:“现在带了吗?”   青南闻到玄旸身上的酒味,今夜两人都喝了不少酒。   贴着面具,玄旸亲了一下唇,浅尝辄止,青南没有任何阻拦的动作。   “青南,我来和你道别,还想做一件事,如果你允许的话。”   玄旸的手勾住青南面具上系绑的绳索,像似要摘下面具,推测他的意图,青南按住对方的手。   “何事?”   “我的想法很纯粹,我想与你共度良辰。”   良辰……   望眼夜空,月亮确实有一圈圈的光华。   请与我共度良辰。   覡鹳收藏的木签上,也有类似的一句话。   “你在各地学会不少乐器,看来也没少跟人求爱,都是这么轻率吗?”青南透过玄旸的肩膀,望向夜空中的月亮,朦胧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   “会不会我一直,就只在一个窗户外徘徊?哪怕屋里头住着一位非常凶残的青宫之覡,我随时都有丢掉性命的可能。”   两人站得很近,近在咫尺,玄旸笑着伸出手臂,将人抱住。   “月亮。”青南呢喃。   玄旸仰头望月。   “在江皋族的图文里,月亮有很多种含义,有月华的月亮,意为:良辰。”   听见青南的解释,玄旸笑语:“还真是良辰啊。”   火塘里的火再次被烧旺,陶罐里的水再次沸腾,火光照亮屋内的两人,之前开启的窗户紧闭。   玄旸坐在火塘边烤火,他身上的斗篷已经脱下,挂在架子上,和青南的外袍搭在一块。   目光追随青南,只见他从木箱里取出一小包物品,拿到火塘边打开,是两个暗褐色的干果。   青南将干果扔进热气腾腾的陶罐里,干果在沸水中翻滚。   “这是什么?”玄旸瞅一眼逐渐变色的沸水。   “喝了会丢掉性命的毒物。”青南拿出一只碗,还拿来一个勺子。   “给我喝吗?”   玄旸好奇的凑过来,仔细将沸水里的干果打量,他觉得这东西有几分眼熟。   过了一会,沸水的颜色已经变深,青南盛上一碗,递给玄旸:“喝下。”   “你要杀我,也该等我俩完事后吧。”玄旸接过碗,将它搁一旁放凉。   青南不理会,他走到案前,摘下头上的玉梳、玉簪,扯下发带,放下长发,想了想,把手放在面具上,像似要摘,随后又将手放下,去看玄旸。   吹吹碗中颜色看起来不怎么吉利的汤水,玄旸将汤水喝下,毫不迟疑。   青南缓缓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张眉眼如画的脸,这张脸白皙无瑕,唯有额头上有一个鲜艳似血,用植物颜料描绘出的复杂图案,图案像似一个戴羽冠的人蜕变成一头双目圆睁的猛兽,又似猛兽上半身蜕变为戴羽冠的人,似人似兽,双脚却又具备鸟类的特征。   神秘而诡异。   这是羽人族的神徽,描述的正是羽人族至高无上的神——帝君狰狞又威武的形象。   只有侍奉神明的人,才被允许看见神的全貌。   除去被应许的神使外,凡人单只是用眼睛去直视神,就是种冒犯,会遭致灾厄。   羽人族的神徽本身便是禁忌,尤其是外族人更不许窥见。   “青南,我以前误食过褐果,这东西可能对我没什么效果,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你不想让我记住这一夜,是怕我看见你额头的神徽,会遭到诅咒吗?”   不知道玄旸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身旁,他在耳旁低语,气息吹拂脸颊。   灯火昏暗,玄旸靠得极近,他抬起青南的脸,抚摸这张有温度,有情感的脸庞,手指微微发颤,黑色眼眸深不见底,尽是迷恋,他激动地吻住对方,嗓音低哑:“那你还把面具摘下来。”   是记忆里的脸庞,有稍许变化,从少年变为成年。这种变化,意味着他们存在分离的时光,意味着有些时光被错过了。   青南呼吸不稳,仍镇定回答:“我叫你别摘,你会听吗?反正你总要摘它,不如我自己来。”   两人纠缠在一起,再顾不上说话。   火塘的火过很久才熄灭,即便熄灭了,也有点点星火,望去,像天上的星。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本该卧在身旁的人早已经离去,天气温暖,临近午时,青南躺着,懒得动弹。   听窗外林鸟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有隐约可闻的人语声,外面的阳光应该很好吧。   青南的头发比普遍男性的头发要长很多,成为青宫之覡后,他再没剪过头发,将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撩到背后,以手撑地,青南缓慢坐起身,在起身的过程中,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滚落,只得吃力地伏身去捡,拿起一看,陷入沉思。   那家伙一大早就会和伙伴离开五溪城,此时想必正踏上前往大皋城的路上。   不可能追上,交还。   把玩手中的骨雕筒,青南想应该不是自己在无意识间将它从玄旸身上扯下来,更可能是玄旸大清早起身穿戴衣物,在匆忙之间遗漏了这件贵重物品。   骨雕筒,是玄旸身为岱夷武士的身份象征。   青南第一次近距离观察骨雕筒,发现它竟是一件用象牙而非兽骨制成的筒形器物,它与岱夷武士佩带的骨雕筒形状相同,但材料更珍贵。   要准确地称呼,应该叫它:象牙雕筒。   玄旸这件象牙雕筒,不仅材料难获得,工艺更是精湛,筒周身雕刻三组平行弦纹,在弦纹中间还镶嵌着十枚光滑圆润的绿松石做为装饰。   绿松石镶嵌工艺,是为岱夷工匠所掌握,极为精妙的技能。   果然是稀罕之物,等以后相遇,再还给他吧。   青南将象牙雕筒搁在一旁,过了一会,自言自语:“大概……没有以后。”   旅人不会在旅程上的某个地方永久停留,总是在短暂的休整后,又踏上新的旅程,玄旸就是个旅人。   这算是一夜坦诚相待,天旦各不相干吗。   不想为那家伙的离去而烦恼,至于这件象牙雕筒,那是玄旸该苦恼的事。   青南穿好衣物,坐在案前,他拿起案上的一把骨梳,将头发梳顺,把长发盘成发髻,系上发带,插上玉簪,接着戴上羽冠,最后,再罩上面具。   似乎……还少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青南摸向自己的发髻,他恍然,是那件平日里用来插头的玉梳。   在屋中仔细寻找,没能找到,青南看向被摆在木箱上面,孤零零的象牙雕筒,像似想起什么,急忙摸向自己的腰间,腰带还在。   果然。   青南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那家伙取走我的玉梳,留下他的象牙雕筒。   青南感到不可思议,喃喃自语:“定情……信物?”   堪称什么鬼都知道的玄旸,肯定清楚羽人族的定情信物是插梳,而非腰带。   羽人族无论男女,成年后都会在发髻上插一把梳子,不同的只是平民用木梳,用骨梳,权贵阶层用玉梳。   岱夷族的定情信物,显然也是配饰,玄旸留下象牙雕筒而不是别的饰物,原因只有一个:他拿走青南总是随身佩戴,最为贵重的玉梳,留下与之对等的信物。   青南推开窗户,阳光瞬间倾洒进屋,和风抚面,确实是个好天气,天湛无云,晴空万里。   五溪城早已远去,麂子回望时只看见山头和树林,来不及惆怅,就听见玄邴发出一声惊叫,他发现玄旸总是系在腰间的象牙雕筒不见了。   玄旸反应异常淡定,一点都不着急,他摸向衣兜,衣兜里正躺着青南的玉梳,指腹传来玉器温润又冰凉的触感。 第11章   一块块长方形的薄竹片被绳索串在一起,搁在青南右臂旁,还有一叠未穿上绳索的竹片,放在左边,青南从中取来一片,摆正,用沾墨的笔在上面绘制着什么,图案渐渐成型,是某种植物的叶和果,绘好图案,青南在植物旁写上一行神秘符号,这种符号是羽人族的图文,也叫竹文。   唯有青宫的巫覡能书写和阅读竹文,这些薄竹片的最终归属,便是成为青宫收藏“档案”的一部分。   两只鸟儿跳上窗台,发出啾唧声,互相跳起舞蹈,已经过了求偶季节,大概是玩戏中的伙伴。   窗外是一片桃林,桃花早已从枝头掉落,枝上结着果实,天气日渐炎热,已经进入夏季。   屋中的木架上摆放各种物品,其中就有一篮鲜桃,还有一些放在陶盘里的梅子和李子,甚至在木架下还放着一篓颜色各异的野果子。   靠近木案的壁龛上摆着一盏油灯,火塘里炭火被清理的一干二净,已经很久没生过火,夜晚改用油灯照明。   户外还有一个露天土灶,就在门口处,堆满柴薪的屋檐之下,灶里仍有火星,灶上是只煮水的陶罐,有一股清香的气味从陶罐里渗出。   月牙站在青南小屋外,四处张望时,就闻到了这股气味,她辨认味道,确认陶罐里煮的是茶叶。   五溪城外有很多茶树,祠庙里也种了一棵,五溪城人一向喜欢花草,自然也爱茶花,巫女们偶尔也会采摘茶叶煮水喝,说是有提神的功效。   不同的植物,有不同的疗效,月牙认识很多种植物,她总是记得很牢。   鹭神使看来很忙,还没发现我。   月牙低头玩手腕上戴的由鲜花编织成的手环,玩了一会,她抬起头来,决定出声提醒。   “鹭神使,我过来了。”   “盈姐姐说,鹭神使要我教我羽人族的知识,让我今天过来。”   听见月牙在屋外的喊声,青南放下书写的笔,收拾案上的物品,回应:“进来。”   得到允许,月牙开心的踏上门阶,进入这间不大,但舒适明亮的小屋。   青南仍在收拾案上的东西,月牙禁不住好奇,打量起屋内的物品,她留意到木案旁放置着几样东西,有燧石片,有石锥,砺石,原来鹭神使平日里也会制作工具啊。   屋内充满生活气息,一只摆放在火塘旁的水壶,壶口甚至插着两朵荷花,一朵绽放,一朵含苞待放。   “月牙,到屋外盛两碗热汤来。”   “好。”   很快从屋外盛来两碗热汤,就摆在案上,月牙也坐在案旁,和青南坐在一块。   她学青南用流畅而优雅的动作喝茶汤,喝上一口汤,好奇问:“鹭神使要教我什么?”   “你想学什么?”   “鹭神使,我想学那种举起手‘啪啦’一声,坏人就会倒下的技能!”   “没有这种技能。”   罩着面具,但是月牙觉得鹭神使似乎笑了一下,语气里带有笑意,她脸上也绽出笑容:“我知道,那是能让坏人倒下,惨叫打滚的秘药。暮姐姐说她也能制作,但不像鹭神使的药那么厉害,能立即生效。”   “我不能传授你这类知识。”   “因为我是小孩吗?那我长大了可不可以学?”   “不能,只传授青宫巫覡。”   “哦,这样啊。”   月牙托住腮帮子,露出失落表情。   “我要教你羽人族的歌谣。”   “歌谣?”   青南的声音不似先前那么亲和,比较严肃:“你要用心记,这支歌谣里头有羽人族世代相传的历法,历法可以指导农事。”   月牙认真地点点头,虽然鹭神使说的历法,还有指导农事她听不大明白,但觉得肯定很重要。   月牙小声说:“可是,我不懂羽人族语。”   “我会用江皋族语教你。”   青南抚摸整理成一叠,放在手旁的竹片,像似在自言自语:“五溪城的图文也好,青宫的竹文也好,原本都是为了和神明交流,才被发明出来。能书写的字句极少,大部分的用语,根本无法书写,各氏族世代积累的知识,都是靠歌谣流传。”   原始文字的词语库太少,很多东西没法记录,只能以歌谣的方式,一代代传承。   月牙的小脸蛋皱了起来,她不大能理解青南的话,毕竟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   “鹭神使,我怕我记下来后,还是不懂歌谣的意思。”   “你不用懂,只要记住歌谣,将每一句记牢。巫盈能听懂歌谣内容,等你长大后,你也能懂得。”   “我吟唱一段,你跟着学。”   “好。”   月牙正襟危坐,集中注意力,等待传授。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阳光不再明亮,晚霞悄悄爬上天边,月牙喝完三碗茶汤,还觉得口干舌燥。   歌谣很长很长,月牙用一个白日的时间,将歌谣的上半部分记下来。   小孩子的记性好,而且能活更长的时间,是最佳的传承人,所以歌谣不传授巫盈,而是选择月牙。   离开木案,拍拍坐得酸麻的膝盖,月牙开心地问:“鹭神使,我明天还是早上过来吗?”   “还是,再教你一日,这首歌谣就教完了。”   青南站起身,走到门口,乌狶正在屋外做饭,灶上升起炊烟。   这座小屋位于坡地,此时屋外升起炊火,不远处,那些位于平地上的屋舍也纷纷升起炊火。   孩子们在奔跑,追逐,狗子们在吠叫,大人们在和左邻右舍交谈,打招呼。   还有几头猪,在一座排屋后面晃晃悠悠,摇着肥圆的肚子。   傍晚,五溪城居民安逸的生活一览无余。   “我学会歌谣后,鹭神使是不是就要走了?”   月牙走下门阶,走出好远,又回头,望着青南的身影,不舍唤叫。   朝那小小的身影点了下头,青南返回屋中。   不知不觉,青南在五溪城已经住了三个多月,差不多该离开这片漫山遍野开满美丽花卉的土地。   一只母猴跃上祠庙的屋檐,坐在上头大啖桃子,一只淘气的小猴子跳过来,伸掌想抢母猴的桃子,两猴争夺一番,攀上树枝,追逐的身影远去。   桃林里只剩鸟叫声,还有月牙吟唱歌谣的声音,曲调悠长,绵绵不绝,歌谣的内容似乎是在咏唱日月星辰,草木鸟兽等自然之物,但其实蕴含着不少历法知识。   月牙站在桃树下吟唱,巫盈、巫暮和阙月坐石板上倾听,吟唱完长长的歌谣,月牙很高兴得到称赞,但很快又感到无趣。   三个姐姐时不时让她重复吟唱歌谣中的某一个段落,并进行讨论,她们讨论的内容,月牙都听不明白,犹如鹭神使教她的歌谣那般难懂。   终于她们不再讨论歌谣,月牙也不用再重复吟唱,她偎依在巫盈身旁,听她们闲谈。   巫暮问:“我听说鹭神使就要离开了?”   巫盈回:“他与我说是明日。”   “时光过得真快啊。”   阙月发出感慨,她伸出手臂,攀住下垂的树枝,从树上摘下一颗桃子,用衣服擦拭:“我怎么觉得今年三月节过后没多久,夏天就来啰。”   咔嚓一声,咬了一口。   还记得桃花开满枝头,站在祠庙主屋下的玄旸和鹭神使,那时两人刚抵达五溪城不久,阙月还想介绍他们认识呢,哪想到他们是老相识。   “有件事,我不是很确定,鹭神使的玉梳好像丢了。突然有一天,他头上的玉梳换成一把骨梳。”   巫盈接住阙月掷给她的一颗桃子,把桃子捧在手中,若要有所思。   “有吗?”阙月又咬了一口桃子。   “我也注意到了,骨梳不匹配他的身份,那件玉梳恐怕是在哪里遗落。”   巫暮很早就注意到了。   “鹭神使不像会丢失东西的人,而且还是那么贵重的东西。我听说羽人族非常重视他们的梳子,无论男女头上都插着梳子。他们的梳子,跟我们江皋族的腰带一样重要。”   阙月说着说着,忽然不再说话,她有个大胆的猜想,但不敢肯定。   窗外已是黄昏,夜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站在窗前,看向那一轮弯月,青南意识到自己有很长时间不再抬头望月。   不再去留意月亮是圆是阙,是明亮圆滚如纺轮,还是出现月晕,有月华。   回想三月节时的情景,那段时光变得很遥远,曾几何时,那家伙会在窗外吹奏乐器。   那一夜的记忆倒是很鲜明,鲜明得青南有时会感到焦躁。   从窗前离开,青南继续收拾明日要带走的物品,他从一只漆盒里取出玄旸的象牙雕筒,指腹无意识地轻蹭上面小圆饼状的绿松石装饰。   由象牙和绿松石组成的物品,质感冰凉,不具备人的体温。   玄旸肌肤传递的温度很高,高得烫人。   青南放下象牙雕筒,察觉到自己在思念某人,他把这份心情抹去,认真整理堆积在木案旁的一串串竹片,将它们挑选,束成一捆。   屋中的绝大部分物品都将留下,带不走,旅人能带走的只有一小部分,最重要的物品。   已经是仲夏,那个说会返回五溪城,护送自己归乡的人,并没有回来。   大概旅人总是要一路遗弃物品,遗忘旅途上遭遇的人与事,才能每次都轻装上路,踏上新的旅程。   大清早,阙月率领数名五溪城战士,亲自将青南和乌狶送至城郊。   昨夜,五溪城的城主设下践行宴,款待青南和乌狶,他们已经和城主道别。   “我有一件东西,想赠鹭神使。”   阙月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那东西用布仔细包裹,她将布片掀开,露出一块掌心大小,长方形的玉料。   是上好的白玉,白净无瑕,晶莹剔透。   “江皋族有座玉山,叫都山,这是都山玉。要说江皋族有什么东西适合馈赠远来的朋友,它最合适。”阙月将玉料往前递,等待对方接收。   青南感到惊讶,这份礼物十分贵重,很有分量。   “鹭神使向五溪城传授羽邑的历法,对我们的农耕有莫大的帮助,这是我的心意,请收下。”   “我看巫女们送鹭神使的礼物都收下了,我的可不许拒绝。”   “多谢。”   青南收下玉料,将它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中,他留意到这块玉石经过初步加工,长宽正好制作一把玉梳。   “我也有一样东西,想送你。”青南从腰间众多玉饰中解下一件,是件手指粗的小玉管。   羽邑的玉器很有名,青南身上的玉器尤其精美,一看就不是出自寻常玉匠之手。   “这是?”   阙月接过玉管,手指触摸到玉管表面,觉得似乎并不光滑,捻起一看,玉管刻有纤细的纹饰,是微雕!   线条跟头发丝一样细,不可思议的技法。   肯定是出自羽邑王庭的玉器,今日的玉匠根本制作不出来。   “神玉?”   阙月很吃惊,她仔细观察玉管上的图案,二重菱形纹构成蛇吻的形态,说是蛇又长角似龙。   “我听说羽人族从不将他们的神玉展示给别人看,更不用说向外人馈赠,我很荣幸。”   “神玉往往刻有神徽,神徽便是至高神帝君的真容。除去青宫巫覡外,其他人不允许窥见神的真容,因为神的脾性难以琢磨,羽人族相信凡人直视神明,会遭受灾殃。”   “这上面刻的就是神徽吗?”听到会遭受灾殃的讲述,阙月又将玉管上的图案仔细打量一遍,觉得神秘又迷人。   “是帝君的分身之一,一种叫菱的兽,它虽是神玉,但并非我所说的神徽,不是神的真实面貌。”   青南缓缓陈述,他的江皋族语已经说得很流利,山风吹动他华美的羽冠和白色长袍。   “也许,神早就已经离开羽邑。这不过是一件旧物,你可以将它做为配饰使用。”   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声音中能听出他的感喟。   “我很喜欢,多谢了。”   阙月将玉管系在自己腰间的配饰上,面露微笑,她说:“鹭神使,我觉得羽邑的神肯定还在,因为青宫还有巫覡。”   青南的身影一怔,而后,缓缓地点了下头。   来自羽人族的旅人已经离去,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阙月摸了摸腰间系的羽人族神玉,心想,鹭神使看似冷漠,对人疏远,其实内心情感很真挚。   到底鹭神使的玉梳,是不是和玄旸做为定情信物进行交换?   要是以后有机会,就问问玄旸吧。 第12章   陶甑中蒸着用荷叶包裹的大米和禽肉,甑中的水蒸气透过箅孔加热食物,甑盖被水蒸气顶起,热气夹杂食物的香气向外扩散,香气扑鼻。   五溪城大米的米粒颗颗饱满,吃起来不如羽邑的大米清甜,但更有嚼劲,很适合蒸食。   鸡肉出自水鸡,乌狶非常擅长猎捕水禽,只需要一张网,甚至都不用弓箭,这一路上,顿顿都有肉食,或蒸、或炖、或烤、或炙。   乌狶坐在几块石头垒起的临时火灶旁边,心里记着蒸煮的时间,手眼在一堆水禽羽毛中挑选,他只要最黑亮,最长的尾羽。   青南就在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休息,他看向忙碌的乌狶,发现他从行囊里掏出一顶就快制作完成的黑羽冠,那是顶小孩子戴的羽冠,知道是乌狶给他儿子的礼物。   在羽邑,乌狶有妻子和一个十岁的儿子,他离开家乡,护送青南踏上旅程,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心里肯定会思念妻儿。   羽人族之所以叫羽人族,因为他们确实有戴羽冠的习俗。   在羽邑还有王的时候,王族每日出行都必须戴上羽冠,就是平民,也会在特殊的节日里,譬如冬至那日,戴上水禽羽毛制作的羽冠。   羽人族的羽冠有多种样式,甚至每种样式都有不同的叫法。   平民的羽冠一般由木头,或者骨头与布条、绳索与及羽毛制作,王族的羽冠则非常奢华。   青南的羽冠,由五根玉锥榫接在包裹皮革的木质冠圈上,这些玉锥用来支撑和加固冠上华美的羽毛,还会有条彩带从额头系住羽冠,绕到脑后系绑,在这条彩带上,平均缀有半圆形状的玉片,这些玉片上甚至也有微雕。   一般巫覡的羽冠不会在彩带上缝缀玉片,青南羽冠上的一些玉部件,显然来自羽邑还有王庭的时代,是珍贵的神玉。   “恳请神使为我的儿子作祝。”   乌狶制作羽冠的手法很娴熟,他已经做好羽冠,此刻人正在地上行礼,将羽冠递到青南面前。   “孩子叫庆是吧?”   “是!神使,我儿就唤阿庆。”   青南从随身的物品中取出一盒朱砂,这是碾成粉末,经过繁复手法制作的朱砂颜料。   取出一笔,沾上朱砂,口中念着祝语,在羽冠的木锥上,绘上一个简洁,类似于眼睛的符号。   在羽人族的竹文里,眼睛有几种含义,像青南绘的这种竖起且睁开的眼睛符号,意思为:吉。   诉求被神看见了,为神眷顾,即为“吉”。   乌狶捧着羽冠端详,表情激动。   “乌狶,我有件东西要给庆。”青南递出一样物品,是一条用江皋族的白陶珠串成的手链。   白陶珠,是江皋族的特产,手串上的彩绳为青南亲手编系。   青南离开五溪城后,一路往南走,路过不少江皋族的聚落,其中一座聚落的族长生病,青南给他看过病,曾得到一袋白陶珠做为酬谢。   乌狶慎重地接过神使的礼物,跪地磕谢,他相信神使赠予的物品具有神力,能庇护使用它的人免遭伤害。   这一趟旅程,使乌狶收益颇丰,行囊鼓鼓,五溪城人馈赠他不少物品。   漆木盘装上食物——米饭和鸡肉,木豆上盛着五溪城的鱼酱,还有一杯五溪城的美酒。   青南在野地就餐,林风阵阵,阳光闪耀,远眺前方起伏的山岭,翻过它,就进入羽人族的地域,他们离羽邑越来越近。   天气炎热,正午时分,他们总是找处树荫休息,午后再出发。   大陶碗中盛着满满的米饭与肉食,乌狶快速吃完自己的食物,起身到前方探路。   附近似乎没有聚落,如果必须在野地过夜,那就需要有人守夜,这一带林子非常密,野兽时常出没。   返回羽邑的旅程,比前去五溪城的旅程顺利,几乎没有什么波折,花费的时间也短。他们已经熟悉路途,而且青南能说流利的江皋族语,语言沟通不再有任何障碍。   几天后,青南和乌狶已经身处羽人族的地域,在一个小聚落的外围过夜。   这个聚落叫玉奚,属于羽人族的黑羽部。   羽人族有五个部族,各部族之间存在地域上的差异,自从羽邑的王死后,他们之间的差异更是不断扩大,两百年后,甚至拜的神都已经不一样。   玉奚聚落里的巫师不欢迎侍奉帝君的青宫之覡,又忌惮青宫巫覡的能耐,只好默许对方穿越玉奚人的土地。   “我小时候听阿父说,以前玉奚族长会到羽邑交易玉石,玉奚人曾经很富有。现在他们河里已经找不到玉石,又不会伺候庄稼,饭都吃不饱,小孩儿连件衣服也没有。大家都说他们不再尊奉帝君,转头去信邪恶的蛇灵,才被神遗弃。”   乌狶站在高坡上,眺望被环壕围起的聚落,他位置好,眼力佳,能看见聚落里的人群。   这是一个很小的聚落,只有几十口人,到处呈现萧条、颓败的景象。   “越往南走,这天越是昏晦……”青南踩踏在未干的泥地上,天空下着雨,阴晦没有太阳。   自从踏上羽人族的土地,就一直在下雨,太多雨水,今年羽邑的稻子收成不会好。   遭到神明遗弃的恐怕不只是玉奚人,而是整个羽人族。   “神使,到这边避雨。”   乌狶折树枝,用树叶加固庇护所,他们今晚得住在野外,雨天露宿令人感到不悦,虽说在旅途上经常遇到糟糕天气。   从玉奚前往羽邑,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一直都是阴雨天,道路泥泞难行,雨小的时候,青南和乌狶就在雨中行进,大雨滂沱则找地方避雨。   三日后,他们回到羽邑,攀上土岗,远远望见羽邑高大的宫城城墙。   离开羽邑时,正月的天气还很冷,如今回来,已经是盛夏,一来一回,有半年之久。   离开时,前路未知,青南的内心迷茫;归来时,疲惫而欣喜,内心充盈且平和。   青南的白袍脏污,羽冠也不再整洁,就连脸上戴的木面具,漆绘也因为磨损而斑驳。   远行对人的磨砺,不只是外表,更深至内里。   穿过遍布水泽的郭城,踩踏在郭城残败的城墙上,乌狶激动地大步走在前,青南却停下脚步,立在郭城高处,环视城外的水稻田和森林,城内的屋舍与居民,细雨绵绵,一切熟悉依旧。   城外耕种的居民朝乌狶和青南张望,露出惊讶的神情,城中也有居民发现他们,正在奔走相告。   在众人的拥簇下,两个远行归来的人进入宫城,孩子们追逐在身后,叽叽喳喳,他们希望乌狶能展示从外面带来的新奇东西。   “呜呜……”   乌狶吹奏鹤骨笛,独特而响亮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孩子们欢喜雀跃,紧紧跟随。   羽邑太久没有旅人到访,太久没有外面的东西传进来。   曾经住着数万人的羽人族王都,如今只是一个中型聚落的规模,居民不足千人。   走在深长的宫城大道上,雨越下越大,雨水不断冲刷,洗掉青南羽冠上的灰尘,衣袍上的泥土,让他以皑洁的模样,进入幽深的青宫。   羽邑的人们相信,雨水受神的意志支配,是神为归来的青宫之覡洗礼,让他宛如一只雨后的鹭鸟般雪白,鹭鸟消逝在霁青的天空,覡鹭轻盈地迈入青宫。   青宫不是因为屋檐或者墙壁是青蓝色,所以叫青宫,青宫的主檐上系着长长的,无数的青色丝绦,风过时纷乱飞舞,才有这个名字。   这些青色丝绦,有的年代久远腐朽成渣,有的褪色了,有的还比较崭新。   宫城的道路全是土路,唯有青宫保留一段很长的游廊,用木头铺成的地面,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修缮,几乎每一块木板的颜色都不尽相同。   羽邑有多古老,青宫就有多古老,这里供奉着羽人族至高无上的神——帝君。   青宫是羽邑的祠庙,它原本与羽邑的宫殿连接,曾经是宫殿的部分,于过往的岁月里遭到严重焚毁,在地表留下残垣断壁。   穿过走廊,踏进青宫内门前,青南朝宫城的南面望去,居高临下,远远见到乌狶家的小屋,还有出门迎接的妻儿,乌狶弯下身,一家三口抱在一起。   身体因长途跋涉而疲惫,淋湿的行囊显得越发沉重,疲倦感再次袭来,青南迈着并不轻盈的脚步,穿过一道门,见到候在阶前的巫鹤,她身穿灰袍,个子瘦高,手执巫杖。   巫鹤在前带路,用干巴巴的声音说:“覡鹭,时隔半年,你终于回来了,大覡正在里头等你。入夏后,大覡脚疾复发,一直躺卧,行走有些不便。”   “可有用什么药?”   “用了不少药都不见起效,病情越发沉重。夏至那日,风暴将青宫大院的主树连根拔起,恐怕降在青宫的灾祸还没有消解。”   巫鹤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巫女,很少主动跟人搭话,说完这些话,便不再说什么。   进青宫后,青南明显感觉得到青宫比以往更空荡,更寂静,巫覡们老的老,走的走,没剩几个,可是不应该只剩他们三人。   “青贞和青露呢?”   “早些时候雨没这么大,他们结伴去神树坡采集毒树汁,还没回来。”巫鹤顿了一下,用缺乏情感的声音继续说:“有一头大虎,一直在郭城的北面游荡,前些天还咬死一个去林地捡鸟蛋的孩子。这四周,哪里都不安全,不是水泽就是树木。”   “大树和野兽将羽邑困住,到处是老虎、野猪、熊、豹子、狼。”   巫鹤言语里透露出一丝烦躁,羽邑四周的荒凉令人心惊,她在担心采药的青贞和青露。   “覡鸬呢?”   听到这个名称,巫鹤停住脚步,用冷漠的语气说:“你走后不久,覡鸬就启程前往东部,大覡派遣他出使簇地,人还未返回。”   青宫大覡的居所在主殿侧屋,一间深长的房间,阴雨天使得深邃的房间只能获得不多的光,一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戴青色羽冠的老人拄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雾。   “大覡,是我覡鹭,我回来了。”   听见唤声,青宫大覡缓缓回过头,看向站在门外,光聚集处的白色身影,那人浑身湿淋,雨水在他脚边汇聚,扩散。   大覡看向倏然出现的身影,反应迟缓,好一会才问:“覡鹭,五溪城有覡鹳的消息吗?”   “五溪城人不知道覡鹳的去处,只记得七年前,覡鹳在五溪城短暂停留过。觋鹳在五溪城期间与地母祠的大巫有往来,听大巫所言,觋鹳曾向她请教过水利相关的事宜,只是五溪城人的水利工事颇为简陋,大巫无法提供协助。”   “木签呢?”   “木签的图文,我已经能释读,是一句五溪城人幽会的俗语。我向五溪君问询过,她知晓书写这枚木签的人是谁,然而那个人也已经病故。”   青宫大覡的脸上看不见任何神情,一张色彩令人不安的大面具罩在本该是脸的地方,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   “你辛苦了,先去休息,其他事情之后再说。”   “是。”   青南离去,在原先站立的位置留下一滩水渍。   雨逐渐小了,雨雾扑脸,青南在长长的过道上行走,木质的地面湿滑,在踩踏不到的角落里,从缝隙中长出花草。   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住所,换去不舒服的湿衣物,青南沿着木梯往上登,登上宫城的城墙,他环视整座羽邑。   孩子们在泥水中笑嘻嘻玩耍,大人们在唤叫,狗子们在吠叫,屋后的猪圈里,小猪仔躲在老母猪肚子下避雨,几只圣水牛在水沟旁晃悠,它们有圆滚的身躯,配上慢悠悠的动作,两只大而扁的角,显得憨笨可爱。   宫城的区域内,人与自然融合一体,宫城之外,水泽森林,白鹭群鹿,羽邑看似颓败却也生机勃勃,这里是青南长大的地方。   青南从远方收回视线,眼角瞥见沼泽边沿有几个匆匆行进的人,仔细观察,发现他们抬着一个人,青南从中认出青贞和青露的身影,这两人各自背着一个陶壶,走在队伍最前面。   瘫软在架子上的人,不知是遭遇林中猛兽,被抓伤咬伤,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第13章   “青贞,你说他还能活吗?流了好多血。”   “可能没救了,我偷偷摸过他的手,手好凉。”   青贞和青露各自背着一个陶壶,一前一后奔上木阶,忽然在门口刹住脚步,他们光顾着交谈,这才留意青宫大覡的房门打开,大覡显然醒着。   “大覡。”   两人将头压得极低,还是感觉到大覡朝投来的严厉目光。   他们刚听居民说覡鹭和乌狶回来了,心里激动,正赶着要去见覡鹭,没想到被大覡看见他们在青宫大声说话和奔跑。   青宫是供奉神明的地方,不准嬉笑,不准追逐。   青宫大覡没再理会这两个冒冒失失的孩子,两个孩子也立即纠正自己的行为,闭上嘴,放轻脚步离开。   他们走出一段路,交头接耳,青贞说:“大家都说覡鹭回来了,可是没看到覡鹭,不知道他在哪儿,我还是先去找巫鹤救人,你把毒树汁拿去草药屋,给。”   “好吧,可是,你不是说没救了吗?”   “也许巫鹤有办法呢。”   青露接过青贞递来的陶壶,将它背上,正准备回草药屋,忽然见到巫鹤朝他们走来。   巫鹤冷冷说:“我有什么办法?”   她听见两个孩子的交谈,应该只听见最后一句。   “巫鹤,我和青露回来路上遇见一伙人,他们抬着一个流血昏迷的男人要进城。那些人说他们住在尾埠,受伤的男人叫陶申,听他们说是舒塘的理季要抢陶申的什么东西,争抢中将陶申刺伤。”   青贞比青露年长,更成熟稳重,由她跟巫鹤讲述知道的事情。   “人在那里?”   “我们跑在前头,他们应该进城了!”   巫鹤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青贞默默跟上。   广场上聚集一大群人,还有不少人在往广场方向汇聚,路上的人见到巫鹤,都默默的让开一条道。   陶申苍白的尸体还躺在担架上,雨水和鲜血共同浸湿他的衣服,像个血人一样,他在路上流完血,身体已经凉了。   陶申的亲友趴在尸体上哭号,有两个和死者认识的人,正跟城中不明情况的居民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们跟舒塘的人,根本没有仇怨,大家在舒塘娶媳妇,嫁女儿,都是亲家。就为了一件漆盘,哎,理季就把陶申给害了!”   “漆盘?”   “红彤彤画满鸟儿的大漆盘,有我家盛稻谷的大陶盆那么大,上面还贴着白玉籽,一个个磨得像珍珠那么光滑!”   “陶申从哪里得到这样一件大漆盘?我听着肯定不是他家祖传,他一个烧粗陶的陶匠,家里能有这种东西。”   “你们不懂,这叫嵌玉神鸟纹漆盘,可是以前国王用的好东西啊!”   “老头,我看你尽是胡说,那么久远的东西,还能留到现在。”   “哎呀,别吵!喂,尾埠来的,你们继续说呀。”   “这事说来奇怪,我听说竟是从河里捞出来!”   “对对,是从河里出的宝贝!也就昨天,陶申去河里挖陶土,我在钓虾,嫌他把水弄脏,要过去骂他,忽然听见他大叫一声,说是捞到个怪东西,我好奇过去瞧,见他把一个圆圆的东西在水里擦洗,拿出来一看,不得了啊,是件大漆盘!”   众人发出惊叹,都感到不可思议。   死者有这样的奇遇,获得这么件宝贝,没想到反而害他丢掉性命。   “理季,他是不是舒塘玉匠老理的儿子?听说老理给簇地的首领做玉器,一家人都搬去簇地住,儿子怎么会在尾埠?”   “他就是玉匠老理的儿子,我认识他!你们说是理季杀人,有谁亲眼看见?”   陶申的弟弟泪如雨下,大声说:“我哥死前亲口跟我说理季要抢漆盘,我哥不给,就被那恶人用角锥狠狠扎在心口上!”   “理季是舒塘人,天天来尾埠也不知道干什么,从没见他干正经事,整天就是东走走西看看。理家跟我家沾亲,他有时会去我哥家吃饭,我哥嫂都是厚道人,总会招待他。没想到他是个畜生,把我哥给害了!我哥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才三岁,以后怎么办……”   陶申的弟弟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再说不下去。   其余来自尾埠的人也在咒骂理季不是东西,他们都和陶申要好,不是亲戚就是邻居。   “我说你们光哭有什么用,走,我们去舒塘将理季抓回来!”   有个青壮语气激烈,挽起袖子。   他这么一喊,真是一呼百应。   “青宫的神使来了。”   有人在人群中大声提醒,围聚在一起的人们才注意到有两个戴羽冠穿长袍的人,羽邑的居民从两人的装束上认出一人是巫鹤,一人是覡鹭。   青南在宫城的城墙上看见一伙人抬着一名受伤男子,急匆匆往城门的方向赶,他便沿着城墙走到城楼,就近观察,想救治伤者。   亲眼见到这些人刚来到城门外,还没进城,发现担架上的人早已经断气,惊慌又悲痛的模样。   青贞和青露外出采集毒树汁,回城路上与抬伤者的这伙人相遇,他们跑在前头,先一步进城,进城后又直奔青宫,他们竟没留意到城楼上的青南。   人们将死去的男子抬往广场,放置在广场一棵大树下,大树茂密的枝叶能遮挡雨水。   绵绵细雨,令人感伤。   青南朝广场缓缓走去,他比巫鹤先一步来到广场,静静听众人交谈,了解来龙去脉。   巫鹤瞧见要救治的人已经死去,尸体旁围聚哭泣的人。   远远看视一眼,巫鹤转身便走,如她来时那样,路上的人们自觉让开。   人们纷纷将目光聚集在青南身上,虽然知道青宫的神使一向高高在上,令人畏惧,但都很好奇,覡鹭会说些什么吗?   他也什么都不管吗?   “舒塘的理季杀我们羽邑的人,抢走羽邑的东西,他是个贼,还犯下杀人罪!请神使将灾殃降在理季身上!”   陶申的弟弟突然做出惊人举动,他扑到青南脚下,双眼发红,双拳紧握。   青南环视众人,声音平静:“你们将理季和漆盘带回来,青宫会审问他。”   得到青宫之覡的首肯,人群再次激动起来,更多人围聚在一起,纷纷商议起来,得马上制定抓捕理季的计划,绝不能让他有机会逃去簇地。   舒塘是从属羽邑的聚落,他们得到青宫的口谕,前去那边抓理季,舒塘的族长不敢阻拦;簇地与羽邑关系不好,如果理季逃去簇地,想抓他就难了。   青南注视死者沾染血污的脸庞,这是一个十分年轻,体格粗壮的男子,家里有妻子和年幼的孩子。   妻子失去丈夫,孩子没有父亲。   神鸟纹嵌玉漆盘。   在心中念出一个名称,这样的东西,确实是王器。   现在的漆匠已经制作不出这种奢侈物品,既没有需要它的国王,也没有掌握这项技能的工匠。   河里怎么会出羽邑的王器?   尾埠人带着亡者远去,消失在森林与水泽之间,他们是一群聚在古老废墟上的工匠,也是一群非常顽固,不肯迁到宫城居住的人。   羽邑的规模非常宏大,曾经属于郭城的部分在王国衰败后的两百年间,彻底被大自然占领,变得不再宜居。   人类为了躲避水患与野兽,逐步向位置更高的宫城退缩,只有极少的人,依旧居住在宫城之外,尾埠就是这些人的据点之一。   他们都是羽邑的居民,在羽邑还有国王的时候,他们是国王的木匠、漆匠、骨匠、石匠等等。   为了更便捷获取山林的材料,使这些工匠的后代一直都坚守在野地里。   尾埠人淌过沼泽地,登上由残破的郭城城墙组成的“道路”,前往一处叫东水门的废墟,他们的小船停在那里,那边有条小河,会将他们带往尾埠。   曾经,羽邑内部的河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后来大部分河道因为淤塞,再无法行船。   在几百年前,有一条宽敞的河流从尾埠直通宫城,如果那条河流到今日还存在,陶申就不会在路上流血至死。   青宫大覡将干瘦的手搭在木栏上,发现雨已经停了,他目光垂视下方,之前聚集在广场的人已经散去,他用缓慢的语气说:“尾埠现在是工匠居住的地方,几百年前也是,那里曾经有一大片手工业作坊,作坊里的工匠只为王庭制作器物。”   外面的喧哗声使患病的青宫大覡离开他的居室,来到室外,居高临下观望发生在青宫之下,属于尘间的事。   “覡鹭,你说那名陶工从河里捡到一件嵌玉漆盘?”   “尾埠人这样说,应该属实。”   青南侍立在一旁,如实回答。   返回青宫,经过青宫游廊时,青南遇见站在外面观察广场人群的青宫大覡,两人有问有答。   “无论当年工匠制作的嵌玉漆盘为何会在河里,又是何人捡到,只要王器面世,都应该收进青宫,归青宫所有。”青宫大覡转过身来,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身旁人,他的声音苍老又冰冷。   青南说:“我已经叫他们抓住理季,带回漆盘。”   “理家人世代都是羽邑的玉匠,如今老理举家投奔簇地,独留一个儿子在尾埠,恐怕,簇地首领是想在尾埠找点什么吧,还能是什么。”   青宫大覡冷笑一声,继续说:“当年,末代羽王的侄子率领追随者离开羽邑,在东部开挖壕沟,营建屋舍,称那里为簇地,从此不听青宫号令。簇地的首领一直想当羽人族的王,帝君从不眷顾他们,这两百年来,他们都当不了王。直到这一代首领羽原,竟敢命人将簇地的祠庙唤做青宫,又四处收集王器。”   王器主要是玉器,只有少量是象牙器或者漆器。   不管是种地时翻出来,还是建房子挖地穴时挖到,还是掏水沟掏到,还是捕鱼捞起,人们普遍都会选择将它们送往青宫。   对迷信的平民而言,这类东西必须放在青宫,否则会带来灾厄。   “羽王的神钺距今还供奉在羽邑的青宫里,青宫不只是一个称谓。”青南感到惊讶,簇地这是自欺欺人的行为。   他出游半年,所以不知道簇地的祠庙改了名,也叫青宫。   “我派遣覡鸬前往簇地,就为这件事,他去簇地许久,倒是一直没回来。”   青宫大覡说完这句话,便沉默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羽邑已经许多年没有王器面世,突然又出现一件王器,还沾染上人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两日后,广场上再次聚集满人群,随后,就见几名青壮押着一个贼眉鼠眼,双臂被缚的年轻男子,来到青宫外。   “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我冤!我跟申哥是好兄弟,我怎么可能杀害他,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到青宫你还要嘴硬?不是你杀的陶申,陶申死前为什么要说是你?不是你杀的,你总是挂在腰间的角锥怎么会扎在陶申胸口上!”   “别以为申哥死了,就没人指认你!”   “要按老久之前的规矩,杀人就应该绑在刑柱上,由巫覡拿刀剜心,大腿骨拿到尾埠给骨匠做成斧柄。我才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会为我哥报仇,等会就了结你的狗命。”   陶申的弟弟脸色阴鸷,手中紧攥着一把石刀,恶狠狠盯着杀兄仇人理季。   心虚躲避陶申仇恨的目光,理季一时也不知道是落仇家手里还是落巫覡手里更惨。   有人提起一只脏布袋,将里头装的东西哗啦倒出来,似乎都是破烂,看不清器物原来的模样,那人嘀咕:“都是木头渣子,破石子,他妻子说这些破烂原来是漆盘,会不会是骗我们?”   “就该把他妻子一起绑来,让她拿着这些东西亲口跟神使说。”   “什么漆盘,你们别听那婆娘胡说。”   理季心里悔恨不已,就不该让妻子见到漆盘,那蠢女人还以为丈夫只是偷人家东西,交出脏物就会没事。   “嘘,覡鹭下来了。”   有人小声嘀咕,众人不再说话,纷纷行礼,将头压低。   青南走至被缚住双臂的理季面前,冷冷盯着他,理季双膝发软,一下子就跪在地上。   “理季,莫要在神明面前说谎,我问你簇地首领许诺给你何种好处?能让你不惜犯下死罪?”青南的声音冷的像冰一样,又像刀子般锋利。   理季不禁哆嗦起来,心里大为惊诧,冷汗直流,难道神使真得具有神力,能看穿人心。   看向理季身旁那堆不成样子的东西,青南从中拾起一块漆皮,仔细检查,他看见红色漆皮上绘有黑色的神鸟纹饰,很熟悉的纹饰。   这一小堆“破烂”里边,还夹杂着一些白色的颗粒,捻起一颗,是玉粒,这些玉料制作得极其讲究,一面平一面凸起,打磨得很光滑。   “你是不是很惊诧,为何前天漆盘还光亮如新,隔日便像泥盘子一样酥脆,一捏就碎了?”   青南微微一笑,轻轻拍去手中的灰尘,一双深邃的眼睛直视理季的眼睛,理季的肩膀不停抖颤。   青宫之覡明明不可能知道漆盘化为腐朽的过程,却能说得仿佛亲眼所见。   冷汗渗透理季的衣服,他感到自己暴露无遗,罪恶昭然若揭,已无处藏匿。   “是你杀了陶申?”   “我我……我不是有意……”理季露出惊恐的表情,话都说不完整。   “这就是你从陶申手中抢来的漆盘?”   理季点了下头,惊恐的脸上血色尽失。   青南知道一双双渴望复仇的眼睛正看着他,希望从他口中听到对理季的死亡判决,由神使口中说出,那就是神的旨意。   以前,青宫巫覡处置罪人,手段都很凶残。   青南没有理会那一双双殷切的眼神,他转身离去,只对跟在身旁的青露嘱咐:“将漆皮和玉珠收集起来。”   给予巨大压迫感的人离去,仿佛掐住心脏的手松开了,理季的脸上稍稍恢复点血色,抬头见到周边人那一张张凶恶的脸,他吞吞吐吐:“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将理季押往青宫的数名青壮,又押着他离开。   不用青宫来审判,平民之间有自己的法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在广场上,羽邑的居民参与对罪人的判决,纷纷认为理季该死,应该抵命。   陶申的弟弟和几个亲友拽着失魂落魄的理季出城,他们将会在沼泽地里处决理季。   青南捧着一只装有漆皮和玉珠的漆盒,将它供奉在青宫的主殿,供奉在至尊神帝君面前,他的心情凝重。   耳边仿佛听见陶申与理季死前的惨嚎,他们为一个美丽虚影丢掉性命,何其可悲可叹。   能想象这件漆盘刚出水时的模样,宛如鲜血般具有生命的鲜红漆色,二方连续笔触飘逸而绮丽的黑色神鸟纹,皑洁如月的白玉饰,它是一件珍宝,那个逝去的强大王国留下的吉光片羽。   刚出水时,几百年的时光仿佛在嵌玉漆盘身上凝固了,它一定是崭亮如新,精美绝伦。   可惜终究不敌岁月,它出水后,就脱离原先的储存环境,时间飞速作用于它,数百年时光如沙漏倾泻而下。   几百年间,河水早就泡烂了木质的胎体,使它酥软,最终分崩离析。   一个美丽的虚影。   “美玉终有碎时。”   老迈的声音,充满情感。   青南抬起头,见青宫大覡朝他缓缓走来。   美玉终有碎时。   青南不是第一次从青宫大覡口中听见这句话。 第14章   小时候,青南住在种有花草的大院子里,家里有仆人,有关系还算和睦,富有的邻居。   他们都是住在宫城正中央的居民,以“青”为氏,都有一个身份——羽邑王族。   羽邑很早就没有国王,但是羽邑的祠庙——青宫还在,还在维持着昔时的传统,只有出身王族的小孩,才会被选入青宫,成为巫覡。   那年青南十岁,终日和伙伴们在一起,很少待在家里。   母亲产后染病离世,父亲颓废而冷漠,都让青南倍感孤独,心里总是空空荡荡。   孤独而忧郁的小少年,会跟小伙伴们在郭城废墟里穿行,在城外的神树下游戏,在水泽森林中探险。   有时,青南也要学习,父亲让他去青宫跟巫覡学习竹文,他能读写竹文,他的伙伴们几乎都不会读写。   “青南,你长大后要当青宫之覡吗?”   “我听说当青宫之覡都要在这儿,被割一刀哦,所以他们都没办法娶妻生娃。”   “不只是这样,还要将毒树汁抹在脸上,等脸皮烂完了,再做张面具贴在脸上,就成为一张新脸。”   “不是吧。”   “真的,你们谁见过青宫的巫覡摘下面具?他们摘不了,早和脸上的肉长一起。”   伙伴们七嘴八舌,描述他们听来的青宫恐怖传闻。   青南低头用石刀削着竹片,准备书写竹文的材料,没搭理他们,他经常能接触到青宫的巫覡,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想起父亲以前的教诲,青南想学好竹文。   父亲说,羽人族的知识,全都在歌谣和竹文里。   伙伴们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脸上表情丰富,庭院里的一棵枣树挂满果实,鸟儿在果实间穿梭往来。   屋内传出女仆哄女婴的声音,女婴正在啼哭,不会言语,青南从不知她因何而哭,是饿了吗?冷了吗?   青南的妹妹还在襁褓之中,无法交流。   瘟疫到来前,其实有征兆。   先是一场风暴来袭,暴雨紧随而至,连续下了好几天,青南见人们冒雨在屋外疏通水沟,也看见一些从宫城外面逃进来的人,他们狼狈又疲倦,说外面像海一样。   狂风暴雨之下,连门窗紧闭的室内都不再暖和,雨水会从窗沿门缝里钻进来。   寒冷,还有恐惧,恐惧摇晃的屋檐会被风暴掀走,恐惧墙壁会在雨水侵蚀下坍塌,失去庇护。   自从来到人世,青南遭遇过几次风暴,人们说风暴是神在发怒,发怒的神从天界派出一只会带来灾厄的巨鸟。   巨鸟用羽翼不停掀起海风,海风携带雨水来到人类的居住地,将饥荒,瘟疫和死亡降临人间。   神为何厌弃人类?   狂风带来暴雨,洪水淹死野兽和家畜,尸体浮荡在羽邑的河道,水泽里,它们肿胀、腐败。   尸体污染水源,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瘟疫带走许多人的生命,包括青南的妹妹和父亲。   无论老幼青壮都难逃的死亡,生与死仿佛没有了界限,令人麻木。   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回到狼藉的家宅,青南形只影单。   瘟疫平等的袭击每一户人家,有的家庭绝户了,屋舍空寂,亦有不少人弃城而去,永远离开这片伤心地。   站在花草枯萎,露出破败景象的庭院里,青南觉得自己与世间的任何人都没有了联系,世间再没有他在乎的人,与在乎他的人。   就在这时,青宫大覡拄着神杖出现在青南家院门外,扫视枯叶飞舞的寂寥宅院,目光落在孤零零的青南身上,他用惋惜的口吻,说出一句羽人族的俗语:“美玉终有碎时。”   自此,青南进入青宫,并在后来成为青宫之覡。   叹息美好的事物总是会被毁去,也是劝诫世人,任何东西都无法永恒,不必沉湎。   美好的事物,可以是一件美玉,它是人们立即就能想到的美好载体,是一件精美绝伦的漆盘,也可以是健康、是青春、是爱情。   爱情。   美玉终有碎时。   下方传来居民的话语声,青南不再回忆过往,他发现是几个刚从城外回来的居民,他们正在大声交谈,谈理季被处决的事。   理季面朝下趴在沼泽地里,生命从身体流逝,灵魂破灭,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如同一截木头。   青南站在阑干前,往远方眺望,他其实看不见那具尸体,沼泽地里野蛮生长的植物掩去了死亡的恐怖景象。   羽邑王国存在时,是何等恢弘已经无法想象,在它死亡后,就像头巨鲸陨落般,成为鲸落。   距离羽邑王国灭亡已有两百年,人们还是会在它的尸体上——羽邑,发现属于旧时的王器,这些王器仿佛真得会带来厄运,使获得它与争抢它的人都遭遇不幸。   神玉也是王器的一种,它们在羽邑王国时期被技艺最精湛的玉匠制作出来,仅供羽邑的王族使用。   青南身上佩戴好几件神玉,羽冠发髻上玉梳,腰间的玉佩,它们都是传世品,由羽邑王族代代传承。   会否,它们也会给拥有者带来灾厄,羽邑的王族衰落凋零,距今所剩无几。   青宫后院有棵年岁久远的木荷,高大挺拔,予人直插云霄的错觉,它正值花期,满树白花,芬芳美好。   羽邑下了好几天雨,终于放晴,青南路过木荷树时,听见青露用欢喜的声音说:“覡鹭,是天虹。”   手指向远方的林谷之间,那里出现一道彩虹。   这个少年提着竹篮,竹篮里装满新捡的木荷花,他的眼眸闪闪发光:“天虹出现,今年不会有水灾了。”   彩虹不是经常能看到的东西,又颇为美丽,在羽人族的传说里,不认为彩虹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头吸水的双头怪。   要是在缺雨年份出现彩虹,会担心它将带来旱灾,这些年来羽邑下了太多雨,影响农作物生长,吸水怪反而成为吉物。   看向彩虹,仿佛在看世间的花草山川,青南不信什么吸水怪传说。   “你捡拾王花做什么?”   后院的地面上尽是凋谢的木荷花,有的遭雨水冲刷花朵零散,也有不少刚刚坠落,新鲜完好。   树唤作王木,花便唤作王花,传说羽邑还有王的时候,国王和王妃都喜欢佩戴王花。   “巫鹤说将王花晒干,制作成香包,随身佩戴,能避疠气。”   青露蹲下身,从花堆中挑选出两朵新鲜的木荷,他抬起头,表情很认真:“还说到秋日,天地之间会汇聚疠气,使人染病。我想多采集一些,到时就能用上。”   进入青宫的孩子,日后会成为巫覡,这些孩子在进入青宫前,往往失去至亲,也许死于水灾,也许死于瘟疫。   青南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朵刚掉落的木荷花,洁白的五片花瓣,鹅黄色的花蕊,柔软娇嫩,轻轻嗅闻,散发着沁人心扉的香气。   “疠气有许多种,病症各不相同,花虽香,却不是良药。”   “覡鹭,疠气有治疗的办法吗?”   “有。”   这个回答似乎让青贞很高兴,青南没有实说,大部分疠气其实没有治疗的方法。   疠气,也就是传染病。   “巫鹤呢?”   “巫鹤和青贞在草药屋里,她们要熬毒树汁毒老虎,说要熬一天才能熬好。覡鹭,我花捡好了,我也要去找她们。”   “城郊那头老虎是头母虎,也许在附近有它的巢穴和虎崽。”   “覡鹭已经见过那头老虎吗?我听乌狶说,要杀那头大老虎至少要六个猎人,还需要很多毒箭。”   “吼声,能从老虎的吼叫声辨出雌雄。”   野外有许多动物,有时也会远距离遭遇猛兽,艰苦的旅行让青南收益颇多,他学会辨认各种野兽的声音。   毒树汁,顾名思义,就是从一种有毒树木身上割取汁液,再将汁液熬制成浆,涂染在箭镞上,制作成毒箭。   每个猎人都会制作毒箭,出自青宫的毒箭能让猎人勇气倍增,让他们深信自己受到神的庇护,并被神赐予神力。   一个晴朗天,羽邑的猎人结伴出城,他们背负捕猎的工具,箭箙装满来自青宫的毒箭。   他们前往林地捕杀那头总是在居民区外围游荡,威胁到每一个人性命的老虎。   森林将羽邑紧紧包围,猛兽时常出没,在荒寂的大地上,他们与猛兽为邻。   沼泽地上,属于理季的尸体早已不见,不是被沼泽吞噬,或被野兽拖走,而是他舒塘的族人过来收尸。   羽邑的孩子出去捡拾鸟蛋,都会绕过那一片沼泽,他们已经开始讲关于理季鬼魂的故事,更会避开老虎出没的地方,以免自己也成为鬼魂。   乌狶在猎虎的猎人之中,他是猎人小队的带队人,不是经验最老道,箭术最好的人,但最勇猛无畏。   巫鹤站在城楼上,目送猎人离去,她的声音清冷:“你觉得不只一头老虎,还有虎崽?应该叫猎人杀掉老虎后,仔细搜寻,不能留下后患。”   “即便是乳虎,猎人也会杀掉它们。”   旅程中,青南见过乌狶杀死毒蛇、狼、野猪,杀死任何威胁到人的动物。   在旅途上,大多数时间都是与野兽为伍,偶尔才能找到人类聚落,身处野外,青南不只一次感觉到野兽才是自然的主人,人不是。   “覡鹭不赞同猎人的做法?”   “如果不是猎人,我早就在野兽腹中。”   “你这趟旅行很艰辛吧,旅行就是这样。我听说你没能带回覡鹳的消息,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也许还活着,也许很多年前就死了。”   “大覡已经年迈,病痛使他再无法踏出青宫一步。青宫需要一位能让簇地忌惮的继承者,我们需要覡鹳。你还会继续寻找覡鹳吗?”   “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   青南的回答有些冷漠。   “我由覡鹳带大,却将寻找他的责任推给你,你会怪我吗?”   “巫鹤,我谁也不怪,相反,出使五溪城使我收益甚多……”青南脑中闪过好几张笑脸,那是五溪城友人的脸庞,最终在玄旸的脸上定格。   “即便我们找到覡鹳,可能也无法改变羽邑的现状。巫鹤,人会衰老,草木会枯黄,城也一样,终有衰败的一天。”   巫鹤不再说什么,她望向前方浓密的森林,猎人们正在靠近林地,和周边高大的树木相比,他们的身影显得很小,很小。   夏日过去,秋天到来,城郊稻田里的水稻开始从绿色变为黄色,在周边一片绿意中显得瞩目。   还没到秋收的季节,羽邑的居民除去伺候农田外,更多的时间仍旧花费在采集、捕鱼、狩猎上。   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以往的地方,便就是尾埠的工匠比平日忙活,制作出远超他们需求的陶器和木器,还有骨器与石器。   秋收前后,是各聚落之间进行交易的时节。   以往秋日到来,住在委麓的贸易小队会拜访羽邑,他们携带劣质的玉料,或者做为工具的燧石,制作颜料的彩石等物,跟羽邑互通有无。   秋收过后的一天,秋高气爽,城中广场上晒满谷物,青南在居室内都能听见窗外人群的喧哗声。   青宫收藏竹文的库房靠近民宅,不过有高低差,库房内的人往窗外一瞥就能见到下方居民活动的情况,下方的人垫脚仰头也看不见窗内的人。   青宫的建筑座落在一座由人工堆积的巨大高台上,青宫居高临下,将宫城一览无遗,巫覡不用下来,就能知道宫城内发生的事情。   今日比平时吵闹,这引起青南注意,他走到窗前一看,看到一伙陌生人出现在广场上,是委麓人,他们喜欢将额头用赭石涂红,头领戴着一顶用猪牙装饰的红色羽冠。   委麓人也出自羽人族,属于羽人族朱羽部。   吸引青南注意,引起大部分孩子围观的人,并不是戴朱色羽冠的头领,而是一名个头特别高的年轻男子,从装束看,他是岱夷族。   离得远,无法看清长相,可是那人的仪态,抱胸的姿势都极其熟悉。   只是一眼,青南的心便狂跳不止,不敢确认眼前所见,不愿辨认。   如果看错了,紧随而至的失望恐怕会像沼泽地里的泥潭一样将自己吞噬。   如果真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羽邑。 第15章   数月前五溪城   晨曦从门窗的缝隙照进室内,室内不再昏暗,玄旸的眼睛很快适应环境,能看见昨夜共眠的人,此刻正侧卧在身旁,并在无意识下将身体倾向自己。   玄旸的一条手臂还搭在对方身上,保持搂抱的姿势。   刚醒来那会,感到很不真实,当玄旸伸出手轻轻触碰对方的脸颊,才确认他真实存在,绝非幻梦。   “青南。”   低喃,拨开他凌乱盖住半边脸颊的长发,露出柔美的睡容,还在沉睡。   昨夜玄旸无法克制,恣意纵情,事毕后,对方过于疲倦,陷入昏睡。   指腹轻轻碰触他额头上红色的神徽图案,玄旸直视它毫不畏惧。   入睡前的亲密和缠绵都记得,能使人短暂失忆的褐果果然在自己身上不起作用。   可惜,没能如你所愿。   玄旸笑着将人环抱,笑意又渐渐从嘴角消失,听着怀中人均匀的呼吸声,看见钻入木窗缝隙,耀眼的一束晨光。   “青南……”   迷恋的,依依不舍地吻别,只是轻吻。   不想唤醒他,不想说再见,玄旸想就这么离去也好。   和青南的每一次离别,都让玄旸感到愧疚。   必须离开,伙伴们正在等候,他们将启程前往大皋城。   穿戴好衣物,再次低头凝视熟睡的恋人,以手做梳,梳理他柔软的长发,抚摸脸庞。   玄旸收回手,站起身,他麻利地扯下腰间系的象牙雕筒,放在青南怀里,又取走青南案台上的玉梳,揣进怀中。   匆匆离去,义无反顾。   “青南。”   呢喃着名字,手指在身上摸索,玄旸在找寻青南的玉梳,没能摸着,焦急的情绪使他从睡梦中醒来。   两张脸凑过来,一张少年的脸,一张小孩的脸,小孩说:“你睡好久,一直在睡觉,现在是晚上了。”   少年将一大杯热汤递给玄旸,坐在一旁,好奇盯着他。   身处野外,篝火就在不远处,篝火旁还有三个人,正围着篝火吃东西,交谈。   玄旸一口气喝完热汤,放下陶杯,环视周边的人,他记起这些人是什么人。   “你睡觉会说梦话,说的还是羽人族的话,是不是认识我们羽人族的姑娘,我听你一直在唤她。”   少年蹲在一旁,托着腮,他非常好奇。   “玄旸,你真得是岱夷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岱夷,岱夷是不是都长这么高?”小孩没离开,还守在一旁。   “你们别去烦他,他身上有伤要休息。”   坐在篝火旁的壮汉发话,他头上戴着朱色羽冠,羽冠上还有猪牙装饰,看装扮,应该是这伙人的头领。   “没事,我长长睡一觉,好像活过来了。”   玄旸伸伸懒腰,回答头领,看向聚在身旁的少年和小孩,又说:“不是姑娘。岱夷的部族很多,有的高有的矮,差别比野猪和跳蚤还大。”   在小孩的笑声中,玄旸把手摸向腰间,摸到布袋里的玉梳,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舒心。   “那是不是都像你这么能打,你被大黑熊抓伤,还能一个打我们五个,我阿爹都打不赢你!”   小孩张开手掌,露出五个手指头,表情很激动,目光里充满崇拜。   一名妇人端来一碗蒸米饭,和用陶盆盛的肉汤,摆在玄旸跟前,笑语:“他当然厉害,没点本事,谁敢一个人旅行。”   又对玄旸说:“你不怪罪就好,他们突然遇见你,还以为是遇见头熊。”   “多谢。我当时的模样很吓人吧。”   玄旸感谢她提供的食物,醒来后就觉得饥肠辘辘。   “我都快被你吓死!大清早突然从野地里钻出一个影子,那会雾气还没散,也不知道是人是鬼。我朝你投矛,谁知道你一下子就蹿过来,我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打一下,人就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少年讲述今早遭遇的事情,他揉揉自己还很疼的肩膀。   “我也是,我手里的弓刚举起来,人突然就被打飞,还以为是撞见鬼怪咧。”   篝火旁的一名年轻男子说时,不忘举起自己经过包扎的手掌。   玄旸听他们讲述,大口干饭,他其实不记得具体过程,都打了谁,又怎么打。   他一直在赶路,一个人没有伙伴,夜间要守夜,提防野兽,天亮才能小睡一会,严重缺眠,疲惫不堪。   在遇见这伙人前,玄旸刚杀掉一头袭击他的大黑熊,把熊皮剥下,搭在肩上,新鲜熊皮还在淌血。   他早年跟舅舅旅行,途径过当地,知道附近有一个叫委麓的羽人族聚落,决定去那里歇脚,好好休整下。   才和熊搏斗,又累又倦,去往委麓的路上又突然遭遇袭击,玄旸立即进行反击。   好在只是一场误会,他遇到的正是来自委麓聚落的人,这些人背上玉料和彩石,要去其他聚落做交易,正巧路上与他遭遇。   见年轻男子展示自己的伤手,玄旸说:“你可别怪我,我要不是手脚还算灵活,早被你一箭射死。”   “不会不会,我要感谢你留我一条性命,连大黑熊都能被你一矛扎死,你要扎我,我肯定没命。玄旸,你是岱夷族的猎人吗?”   “不是。”   玄旸已经吃完一碗饭,正在喝肉汤。   戴朱羽冠的头领把啃干净的一根骨头丢进篝火,他透过火焰,泛着光的圆眼直直盯着玄旸,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说:“猎人我见多了,他肯定是岱夷族的勇士。”   “玄旸,你来到羽人族的土地,是受什么人差遣吗?”妇人已经回到篝火旁,她坐在头领身旁,伸出手烤火。   妇人和头领关系亲密,是一对夫妻。   “我嘛,在羽邑有个亲人,我想去看看他,顺便在羽邑过冬。”   喝完热乎乎的肉汤,玄旸惬意卧下,手臂做枕,仰面对着星空。   长路漫漫,终于来到羽人族的土地,离羽邑已经很近,很近。   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玄旸站在羽邑的广场上,环视既熟悉又显得陌生的四周,他终于来到羽邑。   身旁尽是围观的大人和小孩,尤其小孩子的兴致最高。   “哇,他好高呀!”   “他也是委麓人吗?”   “肯定不是,他不是羽人族,是异乡人。”   “你看,他的弓和我们的不一样。”   “哈哈我摸到了,这个是什么?上面还有好多个孔,好像可以吹出声?”   一个调皮的小男孩一直盯着玄旸腰间挂的各种物品打量,还忍不住伸手去摸。   这些物品令人眼花缭乱。   小男孩正在得意,发现来自异乡的“巨人”正用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瞪向自己,他心虚的倒退一步,害怕。   其他小伙伴们立即收敛,把摸人家斗篷,扯人家布袋的小手缩回去。   玄旸纯粹是在吓唬小孩,他板着脸,用凶狠目光盯小孩,突然摘下挂在腰间的陶埙,蹲下身问那个畏畏缩缩的小男孩:“这是地中族的乐器,他们管它叫‘埙’,你想吹吗?”   哑笑的声音,说的还是相当流畅的羽人族语。   孩子们都惊呆了,七嘴八舌,很快又围上去,争先恐后,都想要摸摸看看那个新奇玩意,并亲自吹奏。   委麓人和羽邑的居民很熟络,他们一进城就受到欢迎,很快就有居民邀请他们去家中住,戴朱羽冠的头领回过头来,见玄旸还被孩子们纠缠,喊他:“玄旸,你要找的人唤什么名字?我帮你问问。”   “他人就在上头。”   玄旸抬起头,望向一栋位于高台上的古老建筑——青宫,高低差,使他无法发现其中有一扇窗户内正站着青南,却很笃定,青南就在里头。   “你要找的人……难道是青宫的神使?”   朱冠头领很吃惊,玄旸说要找亲人,他是岱夷族,怎么可能有个住在青宫里的亲人。   青宫是个肃穆,甚至有几分可怕的地方,住里头的巫覡,都冰冷得像羽邑饱经风霜的城墙。   “是,青宫之覡。”   玄旸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温柔得让人感到意外的笑容。   “朱岗,你们这一路从委麓过来,肯定累坏了,快到我家歇息!”   一名羽邑居民拉住朱羽冠头领的手臂,十分热情。   “先到我家来,我那住尾埠的侄子正想找你们交易玉石,他可是尾埠最好的玉匠!”   另一名羽邑居民也想款待他们,携带交易物品的队伍总是受人欢迎。   “旸哥,你要跟我们住一块吗?”   “旸叔。”   委麓人队伍里的少年和小孩都在唤玄旸,随后他们就被热情好客的羽邑居民拉走。   做出一个“你们去吧”的手势,玄旸留在广场上,他身边还是围簇着一群人,不只是小孩,还有大人。   羽邑极少有异乡人到来,何况还是一个会说羽人族语的异乡人,人们越发好奇,想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从哪里学会羽人族的语言。   “你不就是……舒纪的外甥吗?当年那个射野猪的岱夷孩子,叫什么名字,我想想,哎年老了记性不好。”   “老叟,你刚刚没听见委麓人喊他‘玄旸’吗?”   “玄旸?我想起来了,你是好几年前那个岱夷来的神弓少年!”   羽邑的居民终于想起眼前这个大高个异乡人是谁,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出来。   “是我。”   玄旸把重得很的行囊卸在地上,他往行囊上一坐,模样悠哉,被他坐在屁股下的是好几张鹿皮,还有一张黑熊皮子。   “旸哥,我是仲溪,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家就住在青宫门外,小时候我经常找你玩耍。”   “还有我,我是菱角,小时候我还跟你一起钓过泥鳅呢!”   玄旸已经不记得他们,他是个旅人,生活中有无数的过客,无数张面孔短暂出现又消失:“你们俩几年不见,变化可真大。”   随后,又挤进来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他们都还记得玄旸。   那年,还是少年的玄旸坐在羽邑城墙上射杀糟蹋稻田的野兽,他拥有出众的技艺,给当地居民,尤其孩子留下深刻印象。   盛情难却,玄旸被那位叫仲溪的昔日伙伴邀回家,仲溪家就在广场旁边,是一栋干净漂亮的白坯房子。   晚饭刚吃完,外面的天就黑了,仲溪的妻子在案旁忙碌,小孩在院子里玩耍。   “你今晚在我家睡,我家有地方,我刚把房间里的火塘烧起来,等会就又舒服又暖和。”   “仲溪,我得走了。”   “啊?”   玄旸站起身,把行囊提在手上,他行动敏捷,还没等主人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向门口。   忽然又回过头来,没头没尾问:“我记得你家屋后有条溪吧?”   “有。”仲溪点头。   “我得收拾一下自己,好几天没洗澡,身上又腥又臭,可不能就这样去青宫。”   “旸哥,我记得你以前和青宫的覡鹭最要好,这次来羽邑也是要去找他吗?”   “是要找他。”   “秋天溪水冷呀,旸哥别急着走,我给你烧热水。”   “不用,我习惯了。”   玄旸大长腿步子迈得大,很快就从眼前消失,等仲溪发现案上放着一条漂亮的红绳项饰,项坠是颗玛瑙珠,连忙抓着它追出去,大声喊:“旸哥,你落下东西!”   “给你家小孩。”   那个高大身影从院门处一晃就不见了,黑暗中只听见这样一句话。   当地不产玛瑙,对羽人族而言玛瑙珠是极贵重之物,是平民无法获取的奢侈品。   夜风带走肌肤上的水渍,也带来冰凉,玄旸披散头发,换上干净衣服,携带行囊,他来到青宫门口,往上一望,望见阑干上伫立一个颀长身影,那身影看起来颇有些寂寥,似乎已经在那里等候许久。   即便没有照明,玄旸凭借月光还是认出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扔下那堆笨重,碍事的行囊,玄旸快步登上阶梯,阑干上的青南闻声回过头,就见到一个黑影朝他奔来,那人一把揪住他衣袍,瞬间将人按在墙上,力道很大,那样的冲击力下,再一秒背部就该撞在墙上,却没有被撞疼,玄旸用自己的手臂做缓冲。   恶狠狠的动作,细致处的温柔,剧烈的拥抱,亲吻。   面具什么时候被推上去,青南根本来不及反应,在骇人的气势下,是熟悉的体温和气息,令人差点窒息的长吻。   衣袍被这家伙抓扯得凌乱,羽冠歪斜,身体被压制得动弹不得,青南的手指也是紧紧攥住对方半干的长发,力气之大,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等两人分开,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挂着几根发丝。   青南沉沉喘气,想平息内心激荡的情感,他试图推开这个莽夫,却使不上劲,玄旸仍用力量压制人,结实的手臂还环抱着他。   “你一直在上面等我?”玄旸嗓音低沉,亲着青南耳边的鬓发。   “你来羽邑做什么?”   “看你,我还打算在这里过冬。”   他们身处在青宫高大的阴影之下,黑暗中,没有人发现那里有两个相拥的人。 第16章   青宫又大又破败,十分空寂,它有无数个空房间,唯有极少几个房间住人,也还能够住人。   青南的住所位于青宫十分偏僻的北区,出院门便是水池,在羽邑地表还存在宫殿的时空里,这处水苑,正是羽邑国王的宫苑,种满奇花异草,养有珍奇异兽,而今,不过是处荒凉的冬日水池。   夏日,水池里会开满荷花,又是另一番景色。   自从进入青宫,青南便住在这里,没换过房间,早些年,他隔壁还住着另一位青宫之覡,没那么寂寥,只是那人已经物故。   青南没想过搬离这里,搬去青宫的东区,那边相对热闹些,青宫的其余人员都住在那儿。   月光洒在熟悉的水域上,泛着银色清冷的光,皑洁的月光照不进紧闭的门窗,那里不是它可以窥见的区域。   壁龛上的油灯提供有限的照明,于漆黑中,一点点光都会让眼睛竭力捕捉物体轮廓,青南看见汗水凝聚在玄旸鼻尖上,额上的发梢滴落汗珠,光影之下,他的眉眼深邃。两人的呼吸声从急促而沉重,逐渐舒缓松弛,青南察觉施加于自己身上那股强劲的力量也在离开,哪怕这样,他也已瘫软乏力,不能爬起身,索性靠着对方,任由那双手臂搂着,一同入睡吧。   即便很疲乏,还是没有睡意,不久之前,他们刚重逢,在激烈情感的支配下,他们无暇顾及其他,此刻终于平静下来。   触碰玄旸胸前长长的已经结痂的伤,这样的伤痕有三道,深浅不一,青南脸贴在心脏的位置,仔细观察,他确定:“是熊。”   又看向被玄旸扔在地上的行囊,行囊里边果然有一张熊皮。   “是一头到营地翻找食物的老熊,它袭击我时,我正困乏得不行,没留意在胸前被它挠了一爪。”   玄旸握住青南的手,他低头亲人,在舒适暖和的屋檐下,拥着喜欢的人,是非常惬意的事。   “没有人守夜?”   “我独自一人,那会还没有遇到委麓人,没跟他们结伴。”玄旸将一只胳膊垫在后脑勺上,用作枕头,另一只手臂仍搂着青南。   他的脸仰起,眼睑低垂似在回忆,面部轮廓在昏黄灯火下稍显清瘦。   和几个月前在五溪城分别时相比,青南发现他的确实消瘦一些,独自一人的旅途难苦且疲惫,尤其是在地广人稀,原始森林密集,遍布猛兽的南方地带。   不只是独自一人,夜间得不到休息那么简单,玄旸一直在赶路,不停赶路。   “这间屋子,还是我们以前住的那间,这么多年来,我看没多少变化。我还记得那只黑陶壶,当年我们往里边存放蜂蜜,拿羽邑的甜米糕沾蜂蜜吃,那是我吃过最甜的东西。”玄旸手指一面墙,墙上的壁龛上摆放陶器,其中有一只制作精美的黑陶贯耳壶。   羽人族的贯耳壶与岱夷族的陶背壶一样,都是具有族群特征的陶器,在别的地方看不到。   甜米糕,蜂蜜,舌尖仿佛又尝到它们的味道,那个两人在少年时期相识的夏日,给青南留下很多回忆,看来对玄旸也是。   不想追忆往昔,会让青南想到甜美的夏日过后,和玄旸的分离,那场猝不及防的分离曾带给他失落与苦涩。   “你在大皋城的事办完了?”   “我能有什么事,是玄邴要娶妻,不过那确实是件麻烦事。”   爬梳青南耳边的发丝,玄旸难得叹声气:“我们在去大皋城的路上,杀了大皋城的任灰,你在五溪城见过他,就是那个外号叫灰犬的家伙。”   “为何杀他?”   “误杀。”玄旸侧过身,搂住对方脖子,他闭着眼睛,脸庞露出疲态,这份疲态是前段时日积累的,极少在精力充沛的脸上浮现。   青南试着伸出手臂去环抱对方宽厚的背部,这种感觉实在微妙,像似在给予慰藉。   “在五溪城时,麂子跟人喝酒,不小心说漏嘴,告诉别人我们身上携带水晶,要去大皋城下聘。水晶自此被人惦记上,后来竟遭到偷窃。   有一个叫滕织的江皋族聚落,是去大皋城的必经之地,我们去大皋城前,也在这个聚落过夜,事情就发生在这里。后来,我们才知道滕织是任灰的母家。   我们在滕织入宿,第二天清早,收拾行囊正准备上路,玄邴突然找不到身上装水晶的布袋。推测昨夜参加聚会,一大群人挤在一起饮酒,没留意教人偷走。昨夜在聚会上遇到任灰,便怀疑是他。   当时推测,任灰有可能在五溪城知道水晶的事,他想要窃取水晶,便在滕织等候我们,谋求机会。”玄旸爬梳青南的头发,拨开额前湿淋淋的发,露出额上的神徽。   “你说是误杀,难道偷窃的人其实不是他?”青南的手指摸上玄旸的脸庞,遮住他的眼睛,不让玄旸端详自己额头上的神徽。   “是他。”   握住对方遮挡视线的手指,玄旸继续往下说:“按任灰伙伴事后的说辞,任灰就是想抓弄我们这些异乡人,偷走水晶,让玄邴无法迎娶大皋城城主的漂亮女儿。   我见过不少年少轻狂,爱招惹祸端的年轻人,任灰是其中一员,如果他身份普通,早年得到教训,他会收敛,可惜没有。我们也是事后才知道,他是大皋城城主夫人的侄子。   经过询问,很快得知任灰连同他的伙伴已经连夜离开滕织,我们立即追截,那帮家伙远远望见我们便分开逃跑。他们分开逃跑,我们分开追,我擒获其中两人,并从他们身上搜到丢失的水晶。   我返回时,就知道事情不妙,任灰躺地上已经半死不活,胸前插着一支箭,口里不停吐血。麂子吓傻了,杵在一旁,玄邴跪在地上,不停擦拭任灰嘴角的血。”   玄旸没法再往下讲述,他合上眼睑,任灰垂死前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被打得鼻青脸肿,年轻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泪。   麂子的脸上也有不少伤痕,那是暴力互殴留下的痕迹,玄邴手脸很干净,没动过手,但玄旸在他身后背的箭箙中,看见了不愿看见的真相。   “本不该发生这种事。”   玄旸摇了摇头,重复一遍:“不该发生这种事,我了解他冲动的性格,我应该留下追任灰,让麂子和玄邴去追其他人。”   懊悔,因为自己的疏忽。   可是悲剧本来就无法预料,并且以猝不及防,极其惊悚的方式发生。   青南低声问:“玄旸,是麂子,还是玄邴杀了任灰?”   一阵沉默,玄旸没有明说。   青南没再问,他明白是谁杀的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在联姻之前杀了对方的人,别说当亲家,已经成仇家。   “后来呢?”   “我们将任灰背回滕织,还没到滕织,他就咽气了。滕织人要求我们交出凶手,麂子站出来,说是他射杀任灰。   滕织人要处死麂子,我和玄邴要求去大皋城,这件事由大皋城城主来审判。   愤怒的滕织人可不好应对,很快又打起来,他们没打赢,经过交涉,同意将麂子押往大皋城。”   “滕织如果没有武士,只是一些猎人,不可能打赢你们,他们是被迫同意吧。”   青南见识过玄旸的武力,况且岱夷不仅出神弓手,在体格上也比较高大强壮,玄邴和麂子应该都不弱。   玄旸没否认,他继续讲述:“我们在大皋城的处境同样艰难,一度还遭到驱逐,麂子被关押,都在意料之中。期间进行过一次审判,有不少氏族族长参加,大部分人认为任灰有过错在先,麂子不该抵命。   任灰的家人一直要求处决麂子,夫人也时常向大皋君哭诉,我从中周旋,可惜没有任何用处,麂子被大皋君宣判死刑。”   大皋城的城主,也称作:大皋君。   玄旸讲述这段经历时,语气平缓,没有任何情感起伏,他的陈述很简略,但能想象当时的处境是何等艰辛。   青南问:“死刑执行了吗?”   “没有。”   玄旸继续往下说:“大皋城还保留一些老习俗,比如处决罪人,会在广场上立起刑台,将罪人绑在刑柱上。麂子即将被行刑,玄邴登上刑台,当众说出真相:是他杀死任灰,大皋君不能处死无罪之人。”   “哦。”青南反应平淡,他其实猜到真凶是谁。   “当时任灰被麂子和玄邴追上,他不慌乱,言语比较嚣张。麂子与任灰厮打在一起,任灰不是对手,被按在地上挨了一顿打。玄邴在场,只是旁观。   麂子发泄完怒火,听见玄邴的叫唤,转身离开,任灰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拔出匕首就冲向麂子。事发紧急,确实容不得思考,玄邴朝任灰射出一箭,救下麂子。”   听完玄旸的讲述,青南能想象那时的情景,两个同样年轻气盛,性格冲动的人,在愤怒至极的情况下,一人发狠暴打对方,一个被痛揍后,拔出匕首只想捅死对方。   青南问:“大皋君该怎么处置,看来他既不能杀麂子,也无法处决玄邴。”   玄邴是玄夷城城主的儿子,身份不同一般。   玄旸回答:“麂子被释放,玄邴没有遭到追责。每个氏族都有古老的规矩,有一项规矩,在各部族间通用,这个规矩即是:为救人而杀人者无罪。”   “确实,我们羽人族也有类似的规矩。不过老规矩人们往往不会遵守,只有固执又守旧的人,才用上古的规矩约束自己。大皋君不想杀玄邴,才支持这个古老规矩吧。”   玄旸将青南揽入怀,低喃:“青南,人性很复杂。”   “你们就此离开大皋城,返回岱夷?”   枕着对方结实的肩膀,青南推测后续。   “不是,我们在大皋城又住了一段时日,玄邴想和大皋城人修好关系,他学习江皋话,将自己的财物——除去水晶,尽数交给任灰家人,做为赔偿。   后来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利,没有纠纷,没有恩怨,夏天结束,我们决定返回岱夷,大皋君也在此时同意联姻。”   听见玄旸这段讲述,青南思索起来,他分析:“水晶似乎只在岱夷的土地出产,它是刻玉的工具,老玉匠们说别处山里的石头,能琢磨玉器,说的便是水晶与燧石。   江皋族的都山出产优良玉石,我听说大皋城的玉匠工艺精湛,大皋君的财富来自玉器,你们携带的水晶,哪怕对大皋君而言也极为珍贵吧。”   “水晶在别地也有产,不过它仍很稀罕。确实珍贵,所以玄夷君为儿子娶媳妇用水晶下聘,任灰死于贪婪,而我领了个护送的差事。”玄旸这句话似乎是在抱怨。   青南很诧异,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玄旸抱怨。   “大皋君嫁女儿,阙月来大皋城献贺礼,我向阙月打听你的近况,她跟我说你已经返回羽邑。婚礼过后,我护送玄邴和他的妻子过似河,将他们交给前来河岸迎亲的队伍,我便只身一人渡河南下。   又向南走了一段时日,在深秋抵达羽邑。”   在玄旸的讲述中,似乎是一件极简单的事。   青南清楚独自旅行的风险极大,南下的道路惊险,崇山峻岭,野兽遍布,偶尔能遇到聚落,但很多聚落对异乡人并不友善。   青南问:“你说的似河,可是那条贯穿岱夷土地的大凶河?”   “你们羽人族离它遥远,却给它取了个‘大凶河’的称呼,无风无浪的时候,横渡它并不难。”   玄旸闭上眼睛,大概是说得有些倦乏了,南下的道路漫漫,他没有好好休息过,此时身处青南身旁,让他感到格外的舒适和放松。   “玄旸,隔壁院子还有间房,我用来存放制作竹文的竹材,收拾得还算干净,你是不是该去别的地方睡?”   “不去,我以前就睡在这儿。”   被紧紧抱住,青南也伸出手臂环抱对方,此时的心情很微妙,仿佛他们从少年时期就一直住在一起,从未分离。   秋夜寒冷,玄旸的体温提供温暖,似火炉。 第17章   玄旸从青宫里边找来的一把旧石斧, 给它安装上新斧柄,他拿着这把石斧去青宫后面的林地里砍木材时,是个大清早, 羽邑勤劳的居民已经起来, 在屋前屋后忙碌,此时, 青宫还很寂静。   获取木材,并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石凿, 对木材进行加工,当青南找到玄旸时, 他已经做好一个晾晒皮子的木架子, 就树立在溪边。   瞥见前方水域走来一缕白色的轻盈身影,玄旸放下手中工具, 注视来人,果然是青南。   “你在这边做什么?”   “你在寻我?”   青南没回答,他留意到立在溪畔的木架子,与及对方正在制作的第二个木架子,已经猜到用途。   清早醒来时, 青南发现睡在身旁的玄旸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这家伙的行囊还在, 他恍惚间, 恐怕要以为昨夜是场幻梦。   数月后,这人突然跨过遥远的地域, 来到自己身边, 那是犹如鬼魅般的行动能力。   当然青南知道玄旸是个是活生生, 拥有血肉,具有温度的凡人, 昨夜缠绵的余韵还在,身上仿佛还有他的气息。   “玉梳。”青南伸出手。   “我不打算归还。”   那家伙继续使用石凿,凿下一块木片,将两根木材严丝合缝榫合。   “没有象牙雕筒,你也没法回去岱夷吧?”   言下之意,你不还我玉梳,我也不还你象牙雕筒。   “不至于。”玄旸给那两根榫合的木材捆上树皮搓成的绳子,他技能娴熟地像一个住在尾埠的老木匠。   剥开树皮,撕下树皮里边的新鲜纤维,飞速搓成一根绳子,玄旸抬头,见青南已经蹲下身,在观看自己劳作,他突然伸手去抚摸青南的面具,摸到没有温度的木质面具,眼神和动作却很温柔,声音也是:“昨夜没有好好看看你。”   今早就又用面具将脸罩上了。   回想起昨夜的激情,青南决定不搭话。   “青南,我以前有个念想。”   “什么念想?”   “那时我舅舅已经去世,我独自待在北方,有段时日就住在台塬上挖的土屋里。因为卷入当地人的纷争,我在打斗中受伤,只能躺下养伤,每一天都过得很漫长,当时就产生一个念想。   台塬是一种东方和南方都没有地貌,由一座座丘陵组成,丘陵上别说树了,鸟兽都少见。当地人在台塬上挖房子,那种房子,就叫土屋(后世称作窑洞)。   我那时想,即便你不肯理我,终有一天,我也会结束旅人生涯,回去羽邑居住,就住在青宫后面的溪林里,抬头便能望见青宫。   搭个木屋子,捕鱼捞螺,种植水稻,采摘菱角为生。”   玄旸说得很认真,他的话令人惊讶。   当年,青南得知玄旸即将离去,少年的心性使然,他对玄旸的态度变得疏远又冷漠,恰恰又是在这时,青南成为青宫之覡,戴上冷冰的面具,抛弃世俗的名字,似乎也已经抛下俗世的情感。   少年时期留下遗憾的分离,使玄旸记得青南在生气,不肯理人,即便这样,长大后的玄旸还是想回去羽邑看看,甚至有机会的话,还要去羽邑定居。   哪怕他们没能在五溪城相遇,因为思念,玄旸也会在某一天来羽邑找青南,他们之间还有缘分。   青南很惊讶,但不想提及年少时的事,故意装作没听明白玄旸话语中的意思:“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羽邑。”   “我喜欢你。”   玄旸贴近青南的耳朵,嗓音低哑:“难道我昨夜还不够热情吗?”   和这个厚脸皮的家伙拉开距离,青南起身,他脸上罩的面具缺乏情感反馈,面具下早就是另一番情景。   找个干净,舒适的地方坐下,青南时而观看玄旸制作木架子,时而环视林野,这里是如此的静谧,天地之间如同只有他们两人,还有几只鹿,一群水禽。   溪畔仿佛建起一座小木屋,乌发成霜,精神矍铄的玄旸穿过堆满各种石质工具,陶器、木器、竹器的门口,走向埠头,他将一条小舟推入水,坐在舟上划着桨,嘴里哼唱着异乡的歌谣。   林雾袅袅,採菱角的小舟远去。   已经不再年轻的青宫之覡,一定会站在窗前,眺望林溪,追寻那人的身影吧。   “有一个消息,我还没有告诉你。”   身边有人挨近,就坐在身旁,听见这句话,青南没有从溪流的尽头收回视线:“你说。”   “大皋城有覡鹳的消息,七年前,覡鹳去过大皋城。大皋君有五个女儿,二女儿叫皋紫,我从她口中听说,她幼年见过覡鹳。据皋紫说,有天她听见覡鹳和一个地中族人交谈,谈到西离往北是另一片土地,那边经常出现异人,身怀异能,必定有覡鹳要找的人。   之后,覡鹳离开大皋城,不知道是不是随那个地中族人离去。”   听完玄旸的讲述,青南琢磨:“西离?”   玄旸解释:“西离是高地族在西北的边地,很遥远,西离往北,即便是我也不知道通往哪里,又是怎样的一块土地。我不认为覡鹳在西离,高地族的部族众多,内部战争不断,异乡人几乎不可能活着穿越他们一座座对峙的石城。”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青南喃语:“我们脚下的大地到底有多宽广,大地的尽头又在哪里。对我们羽人族而言,震泽四周便是大地的全部,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听说地中族,高地族,也只有怀水南岸的羽人族,偶尔才会谈论起住河对岸的岱夷族。”   “覡鹳是个旅人,你们羽人族很少有旅人,他是个特例。”   玄旸说这句话时,突然从衣兜里取出一把玉梳,那正是青南的玉梳,他继续说:“我跟皋紫提过这件玉梳。”   “为何?”   “皋紫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子,还是个技艺精湛的玉匠,大皋君曾想将她许配给我。”   “哦?”   “我跟皋紫细聊过,她说她有恋人,是位江皋族战士,大皋君不允许他们相恋,只想用她联姻,给大皋城带来利益。我说我也有个恋人,是羽人族,我还有他的一件玉梳做为信物。身为玉匠,皋紫想看玉梳,我说我能拿给她看,但我不想让别人摸它。”   玄旸抚摸玉梳,动作轻柔,接着他将玉梳递给青南,附加一句:“青南,我不能还你,离开羽邑时,我还要带走它。”   触摸这件属于自己的私人贴身物品,青南此刻的心情很微妙,他不再说什么,看视一眼分别多时,被保存得极好的玉梳,又将它交给玄旸。   上次是被玄旸擅自取走,这次是青南亲手递交。   定情信物。   那家伙很高兴,亲了一下玉梳,又将它揣入怀里。   “皋紫说她见过羽人族的玉梳,多年前有位羽人族巫祝来到大皋城,那人发髻上就插着玉梳。   我一听,就知道她可能见过覡鹳,一问名称,果然是覡鹳。   皋紫说羽人族的玉匠一定是大地上最好的玉匠,那件玉梳的梳背上有微雕,让幼年的她感到十分神奇。她长大后成为玉匠,苦心专研,仍无法掌握微雕技巧。”   玄旸的讲述,让青南对这个叫皋紫的陌生女子有了印象,他说:“掌握微雕技术的玉匠其实极少,而且只出自一个家族,技法不外传,自从羽邑的王死后,那个家族也消亡了。心有执念,也许有朝一日,她能找到技法。”   不远处出现一群外出采集的孩子,青南起身,打算回去了,他经过玄旸树立在溪畔的三个木架子,等天气晴好,木架上会绑上鹿皮和熊皮,他说:“你还缺猪脑子。”   羽人族用猪脑鞣革,将猪脑加入温水,搅拌均匀,充分涂抹在皮革上,之后再用石片刮去皮子上的脂肪。   “青南,你懂鞣革?”   “当然,我虽然不会耕种、捕猎,也还知道一些常识。”   玄旸看着前方踩在溪石上,脚步轻快的青南,他快步跟上去,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青南离开青宫,以他的能力,他到哪里都能生存。   **   从青宫大覡的房间里出来,玄旸和青南沿着木梯登上城楼,羽邑的宫城尽收眼底。   “和六年前相比,大覡苍老许多,身体看来也很差。”玄旸目光落在羽邑稀疏的屋舍上,见到屋外几个仰头朝他打招呼的居民,距离遥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居民待玄旸很热情,但用不安的目光偷偷打量青南。   “羽邑居民常年受水汽侵袭,很多人得风痹,却没有能够治愈它的方法,大覡风痹发作时十分疼痛,连行走都困难。近来巫鹤为他采药做药浴,情况已经比早先要好一些。”   青南习惯了别人的目光,很淡定,语气也很平淡。   朝下方打招呼的人挥下手,玄旸继续说:“如果大覡再无法管事,按顺序,青宫之主的位置应该由谁来继承?”   “覡鹳。”   “难怪我说覡鹳七年前可能是去往极远的西离,大覡仍询问我从羽邑前往西离,几年能往返。   青南,覡鹳离开羽邑已有多年,即便将他找回来,让他掌管青宫,羽邑的居民肯听他号令吗?”   “我幼年时,羽邑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瘟疫,家家户户染病,有将近一半的人病逝。覡鹳在这场大瘟疫中救了许多人,不只是羽邑的居民,人们从四面八方背着,抬着亲人,来到青宫门口,跪求神明怜悯。他们得以存活,依靠的是覡鹳亲自煎熬的汤药。”   “这么说来他在羽邑确实有很高的声望。”   “不只是羽邑,覡鹳曾去簇地担任过羽原的老师,他在羽原年少时,指导过他。”   “羽原?你说的是簇地的执钺者?”   “是他,他是簇地的首领。”   “覡鹳恐怕已经死去,大覡显然也清楚,对于覡鹳的回归,你们不能抱有希望。青南,排除覡鹳,又该由谁继承?”   “按次序与资质应该由覡鸬继承青宫之主的位置。”   “覡鸬,他人不是去簇地,一直没回来吗?”   “一个多月前,覡鸬曾派人来青宫传话,说他年底会返回。覡鸬的母家是簇地大族,他前往簇地,即是受大覡差遣,亦是访亲。”   “你们青宫大覡并不想以覡鸬为继承人吧?”   “为何这么说?”   “正因为自己身体快不行了,才在七年后想找回覡鹳,如果大覡本来就属意覡鸬,又何必去找寻生死不明的覡鹳。”   青南不再言语,目光注视前方环抱羽邑宫城的森林和山地,似乎有些惆怅。   正值午时,阳光灿烂,光影之下的羽邑显得静谧又热闹,静谧的是山林云彩,热闹的是宫城里的居民。   孩子们在广场上无忧无虑做游戏,大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聊,他们有的用腰机织布,有的在削竹篾编织。   哪怕经历过不少苦难,这份祥和,仍是羽邑的日常。   察觉有只手从背后将自己揽住,青南先是警觉,继而放任。   两人站得近,又有斗篷宽袍遮掩,城楼下即便有人在观察他们,也不能发觉。   “旸叔!”   “岱夷大叔!”   循声望去,两个孩子已经登上城楼,正朝他们跑来。   青南淡定拉开玄旸那只揽腰的手,看向跑在前面的男孩,男孩背着一个装满柴草的竹筐,腰间挂着弹弓,显然刚从野外回来。   青南认出他是乌狶的儿子乌庆。   乌庆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女孩脖子上戴着条红绳,红绳上有一颗玛瑙珠坠子,她是仲溪的女儿小苕。   小苕拽了下乌庆衣角,两人在远处停下奔跑的脚步,不约而同都看见青南,乌庆对女孩小声说:“是覡鹭。”   青南并不狰狞可怕,不过青宫的巫覡本身就让人畏惧,尤其戴着面具,神秘莫测。   玄旸上前,压低身子询问:“你们一路跑来找我,有什么急事?”   “有群野猪,在长堤那儿!”   “好多只!好大一群!   “旸叔不是跟我爹说要抓野猪吗?”   “岱夷大叔我也想去,我爹是猎人,我会使弓。”   俩孩子围在玄旸身旁,说个不停,他们对玄旸的亲昵模样,让青南感到吃惊。   这家伙来羽邑才几天啊,也是,他身边似乎总围簇着一群大人小孩。   玄旸笑答:“把你爹乌狶也叫上,记得带几根粗绳子。”   等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离去,青南才问:“抓野猪?”   玄旸仰起头,阳光照在他眉目舒展的脸上,他伸伸懒腰说:“这几天天气不错,正好鞣革。”   没养猪,鞣革又需要猪脑子,玄旸选择猎捕野猪。   **   前些天,一大群人在溪畔围着营火,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猪肉烧烤大餐,留下两张绷在木架上晾晒的野猪皮,与及绑在枝桠上的一大捆猪筋。   另有几条猪肉做的熏肉,存放在青宫的库房里。   青贞挽着一个装满草药的竹篮子,来到溪畔,正见玄旸在织渔网,乌庆蹲在营火边,似乎在熬制什么东西。   把竹篮子随手挂在树枝上,青贞跑到乌庆身旁,往陶罐里熬制的皮胶瞅上一眼,她拿起一根竹条搅拌,使唤他:“我来,你快去拾柴火。”   柴草确实不多了,而皮胶要熬制很久,乌庆嘴里嘟囔:你又不知道怎么熬皮胶。   青贞瞪了他一眼,他闭嘴,乖乖去拾柴火。   “覡鹭呢?怎么一整天不见他人影。”   听见问话,青贞单手托住脸,歪头看向那个以极其老练手法编织渔网的岱夷族大高个。   “今早菱角家的小孩从屋顶上摔下来,摔伤头昏死过去,覡鹭前去医治他。午时我见西墩族长带人过来上贡,运来的稻米就堆放在粮仓外,大覡腿脚不便,巫鹤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虽然青宫还有两位老巫,但她们都太老了,很少出院子,还是得覡鹭接待。”   把竹条搁下,往灶里塞一把柴草,青贞继续说:“你和覡鹭不是就住在隔壁吗,你傍晚回去就能见到他。”   “青宫的巫覡不能随便离开青宫,以前,覡鹭根本不到这儿来。你们……”青贞没往下说,每到黄昏时分,时常能见到形影不离的覡鹭和玄旸,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太亲昵了。   “以前,你应该也不到这儿来。”   听到对方的话,青贞腮帮子鼓鼓,不过她还是比较率直,坦言:“我当然是因为有好吃的,上次的烤猪肉搭配腌姜一起吃,真好吃。岱夷大哥,你能教我制作腌姜吗?”   “可以。”   玄旸已经织好渔网,他割断网绳,把竹梭子随手一掷,抛进不远处的工具筐中,那动作随性又流畅,他说:“我教你,你仔细听。”   过了一会儿,乌庆抱着一把柴火跑回来,玄旸已经将制作腌姜的方子教给青贞,乌庆听见青贞在对玄旸说:“我都记住了,等我腌制好,就拿给你尝尝,看味道对不对。”   “我也想尝。”乌庆猜测跟吃的相关,连忙出声。   “我多做一罐给你,不过,你得拿点什么跟我换。”青贞笑眯眯。   “哼,青宫吃的野味,好多都是我阿父抓的。”   “好啦,不用你拿东西换。”   青贞取来自己的篮子,走前她不忘去瞅一眼仍在熬制的皮胶,好奇问:“熬皮胶要做什么?”   乌庆欢喜道:“当然是要做弓,旸叔要帮我做一张岱夷弓!”   几天前,乌庆还叫玄旸:岱夷大叔,才几天,已经亲切地喊他:旸叔。   挽着竹篮子匆匆离开溪畔,路上,青贞遇到几个羽邑居民,见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带了酒,应该也是去找玄旸。   岱夷来的神弓手,不仅去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而且还很富有,身上携带不少好东西可以交易,羽邑居民都想结识他。   “大家都欢迎他,他人真不错,难怪覡鹭跟他这么要好。”青贞自言自语,边走边琢磨:“我啊,到底在担心什么?”   傍晚,玄旸携带两张晒干的野猪皮,还提着一篮东西,从野外返回院子,见青南和巫鹤在院外交谈,他装模作样进入隔壁院子。   隔壁院子半荒废状态,堆着不少竹材,有个小房间还算完好,房间里有睡觉的地方,存放玄旸的物品,但玄旸夜晚根本不在这里睡。   巫鹤离开后,青南就见玄旸提着一只篮子过来,把篮子往前递。   “何物?”   “肉羹,还有些热气,趁热吃。”   接过竹篮,青南打开篮子,见里边有一个陶盒子,掀开陶盒盖子,闻到猪肉羹的香味,特别香。   从添加的佐料看,不是羽人族的做法,玄旸亲自下厨。   “你又去猎野猪?”   “家养猪,有个村民杀猪,用猪肉和酒跟我交易物品。”   青南尝一口猪肉羹,果然特别美味,那不是野猪肉能有的口感,确实是家养猪,肉质又嫩又肥美。   坐在案前食用美味,窗外晚霞染红天际,身旁是亲密之人,见他在火塘边忙活,很快一团火从火塘燃起,映红脸庞,照亮室内,带来暖意。   这个人的到来,带来的何止是美味和暖意。   “我听见你跟巫鹤的交谈声,出了什么事?”   一盏油灯放在案上,玄旸落座。   “你知道羽邑还辖管着几处聚落吧,除去尾埠,舒塘外,还有西墩与鹿畔。”   “知道。”   “今天西墩的族长来青宫上贡,说今年的收成不好,前些天,羽原又派人到西墩强征稻子,并征走十二名青壮,让他们押运稻子去簇地。”   “青宫大覡打算怎么处理?”   “大覡已经遣人捎话去簇地通知覡鸬,让覡鸬责问羽原征稻的事,并勒令他将十二名青壮放回。”   “就这样?”玄旸仰躺,舒展身子,他把十指交握,垫在后脑勺上。   放下羹勺,青南望向窗外爬升的月亮,缓缓点了下头。   过了一会,青南反问:“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簇地只在你们青羽部的西墩抢粮食,还是也去别的部族抢粮食?”   “都有。”   “为何不联合其它部族,对抗簇地?”   “无法达成。黑羽部也好,朱羽部也罢,内部都有许多小族长,信的神都不一样,不再信仰帝君的聚落,不听从青宫的号令。”   从门窗吹进来的夜风,将油灯吹灭,火塘的火焰忽明忽暗,青南起身关闭门窗,玄旸给火塘添加木柴。   紧闭门窗后,室内很隐蔽,很安静。   两人坐在火塘边,各自忙活,玄旸用锋利的燧石片裁制野猪皮,青南磨制药粉,在相拥入眠之前,他们总是会找点事做。   将裁制好的野猪皮卷起,系牢,放在脚旁,玄旸抬起头,见青南已经摘下面具,长发披肩,正在角落里宽衣解带。   他走过去,将衣物单薄的青南从身后抱住,青南回过头:“你做什么,我在库房沾一身灰,要洁身。”   玄旸嗅了一下脖子,低语:“青南,我喜欢你身上香草混合祭神鬯酒的气味,一直忘不掉。”   青南说:“巫覡身上都有。”   “你的气味不同。”   察觉这人将自己越抱越紧,青南推开他,使唤:“热水。”   玄旸松开双臂,乖乖去给恋人准备洁身的热水,而后站在一旁,看他在昏暗的角落里擦洗身体,水汽氤氲。   天蒙蒙亮,青露背着草篓子,手拿蚌刀从青宫的南区经过,他穿过青南居住的院子时,不由地将脚步放轻。青露的身影渐渐远去,玄旸目光从窗外收回,将推拉式的窗户掩上,失去光照,屋中昏暗,青南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低语:“是谁?”   “青露。”   玄旸坐在一旁穿衣服,他拉上衣袍,系上袍带,穿戴好后,侧身去看昨夜共枕之人,见对方背对着自己,正将长发撩起,低头整理袍领,光影朦胧,神态甚美,不觉看得入迷。   “还不走?”青南催促。   天即将亮起,等下外面活动的人就多了。   待穿系好衣物,青南再次回过身,发现玄旸已经离开,用手一捂,身侧他躺卧过的地方,尚有余温。   罩上面具,戴上羽冠,青南推开门窗,阳光倾泻入屋,他走到隔壁院子,院子内不见玄旸身影,四处搜寻,目光越过院墙,果然见到一个携带弓箭,穿岱夷斗篷的熟悉身影往林溪的方向走去。   晨曦披洒在他身上,熠熠生辉。   找到他的身影,青南嘴角微微上扬,笑意很快又消失。   冬日过后,这家伙就会毅然决然地从自己身边离开,他是个旅人。   青宫是供奉神的地方,不允许疱炊,巫覡也从不需要自己烹煮食物,有给他们提供食物的人家。   这些人的屋舍都位于青宫附近,世代服侍青宫。   玄旸是位受青宫招待的贵客,相较于别人为他准备食物,他更喜欢自己获取并烹饪,而且他需要加工的场所,他要庖丁、鞣革、编织、磨制等。   烹饪也好,加工也罢,玄旸都需要一处营地,他的营地位于青南居所附近的溪畔。   那边总是热闹的,羽邑的居民喜欢去溪畔找玄旸交易物品,甚至只是去看看那个岱夷族大高个在做什么?   人们对他充满好奇。   玄旸的营地经常有客人,是午时捕鱼归来的渔夫,在他那儿歇脚,是傍晚打猎归来的猎人,到他那儿休整。   他们早就发现这个岱夷族人很慷慨,他喜欢拿出自己的食物招待人,别人也拿出渔获与猎物分享。   不只是猎人和渔夫,还有外出采集的孩子们,他们在营火边用石板炙烤蘑菇、禽蛋,喧闹又快活。   品尝美味令人愉悦,有趣又新奇的故事让人沉迷,人们会在吃饱喝足后,催促玄旸讲外面的趣闻。   羽邑的居民,从这个异乡人口中,第一次知道世间除去羽人族和岱夷族外,还有很多族群。   青南偶尔会到溪畔来,他的出现,会让欢声笑语的孩子们顿时失去笑容,让热烈交谈的大人们慌忙站起身,显得恭敬而不安。   羽邑居民深信,青宫的巫覡是神在人间的使者,他们拥有可怕的神力,任何对神使不敬的行径,都将遭到报应。   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在羽邑代代相传。   青南不喜欢接近人群,打扰他人的生活,他白色的身影从溪畔路过,没有靠近。   只要那抹素白的影子出现,营火旁的人们就会发现正与他们闲谈,或在忙着手头事情的玄旸起身离去。   这回也是。   放下手中制作到一半的骨器,玄旸果然起身,匆匆离开,甚至没留意到和他闲谈的仲溪在唤他。   素白的影子在绿林中轻盈如精灵般,高大的岱夷弓手迈开步伐,褪色的斗篷在身后随着手臂的挥动而摆动。   “旸哥这是要上哪去?”   “覡鹭找他。”   “覡鹭找他做什么?”   “不知道呢?乌狶你知道吗?”   “我前天在山谷里猎獐子,见玄旸和覡鹭站在山坡前,两人拿绳索和木棍在测量一处土堤,我听覡鹭说那里是古堤坝。”   “山上有堤坝吗?”   人们七嘴八舌讨论,关于天幕山上的堤坝有一些传说流传,但是除去青宫巫覡,恐怕也没人能说清楚,这些堤坝为何在那里。   “我在西城门也遇到过他们!当时岱夷大哥在攀爬西城门垮塌的城墙,覡鹭站在城楼上,拿着竹板和炭条,似乎在绘着什么东西,你们说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羽邑只要下大暴雨就有山洪,覡鹭是想修补西边倒塌的城墙吧?”   “仲溪,你们家吃用都是青宫给的,你们去修墙,我们才不去咧,今年收成不好,寒冬就要到来,一家老小要养,哪还有力气去挖土。”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仲溪模样有些懊恼。   乌狶家世代是青宫的猎人,为青宫提供山珍野味;仲溪家世代都是青宫的篾工,为青宫供应竹器。   之后的一段时间,羽邑的居民便时常见到岱夷族大高个和青宫之覡的身影出现在山林,他们结伴而行,有时登高望远,有时共乘小舟,泛于溪河。   人们都知道他们不是在闲逛,而是为什么事在忙活。   幽深的林间,青南登上一处高坡,他单脚跪地,伏下身,用手中的石刀削去土坡上的草皮,他用力掰下一块泥土,仔细察看。   泥土表面有不同寻常的现象,为了确认这种现象,青南刮去更多草皮,清理出一大片面积,土坡异常的地方,自此浮现。   这处土坡非自然形成,而是人工筑造,它由无数的土块垒成,垒成土坡的土块上包裹着古老的植物茎叶,至今依稀可辨。   “荻草,又是一处古堤坝。”玄旸捋起附着在泥块上的植物茎叶,古老的茎叶顿时化作尘灰。   用荻草包裹泥土制作成草包,羽邑的先民便是用这样的草包,垒起一座座堤坝。用易得的材料,构建起羽邑城外宏大而壮观的堤坝,经历了漫长岁月,仍在地表留下遗址。   站在高山上,俯瞰山脚下的羽邑,宫城宛如一轮圆月,遍布于山间的层层堤坝,便是一道道防护堤,曾经在雨季保护着这座古城免遭山洪。数百年的光阴使堤坝垮塌,荒废,失去用途,遭到遗忘。   玄旸难得发出喟叹:“如此惊人的规模,即便倾尽今日羽人族的全力,也无法重新建造。”   默默点头,青南也清楚,以今日的能力不可能完成。   覡鹳当年肯定仔细调查过这些遗址,他到底是因为心怀希望而出走,还是因为绝望呢?   “玄旸,宫城在西边有一道口子,倒是可以将它补上。”   从高处看,那道缺口仍很明显。   玄旸伸出手指,隔空在宫城的东城门外,划出一个四方的形状,他说:“城墙既能抵挡山洪,也能抵御外敌。羽邑需要武备,也需要城防,最好是在城门外筑一座瓮城。高地族人擅长营建石城,他们会在主城门外建造保护城门的障墙与门房,称为瓮城。” 第18章   青宫大覡的房间有一股草药味, 光线也比较昏暗,房屋深邃,屋中的四扇窗户仅开启半扇, 有限的光照在大覡苍白的大面具上, 那份苍白,显得有些诡异, 仿佛那并非是面具,而是一位卧榻多时, 缺乏光照的病人脸上应有的颜色。   “西城墙邻近山崖,时常遭遇洪水侵蚀, 修好又塌, 塌了又修,不过是徒费人力。你从外面带来的筑城技术, 能确保新修的墙不会再垮塌吗?你得先跟我说说,你的新方法。”   青宫大覡的声音严肃,他说话时目光落在玄旸身上,人们总是会惧怕大覡面具上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但他却从对方脸上看到笑意。   “确实, 我得好好讲讲我在高地族见到的筑城方法, 就我所见, 他们筑造的城最为牢固, 以人力几乎无法攻破。之所以能如此牢固,在于他们筑城时, 每当城墙垒到一定的高度, 便在城墙上横插一根粗木头, 做为墙体的筋骨,他们称这种木头为:纴木。”玄旸边说边展示一块木板, 木板上有一副用炭条绘制的纴木示意图。   青南将灯盏托至青宫大覡跟前,照亮玄旸展示的木板,使上面的图案更为清晰,方便青宫大覡览阅。   冬日天冷,青宫大覡又患病惧风寒,若不最好的光照是太阳。   青宫大覡对着木板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并询问玄旸几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显然令他很满意,他看向青南,嘱咐:“覡鹭,你遣人去鹿畔,立即将垣周父子唤来。”   “是,我这便去。”青南领命。   他很清楚唤这对父子过来做什么,匆匆离去。   玄旸问:“这二人是?”   青宫大覡回:“羽邑最好的土匠,你说的方法,他们父子只要掌握技法,便能筑造。”   “方法是这个方法,到底有用没用,光只是言语,很难让人信服。可以让这对土匠父子先用这个方法筑造河堤,再以大水冲击河堤,测试效果。”与肃穆的青宫大覡独处一室,即便是其他巫覡也会显得拘谨,普通人更是诚惶诚恐,玄旸却很自在。   “不必,此法可行。”   青宫大覡放下手中的木板,抬起头,声音沉毅,他继续说:“玄旸,筑造西城墙之时,你必须亲身参与,教导众人,你能做到吗。”   “我会在羽邑待到明年开春,乐意效劳。”   “你需用心,事成,我将奖赏你。羽邑虽然僻陋,青宫也还有一两件好物,能酬谢远来相助的客人。”   “多谢。”玄旸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   青宫大覡的目光再次落在这个异乡人身上,在他对自己行岱夷礼时,那姿态,那神情,似曾相似,在玄旸身上,看到他舅父舒纪的影子。   那是个放浪不羁,游历四方,博学多闻的人,不过已经物故。   旧交不敌年岁,大多已作古。   青宫大覡轻抬了下手,示意下去吧。   病痛使久坐成为一种折磨,青宫大覡感到十分倦乏,他往后倚靠,望向窗外,不大的窗户,日后恐怕将成为他观察外界的唯一窗口。   他已经无法亲自监工,甚至连凭借自己的力量,下楼都成为一件困难事。   半扇窗带来的光照,只能照亮一个角落,大覡的大部分身体都隐匿于昏暗之中。   羽邑宫城的西城墙有一道被洪水冲垮的缺口,垮塌多年未曾修葺,一直放任不管肯定不行,缺口会越来越大,甚至整面西城墙会因此而坍塌。   在修补西城墙缺口之前,需要先清理壕沟里的淤积,使壕沟通畅,这样下暴雨时,滚滚洪水便能从壕沟流走,而不会溢出壕沟,冲击墙基。   壕沟环绕着城墙,当发生战争时,它是城墙的一道防线,在平日里,它是城中居□□输物资的一条水路。   人们筑城之前,总是先挖壕沟,挖出的土,正好堆筑城墙。   羽邑的壕沟大部分淤塞,全都疏通不可行,需要巨量的劳动力,今日的羽邑无力承担。   西城墙最容易遭受山洪袭击,所以选择疏通西城墙外的那一段壕沟,掏挖淤泥,顺应地势,将水流引入沼泽地。   垣周父子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沙面上绘制图形,讲解工事,他们身边围聚着一大群人,人们七嘴八舌,提着各种问题,使得垣周父子时不时停下讲解,或与人争辩几句。   “这么麻烦做什么,要让壕沟里的水往外流还不容易,从旁边挖不就行,再过去不是有个大湖。”   “下暴雨大湖的水都要往外溢,把壕沟和池水连起来,你是想让大伙的家被水淹啊!”   “垣崮,你和你爹能吃上青宫的稻子,不愁吃喝,你们父子让我们挖这么长的沟,可不是三五天就能挖完,我们要干活又不能外出找食,这些天吃什么?”   “就是!”   “饿不着你们,舒塘的渔夫每天都会过来送鱼。”垣崮站起身跺跺脚,蹲得发麻,他大声朝人群说话。   “等他们将早上捕的鱼从舒塘运来,我们没饿死,鱼都放臭了!”   有好事者叫嚷,大伙纷纷附和。   垣周皱着眉头,正要说点什么,忽然见玄旸站出来,朗声:“不用这么费劲,鱼就在羽邑捕,早上捕,早上就能开火。”   “他们人在舒塘,在西墩,鱼在羽邑,他们怎么捕?”   “你说你是不是傻?岱夷大哥是说让舒塘和西墩的渔夫过来,住在羽邑捕鱼!”   “这样好!”   人们纷纷赞许,点头。   管饭吃就好。   待这些吵吵囔囔的居民离去,垣周才跟玄旸说:“不容易啊,得让大伙吃饱,还得有人伐木,还需要制作大量的竹筏和竹筐,这些都需要事前准备好,要不肯定办不成事。”   玄旸回答:“覡鹭早有准备,已经去调人。”   “岱夷大哥,你能再跟我说说高地族人的城吗?他们的瓮城也是用石头建的吗?”垣崮年纪轻,对外面的事物很好奇。   被父亲垣周瞪了一眼,垣崮补充道:“我知道瓮城我们羽邑建不起来,没那么多人力,就是想听听。”   “准确地说,是先堆土,再筑石,土芯石皮。说来也是取材便利,有什么用什么,他们住在丘陵上,附近不缺石头。”   玄旸往地上一坐,环视四周,他们身处高地,能见到羽邑宫城的全貌,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大腿上,继续说:“至于石头要怎么堆垒才能牢固不塌,我可没琢磨明白,陶匠有陶匠的祖传技法,木匠也是,土匠也是,筑城建房我不行,还得靠你们。”   儿子垣崮似乎很高兴,踌躇满志,父亲垣周又将眉头皱起,用树枝在沙面上画着什么,算着什么,身为一个老土匠,他深知担子很重,必须安排好每一步。   “等城墙补好,青宫大覡问我要什么奖赏,我就说要三件玉锥,用来装饰我成亲时戴的羽冠!”   垣崮跟玄旸闲聊,讲出自己的期许,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件玉器,哪怕是质地低劣的玉石也没有。   身为羽邑最好的土匠之一,很需要一份贵重的奖赏来彰显身份。   垣崮反问:“你呢,你想要什么奖赏?”   “我嘛……”   已经把胳膊搭在后脑勺上,身子歪靠在坡面的玄旸,模样有些漫不经心,他笑着说:“我想要的青宫可给不了。”   “你想要什么?”垣崮凑近问。   他。   玄旸没说出口,而是望向不远处正在攀登山道的一个白色身影——青南。   青南显然是来找他们。   玄旸站起身,迎了上去。   想从青宫带走这个人。   这可不是青宫大覡能说了算,青宫大覡说了也不算,除非青南愿意。   将一筐筐石子从木筏上卸下来,再挑着沉重的竹筐,走至环壕处,把竹筐中的石子倾倒在一旁,如是再三,最终堆出一座小石山。   修葺壕沟的人们猫在壕沟底部,将石子一块块铺设,这是繁重的劳作,需要不停地弯腰,手脚并用趴在泥地里,不过他们的工作比起运石人员,还是要轻松许多。   卸完最后一筏石子,运石人员有的累瘫在地,四肢软绵,有的大力擦汗,着急找陶壶喝水,也有人在冬日里扯下两只袖子,露出上身,把袖子扎在腰间,让汗水尽快蒸发。   玄旸就是那个光着膀子的人,他倚靠在一根木桩旁,边歇息边与人交谈,有提壶妇人递给他一碗汤水,他接过汤水,一饮而尽。   肩膀上已不见汗水,唯有额前的发还湿润,劳作中发髻凌乱,懒得整理,模样倒也洒脱。   仲溪与人将一条空竹筏拖上岸,他走到玄旸身边,朝那名提陶壶的妇人讨来一碗汤喝。   喝完汤,仲溪望向前方同样在壕沟旁歇息的众人,与及沟边堆起的一座座小石堆,已经是傍晚时分,差不多该收工了,他说:“旸哥,你看再干三天,这沟能弄好吗?”   玄旸说:“就剩这么一段要铺石子,两天的活。”   同样在歇息的一名青壮插话:“管他呢,仲溪,我们这队明日就能休息。老垣不是说每队干十天活,就换下来休息,让别的队上去干活吗。也不知道他的话作不作数。”   仲溪说:“作数,那是覡鹭定的规矩。”   “覡鹭?”青壮显然很惊讶,青宫的神使以前从不管这些事。   刚提到覡鹭,抬头就见他出现在西城墙边,似乎是在过问垣周什么事情,又见玄旸起身离开,朝覡鹭走去,青壮推了推仲溪:“岱夷大哥以后都跟我们一队吗?有他在,活干得快!”   仲溪说:“你想得美,旸哥是客人,本来就不用干活。你想拉他入队,人家捕鱼的也想找他帮手,打猎的也想找他帮手,还得跟别人抢咧。”   玄旸没留意身后的讨论,他快步朝青南走去。   垣周眉头紧锁,似乎在为什么事困扰,见他和青南聊完话后明显舒了一口气。   垣周忙得像陀螺,一刻不得停歇,匆匆离开。   玄旸把上衣穿好,稍稍整理下衣服,上前问青南:“西墩还没将盐送来吗?”   端详玄旸的模样,衣物脏污,身上有较重的汗味,青南说:“没料到食盐消耗这么快,西墩族长已经遣人去东埠运盐,后天能到。”   “难怪老垣发愁,我听说伙房食盐已经吃完,你打算怎么解决?”   “让垣周叫大伙回家拿盐,将盐放伙房里充作公用,告诉他们等东埠的盐运来,不仅还他们盐,还会多给一些。”   “可行。”玄旸赞同。   充作公用这种事,大家肯定不愿意干,但如果会还,还会还更多,就都乐意了。   两人走在一起,沿着墙边行走,青南说:“我以为你和乌狶等人去林中打猎。”   “听仲溪说缺人运石子,我正闲着,便过来帮忙。”   玄旸和羽邑居民相处融洽,别人有困难,他会出手相助,他做任何事,似乎都游刃有余。   青南回想玄旸适才光着膀子的模样,体魄健美,肢体充满力量,他强大得像传说里的首领,也确实具有首领的特质,身边总会自发聚集一群人。   “你们在哪里取石子?”   “姜墩,那儿有厚厚的石堆,我看着不像自然形成。也可以到那边取土,土色比较纯净,适合夯筑城墙。”   “姜墩是一座人工堆筑的高台,恐怕十分古远,上面的建筑早已经垮塌,也不知是什么用途。”青南探查过羽邑周边,知道姜墩是一处遗址。   “无论以前做什么用途,早就成为废石堆,正好拆了,拿来修葺宫城。”   玄旸这句话,使青南环视四周,似乎被触动了:“我们身处此时此地,今日所见的一切,他日都会成为废墟吧。”   宫城之外,曾经存在的郭城早就被沼泽和林地吞噬,而他们身后的宫城城墙,即便在今日修葺,也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漫长时光的作用下,遭到遗弃,化作废墟。   你与我存在于此时此地,属于你我的时光是如此短暂,身前与身后的时空斗转,和你我都不再有关系。   “人生不过数十载,管百年千年以后的事作甚。”   玄旸的回答豁达且洒脱。   两人相伴,时走时停,在人群好奇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羽邑的人们,无人不知覡鹭和这位岱夷来客之间有着深厚的交情,时常见到他们在一起商议事情,早就习以为常。   当青南和玄旸返回青宫,已经是傍晚,他们在走廊逗留。   青贞受巫鹤差遣,去伙房送一篮干姜,让厨子做羹汤,给筑城的劳力饮用,有驱寒的功效,回来时,她经过走廊,远远就看见覡鹭和玄旸的身影,他们并肩而立,身披晚霞。   覡鹭的身子倚靠阑干,肢体松弛摆放,他任由玄旸挨近,双方的肩膀几乎挨靠在一起,玄旸有着慵懒的神态,自在而惬意,两人的亲昵自然而然。   青贞的年纪已经懂得情爱,又是住在青宫的人,近距离接触,她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   羽邑正在挖壕沟修城墙,人们担心这个冬日能否将工事完成,会不会影响来年的春播。   只有青贞在担心,这个冬日过后,当玄旸离去,青宫还能不能留住覡鹭。 第19章   挥动石斧, 一下下砍击树身,直到将粗壮而高大的树木砍断,这个过程很需要技巧, 光有蛮力可不行。   大树轰然倒下, 斫木人踩住树干,用石斧清除枝桠, 敲开厚实坚硬的树皮,将树皮从树干上剥离, 露出内部光滑的纹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加工后的每一根木材都是笔直的, 几乎一样的粗壮与高大, 也一样的笨重。   在林中运输木材十分困难,好在能利用河流。   无数的木材被运往羽邑宫城的西面, 沿墙边放置,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在地面上横卧一根木材,它们是加固城墙的纴木。   每一根木料都十分沉重,需要数人协力将它搬运, 利用木架和绳索将它吊起, 横着嵌入墙体, 并与泥土一起夯筑, 成为城墙的一部分。   玄旸在林中斫木,木屑从他挥舞石斧的臂膀飞落, 他抡石斧的动作具有节奏感, 斫木声, 树木倒下的哗啦声,鸟儿奔逃的扑棱声, 运输人员的号子声就这么混合在一起。   有人在远处喊着什么,没有人在意,人们在挥洒汗水,辛苦劳作。   大树倒下时溅起的沙土飞扬,很快又纷纷坠地,玄旸弯下身,抚摸树干,那神情有些肃穆,这是他今天砍倒的第三棵大树。   前天还在猎人小队,为劳力提供肉食,今日则是斫木人,哪里急需人手相助,他便在哪里。   对玄旸而言,猎人也好,斫木人也罢,不过是劳作日常。   “出大事啦!出大事啦!”   那个喊叫声由远及近,声音清晰了,也引起众人注意。   “瞎囔什么?出什么事?”   垣崮有些生气,他累得要命,正与数人合力抬起一根木材。   “好多人……”来报信的人上气不接下气,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从他装束和携带的工具看,他也是运输人员,应该是在外面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看到好大一群人进城,有四个拿大长矛的男人,矛杆这么长!还有一些人挑着担着许多东西!”报信人终于说完话。   人们纷纷扔下手里的活,往林地外跑,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伐木的地方是山地,位置较高,能望见羽邑宫城内部的情况,果然远远见到四个戴虎冠,手执长矛的勇士出现在宫城的主道上,仔细打量,发现他们正在前方开道,一位头戴羽冠,身穿黑色长袍,身份相当尊贵的人走在队伍中间,这人后面是五六个或背或挑东西的随从。   “不好,是簇地的虎勇士!”   “你慌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我可不怕他们!”   “那人是覡鸬吗?”   有人辨认出戴羽冠,穿黑袍的尊者。   “还真是覡鸬。”   “覡鸬怎么会带着簇地勇士?”   玄旸听众人议论,望向正往青宫方向行进的队伍,他抱着胳膊,若有所思。   簇地勇士头戴虎冠,手执长矛,虎冠的造型夸张,这种冠饰用木头做芯,外面蒙上皮革,制作成虎头的模样,再绘上老虎的眼睛和嘴巴,狰狞可怕。   他们拿的长矛,比普通的长矛要长一倍,他们的装扮和武器很有辨识度。   覡鸬从簇地归来,队伍的声势颇大,在羽邑引起一阵骚动,城内的居民纷纷出来观看,在工地干活的人们也都扔下手里的工具,登上高处张望,窃窃私语。   结束山上的劳作,玄旸与众人将木材运送至工地,已经是傍晚,羽邑平静而祥和,早些时候弥漫在城中的不安氛围已经消失。   火塘里的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玄旸坐在一旁烤火,外头的夜漆黑,屋中温和,但青南还没回屋,身边空荡。   不知不觉,在忙碌中冬日过去大半,如今西城墙外的壕沟已经修缮完毕,正在修补西城墙缺口,能否在明年开春竣工,玄旸并不在意。   哪怕玄旸不在,以垣周父子的能力也足以将它完工。   习惯天黑后总有青南相伴左右,两人坐在火塘边闲话,夜深则相拥入眠,此时身边缺少一人,不大的屋子,竟有空旷之感。   屋外寒风呼啸,脚步声越来越近,青南匆匆进屋,急忙将房门掩上,他看见坐在火塘边温汤的玄旸。   “还没睡?”   “你归得真迟。”   玄旸倒碗热汤,递给青南,看他低头摘下面具,坐在自己身旁喝汤。   昳丽的一张脸,难得露出疲态,玄旸的手抚摸对方的脸庞,他笑语:“看来覡鸬没带来好消息。”   “覡鸬要见你。”   “哦?”   “他见到正在筑造的城墙,又听闻羽邑有位岱夷来客。”   “这事不值得让你苦恼。”   “是啊。”青南搁下陶碗,他盯着跳动的火苗,脸上有郁色,他确实在为什么事担忧。   玄旸往火塘里添加木柴,将火烧旺,给晚归一身寒意的青南取暖,他说:“我看到簇地的虎勇士出现在羽邑,让很多人感到恐惧。”   “只有战斗中最骁勇的战士,才会被簇地的首领羽原提拔为虎勇士。他们受羽原差遣,护送覡鸬返回羽邑,明日就会离开。”青南双手放在火上取暖,入腹的热汤与火塘散发的热度,都让身体感到暖和与舒适。   “那是什么令你不安?”   “覡鸬的言谈,他的变化很大,簇地的旅居改变了他的想法,虽然他试图掩饰。”   “旅居使人离开原居地,与一群想法迥异的人相处,增加见闻,获得新认识。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原有的想法往往会被改变。”   “确实,五溪城之行也改变了我。”   “青南,这些年你变化很多,但内在从未改变。”玄旸伸出手臂揽抱身边人。   对方温暖的拥抱,熟悉的气息,驱散青南心中浮起的焦虑与不安。   这段时日早就习惯这个人的存在,当他离去,自己会是何种心情。   已经是年底,觋鸬归来。   已经是年底,冬日所剩无几。   不愿为这件事烦恼,这个人终要离去,拉开对方搂住自己的手臂,青南站起身。   他摘下羽冠,脱去风袍,将发髻解开,长发放下,站在火边,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身影,那身影没有羽冠,就像一个寻常人。   青南知道玄旸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没有移开过,他解开系带,褪去长袍,身上属于青宫之覡的物品几乎都已经去掉,唯有额头的神徽还在,将伴随终身。   坐在夜晚入眠的土台上,青南整理枕被,用平淡的语气说:“若是诸事皆顺,城墙应该能在春播前营建好。玄旸,你想从大覡那儿得到什么奖赏?”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玄旸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岱夷的斗篷被他扔在衣架上,上衣的前襟松开,他扯下束发的发带。   淡漠与平静都是虚假,青南拽住玄旸的衣襟,用力将他拉向自己。   寒夜里的相拥,有酣畅淋漓后的倦乏,青南抚摸对方发际上的汗水,丰茂而柔软的发从指尖穿过,在这处位于青宫最偏僻的院子里,这间不大的屋子中,他们白日为同样一件事忙碌,夜晚则共枕同眠。   “我幼年失去父母,进入青宫,多年来受羽邑居民的供养。”   青南缓缓讲述,刚开口,玄旸便抬起头,搂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松开,他侧着身,在认真倾听。   “成为青宫之覡时,亦与神结下契约,我在这里有义务要尽。”   像似没头没尾的话,玄旸却知道青南是在回答自己那句: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青南,覡鸬已经归来,城墙即将完工,来年开春,我想邀你至玄夷城,你可愿意同行?”   “这便是你担土运石,斫木山野想要的奖赏吗?”   “不是,我想将你带走。”   玄旸抓住青南的手,用力扣住,十指相扣,又缓缓放开,他说:“我不能留下,你也不能跟我走,你是青宫之覡,我是一个四处游荡的旅人。”   “这样也不错,我想你便来羽邑见你,你若想我,可以去找我。”   青南沉默,未作答复。   夜半,火塘的火仍在燃烧,早些时候起身添柴的人,此时正在自己身旁沉睡,青南将身子凑近,挨着玄旸,嗅着熟悉的气息,进入梦乡。   覡鸬瘦且高,黑色的长袍与羽冠更显得他身形瘦长,他的语气缺乏情感起伏,仿佛没有情绪,声音并不苍老,可能只比青南年长几岁。   他在青宫的王树下接见玄旸,一身华美而夸张的装扮,连身下坐的席子都是张玉席,派头十足。   本以为对方会询问自己关于筑城的事,却不想覡鸬讲起一件往事: “当年,覡鹳旅行归来,从外面带回一只长角卷毛的禽兽,他称之为‘羊’,说原先有一公一母,公羊死于路途。”   玄旸说:“我听‘羊’的发音,羊应该是来自大河之畔的霁夷部,地中族人唤‘羊’,却是另一个声调。”   覡鸬诧异抬头,很快继续自己的讲述:“覡鹳再次外出,说要去某处另寻一只公羊,用来配种。他嘱咐人每日喂羊豆子和秸杆,洁净的水,像婴儿般照料。   覡鹳离去的第二天,那只禽兽便被人杀死,它的叫声令周边居民发狂。”   “真是可惜。”   玄旸为覡鹳感到惋惜,他继续说:“人们恐惧新来的动物,为从不曾听闻过的叫声而狂躁。即便今日,羊在岱夷也不多见,人们不知道它的益处。它可是好东西,受到驯化,可以豢养在屋前屋后,不像野鹿,只有猎人才能捕获,羊吃的是草,不与人争食,宰杀它能获得肉食果腹,能获得皮料御寒。”   “或许在别处有诸多用途,它在羽人族无用处。”   覡鸬这句话,语调冷冰,他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河溪中有取之不尽的鱼蚌,不缺食物,要是想换换口味,有家养的猪,至于衣料,即便不会打猎,再贫贱的人家,也不缺乏制作粗衣的嫩树皮。   覡鹳听信外人之言,受人鼓惑,以致一生都在做着没有结果的事,执着于虚妄的期许,终迷失在蛮荒之所。我本以为人人都会以此为戒,却不想覡鹭也会踏上这条老路。”   “有意思。”   玄旸站起身,语气中带着讥讽:“若是覡鹳的心愿不受阻扰,得以达成,羽邑的居民在冬日里,无论老幼都将有一件羊皮御寒。”   覡鸬木质的面具上有狞厉的图案和色彩,那份毫无温度的冷酷,亦体现在面具主人身上。   “岱夷人,你是个四处游走的异乡人,我见过你这类人,既不敬畏鬼神,也无视规矩。当神将灾祸于洪水的方式降临羽邑,自然有神的道理,浪费大量劳力,筑造更坚固的城墙,城墙只会被更猛烈的洪水击毁。   那可能都不是洪水,当原有的秩序被打破,羽邑人的血恐怕要融入纷纷下坠的雨水中。”   覡鸬这句话,是在预言,他是青宫之覡,人们相信巫覡有预知的能力。要是羽邑居民听见他的话,恐怕要因为恐惧而战栗,玄旸却瞬间便明白,覡鸬为何强烈反对修补城墙。   在簇地旅居时的见闻,与及簇地首领给予覡鸬的丰厚馈赠,都使这位青宫之覡偏离了立场。   城墙可以抵御外敌,可以增加居民抵抗的信心,却不符合覡鸬的利益,或者说会破坏他认为的应该维持的秩序。   多说无益,在旅程上玄旸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人性之自私,人性之复杂有时还是会令他惊诧。   “看来,覡鸬将我唤来,并不是想请教筑城的事宜。”   “不是。”   “告辞。”玄旸离去。   与覡鸬产生嫌隙,没影响玄旸之后的生活,毕竟青宫大覡掌握着大权。   下令修补西城墙的人是青宫大觋,将属地的群众号召至羽邑参与工事也是出自青宫大觋的口谕,觋鸬无法干涉。   自从回到青宫,覡鸬几乎足不出户,他自视身份尊贵,不屑踏出青宫,俯视下民。   当冬日即将结束,迎来新年祭典时,覡鸬才代替行动不便的青宫大覡主持祭典,向外行使青宫大覡的部分权力。   天气渐渐转暖,玄旸又时常出现在林溪的营地里,他在那儿忙于自个的事,磨制工具,缝制皮革,熏制食物,为出行做准备。   青南来到他身边,坐在一旁,看他捻骨针缝制一只皮囊,针线活竟然也做得不错。   旅人需要掌握多方面的技能,他就算是独自一人也能过得很好。   耳边溪水潺潺,微风轻抚脸庞,林地的景色优美,青南喃语:“我好些时候没到这边来。”   “自从开始营建城墙,你我都在为它忙碌,如今终于不用你我费心,垣周父子管得很好。你该去好好歇息,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说到我的任务完成时,玄旸拉起挂在腰间的一件玉柄形器,向青南展示。   这是一件玉瓒。   玉瓒是行祼礼的礼器,祼礼在羽人族中有很长的历史,这种习俗,今日在本土已经式微,只有青宫巫覡还保留旧俗。用漆觚与玉瓒举行祼祭的仪式传播甚广,对别的部族颇有影响。   玄旸清楚这种礼制的源头,得到青宫大覡的酬谢,获得一件来自羽邑青宫的玉瓒,他很满意。   明日便是离别,青南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要尝尝我自酿的酒吗?”   “可以。”   玄旸放下手头的事,从堆积在一起的众多物品中取出一只酒尊,他拿来两只亲手烧制的陶杯,为青南与自己各倒上一杯酒。   黑皮陶,宽柄的手把,完全是羽人族风格的陶杯,看似粗糙,造型倒也别致,淡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   “我来时酿的米酒,去时正好饮用。”   玄旸笑语,他呷口酒,又问:“味道如何?”   低头品尝,浅尝辄止,青南回道:“有些酸涩。” 第20章   簇地的手工业作坊区紧挨居民区, 夏日的太阳炙烤着世间万物,高温作用,使气味越发浓烈, 被风传播得更远更广, 那是一种复杂的臭味,混杂着鞣革作坊里毛皮长期浸泡腐败的味道, 与及骨器加工作坊里鸟兽陈尸的腐臭味,与及堆积多日的鱼虾腐烂味道, 如果风向对的话,空气中还会弥漫一股海水的咸腥味。   若是爬上簇地西面那座不高的山, 能眺望到海岸线, 簇地滨海,大海给予取之不尽的渔获, 还有食盐。   这是一处热闹吵杂的的中心聚落,每日清早广场上人头攒动,有坐在竹轿上悠闲出行的权贵,七八名抬竹架的奴仆,四五名在前驱赶挡路者的爪牙。   人们聚集在广场, 在广场上杀猪宰鸡, 纺织编筐, 在广场上晒粮, 晾衣物,在广场上围观罪人被架上刑台处决。   蓬头垢面的残疾人躺在广场上晒太阳, 露出一只断臂, 家养的黑猪在广场上奔跑, 光着屁股的孩子在广场上追逐,几只脏兮兮的黄狗在家畜孩子与及劳作的大人间穿行, 时不时低下头,寻觅地上的食物。   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狗寻着气味登上刑台,昨日被处决者的鲜血流至木阶,血已经干涸,发黑,老狗伸出舌头舔舐。   青南每日清早醒来,广场上的嘈杂声便进入耳朵。   簇地比羽邑嘈杂且脏乱,也更具有蓬勃的生命力。   羽邑像一位努力维持体面的安静老者,簇地像恣意妄为的年轻人,而且这个年轻人手执利器,危险又可怖。   青南梳发、结髻,在发髻上别一支玉簪,它的造型似三叉器物,其实仿自禽鸟,接着在发髻上插一把玉梳,玉簪和玉梳呈参差之状。   这是件青玉梳,材质较差,不如之前那把白玉梳无瑕又温润。   白玉梳早就赠予玄旸,玄旸离开羽邑,也将它带走。   初春,天空纯净如洗,羽邑的神树高耸入云,枝桠仿佛已碰触到天际,神树下自发聚集一大群人,他们之中有来自羽邑的居民,来自埠尾的匠人,来自舒塘的渔人,来自鹿畔的猎人,他们都是为了修筑城墙而聚集在一起,此时也都是为了送别一人而来到城门外,神树下。   玄旸与这些共同劳作过的朋友互相拥抱,道别。   大人们喜欢他,就连孩子们都为他的离去而不舍。   多么奇怪,这人只在羽邑住了一个冬季,却仿佛住了大半辈子,拥有一大群热情的邻里。   青南伫立下高大的神树下,听着人们与玄旸的道别声,还有树叶潇潇的声音,他和玄旸在今晨已经道别,此时无需言语。   熟悉的岱夷斗篷,熟悉的笑脸,深邃的眼眸,青南见到他朝众人用力挥手,对自己点了下头,然后渐渐消逝在那条弯弯曲曲,延伸至林谷的山道。   玄旸颀长的身影很快远去,他轻装上路,带着不多的行囊,推谢众人的馈赠,他将大部分物品弃下,毫不迷恋,独身消失在林雾之中。   那时山花灿烂,开满径道和枝头。   青南拂去情绪,熟练地整理发饰,又将羽冠戴上,系好冠带,罩上面具,唯有这样,他才是青宫之觋。   “是我,觋鹭起身了吗?”   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是青露。   “何事?”   “簇地执钺者的侍从刚刚过来,说执钺者邀觋鹭前往高屋。”   青南不慌不忙整理腰间配饰,眉头微微皱起。   一个月前,青南受青宫大觋差遣,出使簇地,参加当地的帝君祭典,如今祭典结束,不知执钺者召见他有什么事。   高屋是簇地首领(执钺者)的居所,位于山顶上,那是一座有高大台基的建筑,占据聚落的最高处,居高临下俯视四周。   簇地不建城墙,只有高屋与祠庙外围树立高耸的栅栏,并建起箭塔,栅栏上能行人,有守卒,戒备森严。   若是以为簇地首领的居所也像栅栏那样是毫无修饰的木头,那就错了,高屋由大量上彩,雕刻精美的木构组成,在屋檐与正门点缀由象牙片与玉石片构成的繁复图案,富丽堂皇。   簇地的祠庙同样奢华,而且崭新,飞舞在屋檐上的丝绦色泽鲜艳,涂染在木构上的漆料气味还没消散,白色的地面点缀贝壳,屋檐那接近天空的颜色,源自工艺繁琐的矿物染料。   簇地的执钺者命人将祠庙称作“青宫”,将高屋称作“王居”,他的野心在战事上得到强有力的体现,在建筑上自然也有体现,他以羽人族的王自居。   与祠庙院落中的漂亮贝壳地面截然不同的是,祠庙院外有两座散发异味的木牢,木牢里时常关押罪人或者俘虏。   他们会在广场上被当众处决,有时候,俘虏也会留在重大节日里杀祭,成为祭典仪式的一部分。   青露一脸愁容,在羽邑时,他年少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来簇地后,那份稚气已经消失殆尽。   他路过木牢,见到蜷缩在木牢里的人影,于心不忍地低下头,刚来到簇地,广场上将人处决的可怕场面,就曾将他吓得血色尽失。   身为一位采集草药的少年,青露遭遇到的敌人,不过是山林中突然发狂的野鹿,他还需要一些历练,才能在簇地拥有勇气。   “你在外面等候。”   来到高屋的大门外,青南嘱咐青露。   四位虎勇士执矛守门,红艳的木盾上绘着一头猛虎,张着血盆大口。高屋的深邃入口,也显得狞厉,宛如虎口。   “是。”青露如释重负。   青南迈开步子,从容地进入大门。   高屋是座庭院式建筑,有众多房间,漂亮的回廊,与及种有花草树木宽敞的后院,无数仆从穿行其间。   经由侍从带领,青南经过一道道门,进入后院,执钺者坐在池畔,祠庙的觋申坐在他身侧,院中还有两个男孩在玩陀螺,他们都是执钺者的弟弟。   起初青南没有留意到跪在池边的一个身影,那身影压得很低,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要是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这是一个活物。   簇地的首领名叫羽原,人们以“执钺者”称呼他,这是一个年纪二十岁出头,容貌英俊的男子,但给人阴沉可怖之感。   执钺者用眼神示意青南入座,他说:“看来,青宫之觋注意到这里有一个让人厌烦的东西,我正在想,是将他送上刑架呢,还是用别的方式处置他。”   来簇地不过一个月,青南就见到立在广场上的刑架处死过好几个人。   青南问:“不知他犯了什么过错?”   “此人身为玉匠,不肯用心劳作,竟将制作中的珍贵白玉琮损毁。按法,应该诛杀。”觋申的声音严厉。   青南回道:“按法不该诛杀,《朱觚》竹文有言:理人有罪,不死;漆人有罪,断足。”   羽原享受侍从扇来的凉风,眼睛眯起,男孩们的吵闹声,青宫之觋与簇地觋申的讨论,他似乎都毫不在意。   “腐朽的旧法,早该被烈火焚为灰烬,还轮不到羽邑人来教我怎么处置下人!”   觋申神情轻蔑,他的脸上没有面具,这也是簇地巫觋与羽邑巫觋最大的差别。   “羽邑的法规曾经在羽人族内通行,就算在今日,仍有它的用途。百名玉工之中,只能出一位理人,为祠庙雕琢礼玉的理人,不能因为小错过就诛杀;制作漆器的漆人,如果有大罪,可以严惩,那就砍断小腿,双手仍能劳作。”青南很淡定,语气平静。   觋申用冷冷的眼神盯着伏在地上的玉匠,以毫无情感的声音说:“即便饶他不死,俗语有言:‘匠人有罪,刑其妻儿’,理竟的妻子已死,倒是有个小孩。”   这个“刑”是指断手断脚之类的惩罚,这种惩罚在簇地比较常见,并制造出不少残疾人。   趴在地上的理竟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惊恐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觋申。   青南心中也是一颤,不禁呢喃:“幼子何辜。”   理竟的眼中带着绝望,泪水从脸庞无声滑落,他的身体向□□,悲戚地看了青南一眼。   哀求。   青南抚平起伏的情绪,陈述:“理人都是世代传承,他们的子女长大后,往往能继承父母的琢玉技能。理人的孩子有用处,损害孩子的肢体实在可惜。”   “照你的说法,哪个人没有用处?身为神使不能聆听神的旨意,用刑法约束世人,这世间怎么可能不乱。人们都说青宫之觋是智者,在我看来不过是个会诵几句竹文的愚人。”觋申再次露出轻蔑的神态,他对青南的说辞很不耐烦。   这人比青南年长,对于年轻的后生不放在眼里,对于青宫之觋的身份,更带着敌意。   将左臂搁在大腿上,青南无意识间做出与玄旸一样的坐姿,他说:“如果世间只有智者与愚人这两种人,我确实不是智者,那想必觋申是智者?”   觋申语塞。   羽原似乎有些不耐烦,看向觋申:“你们二人还没争出结果?”   觋申身形一顿,将上半身倾向羽原:“我二人不过是各说各话,还得由执钺者定夺。”   “拉下去,把两条腿砍了。”羽原厌烦地挥下手。   理竟被侍卫拖走,他始终未发一言,此时,两个在芭蕉树旁玩陀螺的男孩已经从争吵变作打架,没有人劝阻,侍从习以为常。   觋申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意识到这场争辩,是自己输了。   “觋鹭,我召你来,是想让你传授我两个弟弟《历歌》。”羽原朝男孩们所在的位置投去一眼,他应该看见其中一个男孩将拳头打在另一个男孩的脸上,却视若无睹,继续说:“我年少时,羽邑的觋鹳也教过我《历歌》,他是位不错的老师。”   “将知识授予族人,本是青宫之觋的职责,我愿意传授。”青南回答。   此刻,觋申是何种表情,青南没有去看,《历歌》是羽人族关于历法的歌谣,觋申肯定也会咏颂。   青南敏锐地察觉到,羽原这样安排,是在拿捏簇地祠庙的巫觋之长——觋申。   羽原站起身,朝正在打架的两个男孩喊道:“还不过来!”   两个男孩来到兄长跟前,他们脸上都有伤,但没有告状,谁错了谁对了,谁先动手,这些都不重要。   打赢的人面露自豪之色,打输的人一脸沮丧与愤恨。   羽原轻拍三弟的肩膀,似乎很满意,这孩子流着鼻血,神色得意,他是胜者。   “我让青宫之觋教你们《历歌》,你们两人要好好学。你们要懂得,拥有他人不具备的勇气,才能率领族人与敌人作战;获得丰富的知识,才能不被他人用灵巧的舌头,说出漂亮的话语欺瞒。”羽原说这句话时,目光扫视觋申与青南。   簇地的执钺者是个残忍又傲慢自大的人。   同时,他又曾是觋鹳的学生,他得到青宫之觋的教诲,他不愚蠢,可能还挺有智慧。   见青南从高屋出来,青露立即迎上去,小声问:“觋鹭,我们什么时候回羽邑?”   他们经过祠庙敞开的大门,见到美丽的贝壳路面,阳光使簇地的祠庙熠熠生辉,蒙上一层绮丽色彩。   簇地的巫觋们站在回廊里,齐齐看向青宫之觋和他的随从,目光并不友善。他们有的脸上戴着面具,刚举行过祭祀,身穿着华美服饰,有的脸上没有面具,白袍青带。   他们身上都有玉器,但玉料的材质,琢工都远远不及青宫之觋身上佩带的神玉。   无时无刻无不感受到周边人的排斥,使青露将那张白皙秀气的脸蛋皱起,双手不安的攥住。   青南没理会这些人毫不掩饰的敌意,他神色自若:“眼下有事不能推辞,再等些时日。”   他身为青宫之觋,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出使簇地前,青南就知道这不会是趟愉快的旅程。 第21章   岱夷的斗篷除去御寒外, 也是彰显身份的重要物件,不是每个岱夷人都有。炎炎夏日,被俘虏的怀夷勇士有条沾染血污的斗篷, 他和另外一对怀夷男女被绳子套住脖颈, 一个接一个系在一起。   这群俘虏被押进簇地,他们从簇地热闹的广场经过, 人们好奇地围观他们,孩子们被他们身上怪异的装束吸引, 成群结伴,尾随其后。   很快人群中发出议论声, 俘虏并没有被押上刑台, 只是经过刑台,今天不会有行刑场面。   怀夷俘虏没有被押往那块由栅栏围起的高地, 那里是执钺者的居所,也是神和巫觋的居所,他们被赶着绕过高地,往北边的荒地走去。   青南踏上土阶,身边跟随青露, 他正要前往高屋, 居高临下, 正好见到这一幕, 来自怀夷的俘虏被押往聚落的北面,那里是历代簇地执钺者的长眠之所, 数座人工堆筑的土墩墓分布其中, 土墩墓之上都有祭祀平台。   青露的神色凝重, 他已经猜到这些俘虏的结局,他们会在某个祭日里被处决。跟随青南继续登上通往高地的土阶, 走出好一段路,青露似乎想起什么,询问:“觋鹭,怀夷的个头好像都和我们羽人族差不多,岱夷大哥不是怀夷吧?”   岱夷大哥,指玄旸。   “不是。”   忽然听见玄旸的称谓,青南停下脚步,那人的身影立即浮现在脑海,如此鲜明,仿佛他不曾离去。   “我听玄旸说,岱夷九种。岱夷有九个部族,不同部族之间的差异很大,住在东方滨海的莱夷甚至听不懂住在怀水两岸怀夷的话,怀夷种稻,大部分的岱夷族人种粟。”青南缓缓陈述,陈述时,仿佛正与玄旸身处夜晚的火塘边。   火光映脸,青南在火上炮制药材,玄旸在一旁打磨骨器,边磨砺鹿角,边陈述自己族群的故事。   他们相伴一个冬日,亲密无间,玄旸广博的见闻,在他的讲述中成为青南的知识来源之一。   青露很惊诧:“话都听不懂,个头又不是特别高,怀夷会不会根本不是岱夷族?”   “是岱夷族,他们的服饰和器用都一样。岱夷分布的地域非常广阔,有的部族住在海边,有的部族住在高山,有的部族住在江边,不同的水土养育出不同的人,他们之间的个头有高有矮,在山水阻隔下,说的话也渐渐不同。”   俘虏已经远去,消失在属于亡灵的兆域,青露似有些哀伤:“他们也有父母兄弟,人们为什么要互相杀害,战争只会让各自的家人悲痛,没有任何益处。”   “为了玉料。”青南喃语。   贪婪,使羽原发动了针对怀夷的战争。   青露模样惆怅,不再说什么,也不再问什么,很快他们来到高屋的大门外。   青南问:“你要留在外头,还是跟我进去。”   青露不安地搓着手,像似下了决心,仰起头说:“我要进去。”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青宫之觋,也会身负使命出使簇地,青露不想再胆怯,他得在簇地拥有勇气。   羽原有两个弟弟,他们年龄仅相差一岁,在一起总是引发争斗,他们都有粗鲁、易怒的性格。   兄长鼓励他们竞争,给予胜者奖励,对弱者蔑视,两个男孩拥有强健的体格,与及粗野的秉性。   有这些显然还不够,羽原还希望他们拥有巫觋的智慧,这样就不会被祠庙里的巫觋玩弄于股掌之中。   《历歌》是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谣中有大量的历法知识,这类知识往往很深奥,和天上的星象有关,青南不认为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懂得其中奥妙,只是教他们咏颂而已。   知识便是这样传递,趁着年幼记性好,去大量咏颂,去记忆,当长大后,会逐渐明白其中的意义。   聪慧的人能很快领悟,不够聪慧的人也能了解皮毛,因此受益。   池苑的荷花盛开,几只青蛙呱叫,耳边还有蝉鸣,翠绿的柳树迎风招展,羽原的两个弟弟在池畔咏颂《历歌》,他们和不来,各据一处。   两人容貌长得近似,个头差不多,像一对孪生兄弟。   青南坐在白席上,时而听学生咏颂,时而用骨刀削竹片,有人咏错了,他会出声纠正。   “羽争,不是‘星有十’,而是‘星有七,似木斗’,重头咏颂。”   羽争蹦起身,踢掉脚边的一颗石子,他臭着脸:“又重头开始,我不诵了!”   羽争是羽原的三弟,生性最顽劣,他扔下这句话,便跑去爬树。   青露一直侍在青南身旁,见羽争攀爬树木,他默默跟了上去。   那是棵桃树,树枝并不粗壮,桃树下就是水池,不小心会掉下去。   羽争像猴子一样敏捷,攀在高枝上,他刚上树,树上的蝉就传出一阵凄厉而激烈的叫声,看来已经被他逮住。   “叫得我耳鸣,看我拆掉你的翅膀,把你掰成两段!”羽争坐在树枝上,荡着两条腿,正在摧残鸣蝉。   青南传授羽原的两个弟弟《历歌》,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他早发现二弟羽正的学习态度比较端正,三弟羽争好动,根本坐不住。   “觋鹭,我已经全都学会了。”   羽正走到青南跟前,他的姿态神似他兄长,双手叉腰,仰着下巴,粗野又无礼。   抚摸竹片,观察它的厚薄,青南头也没抬:“咏颂一遍。”   清清嗓音,羽正将《历歌》从头到尾咏颂,歌谣非常长,他一字不漏,记性不错。声音洪亮,咬字清楚,咏唱时抑扬顿挫,颇为悦耳。   “怎样?”   羽正仰起头,模样骄傲。   “不错。”   青南放下竹片,坐正身子,看向羽正,他继续说:“你只是记下如何咏颂,对咏颂的到底是何物何事一点也不知晓吗?”   羽正歪着头思索,像似想起什么:“《历歌》说‘高台有木,木立神鸟’,我在祠庙里祭神的玉琮上看见这个图案,觋鹭,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用来观测日影,定时刻的圣坛,名为:圭表。”青南站起身,看向满池的荷花,还有天空直射而下的光耀阳光,他仰头看日。   高台就是人工堆筑的土台,台面上有规律的铺设杂色土,这便是“土圭”,垂直于地面树立的木杆被称作“表”,在羽邑还有王庭的时候,掌握历法的神使会登上圣坛,使用圭表测影,向人间颁布时间。   人们相信神明掌控日升日落,四季轮回,神鸟则是天神的使者,它是神使的化身,所以木杆上立着鸟。   “为什么我从没见过……”   羽正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留意到觋鹭身下,还有自己身下的影子,树木也有影子,而随着太阳推移,影子会变长或变短。   这个观察,让他有了很浅薄的认识:太阳、影子、还有时间。   万物生于天地间,唯有人,才能真正感知到时间的存在,感喟日月穿梭,星汉灿烂。   “羽邑曾经有一座圭表圣坛,那是很久远的事了。观测日影,颁布时间的圣坛没有保留下来,后世也不曾再建造,只留在古老的歌谣里,被刻在祭神的礼玉上。”青南闭上被阳光炙痛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毕竟还是个孩子,羽正对青南所说的话一知半解,也很快失去兴趣,他伸了个懒腰:“觋鹭,《历歌》我已经学会,我明日不过来了。”   “你不用再过来。”   此刻身处阳光之下,遍身都感受到烈日的炙烤,盛夏便是如此,羽邑宫苑遗址里的荷池花正茂,也是蝉鸣蛙叫,唯一不同,只是风中没有簇地的海腥味。   羽正很快跑开,等青南回过神来,正听见他在大声嘲讽羽争,原本在愉快玩耍的羽争骨碌从树上翻下身,边咒骂边追上羽正,两人一前一后离去,身影很快跑出视野。   青露舒了一口气,回到青南身边。   “觋鹭,现在怎么办,羽争还没学会,我们又得多留几天。”   “我的传授已经结束。”   青南将削好的竹片和工具收起,平静地说:“羽正不就学会了。”   羽原让两个弟弟都学《历歌》,不过是想看看他们谁学得快,谁更聪慧,他像培训猛兽般,让他们互相争斗,分出优劣。   盛夏的午后没有一丝凉意,走在祠庙的贝壳地面上,甚至有烫脚之感,青露扯袖子想擦拭额头上的汗,对上别人不友好的目光,他忙将手臂放下,端正姿势,做出矜持的模样。   他伫立在浴室外头,等待沐浴更衣的青南。   巫觋会在特定的日子里,以美酒和舞蹈通神,与神明沟通,青南身为青宫之觋,也需要与神保持联系,进行沟通。   说是沟通,其实有时更像是冥想。   沐浴更衣,保持身体的洁净,神明才会亲近,端立于神前,双臂并举,与肩齐高,咏颂祝语,闭目静思。   鬯酒在陶盉中焚烧,不断的蒸腾,芬芳条畅,弥漫周身,云烟缭绕之中,神明下降人间,与神使交接。   在鬯酒的作用下,巫觋会进入通神的状态,青南在这种状态下往往是无声的,静态的。   当青南完成通神仪式,外面的天早就黑了,祠庙的灯火昏暗,他看见站在木柱旁的黑色身影,是觋申。   看不清他的面目,人在昏暗之处,只听见他的声音:“我听闻你要留下来,等到祖祭那天与我共同主持祭祀?我们白羽部的祖先,可未必想见青羽部人来管事,觋鹭就不怕鬼神怪罪吗?”   簇地是羽人族白羽部的中心聚落,青南属于青羽部。   “执钺者曾向我提起此事,我已经拒绝。自从第七代羽王禁止人祭,人祭在羽邑已经绝迹数百年,青宫向来反对以活人献祭鬼神,我身为青宫之觋不可能去主持这样的祭祀。”   青南的语气不强烈,内心情感却很激烈,十分厌恶这种行径,他步下台阶,继续说:“如今在簇地的事了,我将返回羽邑。”   觋申从昏暗处出来,面上有惊诧之情,在他看来人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而主持祭祀是身为巫觋的殊荣,没有人会拒绝。   这人即将返回羽邑,哪怕得到执钺者赏识,他也无意留在簇地跟我争权吗?   不对。   “看来有件事,觋鹭并不知道。”   “何事?”   青南本来已经走远,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听闻羽邑有位青宫之巫即将嫁到簇地,嫁给执钺者为妻,午时我见到羽邑的使者前往高屋,正是为这件事而来。”   “你说什么?”青南愕然。   见青南的反应,觋申确信他不知道,忍不住嘲讽:“我还以为青宫与簇地联姻这么重要的事,觋鹭早就知道,没想到你一无所知。”   青宫巫觋不能婚嫁。   青宫大觋为何会同意这种荒唐事,将青宫之巫嫁给簇地的执钺者。   青宫之巫,巫鹤吗?   不,还有一人,青贞已经到了成为青宫之巫的年纪。   青南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地走出祠庙,门面等候的青露加快脚步,追上急行的青南。 第22章   垣崮环视院子, 随手将手中的青羽扇搁在墙边,他靠着墙,面露疲态, 羽扇有长长的木柄, 上部呈圆形,下部系着彩绳, 这是一把羽邑使者的信物,垣崮便是这次羽邑派往簇地的使者。   “神使也知道, 本该在初春修好的城墙,因为连绵不断的大雨, 到夏日才完工。城修好后, 我爹就病倒了,我领到大觋的奖赏, 便回去鹿畔照顾我爹。”   青露往地面铺上一张席子,垣崮坐下,又从青露那儿接过杯水,咕噜咕噜饮下,他从羽邑赶往簇地, 路上没有停歇过, 到簇地后又急忙去高屋见执钺者, 将青宫的消息传递, 一路马不停蹄,完成青宫交付的任务后, 才感到又倦又乏。   说到“我领到大觋的奖赏”时, 垣崮伸手摸了下自己头上的羽冠, 羽冠上有三枚玉锥,这便是他主持工事, 从青宫大觋那儿获得的奖励。   炎热夏日,赶路途中不知道流下多少汗水,垣崮又喝下一杯水,才感到舒服些,树荫笼罩,微风徐徐,他揉揉风尘仆仆的脸,将困意赶走,继续往下说:“我在鹿畔住了段时日,也就前天,觋鸬突然派人叫我,说有件急事要我去做。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只得抛下新婚的妻子,赶去青宫。”   垣崮稍作停顿,发出叹息声,他继续说:“也就是这件事,大觋让我去簇地见羽原,告诉他青宫同意联姻,还把日期都定下了,就这两天。”   垣崮的讲述絮叨,青南没有打断,到此时才问:“你可知道要出嫁的是哪位巫女?”   摇了摇头,垣崮露出困惑的表情,吃吃道:“不都说青宫的巫觋不能成亲吗?”   青南起身,在穿透过树叶的光影下走动,过了一会,他停下脚步,背对垣崮低语:“以往有过特例,若是王,可以娶青宫巫女……”   他更像在自言自语。   王。   这次联姻,等于青宫承认羽原是羽人族之王的身份。   “觋鹭,那以后……我们青羽部也要归羽原管吗?”   垣崮压低声音,他没得到回复,但心里感到不安,他抱怨:“就知道觋鸬不会安排好差事给我。”   疲惫感再次袭来,垣崮皱起眉头,他皱眉的困苦模样与他老爹垣周如出一辙。   青南转过身,脸上的面具在光影下显得苍白:“没有别的事要问,你去休息吧。”   拿上羽扇,垣崮突然回过头,他说:“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三十名青羽部的青壮,他们得去打仗。以后,怕是没有太平的日子了。”   青南的身影一顿,袖子下的手拳起,他听见垣崮喟叹:“觋鹭要是没有出使簇地,还留在青宫,大觋肯定不会听信觋鸬的鬼话。”   拳头舒开,青南感到一股无力感袭来。   将他派遣往簇地的是青宫大觋,隐瞒他青宫与羽原有意图联姻的,也是青宫大觋。   在那间幽深昏暗的房间里,总是躺卧不起,唯有一扇窗通往外界的青宫大觋到底看到了什么,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为何变得如此陌生。   垣崮已经离去,院中空寂,青露蹲在石阶上,抬起的脸上有两道泪水,他在无声地哭。   无论是巫鹤还是青贞被嫁往簇地这个可怕的地方,嫁给冷血的簇地执钺者羽原,她们都会身处险境,孤立无援。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青露不禁瑟抖。   羽邑与簇地要联姻的事,很快在簇地传开了,青露觉得簇地巫觋们看他的眼神比以往更不友好,不过已经无暇理会。   簇地的执钺者开始为婚礼做准备,甚至将高屋的柱子重新粉刷,手工业区昼夜不停的忙碌,准备婚宴用的大量器物。   显然执钺者很重视这场婚礼。   青南在院中书写竹文,院外的声音吵闹,他无法摈弃声音,低头执笔,在青黄色的竹片上留下一行行符号。   居所位于通往高屋的大道旁,从今早开始,就不时有人从门外经过,次数比以往频繁。   要是出门探看,会见到头顶花卉、布料的妇人,挑着担着器物的匠人,还有手忙脚乱搬运活猪、活鹿、禽鸟、蔬果的屠夫和厨子。   执钺者的婚礼将在后天举行,这会是一场盛大的婚礼,远胜执钺者的第一次婚礼。   青南在竹片上书写下《朱觚》最广为流传的“四则”,他的记性很好,无一字纰漏。   《朱觚》是篇记载羽邑王法的“文书”,一条条法规被写在一件红色的漆觚上,因此后世将羽邑的王法称作:朱觚。   这件朱觚一直被供奉在青宫的主殿里,能见到它的人不多,能释读它的人更少。   羽邑曾是羽人族的政治中心,也是知识中心,而青宫巫觋便是知识的载体。   已经开始学习竹文,但还没认识几个符号的羽正把头压低,眼中充满诧异,他见过簇地巫觋书写竹文,但从没见过有人能如此流畅地去写这些形状各异,看似毫无规律的符号。   “可有你认识的?”青南搁下书写工具,抬起头来。   羽正趴在木案上,仔细端详,没多久,他用手指着一个符号,信心满满地说:“这是个没有头的人。”   “这个符号意为:‘死’,人被断头就会死。”青南讲解时,眼前仿佛见到那般的血腥场面,鼻子嗅到广场上刑台散发的气味。   “这里也有这个符号,这边也有,觋鹭,这段话写得是什么意思?”羽正很快在竹文上认出另外几个相同的符号。   “这是《朱觚》开篇的四条法则,也被称作‘四则’,即:‘杀父母者死,杀兄弟者死,杀妻子者死,杀邻人者死’,意思是说:按法规,不管是杀害父母、兄弟、妻子还是邻居,都应该被砍头。”青南诵读竹文上的符号,并做解释。   “没意思,你们羽邑就不会想出别的死法吗?将人像猪那样倒吊起来,在脖子上扎一刀放血,或者把人绑住四肢,用大斧将他的腰斩断,像在剁大鱼那样。”说这些话时,羽正的语气明显有些兴奋,他身上或许也有些许残忍的因子。   “你也知道这是在杀猪与杀鱼,人不是食物,不是厨子刀俎上的猪肉和鱼肉,不能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去对待他人。”青南皱眉,他用绳索将竹片穿起,这篇出自《朱觚》的“四则”将留在簇地,成为羽正的“教材”。   也许羽正熟悉竹文后,会去阅读与揣摩,也许出门后就将它随手扔掉,也许拿去烧火照明,这不是青南能决定的。   “我知道,觋鹭讨厌杀人。”羽正往席子上一坐,将两条腿盘起,像个大人。   青南系绑贯穿竹文的绳索,将它一节节系牢。   “祖祭日那天,我阿兄本来要将俘虏押去祭台杀掉,要你主持祭祀,你不肯,还阻止我阿兄拿人杀祭。”   羽正接住青南掷向他的竹文,并随手系在自己腰间。   “我还从没见过有人敢惹我阿兄生气,他只要把两眼一瞪,别人就吓得要死。”羽正在腰间胡乱打个结,是死结,很牢固,这篇珍贵的,由青南书写的竹文看来不会被他随手丢弃。   “真奇怪,觋鹭害怕看见杀人,自己又不怕死。”羽正托住自己的腮帮子,歪头思考。   没想明白觋鹭到底是懦弱,还是勇敢,羽正已经起身,并且大步朝门口走去,他的行动力很强,很快走出院门,忽然又从院门外探进来一颗脑袋:“觋鹭,我下回来找你,你还在吗?你是不是吃完婚宴就要回羽邑?”   “我会在簇地停留些时日。”   那颗脑袋很快消失了,只听见羽正远远飘来的说话声:“阿兄又要娶妻,之前娶的那位对我很好,可惜生孩子时死了……”   簇地的执钺者羽原娶过一任妻子,亡妻来自势力较为强盛的朱羽部。   通过武力与联姻,羽原与羽人族五部中的两部结盟,其余部族群零散且弱小,无法与羽原对抗。   羽正双手搭在后脑勺上,仰着一张目中无人的脸,哼着调子从祠庙经过,他腰间挂着一串竹片,哗哗作响。   一名年轻男巫朝院外张望,转身跟院中的觋申说:“是羽正,看来又去找觋鹭求学,他腰间还挂着竹文呢。”   年轻男巫又说:“觋鹭俨然以师者自居,如今又要来一位青宫之巫,住进高屋,枕着执钺者的臂膀入睡。我们簇地的巫觋啊,日后在高屋更是说不上话了……”   年轻男巫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觋申的脸色阴鸷,再不敢往下说,怯怯地退到一旁。   黄昏,青露手脚敏捷地攀登瞭望塔,瞭望塔上是手执武器,怒目而视的簇地守卫,他毫不在意,与守卫站在一起,任由晚风将自己的衣物吹得凌乱。   位居视野极佳的高处,他能眺望远方的海天,也将俯视下方的屋舍和道路,还看见站在高屋上,正与执钺者交谈的觋鹭身影。   高屋前的广场上聚满簇地的权贵,他们穿戴上最华贵的衣物,聚在一起四处张望,交头接耳,威风凛凛的虎武士列队立在大道两侧,手执矛盾,林立的长矛仿佛是一片森林。   广场上竖起朱漆的木柱,布置装饰有鲜花彩带,象征不同氏族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一个身影犹如头鹿般敏捷,坡道上挥臂奔跑,他在喊叫,只是距离太遥远,听不见他的声音。   青露瞥见这个身影,连忙四处搜寻,他在南面的稻田与稀林之间,找到一支正在行进的队伍,队伍很长,很长。   来了!   青露因为紧张,手指紧紧抓住身旁的木柱,他目不转睛地注视那支队伍,队伍渐渐被密麻的屋舍遮掩,缓慢地向簇地的中心移动。   屋舍里的人们呼朋引伴,纷纷出门观看,人群争先恐后向道路聚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青宫之巫的送亲队伍。   簇地执钺者盛装出现在高屋前,他头戴羽冠,身披长袍,一手执象征军权的玉钺,一手执象征神权的象牙权杖,他在簇地权贵与虎武士的拥簇中步下坡道,迎接来自羽邑的青宫之巫,他的新任妻子。   送亲队已经进入居民区,青露能看见一台竹轿,青宫之巫的身影为竹轿上的纱帐遮掩,朦朦胧胧,无法分辨她到底是谁。 第23章   台地上升起一簇簇篝火映亮夜空, 众多的身影在烟雾中穿行,忙碌,巨大的陶鼎里沸滚着肉汤, 无数的陶甑里正在蒸煮米饭和糕点, 还有被串起来炙烤的鹿肉,挂起来烧烤猪肉和禽鸟, 不断被搬运来的一筐筐蔬果,一坛坛美酒。   婚礼将在明日举行, 负责炊事的人群已经做好准备,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礼。   高屋的门道被火把与油灯点亮, 宛如白昼, 一群侍女绰约的身影消失在游廊上,青南与她们擦身而过, 他登上台阶,进入一间光线昏黄的居室。   居室内有两名羽邑来的中年妇人,她们正在整理漆木箱中的织物,见到来者急忙起身行礼。   青南低语:“将门看好。”   一名妇人急忙前去关门,另一名妇人在前领路, 她将青南带往居室深处, 挽起帷帐, 青宫之巫正坐在里边。   只是一眼, 青南便知道被嫁往簇地的是青贞,她身穿红白相间的长袍, 头戴白玉冠, 脸上有一副鹬鸟面具。   她的称呼已经不是青贞, 而是巫鹬。   夏时,羽邑举行帝君祭典, 青贞便是在这次祭典中成为青宫之巫,她到了成为神使的年纪。   她的额头绘上有神徽,她的面具将伴随终身。   天性逍遥自在的少女成为深幽神殿里的巫女令人感伤,而如今这个少女还将被嫁予簇地的执钺者。   “觋鹭似乎很意外是我。”青贞的声音带着笑意,面具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   在确认身份那刻,青南心中升起一股怒意,对青宫大觋和觋鸬的愤怒,而对方的笑语声,让这股怒意转化为愧疚。   若是更年长的巫鹤,自己的感受会好一些吗?   那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巫鹤,又将如何在高屋生存。   青宫本就不该因为懦弱与对强敌的恐惧,而将青宫巫女嫁与羽原为妻,为了自己的安逸,给他人安排不幸的命运。   青南沉默,注视着身穿巫女服饰的青贞,留意到她左手腕上戴着玉镯与一串白陶珠手链。   去年,青南出使五溪城,带回一袋江皋族的白陶珠,个个圆润可爱,青南将白陶珠馈赠身边人,青贞得到这份礼物,便将珠子做成配饰,一直戴在手腕上。   “巫鹤她……她跟大觋说如果青宫必须嫁一位巫女,她会去。巫鹤想替我去,我知道。”   青贞握紧自己的手,提到巫鹤,情绪明显有些波动,稍作停顿,才继续说:“巫鹤太老了,我合适,我是出于自愿,觋鸬倒也没有逼我。”   那稍稍黯淡的眼眸再次亮起,她抬起头,真诚地看向青南,看见对方眼眸里深深的忧虑,她握住青南的手,压低声音;“觋鹭,你看,我没有感到害怕,我从小胆子就大,我不怕他。”   这个“他”指的便是以残忍无情闻名的簇地执钺者。   那双骨骼较男子纤细的手很暖和,确实手的主人没有在颤栗,心里没有恐惧。   “当年我和青露第一次上山采药,遇到一头发狂的野鹿,青露吓得哇哇哭,还是我扔石子把疯鹿撵跑。我还记得,天黑后,觋鹭和巫鹤见我们俩没回来,上山寻找,最后在树上找到我们。觋鹭还夸我,说我比猎人都厉害。”   青贞轻轻一笑,忆起往昔。   “纵使是猎人,也有难以对付的野兽。”青南放开青贞的手,他叹了声气,朝帷帐外探看。   房门仍紧闭,两名妇人还在整理随嫁的物品,屋外不见往来的身影。   青南在青贞身前坐下,他压下头低语:“这里不是野鹿出没的谷地,是片血腥的荆棘林,想从容的行走其中,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   青贞点头,她说:“觋鸬来一趟就被吓坏了,可是觋鹭没有不是吗?”   终于从青南嘴角看到一丝笑意,而她也笑了。   “父母把我送去青宫,本不是我自愿的事,我没有得选择,那时我才七岁。我刚到青宫又哭又闹,巫觋都讨厌我,只有巫鹤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我——长大后,我也不想当青宫之巫,我能想到在青宫待一辈子的样子,我害怕变成巫鹤,变成那样,仿佛活着是一件毫无乐趣的事情。”   青贞低下头,看向自己脖颈上佩带的玉璜项饰,她抚摸玉璜,指腹轻蹭细如发丝的刻痕,这是件十分珍贵,唯有青宫之巫才能佩戴的神玉。   “离开青宫也许不是一件坏事,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青贞的眼神坚定,她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人。   青南意识到,眼前的人可能比自己想象的强大,她不弱小,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巫鹬,你需要了解高屋,了解执钺者与他身边的人。”青南坐正身子,他不再称呼她以前的名字,不再视她为女孩,而是将她视作青宫之巫,与自己对等的人。   “请告诉我,我在簇地要注意什么,需要留心谁,还有执钺者有什么样的脾性和喜恶。”   青贞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如果我了解那头野兽,我会设法磨钝他的爪子和獠牙,我要支配他,让他不能危害我的故乡,伤害我喜欢的每一个人。   屋中人低声交谈,门窗外偶有巡逻的侍卫与服侍高屋权贵的侍女经过,青南将自己在簇地了解到的情况尽数告知青贞,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   结束对话,起身辞别,青南听见青贞叮嘱:“觋鹭,告诉青露,我可不像他那么胆小,哭着来簇地。”   “我会转告他。”   听见青南的答复,青贞的嘴角再次绽出微笑。   此刻,正在院门外踱步的青露忽然蹲在地上,他揉了揉眼睛,把脸埋在臂膀里,他的身份还无法自由进入高屋内部,急得要落泪。   当第一缕晨光从山脊绽放,给祠庙的屋檐染上红色,那些风中飞舞的丝绦,也仿佛失去原有的色彩,泛着红光。   在筹办婚礼的嘈杂声中,晨曦似乎稍纵即逝,当忙碌中的男男女女得到片刻喘息,抬起疲惫的脸庞,望向天空,已是艳阳高照。   身穿华美白袍的青宫之觋,手执神杖,庄穆地迈进祠庙,高大的建筑在他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唯有他头上素白的羽冠沐浴阳光,羽毛的尾梢在风中抖动。   当青宫之觋的身影消失于神庙大门,青露回过神来,留意到四周比以往开阔,那些平日里总是摆放在神庙门前的木牢早已经被人清理,并在原先的位置插上彩帜。   婚礼将于黄昏举行,在执钺者与青宫之巫进入祠庙祈告前,巫觋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工作,此刻,两位神使正在主殿举行通神仪式。   屋中昏暗,烟雾缭绕,鬯酒在高温中沸腾、蒸发,酒气不停腾升,弥漫整个室内,味道浓郁,香馥的气味扑鼻。   青南合目伫立在神坛前,双手举起贴在胸前,与神交接,他左侧站着觋申,亦做出同样的姿态,神情虔诚。   在觋申身前,摆放着一件黑陶盆,盆中炭火闪耀,炭火上架着一只大陶盉,陶盉里的鬯酒不停滚沸,鸟爪状的盉足被炭火烧得通红,盉口形似张嘴的鸟头,持续地向外吐出雾气。   被不断加热并逐渐蒸发的鬯酒化为雾气与高温燃烧中的木炭形成的烟雾交汇,互相纠缠,化为一体,以千变万化之态接触通神者的肌肤,进入口鼻。   巫觋通神往往需要凭借有特殊功能的草药,这类草药,有的会使人产生幻觉,感到愉悦,有的能使人精神亢奋,精力充沛。   所以通神用的鬯酒中不只添加香料,也会添加草药,不同地方的巫觋制作的鬯酒成分不同,气味也有差别。   玄旸说青南身上的香味与众不同,他不是在油嘴滑舌。   青宫使用的鬯酒与簇地祠庙里使用的鬯酒虽然成分不同,但青南多次出入簇地祠庙,对他们鬯酒的气味很熟悉。   此次鬯酒的气味怪异,在熟悉的酒味中夹带一股未曾有过的甜腻味,青南很快就警觉起来。   这股弥漫在周身,透过肌肤,口鼻进入体内的鬯酒挥发物使青南感到反胃与心悸。   觋申似乎对这种气味无动于衷,他一直保持祈祷的姿势,仿佛是块木头,连眉毛都没动过。   他不可能没发现味道异常,除非有意装作不知。   青南已经意识到鬯酒恐怕有毒。   对有毒的鬯酒加热蒸发,便形成毒雾,只要身处室内,就无法避免吸入。   不,不是鬯酒。   这股甜腻味似曾相似,是紫牡枝。   青南以不易察觉的动作察看陶盆中的木炭,木炭中间有一个状如鸟蛋的物体,这东西燃烧得最是旺盛,并泛着幽蓝的光,应该就是此物在作祟,那股甜腻味便是从此处散发。   身处水泽,湖泊遍布,青宫巫觋会在夏日于室内点燃紫牡枝熏杀蚊虫,也只有擅长炮制药材的巫觋,才懂得从植物中提取精油,这个鸟蛋形状的物品,便是由紫牡枝的精油制作而成。   若只是燃烧几根紫牡枝,毒性微小,只有蚊虫会受到伤害,而在紧闭的空间里,加热提纯的紫牡枝精华,对人体的危害不容小觑。   虽有危害,但不致死,觋申再疯狂,也不至于想与我同归于尽。   青南可以中止通神仪式,揭穿对方的阴谋,或者装作没有察觉,让仪式继续下去。   思考中,青南已经将双臂从胸前放下,变换手势作祝,口颂祈语,身边人突然做出举动,觋申连眼皮都没抬,他紧闭嘴巴,屏住呼吸,仔细看可以观察到嘴巴微微鼓起,口中似乎含着何物。   应是一颗药丸,他口含紫牡枝的解药。   长长的袖子拂过腰际,高举过羽冠,青南起舞。   与神交接的神使有时缄默不语,有时会敲响鼓乐,有时会不知疲惫地跳舞,都是常态。   青南的动作流畅,舞步轻盈,倏然,衣袂掠过觋申的脸,对方只觉鼻子异常瘙痒,脸很快憋得发红,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有什么物体从他口中喷出。   刹那间,觋申露出恐惧的表情,惊慌失措,想低头寻找那物,早不知掉落在何处,又顾忌会引起对方猜疑,竭力掩饰,他心烦虑乱,竟没察觉在衣袂拂脸的瞬间,有齑粉状的东西,扑向他的口鼻。   衣袂再次携风,齑粉状的物质在觋申头上悬浮,纷纷坠落在他的羽冠上,粘附着羽毛。   如此昏暗的环境里难以察觉如此微小物质的存在,它们宛如尘埃,随着觋申的呼吸时而聚拢,时而散落。   青南衣袂下的手掌正握着一只破碎的小陶罐,小陶罐里的药粉早已尽数撒出。   仿佛看见两条互相喷溅毒液的毒蛇。   巫觋便是这样的人,阴险而可怖,睚眦必报。   我也是这样的人,青南在心中自嘲。   源自青宫的巫舞古老而神秘,令人目不暇接,当舞蹈结束,青南调整气息,手指紧扣手心,压抑住身体的不适,脸上做出与神成功交接的欣喜神态。   紫牡枝特有的甜腻味充斥周身,青南装作若无其事,再次将双手举至胸前作祝,不露一点痕迹,他有很好的定力和耐性,而且年轻健康。   你我同处一室,紫牡枝作用于我,也将作用于你。   而我洒出的毒粉,或多或少你总要吸入。   不多时,觋申的指尖开始出现细微的抖动,呼吸声显得沉重,有那么几次,他偷偷去瞥身侧的青南,想从脸上看到任何痛苦的迹象,眼神是那么急切。   见对方始终保持着通神的姿势,连眼睑都没有动过,仪态端正,神情专注,觋申越发感到焦虑。   他刚跳过舞,四肢跳跃时呼吸必然加速,身体应该吸入更多的毒雾才是啊。   难道紫牡枝对他无效?   遗失解药,自身因紫牡枝而反胃、恶心,甚至呼吸都感到费劲,这些令人不安的症状还在加剧,对毒物正在侵蚀身体的恐惧使觋申战栗,心律加速。   不知不觉间,冷汗已经从额头流下,浸湿觋申脸上的半张面具。   当他再次看向觋鹭,晕眩感强烈,而对方身板仍旧笔直,神态从容。   过去如此长时间。   为何他没有中毒反应?   觋申艰难地保持姿态,咬牙忍耐,陷入焦虑与恐慌。   门外出现了几条来回踱步的黑影,他们都是簇地祠庙的巫觋,这些身影显然也是焦躁不安。   仿佛无穷无尽的等待,最是难熬。   长时间身处有毒的密室,青南早就感到强烈不适,但内心没有恐惧。或许他的精神已化为和猛兽斗狠的毒蛇,直到对手露出败状,才会满足。   瞥眼冷汗直流,身形摇晃的觋申,青南结束这场无声的凶险对决。   自己再待下去恐怕要露出马脚,意识都将丧失。   青南淡定地结束通神仪式,迈着坚定,带有迷惑性的步伐走下台阶。   冷汗渗透觋申的面具,聚集在无遮挡的下巴,不停地往下淌,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栗,他吃力抬起头,目送青南离去,双目因惊愕而圆睁。   青南推开门,走到室外,一众守在外面的巫觋见他出来,显然都受到极大的惊吓,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他们才回过神来,慌忙地朝门内挤去,一拥而入,随后青南听见重物倒地的声音,很响。   觋申昏厥,祠庙的巫觋惊慌大叫,有人在喊快去取水,有人在喊快把门窗都打开。   簇地祠庙的巫觋很惊恐,他们看见青宫之觋如有神助,安然无恙地走出毒室,而他们的领导者觋申却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意识不清。   如果神使的身份,必须经过神的考核,那么今日的毒室便是一场考核,青宫之觋是真正的神使,不惧毒物,而觋申显然已遭神明遗弃。   外面的阳光如此灿烂,万物熠熠生辉,真奇怪,照在身上却带着寒意,使人四肢发凉,明明是盛夏,为何风却像冬天一样令人难受。   步入祠庙奢华而宽阔的院子,拼命地呼吸新鲜的空气,早将后方的混乱置之脑后,而前方擦身而过,涌向主殿的人群则仿佛鬼影,有不真实之感。青南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凭借意志力使自己站直身体,缓缓将头抬起,他将要发出的痛苦呻今声咽下,并抑制住想要呕吐的强烈感觉。   眩晕感阵阵袭来,袖子下面是拳起的手,凸出的骨节发白。   “觋鹭,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觋鹭?”   是青露的声音。   定神一看,青露已经来到跟前,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他时常陪伴青南,已经察觉出对方的不对劲。   青露伸出手,摸到青南的手腕,凉得像井水,失去温度,他吓了一跳,将手缩回。   他想询问,见青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不敢吱声。   青露心中惴惴不安,他发现觋鹭虽然一声不吭,但脸色苍白,模样显得很疲惫。   在意识到觋申下毒那一刻起,青南便知道自己只有一种选择,用觋申选择的方式击垮他。   从而令觋申所代表的簇地巫觋势力对嫁往簇地的青宫之巫生出畏惧之心。   青南不会容忍如此强烈的恶意存在,与其让这份恶意化作毒药,有机会实施于青贞身上,不如由自己来化解并将觋申这条毒蛇拔牙。 第24章   玄旸离开羽邑前夜   简易的木棚挡住夜风, 营地的火映亮不大的空间,与及身处其中的两人,屋外是无尽的漆黑, 月光暗淡, 照不透层层叠叠的林雾。   身处林郊,北面便是层层叠叠的山峦, 无论是屋中两人,还是这栋简易的小小的棚屋, 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们相拥在野地里,身上盖着一张暖和的黑熊皮毛, 身下是柔软的稻草与荻席。   “床”很小, 本来便是玄旸小憩的地方,哪怕白日在营地忙活, 夜晚他总是会回青宫过夜,睡在青南的寝室里。   今夜不同以往,两人都没有回幽深的青宫,而是入宿郊野,野宿对玄旸而言是寻常事, 对青南而言, 是稀罕事。   汗水使皮肤显得光滑, 并逐渐被自身与火焰的温度蒸发, 玄旸光着上身坐在营火边,他湿淋淋的头发披散, 此时的模样颇为粗犷, 火光映亮的脸庞俊美, 眼睑低垂,似乎陷入沉思。   他目光垂视于火上的陶盉, 陶盉中的醴酒沸腾,酒气四溢,他却毫无察觉,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难得流露出愁思的情绪。   强健的体魄,宽厚的肩膀,丰茂的头发,似乎比常人大更具智慧的脑袋,能使他苦恼的显然不是野兽,不是人情世故。   “是五溪城的醴酒?”   青南裹着一件岱夷斗篷,来到玄旸身旁,他刚坐下,就留意到对方的情绪异于平常,没有得到答复。   “玄旸?”   这一声唤,仿佛才将他唤醒,他抬起头,用灼热如同能将人烧穿的眼神看人,使青南感到回忆起缠绵时对方的眼神。   玄旸的岱夷斗篷穿在青南身上显得特别宽大,露出白皙的脖颈,乌黑的长发披散,与斗篷一样几乎要垂在地上,斗篷下是光着的双脚。   青宫之觋摘去了那些象征神性的佩玉,脱去了华美的丝袍,取下了羽冠,在恋人面前毫无保留,唯有额前的神徽还想彰显他的神性,却为发丝遮掩,和黑色的眼眸一样,朦胧不清。   玄旸猛地揪住青南的斗篷,将他按倒在地上,火焰啪啪燃烧,屋中气温似乎也随之腾升,天旋地转,脑袋有片刻空白,仍在持续的激烈拥抱和长吻使青南喘不上气,他用力去推这个莽夫,对方的手指却紧紧缠着他的发丝,两人无法起身。   “你对他人也是这么胡来?”   “何曾有他人。”   玄旸抚摸青南的头发,适才爆发的激情显然已被平息,他的神情很柔和,柔和得不像他这种人能拥有的。   “背部疼吗?”   “地面硌你的手,并非我背。”青南坐起身,将斗篷上的沙土拍去。   玄旸扑倒人时,出于本能地用手臂护住青南的身体。   “我倦了,你不倦吗?”挨靠着对方的臂膀,青南闭上眼睛。   对方那无穷无尽的精力,令人甘拜下风。   臂膀移动过,但一直在支撑青南倚靠的脸庞,酒香味扑鼻,青南缓缓睁开眼,见到递到唇边的酒。   “是五溪城的醴酒,暖暖身子。”玄旸让青南喝下一小杯,他揽住对方,温语:“你身体冷的好快。”   喝下热酒,感觉温意又向四肢蔓延,青南慵懒地坐正身子,伸出手烤火:“初春的野外真冷啊。”   “南方还好,这时节北方的冰雪尚未消融。”玄旸自己也喝下一小杯酒,脸上挂着笑意。   没问他适才在思考什么,与及为何突然扑倒人,其实青南心里知道原由,他瞥向棚屋角落,明日出行的行囊都被玄旸放在那儿,早已经备好。   “我三月前得赶赴玄夷城,参加玄夷君的立嗣仪式。”玄旸将陶尊里最后一点醴酒倒进陶盉,继续加热美酒。   “玄邴吗?”青南将手揣进斗篷里,打了一个哈欠。   他们折腾一晚,夜应该已经过去大半。   “是要立他为嗣。”   “正月出发,三月前能抵达玄夷城吗?”   “来得及。”   “你不是也没参加玄邴的婚礼,急冲冲南下来找我。”   “在大皋城早参加过了,回玄夷城他们又会举办一次婚礼,我参不参加无所谓。”   “为何立嗣仪式如此重要?”青南仰头看他。   他不会为了任何不重要的事匆匆离我而去,况且城墙还没修好,不符合他的做法。   玄旸点头,也只是点头。   见青南确实倦得很,玄旸将他抱起,很快,两人裹着熊皮卧下。青南没有睡去,头枕着对方臂膀,双眼一直睁着,玄旸拨开他额头的发丝,亲着他的眉眼。   “簇地与怀夷争斗多年,你回去时避开怀水南岸。”青南这才合上眼睛,能听见他轻轻的叹息声。   羽邑与玄夷城相距遥远,旅人习惯自此分别便是一生这种事,他永远不习惯。   “我走鱼埠。”玄旸说这句话时,手臂放开青南,往一侧探身,似乎在取什么东西,他从枕下翻出一束皮革,放在青南手边,笑语:“我绘了条路线,想我的时候,你可以依此路线去玄夷城寻我。”   “我为何要寻你?”   青南拨开皮革,片刻过后,又将皮革拿起来,打开览阅。   这是一条从羽邑去玄夷城的路线图,沿途的城与聚落都做出标记,有几处地方还写下一些符号,这些符号青南不认识,猜测是岱夷符号。   路途漫漫,一座又一座城,一个接一个聚落,群山迭起,江河交汇,湖泊纵横,野兽遍布。   “羽人族没有旅人。”青南将皮革卷起,搁在一旁,重新把脑袋放回玄旸臂膀上。   “觋鹳不就是。”听见身边人这么说。   “我未必会想你,何况我也不会为你不要性命。”青南心中是有些懊恼的,道阻且长,他与这家伙原来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啊,如果没有特殊的缘分,两人根本不会相遇。   “你有我的白宗。”   “什么?”   “白宗,你叫它象牙雕筒。”   “嗯?”   “有这件信物,在岱夷的任何城邦,任何聚落都不会受到伤害,还能得到救助。”   “渡过怀水南岸,前往鱼埠,那是一处四方部族混居的聚落,在那里能找到要前往玄夷城或大岱城的旅队结伴。”玄旸搂住青南脖子,拍着背部,低语:“睡吧。”   心思都被看破,是忧别离使疲惫不堪的人不想入眠。   四面漏风的小棚屋此刻似乎特别暖和舒适,特别暖和的也许不是营火,而是对方的怀抱,是熟悉得令人安心的气息,使人感到舒适。   让人想就此沉沉睡去,不愿醒来。   觋鹭,觋鹭。   似有人在叫唤,是青露的声音。   青南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青露贴近的焦虑脸庞,室内昏暗,似在夜晚,又不是夜晚,门窗紧闭,缝隙有光。   我在哪?   青南想起身,刚抬起头便觉昏沉眩晕,头疼欲裂,身体虚软乏力,手指试图抓住身下的荻席,指腹触碰到一片冰凉,是汗水。   炎热的夏日,冷汗竟渗透衣物和席子。   苏醒后,种种不适感纷沓而至,恨不得立即昏睡,回到那个和玄旸宿在林野的夜晚,回到舒适的臂膀里。   室外远远传来的嘈杂声响,室内不同于青宫的摆设使青南意识到自己在簇地,与及回忆起自己在簇地的祠庙通神时,中了紫牡枝毒。   “觋鹭是不是想吐?”   听见对方发出压低的痛苦声音,青露急忙拿来一只木盆,想去接呕吐物,青南虚弱地将它推开,无力地摆了下手。   过了一会儿,症状稍有缓和,青南终于能说话。   “扶我起来。”   声音沙哑,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在青露的帮助下,青南终于坐起身,背部靠着墙,他感到呼吸仍旧不畅,望向从门缝渗透进来的阳光,喃语:“此时是何时?”   “觋鹭睡了一夜,已经是第二天午时。”青露守在一旁,不安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懵懵望向窗缝渗透进来的光,青南的眼眸迷离,他慢慢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回忆玄旸的拥抱与亲吻,仿佛这便是一剂解药,能很好缓解他的症状。   玄旸笑着说,你若想我,可以去寻我。   他还说,你有白宗,旅程上会得到岱夷族的帮助。   白宗。   青南在身上摸索,摸到那只挂在腰间的象牙雕筒,这便是白宗,玄旸的白宗。   指腹摩挲象牙质地的冰冷器身,青南眼眸低垂,陷入思绪。   青露离开房间,过了好一会才返回,手里端着一碗药汤,他返回时,发现青南手中仍握着那件奇怪的器物,人一动不动宛如塑像。   “觋鹭昨夜喝剩的汤药我已经倒掉,这是我今早新熬的。我不晓得要用哪些药,按着昨夜的药渣重新配了一副,不知道有没有出错。”青露的声音越说越没底气,他的性格谨小慎微。   “辛苦你了,端过来吧。”   在巫鹤和青南的教导下,青露的草药知识很丰富,他做事一向细心,不会有误。   青露恭谨地将汤药递给青南,他站在一旁看对方缓缓将汤药喝下,关切地问:“觋鹭今日好些了吗?”   青南用淡淡的语气说:“我已经无事,不必担心。”   紫牡枝中毒的恶心反胃症状还未完全消除,一碗汤药饮下,胃部的不适感加重,青南的眉头微微皱起。   此时的模样大概是病恹恹的吧,昨日在祠庙与觋申“斗法”,没想过后果。   笃定不会死,便无所畏惧。   抚摸白宗,心里不免后怕,我还想见见他。   思念。   那家伙是个旅人,也会在旅程上思念他人吗?   将这份多余的情绪拂去,青南整理自己稍显凌乱的发丝与衣袍,他还有事要做。   “青露,昨日觋申昏迷不醒,我受执钺者之请,替代觋申暂时履行庙祝之职,我与执钺者和巫鹬在祠庙一同祈告时,祠庙的巫觋可曾对外人说过什么?”   “觋申在通神时昏死过去,巫觋们全都很惊恐,他们偷偷摸摸凑在一起商议着什么,不让人听见。我看见执钺者结束祈告后,命令虎武士抓住两个祠庙的巫觋问话,过问觋申的事,那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跪在地上不停地发抖。”青露回忆昨天的事,他记得很清楚。   “我本来还想再看看他们会不会开口,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巫鹬从我身旁经过,低声叫我快走。她可能早就在祠庙里发现端倪,她一向比我聪明。我真糊涂啊,都没发现觋鹭是被人下毒了。”青露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清秀的脸皱成一团,眼眶微红。   青南没提过自己中毒的事,今早青露从剩余的汤药中挑出药渣,他显然注意到这些草药是用来解毒的。   青露继续往下说,声音发颤:“是祠庙里那些巫觋做的吗,他们很可疑……可是……他们为何连觋申也害?”   困惑地摇了摇头,青露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觋申要对我下毒,却不想险些毒杀自己。”青南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带着点自嘲意味,自己的中毒症状也不轻。   又叮嘱:“我中毒一事,你不要声张,不必让外人知道。”   青露的表情先是惊诧,继而愤慨,听见青南说不要声张,他又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心里仍有困惑,不过青露没有问,他知道觋鹭这么做肯定有缘故。   青露小声嘀咕:“活该,叫觋申不得好死,最好簇地的祠庙换一个新庙祝,来管管这些又毒又坏的巫觋。我每次从祠庙经过,他们的眼神都让人害怕……”   青露说着说着,突然就不说了,他露出愁容。   “走吧,扶我起来。”   青露很诧异。   “我想到院中坐会。”   青露更是露出不解的表情,吃吃道:“刚喝下汤药,觋鹭就好了吗?”   “嗯。”青南随口附和。   在青露的帮助下,青南站起身,除此,他不需要凭借,靠自身的力量走出房门,来到庭院。   脚步有点趔趄,不明显,如果凑近看,会发现他的嘴唇灰白,下巴失去血色。   青南选了个背对院门的位置,让青露摆上木案,取来朱砂,他就这么坐着,慢悠悠地研磨朱砂,制作朱砂颜料。   巫觋在一些仪式中需要使用朱砂。   使不上力气,动作慢条斯理,额头上又渗出冷汗,权当是暑天流的汗水。   好在戴着面具,不是亲近之人很难察觉他是位病患。   如果觋申的人想来院外暗中观察,妄图刺探虚实,就让他们看看我悠然自得的模样吧。 第25章   立于高楼之上往下看, 从高屋广场有序离开,沿着大道行进的那支军队,宛如一条火龙, 士兵们都执着火把, 火光照亮他们年轻的脸庞,还有肩上的弓箭盾牌与石斧。   里边必然有一些青南眼熟的脸, 他们来自羽邑归属羽邑的小聚落,只是夜幕深深, 难以辨认。   他们或许是渔夫,来自舒塘, 或许是种稻的农人, 来自西墩,或许是猎人, 来自鹿畔,他们冬时被召集在羽邑修补城墙,仿佛城墙完好便能庇护他们,不受簇地调令。   如今他们却被聚集到簇地,即将走向战场。   青南心情沉重, 眼眸低垂, 不忍看视, 袍袖下的手紧紧拳住。   “很好, 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不是懦夫。人们渴望战斗, 战胜敌人, 得到我的赏赐。我将奖励真正的战士, 给予他们从来不曾拥有的财物,包括最珍贵的美玉。”   执钺者羽原的尾音上扬,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美玉……”青南抬起脸,直视执钺者,他的眼眸忧郁。   天幕山的玉矿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枯竭,如今连玉奚都捡不到一块像样的玉石,也就委麓的山里还能挖出一些品质下乘的玉石,这类玉石,自然不属于执钺者口中的美玉。   为了玉料,簇地一直对怀夷发动战争。   用人命换来的,染血的玉料。   “玉是羽人族的珍宝,历来为神钟爱,世人亦爱玉的灵性。羽王与王后只用美玉做饰物,唯有美玉方能彰显尊贵;巫觋用琮璧祭祀,令神明喜悦;武士以获得用玉料制作的羽冠为荣耀,为这份荣耀英勇无畏。若无玉器,神将不再降临人世,人间的秩序也将从此崩溃。”青南的声音是如此感伤而非激扬,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哼两百多年前,当天幕山的玉矿枯竭,羽邑的王庭便沦陷,那对觋鹭来说确实是一件可怕至极的事,暴动的人群焚毁宫殿,搜刮宝物,有多少巫觋的血染红青宫。有些人视我残酷,却不想是我在保护这片土地,拯救羽人族。”羽原的左手握着玉钺,右手是象牙权杖,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模样威严,令人畏惧。   青南轻轻地摇了摇头,目视缓缓移动的火龙,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他心中有话无法抒发。   我见过不需要玉器也能令神明喜悦的族群,哪怕是一支桃花,一束野花。武士们只需要佩带一朵陶制的地母花,便能受到激励。他们的生活平和,无论男女老幼,人人快乐无忧。   “觋鹭,你想说什么?”羽原的声音阴鸷。   摇头,便是挑衅,在簇地谁敢挑衅他的威严。   思绪被打断,青南愧疚地低下头,袖子下的手紧握,他身为青宫之觋,不管是五溪城的阅历,还是对战争的厌恶,似乎都不该动摇他的信仰。   当青南抬起头,他的目光不再迷离,很清亮,声音清晰:“羽人族可以通过交易获得玉料,与四方族群互通有无,不需要战争。羽人族的漆器历来为外族喜爱,就连怀夷也视为珍宝。”   “执钺者为的是自己的贪欲,又何必说是他们的渴望。”   一句又一句。   执钺者的虎武士就在身后,长矛尖锐,执钺者手中的玉钺体量硕大,刃部锋利。   突然发出一阵笑声,执钺者掂了掂手中的玉钺,他看青南的表情惊讶,仿佛在看一件难以理解的物件。   “这番话,真是耳熟。”羽原不再笑了,他的神情严肃,甚至有些凝重。   相同的话,曾从他的老师——觋鹳口中说出,而那时,羽原还只是个小少年,遭到觋鹳斥责的是上一任执钺者,羽原的父亲。   “漆器。”羽原已经放下手中的玉钺,语气充满讥讽。   他身后的虎武士绷紧的神经明显也松开了,姿势不再僵硬。   漆器的工序极其复杂,工时漫长,产量很低,还得供养一大帮漆匠,才能确保漆器得以被制作出来。以漆器交易玉料,远不如战争掠夺来得快。   出乎意料,执钺者没有发怒,不过言语中仍旧有嘲讽之意:“青宫总是出一些自以为有能力支配执钺者意志的人,听闻觋鹭也曾经远游?”   “我去过五溪城,谈不上远游。”   “羽人族不需要旅人。”羽原冷冷说道。   青南清楚说什么都无用,他是不惧羽原的恐吓,但毫无用途。   无人能左右羽原的决策,簇地执钺者的粗蛮无礼,早有领教。   火龙在大道上蜿蜒,渐行渐远,青南再没心情争辩,他感到体疲倦乏。紫牡枝中毒至今日,已经有十来天,受毒侵害的身体还在恢复当中。   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不再去看视那条火龙,青南注视下方的广场,见到远离人群,站在崖石上的巫鹬,与及举火照明的侍女。   巫鹬盛装打扮,与她同在崖石边的还有一个人,正是青露。   心心念念,青露终于见到巫鹬一面。   两人正在交谈,青露的姿态毕恭毕敬,巫鹬的仪态矜持,他们已无法再成为在山林采药,逍遥自在,亲密无间的伙伴了。   执钺者显然也看到了崖石边的两人,但他的目光很快挪到一旁,一群祠庙里的巫觋出现在通往高屋广场的大道上,鱼贯而行,他们都戴着面具,身穿巫服,领头的庙祝身形修长,腰背挺拔,显然是位年轻人。   曾经的庙祝觋申在通神时突发恶疾昏厥,救醒后也是奄奄一息,自此躺卧不起,似乎遭受到极大的精神打击。觋申已经无法行使权力,他的职位被剥夺,他的巫杖交到了执钺者新任命的庙祝手中。   巫觋们聚集在执钺者的下方,等候执钺者的命令。   “飞鸟知晓日升与日落的秘密,它们是神的使者。青宫巫觋取名都用鸟名,自视为神使,觋鹭可知道今日的太阳什么时候升起?”   “太阳即将升起,此时正好出行。”青南言语淡漠,像似随口说出那般。   身为青宫之觋,青南光凭月亮在夜空的位置,就能知晓是什么时候。   羽原仰头望月,不觉得稀奇,他也能辨认,他能从空气中的气息,鸟兽的叫鸣声中知道清晨即将到来。   羽原步下楼,来到祠庙的巫觋面前,此时巫鹬已经站在那里,她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月华下是她戴着面具的脸庞与华美的巫服。   “时候将至。”巫鹬看视羽原一眼。   面具只遮住她的半张脸,露出精致的下巴与弧线优美的嘴唇,那是一个淡淡的笑。   “向东行进。”   羽原举起象征神权的象牙权杖,他的声音落下,是一片“东行”的附和声,簇地的巫觋纷纷响应。   执钺者在簇地的子民面前是君长,他的玉钺象征着他的军事权力,执钺者也是簇地的巫觋之长,象牙权杖赋予他神权。   在执钺者和青宫之巫的率领下,他们将在天亮之前行至簇地的最高峰,在那儿有一座祭坛。   东升的太阳,第一缕晨光会照在祭坛上,而执钺者与他的配偶,会朝着朝霞行祼礼,祼祭天地。   在晨曦中,目送羽原与巫鹬一同登上祭坛,他们手执漆觚,漆觚中有玉瓒,鬯酒的芬芳弥漫在晨风中。   青南闻到熟悉的鬯酒的气息,这是羽邑祭神的鬯酒,由巫鹬带来。   晨光使青露的眼眶里溢出泪水,他认为这是生理泪水,因为光芒太刺眼,晨曦中巫鹬的身影显得很神圣,也显得模糊不清。   青露不知道自己是感伤,还是欣慰,曾经一同长大的伙伴,去往高不可及的位置,留给他远去的陌生身影。   他的少年时光似乎也在此刻结束,他长大了。   簇地的盛夏很漫长,傍晚时分热浪仍旧袭人,一只脖子上系陶响铃的小黄狗在执钺者的庭院里晃悠,热得探出舌头,直到听见一声男童的顽劣叫声,吓得钻进了花丛里。   狗子并未被羽争逮到,过了一会儿,羽正起席,扔下写好的一篇竹文,他唤着狗子一起离开。   爱犬与犬主远去,属于羽争的粗鲁玩戏声音,与及侍从们的求饶声也一并远去,庭院陷入寂静中,只剩花开鸟叫与蝉鸣。   青南拿起羽正书写的竹文看视,字迹不甚工整,但每一个符号都准确无误。   将竹文放下,青南抬起头,正见莲池边出现一个绰约的身影,是巫鹬。   红色的莲花在属于自己的季节日怒放,错落有致,煞是好看,翠绿的叶茎在阳光下舒展。   “听闻觋鹭即将离开簇地?”   巫鹬来到青南面前,她的个头只比对方矮一些,身形修长,稍微仰起的脸,面具下是微笑的唇。   “明日启程。”青南从树荫下走出来,他一身白袍在强烈的光照显得十分耀眼。   “回去羽邑吗?”   “回去羽邑。”   “我还以为觋鹭会北行,从簇地渡过怀水,便是岱夷族的土地。”   听到巫鹬提起岱夷,知道她所指的是玄旸,青南往北眺望,唯见远方的天。   离怀水北岸不遥,离玄旸所在玄夷城的路途却很漫长。   “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或许我终有一天会踏上旅程,追随觋鹳的脚步,进行远游,但不是现在。   巫鹬嘴角的笑意不见了,连声音似乎都有些忧郁:“青宫真是一个讨厌光照的地方,阴暗的大殿和走廊,还有不停下着的阴雨,就觉得那地方住越久越使人感伤。”   “要是觋鹭哪一天决定要远游,就将青露一起带上吧。”微笑再次出现在她嘴角上,这是一个令人感到温暖的笑。   “他要想跟随,我会带他。”青南回道。   两个长长的身影映在地上,身影在慢悠悠的走动,太阳已经偏西,令人炫目的阳光渐渐的会被霞光取代。   “远方,也许有治疗瘟疫的药方,也许有能在海水倒灌过的田里生长的稻种。”巫鹬将手背在身后,仰起头直视着逐渐向西沉沦的太阳:“羽人族人口凋零,大部分人都在过着苦日子,簇地靠海,有鱼盐可以获取,按说应该富裕些,我原是这样想。前些天,我与执钺者前往南埠,见到好几个荒凉的小聚落,还有病得走不动路的老人孩子。别的族群也像我们羽人族这样凄苦吗?不是发生水灾与瘟疫,便是海上起风暴,将屋舍和农田一并摧毁。岱夷大哥还在羽邑的时候,我应该多问问他外面的事,现今想来真可惜,再没有人像他那样去过那么多地方。”   “风暴带来海潮,倒灌的海水总是毁去稻田,将良田盐化,曾经耕种的农田不再适合耕种,曾经居住的土地不再适合居住。”青南低喃,他没去过南埠,却知道那该是怎样的情景。   “确实无法生存,我让随从将米粮分给那些挨饿的人,叫当地受灾的青壮带家人迁往别处。那点米粮,其实还不够他们一顿饱食。”巫鹬提这件事时,言语惆怅。   “没想到执钺者竟会同意。”青南有些诧异。   “随行的虎武士个个都是打猎好手,路上不缺食物。”   听见巫鹬这么说,青南还是感到意外,每当簇地受灾缺粮,羽原就只会四处征粮,根本不管别人死活。   巫鹬能让执钺者同意这么做,恐怕不只是劝说,还使用了小伎俩。她可是青宫之巫,有一颗聪慧的脑袋,掌握丰富的草药知识,而且性格胆大敢为。   “远方,到底是怎样的去处,我听玄旸说,也是十分动荡,战争像野火一样,早就在各个族群之间蔓延开来。”第一缕晚霞终于在天边绽放,霞光染红青南的羽冠,他的声音悠长。   在旅人玄旸心里,阴雨绵绵的羽邑,已经能当他的养老理想地了。 第26章   废弃大半年后, 玄旸在溪畔搭建的简易营地于一个大雨夜里垮塌,只留下一些做为木柱的树干,与及朽败的竹篾。天气晴好的时候, 偶尔会有羽邑的猎人在已成为废墟的营地前稍作歇息, 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处理猎物,闲话, 在他们的交谈中,也许会出现旸哥的名字, 毕竟这家伙曾在羽邑住过一个冬天,给羽邑居民讲述许多故事, 也留下不少谈资。   即将进入秋季时, 青南路过那里,见到木柱上挂着一张皱巴巴的兽皮, 那应该是某位猎人遗落的。曾经的营地又脏又乱,扔着不少兽类骨头,野草齐膝,猎人们似乎也不再到这里歇脚。   雨水过于丰沛的夏日,使木柱长出蘑菇, 溪水漫上草滩, 野鹿有时会在这里出现, 过溪的石子被水淹没, 人们确实已经不爱到这里来了。   从簇地返回羽邑后,青南经常待在竹文室里, 他整理青宫收藏的旧竹文, 并且传授新进入青宫的孩子知识。   青宫新来三个孩子, 两男孩一女孩。   孩子们搬来木案,在竹文室外咏颂, 书写;在荒芜的郭城里采药、奔跑、玩耍;在夜深人静时,思念父母伙伴,低声抽泣。   青南站在窗前,眺望山林,他看见一头鹿在玄旸已经荡然无存的营地里游荡,细雨绵绵,是秋雨。   “觋鹭,我写好了,你看。”   小男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南回过头,低下身,他接过小男孩递来的竹片,检查竹片上的符号,符号被写的歪歪斜斜,充满稚气。   “觋鹭,我写完了!”   “我的也好啦。”   另两个孩子围过来,纷纷递上竹片,让老师检查作业。   青南察看竹板,并留下其中一个毛毛躁躁的孩子,让他重新书写。   “觋鹭,我们可以到王树那边玩吗?”   “我们轻轻的,不会吵到大觋。”   两个孩子牵着手,将两张脸蛋仰起,希望获得允许。   外面在下雨,本想说不许外出,对上期许的眼神,说出口的却是:“不可贪玩,雨变大就回屋。”   “知道了。”   “好。”   手牵着手,蹦蹦跳跳的两个小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被留下来的孩子将目光从门外收回,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   他在竹片上重复写着一个符号,时不时还偷瞟青南一眼,写完第三遍,他抬起头来,期待地搓着小手。   “去吧。”青南知道他心猿意马,早想出去玩。   孩子扔下炭条,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路上险些撞着什么人,听见一个叮嘱的声音。   青南出屋,见到在雨中慢行的巫鹤,她身形瘦长,脚步轻盈,使人想到柳枝。   以前巫鹤很少会到存放竹文的库房来,最近来得勤快,她每次过来,都是来看学习竹文的孩子们。   “下雨天,怎么放他们出去?”   “我让他们去后院玩戏,等雨大了会回来。”   青南站在屋檐下,巫鹤也来到屋檐下,两人站在一起,檐外细雨绵绵。   “三个孩子只有一个来自羽邑,其余据说都是旁支,是不是王族,说不清楚,这已经不重要,王族早就没剩几个人。以前的规矩无法遵守,一切都在变化……”巫鹤叹了声气,低垂的嘴角使得她看起来很忧虑。   “猎人们抛下妻儿,纷纷前往战场,农人的儿子扔下农具,任由田地的杂草丛生,拿起了弓矛,有些人就这么离去,可能再也没法回来。”   自从巫鹬离开后,巫鹤就变得越发寡言,也只有面对青南时,她能倾诉一番。   “如今羽邑有不少青壮被派往怀水与怀夷打仗,恐惧与思念使妇人涌向青宫,用她们好不容易织出的布匹,辛苦收获的稻米向神明上贡,恳请神明保佑她们的丈夫和儿子能平安归来,青宫的库房因此充盈,觋鸬为这件事还很得意。要是觋鹳还在的话,根本轮不到觋鸬来管事……”   巫鹤不再往下说,她知道不该将希望寄托给他人,何况是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人。   “战争会在秋收前结束,人们会回来。”青南的声调平和,甚至有些温柔。   雨雾弥漫,青南看着雨珠滴落在彩色鹅卵石铺成就的散水上,他抬起头来,声音仍旧温和:“觋鹳或许早已经不在人世,但你我还在。”   巫鹤之前的话语其实都在抱怨,她猛地仰起脸,似乎很震惊,身子甚至打了个激灵。   手指紧紧握住,她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掌上,随后她点了点头。   羽邑的大雨总是触不及防,下得如此急促,如同天幕破了个大口子,它有时会伴随狂风而至,有时会伴随闪电。   闪电撕裂天空,震耳欲聋,在农田旁开沟泄洪的人们露出惊恐的神情,打起寒战。   大雨劈头盖脸,使他们浑身淋透,用来遮雨的斗笠和蓑衣显得毫无用途,犹如他们此时与天对抗,做的挣扎一样徒劳。   暴雨冲击下,稻子成片倒伏,雨水漫灌稻田,水位还在不断上升。   “大家快挖,别停下来!”   有人在人群中喊叫,他声嘶力竭,就算这样,雨声夹杂着雷声,还是几乎将他的声音掩盖。   当他喊出第三声,闪电停歇了,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是仲溪在催促,纷纷拿着耒耜往他身旁赶。   在水中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已经不知道哪个位置是田埂,哪个位置是河堤,有少年脚一踩滑入水中,立即被他身旁的人用力拽起。   雨幕里有个身影爬上郭城的城墙,正用力挥手,口中在喊着什么,雨太大,声音无法传递。   又是一道闪电,打在那人影身后的树林里,人们本能地朝闪电发生的地方望去,才注意到那城墙上有人。   人影不停地用手中的铲具比划,示意众人赶紧过去。   在农田忙碌的人们迟疑不前,无法确定那究竟是活人还是鬼魂,为何孤零零出现在那里。   有人自告奋勇,唤上两个同伴朝那人影走去,探看情况。   当闪电再次照亮天与地,人们倏然发现前方出现一个身影,宛如白鹭般,竟是觋鹭。大雨不休,觋鹭平静地站在一座桥上。   “河道淤塞,雨水无处疏导淹没稻田,你们将这处河堤挖开,水会泄往沼泽。”三人在惊诧之下,听见觋鹭清晰响亮的声音。   在暴雨中,竟然会在郊野遇见本该在青宫的觋鹭,他仿佛是凭空出现。羽邑居民信奉神明,也敬畏神使,他们相信觋鹭必是受到神明的指引,来帮人们躲避洪灾。   “快过去,多唤几个人过来!”   领头的人让同伴去农田那儿唤人,需要更多的人手。   青露早已经从城墙爬下来,他参与劳作,默默地在觋鹭指出的位置挖掘,很快,有十几个人赶来,大家在风雨中喊着劳动的号子,奋力扒开河堤,将漫堤淹没稻田的河水泄进沼泽地。   去年修补西城墙时,觋鹭和玄旸一起考察过羽邑的水文,他十分清楚羽邑的水路走向。   河流被树木枯枝堵塞,水流如此湍急,不可能让人跳入河中清除杂物,只能设法挖个口子让河水在远离稻田的地方快速泄洪。   青南在暴雨中感觉体温迅速降低,白色的长袍早已经被泥水染黑,又不断受到雨水冲洗,将衣物冲洗得发白,他不慌不忙地沿着郭城的一段城墙行走,眼前是分散各处,在雨中奔波、劳作的人群。   这些人中有几个矮小,瘦弱的身影,使人在意,他们可能是未成年的孩子。   过了不知道多久,天空不再昏晦,雨渐渐小了,之前在大雨中奋战的人们终于松一口气,扔掉工具,纷纷累瘫在泥地里。   水稻田的水消去一大截,原本像汪洋大海的地方,终于露出一条条田埂,成片成片属于水稻的绿色令人安心。   青南仍沿着一段段残败的垣墙行走,这回他不再巡视四周,而是登上内城的城墙,他立在风中,衣袍还在湿淋淋滴水。   整座羽邑都是湿漉漉的,到处是泥泞的地面。   被大雨打得发蔫的农作物,被大雨打得发蔫的家猪和家犬,还有被大雨折磨得筋疲力尽,陆陆续续从农田返回的人们。   青南留意到广场上有人在生火做饭,有人将家里的炊具搬出来,有人拿出一篮鱼干,有人挑出一担莲藕,有人杀了鸡。   乌狶的妻子和仲溪的妻子,还有另外三个孩子从青宫的库房出来,她们头上都顶着一篮东西,欢声笑语,朝广场走去。   在广场上烧火准备炊食的人们纷纷围上前去,见到篮筐中的食物,面露喜色。   是稻米,青宫粮仓里的稻米。   还有腊肉,肥瘦相间,令人食指大动的腊肉。   那三个孩子,正是青宫新收的孩童。   青南看见到站在库房外的巫鹤,她脸上戴着面具,遮去表情,但能感觉得到,她的嘴角应该是上扬的。   青宫的西院原本荒废,屋舍残破,无人居住,而今经过修葺,宅院崭新漂亮,成为觋鸬的住所。   觋鸬待在自己舒适的屋子里,把玩一块怀夷玉料,那是他从簇地执钺者那边新获得的奖赏。   对之前羽邑的大暴雨毫不在意,觋鸬正跟簇地派来的使者询问前方的战事。   仆人穿行西院,将鲜果、烤肉、鱼汤、米饭和酱料摆上餐桌,为觋鸬和簇地使者提供丰盛一餐。   “从羽邑及管辖的聚落里抽调青壮,派他们去怀水帮执钺者作战,青宫想要的,不只是一件玉料。”   玉料早被觋鸬放回漆盒,摆在就餐木案上,他抬起头,看着远道而来,饥肠辘辘的簇地使者狼吞虎咽的样子,唇线不见变化,大概面具之下也是缺乏表情。   使者放下食物,做出恭敬的姿态来,说的是:“派去参战的人越多,从怀夷手里获取的玉料才能更多。觋鸬也知道,美玉难求。”   觋鸬执起酒杯,饮下一杯美酒,他似乎不再搭理使者,过了好一会,才再次开口,声音冷漠:“要是俘获怀夷玉匠,就送两人过来。”   “我会将神使的要求告知执钺者。”使者举起酒杯行礼,脸上没有笑意,他接着说:“尾埠曾经有羽人族最好的琢玉匠,可惜他们不懂岱夷玉匠往美玉上面镶嵌绿松石的技能。怀夷的玉匠不多,能活抓的就更少了。”   唇线紧抿,终于流露出不悦,觋鸬发现簇地使者的脸上绽出一个微笑,只觉得那微笑讽刺意味浓烈,竟有几分神似簇地的执钺者羽原。   羽原不是个遵守约定的人,他十分贪婪,得寸进尺。   “璞玉二十块,玉匠二人,你报知执钺者。”觋鸬道出要求。   “我回去必当禀告。”使者脸上的笑意不改,话回得相当敷衍。   结束与簇地使者的飨宴时,已经是黄昏,觋鸬听见广场上的笑语声,他难得来到青宫的游廊上,俯视下方的居民。   羽邑的居民像似庆祝节日那样快乐,庆祝他们保住稻田,庆祝天气放晴。   木案上摆满并不丰盛但是管饱的食物,陶甑里甚至散发着蒸糕和腊肉的香味。   这些下人怎么有富余的稻米制作米糕?过节才舍得吃的腊肉突然拿出来分享左邻右舍?   觋鸬很快就瞧见人群中的青露和那三个青宫新收的孩童,还见到城墙上站在一起的两个身影,是巫鹤和觋鹭。   青宫有两处库房,一处位于南区,是米仓与杂物仓库,钥匙在两位老巫手里;一处位于东区的主殿,存放的全是珍贵器物,包括神玉与王器玉料,钥匙在青宫大觋手中。   两位老巫在青宫的辈分很高,只是不爱与人打交道,深居简出。   老巫会将库房钥匙拿给她们信任的人,钥匙经常在巫鹤手上。   这是觋鸬无法插手的地方。   觋鸬眺望羽邑郭城,暴雨带来的洪水已经消退,西城墙屹立不倒,原本暴雨过后,必要被淹的居民区小码头竟也露出水面,曾经长满青苔的石桥,如今光滑溜溜。   适当的灾难能给青宫带来利益,绝望的人们才会拿出他们的所有上贡巫觋,诚恳地向神明祈求。   觋鸬将了解到这种关联的存在并去利用视为智慧。   秋收季节,在怀水打仗的羽邑青壮回来了,只有小部分人携带簇地执钺者赏赐的财物,得意洋洋,绝大多数人都神情沮丧,战争带给他们的只有伤痛。   有的人在战场上失去亲友,变得抑郁寡言;有的人受伤被同伴抬回来,模样憔悴不堪;有的人化作焦骨被装在陶罐里,陶罐穿上绳索,被朋友背回来。   尸体会腐败,只能先火化再带回家乡进行埋葬。   归来的人们与家人用力相拥,有劫后余生之感。   乌狶见到妻子和儿子时,迅速扯下背在身后的木盾,扔掉从簇地执钺者那儿获得的象征勇士身份的虎帽,他疲惫地坐在自家门口,大口大口喝水,在妻子的询问声中摇了摇头。   他不想留在簇地当虎武士,从今往后他仍是位羽邑猎人。   居民区里哭声四起,战死者的家属哭了整整一夜,天亮后,羽邑的城郊多了几座新坟,人们埋葬战死的亲人,感受到战争带来的痛楚。   青宫大觋自从腿脚不便后就很少外出活动,夜晚的哭声使他唤来青露,在青露的搀扶下,拄杖来到游廊。   游廊上早就站着一人,是青南,他的背影沉寂得像一块木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回过头。   青宫大觋用手势示意青露离去,不用再服侍他,青露惆怅地看了看青南的身影,又看看大觋,才默默转身离开。   “连夜的哭声,使人想起大瘟疫那年。”   青宫大觋的语调平缓,他的口吻不像长辈对晚辈在交谈,更像是对待有过共同经历的老熟人。   “而今回忆起来,仿佛是十分久远的事情,其实离得不远。”青南转过身,他的身影笼罩在建筑的阴影里,声音清冷。   “人们善于忘记伤痛,今日都将是过往。”   青宫大觋的话,使青南摇了摇头,他不认同,却也不想说什么。从簇地返回羽邑,青南与青宫大觋的关系变得疏远,他曾是大觋亲自教导出来的学生,如今不同的观念正使他们分道扬镳。   “大觋在做出抉择前,便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又如何确定自己的抉择无误?”   垣崮认为青宫大觋又老又病,行动不便所以才会受觋鸬蒙蔽,青南知道不是这样,每一个决定都出自青宫大觋的本意。   “守城对抗羽原的军队是羽邑最后的退路,不是唯一选择。”青宫大觋望向灯火阑珊的居民区,他的声音像秋风一样苍凉:“觋鹭,正确的抉择之外,还有不得不做的抉择。”   青南沉默许久,他去过簇地,簇地的军事力量不容小觑,不愿承认,但羽原已经是位羽人族的王。   神明的意志难以揣摩,神赐予羽人族一位久候的王,并带来战争与死亡,羽原不是羽人族想要的睿智、公正,给族人带来希望的王。   “如同瘟疫般的灾难。”青南低语,他接着往下说,像在自言自语:“远方或许有治疗瘟疫的药方,或许有结束战争的智慧。”   青宫大觋的手抚摸巫杖,对于听见的话反应很平淡,他的声音苍老而无力:“你越来越像觋鹳,这正是我担心的事。”   那个对羽人族失望,前往远方寻找智慧,再也没有返回的觋鹳。   在收获的季节里,没能获得足够的粮食,稻米欠收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   冬天一到,羽邑的居民便在山林湖泊中寻觅过冬的食物,食物不足也使族群难以壮大。水稻丰收的年景,已经是遥远的传说,漫山遍野寻觅的食物,也只够养活这么些人。   凋敝的城邑,枯竭的玉矿,没落的手工业,贫瘠的物质,昔日的辉煌早就是前朝旧梦。   羽原无力在一年之内发动第二次成规模的战争,缺粮;怀夷的对抗十分激烈,秋时的战争没讨到多少好处。   冬日的羽邑有种静谧的美感,天总是很蓝,河水清澈照影,大人在屋前纺线,在林溪边捡拾石头制作工具,小孩在稻杆堆里玩耍,在林间追逐,连在郭城游荡的小动物也是一副懒洋洋,慢悠悠的样子。   秋冬过后,春日的暖风开始吹拂,带来潮湿的水汽,青南关上了竹文室的窗户,避免青宫收藏的竹文受潮。   三个学习竹文的孩子明显长高了一些,在青南与巫鹤的教导下,他们已经能写不少符号,也不再写得歪歪斜斜,每个符号都像模像样。   青南坐在木案前,仔细检查孩子们的“作业”,孩子们在竹文室外叽叽喳喳,他们逮到一只小松鼠,正在喂它野果。   小孩适应能力强,他们已经习惯青宫的生活,也学会在幽深的青宫里寻找小乐趣。   “觋鹭,巫鹤唤我们过去,我们要去采药!”   女孩跑到门前,笑语盈盈。   青南抬起头,做了个去吧的手势。   外面的喧闹声顿时消失,孩子们一溜烟全都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青南放下手中的竹文,来到屋外,他看到玄旸曾经的营地开满春花,几个采集食物的少男少女聚在那里闲谈。   玄旸从羽邑离开时,正是去年初春,两人分别已有一年。   时光匆匆,那家伙的身影,从未遗忘。   羽人族不需要旅人,簇地的执钺者羽原如是说。   你越发像觋鹳,这正是我担心的事,青宫大觋的话犹在耳边。   去远行,当一位旅人。   玄旸,我并不是因为想你,我想看看远方。   羽人族环绕着震泽生活,大地并非只有震泽,与辽阔的天地相比,羽邑何其渺小,再想想那些令人愁苦的,困扰的事,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打开玄旸绘在皮革上的路线图,青南的指腹抚摸皮革上的纹理,轻轻蹭着上面玄旸亲自书写的岱夷符号,思念像潮水般涌来。 第27章   鱼埠位于怀水中游的北岸, 有一处热闹码头,它是四方族□□汇之所,一座拥有众多居民的大型聚落。   这年头, 大型聚落往往建有城墙, 鱼埠却只挖了环壕,防范的是野兽, 而非敌人。   鱼埠的居民中有江皋族人,也有不少羽人族人与岱夷族人。   三个族群居住在鱼埠的时日已经很久远, 至今没人能说清楚,是哪个部族的人最先抵达鱼埠, 鱼埠应该归谁所有。   长时间的混居, 让当地居民的建筑样式,衣着装扮、日用器物都有些相通, 也使得他们各自的族群特征越发模糊。   江皋族有句俗语:像个鱼埠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一个人的装扮稀奇古怪,不伦不类,也有做事胡来,为人不靠谱的意思。   鱼埠在四周邻居看来是个乱糟糟的地方,而这样的地方, 当地人一直过着比较平和的生活。   夏日到来, 鱼埠码头的船只比往日繁忙, 正值渔汛, 鱼埠的渔夫为肥美的河鱼勤奋劳作,河岸连片的屋舍前有众多织渔网的妇人, 檐下挂着一串串鱼干, 像渔人家庭的勋章。   鱼埠捕鱼为业的居民大多是羽人族, 以他们从事的生业,可以推测当初迁徙的路线, 多半是追逐鱼群,划着渔船沿怀水溯流向西,抵达鱼埠,并在此地定居。   长时间与自己的族群分离,鱼埠的羽人族装束确实不伦不类,生活习俗上也与故乡迥异,他们从不举办帝君庆典,也不会在成年礼与成亲时戴羽冠。   青南抵达鱼埠码头时,住河岸的渔人见到他的装束,还纷纷出来围观,感到很新奇呢。   好在,双方之间还能用羽人族的语言交流,青南得到渔人的礼遇。   鱼埠人从没听说过青宫之觋,对于羽邑也仅是有耳闻,不过人们向来忌惮巫觋,待青南态度恭谨。   鱼埠的岱夷族大多从事手工业,他们是制陶好手,江皋族人则多是农人,能种出品质优良的水稻,又擅长酿酒。   青南在鱼埠的居所靠近制陶区,每日都能看到在河边取陶土的陶匠身影,他们中有男有女,男女的体格差异不大。   经过交谈,青南知道他们来自怀水下游,猜测出自岱夷族的怀夷部。   “在鱼埠,大家都是鱼埠人,不在乎以前从哪里来。外面的纷争人们不感兴趣,也不爱打听。”   青南曾经治疗过一位摔伤手臂的陶匠,陶匠脸上有着爽朗的笑容,他是这么说的。   “不过,觋鹭问的玄夷城,我还真知道,我伯父去过!”陶匠盘起双腿,轻轻抚摸自己已经换好药的伤臂往下说:“每年夏日会有一艘船从舒渎南下,停泊在鱼埠,舒渎人会用船运来彩陶、鼉皮与大皋城做交易,从大皋城人手中换走玉料。”   “舒渎?”青南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   “就是大凶河东岸一座舒夷人的城。”陶匠摸了摸下巴,继续说:“我也是听我伯父提过,舒渎往北一直走,就是玄夷城。听说玄夷城有世上最好的陶匠,他们烧制的黑陶薄得像蛋壳,轻得像羽毛,那样的陶器,我真想亲眼看看。”   “你伯父住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陶匠摇摇头,脸上的笑容这才消失:“已经埋在后山了,哎,觋鹭要是早一年来,肯定能治好他的病。我不想对我们这的角巫说不敬的话,但是角巫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   觉得自己说了角巫坏话,心有不安,陶匠不再往下说,他起身行个礼,便就退出青南的屋舍。   在鱼埠居住的时日不长,青南已经得到当地居民的敬重,他能医治伤病,而且见效很快,有些病人甚至视他为神。   屋外脚步声靠近,青南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听见身后传来青露的声音:“觋鹭,我去河岸钓鱼,有渔夫给我一条大鱼,还有一罐鱼酱。前些时日那渔夫家女儿发热啼哭,觋鹭让我赠他些草药,今日从他家路过,便要送我这些东西。”   青露把背在肩上的鲜鱼卸下,将它搭在屋外的石板上,将鱼酱拿进屋内,他在火塘边坐下,念念有词:“我看这鱼肉质肥美适合炙烤,鱼头用来煮汤,也是鲜美。”   青露的肤色比在羽邑时黑了许多,举手投足间不再显得拘谨,多了几分恣意。   “这是……陶匠新送来的陶器吗?”   青露留意到火塘边出现两个做工精美的灰皮陶壶,而屋中的木架上已经有一排陶器。   青南只是点下头。   “鱼埠真是个好地方啊,大家有吃有穿,人人都很大方。”青露发出感慨。   除去屋外石板上的鲜鱼,院中还挂着数串鱼干,厨房里有好几罐鱼酱、虾酱,稻米装满陶缸,野果堆在屋角,腊肉挂在梁上。   “鱼埠人不爱与人争斗,如果产生争执,会由族长出面解决。三个部族的三个族长能平和地坐在一起协商,公开处理,让每个人都没有怨言。与我族不同,鱼埠的族长都是由众人推举产生,族长必须公正而无私。鱼埠没有以强欺弱,也不会以众欺少,这正是鱼埠人人富足的原因。”看向屋外往来的人们,无论大人小孩都洋溢笑容,鱼埠人富有而快乐,离开五溪城后,青南再次见到这样的场景,难免喟叹。   “真好啊。”青露由衷赞叹。   要是羽邑也能像鱼埠这样由族长来治理就好了。   我在青宫长大,似乎不该这么想。   从羽邑前往鱼埠,一路上的见闻使青露开阔视野,增长见识,原来人们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鱼埠人的生活中没有掌握神权的大觋,也不需要拥有军事权力的执钺者。   仲夏,舒渎的船抵达鱼埠,那是艘大船,有高高的船头,宽而平的船身,运载十数名青壮与及众多用于交易的物品。   船上一位男子的装扮最为出众,三十岁出头,身材高大,身披岱夷斗篷,肩背弓箭,腰挂骨雕筒,极可能是岱夷族的武士。   这人威严且尊贵,项颈是成串的海贝,手指上套着玉韘。   鱼埠人聚集在码头,围观舒渎人的船与及船上的人,议论纷纷,有人问船上的一名老船夫:“怎么不见舒历?那人又是谁?”   老船夫说:“舒历老了,不想再出远门,这位是我们族中的武士,我们都叫他獐牙。”   “獐牙”,看来这是岱夷族对族中武士的敬称。   青南想起麂子总是称呼玄旸为:獐牙大哥。   一群鱼埠的孩子攀爬舒渎人的船,他们调皮又胆大,甚至围着“獐牙”打量,有人去扯他的岱夷斗篷,有人攀爬他笔直的腰身,有人摆弄他弓弦上挂的流苏。   “獐牙”拎起捣蛋的孩子们,将他们轻轻掷到船尾,仿佛是在丢一只只小鸡,扔得又准又远,力道拿捏得很好。   船尾堆着不少新割的芦苇,应该是用来编织器物的材料。   孩子们还想回来骚扰“獐牙”,觉得很好玩,立即就被其他船夫与他们的父母拦堵,大人看得出来,这名又高又壮的大汉绝不能招惹。   熟悉的岱夷斗篷,挂在腰间的骨雕筒,甚至不离身背在身后的弓箭,都使青南想起玄旸,还有那同样耳熟的称谓:“獐牙”。   青南仰起头打量对方,对方扫视四周的人群,目光也落在青南身上,脸罩面具,头戴羽冠的人不常见,这幅装束确实比较显眼。   自从舒渎的船抵达鱼埠,鱼埠就像在过节那样热闹,仿佛所有的居民都聚集在码头,鱼埠人纷纷拿出家里的物品,布匹、美酒、鱼酱、腌制的果子,想要从舒渎人那里换来远方的稀罕物。   物以稀为贵,远方的物品,哪怕是一块圆润的滑石,一颗绿松石珠,一个海贝,都弥足珍贵,将稀罕物品佩戴在身上,能使自己更受人欢迎。   “喂,巫祝,你有东西和我们交换吗?”   “獐牙”招手,使用的是江皋族人的语言,他从青南的奇怪装束确认身份,巫觋常常戴面具,身穿奇装异服。   穿丝质长袍,佩戴美玉,身份应该很尊贵,绝不是普通巫祝。   “我有一件物品,你应该认识。”青南上前,用江皋族语回复。   “什么物品?”   青南解开腰间挂的袋子,从里边取出玄旸的象牙雕筒。   当象牙雕筒呈现在眼前时,“獐牙”一改轻慢的态度,露出诧异的表情。   “白宗。”   “獐牙”只看视一眼,立即说出这件器物的名称,“獐牙”重新将青南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很笃定:“你不属于岱夷族的任何部族,谁给你这东西?”   “玄夷城的玄旸。”青南将白宗收起来,他不想引人注目,刚刚有两个站在“獐牙”身边的船夫看到白宗,那表情说是惊讶,不如说是震惊。   “獐牙”已经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他淡淡地说:“果然是他的白宗,会将白宗给异乡人也只有他了。”   “我要去玄夷城。”青南直截了当。   “我的船能载你去舒渎,从舒渎去玄夷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途。”对方又一次打量青南,他没有再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不代表内心很淡定:“你是玄旸的朋友,到舒渎后,可以去见我们的君长,舒渎君会派人送你去玄夷城。”   “我名叫舒翼,怎么称呼你?”   “觋鹭。”   “你是羽人族的巫祝吧,来自哪里?”   “羽邑。”   舒翼似乎没听说过羽邑,他终于注意到青南身边的少年,问道:“他也要去吗?”   “嗯。”青露应了一声。   “舒渎君与玄旸可是旧相识?”青南的手指轻轻摩挲白宗,拥有它果真如玄旸所说,会在旅途上得到岱夷族人的帮忙。   看向码头熙熙攘攘的人潮,舒翼说了一句令青南吃惊的话:“舒渎是玄旸的外祖父家,舒渎君是他的舅父。”舒翼继续往下说:“在岱夷,没有人不认识玄夷城的‘白宗獐牙’。”   看来名声很响亮。   舒渎人的船在鱼埠停留两月,等待大皋城人运来都山玉的玉料,双方交接需要时间,路途较远,山路接水路。   临近秋季,舒渎人的船才满载交易来的物品,离开鱼埠。   羽人族熟悉独木舟,由桨手操纵,在河域快速穿行,第一次搭上舒渎人宽而平,插上风帆的大船,青露站在甲板上,看着船凭借风力,在河中平缓行进,感到新奇又兴奋。   羽人族只有出海的船才会插上风帆。   北上,大河又宽又广,两岸山峰似壁,猿猴啼叫,头上飞禽翱翔,劲风拂身,倾听风帆啪啪作响,这样的经历,在羽人族的土地上不可能体验到。   原来天地如此辽阔,若是能化作飞鸟,高翔于天空,必能见到羽人族的震泽形状如同一只碗,碗口残缺处是通往海洋的河道,羽人族身处南方一隅,临海而居。   往南是汪洋,唯有向东向北才是无垠的大地。   “这些图纹……确实是岱夷符号,能使用它的只有大岱城的巫祝与及受过巫祝传授知识的人。”   舒翼端详一幅绘制有路线图的皮革,目光落在造型或简洁或复杂的符号上:“我听说‘白宗獐牙’在大皋城的巫祝那边学到不少东西,这是他亲手绘的吧。我看大河与山脉的走势,与及河岸边的这座城……”他用手指点了点路线图上的一座城,继续说:“就是舒渎。”   舒翼口中“白宗獐牙”,指的就是玄旸,显然是玄旸的另一个称谓。   “舒渎去玄夷城需要乘船横渡霁水,再翻越岱岳,那是一座真正的高山,图上这条大川就是霁水,它上方这座高山,就是岱岳,最终点的大城,是玄夷城。一路怎么走,都在这张图上。”   舒翼将皮革递给青南,他的手臂支在船沿上,目视前方的山阙,云雾缭绕,宛如天界。   “舒夷人的土地与玄夷人的土地相接吗?”青南卷起皮革,仔细系绑好,收起来。   “不相接,霁水住着霁夷,霁夷与玄夷的关系可不大好。岱夷九种,各有君长。”   舒翼回过头来,看向青南腰间的布袋,曾见过对方从布袋里取出白宗,他说:“你有白宗,在岱夷哪都能去。”   “与玄夷交恶的霁夷也认这物件?”   “我们岱夷族有句老话:君长可以得罪,拿宗的人不能得罪。在以前,我们岱夷族的君长很多都是武士出身,没有什么父传子,兄传弟,靠的是个人能力。”   旋动手指上套的玉韘,舒翼的浓眉下压,面相凶悍。   论武力,舒渎君单打独斗,显然打不过万中挑一的岱夷武士。   岱夷武士便是这般强悍高傲,他们身上有惊人的武艺,超越常人的体能。   雾气弥漫周身,船驶入阙口,青南喃语:“为何叫他‘白宗獐牙’”   玄旸很多事都没有提过,对方对自己一清二楚,自己对他又知道多少呢。   “拿宗的武士有十二三个,拿白宗的只有一个。”舒翼将手臂搭在腰上,姿态倨傲:“我在舒渎遇到过他,和他一直没有机会比试,不知道是不是真得那么厉害。”   青南微微一笑,玄旸在岱夷行走时,大概经常会遇到想找他比试的青壮吧。   出阙口,河面的风吹散雾气,青南羽冠上的羽毛迎风抖动,舒翼说:“舒渎人已经好多年没见过羽人族。”   这人随船抵达舒渎,肯定会引起当地居民争相观看。   “羽人族很少有旅人。”青南朝青露所在的位置望去,见他正与船夫比手划脚进行交流,已经适应船上的生活。   “我年轻时见过一位,也戴着羽冠,也戴着面具。”舒翼说。   青南没有感到特别惊讶,舒翼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身份是羽人族巫祝,舒翼当年应该见过觋鹳。   船使出山阙,天高地平,群山远去,与南方的风土殊异。   原来这也是觋鹳曾经走过的路啊。 第28章   舒渎君将白宗递还给青南, 神情犹如他初见青南手中的白宗那般淡定,言语平缓:“你可知这件东西的分量?”   “我能来到舒渎,多亏有它。”青南抚摸象牙质地的白宗, 指腹冰凉。   “上一代玄夷君也是 ‘白宗獐牙’, 玄夷国曾出过一位执白宗的国君,本应该还有一位。”   “可是指玄旸?”青南梳理关系, 现任玄夷君是玄旸的叔父,上一代玄夷君是玄旸的祖父。   舒渎君的眼尾布满细细的皱纹, 从五官依稀能看出他年轻时长相出众。他的举止优雅,衣袍华美, 舒渎的富庶与奢靡, 也体现在珍贵的饰物上。   彩绘木案上摆满各式各样的餐具,一件件都配有器盖, 食物丰盛而美味,能让异乡人眼花缭乱,岱夷族的飨宴将他们的富有与好客充分体现。   没有直接回答青南的话,舒渎君像似在追忆,自顾自地说:“时隔多年, 我还记得玄倬来舒渎提亲时的事, 人们传闻他为人轻浮, 常做出荒唐行径, 我劝说父亲,不要将我的姐姐嫁与他。玄倬, 是玄旸的父亲。”舒渎君稍作停顿, 他嘴角有淡淡笑意, 那笑意很快消失无痕:“玄倬是个率性豁达之人,这样的性格, 也使得他将国君之位让给弟弟,说是自己不如弟弟贤能。玄倬是嫡子,本来该由他当玄夷国的国君。”   “国。”青南用岱夷语重复这个词,这是个陌生的词,却从舒渎君口中一再听到。   舒渎君使用岱夷语,青南还无法完全掌握岱夷语,有不明白的地方,在旁边的舒翼会帮忙用江皋族语解释。   “国,有人口有武备有城防,视为国。”舒渎君这回没等舒翼开口,他仍继续用岱夷语陈述:“不知道羽人族如何称呼城里人与城外人?”   舒翼对这段话做了解释,青南回答:“没有特别的称呼。”   “地中族人称城里人为:‘国人’,城郊山野之人为‘野人’。”   经由舒翼的补充说明,青南听懂舒渎君的话,喟叹:“每一座城便是一个国,不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个国?”   “天下万国、天下万邦。”舒渎君如此回答。   这是一个城邦林立的时代,四方的城如雨后春苏般冒出来,而羽人族的城却已经是座衰败的旧城。   羽人族的国,在两百年前羽邑最后一代羽王被杀后便覆灭了。   舒渎君拂动宽广的袖子,他活动时,阳光在脸上浮动,头上那顶由绿松石缀饰的发冠泛着碧绿的光芒,他正襟危坐:“我们岱夷族曾有过一个旧规矩,只有最贤能的人才能当族长,后来有君长,君长的儿子分嫡庶,就都由嫡长子继承家业。不管是旧规矩,还是新规矩,玄夷国国君的继承者都该是玄旸。”   “我听闻,玄夷君已经在去年立自己的儿子玄邴为继承人。玄旸去年初春与我辞行,赶赴玄夷城,就是为参加立嗣仪式。”青南见到舒渎君脸上有愠色,他继续往下说:“看来他无意与人争夺。”   玄旸出席立嗣仪式,就是为了表达态度:我无异议。   “上天给予的赏赐不要,日后恐怕要遭到上天的责罚!”舒渎君的优雅不再,声音严厉,他目光灼灼看向青南:“他来舒渎,我必要说他,这些年就也不愿意再过来。觋鹭前往玄夷城,见到他时务必帮我劝言。”   国君,按羽人族的称法,就是:王,玄夷王。   玄旸本该是玄夷国的国君,他放弃这个身份,将国君之位让给堂弟玄邴。   我与他恐怕不如舒渎君所想那般亲好。   这句话,青南没有说出口。   那家伙许多事都没有跟我提过。   “他是位旅人,旅人总是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待世间事,对事物的理解与常人不同。我愿帮舒渎君传话,但他未必肯听。”   说这句话时,青南的心情复杂,旅人玄旸已经是飘忽不定的存在,国君这种身份有对应的责任,将使玄旸再不能拜访羽邑,永远身处远方。   “旅人。”   舒渎君轻哼了一声,他说:“也怪我弟弟舒纪早年带着他四处游荡,让他养成无拘放恣的心性。我那弟弟族中事是一点也不管,生活放浪,最终竟死在异乡。”   “我虽不是旅人,这趟行程让我多少能理解旅人,天地广阔无垠,山河壮丽,鸟兽花草生春繁冬藏,人也是如此,万物生生死死,自有规律。心中的种种烦虑,与星河大地相比,实在微小。”   听见青南这番话,舒渎君又哼了一声,看来他对旅人有诸多不满,他说:“我曾见过一位羽人族的旅人,与你一样也是巫祝,我父对他有恩情,本想将他留在舒渎辅佐事务,却不想他偷偷溜走了。他名字与你有几分相似,叫觋……”   “觋鹳。”   “对,觋鹳。他曾说自己是羽邑的巫祝,看来你们果然有渊源。舒纪会带玄旸去羽人族的土地游历,也是因为听觋鹳讲述羽人族的趣事。”   原来,竟然有这样的关联,如果觋鹳没有去舒渎,青南和玄旸绝不可能相遇。   “旅人只会遵从自己的心意,辜负他人的期许,终其一生都在四处奔走,没有任何人能令他们伫足,最终能得到什么呢?”舒渎君的言语有些惆怅,他的弟弟舒纪便客死异乡。   没有任何人能令他们伫足。   玄旸便是这样。   转身离去,毫不留念,没有奇缘的话,此生不再相见。   “舒渎君可知觋鹳从舒渎离开,去往何处?”   “自然是回去羽邑,难道他没回去?”   “觋鹳八年前又一次出行,从此再也没有返回。”   “大概是死了,叶落在树根旁,旅人死于旅途中。”舒渎君的语气似乎有些惋惜。   舒渎君年纪大了,对长时间的交谈感到倦乏,他说:“入秋后才有渡霁水的船,我会派人送你们过去,这些时日你们在舒渎安心住下,缺什么物品尽管与舒翼说。你是阿旸的挚友,便是我的贵客。”   青南起身道谢,一直保持沉默的青露立即跟着站起来,对舒渎君恭敬行礼。   阿旸,玄旸的昵称。   舒渎君对玄旸的关心,不只是嘴上说说,应是真情实意。   小舟轻渡,芦花夹岸,大地平坦如席,没有任何一座山丘遮拦视野,这样的地貌与山地遍布的羽人族土地实在迥异,这一路走来,早习以为常。   青露慢悠悠划动木浆,听见水禽的叫声,看见枯败的荷塘,还有不远处规划得整整齐齐成片的农田。   舒渎人种稻也种粟,当地气候宜人,两种农作物的长势都很喜人。   第一次见到粟时,青露很惊诧,种子如此细小,宛如草籽,如何食用。   在舒渎住了段日子,吃上好几顿粟食,他再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小虽小,能填饱肚子。   农夫们在鱼塘边交谈,他们嗓门大,声音远远传来,青露侧耳倾听,对青南说:“觋鹭,我听他们在说鼉(扬子鳄),好像是有一只鼉在鱼塘边出没。”   乘坐舒渎的大船从鱼埠前往舒渎,船上的船夫都说岱夷话,青露一路跟着学了不少。   “有一只鼉扒毁田堤,这些人正商议要捕它。”青南坐在舟上,任由溪畔的风拂动衣冠。   “捕它做什么,不如拿箭射杀。鼉长得如此丑恶,肉能吃吗?”把木桨横在大腿上,青露模样悠哉,小舟随波轻轻荡漾。   “能食用,岱夷将鼉或炙或烹。”青南回答。   “还会剥皮制作成鼓!我在城南的作坊见过舒渎工匠制鼓,听到了鼉鼓声,好响亮,像打雷。”青露的表情兴奋。   自从踏上旅程,总是有新奇的事物让他震惊,他对外面的事物充满好奇心,不仅不排斥,还很喜欢。   “我族有鹿皮鼓,声响确实不如鼉鼓浑厚震撼,鼉鼓这种器物,用于祭神,多半也用于战事。”舒渎的祠庙里便有鼉鼓,巫祝时常敲响它,青南路过时曾听过。   青露摆好姿势,继续划桨,水花飞溅:“舒渎人也有敌人吗?”   “听舒翼说,舒渎与西邻交恶,时常有冲突。”   听见青南的话,青露的眉头皱起:“这里的森林有取不尽的木材,河川遍布,到处都能捕到鱼,大地平坦肥沃,能种出无数的庄稼,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争抢的早就不是搭建房子的木材,填饱肚子的食物,而是别的东西,更珍贵,更稀罕的物品。强者手执武器,发现自己还有不必去劳作就能收获的办法,便用武力去掠夺占有。”触摸腰间挂的玉饰,玉质温润,青南喃语。   玉料、绿松石、象牙、玛瑙、水晶、朱砂、翠羽等等这些难以获取的贵重材料,还有能工巧匠才能制作出的稀罕物,如漆器、镶嵌绿松石的饰物、薄如蛋壳的高脚陶杯等等,能掌控这些资源的人,才能成为一方的统治者。   “好在不是天下人都这样,鱼埠人就不这么做。”青露发自内心的喜欢鱼埠,那是个人人相爱,人人平等的地方。   青南欲言又止,他没有说出口,那样的地方最脆弱,在这个城邦林立的时代里鱼埠宛如异类,外面的势力一旦侵入便会消亡。   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破碎。   小舟向前方荡去,溪水蜿蜒曲折,芦苇随风舞动,不知过了多久,它才从芦苇滩里荡出来,缓缓驶往城区,城中码头繁忙,船只来来往往。小舟上放着草篓,草篓里装满草药,那是在林地里新采摘的草药,另有一只篮子装着几颗熟禽蛋。   舒渎的热闹繁荣远胜于鱼埠,这里人口兴盛,羽邑的人口可能只有它的五分之一。   “觋鹭,溪畔那名老妪为什么见到你便跪拜?还送给我们好些禽蛋。”   “她应该是受过觋鹳的恩情,误以为我是他吧。”青南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有些怅然,低语:“我与他,其实并不相似。”   水中的人影头上戴着羽冠,罩着面具,身穿丝袍,那曾经也是觋鹳的模样啊。   青露将禽蛋剥壳食用,没留意到青南细微的变化,他问:“觋鹭,等到玄夷城见到玄旸大哥,我们就回去吗?”   没等青南回复,他自言自语:“我一路收集不少外面的物件,等回去就将这些东西拿给大觋看,还要跟大家讲外面的趣事。我……”青露放下吃一半的禽蛋,有些不好意思:“我明年参加完帝君庆典就成年了。”   得到青宫大觋肯定的话,也将在帝君庆典上被授予称谓,任命为神使。   “他经常在外面走动,可能不在玄夷城。”   “啊?”   “不管他在何处,明年帝君庆典到来前,你我都将回去羽邑。”   把剩下一半的禽蛋塞进嘴里,青露用力噎下,不解问:“要是不在玄夷城,又会在哪里?”   他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玄旸,此刻,你在哪里?   夏季雨水充沛,霁水的川流湍急,要横渡它有风险,所以还不能渡水,青南与青露在舒渎停留,等待。   有天清早起来,感到秋风萧瑟,青露发现连大人都穿上长袖衣服,才知已经入秋。   舒渎的气候宜人,夏日不像羽邑那般炎热潮湿,秋季也比羽邑干爽,舒渎人很少得风痹这种羽人族常见的恶疾,不过这里的病就五花八门了。   青南治愈舒翼儿子的腹疾,用针石使舒渎君夫人的头疼老毛病缓和许多,医治的人多了,屋中便堆满他人的馈赠之物。   大部分舒渎人相信青南和十多年前那名羽人族巫祝是同一个人,在他们眼里巫祝都拥有巫力,甚至死后能化为鸟兽,再转化成人,羽人族巫祝更是如此。   人们敬畏巫祝的力量,这也是当年没有白宗的觋鹳,为何能行走四方的缘故。   “这些东西都不带上?”   舒翼往屋中瞥了一眼,随口一问。   青南回道:“居家是好物,在路途上是累赘。”   他仅带上少量必需品,将多余之物全部抛弃。   哪怕这些物品是珍贵的白陶鬶,黑亮的高足杯,髤漆的大木盆,都被毫不留情地抛下。   像玄旸,像个旅人。   “我听说渡过霁水后,还要爬高山,这些东西……”青露有些不舍,却也无奈何:“如何背得动。”   跟随青南走出屋子,青露没有回过头去看住过一段时日舒适的宅院。   青露问:“舒翼,你会护送我们去玄夷城吗?”   舒翼拍拍手中的木盾,他的行囊不少,大部分是武器,有刀有盾有矛有弓箭还有石钺,他说:“渡霁水后要翻越岱岳,山中有很多虎豹,没有勇士随伴,没人敢走那条山路。”   “岱岳,岱夷,族名可是出自这座山?”青南仿佛看见巍峨的岱岳,还有时常翻越岱岳的玄旸,他的身旁虎豹环视,而他无所畏惧。   舒翼将盾挂在腰上,他迈步朝码头走去,话语漫不经心:“这种事得问大岱城的巫祝,他们知道。”   清早乘小舟从码头出行,午后才抵达一处渡口,渡口停泊一艘体型细长的大船,船上有十数名桨手,这是艘霁夷前往舒渎进行交易的船,船中装满物品。   青南登上船,打量身边的桨手,这些人个头高大,精干强悍,岱夷族人好武善战,不管是出自岱夷哪一个部族。   大船行进,桨手齐呼号子的声音震耳,仿佛能撼动天地,无数双手臂奋力划桨,水花如雨飞洒,衣冠尽湿,脚下的船似飞龙般迅猛,直冲向奔流的川水。 第29章   灰鸦从山丘上往下奔时, 脚下松软的土坡突然滑落,她应势下坠,轻盈如禽鸟, 稳稳落地。   她抬起头, 看向适才坠落的坡体,脸上悠闲的神情瞬间化为惊讶。玄旸如头野鹿般跃起, 轻松跨越丘地,身体在半空翻转, 轻盈地落在更远处,他直起身体, 看向灰鸦面前袒露的坡面, 淡淡说出两字:贝丘。   山丘表面覆盖的土壤因为外力而剥露,曝露里头层层叠叠积压的贝壳, 厚度足有四五人高,不知深入地下的部分,又该堆积着多少贝壳呢?   贝丘,顾名思义,由贝壳堆积而成, 形似山丘的遗迹。   灰鸦站起身, 加快脚步, 如猿猴般敏捷, 飞速登上邻近的另一处高地,这次她更清楚地看见了海湾, 与及对岸的一座岛屿。   “莱夷说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们得做条船。”灰鸦环视四周, 望向河岸边的树林。   “明天。”玄旸走向山顶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他蹲下身检查大树四周的土壤, 土壤厚实,土色纯净,种植大树的土壤果然是从别处搬运来的,这棵树不是天然生成,而是由人栽种。   “这山也是吗?”灰鸦仰头望向茂密的树冠,她表情疑惑,又补充一句:“贝丘。”   暴雨冲刷使一部分坡体上面薄薄的土层消失,露出里面白色的贝壳,她正踩在上头。   “也是。”   玄旸伸出手抚摸树身,见到大树上刻着一个复杂符号,这个符号,他曾在大岱城的祠庙里见过。   灰鸦抖了下肩膀,这是她的习惯,感到不自在,或者烦恼时会做的小动作。   扯下腰间的皮囊,灰鸦狠狠灌了口水,海风蒸发她脸上的汗水,带来阵阵凉意,又舒服地合起眼睛。   女战士的内心极其强大,但玄旸接下去说的话,还是让她感到惊讶:“有些居住在海边的族群从来不种植庄稼,他们以海鱼贝螺为食物,吃剩下的贝螺壳随手就扔。”   “你是说这些是吃出来的?”   灰鸦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把土,土中夹杂着几颗贝壳,拿起一颗海螺端详,发现螺屁股残破,她拾取一颗又一颗察看,确认都有人为造成的痕迹——用石子砸破螺体,为了食用壳里的肉。   这得多少人吃,得吃几千上万年才能堆积成山!   “果然只有罪人,才会逃到这种地方来。”灰鸦把手中的海螺扔掉,她可不想天天吃这种东西。   已经躺平吹海风的玄旸嘴角上勾,他的弓矛放在脚边,行囊堆在脑袋下,一双长腿悠闲交叉,大树为他遮阴,树荫之外阳光极其灿烂,虽然已经是午后。   “人们种庄稼是为了储粮过冬,冬日最难熬,当地人不同,海边就有取用不尽的食物,饿了就去海边捡食材,吃饱就晒太阳。”   听见玄旸这么说,灰鸦才感到些许疲乏,她也在树下躺着,真是又冰凉又舒适。   从赤夷城结伴出发,一路走来,灰鸦觉得自己有些了解同伴,路上她没见识到“白宗獐牙”过人的武力——遇到麻烦自己就动手解决了,但见识到他的散漫,还有惊人的阅历。   “要追捕的那对兄妹,女的左眼下方有颗痣,男的后背有条长长疤痕,你我就知道这些,能找到人吗?”   休息一会儿,灰鸦开始想这趟的任务。   “你以前怎么抓逃人?”玄旸反问。   “我会去见见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姐,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们的鼻子眼睛和耳朵总是有几分像。”   听着这样的话,玄旸没再回应,他离开树荫,提着一个新编的树枝篮子——鬼知道他什么时候编好的,往海岸走去,拾贝螺螃蟹,捡海胆海鱼。   生火,炙烤海鲜,听着海潮声过夜。   躺在树上,灰鸦瞥见篝火边的玄旸将手伸进衣兜里,抚摸着什么物品,她曾见过那件物品,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玉梳。   妻子的东西吧。   灰鸦思念孩子的时候,会在脑海中回忆,不像这人带着点什么东西,要拿起来摸摸看看。   不聊聊她吗?你的妻子是怎样的人?   灰鸦没试过这么问玄旸,她不擅长与人聊私事。   “看着不像岱夷的东西。”灰鸦不慎将心里的话说出。   玄旸抚摸玉梳属于无意识下的动作,他回过神来,将烤架上的海贝扒拉在一旁,又给自己倒上一碗鱼汤,悠然喝汤:“他出自羽人族。”   灰鸦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大惊小怪的人,还是吃惊问道:“你妻子是羽人族?”   妻子?   玄旸莞尔:“我没有妻子。”   青宫的巫觋不能婚配,何况青宫之觋是男的,也不会嫁人。   “我听说羽人族在遥远的南方,他们生活在巨木森林里,像鸟类一样住在树上,身上还披着羽衣。”灰鸦在树上的躺姿平稳,她将岱夷斗篷垫在身下,使“鸟窝”更舒适,暖和。   外族关于羽人族有不少传说,正因为不熟悉,所以传得面目全非。   “他是羽人族里的巫祝,住在又宏大又破旧的帝君神殿里,黑亮的长发藏在羽冠后面,脸上罩着面具,遮去他的喜怒。”   “你见过脸吗?”   “见过。”   玄旸闭上眼,便能看见青南的模样,那么清晰、真实,仿佛两人从未分离。   “人们说莱海的角巫没有性别,是男又是女,白日和夜晚也有着不同的一张脸,秋夜到来时,角巫就会进入山中成为野兽,春日才又变化为人。也许是变成麋子,也许是化作山鹿。”灰鸦边讲述边将爬上自己手臂的一只虫子摁死。   “你相信吗?”   玄旸的问话,让灰鸦摇了摇头:“我见过老家角巫的脸,老得没有牙齿,又干又瘦,人们怕巫祝,我从小就不怕。”   “巫祝可比毒蛇和虎豹可怕多了。”   “那你为什么找巫祝做恋人?”   “他的眼睛像星辰,看我一眼,便将我灵魂掠去了吧。”玄旸嘴角上扬,仰头看夜空,星汉灿烂。   灰鸦没觉得这句话动人,她缺乏感性,觉得同伴肯定是中了羽人族巫祝的巫术。   划动木筏,向目的地靠近,还没有靠岸,就见到岸边有几个悠闲的人影,不远处的林地里露出数栋屋舍的屋顶。   “沧口的莱夷说这座岛上有一对外面逃来的兄妹,多半就是他们,我们得上岛搜查。”灰鸦撑篙的动作麻利,仿佛不费力气,她压低声音。   “往那边划,这里风浪大不好登岛。”   玄旸看见岸上人做的手势,领会意思。   “看到我们到来,那俩兄妹肯定要跑,哥哥杀死家主,本来就是死罪,最好直接射杀,留妹妹性命。你来?还是我来?”   “你来。”   “好,我来。”   灰鸦表情和她的话一样冷酷,她留意岸边人的举动,见其中一人往回跑,立即加快撑篙速度。   水位越来越低,木筏进行困难,灰鸦扔下竹篙,踏水登岸,她跑动起来,海水飞溅在脸上,回头一瞥,见玄旸不慌不忙淌水而行。   **   岱岳之巅   舒翼用木架撑起一张虎皮,他用刀片在虎皮上刮动,熟练地刮去皮子内侧的脂肪。   舒翼身后就背着一条鞣制好的虎皮,用藤条编的绳索仔细捆绑,是他珍贵的战利品,也是他取道岱岳,与猛虎相搏的最佳证据。   “可惜皮子有破洞,要不可以做身虎皮斗篷,多威风啊。”青露凑上前,端详那张充满血腥味的虎皮。   虎皮上有三个箭镞留下的洞,分布在脖颈与腹部。   “你现在不害怕了?”舒翼抬起头,看向矮他两个脑袋的青露,有些许嘲讽之意。   路途上第一次遇到猛虎,青露吓得双腿发软,浑身战栗,脸色苍白。   “死了我当然不怕。”   青露为表示自己不惧怕,伸手去摸虎皮,发现虎毛硬得扎手,他似有些惆怅,喃语:“哪怕是山中猛兽,遭难了也是任由人在身上又砍又刮。”   “要是换你遭难,你就在它肚子里。”舒翼冷哼一声,他对待会伤人的猛兽,向来不会心慈手软。   见青露一直站在旁观看,没有离去的意思,舒翼将手中的石片掷给他,那表情好像在问:要试试吗?   青露接住刀片,用力握紧,他忍住对血腥味的反感,学习舒翼的手法,去刮虎皮上的油脂,这是鞣革必须的步骤。   舒翼回营火边歇息,才发现不见青南身影,此时已经是傍晚,这时节天黑得快。   舒翼登上一块大岩石,见到伫立在岩石上观看云海峰峦的青南,他白色的丝袍已经泛黄,袍摆破损,连面具上的色彩也已经褪色,露出木质的纹理。   旅途的磨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那些痕迹添加了几分沧桑,清瘦的身形不具有强悍的力量,笔直的仪态,却给人稳重如山之感。   “云这么浓,看不见落日。”   听见身后的说话声,青南没有转过身,他望向被云雾遮挡的太阳,又将视线收回,落在烟云缭绕的群山中,声音像秋水般沉静:“你们经常翻越这座山,已经看得厌倦了吧。”   在岩石上坐下,舒翼把长矛枕在大腿上,他眺望四方,群山皆在脚下,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这宏伟景象时的情景,那时的震撼感觉依稀记得,他说:“也就那样,看多了不稀奇。”   太阳正在西落,有些霞光穿透浓厚的云层,倾泻而下,那一瞬间,所有的山脊都在发光,云雾通透而飘渺,仿佛不似人间。   这样的景色,玄旸应该见过无数次,天地之间,比这更震撼的景象应该还有许多,旅人四处游走,逐一看遍。   旅人眼中的山河,与寻常人眼中的山河必然不同。   晚霞将眼眸映红,世间万物宛如蒙上一层红帛,望向北面若影若现的山峰,青南问:“还有几天能抵达玄夷城?”   “五天。”   还有五天,青南将手支在冰冷的岩面上,抑制住起伏的情绪。   漫长而艰难的旅程使人疲惫、使人冷静,情绪早就极为稳定,此刻却连气息都乱了,原来我如此想见他。   已经深秋,日薄西山时,越发感到寒意。   “云淡了,好大的落日。”   青露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块大岩石上,正望着又圆又大的红日惊叹。   因为登得高,所以那轮太阳仿佛能拥抱入怀。   “山顶上真冷啊。”过一会儿,就看见青露无心赏日,抱住双臂,冷得跺脚。   “给,拿去用。”   舒翼解下身后背的虎皮,扔给青露,青露立即接住,心里欢喜,忙说:“你打的老虎,不能白拿你东西,我拿别的跟你换。”   “不用,觋鹭给我五支淬毒的箭羽,我都用来猎虎。”   “多谢了。”青露抱住虎皮,恭敬地行了个礼。   舒翼将手一挥,示意不用谢,他身为岱夷武士,有过人的本领,向来很大方。   三人一起返回营地,路上,舒翼问:“觋鹭,你给毒箭涂的是哪种毒,早先就想问你。”   “你们岱夷猎人常用的毒树汁,我将它除去杂质,再添加些东西熬制,使毒性更强烈,所以能毒杀老虎。”   听见青南这么说,舒翼皱了下眉,好一会才说:“我以前认为巫祝的诅咒再灵验,也没有我的箭快,在说出咒语前,我就能将他们射杀。”   “你……”青露吃了一惊。   舒翼抚摸木弓,他接着说:“要我看来,也只有‘白宗獐牙’才敢和巫祝成为朋友。听说他在大岱城时,就常跟祠庙里的玄鸟神使待在一起,从神使那里学习知识,神使也曾在他身上看见东君(太阳神)的神力。”   “他经常去大岱城吗?”听到舒翼提及玄旸,青南询问。   “武士拿的宗都出自大岱城,大岱君会差遣武士为他做事。别的国君也经常求助武士,当然都有报酬。”舒翼裹住斗篷,他抱胸的姿势显得桀骜不驯,大概大岱君也差遣过他吧。   青露问:“要是玄旸大哥在大岱城,你会送我们过去吗?”   舒翼冷漠拒绝:“一到玄夷城,我就会回舒渎。”   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夜幕降临,青南给营火添加柴火,驱散寒意,舒翼烹制食物,食物丰盛,青露拿针缝制虎皮斗篷,他低着头忙活,模样专注。   一张虎皮只够做一件虎皮斗篷,最终披在青露身上,他年纪小,又特别怕冷。   离开岱岳后,青南身上才多出一件岱夷斗篷,能用来御寒,这是和玄夷部族的人做交易换来的物品。   和玄旸几乎一模一样的岱夷斗篷,因为就产自玄夷部族,同样的编织手法,同样的裁剪方式,一样的纹饰。   不停地赶路,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青露早已经精疲力竭,青南也感到脚步越发沉重,只有舒翼始终迈着大步,在前方催促。   身为武士,体能超越常人的舒翼显然无法体恤同伴,他和玄旸不同,玄旸是那种亲和又散漫的人,可能玄旸跟所有的强者都不同。   青露完全是凭靠着信念在顽强前行,当登上丘陵,望见远方的玄夷城城墙,他“哇”地一声差点哭出来,栽倒在地上再不愿动弹,青南的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他的下巴瘦削,丝袍破损,如果不是有件岱夷斗篷,将无法保温,他的身形更显得清瘦,但仍如竹子般挺拔。   “那就是玄夷国。”   舒翼手指前方,他那张凶悍的脸,难得流露出几分温意:“我们到了。” 第30章   灰鸦远离众人, 孤独坐在沙滩上,直勾勾盯着篝火会上一个牵住伙伴双手,开心跳舞的秀美女孩, 女孩留意到目光来源, 竟对异乡人露出纯真而美丽的笑容。   灰鸦想起几天前那个左眼下方有颗痣的女孩,她跪坐在地上, 举起沾血的手撕心裂肺地朝自己吼叫,她的身旁躺着一个小腿中箭, 鲜血淋淋,疲惫不堪的男青年。   灰鸦的箭头瞄准男青年的胸膛, 正想补上一箭, 也许是女孩的悲鸣使她停止了放箭的动作,也许是闯入莱海之巫的禁地后, 莱海之巫对她施加的诅咒起作用,她发现眼前的事物忽然变得模糊不清。   “白宗獐牙!”   当时灰鸦有些恼怒地叫着,她射出的第一箭瞄准男青年的头部,却被玄旸看似无意的动作干扰,使得她的箭矢偏移, 射向腿部。   她从来没有失手过, 百发百中。   玄旸不为所动, 他的手没有放在弓上, 他看着那对兄妹,丝毫没有加害他们的意思, 眼眸中甚至有怜悯之情。   灰鸦缓缓坐在地上, 头晕目眩使她无法再动武, 将莱海之巫咒骂两句,她茫然望着周边密密麻麻的树木, 这是一座如此阴晦,散发着深深恶意的森林,令人发寒。   这里是莱海之巫的禁地,他(她)正化作一头麋子,也许是山鹿,在远处远远地观看吧。   岛上的人远远观望时,并没有发现异端,直到那条木筏靠近,看清两名武士装束的人在木筏上,岛上的人这才慌乱地往回跑,跑到聚落里向那对兄妹通风报信。   兄妹俩慌不择路逃窜,竟逃进当地人从来不敢去的幽深谷地——莱海之巫的领地。   那里是禁地。   玄旸和灰鸦像对猎人,那对兄妹是猎物,双方在林子里追逐。   从来没有猎物能从岱夷武士的手中逃脱,这对兄妹也是,他们很快就被发现,哥哥中箭,失去行动能力,妹妹哭泣,停止逃跑。   “白宗獐牙,我的眼睛为什么看不清东西?”   灰鸦的声音有些慌,身上的症状使她无法集中精神,女孩的哭声也使得她心烦虑乱。   “毒棘,你被莱巫布置在入口的毒棘陷阱刺伤,毒性正在发作。”   玄旸的声音很平静,他目光落在灰鸦的身上,袖子破裂,手臂有条带血的划痕。   “不是咒语?”灰鸦抬起自己的手臂,她摇了摇头,试图看清东西。   “不是,莱海之巫的咒语,恐怕就是这里到处生长的毒棘”。   “啊。”   灰鸦叹了声气,已经不再试图看清事物,她闭上眼睛,用平静地声音说:“你不让我杀他,这对兄妹是你认识的人?”   “算是。”   玄旸说完这句话,便就从灰鸦身边离开,朝男青年走去。   男青年正在不停地哀求女孩离开,劝她快逃,女孩却只是摇头哭泣。   箭矢穿透小腿,箭镞没有留在骨头里,男青年忍痛将箭杆折断,不过这样的伤情,他已经无法站立,更别谈跑动。   他成了女孩的累赘。   女孩尖叫着扑上前去,用力捶打玄旸,玄旸抓住她的手臂,像抓住一只小鸡般轻易。   他的声音冷冰:“他杀了自己的主人赤明,杀主得死,他活不成。你是赤夷君的奴隶,又能逃到哪去,还不随我回去。”   女孩哭叫:“你把我也杀死吧,我不回去,反正我回去也要死!”   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她的哭声充满恐惧与委屈。   灰鸦眉头紧锁,女孩的哭声使她心神不宁,她闭着眼说:“你跟我们回去,我会帮你向赤夷君求情,赤夷君不会责罚你。”   “老国君死了,他要我去墓里陪他,他死前亲口跟我说,他舍不得,所有的妾他都要带去地下。”听到灰鸦的声音,女孩忽然就安静下来,用绝望地口吻陈述:“那晚大家都忙着葬礼的事,我哥要带我逃走,约好在半夜,不想赤明来找我,想跟我好,我不肯,他就打我,他是头畜生……”   “我哥把赤明杀死了,我哥说正好想杀他,他时常欺辱我,还总是用鞭子抽打我哥,我哥小时候被他拿刀割肉,后背留下好长一条疤。”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冷静,她抬起脸庞,看向玄旸,已经不再哭泣,她的眼神空洞:“我小时候见过你,你是玄夷城的勇士对不对,求你别将我带回去。”   明明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却仍出于本能恳求。   “白宗獐牙!她说的属实吗?”灰鸦听不下去了,高声叫道。   “你觉得呢?”   玄旸目光落在男青年身上,男青年的伤脚不停往外滴血,形成一个小血滩,得止血。   “赤明不是老赤夷君的侄子吗?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   灰鸦咬着牙,她睁开眼睛,眼前仍旧是模糊不清,她心里有震惊,也有震怒。   女孩麻木地看向灰鸦,她的脸庞苍白,眼眸深幽,男青年发出痛苦的咳嗽声,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失血使他意识模糊。   灰鸦问:“你要带她回去吗?”   她的拳头捶打地面,咒骂了一句:“没有这种事,怎么会拿人去殉葬,又不是狗又不是猪!”   “有些国君去世,确实会用战俘殉葬,近年来越发残酷,把女人、孩子捆绑起来扔进墓穴里活埋,我听过这样的事。”玄旸的言语仍旧淡定。   灰鸦想反驳点什么,但内心已经相信女孩的说辞,因为白宗獐牙确实见多识广,而且他身份尊贵,熟悉权贵。   “你打算怎么办?”灰鸦又问,她很烦恼。   “是我们打算怎么办?”   玄旸的声音越来越远,像似正在往什么地方走去。灰鸦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向坡地,而坡地上正站着一个特别高的人,又高又瘦,身形很诡异,不对,那个人头上戴着巍峨的高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好像是巫杖?   是莱巫!   灰鸦握住弓,手臂因紧张而颤动,视力不行时,耳朵特别灵,她听见玄旸正在用莱夷的语言跟莱巫交谈。   莱巫的声音沧桑而低沉,是男子的声音。   莱夷也是岱夷族,莱巫说的话灰鸦听得很费解,只能听懂一部分内容。   地域上的阻隔,使得同一种语言发生口音上的变化。   夜幕下的海潮涌动,沙滩上正在举行篝火会,人们仍在跳舞,欢快地跳舞。   灰鸦从回忆中出来,悠闲地伸展肢体,也、想享受一下闲适时光,这时她听见有脚步声朝她靠近,抬眼一看,是抱着一只陶罐,拿着食物的玄旸。   接住对方掷过来的陶罐,掀开木质的盖子,就闻到酒味。   “当地人酿的酒,味道还行。”玄旸往地上一坐,变戏法般掏出两只粗陶碗。   酒是果酒,十分酸涩,食物是鹿肉和鱼肉,炙烤得鲜嫩多汁,香气四溢。   “那对兄妹……”   灰鸦还是忍不住问出一直想问的话:“离开了吗?”   “去往别处,这里他们不能再待。”   灰鸦大口喝酒,将一碗酒喝完,目光落在欢快的人群里,又往海域远眺,她若有所思。   “你接受赤夷君的委托,你和我一同前来,不是为了追杀那对兄妹,而是要阻拦我追杀他们吧?”   玄旸一路走来,都是一副散漫的模样不说,连莱巫的毒棘陷阱也不提醒,还阻止她将人直接射杀。   没有否认,玄旸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切食鹿肉。   “莱巫为什么放过我们,还医治哥哥的箭伤,我们可是闯入莱巫的禁地。”   灰鸦狐疑,又问:“你当时跟他说了什么?”   “他不是随处可见的角巫,而是玄鸟神使,你没发现他头上没戴鹿角帽吗?”玄旸呷口酒,神情悠然。   “没留意,我那时中毒看不清东西,等我眼睛恢复视力后,莱巫早就离开。”   听灰鸦这么说,玄旸点了下头。   “你怎么知道他是玄鸟神使?”   “当地有好几棵大树上都刻着东君(太阳神)神徽。”   “你是说树上刻的那个奇怪的符号?”灰鸦也留意到了,并不知道这种符号是东君神徽。   “玄鸟神使怎么会来到莱夷人的土地上,他们不都住在大岱城的祠庙里吗?”   灰鸦还是觉得费解。   “你听说过扶木吗?”玄旸继续往下说:“传说扶木生长在东海,东君以扶木做为宿所。玄鸟神使是东君的使者,以前确实有玄鸟神使会被派遣到东方海滨,在海边祭祀东君,看来有一位玄鸟神使没有返回大岱城,而是留在了当地,并将东君的信仰传播。”   灰鸦忽然站起身,此时歌舞声忽然停止,一位头戴巍峨高冠的男子出现在人群中,他脸上有面具,身穿黑色长袍,手执巫杖。   人群纷纷朝他聚集,对他跪地膜拜,献上食物、海贝与花卉。   玄旸看向玄鸟神使,目光落在黑色的玄鸟面具与及黑色的长袍。   有人有类似的装束,不过那人是白色的面具,白色的长袍,头戴白玉冠。   那人是青宫之觋。   是他魂牵梦绕之人。   玄鸟神使举起巫杖,巫杖上挂的玉石与贝壳哗哗作响,他目光望向玄旸与灰鸦所在的位置。   仪态威严、充满神性。   灰鸦弯身朝他行礼,玄旸也是。   当地人的篝火会延续至天亮,在篝火会结束前,灰鸦和玄旸早各自找个地方睡去。   第二天,灰鸦收拾好物品,去海边找玄旸,见他站在船旁,没有携带行囊,玄旸说:“你自己回去,我要去个地方。”   “去哪?”   “扶木岛。”   传说中生长扶木的地方,也是太阳神东君的住所。   灰鸦皱起眉头,她眺望大海,海天之上隐隐约约似有一座座岛屿,云雾袅袅,难辨虚实。   早就听闻白宗獐牙是位旅人,四处游走,居无定所,他抵达东海岸,便想去探访传说中的扶木岛,并不令人意外。   别人可能会死在汪洋里,他应该不会。   灰鸦跳上船,把行囊卸下,准备划船,忽然有什么物品掷到她怀里,她捡起一看,是一条玉石手链,链坠是一颗打磨圆滑,碧绿可爱的绿松石。   “你本来能从赤夷君那里得到酬谢,如果完成任务的话。”玄旸说。   追捕那对罪人兄妹,处决哥哥,将妹妹抓回赤夷城,这是赤夷君的要求。   “多谢。”灰鸦感谢对方的慷慨,把手链戴在手腕上,仔细端详,心生喜爱之情,她是位武士,但也爱美。   她划动木桨,本要离开,又回过头来,问道:“你为什么帮助那对兄妹?”   “我多年前在赤夷城见过那对兄妹,听说过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父亲本来不是奴仆,因为贫穷无法生存,将子女做为交易,跟老赤夷君换来居所和食物。如今,这样沦为奴仆的人几乎到处都是,他们不被称作为人,视作猪狗,家主可以肆意鞭笞、欺辱。”   “我回去见赤夷君只说没找着那对兄妹,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灰鸦露出笑容,继续说:“赤夷君要是一直问,就说他们兄妹俩去了扶木岛。”   那飘渺虚幻、位于碧海之中的扶木岛啊,传说中有高耸入云的神木,唤作扶木,是东君的宿所;有烈焰滚滚的汤谷,是东君沐浴的场所。除去眼前这人,再也不会有人想要去探访它。   “保重。”灰鸦潇洒挥手。   “保重。”   玄旸送行,目送灰鸦乘坐的小船远去,消失在晨曦中。   东海有神木名为扶木,扶木贯通天地,是太阳神东君的住所,太阳从东海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驱逐黑暗,光芒照耀大地。   玄鸟辅助太阳运行,总是在日落与日升时出现,在无尽时光里,玄鸟时而化做人形,时而保持鸟态,它们(他们)是东君在人间的使者。   这不过是传说,所有的传说,都不真切,游历四方的玄旸最清楚。   当红彤彤的太阳从海洋升起时,玄旸驾驶小船,向东而去,他想探访东海岸边时不时能望见的海岛,传说中的扶木岛。   旅人总想亲眼去看,去见识。   每当晨曦照亮海域,东海岸的居民就会出来活动,老老少少齐齐出动,他们在海边采集食物,在礁石缝里,在沙滩里捕抓螃蟹,捡拾贝螺。   他们从不为三餐愁苦,也不受任何人奴役,总是有大把的时间供自己消遣,躺在岩石上晒太阳,摘朵沙地里生长的小黄花赠予喜爱之人,或者坐在吊脚楼上,荡着双腿,编织一条用各种漂亮贝壳装饰的项链。   外界的奢侈品与尊卑等级他们都没有,也不曾创造名为文明的任何事物,他们有纵情撒欢的童年,充满喜悦欢愉的成年,在对万物的不解与懵懂中匆匆度过短暂的一生。   玄鸟神使伫立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下,他脚下的山丘露出白色的“土壤”,那是风化多年的贝螺色泽,他站在贝丘上。   玄鸟神使有一顶巍峨的高冠,由荆棘与花卉及打磨光滑,形似圆盘的砗磲构成,当阳光照在高冠上,皑洁的砗磲反射出光芒,如此耀眼,仿佛头顶一颗太阳。   海风拂动玄鸟神使黑色的长袍,黑亮的长发,他望向远去的一艘小船,那艘已化为一个点,最终消失不见,那是玄旸的船。   海天的界限很模糊,海天之间,浮现一座岛屿,玄鸟神使从不曾想去探访,他相信那里不是人能抵达的地方,那里是太阳神的故乡,一旦靠近,便会被东君的烈焰烧成灰烬。   玄旸当然没被烧成灰烬,六天后,莱海的居民见他驾着小船返回,船桅上挂着一串串鱼干,船仓的陶罐里装着饮用水,他用几颗蓝的紫的萤石(来自火山岩浆)与当地人交换食物,背着两坛果酒和用树叶包裹的烤鹿肉,悠哉离去。 第31章   “羽人族也有黑陶, 色泽不如岱夷族的黑陶这么黑亮,不似它这样坚硬轻薄,果然如鱼埠的陶匠传言, 薄得像蛋壳。”   这是一件镂空的高柄杯, 造型优雅俊秀,通体黝黑光亮, 器物极其轻薄,拿在手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青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世上竟然有这样的陶器。   也许听过太多赞誉, 哪怕是青宫之觋的称赞, 也没让玄邴流露出喜色,他的口吻很平淡:“这样的器物在我们岱夷族也是稀罕物, 能烧制它的工匠也就五六人,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家族。”   行走在玄夷城的手工业区,在玄邴的带领下,青南参观漆器作坊、骨器作坊、石器作坊,与及从业人员最多的陶器作坊。   轻轻将黑陶高柄杯放进漆盒里, 青南听见外面传来吵杂的人语声, 原来是陶器作坊的陶工聚集过来, 他们对羽人族巫祝感到好奇。   青南轻轻合上盒盖, 将漆盒递向玄邴:“匠人的绝技没法向外人传播,他们会说那不是寻常人能学会的技能, 确实是这样, 但他们难道没有私心吗?”   身旁那位用快轮制作陶器的匠人抬起了头, 青南不担心对方能听懂这句话,他使用的是江皋族语。   玄邴挑了下眉, 他没有去接青南递来的漆盒,似乎在琢磨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去大岱城娶妻的游历使玄邴掌握江皋族语,他能听懂青南的话。   “羽邑的玉匠曾经能在玉器上进行微雕,这项技能同样只有一个家族的人掌握。”青南低语。   “所以呢?”   “这个家族凋零,微雕技能也失传了。”   青南又将漆盒递上,玄邴做了个手势,示意青南收下。   见对方抬起头,似乎很惊讶,玄邴笑语:“我儿生下来就不停啼哭,也不知道是鬼神作祟,还是哪里病痛,可惜小娃娃说不出话来。幸好得到觋鹭医治,现在能吃能睡,这件黑陶杯就当是酬谢。”   青露一直站在青南身旁,目光落在青南手捧的漆盒上,他眼眸中闪着喜悦的光芒。   他很想亲手摸摸蛋壳黑陶,想仔仔细细研究它,可惜没机会,以后就有这样的机会了。   烧制成功的蛋壳黑陶会被陶匠相当宝贝的放进漆盒里,哪怕是烧制失败的蛋壳黑陶,也会摆放在作坊器物架的最高处,不让人随便碰触。   这种东西,被岱夷族的权贵们做为礼器使用,具有神圣性。   “多谢。”   将手中的漆盒交给青露,青南从腰间解下一件配饰,是一件玉环,他说:“我有样东西要赠予孩子。”   小巧又温润的玉器放在手心,玄邴低头端详,诧异:“这就是……你刚说的微雕!”   青南轻轻点下头。   玄邴用指腹摩挲玉环上的刻痕,那刻痕细得像头发丝,无法想象要掌握什么样的技能,使用什么样的琢玉工具,才能在玉上面刻出这样细的线条。   身为羽人族的王族,青南手里有几件神玉,神玉上都有微雕,这些东西十分稀罕,能制作它的玉匠早已作古,来不及将技艺传给后人。   “人们远游,是希望和远方之人做交流,我的目的也是这样。”   “觋鹭想学的不是烧制薄胎黑陶的技能吧?”   “不是,那绝非一朝一夕能学会。”   青南看向那只装高柄杯的漆盒,又望向堆放在木架上的五六只还未使用的漆盒,他言语恳切:“我想知道当地人制漆、髤漆的方法,能生产出大量的漆器,应该掌握着羽人族漆匠没能掌握的技能。”   “觋鹭,这边来。”   玄邴在前带路,很爽快。   “我本以为觋鹭来玄夷城,是与我哥玄旸有约,特意前来赴约。”   “我与他不曾做出任何约定。”青南说完这句话时,已经离开陶器作坊,来到外面。   阳光明媚的冬日,一条小溪在前方流淌,远方是青山绿水,玄夷城的初冬草木欣欣向荣,恍惚中以为身处南方。   深秋来到玄夷城,受到玄夷君之子玄邴的热情招待,也由他安排,青南和青露入住城东一处舒适宽敞的屋舍,食物与所需的生活物品都有人供应。   玄夷城的手工业极其发达,这里能制作珍贵的蛋壳黑陶,也有懂得绿松石镶嵌技能的工匠,有工艺精湛的玉匠和漆匠,就是玄夷城制作的石簇,也远比别的地方精良。   玄夷城人口众多,繁华而富有,富有是岱夷族各城邦的共同特点,哪怕是平民也拥有种类众多的陶器、石器和骨器,仿佛人人都是能工巧匠。   为岱夷族的富裕惊讶,同时也羡慕他们长期和平稳定的生活,站在城墙上,看向城中一圈又一圈的环壕,竟有五六圈之多。   听玄夷城巫祝讲述此地的过往,每一圈环壕象征着过往数百年的岁月,起初由一座小聚落发展起来,人口不停繁衍,环壕内的土地无法满足居住条件,就向外扩张,一次次修筑环壕,直到最终筑起城墙,成为一座城市。   岱夷族的城有的很小,玄夷城很大。   青南喜欢在正午时分登上城墙,这个时候最暖和,能看到城门外络绎不绝的行人,笔直宽敞的道路上,偶尔可见一两个旅人,他们是来自大皋城,舒渎,赤夷城的勇士,无不背着沉沉的行囊,携带弓矛。   这些人里边没有玄旸。   玄夷城的第一场雪,是小雪。   那是一个大清早,青露在院子里大呼小叫,青南不慌不忙从屋中出来,步入庭院   雪落在脸上化做水,落在身上像霜。   羽邑的气候比玄夷城温暖,几乎不下雪。   青露在雪中待了许久,呆似木偶,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雪。   玄夷城的冬日下了好几场雪,有一次雪下得厚,城墙和屋舍都蒙上一层白色,青南和青露在室内制作织机,冷得直呵手。   羽人族用腰机织布,织布的效率低下,来到玄夷城,才知道当地人除去使用腰机外,还有更先进的织布方法——织机。   先制作出形状各异的构件,再利用绳索与黏胶将它们组装起来,使织机能完成运作,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青露迅速将一截木头削成需要的形状,用它榫接另一根木头,他动作麻利,俨然像名木匠。   “我听说玄邴派去赤夷城打听的人回来了,还是没找到玄旸大哥吗。”   “他是位旅人,谁知道他在何处。”   这样的回答,像似在抱怨,青南自己没察觉。   青露摆弄刚组装好的部件,又将部件放下,他抬起头来:“觋鹭,我们初春就走吗?”   “初春就走。”   青南正在一块木板上绘制着什么,他用炭条描绘织机的结构,记下尺寸。不可能在旅程上携带织机,需要将织机的制作方法记录,回羽邑后再复原。   忙于手中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旁传来青露起身的声响,青南才留意到窗外的天暗了。   青露朝火塘走去,抱柴添火,青南依旧在木板上忙活。   “今早,皋姬让侍女送来一篮腌猪肉和一尊酒,她真是位慷慨多礼的女子,觋鹭治好她儿子的病,她就经常派侍女送东西给我们。我想将猪肉炙烤,觋鹭,要喝酒吗?”   “把酒温上。”   青露边切猪肉边闲话:“我听侍女说,皋姬是大皋城城主的女儿。奇怪,怎么会嫁到玄夷城来?听说两地离得很远,大皋城是江皋族人的大邑。”   “玄邴跟玄旸大哥一样,也当过旅人吧,才会去大皋城娶妻。”   青露来玄夷城后才认识玄邴,并不知道玄旸护送玄邴去大皋城提亲的事。   “我听人说,玄邴和玄旸大哥关系特别好,反而跟他的庶兄不亲,经常有口角,有一次喝醉酒,两人还打架。”青露将一块陶箅子架在火上,将切好的腌猪肉片一片片放在上面炙烤,十分耐心。   青南只是倾听,没说什么,青露自顾自往下说,听得出来他很适应玄夷城的生活,与周边人都相处得不错。   等食物准备好,酒已经温热,两人在火塘边就餐。   酒味道醇厚,回味甘甜,青南饮下两觚,微微有醉意,青露也喝了不少,说要去组装织机,没多久就见他抱着一块织机构件,倒在地上呼呼睡去。   青南走进院子,冷风一吹,酒顿时清醒,他孤零零伫立在院中,墙角的海棠树秃秃的枝桠上有轮圆月,很明亮。   来到玄旸出生并生活过的土地,他的故乡,却不见斯人。   叫我前来,自个不见踪迹。   我来了,你又在哪里?   雪在夜间消融,第二日清早,阳光灿然,地面不留痕迹。   青南行走在通往祠庙的大道上,如往常那般,他在祠庙门外伫足,今日不见庙祝,只有一名小童在阶前打扫。   “觋鹭,我们庙祝去城郊迎接大岱城来的玄鸟神使,还没回来。”小童认识青南,待他态度恭敬。   午时,青南才在玄夷君举办的飨宴上见到那名玄鸟神使,这人身穿黑色长袍,面罩玄鸟面具,头戴日轮冠,身形颀长,宛如林中秀木。   青南是远方来客,玄鸟神使是尊客,玄夷君将他们安排在上座,两人位置靠得近。   落座后,青南就察觉到玄鸟神使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友好,此人冷漠孤傲,和在座的客人没有进行任何交谈。   飨宴结束,玄鸟神使突然走向青南,声音清冷:“人们说你是羽人族都邑来的巫祝,能说岱夷话,还说你是‘白宗獐牙’的挚友。我问你:你也要去文邑吗?”   “不去。”   “那你为何来到此地?”   青南微微颦眉,对方的话莫名其妙,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文邑正在营建观象台,文邑王向四方通晓星象之人发出邀请。”   玄鸟神使举起左臂,他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造型奇怪的玉璧,青南曾经在玄夷城的祠庙里见过类似的器物,庙祝称它为:牙璧。   据说是观测星象的神器。   “观象台?”青南感到疑惑。   “类似圭表台,但比它复杂得多。”玄鸟神使仰起头,他的下巴轮廓流畅,乌发映衬白肤。   虽然看不见脸,被面具遮挡,只能看见嘴唇和下巴,但从声音,仪态观察,这名玄鸟神使的年纪不大,可能和青南年龄相仿。   “我听闻大岱城的玄鸟神使会使用牙璧观测星象,不需要建圭表台。我们羽人族的圭表台早已经坍塌,再没有人知道形制,文邑王为何要营建比圭表台更复杂的观象台?”   “文邑王有着狂妄的想法,他要制定太阳历,观象授时,将时节的秘密告知天下人。”玄鸟神使冷哼一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召集一大群人在身边,让他们观测太阳,追踪太阳的轨迹。神的踪迹岂是凡人可以窥探,东君的烈焰将炙瞎他们的眼睛。”   这显然是一句诅咒。   玄鸟神使靠近青南,他的声音年轻清亮,却很有气势:“你见到玄旸,告诉他,莫要协助文邑王营建观象台,如果他不听劝告,玄鸟上使会剥夺他‘白宗獐牙’的称谓。转告他,是我叫他莫要任性胡为。”   “怎么称呼?”   “玄鸟神使由九人组成,领导者称作:玄鸟上使,我排位第九,可称呼我九神使。”   “恐怕,要九神使亲口跟玄旸说,我初春就会离开玄夷城,未必能见到他。你俩,应该是旧交吧?”   “我与他幼年便相识,算得上是旧友。”   玄鸟神使不再多言,他转身离去,长袍舞动,仪容庄穆,冠饰和长袍上的玉石饰片锵锵作响。   挚友也好,故友也罢,都不知道玄旸的去处,似乎人人都在找他。   青露望着玄鸟神使远去的身影,轻声问:“觋鹭,文邑是什么地方,离玄夷城远吗?”   他同样受到邀请,参加宴席,不过和青南不同席,飨宴结束,他前来找青南,正好听见玄鸟神使和青南的交谈。   “很远,它是地中族的都邑。”   文邑,别人口中一再提起的地方,将建起一座观象台,文邑王野心勃勃,想为天下人制订太阳历。   哪怕是冬日,玄夷城的作坊区热闹依旧,尤其是生产日用品的陶器作坊,有许多孩子在这里学习制陶,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   玄夷族人似乎从小就会捏泥巴,刚够得着陶轮的小孩就已经能使用转轮,像模像样地拉伸泥胚,用灵巧的手指塑造出器形。   来玄夷城多时,青南对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见到稚童沾染泥污的脸上绽出灿烂笑容,他不禁去想,玄旸年幼时也是这样在玩戏中学习制陶的吧。   没有在制陶作坊多作停留,引路人的眼神恳切,使青南跟随他的脚步,匆匆往前走,两人跨过一条木桥,来到河对岸的玉器作坊,脚下的河水流淌,作坊外有水车运转的声音。   借助水流与解玉沙切割玉料,是极其漫长的过程,更别提琢玉过程更加费时费力,一件精美玉器,往往需要一名玉匠花费半年或者一年的时间才能制成。   至于那些造型复杂,需要镂空、刻上繁复线条的玉器,花费的时间要比这多得多。   “鹭神使,我爷爷在里头,这边请!”   一名少年往作坊外探头,他一看见青南身影,立即迎上前来。   少年滔滔不绝:“自从嗣子(玄邴)将羽人族的神玉拿给我爷爷看,这一个多月来,爷爷一直住在作坊里,天天琢磨神玉的技法,夜里都不睡觉,我真怕他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前天,爷爷跟我说,他无法参透微雕的技法,哪怕他参透了,他也需要一双年轻人的手才能去完成,后辈更不行,做不来这件事,没人能做到。”   少年有一副老成的模样,手中握着一件琢玉工具,身上的衣服满是水渍,并粘附白色的玉渣。   “爷爷因为这件事,把我父亲和叔叔全都责骂一顿,训斥他们学艺不精。爷爷说要是他早三十年见到羽人族的神玉就好了,那时他正值青壮,有大半辈子能用来钻研。”   相见恨晚。   “玄邴可是要你家掌握微雕技法?并用此技法琢治新玉?”   青南一踏进玉器作坊,就感觉到里边的氛围凝重,玉匠纷纷埋头苦干,都有一副愁苦的表情。   少年压低声说:“嗣子要我家做一件玉笄,要像羽人族的神玉那样将纹饰刻得极细,像头发丝那么细,他要做为礼物赠给妻子。”   “若是无法完成,会受到责罚吗?”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他仰起脸蛋,眼中闪着光:“鹭神使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件神玉是什么人制作,又是怎么制作的吗?”   青南摇了摇头,少年的眼眸黯淡了。   “孩子,制作它的技法已经失传两百年。”   青南叹声气,最终还是没有进入作坊最深处,去见那名苦闷的老玉匠,他说:“我会劝说嗣子,请他不要责罚你们,这本来就是已经失传的技法。”   少年不甘心,仍是恳求:“鹭神使,帮帮我们吧,要是鹭神使肯定有办法!我听河对岸的漆匠说,他们祖祖辈辈受漆毒折磨,手脚生疮,是鹭神使给他们神药,将他们的病都治好了。”   青南身为巫祝,清楚在别人眼里,巫祝能和神鬼沟通,无所不能,然而他不过是个凡人,哪有什么神力。   “阿倾,你就别为难鹭神使了,他就是现在帮你将制作神玉的玉匠亡魂召来,那亡魂也得翻越数十座大山,渡过无数条河川,才能从羽邑赶来玄夷城。”   带有谑意的口吻,嗓音悦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就这么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青南猛地一回头,望见一张正冲自己笑的脸庞,那家伙穿着一件破烂的岱夷斗篷,背着一大包行囊,腰间挂着一张掉漆的长弓,连箭箙里的箭羽都撸秃了,风尘仆仆,真能从身上抖下一层沙尘,疲倦而沧桑,眉目却如此清明,有张英俊的脸。   他看着青南,眉眼含情,满脸都是笑意。   “獐牙大哥!”少年惊喜大叫。   “我帮你跟玄邴求个情,我的话,他总会听吧。”   玄旸抱着胸,笑着弯下身。 第32章   玄夷城是一座台城, 它的基底由人工堆垒而成,工程量巨大,不过这座城并非一朝一夕完工, 而是历经漫长岁月才拥有今日的规模。   由带一个环壕的小聚落不断扩张成为多环壕的大型聚落, 拥有庞大的人口,人们有能力筑造城墙, 一座宏大的城才得以营建。   城内外处处可寻觅古老的痕迹,是中心广场受人们供奉的社树与巨石;是一座通往最初兆域(墓地), 已经无法使用,却从未拆除的老木桥;是挖房基时, 时常会发现的陶器碎片和红烧土块;是城西郊外那片名为棠花落的海棠花海中, 淙淙溪流旁的古老宅院。   那些遥远的往事被老者讲述;无数古老的故事,成为孩童口中的歌谣, 玄夷人的精神世界丰富而多彩,一代代人的记忆能被广泛传递,是因为传承未曾打断,拥有比外界更稳定的生存环境。   棠花落是个很美的地名,如果冬日来访, 见到的是一片“枯死”的林海, 树叶落尽, 只剩无数光秃秃伸向天空的树枝, 溪流浅而缓,冬日正是枯水期, 一条不知道什么时期曾搭建, 又不知道什么时期垮塌的石板桥从水里露出踪迹, 小鱼小虾游戏于石隙中。   溪畔有座古老宅院,院中落满花瓣与枯叶, 有的已化作泥土,有的仍能辨认,干枯而轻盈,风入院时,会被吹到木阶上。单从宅院的外观看,会以为这是神祠一类的地方,它的营建方式古拙,构件新旧不一,说明它曾经重修过,而且不只一次。   冬日的早上,青南披着岱夷斗篷,在院中漫步,将宅院仔细观察,当他在木阶上坐下,望向院外的溪流和萧杀的树林时,玄旸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在身旁坐下。   “这里冬时少些趣味,春时很美,海棠花开。”   惬意而温柔的语气,与他那幅装扮有违和感,头发披散,发丝黑亮蓬松,上衣松垮,衣带未系,露出精壮的上身。   他必定是醒来后发现枕边人不在,披件衣服就出来。   “你平时不住在城里?”青南回头睨人,又将头扭回来,回想昨夜他的手指抓住对方浓密的散发,紧紧攒着,那强悍的身躯压制在自己身上,力道很大,他一度险些喘不过气来。   “城内有落脚的地方,住得少,一般住在这里,城中有事会派人叫我。”玄旸扫视枯叶枯花舞动的院落,继续说:“我几乎年年都会在玄夷城住一段时日,往往是冬日,就像只候鸟,冬日归家。”   此时传来一只鸟儿的啼叫声,望去,见它从树丫上飞离,孤零零飞向高空。   “我在舒渎时,从舒渎君那儿听说了你的身世。”   “我舅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劝你,说你有继承玄夷君的资格,应该去争夺。”   “青南。”   对方忽然拉近距离,动作迅速,青南望向靠近的脸庞,发丝掠过脸颊,再稍稍贴近双唇就将相触。   那家伙不再逼近,而是伸手去碰面具,青南意识到对方的意图,做出阻挡动作。   “这不是你的心意。”   有面具遮挡,仍能感受到对方灼灼的目光早就看穿自己的内心,青南没有躲避直视,他的眼眸中肯定流露出真实的情愫,无法隐藏。   国君有国君的职责,包括娶个国君夫人,诞下嗣子。   “我是个旅人,想去哪去哪。”玄旸的手掌抚摸青南的下巴,指腹在唇角摩挲,他压低头,一个轻吻:“我要是国君,青南,你还会来找我吗。”   荒地荒林荒宅,人迹罕至,只有风与叶是观看者,就是这样,也觉得这举动太放肆。   青南起身的动作从容,十分流畅,他轻轻拍去素白袍摆沾染的沙尘,抚平情绪,平静地说:“我出行并非是为了找你。”   坐回木阶上,屈起双脚,玄旸右手搭着一只膝盖,抬起脸庞,嘴角带谑意:“找我容易,你想在远方寻找复兴羽邑的答案可不易。”   “我看未必,那么多人在找你,可没少奔波,玄邴派去赤夷城打探的人没带回你的消息,玄鸟神使都得离开东君祠庙,为寻你亲临玄夷城。”   “阿九吗?”   “他自称是九神使,大概就是你说的阿九。”   青南挑眉,面具遮住他细微的表情,他继续说:“是为文邑修筑观象台一事,此事使大岱城的玄鸟上使十分不悦,如果你协助文邑王,玄鸟上使会收回你‘白宗獐牙’的称号。九神使让我要是遇见你,就转告你,他叫你莫要任性胡为。”   尾音稍稍拉长,青南瞥向玄旸,见他淡定自若,心中暗忖那个亲昵的称谓:阿九。   “几时的事?”   “你要是早几天回来,他还未走。”   “我初春得去趟文邑,外甥女成年,我做为舅舅必须前去祝贺,这是岱夷的旧俗。文邑王肯定会叫我帮忙,我在大岱城的玄鸟神使那儿确实学到不少星象知识,而且我认为制订太阳历对农业生产有极大的益处,是件值得去做的事。”   “白宗獐牙。”青南从腰间挂的布囊里取出白宗,他总是随身携带,他端详这件器物:“我听舒渎的舒翼说,岱夷有不少武士,执白宗的只有一人,这东西你如何获得?”   “大皋城的玄鸟神使会从武士之中挑选一人授予‘白宗獐牙’称号,向外声称是东君的旨意,其实不过是玄鸟上使看谁顺眼就给谁罢了。”   “东君……”青南仰头看天,冬日的阳光不刺眼,能直视太阳。   这是名义上的由神授予的称号。   把白宗收回去,放进布囊中,青南就没有将它交给原主人的意思。   “青南,你来到岱夷,应该听说过东君与东海扶木的传说,我去莱夷追捕逃人,去的正是东海的海岸。”   玄旸朝青南招招手,又拍了下自己身旁的木阶,嘴角有淡淡笑意。   这家伙一向擅长讲故事,而且他能抵达普通人无法抵达的地方,见识寻常人不曾见识过的事物,旅人的见识总是远超同时代绝大多数人。   在玄旸身边坐下,见他从袋子里取出一枚湛蓝通透的不规则石子,一种后世称作萤石的东西,他将石子放在青南掌心,用这句话开始他的讲述:“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东海岸边,能望见云海间的岛屿群,传说中的扶木岛就在其中。我独自驾船出行,想探访东君宿处,我登上一座海岛,山上见到一棵巨木,很高,直插云霄,在山谷捡拾到岩体历经火焰炼化,凝结而成的彩石……”   无论是绝美的景色,还是奇异的景观,都想身边这人能一起看见,共同经历。   溪水清澈映人脸,青南轻轻拨动水流,将自己的倒影弄得凌乱,水流经过陶壶的壶口,不停灌进陶壶,去溪畔汲水,回宅院炊火。   棠花落的冬日极其静谧,此地远离人群,它与浓密的森林,深险的山谷本是一体,似乎归属自然,但这里是有主之地,归古宅的历代主人所有。   石板桥曾由人力建造,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棠林也是人为栽种,那个曾经搭桥,栽树的人早已物故,那人是玄旸的先祖。   “我长到六岁才离开舒渎,回到玄夷城,和父母、姐姐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日。”玄旸将处理好的鱼肉架在火上炙烤,滋滋作响,他看见青南身披晚霞,提着水壶回来,脚步轻盈,清水从壶口溢出,湿润白色的衣袖。   “可是为了避位?听闻你父亲将玄夷国君之位让给你叔父。”   青南将水壶里的水倒进陶甑,又往陶甑里垫上竹篦子,再将要蒸煮的小米填入陶甑腹中,他的动作娴熟,可知他在旅程中经常亲自做饭。   “我父亲有诸多技能,趣好众多,唯独不喜欢管理城中事务,我的叔父则不同,他是个有能力有手腕的人。我父亲认定自己无法成为一位好国君,便决心让位,他大半生都在外面旅居,后来是为了避嫌,回到家乡仍旧住在城外。”   “你呢?也是为了避嫌?”   “倒不是,住在城中会被各种事情纠缠,束手束脚。我既不想为众人劳心,也不想为他人劳力。”   目光落在青南沾湿的袖子上,叮嘱:“北地不像南方,冬日里手脚容易生冻疮,你坐下烤火,其余我来。”   玄旸将竹筐里清洗干净的野菇用蚌刀割掉菇柄,又将木盆里的腊肉切成薄片,待粟蒸熟了,将食材贴在滚热的石子上炙烤,用来下饭。他做事麻利,仿佛做什么都能立即抓到要领。   你没说实话,你不是那种遇事推辞的人,而且算得上是位热心肠。   青南没将心中话道出,他拧干袖子上的水分,把手放在火旁,冰凉的手指渐渐有暖意。   正悠闲搓着手,忽然手掌被人握住,温热的手心贴上自己微凉的手背,玄旸从身后贴近青南,用自己的手捂住青南的手。   这样的姿势使青南看起来像被玄旸揽在怀里,很快,玄旸不再捂手,结结实实地将对方抱紧。   温暖的拥抱,像似要将自身的温度渡予自己。   “你学会蒸粟,吃着异乡的谷物,习惯了夜宿荒野与猛兽为伍的生活,衣袍因穿行林丛而破烂,手脚上留下锋利岩石割伤的疤痕,青南,是我使你成为旅人吗?”   声音十分温柔,听来甚至有些许怅然,青南心想:原来你也知道旅人的生活漂泊又艰辛。昨天才风尘仆仆归来,沧桑得像个亡命之徒的家伙,不正是你吗。   “玄旸,我不是旅人,我不喜欢漫长的旅程。”青南否认,他与拥抱自己的人耳鬓厮磨,低语:“我是我,所思所为皆我本意。”   不肯承认踏上旅程也是因为思念眼前这人。   “嗯,知晓了。”   玄旸的声音温柔依旧,他说:“饭没那么快蒸熟,你我还是先到室内避避寒风吧。”   玄旸张开斗篷,为青南挡住从户外刮进庭院的一阵北风,夜幕即将降临,风大天黑。青南缓缓转过身,与玄旸面对着面,他张开手臂搂住对方,两人贴合在一起,他在耳畔低语:“你知晓什么?”   轻松架起青南胳膊,玄旸将他拽进屋内,脚步匆促,嗓音低哑:“你到屋里头来,我告诉你。”   人刚拉进屋,立即就被压制在墙上,两人用力拥吻,在漆黑的屋内胡为,直到陶甑里的粟蒸焦了都不知道。   两人分离多时淤积的浓烈之情,经由此番互动,确实得到很好的疏导。   棠花落不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在棠花落古宅中居住两日,青南曾见过猎人在此地活动的身影,其中一对猎人像似父子,一个年长一个年幼。   年轻强壮的父亲,带着一个调皮活泼的小孩。   玄旸幼年和父母、姐姐在这里居住,也曾跟随他那个放浪不羁的父亲前往山中打猎吧。   恐怕是童年住在棠花落的快乐时光,使长大后的玄旸将玄夷城视作老家,时不时会回来看看。   “外头天亮了吗?”   脖颈被人搂住,宽实的身体贴近,青南没有回过头,他喃语:“是那对猎人父子。”   长发披散,脸上没戴面具,身上仅穿着单薄衣物,犹如卸去了青宫之觋身份,仅仅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存在。   外面天还没完全亮起,朦朦胧胧只见林道上有个猎人带着一个孩子,猎人身负猎物,脚步缓慢。   两天前见他们进山打猎,今早又见他们出山。   “是住在溪头的猎户,偶尔会到这里来,猎人住的地方不会有猎物,就像老虎的巢穴附近,没有其他动物一样。还记得小时候,我跟父亲进山林打猎,总要走上大半天路——青南?”   见到他忽然笑了,嘴角微微扬起,眼眸明亮动人,玄旸愣了一下,而后亲上去。   “能讲讲你母亲和姐姐的事吗?”   “嗯,为何提起她们?”   “我想知道你家人的事。”   “青南。”   玄旸将对方拉向自己,抬手触摸那张没有面具遮挡的脸庞,额头的帝君神徽鲜明,眉眼如画,他的嗓音低沉:“你也是我的家人。” 第33章   花费数日时间, 青露用自制的织布机织出第一块布料,他将布料贴在自己身上比划,不由地叹声气, 织布是件费时的事情, 这么短的一段布料,最多做一顶帽子。   以往小瞧了妇女的手艺, 她们织布的速度极快,心灵手巧。   “你将这些东西收拾下, 一会随我去作坊。”   地面散落石片、蚌刀、竹材、竹片、线圈、织布工具等物,原本整洁的屋子乱糟糟, 经青南提醒, 青露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连忙蹲身收拾。   青南也就和玄旸大哥去城郊住了三天, 自己为织布的事忙活,太过投入,以致连身边的情况都忽略了,青露为屋中的脏乱感到吃惊。   “我听木器作坊的匠人说,老玉匠不看好他三个儿子, 反而要把毕生技能全部传给他孙子, 就是那个叫阿倾的少年。都说阿倾聪慧又刻苦, 他能弄明白我们羽邑失传的微雕技能吗?”   “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少年的人生漫长。”   匠人往往要耗费一生,经过不断的磨练, 才能掌握精妙的技能。   “自从来到玄夷城, 我时常前往作坊, 看匠人们制陶治玉,刨木磨石, 有时会想,他们要用手中的物去证明什么呢?这样日夜辛劳有何意义?”青露看向自己的手掌,手指布满伤痕,指腹粗粝,他有些惆怅地说:“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否有意义,只是忍不住想自己还能再做点什么,多学一样东西也好,也许那样东西对大家有帮助。”   他说的大家,是指羽邑的人们。   在采集药草,山林奔跑间,喜爱上羽邑的一草一木,享受和风与阳光;在老旧的城中穿行,受居民的尊敬与供养,那是一张张笑容,还有掷入怀中的瓜果,也许他对家乡的爱意,对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群的责任感便是这样萌生。   青南端详眼前之人,发现他早就不是孩子,高高的个头,不再单薄的身板,脸庞英朗。   他日后必定会是一位出色的青宫之觋,这趟旅程正在深刻地塑造出一位未来的羽邑守护者。   青南不认为自己有预知能力,但他此刻看见了征兆。   “青露,明年春时,我们不会踏上回去羽邑的旅途。”   “可是,我跟巫鹤说好明年回去,那帝君祭典怎么办?”   “每年都有帝君祭典,你不是想去文邑?”   青露表情极其认真,他在做思考,片刻过后,他用力点头,已经作出决定:“好,我们去文邑,我很想去那里看看,我还没有见过地中族人,还有……”   他特意用岱夷语说出三个字:“观象台。”   这是个新鲜词,新鲜事物,这个词代表着一项宏伟的功绩,一项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成就。   青露对星象的了解比较浅薄,只有成为巫觋后,才会被老巫觋传授星象知识,但是他耳闻濡染,清楚掌握天文的重要性。   如果巫觋不能准确地预告时节,居民就无法种出粮食,在错误的时节播种,意味着饿肚子,意味着死亡。   收拾好屋子后,青露踌躇满志地跟随青南前往作坊,在玉器作坊,青露见到青南从怀里取出一块玉料,见他将玉料交付到老玉匠手中,那是一块使玉匠们纷纷放下手中活,挤过来围观的美玉。   “五溪城主的女儿告诉我这是都山玉,我出访五溪城,得到城主女儿慷慨馈赠,我想用这块玉料制作玉梳,纹饰也要一样。”   青南从发髻上拔下自己的青玉梳,将它递给老玉匠人,老玉匠接过,其余玉匠围簇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传递玉梳,仔细观看。   这件青玉梳使用的并不是微雕技法,但纹饰颇为复杂。   阿倾偷偷拉拽青露的衣角,低声问:“你也有玉梳吗?能不能给我看看,我看完就还你。”   摇了摇头,青露说:“我只有两颗玉珠,就挂在腰间,你想看便看。觋鹭身上的玉器,几乎都是他家祖传之物,就是在羽邑也很少见。”   “那你家呢?”   “我家只有这两颗玉珠,都给我了。我们羽人族的玉矿在两百年前就枯竭了,再也没有品质上好的玉料。”   阿倾扼腕,惋惜:“可惜了羽人族有那么好的玉匠!”   青露显得很沮丧:“那也是往事,如今羽邑的玉匠治玉技能已经远远不如你们。”   传递一圈,玉梳回到青南手中,老玉匠手捧都山玉玉料,上前向青南行礼,他又干又瘦,脸上布满皱纹,声音却很洪亮:“老叟将亲手为觋鹭琢玉,以明年秋日为期,明年秋日方能制成。”   “有劳老者,我明年再来取它。”青南道谢,将青玉梳插回自己的发髻上。   这件青玉梳的玉质比较一般,不是青南家的祖传玉器,他有一件祖传的白玉梳,在玄旸手中。   离开玉器作坊后,青露问:“觋鹭,为何要制作两把完全相同的玉梳?”   不是已经有一把了吗?   还是嫌青玉梳的玉质不如都山玉好。   “还需要一把玉梳。”青南只是这么回答,有些含糊。   当青露成为青宫之觋时,他需要一把玉梳,他身上总要有一两件美玉,才能彰显身份。   哪怕是无价的美玉,青南也不贪爱。   青露不再问话,他们正踏上前往居民区的路上,青露的注意力很快被前方出现的骚动吸引,只见醉醺醺的玄邴被人架着走,搀扶他的男子衣着有些奇怪,来玄夷城多时,青露知道那名男子是大岱城人,玄邴妻子的亲戚。另有一名男子是麂子,麂子对玄邴不停说着什么,直到玄邴发出恼怒的吼声,麂子才不再言语,表情悲伤。   很快这些人便都离去了。   “我听人说嗣子(玄邴)嗜酒,没喝酒时是个老好人,喝酒后就会变得暴躁,甚至要打人,也常常酒醒后懊悔。”青露说话时用羽人族语,不怕被人听见,当地人听不懂,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路上有人用肩膀撞向青露,青露敏捷避开,还是一个醉鬼,他皱眉:“岱夷人哪里都好,就是爱喝酒,经常有宴席举办,仿佛每天都有喜事。”   “一场飨宴刚结束,又得匆匆赶赴另一场,要是没有节制,天天都能喝得醉醺醺。”   身旁传来声音,是羽人族的语言,青露大惊失色,扭头一看,原来是玄旸,虚惊一场。   “玄旸大哥!”   “好久不见,青露。”   玄旸笑着打招呼,他拍下青露的脑袋:“长高了,现在是个大人。”   突然被人夸,青露不好意思地把头歪向一旁。   他当然知道玄旸大哥回到玄夷城了,觋鹭还跟他去城郊住了山天,不过自己是今天才见到他。   “獐牙大哥!”   有两个宫城侍从打扮的人跑了过来,他们围在玄旸身旁,急切说着话,听内容,似乎是宫城里的某人因为有什么急事要见他。   玄旸与青南点下头,就随侍从离去。   “玄旸大哥为什么不住在城里?”青露目送三人的身影远去,自言自语,他又补充一句:“果然,大家都很喜欢他,在羽邑时也是呢……”   确实,玄旸一路走过去,脚步匆匆,还是时不时有居民跑来与他打招呼。   直到玄旸的身影消失不见,青南才将目光收回,他听青露自言自语,没有搭话。   是玄旸的特殊身世,让他习惯在外面漂泊,成为旅人。   夜深,四周的邻里早睡下,青露也已经在自己的房间熟睡,青南听见外面熟悉的脚步声,本要去开门,刚要动弹,就听见墙角有什么物品落地的声音,那动静很小,像只猫。   没多久,翻墙进来的家伙站起身,拍去衣摆上的尘土,仰起被油灯照亮的脸,冲着自己微笑。   “青露呢?”   “他住在隔壁。”   “你不回自己家,夜里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城中那宅子空置多时,到处积灰,早成老鼠的乐土。我来你这儿借宿,青南,你不收留我吗?”   跟随进屋,入屋后将斗篷解下,挂在衣架,又坐到火塘边烤火,好不自在,仿佛是在自己家。   青南往火塘里添加木柴,并温上热汤,玄夷城的冬日寒冷,只需在户外待上一小会,就要冷得受不了。   “宫城内有什么事吗?”   “没要紧事,我嫂子唤我。”   “皋姬?”   “嗯,她担心玄邴,觉得玄邴心里有事。他以前也爱饮酒,但不像现在这样举起酒杯就放不下来,因为饮酒而误事。”   “她要你做什么?”   “她要求的事,我帮不了。”玄旸没有直接回答。   见对方不想说,青南不再问,他取来一只陶碗,递给玄旸,叮嘱:汤热了自己盛。   玄旸舀上一碗汤,大口喝下,他没有言语,只是看向青南,伸手去摸对方的脸庞,低语:“那宅院其实有仆人打扫,很干净,被褥暖和,是我想见你。”   亲吻,拥抱,动作轻柔又体贴。   “青南,冬日很快会结束,我本不是一个会对别离感伤的人,但是,这冬天要是再长点就好。”   原本不打算这么快告诉他,因为他总是瞒事情,青南平静地说:“你只要冬日长些吗?我明年春时不回羽邑。”   “几时回?”   “我要去文邑。”   玄旸点下头,没有很意外,这是青南会做的事,原因,自然是为了一睹文邑的观象台。   “青露呢?”   “他也想去。”   “青南,我们正好结伴,我初春要去文邑,先前说过,外甥女成年,我得去祝贺。”   “白宗獐牙。”   “嗯?”   “我们来时,得到它相助。玄旸,你将它留给我,便设想好日后我去寻你会用得上吗?”   “你又不是来寻我。”   “没有你,我走不了那么远。”   青南没将心里话说出来,正是对你的思念,促使我跨越山水,踏上漫长旅程。   “还能从你口中听见这样的话啊。”   玄旸笑语,低头亲人。   却不想被青南揪住衣襟,用力拽向自己,他主动迎上,是一个热烈的吻,青南心中那份没说出口的爱意,已经表达。   春花盛开的时节,挥别城岗上的友人,三人背负行囊,朝西行进,身影渐行渐远。   见出行的人已远去,麂子和阿倾等人步下城岗,玄邴与皋姬仍站在上头,直到玄旸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夫妻俩才离开。   前路漫漫,前方的广阔平原布满湖泊与沼泽,这片肥沃的东方土地上,有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贯穿其中,岱夷族人将这条大河称之为:“河。”   当人们单说一个“河”时,说的便是它,而其它河都得在前面缀上名称,以便区分。   徒步河岸,河水宽阔而平缓,河滩上禽鸟翱翔,各种叫不出名称的鸟儿,发出陌生的啼鸣,青露时常为新奇的鸟兽伫足,为奇花异木惊诧。   “河的源头在哪里?”   青南向西眺望,水域仿佛衔接天际。   “曾经有不少岱夷族人沿着这条河向西迁徙,他们前往地中定居,地中族人告诉他们,地中只是河的中段,河的源头在更北方,在高地族人的大山里。”   玄旸背着弓箭、斧钺与长矛,空出双手,脚步轻快,他的言语平缓:“我后来去往高地族人的土地,问他们河的源头在哪里,他们告诉我,不在他们那儿,在更远的西北,在雪峰之间。”   青南轻跃,跨过水禽营建在河滩上的潦草鸟窝,窝中有两颗禽蛋,他的动作轻盈,白羽冠的长羽在风中舞动:“竟是如此蜿蜒绵长,发源于西北山脉,最终向东奔流入海,玄旸,你见过它入海时的情景吗?”   “见过。”   玄旸凝视着身边人,音色柔和:“与山河、汪洋相比,人渺小如一粒沙。”   他比大多数人都强大,更具有智慧,在自然面前也更谦虚,这便是旅人吧。   “我觉得人是万物的灵长,是山川大地孕育出的精华。”青露难得插话,他仰起脸蛋,眼眸闪闪发光,他穿着一身岱夷族的崭新衣服,发髻上插着两根朱鹮羽毛,手里还执着一柄长矛。   “不错,有青宫之觋的样子。”玄旸夸赞。   青露感到不好意思,他不再说话,继续观察河畔的水禽。   玄旸轻轻碰了下青南的手,而后握住对方的手指,很快放开,他低语:“皋姬请求我离开玄夷城,不要再回去。玄邴因为立嗣的事,对我深感愧疚,我若不在,他内心会平和些。”   “青南,你很在意皋姬将我叫去宫城,跟我说了什么吧。”   “你的事总瞒着。”   “不至于,我的事,你哪件不知道。”玄旸笑语,笑声爽朗。 第34章   住在温暖的半地穴式房屋里, 用釜灶烹煮食物,香气扑鼻,小米粥、烤鸡, 还有几条烤鱼。   高坪城的城主热情好客, 为远方来客提供炊具、谷物与食材。   青露为自己盛一碗粥,说道:“这一路走过大大小小的地方, 无论是族长还是城主,他们都认识玄旸大哥。”   “和谁都认识, 不是什么好事,有的结下交情, 有的结下仇怨。一路走来还算顺利, 是我避开仇家,专挑好路走。”   “就算是遇到仇家, 我想他们未必能打赢玄旸大哥。”青露捧着陶碗,边吹热粥边说:“舒翼已经很厉害,他是岱夷武士,他猎杀老虎得靠毒箭,玄旸大哥用长矛就能扎死老虎!”   数天前, 他们在野外宿营, 青南到湖边取水, 遭遇老虎伏击, 玄旸反应迅速,却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跃至青南身前, 用长矛反击猛兽, 而不是选择在原地张弓。   以玄旸的射术,能在瞬间连射数箭, 令老虎毙命。   当时他的举动根本没经过脑子,关心则乱。   青南用小刀切食烤鱼,动作优雅,他淡语:“用毒箭未必是怯弱,和老虎近身搏斗未必就是勇猛,鲁莽行事,手臂还疼吗?”   被虎爪挠伤手臂,伤口还没好。   “不是有你的药,快好了。”玄旸笑答,他用受伤的那只手执竹箸,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   饭后,青露将陶釜与陶碗搬到溪边清洗,玄旸悠闲坐在屋外,伤臂搭在大腿上,青南低头为他换药。   换好药后,用干净的布条缠绕伤口,青南的动作很轻,很细致,他说:“自从我们进入地中,就遇到不少生活在地中的岱夷人,他们是从什么时候来到地中?”   “岱夷与地中交界的平原,到今日也还遍布湖泊和沼泽,传说数百年前,那里是一片茫茫的水域,后来水退去,岱夷人才开始向西迁徙,进入地中。”   “两族曾有过争斗吧。”   “有过。”   “他们又是如何平息战争?”   “只有当双方力量平衡时才有和平,不过也有例外,文邑。”手臂已经包扎好,玄旸站起身,他靠着木梁,望向溪边的一对恋人,那对男女的衣着风格不同,显然来自不同群体。   “在文邑建城前,当地有七八股势力,一直在相互攻打。文邑王调解他们之间的恩怨,使他们不再心生怨怼,从此和平相处。”   “化解众人的积怨,使人和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知道文邑王如何做到?”青南举起装有温水,用来清洗伤口的陶鬶端详,这件高坪城的陶鬶明显具有岱夷族的陶器风格。   “文邑王通过联姻与贸易整合纷乱而庞大的族群。”   玄旸边回答边看向溪边,溪边的那对恋人离去,他们牵着手,情意绵绵。   高坪城很小,城墙却很高很厚,如此高大坚固的城墙是为了防范敌人,地中的地界里战火纷飞,仅有局部区域存在和平,和平不是地中的主题,战争才是。   三人在高坪城休整期间,下过一场暴雨,大雨倾盆直下,下了整整一个早上,雨水却没有漫灌城中,人们不用在泥水中蹚水而行,也不需要拿出陶罐,从屋内往屋外舀水。   雨稍停,青南和青露沿着内城墙寻觅排水道,他们绕行一圈没有找到,正感到困惑时,恰好见到高坪城城主带着几名随从进城,这些人都携带劳动工具,头戴斗笠,应该是去城外疏通壕沟,刚回来。   城主的装束质朴,身穿粗布衣服,身上没有佩带任何贵重物品,他约莫四十岁,皮肤粗糙,肤色黝黑。   “要是不知道他是位首领,恐怕以为是个住在矮屋里的农夫呢。”青露压低声音,偷偷与青南说。   “他是位务实的国君。”   玄旸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身旁,他有极强的行动力,总是能瞬间拉近距离,来时还悄无声息。   适才,玄旸就在城主的随从队伍中,和其他随从一样头戴斗笠,先前才没认出来。   “国君”这个词,玄旸用的是地中语。   “高坪城的居民仅有两千余人,称呼他为‘国君’,是因为你拥戴他吗?”青南伫立在城墙下,城中人的衣物或多或少沾有污泥——毕竟雨天,只有他一身白袍皑皑。   真像只雨后的白鹭。   此时高坪国君正穿过一座排屋,排屋里边的大人孩子都迎了出来,聚集在他身边,这些人都是城中的居民。   “地中的城小,只要有城墙都叫‘国’。”玄旸摘下斗笠,立即有居民认出他,与他打招呼,他与那人寒暄两句,继续说:“雨天你们怎么在外头?”   此时雨水又在下,淅淅沥沥。   “没找到排水沟。”青露的话没头没脑。   “你们雨天出来找排水沟?”玄旸领悟得快,他抬手擦拭青南面具上的水珠,拇指以细微的动作轻轻蹭过下巴,笑语:“排水沟在地下。”   青南问:“地下?如何营建?”   玄旸回复:“陶管,用一个个陶管组成排水道,埋在地下。陶管结实,不怕坍塌,也不会有杂物落在里头,不容易堵塞。”   “难怪暴雨天地面不会积聚雨水,排水如此迅速。你说的陶管长什么模样?在哪里能看到?”青南很感兴趣。   “城外的陶坊里应该还有一些没铺设的陶管,雨天路滑,等晴天再过去。”   “玄旸,你领路。”   “可以。”   玄旸把自己的斗笠掷给青露,叮嘱:“等会雨要是越下越大,就折返回来,青南,我可不想看到你一身丝袍泡在污水里。”   别人可以过粗糙的生活,衣着脏污,青宫之觋可都是养尊处优之人,实在不合适到泥水里折腾。   玄旸不知道青南曾经浑身脏污,在暴雨天里指挥羽邑的居民抗洪。   三人行走在泥泞的土路上,小雨纷纷,一场暴雨淹没通往陶坊的木板桥,溪面较宽,水流急,过溪时得很小心,防止脚下打滑,掉进溪水中。   “高坪城一带雨水多而且常有暴雨,城中居民深受水患侵扰,后来一位陶匠想出陶管排水的方法,才解决水患问题。这是一个大工程,墙根边需要有泄洪设施,才能保证土夯的城墙不会垮塌,有两条陶水管道沿着城墙铺设,还要在每一户人家屋前埋下陶管,陶管道像道路一样四处延伸,遍布高坪城全城,全都掩埋在城下。”   青露蹚水渡溪,险些摔倒,玄旸眼疾手快将他接住,像提溜一只小动物那般将他提起,放在岸边,玄旸看向已经过河的青南,继续说:“高坪居民为完成这项工程,男女老少全部出动,耗时多年才完工。”   青南沉默了一会,怅然:“羽邑没有人力与物力完成这样的壮举。”   玄旸在羽邑时,从未提及陶管道排水的方法,就是因为羽邑无力修建。   “不只是人力物力,更需要一位深受居民爱戴的领导者,这位领导者得拥有惊人的号召力,让众人听从他的指挥,十年如一日去干一件事。”玄旸将手举起,指向前方,陶器作坊就在那儿,作坊外的荒地里堆放大量废置的陶管。   每一件都很大,重量应该也不轻。   青南的袍摆沾上泥污,脚踩踏在松软的草丛里,他缓缓蹲下身,拾起一件陶管,用手轻轻擦拭它,擦掉上面的泥土,露出暗黑的色泽。   烧成温度不低,才能拥有这样的陶色,坚硬耐用,厚实而笨重。   这些堆放在草丛里的陶管几乎都是残次品,可想而知,全城修建陶排水管道的工程有多浩大。   这绝非羽邑能够完成的事情。   那座正在一点点被水淹没,一日日衰败的古城是青南的故乡,羽人族的都邑。   过了不知多久,青南才听见青露喃语:“觋鹭,我们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青露脸上都是雨水,被雨打得瑟抖,他那幅模样看起来失魂落魄。   “青南。”   “走吧。”   听见玄旸的唤声,青南点了下头,将手中那件残破的陶水管放下,他站起身来,雨水冲刷他的面具,形成一条条水迹。   来到地中后,青南发现当地人几乎没有听说过羽人族,当青南经由玄旸翻译,告知他人自己来自南方是羽人族时,人们以为他是南方某个古怪族群的巫祝,对羽人族毫无概念。   在地理上距离太遥远,双方几乎没有接触。   在地中,似乎没有羽人族的传说,也无法追寻觋鹳的足迹,他是否来过地中?   离开高坪城那日是个晴天,高坪君亲自送行,他馈赠青南一只精心制作刻有图案的骨勺。   一件骨器。   高坪城的奢侈品,仅是一件用猪骨制作的骨匕。   再看看高坪君,他头上的饰品是一件骨笄,浑身上下没有玉器。   高坪城的国君与高坪城的居民一样,都过着质朴的生活,在这里似乎人人平等,人人都是这座城的主人。   “玄旸,我在当地采集到一种草药,发现它有止血,缓解伤痛的功效,便是此物,青露,你将草药取出来。”   青露从布袋掏出一块植物根茎,递给玄旸。   “这是舒草的根块。”玄旸只看一眼就认出来。   “我见当地人碾碎根块,直接用来敷伤,不懂得炮制药材。将根块用火炮制,再碾成粉末,洒在伤口上,疗效更佳。”   青南看向高坪君的随从,他们手脸上有伤疤,是刀矛留下的痕迹,他继续说:“高坪城有邻敌,青壮经常参与战斗,时常受伤。玄旸,请将我的方法说予高坪君听,我不会地中语,要由你来转述。还有,这是我用舒草根块制作的两罐药粉,要赠予高坪君,这两日多谢他的款待。”   青南将炮制根块的方法告诉玄旸,玄旸再用地中语将方法转述给高坪君。   高坪君半信半疑,从青南那儿接过两罐药粉,用地中语向青南表达谢意。   离开高坪城,三人走在城郊的林径上,与郊野砍柴的居民相遇,那人忽然立在路旁,对玄旸行了个地中族的礼仪。   青南早习以为常,等砍柴的居民走远,他问玄旸:“你每次去文邑,都会在高坪城做休整吗?”   “是经常来。”   “我们辞行时,高坪君和你说了什么?我看他神色有些紧张,不像在寒暄。”   “他告诉我,几天前有一伙高地族人路过高坪城,跟当地人打探我的消息,高坪君说他们似乎还在附近转悠。”玄旸言语平淡。   要是看他神情,听说话的语调,会以为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有高地族友人?”   “有,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仇人?”   “青南,你忘了我们在五溪城跟高地族人打过交道吗?当时双方的态度可都不大友好。”   “还有什么你没告诉我?”青南挑眉。   “高坪君说为首的那人他认识,是隼城的隼跖。”   “他是谁?”   “隼城城主的儿子,白章的妻弟,如今想来白章当时带的那伙高地族战士都是隼城人。”   青露没听懂他们交谈的话,但能从氛围感知到危险,他好奇问:“高地族人很可怕吗?”   “不好对付。”青南回答。   高地族战士个个高大彪悍不说,他们还使用坚固又锋利的吉金武器。 第35章   玄旸坐在河滩边的一块大石上等候来人, 这是一支十来人的小队,队伍中多是妇女、孩子与老人,成年男子仅有两人。   这群人携带做饭的炊具、睡觉的席被, 与一些杂乱的物品, 看着像似在迁徙,而不是要去某地走访亲戚。   带队的男子撞见玄旸, 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壳,露出一脸憨笑。   此人年龄约莫二十岁, 手执长矛,腰挂弓箭, 背后的行囊沉重。   “你们偷偷跟随一路, 我不是说了,我们跟你们不同路, 各走各的。”玄旸从大石上跳下来,朝带队的男子走去,他以体型优势居高临下,那男子长得粗短,又俯下身, 显得很谦卑。   “我们都是鼋池人, 我叫鼋东, 我哥叫鼋归, 这是我的父母,兄嫂、侄子、侄女、妻子、儿女。在当地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们这一大家子想去盐道投奔亲戚。我知道你是岱夷族的武士玄旸, 你就让我们跟着你吧, 跟着你我们不怕野兽,不怕劫匪。”   男子恳求着, 絮絮叨叨:“都说襄山有一伙劫匪特别凶恶,经常下山抓女人和小孩,我们要是遇见他们肯定要遭殃!”   此时青南和青露已经从芦苇丛里走出来,青南颇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些人,青露心软,小声说:“要不,就让他们跟随吧。”   “你怎么就确定我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们认识吗?”玄旸抱着胸,扫视队伍中的孩子与女子,别看他姿态冷漠,目光却很平和。   “我有个老朋友是高坪城的门卫,他跟我讲过武士玄旸的模样,我在鼋池遇见你们,就认出你是武士玄旸。”   所以这家伙在鼋池遇到玄旸,请求同行被拒后,就一直跟随,像条尾巴。   还拖家带口,是一条长长的尾巴。   “既然你在高坪城有朋友,为什么不去附近的高坪城投奔友人,而要去路远的盐道?”   听见玄旸的问话,男子目光黯淡了:“高坪城的男子经常要外出打仗,我和我哥都有孩子要养,想寻个安宁的地方。”   玄旸又问:“就算我是武士玄旸,我与你们又不熟,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听见玄旸的话,男子目光坚定地看向对方:“你是武士玄旸啊!高坪城的人说,你一个人就将好几十个敌兵杀退,要不是你出手,当年城就破了。大家都说你是个热心肠的人,不管看到谁遭难都会出手帮忙。”   “竟会被传成这副模样,我有那么闲吗。”   玄旸皱了下眉头,对上男女老幼热烈而恳切的目光,他有些无奈:“想跟就跟吧,我话说在前头,真要撞见匪徒,我可没空管你们,到那时你们机灵点,能跑多远跑多远。”   鼋取人心中欢喜,纷纷上前道谢。   “先在这里歇息,我看孩子们都累了。你们俩兄弟能打猎吗?这里水禽多,去弄点吃的。”   玄旸对鼋取人的感激反应冷淡,他显然是不得已才带上这些人。   俩兄弟都携带弓箭,在河滩捕猎水禽,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到林地里挖野菜,采撷野果。   两位老人捡拾柴火,搭土灶,为生火做饭做准备。   天黑前,这些鼋池人升起火,烹饪食物,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聚集在营火边,有说有笑。   青露前去他们的营地走动,见人口多,食物有限,不能够果腹,就将随身携带的一些猪肉干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抓着猪肉干啃得津津有味。   大人想和青露攀谈,发现双方语言不通,只能点下头,比划手势。   从邻营返回,青露发现玄旸不在,人在营地外围巡视,他轻声与青南交谈:“路上有劫匪,他们害怕也正常,玄旸大哥一开始为什么会拒绝他们的请求?”   青南回道:“他有顾虑,那伙高地族人也许还在找他,路上可能撞见。”   正因为有顾虑,所以早先玄旸才会拒绝这些鼋池人同行的请求。   青露“啊”的一声,他拍了下自己的头:“这些时日来一路走得太平顺,我差点忘记这件事。”   “玄旸大哥怎么又同意让他们跟随呢?”   “不好说到底是遇到劫匪麻烦,还是遇到高地族人更麻烦,这些鼋池人人数虽多,能战斗的只有两人,想带家人安全走去盐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青南轻轻搅拌陶罐中的羹汤,火光映在没有表情的面具上,声音柔和:“他将那对兄弟保护老幼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温柔的喃语,青南陷入沉思,他想起玄旸曾说过一句话:我既不想为众人劳心,也不想为他人劳力。   当时,玄旸是这么表明自己不适合当一位国君。   玄旸自己没意识到,他确实具有庇护一方的能力和责任心,如果日后成为玄夷城的国君,会是一位明君。   忽然听见邻近营地传来喧哗声,青南起身张望,见是玄旸回来,他给邻营送去猎物,是一头鹿,这是足够填饱大人和孩子肚子的食物。   过了一会,玄旸从邻营回来,青南递给他一碗羹汤,他坐下来饮用,目光时而投向邻营。   孩子们根本不知道愁苦,也不像大人那么疲惫,他们正在打闹、嘻戏。   “你曾帮高坪君守城?”青南问。   玄旸漫不经心地点下头,他从布囊中取出肉干咬食,牙口真好,甚至都不用在火上炙烤一下,使肉干变软。   “一人对战几十人的事属实吗?”   “青南,你不是想夸我吧?”   “不是。”   青南专注在食物上,他将肉干撕成丝状,浸泡在羹汤中,等泡软了再食用。   这家伙身上有旧伤痕,一道道伤疤,不知道是与人战斗,还是与野兽搏斗留下。   猪肉干制作得很美味,是高坪城的特产,出行前高坪君馈赠他们不少猪肉干,在路上充当干粮。   晚些时候,邻营的妇人用陶盆装上烤野菇和炙鹿肉,她们捧着烹饪好的食物,来到玄旸三人的营地道谢。   野营,夜晚尽是野兽的嚎叫声,负责守夜的人会将营火烧旺,用来驱赶动物。   熊熊燃烧的火焰,独自坐在火边的守夜人,忍受寒冷与孤独,抵挡浓浓睡意,想想都觉得艰苦。   邻营的两兄弟正在换班,弟弟摇醒哥哥,将长矛递到对方手中,青南从浅睡中醒来,见到玄旸背对的身影,他在温酒,将冷掉的炙鹿肉加热,饮酒加餐悠然自得。   仿佛窥见玄旸独自旅行时的模样,他不畏惧猛兽,也不信鬼神,黑夜对他来说,只是太阳落山了,不方便赶路而已吧。   “要喝点吗?”   起身时衣物的窸窣声被他敏锐的耳朵捕抓,他说这些话时,头也没回过。   青南裹着斗篷,来到玄旸身边坐下,他接住对方递来的一杯酒,小口饮下。   “你睡过吗?”   “早些时候青露守夜,我刚换他。”玄旸看向青露,少年用斗篷将自己裹成一只茧,正在酣睡。   邻营的兄弟也在交谈,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青南将视线挪回,对玄旸说:“自从和我们结伴上路,你就不曾睡饱过,今夜我来看火,你去睡会。”   “你睡不着?野兽特别多,一夜叫不停,吵着你了吗?往年这一带还有几个小聚落,如今人都散了。”   将烫好的鹿肉放在一只漆盘中,玄旸递给青南一双竹箸,当对方伸手去接,他顺势握住那只手,手指在对方的手背摩挲。   青南反握住玄旸的手掌,两人十指相扣,好一会不说话。在人前,两人不会有亲昵举止,背着人,会搞点小动作。   “我习惯了。”青南靠近对方的臂膀。   玄旸很自然地拉开自己的斗篷,盖在身边人身上,在斗篷下揽抱对方,青南继续往下说:“这一路走来,见过不少野兽出没的废弃屋舍,与及暴露在野地无人掩埋的尸骨。小聚落里的人们四处逃命,躲避好战而残酷的敌邻,当人沦落到这样的处境,人与动物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玄旸,以前在羽邑,你跟我说战火像野火般在各个部族之间蔓延,这种情况,我在地中见到了。”   “互相厮杀的双方,不论族属,也不需要像样的理由,可以是只为了一条灌溉用的河溪,为了争夺对方的田地,像仇人一样杀戮。”   “地中族、岱夷族、江皋族这类称谓,我想是旅人给取的,旅人为了区分大地上的纷乱而庞杂的人群,所以才划分地域,并用不同的词语去称呼他们。那些无需四处游荡的人们,他们认知里只有身边亲近的家人,与及和自己争夺资源的邻敌。”   青南停下陈述,此时邻营传来孩子的夜啼声,这些鼋取人踏上危险的旅途,风餐露宿,真得能在盐道寻到他们的乐土吗?   “以前的大地上没有这么多人,不需要养活这么多张口,人们采集或狩猎或耕种,能获取到足够的食物,如今不行。四方人群纷纷挤在地中,暴力日益加剧,文邑王想寻找一条结束地中战争的方法,这方法便是解决温饱、使人们安居。”玄旸仰头看天上的星辰,手指间不知何时多出一件物品,在手中把玩,是岱夷族观星用的牙璧,这东西被地中族人称作:璇玑。   “天文。”   青南同样仰起头,他与玄旸看向同一个方向,看向东方,东方的七宿大部分还隐匿在地平线下,唯有七宿中的龙角星升起,莹莹发光,青南继续说:“营建观象台,制订历法,指导农时,让人们能准时播种,按时收获,得到更多的粮食。”   玄旸举起璇玑,用它观星,他的眼眸似星辰般明亮:“龙角星从天边抬起来了,又到农耕的时节。”   “你一个旅人,不该掌握这些知识。”   “确实,不管在哪个族群,只有巫祝才懂天文,不过,我跟巫祝们关系都不错。”   这家伙洋洋得意。   “哦?譬如阿九?”   “嗯,青南,我跟他可是打小就认识,他年岁跟你相仿,聪慧好学,眉眼长得也好看,不过……”玄旸瞥眼邻营的守夜人,他凑到耳边低语:“我这里只对你有感觉。”   他本来就是个武士,有着粗野的童年,放浪不羁的少年时期,从他嘴里听见荤话,也不意外。   “你要胡言,就自个守夜,我去睡了。”   青南淡定起身,刚起身,手腕就被人抓住,玄旸已经端正姿态,示意对方坐下,他还有话说。   “各族群都有巫祝,新巫祝会从老巫祝那儿继承天文知识,如前面所说,这类知识一向不外传。如果摈弃成见,各族群的巫祝能聚集在一起,互相交流,互相学习,这绝不是一件坏事。”   听完玄旸的话,青南神色严肃,一字字问:“你希望我协助文邑王营建观象台?”   “你愿意吗?”   青南伸出手,手指像似要碰触天空的银河,仿佛看见日月星辰飞速运转,岁月在刹那之间更替,他低语:“我会考虑。”   与鼋取人结伴,行走两日,来到襄山脚下,鼋取人所说的盐道就在山谷中,顾名思义,它是一条运盐的山道,西面直通生产食盐的白湖。   荒山野岭没有路,有道路存在,就意味着有人群定居,盐道就住着一群归附白湖的人,他们在谷地种植粟黍,为白湖提供数量有限,但很珍贵的谷子。   盐道是白湖往东输送食盐的道路,亦是一条白湖征收谷地居民谷子的要道,它的存在对白湖意义重大。   平安来到襄山脚下,盐道近在眼前,鼋取大人们紧绷的神经明显松弛了——小孩一直都是无忧无虑,妇人在溪边洗涤衣物、洗澡,男子带着孩子们在水潭里游泳,捕鱼,一片祥和。   青露和守营的老人交谈,说是交谈,不过是比手画脚,鼋取人只会说地中语,青露又不懂地中语。   老人手把手教青露制作粟米面食,对于新鲜事物,青露总是感到好奇,并想学。   如何研磨谷子,如何揉面,挤压、搓揉成条状,如何蒸熟,整个过程算不上复杂,青露上手很快。   午后,玄旸提着三只野禽从林中出来,溪边的妇人们洗去一身脏污,容光焕发,在溪边晾衣物,孩子们的笑语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他们玩戏累了,正要返回营地。   将两只野禽掷给邻营的老人料理,玄旸只留下一只,拿回自己的营地,这才是他和青南及青露的晚餐。   身为猎人,玄旸有精湛无比的技能,他要愿意,能将山中的所有野兽猎杀,他从不滥杀,只从山林索取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   野禽在手中扑腾,深长脖子啼叫,青南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看向来人。青南碾碎矿石做为颜料,在皮革上绘下一路的山川,今日描绘的正是襄山。   “你下回要还想来地中,有我带路,用不着这东西。”   “这张路线图不是绘给我自己用,而是要留给后来人。”青南到灶火前烧水,为宰杀野禽做准备。   这张路线图最终会存放在羽邑的库房里,也许多年后,羽邑会有一位新旅人,踏上前往地中的旅程。   玄旸坐在一旁歇息,悠闲地屈起一只脚,眺望襄山,这里的每一座山峰他都曾攀登,极为熟悉。   低头添柴时,青南还见到玄旸坐在那儿,抬起头时,就不见他人影,正感到诧异,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一声惊叫,是孩子惊恐的叫声。   老人与妇人纷纷往声音来源处赶去,青南没有慌乱,他在混乱中找寻到玄旸的身影,见玄旸就在溪对岸,此时对岸出现三个陌生男子的身影,三人都携带武器,从他们的装束看不是地中族人,也不是岱夷族人,其中一人个头特别高大,他的脖颈上挂着饰品,那件饰品闪耀着金色光芒。   吉金。 第36章   两名高地族战士从林子里出来, 押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男孩身后跟着小女孩,女孩边追边喊哥哥, 放声大哭, 老人与妇人闻声张望,见到此景, 发疯般朝孩子跑去,不停叫唤, 又见一名鼋池男子,不知从哪里冲出来, 他奋不顾身朝高地族战士扑去, 想要解救男孩,不想压根不是对手, 很快被高地族战士打倒在地。   女人和老人发出号叫,被俘的鼋池男子仍试图反抗,他一度被高地族战士拽住腰带,在地上拖行,女孩的哭声越发响亮, 混乱一片。   陆续又有两名高地族战士从林子里出来, 他们逮住另一名鼋池男子, 自此, 这支鼋池人小队中唯二的战斗人员全部被制服。   等这些人靠近营地,青南才看清楚袭击高地族战士, 被俘后仍在不停叫骂的是弟弟鼋东, 哥哥鼋归晚些被俘, 他一被抓,躲林子里的孩子们纷纷跑出来, 一声声阿爹,哭声震天。   先前站在溪对岸的三名高地族战士,此时全都抵达营地,头目脖颈上戴着吉金项饰,他年龄约莫二十五岁,仪貌英武,身姿矫健,正冷冷看视这般混乱的场面,面无表情。   “这对兄弟可不是你们要抓的襄山劫匪,他们是鼋池人,带着家小外出逃难,想去盐道投奔亲戚,寻条生路。”玄旸上前检查鼋归与鼋东俩兄弟的伤情,将他们交给青南和青露。   他环视聚集在营地的高地族人,点了下人头,七个。   这些人携带长矛与短匕,孔武有力,身形高大,都是高地族战士。   “还是,你打算随便抓几个无辜的男人,连并他们父母、妻儿一块绑去白湖,好跟白湖君讨赏?”玄旸看向高地族头目,故意将声调抬高。   “你说他们不是襄山劫匪,我就得将他们放了?你又是谁?”   高地族头目将视线从青南身上挪开,移向玄旸,他继续说:“那帮劫匪在襄山安家,都有家小,经常下山打劫,在白湖连杀好几个人,抢了不少好东西。近来被我打得到处逃窜,再不敢出来,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躲到这儿来,在这里冒充良人。”   “我听闻隼城的城主有个儿子,名叫隼跖,他在隼城受到兄弟排挤,不得不离开隼城,投奔白湖。隼跖为了能在白湖立足,听从白湖君差遣,勤勤恳恳为他做事。人们都说隼跖有贤才,我想他应该能分辨善恶,不至于残害无辜的过路人。”玄旸瞥向头目腰间佩带的吉金匕首,匕首柄部为羊头造型。   在高地族,吉金打造的羊头匕首得是有身份的人才能佩带。   玄旸第一眼就认出对方特殊的身份,声音带着调侃:“我嘛,带着他们这一大家子,从鼋池一路走过来,他们不是劫匪,我能作证。”   “说出你的身份,你来这里做什么,岱夷人。”隼跖的目光十分不友善,手按在武器上,如果玄旸再不肯报出身份,他就要动手。   “我是个舒渎来的旅人,路上听闻文邑王正在营建观象台,想去文邑长长见识。”   “他们呢?”   高地族头目手指青南。   青南和青露正为受伤的鼋池兄弟治疗,低头忙碌。   “他们是南方人,也是旅人。”玄旸看向青南,嘴角有淡淡笑意,不由自主流露。   笑容使青南放心,能感觉到遭遇的情况并不棘手。   “哦,这么说来,你来自舒渎,路上见没见过舒渎君的外甥玄旸?”隼跖这句话问得刻意,他目光在玄旸身上巡视,似乎在找寻能透露身份的饰物。   “是听说过这么个人,但我跟他不熟。”玄旸的神态相当自然,说谎面不改色。   青南能听懂几句地中话,听到“玄旸”的名字从高地族头目口中说出,他不动声色,继续手中包扎的动作,侧耳倾听。   高地战士搜索鼋池人营地,只翻出一些破破烂烂的物品。   隼跖打量聚拢在一起瑟瑟发抖的鼋池人,老人叹息垂泪,大孩子安慰小孩,妇人抱着受伤的丈夫哭泣,凄凄惨惨,他终于对手下发话:“把他们都放了。”   “等等。”   玄旸一改先前悠然的姿态,语气严肃:“你们随便把人打伤,又将伤者在地上拖行,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怎样?”隼跖神色不悦。   “一家子老小靠他们俩兄弟打猎养活,两人都被你们打伤,全家都要挨饿,你们得把身上的干粮给他们留下。”   本以为隼跖会发怒,不想他竟真得将随身携带的一袋干粮从背囊上解下,掷到地上。   高地战士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只有隼跖能说地中语,见到头目的眼色和举动,虽然不情愿,也只得照做。   鼋池人默默收集干粮,擦去脸上的泪水,大人小孩都有劫后余生的欣慰。   “旅人,你还没说出你的名字。”隼跖的眼神锐利,像刀刃。   “我觉得名字不重要,不过是个称呼。你是位武士,我是位旅人,这便是我们的名称。你我身处异土,背离家乡,心里都有苦衷,没必要深究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又有着怎样的过往。”   后来,隼跖每每想起玄旸这番话,就会联想到高地族的一句俗语:璜片舌头。   形容一个人的舌头像口璜的簧片一样灵巧,擅长糊弄人,能说会道。   正交谈间,忽然有五名高地族战士淌水过溪,用高地族话高声叫囔着什么。   玄旸能听懂一部分高地族语言,推测这伙人也是隼跖的手下,可能在别的地方搜索劫匪,所以来得迟。   忽然,一名归队的高地族战士大吼一声,就朝玄旸射去一箭,玄旸反应迅速,挥动矛杆将冷箭打落,他那手法,轻松地像在玩戏一般。   放箭的高地族战士暴跳如雷,立即又朝玄旸连放三箭,这三箭都被玄旸躲开,等他还想放第四箭,眨眼间对方已如猎豹般跃至自己跟前,随即人就被放倒在地,胸口遭到膝击,别说挣扎,连呼吸都困难。   这人痛苦得直咳嗽,愤怒地瞪大眼睛,他想朝玄旸怒骂,却叫不出声。   “把两人拉开,看住隼尾。”   高地族的战士们还处在惊愕中,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是隼跖。   没等隼跖的手下拉拽,玄旸已经起身,他居高临下打量躺在地上的隼尾,问道:“我想我们认识,还有仇,不过我真没认出你来。”   他的声音平淡,缺乏情绪。   刚被这人用箭镞猛烈攻击,如果不是身手不错,已经被射成刺猬,但玄旸没有愤怒,眼中也没有杀意。   隼尾骨碌爬起身,嘴中咒骂不休,手中匕首挥舞,玄旸一动不动,淡定看他被两名伙伴抱住。   隼跖伸手朝手下示意,手下会意扔给他一柄长矛,他执住长矛,对玄旸做出一个手势,那是高地族战士决斗时贯用的挑衅手势。   “玄旸,正如你所说,武士是我们的名称。”   隼跖再没有多余的话,他长矛一挥便击向玄旸,那一下力道极大,速度极快,换寻常人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飞,倒地时人可能还是懵的。   矛柄因为握矛人倾注的力量而弯曲,又因为撞击在硬物上飞速弹开,发出一声震响。   玄旸在瞬间做出应对,没有人看清他什么时候使出长矛,怎么阻挡住对方的袭击,在隼跖猛烈而持续的进攻下,玄旸的抵御与反击都极为精彩,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   “玄旸大哥!小心啊!”   青露神情紧张,发出惊叫。   两人之间的打斗属实令人心惊胆战,双方的每一次攻击都十分凶狠,有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每一次闪避都极其凶险,稍有迟疑,必被锋利的矛头刺中。   高地族战士兴奋得大喊大叫,青露恨不得捂住眼睛,不敢观看,鼋池人脸上全都一副惊恐的表情,孩子们受到惊吓,又开始啼哭。   青南远远观战,人很镇定,心里有把握。   哪怕隼跖的攻击再猛烈,玄旸都能应对自如,他没有陷入苦战。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高地族武士的战斗力实在惊人,隼跖的耐力和爆发力应该与玄旸不相上下,难分胜负。   终于,玄旸打累了,他寻着一个机会,脚尖踏住对手的矛柄,身体借力翻跃,手臂一捞便挂住一根树枝,他踩踏树干,飞速上树,敏捷如猴,瞬间就将两人的距离拉开,隼跖没给对方放松的机会,眨眼之间,一柄长矛飞驰而至,呼啸声在耳边炸响,玄旸轻松躲避,矛刃深深扎进树干。   玄旸坐在树上,听着树下高地族战士们的叫囔声,他懒得理会,对隼跖说:“再打下去,天都黑了。”   隼跖望向天际的晚霞,似乎有些意外,战斗中他根本无暇顾及其它,眼里只有劲敌。   “隼跖,你我之间没结过仇吧?”拔出长矛,玄旸将这柄武器抛给树下的隼跖,随即他翻身下树,动作堪称飘逸。   “你觉得呢。”隼跖接住长矛,似乎也没有再交手的意思。   “我听高坪城的人说你在找我,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每次去文邑,都会路过高坪城?”   “有人告诉我,你是文邑王的女婿,而且今年春时要去文邑,会经过高坪城。”隼跖将长矛抛给之前借他长矛的手下,他拍拍手,往地上一坐,显然也打累了。   “我猜猜那个人一定很了解我,看来是我在白湖的老熟人。”玄旸笑了,他在人群中找寻青南的身影。   青南待在鼋池人里边,模样从容淡定,似乎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一直在那儿远远观看,没有靠近。   “早些年,我曾经游历西北,卷入鸠城与隼城的战争,显然,我在隼城没留下好名声呀。”玄旸提起这件事时,言语很平淡。   “我在那场混战中肯定打伤过某人的父亲,或者兄弟,所以那人便来寻仇,而你是隼城城主的儿子,又是高地族的武士,想为自己人出头。”   玄旸瞥眼隼尾,他似乎遭受到不小打击,再不像之前那么激愤,沉默低头,模样沮丧。   其余高地族战士都被玄旸展露的武力折服,他们本就是个崇尚武力,倾慕强者的族群。   “那是场错误的战争,没必要再提起。去年你在五溪城打伤一名高地族弓手,他是我的族弟。”   “原来是这件事,那人比他要年长些,大概是他的亲哥哥。”   玄旸手指隼尾,猜到对方的身份。   确实想起来了,去年在五溪城,玄旸打伤一名高地族弓手,因为这人险些射杀阙月。   说来,那名弓手离开五溪城时,还能自己走路,伤势不重。   当时隼尾肯定就在五溪城,目睹亲哥哥受伤,衔恨在心,记住了仇人的样貌与名字。   “对。”   隼跖继续往下说:“你当时在五溪城,还和我族的战士约架,说日后要进行一对一的比试,让我族战士输得服气。你是岱夷武士,当然得由我来当你的对手,才算公平。”   “唉,果然躲不过。”玄旸整理衣服,发现斗篷上有一个破洞,显然是打斗中被长矛扎破,无奈一笑。   他说的躲不过,其实是指在五溪城与高地族战士结仇,随口说句日后比试的话,对方真得找来。   “可有哪里受伤?”   不大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用的是羽人族的语言,不知何时,青南来到玄旸身边。   “没伤着,衣服破了而已。”玄旸言语柔和,连脸眉眼都显得温柔。   “玄旸大哥,你们打得这么狠,真得没受伤吗?”青露小声嘀咕,他手中攥着一瓶药粉,还拿着一捆用来包扎伤口的布条。   玄旸淡定点头,青露不放心,上前仔细检查一番。   隼跖的视线时不时落在青南身上,那目光很专注,他不再言语,似乎在想着什么事。   丝质的长袍,华丽的羽冠,精美的玉器,他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在多年前。   “隼跖,你我已经进行过比试,是我打不过你,我认输。现在,你能给手下一个交代,而我也得赶路,我们就这样各走各路。”   行了个岱夷族的礼仪,玄旸态度谦和。   隼跖目光灼灼,他盯着玄旸的左臂,他知道那只手臂有伤,对方带伤应战。适才青露给玄旸做检查,把斗篷掀开,正好露出左臂上肢,缠绑伤口的布条殷血。   见玄旸要离开,高地战士们显得很不满,试图上前阻拦,隼跖制止了他们,将手下斥退。   “在你们走之前,我得问你的伙伴一句话。”   隼跖走向青南,他的举止不再粗蛮,显得彬彬有礼,青南没有因为他唐突的举动感到惊讶,很平静。   青南用羽人族的语言低语:“玄旸,他可能见过觋鹳。”   “我猜也是,他一直在瞅你。你说吧,我用地中语帮你转述。”玄旸抱住双臂,嘴角有淡淡笑意。 第37章   南汾附属文邑, 是一座大型聚落,它面朝广阔的盆地,身后则是崇山峻岭。   当地人在山岭上营建数座瞭望台, 警戒南面的敌人, 南汾没有城墙,却有大量的武备。   这里是文邑南境的门户, 如果敌人来犯,必会遭到当地守军的攻击。   玄旸带着青南与青露翻越南面的霍山进入文邑地界, 他们来到隘口,远远就看见守关的士兵。   三人还没靠近门寮, 就有一位将领装束的男子率领士兵前来接迎, 那名将领二十出头,衣着华贵。   他激动上前, 用力拥抱玄旸:“玄旸!我年初才听我们国君提起你,说你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你这趟来文邑怎么走南道?南道山又高路还遥。”   “路上遇到一群要去盐道的鼋池人,和他们结伴走盐道,这才从南道进文邑。文震,你怎么会在南汾?”玄旸拍了拍对方结实的臂膀, 脸带笑意。   “你还不知道吧, 我成亲了, 老丈人正是南汾的首领南伯。去年南汾遭遇山獠袭击, 国君便派我过来这边镇守。玄旸,他们是?”   文震这才打量起玄旸的两名伙伴, 看他们装束, 不是地中族人, 也不是岱夷族人。   “他们是我的友人,这位是羽人族的巫祝, 名叫觋鹭,旁边是他的伙伴青露,他们都来自南方的羽邑。”玄旸做了详细的介绍。   “羽人族?”   文震显然很吃惊,仔细打量青南,头戴白羽冠,身穿长丝袍,身配美玉,装束奇异,他目光落在对方脸上,面具遮挡,无法看清样貌。   这位羽人族巫祝的伙伴则不戴面具,十分年轻,模样清秀。   “是,羽人族。”   “原来天底下真有这么个族群,我还以为是文邑掌管典册的老头在胡说呢。玄旸,你将他们从遥远的南方邀请到文邑来,一定是为了营建观象台,我可得好好招待他们,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吃什么?”   “不用特意准备,我们能适应地中的饮食。”青南用岱夷语回答。   推测对方能听懂,文震正是用岱夷语喊玄旸的名字。   文震惊得目瞪口呆,吃吃道:“你你……会说岱夷人的话!”   “会一些。”   绝大部分地中族人没有听说过羽人族,即便听闻过,羽人族对他们而言,也是极其遥远与神秘。   而能进行交谈的羽人族,使这种遥不可及的虚幻感,立即变得真实可触。   青南和青露在南汾受到礼遇,像之前待过的那些地中聚落一样,这回,不仅因为他们是玄旸的伙伴,更因为他们独特的身份——羽人族。   入住的屋舍奢华,提供的食物精美,南汾的主人南伯富有且好客。   酒宴结束时,外面的天早黑了,青南与青露由文震亲自送回居所,玄旸仍在与南伯饮酒,他俩显然也是旧相识。   “文震,以前可是有羽人族到过文邑?”青南问。   “很早之前有,我听掌典册的人说,我曾祖父率领族人营建文邑,在崇山脚下布设土圭时,四方部族的人都来帮忙,其中有一人,就出自羽人族。”   文震的曾祖父是第一代文邑王,文震显然是文邑的王族。   对方这番话令青南感到意外,那可是百年前的事了。   “我以往只当是一个传说,没想到今日能亲眼见到羽人族。”文震仍有些兴奋,他滔滔不绝:“你们怎么会和玄旸结识?我知道他是个旅人,他难道去过羽人族的土地?”   “他四处游荡,年少时就探访过我族人的土地。”   “我听说旅人总有厌倦远行的一天,也许我们国君今年能将玄旸留下来。”   “文邑王想留下他吗?”   “当然,还许给玄旸一门婚事,要将女儿嫁给他。”   “为何说今年能将他留下来?”   “国君的女儿已经及笄,可以出嫁了。”   听见文震的话,青南恍然,难怪在襄山遇到隼跖时,他称玄旸为文邑王的女婿。   看来,不是外界谣传,还真是文邑王的女婿啊。   夜深,青南已经解衣卧下,准备入睡,那个家伙才回来,摸黑入室,熟练地仿佛是回到自家,他准确找到卧处,挨着青南便躺下。   “你房间在隔壁。”   “青南,你舍得撵我去隔壁吗?”   “我有什么舍不得。”   青南背对着,没有回过头,搂住自己的双臂结实而有力,身体传递热意,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气息轻拂肌肤,耳畔声音响起:“这一路走来,多是在荒山野地里过夜,夜里又有青露在,别说碰你,我都没能好好看看你。”   青南骨碌起身,将油灯举到面前,他没有戴面具,长发也已经放下,眉眼朦胧,他问:“看清楚了吗?”   抚摸发丝,指腹沿着眉眼描述,移至唇角,玄旸不语,低头亲吻。   两人拥吻在一起,油灯也从青南手中掉落,坠在地上,灯火熄灭。   在黑暗中恣意妄为,无人打扰,他们耳边不再是夜宿荒野时震耳的虫鸣声,野兽的嚎叫声,在屋檐下,享有静谧的夜晚。   已是深夜,青南倦乏得不想动弹,他闭上眼睛,本想睡去,又发现没有睡意。   身边人搂着他,时不时用手指爬梳他的头发,又凑近来,气息拂在额上,似乎妄想在黑暗中端详他额头的神徽。   “玄旸。”青南唤他。   “嗯?”   “你相信隼跖的话吗?”   “他没必要说慌。”   “隼跖说他五年前在大鹰城见过觋鹳,当时他参加大鹰君举办的冬猎活动,宴饮时正好与觋鹳同席,两人进行过攀谈,又说自己在冬猎中受伤,觋鹳救治过他。照隼跖的所言,觋鹳能说高地族人的语言,且是大鹰君的座上尊客,觋鹳在高地族生活的时日应该不短,会不会五年后的今日,他还住在大鹰城?”   “你仍旧没放弃寻找他吗?”   “我想见他,有些话想问他。”   “青南,你出来这么久,觉得外面怎样?”   “若非亲眼看见,无法相信天下是如此的辽阔,各族群散落在大地上,似繁星般点亮苍茫。旅途途径的邦国众多,这些邦国一个比一个强盛,羽邑和它们相比,越发显得破败而冷清——就算是这样……我也会回去。”   玄旸将人搂住,笑语:“难道,外面就没有令你迷恋的事物或者人吗?”   “有。”青南很坦然,他张臂回抱对方。   听见玄旸低沉的笑声,又听见他说:“是吧,我也有。”   睡吧,青南喃语。   抛弃烦绪,此刻就在这温暖而舒适的拥抱中,安心睡去。   清晨醒来,发现身边人已经不在,青南躺着不想动弹,身体仍感到很疲乏,长途旅行使人疲惫不堪,又没能在昨夜好好休息。   此时想补眠,也很勉强,院外不时有人语声,还有动物的叫声。   叫声很奇特,从没听过的声音,低沉而绵长,到底是什么动物?   一路走来,见过太多奇花异草,还有怪异奇特的动物,譬如进入地中后,见到红眼睛的野鸡(后世称作褐马鸡),见到长着榆叶的梅花(后世称作榆叶梅),诸如种种,已经不会再为新奇的事物感到吃惊。   但是这个叫声闻所未闻。   青南起身,穿戴整齐,他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寻觅声音的来源,确认就是从附近的屋舍里传出。   “觋鹭,你也听见了吧。我刚去看过,是一头比鹿大,长角短毛的动物,模样有点像兕兽(圣水牛),就是叫声不同。”   青露出现在院门口,眼眸里闪着兴奋的光彩,他平日里最喜欢新奇的事物。   “我见那户人家在屋后用篱笆围成一个圈养家畜的地方,那头异兽就关在里边。我猜南汾人像养猪那般在养这种动物,可惜听不懂当地人的话,也没法问人家兽名叫什么。”   “可能是牛。”   青南说“牛”时,用的是地中族的语言,他继续说:“玄旸提过高地族人喜欢畜养一种动物,名称叫牛,牛本是一种从遥远西境传入高地族的异兽,它形似兕兽,性情温和,以青草为食。地中族人也会少量喂养,说是能用做畜力,也能宰肉食用,就是肉质粗糙,需要用慢火炖煮,才能煮烂。”   “我想起来了,去年在玄夷城第一次见到羊,那叫声也是极其怪异,我还被它吓了一跳。玄旸大哥就说,羊不算罕见,地中有一种家畜叫牛,是西边来的动物,南方没人见过。”   此时,又传来牛的叫声,青露不再说话,似乎陷入思索中,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表情认真:“觋鹭,我们想办法带两头牛回去羽邑。牛比猪还大,产的肉也多,猪要跟人争粮食,牛只吃草。”   “带不回去,路途遥远,又得过河又得翻山,何况荒野猛兽多,稍不留神,就会被虎豹叼走。”   不像青露那么兴奋,青南的言语冷静。   “这一路实在漫长。”回想之前走过的路,青露喟叹。   在南汾休整期间,青南不仅听到黄牛叫声,也亲眼见过,附近有户居民家中确实养着一头黄牛,每日清早见那人将黄牛赶去郊外食草,黄昏时分又会将牛赶回来。   叫声已经听习惯,见的次数也多,不再觉得这种家畜稀奇,就像猪和犬一样稀疏平常。   南汾人质朴又勤快,他们喂养家畜,主要是猪,有少量人家养牛和羊,种植庄稼,主要是粟黍,也有人家种豆与麻。   男人耕种,女人纺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过这样的生活男女,辛苦又劳累,几乎没有闲暇时光,但在旅人看来,南汾的生活称得上祥和美好。   自从踏进地中,见过不少冲突与战争,失去庇护的人们流离失所,像鼋池兄弟那样四处逃难的人家不在少数。   在南汾暂居期间,青南开始整理行囊里那些记载旅行见闻的皮革,它们在路上不断积累,已经变得笨重,成为累赘,需要减轻负荷。   要是有比皮革更轻便的书写材料就好了,青南将一张皮革展开又卷起,抚摸皮革厚重的质感,心中想着。   听玄旸说,文邑的巫祝有时会用缣帛书写他们的符号,用来与神明交流。缣帛的材质又轻又薄,方便携带,就是十分昂贵,需要用蚕丝织制。   正思绪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婴儿牙牙学语的声音,青南像似想起什么,立即走至窗旁,果然看见邻院一名妇人在织布,身边还有个坐在地上玩戏,不哭不闹的婴儿。   阳光映亮青南的脸庞,也照亮妇人腰间的织机与纹理细腻的布料,青南嘴角有淡淡笑意。   蚕丝织制的丝帛不易获得,是奢侈之物,布料倒没有那么稀罕,材质也轻薄,同样能在上面书写。   就用旅途上采集到的玉石与她交易布料,女子爱美,应该愿意。   青南立在窗前,白袍整洁,羽冠华美,他戴着崭新的面具,身上散发淡淡的香草气息。   旅途使人风尘仆仆,顾不上整理衣容,只要过上有屋舍,方便洗浴的生活,青南又会恢复家居时的端靖模样。   在南汾只停留两日,两日后,玄旸与青南、青露踏上前往文邑的旅途,文震亲自将他们送到郊野,只见前方地势平坦,草木葱郁,河道交纵,前路不再崎岖,他们离文邑已经不远了。   文震交给玄旸一件漆盒,他说:“我有位妻弟叫南靖,他是南伯的儿子,如今在文邑担任国君侍卫,本来应该随我前来南汾,他却迷恋上一名文邑女子,不肯离开。”   文震叹息,继续说:“这是南伯给南靖的玉佩,想让他用做聘礼,好迎娶他喜欢的女子。”   “不知道迷恋上哪位女子?”玄旸打开漆盒,见到一件温润无瑕的白玉环,他问得随意。   “我在文邑时曾问过南靖,他始终不肯说。我暗地里猜想那名女子恐怕身份尊贵,不愿许配他,或者有丈夫,那小子才死活不开口。父母宠爱孩子,天底下都这样,我也只是猜测,实在不好跟老丈人明说,这可能不是一桩合适的姻缘。总之,玄旸,这件玉佩就拜托你了。”   “行,我正好顺路。”玄旸将漆盒收起,很爽快答应。 第38章   到地中的日子久了, 对平坦开阔,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感到亲切,对那些峰峦直擎云霄, 巍峨险峻, 绵延纵横的山脉也不再陌生,就连在水泽上翩翩起舞的朱鹮也习以为常, 羽人族熟悉水禽,但在南方, 看不见这种水禽。   晨曦照耀水泽,将一条形似丝带的溪流映得闪闪发光, 一群朱鹮飞落灌木, 啼鸣声彼此起伏,青南在溪边闲步, 眺望溪岸,见对岸升起炊烟,应该有人家。   昨夜露宿时,听玄旸说这一带都是荒地,河流众多, 沼泽湖泊遍布, 常有野兽出没, 得再往前走一段路, 才有一处名为霞息的小聚落。   溪岸似乎有不少人,炊烟袅袅, 却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又是在何时迁来此地定居。   地中时常能见到逃难的人, 这些人逃难的原因多种多样,譬如打不过邻敌, 想逃避奴役,或者遭受野兽骚扰,粮食歉收等等,他们来到新居地,可能表现得很友善,不愿与人结怨,也可能将外人都视作威胁,进行攻击。   青南正打算沿原路走回营地,就在这时,他见到一条小舟渡溪而来,舟上坐着两个女孩,大的熟练地划动木桨,将小舟停靠在溪岸,小的手挽一只篮子。   女孩已经发现青南,她们先是吓了一跳,连忙藏在灌木丛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里头出来,模样忐忑不安。   荒野的虎豹财狼多,女孩们离开家人,冒着危险渡过溪流,手中又都提着篮子,看样子是想到溪对岸采集食物。   两人穿着破旧的衣裳,消瘦的脸蛋上有双黑亮的眼睛,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五官有些相似,应该是一对姐妹。   “青南,我来问她们。”   玄旸的声音忽然在一旁响起,这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青南身边。   只见他走上前,朝那对姐妹招手,用地中语说:“我们要去霞息,昨天夜里在这里过夜,不是坏人。”   他身形高大,总是随身携带武器,可就是这样,那对姐妹似乎不怕他,纷纷抬起头来,露出好奇的神情。   青南想,他大概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毕竟声音也很亲和。   玄旸弯下身跟俩姐妹交谈,又回头招呼青南过来,与他说:“这两个孩子跟随家人从脊山迁徙过来,在对岸住了一段日子。她们说母亲生病,家里没吃的,饿得睡不着,一大早就跑出来寻觅食物。”   望向西面绵延的山脉,那里便是脊山。   他们身处群山环绕的盆地,与周边险峻而危险的深山相比,这里确实更宜居。   玄旸从行囊中掏出两张面饼,递给姐妹俩,妹妹抓住便吃,姐姐舍不得吃,将面饼小心翼翼卷起来,放在篮子里。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青露大声呼叫的声音,只见溪面上出现两条小舟,舟上有五个男人,他们携带弓箭,来势汹汹。   玄旸站起身,打量来人,两个女孩朝族人奔去,小女孩笑容满面,用力挥舞手臂,她手里还抓着那块面饼,面饼被她咬去一大口。   二十余栋简陋的屋舍,男女老幼共计百余口人,他们在湿地上过着艰难的生活。   这些人自称脊西人,说他们住在大河边上的邻居凶暴又残忍,在一天夜里突袭他们的聚落,杀死不少人,俘虏不少人,并放火烧毁房屋和农田。   迫于无奈,活下来的人只能逃离家园,他们翻越脊山,进入盆地,居住在荒野。   脊西人的老族长死在那场夜袭中,他们在逃亡路上推举出一位新族长,以便领导族众。   年轻的族长在地上铺设竹席,用粗木碗装鱼干,用粗陶碗装着稗米粥,招待这三位途径此地的旅人。   从山野一点一点采集来的稗子,对失去田地的人们而言,显然是很珍贵的粮食。   “他们好像没什么食物,我不饿。”青露没动跟前的鱼干和粥,低声与青南说。   青南发现制作鱼干的鱼很小,粥是稗子,窗外趴着眼巴巴注视食物孩子们,而族长的屋舍堪称寒酸。   “这是当地人的习俗,你不吃会显得主人招待不周到。”玄旸用羽人族语提醒青露,接着他嚼食鱼干,大口喝粥。   等三人用完餐,族长才问玄旸:“我看那两人跟你不像是同个地方的人,你们也要去文邑吗?”   “他们是南方人,和我结伴,都要去文邑。”   “玄旸,你是位旅人,结识的人多,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想请你路过霞息时,将我的话转告霞息族长,就告诉他,我们会迁到霞息西边的林地居住。我们不会捕捞他们河里的鱼虾,也不会砍伐他们聚落外的树木,我们会自己垦荒,不会在他们开垦过的土地上种粮食。”   族长的语气近乎哀求,他身体前倾,倾向玄旸:“这里都是沼泽,鸟兽飞禽住得舒适,但不适合住人,我们的人四处打探,附近稍好些的地都住着人,就邻近霞息的地方有一大片平坦,位置又高的土地,能播种谷物,住那里不怕夏季的大水。我们要是不打声招呼,就这么迁过去霞息旁边,怕霞息人怪罪,我们就这么点人,谁也得罪不起。我找过霞息族长几次,他都不肯见我,我是外来人,说话没分量。”   “我也是外来人,你怎知我去找霞息族长,他就肯见我?还一定会听我的话?”玄旸看向窗外聚集的人群,似乎老□□女都出动了,人们看向他的眼神灼热,恳切。   “前些日子,我去南汾和人交易东西,听当地人谈论你,说你是一位东方来的旅人,是南伯招待过的人,还说你是文邑王的女婿。如果是你,肯定能帮助我们。”   族长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地中族的礼。   见族长做出恳求的举动,在场的族人纷纷效仿,他们的神情愁苦,模样憔悴。   “外面关于我的传言不少,族长可不能什么都信,我不是文邑王的女婿。”玄旸不禁笑了,他扫视挤进屋内和围簇在窗外的人们,声音响亮:“我劝你们还是去南汾找文震,他是镇守南汾的将领。你们本就是生活在山地的人,青壮可以为南汾镇守关隘,那边能收留你们,那里也才是你们的去处。”   听见玄旸的话,众人议论纷纷,族长默然,显得惆怅。   “虎豹都有自己的领地,人也是,人其实比虎豹更危险。霞息人不能容忍你们进入他们的地盘,就算今日谈好了,日后双方也没法避免冲突,你们侥幸从脊西逃命出来,没必要把命丢在这里。”   玄旸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便站起身,向族长回了个岱夷礼:“多谢招待。”   族长叹声气,不再说什么,只是看向自己年少的儿子。   青壮去镇守关隘,家人得到南汾庇护,那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离开族长屋舍,青南才问玄旸:“他们想去霞息,向你请求帮忙吗?”   青南能听懂部分地中语。   “是,我拒绝了。” 玄旸言语平淡。   他简略将谈话内容说给青南和青露听,青露听完陈述,很是同情这些人窘迫的处境。   脊西人背井离乡,不得不在湿地营建屋舍,他们的屋舍因地制宜,以泥土和木头做为材料,房子普遍矮小,有的屋舍建造得极其简陋,就像一间加工石器的棚子,除去顶上挡雨避阳的棚子外,四壁透风。   倒不是脊西人懒散,或者营建房屋的材料不易获取,而是许多人都病了,没法干活。   河岸边遇到的那对姐妹,姐姐叫阿鲤,妹妹叫小禾,她们的家就四面透风。   她们的母亲躺在屋子里,从门窗渗透进来的光照在她憔悴的脸庞上,母亲见有陌生人到来,吃惊地坐起来,呼叫女儿的名字。   阿鲤抱住母亲,轻声安抚她。   “我来给你治病,不要害怕。”青南说着地中语,他的声音温和。   母亲瞪大眼睛,望向青南没有表情的面具,她知道这人是巫师,但绝不是他们这儿的巫师。   青南试图靠近,母亲往后退缩,仍旧很害怕。   “听他的话,他能治好你的病。你也想早点好起来,才能照顾女儿,不让她们挨饿吧。”玄旸在旁劝慰,他的地中语说得流利,不像青南只能说几句。   母亲点了下头,眼中噙泪。   得到允许,青南开始检查病患的身体状况,又让玄旸代他做一些必要的询问。   基本能确定病情,青南离开病患的家,他站在屋外与青露交谈:“是痢疾,看来,不只她一人得这种病。”   进入这处小聚落后,就发现不少人的脸上呈现病容,有病痛啼哭的幼儿,有虚弱无力坐在家门前的青年,有躺卧在屋中哀鸣的老人。   “觋鹭,他们肯定是饮用污浊的水,或者食用不洁的食物,唉,逃难路上又饥又渴,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青露愁眉苦脸,不禁清点起在外面活动的疑似患病人的数量。   “我去通知族长派些人协助你们,得采集草药,熬制汤药,这么多人患病,要治疗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   玄旸说完话便行动起来,他快步朝族长屋子的方向走去。   姐姐阿鲤在屋内照顾母亲,妹妹小禾在青南和青露身边打转,她似乎一点也不怕青南。   人们天然惧怕看不见脸庞的人,因为无法从那张脸上获知情绪,有种不是同类,让人不安的感觉。   见到小禾一直在身旁转悠,青露像似想起什么,他从行囊里取出一把草药,又用手指向挂在木梁上的一只竹篮子,他对小禾说:“我们要採药救治你母亲,还有其他患病的人,你能叫几个人过来帮忙吗?”   青露说的是羽人族语,边说边比划。   小禾先是一愣,然后她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进屋内,去找姐姐阿鲤,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得听明白了。   族群里有不少人患病,对正在挨饿的脊西人来说,治病不是最紧迫的事,所以在招待玄旸与他的伙伴时,族长没提过这件事,他也不敢奢想那个打扮得像巫师的异乡人,会愿意治疗他的族人。   “觋鹭有什么要求吗?如果能办到,我们一定照办。”族长压低声音,他继续说:“之前有一位巫师路过我们这里,让我们给他一头怀孕的母猪,他才能施展巫力救治病人,我们没办法给他找来一头母猪。”   能下崽的母猪是十分贵重的财富,这就是巫师要求的报酬。   “觋鹭不要你们回报任何东西,他和其他的巫师不同。”玄旸笑了,提到青南,声音都变得温和,他催促:“快去通知族人,将患病的人聚集在一起,再叫妇人们把家里用的陶罐、陶盆都拿出来,等会熬药。还得唤五六个青壮,让他们随我来,有事要他们帮忙。”   很快,玄旸领着一伙年轻人,来溪岸找青南和青露,见到溪岸停泊一条小舟,舟上还有三个携带篮筐的女孩,而负责划桨的人正是阿鲤。   “玄旸大哥,我跟那对姐妹说要去采药,姐姐就去喊她的朋友,这些女孩都是来帮忙的!”青露满脸笑意,向玄旸邀功。   玄旸投去赞许的目光,拍了下青露的脑袋。   玄旸和青南、青露在脊西人的聚落里住了三天,第四天离开时,几乎全聚落的人都来送行。   青南谢绝脊西人的酬谢,那是一些食物,与及几样能用来交换物品的工具,譬如蚌刀与鹿角器,这是他们仅有的财产。   妇人和女孩们将彩绳系绑在青露和玄旸的手臂上,为他们祈福,青露手臂上系得最多,他忙前忙后,救治不少病人。   似乎没有人敢碰触巫师,没有人敢将彩绳系在巫师身上,人们看向青南的眼神带着敬畏。   阿鲤和小禾互相看视一眼,小禾走上前,她仰起脸蛋,与青南对视,她说:“我和姐姐都想送你,谢谢你治好我们的妈妈。”   像玄旸那样,青南蹲下身子,这样个头就和矮矮的小孩子齐高,他伸出左臂。   小禾立即将两条彩绳绑在青南手臂上,做完这件事后,她十分雀跃,朝姐姐跑去。   来送行的人们已经远去,青露还在不停的挥手,他的两只手臂都挂满彩绳,有三四十条之多。   “青露,这是月华结。”   玄旸瞥见青露在摩挲手臂上一条花卉结彩绳。   “是什么?”青露很好奇,他已经发现这条彩绳和其他彩绳都不一样,编着精致的花纹。   “月华结,地中女子会将月华结送给爱慕的人。”   “啊!”青露满脸通红。 第39章   那花清雅美丽, 许多已经盛开,也有不少花苞在清晨的露水中悄悄绽放,层层叠叠的花瓣包裹住的花心, 有种含蓄、婉约之美, 就在这蔚蓝的天空下,尽是艳红色的, 橙黄色的月华花,它们在阳光下怒放, 在和风中摇曳。   基于花色而有意错落种植的花卉,青绿的叶子, 月白色的院墙, 朱色的廊道,碧蓝的水池, 构成绮丽的色彩,这就是文邑王的池苑。   月华的花名源自开花规律,因为它几乎月月开花,后世称作月季。   青南显得恍惚,他似乎曾在想象中见过这样的地方, 只是那个地方盛开着莲花。年少时, 他曾游荡在羽邑已经废弃两百余年, 残垣断壁, 杂草齐膝的王室池苑,想象它昔时鲜花盛开的样子。   “觋鹭, 请再和我说说南方的事。”   红色的缨带拂过脸庞, 那张脸温雅、俊秀, 从他口中说出的岱夷语莫名有种韵律美。   “帝子,还想了解哪些事?”   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笑时眉眼似春风:“地中没有海,但我听说过大海,人们说大海的潮水时而进时而退,没有规律。觋鹭,我想知道南方人住在海边,他们怎么营建房子?”   来到文邑,才知道文邑人称呼他们的王为“帝”,这位帝子,便是文邑王的长子文曜。   他身穿的红色锦袍华美夺目,嘴角的笑意潺湲:“我曾听人说,海边的人就像海鸟一样,会将家建在海崖上,每当潮水退去,他们就沿着绳索下来,到海滩拾取海产。自从见到觋鹭后,我觉得人们的说法都是错的。”   “人们说南方人住在树林里,睡在树上,又说南方人住在海崖上,在崖石间凿窟做居室,想来都是胡言,要是真得和我们有这么大的差异,觋鹭就不会身穿丝袍,以美玉佩身,我想南方的屋舍,也同样高大、华美。”   少年的话让青南诧异,他生长在深幽的宫城里,偶尔能到城外走动,他不是一位旅人,从未见过广阔天地,却有广阔的胸襟。   “人们因为环境的差异,而营建不同的屋舍,有些海边居民会在海水侵漫的土地上打下木桩,再将房子悬空搭建在高高的木桩上面,人们往来倚靠小舟,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舟,出行很方便。”   “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啊,真有意思。”文曜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玄旸高大身影出现在花丛中,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一改平日里的装束,脱去形影不离的岱夷斗篷,换上一身绛红色长袍,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象牙笄,左耳上戴着绿松石耳坠。   腰间那些象征旅人身份实用的小工具都被卸去,围上一条彩织的腰带,悬挂着玉石配饰与一把玉柄细石刀。   “旸哥,觋鹭正与我讲述南方的事情。”文曜见到玄旸,立即迎上去,显得很亲昵。   拍了下文曜的肩,玄旸说:“去吧,你父在找你,掌典老头跟他说一早就不见你人影。”   “那老头总爱跟我唠叨祖先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早听过无数遍,我都要睡着了。”文曜看向站在一起的两人,笑语:“要是觋鹭能在文邑多住些时日,我想请巫祝将觋鹭的见闻记录在典册上,以后我的孩子、孙子就都能听到新故事了。”   “每次有旅人到访文邑,你都想让巫祝记下他们的见闻,我看竹子都得被你给砍光了。”   “那不至于,天下的竹子哪里砍得完,再说文邑的典册室很大,足够收藏旅人们的故事。”   听见玄旸夸张的说辞,文曜忍俊不禁。   红色锦袍少年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红色的廊柱间,仿佛他便是这尊贵的朱色本体,是文邑清雅的池苑与气派巍峨的宫城塑造出这样一位帝子。   帝子已经离去,池苑只剩他们两人,青南端详玄旸的长袍,是件丝袍,颜色纯正,使用的是提纯过的矿物染料,才能染成这样纯净的色彩。   来到文邑后,青南已经熟悉文邑王族身上华美多彩的衣物,从而他能断定玄旸身上长袍的产地。   “好看吗?”   谑戏的语气,那家伙一脸笑意。   确实好看。   旅人不讲究穿用,这家伙有张俊脸,但总是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样子,也颇有些身份,衣物却总是因为旅途磨损而显得破旧。   稍稍收拾一番就很好看,何况他拿出珍贵的饰物装扮自己,又穿上贵重的文邑长袍,就像一位文邑王族。   “我知道你姐夫是帝徵(文邑王)之弟,你与帝徵有点亲戚关系,不过那关系毕竟疏远,帝子为什么称呼你:旸哥,就像似在称呼兄弟那般。”青南才不会承认这样打扮很吸引他,让对方得意洋洋,他问正经事。   “我年少时……”   玄旸靠在游廊的朱柱上,他双腿交叉,做出习惯性的抱臂动作,打量起清幽的池苑,见到一只蓝翡翠鸟在池中戏水,玄旸的声音有些慵懒:“在文邑的宫城住过三年,和宫城里的子弟都认识,他以前喊习惯了,没改口。”   “你在文邑的宫城住过?”   “我父母早亡,姐姐出嫁文邑,就把我也带上,我那时十一岁。我年少时比较讨人喜欢,可不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都有仇家,帝徵见我没有父母,就允许我到宫城里生活,和其他王族子弟一同接受教育。   我嘛,在很多地方都住过,但文邑是个好地方,好吃好喝,生活得舒适,那时年纪也不懂忧愁,天天都很快乐。”   “很少人有你这样的经历,没有一个故乡,又似乎到处都是故乡。”青南的声线柔和,甚至有些感伤。   这家伙打小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同为孤儿,青南至少有安稳的青宫生活,孩童时期不需要不断地去接纳新事物,去面对目不暇接的陌生人,甚至一度连语言交流都成问题。   “确实,这里也是我想回去的地方,我姐的家就在这儿。”提起姐姐,玄旸嘴角有笑意。   “这件袍子,是在文邑织制的吧你将它放在行囊里,到文邑才换上,可是你姐姐馈赠的物品?”   “倒不是,这是帝徵去年赐我的绛袍,我要是不换上,可就要被宫城里的人责怪不讲礼仪啰,文邑就是这点麻烦,人们十分重视衣容。”   玄旸端详青南的衣容,他赞道:“青南,你适合做文邑人。”   白色的羽冠,一尘不染,白色的丝袍,清洁无垢,美玉配戴在乌黑的发髻上,腰间的长带飘逸。   玄旸低下身,撷一支红色的月季花,他将花别在青南衣襟上,并凑上前轻嗅,低语:“月华赠佳人。”   这家伙有时会做出乎意料的事情,而且肆意妄为,青南没有因此露出窘迫的模样,他淡定地折下一支月季,将它插在玄旸发髻上,他不语,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神情。   地中人尤为喜爱月华,会将月华结赠予爱慕之人。   恋人。   苑池并非真得只有他们两人,毕竟是平日里文邑王族子弟游戏的地方,一向有人负责打理,玄旸没法一把将青南摁在石灰刷白的院墙上亲吻,只得用那要吃人的眼神盯着青南看。   “青露呢?”青南淡定许多,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在和风中微笑。   “那个傻孩子又去城门外看阙楼了。”玄旸拂弄青南羽冠上飘动的带子,他轻语:“我小时候第一次来文邑,也对那两座阙楼感到惊讶,当时还从没见过如此高大巍峨的建筑。”   “玄旸,你说这里的人们相信文邑就位于天下之中,所以他们视历任文邑王为地中人的共主,尊称为‘帝’。我在这里看见了真正的王国气象,不只是阙楼,不只是池苑里人为精心培育的各色花卉,朱色的游廊,或者雪白的院墙,是文邑的一切,都令人惊叹。”   青南回忆起抵达文邑的第二天,他受帝徵之邀,前往宫城参加宴饮,那场宴饮对他的冲击尤其巨大,他在宴饮上平生第一次听见了金声。   吉金(青铜)制作的铃铛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空灵,那么神秘,聆听时,仿佛连身躯都变得透彻,仿佛灵魂在清凛的晨曦里升腾,使人终生难忘。   音乐是如此奇妙,它有别于自然发出的声响,是人为创造的带有韵律的声音,它本来只被巫祝掌握,由巫祝演奏。各地的巫祝用皮革、用竹子,用兽骨、用陶土、用石头去制作乐器,这些乐器发出的声音并不稀奇,青南都听过,唯独来到文邑,才有金声。   青露伫立在高耸入云的阙楼下,他扬起脸庞,眯着眼睛,光芒照耀下是重重的碧色屋檐,无法数尽的朱色柱梁,他仿佛见到了天上的宫阙,文邑城便是这样的天宫。   来到文邑已经三天,恍惚还身处梦中。   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感知阳光洒在肌肤上的暖意,感受耳畔的人语声与鸟鸣声,他睁开眼睛,他在人间。   观象台位于文邑的东郊,在文邑人心中的圣山——崇山脚下,它还在营建之中,能看见平整过后的土地,夯筑中的垣墙,劳作的人们,指导建造的人,与及众多聚集在一起,讨论天文历法的巫祝,他们大多是文邑的巫祝,也有几个人装束不同,显示他们来自不同族群。   一只丝带凤蝶飞落在青南衣襟上,他轻轻挥动手指,那蝴蝶便落在他指尖上,晚霞染红山脊,残晖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巫祝们还在讨论,从中能听见地中语、高地语、江皋语与及岱夷语。   从一部分自己能听懂的言语中,青南了解到大家在争论夏至的影长到底是多少,人们各抒己见。   通过圭表可以测量日影的长度,观察夏至会在哪日到来,窥见时间的秘密。   玄鸟神使阿九正与文邑的巫祝争辩,他们中间还夹着一个担任翻译的玄旸。文邑巫祝说地中语,阿九说岱夷语。   阿九那顶镶嵌砗磲的高冠在红日下熠熠生辉,仿佛一颗太阳在山脊上,另一颗太阳便在他头顶上,他的岱夷斗篷上绣着东君神徽,青南试图释读神徽,它的图案由太阳、火焰与山峰组成,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从玄夷城前往文邑的路途遥远,阿九刚抵达文邑,人已经很疲惫,精神却很亢奋,他滔滔不绝,态度不再冷傲,而是激烈。   “玄旸,我接受你和他们的说辞,一年之中夏至的影长最短,但各地测量到的夏至影长不同,从来就没有重合过。这里是地中,以地中的影长为准则,地中的时节也是由文邑王向地中人颁布,不归大岱城的玄鸟神使管辖。   如今,文邑王想制订太阳历,向天下人颁布时间,我确实无力阻拦。百年前,玄鸟神使受东君启示,前往文邑,协助文邑的第一位王营建圭表台,如今帝徵想窥视东君的力量,妄图营建观象台,向天下人颁布太阳历,这违背了神的旨意。文邑人对东君不敬,我在此传达玄鸟上使的话,自观象台建起那日,大岱城将不再欢迎文邑来的使者!”   说完这些,阿九不再言语,而是面向夕阳,一群黑鸟掠过红彤彤的太阳,他拂动黑色的长袍,巫杖高高举起又缓缓放下,他朝太阳致礼。   他张开黑袍时,宛如一只振翅欲飞向巨日,伴落日起舞的玄鸟。   玄旸将阿九的意思传达给文邑巫祝,巫祝们围着玄旸,你一句我一句仍在诉说着什么。   “阿九,你就不怕文邑人将你逐出去?”玄旸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们敢。”阿九握住巫杖,声音冷冰。   “他们确实还需要你,文邑的巫祝希望能见一见玄鸟神使手中的玉璇玑。”玄旸无视玄鸟神使的怨怼,旁人倒是为他捏一把汗。   阿九仰起脸庞,黑色的面具,紧抿的唇线,他的肢体语言使人感受到不可侵犯且凌厉。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简直咬牙切齿:“你手里不就有。”   那样子,就像一只炸毛的飞禽,大概是一只被冒犯领地,正在发怒的黑鹤吧。   “我手里是有件璇玑,不过,璇玑本就是玄鸟神殿的神器,没玄鸟神使的允许,我可不敢拿给他们看。阿九,你看,我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低沉的笑声,熟悉的笑脸,使阿九怒火没处发作,他恼道:“不给。”   人们忽然不再讨论,纷纷看向立在台地正中的一支木柱,它便是表,在表投射的影子下面,有一根横放的漆杆,它是圭。   漆杆涂做红、绿、黑三色,文邑巫长来到漆杆旁,用一件中空的玉器套住漆杆,上下移动,似乎做为游标使用,他身边还有一个捧册子,拿笔做记录的随从。   “除非,他们能拿出我没掌握的知识,值得我跟他们做交易。”阿九指向漆杆,他猜测到圭上不同的颜色对应不同刻度,一个个刻度显然指向一个个节气,文邑人到底知道多少关于时间的秘密?   “这里是大地之中,四方的知识都汇聚在这里,这天下就像是一朵花,重重的花瓣围簇着一个花心。”玄旸笑语。   花瓣与花心。   青南喃语自语,玄旸与阿九的交谈,他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阿九游离众人,在一处土基上坐下,他留意到身后堆垒似山的巨木,显然很诧异,但又不肯问那个跟随在身边的人。   “这是营建观象台的木料。”玄旸主动开口,他大大咧咧坐在阿九身旁。   阿九似乎哼了一声,他说:“我就知道你要帮他们。”   “我猜你来文邑,不是来阻拦我,你知道我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我。阿九,你其实很好奇,这天下第一座观象台到底长什么模样吧。”   “我是玄鸟神使,又怎会不知道观测太阳的方法,地中人必定是想将这些巨木竖立在圭表四周,观测阳光穿过巨木之间的不同缝隙,来追踪时节的变化。”   “具体的做法,你能细说吗?”   “我就算知道如何推算时间,如何竖立巨木,使它们的位置对应不同的时节,我也不会告诉你。”阿九稍作停顿,他捏了捏肩膀,呈现疲态,声音也显得疲惫:“何况,凭我一人的力量,我就是不吃不喝算到满头白发,也无法推算出来。”   玄旸站起身,说道:“反正你什么也阻止不了,不如去睡个饱觉。文邑有馆舍,为旅人提供食宿,就在东城门左侧,院外有棵枣树,你行囊放在哪里?”   “我还真是累坏了,一路走来又是劫匪,又是虎豹,早知道就在玄夷城多等你两日,和你结伴来文邑。东西都在随从那儿,他们被阻拦在外头,这儿毕竟是禁地。玄旸,你帮我提来。”   “可以,我先和伙伴说一声。”   玄旸没有立即离开,他在人群中张望,寻找青南的身影,此时圭表附近已经不见青南,寻觅一番,才找到他的身影。   青南伫立在一棵大树下,正与一名身形矫健的男子交谈,那人的身影瞅着有几分眼熟,居然是隼跖。   这些时日,文邑来了很多旅人,文邑要营建观象台的消息早就传遍四方,显然隼跖是慕名前来的旅人中一员。   “你的伙伴是他?那个羽人族巫祝?”阿九有点意外,但又不是很意外。   玄旸似乎没有听见阿九在说什么,他注视着树下两人,见隼跖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要馈赠青南。   隼跖对待青南的态度一向谦和,彬彬有礼。   人们来到文邑,总要盛装打扮一番,隼跖服饰华贵,腰佩吉金匕首,头插玉鹰笄,右臂上戴着玉钏,胸前是一件吉金打造的鹰形项饰,熠熠生辉。 第40章   这是一件奇怪的乐器, 用羊骨制成,巴掌大小,光滑可爱, 在乐器上有一个小小圆润的钻孔, 钻孔穿着彩绳,可以随身携带。   青南时而将乐器放在手中把玩, 时而将它放在唇边,试着演奏, 发出的声响微弱,无法形成音律。   隼跖赠予青南口璜时, 曾在树下演奏, 那乐声低缓悠长、别有韵味。   他用地中语传授演奏口璜的技巧,青南只听懂一小部分内容, 没学到要领。   “这是口璜。”   声音响起的同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取走青南手中的乐器。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是玄旸。   “高地人喜爱口璜, 总是随身携带它, 乐器能代替人的舌头, 人们用音乐倾诉情感。高地男女互相倾慕时, 会交换手里的口璜,做为定情信物。”   玄旸端详手中的口璜, 器形优美, 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很光滑, 做工精湛,他摩挲彩绳上悬挂的玉饰, 玉质温润,是块好玉,他笑语:“隼跖可真是慷慨,这必是大鹰城匠人制作的口璜,就这一件在高地能换五头牛了。”   “你会演奏它吗?”青南问。   “以前文邑有位乐师,精通各地乐器,他就很擅长口璜。”玄旸将口璜横放在唇边,他轻轻拉动细绳,牵动璜片,簧片震动,发出响声,他的手指十分灵巧地拨弄乐器,以口腔做鸣腔,奏出一段音律。   “他教过你。”青南的眼眸明亮,嘴角有笑意。   也就不奇怪,任何乐器,只要拿在玄旸手上,他都能熟练地演奏它。   玄旸把口璜从自己唇上移开,贴在青南唇上,还用拇指的指腹摩挲对方嘴唇,发出低低的笑声:“嗯,我来教你。”   居住的院舍有其他住客,好在他们待在屋内,要是在屋外,这番情景要是被人窥去,可就被看破私情了。   在夜月下,青南学习口璜,玄旸时不时指导,演示,一只口璜,在他们唇边传递,那份亲昵自不必说。   口璜的音色独特,时而响亮,时而低缓,尾音绵长,就像一个人在不停地向另一人抒发情愫,诉说衷肠。   人们在夜间听到这样的乐声,很容易联想到是某位男子久久徘徊在恋人窗外,用乐声求爱。   夜已深,青南还醒着,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缓,开始感到对方沉沉的身躯压得人难受,想将同枕人推离,却又倦得不想动弹,他闭着眼,发现文邑的夜晚特别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   这是一座宏伟的城市,建筑巍峨、道路宽敞平坦,城中处处彰显人类的力量,无论动物或者昆虫,似乎都畏惧这股力量,隐匿无踪。   “明日,我姐夫设宴招待四方来客,你能赴宴吗?”玄旸的声音慵懒,带着惬意。   “帝子听说羽人族不用凭借璇玑,也能识别星象,他恳请我传授他观星的方法,我允诺了。夜间我会进宫城教他,要是飨宴在白日举行,我能前去赴宴。”   “在白日——我姐想认识你,她知道你。”   “她知道我什么?”   “我早年跟姐姐提起过你,后来与你重逢,又将重逢的事和她说了。”   青南感到不可思议,但没往下问,他姐姐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你该回去了。”青南的手掌贴向对方的胸口,试图将人向外推,没推动。   “不去,又没人来巡房。”   好在那厚实的身躯终于挪开,压在身体的重量立即消失。   玄旸侧躺在青南身边,抓握对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他今夜似乎特别缠人。   “我听人说帝徵打算赐你一桩姻缘,有这事吗?”   将被对方抓住的手缩回,青南把手臂搁在一旁,正好触碰到枕边的衣物和腰饰,这些都是他的物品,腰饰中有一把玉刀,他的指腹摩挲冰冷的刀刃,刀刃很钝,不会伤人。   “你几时知道?”   “宫城里的人一直在谈论,我多少能听懂几句。”   “青南,我想将婚事回拒后再告诉你,我此番来文邑,是为参加外甥女成年之礼,也是要处理这件事。”玄旸从青南手中取走玉刀,他翻开青南手掌,检查手指,怕刀子将他割伤。   “你现在就可以说。”青南任由对方将自己拉入怀中,言语平淡。   “那是四年前的春日,帝徵带子女踏青,我也在场,已经不记得因为什么缘故引出婚约话题,帝徵说等文瑤及笄,要将她许配给我,我说我是个旅人,只有一国的君王才是帝女的良婿。奈何人们喜好传播一些不实的事情,毕竟宫城里的生活实在乏味,随着文瑤日渐长大,这桩事又被人提起。”玄旸起初没将这件事放心上,他压根没考虑过成家,但是到处被传言的话,就必须认真看待了。   青南道:“帝徵的话已经说出口,且人人知晓,便会履行,外人都说帝徵重承诺。”   “我可当不了他的女婿,那女孩更不该因为他人的一句话,被嫁给不如意的丈夫。”   沉默好一会儿,青南才说:“你已经老了,又是个没有屋舍的旅人,看来以后只能孤身一人。”   难得听他调侃,即便被调侃的对象还是自己。   “是啊,那可如何是好。”玄旸哑笑,又将青南的手抓住,十指相扣。   地中王族举办的飨宴一向奢华,权贵阶层总是乐意在飨宴上向宾客展示自己的财富。   这令人咋舌的财富,甚至体现在切食肉类的刀俎上,漆俎绘制繁复的图案,有着斑斓的色彩,令人赞叹,与漆俎搭配使用的厨刀通体黝黑、质地坚硬,刀柄镶嵌彩石。   那些用来盛酒的彩绘双耳罐被仆人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生怕稍有不慎给摔坏了,这是来自遥远的北地器物,经由贸易获得。   玄旸姐姐玄昭雍容华贵,胸前佩带项饰,项饰由淡黄色海贝与绿松石组成,华美璀璨,它们亦是远方之物,来自东方的绿松石,来自东海的海贝。   姐夫文贞身穿象征王族身份的朱袍,手腕上有一件吉金片制作的腕饰,发髻上插着一件玉笄,玉笄用都山玉玉料制作,都山玉出自江皋,吉金片来自高地。   这些来自远方的奢侈品成为权贵阶层的身份象征,他们掌握着珍贵资源,他们拥有的一样样物品,寻常人根本无法获得。   宾客们会惊叹,会羡慕,对飨宴留下深刻的记忆,对举办宴席的主人倍感敬意。   玄旸参加过无数次飨宴,再奢华再铺张的场面都见过,不仅不拘谨,还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玄旸饱餐一顿,向服侍宾客的仆人招手,立即有两位仆人端着陶盆和陶壶过来,提供清水洗手。   地中的权贵进食时特别讲究礼仪,而礼仪需要学习,远来的客人往往因为不熟悉而窘迫不安,生怕自己在席上做出错误的举动,惹来笑话。   但总有聪慧的客人,会暗中观察,暗自学习,表现得体。   阿九用随身携带的小玉刀将盘中的烤肉细细切片,再用骨箸夹起,拌姜汁、沾酱,放入口中食用。   一系列动作相当优雅。   隼跖用锋利的吉金匕首将一只卤猪肘剁碎,吃法豪迈,大口吃肉,大口饮酒,他的装束华贵,姿容英伟,显然没人敢嘲笑他举止粗鲁。   青南参加过帝徵的飨宴,习得文邑宫城的礼仪,他小口呷酒,不露痕迹地打量参加飨宴的客人。   来赴宴的客人除去旅人与使者外,还有文邑的权贵与及他们的子女,有五六名盛装少女赴宴,她们都坐在丝帐里,偶尔丝帐被掀开,能窥见一张张昳丽的脸庞。   “她是帝女,真是位美丽的女子,我听闻她被帝徵许配给玄旸。”   隼跖看向丝帐,又瞥了玄旸一眼,他用双手做出合拢的动作,以便青南能完全理解他说的话。   他说的是青南正在留意的女子,那名女子身穿朱袍,胸前佩带由玛瑙、绿松石与玉玦组成的项饰,举止稳重,神情淡定,不像其他女子时不时窥视帐外的宾客,窃窃私语。   “你和主人家认识,又见过帝女,不是第一次来文邑吧?”青南用地中语夹杂着岱夷语陈述,试图让对方听懂。   所以隼跖能受到主人家的邀请,并被安排坐在尊客的席位上。   隼跖点了下头,回道:“我以前来过。”   他后面还说出一长段话语,但是青南没听明白,两人的交流仍存在障碍。   隼跖是高地人,能说地中语,青南是羽人族,能说岱夷语,两人来自天南地北,无法交流才是常态。   隼跖见青南听不懂他的话,便伸出两根手指,在木案上做行走的动作,青南正感到疑惑时,忽然见玄旸探过身来,挡在两人之间,他转述:“他在邀请你,邀你去白湖,你想和他去白湖吗?那个手势是同行的意思。”   青南看向帝女文瑤,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玄旸一眼,他特意用羽人语说:“你告诉他,我会考虑。”   “别说胡话。”玄旸低语,握了一下青南的手。   青南的手放在木案下,玄旸握他手的动作不明显,不至于被人瞧去。   “隼跖,觋鹭当时就在五溪城,和我一起,我想白章不会想再看到他。”玄旸代替青南回拒,他的神情严肃。   “请转述我的话,对地中人来说,羽人族似乎只活在传说里,人人都想亲眼见识。我相信白湖君会像其他国君那样款待觋鹭,我能担保,觋鹭会在白湖受到礼遇。一路上我会护他,护他去白湖,护送他返回文邑。”隼跖的言语恳切,很执着。   他想将青南带去白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玄旸将他的话一字不漏转述。   青南认真思索,才回道:“多谢邀请,我不能同行。”   飨宴刚结束,玄旸就被外甥女拉走,说母亲唤他,此时玄昭正与文瑤在交谈,两人很熟络,丝帐内还有几名女伴。   等玄旸过去,丝帐内却不见其他人,只有文瑤一人,丝帐外还守着两名侍女。   隔着丝帐,只见到两个朦胧的身影靠近,再看不清其他。   “人都散了,你要等他吗?”   阿九忽然来到青南身边。   “我正要走。”   青南往外走,阿九跟上,他的态度比以前友好许多,问道:“你能跟我讲讲羽邑的土圭吗?我曾听玄鸟上使说,大地上的第一座土圭,便是由羽人族营建。”   文邑的东郊有一大片森林,有水泽,有座高山,那座高山名为崇山,崇山葱郁,树木高大,人们从不去山中伐木,也从不到山中打猎,它是一座圣山。   每日太阳从崇山升起,晨曦照耀山脊,金光闪闪,文邑的巫祝通过常年累月的观察,以起伏绵延的崇山山脊做为参照,早就发现太阳攀升的位置在极其缓慢地移动,他们记录这种变化,并研究它变化的规律。   文邑的第一座圭表台建造时,就将方位正对崇山的最高峰,当太阳爬上山脊,便会把第一缕晨曦洒在垂直立于地面的木表上。   在崇山的山道上,青露发现一株颜色殊异的兰花,不由得放慢脚步,山中有不少奇花异草,连昆虫动物的种类都特别多,此时一群丝带凤蝶正在他身旁飞舞。   等青露回过神来,身边不见玄旸与青南的身影,往前方寻觅,见他们已经攀上更高处,和自己拉开一段距离。   青露加快前进的步伐,他奔跑时不忘提起袍摆,以免弄脏身上崭新的长袍。   这件长袍用文邑织坊生产的布料制作,色泽鲜艳,纹饰华美,青露还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很爱惜它。   青露追上两人,正好听见玄旸在说什么“凤凰之翼”,他四处张望,不解地问:“哪里有凤凰?玄旸大哥见过凤凰吗?”   “你往下看。”玄旸提醒他。   青露伫足,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一处山崖边沿,往下张望,能窥见文邑的城墙与宫城建筑,与及东郊规划的观象台区域。   “看哪里?”   “看水系。”   于高处俯瞰,山脚下的土地一览无余,水系纵横交错,青露面露惊喜,他没进去过宫城,第一次见到它的模样。   可是,水系并无特别的地方啊,青露正在纳闷,忽然他悟了,猛地抬起头来。   如果遮蔽掉文邑城,只去观察水系网络的样子,会发现数条河流交汇在一起,河水下切很深,远远观看,形状就像鸟类长长的羽翼一样。   凤凰之翼。   “看明白了吗?”玄旸笑语。   青露猛点头。   过了一会,青露问:“玄旸大哥,你带我们爬崇山,就是为了看河流吗?”   “不是,你再仔细看。”   玄旸以手指描绘河山,他道:“文邑所在的这块土地看起来无边无际,但如果从四个方位进入文邑,会发现文邑四周都是高山峻岭。这样的环境,容易发生洪灾,但是文邑不曾有水患问题。”   “即便有山洪侵袭,洪水也会很快被河道疏导出去,这是一块被神明庇佑的土地。”青南不禁喟叹。   当他看见当地的水系时,便知道玄旸为什么带他爬山。   “不只是这样,如果文邑能完善北面的防御,把整块盆地收为己有,那么四周的高山将是文邑的城墙,高山外环绕的河,将是它的城池,以河山为屏障,这样的国家不惧怕外敌,除非从内部崩毁,否则谁也无法攻入。”玄旸眺望北面,所望之处天地成一线,碧空万里。   表里山河。   “我说的河,便是那条横贯南北,从西北奔流而下,从东方入海的大河。”   只有游历四方,心怀天下的人,才能在心中描绘出大地的样貌,才能窥见它们的奇妙之处。   从玄旸的描述中,青南见到了壮丽的山河,也意识到文邑人眼中的共主——帝徵,到底占据着怎样的一块土地。   “真是块好地方啊。”青露的眼眶微红,他想到受洪水与战争困扰的羽人族,也想到了逐渐被沼泽吞噬的羽邑。   “天下之中。”青南俯视下方,见到正在营建的观象台,众多匠人劳作其中,圭表台旁聚集着许多人,他们是巫祝、是旅人,他们来自四方,身穿各式服装,说着不同的语言。   人们参与其中,协力营建观象台,去见证一个时代的到来。 第41章   帝徵将陶土搓成条状, 粘附在未成型的泥胚上,又捏又抹,用竹片修整, 泥胚渐渐成型, 能看出来是一件瓶形器物,文邑的陶坊已经使用上快轮, 他似乎很喜欢用古老的泥条盘筑方法制作陶器,乐在其中。   “护卫说徵叔传唤我, 我去宫城不见人,果然在这里。”   玄旸跽坐在帝微对面, 他身子前倾, 打量木案上做工略显粗拙的陶瓶,瓶口稍显歪斜, 笑道:“徵叔制陶的手法还是不见长进,歪了。”   帝徵扔掉手里的泥土,把一双泥手放在水盆中清洗,等他抬起头来,一脸嫌弃:“你一个粗野武士, 也敢嘲笑我的手艺。别跪了, 随便坐, 我看你这几天在宫城里腿都跪麻了吧。”   “还真是。”   玄旸如获大释, 立即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坐下,他念叨:“你们地中人喜欢跪坐, 我是岱夷人, 只喜欢把屁股搁在席子上。”   “你来, 将瓶颈扶正。”。   玄旸轻轻松松搞定帝徵为难的事,很快一件无可挑剔的陶瓶呈现在眼前, 岱夷天生就擅长弓射与制陶。   洗干净手,玄旸坐正身子问道:“不知道徵叔找我有什么事?”   “你别跟我装糊涂,过来,陪我到外面走走。”帝微起身,手指池苑外面的河堤,桑木郁郁葱葱。   帝微一起身,服侍的仆从纷纷俯伏在地上,对他像神明一般敬重。   玄旸陪伴帝徵,两人离开池苑,跨过木桥,来到相对僻静的桑林下,帝徵的两名侍卫被留在桥对面,没让他们靠近。   “徵叔烦虑时,会到池苑小屋制陶、做木工活,说是手里有活做,心里不烦躁,再烦恼的事也能在做活时捋顺。我想我拒婚的事,不至于令徵叔烦恼。”   帝徵冷哼一声,带着愠意:“阿瑤已经与我说了,说她前日见过你。你尽找些荒唐的借口拒婚,此事稍后再谈。”   “可是为了河东诸部内迁的事?我来文邑的路上,就遇到不少从脊山道逃进来的流人,这些时日应该更多,毕竟鹞城与鸱鸺氏的战争还没停息。”玄旸站在树荫下,仰头见树上桑果累累,他随手摘下一串。   池苑外的桑林也归宫城所有,没获得允许,他人不敢采摘。   “如今鸱鸺君遭杀害,鸱鸺族众四散,鸱鸺君的弟弟鸱鸺期想率领族人内附文邑,遣人向我献宝乞求收留,他们人数众多,进入文邑如果不能妥善安置,必会生乱,我不敢允诺。鹞城士兵对鸱鸺人大肆杀戮,连孩童都不放过,做下人神皆憎的罪行,不只鸱鸺人失去家园,你也见到了,河东的部族纷纷外逃,都怕受到殃及。这么一大群人挤在脊山道上,又因为食物不足,互相攻杀,留下数十具尸骸,血染谷道。这些流人通过脊山道,进入文邑后,在南汾四处流窜,乱糟糟一片,如今连文邑都受到波及,我不能不管了。”   帝徵皱眉,他见到玄旸手中暗红的桑葚,大概是想到血液干涸后的颜色吧。   没搭理帝徵的小心思,玄旸递给他一把桑葚,不想他还真接过去,捻起一颗,放进口中。   “要是鸱鸺期能打回去,收复部分土地,河东诸族见时局平定了,会返回故土。人们总是思念故乡,何况他们流落异乡过着苦日子。”   “我可没打算派遣军队前去援助鸱鸺期,文邑的北面一直遭受靳人侵扰,南面还有好战的山楯人,眼下腾不出手去收拾鹞城。当然,如果必须出兵,我会征召国中青壮,训练他们,再叫国人赶制骨石武器,也能在六十天内装备出一支军队来。”   “这么说来,微叔是想让鹞城与鸱鸺议和吗?”   “我确实有意派遣一位使者去鹞城,向鹞君施压,劝告鹞君要么退兵,与鸱鸺议和,要么我出兵帮他们议和。”   玄旸用手指轻蹭掌心染上的桑葚汁,像似一手血般,他淡语:“我知道有一位高地旅人合适出使鹞城,他人正好在文邑。”   帝徵挑了下眉头,他道:“我也可以收留鸱鸺人,并将逃进文邑的所有河东部族聚集起来,全部安置在北积,由你来治理他们,这些人只要被管住,既能耕种农田,输送文邑粮食,又能成为镇守北地的主力。玄旸,我将授予你玉圭一件,并封你为‘北伯’。”   玄旸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沉默着,在思考。   “你以旅人的身份拒婚,声称无法迎娶帝女,我以前说过,只要你想夺回玄夷王位,我会助你。如今,我分封你为北伯,你还有话说吗?”   玄旸将修长的身子往桑树上一靠,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照在他肩上,他望着树上啄食桑葚的鸟群,鸟儿叽叽喳喳,在枝头跳跃、扑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无法允诺。”   一阵沉默,帝徵面有愠色。   “你与你父亲玄倬很类似,有庇护他人的能力,却不愿担起责任,将上天赋予的才能掷之地上,毫不爱惜。”   帝徵喟叹,似乎还有些愤慨的情绪在里头:“你父终其一身,自晦避世,不愿有所作为,寿命又短暂,使得名声不能彰显。我与他是至交,每每想起,都为他痛惜。”   “玄旸,你明明具备他人不具有的勇气,面对权力却又比任何人都懦弱,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大概……”   玄旸抚摸腰间佩戴的匕首,喃喃道:“是死亡吧。”   “这是个残酷的世道,如今一个聚落,一座城在朝夕之间被毁去,留下遍地尸体,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也曾卷入战争,从战场上回来,亲手缝合伤口,修理残破的武器,在入夜时,因伤痛无法成眠,想着混战中刺伤的敌人有张稚气的脸,他也是谁家的儿子,也有人在牵挂他。徵叔,我当不了君王,或者封伯,我可不愿意为成千上百人的性命负责,我只能为我自己负责,我无法允诺。”   “恐怕,人往往得去做不情愿的事,哪能事事随心意。玄旸,人们常说上天给予的赏赐不要,会遭到上天的惩罚,你好好想想,再答复我。”   “上天惩罚这句话怎么有点耳熟。”玄旸嘴角有笑意,同样的话,他舅父舒渎君也对他说过。   “徵叔,文邑最不缺的就是人才,王族子弟中多有能力出众的人,身份尊贵能服众,又对国家忠心耿耿,可以派遣他们镇守北积。”   帝徵背着手,望向林间的鹿影,仿佛没听见,自顾念叨:“我多年前在池苑养了一头獐子,喜爱它灵巧聪慧,时常与它玩戏,一日喂饱后,忘记关上苑门,獐子毫不留念直奔向森林,再没回过头来,真可惜。”   “那头獐子肯定回来过,它心里有眷念。”   岱夷人喜爱獐子,认为它具有勇气,玄旸又是岱夷武士,有‘獐牙’之称,帝徵这是话里有话。   玄旸忍俊不禁,他继续说:“徵叔,我是位旅人,我愿意当文邑的耳朵与眼睛,当我走累了,我就会到文邑歇息,在宫城里向人们讲述外面的故事。”   “算了。”帝徵拂袖,不强求。   就是头天性爱自由的林鹿,只喜欢在广阔天地间奔跑,不肯为人所囿,留不住。   **   石磬的声音清脆,土鼓的声音浑厚,在帝徵的宫殿里,人们时常能听见乐声,文邑的音乐不只用来祭祀鬼神,也用在招待宾客的飨宴上。   远来的客人听得如痴如醉,当金声出来时,他们甚至忘记了饮食,惊诧地从席位上站起,踮起脚尖,身体前倾,试图看清楚演奏者手中执的那件金黄色的玲珑器物——它是用吉金(青铜)制作的乐器。   乐师不再摇动手中的铜铃,那般空灵的声音消失了,宾客顾不得礼节,纷纷朝乐师聚拢,争相观看他手中的稀世之宝。   青南仿佛见到第一次聆听金声的自己,当时也是这么惊诧。   青铜冶炼技术只被极少族群掌握,绝大部分人不仅没见过青铜,更不曾见过铃铛,文邑的金声,是这块大地上响起的第一个金声。   在文邑的宫廷里,人人重视礼仪,穿上最好的衣服会客是礼,按尊卑长幼次序去安排座次是礼,落席时整理席子,端正姿势是礼,不放纵饮酒,酒后喧哗、不在席位间奔走是礼。   盛行礼乐是文邑留给每位旅人的印象,在这里人们优雅、平和地生活,以克制和内敛去要求自已,以友善与宽容去对待他人。   阿九仔细端详乐师手中的铜铃,语气淡定:“我看它通体光滑,腹部中空,腹腔悬着条铃舌,料想发声的部位便是那条舌头。吉金我见过,金声今日才第一次听见,真是令人难忘。吉金质地坚硬异常,不是自然之物,听闻吉金石本为绿色,需要经过烈火炼烧,才能呈现出金色。”   他说岱夷语,有位懂岱夷语的文邑王族问他:“九神使对吉金如此了解,大岱城也产吉金石吗?”   “至今未发现,吉金石藏于深山内部,不愿被人窥视,即便探寻到吉金石,想开采它不是易事,想冶炼它,更是困难。哪怕是文邑这样的大邑,吉金也是稀罕之物。”   “帝徵爱民,不愿倾尽人力用在吉金冶炼上,地中有吉金矿,也不缺冶炼吉金的匠人。”那人面露微笑,举起酒杯饮口酒。   阿九与那人对话,用的是岱夷语,有宾客显然听得懂岱夷语,将两人的对话转述为地中语,向周边人陈述,让大家都能听明白。   四方来客坐在一起交流,经常需要一次次转述。   隼跖没参与讨论,自顾饮酒吃肉,忽然听见有人问他:“你们高地人擅长冶炼,到底是哪个人最先发现吉金石,并将它铸为器用?这样的人堪比神明,应该每年用牺牲祭祀他。”   将切完肉的吉金匕首用布擦拭,隼跖边擦边说:“我倒觉得这样的人不仅不该享有祭品,还是个罪人。”   他的话,让对方愣住了。   “以前人们用木石骨头制作武器,这些材料不坚固,容易破碎,杀人不是件轻易就能办到的事,自从有吉金,高地每一座石城都有铸造吉金武器的石范,人们互相杀戮,互相仇恨,曾经通婚的邻友纷纷化为仇敌。”隼跖把吉金匕首收进匕鞘,将它别在腰间,他看向台上的石磬、土鼓与及摆放铜铃的漆盘,他赞语:“我钦佩帝徵,只有他将吉金从给人带来痛苦的杀人武器,化作使人欢愉的美妙乐声。”   听见这句赞语,那人立即起身,向隼跖行了个礼,然后朝帝徵大声转述隼跖的话。   人们议论纷纷。   “隼城的隼跖,请上前来。”帝徵抬起头,召唤隼跖。   帝徵身边都是他最亲近、最重视的人,隼跖受到邀请,与帝徵同席,他没有受惊若宠,而是很从容。   帝徵命人为隼跖倒酒,又赐他食物,才开始询问他:“人们跟我说,你是隼君之子,因为贤能而遭到长兄排挤,不得不离开隼城,一直在地中游历。隼跖,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高地人互相攻伐,战争已经打了许多年,你认为是什么原因使人们不和?隼城与鹞城相邻,你肯定知道鹞城与鸱鸺氏为什么结仇,对于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怨,你有什么想法?”   “高地气候日渐干寒,尤其北境,北境近些年庄稼收成都不好,许多人在挨饿,强壮者抢掠瘦弱者,早已经成为习俗。人们围起石城,希望能保护家小与财富,一旦城破,便没有活路。是上天在叫人受苦,本来能养活人的土地,再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帝徵点下头,示意隼跖继续往下说。   “鹞城与鸱鸺氏为世仇,本来是隔河而居的邻居,却从来就没有和平相处过,鸱鸺君名字叫岂,岂的祖父在盟会上杀死鹞君的祖父,背弃誓言,鹞君发誓要灭掉鸱鸺。两族之间积怨太深,无法化解。近来鹞城军队在对鸱鸺氏的战争中多次取胜,听闻鸱鸺氏的部族已经被打残,这场战争惊动了河东诸部,不少人背离故土,往别处逃生。”   隼跖稍作停顿,声音低沉:“我来文邑的路上遇到过不少河东人,他们没有像样的屋舍,和禽鸟一样居住在湿地里,四处寻觅食物,也见过饥饿难耐的孩童采摘嫩叶煮食,令人怜悯。”   “鹞人杀死鸱鸺君,报了世仇,战争也使得河东诸部惊恐,流民像鱼群一样涌入文邑,连文邑都受到波及。你觉得这是鹞君的罪过,还是鸱鸺君的罪过?”帝徵环视在座的人,他不只是在问隼跖,也是在问宾客们。   人们低声议论,各有看法。   隼跖回:“我认为是鸱鸺君的罪过,明知灾祸将至,又不做长远打算,身为君主不能庇护族人,如今人被诛杀,族人也因他的无能而遭罪。”   “在我看来是鹞君的罪过,声称要报仇,仇早已报,却肆意宣泄仇恨,大肆杀戮。鹞君至今不肯退兵,枉图吞并河东地,纵容士兵掠夺河东诸部的财富,俘获他们的子女,在他人的土地上纵乐。数千人失去居所,痛失亲人,他们的哭声响彻脊山道,我岂能不管。”帝徵的声音激切,他的话不只是说给隼跖听,而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人。   人们见到发怒的帝徵,不再小声交谈,全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隼跖,我想请你出使鹞城,我有些话要劝诫鹞君,你将我的话转述给他。”   “白湖君与我有恩,我即将返回白湖,恐怕无法为帝徵效力。”隼跖谢绝,起身行了个高地族的礼仪,以表歉意。   帝徵示意隼跖靠近,他低语:“听我说,白秉(白湖君)不是值得效忠的人,你在他身边多年,怎会不知道那老家伙吝啬又昏聩。我想你不会一直当别人的臣子,你离开隼城,是想在外面获得名声,日后还想回去,拿回你应得的东西。隼跖,你若能促使鹞君与鸱鸺议和,在高地与地中都将享有声誉。”   被帝徵一下子看破心思,隼跖面上有诧异之色。   过了好一会儿,隼跖压低声音问:“帝徵为何不关闭脊山道,只要关闭脊山道,流人将无法进入文邑。文邑不必忌惮鹞城,鹞城四邻都是敌人,鹞君早晚得从河东退兵。”   “我不想等待。”   帝徵摇动杯中的美酒,他没有饮用,而是将酒杯放下,他道:“通过脊山道进入文邑的河东诸部流民有两千余人,我已经派人前去安置他们,他们日后会成为文邑的居民。隼跖,我不忍心见数千人失去家园,在哀痛与饥饿中苦苦挣扎。鹞人扩大战争,将鲜血泼洒在邻居家门前,邻居总得出门打扫吧,到那时,对鹞城绝不是什么好事。我想鹞君再狂妄,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过于好战的邻居必会引起邻里的警惕,以文邑的强大,足以给鹞城施压。   隼跖再次露出惊诧的表情,他喟叹:“我本以为帝徵会责怪给文邑带来混乱的流人。”   “他们想求活并没有错,就是好人饿疯了,也会去抢夺别人的食物。这天底下有那么多族群,人人都想生存,为了生存总是在互相争斗,鹞君错就错在试图将邻敌杀光,而不是想办法与他们共存。两族议和,化解仇恨,对鹞城有益处。鹞人在连年的战争中失去温情,应该看看四周,鹞城已经没有朋友,全是敌人,如果不改正,被毁灭恐怕是早晚的事。”   “帝徵,我想问件事,我们以往不曾见过面,不知道是何人推举我?”   隼跖看向玄旸,这家伙一直在帝徵身旁,此时就与自己同席。   “有人说你能成事,可以托付。”帝徵瞥了玄旸一眼。   看得出来,帝徵十分信任玄旸。   隼跖很吃惊,他与玄旸不过泛泛之交,这家伙怎么就那么肯定自己能胜任。   “帝徵为何不派玄旸出使鹞城,我听闻他与鸱鸺期是旧识。”   “他另有安排。”帝徵回道。 第42章   少女手捧月华花, 笑脸若银盘,齿如编贝,她身穿朱色长袍, 乌黑的发髻上插着白玉笄, 胸前佩戴绿松石珠与红玛瑙珠串成的项链,腰带上缀饰鲜花, 她提起袍摆,激动地奔向亲人, 亲昵地搂抱母亲玄昭,热情地拥抱亲舅玄旸, 对皱起眉头, 准备训斥她的父亲文贞则乖巧地行了个礼。   文贞轻抚女儿的头,触碰她头上的白玉笄, 他看着刚成年的女儿,向来严肃的脸庞流露温情:“你从今日起便已成年,举止再不能像个小孩子,会被人笑话。”   少女点点头,神情有些忧伤, 她不敢说她不想当大人。   “去吧。”   得到父亲的允许, 少女脸上才再次露出笑容, 她脚步轻快, 走向等候多时的女伴。   女伴们围簇在她身边,观览她身上的衣服与配饰, 无不露出羡慕的神情, 她向女伴展示胸前的项饰, 又将目光投向舅舅,对舅舅绽出一个灿烂笑容。   在女伴们的拥簇下, 少女于欢声笑语中离去。   老舅玄旸面露笑容,目送外甥女离开,他送外甥女的成年礼物,便是那条极为贵重的的项链。   就算在文邑,红玛瑙珠也很罕见,比美玉都稀罕。   “姐夫将她许配了人家?”   “还没有,我属意南伯之子南靖,你姐不赞同。”   玄昭听到丈夫与弟弟的交谈,她道:“南靖不适合我们家女儿,那孩子又高又瘦,像根竹竿,我看裕伯之子倒还合适。”   “说到婚配,我听你姐说你向帝徵拒绝了婚事?有这事吗?”   “有这事。”   听到肯定的答复,文贞的脸色一沉,问道:“是几时的事?”   “六天前。”   文贞的脸色稍稍缓解,但目光仍旧严厉。   这些天来玄旸时不时就被帝徵召进宫里,一起商议事情,显然帝徵没有因为拒婚的事怪罪他。   “我也觉得文瑤年纪小,阿旸大她好几岁呢,就怕两人成亲后,夫妻间不和睦,反而将一件美事,变成一桩憾事。”   “阿姐说得是。”   见姐弟一应一答,文贞面有疑色,问玄旸:“你这趟回来,不打算住下?”   “会住些时日。”   “能住多久?”   “秋时离开。”   面对姐夫的质问,对答如流。   玄旸从果盘里拿起一片甜瓜,咬上一口,清甜多汁,他边吃瓜边说:“明年,我还会到文邑来。”   “玄夷城那边的情况怎样?我听闻你叔父年老体弱,你堂弟又贪酒,不能成事。你若不想留在文邑,便回玄夷城去,莫要再四处游荡,令你姐担心。”   “姐夫,瓜甜,吃瓜。”   玄旸机智地拿起一片瓜,递给姐夫,打断他的絮叨。   青南身为受邀的尊客,他默默倾听玄旸与姐夫的交谈,嘴角有浅浅的笑意。   察觉有双眼睛在观察自己,青南将微扬的嘴角下压,他缓缓转过头,面向玄昭,不慌不忙地端正坐姿。   玄昭年长玄旸六岁,光从外表看,看不出她的年纪,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岁月几乎没在脸上留下痕迹。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的眉眼有几分像玄旸,不过玄旸的眉峰凌厉,而她的眉峰柔和,她的眼神予人温和之感,又不失敏锐。   青南听见对方低语:“上回见到觋鹭,匆促之间未能交谈,我有些话想问觋鹭。”   “请说。”   “觋鹭,我们外面聊。”   玄昭将青南请到室外,似乎不想被丈夫与玄旸听见两人的对话。   步下门阶,来到院中,玄昭放慢脚步,边走边问:“我听闻帝徵授予觋鹭星官一职,觋鹭会留在文邑吗?”   “只会在文邑暂住些时日。”   “当这趟旅程结束,觋鹭是返回羽人族,还是留在岱夷?”   “我将回到族人身边。”   玄昭伫足,抬头看向青南,她见青南立在身旁,端靖如白鹤,身姿卓然,脸庞被面具罩住,露出的下巴轮廓流畅,嘴唇的唇线优美,虽然看不见面具遮挡的上半张脸,仍能猜测到对方是位容貌昳丽的男子。   声音清亮,年龄很年轻。   “阿旸说与你认识多年,以前也跟我数次提起过你。”   玄昭面露微笑,她的声音听来有些无奈:“有次,还跟我说,若是他年老走不动路了,便去羽邑居住,和你做邻居。”   青南心里暗暗吃惊,看来玄旸和他姐姐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淡定回道:“那不过是他一时的念头,羽邑破败,不宜居。”   隔院传来女孩们的笑语声,院中的花草欣欣向荣,玄昭轻轻叹气。   许久,才听她说道:“我叔父是个有趣的人,做事随性,不受拘束,阿旸向来很喜欢他,年少时总爱跟着他远行。要说谁对阿旸的影响最深刻,便是我叔父。”   “觋鹭,我担忧旅人总是死于旅途,就是只鸟儿,也得有落脚的枝头,阿旸终该有一个归处。我知他不愿回去玄夷城与人争夺权力,而今帝徵有意授阿旸玉圭,要封他当北伯,文邑也是他的家啊。觋鹭,你和阿旸是挚友,恐怕只有你能劝他。”   玄昭的话说得含蓄、委婉,她在恳请。   玄旸的故乡,是玄夷城,也是文邑,这两处地方,无论他选择哪一处,都将成就一番事业。   你与他是挚友,我想,大概只有你能劝他。   青南的声音平静:“我与他并非挚友。”   这样的回话,显然出乎玄昭的意料,她露出惊诧的表情,而后惊讶之情消失,神情似有些感伤。   她听出这句话的深意,她与玄旸身为姐弟关系亲密,早瞧出玄旸对青南异常执著。   经由前面的问询,玄昭已经明白这位南方巫祝在情感与责任之间,选择了后者。   “玄旸所思所想所为,都出自他的本心,别人不能左右。我无法预见他的终途,但有预感,他日后必定是一位王。”青南第一次对玄旸以外的人倾诉心中的感想,说出这些话时,他心里也感到不可思议。   “天色不早,我还需前往南郊观星,告辞了。”   青南从容话别。   从始至终,他都表现得优雅得体,除去那一句话有些唐突外。   我与他并非挚友。   并非挚友。   因为是恋人。   白日,文邑的巫祝在竹简上记下日升与日落的位置,并在晨夕测量太阳的影长,夜间他们则观测月亮的圆缺,追寻星辰的轨迹,在竹简上记录下星象的变化。   文邑掌管天文的巫祝借助眼睛去观星,他们看星辰是一组一组地看,他们为天上四个方位的星宿命名,并将东方的星宿称之为:“龙”。   大岱城的玄鸟神使观星,也是一组一组去看,但他们看得更精细,借助玉璇玑,能观察到星辰之间距离的细微变化。   青南观星,不用凭借仪器,也不需要一组组去观看天上星宿的位置变化,他以北斗七星为坐标,以斗柄的指向判断夜间时间的早晚,掌握寒暑季节的更替。   他们来自不同族群,都有自己的天文知识系统,看似各不相同,其实有不少相通的地方。   在同一个夜幕下,在即将营建观象台的位置上,三方人将各自的观测成果汇集,互相探讨,互相学习。   青南执住玉璇玑,这是件形似玉璧的器物,但在外部延伸出三个呈旋转姿态方向一致的齿牙,是岱夷用来观星的神器。   将璇玑举至头顶,高仰起脸庞,盛夏的夜晚,满天星辰入眸,竟有眩晕感,恍惚间仿佛见到尖尖的玉牙在旋动,旋动的并非手中的器物,而是星空。   将璇玑的玉牙对准龙角星,星光闪烁,青南以璇玑为尺,丈量星辰,他听见阿九在身旁说:“我发现岱夷族也好,羽人族也好,地中族也罢,甚至是江皋族人,都掌握“龙”的知识,它由七宿组成,位于东方,随着时节的变化,龙星或隐或现。我们这些巫祝,始终在观测它,记录它的运转规律。”   阿九坐在星空下,他的手举起,手指移动,像似要采摘天上的星辰,他的声音柔和:“我们之间,绝不是第一次交流,在更早前,在古远的时候,各地的巫祝肯定就喜欢互相走动。只是后来人心变得复杂,想法也变得狭隘,再不愿将自己的东西与远人分享。”   将手从半空放下,手指缓缓收起,手掌贴在了心脏的位置,阿九惭愧地低下头。   “羽人族曾将自己困在偏远之地,不屑与外族交往,后来王庭遭到焚毁,属于羽人族的知识大部分都没有得到传承。”长久的观看星辰,眼睛因疲惫而酸涩,青南闭上眼睛,眼角流下一滴生理眼泪,像是一滴悲伤的泪水。   焚烧的羽邑宫城、被杀害的巫祝,存放竹文的库房烈火熊熊,饥饿而愤怒的人群像兽群一般冲向平日里不许踏进的禁地,杀死了最后一代羽王,洗劫了所有的地方。   青南睁开眼睛,见星汉璀璨,美轮美奂,感知璇玑的玉牙扎向自己的手心,他放松力道,用指腹轻轻摩挲璇玑的璧部,细腻的材质,温润而冰冷。   美玉制成的璇玑,用于观测星象。   美玉,星象,羽人族与岱夷并无不同,我与你是如此相似。   青南坐在阿九身旁,夜风吹拂他们丝质的长袍,两人脸上都戴着面具,他们很相似,就连身形、年龄都相近。   “幸好,还是留下一些东西。”阿九的巫杖横放在大腿上,接住青南递还的玉璇玑,他执起璇玑,对准北极天,七颗闪耀的星辰尽在璇玑中空的璧环内,宛如将天上的北斗七星收入掌心。   他又将璇玑放下,目视北斗的斗杓,用青南传授的方法去观测斗杓的位置,在心中推算斗杓的运转规律。   此时,有文邑的星官过来,跟阿九借玉璇玑,阿九随手便递给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借,那名星官执住璇玑,将它举起与星辰齐高。   “你教过他们使用的方法吗?”   “让玄旸去教,我又不会说地中语。我可不想背个私自传授的罪名,回去遭玄鸟上使责备。”听见青南的问话,阿九站起身来,整理衣冠,他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他以后还能去大岱城吗?”青南很好奇。   “我会帮他说情。”   阿九对青南眨了下眼睛。   过了许久,文邑的巫祝将璇玑归还,阿九收起物件,便与青南结伴离开这片空寂的区域。   回去路上,阿九说:“等夏至到来,我参加完文邑的节日庆典,便打算回去大岱城,观象台今年建不好,建成后我再来,你呢?”   “我会在文邑居住一段时日,帝徵希望我协助营建观象台,又听玄旸说文邑有‘文字’,书写在典册与帛书上,存放在宫城的典库里,若是能得到允许,我想抄写一份,携带回羽邑。”   “文邑确实有文字,但执掌典籍的人不会将文字传授给文邑王族以外的人。”阿九的巫杖响动,声音清脆,他登上缓坡,一阵风迎面吹来,他继续说:“我们也是,羽人族的竹文不外传,岱夷的陶文,几乎只有玄鸟神使能书写,巫祝们创造文字,本意是为了与神明沟通,如果哪一天,人人都能书写文字,那人人都将学到巫祝的知识,就再不需要巫祝了。”   青南答:“我不觉得那是件坏事。”   阿九只是微笑,过了一会,才听他说:“你跟玄旸很像,难怪玄旸那么喜欢你。”   没去问阿九到底知道多少自己与玄旸的事,只是淡定地看着他。   走出一段路,阿九才又开口问:“觋鹭,我要是想邀你去大岱城,你会去吗?不是现在,眼下你也还有事要忙,是以后。”   “会去。”   听到肯定回答,阿九似乎很高兴,他说道:“离上一位青宫之觋拜访玄鸟神殿,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了,我们两族为邻居,却很少往来。”   回看灯火阑珊的屋舍,那是文邑巫祝的居所,圭表台隐匿在夜色之中,仰头可见星光点点,圆月高悬,阿九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喃语:“四方的族群犹如这满天星光,当文邑的观象台建起,便是月明星稀之时。”   青南感到惊诧,因为他也有相同的预感,南方的部族日益衰落,东方的部族不少迁往地中,就羽人族而言,曾经的辉煌已成为往事,羽邑宏大的建筑与古老的传说终将湮灭于森林与沼泽之间。   文邑将是天上的那轮月亮,明月高悬,群星黯淡。 第43章   昨夜起大风, 清早在通往典册室的幽静林道上落有不少枯叶,青南沿着林道行走,见黄叶纷纷从树梢坠落, 才意识到秋天到来。   这段时日, 他不再去南郊观星,协助文邑星官记录星象, 不过偶尔会过去走走,去看看那座营建中的观象台。   青南将羽人族的天文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文邑星官, 原本需要他协助的事项,已经可以交付他人去做。   大部分时间青南都待在典册室里, 从清早到黄昏, 翻阅典籍,学习地中文字。   起初青南想踏入这片禁地, 遭到文邑权贵们的反对,直到帝徵的命令被传达,反对声才消弭。   文邑的典册历来只许文邑王族翻阅,而文邑的文字,也只有王族、巫祝、星官才懂得阅读与书写。   认文识字在哪里都是特权。   青南执笔, 在竹简上熟练地抄下一行行地中文字, 他已经能释读部分文字, 也发现人们造字的规律。   无论是羽人族的竹文、江皋人的图文, 还是岱夷人的陶文,都具有图画性质, 譬如写“日”, 就画下一个太阳, 写“鱼”,就画下一条鱼, 不过地中的文字比其他文字复杂,地中人接触的事物最多,自然创造的文字也多。   青南抄好一册竹简,将笔搁下,稍作停歇,掌管典籍册老者便捧起竹简,逐一察看上面的文字,他问道:“这些字你都认得?”   “我能释读十分之五六。”青南坐正身姿,回答对方的问话。   “不少了。”   老者将这册墨迹未干的竹简交还原主,在青南对面跽坐,他发须灰白,身形瘦小,身后是成排存放文献的木架,越发显得沉重,充满压迫感。   “觋鹭,觉得‘文’这字本意指的是什么?”   “从字形看,应该指纹理,似纹理交错的样子。”   “‘文’还有另一种写法。”   老者用手指在木案上书写,他的声音衰老而缓慢:“似一个立起的人,又在心的位置加上一点,指示人的内心,意为:修心。”   “修心?”   “人有言语,禽兽也有,俗话说‘兽有兽语,鸟有鸟言’,如果不修心,不知礼仪和廉耻,那人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文……文邑……”   青南呢喃,他明白了,营建这座城的王为何取这个名字,文邑王族又为何以“文”为氏,低语:“原来如此。”   老者颔首,他的声音听来苍凉:“如今,贪欲使人们闯入他人的屋舍,掠夺财物,侵辱他人妻女,残害主人性命,这样的事听多了,都教人麻木。要我这个老头儿看来,这些人已经沦为禽兽。”   秋风起,拂入进室,窗外枯叶飞旋,天地有肃杀之气。   青南想起路途上见到惨遭洗劫的聚落,见到掩在草丛里,无人掩埋的白骨。   人们对于古远的时光,有着模糊的记忆,那时的人还造不出精美的器物,人们生性质朴,没有私念,大家一起采集、狩猎、播种庄稼,一起分享食物,互帮互助,不分彼此。   那样美好的时光,早一去不复返,如今的人们不再淳朴,智慧见长之下,行为日渐暴力,肆无忌惮。   竹简上的墨迹已经被风吹干,青南将竹简卷起,系上绳子,他说:“或许有朝一日,人人都能修心,知礼仪,天下再无战事。”   那是一件漆色朱红的四方形木盘子,盘面上用黑色颜料隔出一个个菱形图案,帝徵往图案上面放一颗绿色石子,玄旸紧随其后,在盘子上放下一颗黑色棋石子,两人进行博弈,时而交谈,时而执子思索,不远处,文瑤和女侍出现在花丛中,采摘花卉,她捧着一束月华花走在幽径上,帝女窈窕的身影刚出现,帝徵的侍卫南靖的目光便随之移动。   有一刹那,两人的视线相触,帝女的神色似有幽怨,而南靖踟蹰不前,他低下头,伸手摸了摸胸口,衣襟中藏着一件物品,呈现出圆型的轮廓,那是用来下聘的玉环。   青南本来在池苑观棋,帝女和女侍前来采花,他闻声抬头,正好捕抓到帝女与南靖之间那似有似无的情愫。   南伯之子南靖仪表堂堂,绝非玄昭说的又高又瘦像竹竿,此时想来,玄昭与帝女亲好,她恐怕早就知道帝女有心上人。   “我让鸱鸺期回去河东,安抚河东部族,你猜他跟我说什么?”帝徵将秋风吹拂在漆盘上的沙尘轻轻拭去,往下陈述:“说他担心鹞君反复,让我派支军队护他回去。果然,鸱鸺期率族人来到禽水塬上,便就决定驻下,把自家在河嘴口的高大屋舍都让给狐狸与豺狗住。”   “我听闻文邑的使者抵达鹞城那日,鹞君就下令退兵,都过去这么久了,鸱鸺期还不敢回去,看来真是被吓破胆。早年,我和舅舅在鸱鸺做客,我跟鸱鸺期比试过武艺,那时的他还不是个懦夫。”玄旸目光盯着棋盘上摆放的双色石子,似在思索如何进行下一步博弈,又似在走神。   “吉金箭镞、吉金矛头、吉金匕。”帝徵用食指轻叩漆盘,催促对手下子,他继续说:“鸱鸺人惧怕吉金武器,却又想不出办法对付它。”   玄旸在漆盘上放下一颗黑色石子,他扫视盘面上摆放的双色石子,嘴角有笑意:“我赢了。”   “哪里赢了?”   帝徵移动漆盘上的一颗石子,说道:“它原本不在这个位置,是风将它刮动。”   “那阵风起得真是时候。”玄旸觉得对方耍无奈,却又没证据。   “真是个舒爽的季节。”   帝徵坐正身子,任秋风拂脸,他笑时使人觉得和蔼可亲,但发怒时,又让人瑟抖。   “玄旸,记得我先前说要设置职位的事吗?”   “不是已经设置,如今文邑有相臣、星官、稷官与陶正等职位,四方的人才听闻这件事,纷纷跑来文邑,都想来效力。”   似乎只有独处时,玄旸才会唤帝徵为徵叔。   “我说的是侯伯之位,内附文邑的部族众多,让这些部族的首领听我号令,受我约束,得给他们一个尊贵的身份,一份通报鬼神的歃盟,我要将他们都封为伯,每人各授予一件玉圭。”   玄旸挑了下眉头,他就差点被封为北积的伯,供帝徵差遣,他问:“多少人?”   “十七人。”   “十七件玉圭——文邑有地中最好的玉匠,不过这么多玉料得从哪里搞来?”   帝徵没回答,而是将手指向玄旸,他笑时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玄旸警觉,立即回道:“我拒绝。”   “别急,先听我说。”帝徵不忙不忙将漆盘上的石子收起来,按颜色装进不同的盒子里,他悠然道:“近日,大鹰城不是派来使者,向我进献吉金匕首,说是大鹰君要用它们交易文邑的镶绿护臂,这件事我允了。文邑与大鹰城一直存在贸易关系,西北多玉矿,出美玉,如你所说文邑有地中最好的工匠,而大鹰城有高地最好的玉料。”   “我帮你跑一趟,能有什么好处?”玄旸抱住双臂,眉头微皱,他道:“我是去过高地,在边那待的时日短暂,不过我在高地的敌人可不少。”   “大鹰君的儿子鹰膺被族人称作‘山鹰之子’,你和他认识,你在大鹰城有朋友,路也熟。”   “我路不熟,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   帝徵正色道:“玄旸,要运送的物品稀贵,他人我无法信任。我需要一位既信得过,又英勇无畏的使者,那人还得擅长与外人打交道,能将路途上的困难化解。你来帮我想想,除去你,我还能派谁?”   青南一直坐在玄旸身旁,他倾听两人之间的交谈,沉默不语。   看视青南一眼,玄旸对帝徵道:“你的亲侄子文真出使过高地,聪明又果敢,他合适;裕伯之子裕启也能胜任,而且他娶了山鸮氏之女,与山鸮君有姻亲关系,还能说高地语。”   “我不想任用裕启,哪怕我很欣赏他,文真已经被我派往北积,代替你安抚迁徙去北积的流民。”   思虑许久,玄旸才做回答:“行吧,我帮你走一趟,但得等冬日过后。”   玄旸再次看向青南,他言语温和许多:“我带觋鹭来文邑,我对他有承诺,要亲自护送他回去。”   “我会派支队伍代替你的职责,将他安全护送去南方——觋鹭觉得可行吗?”   帝徵最后一句话用的是岱夷语,他知道青南能说岱夷语。   “不可。”玄旸立即回话。   “我没问你。”帝徵面露微笑,看向青南。   双唇启动,青南用地中语清晰无误地表达:“我将随同玄旸前往大鹰城。”   帝徵显然很高兴,他站起身来,宣布:“玄旸,我要赏赐你一块土地,你在文邑将有屋舍、仆从、农田与林地,这就是你率队出使大鹰城的好处,明日把你的礼服穿上,早早到大殿里来。觋鹭,来,我授你使臣信物。”   一件巴掌大小的青铜牌饰被放在青南手中,闪闪发光。   玄旸很随意地行了个岱夷礼。   他将帝徵掷给他的铜牌饰接住,顺手挂在腰间。   青南摩挲掌中的青铜牌饰,琢磨它上面的纹饰,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器物,听见帝徵唤他,才刚抬起头来,就有一盒石子被塞进他手里,帝徵用地中语说:“觋鹭坐在一旁见我跟玄旸博弈,估计早就学会了,我们来一局。”   青南跽坐在帝徵对面,面向漆盘,手执博戏用的石子,他的声音清亮:“玄旸教过我。”   帝徵似乎有些惊讶,睨了玄旸一眼,说得意味深长:“他啊,最讨厌文邑的博戏,抱怨跪得腿疼,说他们岱夷人只喜欢把屁股放在席子上。我约他对局,总是推辞。”   青南不去想帝徵这话有别的意思,也没接话,只是淡定地将手中执的石子摆在漆盘上,与帝徵博戏。   **   离开文邑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青露偶尔会想起在文邑时的一段经历。   那是个寻常的日子,青露在作坊区闲逛,匠人见他是异乡人,还以为是携带远方物品,要来做交易,他被制石匠人询问过,被制陶匠人询问过,每次都指手画脚,语言不通,后来遇到一位制玉匠人,那匠人是岱夷人,这才说上话。   “羽人族?我没听说过什么羽人族,你是位旅人,手里头有什么东西要交易吗?”   “你没听说过羽人族,总该听说过玄夷城的玄夷吧,我是他的伙伴。”青露已经习惯将玄旸的大名搬出来。   “在岱夷,没有人不知道他;在文邑,没有人不认识他。”玉匠很惊讶,他看青露年纪不大,长得白净文弱,没想到他竟会是玄旸的伙伴。   “你既然跟随在玄旸身边,一路上采集到不少好东西吧?玉石有吗?水晶有吗?或者玛瑙石?”   “我有水晶,紫色的,这么大一块,连玄旸大哥都说它十分稀罕,你要拿什么跟我换?”   青露用手比划大小,他见对方半信半疑,自顾说:“玉石我也有,但是块璞石。”   旅人的日常是打猎,是采集,是登高望远,闯原始森林,翻越崇山峻岭,探访岩洞,寻访瀑布,尤其伙伴中有玄旸存在,他轻车熟路,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与他同行的旅程极为精彩。   学习玄旸在湿地里射飞禽,收集华羽,在湖泊中捕贝螺,寻觅彩贝与珍珠,在河滩上捡玉石,跟他入岩洞里凿水晶、拾天青石,若不是行囊有限,还不知道要携带多少稀奇珍宝呢。   这便是当旅人的乐趣。   当然,许多旅人的旅程不像他们这么愉快,往往会因为迷路,或者遭遇野兽与歹徒而陷入困境,举步维艰,终日提心吊胆。   “你要是真有这么大一块紫水晶,我拿两件大玉髓跟你换。”那匠人瞄向青露腰上的布囊,大概在想布囊并不大,那件水晶放哪了。   “我不要玉髓,我要一件玉配饰。”   青露浑身上下只佩带一颗玉珠,他想要更多的玉器,以便日后成为青宫之觋,能以美玉装扮自己。   “你先将东西取来,要真像你说的,我拿玉配饰和你交换。”   “我这就回去取。”   青露满心喜悦,虽说一路上通过以物易物,换得不少东西,但也就只有在文邑,才能换到已经制作好的玉器,而不是玉料。   文邑聚集大量的财富,只因各种珍贵材料被输进文邑,经过加工后又输往别处,通过贸易帝徵拥有四方的珍宝,四方的旅人正是沿着贸易路线进入文邑。   青露回到屋舍,从自己的行囊中翻出水晶,他将水晶用布包好,携带着它前往玉石作坊。   他走过热闹的居民区,见到盛装的权贵,见到衣着朴实的平民,欢声笑语的孩童,悠然自得的老人,连狗子都皮毛光滑,冲着他摇动尾巴。   他仰起头,望见高耸的阙楼,白云漂浮在碧色的屋檐上,真好看。   他揣着他的宝贝,在石子铺设的大道上跑动,脸上绽出笑容,挥舞的手臂上飘动着数条彩绳,那是在南汾湿地时,脊西人为他编织的祝福。   在多年后,他仍能想起这个午后,阳光正好,他在文邑城中奔跑,人们朝他投去友善的目光,守卫为他让开通往城门的道路,他奔出朱色高耸的大门,踏上青石桥,溪水潺潺,玉石作坊的水车骨碌骨碌转动,水车下是等候他的制玉匠人,匠人手中捧着一只黑色漆盒,漆盒里放置着一件白玉佩。   这便是文邑留给青露最后的记忆,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机会再度拜访文邑。 第44章   劫匪的尸体从石垣上滚落, 在垣体上留下一条鲜红的血迹,一名脸部流血的高地战士正用脚踢踹那具尸体,发泄怒意。   祈珍追上来, 刚好看到这一幕, 一对俊眉皱起,喃语:“死都死了, 踢他作什么。”   华美的长袖被祈珍扎起,露出皮质的护臂, 护臂破裂,有道口子正往外渗血, 那血迹也飞溅在袖口上, 点点斑斑似梅花。   祈珍本是帝徵的护卫,带着一支九人小队跟随玄旸出使大鹰城, 他与劫匪搏斗受伤,其余队员倒都无恙。   祈珍坐下身,按住伤臂,抬头一看,觋鹭已经走到他身边, 不慌不忙取出药罐、为他上药、包扎。   “那边躺四个, 这里死一个, 五个, 刚刚有十多个劫匪,都往哪里跑了?”   有地中战士清点尸体, 板着手指头, 神色倒还悠闲。   “四处搜搜, 有动静回报!”   一声高地语响起,数名高地族战士立即行动起来, 在这座废弃的石城里搜索漏网之鱼。   发出号令的是大鹰城的使者鹰击,他奉大鹰城城主之令出使文邑,回程与玄旸率领的队伍结伴同行,鹰击出身尊贵,待人宽大仁厚,受手下敬重。   玄旸跃上石城残破的城门,居高临下,声音响亮:“鹰击,这里就是你说的源城?”   “不说不见居民,连条野狗都找不到,你确定你上一次来这里有住户?”   “玄旸,你没看出来吗?城被人攻破,居民要么遭俘虏,要么逃走了。”   鹰击瞥眼身旁倒塌的屋舍,泥墙上有明显的火燎痕迹,被火焚毁的屋舍不只一座,而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物品,箭矢、长矛随处可见。   “一般会把青壮抓走,能逃跑的也都是年轻人,总得留下几个老头、老妇吧。”玄旸俯视全城,这座城不大,站在城楼上,一览无遗。   “这家的主人之前招待过我。”鹰击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一栋大宅前,见宅院的门倒下一扇,门梁上有石斧砍砸的痕迹,院内物品凌乱,野草疯长,念叨:“这么热闹的地方,如今什么都不剩,只有一群劫匪,把这儿当贼窝,劫杀过往的行人。”   高地战士经过一番搜索,陆续回来向鹰击通报情况,玄旸站一旁听他们对话。   “玄旸,我的人发现劫匪的窝点,里头有木柴,能用的席子、被褥。”   听见鹰击的话,玄旸笑语:“那不正好,天色不早,大家走累了,得有个休息的地方。”   “玄旸大哥,那些劫匪还会回来吗?”青露感到担忧。   “不会。”   玄旸将一根不知道从哪得来的长矛掷给青露,青露眼疾手快接住,他握着长矛,面露疑惑。   “燧石矛头。”很快,青露反应过来。   随行的高地战士都携带吉金武器,这帮劫匪,不仅武力值较低,一击即溃,而且武器也都是石器。   天色将暗,院舍外站着两名守卫,院内升起炊火,人影众多。   室内,鹰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口漆箱,检查里边的器物,箱中放着三件绿臂护。   之所以称呼它为绿护臂,是因为护臂嵌满绿松石片,碧翠喜人,华美夺目。   绿护臂出自文邑的能工巧匠之手,正是大鹰城国君渴望从文邑获得的珍宝。   “数千片绿松石,比指甲片还小,要将它们打磨得厚薄一致,又要将它们紧密镶嵌在一起,不留缝隙,这般奇妙的工艺,哪怕是大鹰城最精湛的工匠也无法掌握。”鹰击的手指触摸臂护上平滑的绿松石镶嵌面,发出赞叹,他手腕上便有一件臂护,做工讲究,在高地绝非一般人能佩带,却仍和文邑的绿臂护相形见绌。   “无论是哪里的人,都觉得远方之物最是珍贵。”   玄旸摸向腰间的吉金匕首,那是他离开文邑时,帝徵赠予他的物品,他看向鹰击脖子上佩戴的海贝项饰,悠悠道:“源自东方的绿松石,出自东南大洋的海贝,还有南方的大鼋甲与鼉皮,对位于西北的高地人而言太过稀罕,唯有身份最尊贵的人才能拥有。人们用稀罕之物彰显身份,用配饰区别贵贱,于是有的人尊如神明,有的人贱如豕犬。”   鹰击将木箱盖子合上,用吃惊地目光看向说出这番话的玄旸:“我听说你是岱夷武士,还是位旅人。旅人啊,总是喜欢说出让人惊讶的话语,都是些自大狂妄的人。”   见对方挑了下眉头,鹰击用手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海贝项饰,又指向玄旸腰间的吉金匕首,他道:“这东西在你看来是海边随便就能捡到的贝壳,这东西在我看来是大鹰城战士的寻常配刀。”   “使者和旅人其实很相似,都是同类人。”玄旸将吉金匕首拔出,又插回刀鞘,动作麻利。   鹰击不否认这种说法,他将漆箱的箱盖扣牢,再将漆箱放进一口木箱中,又用绳索将木箱捆绑,边捆边问:“我很好奇,你这种人,像头山原上奔跑的豹子,来去都跟风一样,为何会为帝徵效力?”   玄旸本来已经打算离开,听到问询,他回过头,没有回答对方的话,而是说道:“风中有股臭味,应该离得不远。”   “还能是什么。”   鹰击很淡定,头也没抬。   “我当年卷入高地部族间的争斗,受重伤躺着不能动,也曾从窗外闻到这股气味,这是死人的味道。”   听见玄旸的话,鹰击抬起脸,神情仍旧平淡,他说:“我小时候跟随父亲在高地各部族间走动,那时的人还挺和气,会招待过路的陌生人,那时好多地方都没建城,人们不惧怕外人,也有过那样的好日子。”   “今日袭击我们的劫匪,你能认出他们是哪里人吗?”   “玄旸,你想做什么?”   “这里没有储粮,也没有俘虏,如果是常驻地,总会留几个俘虏用来奴役,我看劫匪只是偶尔到这里来,应该有别的落脚点。”   “可能在源落,那里有良田,能提供食物。”   “源落?你是说他们是源落人?”   “不,他们是锥城来的劫匪,能从口音上辨认出来,如今源城被攻陷,源落多半也在他们手中,两地离得近。我们明早就出发,逃脱的劫匪回去肯定找匪首通报,我们明日走迟了,和他们撞见又得打一架。谨慎些好,我们护送的物品珍贵,要是在路上丢失,我没法跟大鹰君交代,你回去也不好见帝徵。”   “鹰击,我没记错的话,源落离小鹰城只有一天路程,大鹰城为什么不出兵?放任这么凶恶的劫匪四处劫杀。”   “等你到大鹰城就知道是为什么,如今可没空管外面的事。”   听鹰击惆怅的语气,似乎一时半会说不清。   玄旸刚从屋内出来,就见一名地中战士奔进院中,神色惊慌,立即将人唤住,询问:“怎么回事?”   “我刚出去撒尿,就在林子那边,我我看见鬼魂!”地中战士瑟瑟发抖,声调不由地拔高。   青南本在院中为受伤的高地战士换药,听见这句话,立即抬起头。   玄旸反应相当平淡,问道:“长什么模样?”   “像云又像气,轻飘飘,亮着光!”   “你身上有弓箭,有刀盾,又有巫祝给的护身符,怕什么鬼魂?”   玄旸轻松的笑声,使受到惊吓的战士终于镇定下来。   随即便有三名高地战士在鹰击的命令下外出查看,他们举着火把走进黑夜,在这座死城遇到鬼魂不稀奇,就怕是白天那伙匪徒又回来了,躲在林子里吓唬人。   青南熟练地为伤者换好药,擦去手上的血迹,他走到玄旸身边,低语:“又是鬼火吗?”   动物或人类腐败的尸体,有可能产生磷火,会在夜间发亮。   玄旸点了下头。   两人站在远离火源的昏暗角落,玄旸握了下青南的手,喃语:“你不该来。”   随风向变动,时有时无的臭味,林子里的磷火,玄旸可不想过去查看那边有什么。   “祁珍与我说,高地虽然混乱,但在之前从文邑通往大鹰城的道路畅通,他父亲曾担任使臣,多次出使大鹰城。”青南的目光越过院墙,高地战士的火把远去,逐渐被黑夜吞噬,他声音压低,贴着玄旸耳边:“我不是为你而来。”   觋鹳可能还活着,人就在大鹰城。   玄旸发出低低的笑声,耳语:“你就不肯说句心里话吗?”   若是有七分是为了觋鹳,总还有三分是为了我,才冒险深入高地,踏上道阻且长的大鹰城之旅。   心里话。   你我之间,不必特意去说什么,谁也无法给出相守的承诺。   一名士兵举着盏灯从一旁经过,身边忽然亮起,青南举起巫杖,将它挡在玄旸身前,分开两人的距离,青南的神情淡定,在外人的视角里,他的举止像似在对夜幕中看不见的东西施加巫术。   玄旸抓住青南的手腕,询问:“青南,这像似文曜(帝子)的蟾佩,我早想问你,你怎会有这件东西?”   一件亮闪闪的青铜蟾蜍配饰,精致玲珑,佩戴在青南左臂上,高举巫杖时,袖子滑落,正好露出这件配饰。   “帝子随同文真前往北积之前,将它赠我。帝子温柔善良,为我高地之行担忧,说它是件护身符。”   手臂下垂,丝质的衣袖顺势下滑,将蟾佩遮挡,它本来就是臂饰,对于衣着庄穆的人而言,不会轻易露出臂膀,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能看见。   “这件蟾佩文曜戴在身上很多年了,他很喜欢你,才会将随身物品赠你。文邑人相信蟾是月亮在人间的精魄,能使人长寿无忧,尤爱佩戴蟾饰。青南,你回赠他什么?”   “我有件淉礼用的玉瓒,是件神玉。”   “你啊,身上没剩多少羽人族的玉器了。”玄旸笑语,他早发现青南的佩玉所剩无几。   冷冰的面具下是颗赤忱的内心,青南会将自己用来彰显身份的佩玉馈赠挚友。   佩玉彰显身份,逐渐减少的佩玉,似乎意味着青宫之觋的身份也在淡去。   “如今看着不像是位青宫之觋,倒像是位旅人。”   听见玄旸的话,青南喃语:“我已经是位旅人。”   玄旸,不知不觉间,我已成为了你。   晨曦照耀在源城的石垣上,给这座冷冰,死气沉沉的废城增添些许生气,青露一路向前走,一次都没回过头,他不想看见那片战士们口中尸骸累累的死亡之林,他想抹去在源城的记忆,以便日后不必再回想起来。   昨日进城时遭遇劫匪,又是天色将黑,青露没观察到源城遭受覆灭之灾的惨况,忽略了随处可见的暴力遗迹,今早就看得很清楚,因为太阳升起来了。   源城渐渐远去,直至不见,多年后,或许还会有一批新居民入住,将颓败的房屋、破损的城垣修葺;又或许自此沉寂,成为阴森、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废墟,遭人遗忘。   前方丘陵起伏,一望无垠,人们沿着山脊行进,遥望时,长长的队伍宛如蚁群,鹰击率领高地战士走在前面,祁珍、青南、青露走在中间,他们身后是地中战士,为整支队伍断后的则是玄旸。   “在这里休息。”   爬上台塬的制高点,祁珍下令。   地中战士如获大释,纷纷跌坐在地上,尤其是四名抬木箱的战士,他们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两口木箱,又大又沉,里边装着的可都是文邑的珍宝:象牙器、海贝、大鼋甲、鼉皮、漆俎、漆豆等物。   这些珍宝将被运进大鹰城,从大鹰君那儿换取数量可观的玉料。   多年来,源源不断有远方的物产输送至大鹰城,又有诸多高地物产从大鹰城输往它方。   祁珍命令休息,高地战士不听他命令仍在前进,丝毫不感到倦乏,原先绵长的队伍从中间断开,分成头尾两段,直到鹰击喝令停步,这些高地战士才听从。   高地人早爬惯了丘陵,在山脊与坡地上如履平地,他们打小就生活在这里的环境里,环境塑造人。   祁珍的伤臂用绳索吊在脖子上,行走时不停晃动,疼痛感一直伴随,他脸色灰白,精神萎靡。   猛灌上两口水后,祁珍将水壶递还给青露,眼神感激,一路都是青露在看护他这名伤员。   “我是不得不来,有责任在肩上,你又为什么要跟过来?可别把性命丢这里了。”祁珍用地中语问,他怕青露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   青露已经能听懂部分地中语,但还没法表达意思,只能用羽人族语回答:“我和觋鹭要去大鹰城找个人。”   用手指向觋鹭。   此时玄旸和青南正站在台塬边缘,远离众人,祁珍朝他们投去一眼,两人显然在商议什么事,神情专注。   视野开阔,不见有任何可疑踪迹,他们在讨论什么?祁珍想。   下一刻,祁珍便恍然了,这些丘陵怎么秃了,一路走来,多是郁郁葱葱的丘陵,没想到源城一带却是如此荒凉。   本该奔流的河谷里,只有潺潺溪流,还没入冬,却有冬天的寒意,草木萧瑟。   忽然听见歌声,那声音浑厚而低沉,语调悠长,祁珍循声望去,竟是鹰击在迎风吟唱。   是风将大地塑造成丘陵,是风吹出了千沟万壑,是风从亘古吹拂至今,从未停歇。   这歌声令人感伤,使人思念,又似乎不是情歌,无关乎爱情。   不知何时,鹰击的歌声停止了,众人却仍是不语,还沉湎其中。   “我族有西迁长歌,唱一天一夜也唱不完,不过如今能唱完它的老者已经不多了,我只会唱几句。歌谣讲述祖先沿着丘陵地带,从东向西迁徙,最终找到一块富饶的土地,从此安居,再不惧饥寒。”鹰击感受拂脸的风又干又凉,他嗓音低哑,语速缓慢,给人温柔之感。   “高地的气候正在变得又干又冷,我当年来时,在源河上划船,如今,河不见了,这山也秃了。”玄旸扫视前方的土坡,土坡上可见废弃的窑洞,窑洞前的野草已枯黄,他往地上一坐,把手搭在膝盖上,他问:“大鹰城该不会已经吹起沙子了吧?”   “那边还好,比这儿好上许多。玄旸,如今的大鹰城可比你当年见到的还要大。”   听见鹰击的回答,玄旸点了下头:“我在文邑有耳闻,听说是地方不够住,大鹰城的城墙又向外扩张一大圈,那肯定比文邑城要大。”   “许多北边的族群被寒风给刮过来,如今都住在大鹰城里,你想想那得有多少人!要我说,大鹰城是如今天底下最宏伟的一座城。”鹰击笑道,他的心情又愉悦起来。   他们离大鹰城已经很近,鹰击的旅程即将结束,可以回家与亲人团结了。 第45章   岭上长满成片的糙叶黄耆, 唯有一簇孤零零地长在山道旁,一头黄牛在它面前停下脚步,低头啃食, 随后又有一头黄牛过来, 加入其中,本就是株低矮的植物, 很快被啃食得只剩草根。   牧牛人扬动鞭子,将这两头因美食而驻足的黄牛驱回牛群, 他身披大衣,头戴一顶崭新的帽子, 踌躇满志, 率领伙伴,赶着牛群登上曲折的坡地。   无需特别留意, 就能发现牛群中有四五头牛驮着重物,那是牧牛人和伙伴的行囊,甚至有一个小少年就坐在老牛的背上,悠然地荡着双腿。   绿色的丘陵绵延起伏,一望无边, 人与牛行走其间, 宛如蚂蚁般微小, 若是从空中鸟瞰, 便能见到黄色的坡路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台塬,在台塬之上矗立着雄伟的石构建筑, 第一次看见它的人, 甚至没能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 多不可思议,那是一座巨大的, 由石头构筑的人类城邑!   终于牧牛人和他的伙伴来到石城下,他们见到高耸壮观的瓮城城门,城楼上的守卒目光严厉,手中的青铜箭镞闪着寒光。   唯有小少年不感到害怕,他从牛背上跳下来,神情兴奋,手指城楼上飘舞的彩旌。   守卒将他们盘问,并上前清点人口与牲畜数量,最终允许这些外来投奔的人群赶着他们的家畜穿过瓮城城门。   大鹰城守备森严,城楼的每个角落都布设弓手。   人们便在这般紧张的氛围下出入城门,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   玄旸正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兴奋异常,大呼大叫的小少年穿过城门,进入城中,从他身上,仿佛见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踏进高地。”鹰膺站在玄旸身边,他瞥了眼城楼下方嘈杂的人群,神情淡漠。   这人跟玄旸年岁相仿,有张刚毅的脸庞,宽大的肩膀下是两条结实的胳膊,他十分强健,往那儿一站,似一堵能挡住凛冽寒风的厚墙。   大鹰城人称呼他为:山鹰之子,可不仅仅因为他是大鹰君的儿子。   “我还真这么想过。”玄旸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身披的岱夷斗篷在风中张开,似禽鸟的羽翼,他收拢斗篷,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如今高地这么混乱,我在这里又有仇人,指不定哪日就将命丢了。”   “也有朋友。”鹰膺纠正他的说辞。   玄旸点了下头。   “四年前,我听闻你舅舒纪和你在鸠城,之后,就有消息传来说你舅病死在鸠城。后来又听人说鸠城内乱,你被卷入纷争,跟鸠人和隼人都打过仗。这之后,再没听到你的消息。今年,鹰击出使文邑,我就托他打听你消息。”鹰膺稍作停顿,他将玄旸打量,说道:“听鹰击说你一直在当旅人?”   “当旅人总有厌倦的一天,还不如留下来,如今的大鹰城容得下四方来客。”   “你也知道。”玄旸晃动腰间挂的青铜饰,这东西象征他使者的身份,他说道:“我现在是文邑使者,得为文邑王办事。”   玄旸身子搭在城垛上,俯看下方的人群,若有所思。   记忆中,大鹰城很繁荣,多年后故地重游,玄旸发现这里的居民和牛羊的数量都在暴增,四方人员聚集大鹰城,熙熙攘攘,充满生机。   鹰膺顺着玄旸的视线,看到人们正将物品从一头黄牛身上卸下,他道:“牲畜天生蛮力,能驮重物,又听话,比人好使唤。”   “高地人善用畜力,有畜力相助,三天才能办完的事,一天就能完成。光靠人力,这城郭恐怕二十年也建不完。”玄旸眺望山脚下仍在修筑的外郭城墙,与及运土搬石的人群和牲畜,劳工衣衫褴褛,受到管制,几名监工立在一旁,神色凶悍。玄旸将目光收回,落在城门外巡逻的士兵身上,士兵人数众多,分成数支队伍,巡视不同的区域。   “不用二十年,大鹰城最不缺的就是人。”鹰膺的话语刚落,就听见号角声,一支军队穿过城中笔直宽敞的大道,步伐整齐地朝城门前进,路上的人们纷纷避让。   大鹰城的居民似乎对出征的军队习以为常,没有人围观,也就聚集在城门外的外来客看见他们,面上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鹰膺,我要向你打探一个人?”   “什么人?”   “大概六年前,正值狩猎时节,有位羽人族巫祝来过大鹰城,鹰击说你与他相识,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觋鹳——你那位羽人族伙伴在寻他?”   “是。”   鹰膺一点也不意外,见到青南第一眼,就知道他出自羽人族,因为觋鹳也是那幅打扮。   目光扫视武器精良,雄姿英发的出征士兵身上,鹰膺说道:“觋鹳六年前便跟着一支西离来的旅队离开,我亲自为他送行,他跟我说,他到西离找他想要的东西,找得到,找不到都会回去南方——他的族人如今来找他,看来他没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说:“羽人族的巫祝巫力强大,能不凭借武器将强敌击退,还能把濒死的人救活,可惜,后来再没人见过他。”   西离。   玄旸仿佛见到寒烈的北风呼啸冰原,天地苍茫,觋鹳衣衫褴褛,羽冠残破,执着一柄老巫杖,沿着西离河踽踽独行的身影。   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志在支撑觋鹳向西远行?   青南,你还要追寻他的足迹吗?   荒野,新挖的墓穴不时扬起灰尘,灰尘如幕,在尘幕中,青南看见一条向下延伸的木梯,木梯很长,有三人高,人们沿着木梯上下,不停向墓室输送随葬品。   风一阵一阵,风停歇时,正好看见两扇猪被抬进墓室,紧接着是一箱猪下颌骨。   约莫三十个猪下颌骨,被从箱中取出,有次序的摆放在棺木内。   真是奇怪的葬俗。   再仔细观察墓穴,在墓壁上挖有壁龛,人们把最珍贵的器物摆在壁龛里,生活物品琳琅满目,堆满墓室四角,墓室宛如居室,墓主躺在其中,仿佛还能过上生前的生活。   衣服、谷物、肉食、炊器、酒器、食器等等,青南在其中见到一副俎刀,与他在文邑见到的俎刀别无二致。   “鹰击,你之前说你们祖先住在地中,后来沿着丘陵地带向西迁徙,进入高地。我当时没信你,你看,我们浑身上下哪里相似?”   祁珍身穿文邑丝袍,头上戴冠,腰佩玉饰,鹰击身穿大衣,头戴帽子,胸佩贝饰,他们从头到脚都不相似。   “直到今日,看见墓中的壁龛,又看见他们从箱子里拿出猪下颌骨。”祁珍稍作停顿,惊叹:“就连猪下颌骨摆放的位置都一样……要是有机会,我真想听听大鹰城的长者吟唱西迁长歌。”   “人们会在葬礼上保留最古老的习俗,一代代沿承。”青南言语平淡,他身为巫祝,清楚葬俗有着古老源头。   鹰击正跪在墓穴旁,将随葬品递给木梯上的人,祁珍的话,显然也使他惊诧,他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沙土,回道;“祠庙的瞽叟会唱长歌,祠庙不准外人进去,你要真心想听,我带你去。”   又是一陈风起,夹带大量沙土,鹰击举起袖子帮青南挡去尘沙,他忽然说道:“我见到觋鹭,也觉得熟悉。”   鹰击不是在说殷勤话,他见过觋鹳,所以见到同样装束的觋鹭才感到熟悉,他拍去脸色的沙土,悠悠道:“我们这些来自四方的人,跨越高山大河,相聚在这里,都是天神的旨意。”   此时,陆续有参加葬礼的人执着酒杯,到墓前与墓主道别,祁珍主动从主持葬礼的巫师手中接过一杯酒,他忍着伤痛,用受伤的右臂举杯,口中念念有词:“我是文邑祁州之子祁珍,听鹰击说你生前跟我父亲认识,我父亲已经物故,我今日代父前来,为你送行。”   墓主是鹰击的亲戚,生前亦是祁珍父亲相识的人,祁珍来到大鹰城,遇到一场葬礼,为了熟悉当地的习俗,特意前来参加。   青露坐在内城城墙的石阶上,抬头望天,天很高很高,高空中还有只游鹰,自由自在,迎风翱翔。   他真有些羡慕它,哪怕爬上最高处的城墙,他仍旧无法一窥大鹰城的全貌,自己要是只鹰就好了。   初来大鹰城时,青露即震惊又惊惧,震惊的是大鹰城极为宏伟,像是由神创建,而不是凭借人力;惊惧的是城中守卫那一张张凶悍的脸,与及他们手中锐利而坚韧的青铜武器,仿佛稍有不慎将他们招惹,便会倒在血泊中。   初来大鹰城,通过瓮城时,青露发现四面都是墙,唯一的通道是条长长、幽深的门道,他抬头看上方,弓手的弓都是蓄势待发的状态,如果箭雨落下,进入瓮城的人们还没摸着城门,就会被射成血刺猬。   从未见过如此森严的武备,也从未感受到如此紧张、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   在高地,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命不在自己手中,而掌握在他人之手。   来到大鹰城已经好几天,青露还是没能找回在文邑时的那份松弛感,他一度觉得就是那些拥有武器,杀气腾腾的人随处可见,自己才感到紧张,今日坐在这里,将周边看遍,他看到了肃杀与冷冽,是所处的环境,使人无法安心。   人们在这里过冬,有足够的储粮吗?   冬日是否会挨饿?   这样干凉的大地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有丰收的场景。   在来大鹰城的路上,青露见过不少建在土坡上的窑洞,见到在窑洞里生活的居民,他们在屋旁搭猪圈,在河谷边种粟菽,在坡地上饲养牛羊。   这般想来,只是这里的环境与故乡截然不同,与岱夷与地中也不同,没有茂密连绵的森林,没有哗哗直下的大雨,不是处绿意盎然的地方,打破了以往的认知,才会萌生焦虑情感。   青露正在发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叫唤声,他回过头,见到一位年轻男子正朝自己走来。   那人身形修长,肤色白皙,身上穿着大鹰城常见衣服,发饰却很不同,漂亮的发髻上插着白玉笄,手腕上戴着一件联璜璧。   他在说什么?高地语我听不懂。   他为何唤我?   可是挡了他的道,他要登城吗?   青露从石阶上下来,退到一旁,就在这时,青露突然听见年轻男子问:“你是哪里人?”   他因为太过吃惊,猛地抬起头,对方说的是岱夷语。   见青露有反应,反应还很大,年轻男子说:“这下听懂了?奇怪,你看着不像岱夷人。”   没等青露回答,那人又说:“我听说文邑派来使者,使者队伍里边有岱夷武士,还有一位羽人族巫祝,你和他们一伙的?”   青露疑惑地看着对方,用岱夷语说:“你也不像岱夷人。”   “白棠,我名字,我是白湖人,我母亲出自岱夷。你去过白湖吗?离文邑不远,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就是没去过,应该也听说过。”白棠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亲和。   这时,青露才留意到对方只比自己大几岁,很年轻,有双清澈的眼睛。 第46章   一处池苑, 位于台塬之上,看见它时,青南很意外, 台塬之上并没有水源, 池苑的水从哪来?   高地人会在居住区内打水井,很深的水井, 往里头一探,看不见井底, 只有黑黢黢一片。   井水仅供居民饮用,池苑的水却是通过畜力, 从台塬下方的河道运来, 大鹰城的统治者为营建池苑,可谓费劲心思。   就像黄土台塬上长出巨大的石城一样不可思议, 在植被稀少的城中,竟会出现鸟兽鸣啼,树木葱翠,水池粼光的池苑。   位于大鹰城最高处的王居充满神圣色彩,它与池苑融为一体, 从远处望去似悬空般存在, 神秘而梦幻, 宛若仙境。   鹰金浑身上下珠光宝气, 手臂上是绿臂护,脖颈佩戴珠玉, 长袍上点缀黄铜泡, 腰间的吉金刀光芒闪耀, 他在随从拥护下穿行池苑,对出现在池苑中的文邑使者视若无睹, 没表现出应有的礼貌。   祁珍行礼的姿势变得僵直,青南收回礼仪,抬起身,淡漠地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   “果然跟传言的一样,真是无礼。”祁珍整理冠缨,仰着头,他压低声音:“我听说鹰击说大鹰君疲懒,近来稍稍将权力转交给嗣子,也就是长子鹰金,但族人似乎更拥戴四子鹰膺。”   瞥眼前方的鹰膺,他与玄旸仍在廊下交谈,祁珍继续说道:“传言他们俩兄弟互相不服,明里暗里争权,我们身为使者,亲近任何一方都要遭另一方敌视,想来他们大鹰城人早分成两派,私下里还不知道斗成什么样子。”   青南盯着水池,似乎水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好一会才听他回道:“我听说鹰金擅长谋划,做事果毅,才干在鹰膺之上。鹰膺体健力强,武力超群,为人又亲善,也难怪族人喜爱他。”   “与我们倒无关系,我们在大鹰城住不长久,等玉料运来,便就离开——觋鹭,水里是什么!”   祁珍猛地往水中一看,似乎看见一节木头,但那绝非木头,因为它瞬间又消失不见。   青南回道:“鼉。”   “鼉?”   祁珍目瞪口呆,他手指四周缺少植被的丘陵,正想反驳,这环境哪里有鼉,但这回他看清楚了,因为那根木头又从水里浮出来,距离比先前近,确实是一只鼉(扬子鳄)。   “这东西地中都不常见,怎会跑到高地来!”祁珍朝池子探身,还顺便捡了根树枝,试图将它驱赶。   “别看它长得可怕,我听文邑的岱夷匠人说,鼉不会咬人,爱吃螺贝,偶尔吃点水鸟。”   祁珍边挥动树枝边分析,他属实有些胆大妄为,也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唤声,祁珍抬头望见对岸站着一位男子,奇怪的是他在有节奏的叫唤,招手,举止怪异。   那只鼉随即改变方向,朝对岸男子慢悠悠游去,它优雅地甩动尾巴,张了张长有钝齿嘴巴,显得很惬意。   比在大鹰城见到鼉更吃惊的是,那男子从竹篮中取出什么东西,正在喂食池中的鼉,不多时,他身旁已经聚集三只鼉,两大一小,朝他讨食。   鼉吃食时,那男子还伸手去摸鼉的脑袋,就像在摸一条小狗。   祁珍算得上见多识广,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   “白棠,他和那几条‘龙’都从白湖来,他是白湖君的孙子,‘龙’是白湖进献的珍奇。”   鹰膺和玄旸不知何时过来,鹰膺听见青南和祁珍的讨论声,瞄了对岸的白棠一眼,言语平淡。   高地人看来称鼉为龙,大概鼉因为在地中罕见,而且它的形体又有几分近似天上的龙星,才这么称呼。   龙嘛本就是世上没有的动物,它在天上,是东方星宿。   “我听说他是白湖质子。”   青南言语柔和,目光一直落在白棠身上,见他正在将肉食切碎,一点点喂食小鼉,对周边人的目光丝毫不在意。   “当年大鹰城与白湖因为一些事情互相猜疑,我父将一名王族子弟送往白湖作为质子,白湖君送来一个孙子。”鹰膺望着对岸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说道:“想来是最不受宠的孙子。”   白湖属于地中,那里气候温暖,人人富庶,白湖君的孙子自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忽然被族人送至异乡,举目无亲,想想多少有些凄凉。   两条大鼉吃饱饭后,慵懒地趴在岸边,一条小鼉在白棠脚边爬行,白棠将它抱起,轻轻放回水中。   他伫立在树下,目光终于往对岸投去,那视线落在青南与玄旸身上,很快就移开。   池岸,水青树下,白棠的仪态优雅,他身穿高地常见的大衣,暗色的大衣内却是白色的丝袍,腰间系一条朱色腰带,有份与粗犷高地不契合的秀美之感,令人印象深刻。   大鹰城的内城已经十分宏大,更别提正在营建的外城,当外城的城墙竣工时,大鹰城将是天下最大的一座城。   大鹰城的“大”体现在方方面面,极其巨大的城,雄伟的宫殿与神殿,无比开阔的中心场地,鳞次栉比的民居,与及从台地延伸至谷地,一望无边的手工业作坊区。   此地的手工手与别处不同,它不是因治陶、治玉、髤漆而繁荣,而是因为制骨与冶炼。   大量的羊骨被输往制骨作坊,在能工巧匠手中,制作成骨针与口簧,并作为交易品被输往四方。   近些年气候寒冷,人们更需要御寒的衣物。   骨针不是一枚,而是制作数枚,并成组装在骨制的针管里,它是纺织用的针,不仅仅用于缝缀衣料。   每家每户都需要纺织,每一个人都需要衣装,人们对骨针的需求是无限的,大鹰城的骨器作坊从未停歇。   对大鹰城人而言,他们并不觉得生活“苦寒”,曾经有过暖和的时期,曾经有过粟黍丰收的时节,那样的日子很美好,如今的日子也不艰难。   当晨曦升起,人们扛着耒耜外出,爬下台坎,穿过沟壑,来到河岸边的田地里,翻动松软的泥土,在地里头耕耘,在农闲暇时吹奏口簧,消磨时光;当晚霞照耀时,高大的石城下也有不少牧者的身影,无数牛羊的身影,还有那或高亮,或低沉,时而短促,时而悠长的口簧声在城郊奏响。   战士们用青铜匕首的匕柄敲击手中的木盾,敲击声与吆喝声齐整,他们洪亮的声音,掩盖黄昏归城的牧者的口簧声。   白日将近,夜间的守卒便在此时登上城楼,与白日的守卒换班,当盾刃齐奏鸣时,就是换班的时候。   青南沿着制骨作坊外沿的一条小路行进,听见守城战士交接时齐奏出的声响,抬头看看夕阳,他加快了脚步。   制骨作坊远离权贵们的居住区,它的气味不好闻,能将路过的人熏得捂鼻,无数的牛羊骸骨废料随意倾倒在沟里,几乎要将整条土沟填埋。   此刻,城门即将关闭,一支风尘仆仆的贸易小队逆向而来,行色急匆匆,可当他们与青南擦身而过时,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领队停下脚步,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向青南问询。   不是高地语。   青南留意到领队穿着一件很长几乎垂地的斗篷,斗篷上别着一枚青铜别针,他举起的右手上戴着一枚青铜戒指。   别针与戒指都是青南后来才认识的物品。   言语不通的事情在以前时有发生,青南一路走,一路都在学习各地的话,青南猜测他们出自西北族群,而他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族群。   领队还在不停陈述,青南不慌不忙朝四周察看,若是有人路过,或许那人正好能听懂,可以帮自己解释一番。   “他们是西离人。”   青南吃惊地抬起头,寻找声音来源,却没见到说话的人。   “他们在西离见过你的同伴。”   青南已经意识到声音的来源,他往城门外探看,果然说话的人在瓮城中,却是鹰金。   鹰金身穿戎装,携带弓箭,他的随从也是全副武装,可能刚从城外巡视回来。   那支西北来的贸易小队见青南一直不明所以,鹰金的随从又嫌他们挡道,一再催促,领队便就带着成员离去。   鹰金说的是地中语,而且显然,他也能听懂西离语。   “他们见过觋鹳?”青南喃语,留意贸易小队离去的方向,正通向他来时路过的骨制作坊小道。   “人们说,文邑王派遣的使者里边有岱夷武士,有羽人族巫祝,看来如今文邑真成为天下之中了。”鹰金打量青南,从头到脚,看得很仔细,他显然正通过衣着和配饰去核实青南的身份,他说道:“我认识觋鹳,他有着强大的巫力,渊博的学识,他的能力甚至能支配国君的意志。觋鹭,你以文邑使臣的身份前来大鹰城,有什么目的?”   鹰金的言语并不友善,他予人强大的压迫感,这份压迫感并不是由力量与体魄来体现,而是他的眼神,他的谈吐。   “我来自羽人族的都邑——羽邑,和觋鹳都是羽邑祠庙的巫祝,我们的族人受水患之苦,多年前觋鹳远行,渴望在远方寻找治理水患的方法,从此再未返回。”   “人们传言他死了。”   鹰金穿过城门,来到青南跟前,他的态度不再显得轻慢,他言语平淡:“几年前西离发生大瘟,许多人死去,那是个荒凉的地方,瘟疫发生后很久,才有路过的旅队将消息向外传播。”   “可是有人亲眼看见觋鹳的尸体?”   青南半信半疑。   鹰金回道:“旅人间的传闻,总是似真似假。”   “羽邑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瘟疫,觋鹳在那场瘟疫中救活不少人,他能医治他人,也能自医,那传闻多半不实。”   听到青南的话,鹰金的目光落在青南的羽冠上,若有所思。   “你在寻找觋鹳?”   “是。”   “哪怕在西离,你也会去吗?”   被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注视,青南习以为常,回道:“我听闻西离路途遥远,途中又多劫匪,要是有识路的伙伴结伴同行,我会前往。就算人已经死去,总该有些遗物在那儿。”   “觋鹳给过我一样东西,说是羽人族的神玉,我留着没用,你要便拿去。”   鹰金挽起袖子,将手腕上佩戴的一件玉镯取下,掷给青南,青南接住,拿起一看,大吃一惊,那是件玉琮。   玉琮残缺,失去三分之二,剩余部分正好被打磨成玉镯。   “他给我时东西就已经残破,高地不需要羽人族的神明,我只当它是寻常玉饰,让玉匠将它加工成镯子。”   鹰金拥有可观的财富,使他能将珍稀的远方之物,随手掷予远方之人。   抚摸手中的残琮,青南颇为感喟:“你是觋鹳的朋友?”   “他曾教授我们兄弟几个历法和草药,算得上是我的老师。”   鹰金留下这句话转身便离去,他为人高傲,不谦和,又似乎是个重视情谊的人。   初来大鹰城时,起先并不觉得特别冷,直到一日气温骤然下降,严冬来临。   大鹰城的冬天十分严寒,天寒地冻,北风彻骨,这种寒冷,使南方来的青南和青露一时难以适应。   身为文邑使者,待遇优渥,居所有仆人供差遣,有炭火御寒,青南身披皮袄,头戴暖帽,坐在炉火边烤火。   外面飘着雪花,风声呼啸不止,人们除非不得已,尽量居家,连身上长毛的动物都畏缩在畜棚里,不敢外出。   青南伏案书写,他在布帛上记录大鹰城见闻,写着写着,手指冻得受不了,他又会将双手放在火旁取暖。   屋中寂静极了,仆人似乎不在院中,大概是外出取水,准备炊事吧。   青南搓了搓手,抬头往院门外望去,见到飘舞的雪花,见到远方的丘陵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想到这样的天气,玄旸正在参加冬猎活动,也不怕冻掉耳朵。   听说今年的冬猎活动和往年不同,大鹰君不再参与,由嗣子鹰金率领狩猎队伍,活动很盛大,高地众多城邦的武士纷纷前来参加。   青南执笔继续书写,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歇笔,整块布帛已经写满文字。如果仔细看的话,那上面既有文邑的文字,也有羽人族的竹文、江皋人的图文,青南把各区域使用的符号与文字糅合在一起。   将字迹未干的帛书晾在一旁,青南离开木案,步入院中,风很大很冷,天冷得他刚出来又想缩回屋里头。   听见院门处的脚步声,青南瞥见青露的身影,他匆匆进院,将肩上的什么东西卸在地上。   “觋鹭,打猎的队伍回来了!鹰庚给白棠不少猎物,白棠说他吃不完,要是在平日他能用来喂鼉,现在鼉都冬眠了,叫我拿来。”   将那袋东西提起,青露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他还给我两罐白湖的细盐,听说十分珍贵,这种盐用白湖的秘技制作,一小罐在高地就能换头羊。”   “你说的鹰庚?可是大鹰君的第六子鹰庚?”   “就是他。”青露已经进去厨房,厨房内传出他的声音:“我见他时常给白棠东西,有时还会在白棠那儿过夜。”   忽然,青露不再往下说,厨房里再没传出任何声响。   夜间,玄旸也总往青南屋里头去,青露见过几次,这番联想,使他觉得自己话太多。 第47章   高地人争强好胜, 倾慕强者,这是由环境决定的,气候正在发生剧烈变化的环境里, 弱者根本无法生存。   冬猎结束时的宴饮总是混乱不堪, 有醉酒闹事的人,有逞能邀架的人, 来自高地各城邦年轻气盛的武士聚集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不打架。   玄旸抬脚, 将一名执匕首攻击他的醉汉踢开,那一脚踢得不轻, 醉汉脸朝下栽在地上, 很快就被他的伙伴拖走,有一位旁观者揶揄:“‘白宗獐牙’, 你可真是走到哪里都能将人得罪。”   懒得抬眼看,也知道是谁,玄旸倒上两杯酒,一杯递给对方,说道:“那人是河前城的武士, 有神弓手的称呼, 他白日比试弓箭赢不了我, 心里不服气, 醉酒后找我闹事,酒醒后就该觉得羞愧了。”   隼跖接过酒杯, 在玄旸对面坐下,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便就掏出佩刀,切食木案上的烤肉。   他与数月前见到的装束大不相同, 衣着款式完全是高地风格,身上的配饰也华贵许多。   “是该羞愧!就算是你,你也不敢夸口天下没有敌手。”   隼跖说完话,将刀尖上的烤肉用牙齿咬去,大口嚼食。   玄旸不否认,他瞥了一眼老熟人,说道:“我本以为你出使鹞城,促使鹞城与鸱鸺休战后,会继续留在文邑为帝徵效劳,看来你已经回归隼城?”   “我父招我回去,我当时也有回去的意愿。”喝口酒,吃口肉,隼跖很平静。   “看得出来你如今很受欢迎,昨日打猎,鹰延和鹰曳俩兄弟都想跟你组队,俩兄弟为了你还差点动手。”   听见玄旸的调侃,隼跖为自己倒杯酒,他呷了一口,不慌不忙说道:“你要不要猜猜,我在大鹰城为何突然受欢迎?我当年参加冬猎,那两人都是大鹰君的儿子,自以为尊贵,当时眼里可没有我。”   “我耳朵比较灵,听到一个传闻,白湖和大鹰城要联姻。大鹰君有八个儿子,前面五个都结婚了,后面那三个才能平庸,也不受族人重视。鹰延和鹰曳都想娶白湖君的孙女,都想在你那边讨点好处,毕竟你深得白湖君信任。”玄旸说。   隼跖点了下头,他把桌上的羊骨头捡起,一个个摆放,边摆边说:“白湖君只有一个孙女要出嫁,大鹰君有三个儿子要娶妻,鹰庚、鹰延、鹰曳,所以,到底谁更适合去提亲?”   “这还不容易,三个人一同去白湖提亲,白湖君相中谁,便由谁娶他的孙女。”   “真让你说中,白湖君便是这个意思。”隼跖有些吃惊,这种方法以往从未听闻,他继续说:“世人都贪恋白湖的财富,白湖的美姬,哪怕是大鹰君的儿子也不例外。”   “白湖的大湖产盐。”用指尖捻起陶碟中的粗盐,玄旸将盐洒在盘中的食物上,他稍作停顿,把自己用来切割肉食的青铜匕扎在木案上,补充道:“白湖的曜山产吉金石,白湖就是一处聚宝地。”   “白湖是处很美的地方,气候暖和,产盐的大湖常年结出盐晶,白得像刚下过雪,曜山的草木摇落,鲜花遍野。”   听见隼跖的赞誉,玄旸笑语:“你该不是已经将它视作故乡?”   “在我无处可去的时候,白湖收留了我,一住就是五年,那里也是我的故乡。”   隼跖如是说。   两人又喝了会酒,不再聊天,直到散宴时,互相道别,隼跖才问:“你出使大鹰城,觋鹭也来了吗?”   “怎么,又想让他随你去白湖?”   “我当时没有不好的意图,白湖君身患恶疾,觋鹭要是治好他,肯定能得到白湖君丰厚的赏赐。”   “我猜到了,你对白湖君还真是忠诚。”   “玄旸,世人都说白湖君好色昏聩,我却受他恩情,把那份恩情报答,再不亏欠。”   “说是这么说,你多少有点私心吧。我听闻白湖君有头疼的老毛病,疼起来要命,恨不得拿石斧劈开脑袋,白湖君对外声称任何人只要能治愈他的病痛,便能得到他库房里十分之一的财富。要是青南能治好他,你也有功劳,有丰厚报酬。白湖的财富堆积如山,令世人羡慕,不说别人,连我都心动。”   “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东西能入你的眼。”隼跖轻嗤。   “当然有,我又不是大鹰城神殿外面那些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像。”玄旸回道。   夜已深,那家伙一身酒气回来,打开房门时,还将外面的冰寒带入室内,青南瞬间便醒来。   睁眼就见到玄旸坐在自己身旁,正在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脸。   拨开对方的手,青南问:“门关紧了?”   听见衣物窸窣的声音,随后人便被搂抱住,身后人道:“关了,夜里的风声总是很响。”   “你身上有寒气。”   “我先烤烤火,再来抱你。”   搂抱住自己的臂膀松开,那人翻下身,没多久就见火塘的火烧旺了,屋中更为暖和。   看他高大的身影坐在火边,往那一坐就不再动弹,身上只穿着贴身的衣物,他的岱夷斗篷和皮袄挂在衣架上。   “等到春时天气回暖,玉料输送到大鹰城,到那时,你和祁珍挑好玉料回去文邑,跟帝徵复命。”青南坐起身,手中捏着一件玉器,那是觋鹳的残琮。   “你呢?你还没打消念头?”   “这应该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以后再不可能来到大鹰城,并找到一支值得信赖,又愿意带我前往西离的贸易队伍。”   “那支西离来的贸易小队还没离开?没想到他们也惧怕风雪。”玄旸把手掌放在火上取暖,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言语也有些平淡。   “明年开春你与我,还有祁珍会护送玉料安全到达文邑,然后,我和你去西离。”玄旸抬起头,眼眸深邃,直勾勾盯着灯火阑珊处的恋人。   “青南,西离凶险之地,你可别踏上觋鹳的老路。”   青南来到玄旸身旁,挨着他坐下:“你怕我跟觋鹳一样,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吗?”   玄旸张开手臂,将身边人揽进怀,低语:“我还是喜欢去羽邑找你,虽然羽邑总是下雨,但是草木葱翠,气候也暖和;西离那地方,又冷又荒凉,实在不适合养老。”   “我出来一年有余,用来记录的帛书便有那么厚一摞,觋鹳也有做记录的习惯,就算他死了,我也想将他的遗物带回来。西离贸易队的领队名叫各贞,各贞和我说,他出自西离的西旌部族,西旌人将觋鹳视作神明,后来觋鹳失踪,觋鹳留下的物品便被西旌人供奉起来,那些物品各贞见过,里边就有不少文书,各贞看不懂,说是从未见过的文字。他当然不曾见过,那是羽人族的竹文。”   羽人族很少有旅人,觋鹳的旅行见闻尤其珍贵。哪怕觋鹳真得已经死亡,他也在远方留下一笔财富,等待族人去领取。   “你与觋鹳挺像,都很执拗。”   “我与他并不像,我的心没有那么纯粹。”   “谁知道呢,也许觋鹳也曾迷恋上某个人,在旅途上也曾为某人驻足,人又不是石头草木,岂能无情。”玄旸往火塘里添加一把柴,他说道:“我烤暖了,你摸摸。”   把青南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胸口。   手心传递暖意,还有砰砰有节奏的心律。   大鹰城的冬日十分漫长,予人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寒风呼啸,薄薄的雪花飘落在尚未营建好的南郭城上,郭城之下是一处处简陋的屋舍,那是筑城劳工的居所。   也有天气晴好的时候,太阳懒洋洋挂在天上,没有一丝暖意,耕者纷纷提起竹篮,到河谷林地、田间地头采集野菜,挖根块;牧者成群背着竹筐,踏上远程,前往草甸获取饲养牛羊的草料,役工们又夯筑起一段城墙,人们从近处运土,泥土夯墙;从远处搬运石块,给土墙砌上石片,加固墙体。   站在城楼上可见运石队伍的前端,见不到队伍的尾端,那么长一支队伍,头尾相接,从平缓上升的台塬延伸至河谷地带。   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如此雄壮,无论是沟壑纵横的大地,是凛冽的风,是宏伟的城,这些都令青南难忘,在之后的许多年间,一再忆起。   沿着那条通往郭城南门的石道行进,青南和青露来到正在营建中的南郭城,他们时常来到这里,走走看看,了解大鹰城人的筑造技术。   有役工认识他们,焦急地走上前来,朝青南激动的诉说着什么。见言语不通,那名役工抓住青露的手臂,便将他拽着往前走,青南猜测到缘故,紧跟在后,他们来到役工的居所,见到五名受伤的役工。   从周围人的比划中,了解到这些役工受伤的缘故:有大量的石块堆放在土坡上,又从土坡上倾落,砸伤坡下劳作的人群。   青南和青露上前检查伤者,有两名伤者伤势最严重,皮开肉绽,肢骨折断,疼痛使他们不断地发出虚弱的哀嚎声。   一名监工过来,瞥了室内的青南一眼,没说什么,他出屋后,将屋外围观的役工斥走。   青南和青露寻来木板,又从役工那儿要来绳索,给腿脚骨折的伤者加固伤肢,减轻痛苦,伤口日后也能更快愈合。   之后,青南与青露又返回城中,取来伤药,给其余伤者上药。   等两人从屋中出来,外面飘起雪花,役工们已经停工,聚集在伤者居住的屋舍外,他们用疲惫却又期许的目光目送青南与青露离去。   “觋鹭,那些人怎么知道我们会救治伤者?”   青露频频回头,心中有疑惑。   青南回道:“当地人似乎都听说过觋鹳的事迹,知道他能治病,我与他的装束相类,便来求助。”   “还真是这样,白棠前些天跟我提起觋鹳,说他听过传闻,当年觋鹳初到大鹰城,住在城郊一处地方,那地方叫牵谷。牵谷人时常遭到劫匪骚扰,觋鹳同情他们的遭遇,决定帮忙。觋鹳暗中吩咐牵谷人采摘神麻草,他用神麻草制作毒酒,用毒酒款待恶人。劫匪饮酒后都发了狂,互相厮杀,死的死,逃的逃,牵谷从此再也没有匪患。觋鹳不需要兵器,便能击退敌人。”   听见青露的话,青南反应平淡:“那并非毒酒,神麻草有使人亢奋的功效,饮用一小口,人会不知疲惫,不能贪口,喝多了要发狂。”   “我见白棠屋中就有神麻草,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神麻草能提神,采来碾做佐料。我见大鹰城往西的一处野地上生长不少神麻草,植株又高又大,他应该就是在那儿采摘。”   “他问过你神麻草酒如何酿造吗?”   青南的问话,令青露感到惊讶,回道:“他问过我知道这种酒吗?我说听说过,但不会酿造,羽人族的土地并不生长神麻草。”   青露喃语:“觋鹭,难道他也有想惩戒的恶人吗?”   身为白湖质子,白棠在大鹰城显然势弱且孤独,他受人欺负了吗?   大鹰城的冬日似乎是在一个清晨结束的,那是个很普通的清晨,荒野上还可见几处薄薄的积雪,北风吹拂,送来一支人员庞大的运输队伍,他们运送的正是齐嘉山开采的玉料。   齐嘉山有高地最好的玉矿,也正是文邑王要通过交易获取的珍贵玉料。   每年齐嘉山运送玉料的队伍抵达大鹰城,便是春天即将到来的时节,大鹰城的普通人不知时间的秘密,但明显掌握了玉石输送的规律。   城中的居民开始出城忙碌,农人扛起农具,到农田翻土,以便天气回暖播种谷物;畜牧者将牛羊从窝棚里赶出来,赶到草甸里,不少妇人、孩子四处采集食物,收集柴草,纷纷活动起来。   数日后,一支讨伐锥城的军队返回,将领是大鹰君的嗣子鹰金,玄旸也在队伍里边。   回城后,鹰金奖赏有战功的人,玄旸领到一条镶嵌青铜饰的皮质腰带,还有一面皮盾,那是大鹰城武士才能匹配的装备。   随手将皮质腰带系上,玄旸道了声谢。   鹰金行赏完毕,独自将玄旸唤到一旁:“玄旸,我听说你因为厌恶打仗,连文邑王要封你为伯,你都拒绝了。这次鹰击恳请我父遣兵支援小鹰城讨伐锥人,而你自愿跟随我前去作战,是什么缘故?你想在高地扬名吗?你看着不像是个重视名声的人,难道归城或者源落有你的亲人,他们不幸落到锥人手里?”   “我一个岱夷人,在高地能有什么亲戚。”玄旸将盾牌背在身后,他调整绑系盾牌的带子,而后才抬起头来,回道:“传闻总是有真有假,我可是很重视个人声誉,尤其是在大鹰城的声誉。”   扫视广场上的士兵,围观的群众,与及后方高大巍峨的建筑,玄旸用高地语朗声道:“若说地中之中是文邑,依我看高地的中心便是大鹰城,这是座众城之城,我很荣幸能为大鹰城出份力。”   人们为玄旸这番说辞喝彩,鹰金脸上有笑意,说道:“人们说你是位旅人,还说你是位武士,我看你是位出色的使者。”   在暗流汹涌的大鹰城里混得如鱼得水,不管是鹰金派系,或者鹰膺派系他都不曾得罪,将亲疏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两人正交谈间,有位匠人装束的人匆匆来到鹰金身边,小声禀报事情。听完禀报,鹰金用眼神示意匠人退下,他对玄旸说:“齐嘉之玉已经运到城中,我父召你。”   “这冬日快结束了,初春正好启程。”玄旸心情舒畅。   “看来这块中心之地,不如别处好。”鹰金的神情比往时放松,言语也随意。   “旅人也有故乡。”玄旸笑答,随同前来通报的匠人离去。   他不慌不忙,与那匠人聊着什么。   冰雪很快消融,大地复苏,暖风携来春雨,唤醒土壤中沉睡的种子,绿意再次妆点丘陵。   躲在巢穴中冬眠的鼉也许又度过了一年寒冬,也许再没醒来,池苑春意盎然,白棠身穿素色丝袍,伫立在碧色的水池旁,他望着池面,秀气的眉宇间有着抹不开的阴郁之色。 第48章   鹰曳发出一声惨叫, 他拔掉钉在掌背上的匕首,右手抓握匕首,左手举起, 左手掌上有一个血淋漓的口子, 那是匕首贯穿手掌留下的伤口,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旋即匕首在鹰曳的咒骂声中被狠狠掷出, 掷向鹰庚,鹰庚掀起木案, 满桌的酒坛、酒杯与碗盘全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而鹰曳也因为躲避砸向自己的木案, 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   满地狼藉, 鹰曳惊魂未定。   原本饮酒喧闹的人们顿时噤声,高座之上,大鹰君的脸色阴沉可怖。   鹰曳的血还在流淌,他已经顾不上这点伤,露出惊恐的表情, 看向发了疯, 如同头野兽一样咆哮, 横冲直撞的鹰庚。   这是场践行酒宴, 大鹰君的三个儿子:六子鹰庚、七子鹰延、八子鹰曳即将踏上旅程,他们要结伴前往白湖, 向白湖君的孙女提亲, 大鹰城人为他们设宴, 为他们祝贺。   本该是场热热闹闹的酒宴。   鹰庚来得迟,来时显然饮了酒, 身上有较浓的酒味,起先没人察觉他的异样,直到他拿起切肉食的匕首,突然扎向同席的鹰曳,将鹰曳搭在木案上的手掌钉在木案上,鲜血直流。   那会,鹰曳正与友人高谈阔论,声音张扬,他也许还讥诮了鹰庚几句,鹰庚的举动实在与平日不同,仿佛换了个人。   “父亲!六哥要杀我!”   鹰曳朝大鹰君惊慌大叫,举止失态。   早有同席人试图制服鹰庚,被鹰庚抱摔,其中一人甚至遭到拳头重击脸庞,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鹰庚一口气放倒五六人,撞翻三四张木案,直到数名护卫一拥而上,将鹰庚死死按在地上,才把这头猛兽制服。   人们的反应迅速,不至于使混乱的场面持续太久,大鹰君的脸面无光。   宾客们低声议论,声音嘈杂,人们对突然之间发生的事情感到疑惑,但很快又自行给出他们认为合理的结论。   鹰延目送遭数名护卫拖拽,仍在不停吼叫、挣扎的鹰庚远去,他的视线转移到鹰曳的伤手上,暗暗发笑。   “你六哥疯了?”   有人凑到鹰延耳边低语,幸灾乐祸,显然是他的伙伴。   “谁知道他今天发什么疯?”鹰延喝口酒,嘴角止不住上扬,他朝友人挑起下巴:“听人夸他生得比我俊,在我们三人中又最年长,白湖君会挑他当孙女婿。真好笑,他这疯癫的样子还怎么提亲,可别吓坏了白湖人。”   正聊得欢,察觉一道严厉而冷冰的视线投射到身上,鹰延立即闭嘴,悻悻然,不敢探看长兄鹰金的脸色。   隼跖位置靠近大鹰君诸子的席位,鹰庚发狂时,他还搭了把手,协助护卫将人制服,此时他脸上的表情严肃。   听见身边人小声议论三兄弟为抢妻心生芥蒂,说不定是鹰延请来巫师作法,使最有可能成为大鹰君孙女婿的鹰庚癫狂,无法前往白湖提亲,隼跖摇了摇头,显然,他的猜测与其他宾客的猜测方向截然不同,而且不打算说出口。   “隼跖,怎么不见玄旸?”   听见鹰膺的声音,隼跖站起身,向鹰膺行了个礼,他道:“我刚也在找他。”   鹰膺落座,开始喝酒,时而抬起冷冽的目光扫视四周,邻座的人们不敢再窃窃私语,讲他那三个不成器弟弟的笑话。   隼跖问询:“你父会怎么处置鹰庚?”   “不能成事的蠢物!你怎会在意他?”   “我听闻鹰庚是白棠的朋友,白棠在大鹰城这些年没少受他关照。”   听见隼跖的话,鹰膺的表情明显不自然,他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是喝酒。   过了许久,才听见鹰膺说:“你与白湖人亲好,白湖的路又熟,我先前以为你会同意率领提亲队伍,为提亲人导路。”   “大鹰城有的是认识去白湖路的人,不缺引路人。山鹰之子,我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看向众人拥簇下的鹰金,又看向与自己同席的鹰膺,隼跖问:“你们俩兄弟近来关系和睦,是自己想通了,还是听了他人的劝言?一个鸟窝里出生的雏鸟还要争食,兄弟间不能相容,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   “有人劝言,不过……”鹰膺又喝下一杯酒,将空杯放下,他挑起眉头:“我要是想不通,谁劝也无用。”   “你恐怕早就想明白,但不肯说,外人都以为你们俩兄弟还在争斗。你看,人们的心意不能互通,就会心生猜忌。”隼跖最后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你没想通?”   听见鹰膺的反问,隼跖言语有些淡漠:“我怎么想不重要。”   隼跖有个妒贤嫉能的兄长,心胸可不像鹰金那么宽广。   “隼跖,隼城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城,高地有多少城主想要你。”   “我在当旅人。”隼跖为自己倒杯酒,呷口酒,说道:“人们离开故乡,选择当旅人,不就是因为对故乡的人与事都感到厌倦吗?”   鹰膺回道:“当旅人有什么乐趣,大鹰城能容纳四方的来客,你应该在这里娶个妻子,在这里安居。”   青露额头上的汗水滴落,一滴又一滴,他顾不上擦拭,而是专注地,盯着捆绑在木柱上的白棠,他的拳头握紧,越握越紧,口中念叨:“他不动了……”   “过来帮忙,我给他松绑。”   玄旸为木柱上的人松绑,并取下他口中为防止喊叫塞进去的布团,只见白棠披头散发,身上的衣物因为先前的剧烈挣扎而十分凌乱,拨开长发,见到两只直勾勾,失去焦距的空洞眼睛,如果不是听见呼吸声,碰触到脸庞传递的体温,恐怕要以为这是一具失去生命,没有灵魂的躯壳。   纵使眼睛失去光彩,那双眼睛仍旧美丽,他有张漂亮的脸庞,往时这张脸庞总是显得忧郁,此时白皙得失去血色,给人一种破碎感。   失去束缚,白棠的身体立即栽倒在青露怀里,青露使出力气将人扶住。   两人把白棠转移到席子上,让他平整地躺卧,青露为白棠盖上被子,守在一旁。   白棠已经力竭,他躺下后,便缓缓合上眼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他入睡后轻轻的鼾声。   “他喝下多少神麻草酒?”玄旸瞥见脚边的一只空酒尊,小声问。   青露摇了摇头,表情惆怅:“先前发狂时,大喊大叫,说了些胡话,似乎是他先骗鹰庚喝下,剩余的他自己都喝了。”   “现在宫城里肯定很热闹,大鹰君举办酒宴,许多宾客正在为他的三个儿子践行。”玄旸言语平淡,他朝门外望了望。   青露感到身体乏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先前白棠发狂,力气大得吓人,青露为束缚他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如果不是玄旸要去赴宴,正好路过白棠位于宫苑附近的屋舍,听见屋中传出青露的声音,前去帮忙,单凭青露一人显然无法制服失去理智的白棠。   鹰庚似乎也饮下神麻草酒,不难想象,宫城里会是怎样的混乱场面。   早些时候,青露如往常那般,在清闲的午后到白棠家拜访,一进屋就见到惊慌乱窜的仆人,与及白棠狂乱的模样,询问仆人情况,又闻到屋中特殊的酒味,推测白棠可能饮下神麻草酒。   当时感到惊讶与疑惑,此时只剩疲倦。   玄旸走到白棠身旁,低头打量他,说道:“我看他发狂许久,早就力竭,那药性已经散发,等人醒来说不定就好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青露喃语,看向因主人失控而狼藉的居室。   “他都要回白湖了,我听他说大鹰君已经允许他返回,而且鹰庚不是要娶妻了吗?以后再不会有人欺凌他。”   “欺凌?”   玄旸拉开白棠的衣领,见到一些可能是与人欢好留下的浅淡痕迹,问道:“白棠与你这么说吗?”   “他没提过这件事,我觉得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提起酒尊,用手指沾点残酒放在口中品尝,玄旸说:“这神麻草酒酿得不醇厚,用得也急,都没酿足日子,不知道酒从哪里来?”   “多半是他自个酿的。”青露喟叹。   “你照看他,我进宫城打听鹰庚的情况。”玄旸往门口走去,步伐匆匆。   在前往宫城之前,玄旸先去青南的居所,将白棠的情况报予他知晓。   听完玄旸的陈述,青南沉默许久,才说道:“白棠不可能知道觋鹳酿造神麻草酒的秘法,他自酿的神麻草酒药性不会持久,毒性也会弱些,他俩睡一觉醒来神智便就清醒,不至于损伤脑子。”   “我听闻神麻草酒的酿造工序极为复杂,白棠又非巫觋,他竟能酿造成功,你也很意外吧?”   “想来白湖人制做细盐的工序,与神麻草酒的酿造方法有互通之处。”   青南确实有些惊诧,即便熟知制药的青露,让他去酿神麻草酒,头一遭他也未必能酿造成功。   “没想到人挺聪明,却做下傻事。”玄旸评道。   如果大鹰君得知白棠对自己的儿子下毒,不说质子的身份无法解除,白湖回不去,还得遭受惩罚。   鹰庚与白棠之间未必存在欺凌关系,而是情感纠葛,所以鹰庚即将启程前往白湖提亲之时,才会遭到白棠下毒。   很快,鹰庚在酒宴上狂暴伤人的事就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各种说法都有。   第二日清晨,提亲队伍出发,鹰曳与鹰延两人神采奕奕走在队伍前方,人们发现队伍中没有鹰庚的身影,都猜测他遭到大鹰君的责罚,被关起来了,不少人在谈论中对鹰庚的遭遇表示同情。   鹰庚平日里从不与人争斗,性格沉稳,在宴席上突然伤人,实在反常,人们纷纷传言他的两个弟弟收买巫师对他下咒,他遭受到手足的陷害。   玄旸站在城楼上,目送队伍远去,听见身旁的隼跖说:“我见过中毒后发狂的人,巫师都擅长使用巫药,能将人搞疯。”   “你相信他遭巫师下咒的说法?”玄旸言语平淡。   “这是个好说辞,人们愿意相信。”   望向城中池苑的所在地,隼跖见到春日的景象,草木青翠的池边上,是白棠清瘦的身影,鼉刚从冬眠中苏醒,可能还懒洋洋躺在巢穴里,白湖质子的身影孤零。   “我听说白湖质子即将返回白湖,鼉以后可就无人看顾了。”   “玄旸,你怎么关心起鼉来。它们本是南土的动物,在北地求生,冻死在寒冬里也属正常。五年前,白棠要被遣送去大鹰城当质子,他母亲以为是死别,抱着他痛哭。白湖人都以为白棠和鼉无法在寒烈的北风中存活,但也没几个人真正在乎一个不起眼的少年与两只鼉的性命。”   “隼跖,你似乎还知道点别的事情?”   “夏日的池苑美得像南方的水乡,禽鸟飞舞、花卉盛开,时常坐在树下的白湖质子,孤单无依,与鼉为伴;时常到池苑游玩的大鹰君第六子,母亲出身低微,他不受父亲宠爱,得不到兄弟关怀,这两人应该都挺寂寞。人世间的情感最是复杂,往往又很奇妙,你说是吗。”隼跖瞥了玄旸一眼,不再往下说。   玄旸感觉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与青南便是对恋人,白棠与鹰庚显然也是对恋人。   白棠骗鹰庚饮下大量神麻草酒,不顾后果,就是为阻拦鹰庚前去白湖提亲,与他人结成夫妻。   “你还打算回白湖吗?”玄旸问。   “没这个打算,我很喜欢白湖,但白湖终究不是我的归处。”隼跖手指向作坊区,继续说道:“城里有支西离来的旅队,我听他们说西离近来出现一种异兽跑得飞快,能拉重物,能驮人,名唤‘马’。这种异兽只听从驯马人使唤,能驯服它们的人还很稀少。我觉得‘马’这种东西,日后肯定有大用途。”   玄旸说:“西离的稀罕物迟些时候总会出现在大鹰城,‘马’也是,西离的旅队早晚会将它贩来。你要去西离?”   “我母亲是西离人,我要去趟外祖父家,就像旅人常说的,远方总有希望。”   隼跖的脸庞英气依旧,只是那神态稍显疲惫。   他是个有才干的人,也享有声誉,在故乡隼城却没有容身之地。   旅人,总是将故乡与故人都置之脑后,不受拘束,四处漂泊。 第49章   齐嘉山开采的玉料, 经过漫长的路途输送往大鹰城,它们往往被储存在库房里,由大鹰君的亲信严格看管。   今年运送来的玉料没有封存在库房, 而是全部送进玉石作坊, 玉匠对璞玉稍作加工,将玉料的玉皮磨去, 露出藏于玉皮内的玉色,方便观察品质。   齐嘉之玉不像都山玉色彩斑斓, 多为杂色玉,它通透温润, 玉质纯粹, 优于都山玉。   玄旸与觋鹭、祁珍三人在玉石作坊挑选玉料,三人都懂玉, 能从不同品质的玉料之中挑选出上品,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美玉,一件件装进特制的牛皮箱里,当日便将牛皮箱运出作坊,由祁珍与他的手下看管。   出使大鹰城的任务已经完成, 至此不过是筹备旅途需要的东西, 再挑一个晴好的日子, 踏上行程, 返回文邑。   青露坐在水池边发呆,他并拢双腿, 环臂抱膝, 一只大鼉从水面上探出头, 很快又消失不见,只留下涟漪, 一只虫子在他面前嗡嗡叫唤,他无动于衷。   “我听祁珍说玉料已经封箱,你们过两日就要回去?”   鹰击从青露身旁走过,与玄旸交谈。   “大地回春,正是出行的好时光,现在路上也好走,锥人被打怕了,缩着头都不敢出来。”   “高地的劫匪听见你名字,怕是得先躲起来,哪个敢劫你。不说冬猎时你摘到‘神弓手’称号,鹰金讨伐锥人,你一人对战十人,我听同行的战士夸你英勇无畏,不输‘山鹰之子’。玄旸,要不是知道你与文邑王关系好得像父子,我真想劝你留下。”   “父子,你从哪里听来的说法,传言不可信。”玄旸驻足,抱着胸说道:“我在一个地方待不长久,早日将文邑王委托的事办完,我也早日脱身。”   “听我说,有能力的人,肩上就得承担责任,这是你无法逃避的。你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踏上大鹰城,为文邑王输送制作玉圭的玉料。”鹰击忽然端详起身边人,身姿雄伟,恣意洒脱,打量他身披的岱夷斗篷,身上的地中朱袍,腰间的高地匕首与革带,这人身上有四方的珍宝,宛如一位君王,他说道:“大鹰城神庙里的老巫祝有预言能力,你走前不妨去见见她。”   “我身边就有能预知吉凶的巫祝,我的起始与终途皆在他身上。”玄旸这句话,显然另有所指,只是鹰击不清楚他们有私情,没听明白。   “你是说觋鹭?”   “是他。”   “他是位南方人,早晚得回去南方吧。”   “会回去。”   两人已经走到池子的另一边,隔着清澈的水面,见到青露的身影,他仍坐在那儿,像块木头。   鹰击瞧见他的呆样,问道:“那孩子是怎么了?”   “他常来这里,和白湖质子一起喂鼉,今早得知质子回家,没见上最后一面,正在难过。”   听见玄旸提起白湖质子,鹰击说道:“白湖那边还未有消息传回,不知道联姻的事办没办成。白湖君不是个诚信人,大鹰君不该在事成之前就将质子放回白湖。”   “让他回去也好,真有心与白湖结为亲家,没必要将人扣留。”玄旸望向池面,波光粼粼,天气晴好,春日的池苑欣欣向荣。   两人边走边谈,来到游廊上歇脚,这时见到一个身影从阶下走过,那身影颀长,面容消瘦,神情颓然,玄旸看了他一眼,认出是大鹰君的第六子鹰庚。   待鹰庚走开,鹰击才说:“自那次酒宴闹事后,他就像失了志向,丢了魂。他往时不是这样的人,我看着痛心,我过去与他谈谈。”   鹰击离去,留玄旸一人在游廊上踱步。   春日里,池苑人多,不少身份尊贵的女子也来苑中游玩,玄旸能听见她们玩戏的声音,没见到她们的身影,显然在另一头。   春日本就是个勃勃生机的时节,少女的歌声令人陶醉,树枝上的鸟儿也在唱歌,一切都很美好,这池苑里的无数人中,也只有鹰庚拥有绝望的心境。   玄旸穿过游廊,离开池苑大门,他刚出池苑,便听见一阵号角声,那不是战争的号角,而是启开宫城北门时,吹奏的迎宾号角。   要么是大鹰君出宫与回宫,要么是身份尊贵的使者携带重要信息,正在穿行宫城北门,向大鹰君禀报消息。   午后,祁珍急匆匆赶往青南与玄旸居住的院子,他在院外往内一瞥,见到玄旸的身影,就将脚步放慢。   他神情紧张,声音严肃:“北积的事属实吗?”   “属实。”   玄旸神色平静,言语平缓:“今早,套河城的使者到大鹰城进献大鼋,并带来一个东边的消息:文邑出事了,北方的裕伯突然反叛,裕人袭击北积,将在北积巡视的帝子俘获。”   “文真在做什么?不是由他镇守北积?”   祁珍很着急,一句接着一句:“这是几时的事?现下怎样?”   “我亲自询问套河城的使者,确认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据此人听来的说法:文真和裕伯两人的封地邻近,双方管辖下的族众为争夺耕地引发械斗,裕伯心中忿恨,率领族人攻击北积,抓走帝子。文邑与套河城隔着大河大山,套河城的使者出使大鹰城前没能获知后续消息,帝子或许还在裕伯手中,或许已经被放回。”   玄旸的话让祁珍陷入沉默,他思索许久,神情越发凝重,抬起头问道:“玄旸,你怎么确定那老东西不会伤害帝子?”   “裕伯颟顸,做出反叛文邑的蠢事,他的儿子裕岂,你我都见过他,此人很有谋略,做事果毅。裕岂只需想想族人的性命,权衡一下利弊,肯定会选择保护帝子。”   玄旸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喃语:“裕人族众不过两千余人,一个多月时光,帝徵早就平叛。”   “希望是这样,帝子已经平安归来。”   祁珍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道:“不过,这只是你的推测,我们尽快赶回文邑。”   “得立即回去,我担心靳人见北面局势混乱,会生出南下的心思。帝徵封裕人首领为裕伯,本是希望他防备靳人,能护卫文邑。奈何人心复杂,稍有利益冲突,便就心生怨恨,哪能事事如意。”   玄旸仿佛见到因为苦闷,埋头制陶的帝徵,心烦虑乱,捏出一堆歪歪斜斜的陶器。   管理一个国并非易事,何况帝徵管理的疆域范围已经远超出都邑的规模,身为文邑王,帝徵掌管众多封伯,更需殚精竭虑。   “我看裕伯是不满帝徵要封其他人为伯,这老东西最爱卖老,心胸一向狭隘,说不定早就心出反意,文真为人谦逊,不可能有过激行径,帝子更不用说,多温良的一个人啊。我这就回去通知手下,你们也将东西收拾收拾,幸好先前已经为出行做好准备,什么东西都不缺,玄旸,我们明早启程可以吗?”   “可以。”   得到答复,祁珍一刻也不想耽搁,他如来时那般,匆匆离去。   祁珍与玄旸交谈时,青南一直在身旁,他没机会插话,祁珍着急,心中只有赶回文邑这一念头,再无心顾及其他。   自祁珍离去,院子静悄悄,玄旸与青南都没有说话,他们视线交汇在一起,许久才缓缓移开,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   “晚些时候再说,我得去趟宫城,与鹰膺道别。”   玄旸挪动脚步,走到院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他皱着眉头,难得有一副苦恼的模样:“青南,我知道你想去西离,你心中有执念,但是你与我不该在此地分离,若是让你独自前往西离,我日后恐怕要后悔。”   “我不是独自一人。”青南喃语,他的声音很温柔:“你我……早晚有分开的时候,在此地,在他处没有区别。”   仰起头,看向院中大树的树梢,青南轻声道:“月上树梢,我等你。”   文邑生出变故,玄旸赶回文邑后,一时半会肯定无法脱身,文邑的事紧急,他必须回去,不只是为了协助帝徵,他唯一的姐姐就住在文邑。   青南无法在文邑滞留,等待玄旸有空,好陪伴他前往西离,玄旸有必须去做的事,他也有。   去趟西离,然后南归羽邑,这是他要做的事。   眼下大鹰城就有一支西离旅队,错过的话,青南日后未必再有这么好的机会。   我与你,注定要在旅程中分离。   一人往西,一人往东,踏上属于各自的路。   目送玄旸的身影离去,当熟悉的影消失于眼眸那一刻,青南就已经下定决心。   **   用细布轻轻擦拭铜牌饰,牌饰金光闪闪,这是文邑王亲自授予青南的物件,是他文邑使者身份的象征,四天前,玄旸与祁珍率领地中族士兵运输玉料返回文邑,青南曾想将此物交付祁珍,让他将它带回去还予文邑王,祁珍说:“你留着,日后来文邑,你亲手交还帝徵。”   日后,还有可能去文邑吗?   青南停下擦拭的动作,见到铜牌饰上面映着的自己的模样,羽冠、面具,这身影便是青宫之觋。   觋鹳是这幅装束,他也是。   他相信觋鹳从未遗忘羽邑,从未忘记族人身处的困境,只是觋鹳迷失在西离(无论是死亡抑或是什么缘故),回不去,而他得回去。   与玄旸分别那夜,两人共枕,缠绵一宿,而今留在被褥上的气息早消失殆尽,长久的相伴,使分离让人不习惯。   放下铜牌饰,青南望着自己卧处叠放的被褥发愣。   “觋鹭,我本来以为你已经离开,正好,你将要看护的物品指给他看,这人是我家仆,东西将放在我家中。”   流利的地中语,几乎听不出口音,说这番话的人正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名随从,来者是鹰金,大鹰君的嗣子。   鹰金突然出现,使在屋中捆绑行囊的青露慌忙放下东西,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大鹰城是个讲究尊卑的地方,青露见过对鹰金行屈膝礼的平民与旅人,每次鹰金出行,他的随从对待挡道的人群,总是大声吆喝。   见青南并未行礼,青露舒了口气。   “东西都在这口木箱里,都是帛书与皮卷。我此番前去西离,道路险峻,不方便带上它们,怕在道上遗失。待我从西离回来,再找你取回。”   青南手指一口木箱,那箱子很快就被那名仆人抱起。   “你即便五年十年后回来,这口箱子仍在。”   “不用花费那么多时日,各贞与我说,一去一回大概半年。”   遥想当年,觋鹳从大鹰城离去,迄今多年都没有回来。   青南的回答,似乎让鹰金很满意,他道:“我和你说的事,希望你记得。”   青南道:“只要发现觋鹳有治疗‘西离疫’的药方,我会将它转交给你。”   “那便好,此种疫病虽说名为‘西离疫’,但在高地一些地方已经出现,大人染病后手脚无力,无法劳作,如同废人,孩童染病后,反复发烧,在昼夜哭啼中死去,人们畏惧它如同虎豹。据各贞所说,觋鹳曾在西离治好得过这种病的人,如今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或者他记述的文字中。你说过你们羽人族使用竹文,竹文只有青宫巫觋能释读,觋鹭,我助你前往西离,你也助我。”   鹰金说完这段话,忽然掷给青南一件物品。   伸手接住,青南拿起一看,是一枚金灿灿的青铜带钩,这东西曾在鹰金腰间见过,是他的贴身物品。   “人们都说高地人凶恶,西离更胜几分,这东西能使西行之路畅通。”   鹰金留下这句话,未等青南道谢,便带着那名抬箱的仆人离去。   待鹰金走远,青露才凑过来观看,他还说不好地中语,能听懂的部分也有限,问过青南,才知道这件物品可以做为通行西离的信物。   大鹰城的威名远播,而鹰金会是大鹰城未来的王,他的贴身物品,许多前来大鹰城的西离人见过,都认识。   “觋鹭,时候不早,各贞和隼跖应该都在城门口等候我们。”   “走吧。”   青南背起行囊,与青露一起离开这处居住了整整一个冬日的宅院。   他们来到城门口,没见到各贞和他的旅队,只见到隼跖立在城墙下方,隼跖身旁还站着一个人,竟是大鹰君的第六子鹰庚。   鹰庚的衣物整洁,俊朗的脸庞上有生气,不再是先前颓废的模样。   两人似乎在谈论什么,青南和青露来后,鹰庚便就离开。   青露舒口气:“我还以为他要同行。”   隼跖用地中语向青南陈述:“鹰庚向我询问去白湖的路,我也感到意外。”   青露没听明白,他地中语不好,出于好奇,朝着鹰庚离去的方向张望。   “此时去白湖提亲,未免太迟了。”   青南的言语淡漠,他冷冷看着鹰庚瘦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看他不像是要去找白湖君的孙女,他向我打听白棠在白湖的住所。”   隼跖的表情平淡,哪怕他见证了一桩奇情。   抛下大鹰城城主之子的身份,抛弃所有上升的渠道,鹰庚做出一个对自己影响深远,且无法回头的决定。   两人正说话间,青露瞥见西离人各贞领着旅队过来,欢喜道:“他们终于来了。” 第50章   祠庙幽深而昏暗, 唯一的照明来自油灯,用动物油脂混合药物制作的灯油散发着奇怪的香味,它恐怕有些许致幻的效果, 闻久了, 令人头晕,产生幻觉。   青南在自己的唇上涂抹油膏, 那是他自制的,有提神功效的膏药, 油膏的气味浓烈,易挥发, 能抵制致幻物对他身体的影响。   各地的巫祝都掌握制作致幻药的配方, 这些配方五花八门,材料因地制宜。   致幻药被巫祝用于通神, 用于治疗,也被用于迷惑人心。   木片就置放在壁龛里头,位置很低,而且积满灰尘,像是被人遗忘了。   青南屈下膝盖, 从壁龛中掏出一枚枚木片, 这些木片的尺寸统一, 巴掌大小, 并在同个位置上都有一个钻孔,显然它们曾经被绳索串联起来。青南抖去木片上头的尘土, 将它们捧在怀里, 他来到油灯之下, 仔细察看。   当看清楚木板上熟悉的符号时,他的双手微微发颤。   在这遥远的北地, 他见到了熟悉无比的符号。   西离不长竹子,觋鹳便用木材制作书写材料,在上面写下来自南方羽人族的原始文字——竹文。   西离人各贞说的事属实,西离的西旌部族确实有觋鹳的遗物。   青南翻动一枚枚木片,快速将木板上的符号释读,他戴着面具,见不到他惊诧的神情。   一名西旌巫祝站在青南身旁,她态度冷漠,旁观青南不停地从壁龛里取出木片,不停地阅览。   不知过了多久,青南终于不再摆弄那堆木片,他已经将木片叠放在一起,抬起头去看身旁人。   西离话比高地语还难懂,青南没有尝试语言交流,他从布囊中取出一串贝壳腕饰,接着他用动作表达意思。   木片他要带走,贝壳腕饰作为酬谢。   西旌女巫用手中的巫杖挑起那串贝壳腕饰,惊诧它色泽斑斓,既有紫贝,也有黄螺,她端详这件美丽之物,默许了青南的举动。   青南解下左手臂上缠绑的布条,布条上沾有暗褐色的血迹,他用布条贯穿木片,动作十分娴熟。   右手提着串联在一起,沉甸甸的木片,青南缓缓走出西旌人的祠庙,靠近出口时,他发现出口的形状在不停变化,随后眼前白茫茫一片,他意识到先前涂在唇上的油膏已经挥发殆尽,显然灯油里的致幻物在起作用,他产生了幻觉。   用伤臂扶着墙面,不再相信眼睛,凭借触感,青南迈出沉稳的步伐。   “觋鹭!”   “出来了。”   最先听到青露的声音,接着是隼跖的声音。   青南停下脚步,他见到通道外面的人影,人影飘忽不定,仿佛没有实体,也无法辨清人数。   青南大步迈向前,终于,他脱离通道,来到外界。   一阵风吹拂他的脸庞,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感觉昏沉沉的脑子终于清晰起来。   “我刚听隼跖说,西旌人的祠庙很危险,曾有劫匪闯入祠庙,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困死在里头。”   青露将木片从青南身上卸下,由自个背负,他就站在祠庙外开阔的场地上,能一眼看清祠庙的布局。   这是一座半地穴式房屋,屋子比较大,有两处向外伸展的通道,两扇门,旅途上见过不少宏伟建筑,西旌人的祠庙显得普普通通,其貌不扬。   却不知道这样的屋子,怎么将人困死在里头。   “你在里头见到了什么?”隼跖往祠庙的入口探看,他有好奇心,但显然不想进去。   此时青南的幻觉在逐渐消失,终于看清隼跖的脸,回道:“一位女巫。”   “听当地人说屋子里头住着一位狸巫,活了上百岁,西旌人十分敬畏她,说她轻轻抬手,就能将人的灵魂取走。”   隼跖的话使青南回忆起之前的情景,巫女举起巫杖,握巫杖的手是一只光滑的纤纤素手。   显然西旌人也极少进入祠庙,要不他们会多提提那名年轻巫女,而不是年迈的老巫。   青南在祠庙里没有见到老巫,她恐怕已经衰老得没法走动,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里头确实有厉害之物,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存在气味中。”青南低语。   他与隼跖要进行交谈必须使用地中语,这是唯一一种两人都能听明白的语言。   背负一大串沉重的木板,青露腰板仍旧挺拔,他随手拿起一块木板,低头察看,见到上面用炭笔涂写的符号,面露喜色,喃语:“各贞果然没骗我们,觋鹳的遗物被狸巫取走,就放在祠庙里。”   青露从不曾见过觋鹳,但今日,他见到了觋鹳的笔迹,见到了他留在异乡的“财富”。   这位一直活在人们口中的青宫之觋,不再虚无缥缈,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比刀箭危险。”   隼跖的目光再次移到祠庙入口,这次他看见通道内有一个黑色身影,那影子在光影作用下显得特别细长,属于面部的位置有流苏在晃动,那是巫女面具上的装饰物。   那身影没有老态龙钟,而是绰约美好。   危险又神秘。   隼跖看得入迷。   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杀不死青宫之觋,但刀箭可以。   青南睨了一眼自己的左臂,上面的刀伤已经愈合,留下一道疤痕。   数日前,青南所在旅队遭遇劫匪袭击,那是一处荒凉的隘口,也是从高地进入西离的必经之路。   三十多名劫匪仿佛从天而降,他们等候春日西归的旅队多时,显得焦躁又兴奋,四方呼声震耳,制造恐慌,箭矢似雨,使人四散。   各贞的旅队成员在最初的恐慌过后,就迅速做出反击,隼跖身为高地武士,能远程能近身,武器样样精通,足以一打十。   旅行生涯常常遇到险境,使青露能熟练的使用弓箭与长矛,遭遇袭击从来不慌。   隼跖在不远处与数人打斗,各贞与其余旅队成员也都在附近,个个自顾不暇,青露用长矛扎伤一名劫匪,刚抬头,便见另一名劫匪的匕首迎面刺来,下一秒就将被刺中,来不及躲闪。   回过神来,匕首却没有在自己身上捅出一个血窟窿。   匕首被青南伸出的左手抵挡,锋利的刃部刺进手臂,又迅速拔出,鲜血流淌,湿透衣袖。   那名刺伤青南的恶徒突然抱头惨叫,青南伸手为青露挡刃的同时捏碎了手中的小陶罐,毒粉飞洒,进入恶徒的眼睛与口鼻。   恶徒痛苦叫号,旋即被隼跖一箭射穿胸口。   若是玄旸在时,这名恶徒恐怕还得再吃一箭。   若是玄旸随行,他心思全在青南身上,青南想要以身犯险,都找不着机会。   青宫之觋的血像任何人一样鲜红,点点滴滴落在沙土上,留下一个个血斑。   两年前,青南和青露从羽邑出发,踏上旅程,他们经过那么多地方,走了如此漫长的路途,也只有在去西离的路上,青南受了伤。   从高地进入西离,有一段宛如走廊般的路程,他们在绵延起伏的山脉之间通行,见过诸多难以用言语描述,仿佛不似人间的壮丽景色。   他们见过由风剥蚀大地,塑造出的“城”,绵延起伏,神秘而苍凉,见到如同晚霞般霞红,颜色渐变层层叠积的山,若不是来到西离,无法想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奇观。   进入西离后,沿途见到数处废弃的聚落,屋舍遭焚毁、破坏,武器散落一地,大多是石制武器,夹杂着少量青铜簇,无不是在告诉旅人,此处曾有过战争;也有屋舍完好,器物在屋中整齐摆放,但见不到人影,遭到遗弃的聚落,也许是因为环境恶化,人们进行迁徙,也许是因为疫病,人们逃离家园。   也有不少热热闹闹的聚落,西离人欢迎旅队,热情招待旅人,他们耕种畜牧,制陶冶炼。   西旌便是这样的一座聚落,有着不少人口与牛羊。   西旌民居多数住在半地穴式的房屋里,各贞家则是一座有地基的宅院,两者风格迥异,这种差异,也体现在财富多寡上。   将觋鹳的遗物从祠庙里带出,青南等人回到各贞宅中,他们暂住在这里。   经过清点,木板有五十七片,因为曾经泡过水,且没有得到妥善储存,有些木板上的符号模糊不清,能辨认的只有四十三片。   此时,各贞家中有数位来客,他们被各贞邀请过来,这些人中有老者、有中年人,都曾见过觋鹳,能说点觋鹳相关的事情。   “他说觋鹳住的屋子一直由他父亲看管,后来当地人见觋鹳没回来,又听说东甸那儿发生大疫,大部分人都死了,就也认为觋鹳已经死去,便将屋子里的物品拿走。”   隼跖用地中语转述其中一位男子的话,好让青南能听懂:“等他的父亲听说这件事,想要制止族人的举动已经来不及。他前往觋鹳的屋子察看,见里头还剩下一些写有奇怪符号的木板——人们惧怕这物品,所以才能留下,他父亲派人去请狸巫,让狸巫处置这些具有巫力的东西。”   “后来听说狸巫没有烧毁它们,而是将它们供在祠庙里,狸巫相信这些东西对她有益处,能增加她的巫力。”   隼跖转述完这一句话,看向青南,等青南开口,他再将青南的话转述给在座的西旌人。   母亲出自西离族,隼跖能说点西离话,但不流利。   与这些人交流,遇到听不明白的词语,隼跖也需要各贞从中转述。   各贞将那些难懂的词语转述为高地语告诉隼跖,隼跖再将高地语转述为地中语告诉青南。   交谈进行地十分缓慢。   如果没有各贞与隼跖的协助,想要弄清楚觋鹳失踪前后的事情,比登天还难。   青南说:“隼趾,你问他觋鹳去东甸做什么?”   隼跖转述青南的话,问话过了一会儿才得到回答,他又将回复的内容转述给青南:“东甸族长请觋鹳过去,他的儿子患热病,也就是高地人说的‘西离疫’,快病死了,东甸族长听说觋鹳能医治这种病。”   “热病?我来西离的路上见过,知道热病的症状,如果是这种病,幼儿患病容易死亡,大人则未必,热病害不死那么多人。隼跖,你问他们,东甸的大疫有什么样的病状?”   青南说完话,隼跖立即转述,等在座的西离人都听明白问话,人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他们害怕提及东甸的大疫,忌讳它。   见众人都不语,各贞只得皱着眉头,断断续续陈述:“我没亲眼见过……只是听闻……东甸人称它为:死疫,染病后不久,皮肤就会开始变色,先是变红,再变黑,血会从口鼻、耳朵、甚至指甲缝里不停流出,等到七窍都出血,人也就死了。一户人家,只要有一个染上,全家都不得幸免,不管多么强健的人,都没法活。”   众人纷纷沉默,有人的表情显得惊恐,有人紧紧握住手,手臂微微发颤。   死疫,沾上必死。   隼跖用平静的口吻转述各贞的话,青南听完后神色凝重,如果各贞的话属实,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疫病。   远比曾经在羽邑爆发过的疫病更可怕。   难怪西旌人都认为觋鹳死了。   东甸经过死疫的摧残后,还有活人吗?   青南问:“东甸大疫过后,这么多年来,有人去过那里吗?”   这次问话比较快得到答复,隼跖转述:“他们说有人去过,那边已经荒废,没有人住。”   青南能想象那是怎样的情景,聚落边上是累累的坟冢,有些未来得急掩埋的尸体在屋舍中化作白骨,那将是一处死寂沉沉,令旅人畏惧的死亡禁地。   客人离去,各贞与隼跖也都离开,外头的天暗了,屋中燃起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下,青南与青露开始整理觋鹳留下的木板。   将木板擦拭干净,把木板上的符号抄写在布帛上,并进行释读。   青露成功释读一段竹文,面露喜悦之情,他指着木板上的一株植物图绘说:“这草绘得真清晰,像荏草,应该就是高地常见的荏草,觋鹳记下荏草的药用方法。”   “取荏草根茎和叶子晾晒,研磨成粉服用,能医治风痹。觋鹭,我们回程可以采撷荏草种子,带去羽邑种植!”青露指腹在一个个竹文上摩挲,他用流畅的词语陈述觋鹳的简陋记载。   青南在祠庙时已经释读过这片木板,知道内容,不似青露那么激动,无疑,觋鹳记述在木板上的内容都极具价值。   将那片木板递给青南,青露又取来一片,低头将木板上面的竹文抄写在布帛上,他边抄边说:“觋鹭,照今天这些人的说法,觋鹳死于东甸大疫,东甸人会给觋鹳修座墓吗?”   “那时的情景必然很混乱,未必有墓。”青南拿起青露抄写完毕的布帛,仔细与木板对照,避免有抄写错误的地方。   回程会将觋鹳的木板带上,这是他留下的珍贵遗物,日后会上缴青宫库房,又考虑到这些东西的重要性,所以抄写一份备用。   “这么多年过去,东甸自死疫爆发后就没有居民,但有旅人途径那里,没听说途径的旅人染病,觋鹭,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青露放下笔,一只手托住下巴,他在思考。   没有得到青南的回答,青露也不再提,他望向窗外,见到远处林溪所在的位置,在黑漆漆一片中有个光点,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青露想起那是狸巫住的祠庙。   说是祠庙,不过是习惯称法,其实很简陋,只能算是一处巫舍。   “西旌的女巫在祠庙里点燃能致幻的油灯,要说是为了迷惑人,不如说是为了自保吧。”   青露先前已经从青南那儿听说了对方在祠庙的经历,他为所见所闻做出判断。   西离不太平。   在高地,只有服务城主的匠人才能掌握冶炼青铜,浇注青铜兵器的技能,在西离,任何聚落都有冶匠。   人们纷纷用青铜打造匕首,制作青铜箭簇,不管是不是武士,每个成年男子都喜欢用它们武装自己,凭借它们彰显本事。 第51章   草甸上出现两只四蹄兽的身影, 一大一小,它们有两个尖尖的耳朵,颈部长有鬃毛, 躯干棕白渐色, 大的小腿呈黑色,小的腿部与身躯同色。   四蹄兽时而伸长脖子啃食地上的青草, 时而抬头警惕四周,见到来回走动的人是熟悉的牧者, 或偏了偏脑袋,或甩动尾巴。   “马。”青露念出四蹄兽的名称, 他模仿隼跖的语调, 用西离语称呼这种陌生的动物。   放轻脚步,静悄悄地靠近两匹马, 青露不想惊动它们。   青露不是第一次见到马,前往西旌的路上,便在原野上见到一匹奔驰的骏马,与及在马后面追赶的人群,那群人最终累瘫在地, 马主人执着一条曾经用来栓马的断绳唉声叹气。   马, 没有翅膀, 疾驰起来却像风一般, 难以想象人类当初要如何捕获它并驯服它,竟能使它成为家畜。   “别跟过来。”   隼跖边说边对青露做了个停留的手势, 他在重复牧者的话, 此刻牧者正用严厉的眼神警告青露。   青露点了下头, 等牧者转过身去,他决定远远的跟随。   牧者来到两匹马前, 他先安抚母马,以手梳理马鬃,念念有词,像似在商讨,随后,他才向隼跖展示母马身旁的马驹。   他用西离话与隼跖交谈,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牧者原本板起的神色逐渐缓和,尤其当隼跖从背囊中取出一只文邑制作的彩绘漆杯,又掏出几枚海贝放在杯中时,牧者的眉眼终于有笑意。   将财物交付,意味着交易达成。   隼跖弯下身,轻轻抚摸马驹的脑袋与背部,牧者则在一旁安抚母马,避免母马出现应激举动,进而伤人。   马驹很温顺,怯生生,动物的幼崽都显得柔弱。   隼跖抬起头,看见青露靠过来,他示意对方也摸摸马驹。   满眼放光,把手掌轻柔地贴在马驹背部,青露显得十分兴奋,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触摸到这种神奇的动物。   没过多久,就见青露蹲在地上拔草,他攥住一把草,用青草诱导母马,待母马专心吃草时,他如愿摸了摸母马颈部直立的鬃毛,神情欣喜。   青露与隼跖靠近马时,青南一直站在外围观察,他观察母马与马驹,留意马食用的杂草类别,观察牧者搭建在屋舍外的马棚,与及马棚外堆放的干草。   交付财物后,隼跖又与牧者交谈几句,随后就见牧者牵走母马,吆喝马驹,往水草丰茂的地方走去。   “隼跖,你不是已经交付牧马人财物,怎么又让他将马牵走?”青露在羽人族语中夹杂了几句地中语,尽量表达明白自己的意思。   青露一直在不间断地学习其他族群的语言,他已经掌握得很快。   隼跖回道:“大马会伤生人,很难制服,我要马驹,马驹还没断奶,得等待些时日。”   不知道青露有没有听明白,只见他从身上掏出一串海贝,在手中掂量,说道:“我也有海贝,西离人都喜欢这种东西吗?”   隼跖说:“也喜欢漆器、绿松石与象牙,不过海贝最容易携带。”   “难怪玄旸大哥给我海贝,他肯定知道海贝能在西离易物。”青露喃喃自语,他将那串海贝贴身收好。   玄旸离开大鹰城前,不仅塞给青露一把海贝,还把自己用的长矛送给他,对青露又是馈赠物品,又是叮嘱。   青露走神,不由地放慢了脚步,等他回过神,见隼跖与青南已经走远,两人在交谈,朝马棚的方向走去。   青南说:“我来西离前,听闻马能驮物,若是将绳索套在马身上,想来也能拉拽物品。”   “能。要让马成为畜力可不是件易事,马与其他家畜不同,身上有股野性,若是没有驯马人来训导,不会乖乖由人使唤。”隼跖已经登上坡,来到马棚前,他停下脚步。   马棚外杂乱堆放着干草,马棚内能见到喂食马的马槽与栓马的木柱,墙上还挂着条鞭子,想来是驯马的工具。   青露已经跟上来,他将马棚仔细打量,见到角落里有件破旧的织物,说道:“牧者家就在隔壁,肯定不睡这儿,这东西是给马盖的,看来马也怕冷。”   “西离的冬日十分寒冷,外面的人称这里是苦寒之地。”   隼跖看向牧者的住所,那是一栋半地穴式房屋,墙却是由石头砌成,墙壁很厚,用的是双重墙,为了保暖。   苦寒之地。   类似的形容,青南曾从玄旸口中听到。   春日里山野不乏青草、树木,却不知道西离的秋冬又是怎样的景象。   三人离开牧者位于野外的宅舍,往聚落的方向走去,远远便望见一支旅队在河边休整,旅队使用黄牛作为畜力,携带大量的物品,沿途进行交易。   旅队总是走走停停,四处游荡。   “今早便见这支旅队赶着牛群穿过东边的谷道,前来西旌,不知他们是哪里人?”   听到青南的问询,隼跖回道:“我正好也在打听他们来历,各贞说他们来自曲水东岸,住在曲水上游。”   “他们从曲水来,应该知道去东甸的路。”青南声音很平静。   隼跖诧异,看视青南一眼,又看向青露,表情严肃:“你们想去东甸?”   “嗯。”青露应了一声。   “东甸自从大疫过后便遭到废弃,只有旅人会途径那里,不管当年疫病从哪来,如今已消失无踪,不再危害人畜。觋鹳的最后去处在东甸,若不去看看,就这么折返回南方,难免留下遗憾。”   青南伫立在土丘上,他望着莹莹发光的河水,轻轻拂去衣袍上粘附的草梗,仪态从容淡定。   艰难的西行之路使他的身形消瘦,白袍稍显宽大,羽冠上白色的长翎羽在风中晃动,这幅模样与河岸边那些熬过寒冬,在春风中摇曳的白芦苇竟有几分神似。   隼跖见过觋鹳,他一直觉得觋鹭与觋鹳有几分相似,此刻,两人身影仿佛重叠在一起,他们确实是同类人,不惧、坚毅。   西旌的夜晚时常能听见野兽的叫声,那声音离得很远很远,在山野回荡,刚在西旌住下时,青露很不习惯这样的夜晚,明明头上有屋顶,却仿佛置身野外,群兽环视。   西离人的聚落与聚落之间总是离得远,站在高处眺望四周,总有空旷寂寥之感。   挑亮油灯,抄写木板,青露边抄边释读,声音断断续续,不连贯,听见他念叨:“发热”、“棚舍”、“牛羊”之类的词语。   觋鹳留下的木板需要抄写,如今大部分已经抄写完毕,只剩最后几枚。   忽然青露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觋鹳果然有关于热病的记述!”   青南正在火塘边研制草药,听见青露的声音,他放下手中的石杵,轻轻拍去手指上沾染的药渣,走至木案前。   一枚木板递上前来,青南执住它,仔细释读,发现这枚木板上出现几个陌生的符号,那是觋鹳新创的符号,那是“牛”与“羊”,因为是象形符号,不难辨认。   “觋鹳是不是在说热病与牧者有关?是牧者养的牛羊使人染病?”   青露用手抚平写满竹文的布帛一角,手指微微抖颤,他回想白日在山野见到的马棚与牧者家相联,又想起不管是西离人还是高地人都养牛羊。   “觋鹳应该是观察到二者之间存在联系,至于病因是什么,又如何治疗,上面不见记述。西旌人说觋鹳曾治好热病患者,想来觋鹳多半记录过治疗方法,可惜,这些木板被狸巫收集前就已经遗失一部分。”   青南放下木板,思索一番,说道:“不蓄养牛羊的地方确实没有类似‘热病’的疾病,病由口入,人们畜养牛羊是为了食肉、饮奶,或许病因就在肉奶之中。”   青露整理木案上四散的木板,慢悠悠说着:“不知道觋鹳是否也对‘死疫’做过记述,他去东甸时,死疫正好爆发……”   夜风渗透缝隙,灯光晃动,照着青露的脸忽明忽暗,使他清秀的脸庞显得阴郁。   “过些时日隼跖要去丘墟,我亦会前往东甸,我与他方向一致,青露,你独自一人,留在西旌候我。”   听见青南的话,青露猛地抬起头:“玄旸大哥离开前特别叮嘱我,让我不管遇到何种情况,都要跟紧觋鹭。”   如果不是戴着面具,能看见青南挑了下眉头,他淡淡说道:“你不必听他的话。”   青露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不该说,他想起玄旸大哥离开的那个凌晨,院门大开,两扇门被风吹得咯吱响,觋鹭无声无息站在庭院中,宛如一棵树,直到晨曦洒在他肩上,他才仿佛清醒过来。   时隔两个多月,玄旸大哥肯定已经抵达文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是不是正率领文邑士兵,奔赴北裕与敌军作战?   玄旸大哥会一直留在文邑吗?   日后,还能有相见的机会吗?   三人的行囊背负在身上,青露牵着马驹走在后头,青南与隼跖走在前方,他们身处荒凉的山野,死气沉沉,周边不见其他人类,唯有偶尔在山坡,或者崖壁上出现一两座废弃许多年的屋舍。   这里干凉贫瘠的土地显然不适合种植庄稼,在气候暖和的时期,人们或许能在这样的地方过上半采集半耕种的生活,而今北方的气温逐年下降,人们迁徙往更适合居住的地方。   “难怪西离经常有旅队,各聚落之间离得真远啊,没有旅队的话,便没法跟外面交易物品。”   青露轻拍马驹的头,马儿对他爱答不理,他正说着话,忽然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张,像似看到了什么奇异的事物。   在崖壁上忽然出现一个佝偻的身影,那人披着一件破旧的斗篷,头发蓬乱,手里提着一只草篓,似乎受到了极大惊吓,忽然用惊恐的声音大叫着什么。   “死灵,她在说‘死灵’。”   隼跖没有被这突发的情况吓到,他解下身后的弓箭,警惕四周,声音异常淡定。   “什么死灵?”青露很困惑。   那名妇人仍在大叫,仿佛见鬼一般,可明明是大白日,哪来的死灵?   青露握紧长矛,他发现崖壁上又出现几个人影,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同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这些人也都显得很恐慌,一眨眼功夫,便又都不见了,那老妇人已经不再大叫,她瘫软在地上,身边出现一名女孩,女孩正在安抚她。   “隼跖,他们说的死灵恐怕就是我。”青南看向自己的倒影,长长的袍子,高耸的羽冠。   “曲水旅队说的东甸,大抵就在这儿。”隼跖指向山崖上一棵干枯的大树,那是一棵高大的胡杨木,枝干直擎天空。   曲水旅队说过,东甸外头有一棵高大的,已经枯死的胡杨木。   “这些人可能就是东甸大疫的幸存者,不敢回到原先的聚落里生活,只能在附近的山崖居住。”   听完隼跖的话,青露将山崖仔细观察,果然看到几处洞口,其中一个洞口内还探出一颗小孩子好奇的脑瓜。   青南朝妇人与女孩所在的方向走去,隼跖陪伴在身侧,青露牵着马,紧紧跟随,他边走边说:“隼跖大哥,你问她们见没见过觋鹳?他们可能见过,才会见到同样装束的觋鹭就说是死灵,还吓得半死。”   女孩搀扶妇人,用不安的眼神看向不断靠近的三名陌生人,她想带走妇人,却又搬不动,妇人此时已经不省人事。   隼跖将手中的弓箭递给青南,他上前跟女孩交谈,随后弯下腰将妇人抱起,女孩眼眶噙泪,用发颤的声音朝青南说着什么。   青南看向隼跖,隼跖转述:“她问你是人是鬼。”   深吸口气,青南平复心情,喃语:“你告诉她,我不是鬼魂,她若不信,可以摸摸我的手。”   隼跖进行转述。   女孩迟疑许久,才伸出手去碰触青南的手背,手背是暖的,而死灵没有温度。   女孩不再恐慌,噙在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   “隼跖,你问她,觋鹳当年死后,被埋在哪里?”   隼跖询问女孩,女孩摇了摇头,说了很长一段话,她说到一半时,忽然挽起袖子,露出瘦瘦的手臂,手腕上有一道疤痕。   青露忍不住问:“隼跖,她在说什么?”   “她说当年闹饥荒,她跟家人到野地采集食物,她被一只毒蛇咬伤手腕,病得快死去,被人抬到山野等死,正是路过的觋鹳救下她。”隼跖抱着妇人,脚步十分稳健。   女孩领着隼跖来到自己与母亲居住的洞穴前,此时那些藏匿起来的人又都陆陆续续出现,他们站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进行观察。   隼跖将妇人放在草席上,青南拿出一盒油膏,涂抹在妇人的人中上,妇人缓缓转醒。   妇人见到青南险些又要大叫,被女孩紧紧抱住,低声安抚。   之前远远旁观的人们此时已经都聚集在外头,他们见到觋鹳的“鬼魂”说话,见到少女触摸“鬼魂”的手,还见到“鬼魂”用药使昏死的妇人苏醒。   如果觋鹳的灵魂真得从死亡之地归来,生前他不顾自身安危,用心救治那么多人,死后绝不会变成恶魂,又何必惧怕。   一轮红日西沉,晚霞照在一座荒废破败的聚落上,风沙掩埋门窗,野草长在屋顶上,晚风从腐朽的木构、倾倒的土墙间穿过,发出凄厉的声音。   站在崖顶上,脚下是开凿有洞穴的居所,住着十多个贫穷的幸存者,抬头远眺东边的废墟,这片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聚落,就是东甸。   后来从幸存者的讲述中,了解到当年东甸爆发死疫时的情况,与及与觋鹳相关的事情。   当年热病在西离流行,觋鹳游历西离,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疾病,他向当地的巫师学习治疗热病的方法,并将方法进行改良,改良后的巫药效果更好,觋鹳帮不少人减轻病痛。   名声就此传播。   西离人没听说过羽人族,都以南方巫师称呼觋鹳。   东甸族长的儿子患热病,终日因为肢体疼痛而大叫,痛苦不堪,这才遣人去西旌向觋鹳求助,将觋鹳请至东甸。   那年东甸人日子过得不好,地里种的庄稼因为冻霜大多被冻死,快入冬了却没有储粮,饥饿的人们涌入林地与草甸,大人小孩四处寻觅食物,甚至去挖掘旱獭与野鼠的洞穴,搜寻它们储藏的谷物。   没人能说清楚是谁最先患病,等意识到左邻右舍都有人病倒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疾病的传播是如此迅速,在整个聚落里蔓延。   死疫在东甸肆虐期间,外面的人们躲避东甸人如同躲避死神,觋鹳本来有机会活着离开,他是第一位意识到东甸爆发的怪病无药可救的人。   觋鹳曾试图劝说没有患病的东甸人离开屋舍,到聚落西边的山崖上生活,与病人隔开。   可是人们无法舍下家中患病的亲人,不肯离开。   当时若是听从觋鹳的指导,或许能有更多的人存活。   东甸的幸存者们记得觋鹳在一个飘雪的清早死去,他的枕头上有一滩血污,连一向整洁的羽冠上都是点点血斑,口鼻耳朵皆出血,肤色发黑,像所有被死疫夺走性命的人那样,他没能幸免。   出于对觋鹳医治病患的感激,还能动弹的东甸人自发组织起来,为觋鹳准备棺木,挖坟,依据当地习俗敛葬。   觋鹳曾经居住过的屋舍已经垮塌,为风沙掩埋,按东甸幸存者的说法,人们将觋鹳的遗物都收敛进棺中,说记得遗物中并没有带符号的木板。   以觋鹳的习惯,有机会的话,他必然要记下死疫的相关信息,很可能他根本来不及记录就被疾病击垮。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东甸的幸存者领着三位异乡人来到一处被风沙掩埋的墓地,见不到坟包,唯见那里密密麻麻树立着一根根胡杨木,宛如一片干枯的森林。   东甸人指明地点后,便都匆匆离去,他们对当年的死疫仍心有余悸,对埋葬死疫死者的墓地同样感到不安。   每一座墓上方立一根胡杨木,做为标记,显然是当地人的习俗。   觋鹳的坟前也竖着一根胡杨木,胡杨木的上端涂染红色矿物颜料,鲜艳如新,在这片鲜红之中镶嵌着一只小小的青玉鸟,青玉鸟上有熟悉的纹饰。   这是一件巫玉,一件来自羽邑的神玉,曾经缝缀在觋鹳的巫袍上。   青南屈下双膝,神情静穆,他从胡杨木上取下青玉鸟,用布帛仔细包裹,递给青露,而后他从自己羽冠的彩带上摘下一枚玉璜,与一份写有竹文的竹片一起放进一口木盒中,再将木盒掩埋在觋鹳坟前。   竹文用朱砂书写,青南亲自执笔,告知地下的觋鹳知晓,有羽邑的故人到访。   青露双手捧着那只青玉鸟,忽然悲从中来,泪落如雨。   “他没能回去,心里多少有遗憾,不过能在遥远他乡与故人重逢,也是件幸事。”   见那么大一个人,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隼跖拍了拍青露的肩膀,出声安慰。 第52章   春夏相交时, 气候忽冷忽热,一日天空下起冰雹,冰雹砸在田地里耕种的农人身上, 将山梁上吃草的羊群惊得四处奔逃, 几乎同时,聚落里响起大人慌乱的叫声, 还有小孩恐慌的哭声,不多久, 便听见雷声震耳,雨水哗哗直下。   在冰雹砸落时, 青露正猫在屋外清理淤塞住小水沟的烂泥与树叶, 来到丘墟后,关于西离干凉的印象早被他置之脑后, 西离十分辽阔,不同区域差异颇大,丘墟这地方气候相对暖和,雨水充沛,青山蓝天, 草木青翠。   有几颗冰雹砸在青露的背部和肩部, 他懵了一下, 看向不断在地上滚动的小冰团, 这才意识到是冰雹。   大的像禽蛋,小的似陶珠, 从空中不断坠落, 敲在屋瓦上当当响。   青露站在屋檐下躲避, 看大雨倾盆,雨水很快在地面聚积成水洼, 路面泥泞。   他发了会呆,那副模样很是忧郁,屋檐滴落的雨水飞溅在他脸上,他也没察觉。   西离有很多新奇事物,但西离没有精通水利,能在大山上筑造拦洪水坝的奇人。   丘墟三面环山,这些山都不高,这里沟壑纵横,人们住在台地上,根本不需要拦洪,这儿也没有城。   可以想象,当年觋鹳来到西离,就知道他出行时的期许已经落空。   他本该返回,踏上南归之路,但他滞留在西离,并最终因为医治死疫病人而被传染,病重身亡,埋葬异乡。   羽人族曾经遭遇过大疫,觋鹳最清楚瘟疫的可怖,他在东甸救治那些浑身血污,哀嚎不止的病人时,必然已经知晓自己有可能无法幸免。   当死亡降临在身上时,从不管你是老人还是孩子,是好人是恶人。   西离距离羽邑极其遥远,青露想若是出发前,知道会前往这么远的地方,自己还有勇气出行吗?   道阻且长,但这趟旅程收益丰厚,值得。   青露用袖子擦去脸上的雨水,望向滴水的屋瓦,他掂起脚尖,伸手去触碰瓦片。   在高地的宫城与祠庙的屋顶上都有瓦当,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奇的建筑材料,西离的瓦当也是组合瓦,瓦板能互相扣合,瓦上设置有陶榫与陶槽。   这样的设计巧思,被觋鹳记述在木板上,并附上图绘。   青露想,等天气晴好时,总能碰上一支前往高地的旅队,觋鹭与他会携带上觋鹳的遗物,踏上觋鹳未能踏上的南归之路。   那只青色的玉鸟,终将展开翅膀,跨越千山万水,飞回故土。   屋中点起灯火,无论是冰雹,抑或是暴雨,都没让青南分神,他在调制药物,用西离巫师使用的巫药配方,试图制作出治疗西离疫(热病)的良方。   雨仍在下,青露见隼跖披着雨蓑进入院中,他与对方互相点了下头,旅途相伴,结下情谊。   隼跖的住所不在这儿,但他经常过来拜访。   邻居是位牧者,赶着几只羊从外头回来,一只小羊羔远远落在后头,在雨中咩咩叫唤,青露跑进雨中,将小羊羔抱起,送进邻居家的羊舍。   隼跖在丘墟的日子过得格外充实,丘墟是他外祖父家,他在这里很受欢迎,人们爱戴他,时常见他与冶练青铜的工匠一起劳作,同牧马人驯马,和族中勇士切磋武艺。   有一日黄昏时分,青露见隼跖坐在山坡上教孩童吹奏口簧,一群孩子围聚在他身旁,他的演奏技巧十分精湛,引得田地里耕种的农人伸长脖子探看。   西离人也喜欢吹奏口簧,只是没人像隼跖这么擅长。   离开大鹰城距今已有四个月,青露对玄旸大哥的印象渐渐有些淡化,如今陪伴在觋鹭与他身旁的人,是另外一人,是隼跖大哥。   青南用特制的工具将药粉收集,倒入一只小陶罐中,他抬头看眼坐在一旁,把玩纺坠,熟练将羊毛捋成线的隼跖,又把目光收回,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情上。   纺坠与羊毛都是青露的东西,他学会当地人纺织羊毛的技法。   “西离的巫师有治疗热病的一套方法,巫师们总是声称他们能去除疾病,他们使用的巫药种类繁多,有些药材又十分怪异,到底有多少效果,没人说得清。”隼跖放下纺坠,朝青南靠近,他打量青南手中的小陶罐,他说:“这便是你用丘墟狢巫的巫药配方制作出的药粉吗?”   青南回道:“我依据热病的症状将当地的巫药配方做了增减,还不知疗效如何。”   青南将小陶罐递向隼跖,隼跖接过去,低头嗅了下药粉,又将陶罐还给青南,他说:“杏坡那边有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娃娃因为热病号哭数夜,我见狢巫去过,没能治好那娃娃,再这么拖下去就要没命了。小娃娃实在难养,长至七八岁才有守护神看护,才不容易夭折。”   “我还有一味药需要研磨,稍后,我过去看看。”青南回道。   “我和你去。”   隼跖解下蓑衣,坐在火塘边烤火。   与西离人交谈,青南需要一位转述人。   边烤火边环视周边,隼跖看见木案下的篮子与及篮子中半成品的衣物,那样式显然是条羊毛斗篷,青露懂纺织,手很巧。   “你们东西不少,回程得有一匹马来驮运。”   听见隼跖的话,青南抬起头:“唯有懂得驯马技巧的人才能驱役马儿,西离人严禁将这方面的知识传授外人,再说回程还得翻山过河,人能通行的地方,马不一定行。大部分东西都不会带回去,路途遥远,只会携带必要的物品。”   “就像玄旸,一件斗篷,一副弓箭,腰间几样随身小工具,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隼跖说道。   隼跖随口提起的这个人,青南自从离开大鹰城后就极少提起。   玄旸。   玄旸离开大鹰城那个凌晨,下过一场小雨,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气息,空中的月明亮而皑洁,无论是气味,或月亮,在寝室的门窗紧闭时是闻不到也看不见,直到有人打开了一扇窗。   将屋中两人的气息冲淡,让风拂去沾染在衣衫上,属于青宫之觋身上独有的香气,那是熟悉的鬯酒气息,打开窗户的人不想带走这份会令他眷恋不舍的味道,气息的主人能轻易改变他属于旅人的浪荡性情,能令他寸步难行。   油灯在风中险些熄灭,直到它被青南拿到避风的角落。   灯火于漆黑的屋中宛如萤火,潮湿的空气扑在脸上,眼睑合上,又缓缓睁开,能模模糊糊看见夜幕中庭院的轮廓,看到远离树梢挂在东方的月亮。   当月亮隐匿,太阳升起,日夜便完成新一轮交换。   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玄旸弯下身,捡起昨夜脱去的衣物穿上,他穿戴的动作麻利,很快把披散在肩上的长发也束起。   “城中有支江皋族旅队,他们携带大皋城制作的白陶、鹰笄与及玉虎头项饰前来大鹰城做交易,我从鹰膺那儿打听到,他们秋天会离开,在盘城乘船,渡江返回大皋城。青南,你从大鹰城前往西离,路途上不耽误的话,四个月内能往返,你回程可以跟随这群江皋人南下。   怀水的源头便在大皋城,你沿怀水而下,抵达鱼埠,再从鱼埠返回羽邑。这条路最是便捷,也最安全。具体路线我画在一张皮子里,放在木案上。”   木案上有一卷皮革,青南移动油灯的时候就发现,此时才将它拿起,打开察看。   走这条路线,意味着青南不会再途径文邑,也不可能路过玄夷城,回程他与玄旸不会有碰面的机会。   这条路线最短,也最安全,不用横穿战火纷纷的高地与动荡的地中。   这是最佳选择。   “我见过这支旅队,就住在冶炼作坊旁,他们都是大皋城人,听闻他们是大皋君亲派的旅队,时常前往高地做交易,熟悉路途。”青南的手指摩挲那卷绘有路线图的皮革,他的声音平和。   凌晨的风吹拂进室内,青南身上的丝织物轻盈飘动,他穿着贴身衣物,长发披散,五官轮廓隐匿阑珊的灯火中。   “西离近年变得又干又冷,有苦寒之地的称呼,那里不同南方,你们夜晚宿营要留心,夜间常有气温骤降的情况,人与家畜在野地里冻死的事时有发生。西离广阔,聚落与聚落之间往往离得很远,是旅队在连接这些地方,旅队途径的路往往也是劫匪出没的地方,务必小心通行。”   玄旸披上斗篷,拿起一串哗哗直响的东西,那是旅人随身的各式小工具,他将它挂在腰间。   青南回道:“这些事,我有耳闻。”   穿戴整齐,玄旸在青南身旁坐下,他从布包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青南。   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上面刻有岱夷符号,系着条短绳,崭新。   “何物?”   “护身符,我做的。”   显然是岱夷的护身符,而且还是赶工制作的,崭新。   “我是巫祝。”青南似乎笑了。   “知道。”   玄旸摸了下他的脸,青南抬起脸庞,果然嘴角有淡淡笑意。   身为巫祝经常送别人护身符,还是第一次收到他人送的护身符。   “西离常有疫病发生,热病最为常见,感染后便体乏无力,四肢酸疼,有些人能自愈,有些人会落下病根。此病似乎没有治愈的方法,只听说多发生在圈养家畜的人家。西离人相信灾厄降临前必有征兆,路途要是借宿的人家中有家畜流产,就立即离开,不要靠近。”   玄旸的话让青南感到诧异,他说:“我以为你从不相信征兆。”   玄旸说:“西离历来危险,高地人与它邻近,但很少有高地人去西离。传闻西离有比西离疫更危险的疫病,不得不谨慎。所谓的征兆,也许毫无关系,也许有那么点联系。”   “玄旸,我向各贞仔细询问过西离的近况。”   “你如何听懂各贞的话?”   “隼跖为我转述。”   “几时的事?”   “前些时日。”   玄旸从布包中取出一只鼓鼓的布囊,布囊被放在木案上,他道:“西离远离大海,那地方不产海贝,西离人又十分喜爱这种东西。地中的漆器能从西离人那儿换到牛羊与吉金,海贝能换到任何想换的东西。”   那是一大包海贝。   不只是西离人,高地人也喜欢海贝,当然不是普通的海贝,而是那些美丽又罕见的海贝。   “我有海贝。”青南知道布囊中都是海贝,而且玄旸的海贝品类稀有,很贵重。   “带上,路上用得到。”   玄旸起身,他走至窗前,他在看月亮的位置,在确定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   该离开了。   将窗户关上,玄旸回过头,看向青南,而对方沉默看着他,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沉寂许久。   “我走了。”   玄旸朝房门走去,正准备启门离开,听见身后声响,他立即停下动作,没有脚步声,青南光着脚,是气息,那萦绕不去,属于青南身上独有的气息,告知玄旸两人之间的距离。   距离很近,近到伸手就能够到。   门咿呀启开,空气对流,油灯瞬间熄灭,青南失去重心,他被玄旸狠狠抱住,推倒在墙上,手腕死死扣住,那是不曾见过的,近似暴戾的举止,带着犹如狂风暴雨般剧烈的情绪,他听见玄旸咬牙的声音: “青南,别让我找不到你。”   拿宗的岱夷武士,有他人不具备的勇气,几乎从未遇到过敌手,仿佛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但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旅途顺利,我秋时能南归。”   手臂被勒得生疼,胸腔吃力地呼出空气,两人相触的肌肤在发烫,青南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两人不再言语,互相撕扯,死死纠缠,青南的丝袍被揪得发皱,玄旸的发带被青南扯落。   奋力拥吻。   松手。   放开。   玄旸转过身去,他似乎已经平复情绪,他大步朝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只能义无反顾。   后背还贴着墙,还未习惯怀中的温度倏然消逝,青南愣愣地看着那身影离去。   他听见玄旸的声音,说道:“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盘城的渡口等你。”   那声音远去,消失在晨风中。   青南缓缓低下头,见到自己紧攥在手中属于玄旸的发带,他追了出去,庭院空寂,再不见玄旸的身影。   风声呜咽,伫立在院中树下,青南站了许久,他赤着脚,长发披散,失魂落魄般,直到晨曦洒在肩上,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青铜冶炼作坊的温度使人不适,根本不用进去,只需在外面站一会,就将被高温烫得大汗淋漓,青露不是第一次见隼跖光着膀子在里头劳作,他曾和青南数次路过冶炼作坊,站在一旁观看西离人冶炼青铜,浇注器物。   丘墟人以礼对待他们,允许他们进入冶炼作坊,允许他们旁观,但不能告诉他们冶炼与铸造的技法,譬如如何挑选矿石,炉温如何掌控,坩埚与石范如何制作,鼓风的皮囊怎么缝制。   凡此种种并不是光看就能看明白,但也收益良多,亲眼见到石头化为液体,又被浇注在样式各异的石范上,成为坚不可摧的固体,整个过程仿佛神迹。   西离的青铜器物种类丰富,装饰在衣服上的青铜泡、做为首饰的耳环与指环,制作最多的是匕首,成年男子的腰间几乎都会佩带一把。   还有一种青铜制作的器物最是神奇,它能映出人的脸,被称作“鉴”(镜子)。   青铜镜最是神奇与罕见,青露只在丘墟的狢巫身上见过一面,狢巫将它挂在胸前,它显然具有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巫力。   离开丘墟前一天,那是个黄昏,青露见到隼跖进入青南房间,当时隼跖手里便就拿着一面青铜镜,那东西圆圆的和小孩的巴掌一般大,背部有一个钮,钮上系着彩绳,可以悬挂在身上。   青露没有跟进去,他知道隼跖有些话要与觋鹭私下说,他便待在隔壁房间里,继续收拾自己的物品。   过了一会儿,青露见隼跖站在窗外喊他,并做了个出来的手势。   “隼跖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马棚。”   两人一前一后朝聚落东沿走去,天快黑了,隼跖脚步很快,青露小跑跟着。   隼跖让青露在外面等待,他对看护马棚的人说了什么,那人便从里边牵出一匹马儿,正是隼跖当初在西旌交易来的马驹,它比原先高壮,已经长大。   马儿认得青露,被隼跖牵到青露身旁,它仍很安静,目光温柔的看着伙伴。   “你天天过来照顾它,它认你。”隼跖拍了拍马背,随后就将系住马颈的绳索递给青露。   前来马棚之前,青露已经猜测到来此的目的,但他没有接过缰绳,眼眶泛红,用感激的目光看向隼跖。   “隼跖大哥,我听说西离不许将马儿交易给外人,而且我不懂驯马技法。”   “丘墟,我外祖父之家,谁人敢说什么。马有灵性,它亲近你,会听你的话。”隼跖与青露交谈时,一名驯马人正牵着一匹骏马回马棚,他朝隼跖行礼。   朝那人点下头,隼跖将缰绳交到青露手中,说道:“我们日后大概不会再相见,路途遥远,自己保重。”   丘墟有支旅队要前往套河城,路上会经过大鹰城,领队能说几句地中语,而他携带的器物也十分珍贵,是西离的白玉。   西离玉白洁似雪,细腻如油脂,是天底下最纯净,最通透的玉料,小小一块玉料,在地中便能换来珍贵的象牙器与丝袍。   天刚蒙蒙亮,丘墟的旅队便就出发,青南与青露随同他们翻越一道山梁,回望曾经居住过的聚落方向,那聚落已经不见,被绵延起伏的丘陵阻挡住视线。   “隼跖说觋鹭是大鹰城的尊客,身上有鹰金嗣子的带钩,能不能给我看看?”领队说的地中语口音很重,他态度很恭敬。   青南出示鹰金的带钩,说道:“此物过往的旅队都识得,路途若是遭遇劫匪,可以凭借它向其他旅队求助。”   见到带钩,仔细辨认,领队很高兴,说道:“我这支旅队这么多人,可不怕劫匪。它的用途很多,你们难道从没向高地的城主出示过这件物品吗?”   “西旌的各贞认识沿途的城主,它未派上用场。”   听见青南的话,丘墟领队说:“不只高地,就是拿着它去江皋族人的土地,大皋君见到它,也得设宴款待你。”   收起带钩,青南将它放回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就在这时,青露睨见布袋中有一件金色的物品,闪着亮眼的光,他意识到那是一面青铜镜。   隼跖赠予觋鹭的青铜镜。   这东西太贵重,却不知觋鹭回赠他什么?   那个黄昏,隼跖进入青南房间,他递上青铜镜做为离别赠礼,并拒收青南回赠的象牙饰,他提了个要求。   青南最终答应了他。   将面具往上推至额头,青南挡住额上的神徽。   隼跖的瞳孔放大,又缓缓收缩,他还想仔细端详那张昳丽的脸庞,而青南已经将面具戴回去。   隼跖问:“玄旸见过吗?”   青南答:“见过。”   “南方人都长得这般俊秀吗?”   听见隼跖的话,青南淡语:“有美有丑,各地都一样。”   “觋鹭,做为朋友,我有句话想劝你。”   “请说。”   “天下广阔,你我屹立天地,历阅山河,窥视星辰,日后大有作为,你不该淹滞于南土,一生与沼泽禽鸟为伴。他日若有机会,希望还能再与你相见,无论是在地中,还是在高地。”   青南回忆隼跖最后说的这句话,当时他并未答复。   漫长的旅途总是有终点,青南的终点是南方连绵不断的森林与山地,是雨雾蒙蒙的湖泊与沼泽,那是他的故乡。   青南抚摸马背上的行囊,行囊里边有觋鹳记载旅居收获的木板与自己记载一路见闻的布帛,还有青露于各地收集的奇异物品。   长路漫漫,终归故里。 第53章   秋季到来, 秋风给大地更换颜色,绿色越来越少,黄色日益增多, 高地一片苍黄, 气温骤冷。   仿佛是遭到寒风的追击,丘墟的旅队一刻不停地赶路, 抵达大鹰城时,秋意正浓, 晨风吹拂大地,大鹰城的居民缩头缩脑到户外取水, 喂牲畜。   大鹰君嗣子鹰金的居所相当温暖, 青露为保暖衣物穿得特别厚实,进室内后热得他将羊毛斗篷脱下, 搭在手臂上,他侍立一旁,听觋鹭与鹰金交谈,等待嗣子的仆人将一箱觋鹭于初春寄存的物品取来。   青露见觋鹭将一罐药粉与一盒药材交给鹰金,两人用地中语交谈, 有一部分内容青露能听懂, 即便听不懂, 他也知道是治疗“西离疫”——热病的药。   这是大鹰城嗣子想要的东西。   “觋鹭, 你所说的‘东甸死疫’,可曾在别处出现?”   “西离人说他们祖辈曾见过类似的大疫, 并认为与荒年有关系, 饥荒到来, 死疫跟随其后。”   “饥荒。”   鹰金轻笑一声,他道:“近年高地荒年常见, 从未有过死疫,如此看来‘死疫’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西离疫’。”   两人交谈时,已有名仆人抱来一口箱子,青露上前打开箱子,察看里边的帛书与皮卷。   自然是保存完好,无一遗失。   “觋鹭,你想要什么奖赏?”鹰金将木案上的药粉与药材递予身边的侍从,他转过身来看视眼前人,他向来慷慨。   西离之行使觋鹭的身形消瘦,想来很艰苦,身上的长袍也有几处破损的地方,他没来得及更换新衣物,便前来见鹰金。   “我已经得到嗣子的奖赏。”青南指的是鹰金赠予他的青铜带钩。   青露将木箱抱在胸前,抱得很紧,仿佛抱的不是写有符号文字的布帛和皮卷,而是美玉与象牙。   “我有一事想问嗣子。”   “说吧。”   “大皋城来的旅队是否已经离去,我前往西离前,见他们驻扎在冶炼作坊那儿。”   “你说的是皋规的旅队,那支旅队已经离开,前日去往小鹰城,我遣人送你们去小鹰城,或许还能追上。”   “多谢。”   青南行礼,辞别。   “觋鹭。”   听见唤声,青南回过头,鹰金问:“你们羽人族的故乡是怎样地方?”   你们。   他透过我看见了另一个身影,觋鹳。   大鹰金的嗣子对两代青宫之觋生出了敬意,对那缥缈的南方亦有些许想象。   青南悠悠道:“在大地的最南端,那里草木常绿,春暖花开。”   青南和青露在小鹰城追上皋规的旅队,他们在小鹰城听到文邑的更多消息,将所有消息汇总,即是:春时,文邑王平定裕人之乱,诛杀反叛的裕伯,并宽恕裕伯之子裕启与族人,未赶尽杀绝。   遭裕伯俘虏的文邑王之子——文曜(帝子)活着返回文邑,他没遭到杀害。   北地陷入动乱,北边的靳人果然如玄旸意料大批南下,文邑军队与靳人作战,最终击溃靳人,守住北边要隘。   文邑王的征伐没有就此停止,鹞城人进据河东,在鸱鸺氏的故地筑城,文邑王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出兵河东。   地中到处都是战火,人们早习以为常,文邑王将战争挡在都邑外头,文邑居民的生活应该未受到太多影响。   “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盘城渡口等你。”   玄旸离开时,说过这么一句话。   如今,文邑的事未了。   盘城应该不会有等待之人。   玄旸,你可安好?   南下之路越走越冷,冬天的步伐临近。   皋规是旅队的领队,亦是位经验老道的旅人,凭借丰富的阅历与及多年建立的人脉,他率领的旅队能在冬日前进,而不必找处聚落过冬,等待明春到来。   抵达盘城时,天气特别晴好,旅队成员被冷风刮得发僵的脸终于有了笑意。   青南身披一件青色大氅,手执巫杖,他身姿如同风崖上的松木,他站在盘城的城门外,冰冷面具下是微微勾起的嘴角,青露裹着厚实的羊毛斗篷,蓬松得像只羊,他个头高挑,有双大长脚,下巴仰起,眉宇间的秀美不知于何时消失,生出了几分英气。   漫长的旅程深刻地改变了他。   盘城位于大江北岸,与南岸的大皋城遥遥相望,它是座江皋人建的城,但城中有大半居民是地中族人。   两族混居,关系和睦。   盘城的繁荣不同于其它地方,不是因为手工业,也不是因为人们田种得好,它是一处渡口,是通行南北的要道。   南北的物品在这里流通,人们在这里交易,在这里互通有无。   初冬的渡口寂静,鲜少有船只靠岸,冬季偶发的大风曾掀翻船只,扬起的大浪吞噬船上人员,在渡口边上生活的渔夫还会讲述一些离奇又惊险的故事,譬如江中有像房子一样大的鼉,有比船还长的鱼。   盘城的南门通往渡口,南门外的居民从事农业劳动,他们种粟也种稻,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与狗。   狗吠声成片时,往往意味着有一支旅队新抵达盘城,并且正在出城前往渡口,这是件稀罕事。   旅队一般都住在城中,受到城主招待,何况冬日里城郊直面江边呼呼响的大风,又没有墙城挡风,住在城郊可不得冻得打哆嗦。   有居民出门探看,果然见到一支江皋人的旅队,领队还相当眼熟,是老熟人皋规,队伍中有一位南方巫祝,他身穿巫袍,戴着羽冠,他的随从牵着一只异兽,是那异兽使得家家户户的狗子狂吠。   只见那巫祝伸出手触碰吠叫的狗子,手掌还未贴上狗头,那只狗子已经后脚蹲地,像似在畏惧,又似在讨好般呜呜叫着。   狗的嗅觉灵敏,定是闻到令它害怕的气息。   “把狗都看好,别吓着马!”皋规朝居民叫囔,语气严厉。   马若是受惊争脱缰绳,踩踏人群,那将是相当危险的事。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哪来的呀?”   “它会咬人吗?”   居民很好奇,但也感到不安,他们生活在盘城,经常能看到北方的新奇事物,但还是头一遭看见这类四条腿长脖子,叫声响亮又难听的异兽。   盘城很小,城中住着权贵与手工业从业人员,他们往往见多识广,对北方来的任何稀奇古怪的事物都不会有太大反应,城外居民则不同。   人们远远观看,不敢挨近,不论是那位南方巫祝,还是那只异兽都使他们选择保持距离。   皋规在江对岸的大皋城有座豪宅,他是大皋君的亲信,春时他率领旅队出使北方的大鹰城,秋冬时返回,这样的旅程他已经走过许多趟。   他有一艘船,就停在渡口,渡口还有专门看护船只的人,与及供人员居住的屋舍。   有仆人打扫,宽敞漂亮的屋舍,温暖舒适的寝室,与其在城内向城主借宿,皋规和他的旅队更喜欢住在城外,自在又快活。   马的出现使城郊的居民震动,他们跟随在旅队后面,直到将旅队送到渡口,送进一座大院里,才在皋规的劝说下散去。   青露将马牵到院子里,把马缰拴在一棵树上,他不慌不忙喂马,时而将目光落在正在交谈的青南与皋规身上。   在旁听了一会儿,青露上前,对皋规说道:“人能上船,马肯定也可以,我有办法。”   见青露信誓旦旦,皋规同意看看青露的方法。   经验丰富的船员能够凭借大自然的各种事物预测天气变化,巫祝也能,在盘城,大概只有皋规的旅队敢在冬日渡江。   马被蒙上眼睛,由青露牵上木板,木板搭在船身上,船身摇摆,木板晃动,马儿惊恐下四蹄乱蹬,跃落水中。   如是再三,反复失败,反复尝试,青露想尽办法,终于还是将马“骗”上了船。这大概是第一匹渡过大江,前往南方的马,它来自遥远的西离,一个绝大多数人闻所未闻的地方。   旅途上青露与这匹马形影不离,旅队成员见多不怪,又因青南是大鹰城的贵客,手持嗣子鹰金的信物,他们只得在旁用力协助。   一条大江横穿南北,渡江之后,便是南方。   青南站在船尾,回望盘城,江风强劲,将他的衣袍吹动,身上的配饰哗哗作响,项饰由诸多玉片与绿松石珠子组成,项坠却是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这件木骨制品,正是玄旸亲手制作的岱夷护身符。   抵达盘城时,青南见了盘城城主,向他打听玄旸的消息,即便在盘城,人们也知道玄夷城的武士玄旸,名声很响。   玄旸不在盘城。   自从大鹰城一别,至此大半年,青南未能获知玄旸的近况。   青南从西离安然返回,跟随江皋族的旅队南下的消息,玄旸也许能知晓,文邑与大鹰城有使者往来,而他消息一向灵通。   “别让我找不到你。”   青南想起那夜在大鹰城两人分离,玄旸抱紧他说的一句话。   当你获知我渡江的消息,大概我已经抵达羽邑了。   玄旸,我没有消失在遥远而荒凉的西北之地,埋入风沙,你知道到哪里找我。   冬日结束,大地回春。   几名委麓人前往羽邑走亲戚,讲述他们刚刚在林中见到一只异兽与及两个奇怪的人。那只异兽比鹿高,四条腿,有长长的脖子,叫声像雷那般响亮,那两个人,其中一人宛如鬼神,他身穿羽人族巫祝长袍,白袍皑皑,披一件青色的大氅,衣物崭新且华美,身上的配饰前所未见,胸前与腰间的挂饰都在闪闪发光,十分怪异,多半不是人。   这样的异事传至青宫巫鹤耳中,她急匆匆从草药房里出来,登上城墙眺望,那两人一马已经来到羽邑宫城门外,羽邑居民倾巢而出。   起初人们是为了围观异兽与鬼神,随后,他们认出青露,与及戴着鹭鸟面具,装束与离开时很不相同的觋鹭。   一切宛如幻梦,在初春的午后,觋鹭与青露归来,结束长达三年的旅程。   羽邑居民都以为他们不会回来了,离开得太久,外面的天地又十分危险,犹如出行的觋鹳那般,无法南归,最终成为记忆。   “觋鹭?”   巫鹤激动唤叫,她飞奔下城楼,脚步大力踩踏石阶,做出让人惊讶的举动,唯一一次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激烈的情感,那是无法抑制的喜悦之情。   “巫鹤,我们回来了!”青露牵着马,笑得满面春风。   有一大群孩子从人堆里挤出来,他们兴奋地奔向青露,无论是青露牵的异兽,还是青露身上那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引起他们浓烈的兴趣。   大人没有拦住好奇又胆大的孩子,他们信任觋鹭,熟识青露,为他们携带来的前所未见,琳琅满目的物品感到惊诧。   青南环视众人,里边有一张张熟悉的脸庞,羽邑的居民大多还在,意味着他最担心的事未发生,离开羽邑三年,羽邑没有重大变故。   他仰起头,羽冠上白色的翎羽在风中摆动,青南望向阳光下的羽邑,熟悉的故乡,他嘴角扬起,那是一个很好看,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微笑。   细雨纷纷,广场中央的大树下围簇着一大群人,青露正在向羽邑居民展示一台织布机,他教导众人如何制作并使用织布机。   羽人族用腰机织布,效率较低,而且织出的布幅很窄,地中与岱夷的织布机不仅构造简单,而且好用,织布能事半功倍。   青南与青宫大觋一同出现在游廊上,他们时而交谈,时而看向广场,那边人声鼎沸。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棵大树下时常聚集人群,人们簇拥在青露身边,因为他总能变戏法般掏出各种新奇且有用的物品,向众人展示,教导如何使用。   “我听闻觋鸬人在簇地?”青南提及一个名字,这是他回羽邑后,再没见过的人。   “他素来与青宫巫女不和,去年便前往簇地,迄今未归。觋鸬在簇地的母家颇有些资财,想来是过不惯青宫的日子。”青宫大觋的声音含糊不清,他衰老得十分明显,身形佝偻,瘦得皮包骨头,宛如一颗失水的桃子。   青宫比三年前更加破败,这三年间羽邑的水位明显上升,在宫城边沿生活的居民纷纷将屋舍迁到更高处,水患始终是个无法解决且急迫的问题,羽邑的居民日子还过得去,但过得不好,能供养青宫的物资也日益减少。   即便是这样,觋鸬的离去显然另有隐情,他身为青宫之主的继承者,不会主动放弃利益。   青南心里有推测,没再向青宫大觋询问。   “青露已经到了成为神使的年纪,我尚有口气在,能传授他青宫之觋的知识,只是两位老巫在今年相继去世,能铭刻额上徽记的人只有我与觋鸬。”   青宫大觋举起自己的手放在额头的位置,他的手在不停地抖动,衰老使他口吃不清,肢体失去协调,这样一双手显然无法执住骨针,在青露的额头上刺青。   “不用……将他唤回来。”   青宫大觋喘着气,他情绪有些激动,他抬起头,用一双幽幽的眼睛看着青南,一字一句道:“有些传统不必再继承。”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用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一只青玉鸟,那是青南从遥远西离带回来的,曾经缝缀在觋鹳巫袍上的玉饰。   觋鹳的遗物。   青宫大觋陷入哀伤之中,那哀伤或许是为觋鹳的死亡,或许是为自身与青宫那不可逆的衰亡而叹息。   身为青宫之主,他从觋鹭与青露的回归中,预见了变革的到来。 第54章   羽邑曾经是郭城的部分百年来尽化为沼泽地, 而今初夏的一场洪水又将沼泽地淹没,植被没入滚滚洪水中,唯有郭城几处残破的城墙露出来, 远远望去宛如一片海。   青宫北区的林子也成为水泽, 溪水漫溢,玄旸曾经建过营地的地方如今处于水位之下。   青南偶尔还是会朝那边眺望, 偶尔会回想往昔。   自从回到羽邑,从春至夏, 他始终没有玄旸的消息,大地四通八达, 羽邑却宛如孤地, 与江皋、地中、岱夷都没有联系,不通使者。   以玄旸的武力与机敏, 他不大可能在战斗中遭人杀害,那家伙显然是为某些事情所困,难以离开。   习惯性地,青南摸了下项饰上的岱夷护身符,然后便将思念的情绪拂去。   广场上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青南走至游廊, 往下方观看, 就见青露牵着一匹马朝青宫的方向走来, 他后面跟着携带弓箭的乌狶,马背上驮着物品。   羽邑的居民也是看不腻, 将一匹马从春日看到夏日, 仍感到很稀奇呢。   “我还在想他几时能从委麓回来, 想来东西都办齐了。”巫鹤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她走路一向悄无声息。   “若是再迟些时日, 恐怕就来不及了。”她发出叹息,颇为感伤。   这句来不及,指的是青宫大觋,他年老体衰,疾病缠身,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羽邑已经多年没有巫觋被青宫之主任命为神使,神使的任命仪式需要准备众多物品,部分物品青宫库房里缺失,譬如祭祀神明的象牙、染巫袍的颜料,需去委麓进行交易。   青露身穿青色长袍,腰系彩带,腰间佩着文邑的白玉饰,脖子挂着玉珠与绿松石串成的项饰,他还未成为神使,装束已颇为尊贵。   他前往委麓为仪式筹备物品,亲力亲为。   特殊时期,青宫没有多余的人手去为他筹备。   洪水来袭总是携带疫病,羽邑居民中不少人生病,巫鹤采药煎药,为居民治病,青南代理青宫大觋之职,从仍属羽邑管辖的几处小聚落中调来人力与物资支援羽邑,又需安置被洪水摧毁屋舍的尾埠人,让他们有遮风避雨的地方,老弱有口吃的。   洪水消退之后,又过了段时日,那些被淤泥吞噬的土道、木桥才得以清理出来,潮湿的室外,散发霉味的屋舍在太阳的照耀下逐渐干燥,就连卧病的人,看着窗外阳光,心情也爽朗许多。   帝君祭日临近,人们在一个清早见到一支队伍,以为是簇地派来的使者,直到队伍靠近,才发现是委麓的旅队,领队朱岗走在队伍最前方,他身后是两位个头高大,身穿岱夷斗篷的男子——岱夷勇士。   这事很反常,以往委麓人只会在秋季来羽邑做交易,而且委麓人的队伍中为何有两名岱夷人呢?   在青宫门口,青南见到这两名岱夷勇士,其中一人他认识,是麂子。   两名岱夷勇士都来自玄夷城,声称他们受玄夷君差遣,要将一件物品亲自交到青南手中。   那是一只五彩漆盒,斑斓华美,世所罕见。   麂子将漆盒恭敬上呈,青南未接,内心已经做过一番推测,试探:“麂子,可是老玄夷君遣你过来?”   “老国君于去年秋时病逝,是新国君遣我来。”   麂子笑着行了一个岱夷礼,他再次将五彩漆盒上呈,说道:“我一路揣着它翻山渡河,总担心将它遗落,如今亲自把它送到觋鹭手中,今夜终于能睡个好觉。”   他的话语中没有任何夸张成分,疲惫与倦乏都呈现在脸上。   “麂子,我有些话要问你,我们晚些时候再谈。青露,你为他们安排一处舒适的屋舍,吩咐厨房,将食物备上。”青南收下漆盒,他的言语平静,内心却在翻腾。   “可以,我先填饱肚子,再与觋鹭仔细细说来。”麂子笑答。   此时,他仿佛还是当年在五溪城遇见的那个爱笑又鲁莽的少年。   两个又累又饿的旅人随青露离去,他们需要好好休息,才能消除长路迢迢积累在身上的疲惫。   青南执着漆盒返回青宫,在青宫门外聚集的羽邑居民仍没有离去,人们议论纷纷,他们不清楚这两个岱夷人为何来羽邑,更听不懂他们说的岱夷话。   “喂,朱岗,你跟那两个岱夷人认识,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吧?他们来羽邑是要做什么?”仲溪家离青宫近,也凑过来看热闹。   领队朱岗漫不经心道:“我在鱼埠遇到他们,以前跟他们可不认识。鱼埠就住着不少岱夷人,我能听点岱夷话,这两人找上我,说他们听说我去过羽邑,让我带路,答应给酬劳。他们是玄夷城人,受玄夷国君差遣,过来给觋鹭送东西。”   “我还从没见那么华美的漆盒。”仲溪惊叹不已。   “我也没见过。”朱岗的反应平淡许多。   毕竟是为他们国君递送物品,远道而来,送的东西肯定不一般。   红、黑、绿、白、蓝,五种颜色制作的漆盒,颜料来自矿石,绿与蓝颜料很难获取,极为珍贵。   由五种颜色绘制的漆盒,色彩绮丽,线条流畅,它显然出自玄夷城最好的髤漆匠之手,即便在国君手中亦是件珍宝。   无法想象漆盒中装的到底是怎样的珍奇。   老玄夷君的嗣子是玄邴,玄邴不可能遣人千里迢迢抵达羽邑,赠予青南这般贵重的物品,他们之间不存在如此深厚的情谊。   轻轻掀开盒盖,盒中用丝绸包裹着什么物品,青南取出一看,是两件玉器,一件是极具羽邑风格的玉梳,一件是造型别致,巧夺天工的岱夷玉簪。   在漆盒底部还有枚木简,上面写了一行字,是地中文。   青南将木简拿起,逐字释读:“青青……南土,思之……念之。”   青青南土,思之念之。   双手攒紧竹简,青南激动之下险些将它掰断。   这一定是玄旸的字!   玄旸幼年在文邑宫城住过三年,与王族子弟一同接受教育,他能读写文邑文字并不令人意外。   他思念的哪是什么南方,而是一位南方之人。   是青南。   为何去年秋时,玄旸没有来盘城赴约,困住他的也许不是文邑的战事,而是玄夷城突发的变故。   显然,玄旸就是新任的玄夷君。   人们相信巫祝有预见的能力,青南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得具有,但他对玄旸会成为玄夷君这件事竟丝毫不感到意外。   玄旸确实有王者之气象。   五彩漆盒中装的两件玉器,一件是三年前青南委托玄夷城老玉匠制作的玉梳,另一件玉簪才是玄旸给青南的礼物。   青南在玄夷城时,曾委托玉匠将一块都山玉玉料制作成玉梳,暗自打算青露成为神使那天做为贺礼。   麂子来得真及时,羽邑即将举行帝君祭祀,青露会在这天被青宫大觋任命为神使。   玄旸赠送青南的那件玉簪,从玉料的质地看竟是块稀罕的西离白玉,白玉无暇,细腻如油脂,材料极难获取,而它的琢玉工艺更是精美绝伦,竹节造型的碧玉簪挺,嵌入西离白玉制作的扇形簪首,簪首镂空,簪面两端各缀上一枚打磨圆润的绿松石片,造型优雅又肃穆。   这样的器物,往往需要最精湛的玉匠花费数年时间才能制成,无论从材质还是工艺看,它都是一件玄夷城不可多得的珍宝,唯有国君及其配偶才能拥有的玉饰。   指腹轻轻摩挲玉簪,青南陷入思绪之中。   麂子在一栋舒适的屋舍里美美睡了一觉,第二日清早才去见青南,青南领他登上郭城城墙,一睹羽邑的全貌。麂子对羽人族的风土与习俗十分好奇,对这样一座宏大且处处呈现出颓败的古城亦表露出惊诧、惋惜之情。   两人登下城楼,沿着荒凉的北区行进,进入莲花怒放的池苑废墟,在一处垮塌的墙体上坐下,借树影庇荫,麂子开始讲述去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那会老国君的身体实在不行了,但凡玄夷城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只要老国君去世,玄夷城就得出大事,人们私下议论,心里恐慌不安。   为什么这么说呢?   觋鹭应该听说过玄邴有位异母兄长吧,他叫玄谷,那恶徒母亲是个霁夷人,出身低微。老国君将玄邴立为嗣子,可是玄谷就不是什么善人,他为立嗣的事心里怨恨,暗中与霁夷人勾结。   老国君的身体一直不好,玄邴又贪恋杯中酒,对管理城中事务不上心,渐渐人们就对他生出不满来,尤其他的亲信都是大皋城人,这些大皋城人终日与玄邴饮酒寻乐,平时又十分骄横,都不知道误了多少事,得罪了多少人。   国人就有了想法,觉得玄邴偏心外人,对他更加不满。   玄谷趁机拉拢不少人,想要夺取玄邴的嗣子之位,也是从这时开始,有一伙霁夷人来到玄夷城,被玄谷养在身边,都是些凶狠好斗的恶人。   玄邴也知道国人渐渐厌恶他,他也日益消沉,对什么事都不管不顾。   要是玄旸在,玄邴向来听玄旸的话,还能劝告他几句,可惜我们派人去文邑找玄旸,没找着,只听说文邑王派玄旸出使大鹰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麂子摇了摇头,叹息:“那时要是能将玄旸找回来就好了,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青南在一旁静静倾听,没有打断麂子的讲述。   “我记得那日玄邴去探看病重的老国君,出来对我跟几位一起长大的伙伴说,他说:‘老家伙一点也不遵守自己发过的誓言,我不能昧着良心,日后叫我的子孙受人讥笑,你们快去将旸哥找回来,玄夷君本来就该他来当!’   玄邴是这样的人,他清楚自己的才能远不如玄旸,也感念玄旸的恩情,一直都不想当嗣子,感到愧疚,可是老国君与国君夫人又硬是逼迫他。   他心里很痛苦,才一直饮酒消愁。   我曾听老巫祝说,当年玄旸的父亲将国君之位让出,我们老国君在祠庙发誓,说日后他将立贤不立亲。   如果兄弟之中有贤能的儿子,而自己的儿子又比不上,他会立兄弟的儿子做嗣子。   按誓言,老国君应该立玄旸做嗣子,国人也都这么认为。   所以玄邴才说老国君违背誓言,又说自己的子孙要受人讥笑。   玄邴遣人去文邑找玄旸,我也想将玄旸找回来,就动身赶往地中。”   麂子稍作停顿,他坐在残垣断壁中,见到勃勃生机,成片怒放的莲花,似乎因这样奇景而走神,或者只是单纯的说累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他的讲述。   “我知道老国君撑不了几天,玄夷城又有传闻说只要老国君一死,霁夷君的军队就将渡过霁水,出兵协助玄谷成为新的玄夷君。   我知道玄邴在玄夷城中失了民心,可也不想看到玄谷当我们的国君,玄谷从小到大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在家把他那些妻妾像牲畜一样打骂,对下人更是残酷。   我去文邑的路上就听说文邑出了大事,文邑北境的裕伯叛变,将文邑王的嗣子掠走,后面又听说文邑的军队在北裕与靳人作战,心想这可麻烦了,玄旸肯定不在文邑,还得去北裕找他。   等我到达文邑,又听说文邑王已经杀死裕伯,文邑嗣子也给救回来了,那些靳人挺能打,可也不是玄旸的对手。   正是玄旸亲自率领文邑士兵,将靳人赶出北裕。   我还是来迟了,玄旸不在文邑,也不在北裕,文邑的祁珍跟我说玄旸前些天刚离开,说是要去盘城。   我嘛,没别的本事,就是腿跑得特别快。   我在白湖追上玄旸,告诉他老国君快不行了,是玄邴派我来请他回去,他不肯。”   麂子叹声气,把两条大长腿换个位置摆放,他一只手臂搭在膝盖上,垂着眼,喃喃道:“我就说啊,我说为什么别的地方有难你都帮,你帮高坪人守城,你帮文邑王击败靳人,就对自己人你不管不顾。   我那时特别着急,话说得狠了。”   “玄旸叫我别急,让我将玄夷城的事仔仔细细说给他听,我就把我们的担忧与及城中的传言都说了。   当日玄旸就同我回去,我们不停赶路,赶到玄夷城时,老国君已经死去,葬礼还没办,城中家家户户关紧门,人人都很害怕,甚至有人说霁夷的军队已经渡过霁水,随时会攻进玄夷城。   我急着要去宫城见玄邴,被一群人拦在外头,这些人中既有宫城护卫也有霁夷人,他们与玄谷是一伙的,宫城已经沦陷。   玄旸组织一些人攻打宫城,那场战斗很激烈,我被人打伤,如今额头这儿还有伤疤。   我和玄旸找到玄邴时,玄邴刚跟人发生过打斗,他浑身是血,像傻了那样抱着皋姬夫人,皋姬夫人被玄谷的手下刺伤,差点没命。   有忠心玄邴的护卫抱着小玄虞逃出宫城,觋鹭还记得小玄虞吧,他是玄邴和皋姬夫人唯一的儿子。有人看见玄谷亲自带人进林子追捕护卫与小玄虞,玄谷不仅要杀掉玄邴,还要杀死他的子嗣。   玄旸率领九名岱夷勇士进入林子,他们抓获玄谷与他那帮恶毒的亲信,还把小玄虞救回来。   如果不是玄旸,那孩子救不回来,当时玄谷已经将他倒提起来,把头按在水中,想要溺死他。玄旸一连射杀数人,又从高崖上纵身跃入水潭,将小玄虞从水中捞出来。”   青南一直保持沉默,唯独听到这里,他的手握起,猛地抬起头,问道:“玄旸可曾受伤?”   麂子点了点头,却因为粗心大意,没留意倾听人特别在意这件事,而是继续往下讲述:“城里的动乱是解决了,可是还有已经渡过霁水,在北岸驻扎的霁夷敌军,他们随时可能攻击玄夷城。玄旸仓促之中还是组织出一支八百人的军队,率领他们去跟霁夷君谈判。我不知道谈判的过程,我当时在养伤没有跟随,只听回来的人说,玄旸跟霁夷君进了帐篷,没多久霁夷君就下令撤兵。   玄旸对霁夷君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总之霁夷君当天就撤退了。   伤势太重,玄邴一直在养伤,玄旸主持葬礼,埋葬了老国君。   我记得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城里的人全都堵在宫城门口,城郊的人全挤在城门外,不知道是谁传言玄旸要回去文邑,玄夷人不想让他离开,担心他一离开,城中又得乱,霁夷大军会又折返回来。   玄邴拖着条伤脚,带头堵在玄旸居所外头,那场面,乌泱泱都是人头,我感觉有上千人,好像全城的人都挤在那儿。   大家都特别激动,尤其是玉石作坊的那些玉匠,他们向玄旸哭诉玄谷的暴行。那日玄谷带手下闯入宫城,将宫城控制,又派亲信率人去玉石作坊索要玉器,老国君有一件玉器正在制作,是件王器,玄谷要这件王器。   他一直都想成为玄夷的王。   玉匠哪里肯给,那帮恶徒就抓住阿倾,把他的两根手指头剁下来,逼迫玉匠把王器交出来。   阿倾是玉石作坊最年轻,也是最有才华的玉匠,就这么失去手指,日后恐怕再也没法制玉。   当时啊,阿倾就站在门口,人憔悴得不行,右手的小指头和无名指都不见了,手掌缠着染血的布条。   人们一直恳求玄旸留下来,我见他很为难,可当他看到阿倾的残指,脸色都变了。后来,玄旸点头说他会留下,并让大伙都散去。”   结束这一段长长的讲述,麂子舒了口气,一扫先前的惆怅,他说道:“就这样,玄旸成为我们玄夷人的王,国人为这件喜事奔走相告。我们的新国君祭祀祠庙时,当着庙祝与及所有参加者说:立贤不立长是玄夷人的老规矩,日后有适合的继承人,他将册立嗣子并退位。”   麂子抓了抓脑袋,面上有笑意:“大家都觉得国君的儿子肯定很出色,他可是‘白宗獐牙’之子啊。”   青南站起身,看着满池的莲花,回道:“儿子有可能继承父亲的禀赋。”   然而,玄旸不会有子嗣。   这便是为什么,玄旸要宣称他立贤不立亲,册立嗣子后就退位。   “麂子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麂子见到觋鹭嘴角扩大的笑意,看得发呆,原来觋鹭也有这么恣意的时候。   羽邑的帝君庆典如期举行,今年青宫大觋任命一位新神使,并给授予他称谓:觋鸰。   青露从此成为青宫之觋,“觋鸰”将是他伴随终身的称呼。   觋鸰庄穆地站在祭坛上,他身形高挑,年轻力壮,有颗很有智慧的脑袋,而且颇受羽邑居民的爱戴。   他的巫服与巫冠华美,发髻上插着一件由玄夷城玉匠制作的玉梳,那是青南在三年前就为他准备的贺礼。   麂子受邀参加帝君庆典,成为稀罕的岱夷嘉宾,簇地派来两名使者,并带来簇地王妃对新神使的祝福与礼物。 第55章   是从何时萌生出迁徙的念头呢?若是询问羽邑居民, 他们自个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每年雨季必到访的洪灾,与及洪灾过后的瘟疫使生活日益艰难;也许是因为年年上升的水位,使屋舍不得不往更高处搬, 一大堆人挤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去年发现宫城的南墙坍塌, 宫城自此无法围合,而且羽邑再也无力营建新城墙。   羽邑是一座建于数百年前的都邑, 它的城墙绝大部分年久失修,似乎再来一两次大洪灾, 就将土崩瓦解。   当羽邑的墙城大面积坍塌时,西城墙肯定还很牢固, 因为它曾经修补过, 主持工事的人正是玄旸。   只剩一堵墙,可挡不住一次次从山上倾泄而下的山洪。   是从何时萌生出迁徙的念头呢?若是询问羽邑居民, 有的人会说因为青宫大觋离世了,新任的青宫之主决定迁徙。   青宫大觋在世时,肯定不会同意这种事。   羽邑人偶尔会思考,这么多人能迁到哪去,住的怎么办, 吃的怎么办, 神使连羽邑的青宫也不要了吗?   秋收到来, 田里的稻子大多没有结穗, 又白忙活一场,羽邑人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秋收过后, 他们继续过捕鱼捞螺, 采集山味的生活。   委麓的贸易小队跟往年一样在秋收前后过来,领队还是朱岗, 他们夏时已经来过一趟,这趟过来,队员们跟羽邑的老熟人抱怨路难走,过沼泽地弄得一身污泥,如果不是近来羽邑人手里有不少新奇东西,他们明年实在是不想来。   “说不定明年我们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们要搬往哪去?”   “不知道呢,仲溪,你知道吗?”   “得问问垣崮,他这些日子不是经常和觋鹭外出,就是去外头找寻适合居住的地方。不说觋鹭,连觋鸰(青露)也总是牵着他的马,一出去就是好几天,要我看,肯定也是在为这件事忙活。”   仲溪坐在自家门口,正在编织捕鱼用的竹篓,他停下劳作,与邻居交谈着。   “我看这地方早晚要被水淹没,你们再不搬走都得变成鱼。”   一名委麓少年仰起头,手指青宫,继续说道:“不知道青宫搬家时能不能拿点好东西出来,我阿爹近来常去鱼埠,有许多鱼埠的好物可以交易,就是都山的玉料,我阿爹也有好几块呢!”   朱岗瞪了委麓少年一眼,制止儿子手指青宫乱说话。   “我不想再种田了,今年又是空穗,结不出稻子。朱岗,你们什么时候去鱼埠做交易,我收拾收拾家里的东西,和你们一起去。”   有位羽邑的年轻人皱着眉头跟朱岗讲述,大概不是玩笑话。   青南坐在嶂山南麓的一处山崖上,山下是一大片谷地,一条河流贯穿其中,谷地平坦,生机勃勃,他一早便在谷地走动,此时天近黄昏,感到些许疲惫,便到树荫下歇息。   河边有两个小小的身影,那是觋鸰与垣崮身影。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青南回头,见一人快速穿过茂密的林地,正朝他走来,那人背着弓箭,肩扛一只猎物,两根黑色羽毛在头上飘动,是乌狶。   在山野露营,升起营火,烹煮食材,这样的生活早习以为常。   天快黑时,觋鸰与垣崮才登上山崖,寻着火光来到营地,与青南、乌狶会合。   粗陋的营地,简单能果腹的食物,乌狶一边炙烤鹿肉,一边听伙伴们围着篝火讨论在哪里搭建瞭望台,在哪里营建祠庙,怎么挖壕沟,范围该多大。   他们在此地已经待了好几天,之前他们看过不少地方,唯独对这一块谷地情有独钟,显然已经敲定这里将是日后的家园。   乌狶是位猎人,对营建聚落这种事没有见解,只想到这里山林广袤,鹿群众多,若是搬来此地,他家日后不愁吃穿。   “此处极好,有大而平坦的台地营建屋舍,谷地的土壤肥沃种点什么都有好收成,就是离羽邑太远,走来得花费一日路程,尾埠那帮家伙又该抱怨,说什么不想搬,不过随他们去了。”   垣崮啃着一根烤鹿排,用一只油腻的手指在一块木板上方隔空比划,木板上绘着嶂山南麓的地势图。   “等他们见到北面那一大片漆树林,会同意搬过来。”觋鸰回道。   “祠庙需在正北方向营建,觋鸰,你明早随我登高,我们将方位测量出来。”   青南手指轻轻点在木板的一个位置上,胸有成竹,仿佛早就在心中规划好了聚落的全部布局。   觋鸰喝口热汤,他搁下陶碗,看向青南,回道:“好,觋鹭觉得祭坛与兆域(坟地)该如何规划?”   “建在东面台地上,祭坛将正对嶂山主峰,台地之下则是兆域,可在兆域内建域沟,以免此处地势较低,雨季时有水漫灌。”   青南的话让垣崮猛点头,他的手指隔空划出一条曲线,说道:“域沟得挖宽些,还能灌溉附近的农田。”   “如此,大体方向已经规划好,农收时节早过了,该唤些人过来,我过两日回趟羽邑。”觋鸰将一碗热汤喝完,便起身朝马匹走去,身处野外,夜间寒冷,需给马儿披一块麻布御寒。   青南说:“垣崮,你随觋鸰回去。”   垣崮已经吃饱饭,正蹲在一旁,倒陶罐里的水洗手,他应了一声。   每当有工事,与羽邑居民直接打交道的都是垣崮,这趟觋鸰回去召集人员,而垣崮负责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青南仍打算在这里多待几日,嶂山南麓之外的环境也需仔细探查,以便充分了解这里的鸟兽草木,池潭溪河。   垣崮问:“神使,我们这个新家以后得有个名字吧?”   觋鸰已经给马儿披上麻布御寒,他抚摸马头,笑道:“我前日想过,唤作嶂麓,觋鹭觉得怎样?”   青南的手轻轻拂去木板上的沙尘,他悠悠道:“若是羽邑、舒塘、西墩、鹿畔的人都迁来,将有两千余人,在南方称得上是一座 ‘邑’,‘麓邑’应该更适合些。”   麓邑。   第一支被调往麓邑的营建小队全都是羽邑人,他们扛着工具,拖家带口过来,这些人显然也是最想要离开羽邑的人。   他们的屋舍要么曾遭水淹,要么有亲人在瘟疫中死去。   第一批人建起新居后不久,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人陆续到来,至此,麓邑的居民包括大部分羽邑人,与及少量舒塘、西墩与鹿畔人。   尾埠的工匠是第三批过来的人,他们来时嘴里抱怨,一登上高地,见到台地上崭新的屋舍升起炊烟,谷地上的花草鸟兽,湖光潋滟,当即就改变想法。   这里真美啊,而且四周资源取之不竭,有家的感觉。   到冬日,又有一大批羽邑居民抵达麓邑,他们听见早前去过麓邑的人对麓邑的称赞,纷纷背上行囊前来。   人们信任青宫神使,对于迁徙的决定才没有较大的抵触,人们也相信垣崮,这位兄弟做事向来靠谱,从没坑过大伙。   到第二年春日,麓邑已经初具规模,屋舍俨然,鳞次栉比,居民在谷地开垦一片又一片水稻田,田中长出翠绿的禾苗。   山上正在营建一座不宏伟,但是位置很显眼的祠庙,房屋的框架已经建好,屋檐上挂着一条条青色的彩带,迎风飘动。   也许麓邑的祠庙日后不会被唤作青宫,因为青宫只有一处,只存在于羽人族的故都羽邑里,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农闲时,还得仔细巡视下环境,因地制宜挖壕沟,在隘口与山峰上设置关卡与瞭望台,防范野兽、还有日后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从麓邑开始营建那日起,青南与觋鸰轮流更换,留在麓邑主持工事,或者回羽邑召调人手,他们十分繁忙,心思也全都在这里头。   巫鹤一直留守羽邑,羽邑还有些居民未进行迁徙,需要她来管理,她还需照顾三名青宫孩子,维系与簇地的关系,接待簇地使者。   当她执着青宫之主的巫杖,步行在日益萧条,即将被废弃的古老都邑里,心里或许有感伤,但绝不悲凉。   青宫收养的三个孩子为两男一女,男孩名字分别是:青云、青郁,女孩唤作青橘,他们都只有十几岁,   巫鹤将他们教导得很好,已经能帮上忙,协助巫鹤采药制药、制作礼器,参与祭祀。   春天结束后,青南从麓邑返回羽邑,他需出使一趟簇地,避免簇地的执钺者对羽邑居民的迁徙行动做出过激举动,并将对方的顾虑消解。   麓邑离羽邑远,离簇地更远,对执钺者而言,迁徙的羽邑就是一只鸟儿飞进了森林,日后他再没有机会掌控。   出行前夜,青南在竹文室里书写竹文,记载麓邑的营建事宜,这是一件大事,需要为后人留下记录。   灯芯快要燃尽,灯光昏暗,忽然灯芯被人挑亮,青南抬头,见是巫鹤,她不知几时进来。   “我听觋鸰说明年秋天能将环壕挖好,到那时只有一条路能进出鹿邑,方便防御。”   巫鹤边说边整理木架上稍显凌乱的竹片,那三个孩子都爱来竹文室里翻阅竹文,不知是谁粗心大意,没将动过的竹文放回原处。   “大概得到冬日才能建好,日夜劳作,人们早已又倦又乏,稍稍让他们歇息些时日也无妨。”   青南将写好的竹片用绳索串起,他边忙活边说道:“这是最大的工事,等环壕合围,麓邑才算是真正建起来。”   抬起头来,青南的声音温和:“巫鹤可是担心执钺者会对麓邑出兵?”   巫鹤拿起木架上的一只长方形盒子,是件朱色漆盒,她背对着青南摇了摇头,慢悠悠说道:“我不担心,麓邑路途遥远,山路又崎岖,簇地不方便出兵,何况,自从两年前执钺者的大军被怀夷击溃,他就不再热衷战事。山林野兽多,将环壕建起来,虎豹财狼才不能进入聚落伤人。”   巫鹤总是心思细腻,心怀悲悯,她予人冷漠之感,但有颗比谁都热诚的心。   “近来,觋鸬可曾再派人来羽邑刺探?”   提到簇地,青南想到一个人。   “不曾,他在羽邑人心尽失,又素来忌惮我们。”   巫鹤打开盒盖,从盒子中取出一枚木片,木片陈旧,有破损痕迹,上面的符号模糊,她冷冷说道:“即便日后麓邑的祠庙建好,他有何脸面回来。”   “他自是不敢来。”青南微微一笑。   除去在羽邑失去人心,并且被青宫大觋厌弃外,当年觋鸬离开青宫,逃去簇地还有一个原因,他惧怕巫鹤。   觋鸬为自己的私利,一再强征羽邑、舒塘、西墩、鹿畔的青壮去簇地为执钺者打仗,使不少人死于战场,人们怨恨他,巫鹤不忍见众人因他受苦,凭借毒药的死亡威胁将觋鹳威慑。   青宫的女巫历来擅长制作毒药,巫鹤在草药方面的造诣碾压觋鸬,当时若不是觋鸬察觉并逃离,巫鹤真得会将他毒杀。   觋鸬知道自己在羽邑不得人心,也知道青宫大觋已经厌恶他,又出于对巫鹤的恐惧,才不得不离开青宫。   巫鹤将木片拿到灯火旁,用很轻的声音阅读:“牛羊转场,饱腹不饥,地不养人,弃地存人。”   青南看得不真切,因为巫鹤戴着面具,但她眼眸莹莹,似有泪光。   这句话由觋鹳亲手写下,这枚木片是觋鹳遗物中的一枚,它被单独存放,因为它具有特殊意义。   将羽邑居民迁徙的想法,青南萌生于旅途,真正下定决心,是在西离,当时他在觋鹳留下的数十枚木片之中,发现了这枚木片,窥见了觋鹳的想法。   牛羊吃完了草场上草,便会自行迁移,去往水草丰茂的新草场,人在一个地方生存不下去了,就该换个地方求生。   这个道理,觋鹳在旅途上肯定想明白了。   如果觋鹳能活着回来,他第一件要做的事,肯定也是把羽邑居民迁往别处,将这座已经不再适合居住的古城留给沼泽、森林与时光。   见过又干又冷,田地里多是砂砾的西离,肯定也会想到郁郁葱葱,资源富饶,充满生机的南方。   羽人族身处富饶之地,本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只需放下执念,进行迁徙。   夏日即将到来,麓邑的居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挥动工具挖土,一大群人在沟中忙活,他们正在修筑环壕。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仲溪直起身子,朝外头探看,只是一眼,他立即将手中的工具扔在地上,以笨拙的动作爬出环壕,直奔祠庙,大声喊道:“岱夷使者来了!”   这日青南刚从簇地返回麓邑,在祠庙里与觋鸰交谈,听见窗外仲溪的声音,两位神使一起朝窗外望去。   一支岱夷旅队进入麓邑,足有十人,领头的正是麂子。   这群人除去麂子与两名岱夷勇士外,其余人分别是土匠、陶匠、木匠与髤漆匠,玄夷君遣派这些人跨越山河来到羽人族的土地上,让他们协助青南营建新邑。   这些匠人不是普通的匠人,全是玄夷君的工匠,经验老道,技术精湛。   去年夏日,麂子参加完帝君庆典才返回玄夷城,那时他就听青南提过羽邑将迁徙的事。   显然,返回玄夷城后,麂子就将这件事告诉玄旸。   “觋鹭,我在委麓听说羽邑人在嶂山营建新邑,便就直接过来,没有前往羽邑,果然你人就在这里。”麂子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只四方型的朱漆木盒,他恭敬地将它递向青南,笑语:“国君托我带给觋鹭。”   漆盒捧在手中分量不重,想来又是一件十分贵重的礼物。   “他人可安好?”青南接过漆盒,问询。   “国君很好,就是不肯娶妻,谁劝都没用。去年国君调停舒渎与尹城的战事,尹君有个女儿十分漂亮,尹君想要将女儿嫁予国君,遭国君拒绝。我们都猜测,国君或许早有钟情的女子,可惜因为某种缘故无法迎娶她。”   听见麂子的这番话,青南淡定回道:“不无可能。”   捧在手中的漆盒沉甸甸,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后来,青南打开漆盒才发现里边竟是一件缀有白玉与珍珠的锦袍,袍带尤其华美,绣工精湛,令人赞叹。   这样一件锦袍,价值远远胜于美玉,是不可多得之物,恐怕也是国君及其配偶才能穿的礼服。   漆盒内还有一枚木简,上面有一行岱夷符号,用朱砂书写。   青南无法释读,但若是他日后前往玄夷城,执木简问书写者,便能知晓木简上写了什么。   玄旸写它时,心里那点小心思,简直藏不住。   大概会是:“青南,若是新邑建成,你可愿意前来”诸如此类的字句吧。   玄夷城的工匠只会说岱夷语,无法与羽人族的工匠交流,起初一直由青南与觋鸰负责沟通与转述,后来双方的工匠互相熟悉,在合作中培养出默契,这些玄夷城工匠的作用才真正发挥出来。   两族的技能互相交流,互相学习,对双方都有益处,玄旸将他们派遣过来协助青南,显然也有让他们向羽人族学习技术的想法。   麓邑的营建搞得如火如荼,夏日结束前,绝大部分屋舍已经建好,祠庙与祭坛营建大半。   天气转凉,秋叶纷纷落下时,麓邑的壕沟合围。   自此,麓邑成为真正的聚落,有众多居民,有成片的农田、有手工业作坊,有武备——瞭望台与壕沟,人们安居,心中有希望。   麂子便是在这时候决定离开麓邑,他留下玄夷城的工匠,与两名岱夷勇士结伴同行,他们将在冬日到来前渡过怀水,行色匆匆,在冬天赶往玄夷城。   麓邑的居民为他们举行欢送酒宴,在篝火与歌舞中送行这三名玄夷城来的尊客,人们心怀感激。   麂子离开时,怀里揣着一只羽人族漆盒,漆盒上绘有红黑相间的神鸟图案,漆盒中放置一枚竹片与三颗王树果实。   青南使用文邑文字,以流畅的笔触在竹片上写下:南人不至,南物可赠;杳杳东土,念之思之。   麓邑的祠庙与祭坛在第二年的春日才营建完毕,它们是最晚建成的公共设施,青南与觋鸰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优先营建居民屋舍、挖井与及加深壕沟。   随着祠庙与祭坛落成,羽邑青宫的器物便陆续转移至麓邑,此时羽邑只剩最后几户人家,他们不舍得世代居住的地方,念念不舍。   觋鸰告知他们麓邑为他们建起新屋舍,什么时候想过去都行,但务必在雨季到来前迁徙。   羽邑的水患将一年比一年严重,失去居民后,再无人清理沟渠,筑高河堤,水将淹没宫城,郭城的沼泽也将快速扩张,空荡失修的建筑会成为野兽与飞禽的家。   这一年的夏日,大雨冲刷羽邑的城墙、与及朽败的青宫,塌倒的民舍,山洪滚滚仿佛从空中倾泄而下,几只被雨淋得瑟抖的走禽游荡在广场上,更多的飞禽落在青宫的游廊下避雨。   此时羽邑已经没有任何居民,留守的巫鹤走了,最后的那几户人家也走了,一同前往新家园。   玄夷城的工匠也在这个夏天离去,他们在鹿邑居住一年,走时人人都能说几句羽人族的话,他们携带麓邑居民慷慨无比的馈赠,背上沉沉的行囊。   青南亲自将这些玄夷工匠送至鱼埠,目送他们乘船远去。   为营建麓邑,年复一年忙碌,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光,但那日,青南看见风帆鼓动驶向东方,他发现自己的思念之情是如此剧烈。   晴朗的一天,巫鹤在祠庙接见簇地使者,使者送来簇地王妃祝贺新邑落成的礼物,屋外,青郁提着一只陶壶为院中的草木浇水,他已经长成一位少年,容貌清秀,有一双黑亮的眼睛。   草药房内,青橘正在制作药物,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将石臼中的根块用力碾碎,忘乎所以。   竹文室里,青云整理从青宫搬迁来的大量竹文,他将一枚陈旧的竹片拭去灰尘,低头释读上面的符号。   广场上人声鼎沸,无数人围簇在觋鸰身旁,另有一些人在比试弓箭,举行格斗,这是一场选拔比赛,为麓邑挑选勇士。   乌狶与不少猎人身穿皮甲,手执盾矛在壕沟外巡视,他们身后跟着两条狗子。   青南悠然漫步在石径上,笔直的石径一头通往祭坛,一头通往祠庙,路过鲜花盛开的道路,见到下方热闹的广场,他嘴角有淡淡笑意。   麓邑的风吹拂他的丝袍,羽冠上白色的翎羽在风中摆动。 第56章   王树是南方植物, 将种子亲手栽入土时,玄旸不确定它在东方能否生根发芽。   春日万物萌生,这么好的时节, 它的嫩芽总该钻出泥土, 沐浴于阳光下吧。   三颗王树种子,最终仅一颗在春雨中萌发。   棠花落的宅院有仆人照料院中的花草, 但如果他们的国君离开宫城,前来棠花落暂住时, 小小的王树树苗总是会得到国君的特别照顾,亲自浇水, 猫腰拔除它周边生长的杂草, 悉心呵护。   宅院里的仆人都知道这是一株珍贵的南方植物,是国君的宝贝。   从春至夏, 它长高了不少,有繁茂的叶子,瘦长的枝干,仆人围在它身旁,谈论这棵植物会不会开花, 能不能结果。   它开的花会像海棠一样美丽吗?   花有没有香气?   它的果实能吃吗?   好吃吗?   这得是多年以后的事, 如今尚小, 等长大后才会将鲜花开满枝头。   秋叶纷飞时, 宅院里的仆人听闻国君派遣去南方的工匠已经返回,工匠们在南方学会不少新技能, 工匠的北归使国君大为欣喜, 他召集人手对棠花落的宅院进行修缮。   仿佛有什么尊客即将到访这里似的, 所以主人精心布置居所。   冬日来临,国君时常返回棠花落, 他担心雪花冻伤王树树苗,让人在树苗上方搭一个小棚子。   有仆人声称曾看见国君对树苗说着听不懂的话语,也许是地中语,也许是南方话,国君以前是一位旅人,他哪的话都会说。   这一年玄夷城的雪不大,落在王树上方的小木棚上,很快融化为水。   细雪绵绵,玄旸在棠花落的宅院居住数日,享受久违的清闲时光,他在宫城总是不停地接见他人,事务繁忙,待在棠花落这栋古老的宅院里,仿佛将自己藏进山野中,有满山遍野的海棠树做为屏障,这里是他闲居的地方,外人不会冒然闯入。   宅院的仆人想起国君秋时命人将屋舍里里外外修葺一番,他们还以为会有尊客到访。   直到整个冬日结束,都没有客人来访,国君伫立庭院,形只影单。   春日灿烂,海棠花开,棠花落美若仙境。   种在庭院中的王树苗比前年长高许多,分出枝桠,叶片碧绿油亮。   玄旸没有空闲回来照顾王树,更别谈到棠花落赏花,他在宫城里,正坐在大殿上,听文邑使臣向他讲述地中的战事,烽火四起,地中打成一片,唯有文邑不受战争影响,文邑很强大,但还没能力一统地中。   “帝徵说地中东边的战事多与岱夷相关,地中与岱夷两族在此处杂居,历来争夺不休,又说若是有一位岱夷话事人在,与他联手调解两族间的纷争,将是一件大善事!”   文邑的使者文质彬彬,言语优雅,他年龄很轻,不是玄旸以前的旧相识,而是新生一辈,文邑真是人才济济。   “没那么容易,岱夷并不存在什么话事人,你应该听说过‘岱夷九种,各有君长’,谁都不服谁。”玄旸神情淡定,言语多少带点调侃,他发髻上插着一件玉簪,那玉簪的簪挺翠绿呈竹节造型,簪首呈扇形,由西离白玉制成,簪首上镶嵌着两枚圆润的绿松石片,簪首镂空,镂空部分组成的形状便是岱夷神徽。   这是一件王器,唯有国君才能佩戴。   精美绝伦,工艺极为高超。   镂雕绿松石玉簪总计两件,它们由岱夷技艺最精湛的玉匠花费数年制作而成,一件上面有神徽是王器,在玄旸手中,一件没有神徽,被玄旸赠予青南。   本就是玄夷君及其配偶才能佩戴的礼玉。   文邑使者留意到玄夷君笑时上扬的眉梢,乌黑的鬓发,与及头戴缀有绿松石片的发冠,与及发髻上那件巧夺天工的玉簪。   玄夷君的尊贵与显赫还体现在他的项饰、腕饰、腰饰、华美的王服上。   由美玉、绿松石、海贝、吉金、玛瑙、水晶、珍珠等等材质构成的装饰,都彰显出玄夷王在岱夷诸君中特殊的地位。   他掌控四方物资的输出与输入,他能调和四方。   “帝徵与我说玄夷君能当那位话事人,所以派遣我前往玄夷国,我这一路东行,路过数座城,就属玄夷国的城最大,且最为富有。”使者身体前倾,他的话不像在恭维,真心实意。   玄旸把一只手臂搭在大腿上,随意松弛,他笑语:“帝徵真得这么说?他自己都管不住东边那堆好战的部族,居然以为我能管得住,他总是喜欢干费劲又遭人埋怨的事,还要把我也拉进去。”   听来似乎在抱怨,文邑使者谨慎地抬起头,表情专注,随后玄夷君说的话让他舒了一口气:“你回去告诉文邑王,他若是能说服东边的地中部族,并率领他们来颖水举行盟会,我会劝说大岱城的玄鸟上使当岱夷的话事人。”   仍是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的笑容,亲和又带着些许戏意:“我看文邑王这事多半搞不成,要真是成了,我亲自去大岱城帮他游说。怎样,这下你可以安心回去交付了吧。”   文邑的使者立即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欣喜道:“我这就回去禀告帝徵。”   “不必那么着急,休息几日不耽误事,我还要问你文邑的事,听说你们帝子娶妻了?”   玄旸那口吻就像在话家常。   直到文邑使者离开玄夷城后,才想明白为什么玄夷君给他的感觉那么熟悉,因为他与帝徵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玄旸时常要接见使者,这些使者来自各地,代表不同的利益,有不同的诉求,有时不同城主派来的使者,他们的诉求还会相互抵牾。   玄旸处理事情很快,不管是接见使者,还是处理国中事务,一般来说,重要的使者他都会亲自接见,而国中事务他更喜欢找到合适的人代他去打理,效率更高。   自从玄旸成为玄夷君,他在国中设置官职,有专门管农耕的官,有专门管水利的官,有专门管作坊的官等等,他这人赏罚分明,而且相当慷慨,人们在他手下做事一向很积极。   暮春时节,玄旸在广场上操练士兵,举办竞技活动,他从青壮之中挑选出可用的人才,这些青壮来自岱夷各个部族,甚至还有几个地中族人。   大岱城的九神使受邀前来参加盛会,他在勇士们的激烈比试中,在国君赏赐的来自四方的物品中,预见了日后玄夷城的强盛。   “玄旸,我还以为你这个国君是推辞不了,只得勉强当当,如今看来,除去不娶妻外,你真是一位令人钦佩的玄夷王。”   阿九压低声音,话中带着揶揄,想来面具下的表情也是。   “阿九,你身为玄鸟神殿的神使,不去管神明的事,倒管起我的闲事来?”玄旸说完话,示意侍从端来一杯美酒,他将那杯美酒递到阿九面前。   别说闲话,喝酒。   阿九呷口酒,嘴角上扬,话他肯定要说:“我当年在文邑,曾邀请觋鹭到大岱城作客,他应诺了,我觉得他肯定会来。”   玄旸喃语,声音温柔:“他允诺的事,就会去做。”   “我听玄邴说,你在棠花落的宅院里种下一棵南方佳木,看来你与觋鹭一直有联系,当然你去不了南方。一个逃避责任选择四处游荡的旅人,最终承担起自己应尽的职责成为一国之君,被囿于宫城中。果然再强大的人,也无法抵抗神明的安排。”   阿九嘴角的笑意不改,他多少有点幸灾乐祸,毕竟玄旸这家伙一直都是个肆意妄为的人,如今被责任困住,不能随心所欲,必定很苦恼呢。   “我请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奚落我。”   凛冽的眼眸一瞪,阿九果断闭嘴,低头喝酒。   “知道,不就是为了颖水之盟。玄鸟上使跟我说,只要文邑王能将人召集起来,他可以为迁徙去地中的岱夷人走一趟,东君从不吝啬将光芒照耀他的子民。”   看向广场热热闹闹的场面,与及不时前来玄旸跟前敬酒的四方使者与岱夷臣民,阿九的目光挪回到玄旸身上,将他打量。   来时就发现玄色的礼服,缝缀绿松石的发冠,与及浑身上下的华丽饰物特别适合玄旸,庄穆而尊贵,英俊不失威严,令人畏惧又使人感到亲和,这家伙注定是一位王。   “你今年还没有派遣使者前往南方吧,记得帮我捎句话,告诉觋鹭,我阿九不忘当年之约,在大岱城候他。”   这时,一群勇士举酒上前,要向他们的国君敬酒,阿九留下这句话,便就起身离开。   见他与玄邴一家子寒暄,还将一件护身符挂在小玄霖身上,是赠予这个孩子的礼物。   阿九是如此聪慧的一个人,显然意识到这个孩子极可能会成为玄旸的嗣子。   玄旸一辈子都不会娶妻,也不会有子嗣,他倾心觋鹭,两人之间应该有某种约定。   玄邴担任虞官,负责管理林泽,辅佐玄旸,他早已摒弃酗酒的恶习,做事兢兢业业,他与妻子对阿九表达谢意。   夫妻两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这一年,玄旸没有派遣使者前往南方。   夏至刚过,一支来自南方的旅队抵达玄夷城,率领旅队的人是位羽人族巫祝,他头戴白羽冠,身穿粹白丝袍,脸上罩着一张鹭鸟面具。   草木摇曳,水珠莹莹,他在雨后霁青的天空下出现,宛如一只白鹭鸟。   郭城的门卫疾驰,将消息通报宫城护卫,这个消息如同风般迅速,被带入宫城,传达给宫城的主人——国君玄旸。   任职卿士的麂子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与玄邴都在场,玄旸正和稷官商量农田灌溉的事情,护卫进来通报,说羽人族巫祝率领一支旅队抵达玄夷城,正要进城。   麂子大喜,说道:“可算来了!”   一回过神来,身边哪还有玄旸的影子,他早就离开大殿,疾步如飞,稷官看得目瞪口呆,从没见过国君这么激动,玄邴很淡定,对不知所措的稷官招手,说道:“就按你的提议执行,国君昨日与我们探讨过,他的想法也是这样。”   “邴哥,我出去迎接旅队。”   麂子匆匆与玄邴交代,他急着离开。   “去吧,你将那几个能说羽人族话的工匠也唤上,玄夷城建城至今,还是第一次有南方的旅队到来!”   玄邴很高兴,这毕竟是一桩奇事。   自从玄旸治理玄夷城,类似的奇事已经发生不少,玄夷城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繁荣、更热闹,四方之人前来拜访,携带来四方之物,这里早晚会成为岱夷族最显赫的一座城。   玄旸刚赶到宫城门口,就见到青南带领旅队穿行在通往宫城的笔直大道上,道路两侧全是人,仿佛全城的居民都从家里钻出来,互相推挤,争相观看。   这支由南方人组成的旅队,既有头戴白羽冠的南方巫祝与他的随从——头插黑翎的少年乌庆(乌狶之子),也有戴朱羽冠的委麓人朱岗父子,还有不戴羽冠,穿着打扮十分华丽又怪异的鱼埠人,除去巫祝和他的随从外,旅队成员全都携带着众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南方物品。   玄夷城的居民仿佛是在过节般热闹,人们呼朋唤友,欢声笑语。   旅队再无法前行,被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挡住去路,忽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国君来了!   青南发现四周密麻的人群瞬间散开,人潮如蚁群般向两侧挪动,让出一条宽敞的道来,在大道正前方是一位身穿玄色礼袍,头戴华冠,腰佩美玉的高大男子,他杵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像似不知所措。   哪曾见过他这幅呆傻的模样。   自从两人在大鹰城分离,距今四年有余,他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岁月似乎无法在他身上刻下痕迹。   青南嘴角扬起,眼眸含笑,他缓缓朝玄旸走去,直走至他跟前,说道:“这身装扮与你很合适。”   说的是羽人族语。   玄旸痴痴看着眼前人,目不转睛,他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以往,他可是最会耍嘴皮子的人。   “玄旸,你仿佛在梦中。”   青南笑语,他碰了下玄旸的手,问道:“醒了吗?”   玄旸扣住青南的手,用羽人族语一字一字说道:“青南,我梦见过你。”他低下头,贴在青南耳边低语:“不只一次,不过只有我俩,可没有这么多人围观。”   低哑的笑声,熟悉的嗓音,张扬的笑容。   “许多人在,莫胡言。”青南压低声音,声音温柔。   旅队中的这些人都出自羽人族,此时全都好奇的打量这位玄夷城的王。   玄旸笑着执住青南的手,他扫视旅队中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庞,他用羽人族语朗声道:“玄夷人历来以美酒款待远方来客,朱岗,你们不仅是远方之客,亦是我的故友,请随我入宫城。”   “大家让让,不用争着观看,明日他们还在,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麂子让护卫维持秩序,使旅队的行进之路畅通,他与旅队成员待一起,和他们边走边谈。   玄旸与青南并肩,两人走在最前方,戴羽冠的南方巫祝有着修长优雅的身姿,着王服的玄夷国君强健且高大,他们予人的感觉完全不同,站在一起,又显得很和谐。   国君举办丰盛的飨宴,招待众多宾客,来参加宴饮的人既有南方旅队全员,亦有玄夷城的权贵与及一些身份并不尊贵的匠人——他们都是曾经协助营建麓邑的玄夷工匠。   人们在飨宴上欢歌,起舞,畅饮笑谈,国君与南方巫祝坐在一起,他们时而和他人交谈,时而互相低声细语,国君那神态那语气都是少见的温和,任谁都能看出国君与南方巫祝有着极深的交情。   飨宴结束时,月亮已经爬上树梢,宾客散去,四周寂静,唯有青南与玄旸作伴,他们朝玄旸的居室走去,一路聊着琐事,侍从在旁举灯照明。   他们有太多事想要说予对方知晓,在分离的这些年间,各自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青南,这么说来那湖水的颜色倒是不多见,夏季要是在湖畔居住,白荻花开,鹭鸟飞舞,想来是个好去处。”   “你未曾去过麓邑,怎知靛湖白荻花开,鹭鸟飞舞?”   青南在交谈中不知不觉迈入室门,也没留意身旁执灯的侍从转身离开,他问出这一句话,忽然就被玄旸用力拽住,来不及做出反应,瞬间就被挟至门后。   背部与墙面相撞,而玄旸宛如一块石头压在身上,青南被制住,丝毫动弹不得,这家伙的手劲还是那么大。   没等青南发声,唇便被堵住,那是狂风暴雨般的吻。   两人狠狠亲吻,都紧紧揪着对方的头发,互相纠缠在一起。   之前的淡定与平静全都是虚假,不过是两人有极好的自制力,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波涛汹涌。   玄旸咬着牙,在青南耳旁低语,嗓音沙哑:“我在道上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这么做!”   死死将对方抱住,仿佛要将这人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青南在飨宴上饮了点酒,不至于醉酒,但此时理智正在逐渐离他而去,他浑身发烫,低语:“门。”   门还开着。   他们挤在门后,在那逼仄的角落里根本放不开手脚。   玄旸挥动手臂,将门用力甩开,门关上的瞬间,那阵因房门摆动掀起的风亦将室内的灯火熄灭,瞬间周边陷入昏暗之中。   没有人敢打扰国君休息,国君的日常起居也不需要仆人伺候,这是一个随心所欲的长夜。   凌晨时分,室内的油灯亮起。   玄旸爬起身,坐在枕边人身旁,他借着灯火端详对方的睡脸,那是张疲惫的脸庞,因为极为倦乏而陷入昏睡。   拨开青南额头的湿发,玄旸低头注视,额上的神徽已经随着时光淡去,模糊不清,他用指腹轻蹭眉宇,眉眼如画的一张脸,多年来魂牵梦萦之人,此刻就在身旁。   有不真实之感,仿佛是一场美梦。   与青南分离的这些年间,他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   这当然不是梦,自己身上有青南特有的鬯酒芬芳气息,而传递至肌肤的是真实的温度。   这不是梦境。   玄旸就这么坐在一旁,低头看着青南,他不舍得睡去,直到睡梦中的人微微皱起眉头,伸出手似乎在找寻枕边人,玄旸这才熄灯,在青南身边卧下。   两人交颈相枕,紧紧相拥,进入梦乡。